坂本龙马 - xp1024.com
《坂本龙马》


第一部 一、初出乡关

一早,坂本家老仆老源头便来到三小姐乙女房前跪下,满面喜色,唱戏般唤了一声“小姐”。

“什么事?”乙女忙于针黹,并不抬头。明日,便是府里的小少爷坂本龙马出发前往江户修炼剑术之期。

“奇闻啊,院子里的樱树竟开花了。”

“什么?”乙女在门后笑道,“你老是玩笑。如今才三月中旬,樱花怎么会开呢?”

“老仆不敢撒谎,是真的。”老源头不知为何兴奋异常,在门外手舞足蹈起来,“小姐不信,可以出来看看。虽只有一朵,却让人眼前一亮咧。”

乙女被老源头拉到檐下。长天当日,院中樱树枝头赫然盛开着一朵白色小花。这棵樱树是坂本龙马九岁玩闹时栽下的,至今正好十年。

“果然开了。”乙女赞叹不已,盯住那朵樱花。但她很快便心有所悟,大笑起来。她一旦笑起来,便刹不住。老源头此时总是会添油加醋地给她讲一些笑话,什么马到桥头放臭屁,威严武士跟着响之类。听到这种话,她更笑得两眼翻白,扑倒在榻榻米上,抚着胸,双脚乱蹬,前仰后合。每到此时,性情严肃的长兄坂本权平总会担心不已,甚至犹豫是否要去叫大夫。

乙女肤色白晳,面若银盘,可亲可爱,只是体形甚壮,足有五尺八寸余。在榻榻米上发笑打滚时,身体沉重,几乎把榻榻米压陷下去。她又长得胖,兄长权平和姐姐千鹤于是打趣她说:“真像个门神。”

这话传了出去,在高知城,上上下下只要一说到“坂本家的门神”,没有不知道的。然而,乙女虽然体壮,却行动灵活,剑术也很出色。龙马的剑术启蒙老师便是这位大他三岁的姐姐。

“老源头,你总是这么无聊。这不是纸做的吗?”

乙女发现了那朵花其实是纸做的。问起来,才知道笨拙的老源头为了做这朵纸花,竟整晚不曾睡。乙女大感有趣,却突然止笑,她早已热泪盈眶了。

听说龙马就要出发前往江户,人们纷纷前来祝贺。因此,位于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府,一大早客人便络绎不绝。

向龙马之父坂本八平和嫡兄权平致完贺词,客人必然都会来到这家排行最末的小姐乙女房中,说同样的话。

“小姐,小少爷走后,您不免孤单。”

“哪里,我才不会,身边没了这个小鬼头,我落得清净呢。”

其实这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龙马十二岁时,母亲幸子便去世了。虽然乙女只比龙马大三岁,却从小手抱肩背,哄他入睡,直到他长大成人。对龙马,她的感情就像母亲对待儿子,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幼年的龙马极让人操心。和坂本家有着三十年交情的杂货铺店主阿弥陀佛,是本地天生异相的老人,说话从不遮遮掩掩。“长成不易啊。说出来不怕得罪人,这位少爷,从小就尿床,真是了不得……”

这话一点不假。龙马到十二岁时还改不了尿床的毛病,邻家顽童都笑话他是“尿床精”。龙马从小不擅逞强,被人这么取笑,并不敢还口,只会独自哭泣。他偶尔也会跟着顽童们到附近筑府的河边玩耍,却每每被戏侮,一路哭回家,涕泪横流,两三条街不止息。对这位“坂本家的鼻涕虫”,连城外百姓也无不知晓“大名”。也不知道为什么,龙马到了十二三岁时,还总拖着两挂鼻涕。

高知城中,藩内上层武士的子弟会到上町岛崎七内的学堂上学,中下层武士的子弟则大多去车濑池次作或大膳町楠山庄助的学堂。龙马上的就是楠山学堂。

自从上学,龙马几乎天天哭着回来。即便先生教几个字,就凭龙马这脑袋瓜子,似乎很难记住。终于,在一个雨夜,楠山庄助来到坂本府上,说道:“这孩子实在教不了。不才认为您还是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府上自为教养为好。”龙马就这样被先生拋弃了。一般这种学堂里的老师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这样的老先生都甩手不管,堪称坂本家的耻辱了。龙马之父坂本八平长叹道:“逆子啊!这孩子难道是我坂本家的累赘吗?”

权平此时也是一脸无奈,只有乙女咧嘴笑道:“不,龙马不会成为不走正道的废物。说不定他会扬名天下。”

“就这个尿床的家伙?”

“正是。”乙女对龙马寄予厚望。

龙马呱呱落地时,背上长满卷毛。八平乃豪爽汉子,看到这个很觉诧异。“这孩子真怪,又不是马,背上怎会长着马鬃?”于是,他便给孩子取名龙马,还颇为得意,但幸子当时却有些担心,道:“说不定是猫儿投胎。”幸子回忆说,她怀孕时,宠养的一只公猫依恋主人,常爬到她肚子上来。“嘿。不是马就是猫,这可有点危险了。马则有千里马的说法,猫有何说头?对了,偷食猫。龙马是马是猫呢?”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龙马是一个愚笨的孩子,于是他是骏马的说法便无声无息了。权平如是道:“果然是只猫。看他这愚笨模样,或许连只偷食猫都做不成。”

但乙女并不这么想。虽说龙马尿床、整日流鼻涕,学问又不好,但孩子是自有秉性的。不知是否爱弟心切,她每每看到龙马,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大智若愚的气派。乙女把想法告诉兄长权平,当时正是申时,权平正在喝粥,一听几乎喷饭。“乙女,你疯了?他算大智若愚?他根本就是傻头傻脑。”

“但是我总觉他的眼神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那小子遗传了父亲的近视。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他看远处时,总是眯起眼。”

“是会眯起眼,但绝不是近视。”

“是近视!”

虽然权平坚持己见,但在乙女看来,龙马眯眼遥望着的,是只他自己才能看到的世界。

除了乙女,还有一个人强烈支持龙马,他便是性喜玩笑的老源头。只要乙女和龙马有事,这位老仆总站在他们一边。“小少爷肯定会有出息。虽然如今是个鼻涕虫,但长大之后,肯定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老源头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龙马左腕有一块一寸见方的痣。他听相士说过,腕上有这种痣的人,只要学剑,定能风云一世。

“你是听谁这么说的?”

“我老头子是从一个比佛祖还厉害的人那里听来的。”

“这人也在城下?”

“就住在带屋町。”

“是阿弥陀佛老头?”

正是前边所说那位杂货铺的老板。这位老人本名须崎屋吉兵卫,归隐之后,才自号阿弥陀佛。可不能小看他说的话。乙女开始相信阿弥陀佛的预言是在龙马十四岁时。少年龙马跟随筑府小栗流的日根野辩治学剑以后,突然有了很大的转变,甚至连样貌都变了。

小栗流日根野辩治的武馆位于流入浦户的潮江川旁。隔川便是真如寺山,是城池附近屈指可数的秀丽所在。日根野辩治乃是本地首屈一指的高手,也精通柔道。小栗流的刀法原本便糅入了柔道和拳法,所以练习颇为辛苦。习武时,若弟子出手轻,师父便会骂道:“这种打法,连只黄鼠狼都砍不死。看我的!”说毕拿起竹刀,蹲好马步,飞快砍向对方头部。“看见了?用腰劲。”

被打的人却受不了。虽然戴着面罩,但竹刀一击,劲道直透脑门,有的人便鼻头一酸,头晕目眩,扑地倒下。少年龙马自然也挨了不少打。

龙马入门一月之后,师父紧紧地盯着他,说道:“小子,奇怪啊。”其状令人生畏,他却不说缘故。

龙马天天带着行头去筑府,然后回到本町一丁目家中。乙女总是翘首等他回来,然后敦促他到院中练剑。这是每天的功课。而且,还得再次戴上护具。乙女此时显出武家女儿的风范,把手巾卷到高岛髻上,带子束袖,举刀便砍。“龙马,接招!”乙女让龙马照当天所学的招数打。“不要小瞧女子。”

龙马哪敢小瞧她。不管龙马出何招,这个野姑娘总是能接住,把龙马的竹刀挑开。有几次,龙马被乙女推到院子里的水池中。龙马好不容易爬出来,乙女又迅速将其推下去。一日,父亲八平实在看不下去,责备道乙女,“不得过分。”

“不。”乙女撅起小嘴,模样令人生怜,“有何不可?龙若有云雨相助便能升天。我想给龙马浇浇水,看他是不是一条真龙。”

“傻闺女,父亲不是心疼龙马。为父担心你这么泼辣,以后怕找不到婆家。”

三个月弹指过去,这天日根野辩治又和往常一样盯着龙马,道:“实在怪哉。”见龙马纳闷,日根野道:“小子变了,和刚入我门时判若两人。有个词儿叫重生,世上果然有这种事。”

龙马的确就像变了一个人,脸变得有棱有角,个子也如竹子拔节般,到今春,他蹿到了五尺八寸,俨然一个伟丈夫了,以致走在大街小巷时,总能让人驻足回望。

“他就是坂本家的那个鼻涕虫吗?”在路上与之擦身而过的人,有的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乙女知道,龙马还有一个没有改掉的老毛病。那就是即便到别家去赴宴,也总是掉饭粒。原本有这毛病的并不单是龙马,长兄权平也如此,所以乙女权当是坂本家的遗传,丢过一边。

这一年新年,日根野武馆比武大赛之后,“龙马功夫了得”这一评价风传高知城内外。这天乙女也身着雪白的练功服,套一条藏蓝裙裤,坐在习武场后排看比武。看到弟弟龙马的表现,就连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马先是和三个初学者过招,一招便制服了对方,然后又和两位高手对阵,眨眼间便让他们丢盔弃甲。

第二天,日根野辩治便授予龙马小栗流目录资格,表明他学已有成。当时龙马年仅十九。这么年轻便取得目录资格,在日根野武馆算是特例。

“目录资格?龙马?”权平坐不住了。“我眼拙,龙马定能像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一条龙。”他大声对八平道:“父亲,虽要破费,还是让小弟到江户去学武吧。将来能在城下开一家武馆,就太好了。”八平马上携权平到日根野辩治家商议。

“令郎定能在武学上大有作为。”日根野不仅给八平父子打气,又道,“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要想成就大事,还是要投奔大门派。北辰一刀流便不错。”

“您说的是千叶周作师父吗?”权平虽没见过大世面,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千叶周作与京桥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以及麹町的斋藤弥九郎并称江户三大高手。在日本,这三家可谓三分天下。

“鄙人为令郎写封荐书。跟周作师父学当然最好,但是周作师父年事已高,他的兄弟贞吉在京桥桶町开了一家武馆,鄙人建议龙马跟这位师父。玉池人称大千叶,贞吉师父的武馆则称为小千叶。”

“承情之至。”性急的父子二人拿了荐书,便径直去了位于内护城河旁的家老福冈宫内的府邸。

“烦请通报。在下为犬子龙马之事前来拜见家老。”

坂本家虽是城中首屈一指的豪门,身份却只是家老福冈手下的乡士。要把龙马送往江户学剑,须得宫内首肯,一并递交申请给藩府,请示也需宫内呈上去。“剑术研习,其志可嘉。”

父子终于得到许可。乙女带着这个喜讯跑到龙马的房间。“龙马,大喜啊!藩府同意了。”

龙马脸上却没有一丝欢颜。

“怎么了?”

“我追一只跳蚤的时候,它跑到书桌下去了。我不服输,追了过去,跳蚤便似跑到了我嘴里。味道好奇怪。”

乙女啼笑皆非,暗道:“果然不是寻常人吗?”

嘉永六年(1853)三月十七,是龙马出发前往江户的日子。

天色未明,老源头便开了门,把印着桔梗纹的灯笼高高挂起。

府内每个房间都亮起灯,坂本八平身着印家纹的礼服来到书院,不见龙马,便问道:“权平,龙马呢?”

“一直不见踪影。”

“快把他找来。这小子不牢靠,最后还得好好地叮嘱叮嘱他。”

此时,龙马正打开乙女的房门,要向姐姐道别。乙女好似在等着弟弟到来,在屋里盛装而坐。龙马有些拘束,道:“小弟来向姐姐道别。”

“可喜可贺啊。”乙女赞了他一句。不知为何,龙马从小便不懂礼仪,好像他天生就学不会这些成规。还好他天性令人怜爱,谁都不会因此感到不快,只认为这便是他的性子。

龙马两手伏地,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很快又猛地抬起头来。乙女反吓了一跳。“怎么了?”

“别讲这些破规矩了。”龙马突然伸出右脚,双手抱住自己的大腿,道,“姐姐,我们来玩足相扑吧。我们从小就玩这个,就以这个道别吧。难道,被称为坂本家门神的姐姐,竟要退缩吗?”

“退缩?”乙女上了龙马的当。“我才不会退缩。几局定胜负?”

“今天是我们分别的日子,就一局定胜负吧。”

“好。”乙女卷起盛装的裙摆,露出腿来,用两手抱住。这样子颇失体统,但龙马从小便已经习惯了姐姐这副模样。

近一刻钟后,姐弟俩虽各使绝技,依旧不分胜负。最后,当乙女正要伸腿掀翻龙马时,龙马道:“姐姐……您的腿……”

乙女慌忙合拢双腿,龙马趁机攻去,乙女摔了个仰面朝天,腿上春光尽露。“如何?”

“卑鄙。”

“你们在干什么呢?”权平怒气冲冲地进来。

“看姐姐春光呢。”

权平忍住笑,郑重其事道:“马上就天亮。龙马要出发,乙女别胡闹了。”土佐高知城旧俗,家中若是有人远行,都要念一种奇怪的咒文。这咒文叫做枸橘咒。风俗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行旅多凶险,这是祈求亲人平安的咒文。乙女来到昏暗的路上,在门檐下方放了一块石头。

不久,龙马便一身行装出来了。他的这身行头是不擅针黹的乙女一连熬了十夜缝制成的。藏青筒袖、藏青袴,俨然学习剑术的年轻武士装束。据说后世为了纪念龙马,明治以后在高知开办的中学海南学校一直以藏青筒袖和藏青袴为校服。

乙女见龙马出来,蹲下身子道:“弟弟,这是风俗,踩一下这块石头。”

“是这样吗?”龙马随意踩了踩,道,“姐姐保重。等小弟回土佐,姐姐应该已经出嫁了吧?”

乙女不答,但龙马早有耳闻。从去冬开始,就有人前来提亲。若一切顺利,今夏乙女就要嫁到离高知约半日路程的乡下——山北村一名大夫家中。大夫名叫冈上新辅,是从长崎回来的兰医。冈上比乙女矮八寸,这一点让乙女颇不满意。即便如此,她此时还是装出一脸喜色道:“下次回乡别忘到山北。”

权平立在门边催道:“龙马,该上路了。”说毕两手插腰,诵起一首时下流行的诗歌。他别无所长,却天生好嗓子。他唱道:

<small>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不成誓不还。</small>

“告辞了。”

龙马左肩扛行李,右肩背锦囊竹刀,带着厚重的防具,缓缓迈开了脚步。

“到了江户,记得写信回来。”

天上星辰隐退,破晓之光洒落前路。街道两侧站满送行的男男女女。龙马刚刚走出十丈开外,老源头的妻子忽从府里赶了出来,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她持一把系着枸橘的水勺,唤道:“小少爷,小少爷。”

龙马依人教他的那样,飞快回过头,展颜微笑。

从土佐的高知到江户的路程,爬山渡海十分遥远。这次旅途先要翻越四国险峻的山岭。

送人送到领石口,这是当时高知人的习惯。长閃郡领石是距高知城二十余里的村庄,依山而建。这一带是战国风云人物长曾我部元亲起兵之处,因此流传着诸多相关逸事。

父母和兄弟姊妹是不送的,亲戚朋友和龙马在武馆的伙伴等二十余人将他送到了领石。途中为了解闷,他们轮流唱曲儿,这正是本地人喜欢歌摇的乡风。

日根野武馆的代教土居扬五郎道:“龙马,你也唱一曲。”

“唱不好。”龙马不高兴地回道。

“就要唱不好才有趣。嘿,你就唱补锅铺的小马吧。”

“小马……”

“看,脸红了。”

“胡说。”

这个小马,是高知城下首屈一指的美人,乃五台山山脚下一个补锅匠的女儿。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出入五台山的僧房,浆洗维生,小马则每天去僧房送洗好的衣物。小马和龙马同岁,因小马的母亲曾做过坂本家的女佣,所以小马偶尔也会来坂本府上。龙马记得这位美女竟有五尺二寸高,一头红发。她的美貌在城下的年轻武士中很是有名,只要听说小马来坂本府上,龙马的那些朋友便寻理由来坂本家转悠。

不仅城下的年轻武士,连五台山竹林寺的年轻和尚也都不安分起来。有的和尚为了能和小马说几句话,故意将衣服弄脏,甚至还有人给她写书寄情。

有一个法名纯信的年轻和尚,为了讨得小马欢心,在城下最繁华热闹的播磨屋桥旁的杂货铺橘屋买了根马骨簪子相赠。当时,藩府严禁奢侈,禁止平民使珊糊簪。此事在城下成为笑谈。

大概因为土佐地处南国,民风便好歌,而且只有明快小调才受欢迎。不管如何悲惨的故事,此地的人们也会用欢快之词唱出来。

“那我替叔叔唱吧。”说话的是权平的女儿春猪。她像她父亲,有一副好嗓子。

晨霭渐渐散去,面前那瓶岩峰顶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无。

龙马性情原与众不同,虽送行者济济,他却几乎不发一言。春猪看到他那一脸孤独之色,笑道:“叔叔像是独自在赶路。”

有时他还会突然虚身一藏,让众人虚惊一场。听说“龙马不见了”,人们马上折返回去,分头去寻,结果发现他一个人在河里鬼水玩。“真是个麻烦的怪人。”人们感叹。

到了领石附近,他又不见踪影。“这次只一条路,找起来会容易些。”后来他们发现龙马随随便便进了一个陌生的人家,趴伏在门口,用两手撑住下巴,茫然地看着屏风。

这是一个叫野村荣造的乡士的家。野村家的人认为这个默不作声闯进来的人很可疑,甚至令人生惧,所以不敢理他,且让他自处。

土居扬五郎忙向野村家致歉,回头责怪龙马道:“你在干什么?”

“看屏风。”

原来那两扇屏风上,绘的正是源平海战中的坛埔决战,用色绚丽,五彩炫目。因为在路上也能看到这屏风,他便被吸引过来。

“你是喜欢上这幅画了吗?”

龙马只笑不答。他中意的并不是绘画本身,而是那激烈的海战情景。只是他当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率领舰队在马关海峡同幕府大战,其情其景与眼前屏风所绘并无二致。

“走吗?”人们催道。

龙马站起身来的时候,一位在野村家歇脚的行脚僧说道:“请略等等。”

龙马转过身,看见一个身高顶多只有五尺的小个子和尚,脑袋却大得吓人。土佐人称这种人为鲻鱼脑袋,极为形象。

“真乃异相啊!”和尚说道。龙马没理他。那人看上去不过一个云游四方、在富人家化缘、给村人相面占卜为生的行脚僧。龙马打心里不喜这类人。

“请教施主如何称呼?”

“不敢,不才坂本龙马。”

“施主眉宇之间异光闪烁,将来必是能够依靠一己之力改变天下之人。”

“不敢。”龙马笑了,“我要做一个剑术老师,你看我这身沉重的行头。”说完,龙马大步走了出去。

途中天一直放晴。龙马翻越了阿波地界的几座山峰,踏进吉野川上游的峡谷。

这个从石槌山开始延伸的峡谷,东西长一百六十里,地形复杂。中间还有大步危、小步危等关隘险地,有时走上一日也遇不到个鬼影。

龙马有一个习惯,就是行路的时候把左手藏进衣袋,用右肩扛竹刀和防具,左肩稍倾,一步步往前,步子却并未稍慢。

这个习惯是在四五年前养成的。龙马十五岁时,非常看不起年轻武士中流行的坐禅,认为与其到禅寺坐上一刻半刻,还不如走路来修行。他一直练习走路,怀着哪怕当头落下岩石,死便死去的心境。岩石落下,不躲,也不接,砸到头上从容受之,他便怀着这样的心境,练习行路。一开始,他想象着头顶会落下岩石,非常害怕。十五岁到十七岁那段时间,他头上老有那么一块岩石。但是到了十八岁,他开始认为自己很傻。哪有想象出岩石吓唬自己的傻瓜?从此也就不再那么干了。现在他早已完全忘记了那时的事,走路的毛病却还没有改掉。

有一次,土居扬五郎看到他在带屋町来回行走的背影,凛然道:“小子太壮,从后面砍不了他。”

龙马虽然放弃了自己独创的修炼方式,但或许正是在他不自觉之间,“岩石”慢慢长成,他这个龙马也长大成人了。

行了数日,龙马到达了阿波的冈崎浦。这个海湾面临小鸣门,有通往淡路福良和大坂天保山湾的航船。

龙马尽情地呼吸着海边的气味。这是离开土佐几天以来都没有闻过的气味。

通往海滨的狭窄小路两边都是船家,招揽客人的女人张着已嘶哑了的嗓子招呼三教九流的客人。看到龙马,女人们喊道:

“那位年轻的武士哥儿,虽说天气晴朗,海上浪大着哩。今天开不了船,住下来吧。”

龙马被招揽客人的女佣拽着,弓身走进一家叫鸣门屋的码头小栈。

“阿波女子果然热情啊。”情形正如龙马听说,系红衣带穿红围裙的女佣让龙马坐下,帮他洗脚,连脚趾缝儿都搓得干干净净。然后,他被带到二楼。

“打尖儿的不少啊。”

“有些人在这里等船等了三天了。大哥的房间在这边。”

“我不喜欢那房间。”龙马飞快走过走廊,进了另一个房间。坐下之后,马上吩咐上酒。土佐人一向以酒当茶。

“这……这个房间是给别的客人预备着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

“我就住这里!”他这么自顾自地决定了。他原本不是十分顽固的人,但是他最讨厌按照别人说的做。许多年之后,他逐渐有了这么一句口头禅:“众人行善我独行恶,反之亦然。所谓英雄,独行其道尔。”

此时他不说话,只是微笑。

“这让小的很为难。”

“就这样,上酒。”

龙马打开了东边的格子门,海景豁然映入眼帘。淡路岛近在眼前,远方纪州的山峦在余霞中披上一层桃色的雾霭。“我喜欢能看见海和船的房间。”

自饮自酌一番,开始有些醉意时,掌柜急匆匆跑了来,道:“武士少爷,这个房间的客人已经到了。烦您移步到那间房好吗?”

“那边看不到海吧?”

“看不到。”

“我就在此处。”

“那么小的和先订的那位客人商议商议,二位住在一起可好?”

“好。”

“多谢。少爷,小的多说一句,对方是位女客。”

“啊?”龙马一下站起身来,“这可不行。你替我回绝了。离开家乡时,父亲特别叮嘱过的。”

“令尊说什么?”

“不可近女色。”

“您玩笑了。只是合居一屋,近女色还谈不上。”

“这可不行。我家乡的家老福冈宫内大人对我兄长说,每次我到他府上去,他家的女人都变得躁动不安。”

“客官了不起啊。”

“所以父亲令我不得接近女色。”

“恕小的直言,来的这位客人,正是土佐家老福同大人的妹子。”

第一部 二、明月佳鹤

“福冈大人的妹子?”龙马放下酒杯,伸手拿起放在壁龛上的刀,提了行李站了起来。“我今晚到海边睡去。”

掌柜有点不知所措。

“一会儿把酒菜给我送到后面的海滩。嗯,能借我两张席子最好,多谢。”

“您这是怒了吗?”

“是那客人不好。”

龙马默不作声到客栈后面去了。

海边泊了些颇大的船只。在某个背阴处正好歇下。不久,掌柜就和女佣抱来五六张席子并一条蓝染布被子,另有五个菜、一壶酒。

“若是小的有什么不对,请客官见谅。”

“掌柜的,你说那人是福冈大人的妹子,此话当真?”

“是不假。”

“她叫田鹤?”

“哎呀,正是,前来送信的人是这么说的。但是,少爷您既然是土佐藩的家臣,怕什么呢?”

“我不是家臣。”

“那您是……”

掌柜是阿波人,不明白土佐复杂的等级制度。

“是乡士。”

“但方才听渡口的差官说,土佐高知城下的坂本府,可是远近闻名的豪门,连我们阿波人都知道。”

“即便如此,也只是乡士。雨天上士可以穿鞋,但同样是武士,乡士就只能光脚。你可能不知道,土佐在战国时是长曾我部的地盘,我们土佐乡士以前就是长曾我部的家臣。但是,庆长五年和德川家康……”

“哦,东照大权现。”掌柜更正了他的称呼。

“叫家康就行。那次战役中,长曾我部败给了德川家康。而原本只有远州挂川六万石封地的小大名山内一丰却因为在关原合战中有功,加封二十四万石,入主土佐。当时,长曾我部的旧臣被赶下野,成为乡士。山内家入驻土佐的时候带来的人则成为上士,世代如此。都一样是人,他们却瞧我们不起,不与我们同席,旅途中也不愿意与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

“所以您才心有忌惮,出来住?”

“怎么能说是忌惮?对方可是土佐家老福冈宫内大人之妹,我是福冈家乡士之子。和千金之躯同住一个屋檐下,令人喘不过气。”

海上升起了新月。淡淡的月光下,对岸的淡路岛和沼岛隐隐可见。

龙马把涂着黑漆的大刀插进沙里,拉过饭菜吃起来。他很吃惊,没想到竟然会和田鹤小姐住进一家客找。福冈府位于城内护城河附近。在城主一族以及家老府邸集中的那一带,福冈府最为壮观,占地一百八十亩。有传言说,田鹤小姐在府南一隅筑了一间书房,和一个老嬷嬤同住。她生来柔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婚事也耽误了。

鸣门屋的掌柜说:“福冈小姐到游玩,顺路到有马温泉疗养。”

但龙马离开高知前一日去福冈府辞行时,并没听说此事。当然,这对于福冈家是理所当然,他们没有必要把家事告诉一个乡士的儿子。

还听说小姐是个美人。有人说她艳惊土佐,倾城倾国,但实际上少有人睹见真颜。城下流传一首小曲。龙马不记得词儿了。他听姐姐乙女说,那首歌咏唱的是一个迷上田鹤小姐的年轻武士。那武士在城下某地见到田鹤小姐,便痴恋于她。“如果能再看上她一眼,我当场切腹也心甘。”

听了他这番话,一个友人便告诉他,田鹤小姐已故的乳母忌日是五月十六日,其菩提寺是五台山竹林寺的实相院。

这武士便和友人一起在实相院山门旁等候,终于候到一辆印着福冈家家纹的女轿出现在竹林路上。

“君子一言九鼎,你切腹吧。”

“好。”

武士拔出短刀,藏起身形。福冈家的仆人拿出系白带的草屐,田鹤小姐一脚踏了上去,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山门内。但山门外却大事不好了。武士的朋友按住武士刺进腹部的短刀,及时奔医馆抢救,才算捡回了一条命……龙马已经喝足了酒,盖上席子躺了下来。虽然准备了被子,但是用不着。沙子的余温让他感到很暖和。他已经习惯在沙滩上睡觉。沙上夜宴是土佐年轻武士的习惯。在日根野武馆习武时,每逢盂兰盆节和中秋明月夜,他便呼朋唤友到桂滨海滩。到了海边,拿出席子,终夜饮酒。

想起来,再没有那样美的月色了。东边室户岬,西边足折岬,怀抱三百里大洋,明月从中缓缓升起。不管龙马以后走到哪里,或许都不会忘了当时的明月。那时,武馆的伙伴作歌道:

此时龙马遥望悬于鸣门海上空的一弯明月,想:若是乘船追着桂滨的月儿走,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孩童般漫无边际的思虑中,他昏昏睡去了。

就在此时,船栈鸣门屋的内门,挂起两盏灯。

踏沙而来的脚步声渐走渐近。

“小姐慢点……”一个低低的声音传入龙马耳内。来者像是福冈家的嬷嬤。龙马吃了一惊,想要起身,但又觉得麻烦。

“这里躺着一个人。这不是本町坂本家的少爷吗?”

“哪里?”

“好像喝过酒,气味很难闻。”

“别瞎说,那是海腥味。”

像是田鹤小姐的声音,虽然低低的,却婉转动人。

“不是海腥味,就是坂本家少爷身上的味道。”

胡说!龙马心中大怒,并不起身,开口说道:“能安静点吗?”

两个女人吓得后退一步。

“你说得对,这里躺着的就是坂本家的小子。”

“啊,果然是。”田鹤小姐意外地提高了声音。

她屈膝坐在沙上。不愧是土佐家老的妹妹,行止就是端庄。

龙马仍躺着没动。

“公子尊名是龙马吗?”

“是。”

“去江户学习剑术……”

“是。”

“常听兄长提起公子的事。”

福冈家和坂本家不单单是藩中家老和乡士的关系。家中吃紧时,福冈家经常会到坂本家的本家才谷屋八郎兵卫处打秋风。因此坂本家虽只是一介乡士,和福冈家相交却颇深。每年正月十二日,宫内都会亲自率领随从到坂本家拜年,赐坂本家当家人美酒一杯,并赠鲜鱼给才谷屋。这几乎已成惯例。

在此捎带说说龙马家世。坂本家的先祖据说是骑马横渡琵琶湖的明智左马助光春。明智家灭亡后,左马助庶子太郎五郎逃至土佐,住在长冈郡才谷村,成为长曾我部家的一领具足。

一领具足乃是长曾我部家的独特兵制,指那些平常将长矛插在田畦间,缠上腿耕地,一旦吹响出征的号角,马上便扔掉锄头,抓起长矛,骑上战马,上战场杀敌的人。战国末年,长曾我部元亲便率领着这么一群彪悍的一领具足,征服了四国全境。

宽文年间,坂本家的第四代家督八兵卫守之搬到高知本町三丁目,开办酒坊,家业阜盛起来。五六代时积累起家资千万,到第七代八平直海时,将家业让给了弟弟,买了一个乡士的身份,重新做回了武士,领地一百九十七石,俸禄十石四斗。府院和本家才谷屋相挨相连。坂本这个姓氏在土佐很少见,因先祖左马助光春曾居琵琶湖旁坂本城而得来。家纹是明智的桔梗纹。

“坂本公子。”田鹤小姐道,“你躺在这种地方,就好像是我们把你赶出来的一样。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请赶快回屋去吧。”

龙马出神望着星空。因眼有近视,星辰有些模糊。“划过了。”他突然开口。

“什么?”

“流星。”

“我是认真的。怎么样,回去吗?”

“恕在下不能与您住在一起。我最不喜拘束,能这样天做被,地做席,最好不过。”

阿初嬷嬤被这个无礼的乡士之子激怒了,从旁插口道:“小姐,既然这位公子觉得睡在天地之间这么好,别管他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未明,航船便出发了。

田鹤小姐带着阿初嬷嬷、随从安冈源次及小厮鹿藏,进了用印有家纹的布围起来的客船中央。

“坂本公子,你也到这里来坐吧。”田鹤搭话。但是龙马只淡淡回了一句“不用”,便走到甲板上。他那不高兴的神气,倒像是人家打扰了他。

阿初嬤嬤小声对田鹤小姐道:“这小子古怪得很。不是有人说,他大字都不识几个么。”

“别瞎说。听兄长说,有一次他捧着本《韩非子》,足看了三天呢。”

阿初大为奇怪,笑道:“字都看不懂。”

“不会,听说他三姐乙女教他读书写字。虽是自创的字体,但是也能写。”

“也没笨到无可救药啊。”嬤嬷对龙马并无好感。一介乡士,在家老的妹妹面前还耻高气扬的。可能是这一点让她感到生气。

“没有的事。听说他看了三天《韩非子》之后,第四天小高坂学堂的池次作先生去他家,他满怀自信地跟先生讨论了一番。池先生听了大为震惊,因为公子的议论都是他闻所未闻之言。”

“那是因为一窍不通。”

“不,是学问人都想不到的有见地的解释。”

“可是,他常说汉籍很无聊,还真读懂了呢。”

“大概是天赋。有的人忠实地学习先人的学问,也有的人从先人的学问中得出自己的结论。龙马公子就是后者,他的心思深不可测。兄长说,这种人像曹孟德呢。我一直想会一会这种乱世的枭雄。但是,我这一见……”

“怎样昵?”

“竟然令人动心。”

“小姐……”阿初瞪大了眼。

此时,龙马正在船尾,迎着海风,孩童般目不转睛看着掌舵的老人。老人惊讶不已:“公子,看来您很喜欢船。”

“正是。”

这“乱世英雄”的眼神,过于纯真了。

“公子,我教你个掌舵的方法吧。”

“不用教,你让我自己划吧。你站在一边,指点我就行。”龙马拿起船桨就做了人家的弟子。

这个鸣门号的掌舵老人,生于赞岐仁尾,叫七藏。七藏对于龙马的悟性佩服不已。龙马在半日里不仅学会了掌舵的方法,连如何应付逆风顺风以及帆的用法都已了然于胸。船老大长左卫门颇惊讶。“知之不如好之,这话果然没错。看样子,公子的学问也错不了。”

“学问靠不上。”

“靠不上?”

“就是与我无缘。”龙马板着脸孔,没好气地说。他天生对人简慢。

船老大长左卫门和掌舵的七藏都倾心喜欢上了这个十九岁的小武士,就像对待一个年轻的海盗头目一样接待了他。难道龙马身上有一种能够吸引人的魔力?

那晚,龙马并不到田鹤小姐的帏幕中去,而是走到巡夜水手歇息的船尾,在草席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七藏老人到船尾,见龙马只系了块览裆布,便从席下爬了出来。“哎,七藏,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你帮我想想办法。”

“发生什么事了?”

龙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乘船的时候,武士的那些行头碍事。但我这样赤裸着身子什么也干不了。有伙计扔掉的旧衣服给我穿上也行。”

七藏拿来一块用麻布和棉布拼起来的布,给龙马裹上。系上绳子之后,龙马问道:“怎么样?看起来可像水手啊?”

“像,像。不过哪是什么水手,您虽然很年轻,看起来俨然就是船老大。当武士有点可惜了,倒不如索性放弃了吧。”

原本七藏老人只是玩笑,龙马却当真起来,思索良久后,盯着七藏道:“我想过了,还是不能撑船。如今我要到江户去学习剑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好啊,公子天分高,练剑也能成为天下第一。”

“不必奉承。”

“不是我奉承,公子若是生在乱世,定能做个称霸一方的海盗头领。”

“盗贼?别玩笑。”

“我在高松的瓦子里听过这么一个故事。石川五右卫门被抓起来的时候就说:盗贼又如何?太阁秀吉公就是偷了天下的大盗。倘若要盗,盗取天下才是男儿本事。”

“你还真有学问。”

播磨滩上空万里无云。

第三天,鸣门号驶进大坂海域。随着帆缓缓落下,船在安治川尻的天保山湾抛锚。七藏老人道:“今日一别,不知几时才能相见。公子努力习武,定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龙马随口应了一句,换回了原来的行装。

很快,小舟便蜂拥到鸣门号周围。这些小舟是专将客人运到岸上的。其中一艘插着土佐的三叶柏藩旗。这大概是大坂的土佐留守给田鹤小姐准备的。

龙马也搭了个便船。小船先绕过尻无川河口,然后北上,再绕过九条村中洲的松岬,驶入木津川的时候,两边已是街市了。

在高知城下长大的龙马,看着河两岸的商家店铺,大开眼界。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阜盛之地。田鹤小姐也很兴奋,感慨道:“坂本公子,不愧是天下财富集散之地啊。”

这时,船使劲儿晃了一晃,往东一转,驶进一条运河——长堀川。穿过两座桥,小船到达了鲣座桥下。

岸上瓦愣墙围起一座气派的府邸。这是土佐设在大坂的藩邸。这一带叫白发町,町名取自土佐的木材产地白发山。从白发山上砍下来的木材,由海路送抵此处,通过藩邸分卖各处。藩邸两侧,售卖土佐出产的鲣鱼、纸张和木材的店铺鱗次栉比。

“坂本公子,真像回到了土佐。”

“嗯。”龙马这时心里想着,应该在此和田鹤小姐道别了。田鹤小姐住在这藩邸里的御殿,那是藩公重臣居住之处,龙马这样身份的人自是不能住到那里。暮色渐深,龙马迈开脚步。

“龙马公子,您去哪里?”

“江户。”龙马头也不回地答道。

“这个我知道。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

龙马不答。

“您为什么不说话?”

“在下是乡土。”龙马微笑道,其实他是想说二人身份有别。

约半个时辰后,龙马已到高丽桥,正要前往位于天满八轩家的船家小栈。周遭一片漆黑。龙马手里没有灯笼,只得扶着桥上的栏杆,缓步前行。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压低嗓门“喂”了一声。

事出突然,龙马不禁一个娘跄。他能感觉到袴的下摆被划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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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三、荆榛之途

坂本龙马赶紧后撤,以桥边的柳树作掩护,躲过那黑影,拔出刀。

起风了。龙马感到口中很干。不是因为害怕,他虽说是小栗流的目录级高手,真刀实枪地搏杀还是头一遭。

那人站在桥板上,将刀举过头顶,就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看起来身手不凡。龙马举刀齐胸。他不打算先出招,但若对方先动手,他便将其砍成两截。

会是什么人?龙马心下暗忖,要是寻仇,可就认错人了。刚踏上这块地界,我不可能得罪什么人。难不成是?但苦于不能说话。若是出声,对方便会循声砍来。

龙马突然想试探对方。他变了姿势。果然,对面那个身影也动了。令他吃惊的是,那人视力颇佳。而龙马却是近视,在夜里跟人比试大为不利,不仅会看错时机,攻击对象也很模糊。

正在此时,桥对面突然亮起一盏灯笼,随即有声音传来,像是此处的居民。他们大声交谈的声音越来越近。龙马方觉自己刚才的反应极可笑,于是微笑道:“兄台是认错人了。”

没料到那人却循着他的声音,劈头砍来。龙马以刀柄接招,向上推开。对方立时站不稳了。龙马仗着身高力大,用刀身逼住那人的左项。那人拼命抵挡,龙马一个扫堂腿。只要他用到这一招,对手无不倒下。

“啊!”那人果然应声倒地。龙马骑到身上,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问道:“是辻斩吗?”

“杀了我。”

“若是来寻仇,可就冤枉我了。慎重起见,我不妨告诉你,我是土佐人。”听到“土佐”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摇晃了一下。

这时背后的灯笼近了。龙马回头道:“能否借借光?”

可能是因为龙马声调十分平静,路人便没逃走,反而像是要看热闹,点头哈腰地将灯笼递了过来。龙马招手道:“太远了,再近些。”

“可以吗?”

当灯光照到刺客脸上,龙马险些大喊。“冈田以藏?”

此人便是后来的“杀人魔以藏”,同萨摩的田中新兵卫、肥后的河上彦斋齐名,让京城人闻风丧胆。

龙马拉着以藏,过高丽桥,到两替町,叫了两顶轿子,将以藏按进其中一顶,道:“先上轿子,到客栈再听你说。”

他们坐着轿子到了天满,进了八轩家一处叫京屋治郎作方的客栈。前往伏见的淀川三十万石客船便泊在这一带。

客栈伙计将他们带到二楼,二人马上点了酒菜。

“真累。”龙马倚在壁龛的柱子上,右腿弯起,左腿放平盘起来,放在右腿下。“以藏你且忍耐。我从小便被人称为唐狮子,跪坐太难受,我坐不来。”

“有所耳闻。”

“难道本人的恶评都传到北新町了么?”龙马为了让对方心情放松,故作此态。

以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偷看龙马。冈田家七代都是足轻武士,这种卑躬屈膝之态已经渗入了以藏的骨头。酒端上来之后,龙马拿起壶,倒满了两个碗,捧起其中一碗。“呶。”他递给以藏。以藏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举过头顶,接了过来。依他的身份,是不能与龙马同席的。

“小的惶恐。”

“以藏,不必客气。此处不是土佐。坐近点,不必顾忌什么身份地位,在此处,我们只是本町的鼻涕虫和北新町的杀人魔。”

“说小的是杀人魔就言过了。”

“哎哎。”龙马用土佐的方言说道,“方才在高丽桥,我不是险些被你杀了吗?”

“那是因为……”以藏哭丧着脸,道,“我认错人了。早知道是坂本少爷您,就不会砍了。我是想找几个钱。”

“好大胆,竟想在这种地方干这勾当。你可知桥对面有个什么衙门?”

“西町奉行所。”

龙马深以为这种人最难对付。平常小心谨慎,一旦事急,便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妨说说你的事。我向你保证不为第三人道,我这人唯一可赞的就是嘴严。”

“我知道。”以藏很了解龙马。

但是以藏其人,龙马却所知甚少。冈田家和坂本家的菩提寺乃同一寺院,他们见过两次。另外龙马听说过此人虽只是个足轻武士,却是镜心明智流的目录。

冈田以藏说,他原本是护送藩公到江户参觐的,但因父亲突然去世,组头好心允许他离队,现正赶回土佐。

“节哀顺变。令堂还健在吗?”

“只剩一个妹子。”

“哦,那从江户回来一路上的盘缠可有着落?”

或许因为龙马祖上是商家,所以和一般武家子弟不同,不管何事,总先想到实际问题。

“组头替我募集了奠仪,以供路上用。但是在岛田的客栈等了两天,又在滨松染了霍乱,把盘缠都花光了,只得换上平民的衣服,扮成去伊势参拜的样子,形同乞丐,一路流浪到大坂。”

“大坂的西长堀不是有土佐的藩立栈房吗?那是给藩地筹集金银的地方。为何没想到去那里借些盘缠?”

“正是因为想到这个,才一路奔大坂而来,但那里的长官说不借钱给足轻武士,让我自己去找熟人设法,把我赶了出来。”

“栈房的长官这么说?”

“是。”

“是何人?”

“我不能说他的名字。”

以藏虽是足轻,但也是武士,他不能出卖人。

“那我就不问了。”龙马阴沉着脸。此事并非和他无关。在日本各藩中,没有一个藩比土佐藩的等级制度更麻烦。再有能耐的乡士,也无法参与藩政,只能要么成为学者,要么像龙马一样学习剑术,在城下开武馆。这就是土佐年轻人所能抱有的最大梦想。而像以藏这样的足轻,连这种奢望都不敢有。

“走投无路,才到街上砍人?”

“惭愧。我听说高丽桥是船场的店家常路过之处,便藏在桥边。”

“杀了几个人?”

“一个都没杀。”

“我是第一个?”

“惭愧。”

龙马解开装盘缠的袋子,将里面的金银哗哗地倒在榻榻米上。

“总共有五十两。天运所赐,我有幸家中宽裕。都说上天赐的东西要与人分享。之后我再向家里要,要多少都不难。你且先拿一半去吧。”

“啊,这……”以藏长这么大就没碰过金币,光是看上一眼,就心如鹿撞,“无功不敢受禄。”

“葬礼之后,定还有些花销。拿去。你要是不拿,我就公开这桩丑事。冈田以藏在大坂高丽桥抢劫杀人。这话传出去,轻则流放,重则处死。”

即便如此,冈田以藏还是坚拒。龙马终于恼了,道:“既如此就算了。我们现在就回高丽桥,再过上几招。你先到桥边,在背阴处藏着。我再路过。你不用客气,砍我就是。你要是胜了,就摆下我的尸体,把这些钱拿走。事情原本如此。”

以藏老老实实地垂着头。

“到底如何?”龙马提刀站起来,变了脸色。

以藏偷偷抬眼看了看龙马,心料这位少爷像是认真的,便故意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双手乱摆,道:“啊呀,等等。这些金子小的收下。您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

“以藏,”龙马仍有愠色,“你能明白我很高兴。但仅仅为了点钱,堂堂武士便低声下气,未免太轻贱,让我也觉得自己像在施恩,这并非我的初衷。我们且喝酒,将这事忘了吧。”

“小的心里过意不去。”

龙马正要说话,掌柜走了来,回报前往伏见的船马上就要开了。

龙马松了口气,道:“你且在这里。我要乘夜船去伏见。”说完,便逃也似的到了码头。

意外的是,渡客很少。上了船,龙马坐到船尾,向船老大借了条被子,便躺下了。

他回想刚才那件事,有些不快。原因不是以藏,而是他自己的行为。那简直就跟施恩与人一样,自以为是。如此即便不是以藏而换作他人,也只能像一条受人恩惠的狗一样摇尾乞怜。

看来钱财真是复杂。从小到大,龙马从未为钱犯过愁,因此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很大。他根本没有料到,五尺男儿会为了那么一点点钱,像条狗一样机在地上。兄长说出门能明白许多人情世故,或许这也是修行之一。思索之间,他打起盹儿来。醒来之后,他从茅草船檐下往外望了望,外边太黑,什么也看不到。船拨开芦苇丛,逆流向前航行。

龙马坐的船离开天满八轩家后,逆流而上行了四十里,到达河州枚方时,已经能听见两岸村落传来的鸡鸣,但黑暗依然笼罩着河面。

卖当地土产的小舟蜂拥而至。龙马初时还以为是来找碴的。年糕、炖菜、酒、各种小玩意儿,以及绘草纸等无不齐全,船主粗声大气地吆喝:

“年糕要不要哩?”

“酒要不要哩?”

“买本绘草纸不?”

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把小舟靠过来。见客人不买,便骂骂咧咧地划开了去。不仅是这种客船,即便船上坐的是大名或种种大人物,他们也无不如此。

此地的人了不得,龙马暗自感慨。据说大坂之战时,沿河的村民都投靠了幕府,为他们提供方便。德川家康大喜道:“当奖。你们要什么,只管说。”于是,此地里长毕恭毕敬地问道:“鄙地小民性子粗俗,请允许他们向淀川中来往客船兜售土产时,依本色说话。如此在下幸甚,村民幸甚。”由此这种恶俗竟是将军赐的了,当然这只不过是个传说。在外地人听来是脏话满嘴,但对于本地人却再正常不过了。

龙马拿出几个钱,买了一块年糕,然后躺在被窝里,像个偷食的孩童一样大嚼。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睁开眼时,天空已经泛白。这是何处呢?他仍在船檐下往外看了看,外面依然阴暗,但是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岸边的山影。这时突然传来用烟斗敲船舷的声音。龙马循声扭过头去,问道:“这是哪里?”

那人没有答话。看他打扮,像是个行商,五短身材,脸庞却很大,给人极不协调之感。上船时这人好像就坐在旁边。龙马才想到,此人上船之后一直没睡,整晚都在默默抽烟。

“你没长耳朵?”龙马笑道。

那人瞪了龙马一眼说:“当然长了。”

语气甚是傲慢。龙马恼了。“我问你这是何处?”

“离淀不远了。”

看样子像是常出门的商人。

此后他们不再说话。良久,那人突然笑道:“您是坂本家的少爷吧?”

龙马大为吃惊,他怎会知道我的来历?“足下怎么知道我?”龙马不敢掉以轻心。

“不都是公子您自己说的吗?”

“我在哪里说过?”

“大坂的高丽桥边。”

龙马努力回忆。这么说,此人看到他和冈田以藏之间的那番打斗了。

“你到底是何人?”

从眼神就能看出来,此人不是一个普通的行脚商人。

“哈。不才寝待藤兵卫。”

“好怪的名字。足下做什么营生?”

“我算个指匠吧。”黑暗中,藤兵卫低声笑道,“不过在下自认为并不是个小毛贼,年轻时在同行中也算个中翘楚。”

“真想不到,足下竟是梁上君子?”

“不错,公子,轻点声。”

“啊,对对。”龙马压低了嗓门,道,“真让人吃惊。我是个乡下人,见识淡,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足下这样的人物,竟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行当。”

“公子玩笑。又不是货郎,哪里会有像我这种行当的人毫不隐讳的。世间没这样的傻子。我是喜爱公子这样的人物,才跟您直言。”

藤兵卫说,自高丽桥事件,他就尾随着龙马和以藏到了天满八轩家的客栈。“要是没这点嗜好,是干不了这一行的。我原本有事去远州,也不算是浪费时间。”

“在京屋时你住在哪间房?”

“你们隔壁。”

所以以藏和龙马的谈话,他全听见了。

“公子您被骗了。那閃田以藏虽看起来不是坏人,他称父丧要返乡也不是撒谎,但他说自己盘缠用光才不得已抢劫杀人,这却是个破绽百出的谎言。”

“此话怎讲?”

“大坂岛之内的花街柳巷中有一家叫丁字风吕清兵卫的,颇有艳名,那里有个姑娘叫雏鹤。好了,姑娘叫什么且不管。他应当是迷上了那姑娘,才用尽了盘缠。就我亲眼所见,他在丁字风吕足泡了五日。所以现如今他大概正在用公子您给他的钱在娼寮花天酒地呢。”

“当真?”

“绝无虚言。”

“以藏这厮,一定以此为乐。”

龙马想到以藏的心思,笑了。他天生爱快活,以藏的事原本让他心里难受,但如今听了藤兵卫的话,倒感觉心情畅快了许多,就好像自己也跑去花天酒地了一样。

日挂西山,船抵伏见。

龙马收拾行李的当儿,寝待藤兵卫十分殷勤。“公子,在伏见您在哪里打尖儿呢?”周围有人往来,他换了买卖人的口气。

“倒是。并没有定下去处。”

“不如这样,前头有一家客店小人相熟,叫寺田屋。老板伊助,是个好人,但去年过世了。如今是他的遗孀登势管着这家店。这女人是个江户水洗过的京都人,既有江户女人的千练,又不失京都女子的优雅。”

“哦。也是你的同伙?”

“别开玩笑。”藤兵卫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在外边我可是江户的药店老板藤兵卫。金疮药、跌打损伤药都找藤兵卫,各地的买家无不信我。我从没跟人说过我的本业,公子您可是第一个。说这话倒不是想让您感念我的情。”

“我不会领一个梁上君子的恩情。”

“真无情。”

二人一到寺田屋,老板娘登势便出来招呼。

“这位公子是土佐藩主的家臣坂本龙马。他很快就会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要好好地伺候。”

“到江户去学剑吗?”登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龙马问道。见龙马点头,她又操一口京都腔道:“哎哟,那可真是辛苦您了。”

她虽是一脸钦佩的模样,那调子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是在取笑。但这在京都一带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寒暄。“上京城逛上两三天再走吗?”

“不,明儿一早就起程。”

“好好歇歇再走吧。我给您当向导。江户和大坂虽热闹,咱京城伏见的安静也别有风情啊。”

谁也没想到,这安安静静的京城,仅仅几年之后,便会遭遇腥风血雨。登势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跟前这位笑呵呵的年轻人,会成为撼动幕府的大人物。

她此时只是想,这年轻人很是逗人喜爱,他长得浓眉大眼,颇有武家的威严,却长了一脸雀斑,神情也憨实而纯真。他很有可能得女人欢心,但也很可能受男人拥戴,说不定会有很多人为这个人卖命。登势不愧是老板娘,她拿一双给货物估价的眼打量了一番龙马。龙马和多年之后舍命照看自己的登势的交情,就从此时开始了。

正说着,格子门打开了,一位武士立在那里。

好个怪人。这武士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只是打量房里的人。登势装作没看见,继续跟龙马拉家常。

难道是捕头?只有寝待藤兵卫心中暗惊,但并不露声色,装得像个普通商贩一样,盘着腿,抓小鉢里的东西吃。

武士很快说了声“失礼”,拉上门,转身离去。

此人来得古怪。藤兵卫不愧久在道上混,刚才不动声色间已经把那武士瞧了僧。

这是个浪人。黑衣蒙了尘,上边印的是六羽攒心纹。虽然年纪轻轻,但鬓角的头发却像被薅去了一样,秃掉了,可见他练剑颇为辛苦。此人有种冷冷的阴郁感觉。

“老板娘,刚才那个浪人,入住的册上写的什么名?”

登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客人,便击掌叫来管事的询问。

“他是奥州白河浪人初濑孙九郎。”

“这是假名吧?”

“您怎么知道?”

“那人一脸凶相,目光阴骘,像是杀过人。”藤兵卫正色道,“杀了人亡命天涯,后有追兵。原以为我们是仇家,才突然开门确认。”

第二日,龙马和藤兵卫离开了伏见。途中下了两天雨,刮了两日风。在桑名渡口时,风大浪急,白等了一天船,上了东海道却一路放晴,龙马到此方才第一次感到旅途神清气爽。之后,先后宿于热田、冈崎、御油等地,龙马至此已经完全习惯行路,脚下变得轻快起来。

再次见到那个浪人,是在参州吉田的茶馆吃年糕以代午饭的时候。他戴着顶大斗笠,檐压得低低的,着一条脏得不成样子的长袴,走进了茶馆。腰间长刀十分气派,刀柄银白,刀鞘漆黑,用条紫丝带悬在腰间,同一身行头很不相称。“坂本公子,又是那人。”

龙马不答,只管吃他的年糕。

那人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缓步走到龙马跟前,摘下斗笠,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日失礼了。”

藤兵卫从旁看着龙马的脸色,深感他倨傲,居然把头扭到一边,也不答话,自顾自悠然啃着年糕。

“请恕鄙人冒昧。”浪人好似恼了,“我为那日失礼向你道歉。阁下没有耳朵吗?”

龙马依然一脸纯真之色,看着来往行人,吃着年糕。看他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跟前还有个大活人。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藤兵卫越发看得出了神。他从没见过如此有胆量的人。但他也不能坐视不管。那浪人明显脾气暴躁,额暴青筋,血气上涌,眼看着就要动手。

“坂本公子,这边的这位公子刚才说话了,您可听见?”

“哦?”龙马微笑着转过身来,道,“你替我听听。”

龙马说罢,放下茶钱走到店外。他感到背后一股杀气,却无丝毫惧色。眼前乃是一座城堡。那是松平伊豆守七万石大名的居所。箭楼后白云翻涌,耀眼夺目,比画儿上还要气派。按行程,到江户时,应该是初夏了。他已经忘了浪人的事。

走出约三里路,正要踏上夕暮村的土桥时,藤兵卫气喘吁吁追了上来,道:“那飧人暴跳如雷。”

“哦?”

“说要杀了公子。他和公子您的功夫,谁更强些呢?”

“当然是他。”

“在下佩服得紧。方才他眼看就要拔刀了。”

“他找我有何事?”

“无事。那家伙果然有仇家。虽然在逃命,同时也在寻仇。在伏见寺田屋,定是把我们错当成了仇家,想杀了他们。刚才在吉田的茶馆中,他是想问我们有没有见过像我们这样的赶路人。”

“原来就为这点事。”龙马好笑起来。

“您为何发笑?”

“我还以为那家伙又是来骗钱的。我的钱在大坂被同田以藏拿去一些,要是再被人要走,自己就不够花了。所以我刚才使劲儿按着盘缠。”

“您又开玩笑,刚才看您脸色,可是板得严严的。”

“我的脸?我一直就绷着脸。”

“但公子身上的故事可不少啊。公子的一生定会很热闹。第一次出门就遇到抢劫杀人寻仇。”

还和一个盗贼结伴行路,龙马心道。

“那小子不知是否在寺田屋看过入住册子,他知道您的大名呢。他固执得很,肯定还会来找碴。”

“再好不过。这正好激励我学剑。”

所幸那人并没有追上来,龙马和藤兵卫先后宿于二川和白须贺,然后到了潮见坂。

龙马到此顿感眼前一亮。右边乃是远州滩六百里碧海;左边,三河、远江、骏河层峦叠嶂浓淡相叠,衬着如洗般的天际。而这壮美风景中的主角,便是富士山。这是龙马第一次见到富士山。它有着瑰丽的色彩,山顶的积雪在日光下红得耀眼,山脚却像披了层薄不经风的浅蓝纱。

“藤兵卫,你看这美景。”

藤兵卫没多大兴致,只略望了一眼。对于在这条海道上往来了二十几年的他来说,这实在不稀奇。

龙马自顾自地站在风中,眯上了眼睛。在他年轻的心中,这潮见坂的山和海,似乎都在为他远大的前程欢呼。据说富士山乃木花咲耶姬女神的化身,她定知道我今日要赴江户,特意浓妆艳抹。

“藤兵卫,你倒镇静。”

“见惯不怪了。”

“你年轻时第一次见此胜景,也无所动?”

“嗯。”藤兵卫苦笑。

“所以你成了小盗。在血气方刚时看到这样的壮景都毫无感觉之人,不管多有才气,却不会成器。这便是大丈夫与贼的区别。”

“公子您会说话。那您看到这风景,想到了什么?”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丈夫。”

“公子,”藤兵卫绷着脸道,“那是您胡思乱想啊。”

“那是当然。这话不可当真,过了潮见坂就会忘得干干净净。但是面对此景而生雄心的人与麻木不仁之徒绝不一样。”

下坡时,夕阳急坠。到今晚要投宿的新居,还有四里路。藤兵卫边走边道:“到新居在下就要告辞了。”

“是因为有关卡吗?”

“那种东西对小人而言无关痛痒,但若是我们二人一起过关,我万一露了马脚,怕连累公子。”

“你倒会说话。”

“公子若是认为小的会说话,小的冒昧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何事?”

“您能收我做跟班吗?”

“哈哈,我要当小偷的老大?”龙马惊讶地笑道。

“您就收下我吧。”

龙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您不愿意,公子?”寝待藤兵卫突然弯腰,在路边抓了一把红色杂草,塞进嘴里。龙马惊道:“这是什么?”

“寥草。”言罢,藤兵卫大嚼起来。

“滋味如何?”

“吃惯了就无妨。”说毕,他呸地吐了出来,道,“这红的辣得要命,但若吃惯了,比青寥、赤寥味儿要好得多。都说虫吃寥草,各有所好。这可是灵药,不仅治霍乱,还能补精强肾。”

“你为何要做我的跟班呢?”

“并无理由,就像吃寥草。”

此后二人都不再说话,默默走了一段。此时金乌西坠,但是远州滩的返照把坡路耀得晃眼。下了坡,藤兵卫忽道:“喜爱之情,无法言说啊。”

“你是指寥草?”

“不,是公子您。”

“不要取笑。”

“少爷,您别不知足,别看寝待藤兵卫是个指匠,那也是天下最厉害的指匠,这个天下第一如今屈膝求您收我做跟班呢。”

“傻子说大话。”

藤兵卫听不懂土佐方言,仍正色道:“公子,您肯定是赚的。”他又吐了一口寥草,道:“以前做大事的人,手下至少要有一个我这样的人。如此就比人先了解各地情形,能见到别人不能见之处。天武天皇有霄小多胡弥,源九郎义经有山贼伊势三郎义盛,太阁秀吉养着蜂须贺小六。如今蜂须贺大人的子孙已然成为阿波德岛二十五万七千石的大大名了。”

“哼。”龙马嗤之以鼻,心中却想,说不定果真如此。

龙马少年时被赶出私塾,后随姐姐乙女做学问,脑中便没有那些顽固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关于盗贼的这番说法当然引起了他的兴趣。

后来,龙马组织了海援队,在天下风云变幻中暗暗成为一股势力。那时,他向队员灌输的英雄之道,定是因为记忆当中还有藤兵卫如今说的这些话。

“即逢车裂或逆磔而死,或寿终正寝,人生终有一死,是英雄,便应死得重于泰山。”

“发事之时,不可忘非情无道之举。”

“海盗乃是军船之常事。”

“杀生为士卒之必工,偷盗为忍术之日课。”

“盗贼为吾知世间之镜也。”

龙马和藤兵卫在新居的旅店别过。翌日,他乘船到了舞坂,一连赶了八日路,到达江户时,已是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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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四、千叶武馆

坂本龙马抵达江户,依照父亲吩咐,首先奔内樱田的锻冶桥御门,过了桥往西,来到土佐藩府门前,方脱了草鞋。因有从家乡带来的通牒,藩府里的人马上答应下来,把他带到为他在江户居住安排的长屋。

屋宽近两丈。引路的说有一人与他同住。但那人正好去了蛤仔河岸的桃井武馆,不在房内。

龙马扔下蒙了一层土的行李,一屁股坐下,尘土扑落一地。他扫了一眼屋内,发现榻榻米和壁龛都打扫得颇为干净,像是住着有洁癖的人。他和这种人合不来。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写字台周围堆满了书。是个学问人。龙马心下佩服,问道:“同住的是哪位?”

“您猜。是咱家乡那边来的。坂本公子应该知道。”

“看起来好像是个做学问的。”龙马道。

“也是位剑客。桃井春藏先生的镜心明智流,在江户也是前三位的。”

“哦,他贵庚几何?”

“比坂本公子长岁,二十五了。”

“是乡士吗?”

“不,不是,是白札。”

“白札”是土佐藩独特的武士阶层,可称为“准上士”。地位在乡士之上,出行时能与上士一样带长矛,但却又不是上士,上士可以直呼其名。而若是乡士,晴天是不能打阳伞的,但白札却和上士一样能撑伞。怪的是,和上士不同,能打阳伞的仅是这个家的当家人,其家人不许打。

“我知道了。”龙马板着脸,点了点头,“那位仁兄一定是面白腮凸喽?”

“您是指下巴?”

“没错,下巴,下巴可像鱼?”

“像像。”那人笑出了声,道,“虽像,但可不是小鱼,而是条大鱼。他生于土佐长冈郡仁井田乡的吹井,自幼好武,起初在家乡随千头传四郎先生习一刀流,后尽得麻田勘七先生真传,到江户蛤仔河岸的武馆后,也是出类拔萃。”果然是武市半平太,龙马忧心起来。

和在土佐城下以耿直闻名的武市半平太住在一起,让龙马有些忐忑。

当晚下起小雨。

武市半平太如一只被淋湿的老鼠般从桃井武馆赶回藩府时,门房里已有十多个年轻武士候着他。他们个个都是下级武士,称武市为先生。武市本人对这种称呼大为不悦,但私底下随他习武的那些人又只能如此称呼。不管江户还是家乡的下级武士,无不视武市如神明。

“怎的了,来这么多人?”武市目光清澈,扫了众人一眼。

其中一人回道:“先生,今日晌午,咱家乡来了个叫坂本龙马的小子,住进了先生的房里。”

“啊,龙马来了。”

半平太已从龙马兄长的来信中知晓此事。

“龙马是什么人?”

“听说足有一百四五十斤。坂本权平信中只写了这个。”

“那个呆子,说先生下巴像鱼这种胡话。”

“好个嘴下不留情的家伙。”

半平太苦笑,但武士们却严肃得很,道:“我们得教训教训他。”

半平太这才发现,房间角落里堆着一团被子,想是用来整龙马的,要用被子来闷他。

“不得胡闹!”

“我们可饶不了他。已经使人唤过了,马上就到。”

说话间,一个人影映到格子门上。

里边一人拉开格子门,只见龙马直直站在那里。这身形把众人吓得心底发颤。他只系了块兜档布,右手握把长刀。<bdo>.99lib?</bdo>

“你这副打扮是要干什么?小子,你故意捉弄人?”

“并不是捉弄,而是只有这样扮上,才能把你们这帮傻瓜打退。”

“你这个王八蛋!”

众人操土佐方言骂作一片。有人吹灭了灯。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上!”众人一起扑向龙马。土佐的武士自古喜角力胜过剑术,男人个个强壮。房里顿时一片混乱,坐灯折断,格子门扑倒,连柱子都摇晃起来。

以少战多时,与对方扭成一团无异于自取灭亡,所以龙马专踢对方下身。被踢到的无不倒在地上疼得打滚。

厮打了三十分钟,所有人都已气喘吁吁了,终于有人喊道:“龙马被制住了。”

有人用被子将龙马捂住,众人一起扑了上去。龙马在里边连气都不能喘,比死还难受。

“好了,点灯。”

上灯之后,才打开被子,孰不知从里边晃晃荡荡气息奄奄出来的,竟是武市半平太。原来龙马在黑暗中将半平太制服,把他塞进了被子里。

“统统退下。”半平太大怒。龙马偷偷走出了房间。

此事发生后,锻冶桥的土佐藩府中,龙马人气渐长。

“坂本龙马虽不讨人喜欢,却也不可小覷。”

“据说他懂兵法。”

这样的言论流传开来。龙马是光着身子来到门房的,而且,他全身都抹了油。“即便想抓也抓不到,全身滑溜溜的。”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能在黑暗中制服后来被称为土佐吉田松阴的武市半平太,并将其塞进被子中。

半平太倒不在乎,但那些年轻的下级武士着实吃惊不小,龙马竟全然不把他们视为权威的武市半平太当回事。他们正是对此不快才决定教训龙马,结果却整了半平太,虽说是黑暗中认不清,他们毕竟践踏了自己心目中的权威,简直乱了套。但众人心情反而舒畅起来。况且之后如同做了坏事般蹑手蹑脚逃离小屋的龙马则显得更可笑。

“武市先生毫不介怀,很了不起,龙马也大有意趣啊。”不知他们为何会发这种议论,但不管在什么时代,年轻人总爱尊奉性情干脆之人。他们不喜讲理,而重性情。他们甚至认为龙马了不起。在日后的风云变幻中,土佐的年轻下级武士们,唯龙马和半平太马首是瞻,就是从此时开始的。

半平太度量如海,不仅没生龙马的气,反而视这个比自己小的年轻人为知己好友。

“武市先生,您为何不怪罪龙马无礼呢?”事发第二天,有人这样问。半平太答道:“当年秀吉与家康,能够不怒自威,使人甘心情愿追随。明智光秀虽智谋出众,却不能得人心,所以不能取天下。所谓英雄,便当如此。即便使坏,也总能让人觉得亲近,从而更得人心。龙马便能如此。和他这样的人物争斗,挑事的便是愚人,并无好处。”

“龙马算英雄?”

“初露端倪。”

“但他腹中却无学问。”

“项羽说过,文字仅为记名,只需有英雄气足矣。学问只需让学者读读,听他们讲讲,若觉好,即果敢力行者,便是英雄。定要做学问,徒损英雄气。”

其时武市口中的这位英雄,正在桶町千叶武馆练武场,汗流浃背将长刀举过头顶。

他的对手是武馆主人千叶贞吉之子重太郎,长龙马一岁,细眼。

桶町的北辰一刀流千叶贞吉武馆有一个规矩,那便是,在其他流派取得一定级别而要入其门,需经少当家亲自试过身手,再定阶位。这日重太郎和小栗流目录坂本龙马比的便是这个。

“三局定胜负。”在一旁评判的千叶贞吉话音未落,以身手轻捷著称的重太郎便举刀护胸,前进了几步。龙马一惊,正要改换招式,对方竹刀已然落下,直直击中了他。果然名不虚传,江户的剑术就是巧。龙马落败,一脸茫然。

重太郎自认已了解对方身手。虽说是目录,终究是乡下人的剑法。他松了一口气。龙马瞧准重太郎疏忽之机,往前突袭。他手上竹刀飞快砍向重太郎头顶,如同变了个人。重太郎忙迈右脚,挥刀划圆,和龙马擦身,正要击向他护胸时,龙马变化更快,刀尖下点,击中重太郎下颚。

“停。”贞吉举起手。

一胜一负,算是平手。不可掉以轻心。

“吠!”重太郎大喝一声,举刀过顶。龙马举刀护胸。为诱对方先出招,重太郎不断呼喝,龙马并不理睬。更确切地说,是因为龙马不知从何处下手。论功夫,重太郎更胜一筹。

重太郎步步逼近,龙马节节后退,汗流浃背。

重太郎的竹刀再次朝龙马护腕落下时,龙马握剑的手突然下沉。重太郎看准破绽,敏捷地击中了龙马脑袋。

龙马输了。

之后,贞吉将龙马叫到自己房间,倒上冷酒,并上了下酒菜招待。这在武馆中是没有先例的。

“虽稍嫌拙笨,但能看出你底子很好。一年之后,说不准便能胜过重太郎。”贞吉鼓励龙马。

少当家重太郎有着江户子弟的直爽,二人赛毕,他便唤龙马为“小龙”。这名字少见,让人备觉亲厚。赛毕,他便和龙马到井边洗身子,边洗边说道:“行啊,小子。你这身手,不管是去給仔河岸的桃井,还是麹町的斋藤,不,到神田玉池的大千叶,都是出类拔萃的。刚见你时,看你那卷毛,便晓得你小子不简单,果不出我所料。”

日子如白狗过隙,龙马在江户的第一个月,展眼便过去了。他进步神速,功夫越发了得,除了少当家千叶重太郎,在小千叶已经无人可及。甚至有人说,再过半年工夫,他就可当上教头了。

小千叶家有位叫做佐那子的小姐。她乃贞吉长女,小重太郎两岁。佐那子从小就跟父亲练剑,虽女子不得论级别,据说她的功夫是比得上皆传。她肤色微黑,单眼皮,大眼睛,玲球小巧,颇活跃。这样的姑娘,只有在江户才看得到。后来土佐流传一个故事,说佐那子在上野赏花时被流氓纠缠,被正好从此经过的龙马所救。也有一种说法是,当时龙马救的那个女子并不是佐那子,而是她的堂妹,也就是千叶周作之女光子。这且不论。

佐那子擅长反手攻击。当对手以身高之利击她头部时,佐那子便从正面轻轻将对方竹刀挑起,重心左移,迅速反手,击中对手。动作如舞蹈般优美。

佐那子每天都去武馆。她像是喜爱紫色。防具丝带全是紫色,用紫袴系住白色练功服的下摆,模样如同男儿。她与千叶门下众生都交过手。重太郎总是指名令众人“陪佐那子练习”。而对方总认为她是女子,有所谦让,却往往败下阵来。

但重太郎考虑到对方的面子,不会毫无顾忌地夸奖妹子。“还是稍嫌生疏。权藤,你若是认起真来,便不会有事。虽说输了一招半式的,没被砍成两截,不还活着呢嘛。”

重太郎的讲评,严肃中带着调笑,又不伤双方颜面,十分得体。但是小千叶武馆的门人都感到奇怪,不管是大当家贞吉还是少当家重太郎,都只字不提让龙马和佐那子对阵的事。

“这是为何呢?”于是有了传闻,并俨然已成定论。“千叶家是想把佐那子嫁给坂本龙马。”

这也并非空穴来风。千叶贞吉很早以前就曾经露过口风,说要将佐那子许配给武馆中功夫最好的人,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在这一点上,龙马可谓名副其实,而且他是次子,不必继承家业。

所以才不轻易让龙马和佐那子比武。若当下就让他俩对阵,恐怕佐那子会胜过龙马。所以,千叶家可能要等龙马有了足够的实力胜过佐那子时,才让他们对阵。

佐那子私下对龙马便抱有好感。她家有众多年轻剑客出入,因此比别家女子见识广,却从来没见过像龙马这样的年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佐那子时时迷惑。她第一次见到龙马,是在他首次到武馆来拜谒时。龙马在重太郎引领下前往贞吉房内,穿过庭中白沙地时,佐那子从门缝里瞧见了他。她顿时屏住了呼吸。此人爱装扮,穿着活像大旗本家的公子哥儿。但他的头发又不像抹过油,发髻松散,蓬着头,还是乡巴佬。但他又穿着件纹样古怪的长袴。乍一看,倒像宽文年间的流行式样。在江户,大藩驻京府衙的人一般讲究穿戴,没人会傻到如此打扮。是乡下的暴发户不成?佐那子失笑。

稍后,贞吉将佐那子叫了去,令她和与重太郎同席的龙马相见。

“这是小女佐那子。老夫让她学过一点剑术。虽说是个女流,在习武场你只管把她当男子。”说毕,贞吉笑道,“佐那子,快见过坂本公子。”

佐那子依礼见过龙马,对父亲道:“父亲,女儿能问坂本公子一件事吗?”

“不可多事。”重太郎在一旁轻声责备,贞吉却大乐应允。佐那子便拿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龙马,唤了声:“坂本公子。”

龙马从不会应酬,只略歪了歪头。

“佐那子乃一介女流,所以想问关于穿戴之事。”

“啊?”龙马有些着慌,但马上点了点头。

“您这长袴的样式,在江户极少见的,在您的家乡很流行吗?”

“啊,这个……”龙马低头看了看,道,“不过是普通的仙台平啊。”

“但是在江户,这种纹样的长袴不叫仙台平。”

“哈,有这档子事。”龙马说完,方注意到自己用了土佐方言,咳了几声道,“这是因为沾了很多墨。”

大家听龙马解说了原委,都大笑。原来龙马写完字后,有用长袴抹笔的习惯。龙马说,他昨日写信太多,父亲八平、兄长权平、姐乙女以及乳母阿丫婆处均去信报了平安,于是“拷上就墨花儿朵朵开了”。

怪人一个,佐那子暗想。

那之后佐那子极少与龙马搭话,但每日都能见到龙马。因为龙马体格魁伟,穿戴上防具之后,越发像战国的武士。佐那子甚至梦见过他。他的声音每天也能听见。他底气足,说话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有一种回响,足以让人折服。

兄长为何唯独不让我和坂本公子比武呢?在佐那子看来,若要和心上人交往,只能拿起刀和对方一较高下。但兄长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她甚至对重太郎生出怨气。一定要和坂本公子比上一次。佐那子在等待机会。

先代将军的忌日,武馆闭馆休息,已成惯例。那日,千叶贞吉因到位于神田玉池的本家大千叶武馆办事,不在家中,重太郎则一早去了松平上总介府,只剩佐那子留守。

原本自从重太郎出去,武馆中便没了人,却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佐那子吃惊地来到走廊一看,是龙马正要进来。

“坂本公子,”佐那子不由叫道,“您有什么事?”

“什么事?”龙马也颇惊讶,“我来练武啊。”

“您这大老远跑来。可今天是上代将军忌日,武馆休息呢。父亲和兄长都出门了。”

“哦。”

“兄长没说吗?”

“如此说来,倒像提过。”

此人好糊涂。佐那子心中想着,突然想要捉弄他。

“您忘了此事?”

“昨日的事哪还会记得。”

“哎呀,昨天的事您就会忘掉?”

小锆。

佐那子问着这些无聊的问题,险些笑出声来,龙马却十分认真:“当然会忘。但是既然我都来了,就借宝地自己练习练习,可好?”

“那我陪您练可行?”佐那子鼓足了勇气道。龙马却似乎毫不在意,语气平常,道:“那你戴上防具吧。”

听了这话,佐那子反倒为难了。背着父亲和兄长跟龙马比武,感觉像是在秘密地做坏事,这是为何呢?

佐那子关上门更衣。她解下和服腰带,手指不停颤抖。

龙马以刀护胸。佐那子则握左拳挡在胸前,竹刀后倾,搭在右肩上,迈出左脚。这种姿势叫八相。这个招式不利进攻,却便于察伺对方。面对第一次跟自己比武的龙马,佐那子显出女子的慎重。

果然功夫不错。龙马心里甚是钦佩。佐那子虽小巧,招式却无懈可击。

好厉害的眼神!佐那子看到对方炯炯有神的眼睛,发现了一个和平常完全不同的龙马。在佐那子一转念间,龙马或许是发现有可乘之机,手中竹刀猛然砍来。佐那子接招,正要击向对方手腕,龙马轻轻闪过,几个回合之后,双方都往后跳开,对峙起来。

佐那子面不改色气不喘。

果然比乙女姐姐强得多。龙马暗惊。小巧的佐那子在打斗间变得高大起来。

佐那子大喝一声,灵巧地抵挡住龙马的刀尖,往前进了两步,往龙马头部砍去。

龙马突然往后一撤,先是虚出一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对方手臂,佐那子本想用刀柄接招,但龙马用力过猛,佐那子的竹刀当啷落地。

糟了!作此想的,不是佐那子,却是龙马。因为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瞬间,佐那子徒手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一个女子,这像什么样子?虽是刀被击落时的惯用打法,但一介女流竟想用这法子将龙马摔倒?龙马抓住佐那子,使劲儿将她摔倒在比武场的地板上。

“怎么样?”

“还没完。”佐那子躺在地上说道,“捡起刀来。”

“算了。”

但佐那子好像非常不服气,又扑了过来。

龙马一个扫堂腿,佐那子再次摔倒在地,但仍旧不肯服输,又跳了起来。她多半认为在面罩被打下来之前,不会服输。

佐那子第三次扑过来时,龙马不得已将其按倒在地,扳住她的脖子,将面罩摘了下来。

“哼!”佐那子满面通红,一脸倔劲,两眼放光,瞪着龙马。

“你输了。”龙马宣告。

“请再跟我比一次。”

“不行。”

“为何?”

“女子身上有妖气,让我为难。”

刚才将佐那子按倒在地,那种软软的触感尚留在龙马双臂上,让他浑身发烫,大窘,慌忙脱下自己的防具。

是年五月下旬,炎热非常,到了六月尚滴雨未下。

“但愿不出事。”少当家千叶重太郎对龙马道,“小龙,那时你还没来江户,不知道。从正月开始,这里的天气就不正常。正月十六那天开始纷纷扬扬连下三天大雪,就像老天要把所有的雪都下了。老人们都说那是家康公入驻江户以来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而如今又这么溽热,简直能把人烤糊了。这种年份,往往会发生大事。”

“是吗?”龙马反应迟钝,而且对天气没什么兴趣,更不会像重太郎那样,从天候异常想到天下大事。

“二月地动。江户虽只是桶中水稍有溢出,相州一带却十分严重。从小田原城下到大矶、大山边、箱根、热海、三岛和沼津等,家家户户房倒屋塌,此后又是大火,有人死伤,一片混乱。”

正巧此时佐那子坐在一边。自从前几日和龙马秘密比试过,他们俩就亲密了许多。她在一边插话道:“不仅是天气。”

“你是何意?”

“百姓也怪。”

“哪里怪?”

“竟去祭祀鲤鱼乌贼之属。”

佐那子所说的那大乌贼,是在上总海岸捕获,长一丈七尺,重三百七十斤。放在伊势供人鉴赏,观者如堵,后来行者贪图香火钱,吹嘘这乌贼有神性。鲤鱼则是在浅草新堀捉到的,有三尺多长,捕获那条鲤鱼并将其杀死的人,不久便因伤寒而亡。众人都说是鱼神作祟,便在天台宗龙宝寺内筑了一座鲤鱼冢,江户的愚男女从此便不断到此来参拜。

倒像是乱世之兆。

“很怪吧?”佐那子讲完,问道。

龙马险些笑出声来。这位江户姑娘好看走水,只要听到火警响起,便跑得没了影。用土佐话说,这叫“好事的婆娘”。重太郎更是个血性汉子,仿佛唯恐天下不乱。

“嗯,怪。”

“您好似漠不关心。”

佐那子见龙马反应冷淡,气了。真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

那天,龙马在日头最盛的未时离开武馆回藩府。他从桶町、大工町走到南锻冶町,街市内开始嘈杂。龙马抓住一个小贩模样的人打听。

“说是相州的海边上来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那东西是乌贼嘴还是鲤鱼?”

“这,公子,那是……”

此人好像也弄不清。

“不知道就吵吵嚷嚷的?”

“是。”

这就是江户人,龙马心中好笑。不知为何而嚷,仅仅听到“了不得”便闹腾起来。他大步往前走,见有的人家将家中财物用具搬到路上,便站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要打仗了。”

这乡巴佬,连这个都不知道——只见他们轻蔑地将头扭向一边,变了脸色,继续忙活,无论龙马再问什么都不搭理。

在南锻冶町一丁目的一角,龙马遇见一个拖着根铁杖的男子。“喂,拿铁杖的。”他感到这人可能知道。男子是衙门里当班的,住在衙门里,接受长官的指示,遇上修路断水或者将军驾临时,便拖着铁杖,一路嚓嚓作响,声嘶力竭地通知大家。

“发生什么事了吗?”

“奉行大人还没有指示,所以不知道。像是相州的海里出了大事。”

“可是地动?”

“不像是那么回事。”

仍完全摸不着头脑。走进锻冶桥御门回到土佐藩府,发现府中也是一片混乱。

回到房里,龙马发现武市半平太已经从桃井武馆回来,正准备收拾身边那几把刀。

“武市兄,像是发生了大事。”

“嗯。”武市依旧不失沉稳。

“到底是何大事?”

“你都不知道,便吵闹起来了?”武市悲伤地看着龙马,道,“黑船来了。”说完拔出刀来,开始往上打粉。

这天是嘉永六年六月初三。美国的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率领密西西比号、萨拉托加号、普利茅斯号和萨斯奎哈纳号四艘军舰,抵江户湾相州浦贺海面,从浦贺湾到鸭居村湾拋锚,通过浦贺奉行官,将美国总统米勒德·菲尔莫尔的国书呈递给将军,表明来航的目的。

浦贺奉行所的与力中岛三郎助等人见了佩里的副官康德大尉,道:“依本国国法,各国均在长崎贸易,速往长崎为是。”

但对方却顽固不听劝告。

“奉我总统之命到江户,万不会去往长崎。”

舰队甚至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第一部 五、黑船来袭

嘉永六年六月初三,也就是美国东印度舰队抵日的那一瞬,日本史随之一转,进入了幕末的风云时代。龙马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是当天,他却并不明白所谓黑船意味着什么。听武市讲完黑船之事后,他突然觉得肚饿。“武市兄,黑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那里有东西吗?”

“什么?”

“吃的。”他撅撅嘴。

“小龙,你可真沉得住气。”

“哪里,我饿极了,前胸贴后背了。”

“且不讲这个。这次的黑船和近几十年来出没临海的夷船不同,他们气势汹汹前来,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对于我国,说不定会成为自元寇以来的首次国难。到这种时候,你竟一点都不知道着急。”

这个鱼下巴,一本正经做什么?龙马突然看到半平太膝旁一个小包袱。“武市兄,那是什么?”

“年糕。”

武市话音未落,那个包袱便被龙马伸手抢走了。武市追悔莫及。“不行,小龙,不可。今晚可能会打仗,所以我准备了干粮。”

“里面有几个?”

“九个。”

“武市兄,你就打算用这几块年糕赶走黑船吗?”龙马不由分说便把一块年糕塞进了口中。

“我并未说是拿年糕赶黑船,而是做干粮。”

“打仗时,藩里会供兵粮的。”

“但自己准备干粮是武士的习惯,也是武士精神。”

“有这话?”龙马依旧不停嘴地嚼,他已经抓起第二块了。

“真拿你没办法。”武市只能苦笑。

龙马一生都认为,年糕就仅仅是年糕,是用于果腹之物。但武市却不这么想,他总会想方设法给某物赋予一种意义。所以一遇到事二人便会争执。奇的是,一个极现实,一个出离俗尘,却不知为何,关系极亲密。

“武市兄,关于黑船,我一无所知,你再跟我讲讲。”

“我才不给净把人当傻子的人讲。”

故弄玄虚。龙马嗤道。当他吃完三块年糕,准备饮武市喝剩下的茶时,下级监督官吉田甚吉和安冈千太夫跑了进来,道:“请各位到习武场集合。”说完跑着离开了。

“小龙,马上就要去驱赶黑船了。”

在土佐藩府,除了正屋之外,并没有设议事厅,其余都是长屋。藩士们要议事时,一般会到习武场。

二人到了聚集之处,发现已经人满为患。

土佐藩此时的藩主是山内丰信,于两月前回了土佐,留驻江户的重臣山田八右卫门、森本三藏、山内下总主持议事。这三人都是出了名的无能之辈。

第一夜的指示是等待。另外,就是将龙马这等在江户游学的诸生临时插入藩兵队伍。如此算来,在江户的土佐藩兵有四百。

“我成了杂兵。”龙马感慨。然而,武市半平太也是杂兵。他乃白札,也就是所谓的准上士,但还是住在长屋中的一介游学之辈,所以依然只能算个小卒。

好混账!武市半平太乃镜心明智流高手,精通儒学、兵法,智谋出众,有领兵打仗的才干。这样一个武市,竟也只是个杂兵。三百年来的门第制度简直可笑至极。

藩士们散后各自回到府邸或者藩府的长屋,再次出来集合时已是一身戎装了。

有几个上士穿戴着祖上传下来的头盔和铠甲,简直就像从杂货铺里出来的武士人偶。有盔甲不全的,有只穿件披肩的,或只戴个头盔的。连这些物件都没有的,便只能在这大热天穿上防火的装备。队伍乱成一团。

“武市兄,我们怎么办?”

半平太想了想,道:“且穿上练剑时的防具。”

“好。”

龙马、半平太,以及其他从土佐来江户学剑的下级武士,也都穿上了这种装束。比起那些全副武装的武士,他们的装束倒显得颇神气。

在等待出征的习武场中,人们形成了多个小集团,各聚一处开始讨论兵法,热闹异常。但上士和上士在一起,下级武士与下级武士在一处,互翻白眼,并不搭话。这是土佐藩三百年来的风气。上士都是山内家的武士,而下级武士则是在关原合战中败北的长曾我部的手下。

上士的中心是领俸三百石的叫弘濑传八郎的北条流兵法师父。

“我说哪。”这是此人的口头禅。“我说,检查敌军首级的时候,哪……”

弘濑传八郎在给年轻武士讲实战经验。上士们无不洗耳恭听。

他是在讲割下美国水兵的首级之后去觐见藩公时的繁杂礼节。北条流乃是德川幕府初期北条安房守开创的兵法流派,成为历代山内家必习的兵法,几乎没有领兵打仗的细节,仅是检查首级时的繁文縟节。

这样能击退黑船?龙马怒气渐盛。

第三日一早,上面终于发出了出征命令。

浦贺湾的四艘黑船对幕府提要求时态度十分强硬,甚至作势要冲到湾里炮击江户。幕府不知所措,令在芝、品川等地拥有府邸的大名紧急出兵守卫海岸。

土佐藩也接到了命令。藩国在江户拥有大小七个藩府。接到命令的有芝、鲛洲与品川藩府。按照安排,龙马等人将要被送往品川。一大早,他们便列队从锻冶桥土佐藩府出发了。

途中,百姓的骚乱比昨日更甚。

“武市兄。”

“何事?”

“早知如此,我开个杂货铺得了。”龙马道。

据说各藩武士涌进江户所有的杂货铺买盔甲和刀枪,因此价钱涨到了原来的三倍。那种店赚饱了。

火药也一样。由于各藩在江户的藩府都依据幕府的成法,除了必需的弹药,禁止储存更多,所以如今无不奔走购买。其价钱自然飞涨,即便如此,还无货可出。

值此非常时期,谣言传得飞快。赞岐高松十二万石松平赞岐守成为街头巷尾的笑柄。此藩受命负责海滨御殿的警备,因此匆匆购置火药,但市中各店的火药都被各藩买光。最后好歹高价买了十几斤,也只够一门炮开两三炮。

亲藩不过如此。威风了三百年的幕府原形,竟是这个样子。龙马大为不满。然而,怪的是为了护卫江户而驻扎在将军府周围的八万旗本将,在黑船来袭之际,幕府光想着借用大名兵力,而不启用将军亲兵。究其原因,是根本用不了。将军的旗本家臣个个只能勉强糊口,根本就没钱买武器马具,更别说带着家臣出征了。

“武市兄,将军府也不过如此。将军的亲兵们也不过尔尔。”

“嘘。”最让耿直的武市为难的就是乡士出身的龙马这种性情。虽是武士,却不惧怕权威,说话行事太直率。

对于龙马,这世间就没什么好怕的。

龙马一行到了品川藩府之后,发现从芝到品川的海滨全变了样。在各藩的驻地,支起了印有家纹的帐篷,藩旗升起,藩主的马印之类迎风飘扬,景象就像回到了战国时代的大合战。

“蔚为壮观啊!”龙马感叹了一句,道,“武市兄,怎的看不到那所谓的黑船?”

“当然看不到,他们在很远的岬角拋锚。”

“据说有两艘并没有抛锚,而是漂在海上呢。”

“那是想着随时开战。”

一行被安置在藩府的马场和练箭场候命。

夷船引起的骚动,在这五六十年当中发生了好几次。但像这次这样,一次来四艘军舰,还是首次。而且那船是蒸汽船,能自行运转,船板用铁板包裹,每艘船上各装二十门大炮。如果四艘军舰上的八十门大炮同时向岸上发射,岸上各藩兵马立时就会化成灰烬。

“佩里狡诈阴险,恐吓浦贺的奉行官。幕府官员都吓得抖如筛糠。”武市道。

听说幕府这种狼狈之态,有人悲愤地咬牙说道:

“将军府中的人吓破胆了吗?”

“把黑船上的洋人杀个片甲不留!”

从此时开始,攘夷论开始盛行,逐渐成为一种风气。

“武市兄,你怎么想?”龙马道。日后成为土佐勤王领袖的武市半平太,当然极力反对黑船提出的开港要求。

“乘小舟秘密靠近敌舰,然后伏击斩杀之。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小龙,你以为呢?”

“我也这么想。”但龙马马上又露出一副天真的笑容,“在此之前,我想上黑船开开它。那个叫佩里的令人称羡啊,他仅带了四艘军舰过来,就能让我们举国震动。”

“你喜爱船?”

“喜爱之至。武市兄,你想不想与我一起暗中离开藩府,潜伏到黑船上去?”

“那可是罪当切腹的。而且,潜伏到黑船上之后又怎样?”

“按照你的兵法行事。除了头领,杀掉其他所有人。然后将它的大炮卸下来,沉到海底。”龙马干劲十足。

此日傍晚,有人请见龙马。龙马到门口一看,竟是千叶重太郎和他的妹子佐那子。

二人也穿着击剑时的防具。佐那子在高岛田髻上系了一块白毛巾,二人就像戏里扮的复仇兄妹。

“有何事?”

“请让我们加入贵藩的队伍。”

龙马自不必说,武市半平太当时也很年轻。当天夜里,他们带着千叶重太郎和佐那子偷偷出了品川藩府。要是被发现,四人轻则切腹,重则斩首示众。

他们的目标是浦贺湾的美国舰队。他们声称要用北辰一刀流和镜心明智流的功夫制服四艘黑船。

“不必费事,就是一人一艘。”

听龙马的口气,就好像抓几条池中鲤鱼般轻易。

剑客之子重太郎性情直率,感叹道:“小龙,你实乃英雄啊。”

半平太却不一样。走了四里多地,半平太突然笑了,停下脚步。

“我总觉得上了小龙的当。龙马这厮,坏透了。”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在他前边几步的龙马。

“怎么?”重太郎也站住了。

“那厮很不可思议,平常总不爱言语,笨嘴拙舌的;一旦发语,听的人定要小心,不然就会上当。这像天生的手段。就连比他长几岁的我,都差点相信我们能徒手拿下那四艘船。我总算清醒了。回品川吧。要是在天明之前赶不回去,就会落得切腹的下场。”

“你害怕切腹?”重太郎有些生气。

“当然害怕。人的命只有一条,不能随便扔。”

“小龙如何骗的我们?”

“他啊,”半平太已经朝品川方向迈开脚步,“他是个船迷,一提到船,就丢了魂。他本人也确实想把那黑船弄到手,但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首先,到黑船所在的浦贺途中,有各藩的阵营。幕府严禁私自行动,在途中我们就会被抓。”

“但是,”重太郎看了一眼周围,慌道,“小龙不见了。佐那子,你到前面找找去。”

龙马此时已经离他们老远。他并不是真的认为他们能够徒手制服黑船,只是想亲眼看看那些船。日后作为海援队长率领舰队在幕末风云中大展身手的龙马,此刻只要一提到船,就热心不已。

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过去逮住黑船。他心里思忖,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坂本公子,等等。”

回头一看,是提着印有千叶家家纹灯笼的佐那子。当听说武市半平太要回品川藩府,龙马并不惊讶,道:“无妨。你和重太郎少爷也都回藩府等着吧。我一人去即可。”

“您想独自去制服黑船?”

“嗯。”

“那您带我一起去吧。”

“这可为难我了。实话跟你说,我说去制服黑船,只不过是随机应变的借口,我只是想去看看,让全日本都感到恐惧的黑船到底是什么样子。”

“仅仅如此?”佐那子惊道,“坂本公子,您仅仅是为了去看看,就不惜冒切腹的危险?”

“当然。我爱船心切,为此丢了性命也值。”

“那我也去。”

“哦?你也喜欢船?”

“不。”

“那你快快回品川。”

“但即使我不在意船……”佐那子咽了一口唾沬,接着说道,“我在意您。所以要跟您一起去浦贺。”说毕,佐那子低下头,满面羞涩。即便是在夜里,看不见脸色,这也不应该是武家女儿应该说的话。

“佐那子。”龙马唤了一声。

佐那子抬起头和龙马四目相对,发现他神色十分古怪。她正发愣,龙马已经从她手中夺走了灯笼。

“您要怎样?”

“借用一下。我要赶去了。你没有灯笼,也追不上。就着月光,赶紧回品川吧。”

“啊……”佐那子正要喊,灯笼的亮光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了。

龙马一路跑到了神奈川村。驻扎在附近的藤堂藩藩兵喝问起来:“到哪里去?”

“浦贺。”

几个拿着大棒的武士将他团团围住。“通报藩属、姓名。”

龙马不理。

他明白,要是说出来,定会被阻止。只能硬拼,才能通行。可是对方有四个人。龙马要是微微弯腰,说一番虚实夹杂的好话,如“各位大人辛苦了。在下乃是土佐家臣坂本龙马,因藩中有事需前往浦贺的井伊大人阵营,请给在下行个方便”,说不定就无事了。但龙马选择沉默。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不可能老老实实告诉他们自己的底细。

这小子可疑。几人略一合计,手中的大棒朝着龙马的胸膛捣了过来。

无礼!龙马血气上涌,青筋暴出。

也可能是“藤堂”惹的祸。土佐流传着一个有关关原合战的故事。龙马等土佐的乡士,从小就听着这故事长大。据说当年因为旧主长曾我部家在关原合战中战败而没落,从而沦落底层。虽如此,对于德川以及山内家,他们又不能太露骨地表达怨恨之情。所以很自然地将怨恨的矛头指向原本是丰臣旧臣的藤堂。他在秀吉逝后私通德川,为德川家效命。藤堂家的先祖高虎在土佐人心目中成为一介恶人,只要一听到藤堂二字便会怒火中烧的不仅仅是龙马一人。元和元年的大坂夏之战时,在河内八尾,大坂方的土佐军就与东军藤堂军发生冲突,声称要“报关原之仇”,从而大败藤堂,就是先例。从小根植于脑中的东西异常可怕。在龙马心中,藤堂家的人便是说书人故事中的恶棍。

他突然抓住了对方的大棍。“你想干什么?”他拽过大棒,揪住那人前襟,然后用从日根野辩治处学来的小栗流扫堂腿绊倒对方,再用大棒打倒两个人,之后突然暗道“不好”。拿着火把的藤堂兵会呼啦啦地赶过来,弄不好会丧命于此。要是说出藩名……这在龙马实是不能忍受。于是,他逃了。

他沿着浦贺大道一直往南。

抵六浦时天亮了,白天就在山中睡了一觉,到浦贺时,已经是第三天黎明。他爬到可以俯视浦贺的小原台上等待日出。很快,天大亮了,湛蓝的海面上漂浮着四艘巨大的军舰。

后来龙马听英国人古拉波说,佩里的舰队来到浦贺的真正目的,原本是要捕鲸。在那之前,英美的捕鲸船队一直以大西洋为渔场,后来由于滥捕,捕获量开始减少。为了寻找新的渔场,他们方才开始冒险的航海之旅。不久,他们便得知太平洋尤其是北部群栖着大量鲸鱼。但他们苦于没有港口获得补给。离开母港,在太平洋上活动,需要一个贮煤之处。船舰虽都是蒸汽机船,但船上储备的煤炭仅能维持七日之用。他们于是决定在日本列岛寻找停靠的港口。他们知道这个国家执行着固执的锁国政策,想通过这些威风的舰队示威,逼日本开放港口。

龙马并不知道这些,他爬上悬崖,大为感叹:简直就像鲸鱼精。他俯身看着漂浮在海上的四艘大船,惊叹不已。那几艘船,哪怕给我一艘也好。他的心思如同孩子想要玩物。

有没有弄到手的办法呢?仅仅军舰四艘,大炮八十,就能让幕府震惊。龙马想,要是我拥有其中的一艘,在内海巡游,就胜过百万石以上大名的武力,作为船长的我不就能君临三百诸侯了吗?

仅仅有一艘船就能成大名。龙马陷入空想。要是成了大名,又干些什么呢?想了很久,他终于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干脆把众人都变成大名。不仅武士,农民、商人、工匠,统统变成大名。这样大家都能挺起胸脯来摆摆架子。哈哈哈,这太有意思了。老源头肯定会吓一大跳。乙女姐姐成了个女大名,肯定大耍威风啊。

此时,突然传来扒开草丛的声音,十个武士旋即把龙马团团围住。“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龙马翻过身来,就像刚睡醒一样,咧着嘴嘿嘿一笑,道:“在看黑船。这里能看得很清楚,你们也来瞧瞧。”

“闭嘴!我们是彦根井伊家的人,负责守卫这个台场。你是哪个藩的,报上名来。”

龙马不语。

“此人很可疑,把他带到岗哨去。”

“等等”

龙马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扫了一眼众人。

“你们也想想看。”他用一种可以融化冰雪的目光望着井伊家的武士。众人看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的笑容,都沉默了。“若说到井伊家,乃是谱代大名之首。三河以武勇而闻名的井伊家,从战国以来,可谓战无不胜。我看着你们,便知道个个都是好汉。”

众人一脸古怪。

“对吧?”龙马看着其中看起来地位最高的白面男子说道。

“啊,是。”

“不必谦虚。做人啊,值得自己骄傲的地方就要挺起胸脯,引以为豪。我在书上看过,说井伊家自直孝公以来,都穿红铠甲,打赤旗。在战国乱世时,只要看见井伊家的红铠甲,敌人就吓得屁滚尿流。”

“你到底是何人?”

“好了好了。”龙马以手势止住对方,“我的名字并不重要。我现在在说井伊家的事。就从将军特意挑选井伊家来担任浦贺警备这一点来看,也可知井伊家的武勇之风一直发扬至今,真令我感佩至极。但结果如何呢?你实在让我太为难了。”

“那……那是为何?”

“你们错认了敌人。”他一不小心开始说土佐方言,“敌人在哪里呢?难道不是在那边的黑船上,而是在这里观看黑船的我?即便你们把我抓到岗哨,黑船也不会沉下去的。幸亏你们是生于武勇之家的武士。怎么样,愿不愿意利用遇见我的这个好机会,跟我一起去夺下四艘黑船之一呢?”

这家伙是疯子不成?众人听了他一席话,目瞪口呆。

龙马是认真的。十一个人等到夜里,从岬角的背面划小舟驶向黑船,就能夺下它。

“接近黑船后,从十一人中选取五位剑术高人,脱光衣服,持刀跳进海里,游到船另外一边。当黑船上的人一味注意小船的时候,脱光了衣服的那五人用绳子爬上去。西洋剑根本就不是日本刀的对手,何况是井伊家的武士。”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一直出神听着的问道:“前天晚上在藤堂营中闹事的不就是这小子吗?”

“是啊,与通缉文告上一样,说话操土佐腔。”

“吠!”他们按住刀柄,作势欲拔刀,“抓住他!”

龙马的努力白费了。他不得已要跳崖逃走时,看向大海,呆住了。黑船在移动。他们开始朝着江户湾的内湾发起进攻了。“喂,你们看啊,要打仗了。”四艘黑船突然从浦贺湾起程,朝江户进发。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测量地形。但现下谁能知道?

以幕府为首,上至沿岸各藩的警备营,下至江户百姓,无不吓破了胆,纷纷避难。但黑船的真正用意也不在测量地形。他们驶到一个能够看见品川的地方,轰隆隆地发了几炮,恐吓众人。这已经不是外交了,而是恐吓。佩里那厮,小看了日本人。

但品川湾的这几声炮响,改变了日本的历史。幕府为之震惊,开始缓缓打开国门,同时,天下志士奋起,反对开国和要求赶走夷人的攘夷论如黑烟般在天下蔓延。日本近代史的开端,可以说是从这几发炮弹冒烟的这一刻开始。

<small>上喜撰茗茶,仅饮四杯夜难寐,醒了太平梦。</small>

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这份涂鸦之作在江户的大街小巷张贴。上喜撰是此际的一种高级茗茶,与蒸汽船谐音双关,仅饮四杯,就让上上下下的人兴奋不已。

或许此时,看到黑船动作,最吃惊的乃是站在与黑船近在咫尺的浦贺村小原台悬崖上的龙马和十个井伊家的武士。

“不好了,打仗了!”井伊家的武士马上忘掉了龙马,四散下山,各归岗位。龙马也跑了起来。看黑船的架势,是要袭击品川。品川有土佐藩的阵地。龙马方才后悔自己从那里离开,来到这么一个所在来看黑船。错过打仗,对于武士乃是莫大的耻辱。

得尽快赶回去。龙马慌不择路,连摔几次。爬起来又倒下。最后,他故意滚下去,反而更快。

下了悬崖来到路上,正巧有一匹装着马鞍的马拴在那里。像是刚才井伊家武士组的战马。且当回盗马贼。龙马用短刀割下一丛山白竹当马鞭,跳上马背,往回狂奔。背后传来喧闹声,他头也不回。

龙马一路飞奔,回到了品川阵中。可以说,从这一刻开始,龙马朝着自己的人生飞奔了。

龙马到了品川附近,跳下马,正巧碰见一个驿站的马夫。他把马夫叫来,往他手中塞了些钱,道:“劳驾把这匹马拉到浦贺的井伊营附近路边的松林中拴起来。即便被人抓了,也不能说是受人所托。”

他平安回到了品川。

回到藩府,武市半平太道:“拿到黑船了?”

“没有。”

“你不在时,我已经巧言骗过了组头,一会儿好好干活就是。”

“多谢。组头是否暴怒?”

“没有。”

“那是为何?”

“事情令人意外,原本你的名字就没写在藩府名簿上。组头还吃惊地问起怎会有你。”

“小瞧人。”

事情就此了结。

龙马不在藩府这段时间,下级武士中气氛大变,龙马大为吃惊。

府中一片杀气腾腾。他们亲眼见到黑船上的夷人虚张声势地恐吓,一时群情激奋。

“赶走夷狄!”

“幕府太好欺!”

“若不与之一战,让他们看看日本刀的厉害,世上的夷狄都会小瞧我们日本!”

多年后龙马曾经支持开国论,但在此时,一个武士若不赞成攘夷论,便不是男人。此时的日本极少有了解海外的人。这自是三百年闭关锁国之策造成,而非因为人们天生无知。

此时之所以攘夷论风行,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站在个人角度想想就明白了。就好像一个人打开家门,突然发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站在大门口,非要和自己交往,而且还带着凶器进行恐吓。要是卑躬屈膝地顺从那个人的要求,作为人,未免差劲。

实际上,黑船事件不久就平息了。龙马回到品川藩府两天之后,黑船便驶离了海湾。各藩旋即解除了警备。龙马回到别了多日的江户武馆,再次专心投入到剑术的学习中。

在八月底的一天,锻冶桥的藩府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盗贼寝待藤兵卫。

“好久不见啊。”龙马将他带到长屋的一个房间。藤兵卫见没有他人在场,突然压低声音,道:“公子,有件事拜托您。在下不知从何说起,就想问一句,您会杀人吗?”

第一部 六、识红妆

几只不知何处的秋虫凄声阵阵。在藩府中,虽已是早晨,却出奇安静,甚至让人有一种不祥之感。

“杀人?”龙马的声音并不平静,“杀谁?”

“那人公子也认识。就是在伏见的寺田屋打开我们房门的浪人。真令人讨厌。您想想,六羽攒心纹。”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们在参州吉田驿站的茶屋吃年糕时,那人又出现了。”

“对,就是他。”藤兵卫舔了舔下嘴唇,继续说道,“关于那个浪人,我在伏见的寺田屋跟您说过什么,您不记得了吗?”

“抱歉,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说过,那人一定是杀了人之后亡命天涯。”

“你也懂得相面?”

“我们这行当啊。”藤兵卫苦笑道,“要是干上二十年,人的脸上写着什么字儿,即便你不想看,也能看懂。我不是炫耀,还真让我说对了。好像是六月的某一天。正好是黑船事件时,我去那冈场子溜达。”

“藤兵卫,什么冈场子?”

“嘿,您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您还真是乡下来的。”

“你不也是个小偷?”

“等等,我们先不说这些没用的。我问您,知道吉原吗?”

“听说过。”

“这就好办了。吉原乃是得到幕府许可的风月之所,冈场子则不是,那里的暗门子多。”

“私娼?”

“可以这么说。有一次我去那里,遇见一个姑娘,怪的是,我俩说了一夜话,而没一起睡。”

“哪里怪?”

“她太美了。在我们这些地位卑贱的人看来,简直就是仙女。我于是问她是否生于武家,她一开始遮遮掩掩说不是,后来慢慢地松了口,果然如我所猜测。而且她身陷风月还不到一月。”

“我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吧。那女人是来寻仇人的。那仇家,据那女子描述,你认为是我们前日遇见那人。于是,你想让我替她报仇。虽说是个乡下武士,这些我还能猜得出。可是,藤兵卫,先别谈报仇,重要的是先把那女人的债还了,让她从了良再说,如何啊?”

藤兵卫说,那女人在深川仲町,艺名小鹤。

她本名阿冴,其父乃是位于京东郊外山科的毗沙门堂皇家寺院的家臣,叫山泽右近。

“原来是公家和尚的手下。”龙马道。这种寺院不普通。在这种寺院里,由出家的亲王当住持,历代都是由在该寺出家的亲王当天台宗首座,可见寺院规格之高。

那山泽右近乃闻名京城的学人,很早就提出尊王贱霸,同原本对政事不以为意的亲王和公家贵族聚集在一起,散播“朝廷才是天下之本”之类的言论。这对于幕府,便是破坏家国安定的异端。幕府的京都所司代早就将他定为京城第一危险人物加以留意。前年四月,右近终于在近卫殿侧门前被杀。

莫非是所司代的官员所为?公卿们纷纷议论,但事实并非如此,个中真相仅仅是因为个人恩怨。

京城有一个叫信夫左马之助的,乃是仙台伊达家的浪人。他是反町无格创立的无眼流高手,早就流落到京城,投奔位于柳马场续小路下的一刀流武馆柳心馆,陪其门下弟子练习剑术,却似乎难以为生。不得已,他想到去投奔公家或寺院,谋个职位,于是通过一个在所司代当差的熟人,疏通九条家。但不知为何,山泽右近正好知道此人的底细,道:“信夫左马之助原本是在奥州仙台杀了人才逃出来的,而且因剑术高明和所司代的官员交好。把这样的人招进公卿府中,无异于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啊。”右近虽一大把年纪,依然口无遮拦。他四处散布这样的言论,终于传到了左马之助耳朵里。一天夜里,左马之助来到剑友京都奉行所与力渡边刚藏当差之处,瞪眼道:“我要杀了右近。”

刚藏异常狡猾,没有说话。在他看来,左马之助性情稍嫌激烈,而且十几岁就杀了人,从此亡命天涯。曾经杀过人的人,便总有些与众不同。刚藏认为,左马之助定会把右近砍了。但他始终沉默着。

之后,左马之助便跟踪右近,跟了好几天。在四月的一个雨夜,他看到右近从近卫殿出来时,大叫一声“奸贼,看刀”,一刀便把他砍倒在地。右近当场毙命。那刀法可谓高明之至,头和身子没有完全分开,还有一块皮连着……“藤兵卫,他还真是个高手。”龙马听完,两手抱胸。

总之,阿冴要报仇。

藤兵卫就是想让龙马帮那个冈场子的妓女一把,替她报仇雪恨。

“我知道了。”龙马点了点头,“替人报仇雪恨,自古就是武士平生夙愿。我见了她本人之后再决定是否帮她。”

“多谢。”

“你也是个好事的家伙啊。”

“实际上我已经替您答应了为她报仇。”

“什么?”

“我告诉她,我的主人是土佐的坂本龙马,要想找人替她报仇,您最合适不过。”

“你说我是你的主人?”

“那都无妨。您赶紧准备,我跟您一起去深川。”

二人一起走了出去。

秋高气爽,江户上空飘着两块厚云。

“秋天到了啊,公子。”

“不管什么秋天。到深川就是中午了。那种地方大白天去,无妨吗?”

“无妨,我们是客人,有什么?”

龙马不语,抱着胳膊往前走。藤兵卫说,那个女人有一个十七岁的弟弟,叫市太郎。两年前姐弟俩就踏上了复仇之路。山泽家的亲友都不喜报仇雪恨这种武家人的做法,所以饯别时,只给了二人少许盘缠。

二人就住在深川西町的与兵卫店中,八方打探仇人消息。其间,市太郎得了痨病,为生活所迫,姐姐阿冴只得卖身青楼。

“那,叫什么来着,那个六羽攒心纹。”龙马一边走一边说道,“信夫左马之助,他确实在江户吗?”

“那都无碍。我安排人查一下,马上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二人说话间到了深川。此处叫永代寺门前仲町,在深川冈场子中可以说是最华丽之处。除了陪酒的七八十个艺伎,还有六十个妓女。

龙马将钱交给藤兵卫。二人进了一个叫吉屋的地方。他们的房间在二楼。藤兵卫一直在楼下交涉,就是不上来。他在干什么?龙马刚枕着胳膊躺下,隔扇打开了。“是藤兵卫吗?”

没有回答。当龙马睁开眼睛,一片鲜艳的绯红和白色映入眼帘。一个女人规规矩矩地将隔扇关上,然后两手伏地,深深地低下头,就是不抬起来。龙马不好意思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不必多礼。”

他瞧了一眼那个女人。脸皮有些薄,但的确是京都的女子,肤色白晳。就像藤兵卫一再说的,眼睛非常美。

“小女子阿冴。”她既不说自己的艺名,也不使行话,表明她现在不是作为妓女,而是作为山泽右近的女儿与龙马见面。

“我是坂本龙马。”

“小女子听药店老板藤兵卫先生说起。”

“听说你要报仇。”

“是。”

这个女子一看便知性情倔犟,两眼紧紧盯住龙马。

“我有些意外。”在武家,如若报了父仇,能到主家邀功请赏,有时还能得到加封。但若是寺院的门人,就没有这种可能。但尽管如此,这个女人还想要报仇。对于这个女人的内心,龙马颇为感兴趣,也很感动。

“您能帮我吗?”

“我答应了。不知对方武艺如何,但是我应该对付得了。”

很快就有人端上酒菜,像是藤兵卫吩咐的。龙马并不让女人给自己斟酒,自斟自饮了一会儿之后,道:“报仇是可以的。”他情绪涨了些。“可我劝你还是早早脱身。为报父仇而沦落风尘于理不合,令尊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这副样子也未必乐意吧?”

“因为舍弟患病,小女子是不得已。”

“我只是一介武生,没有多少银钱。要多少银子才能赎身?”

阿冴没有回答。她许是认为,说也无用。

“九两够吗?要是九两,我倒带着。”龙马把手伸进盘缠袋中摸了摸,这才想到刚才把钱都交给藤兵卫了,只好作罢,脸上浮出憨态。

阿冴笑了起来。“九两是远远……但,小女子也不想公子替我赎身。”

“哦?这倒是,人们都说过于热心便是别有用心。”

“坂本公子。”

“何事?”

“小女子感激不尽。但我没什么可以报答的,所能做的,只有以身相许。”

“那不行。”

“这原是我的行当。”

“我不能如此。家父一再告诫我不能近女色,而我虽听说过,却不知道男女之事到底如何。”

“小女子教公子。”

“不。”龙马满脸通红。

“为什么呢?”阿冴微微歪着头,故意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问道,内心却只觉可笑。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甚至险些笑出声来。刚才还拍着胸脯说要替人家报仇,一说到要睡觉,就突然像变了个人,不知所措了。

龙马则往后直闪,脸色紫涨。

这女人和我同岁吧。即便如此也显得太可笑了。阿冴认为自己年长,只能用上身体,虽说有堂堂正正的理由,但实际上她之所以成为妓女,也可能是因为特别好色。

“坂本公子,阿冴的身世就这些了。此时阿冴不是阿冴了,就让我作为小鹤伺候您一回吧。”

“万万不可。”

实际上,自从进了这个房间,龙马便不知该往哪里看了。榻榻米上铺着艳丽的被子。之前,龙马只见过蓝布寝具。而这里的寝具都是丝绸的,就像大名家的被子,握在手里简直能化掉。

“为什么呢?”阿冴膝行到龙马跟前,手放到他腿上。

龙马气沉丹田,极力忍住。他才十九岁。

阿冴从下往上打量了一遍龙马,道:“不难,小鹤会教您。”

“不。”

“唉。像公子这个年纪,这种事经历一些也不奇怪。”

“不可。”

“这不是要不要的事。男女之事很自然,您就别固执了……难不成公子您讨厌女人?”

“不,我喜欢。”

“那不就是了。”

“但是我不喜欢做那种事。”

“您再怎么说不喜欢,这种事无论是谁都会做的。”

“我很为难。”

龙马在腰间摸了一下,拿出一个鞋皮的小包。

“这是什么东西?”

“护身袋。这里写着,不能那么做。”

龙马用他那双并不灵巧的手解开系在上面的带子,从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小纸片,认真地打开。阿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忍不住大笑起来。

也难怪阿冴会笑。

纸片上乃是颇具武士风骨的坂本八平亲笔书写,不太适合拿到青楼里来读。上边这样写着:

<small>一、片刻不忘忠孝,以习武为第一要事。</small>

<small>三、不可沉溺于情色,遗忘国家大事。不得疏忽。</small>

<small>将以上三条铭记于心,专心习武,学成还乡。</small>

龙马一脸不悦,道:

“有何可笑?”

“抱歉。可是公子您拿着那东西的样子太好笑。”她强忍住,“真是一个好父亲啊。我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

“我可不是来逗你笑的。我是来与你商量如何替你报仇的。”

“好好好。”阿冴就像哄孩子般,道,“报仇是报仇,护身袋是护身袋,一码归一码,我们先把这些事儿放一边。令尊既然说不能沉溺于情色,您只要不沉溺不就行了。我会教您如何不沉溺于此的。”

“现在不行。”

“为何?”

“我才十九岁,可不想这么早就变成个色鬼。”

“什么时候可以呢?”

“等到合适的时候你再教我吧。”

“一言为定。”阿冴伸出白晳的小指,龙马不得已也竖起小指。阿冴勾住他的指头,说道:“那您要答应我,让我第一个教您,在此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您也不能碰其他的女人。”

龙马走出那家青楼之后,掏出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他沿着小名木川往西走时,寝待藤兵卫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

“嘿嘿,如何?”

他脸上浮出猥琐的笑容。

“什么?”

“别装糊涂了。您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吧?心情如何?”

“浑蛋!”龙马停下脚步。他心想,不会是藤兵卫为了让他去青楼花钱玩女人而设的计吧?

“不,不是,您看您那眼神,太可怖了。我不是在说谎。”

“哦?”

十日左右之后,他才知道藤兵卫和阿冴的确没有骗他。

那天武市半平太要还乡,龙马要送他到品川,天尚未亮就出了锻冶桥藩府。这时,藤兵卫低头哈腰走了过来,报说,他和同伙终于找到了阿冴的仇人信夫左马之助。

“在哪里?”龙马问道。藤兵卫总脱不了盗贼本性,探出头来,便要与龙马耳语。龙马很是无奈。即便对于同行的武市半平太,耳语也是无礼的行为。

“大声说!”

“可是,那边那位大人……”藤兵卫飞快扫了一眼一身行装的武市,道,“他是什么人呢?”

“正好,我引见一下。武市兄,你虽然饱读圣贤书,认识一下这个行当的人也无妨。”

“这位是在哪里高就呢?”

半平太不管对谁,都表现得耿直有礼。龙马嘿嘿一笑,道:“是位梁上君子。”

“说……说笑了。您也看得出来,我是个正派商人。从年轻时就遍游天下,卖药为生。”

“哦?鄙人武市半平太,幸会。”武市冷冷施了一礼。当然,以他的眼力,定能一眼看出,对方绝非普通药商。

“你请武市先生保护你吧。他乃英雄,只要他拿起剑,蛤仔河岸的桃井武馆便无人可比。对了,信夫左马之助住在哪里?”

“有一个叫大岩银藏的浪人,在本所钟下的场末开了一家叫玄明馆的无眼流武馆,专收附近好武的官员百姓。此人似乎便是他的化名。”

“可确定吗?”

“我昨日花了半天工夫在武馆周围观察,就是他,不会有错。”

“此事跟那个女人说了吗?”

“还没有。是路上偶遇将其杀掉,冲进武馆砍人,还是绑到奉行所?是让那个女人如今就报仇雪恨,还是先让她从了良再让她去?小的认为,不管怎样,都得与您商量,所以才来找您。”

“你想得可真周到。”

一月后,秋色渐深。

龙马自然没忘记阿冴那件事,但有件事让他很为难。他没有钱。帮阿冴报仇是可以的,但在此之前得替她赎身,要不然则没有意义。

过了几日,藤兵卫突然来到桶町的武馆,找到龙马,道:“公子,不好了,信夫那小子好像有所觉察,准备害您呢。”

龙马沉默不语。

秋色愈发浓了。

这天龙马在桶町的千叶武馆练完武,重太郎从武馆门人那里得到一些酒,二人就开始喝起来。龙马喝了约两升酒后,忽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不好,到关门时候了。”他站起身来,感觉有些头重脚轻。

重太郎担心地说道:“没事吧?”

“不打紧。”龙马笑着走了。

佐那子道:“坂本公子没打灯笼,如何是好?”

“可不是嘛。”重太郎明白佐那子的心思,故意呼应,“你带着五平把他送到锻冶桥吧。看他摇摇晃晃的,现在应该还没到南大工町。”

“是,我马上去。”佐那子行动飞速。她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东西,让仆人五平打着灯笼,跑出了门。

当他们来到画师狩野探原家门前时,发现一个身影颇似龙马。这是怎么回事?龙马被三个浪人模样的人围住。佐那子有种不祥的预感。

“五平,把灯灭了。”

她让五平熄了灯,周围沉入黑暗。

只听龙马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你们是让我去赴约?”

“事情马上就办完。有位大爷在薪河岸等着你,跟我们走一趟就行。”

“哦。”

“敢跟我们走吗?”

“走。”

龙马迈开了步子,左手伸进袖中,握住刀鞘。若情况不妙,就拔出刀来将这几人杀了。他少时学的便是小栗流的快刀,然后以此为基础加以修炼。如果有一滴雨水从房檐上落下,他也能三次挥刀将其分断。这些人可能就是在本所钟下开设武馆的信夫左马之助的门人。正因为如此认为,他才决定跟他们到薪河岸去看看。

藤兵卫说对了,信夫左马之助知道有人要来寻仇,十分警惕。肯定是藤兵卫的同伙在武馆附近晃悠的时候,被左马之助发现,他们才决定先发制人。月亮初升,脚下突然明亮起来。

薪河岸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那里堆着很多稻草,中间只有一条仅能通过一辆小货车的小路,像迷宫一样弯弯曲曲。

来到稻草堆前,龙马停下脚步。如在这小路上遭袭,将无法防御。“那位兄弟在哪里?河边吗?”

“是的。”

是坐船来的,龙马心中有这样的预感。他抓住一把稻草,扔到地上,一边坐下一边说道:“就在这里见吧。你们把他带来。”

“那不行。”

“带来!”龙马瞪大了眼,“把人叫到这种地方来,定不是什么好人。我生在好人家,没见过这种人,所以觉得很有意思,想在这个地方,借着月光看看那人的模样。”

“这小子。”

“你们要是不听,我马上走。”

一个人跑开了,大概是去叫那个人。

佐那子在背阴处看着这几个人,心道不好。她移到另一处。不愧是剑客的女儿。若那些人对龙马不利,她现在躲避的这个地方容易相助。但她仍有点心虚,对五平道:“五平,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你马上回去把我哥哥叫来,别忘了带上我的大刀。”

“小姐您也要打架?”

“没办法。”

“您别这样,这事传出去,会妨碍婚事的。而且万一桶町千叶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对方好像都是走投无路的浪人。”

“五平,照我说的做。”

“是。”

五平无法,只得转身离开。

龙马用宽阔的背对着稻草堆,悠闲地抬头欣赏月亮。不久,对面的稻草堆后出现一个人影。是刚才走开那个人。他的背后出现一个被他称为“先生”的高个子身影,那人来到距龙马六尺处,停下脚步。

“是坂本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烦请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别多管闲事。这是忠告,请你马上停手。听见了吗?”

龙马依旧坐在地上。

“来人可是信夫左马之助?”龙马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和你很有缘啊,左马之助。在伏见的寺田屋我们谋过一面,在参州吉田的茶屋也见过。如今在这白月光下相见,还有点怀念之意呢。”

“你是在嘲笑我?”

“我是在向你致意。”

藏在暗处竖耳倾听的佐那子没想到龙马这么擅长跟人打趣,大为佩服。

“听说,你,在京城……”龙马继续说道,“杀害了一个叫山泽右近的毗沙门堂门人。但是,你好像和所司代、奉行所里的人互相勾结,才逃离了京城。可有此事?”

“龙马。”信夫顿了顿,方才先迈出右脚,又迈出左脚,用一种古怪的步态往前走了五步。此时二人的距离,如果拔刀相向,一招便能决胜负。“听说你要帮那个叫阿冴的姑娘报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休要管这闲事,要是不放手,就别怪我刀剑无情了。”

“我可以放手,但是阿冴怎么办?”

“她老老实实地放弃报仇就好了。要是他们不放弃,你也知道,身为武士,我不会饶了他们。要是可能,你去劝那姐弟俩放弃报仇,我也就此收手。山泽姐弟以及你这三条人命都可保住。”

“你知道阿冴身在何处吗?”

“在深川仲町。”看来左马之助对此非常清楚。

“见过吗?”

“我没见,但派人去了,不仅看了,还跟她睡了。”

“你?”

“不错,据说玩得很爽。”

“哼!”

“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她是个娼妇,谁给钱就跟谁睡觉。她并不知道是仇人的人,很是体贴周到。”

龙马感到一股怒火直往上涌,这也太无视人的尊严了。阿冴到底只是个妓女。龙马认为她甚为可怜,但同时又觉得她非常不干净,让人生气。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对阿冴的憎恶,还是对这些不知廉耻地玩弄了阿冴的男人的憎恶。

“左马之助,”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直起身来,“我们打一架。”

实际上,龙马十九岁之前都没有真正跟人打过架。不仅没有跟人打过架,而且小时候,每次出去,都会被小伙伴弄哭,经常一路哭着跑回家,根本不会跟人打架。

“龙马啊,男孩子偶尔会跟人打次架的。”以前,乙女姐姐等人恨铁不成钢,甚至教他打架的方法,只是龙马从来没有在实际中用到过那些方法。从十五六岁元服之后,他的相貌性情都发生了变化,早不是以前那个鼻涕虫。但是没有一个傻瓜会在元服之后还无缘无故跟人打架,所以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跟人真刀实枪干过。

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四个人,并不单单是来跟他打架玩的。虽说只是一个小武馆的人,但信夫左马之助也是拥有门徒弟子的馆主。另外三个人虽只是喽啰,但也是手持白刃、有些功夫的人。

“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想放手山泽姐弟的这件事?”

信夫拿手按住刀柄。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

“你是要放手?”

“休想!”

信夫突然沉默,然后说了声“那就别怪我刀下无情”。听到这话,两个人迅速移动到龙马身后。

刷!四把刀同时离鞘。所幸此时月亮躲到了云后。

龙马沿着稻草堆退了三步,左肩靠到草堆上。他还没有拔刀。他是想用小栗流快刀杀掉对方?佐那子在背阴处想。她已经忐忑不安。五平应该已经通知了重太郎,但到现在他还没有来。

该怎么办?佐那子虽豪爽,毕竟是女流,看到白刃便脚底打颤,手不听使唤。怪的是,她的头脑却很清醒,是因为龙马和左马之助那番对话中提到一个叫阿冴的妓女。她和坂本公子很熟吗?她觉得厌恶。她知道武馆的年轻门人经常会去那种地方,也常听到他们吹嘘和自己睡过的女人如何如何。原来龙马也和那些家伙一样。她暗恨。他比他们更坏,他还迷上了那个女人不能自拔,甚至答应帮那个女人报仇。他虽然很年轻,还是个乡下人,但说不定也是个浪荡公子。

“呔!”背后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龙马右肩砍了过去。龙马手边闪过一道白光。

佐那子闭上了眼睛。当她睁开眼睛,发现刚才发招的男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被龙马砍断了骨头。

好强的功夫!佐那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她抬头一看,发现夜空晴朗,云飞快飘移,月亮时隐时现。

龙马非常得心应手地利用月光。当周围变得明亮时,龙马便立刻停手,藏身到稻草堆暗处。在对方诸异之下,寻找龙马的藏身之处,不知所措时,月亮又隐藏起来。龙马便利用这短暂的黑暗,出其不意地砍向对方。他相当擅长格斗,已经击倒了对方的三个人。他都是用刀背砍对方肩膀、腰或者手腕。

只剩信夫左马之助一人了,但他毫不慌张。他故意拿刀尖指地,在龙马周围游移画圆弧。他摸清了龙马的动向。月亮出来,龙马便停手。只要在此时跳过去一刀将其砍倒就行。

很快,月亮又藏到云后,不一刻又出来。这一瞬间,信夫往前一步,喊了声“看招”,朝着龙马便砍了过去。

稻草堆哗啦啦倒下。左马之助砍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稻草堆。

“卑鄙!”

“嘿!刚才我就能把你砍成两截。没砍你,完全是出于武士之情。且把你留给那姐弟俩。”

此时龙马竟站在左马之助身边。

“臭小子!”信夫挥舞着长刀往前逼近,而龙马则灵巧地往后退。信夫第四次挥下长刀时,用足了劲,那气势让人害怕。

“信夫,你就这么点本事,还真敢开武馆收门徒。”

龙马在寂静的黑暗中惊叹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是千叶重太郎。他让五平拿着灯笼,飞奔过来,喊道:“小龙,我来帮你。”

“不用,已经结束了。”龙马将长刀收了起来,道:“信夫,刚才你说派去的人跟阿冴睡了,这让我很不高兴,但是现在我心里舒畅多了。替人报仇这种麻烦的事我不干了。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再找山泽姐弟的麻烦。只要你不先动手,那姐弟俩是不会来找你报仇的。”

“我明白。”

“那就好。”龙马点头致意。

“但是,”信夫道,“龙马,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先借你一条命。先招呼你一声,我不会轻易放弃,会回去苦练功夫,有朝一日再来会你。”

“那受伤的几个人怎么办?叫大夫吗?”

“不劳你费心。”

左马之助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是去叫大夫了吗?

第一部 七、惜英雄

一年过去。嘉永七年(安政元年,1854)新年伊始,坂本龙马二十岁了。龙马深为感慨。坂本家的鼻涕虫也到弱冠之年了。他颇为自得。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他从锻冶桥的藩府搬到了筑地的藩府。不仅是他,其他年轻藩士也几乎都搬到了筑地或者品川这两个级别较低的藩府。这是土佐藩釆取的防备之态,以防黑船再次侵入江户湾。一方面在这两个临海的藩府中安置常驻人员,另一方面得到幕府的许可,在品川修筑安防。

从锻冶桥搬到筑地,给龙马带来了不便。那就是住的地方离桶町的武馆远了。

“小龙,那可不方便啊。你倒不如住到武馆好了。”

听重太郎这么说,龙马便向组头提出了申请,组头马上便答应了。

“好,但一旦有事,你要马上赶回来。另三日中要有一天住在藩府。如此方可。”

龙马仅仅是临时被编入藩中警备队,况且又不是拿俸禄的剑术诸生,而且还是一个乡士之子,自家出资来江户游学。藩府无法预知其未来会如何,对这种身份的人根本就没寄多大希望。

龙马住进桶町的千叶武馆,最高兴的就是总教头千叶贞吉。老人自去年夏天开始,身体的状况便不好,大夫建议他不要再去武馆了。

贞吉老人和兄长周作不同,为人非常随和。最近,他也学儿子重太郎以及门生们对龙马的称呼,不叫他龙马,而叫他小龙。

“小龙,我时日无多了。但即便这样龙钟不堪,也会偶有精神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体像年轻时一样清爽。可笑的是,这种时候都是在晚上。要是你住进来,我就能随时把你叫到身边。我想在一年当中把北辰一刀流的真传传授给你。”

重太郎当然也很高兴,只是佐那子有点怪。当她听重太郎说龙马要住进来的消息,不禁拍手叫好,欢喜雀跃。重太郎狠狠地责备了她。但她对龙马的态度很让人奇怪。龙马仔细想了想,好像从薪河岸那件事以来,佐那子对自己便是这种态度。比如,他早晨和她打招呼,佐那子会狠狠将头扭向一边。旁边若有人,她会不得已回个礼,却显得十分生疏。

这个佐那子,生恐我脏了她的眼睛似的,即便在家中擦身而过,她也只低着头匆匆过去。真头疼。龙马心里大感为难。难道她是认为我迷上了青楼女子,甚至答应替人报仇,才瞧不起我了?这可麻烦了,他心想。不管是因为什么,他都不想成为被女人轻视的男人。或许每个男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从小在乙女的熏陶下长大的龙马,这种想法尤其强烈。

在龙马心中,有一位头戴光环之人,也可以说是一尊观音像。不知为何,那尊佛像是一个女子。他心中这尊像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对这像进行雕琢,画上眼鼻,做好衣褶,甚至雕出指甲的那个人,就是龙马早年唯一的老师乙女。

她是来监视龙马的,用女子的眼睛监视龙马,告诉他要变成一个好男人。有时候她会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有时候又会非常宽容地向他微笑。龙马迷上了她,他只能抱着头,服服帖帖。

也有让龙马为难的事情。这观音像的长相会与时俱变,不同的时期她会像不同的人。更多的时候,这观音像像姐姐乙女,有时候会像田鹤小姐。不,不仅是田鹤小姐。最让龙马恐慌的,是现在那尊观音像有点像佐那子。

令龙马大为恐慌的,就是这件事。他觉得监视自己的那尊观音像变成了佐那子这个肉身,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让他束手无策。

去年来港的夷人佩里,正月十四日再次率领舰队来到江户湾,强硬地要求幕府答复他们上次呈递的国书。各藩的警备队再次如临大敌。在黑船离开之前,龙马只能住在藩府。

二月末,幕府决定开放下田、箱馆二港。幕府答复了佩里的国书之后,龙马又回到了桶町的武馆。

好久没来武馆的龙马要去向贞吉师父问安,于是去了中庭。在一棵金松树下,他和佐那子擦身而过。

佐那子眼中掠过一丝惊讶,然后马上低下头,但走出两三步之后,又回头看。龙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有事吗?”

“这……”佐那子满脸通红。她像在拼命忍住,但还是和以前一样,故意板起脸来,做出不悦的样子。

“你腹痛吗?”

“不是,这……”

“肯定是肚子里有虫子了,熬点药喝吧。”

“不是,小孩子肚里才生虫子呢。”

“大人也会生虫子,在我老家,有一个叫老源头的老仆人,都六十多岁了,肚子里还生虫子呢,很麻烦。”

“我不是老源头,而且,我不是要和你谈虫子的事。”

“那是什么事?”

“你的脑袋怎么了?”

“啊,你是说这个啊。”

龙马摸了摸自己的头。他本来是想留总发,但是前额的头发长长了,变得像个大芋头。

发髻的形状也和一个月前不一样了。以前头发都从发髻处垂下,现在都盘了上去,盘成一个很粗的发髻,看起来很成熟,所以佐那子感到好笑。

“我已经二十岁了。”

“你是到筑地藩府弄的?”

“是的,不好?”

“非常……”

“不好?”

“不是,好,但是,你是不是该好好打理呢?我觉得插一个梳子会更好一些。”龙马的头发虽浓密,但有少许红毛,而且卷曲,再加上他不喜欢把头发拉直再盘,前额的头发又长得很长,所以看起来竟像个山贼。

“我是因为今天要来武馆,特意扎起来,可是……”

“可是怎样呢?”

“原本刚梳起来的时候,眼睛往上吊着,觉得很难看,所以就用两个手掌这样……”说着他便用两手按住鬓角,道,“弄得蓬松了些,所以看着像山贼。”

“但是这样看起来更强悍,要是替深川的那位姑娘报仇,这打扮很适合呢。”还记着呢。龙马心想。这便是佐那子一直想说的事吧。

“别再提那事了。”

“你在后悔?”

“不是后悔,只是一提起那事,我就不快。”

“为什么?”佐那子是想问他为什么不愉快。她紧紧地盯着龙马。她的眼神让龙马没法糊弄过去。

“妓女终归是妓女。”

“也就是说深川的阿冴让坂本公子您感到不高兴喽?阿冴虽然是妓女,却立誓要报杀父之仇,难道算不上是个孝女吗?”

“是孝女。”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啊,这个,那是因为……那阿冴其实是个很热心的女人,她还说要教我做一件事呢。”

“什么事?”

“男女之事。其实我也早就那么想了,我已经元服好几年了,也差不多该学学这种事了。”

“哼!”

“那么你也是知道这种事的喽?”

佐那子怒视着龙马,眼神让人感到恐怖。

“你要是不知道,就别说话。那种事恶心还是让人羡慕,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想着,要是学的话,就不让别的青楼女子教,而让深川仲町的阿冴教我,但是信夫左马之助的门人却去做了她的客人。”

“他们行了男女之事?”

“是的。”

“所以你就嫉妒,甚至不愿意去替她报仇了,我说得可对?这就是你被那个叫阿冴的女人迷上的证据。让我觉得恶心的,就是这一点。”

“哦。”龙马摇着头感叹道,“佐那子小姐果然伶牙俐齿。你就像兰医解剖死囚的尸体一样,说穿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是呀,嫉妒心,这太让我吃惊了。我原本还以为嫉妒心只是女人才会有的,看来男人也会有。”

他紧紧盯着佐那子。其实在他心里,并非真的认为自己对那件事的不快是出于嫉妒。佐那子开始不知所措。她没想到龙马非但没有辩解,反而对她的说法表佩服。

“这……”佐那子低下了头,“我说错了吗?”

“不,没有错。哈哈,今天听了你的话,我可长了个心眼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脖子有点酸,龙马拍了拍左肩,道,“回头见。”

说完,龙马便拔腿走了。佐那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寻思,真搞不明白。本以为此人是个嘉落君子,但有时候又会绕圈子,把人弄得云里雾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这年三月,龙马从筑地藩府转移到品川藩府,奉命负责守卫。因为身份只是游学武生,所以他便自嘲为“杂兵”。

佩里的舰队还在相州湾。他已经在本月初三于横滨与幕府会面,约定开放下田和箱馆,但不知为什么依旧不肯离去,将炮口对着陆上,施以无言的威慑。

诸藩的阵地异常紧张。土佐藩留在江户的人数和兵器都严重缺乏,每日都从土佐运来长矛、短枪和马印等物,当地武士也都陆续来到江户。

品川藩府的总兵是驻留江户的家老山田八右卫门,行伍编制和阵法主要以武田信玄的军制为范。 对付以火器为主的洋夷,却只能挥舞着腰间的长刀短刃。龙马等剑客自然备受重视。镜心明智流的武市半平太已经回藩地,在江户藩府当中,除了剑术教头石山孙六老人之外,没人能比上龙马以及和武市同门的岛村卫吉和福富健次。

这三个人都是下级武士出身。但是,每天他们都作为诸藩士的教头,对众人进行严格的训练。

乡士出身的岛村卫吉说:“剑上有气。”在训练时,他非常严格,每次都会大喊:“这样能砍洋鬼子吗?”毫不留情地用竹刀砍向对方。尤其若对方是上级藩士,他总是还没等人站稳就砍过去。只有在拿着竹刀练习的时候,双方才没有身份的差别。他大概是想通过这个来发泄积愤。

乡士出身的福富健次剑法精巧,但同样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在跟他不喜欢的上级武士练习的时候,对方砍过来,他总是会边笑边说:“别闹,喂,别闹。”巧妙地躲开对方,看准时机,说一句“吃我一招”,猛地攻过去。

龙马却不同。对于武艺不好的,他便不让他们戴头盔等护具,给他们每人一根木棍,道:“去院子里练去。”武艺不好的人,即便戴着头盔练习,也无法躲开敌人的刀枪,倒不如练习基本的招式。“宫本武藏并没有学任何流派的剑法,他就是自己拿着木刀对着木头练成的。萨摩的御家流示现流也只是教这个。不管哪个流派,只要拼命空抡,就至少能达到初级水平。要速成这方法最好。”龙马的教授方法独创而且管用,所以很多藩士都聚集到他周围。连山田八右卫门都知道了龙马的名字。

三月的一天,龙马在武馆中被组头深尾甚内叫到他的小屋。深尾在床几上坐下,龙马这等乡士之子,只能跪在地上。

“家老让我带你去见他,你赶紧准备准备。”甚内命令道,盛气凌人。在日本,没有一个藩比土佐更加重视身份地位,上级武士对下级武士绝对能指手画脚。

这时龙马本应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但按他的习惯,他只是沉默地微笑着。甚内似乎恼了,道:“明白了?”

龙马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点了点头,问道:“有何事?”

“去了就知道了。我警告你,你是市井乡士出身,不知礼数,千万不能草率疏忽。”

龙马跟着组头,见到了山田八右卫门。八右卫门没有戴头盔,但穿着祖上传下来的古旧铠甲和打仗时的披风,就像杂货铺柜台上摆放的男孩节玩偶。

“坂本龙马就是你?”八右卫门问道。

“是。”龙马微笑着抬起头,看着身穿铠甲的八右卫门。组头深尾甚内在一边大急,责骂道:“龙马,头抬得太高了。”他干脆直接按住龙马的脖子,用力往下,让他低头。原本性情温和的龙马极少见地发怒了,双眉上扬,瞪着眼睛吼道:“好不烦人!”

在场的人全都面色煞白。下级武士对上级武士怒吼,这样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抱歉,是痰。”

“痰?”

周围的上级武士都露出紧张的神色。虽说都是藩士,但是在土佐山内家,上士被称为山内武士,乡士则被歧视,上士甚至根本就不把乡士当人看。这事不会简单收场,但龙马却非常镇定。

“我从昨晚就伤了风。刚才被按到脖子时,痰差点堵住喉咙眼儿,所以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那不是清嗓子的声音,刚才你的确对深尾说‘好不烦人’。”

“是您听错了吧?”

“好了,肃静。”

山田八右卫门令众人安静。对于这个一向温和的家老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有骚乱,就得死一两个人。

“刚才的确是清嗓子。而且,军阵之礼以简为上,不必再争论了。我今天找龙马来,有事要吩咐他。”

山田八右卫门吩咐龙马去驻扎在相州沿岸的长州藩阵地打探。

“打探他藩阵营不太妥当,是何原因呢?”组头深尾甚内替不能直接询问长官的龙马问道。

“因为他们好评甚多。”家老道,“要是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我藩也可以参考。这是对将军府的忠义。”

龙马也听说了关于长州藩的传言。

相州、特别是三浦半岛,本是江户的咽喉,自从黑船来袭,幕府原本是命谱代大名中地位最高的彦根井伊家负责守卫,但这次幕府改换布防,将井伊转移到羽田和大森沿岸,令长州藩守卫相州。

龙马听说,长州虽为外样大名,却得到幕府如此器重和信赖,全藩上下对幕府感激涕零,将家老益田越中任命为阵地指挥先锋,选择藩士中武艺最为高强的人派到江户,然后再从其中精选了一百二十人,驻扎在位于三浦半岛南端一个叫宫田村的渔村,作为大营。据说其队伍之整肃、布阵之巧妙,都成为诸藩的榜样。

土佐藩和长州藩阵地相邻,因此,便起了与之比试的心思。所谓打探,不仅仅是让龙马去看看对方布阵情形。然而自黑船来袭以来,幕府就禁止各藩藩士私自察看别藩负责的阵地。

深尾甚内想要问得更仔细一些。“应该怎么做呢?要是派龙马这小子过去,万一被长州兵抓住,幕府必然怪罪,我藩难辞其咎。”

“我心中有数。”山田八右卫门道,“位于宫田村的长州阵营派来了使者,说是为了鼓舞滞阵时的士气,想要举行一次比武大会。从土佐和长州分别选十人进行比赛。龙马自然要去。比赛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在比赛的时候打探对方情形。这就是我的意思。甚内,你明白了吗?”

“明白。”

深尾甚内跪伏在地。

“龙马,明白了吗?”

“明白。”

翌日天还没亮,十个藩士就戴着粗编的深帽檐斗笠,穿上披风和长袴,从品川的土佐藩阵地出发了。除了龙马,还有岛村卫吉、福富健次、日根野爱马和平尾五八这几位声名远播的剑客。到三浦半岛的南端有一百余里。到了第三天晚上,土佐的藩士们到达了宫田村的长州阵地。

龙马到了地方,看到在这个不知名的小渔村安营扎寨的长州藩年轻家老益田越中(后改名为右卫门介,元治元年七月的蛤御门之变引咎切腹)的战术,惊呆了。

这个宫田村,现已划归神奈川县三浦市,路通三方。往横须贺只需四十里山路,而且位于浦贺和三崎之间,不论敌人从这三个港口中的哪一个登陆,这里都能马上发兵拦阻。这就是兵法上所说的要冲。

“岛村,你年纪最长,长州藩士你也都认识,你应该认识那个姓益田的家老吧?”

“龙马太天真。俺年长也不见得就认识。”岛村笑道,“对方可是一万两千石大名的家老。同样是家老,跟山田八右卫门大人可不是一个级别。我一个下级武士,同八右卫门大人都不能直接对话,何况是别藩的第一家老呢。”

“是这样。”龙马苦笑着点了点头。

岛村说,益田越中比龙马大两岁,现年才二十二岁。益田家原本在长州藩便是名门望族。战国之前,在出云益田附近称雄一方,后来归附毛利家的开山之祖元就公,其后的三百年来,代代都是毛利家家老,战时便成为率领主家主力军的大将。益田越中因这次黑船事件而急速从土佐赶到江户。虽然年纪轻轻,但因为是世袭官职,方才担当了长州藩兵的指挥之职。

龙马等十人在当天晚上长州阵中的寺院里见到了益田越中。的确年少。他肤色白晳,一双丹凤眼,典型的长州美男子,看上去便是名门之后。他一坐下来,就笑道:“我是越中。”

看样子是个豁达的年轻人。他虽身为须佐一万两千石的城主,却完全没有土佐诸重臣和上士的傲慢。

“明日一早的比赛,我拭目以待。各位都是在江户长大的吗?”

“不,我们全都是在家乡长大的。”岛村卫吉代众人答道。

“果然不出所料。”年轻的家老微笑着环视了一圈,将视线停留在龙马身上,“一看各位就是土佐的武士,实在强悍啊。看样子明日的比赛我们不能疏忽。”

“哪里哪里,贵藩自元就公以来,就以武勇闻名,我们岂敢掉以轻心?”

“但有一点为难,驻扎在宫田村本营的武士当中,武艺最高的乃是韭山代官,他到沿岸去勘测地形了。若今晚或者明日一早能回来最好,若回不来,对于我方,这将是一场非常困难的比试。”

“那是何人呢?”

“是桂小五郎。”

“啊?”岛村吸了一口气,道,“莫非是斋藤弥九郎先生练兵馆的总教头?”龙马没有听说过。

那晚,因本营狭窄,龙马等土佐藩士便被安排到民家住宿,还上了酒肴。是益田越中安排的,长州藩的接待可谓无微不至。藩士们轮流陪土佐的十个来客说话。

龙马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长州藩士。长州人和土佐人的确差别甚大,他们个个眉清目秀,肤色白晳,脸颊修长,多是美男。不像土佐人那样爱取笑,个个城府深,多智谋。让人感到担心的是,人人脸上都有忧色,可能是水土所致。

“岛村,”龙马对旁边的卫吉道,“长州诸位看起来都很聪明。看了他们之后,再转眼看看,比如看看岛村你吧,看起来简直不是一张人脸。”

“那像什么呢?”岛村笑问道。

“倒像一尊烧坏的泥人在笑着喝酒吃饭。”

“你这个王八羔子!”

“冒犯冒犯。”

负责接待他们的长州年轻藩士佐久间卯吉挥手制止。

“和敝藩不同,土佐和萨摩等南国壮士看起来颇威严,作为武士,总让人有可靠之感。”

“哪里,我们土佐人啊,”岛村客气地说道,“就像人们都蔑称我们为土佐大汉一样,多有血性,但欠思虑,喝酒便是唯一的能耐。”

然后他们开始谈论史事。时下流行的书是赖山阳的《日本外史》,大家都在读。就连少年时代不喜学问的龙马,小时候因为姐姐乙女总是拿在手中教他朗读,他甚至都能全文背诵。

在相州宫田村的酒席上,众人开始谈起各自藩国的历史。

每个长州的青年藩士都对自己的藩国抱有根深蒂固的自信,无不为之自豪,这让龙马感到惊讶。每当上酒时,他们都会说:“我们藩公作为外样大名,长期被幕府疏远,但是一旦国难当头,还是得到了幕府的信赖,被委以镇守相州的重任。总有一天,长州人会背负起天下重任,崛起于列岛。”

长州藩的确和其他藩不同。龙马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长州人的自信源于长州藩的历史。毛利家和萨摩的岛津家一样,他们的土地不是德川家康所封。他们在六百多年以前,都是源赖朝公的家臣。战国时代,各自灭了四邻,扩张领土,毛利家一度成为中部十一国之主,但是因为在关原合战中败北,封地减为防长二州三十七万石。他们对德川家,只有恨,而没有感恩。这种独特的风气或许就是由此而来。

长州和土佐的比武大赛在宫田村本营的院中举行。裁判是长州藩剑术教头内藤作兵卫的外甥、神道无念流的永田健吉。长州藩的领队是佐久间卯吉,而土佐藩则推举最为年长的岛村卫吉为领队。

益田越中刚坐下,便环顾左右,小声问道:“桂还没回来吗?”

左右答道:“是。”

越中点点头,做出一脸苦相,耸肩道:“要是桂在,定是先锋。那些土佐大汉很幸运啊。对方领头的是哪一位啊?”

旁边的兵士拿起名簿翻开,道:“乃是镜心明智流的岛村卫吉。”

“先锋呢?”

“北辰一刀流的坂本龙马。”

“哦。”越中脸上现出快意的微笑,看着场上,他的视线锁定正在戴头盔的龙马,道,“是那个大个子啊,看起来功夫不错。”

“要比试才知道,看起来多少有点傻气。”

“古语常说大智若愚。脸上总挂着锐气行于世间的人,即便有才,也只能算是二流。一流的人物,看起来多少都有些拙,有的甚至有点过分,在凡人眼中,就是儍瓜笨蛋,但他能令相与的人印象极深。听说他是土佐城下乡士之子,在长州没有这种身份的人。”

对于益田越中,龙马是引人注目的。他总有一种感觉,在自己的一生当中,还能再见到这个人。

龙马此时站了起来。

长州藩的先锋是林乙熊。二人隔三丈余站住。龙马从右侧将长刀举过头顶,乙熊则将刀平握胸前。乙熊不愧长州藩的先锋,其势无懈可击。他学的乃是神道无念流。长州藩的武士几乎都是随这个流派,乃麹町斋藤弥九郎门下弟子。

这是有缘由的。几年前,弥九郎长子新太郎到江户长州藩府中的武馆有备馆和藩士比武,结果无人能敌。新太郎周游各藩修习武艺时,到达长州萩城城下,与长州人比武,也无人能胜过他。之后,新太郎见到了长州的重臣,道:“说到武艺,属江户最强,何不选一些才俊到江户敝武馆游学?元就公以来的长州武士风范定会发扬光大。”

重臣听取了他的意见,首次用官费派往江户学武的便是河野右卫门、永田健吉、财满新三郎、佐久间卯吉和林乙熊,还有私费入门的桂小五郎和高杉晋作。

赛事很快就结束了。

先锋龙马将林乙熊推出两丈开外之后,或许是长州藩士太紧张,一个个都倒在龙马剑下,最后佐久间卯吉也被击中,败下阵来,土佐的另外九人还没有拿剑上阵,赛事就结束了。

然后是十组的示范赛,长州藩和土佐藩各有胜负,但是在最初土佐方大获全胜,从此,龙马的剑名远播他藩。

那天又住了一晚,翌日一早,一行就离开了宫田村长州大营。龙马因为奉命查探对方的布阵情况,于是途中跟大家分开,要翻过山,到横须贺去。

附近有座富士山。龙马选择了其东麓的道路。这富士山仅高五十余丈,就如假山一般。在当地人眼中,它比骏河的富士山更美,因为这座山虽小却山容妖冶,骏河的富士山上没有树,但相州牛込村的这座富士山上却长满了松树和栎树等,当地人常引以为豪。道路的两边树木延绵不绝。龙马穿着披风和长袴,腰挂涂着黑漆的大刀短剑,戴着斗笠,快步往前走。

到了山顶,龙马依然没有放慢脚步。他想在日落之前到达横须贺村的长州阵营,看一看那里的情形。正值三月,却难得地碧空如洗。回头看去,相模湾方向涌出一朵白云,耀得刺眼。

从山顶来到下坡路的路口,这条路两边都是山毛榉。踏着路上的青苔,龙马倍感亲切,因为土佐的渔夫都煎这种树的树皮染渔网。路往右拐,变成了羊肠小道。这一带不再是山毛榉,而变成了杂木。龙马突然停下脚步。

有人。

一个戴着斗笠的武士独自坐在树下,他着一身行装,个子矮小却显得十分敏捷,衣服也干净整洁。他抬了抬笠檐,看了一眼龙马,眼神如刀,让龙马不敢掉以轻心。然后,这人抬起右手迅速解开了斗笠上的带子,做出了警惕之态。

“借过。”龙马微微点头致意,要从他身边通过。

“且慢。”当龙马背对他时,那人站起来道,“鄙人有事要问。相州乃是长州藩士负责警备的地盘,幕府禁止其他藩士随便进入。鄙人推断,阁下应该不是长州藩士。”

“那又如何?”龙马从笠檐下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对方。此人很可能是长州藩士,把龙马当成探子了。

“能否请教台甫并告知来此有何目的?”那人说道。

这是坂本龙马第一次见到长州藩士桂小五郎。

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当时都还只不过是个无名之士,即便问清姓名,也不会怎样。

但龙马对桂小五郎这个名字多少有点印象。因为长州藩家老益田越中曾经透露“要是桂在定是先锋”,这句话还在龙马耳边回响。的确名不虚传。桃井之美姿、千叶之技艺、斋藤之力道,斋藤弥九郎神道无念流武馆总教头便是这位。要是有桂在,龙马或许不会那么轻易取胜。不过龙马尚不知这一点。

他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东侧的杂木林深深浅浅的绿在阳光下美得令人目眩。桂背对着那片绿色的海洋,轻轻攥起双拳,道:“快说。”

他要龙马通报藩属和姓名。这是一种审讯的语气。对于这种无礼,龙马不予理会。但是,这对于桂很正常。在长州本营通往横须贺的小道上发现一个行色匆匆的武士,便可以认定此人是探子。幕府将相州沿岸的警备委托给长州之后,连行政权也一并交给了他们。而且现在大敌当前,有可疑之人,可以就地斩杀。

“我不能说。”龙马像在故意引诱对方,开始缓缓解开斗笠上的带子。他想,若对方砍过来,他便立即拔刀。

“我再问一遍,你若还不回答,我便会把你当疑犯收拾了。请问贵姓、贵藩名?”

“我不能说。”

话音刚落,桂的斗笠落到地上。而在此之前,他手中光芒闪动的长刀已经朝龙马头顶落下。

龙马没有时间拔刀,只好一步一步往后退。

而桂始终不给龙马拔刀的机会,步步紧逼。他的动作异常轻捷。

桂的长刀不知道在第几次落下来时,刀尖砍到了龙马斗笠的边缘,劈开了一个尺把长的裂口。龙马大惊,改守为攻。当他进攻时,突然觉得身体轻快了很多,简直能飞起来。然后,他沉下身子,蹲好马步,奋力冲向对方白刃之下。而且,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不看对方。桂身形移动。与此冋时,龙马钢刀出鞘,划破长风一力上举,一种异样的感触通过刀身传到龙马手上。

桂的刀身折断,飞向空中。桂旋即后退一步,拔出腰间的短刀。龙马举起手来,道:“等一下。”

龙马比折断了刀的桂更加慌张。他迎着阳光看了看自己的刀身。原来,他砍断桂的长刀同时,自己的刀刃离刀柄约三寸处裂了一个口子。

“啊,裂了!”他大声喊道。兄长权平心疼的样子浮现眼前。这套刀,包括长刀和短刀,都是权平为了龙马出门学艺而特意锻冶打造的。虽然是新刀,却有着连名刀都不能及的力量。记得当时,由于刀身显得很有分量,权平一见,欣喜若狂,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八云肌啊,这样的刀,一万把里才能有一把呢。”然而,现在刀刃受到如此重创,根本没法磨出来了。要想继续用它,就只有将其磨断,改成短刀。

“不好了。”

“怎么?”

桂心中十分惊讶。这人若是认真,很容易便能将自己砍成两截,但他却没有那么做,而仅仅为刀受了损伤而惊慌。莫非是个傻子?不管怎么说,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探子,桂于是说道:“在下看错了人,失礼了。您到那边的岩石上歇歇脚,如何?”

“多谢。”

龙马收起刀。桂也收起短刀,道:“鄙人长州藩桂小五郎。”

龙马坐到岩石上去,笑了起来。“久仰大名。我是土佐藩的坂本龙马。受贵藩益田越中大人邀请,前来参加比武大会。”

“抱歉。”桂站在那里,深深鞠躬,“见谅。鄙人虽不知情,但万万不该将本藩邀请的客人当成探子。”

“哎呀,好险。越中大人说,要是您回去,是不会让我藩这么容易取胜的,今日见到您的功夫,果真厉害,这才明白那话的意思。”

“这是什么话?身为武士,被人砍断了刀,没有比这更觉耻辱之事了。咱们不提这个了。请恕我私心,我将您错当成探子并要跟你一决胜负之事,能否不跟人说起?”

他想的是,如果龙马回到品川声张出去,很可能引起长州和土佐两藩的纷争,当然益田越中和他都会因此陷人困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害怕给主家带来麻烦。

“不必跟我客气,我就是探子。”龙马开始怜悯起对方来。他只要一生怜悯之心,便会老实过头。

小五郎听了这话,险些惊倒。好不容易消除对此人的怀疑,他却又坦白说自己就是探子,而且还好像在安慰小五郎似的,道:“你不用顾虑。你的眼力很好,处事也正确。”

这家伙,是傻子不成?小五郎默不作声地呆住。

“我有事要拜托你。既然已经跟你坦言我是探子,便不能一走了之。”

“那要怎么样?”小五郎表情变得僵硬,他以为龙马又想拔刀了。

龙马却急急挥了挥手,道:“很简单,你能告诉我贵藩布阵的情况吗?”

“什么?”小五郎越发感到惊讶,“你是让我告诉你我藩的秘密?”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此意。你要是告诉我,就省得我大费周章。反正好似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阵法。”

岂有此理!桂心里想着,嘴上说道:“这可不行。”

“有劳你了。我藩也只是为了巩固品川防备,以资参考,并无他意。最终都是为了天下。”

真正拿这人无法。桂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龙马的每一句话总是出人意料,听起来像是诡辩,却又句句在理,没有虚言,不是要引人上钩的言辞。因为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所以都掷地有声,令人信服。小五郎默默地听着这些话,感到这些话语从耳中传到心里,打动着他。

这或许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小五郎心里寻思。同样的话,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就让人感觉是在胡言乱语。但从此人口中说出来,却句句充满活力,具有一种非常奇特的魅力。他实际却又不是雄辩之人,一直使足了劲在解释,而且夹杂着很多土佐方言。

或许这种人就可以称为人物。即便和别人说一样的话,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就是和别人不同。是不是人物,这就是尺度。

“坂本。”小五郎盯着龙马道。他原本是一个慎重之人,甚至因过于谨慎而显得阴沉,此时却变得非常开朗。“长州的布阵,我告诉你。”

“已午时了啊。”龙马又说出了奇怪的话,“我饿了,我们到那边的农家,让他们给做点饭。用完饭再说。”

农家那位面容和善的老婆婆,非常高兴地答应给桂小五郎和坂本龙马准备午饭。“只是,两位武士大爷,老身这里只有咸菜。”

“没问题。”龙马道。小五郎没说话。

“桂兄,这位婆婆说只有咸菜,你意下如何?”龙马言下之意要做个和事佬。“这倒无妨。只是……”小五郎有着长州人特有的慎重,“鄙人一直在想,你我虽各事其主,我却想交你这个朋友。你意下如何?”

“啊呀呀呀。”

“怎么了?”

见小五郎吃惊,龙马非常认真地说道:“失礼了。刚才我也这么想,听你一说,才吃了一惊。外夷来袭,还分什么土佐和长州。天下风云将起,那时能够依靠的,就是好友。男子理应不惜一切以求好友。”

“坂本兄,同感同感啊。”

“但这和咸菜有什么关系?”

“我们既结交,吃咸菜不太好。刚才我在谷场看到了鸡,我们就吃鸡,怎样?”

“再好不过了。”鸡肉是龙马最爱吃的东西。“但还是十分过意不去。”龙马低头笑了起来。不仅让人向自己透露长州布阵情况,还让人家请自己吃鸡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探子。

“太过意不去了,桂兄。”

“不必客气。你这小子好像就有这种人望。”

“那我就不客气了。”

“等等。你好像误会了。我最不喜不合道理之事。所以,有人说我不随和圆通。长州阵地的情况,我会照约定都告诉你。”

“承情了。”

“但吃鸡肉的钱可得另算。没有理由让我请你,我们平摊。”

龙马有点扫兴,世上竟有这种人,但他转念一想,不为不合理之事或许正是此人的优点。但龙马也怪,桂这么说,他就非得让对方请自己不可了。虽然盘缠袋中有很多钱,他却说道:“我口袋里所剩无几,若是付了鸡肉钱,就回不了品川。”

“是吗?”小五郎不慌不忙地说道,“那就让我出吧。多金者付钱,如此就合理了。”

真正有趣,龙马暗想。

鸡肉炖好了。

“酒呢?”龙马催促似的说道。

“酒恕我不能请你了。”小五郎这回真的忍不住一副厌恶的表情。

但奇怪的是,一起吃着一锅饭,二人互相对对方的亲切倍增。而且,更让龙马感兴趣的是,桂小五郎也和他一样,是从家乡来江户学艺的。和我一样啊,龙马不由得高兴起来。“你也打算以后回家乡,当一名剑术师父吗?”

“嗯。”小五郎不爱说话。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夹着鸡肉往嘴里放。

“桂兄,虽然我和你不在一个武馆,也不属一个藩,但是听你这番话,我越发觉得我们是百年的知己。”

“同感。”小五郎嘴里这样说着,心无二念地吃着鸡肉。

“对了。”龙马必须得问最重要的那件事,“关于长州阵地的事……”

“你看看这张图纸就明白了。”小五郎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在龙马面前打开。这是一张以三浦半岛为中心的相州地图。南面从城岛能一眼看见浦贺、横须贺、长浦湾、平泻湾等地,江户湾和浦贺水道一带的水是用彩色画的,上面漂浮着再度来航的美国舰队。而且,让人惊讶的是,连沿岸的水深都有标记。

“妙极,我从未见过连水深都测好标上的地图。”

“那是当然,当今天下仅此一张。”

“是谁去测的?”

“鄙人。”小五郎若无其事说道。

龙马大吃一惊。原来他仅仅听说桂是斋藤弥九郎武馆的总教头,但如今看来他并不单单是个剑客。而且他用的还是西洋式测量法。

“你?你学过兰学?”

“没有。”小五郎突然抬起头来,道,“实际上这其中是有些原委的,但请不要再问了。我只告诉你长州阵地的情况。”

“嗯,那倒是。”龙马又看了看地图,抚掌道,“到底是长州藩。每块阵地都有两门大炮。土佐整个藩才有两门大炮。”

“那些大炮多半是打不出炮弹的,从远处看是大炮,实际上是寺院里的青铜灯笼,放倒在地的。”

龙马目瞪口呆。

“这个地图中的大炮是灯笼?”

“对,美国舰队用望远镜看,会认为那是大炮,不敢靠近。这便是楠木流的兵法。”

“听你这么说,倒让我想起《太平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楠木正成在城墙上放上穿着铠甲的草人,骗了来攻的坂东武者。但是那些美国船上的人,会那么容易上当?”

“只能出此下策。”

“这是为何?”

“日本沉睡太久了,既没有大炮,也没有军舰。现在佩里恐吓幕府。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侮辱,幕府都只是卑躬屈膝,而毫无办法,现状如此狼狈。我们长州人镇守的相州沿岸,乃是江户的咽喉,却没有大炮。如果不把灯笼扮成大炮,黑船上的洋鬼子就会更加瞧不起日本。”

“我反对这种小诡计。”

“你可有大智慧吗?”

“没有,但我认为这并非良策。要是洋鬼子冲到海岸上看到那些灯笼,定会大笑,会点亮灯笼,围着它们跳念佛舞。你的策略就是想趁他们跳舞时杀上去吗?”

“你是个傻子?”

“何出此言?”

“恕我直言,听了你这一番话,我也糊涂了。美国人怎么会跳念佛舞?”

“怎么不会?你们长州人就是想趁此机会杀过去吗?”

“我也乱了。”小五郎放下筷子,道,“我本不想说,但还是告诉你吧。”他绷起他那张才气勃发的脸。

原来,他曾和以精通兰学而闻名的韭山代官江川太郎左卫门同在斋藤弥九郎武馆。当初,幕府命江川建造品川炮台时,江川便开始测量武藏、相模和伊豆的海岸,当时,剑术师父斋藤弥九郎为了让年轻的弟子桂小五郎明白海防的紧急及重要,让桂小五郎扮作江川的手下与之同行。

桂小五郎就是从那时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江川对小五郎无话不说,西洋炮船的精妙,西洋人的陆战法,步兵、炮兵、骑兵之能及调遣法,英法对印度及中国的殖民法,沙俄南下的野心,美国的产业状况和国家机构等。每每在结尾江川都会说一句:“长此以往,日本国将不国。桂君,你们这些后生该大显身手了。”

“那应当如何做呢?”

“如今海外的强国,无不得益于好的国家体制。没有哪国像日本这样,三百诸侯割据一方,对德川以臣礼事之,不致力军政,而一味看德川幕府脸色行事。”

桂小五郎出身于与藩主毛利家同祖的医士和田家,天保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生于长州萩城的吴服町江户屋横丁,比龙马长两岁。邻家有一位叫桂九郎兵卫的,是年俸二百石的武士,与小五郎之父和田昌景相交甚笃。

桂九郎兵卫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常对昌景道:

“你家二公子小五郎聪明伶俐,能送我做养子吗?”然而,他们口头约定此事之后不到二十天,九郎兵卫便去世了。

收小五郎为养子一事,还没有向藩府呈书。按照惯例,桂家没有继承人,应该是收回俸禄,削去武籍。因此桂家的亲戚朋友聚在一处,对外称“九郎兵卫病卧”,然后匆忙呈书藩府,将八岁的小五郎收为桂家养子,第二日才宣布九郎兵卫病亡。

这个法子明显是一种欺骗,但在当时的各藩都不乏这种做法。各地藩府也都知道内情,不予计较。但如此必然减禄,因此桂家从二百石减到了九十石,小五郎八岁时便成了年俸九十石的武士。然而,小五郎的养母,亦即九郎兵卫的遗孀不久也去世了,于是小五郎虽然改姓了桂,依然由生身父母养育。

小五郎幼时身弱,有几次因风寒险些丧命,但随着年岁渐长,身体也变得康健起来。他在藩校明伦馆读书,跟随藩中剑术教头内藤作兵卫习剑。无论读书还是习武,无不出类拔萃。少年时喜作诗,才华横溢,十四岁时还得到藩公奖励。小五郎乍一看具有俊才的冷峻,但其内心却隐藏着诗人的激情。可能就是这种激情,让小五郎成年后投身于天下风云之中。

嘉永二年,小五郎十七岁。他认识了一位二十岁的青年。这位青年是在城外经营松下村塾的藩中兵法学者玉木文之进的外甥。他们认识之后,小五郎便马上拜他为师。这位青年就是吉田松阴。令小五郎诗人的血液沸腾起来的,就是松阴。

“读书固然重要,但学成后并将其实施才是丈夫之道。诗固然有趣,只在书房里作诗却无意义。身为七尺男儿,将自己一生谱写成诗篇方是正道。楠木正成虽一句诗也不会,但他的人生不正是宏篇巨制吗?”他对小五郎如是说。当然,松阴教给小五郎不只这些,但这段话却改变了小五郎的一生。

嘉永五年,师徒二人仍很年轻。松阴为了深造和开拓视野,小五郎为学习剑术,前后来到江户。

和龙马在相州山上相遇时,小五郎二十二岁,龙马二十岁。

龙马有个易钦服于人的毛病,现在自是对小五郎心服得五体投地了。此人真了不起。虽然只是一介武生,却跟着韭山代官江川太郎左卫门学习西洋式测量法,一边学习,一边踏遍了相模、武藏和伊豆的海岸,还画出了海防图。

龙马佩服的还不仅仅是这一点。小五郎将自己测量的结果和得出的感想写在信上,献给了主公毛利大膳大夫。小五郎信中大意是,只有将藩府机构改造成西洋军队的编制,方能守卫日本。

龙马对他大胆的提议十分佩服。他只是一个年俸九十石的小武士,却大胆地向主公建议从根本上改变藩政,这在当时是难以想象的。当然,小五郎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感佩之至。”龙马不停地夸赞。

小五郎赧然。龙马却是非常认真的。他将心底的每一点感动,都化成了嘴上的赞赏。他对小五郎的言论感到佩服是很自然的。二人在相州山中相遇时,世间虽然因为黑船来袭事件吵得沸沸扬扬,但是天下忧国的言论还没有那么激烈,尊王攘夷的仁人志士还没有风起云涌。看到这一介神道无念流剑客独自担忧并思索天下政道以及兵马之事,龙马自然吃惊。

“桂兄,在贵藩中,像你这样的志士有很多吗?”

“不。长州尚在沉睡。”

“我们土佐倒有个多事的。”

“多事?”

“所谓雄辩之士。”

“是何人?”

“乃武市半平太。他是镜心明智流高手,原本喜欢读书,醉心于水户学。在土佐,武市尊皇是很有名的。”

“尊皇?岂非不敬?”

“我只是转述乡人说法。”

“因为尊皇,武市先生便被当成奇人?恕我失礼,土佐也尚在沉睡。”

“此言差矣。”

“哦?”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原本是个睁眼瞎,但总有一天能看清楚。”桂小五郎突然握住了龙马的手。他感到自己年轻的热血在沸腾,手也开始抖了起来。

“干吧。”

在相州山中的农家小院,龙马和小五郎握住手起誓,但是至于要干什么,他们自己也并无明确的头绪。时机尚未成熟,而且二人都还太年少。

小五郎道:“总之,日本最危难的时刻到了。在这种时候,我们应当站起来,不惜生死,齐心合力。即便心怀不满,也决不背叛,信字当头。”

“对。”虽然龙马点着头,大声表示同意,但是说实话,此时他还完全不清楚桂要做什么。他不仅读书少,眼界也尚未打开。对于时局,他还像婴儿一样无知。但是,桂小五郎并没有因为龙马没有提出高论而蔑视他。

“贤弟有英雄之气。”他说,“成大事者,靠的并非辩才与才智,而是人振臂一挥的力量。我就缺乏这个。但是我看得出来,你身上就有力量。私以为,贤弟说话,不仅人为之俯首,还能撼山震岳。”

“过誉过誉。撼不动山的。”

“只是打个比方。”

“那我就放心了。”

“你们土佐人就是爱玩笑。”

“江户人都说土佐人风趣呢。”

“在江户,众人都说长州人伶俐、萨摩人敦厚、土佐人风趣。”

“对土佐人不算好评啊。”

“哪里,正是这种风趣反而能得人心,成就大事。长州人的伶俐则反为人警慑,而放不开手脚,而且原本伶俐就不被人喜。敦厚也不好,易被当成愚笨。”

“桂先生不喜萨摩?”

桂只是说:“鄙人以为男人不能轻言好恶。”

从他特意告诫这一点来看,他对人的好恶之情十分强烈。

桂又道:“长州的伶俐、萨摩的敦厚、土佐的风趣这种说法很有意思。若一个男人能兼备这三种特质,定是成大事之人。”

我如何呢?龙马天真地忖量了一下自己。倒足够风趣,却既不伶俐也不敦厚啊。

但桂小五郎却认为,龙马不仅天生具有值得珍重的风趣性情,而且他虽读书不多,却利落而敦厚,是个罕见的人物。

第一部 八、江户风流

坂本龙马回到土佐藩的品川阵地,把自己从小五郎那里得来的有关长州阵地的情形详细报告给家老。家老山田八右卫门只淡淡应了一句,既不惊讶,也没表示佩服,甚至连一句犒劳的话都没有。

不仅是八右卫门,这是代代世袭祖上高官厚禄的上级武士通病。二百多年坐在藩国贵族的位置上,子孙的血液似乎腐臭了。在当前情形下,探查他藩阵地有多么困难,天生便是贵族的山田八右卫门并不太清楚。而且即便清楚,他也定会认为这是下级武士应做之事。

龙马向八右卫门报说:“长州阵中有几门大炮实乃青铜灯笼。”

但八右卫门听了这话之后却面无表情。觉得可笑也算一种批判,但或许八右卫门没有这种能力。而且他也不会说:“万一敌兵上岸该怎么办?”这是因为他既无血气,也无锐气。对于灯笼事件,他既不觉得可笑,也不感到担忧,只是非常认真地说:“如果这样幕府不会责备,索性我们也买些灯笼。”

会不会被幕府责备便是时下武士行事的基准。各藩上级武士,不论身份高低,个个都像八右卫门这样。他们已如死水般腐臭。各藩年轻下级武士出身的仁人志士取而代之,兴起维新成为必然。

龙马听了八右卫门一番话,非常惊讶,道:“当下最重要的应该是赶紧买进大炮,而不是买灯笼。”

八右卫门瞪了龙马一眼,就再也不睬他了。身为下级武士对家老提意见,无礼。

之后不几天,龙马便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此事是桂小五郎前来相告的。小五郎之师,也就是吉田松阴,企图偷渡出国,被幕府官方逮捕。松阴原本精通汉学和兵法,但他认为要想振兴日本,就必须了解海外情形,所以想到了偷渡。这个原本慎重的人,做出了对于他来说破天荒的暴举。他和弟子金子重辅一起做出了这个决定并果断行动。他们划着小船接近停泊在下田的黑船,请求上船。但夷人害怕因此带来外交纷争,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下田的官府逮捕了松阴,然后用囚笼将他送到了江户北町奉行所。

吉田松阴在下田湾的壮举及其失败让龙马备受冲击。风云初显,龙马心里寻思。但他还没想到自己也要行动起来。他才二十岁,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在桂小五郎的影响之下,他也跃跃欲试,但是他天生不是油纸,一点着了火,便会熊熊燃烧。

我和桂不一样,我是晚熟的稻子,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还是练剑为先。他打定主意,要变得强壮。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壮,不输给任何人,才能成就大事。于是,他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之后不久,黑船便撤离了江户湾,品川的警备随之解除。龙马得到允许,回到了位于江户桶町的千叶武馆。

这次回到武馆,龙马前额的头发已经长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像个没留额发的山贼。挽起发髻后,龙马看起来越发成熟了。

“龙马长成男儿了。”大当家千叶贞吉赞道。他的身体仍不佳,好几日,坏几日。“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男人每天都想让自己比昨天更强。”

重太郎马上便提起喝酒的事。“小龙,今晚我们喝一杯。”

白天,龙马训练异常艰苦。日落之后,他擦了身,更了衣,走进武馆休息室。那里已经备好了酒席。佐那子也在。

“久违了。”龙马跟她打招呼。但她只是看了龙马一眼,便板起脸来,一脸怒气。佐那子肤色微黑,此时头上的防具晃了几晃,反而显得令人怜爱。

气归气,她还是摘下头顶巾帕,毕恭毕敬两手伏地,道:“此次出征,坂本公子辛苦了。祝贺您平安归来。”

龙马马马虎虎点了点头,便急急忙忙看佐那子准备的饭菜。

“这是何物?”

“兄长让我做这个,我只能遵命。但是,我看着都恶心。”

“这是药食?”

“不,是猪肉。”

此际,江户的肉店已经开始卖猪肉。喜食珍味的重太郎,让佐那子准备了这个。

日本一直没有养猪和吃猪肉的习惯。从琉球传来这种风气后,江户的肉店除野猪肉和鹿肉外,也开始卖猪肉。

重太郎一屁股坐在锅前,道:“佐那子你也吃些。”

佐那子慌忙摇头道:“我死也不吃这东西。”

“这是为何?这是天下美味。据说一桥卿(后来的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也喜吃这个呢。你之前不是也吃过野猪肉吗?”

“那时就吃了一块,而且是闭着眼咽下去的。”

“猪和野猪同祖,很久以前,人们开始养野猪,久而久之就变成现在的家猪了。都是一样的,这次也尝尝。”

“我不喜欢四条腿的。”

佐那子害怕地看着锅里煮的肉片。按照风俗,肉要拿到院子里去煮,并且在神坛上贴上白纸,以恐神明闻到味道,沾染不净。

“坂本公子,您也讨厌这些东西吧?”

佐那子原本想争取龙马声援,但是事与愿违,龙马却微笑着说道:“我喜欢得很。”

“哼。”佐那子不高兴了,“那您以前在哪里吃过吗?”

“没有。”

“第一次?”

“是第一次。”

“尚未吃过,为什么就说自己会喜欢呢?”

“原本我是无喜无不喜的。”

“哼。”她轻咬樱唇,道,“不管吃东西,还是对人,您都不辨黑白。”

“你言过了。”龙马挠挠头。

“难道不是吗?您还想着替深川冈场子的妓女报仇呢。”

“妓女也是人。”

“当然是人。”

“所以她也无过错。”

“对,那女子是没有错。”佐那子点头说,“错的是您。尚在习武修行中,便和风尘女子好得如胶似漆真令人恶心。”

“并没有如胶似漆。”

“真不像个男人,还说谎。”

“哎哟。”龙马又挠了挠头。重太郎看不下去,道:“佐那子,不得无礼。你别吃猪肉了,到一边去吧。”

“不。你们在这里吃你们的猪肉,多多益善。我就坐在这里,说你们的坏话。”佐那子虽然嘴上尖酸刻薄,但同席的重太郎却早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古怪。这丫头大为异常,老是不小心用袖子打翻水壶,或者拿起空酒壶,喊声“哥哥”,要给他倒酒。

“佐那子,冷静冷静。”重太郎终于看不下去了,责备道。但佐那子却使劲咬着嘴唇,道:“妹子很冷静。”

她双眼炯炯有神,嘴上争强好胜,却时不时地看看龙马,笑着眯起眼。佐那子爱慕小龙。正因为妹妹平常争强好胜,重太郎才越发感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悲哀。众人话题转向相州湾的黑船、各藩警备营的疏漏、在夷人的威吓下卑躬屈膝的幕府等等,不管哪件事,无不令人气愤填膺。

“小龙,关于你的终身大事……”正热闹时,重太郎突然说道,“莫非在土佐老家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

“中意的女子?”龙马脑中马上浮现出田鹤小姐的样子,但对方是家老之妹,高攀不上。“没有。”龙马有些失望有些茫然地回答。

“太好了。小龙喜好什么样的女人呢?”

“不知道。”

“人总有喜好。比如,有要强的、温柔的、知书识礼的,还有体贴的。”

“实在不知道。”

“哦。娶弟妹的事,得让令尊和令兄定吧?”

“不,我自己选。”

“哦,这一点你倒是很确定。”

“但是现在我不想这个。”

“那是为何?”

“我想独自过一生。”

“恐怕不行。”重太郎慌忙说道。他看了一眼佐那子,发现她悄悄地垂下了头。

“男人没有贤内助可不行。我去过上野的宽永寺,去了那地方就很清楚。年轻和尚油头粉面,老和尚则油腻腻的,比尘世间的男子还脏。所以男人只有有了女人,血液才能变得清澈干净。”

“是吗?”

龙马不作反驳,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不能说是决心,但自从在三浦半岛的林中与桂小五郎相遇之后,每天龙马都感到激情澎湃。他虽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但至少知道有东西让他身体中的血液开始燃烧,那不久的将来在等待着他。娶妻之事,还不能想。龙马单纯地想着。

世间又变得喧闹起来。黑船于嘉永七年六月初一离开日本去了香港,但是事情并未因此平息。攘夷论开始盛行。在武士中间,批判幕府的言论盛行,在此之前,对幕府说三道四是绝不允许的。

江户百姓虽不清楚这些事,但也逐渐不能再镇静——传来了地动的传言。这些日子,不仅异常溽热,而且天天都有微震。

“不久之后便会有大地动。”百姓聚在一起时,便交头接耳地散布着这样的传言。

最近在街市中常见到一些“嚷嚷天王”和“化缘和尚”。在龙马刚来江户的时候还不常见。其实就是挨门挨户乞讨的艺人。“嚷嚷天王”披着一件脏兮兮的黑色纹样披风,里面穿白底衫,下套白袴,身配双刀,戴着猿田彦大神的奇怪面具,叫嚷着“嚷嚷天王爱吵嚷”,挨家挨户收取一文钱。有孩子追过来时,就晃一晃牛头天王的吉凶签,与之占卜吉凶。“化缘和尚”好许多,他们在青竹竿的顶端系上铜钱,一边摇晃,一边念些奇怪的经文。不管是嚷嚷天王还是化缘和尚,都是为了给家家户户祈求无事消灾,因此他们的盛行说明了当时人们无不惴惴不安。

龙马依旧埋头练剑,而且功夫渐长。在武馆当中,跟龙马不相上下的只有少当家重太郎一人了。其他人一局都胜不了他。尤其之前龙马一向擅长击人头盔,但现在他苦练击腕之法,很快就胜过了重太郎。说到“看见龙马便哭泣的护腕”,连神台玉池的千叶武馆也无人不晓。被龙马的刀击中护腕,无人不跳起来。那冲击之力透过厚厚的护腕传到手上,似乎连整只手臂都要震碎了。

炎热的夏天过后,江户的大街小巷蟠蟀鸣声阵阵,寝待藤兵卫来到武馆找到了龙马。

“藤兵卫,久违。”龙马借了重太郎的房间,把他请了进来,“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自从阿冴那件事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我去了外地。”

“忙于生计?”

藤兵卫专在外地行窃,在江户时反而休息。

“去了西部?”

“不,绕道出羽去了会津。”藤兵卫说完这话,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道,“嘿,我在会津若松的城下町见到了信夫左马之助。”

“他在会津若松?”龙马惊道。去年秋天,在薪河岸被龙马击败的时候,信夫就说过会再回来。或许从那之后,他便关了本所钟下的小武馆,离开了江户。“真意想不到。”

“他在做什么?”

“开了一个武馆,收了些三教九流的弟子。毕竟那厮是无眼流那种小流派,世家子弟不会到那里去习武,但如今他的收入也不差呢。”

“江户也如此。”

自从去年黑船事件以来,不管武士、浪人还是庶民,学剑的骤增,在江户,武馆每月增加好几家。因为在千叶、斋藤和桃井这样的大武馆很难取得目录或者皆传的称号,所以有心的浪人都到小流派学习,取得皆传的资格后,便马上开办自己的武馆。当然,教授的对象不是武士,而是庶民。师父虽是师父,其实武艺并不高强。

“虽然是个小小流派,但信夫毕竟在江户立过门户,在会津大受欢迎呢。而且不管怎么说,会津若松虽是乡下,毕竟是以武艺闻名的松平二十三万石大名的城下町,就连农夫也都尚武,信夫在那里的武馆颇具规模。”

“如此甚好,你见到他了?”

“没有,我只是偷偷地去看他的武馆,顺便打听了一些他的事情。”

“如此说来,你还想着阿冴报仇的事?”

“已经上了那条船。”

“好个热心肠啊。”

“做坏事多,所以偶尔想着发发善心,即便被骗,也想把这件好事做到底。这就是干我们这一行的秉性。”

“佩服之至。”

“您就不要嘲笑了。”

“我是在赞你。对了,阿冴怎么样?”自从上次一见后也就没有了消息。“她很好。”藤兵卫道。

“她还在深川仲町?”

“不,黑船事件闹得最厉害的今年二月,她弟弟得肺痨死了。我正好有点积蓄,就替她赎了身。”

“没想到啊,你收她为妾了?”

“别玩笑。”藤兵卫有点恼了,道,“没有。”

“那你今日来找我有何事?”龙马问道。

“无事,因为好久不曾谋面,便顺路来拜访。”

藤兵卫摆了摆手,告辞而去。

之后来收拾茶具的佐那子问道:“那个人您认识?”

“嗯,是我朋友。”龙马毫不顾虑地微笑道。

“什么样的人?”佐那子好像想知道龙马的一切。

“什么?”

“他做什么营生?”

“是个小偷。”

“啊?”

“不必惊讶。他虽是盗贼,但干了这么多年,也算盗亦有道,比那些囫囵吞枣地读了些四书五经的年轻人要有意思得多。而且平常周游天下,精通各地人事。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情风俗和地理知识。”

“坂本公子。”佐那子无奈地瞪大了眼,咬紧樱唇,责备道,“您在江户学习剑术,却和这样的盗贼交朋友。要是老家的令尊和令兄知道了,定会大失所望的。”

“是啊。”龙马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像是才想起这件事,“他们肯定不会说干得好。但是家姐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令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天下第一女子。她叫乙女,生得美,又伟岸。”

“块头大?”

佐那子生得小巧。

“还有学问。”

“比我还有学问?”

“这个谁知道。但是她剑术很厉害。”

“比我还厉害?”

“各有所长,家姐再厉害,练的也不过是土佐乡下的剑术,但是骑马和凫水,肯定比你强。”

“我不会凫水。”

“在江户河中游水是不行的,要是有个妙龄佳人在河里游水,定会聚起很多人围睹。”

“真想见见您的那位姐姐。”

“你们一定合得来。你们很像。”

“眉眼像?”

“不,是泼辣的个性。”

“什么意思??”

“不是说鸟,是说性情,在我们老家,把那些和男子一样学剑术和骑马的女子称为泼辣的女子。”

“我泼辣吗?”

“这个……”龙马咧嘴一笑,不答。

第二天,龙马有事去锻冶桥的藩府,一早出去,到了夜里都没有回来。龙马那晚是在藤兵卫常去的堀江町船家喝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

他出了锻冶桥的藩府,正想回千叶武馆,听到有人喊了声“公子”。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过来,道:“您就是坂本公子吧?”

“我就是,你是哪位?”

“藤兵卫先生说有急事找您,让小的带您过去。”

“你是何人?”

“小的是船家小吉。”

“去哪里?”

“堀江町河岸一家叫卍桔梗的船家,和公子您家有缘。”

“是吗?”

为防万一,他跟藩府的看门人说了自己的去向,便乘上了船。这船和土佐浦户的渔船不同,是那种叫猪牙舟的小船。一向听说江户的游客乘着这种船在河中游览,但龙马还是第一次坐。

从水上看江户,有着不一样的风情。小吉一边划桨,一边指点岸上的大名和旗本府邸。不久他们便穿过思案桥,进了卍桔梗,藤兵卫却不在。

“藤兵卫呢?”龙马问老板娘,但老板娘只管上酒菜,不作回答。不久,河对面材木町的木材场暗了下来,随之万家灯火。这时,格子门终于打开了。“藤兵卫吗?”龙马靠在扶手上,低头看着河面,已经沉醉了。

“小女子阿冴。”

龙马回头看时,只见阿冴深深地低着头。

“是你。”

“藤兵卫先生让我马上到这里来,我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藤兵卫呢?”

“不知道。”

龙马拍手叫来了老板娘。作为这个行当的老板娘,这位中年女人显得过于老实,她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道:“刚才藤兵卫先生……”

“来了?”

“不是,他派了人来说,今晚好不容易把您请到这里,他却来不了了,请您在这里喝好。”

藤兵卫这厮,搞这些谁都能看穿的小把戏,想让我跟阿冴和好,把我扯进那个复仇计划中去。龙马马上看穿了这一点。但他从来不喜将聪明形于色,所以佯装糊涂,道:“真让人为难。”

这日晚上,龙马大开眼界。

他原本以为江户这种船家和伏见的寺田屋、大坂天满的八轩家一样,是为上下淀川的船客提供住宿的,但是却大为不同,煞是风流。这里给携艺伎游览河川的人提供住宿,还不止如此,游客在这种船上和艺伎双宿双飞。

龙马明白过来,深为感服。阿冴在此成了龙马的师父。

“玩乐还是要在江户。”

“哦。”

“在京都大坂,有不一样的风情,但江户人玩乐自有一套。你们老家土佐如何呢?”

“土佐高知虽是二十四万石的城下町,却没有这种风流之处。”

“哎呀,那些年轻武士如何镇住自己的血气?”

“在海边角力,练剑,游水之类。土佐人自古就爱角力,历代藩府也都鼓励,将精气都埋进了土里。”

“不在花街跟女人玩乐,却醉心于角力,真是太粗俗了。江户的旗本武士,可不做这种无趣之事。”

“你虽是京都人,却很喜欢江户。”

“江户的武士懂得风流啊。”

“土佐人不风流吗?”

“呵呵,最不懂风流的是萨摩人。”

“其次就是土佐?”

“嘿嘿,俗话说土佐有长刀。”

土佐人喜佩跟自己的身长不太相符的长刀。在江户,一眼便能认出土佐人。“但所谓的八万旗本将士,无不是白面小生,弱不禁风,再怎么懂风流会玩乐,一旦黑船袭来,还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只知道用蛮力的年轻土佐武士反而在国难当头时派上了用场。”

“在船上讲这个不太适宜。”

“这就是江户人所说的不懂风雅?”

“是的。”

“可是,本应该懂风雅的你却要充个女丈夫,做报仇雪恨这种大不风雅之事,真不可理喻啊。”

“哦唉?”说到这个话题,阿冴开始故意含糊其辞,道,“我们的那个约定……”说着向龙马拋了一个媚眼。

“什么约定?”

“难道您已经忘了?就是让我教给您男女之事啊。”

“啊,改日肯定请教。”龙马原本是半开玩笑。

“今夜如何呢?”

阿冴却板起脸来,紧紧地盯着龙马。

很快,满月升了起来。月亮倒映在水中,岸上材木町的人家在淡淡的月光中轮廓分明,如梦境一般美。

龙马已经沉醉了。可能是阿冴擅长劝酒。

“醉了。”他放下杯子。

“那又怎样?”

“我要回去。”说着他便站起来打开了格子门,“已经备好床铺了,你要住在这里吗?”

“请坂本公子也住下。”

“我……要回去。”

“您这样回去很危险。”

“无妨。”他嘴上这么说着,头重脚轻猛撞到柱子上。

“看看,不是我说。”阿冴抓住龙马的手腕,道,“坂本公子,一说到报仇的事,您便岔开话题,能请您听我说一句吗?”

“此事不要再纠缠。”

“不想纠缠也摆脱不了。我差点被信夫左马之助杀了。”

“有这等事?”

“还在深川仲町时,一个熟客说想和我一起游船,到了夜里,他突然把我推进了河里。”

“把你推下去的是那个熟客?”

“是。”

“后来怎样?”

“幸亏遇到在河上夜钓的船,把我救了上来,这才捡了一条命。那个熟客就是左马之助的门人。”

真会胡编。龙马暗道,却装作非常认真地问道,“然后昵?”

“然后我就跟藤兵卫先生讲起了这件事,他说只要我身在仲町,就会有性命之忧,便替我赎了身。”

“那你现在何以为生?”

“做习字师父。”

“女人当习字师父,还真少见。你不复仇誓不罢休吗?”

“我不报仇,便会被杀。坂本公子,请助我一臂之力。”

“我不会答应你。你也别报仇了。”

“我要报仇。”

今夜让龙马和阿冴见面是藤兵卫的小把戏,这种事情只有他才会想到。他想的是,如果今夜龙马和阿冴睡了,龙马肯定会对阿冴产生感情,为阿冴报仇。

真是个麻烦的贼。龙马觉得他很傻,但是突然他抱着柱子的两手滑落,一屁股坐在柱子底下,睡了。

天快亮时,龙马突然感觉嗓子很干,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竟然裹在从来没有用过的绸缎被子中。坏了!他慌忙起身。他在被子上盘腿坐起之后,发现了一件更让他慌张的事,他竟然穿着睡袍。

黑暗中有人在动。龙马马上伸手去拿枕边的刀。定睛一看,旁边也铺着一床被子。被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偷笑声,过了好大一会儿,龙马才发现是阿冴。“您醒了?”

龙马一时六神无主。

“怎么喝了那点酒,我就醉成那样了。什么也不记得。”

阿冴低低笑着。

这是有缘故的,但是阿冴不想告诉龙马。昨晚阿冴在龙马的酒中加入了寝待藤兵卫为她调制的药粉。藤兵卫提前就给阿冴出谋划策了。

“和坂本公子睡一觉。”他还对她说,“男人只有为自己的女人才会拼命。但是那位公子年纪还轻,没碰过女人,要跟他睡,得费点周折。到时候你看情形,要是不顺,就给他喝这个。”说完给了她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

“从长崎的唐人店里买来的蒙汗药。”

藤兵卫有时会在行窃时使用这种药潜入别人家中,所以同行给他取了“寝待”这么个名号,当然,阿冴做梦也想不到藤兵卫是做这种营生的。

“点上灯。”龙马说道。

“是。”阿冴起身,但是并没有去拿灯,而是突然抓住龙马的右手,拖到自己膝上。

“干、干什么?”

“坂本公子,昨天晚上,我按照我们的约定教给了您男女之事,您还记得吗?”

我可不知道!黑暗中龙马在心中咆哮。

“说谎。”阿冴把手掌放到龙马的大腿上,道,“昨晚您明明要了人家。”

“我一点都不记得。”

“但是我记得啊。”

“阿冴,肯定是你弄错了。这种男女之事,怎么可能只有女的记得,男的却不记得昵?不可能有这种事,这我还是知道的。”

龙马一大早便回到桶町的千叶武馆,因为有被骗的感觉,他怏怏不乐。阿冴这女人简直像狐狸精。他站在井边,脱了个精光,然后哗啦啦摇着辘轳打上水来浇到身上,浇了大约二十桶之后,才开始用毛巾擦身。

“怎么了?”重太郎来到他身后,吃惊地问。佐那子也在院子对面一间小屋窥视。

“怎么了怎么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那女人却坚持说:做了,教了,真的教了。真恼火。那种怪女人偏偏要报仇。阿重,江户简直是群妖聚集之所。”

“你只管说江户不好,但是请你说江户话。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倒是。”龙马换回江户口音,“阿重以为如何呢?你应该对这些事很熟悉。”

“什么事?”

“就是……那个……”

“小龙,你静一静,到底出了什么事?”

重太郎发现龙马慌张异常,大为奇怪。

“我很平静。”龙马赤裸裸站在重太郎面前。

“你先系上究裆布。”

“哦。”龙马系上块新布,然后问道,“你和女人睡过吗?”

“你……你说什么?这么突然。”

重太郎慌忙扫了一眼四周。佐那子早已经藏在了对面小屋的格子门后。龙马的声音很大,当然那边也能听到。

“你说实话。”

“这个……”他压低了声音。当然,重太郎和其父贞吉不同,他曾和门下的弟子偷偷去过吉原和冈场子那种地方。“睡过。”

“那我问你,喝得烂醉如泥,到天亮会连做过那事儿也不记得吗?”

“不会那么疯。”

“可不是嘛。”

“小龙。”重太郎忍不住说道,“小点声。佐那子在那小屋里听着呢。”

“怪事,我昨日喝了酒不省人事,和一个女的睡在一起了。那女人坚持说她教给了我男女之事。”

“喂,小声点。”

“我天生声壮。我期待中男女之事应该是更美好的,现在也这么认为。和那种女人发生这种事,让我很不愉快。”

“小龙,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你做了一件身为武士不该做的事情。要是那个时候被人砍了头该如何是好?我说你大意,不是指男女之事,而是醉酒的事。”

不久,佐那子铁青着脸走进重太郎的房间,道:“哥哥,刚才坂本公子那种丑态是怎么了?我很吃惊,没想到他是那么脏的人。”

“嗯。”

“您回答我。您是怎么想的?”

“身为一个武士,如此不妥啊。”

重太郎也有些失望,他原本敬佩的龙马,竟然被妓女灌醉了酒,失去了神志。不仅如此,作为一个男人,竟然被一个女人随意玩弄,甚至一点都不记得,真是太没出息了,简直是个废物。

“是个好人,但毕竟是乡士之家的末子,可能娇纵惯了。我们今日在武馆好好教训教训他。”

“说的是。”佐那子拍手道。其实她只是假装开心,眼里并无笑意。重太郎不明白妹子今日为什么如此雀跃。

此时,病愈为练腿脚在院中闲步的贞吉悄悄坐到檐廊边。

“父亲。”

佐那子正要跑出来,贞吉用手制止了她。

“坐下。你们刚才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听说你们要好好惩罚龙马,但是你能吗?”

“当然能。”

“最近你跟龙马比试过?”

“好久之前比过。”

“最近他的武艺好像又进了一层。”

“女儿没看出来。”

“你们就比比看吧。我也好久没给你们当裁判了。三十回合定胜负怎样?”三十回合,这将是一次拼尽全力的比试,重太郎心想。

贞吉继续说道:“方才他光着身子在井边大声议论昨晚睡女人的事,是吗?”

“真是让人痛心。”

“你不必担心。我从远处看到了也听到了,觉得此人不简单。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浮浪,在他身体当中,有另一个平静的人,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我的确没看到。”重太郎谦虚地说道。其实这是说谎。他也正是看到了龙马的另一面,才对他关爱有加。

“借此机会给你们讲个兵法的故事。这好像跟龙马没什么关系,但是看着站在井边的龙马,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兄长给我讲的故事……忘了是在哪个国家的深山里了,有一个樵夫。”

深山里,樵夫拿着斧头砍大树时,突然来了一只叫做“悟”的异兽。

“谁?”樵夫问。

“我乃是叫悟的兽。”兽回答。

正当樵夫心里想,此兽稀罕,得活捉它时,悟张开血盆大口,笑道:“你刚才心里想活捉我吧?”

樵夫非常吃惊,觉得这兽不能轻易活捉,便暗想要用斧头将其杀掉。悟马上道:“你刚才是想用斧头把我杀掉吧?”

樵夫顿觉自己颇傻,于是想道:我心中所想都被一一猜中,索性不理它,还是砍我的柴。于是继续抡起斧头。

“你刚才想,没办法,索性砍柴好了,对吗?”兽嘲笑道。但樵夫不再理它,只顾砍柴。

不久,因为用力过猛,斧头从柄上脱落,飞了出去,正好落到异兽朱上。异兽头破血流,再也没说一句话便死掉了。

剑术上所说的无想剑的极致就在于此。

这个寓言可能是擅长创作的禅僧编写。神田玉池的千叶周作喜欢这个故事,每当为门下弟子授予目录或者皆传的资格时,便会说:“剑分为心妙剑和无想剑。”

心妙剑别名“实妙剑”,是指能够分毫不差地击中对手。剑法达到这种境界,可称为巧。但是这种剑法,如果遇到异兽那样的对手,则会败北。无想剑便是“斧头”。斧头无心,仅仅是在无念无想之间移动。异兽悟可以称为心妙剑,樵夫手中斧头则是无想剑。这是剑的最高境界,如果能达到这个境界,则能够百战百胜。

“父亲。”重太郎不服,“您是说,小龙已经达到无想剑的境地了?”

“还没有。要是达到,就连我也打不过这小子了。要达到无想剑的境地,需要苦练,也需要资质。心妙剑是凡人能到达的最高境地,而无想剑则是天才能够达到的最高境地。”

“那我怎样呢?”

“你啊……”贞吉闪烁其辞,换了话题,“三十回合的比试,就定在明早辰时吧。把门下弟子都叫来。”

龙马和重太郎各携竹刀,从练武场东西两侧走向中央。

龙马虽然很随意地称千叶重太郎一胤为阿重,但是实际上重太郎和本家的堂兄弟一样,作为千叶的少当家,剑术高明,在江户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以千叶周作和贞吉兄弟为代表的北辰一刀流才俊辈出:

<small>千叶奇苏太郎,周作长子,嘉永六年病死,年二十一岁。</small>

<small>千叶荣次郎,周作次子,据称为当时江户最有实力的剑客。就连江户的普通百姓,只要一提到千叶的“小天狗”,也都无人不晓。据说他武艺已经超过他的父亲,成为水户德川家亲卫队员,于文久二年病亡。荣次郎虽比龙马大两岁,但一直敬爱龙马。</small>

<small>千叶道三郎,周作三子,因为两位哥哥相继病死,他继承了本家,晋升为水户德川家的亲卫队队长,一直活到明治五年。</small>

<small>千叶多闻四郎,周作四子。文久四年二十四岁时病殁。</small>

<small>千叶重太郎,贞吉长子。荣次郎被称为小天狗,他则被称为桶町之龙,后来在龙马的影响下参加勤王,活至明治十八年。也就是说,千叶的众公子都因为艰苦的训练早逝,唯独他长寿。因生前尽忠于王事,死后被追封为正五位。</small>

闲话休提。重太郎和龙马此时剑尖相向,然后跳开了近四丈。

三十回合定胜负。中途没有休息。

这次比试,我一次也不能输给他。重太郎紧握长刀。

刀尖就像鹡鸽的尾巴一样闪动,这是北辰一刀流的刀法。这种鹡鸽震法的好处在于,首先可以防止刀尖变得僵硬,行动迅速,而且不会让对方轻易察觉自己的企图。

龙马将长刀高高举过头顶。

重太郎觉得龙马的姿势果然威武有气势,但是并不认为像父亲贞吉夸赞的那样出色。不足惧。贞吉坐主位。客位上坐着从玉池千叶过来观战的千叶荣次郎和剑术教头海保帆平。门下弟子依序列坐,佐那子盛装坐在席末。

昨天,佐那子心怀嫉妒说要给龙马点教训,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一次大比试。

重太郎大喝一声,准备发起挑战。但是龙马依旧纹丝不动。

二人对峙。

末座上的佐那子紧张得全身颤抖。可能是因为二人对峙的夺人气势,但不仅仅如此。她知道,这次比试,将决定龙马作为剑客的命运。因为总武馆玉池的千叶荣次郎和教头海保帆平作为客席来观看,于是竟成了一次公开比武。如果坂本取胜,那么他将从千叶门下三千弟子当中脱颖而出,晋升到为数不多的高手行列。若是失败……当然,龙马的声望将会低落一阵。不仅如此,佐那子知道,在此道之中,有很多剑客因为在大比试中失败,从此一蹶不振。龙马也会那样吗?

结果会怎样呢?贞吉对龙马最近的进步评价甚高,佐那子却并不那么认为。的确,龙马的功夫跟他刚来江户时相比有了很大的提高,就像变了个人,但是千叶重太郎的功夫,在千叶一门当中,是和本家的荣次郎不相上下的。贞吉对重太郎的资质没做任何评价,却说龙马有无想剑的资质。他的意思是龙马不是俊才,而是天才。

到底如何呢?佐那子不知自己在支持哪一方了。

坂本公子,输了去吧。她想大声冲着龙马喊,但是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龙马的一举一动,心里拼命想:一定要胜。

这种奇怪的心思,连佐那子自己都不明白。

关注龙马的不只是佐那子一个人,千叶荣次郎和海保帆平也一样。他们之所以前来观看比试,是想如果可能,授予龙马千叶门最高位的大目录皆传的资格。

重太郎再次呼喝诱敌。

龙马应声上去,剑尖直指向重太郎眼睛。重太郎迅速往前迈进一步,击中龙马的剑后将其挑起,随即改变姿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喊一声“接招”,猛击过来。随着一声喊,千叶重太郎往后飞出近两丈。因为龙马的这一攻,速度比重太郎稍快。

全场喧哗。

这样漂亮的取胜,在以前的剑术比赛中从没有出现过。

然而,之后的形势就不容乐观了。接下来的十个回合,龙马都输给了重太郎。从来没有过这么奇特的比武。或许可以说,从来没有过像龙马这样奇特的剑客。第一个回合,他用豪爽快速的攻击击倒了重太郎,每个人都认为:龙马比重太郎更胜一筹。但是,之后他却连输了十个回合。

千叶荣次郎对贞吉道:“叔叔,好生奇怪。侄儿认为其中定有原因,还是中止这场比试吧。”

“算了,让他们比到最后。”

比试继续。让人惊讶的是,龙马仍旧节节吃败,一直到第二十九个回合也没能扳回一局。

双方身上用厚重的棉布做成的练功服如今就像被水淺湿了一样,但是二人不愧是高手,呼吸没有半点紊乱。

重太郎刀尖朝下,龙马便立马挑起刀尖,将刀举过头顶,其姿态变幻无穷,天衣无缝。然后,他迈进半步,道:“接招。”

重太郎见龙马用擅长的击腕剑法朝自己砍来。为了保护手腕,他猛地将剑尖转向右边,龙马突然转向,又让重太郎觉得是朝着自己头盔砍来。在重太郎举起拳头的瞬间,龙马往前跃进一步,没有朝他的头盔也没有朝他的护腕进攻,而是像巨炮一样直冲他的身体,重太郎仰面倒地。

“比试结束!”贞吉举起手。

荣次郎和帆平也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

在三十个回合当中,龙马只在第一个回合和最后一个回合中以豪爽快速的攻击击倒了对方,但是在另外的二十八个回合中,却全都输了。

回到房中,荣次郎对贞吉道;“叔叔对于这次比试有何看法?”

“这个……”贞吉好像也非常迷惑。

海保帆平道:“不管怎么说,第一回合和最后一个回合很精彩。说实话,那种突击的手段,我还从来没见过。”

“但有着那等身手的龙马,为何在二十八个回合中都失败了呢?他应该不会觉得对方是师父的儿子而让步。要真是那样,龙马身为武士,就差劲了。”

“总之,”海保帆平道,“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即便是他让着重太郎,但在二十八个回合中变换动作姿势,自然地将胜利让给对方,一般的身手也是很难做到的。”

比试之后一个多月,十一月初的一个傍晚,土佐藩的锻冶桥藩府着了火。龙马正好在武馆中,慌忙赶过去时,火已经灭了。

“情况怎样?”他问看门人。

“真是万幸。木工小屋的木屑着了火,只烧掉了那个小屋,就被扑灭了。”

“那就好。”火被扑灭了,龙马就不必留在藩府。这时,天竟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好,从中午我就看着天色不好,现在终于下起来了。”

“请把这把伞拿上。”看门人道,“但是您用完得赶紧还回来,近来上头不好说话。坂本公子有些粗枝大叶呢。”

“我一定还回来。”

由于藩公性豁达,喜高谈阔论,各藩武士及市町学人剑客都常出入,这个土佐藩的府邸在江户很有名。众人散时若下雨,客人自然会借走府里的伞,但借走之后,很少有人还回来。“如此,会因为伞而变穷,要是上等的伞,应该会还。”于是,他们准备了上等的伞,在伞上用黑漆写上“锻冶桥山内”五个大字,结果各藩的年轻武士都视为珍奇,随身携带,更难回收,酿成笑话。

龙马打着写有“锻冶桥山内”的伞,正要走出藩府,一个女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公子。”

“啊?”龙马惊道,“是阿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正好有事来这边,见吵吵嚷嚷的,心想公子或许在这里,于是便想来看看您。”

“有劳挂心。”

阿冴大胆地将身子靠了过来,道:“请给我打打伞。”

“给你,你要到哪里去?”

“就在那边。”

“是南大工町那一带?”

“嗯。”阿冴含糊其辞,抬头看了龙马一眼,显得比以前更加亲昵了。走着走着,雨忽然停了。很快乌云散去,落日染红了西方的天空。这天气真是古怪。龙马抬头看着天空。

是日乃是嘉永七年十一月初三。第二天黎明,东海和近畿便发生了大地动,但此时的龙马哪里想得到。

傍晚,龙马和阿冴分开,回了一趟桶町的武馆。

其实他打着写有藩名的伞和阿冴一起从锻冶桥走到武馆的事,重太郎和佐那子知道了。奉重太郎之命去打探火灾情形的千叶家的仆人看到那二人一起打着伞,便将这事报给了兄妹二人。

龙马一回来,佐那子便出言挖苦。“火灾可不得了吧?”

“嗯。”龙马装糊涂,心中却思虑重重。

阿冴说,她和八幡神社的神主有交情。她今晚将住在那里,约龙马亥时去密会。龙马本想拒绝,但是阿冴不等他回答,就从龙马伞下走了出去,撩起裙摆,在泥泞的路上跑远了。女人的背影在龙马回到武馆之后,仍在眼前挥之不去。龙马并不那么喜欢阿冴,但是他现在这种年龄,阿冴的引诱让他无法自制。今夜,我偷偷地去吗?龙马犹豫不决,全身如火烧一般。

但是,在佐那子跟前,龙马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笑着。佐那子不会想到龙马竟然会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事,说道:“我一直想问您呢,前几天的那场比试,您怎么会输掉?”

“那是因为我功夫不好。”

“本家的荣次郎哥哥后来说,看了您的剑法,他觉得那次比试中您故意谦让了。如果真的谦让,我会鄙视您。”

“不,是我功夫不好。”

“真的?”

“仅此而已。”

龙马沉默了。

实际上,龙马和重太郎对阵时,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功夫突然差了很多。不,不是对方变差了,而是龙马进步神速。

输给他吧。龙马就是这样的人。他始终没有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死脑筋。这一点,或许是他最终不适合做一个剑客的原因。他总是会想得更多,与其在这里争一场赛事的胜负,不如替将来不得不继承这个武馆的重太郎考虑。

到了与阿冴约定的亥时,整个江户都已熟睡。

龙马翻过武馆后墙,跳到后边的草坪,用黑布蒙上脸,然后蹲下身子,点上灯笼。

龙马已经不再责备自己经不起引诱,因为他已经翻过了墙,像酸腐的儒者一样嘟嘟囔囔地自责没有用处,不如毅然决然去做。即便是坏事,即便是为了满足情欲,想要做的也要做。他觉得武士就应该是这样。虽然稍嫌任性,但他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武士道。

他天生就有一种难以接受旧礼教的秉性,后来他形成了一种龙马式的武士道,并将其作为行动准则。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道德标准,或许很难在乱世中生存。他始终天真地微笑着,但是当他投身于天下风云时,却有如此言论:

<small>见人若感恐惧,便想象其人与其夫人狎昵之态。如此,则都不在话下。</small>

他是一个性情非常复杂之人,他并非发自内心这么想,本质上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他是想用这种属于自己的道德,来弥补性情的温和。也罢,且不追究了。

反正,这天晚上龙马提着灯笼,开始大踏步往前走。他知道,转到西会所的背面,就可以不过城门。转过去之后,便是八幡神社。小殿东侧就是神主的家,格子门紧闭着。

怎么办?龙马刚到那里,便有一个老妪走了过来,好像是被阿冴买通了。“公子,这边请。”

她操着一口怪异的方言,给龙马带路。

打开柴扉进去之后,发现里面除了主屋,还有两间小房。看起来是神主为了隐居而建,大概原来的屋主已经去世。

阿冴默默地开了门。

“这个时候点灯恐惊扰近邻,所以特意没点灯。里面很黑,拉住我的手。”龙马把左手伸了过去。

好笑的是,龙马一进小屋,就找到酒壶,当着阿冴的面大口喝了起来。阿冴摸索着给他倒了两三杯之后,不禁失笑。前来幽会的风流公子,却连女人的手都不拉一下,只管在黑暗当中抱着酒壶不撒手。

“您到底怎么了?”阿冴无奈地问道。

“什么怎么了?”

“您来这里就是为了喝酒吗?”

“正好有酒壶啊。”

“在漆黑的屋子里喝酒,香吗?”

“在我们老家,有一种年轻人玩的游戏,和这个挺像,很有趣。”

“什么样的游戏?”

“年轻人围着大锅坐成一圈,煮东西吃。南瓜、茄子、鱼,甚至还会有旧草鞋、老鼠和猫之类。把灯吹灭吃那些东西。作为男人,即便筷子夹到的是草鞋,也得吃下去。”

“真恶心。为什么要那么做?”

“是为了练胆量。身为武士,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就是练这种胆量。”

“再是土佐的乡下武士,也讨厌草鞋吧?”

“啰唆!所以在漆黑中先匆匆忙忙地大口喝酒,醉了之后,就不管锅里是老鼠还是草鞋了。”

“且慢。”

“怎么了?”

“您是说,在您面前有我这么一口大锅,所以您才先大口喝酒?”

“不不。”

“我可不是草鞋或死老鼠。”

不都差不多吗。龙马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那更可气了。您是把我比成草鞋吗?”

“不,我在黑暗中喝酒,想到了那个游戏而已。”

“那您说您眼前不是大锅,又是什么?”

“是你。”龙马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冴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就原谅你。”

“冒犯了。”

“坂本公子您也会上来历不明的女人的钩,就像游戏一样,不知道会吃到草鞋还是死老鼠。”

“我早有准备。”

“岂有此理。”阿冴竟无法生气。

灭了灯喝酒醉得快,龙马很快便酩酊大醉了,但他心中还想着阿冴。

应该吃吗?他心里明白。眼前的这锅食物——阿冴。

日后,仁人志士都说龙马为人奔放不羁、无所畏惧、机智多谋,但是这个时候的龙马才二十岁,还没经历过女人。正是因为他过于想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才一步步走进阿冴设计的圈套中。他在黑暗中拼命地咬着牙,强忍住颤抖。原来男人的铁胆也会打颤。男人的初夜就是这样的。

龙马在老家时,听说过好些男人第一次接近女人的笑话。在土佐,人们都说这事跟第一次上战场差不多。

时下有一本被人广为传阅的叫《甲子夜话》的书,其中有关于战国时代加藤清正向他的儿子讲述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心情的故事。清正说:“首次追随秀吉公于贱岳冲锋,上山之后,发现敌人,于是闭眼持矛往前直冲。心中极怕,如在黑夜中冲撞,全不知前事如何。心以为此生休矣,于是闭眼念佛,于黑暗中持矛乱刺。突然手上震动,竟是刺中敌人,事后方知是最先立功,当时竟全然不明。上阵益多,方识是敌是友。”

清正真了不起!龙马心里赞道。连清正这种大器之材,在第一次上战场时都是这样。或许器量越大的人,第一次上战场才越慌乱。可能那些只有小勇小才的人,才会估量高低长短,并做出诸多安排,反而不慌。

作战和女色又有不同。在土佐,有着这样的说法:第一次亲近女子,越是大丈夫越是慌乱,好色之徒习以为常,反而沉着。所以,龙马并不以慌乱为耻,但是他或许也是个好色之徒。

他想平静下来,好好地看看阿冴的身段,希望看透她的内心。看样子我也可能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好色之徒。而且他害怕父亲八平和兄长权平。他们告诫他不能沉溺于女色,而且还给他戴上护身袋,现在他却要打破那个戒规。可如何是好?他左右为难。

“坂本公子,您在想什么?”阿冴把手放到龙马膝上。

“我在想人这个东西。”龙马咕咚干了一杯,然后说道,“这么说听起来可能有点装腔作势,我是在想我这个人。”

“怪人。您先歇息一下,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拿出坂本公子的样子,大口大口吃您眼前这锅菜吧。”

“对,还有个法子。”

“真是个大怪人,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法子?”

“那就是忍。”

“您想在这里忍吗?有句俗话说放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

“那是庶民的话。我是武士。”

“是,是,那么,武家爷。”阿冴带着嘲笑道,“相扑力士要忍,武士爷您为什么要忍呢?”

“我虽马虎不成器,却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支撑着我习武练功,让我无论千难万苦都不放弃。要是没有那个,我就会像没有骨头的水母,谁也不会把我当回事,更危险的是,会自娱自乐。我原本就很可能成为这种人。”

“那您那件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就像是男人要用两条腿站着。”

“那是什么?”

“将来随着处境的改变还会改变,但目前只有一件。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定会捧腹大笑。”

“还是那个护身袋吗?”

“对。”

“您可真正直,有孝心啊。”

“倒也不是,我还年轻不更事,在习武之时应该戒色。只有这种戒规能让我忍耐。父亲和兄长为了让我来江户习武,花了不少钱。但是,我忍耐的动机决不是出于正直或者孝心,而是有更大的事如大风吹过我心头。”

“太可怕了,那是什么?”

“也就是坂本龙马能为即将到来的国难做点什么。要想修身养性,做个有用之人,就不能做无骨的水母。”

“哈,真是狂妄,您是想成为由比正雪那样的反贼吗?”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龙马突然在黑暗中抓住了阿冴的手。

阿冴突然变得不再像平常的阿冴。被龙马抓住手,她感觉自己就像回到孩提时,心头充满纯真的期待。

我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阿冴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身陷苦海的这一年,回到了纯真的从前。

阿冴认为,龙马是想把她拽去抱住,才抓住她的手。但是,谁曾想龙马抓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领口。

阿冴很吃惊,问道:

“您想干什么?”

“你把手伸进领口里摸摸我的背,不用顾虑。”

“我没有顾虑,您是想让我给您挠背?”

“你想挠吗?”

“不想。”

“快点。”

阿冴把手伸进去之后,触摸到他背上密密麻麻的毛。

她惊呼一声,就要缩回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龙马了吧?”

“毛长的地方很奇怪。”阿冴表情带着一丝厌恶,来回抚摸了好几次那个地方。

“一千万人中只有一个人身上会长这种毛。因为出娘胎便长着,所以父亲给我取了‘龙马’这个名字。但是母亲当年非常担心。因为在她临产的那个月,家里养的公猫常到屋里来,跳到母亲怀中,她担心受了那只公猫的精气。所以,关于我,在我们家有两种说法。兄长说我是只猫,姐姐却说我是匹骏马。会变成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阿冴抚摸着他的背,道:“干脆变成一只猫,想吃的时候就吃,想睡的时候就睡。我觉得您很像。”

“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为难。要是生在太平盛世,我肯定是那样的人,但是生在现在这个时代,我可不想变成猫,还是想做匹千里马。我要是不变成一匹千里龙马,日本该怎么办啊。”长州桂小五郎的脸庞忽然浮现在龙马脑海中。“所以我才在这里这样喝酒呢。”

“古怪的理由。”阿冴突然用两只胳膊缠住龙马的脖子,把他压倒,嘴唇朝龙马脸上贴了过去。

“我的这些理由、动力、干劲,一和女人在一起,就会像朝露般消失。稍等。”虽然心中狂乱,龙马还是忍住道。

“都到这种时候了,您还要说什么。”阿冴的唇已经贴在了龙马的嘴上。之后,她便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了,她默不作声地用左腕搂住龙马的脖子,右手开始解他腰上的带子。

阿冴身上京都特有的发油气味,开始撩拨龙马的心,让他热血沸腾。

不行。一面是自责,另一面他心里却想着,有什么不好呢?两种心情错综交织。其间,父亲那张阔脸和哥哥的长脸交互出现在他脑海中,在那些面孔之间,还有一双清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是姐姐的眼睛,又有点像福冈府邸田鹤小姐的双眸。

啊,啊……

毫无缘由呻吟着的龙马脑子乱成了一团。他的胳賻却不听使唤,抱着阿冴的身体。

我不明白。但龙马来不及多想,就像柔道一样将阿裸压在了绸锻被子上。

“您这么粗暴,发髻会弄乱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教给您。”

“教给我?”龙马有些害羞。

“您先放开手。”

“好了,我放开了。”

“真聪明。”

“然后应该怎么做?”

“我解开衣带。”

“啊?”

“在此之前,请让我解开您的衣带。”

“我自己来。”

“不,您得按照师父说的做。”

龙马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嘉永七年十一月初四的大地动席卷了江户、相模、伊豆和西日本各地。

“不好!”龙马抓起大刀,道,“阿冴,停下。”

他已经站不住了。

一开始只听咔嚓一声,感觉地板往下陷落,但是脚下马上开始左摇右晃。壁上的土啪啪往下掉。

地动不轻。龙马想。他刚抓着阿冴的手飞奔出去,只听背后轰隆一声,方才他和她待着的那小屋便倒塌了。

“啊!”阿冴使劲儿抱住龙马。

上天在吼叫。龙马仰头,天空漆黑,但西边被染成令人恐惧的血色。

我错了,天在朝我吼叫!龙马拼命压制住身体中涌出来的恐惧和颤抖,心里惊道。

龙马虽写不了诗文,但可以称为一个诗人。他拥有一颗只有诗人才有的心。他觉得,这次地动是上天在与他对话,这是上天看到了他的懦弱,发怒了。上天在对他喊——别变成一只猫,要成为一匹龙马。

“阿冴。”他的声音很严肃,他想把靠在自己身上的阿冴推开。但是,他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接下来却说出一句和内心完全不符的话。“我背你。”他蹲下身子。

阿冴趴到龙马背上,她的腿还在颤抖。

在这种时候把阿冴推开,不是龙马能够做出来的事。他背着阿冴,在黑暗中飞奔回武馆,武馆门前已经高高挂起了印有星月家纹的灯笼,几个弟子正在关门。

“坂本师兄,您这是怎么了?”大家看到龙马都吃了一惊。

在大地动时,他背着一个女人回来。

“是碰到受伤的人了?”

“她本是要回深川的,但现在一片混乱,不能把她送回去。能让她在此待到天亮吗?”

“您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藩府中的情形。”他把阿冴放下后便跑了出去。

天空突然变得通红。

“火灾发生在哪里?”他抓住一个行人问道。

“小川町附近的大名府着火了。”

龙马到了锻冶桥藩府之后,才知道只是大门上的瓦掉了几片,并无大碍。他又匆匆忙忙返回了武馆。途中有人说,妻恋坂下手代町附近烧成了瓦砾场。大震终于停止,但偶尔还会有余震。

回到武馆,佐那子走了出来,道:“坂本公子的行李说地动已经停止,回深川了。昨晚您和那件漂亮行李在一起吗?”

“是的。”

“在哪里?”

“就在不远处。”

“是吗?但是这附近可没有那种地方。”

佐那子想好好地折磨折磨他,但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余震发生。龙马大为庆幸,慌忙跑开了。

余震持续了五天,江户的灾情远不及次年安政二年的大震灾。但是,这次地动过了十多天之后,有一个消息震破了龙马的胆——土佐大灾。

<hr />

注释:

第一部 九、虎年大灾

把土佐遭难的消息传到江户的是俗称“江户飞毛腿”的足轻武士。此时,偏远的藩国训练这种人往来传信,以图与江户消息畅通。

坂本龙马在锻冶桥藩府听到了这个消息。

飞毛腿将藩国家老文书交给江户要员后出来,驻江户的藩士便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土佐城池怎样?”

比起城池,他们其实更担心妻儿和自家府邸,只是他们要忍住内心的担忧。这便是武士。

“刚才小的已经详细禀报过。城里的大炮库倒塌了两处,观月楼上的瓦落了几片,除此之外并无损害。多亏军神摩利支天保佑。”

“城下呢?”

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足轻拿出城下町的地图,一一说明各区的受灾情形后,道:“地动自不必说了,海啸引起的灾害也很大,永国寺町整个町都被海水冲走,连上士也都住进了竹林中。”

后来,土佐人称这次地动为虎年大灾。在土佐,宝永年间有过一次大地动,但是这次比那次的情况要严重得多,据说是山内家入主以来最大的天灾。

龙马也抓住那个足轻武士,问道:“我是本町坂本家的,我家怎么样?”

“听说本町房屋倒塌,死了很多人。”

“坂本家呢?”

“这个……”灾难之后,这个足轻武士便马上离开了土佐,无睱关注乡士之家。“要说那一带,一万人里也就可能只有一个没事。”

定是唬我。龙马转身就向藩府递了申请状回乡。他穿上行装,回了桶町,向贞吉和重太郎告别。

“快快回去。”他们就像担心自己的事一样替龙马担心。

“如若家中无事,不要逗留太久,请尽早回江户来。”贞吉道。

“我给藩府的呈辞上也是这么写的。”

“好。等你回到江户,我想荐你取得大目录皆传的资格。”

“不,前几日的比试,我输得一败涂地。”

“你还想蒙过我的眼睛?”

“不敢,不敢。”

他走出房间,来到门口,佐那子从树荫下跑了过来,道:“是惩罚。”

龙马惊道:

“何出此言?”

“因为你被女人骗了,荒废了练功。”

“唉。”

重太郎将龙马送到品川。龙马便飞一样踏上了东海道。

他从大坂天保山湾由海路直奔土佐,一路便在船上起居。当船终于到达了浦户湾时,四国山脉的晨霭正要散去。

回来了。这是龙马阔别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故乡。地震和海啸带来的灾害比想象中还要大,潮江川口的渔村几乎全部倒塌。

木材商和木匠这回可赚了。虽说是武士,龙马身上也流着一半商人的血,所以,看到灾情,他自然想到了这种事。

到了城下,他看见在冬日的晴空映衬下,天守阁巍蛾耸立。城池安然无恙啊。他心道。但是作为乡士之子的龙马并没有太多感动。

在江户的这些日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龙马脑中开始模模糊糊有了这样的想法:同样是土佐藩士,上士是山内家的武士,下士是天下的武士。土佐乡士原本对高知城的忠诚心就淡薄。

当他朝着城池方向走,开始安心,因为他发现越是离城池近的地方,损害越小。果然还是城池附近的地基坚固。他进入町内时发现,本町一丁目家家毫发无伤。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回来了。

进门便是一座花园。老源头正在园中干活,看到龙马,惊呼一声,弯腰跳了出来,道:“少爷,您回来了啊!”

“回来了。”龙马点了点头。

“那老仆喊一嗓子,老仆要到大街上告知众人。”老源头道。

“你先在家里喊一嗓子吧。”

“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正巧龙马的乳母阿丫婆从乡下来家,她抓住龙马就大哭起来。

龙马洗洗脚,擦掉衣上的尘土,去了父亲的房间。

八平坐在正面,权平在旁陪侍。龙马依礼伏地拜道:“孩儿听说老家受灾严重,便赶了回来,见父亲安然无恙,孩儿也就放心了。”

“所幸无事。”八平点了点头。

权平脸上浮现出少见的微笑,也说了同样的话。“所幸无事。”

龙马见过家人,便去洗浴。然后和在老源头的招呼下聚集而来的童年伙伴、邻居和日根野武馆的旧友们一起喝起酒来。

众人纷纷惊叹龙马变得如此威武,就像变了一个人,但是谁也不清楚龙马此时的孤寂。因为姐姐乙女不在。

翌日一早天色未明,龙马便离了高知城,向东而去。途中行人看到他手中提着印有家纹的灯笼,知道他是龙马,便问:

“坂本少爷,您这是去哪儿?”

“去山北。”

人人都知道龙马的姐姐,所以听了龙马的回答,无不欣然道:“大喜啊。山北肯定会乐坏了。”

香我美郡山北村位于城下往东四十里左右的山脚下,龙马的姐姐乙女嫁给了村里的乡士冈上新辅。新辅是权平的朋友,因为早年去长崎学习荷兰医学,耽误了婚事。

乙女也错过了婚期。她不仅貌美,而且伶俐豪爽。但她是城下闻名的“坂本家的门神”,性情泼辣,人人惧怕,没人敢来提亲。

权平忧心不已,最后拜托了冈上新辅。“你能娶乙女吗?”

一听权平这话,新辅竟脸红起来。“像我这样的矮墩子,小姐肯定看不上。”原来新辅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小个子男人,和乙女站在一起极不相称。

权平说服乙女费尽功夫。

“我不喜做学问的和行医的。”

她青睐有一身好武艺的男人。

“乙女,你仔细想想。”权平责备道,“有一身好功夫的男人是不会喜欢你这泼辣女子的,他们喜欢性情温柔的。”

“那我就不嫁。”

“你想怎样呢?”

“等龙马回来,和龙马共度一生。他是我养大的。”

“傻妹妹,龙马以后也要娶媳妇,要是再生儿育女,你连坐处都没有了。”

“龙马说过,只要有我,他就一辈子不娶媳妈。”

“那都是小孩的话,现在不一样了。姐弟关系再好,也生不出子孙来,要是生出来就麻烦了。”权平笑了起来,“嫁给他!”

乙女无奈,只得听命嫁给了冈上新辅,如今已经快一年了。这天,她正在家中指挥几个下人劈柴,龙马突然走了进来。

“哎呀,弟弟!”乙女柔声喊道。她削眉染齿,已经完全是新妇模样。“你是因为这次大难,回来看我们的?”

“是啊,姐姐完全成了少奶奶了。”

“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

“姐夫很了不起啊。他今日在家吗?”

“山田村中山先生的祖父小恙,他一大早就出去,应该快回来了。来来,快到屋里坐。”

“难为情。”

“什么难为情?”

“和姐姐在一起。”

“你小子,懂事多了。”乙女目光锐利,“男儿年岁渐长,和亲人说话都会难为情。”

“我已经是大人了。”

“但在我眼里还是孩子。在你姐夫回来之前,我们像以前一样玩足相扑吧。”

“不了。”

“为何呀?”

“我出发那天,看到了那里。”

“那里?”乙女突然满脸通红,“龙马,你在江户应该没看别的女人那里吧?”

“差点看了。”

“啊?嗯,功夫有进步吗?”

“已经取得中目录之资,这次回去应该能够拿到大目录皆传资格。”

“就是本目录吗?”

流派不同,对门生资格的称呼也不同。乙女习武的日根野武馆从小大刀始,依次是刃引、拂舍刀、目录、金字、取立免状,最高为本目录皆传。

“北辰一刀流只有三阶:初目录、中目录免许和大目录皆传。大目录是最高级的。”

乙女走进院子,不久便拿出一把铁制长刀。“你用这个砍那边那块粗木头。”

“姐姐胡闹。这刀不是冈上家祖传的宝刀吗?”

“是祖传宝刀,但现在的当家人就是个大夫,用这把胴田贯劈柴没什么不好。”

“大夫中也有人物呢。我见过一个叫桂小五郎的长州藩医之子,他可是神道无念流的高手。”龙马嘟囔着,但还是拗不过长自己三岁的姐姐。他不动声色地拔出胴田贯长刀,看准那块木头,一刀砍去,咔嚓一声,木头断成两半。不久,姐夫冈上新辅回来了。

“嚯嚯。”

他从仓库那边过来,一路发出这样的声音,倒像夜猫子叫,让龙马吃了一惊。“姐夫。”龙马赧颜唤了一声。

“你来了。”

“啊,来了。”

龙马小时候便听说过山北的新辅,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他大概四十二三,比乙女大二十岁。脑袋大,身长却不足五尺。毕竟是地方乡士,所以没有剃头,但是,他鬓角很窄,才不过四十二三,前边便已秃了。

秃头从土仓旁的树下一路跑了过来。他看起来善良憨厚,但正因如此,动作就有些可笑。

龙马将胴田贯收入刀鞘,道:“用您的传家宝刀劈了柴。”

“好,好。”新辅拍着龙马,道,“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给你做过竹马呢,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好,好。反正得在家待一段时间再回江户,在家住两三日吧。”

到了屋里,马上便开始喝酒。

“乙女,多做点好吃的。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呢?”

“肴钵。”乙女对新辅有些冷淡。

“好,肴钵。”

在土佐,每家每户都根据自家的地位做一种大盘子,满满盛上鱼和菜之类,然后围坐共食,称肴钵。

“江户的黑船事件怎样?”很快,新辅便开始刨根问底似的问这问那。新辅不愧在年轻时去长崎学过兰学,虽然在大山里,对海外的动向却十分关心。

龙马反不及他。他只是像当时的攘夷派志士一样,要么对洋人的暴力愤慨不已,要么大骂幕府的卑躬屈膝,仅此而已。

“龙马,你是攘夷派?”

“当然是。”

“你把洋人看成夷狄,瞧不起他们?”

“不错。”

“万万不可。”新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帮浑蛋了不起得很。不仅医术出众,还有坚船利炮。”冈上新辅顿一下继续说道:“我虽然只是土佐乡下的一介大夫,却知道洋人的厉害。现在有志之士所倡攘夷论横行天下,却是因为无知。”

龙马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门神。”新辅非常高兴地朝向妻子,“对吗?”

乙女不理他,对龙马道:“你觉得呢?”

“还是武士本色。”龙马咕咚喝了一口酒,“被人欺辱,就要拔刀雪耻,这就是武士之道,并不是无知。”

“龙马说得对。”乙女道,“这种心思,大夫可就不懂了。”

“喂,喂,老婆。”新辅心地善良,而且深爱乙女,所以并不着恼,“连你都是攘夷派?”

“我是武士派,不是兰医派。”

“但你是我的老婆。”

“这是两码事。”

“要是黑船来了土佐你怎么办?”

“跟他们打。”

“一艘黑船上大概就有二十门大炮。射出来的炮弹威力巨大。要是从海上一齐往岸上射击,可比头几天的地动厉害多了,城下町和城池将会毁于一旦。”

“用刀把登岸的敌人砍成两截。”

“人家可拿着精巧的火枪呢,你还没拿好刀就被击倒了。”

“您怕吗?”乙女嘲笑道,“到那时候,我把您藏到后山的山洞里,用传家宝胴田贯保护您,请放心。”

“我不是在说我自己。女人总是公私混为一谈。我现在担心的是天下。”

“什么……”乙女生气地尖声叫起来。龙马看不下去,忙道:“喝酒,喝酒。”龙马往乙女和新辅的酒杯里倒酒时,新辅已经有些微醉,话也多了起来:“我是无用了。想想看,我一个山里的大夫,再高谈阔论也无用处。我是想说,龙马,你要是个男人,就去保家卫国。比起聚众大发议论,能够奋起更为重要。对吗,乙女?”

“谁说不是呢。”乙女新为人妇,经不住几句好话。“你姐夫说得对。你得做个能够名垂青史的男儿。”

“乙女,给我铺床,歇了吧。”

“是。”刚才对丈夫说话还十分刻薄的乙女,此时言语姿态颇有些妩媚。毕竟是夫妻。

第三天,龙马回到了高知城下的家中,此后天天有人来访。

乡下人的猎奇之心,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龙马长成什么样了呢?他们极感兴趣,也想打听江户是何情形。

黑船来袭以后,江户幕府和京都皇室有何动向,偏远藩国的土佐人非常关心。如果有人从江户或者京都回来,就会宾客盈门。其中自然有龙马不认识的人。更有甚者,就连幡多的宿毛、中村的人,也花上三四天工夫风尘仆仆从山里赶来。

这种事不仅发生在土佐。同样地处偏远的大藩萨摩和长州也一样。这三个藩国正因为偏远,反而更为关心政事,对于天下动向,比江户、京都和大坂人更为关注。这三个州的武士后来成为明治维新的主力也是必然。

在家里,八平对下人道:“即便是不认识的。有年轻人来访,定要留下来喝杯酒。”

坂本家对于来访者就像自己的家。所以,有些人仅仅是想来喝酒,却称要来打听黑船事件,便来到龙马家。龙马自然非常受欢迎。日后龙马能够成为勤王倒幕的重要人物,原因之一就是有这些年轻人的支持。来访的不仅有武士,还有庄主公子、补锅匠的儿子、点心店的少爷等。这些人中有几个后来参加了龙马的海援队,投身到维新的风云之中。

转眼到了年底。龙马想马上回江户,但八平却伤感地说了一番话:“再住一阵子吧。这次你再去江户,可能我们父子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龙马不由得便住得久了。他怕天寒,所以想干脆避开冬天,开了春再出发。

转眼到了安政二年(1855)。正月里的头三天是在家里过的,然后便开始走亲访友。此时和他最意气相投的武市半平太已经回了江户,剩下的没有几个谈得来。

正月十五被称为女人的新年。城下的女人不管武家还是商家,都装饰起来去拜神佛,或走亲访友,尽兴地玩一整日。

这天下午,家老福冈家的田鹤小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坂本家顿时慌乱起来。

乡士坂本家本归福冈家管,福冈宫内每年都会亲自来拜年,已成惯例。今天虽是女子新年,但田鹤小姐来访,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小姐这是怎么了?”八平慌了神,赶紧命下人准备接待。

田鹤小姐被带到书院。

八平和权平并排迎到门前,在离门槛二尺左右的地方跪了下来。“恭迎小姐。”

“是当家人权平和已经隐居的八平吗?冒昧来访,给你们添麻烦了。请不要告诉兄长。”

好悦耳的声音,不愧被称为藩中第一美女,就连已经老朽的八平都心动了。“请问小姐夜临寒舍有何指教?”八平战战棘兢问道。

“我来见见龙马。听说他从江户回来了。我想听他说说黑船事件。龙马在家吗?”

“在家,小人这就把他叫起来,让他来见您。”

“在歇午觉?”

“犬子不肖。说午睡是武士习气,偶尔会跑到放大酱的仓库里睡觉。我这就去把他叫来见您。”

“请等等。是我有事要问龙马,所以得先致礼。我去放大酱的仓库找他。”

“不必顾虑。今天是女子的新年,各种礼数都免了。”

“大酱仓库太不像样。我带您去龙马的房间。”

于是,田鹤小姐就和龙马在一个朝西的八叠大的房间里见面了。自从去年在前往大坂的路上偶遇之后,他们已经有一年零十个月不曾见过。

在龙马房里坐下后,方才还端庄沉着的田鹤小姐突然不知所措起来,道:“除了小时候从外边瞧见过哥哥的房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屋子。”

“哦。”龙马一脸茫然。他也有些羞赧。

田鹤小姐无话,只得说:

“真脏。”

“今早我没洗脸。”

“不是。”田鹤小姐愈尴尬,道,“我是说您的房间。”然后,她问起了江户的种种事情。

怪的是,龙马一说起这个,就变得话多了。说到可怕之处,田鹤会惊叫出声,那是真怕。谈到令人担心的事,她会叹气,脸上神色也随之阴沉起来。高兴时,她脸上就浮现出一种迷人的笑容,龙马的心不禁为之沉醉。与田鹤小姐一起真正有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美得就像一位仙子。龙马沉迷于田鹤小姐的风情,甚至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阿冴到底怎样?”田鹤小姐不失时机问道。

龙马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竟道出了那个秘密。

闲谈之间,田鹤小姐会见机若无其事地评说一两句。她的议论总是恰到好处,龙马兴味盎然,不由得就说多了。

田鹤小姐的议论,不光穿插于这种鄙俗的话题之间。关于黑船事件、仁人志士在江户风起云涌、幕府的软弱无能、洋人的横行霸道,即便谈到这样的话题,田鹤小姐也总能插上一两句。与其说龙马能说会道,不如说是田鹤小姐引导得力。在田鹤小姐的引导下,龙马脑中涌出很多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念头,他感到很吃惊。我原来想过这样的事?细细一想,田鹤小姐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但她能够巧妙地将沉睡在对方头脑中的东西引导出来。这个女人天生有这种能耐。男人必须有这样的女人。

龙马瞪大了眼睛看着田鹤小姐,突然想到要问她一个问题。“田鹤小姐,我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日本将会亡国。您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与其发些高论,不如造些西洋大炮和军舰,然后自然有办法。可是,如果让那些卑躬屈膝的幕府官吏管理大炮和军舰,定会坏事。现在的幕府已经拯救不了日本。坂本公子,您不如和众人一起把幕府推翻吧。”

龙马大惊。这女子竟然口无遮拦地说要推翻幕府,而且说得若无其事,就像平常闲话一样。

开始动摇幕府统治的勤王攘夷运动是在这之后几年才发生的。此时乃是安政二年正月十五,幕府的统治仍旧像大地的磐石一样安泰。各藩藩士自不必说,就连庶民一提到将军府,也认为比天还要尊贵。更何况山内家领二十四万石,虽是外样大名,但是自家康公以来,多蒙德川家的恩惠,那些土佐的藩士,甚至比旗本更忠于幕府。可山内家老福冈的妹妹,却在闲聊时笑言要推翻幕府。

她是认真的吗?就连龙马都不由得疑虑重重。当时的龙马做梦都没想过要推翻幕府。这是理所当然的。

幕府就是日本。有幕府才有土佐藩。正因为有土佐藩,龙马才能习武练剑。日后他回到高知城下,开个武馆,娶个媳妇,教很多藩士,生儿育女,偶尔喝点酒,说点大话,高高兴兴过一辈子。所有的一切,不正是因为有当今的安定才有可能吗?当时天下无论多么激进的人,都还没有真正提出过推翻幕府的言论。只是,在几年后,事情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太让人吃惊了,田鹤小姐您……”

“什么?”

“刚才您说的话。”

“我刚才说什么了?”田鹤小姐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她脸上完全看不出她刚才说出了那么重大的事情。

“推翻幕府之后怎么做呢?”

“不知道,家国大事,我一个女流哪里懂。坂本公子,你可千万别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阿初嬷嬤说,有时我会像巫女一样说些让人不知所云的话。”

“哦。”他对她的演技感到吃惊。

“可能因为还没长大。我刚才说的,就跟建议大家无聊时踢石头玩是一个意思。”

田鹤小姐突然把手伸了过来,递给龙马一个白色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

“送给我?”

是一只纸船。她刚才一边说着话,一边在膝上折纸片。龙马托在手心,是一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纸船。

“怎么样?”

龙马茫然地看着纸船。这好像不是常见的纸叠帆船,而像是黑船。叠黑船,肯定是田鹤小姐自己琢磨的。而且,她一边和龙马说着话,眼睛都不往下看,就叠出了黑船。“我的手还是挺灵巧的吧?”

“小姐真让人吃惊。”

“为什么?”

“小姐在城下颇有芳名,我还以为是一位幽婉的弱质女子呢。”

在城下,人们都传说田鹤小姐就像《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一样美貌。虽说如此,真正见过她的人却没有几个,于是传得更加神秘。说鱼肉鸡肉等荤腥她一概不吃,每天只食一点青菜,此外就是每日晨起收集府内竹叶上的露珠饮下。每天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月圆之夜就独自对着月亮自言自语。

龙马做梦也没有想到,田鹤小姐会对自己说推翻幕府这种事,或是悄悄地叠只黑船。“您的病好了吗?”龙马问道。他听说田鹤小姐因为身体有病,才误了婚期。

“嗯,好多了。”

“那应该快要出阁了吧?”

“是啊。”她想了想,道,“但要是嫁了人,就不能读自己喜爱的书,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我想一辈子就这么病着呢。只不过那样兄长就可怜了。”

“那可不行。我虽年轻不懂,但听说女人必要嫁人的。”

“但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甘心情愿出嫁。要是有那么一个人,我一无所有逃出家门也要嫁给他。”

“这么大一个土佐,竟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只有一个。但那人还不晓事,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那是何人?”龙马十分在意。知道田鹤小姐有了意中人,他顿感胸口发闷。他生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奇怪的心情。

“你觉得会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龙马心想。

时下在婚事上,门第相当最为重要。要和福冈家结亲,要么是藩公的家人,或者是同等级别的家老,再不济也得是八百石以上的人家。若非如此,不管二人如何相爱,也无法结成连理。

田鹤小姐悄悄望向中庭,看着射入院子的阳光。她脸色苍白,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有血打那里流过。

“在下不知道。”

“先别那么说。你且猜猜。今天是女人的节日,男人得让女人尽兴。”

“我忙着呢。”

“和我说话你觉得很麻烦吗?”

“不敢。那,是乾吗?”龙马胡乱猜起来。

乾退助乃是年俸三百石的骑马护卫。地位比福同家低,但是若田鹤小姐看上了,也无可非议。

“不是。”

“那是后藤吗?”

乾退助邻家的后藤象二郎在大多愚钝的上士阶层子弟中,被认为是相当出色的人。日后他成为藩府的执政官,在天下风云中引领着土佐,吃立于世。“不是。”

“应该不是别藩的吧?”

“不是,就在藩内。”

“藩内会让田鹤小姐动心的人……”

“有啊,土佐藩领地二十四万石呢。即便上士里面没有,还有乡士呢。”

“乡士?”龙马吃了一惊,“那不可能。您再心有所属,但以您家的地位,把女儿嫁给乡士,藩府也不会允许的。您先说说,这位乡士是何人啊?”

“是啊,谁呢?”田鹤小姐故意调皮地笑着,心想,这你还不知道?

龙马突然大吃一惊。他这才想到,莫非是我自己?他感到自己的大腿开始不听使唤,颤抖起来。“田鹤小姐。”

“什么?”

他本来想问“是我吗”,但话没说出口,脑子里的想法往前跃了一步,这是他的习惯。

“我不行。”

“什么?”田鹤小姐心头一紧,“什么不行?”

她紧紧地盯着龙马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行,不行。”龙马躁得发急。

“什么不行?”

“您还问。”龙马一边用袖子擦脸上的汗,一边道,“您是说想嫁给在下吧?”哎呀,他知道。田鹤小姐觉得好笑起来。龙马说对了。

“对,我是想嫁给你。”田鹤小姐原本是想这么说,可是正像龙马所说,只要天下不变,武士的时代还没结束,福同家的女儿就不可能嫁到乡士坂本家,若是坂本家的继承人还好些,可龙马又是次子。田鹤小姐对此非常清楚。

因为体弱,原本她谁也不想嫁。但是,她心里也会想,如此岂不错过了花样年华。

田鹤小姐的心里,也想像普通女子那样,有爱慕的男子,也被那男子宠着。她有时还会蔑视自己,觉得她心中的欲望可能比别人还要强上一倍。可能正因如此,有时她会感到身体蠢蠢欲动,而彻夜难眠。但在人前,她仍是高贵的小姐。不仅如此,她明明没有嫁人的意思,却还想要戏弄龙马。实在是个长着菩萨脸孔的魔女。

“不是我啊。”龙马坦然说出了心中的失望。

田鹤小姐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好,道:“但是我非常敬慕坂本公子。”

“哦。”龙马表情复杂,“但是,田鹤小姐肯定会被娶走。”

“不。我一辈子不嫁人。”

话说得如此决绝,但是田鹤小姐接下来又说:“若是要嫁人,我就想嫁给你。所以刚才才说了那些话。”

龙马的腿又开始颤抖了。

“真的?”

“真的”

“在土佐,自古以来就有抢婚的习俗。”

“你会为了我抢婚吗?”

“当然,我龙马堂堂男儿,就是今晚,我也能叫来朋友,闯进贵府。”

田鹤小姐大笑。她本来因为身体有病,所以想独自过一辈子,但她又不是木石,便想戏弄龙马。

她略略歪头,道:“抢婚我可不愿意。”

“那是为何?”

“我们又不是普通百姓,要是做出那种事,以后就不能在土佐待了。”

“倒不如去京都大坂,或者干脆去江户吧。我能养活你。”

“在某个陋巷里,糊伞为生?”

“也许吧。”

“你做伞,我做什么呢?要不糊些纸猫纸兔卖。”

田鹤小姐好像只是逞口舌之快。一男一女独处,说这些疯话,难保不会有事。“但我厌恶穷日子。抢婚就不要再说了。”

“嗯。”

“俗话说嫁个有情郎,火海也敢闯。但那样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读书了。而且,贫则受辱,这岂是我的性情。”

“那就罢了。”龙马一腔烈火化作冰雪,转头去看院子里的樁树。这么一来,田鹤小姐又想说点什么了。“但是我的确敬慕你得很。”

“承情了。”龙马已经知道田鹤小姐是玩笑。他抑制住内心的兴奋,泰然自若地笑道。

“我不是说谎。”

“是吗?”

“有时想到你,我一夜难眠。”

田鹤小姐真会说话,这么重大的事她竟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出来。龙马不由得又小心翼翼地认真起来。

“若非如此,我一个女儿家,怎么会不带一个随从,到府上来呢?”

土佐是南国,跟其他藩国比起来,未婚男女交往自由,家里有女儿的人家经常会有年轻的男女来访,聚在一起玩乐,甚至到天明,女方父母会做好饭菜款待。在当地,人们将这种年轻的访客称为“钓贝客”。今日这情形,田鹤小姐竟是个“钓贝客”了,说来好笑。更令人淹异的是,田鹤小姐接下来说了一句更加不同寻常的话。“明日亥时,我会打开家里的后门,你敢不敢偷偷进去?”

翌日晚上亥时。十六夜的月亮就像被霜打过,异常明亮,高高挂在五台山山顶。龙马走出了家门。

家老福冈宫内的府邸面对内城,位于南侧。那里距坂本家只有一里左右路程,所以龙马没拿灯笼,穿着白色的小仓袴和高齿木屐,腰间挂长刀,迈开脚步,大步前去赴约。

在土佐,晚上到心仪的女人住处幽会再平常不过,但是到家老的府邸中去却极罕见。不巧的是,到了升形附近,龙马遇见一个日根野武馆的熟人。此人叫马之助,是城下补锅匠的儿子,也是龙马回藩之后喜追捧他的年轻人之一。

“哎呀,坂本公子,您这是要到哪里去?”他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我去会个人。”

“哈哈,是岩本的阿德吧?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他一直想巴结龙马,于是道:“要说岩本的阿德,我也去访过一次,但失败了。她家的情况我都清楚,我能帮您开窗子。”

“开窗这种事,我一个人干得了。”

“不不,幽会这种事很难。而且,她家养着狗呢。我最擅长伏狗,请务必让我为您开道。”

“哈哈,看来你已经很熟悉了。”

龙马原本是想开开玩笑,没想到反而让这个补锅匠的儿子越发得意了。

“请从这边往南走。”

马之助提着灯笼便走到了前头。

事到如今,龙马实难开口说自己不是去那家,他又也不敢说自己是去和福冈家的田鹤小姐幽会。

既如此,听天由命吧。龙马心道。

他跟在马之助后面,脚下的木屐咯吱作响。

“坂本公子,小声点。要是幽会失败,可是件大事,是男人最大的耻辱。”

岩本的阿德这个闻名城下的美女,龙马也有所耳闻。她是中医岩本里人之女,家住藩公直辖幡多郡中村,十岁时便被人称为中村的小野小町了。她十三岁时,岩本举家搬到高知城下,其后,藩内的武士为了得到她,纷纷到她家去做“钓贝客”,岩本家每晚都很热闹。

龙马却一次都没有去过。但是,阿德却非常清楚龙马的事,常说:“真想见一见从江户回来的坂本龙马公子。”

龙马真是个怪人。好不容易和田鹤小姐约好到她家幽会,却半途进了一个陌生的大夫家里,去见他的女儿。

龙马扪心自问,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不讲节操的事?

我又怎么知道?他只能对自己怒吼几声,一笑了之。他不会给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才放心。而且,对女人讲节操本就是西洋的舶来品,龙马正巧不是那种舶来品。

二人拨开篱色墙进了院中,马之助道:“您在此稍等。”

“你干什么?”

“我去开窗子。”

马之助让龙马在石灯笼后稍等,自己踏着月光蹑手蹑脚跑到阿德住的那个房间。他日后改名新宫马之助,被龙马称为赤面马之助,对其信任有加,成为龙马的海援队士官。他的两颊就像涂抹了鲜血,人却非常伶俐,且心地纯良。马之助很快就回来了,道:“坂本公子,请移步。”

那语气倒像在自己家。

“哦,对了……”龙马迈开步子,才突然想起来,“她叫什么名字?”

“阿德。您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名字,多念叨几遍。”

“好。”

“可千万别弄错了人家的名字。”马之助意味深长地笑道。

“会跟谁弄错呢?”

“跟福冈家的田鹤小姐。”

这家伙原来知道!龙马心头吃了一惊。

“小的知道。咱们这里是个小地方,跟江户可不一样。昨天的事可都传遍了。昨天田鹤小姐只身去了您家,你们说了许多悄悄话。有个人隔着隔扇全都听去了,四处去说。这也难怪,堪称国色的田鹤小姐有了中意的‘冤家’,对于城下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件比虎年大灾还要大的事件。而且,这个‘冤家’是坂本公子您。这可不得了了,一早大家就闹得不可开交。”

“高知就是小。你们该不会连我们约定的时间都知道了吧?”

“怎么不知道呢?所以,为了保护田鹤小姐,我才等在那里的。”

“原来你是故意不让我去啊。但既已来到这里,再走也不是我本意。”

龙马想赶紧抱抱那个叫阿德的姑娘,迈开了脚步。此时的他和在江户时多少有些不一样。他最喜欢的词是天马行空,而且他天生如此。但一碰到女人,他就做不到了。别说是天马,当初和阿冴在一起时,他简直比栗鼠还怯懦,这一点让他常常很生自己的气。

女人有什么地方可怕?要是这么问他,他也答不出来。因为他对于女人几乎一无所知。正因为不了解才感到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并异常恐惧。他知道,这种窒息感只有在他拥有了女人的身体之后才能烟消云散。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会是跟田鹤小姐。在他眼中,田鹤小姐就像天上的仙子。幸而今晚遇上阿德,就让她陪我一夜吧。

马之助已经不见踪影。那小子伶俐着呢,定是看准时机,知趣地溜走了。龙马踏着脚下带露珠的青草,往前走去。

此时,几个年轻人聚集在岩本家东面十字路口的地藏堂前。他们都是日根野武馆的弟子。

“怎么样,马之助?”

“一切顺利。”

“是吗?”冈田以藏道。

冈田以藏日后杀了很多佐幕派和稳健派人士,人送外号杀人魔以藏,甚至连新选组都闻之色变。后话不提,前年,他在大坂街头行凶时偶然遇到龙马,龙马听说他回乡奔丧,倾囊相助。以藏非常感激,暗下决心要为坂本龙马赴汤蹈火。性情单纯的他此时蹲在地藏堂后,高兴地想:这下总算还了大恩万分之一。

这次龙马是被马之助诱来的。其实这都是一帮年轻人的计谋。实际上,阿德和阿德之父岩本里人惹恼了城下的年轻人。

“那么美貌的女子,不让她嫁给我们土佐的年轻人,却要送给大坂的有钱人做妾,哪有这种道理。”马之助等人每天都竖起双眉在武馆中议论。

阿德去京都和大坂游玩时,被当时正巧在道顿堀看戏的富商鸿池善右卫门看见,鸿池善右卫门便将她的父亲里人叫去,道:“我给你二百两做嫁妆,另有八百两赏你本人。”

医术普通的大夫岩本里人看到这么多钱,顿时昏了头。这件事虽然龙马不知道,当时在城下却已是家喻户晓。

一个月前,鸿池已经派人将二百两的嫁妆送到了岩本里人家中。

岩本家将高知城下最有名的服装店和杂货铺老板叫来,花费巨资,定做了很多东西。消息于是不胫而走。

“用二百两准备嫁妆。”在高知,严禁奢靡,连富商播磨屋嫁女儿也不至于花费二百两。

“不愧是天下第一富豪。”看到鸿池家的豪奢,人们惊讶不已。阿德貌美,年轻人心生嫉妒,开始恨拿了八百两便卖了女儿的里人,阿德爱钱的谣言也传布开来,阿德不久便成了不知廉耻的女人的代表。

年轻人遇到这种事,总能出些怪招。“我们找个人去睡了阿德。”有人这样提议。大家在一起商议让谁去时,冈田以藏提议道:“坂本家的小少爷可以。”以藏是为了报恩。

“妙,妙。”大家纷纷拍手叫好。于是有了今晚的安排。

蒙在鼓里的龙马钻进马之助打开的窗,站到了走廊上。

四下一片漆黑。但是龙马很快摸到了格子门,大胆地打开了。

“哪位?”

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她起身了,看样子没睡着。

“你就是阿德?”

“你是哪位?”

阿德不慌不忙,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我是本町一丁目坂本家的龙马。”

“龙马公子?”

“你怎么知道?”龙马佯装糊涂。

“因为您刚从江户回来,城下无人不知。”

“真让人吃惊。”龙马坐到枕边,道,“你大概已经知道我晚上来你这里是做什么的,我来与你一会。”

阿德毫不惊讶。由此看来,刚才马之助可能已经告诉了她。

龙马放下长短刀,脱掉衣服。阿德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龙马。

“阿德。”

“嗯。”

“我要动手了。”

龙马抓起被子,飞快滑进去,用力将她温暖的身体抱了过来。

“疼。”

“见谅,我是第一次。”

阿德没有说话。

龙马抱住她纤细的腰,她翻过身弓着身子,拼命地忍住呼吸。虽然在暗中看不清楚,但是龙马能够感觉到阿德个子小巧,皮肤细腻柔软。大坂的富豪看见的,可能就是这身体。他突然想知道这个女子长着怎样的鼻子和眼睛,开始轻轻地用小指触摸她细细的脖子、耳垂、脸颊、嘴唇和眼皮。

可爱的女子。这只是龙马黑暗中的感觉。她长着土佐女子中少见的双眼皮,而且是大眼睛,鼻子很小,脸颊瘦削,下巴却柔软圆润……

可惜看不见。龙马很沉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怕自己和这个女人发生关系之后,会沉溺其中无可救药。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龙马紧紧地抱着阿德,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喂,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阿德声音细若游丝。

龙马无意间碰到了阿德的胸部。阿德微颤着耸了下肩。对阿德这个意外的反应,龙马吃了一惊。但他很清楚,女人最隐秘的地方不是这里。

阿德抬起腿,卷起柔软的长裙下摆,紧紧并拢双腿。

“小姐。”这是叫武家的女儿。“我要无礼了,你不要怕。”

龙马占有了阿德,而将自己的身体给了龙马的阿德咬着嘴唇,时而娇喘,时而轻声呻吟。“公子。”

她抬起白嫩的下巴,陶醉其中。

阿德后来带着嫁妆,在鸿池家管家的陪同下到了大坂。当她见到丈夫善右卫门,善右卫门道:“阿德,你那些衣裳箱子扇子,都不符合你的身份。”于是他命人将在土佐花了大力气置备好的嫁妆全都扔掉,重新在大坂和京城做了新的。鸿池的豪奢,由此可知。

善右卫门五十多岁时便失去了妻子,于是毫不顾忌地宠爱着阿德。他在面朝船场岛之内的夕阳冈新建了别苑,让阿德住进去。为了照顾阿德的起居,给她配了三个上等女佣。但是这种奢侈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善右卫门便去世了。之后的阿德可说是命运多舛。

她离开了鸿池家,跟着相熟的土佐藩士到了江户,消息传到了藩侯容堂耳朵里。容堂为人豪爽,好女色。有人说他曾偷偷将阿德叫到家中。明治年间,阿德嫁给了水户藩士野村信之。野村追随维新政府,当上了警官,却在任地高知英年早逝。

阿德没有子女,一直活到九十七岁高龄。

晚年她独自住在父母的出生地土佐中村町天神下一个破败的小院,生活困顿。

每当町内的有志青年谈起往事,说到龙马,她会突然变得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龙马,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有男子气概的人。”

中村一条神社的宫司听说了这个消息,便挨个说服了町内的青年,由他们出资共同扶养阿德。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

“虽然只是一夜夫妻,但只要是龙马爱过的女人,就不能不管。”

人的命运实在难以捉摸。鸿池家富甲天下,却无法拯救阿德晚年的穷困,但是与龙马的一夜露水之情,却能够让她安度晚年。这实算是一段趣闻。

再说龙马与阿德幽会。次日一早,龙马在东方既白时,走出了岩本里人家门。走到十字路口的地藏堂,赤面马之助从后边跑了出来。

“原来你在此等着。”

“我担心是否顺利。怎么样?”

“很好。只是从头到尾我都没看见阿德长什么样,感觉有些怪。”龙马道。

不知不觉间,龙马在家乡盘桓日久。当他开始准备离开高知,已经是安政三年(1856)夏末。

厌倦了,还是江户好,他常常思忖,乡下不仅无趣,人情也较复杂。

从起程的前一个月起,龙马就忙着跟亲友道别。权平给他列了一张纸,告诉他该去哪家辞行。他每走完一家,就划掉一个。要是落下一家,权平就会大喊大叫,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这让他很是无奈。

最后是福冈家。

“龙马,到福冈大人家大门口跟他家的下人说说就行了。”

龙马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原因。

福冈家的田鹤小姐和龙马的暖昧关系,在城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龙马和田鹤小姐后来再也没见过面。然而人言可畏,龙马和田鹤两家虽然近在咫尺,却连远远互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权平正是在意那些流言。

安政三年八月初七,龙马到福冈府辞行,下人安冈牛藏走出来,道:“哎呀,是坂本家的公子。今日来得真不巧。”

福冈宫内因反对改革藩政,从昨日便奉命闭门思过,不仅不能走出家门,也不能接见访客。

“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会跟老爷说您来过。”

“不,我想面见他。”

这么说需要一定的勇气。

“不行。”

“那就让我见见田鹤小姐吧,就当拜见了家老。”

“见小姐?”

“对。”

龙马迅速往牛藏手里塞了一两金子,牛藏马上点头哈腰起来。“公子稍等。”他转身走了进去,很快又回来了,道:“田鹤小姐说在院中的亭子里说话。”

“好。”

安冈听了龙马这话,有些按捺不住。龙马不动声色从大门走进了院子。他在亭子里等了一会儿,田鹤小姐便在阿初嬤嬤的陪伴下出现了。

龙马站起身来。

阿初依然像以前那样板着脸,道:“坂本公子,田鹤小姐可是代老爷来见您的,留意膝下。”

“膝下?”

“跪下。”

“没关系。”田鹤小姐指着陶墩,道,“请坐在那里吧。我坐这里。阿初,你退下。”

“这可不行。要是只有您二位在这里说话,城下肯定又会有无端传闻。”

“阿初,退下!”

“不,我不走。坂本公子,城下的人都怎么议论小姐跟您的事情,我想您也知道吧。”

“不知道。”龙马一脸茫然。

“都编成小曲儿了。”

“怎么唱的?”

“羞死人,我说不出口。”

“那……”龙马拍膝道,“就让我给你唱唱。”

“怎么样,阿初?”

“老婆子佩服。还自己唱这曲儿,真是不知廉耻。金子岛田堀端府肯定是指我家小姐,带朱鞘的只有坂本公子您。谁都知道,这曲儿唱的是你们二位。你给我们家小姐添了多大的麻烦啊。”

“但是我一次也没和小姐幽会过呢。是吧,田鹤小姐?”

“啊?”

“我们可幽会过?”

田鹤小姐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那曲儿真是胡唱。你不这么觉得吗,阿初嬤嬤?”

“有句俗语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都是您不好,做出那种让人生疑的事来。”

“那是我大意了。因此而惹出谣言我也很无奈,我爱怎样便怎样,不理那些人。”

“唾沫星子是能够淹死人的啊。”

“流言值个屁,就要死要活。但是让田鹤小姐受累了,在下致歉。”

“我不在意。”

田鹤小姐并不再提此事。“这次您去江户,不会很快回来吧?”

“嗯。”龙马一脸傻相。

“等坂本公子再回来,可能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哦?”龙马暗自吃惊。“是要出嫁吗?”

“不是。”

“您是要去哪里?”

“京都。”

“去京都做什么?”

“不说也罢。”

“不能说便不要提。我最讨厌话说一半,吊人胃口。”

田鹤小姐略现哀愁道:“这事我还不能说。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为了山内家才去的。很可能一辈子都要在京都度过,甚至此去连生死都不知道。”

龙马仔细察看田鹤小姐表情,道:“此事很不寻常啊。”

田鹤小姐又释然笑了。“我看似安静,因此赚了不少便宜,其实是个不安分的女人。”

“深有同感。”

“我自出娘胎,身子就没好过。总病痛不断,对性命便看得淡了。人生苦短,不如在这短短的一生里燃烧殆尽。”

“哈哈,您是指男欢女爱?”

“不,您猜错了。是家国天下。”

“家国天下?”龙马吃惊不小。女人自古就不在意这个。“就凭您一个女儿家?”

“可不能小瞧我。”

“我糊涂了。”

龙马不得不重新认识田鹤小姐。这个女人不仅仅是只会喝茶读书的美人。“坂本公子,您可不能认为我是畏于人言才离开的。”

大意了。田鹤小姐说要去京都,流言飞语不也是原因之一吗?

龙马此次在高知看到的最后一次夕阳,红得耀眼,让人禁不住想大声喝彩。它从本城松林方向,徐徐落下。

第一部 一〇、恶人弥太郎

土佐安艺郡有一个井口村。村子位于安艺川中游,在从高知沿着海岸往室户岬方向八十里之处。此处虽然风景宜人,人却非常粗蛮,遇事总是诉诸武力。尤其和邻村土居村因水源发生争执时,连村长都不顾身份,带着村民过安艺川夜袭,每年都要来上几次群殴,俨然打仗。

此处男人不仅拥有过人的胆识与蛮力,还人人有谋略,说话也非常恶毒。“若遭井口闹,恶鬼也要逃。”井口村的人以出语恶毒闻名,土佐人无不畏之三分。

村里有父子二人,父亲叫弥次郎,儿子弥太郎,二人都是浪人,口碑极差。父子性情暴烈,遇事就骂人,而且一旦开始破口大骂,即便对方当场晕厥,他们也不会住口。在这个土佐人人唾弃的井口村,这二人尚被村民当成毒虫,其暴烈可想而知。

龙马从高知出发时,对权平道:“我还没有去过室户岬。这次想欣赏那边风景,沿着海滨前往阿波。”

“要是去室户,中途你可去一趟井口村,瞧瞧岩崎弥次郎和弥太郎父子。”

权平道。

岩崎家和龙马家有些牵扯。龙马虽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但是对他们的事情却早有耳闻。

“父子二人的口碑极差啊。”

“听说又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了,还被关进了郡奉行所的监牢。”

“是儿子弥太郎?”

“不是,是弥次郎,一大把年纪,还不更事。”

原来井口村村长家因事办宴席,村里头面人物都被请去喝酒。弥次郎喝多了,闹起事来。“不识地下浪人弥次郎吗?”这是这个老人的口头禅。

“地下浪人”是只有土佐才有的一种武士等级,乡士将自己的名位卖给他人,便成为浪人,而常住村中的则被称为地下浪人。弥太郎家便代代都是地下浪人。地下浪人生活十分贫困,人们称其为“腰插双刀的穷鬼”。

弥次郎老人靠着编鸟笼卖维持生计,但架子却不小。在村长的宴席上因为座次而着了恼,喝醉了酒,便把在座所有人大骂一顿。在场的人一开始还都忍耐,但井口村毕竟是井口村,二十余人见老人已经烂醉如泥,便用披风蒙头一顿殴打。弥次郎被打得动弹不得,由村里的角力手阿八扛回了家。他当然不会就此罢手,难怪有人称他蝮蛇弥次郎。

第二天,他一点一点爬到村长家门口,像蛇一样扬起脖子,喊道:“村长,俺来了。你们都出来看看,看看俺的模样,俺身上有二十多块青斑。”

原来,在他骨痩如柴且发黄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淤伤。

旁边站着弥次郎的老婆美轮,大概是受他之命,拖着一口棺材匍匐在地上。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险些要哭了出来。

“美轮,别傻愣着,给俺擦好棺材。俺身上疼痛难忍,看来是内脏破裂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死了。俺是被村长杀了的。南无大师遍照金刚啊,俺死之后,要马上叫回江户的弥太郎,叫他不要忘了为俺报仇。虽说是地下浪人之子,毕竟也是武士。你告诉他,要让他把村长和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杀光。”

村长家的门依旧紧闭。不过是酒席间打了架,竟然要把儿子从江户叫回来,未免过分。其实不过是想勒索点钱,这点事情村长也明白,所以并不理会他。

不久,郡奉行所下级官差由人引路,出来审理这个案件。“岩崎弥次郎,不得放肆。”在这种情况下,按照这一带的惯例,就借用村长家的院子来审讯。前时在村长家喝酒的村民很快都被叫来,此时村长早已经和他们串通好了。“你们打了他吗?”

不管官差怎么问,他们都是众口一词:“绝无此事。那晚因为空腹饮酒,弥次郎醉得不省人事,怕是做梦了。”

官差叫来村里的医生给他检查,但是这个大夫心里也明白,道:“这些瘀痕乃是烧酒饮用过度所致。”

这正中官差下怀,于是他大喝一声,道:“弥次郎,太没规矩。在村长家的宴会上喝得烂醉却不知感激,反而诬陷人打你。是你胡闹!”

“你这家伙,收人家钱了吧?”

因为这一句话,弥次郎被关进了大牢。关进去之后,他依旧不改恶态。

“你们等着瞧。我儿子很快就会回来,把整个村子烧个精光。”

龙马听说,其子岩崎弥太郎残酷无情,比其父更甚。于是,一时好奇心大炽,他定要见一见那个弥太郎。

龙马从高知出发后,于半夜到达了安艺郡郡奉行所所在地田野浦。

田野浦只有两家简易的客栈,其中一家兼做公家驿馆,老板利兵卫买通了郡奉行所,做着官家的生意。

龙马将利兵卫叫到自己房间,问道:“听说大牢里关着一个叫岩崎弥次郎的井口村地下浪人,现在情形怎样?”

利兵卫叹道:“啊,那条蝮蛇。”此人在这一带真是臭名远扬。让人吃惊的是,老板说,弥太郎也被关进了大牢。

“这我倒没听说。只听说弥太郎在江户游学,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不是回来了嘛。”老板愤愤地说道。在当地,人们对岩崎父子毫无好感。“沿着东海道,一般要花十二三日,他却一路日夜兼程,花了八天时间便到了大坂,从大坂乘船到阿波,路上盘缠用光了,便风餐露宿,一路乞讨,竟然只用了十三天便从江户回来了。简直和恶鬼罗刹一般。”

“那不是出于一片孝心嘛。”

“天知道,身体倒结实。”

“这个一片纯孝的儿子,怎么被关进大牢了呢?”

“少爷,孝心也要分场合啊。”利兵卫道,弥太郎回乡之后便跑遍了全村,彻查当晚情形,然后跑到郡奉行所喊冤。但郡奉行所已经收了村长的好处,根本不理会他。郡奉行所之所以不理会,还有一个原因是弥太郎的诉状过苛了,他要求放出自己的父亲,并将村长及村民都关进大牢。

这话弥太郎也能说出来?村长很是害怕,于是加紧贿赂郡奉行所,弥太郎的境况也就越发糟糕了。

但是弥太郎不示弱,他在郡奉行所往东十余里西滨一带路边的石头上写下大字示威:水流急鱼不住,政治苛人不就。过了几天,他又在郡奉行所的门柱上写下了两行大字:官以贿赂成,狱以爱憎决。其意是郡奉行所在凭金钱和私情断案。官差无法,马上令人擦掉了文字。但是弥太郎依旧不屈不烧。他是个倔脾气,认准了就绝不回头。他甚至在郡奉行所的白墙上写下“官以贿赂成,狱以爱憎决”。

此后,他藏身井口村时被捕,被关到了大牢中。

“不愧是蝮蛇之子。”龙马感叹道。据说弥次郎好吃懒做,弥太郎却尤喜欢读书。“老板,不过是要花些钱,你替我周旋周旋,让我见见他们。”龙马抓了些钱递给利兵卫。这种钱当然只是小钱。通过老板利兵卫塞给牢头,关在大牢中的人便会受到不同的待遇。“老板,这是小意思,你先收着。”龙马又另给了他一些钱。

“这……这么多……”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话不假,利兵卫马上鸡琢米似的叩谢。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就像是受重恩的谱代家臣般忠诚。“我给您带路。”

到了郡奉行所,利兵卫先让龙马在门前的樟树下等候,到了奉行所里八方周旋了一阵,再回到门前把龙马叫进去时,到大牢的那条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在这种地方,平日书记、审查、管钥匙的、打手、讯官等人,就像是地狱里的鬼差般聚在一起,但是此时却一个人影也无。大牢里也没有看守。

“利兵卫,你可真有一套。”龙马深为佩服。

大牢一共一栋三间,朝北,窗子少且不通风,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

“您看,在那个角落里坐着打吨的就是弥次郎。”

“在打盹?”

“我把他叫醒。”

龙马止住了他。“无妨。等他醒了你就告诉他,坂本权平派人来看过他就行。弥太郎在哪儿?”

“在这边。”利兵卫将龙马带到西侧牢中。龙马在那里才看到大牢里当班的,但是他扭过头去,装着没看见。

“这就是弥太郎。您只管过去。”

龙马从栅栏格子往里一瞧,昏暗中的确有个男人。他盘腿坐在那里,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一看便知不是平凡之辈。

“可是弥太郎?”龙马问。

他没答话。他的样子让人感觉不像个武士,倒像个盗贼头目,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胡子拉碴。

“我是高知城下坂本家的龙马。你说句话。”

“你就是龙马?我听说城下有这么一个吹牛皮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龙马心里很生气,但是脸上依旧微笑着。“听说井口村有个叫岩崎弥太郎的恶人,所以特意来到这乡下大牢一观。果然不错,看你那模样,就知道你是个饿了肚子连老鼠都敢抓来开膛破肚吃掉的家伙。”

“你放屁!”弥太郎一嘴井口村的脏话。龙马听起来有些吃力。“老子现在人在大牢,可是志在千里。”

“哦?”龙马就像在鉴赏一头异兽一样看着他,道,“有意思。你那千里之志是什么啊?能跟我透露一二吗?”

“小声,小声。”弥太郎用手捂住了嘴,好像生怕一不小心说出去。

“哦,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龙马想到激将法,果然,弥太郎上了当,来到牢门旁边。也有可能是关久了,想与人说说话。

“弥太郎,我不想听。”

“我也没说我要说。”

“你看那边。”龙马往角落里递了一个眼色,道,“好像还有位仁兄跟你关在一起啊。”

“那是我师父。”

“师父?连你师父都被关进牢里了?”

“哪里。”弥太郎得意地笑道,“他原本就在牢里。我进来之后,才拜他为师的。对吧,太助?”

“正是。”那位“师父”反而低头跪着。

“他是武士?”

“不是,师父是樵夫,鱼梁濑村人。我在江户遍访高人,统共还没有在牢中跟这位大叔学到的东西多。”

鱼梁濑村是位于奈半利川上游的山村,龙马也听人说起过这个村子。那里的樵夫多为人豪爽。

“你师父因何入狱?”

“偷砍木材卖给大坂的商人。”

“哎呀,这可是大罪。”

在土佐藩,鲸鱼、鱼干、木材、纸张和樟脑等均由藩府售卖,民间不得买卖,如若违反,便会身陷囹圄。

“你跟太助学了什么?”

“算术与商道。”

在此之前只知道读书习武的岩崎弥太郎第一次接触算术,想到将来经商赚大钱也是在此时。

“这个世道,处处需要钱。我爹和我因为没钱贿赂,村长便勾结官府,把我们爷俩关进大牢。在这世上,只有金钱是无所不能的,诗文和剑术都没有用。将来,我要把天下的钱都赚到手让你们瞧瞧。”

“有意思。”龙马高兴地拍了拍手,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武士。他别了弥太郎,接着赶路,前往江户。

牢中的弥太郎还要被关几个月。这个弥太郎和龙马再次相会,是在二人都在长崎大展身手的几年之后。

若是没有在田野浦郡奉行所的那场牢狱之灾,岩崎就不会成为三菱财阀的创始人。教弥太郎算术的鱼梁濑村樵夫太助,为他的记忆能力叹服。“俺学这算法用了四五年时间,你用一个月便记住了。身为腰插双刀的穷鬼,实在了不起。你要是做买卖,定能赚大钱。”

“多谢大恩。若不是在大牢里,也记不了这么快。等这回我出去,再也不读书习武了,我要经商。等我变成天下第一大富豪,要送你一大箱金币报答今日指教之恩。”

“哈哈,那可真是太感谢了。记住这句话,去干吧。”太助当然只是把他的这句话当成一个玩笑。但是当后来年老的太助在鱼梁濑村患病,穷困潦倒的时候,听说三菱会社的老板就是当年的弥太郎,大为吃惊,于是对村里人讲起当年旧事。听者纷纷说:“太助,你别当个玩笑,去找他要钱。”

“我又不是乞丐。”太助根本没当回事。

“某,遂不行而止,亦一异人也。”在岩崎弥太郎的传记中,有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虽然太助最终默默死去,但是可以想象,他颇有节气。太助死后,岩崎家按照约定,给他的儿子送去了很多钱,报了恩,此为后话。

却说弥太郎出狱后,因无法回到原来居住的村子,便在高知城外的鸭田村搭了间草屋,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打算盘来维持生计。然而,鸭田村的落魄生涯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转机。

离这个村子不远有一个叫长滨村鹤田的村落,那里有一个被流放的罪人。他便是后来土佐藩的独裁者吉田东洋。吉田是彻头彻尾的拥护德川家的佐幕派,是闻名全藩的学人,也是个非凡的政治家。他曾被提拔为江户家老,大展身手,但是后来一时失手,蠻居于小乡村。

弥太郎投到东洋的门下,成为其弟子。当东洋被赦免,再次掌握大权,便把在长滨村收的弟子个个都提拔到政要部门。弥太郎是地下浪人出身,并未马上得到重用,后来却当上了土佐藩的财务官,掌管财政大权。可以说,这便是他转运的开始。闲话休提,回到正题。

龙马到达江户是在秋天。在锻冶桥藩府稍事休息之后,他便回到了桶町的千叶武馆。

第一部 一一、噩信

见坂本龙马回来,千叶贞吉父子高兴得热泪盈眶。

家乡固然好,江户人情也令人感动啊。离开一段时间之后,龙马越发感受到这一点。在龙马离开的这段日子里,重太郎娶了一位夫人。

“她叫八寸。肚子八分饱的八,一寸两寸的寸。有什么事,你就尽管使唤她。”重太郎高兴地让夫人来见龙马。

八寸伏在门对面走廊的木地板上施礼,然后抬起头来,道:“请多关照。”她目光清澈,下巴瘦削,看起来伶俐不凡,龙马喜欢这种女人。

不得了,是能让我着迷的女人。龙马在心中感叹,脸上依旧浮现出以往那种春风拂面般的微笑,道:“请多关照。”

“好,好。”重太郎高兴莫名。他说八寸家住浅草,乃是幕府天文司芥川与总次之女。虽说地位不高,芥川与总次却是以算法闻名的学人。

“八寸,上酒。”重太郎故作威风命令道。他刚做一家之主,多少显得有些生硬。八寸离开,重太郎方凑过来说道:“小龙啊,老婆可真是个好东西。”

“哦。”龙马淡淡附和道。

“但是你肯定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老婆的好处啊。”

“那有点难处。”龙马不知如何应付,道,“谁让我是条光棍呢。”

“不必悲叹。”

“我没有悲叹。”龙马渐渐觉得气闷。

“娶一个怎样?”

“我不像你有家业。我乃次子,只有立业之后才敢成家。”

“凭你的本事,再过一两年,就能做个馆主。”

“少当家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但我可能不会过那种安稳的生活。”

“你的一生会怎样呢?”

“不清楚。”龙马的眼神有些茫然,道,“不该是会娶老婆的男人。”

“哦。你如今虽前途未卜,但也不至于娶不到一个心心相印的贤惠女子。”

“那是那是。”龙马生怕他说出佐那子来,赶紧附和。

在他心中,把男人分为两类:农夫和猎手。安于田野春耕秋收、娶妻生子并以此为福的是农夫,而踏遍山野、翻越高山、追赶猎物最终忘记家乡的是猎手。重太郎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流剑客,生在剑术世家的他娶了妻子之后,便沉浸于家的温暖之中。他是农夫。龙马不是。

“我们不要再谈老婆的事了。我可能是个怪人,从小躺在床上便热血沸腾。”

“是想女人?”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总觉眼前有一头大野猪。”

“啊?”

“它总是会浮现在我眼前,野猪总在逃跑。它一边跑一边激我,对我说:来啊,来啊。我想追,可是脚却粘在地上动弹不了。黑野猪便嘲笑我,骂我笨蛋。”

“你心中有那么一头野猪?”重太郎那样子十分无奈。

龙马却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是雄心。”

“哈哈,是雄心。要说雄心,我也有。钻研剑术不也是有雄心?”

“光是剑术就无趣了。”

“什么?”重太郎怒形于色。生于剑术名门的他,无法忍受人贬低剑术。“剑术也足以让年轻人寄托雄心。你可能还不知道,在你离开江户这段日子,将军府设了讲武所,可以说是家康公入主江户以来最重要的大事了。三百年来重文轻武的倾向因此而改变。正像文有汤岛的一样,武也有了讲武所。实际上,很快我便要到那个讲武所任职了。”

“可喜可贺啊。”

“见笑了。小龙,你要是勤习武艺,这也是一条路啊。”

“我的心意和你不太一样。”

“有何不一样?”

“我自己也不清楚。一闭上眼睛,那头野猪就会出现。但是它到底是何意义,我自己也还不知道。在此之前,我且先练好剑。”

“你是说在明白此事前不准备娶老婆?”

“应当如此。”龙马觉得麻烦,含糊过去了。不管怎么说,重太郎和他都不是一类人,不会明白。实际上连龙马自己都不明白。

很快,八寸便端上酒肴。紧跟在她身后端着菜进来的是佐那子。龙马坐起身来。

她越来越美了。

“公子别来无恙。”佐那子摆放菜肴后,郑重低头致意道。

“好久不见。”龙马笑着对佐那子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嫁人了,原来还没有。眼光太高了,小心被剩下。你还是这么动人,但看起来有些憔悴之色。”

“真讨厌。”

“我是出于好心。是已经有意中人吗?”

见龙马佯装糊涂,佐那子心中悲伤,怒容满面,却又眼中放光。他其实并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没有意中人,却非常讨厌一个人。”

“哦?谁呢?”

“就是你。”

“竟有这种事?”

“佐那子,退下。”善良的重太郎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换了话题,“怎么样,小龙,回乡多日,这次回来,有何感想?”

龙马咕咚喝了一口酒,一边把杯子还给重太郎,一边说道:“离去多日,方明白江户的好处。家乡虽好,毕竟民风粗俗。”

自己如此粗野,还说人家。佐那子在一旁瞪着他。

“江户有那么好?”重太郎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听人说江户好,心里很高兴。

“果然还是有二百多年的积淀。人情跟乡下不同,细腻得多。德川家代代的功绩,就在于建造了这么一座城池。”

“土佐高知也不错。”

“那是乡下,乡下。”龙马一杯接着一杯,已经喝空了两壶,“土佐人就是在一起喝酒,三个武士聚在一起就要谈论国家大事。往往还竖眉瞪目,就像立刻就要挺身而出,否则日本就会灭亡。他们是打心里这么认为,想让瞧不起日本的洋鬼子瞧瞧土佐刀的厉害。”

“好些志士啊。”

“但是很可惧。”

“你指什么?”

“长州和萨摩的年轻武士可能也是如此。粗鲁,而有异志。但是在江户,人们无不悠闲自在,丝毫感受不到国难将至。在不久的将来,江户人很可能被乡下人打败。”

“怎么可能?”重太郎笑着,不以为意。

第二日傍晚,龙马有事前往筑地藩府,深夜回桶町途中,走到云州松平府高墙外,一个身影突然挥刀砍了过来。

龙马慌忙闪身,随即扔掉手中的灯笼,用脚踩灭。周围顿时变得一片阴暗。

龙马退到墙边,轻轻地拔出刀来。拔刀无声,是在黑暗中格斗之法则。但不巧的是,龙马正好站到了月光下。对方则背对月亮。两个黑色的身影,站在离龙马约两丈的位置,一动不动,只用脚划地。如果说是拦路抢劫,可以说相当熟练。

龙马想起了在大坂高丽桥被冈田以藏袭击一事。那时以藏十分胆怯,但今晚的这两个人却拥有见过无数鲜血的人才有的沉着。

右边高个子男人摆出八相,左边的小个子男人则刀尖朝下。

“你们想抢劫?”龙马低声喝问,然后马上跳到右边,防止敌人循声攻来。

对方不做声。

自从黑船事件以后,天下骚乱,江户大小武馆如雨后春癸般冒出来,数量达到二百家,各流派也达到了五十余个。因此,一些粗暴的年轻人为了试试身手,便到大街上抢劫杀人。

“竟然对武士下手,真是大胆。”为了不给对方留下寻仇的线索,龙马特意学江户话。他又换了个位置,道:“而且,你们二人联手打我一个,让人佩服啊。我建议你们从明晚开始单独出来。可是,二位……”他马上又换了个位置,道:“要是你们今晚被我杀了,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边说边拿脚蹭地,不断变换身形。很快他便闪到小个子男人左侧。

在大坂已经有过这种经历。他举刀砍下,抬脚弓背。这会令对方产生一种看到一只巨大蝙蝠的错觉。

对方慌忙举刀迎上,破绽立现。他的右护腕在月光下闪现。就在这一瞬间,龙马的大刀雷神般落下。

“啊!”小个子男人跳了起来,又立刻沉重地摔落地上。他想用右手拿刀跳起,却再一次摔倒在地。血腥味弥漫开来。

“得罪了。”龙马又跳到大块头左侧。

大块头退后一步,道:“龙马,功夫见长啊。”

龙马惊道:“你是什么人?”

“你忘了?再会。”

竹屐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黑暗当中。那个被砍掉胳膊的人,也跟在大块头后面,逃走了。

龙马茫然。

一位不速之客来到千叶武馆拜访龙马。是寝待藤兵卫。

因为看门人的小屋有一间闲着,龙马便让他在那里等着。等到黄昏时分,练完剑,才去见他。

“好久不见。”龙马拉开门,发现藤兵卫正往炉中添柴。

“天冷了。”

“此次有何事?”

“并无大事。一是想见见您,另外,您要是愿意,有件事想要拜托。”

“慢着。你肯定没好事。别把来路不明的女人再硬塞给我。”

“您是说阿冴?对对……”藤兵卫似乎突然想起来,道,“她已经死了。”

龙马慌了手脚。“怎么了?是病故了?”

“嗯,就是那场霍乱。去年夏天,公子离开江户的时候开始流行,人一下子就没了。当时我出远门,回来时问房东,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无人认领的尸体被人像木柴一样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了。化成了灰,连她的骨灰在哪里都不知道。真是可怜啊!”

龙马表情沉痛。

“我也无奈,因为和深川万年町的惠然寺有些来往,所以就让那里的和尚取了个戒名,顺便拜托供养在寺院中。”

“你真是做了好功德,照顾她到最后。”

“我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好事,死后即便去不了极乐,但是到了地狱里,也会因此受点优待。”

“越来越慈悲了啊。”

“唉。”藤兵卫挠头道,“最近总觉年纪渐长,开始讨厌起自己的营生来。”

“讨厌做贼?”

“是啊,这个行当要是热衷于此,便一帆风顺,一旦有退隐之心,肯定会碰钉子。在下已是强弩之末了。”

“你将来也会无人认尸。”龙马咧嘴一笑,道,“好好,等你快下地狱时,我就拜托和尚朋友给你上炷香。”

“公子,太过分了。我不是来拜托您这个的。”

“是啊,要是那个,还太早了点。”

“我要拜托的是活着时的事。我想洗手不干了,到时,您能收留我吗?”

“不可。古时源义经曾将伊势三郎义盛收为手下,我却没那份闲情。”

藤兵卫不会因为遭到拒绝而马上放弃。“我并不是想在您手下混口饭吃,我只是想帮着您,直到您成大器。如何?”

“请便。”

龙马顿觉麻烦。

“谢公子,在下一定好好干。公子您也加把劲,我想早日从您手上领到工钱。”

“不说这个了,昨晚在筑地的云州侯府附近,我遇到两个奇怪的家伙。是抢劫杀人的。”龙马简单讲了当时的情形,然后说道,“因为太暗没看真切脸,但后来想想那声音,总觉得像是信夫左马之助,不,肯定是他。他现在回到江户了?”

“这个……”藤兵卫也只听说他曾在会津城下开了一家武馆,但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这个疯子,把我当仇家了。”

“这好办,这种事是我最拿手的。我去查查他的底细。”

两三日后,藤兵卫来到龙马的住处禀道:“他果然已经回到江户了。”

“在哪里?”

“还在原来的本所钟下,武馆装饰一新,变得非常气派,令人难以置信,叫文武教习玄明馆。”

“文武教习?”

“嗯。”

“武也就罢了,还有文,真让人吃惊。”

“这是当下的风尚。收几个门人,养一些食客,等着世乱就生事。文武教习,说来好听,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攘夷浪人的巢穴。在本所和深川一带,好多这种刚刚成立的徒有虚名的武馆。”

听藤兵卫这么一说,龙马倒是想起来了。他这次回江户,也发现这类人开始引人注目。一旦幕府断然决定攘夷,这些人定会冲上前线。这和战国时代的野武士没什么两样。连左马之助都成了攘夷派。这个世道啊。人人如此。开国还是攘夷的议论日盛一日。在龙马的朋友当中,武市半平太便是个急先锋。

然而幕府并不支持攘夷。他们一副“恐夷”之态,惧怕列强的武力,持续着软弱的外交,换句话说,是不得已地开国。但是京都朝廷却又不同。

当今孝明天皇,极端厌恶洋人几达病态。各藩国的攘夷论者都聚集到京都,逐渐形成和幕府对立的团体。攘夷论最终发展成尊王攘夷论和攘夷倒幕论。龙马此时只会跟跟风但并无自己的政见。

“左马之助要是个攘夷论者,到神奈川砍几个鬼子好了,干吗来杀我?此人不可理喻。”

世上各色人都有,龙马想。他早已经忘记的事,左马之助却还记得。前年在薪河岸被龙马打败,他时刻怀恨在心。

“为何会记恨我?”

“有很多人这样,天生如此。可能是狐狸托生,一旦与人结仇,便一辈子都忘不了。”

藤兵卫的意思,龙马明白。

“我虽是个贼,但也是爱憎分明的,难免固执,能理解左马之助的心情。”

“你也是狐狸性情?”龙马吃惊地看着藤兵卫。

“不是不是。”藤兵卫摸了摸脸,笑道。

“是啊,我明白。”

此人想要跟随龙马鞍前马后效力,这种心情若转为怨恨,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公子您生来性情爽朗干脆,应该不理解。”

“不,我也有执著之处。”

“那是当然。但关于爱憎……”

“仅仅说到爱憎,如何说呢?很可能我也表里不一,执着于此。”

“公子……”藤兵卫脸带笑容,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快说。”

“那,我是想说,公子您得多加小心。您可能没当回事,人家却记恨在心。信夫左马之助便是个例子。那厮可能会一辈子盯着您。”

“藤兵卫,你这是在说教。”龙马逗他道,“男人要是一一在意别人记恨,就无法成大事。”

“不错。但是知道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已经知道很多了,多亏了信夫左马之助。很可能那家伙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又要来找我麻烦。”

“这就是那种人之所以存于世的缘由。也可能那家伙是想拿您练剑。”

“烦恼啊。”龙马苦笑。

“遇人如此,又有何办法?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便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如此在一起,江户就这点有意思。”

安政三年年底。快到除夕时,老家的权平托信使送来书信。龙马顿觉不祥。虽说是藩国信使,但他们并不会那么好心,把信送到龙马寄宿的千叶武馆。信送到了锻冶桥藩府。住在长屋的武市半平太看到信,便特意派人到桶町告诉了龙马。龙马赶到藩府时,武市递给他一个油纸包。“像是你老家的兄长寄来的。”打开书信,便见到权平龙飞凤舞的笔迹。

父亲去世了。

龙马茫然瞪大两眼。

武市不敢问。龙马的脸色让人害怕,甚至让人窒息。信上说,坂本八平于十二月初四突然病倒,然后很快辞世,享年五十四岁。

龙马再次低头看着书信,上边简洁地写着父亲临终时的情形。在去世之前一直昏睡的八平,突然睁开眼睛,唤了一声“龙马”。然后又一个劲儿地叫儿子的名字。喊声停止时,他停止了呼吸。这便是遗言吗?在八平心里,末子龙马最让他担心。

八平名直足。他原本是潮江村乡士山本家的儿子,入赘坂本家,和龙马的母亲幸子结婚,并生下二男三女。他天生体壮,权平、乙女和龙马都像他。年轻时他擅长弓矛,并获皆传之资,还擅长书法、和歌。他性情稳重,从未大声斥责过龙马。对于龙马来说,父亲就像一股春风,每每温暖着自己。

龙马十九岁前往江户之后,八平总是会抓住权平问龙马在外生活的情形。“那个尿床的小子,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已经是万幸,吊儿郎当的,能不能混出个样子来呢?真是让人担心啊,权平。”他每天都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或许他临终时连连呼叫龙马,就是想叮嘱儿子要好生活着。

“武市兄。”龙马勉强笑道。

“坂本君,是令尊仙去了吗?”聪明的武市已经猜出龙马手上那封书信的内容。

龙马点了点头。武市郑重地两手伏地,道:“请节哀。”

“唉。”龙马努力装出笑容,道,“这都是天理。”

“你说令尊去世是天理?”

“是啊,如果我死了,父亲留下,反而让人悲伤,而如今是顺应天理。”

“可是……”武市诚实,眼含泪水,因龙马的态度而发怒,道,“身为人子,恐很难忍受丧父之痛。”

龙马嘿嘿地笑着。除了强作欢颜,他别无忍痛的办法。

“龙马,看到父亲的讣报还作笑颜,可不稳重啊。”

“见谅,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是觉得碍眼,我出去了。”说完他便捡起大刀,奔了出去。

你这副模样,你父亲如何瞑目?武市暗道。

此后的两三日,龙马都没有出现在藩府的长屋和桶町的武馆。

“本应该闭门服丧,这龙马跑到哪里去了?”武市对慕名聚集在他周围的年轻藩士发着牢骚,双泪直流。

武市欣赏龙马。正因如此,他才对龙马偶尔表现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不逊感到不满。尤其是现在,在武市这种醉心于儒学的人看来,龙马可谓有违人伦。正因为欣赏,他才为龙马流下忧愁的泪水。

龙马失踪的第二天,藩府门房纷纷传言:“昨晚院子里的假山传来怪声,你们听到了吗?”

第二夜也一样,有如野兽在咆哮。一个下级官差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一看,发现松树之间,一个男子躺在草地上。官差还没来得及打问,那男子便如怒涛吼鸣般大哭起来。官差战战棘兢地提着灯笼走近,那人却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别过来!”

官差惊得从假山上跌落下来。“有刺客!”官差慌忙向当班的同僚报告了这个消息。他们一起来到假山附近搜索了半日,却连个鬼影都没发现。

四五日后,武市听说,那人似是龙马。

怪人。武市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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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一二、诸流武会

接到父亲讣报,二十二岁的坂本龙马感泪不住,由江户遥拜故乡,向天地神明起誓,称必报此恩。

对于龙马来说,父亲的死乃是一个非常沉痛的打击。后来在幕末从诸藩的英雄豪杰中脱颖而出,大展身手,以奇想奇策揽尽天下风云的龙马,此时表现出令人意外的平凡孝子之态,这或许正是真正的他。

龙马每天待在千叶武馆,足不出户,拼命练习剑术。他一向喜出行,好新奇,如此闭门不出实在太反常。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巨大。

不久,他便取得北辰一刀流的最高资格——大目录皆传,成为桶町千叶的剑术总教头,此时他年仅二十三岁。

千叶的剑术总教头,即便在为数不多的江户剑客当中,也是一个相当荣耀的职位。此时,长州的桂小五郎是麹町斋藤弥九郎武馆(神道无念流)的总教头,土佐的武市半平太也晋升为京桥蛤仔河岸桃井春藏武馆(镜心明智流)的总教头。

时下有种说法:位在桃井、技在千叶、力在斋藤。这三家武馆在日前以剑术三分天下。而这三家的总教头日后都成为维新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偶然。

这年秋,诸流精选门下剑客,在江户举行了两次比武大赛。

夏末时,千叶重太郎将龙马叫到房里,道:“小龙,我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

龙马突然躺下,以头枕手。如今的龙马越发不懂礼节,日常很少见他跪坐。

“是这样,”重太郎将两手放在膝上,端坐,看着躺在地上的龙马,“自宽永御前比武以来二百年间,江户各流派的剑术比赛从来不曾间断。今年在土佐藩山内侯的关照下,比试将再次举办。”

“山内侯不是我家主公吗?”一般藩士在提到自家主公时,肯定要跪坐,但是龙马依旧枕在胳膊上,说道,“大名关照剑客,这个世道真是变了。那位藩公可是异常乖僻之人。”

“桶町千叶只能派一个人去,为了武馆,这场比试无论如何不能输。是你去呢,还是我去?”

“是啊。”龙马含糊其辞,然后问重太郎都会有什么人出场。

“选一百人。”重太郎道,“神道无念流由大师父斋藤弥九郎老人亲自出场。”

“斋藤先生是裁判吧?”

“他既是裁判,也参加比试。然而,我们北辰一刀流……”重太郎脸上布满阴云。

被人称为盖世剑客的总帅千叶周作已经于前年去世,享年六十三岁,而在此之前,长子奇苏太郎也英年早逝,神田玉池千叶家派出了不到二十岁的三子道三郎。原本道三郎之上还有荣次郎。他功夫了得,被称为千叶家的小天狗,其单手上段让全江户的剑客闻之色变。但是,他很早便将继承权让给了弟弟道三郎,自己出仕水户德川家,在江户定府任大藩组,俸禄二百石。由于已脱离本家,他无法出场。

“所以总教头海保帆平出场,对阵斋藤弥九郎先生。”

看重太郎的表情就知道,他认为帆平师父很可能会输给斋藤弥九郎。海保帆平乃是已故周作弟子中最出色的,多年苦练,品性纯良。拥有数千弟子的玉池武馆之所以能够周全运转,多亏了此人打理有方。他剑术老练,在江户首屈一指。但是,他应该还不是在千叶周作身后便号称天下无敌手的斋藤弥九郎的对手。

“说起来让人不甘心,但是玉池千叶在这次比试中胜出无望了。”重太郎道,“因此只能靠我们桶町千叶。我们若是不奋勇猛进,北辰一刀流定会声名大跌。”

“言之有理。”龙马使劲点头,但他还不明白重太郎到底想说什么。

“小龙,你不想去?”

“啊……去。”龙马随口应道。

重太郎看着躺在地上的龙马,道:“那……我们桶町千叶就由你出头。”

“什么?”龙马直起身来,问道,“你不去?”

“不去。”

“那不行。”龙马瞪眼道,“玉池千叶是无计可施,你要是不出场,就没有千叶的厉害角儿出场了。那才有损千叶的剑名呢。”

“与其输给人,还不如不出场。反正,桶町北辰一刀流就靠你了。”

此时龙马的剑术已远胜重太郎。

龙马代表桶町千叶,与玉池千叶总教头海保帆平一起,担负起守护北辰一刀流之名的使命。他将会和谁对阵,只有到了当天才知道。龙马心中淡然,静候比试。

这天幕色初降时,来了一位让龙马意外的客人。是长州藩士桂小五郎。此时他是作为麹町斋藤弥九郎武馆的总教头来打探桶町千叶情形的。

他和龙马在相州三浦半岛的山中相遇,展眼已过四载。小五郎今年已二十五岁,仍是个美男子,身形小,却体壮,眉目冷峻,目光清澈平静,跟龙马第一次见到他时相比,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龙马借重太郎的房间招待小五郎。“桂兄别来无恙。”

龙马依礼和小五郎见过。桂盯着龙马的脸看了良久,面无表情道:“你变了,可谓风神俊朗。”

龙马的确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只是自己没有在意。

“是吗?”龙马做出茫然状,道,“可我并没有换脸啊。”

“那是当然。”小五郎正色说道,“脸怎么可能换呢?”

玩笑在桂这里可行不通。他才华横溢,但头脑却是如此理性,因此无法理解理性之外的趣味。在这一点上,他和龙马完全相反。龙马总是憨态可掬,令人捉摸不透。这种表情当然是天生的,但是后来他知道这种天生的表情能够让自己在万事中受益,于是大加利用。可是,他的这种能耐还是不及西乡隆盛。再后来,和胜海舟一并成为幕府俊才的大久保一翁曾经说道:不管怎么说,龙马乃是土佐第一英雄,简而言之,他是一个让西乡隆盛也不敢掉以轻心之人。至少,他给人的印象是比西乡隆盛要细心。对此顺便引用西乡隆盛本人对龙马的评价:“天下有志,余皆与交。度量豁达,未见有及龙马者。龙马度量之大,不可测也。”既然西乡有此一说,龙马的过人之处,就在不可言说之中。

“我说说今日来此的目的。”桂单刀直入。他很少说废话。“是关于贵武馆。”

“你的意思是……”龙马佯装糊涂。

桂紧紧盯住龙马的眼睛,道:“本次比武,贵武馆由谁出场呢?”

“这个,”

“大当家出场吗?”

这好像是桂想知道的。但龙马并不告诉他。“不知道。”

“听说贞吉先生染恙。”

“是,大夫是如此说。”

“病就是病,何用大夫说?”听到龙马暖昧的说法,桂立下决断,“那么是少当家重太郎出场喽?”

不巧的是,此时千叶重太郎刚巧进来。重太郎是地地道道的江户武士,天生一副直肠子。“桂先生,抱歉打断你们的话。这次,我们让小龙去。”说完,他突然注意到房间里没有酒,于是慌忙拍拍手,叫道:“这家伙,真不周到。八寸,八寸。”

他忙叫来八寸让她准备了酒席。这个年轻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表现得非常伶俐。

桂虽然酒量不好,却喜喝酒。饮酒之后,话也会稍微多起来。五六杯之后,他撇撇嘴道:“坂本君,你可真狡猾。”

此时龙马正因为重太郎的失策而为难,老老实实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脖子,道:“是我失算。我道歉。军略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将自己的底儿泄露给对方。既已如此,我就得问问贵方的人选了。”

桂想了想,道:“我不能说。”

他的表情告诉龙马,绝对不说,千斤杠也撬不开他的嘴。

龙马咧嘴一笑,道:“但你肯定出场。像你这样的高手如果不出场,斋藤武馆搞不好会全军覆没。剩下的都是些不足道的小喽啰。”

“小喽啰?”桂果然生了气,“像我这样的人,斋藤多的是。”

“不妨说来听听?”

“斋藤诚助、几之助、四郎助。”

“都是大当家的家人啊。”

“对,还有岛田逸作。”

岛田逸作在斋藤门下被人称为当世的宫本武藏。龙马至此也就知道了斋藤方的出场人物。

安政四年(1857)十月初三,各流派精选出的剑客一百零四名齐聚江户锻冶桥的土佐藩府。龙马也在其中。剑客、观战者和组织者等济济一堂,把偌大的一个比武场占去了一半。

武市半平太没有出场,他作为藩国剑术教头石山孙六老人的干事,忙着照看比武场。

桂小五郎出现在比武场地。他坐在神道无念流剑士席位上,依旧表情严肃。裁判除石山孙六老人之外,还有海保帆平和斋藤弥九郎。这二人在比赛的最后会为了各自流派的名誉而来场比试,这才是今日这场比试的看点。

未几,藩主山内土佐守丰信正面就座。其下首坐着一排重臣。

周围人平伏施礼。

龙马坐在离藩公很远的下座剑士席上,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心里感叹:哦,原来这就是我的主公。

以乡士的身份是无法见到藩公的,这乃是龙马第一次看到山内丰信。他约有三十一二,眼大,脸长而尖,嘴角下撇。龙马常听人说他性情乖僻,原来长得这副模样。

丰信原本是被称为“南府”的山内家之子,并非本家,且是庶出,本应是年领一千五百石,平凡过一辈子,然而本家的丰熙和丰惇两兄弟相继早亡,才由他继承了山内家二十四万石的大名之位。可以说皆是上天眷顾。他性刚愎,有着作为一藩之主来说不必要的锋锐。他还有诗文之才,爱读史,对历史有着独特的见解,算得上当今一流的学人。因此,在江户城中,他觉得其他大名愚昧不可理喻,每每以恶言相向。他一方面师从水户的学者藤田东湖(在前年安政地动中亡故)学政略,另一方面又喜市井任侠之徒相模屋政五郎,而且还给自己取了一个“鲸海醉侯”的雅号,在大名当中可谓异类。

石山孙六老人此时走到武场中央,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宣读以抽签决定的比赛组合。他的声音很低。龙马竖起耳朵,也只听到了两句:“……神道无念流桂小五郎、镜心明智流福富健次……”他开始抠起鼻孔来。既然没有和桂分在一组,也就无甚可怕的了。

比武开始了。

一轮后,便是蛤仔河岸桃井武馆中的高手上田马之助与斋藤武馆的星野菊之助对垒。

这就是传说中的上田马之助啊。龙马不禁瞪大了双眼。上田个头高,双手高举竹刀,带起一阵风,那气势就吞噬了星野。

说到上田马之助,别说是剑客,就连庶民也无不知其名。

去年秋天,银座发生了一件事。此际银座街道狭窄,三人拉手并排走路,旁边的两个都会被挤到两边的屋檐底下。此地有一处叫“松田”的小餐馆。那是一幢简陋的两层瓦房,只要身上有两文铜钱,便能大大方方地跑到楼上去吃饭。店面虽然很简陋,但是因为地处银座,所以不管是一楼的土席还是二楼的雅间,总是酒客满座。

说是雅间,其实也就是用屏风隔出来两叠的空间。家住江户城本城内的织田左近将监的剑术师父中川俊造,曾带着两个门下藩士来此饮酒。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申时。马之助在从武馆回家的路上,去了趟亲戚家,带着亲戚家的男孩,到松田用饭。见楼下拥挤,他便跟着女侍上了二楼。不巧的是,他们的席位就在中川等人旁边。

当时,中川及同伴已经大醉,在一旁看着马之助的佩刀,嘲笑他。

马之助嫌吵,便对亲戚家的男孩道:“我们到里面去。”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孩子的脚碰到了中川的刀。

中川大怒道:“无礼!不招呼一声就走,算怎么回事?”

“他还是个孩子,见谅。”

马之助怕他们纠缠,便决定离去,先让孩子下楼,自己在后护卫。

走到楼梯一半时,中川便在楼梯上头拔刀喊道:“你小子,要逃?”说着便朝马之助肩膀砍来。

楼梯狭窄,对中川有利。但是,马之助突然蹲身拔刀,同时一个鲤鱼翻身,一刀砍死中川,顿时鲜血四溅。

中川带来的藩士,大喊着跑下楼来就往马之助身上砍,但是也被马之助几刀杀了。

马之助随即便去自首,后来又被奉行所唤去,但毕竟事出有因,所以被赦免。

上田马之助的对手是神道无念流星野菊之助,龙马对此人不甚了解。

星野将长刀护在胸前。

马之助将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诱对方出手,但是星野的剑却一动不动。他身材矮小,和马之助对照鲜明。

“劳驾请问,”龙马转向坐在旁边的其他流派的剑客,“那个星野菊之助是何等人物?”

“不晓得。”那个男子用出羽的方言郑重地回答,“呵呵,不晓得……”然后不再说话。他也许认为龙马很烦人,而且也不见什么好名气。

此时星野像座大山一样纹丝不动,以气势压制着马之助。马之助的长刀反而开始晃动了。他大概是忍不住了,飞速迈出右脚。就在此时,星野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出,袭向马之助的右护腕。

“击中护腕。”裁判海保帆平举起手来。

接下来的两局,马之助也被击中,输给了星野。

龙马惊讶不已。在银座“松田”的楼梯上一刀了结天童藩剑术师父的马之助,竟然这么容易就败在了一个无名剑士手下。剑术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又比过了五六组,再次上场的上田马之助与桃井武馆的早田千助对阵,依然被早田两次击中头盔,败下阵来。

因为星野和早田都不是知名剑士,龙马不由得吐了一口气,感叹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还真不能大意。

他正暗自打算,刚才那个操着出羽口音的武士道:“恕鄙人冒昧,您就是千叶贞吉先生门下的坂本龙马吗?”

“正是。”龙马点了点头,看着那个人,猜想他会往下说什么。男子低下头,一脸严肃。

“接下来,就是鄙人和您过招。”

“是你。”

石山孙六老人宣读名单时,声音太小,龙马没有听清楚。“是这样。鄙人习武不精,还请多多关照。”他满脸堆笑。龙马却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问人名字,于是装着出去有事,抓住在武场出口料理事务的武市半平太打听。武市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那是斋藤门下被人称为当世武藏的岛田逸作。”

“岛田?!”龙马感叹的是岛田逸作的狡猾。刚才,龙马问上田马之助的对手星野菊之助是什么人时,他竟说“不晓得”。然而,武市告诉他,星野和岛田是同门。同门师兄弟,怎能“不晓得”?

武市看着坐在远处的岛田逸作,道:“龙马,你可要小心啊。他用刀很狡猾。”他是个怪人。据说惯用大小两把竹刀。

习的是神道无念流,是不可能让门下弟子使用双刀的。

龙马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武市点了点头,道:“可不是么,斋藤先生好像也不乐意。”

双刀法原本乃是宫本武藏所创,就连武藏本人也无将这种刀法运用到实战当中的打算,在他一生六十余次比试当中,一次都没有使用过。

师父斋藤弥九郎责备过岛田:“千万人中也就只有一人有武藏的腕力,所以双剑法才成为可能。像你这样使用双刀乃是不逊。”但岛田坚持不受教,在重要比武中,仍使用双刀。奇怪的是,他竟然连连赢人。甚至有传言说,连师父斋藤弥九郎,说不定都不及岛田。

只是学了一个流派的武艺,在取得皆传资格之前,不允许胡乱另立门户,钻研其他剑法。

“所以,虽然有成绩和实力,他却还没有取得皆传的资格。”武市道,“然而,据说岛田若在这次比武中取胜,斋藤先生便会让步,借机授予他皆传的资格。当然这只是传言。”

“那要是我胜了,岛田会记恨于我吧?”

“哦,可是……”武市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胜得了人家吗?龙马不高兴地皱起眉毛,道:“武市兄,你太无礼。”

“不。”武市道,“据说有一种破双刀法的方法。若不知道这个方法,多半是岛田逸作取胜。只是那方法你不可能知道。”

“的确不知道。”龙马并不在意。

不久,场上传来了石山孙六老人的喊声:“北辰一刀流坂本龙马。”

龙马穿着藏青色的护身衣和同色袴,走到武场中央。古旧的黑色护胸上,绣着金色的桔梗家纹。

场上寂然无声。在这满堂肃然之中,岛田逸作从武场东面的角落缓步出来。他穿着黑色护胸,一身白色练功服,头盔里面涂着朱漆,右手拿着把三尺六寸的竹刀,左手提把二尺六寸的短刀,走近龙马。

土佐守丰信座边的家老五藤主计小声道:“这就是被称为当世武藏的岛田逸作。”

丰信撇着嘴角,点了点头,问道“对面那个着藏青衣服的是谁?”

“他叫坂本龙马,北辰一刀流的皆传。”

“哦。”丰信目光锐利,问道,“哪个藩的?”

“土佐藩士。”

“我们自家藩士啊,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起过。”

“正是。以他的身份不能觐见主公。他乃家住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权平之弟。”

“好块头。”土佐守丰信这时只是感叹其身材魁梧,但是他既然不能料事如神,就绝对不会想到此人后来成为震惊天下的英雄。此际他迅速被龙马的对手岛田逸作的奇特装备吸引了。不仅是丰信,全场人都如此。

“三局定胜负。”裁判宣告比试开始的一瞬,二人便同时往后一跃,拉开距离。岛田把短刀举到胸前,长刀举过头顶。没有比这更完美的防御姿势。岛田构筑的城堡让龙马无从下手。如果袭击对方的短刀,则会被长刀攻击。若随长刀而动,则会被短刀刺到护腕。

不仅是防御,双刀法也利于攻击。

岛田发出一声怪叫,一个白鹤亮翅朝着龙马扑了过来。

龙马拿刀架住对方,脚下噌噌噌地划着地面,被对方轻松地推着往后退。二人绕着武场转了一圈,到了背对土佐守的位置时,二人猛地停下了脚步。

停下的同时,三把刀同时举向天空,激烈碰撞,乒乓有声。龙马击中了对方的护胸,岛田的长刀击中了龙马的头盔。

“平!”裁判斋藤弥九郎朗声道。

还有两局。

岛田逸作往后跳了一步,将双刀交叉成乱十字,有如鸟儿收翅。

第一回合打了个平手,岛田的双刀被龙马轻易抵挡。乱十字乃是宫本武藏研究出来的招式,但并不适合攻击。岛田本来以为自己佯退的同时,龙马会因为畏惧他的乱十字而釆取守势,但没想到龙马却天真地攻了上来。

岛田继续往后退,龙马步步进逼。岛田急了,拆开乱十字,用短刀击龙马手中的刀,长刀击中了龙马的头盔。龙马也在这一瞬间击中了岛田的左护腕。

但是斋藤弥九郎并没有举起手来,可能他认为双方力道太轻。

但是双方轻击之后,开始逐渐发力,只是外人看来,招招仍然都是蜻蜓点水,没有一次能够一定胜负。又是几个回合后,龙马单手挡住了岛田击向面部的长刀,同时抓向岛田拿短刀的那只手的护腕,右腰使劲,一跃,一把将岛田摔倒在地。岛田慌忙爬起来时,龙马大喊一声,击中他的面部。大概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对付双刀法。

接下来第三局。

龙马依旧将大刀平握胸前。岛田噌噌往后退,与龙马拉开五丈余。他交换了手中的长短刀。真可谓妙到毫巅。他用左手举过头顶的是长刀,握在右手向前击出的则是短刀。这叫“逆二刀”。

就连武藏都没有想到的这种招式,据说曾经是一个叫做温故知新流的小流派的秘传,招式名称为“左剑立合备崩”。一句话,这种招式非常难对付。

岛田摆好姿势的同时,大喊一声逼了过来。龙马也向前进攻。

二人距离迅速缩短,龙马突然立起刀。

岛田大吃一惊。这实在出乎他意料。因为龙马突然立起刀,岛田一时没辨清对方距离,心下猛地一凛。

这一瞬间,龙马发起猛烈的攻击,击中岛田。一身白衣的岛田就像一只巨大的蛾子,跌落到地上。没有动弹,怕是晕了过去。

一般是击打头盔,但是这次,龙马击中了对方印有家纹的右胸。因为那里防具较薄,故有些流派在训练当中禁止“打家纹”。

“胜负已定。”斋藤弥九郎走上前,宣布龙马取胜。有人将岛田抬了下去。

全场寂然。自从人称当世武藏的岛田逸作习练双刀法以来,在比武中无人可敌,今天他第一次败北。

“原来要破双刀法,只要袭击家纹即可。”上座的土佐守丰信拍了拍膝。他不仅修习藩公剑法,还学习无外流,并取得了皆传的资格。“此人厉害啊。”

“正是。”家老五藤主计低下头,道,“如此好身手,却是个乡士之子,可惜。”

“要是上士,我得赶紧把他招到我身边。”

只是他却不能那么做。乡士之子一辈子只能是乡士。学问武艺再出众,也不能成为上士。不是上士,便无法接近藩公。山内丰信日后和萨摩的岛津齐彬、越前的松平春岳一起成为幕末风云中出色的大名,但是即便如此,现在他也迅速将这个乡士之子的名字拋在脑后了。后来龙马脱离藩国在西海率领舰队俯视天下的时候,他才终于想起来。“坂本龙马,就是在江户的剑术比赛中出场的那人。”

江户锻冶桥举行的诸流比武结果:桂小五郎三局连胜土佐藩的福富健次;在最后的示范赛中,北辰一刀流的海保帆平输给了神道无念流的斋藤弥九郎。这些都成为之后一段时间江户剑客之间议论的话题。

桂的确武艺高强,这在江户的剑客当中逐渐成为定论。藩主毛利侯也因本藩出现了这样的俊才而感到自豪,甚至特意将桂的师父斋藤弥九郎请到江户的藩府表示谢意。

除此之外,大村藩主丹后守纯熙、壬生藩主鸟居丹波守忠举等人也都将桂请到他们在江户的藩府中,请他吃饭,看他耍剑。

龙马将于这一年初冬在給仔河岸的桃井武馆与桂小五郎比武。

这次比武,不是像上次那样由诸侯主办,而是武馆发起。发起者是武市半平太任教头的镜心明智流桃井春藏武馆。

一日,武市来到桶町的武馆,和千叶重太郎面谈之后,叫来龙马,道:“龙马,参加我们的大比试吧。”

“又是比试。”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龙马,他都是懒洋洋的,并无一丝要奋起的样子。但武市看来,这种样子是龙马唯一的掩饰之法,很可能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羞涩。

武市说话仍郑重其事。“此次比试将是你在江户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龙马嘿嘿一笑。

“你干什么?”

“好笑。”

武市怒道:“你笑什么?”

“扬名立万这种话,原本就不适合从武市你口中说出来。我听说,你最近出名了?”

“出什么名?”

“听说你和各藩的慷慨之士都有交往啊。你受那些燕赵悲歌之士的影响,一说话就慷慨激昂啊,佩服。”

“龙马!”武市满脸通红,“你在嘲笑尊王攘夷吗?”

“不,我也尊王攘夷。不过我不学无术,没有你那么高傲啊。”

“高傲?”

“我说错了,是高谈阔论,我不会高谈阔论。”

“好,我明白。”武市几乎已经没有心情谈比武的事了,“那你刚才为何发笑呢?”

“这是我的毛病,请原谅。看到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就想逗逗你。”

“好,我原谅你。”武市释然。他拥有一双男人少见的清澈眼睛。“说说比武的事。这次将是不分流派的比试。”

由此这次比武和上次比武不同。上次在土佐藩府举行的比赛中,各流派派出代表与其他流派的选手抽签分组,进行比试,这次不分流派,各自比试。

“自然,这次的比试不是为了流派,而是为了藩国。”

“长州的桂出场吗?”

“桂君当然出场。”

“那不比也知道,肯定是桂胜。”

“真正让人无奈。”武市不由得大声起来。武市原本是个沉着冷静之人,公认才智超群,但是一跟龙马说话,便会失态,连语调都变得奇怪。

“武市兄声音洪亮。”龙马表示佩服。

“当然。龙马,哪有像你这样的,身为武士,上阵前便说敌人会取胜,这可是失言啊。”

“为什么是失言?桂小五郎的名声,在江户早已家喻户晓。先前比武时,就连藩公都对桂的身手感叹不已,称赞他身手灵敏呢。要是遇到桂,我坂本龙马肯定死在他的刀下。武市兄,我可不能代土佐藩出场。”

“住嘴!”武市厉声责道,“武士不可在敌人面前泄气。”

“我偏说。”

“你不是武士?”

“武士、武士,我耳朵都疼了。”

“那你是什么?”

“我是坂本龙马。”龙马的回答掷地有声。这是龙马一生的想法。他认为,所谓武士、商人,都不过是披在身上的外衣,他的真正面目是坂本龙马这个人。

“我不喜逞能。就像蚍蜉撼大树,明明无力取胜,却要叫唤自己是武士,这不符我的性情。”龙马坦然道。

“你说武士是蚍蜉?”

“武士道亦有可取之处,然而太烦琐。仅仅张嘴叫嚣,就与蚍蜉并无两样。同样是武士,战国的大将就很厉害。信玄公、信长公、秀吉公和家康公年轻的时候,明知会输也跟对方打仗,都有过那么一两次,其实那就是赌,想为自己的命运带来转机。但是后来他们都只打有把握的仗。我以为英雄就是指这等人物。”

“不管怎样,你要参加。”

“但是武市兄……”龙马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他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参加?”

“这你别问。”

“为什么?”

“龙马,你要是个男人就别问。你就什么也别问,单单是当答应我的请求,参加比武吧。”

龙马考虑了良久,终于回心转意,决定参加比武。

武市被土佐藩的年轻下级武士敬若神明。实际上,不管剑术、器量、学问,在西国各藩当中,都没有人比得上武市。一旦有事,武市一声令下,土佐的草木都会为之所动,受他影响的年轻藩士肯定能迅速抱成一团。在龙马眼中,武市就是这样一个人。若此次武市惨败,年轻人岂不是会失望?

“好,我和桂比一次。”龙马只说了这么一句。

冬日渐深。一个下霜的早晨,龙马扛着服具,从桶町千叶家大门的台阶上走下。身后的佐那子咔嚓咔嚓地打着火石,道:“愿您旗开得胜。”

她然后少有地对龙马柔声道:“小龙,你要小心桂的起身击护腕这一招。他身手相当敏捷,起身就会给你一刀。”

“我会小心。”龙马慢吞吞地走出了武馆。出门之后,正好藤兵卫走了来,龙马便让他替自己扛着服具。

“感觉甚好啊。”藤兵卫高兴地说道,主从二人好久没有这样一起走过路了。“您要去哪里?”

“京桥。”

“去做什么?”

龙马烦闷,淡淡道:“蛤仔河岸。”

“是桃井先生的武馆?这么说,那里有大比武?”

“是的。”

“可真是让我赶上了。照以前的说法,在下这是陪您出征呢。”

“你先静静。”龙马一边走一边思索如何对付桂。

到了武馆,他们发现前来比武的人已经挤满了宽阔的场地。

“你的位置在那里,每个藩有一块自己的区域。”总教头武市出来给龙马带路。

之所以每个藩都有自己的区域,是因为这次的比武不是针对各流派。主办的不过是镜心明智流的一个武馆,如果让诸流派对抗不太合适。但是,这次比武同样也不是诸藩比武,而是代表藩国名誉的个人比武。

龙马进入场地,坐到属于土佐藩的座位上。

旁边是艺州浅野家。再过去则是加贺前田家。小藩的武士和浪人坐在一起,占据一个角落。

对面坐着桂小五郎。他坐在本藩藩士中间,虽然只是个小兵,但是姿态威严,颇有率领大军兵临战场的大将风度。

真可怕,此人有这样的风度。龙马暗想。

裁判者坐在正面,分别是桃井春藏、斋藤弥九郎、千叶荣次郎和海保帆平,加上今日没有出场的幕臣男谷下总守和松平主税介等人,可以说当世剑道名流全都到齐了。

比武开始。按照规定,连续打败三个人的武士便可以暂时休息,然后胜者之间再进行比试,以此直到终局。

武场划分成东西两区,同时进行两组比赛。

第一轮是初选,打败三人的胜者几轮下来就只剩下三十人,经过第二轮和第三轮的选拔,除去败者、受伤的和弃权者,胜者仅六人。

到了中午,桂小五郎和龙马当然在胜者中。下午的比试将是腥风血雨,异常激烈。细数一下便发现,年轻人多被淘汰,剩下的个个都是闻名于世的剑术高手,其中年轻的,也就只有小五郎和龙马二人,北辰一刀流只剩龙马和会津藩士森要藏二人。

森已经年逾不惑,在玉池千叶担任教头,回藩之后便会任会津松平家的支藩饭野藩的剑术师父。

中午由桃井武馆提供饭食。

龙马来到中庭的檐廊下,专心吃饭时,听到背后有人故意嗽了一声,回过头一看,乃是森要藏。森要藏略有些赧色,道:“你吃你的。我们虽然属于不同的藩和武馆,但是我和你同习千叶师父门下,想跟你说说话。不必拘礼。”龙马只得搁筷坐好。对方算得上是同门的前辈。

森乃刚强之人,外貌却极柔和,彬彬有礼,与粗野的土佐武士完全不同,拥有典型的会津藩士的风范。

在三百多个藩国当中,藩风有古武士之道且以侠义忠烈著称的,会津和萨摩并排第一。数年后会津藩主松平容保率兵担任京都守卫时,在此之前暗杀佐幕派的武士无不闻风丧胆。会津和萨摩,分别站到了佐幕和勤王的两个阵营。这两个藩为了维新,最终进行了决战。只能说,史实有时候比小说更加好看。森要藏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我们将要比试一场。”

龙马有着土佐人天生的爽朗,他拍了拍脖子,道:“那肯定是晚辈输。”

“哪里。我们虽是同一流派,我还是想尽最大努力与您比一番。请多关照。”

“您过谦了。”龙马十分不安。

森把自己的饭食捧过来,在龙马旁边坐下同食。森要藏原本是千叶周作在世时的亲授弟子,与龙马这样的后生打个招呼,就已经是破例。

看来相当爽快。龙马不会想到此人后来会变成自己的敌人,这时感到非常高兴。

森要藏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眉清目秀,看起来聪明伶俐。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森要藏背后,吃着竹叶包的饭团子,大概是他母亲给做的。

“这位是森师兄的公子吗?”龙马问道。

森要藏高兴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想让他看看这次江户剑客云集的大比武,就带他来了。这位是坂本叔叔,打个招呼。”

男孩慌忙包上饭,毕恭毕敬两手伏地,低下头施礼,颇有武家的样子。“寅雄见过叔叔。”

龙马点了点头,喜笑颜开道:“贤侄定会出人头地。”

十年之后,在官兵和会津军之间展开会津若松城之战时,在白河口一役,土佐藩士坂垣退助指挥的官兵对会津一支部队据守的雷神山发动了猛攻。论兵器兵力,会津军远逊官兵。雷神山的会津军大概已觉大限到来。留着关公须的老将突然打开日丸军扇,下令全军发起最后的反击。

最先冲下山来的是一位老将,紧随其后的乃是一位美少年。他们就是森要藏父子。父子二人冲杀到敌阵中,将手中血刀舞得如泣如歌。父亲有危险时,少年便会冲过去;少年遭难,父亲则挺身相救。看到二人相依相护的感人场景,坂垣退助甚至下令暂停射击。不久,少年牺牲,父亲的尸体也倒在少年的身上。战鼓齐鸣,官兵如怒涛般踏着敌人的尸体,占领了雷神山。

据说白虎队幸存队员山川健次郎男爵,明治时一直与人讲述这个故事,每每流泪哽咽,甚至号啕大哭。昭和九年五月在所谓的昭和天览比赛中胜出,人称盖世天才剑客的野间恒练士,即是森要藏的曾孙,此皆后话。由此看来,剑术似也代代相传。

下午的比赛开始。龙马走进武场,对手是森要藏。

站起来的同时,便跳了开去。二人都是中段执刀。随后步步进逼。

一瞬间,龙马剑闪,森的剑动。

竹刀在空中碰撞,二人再次跃开。

森比较老练,但是龙马的脚下功夫却显出他的敏锐。森要藏剑技精妙,而且一招一式无懈可击。龙马出招则豪快。二人一时难分伯仲。

坐在席上观武的武市半平太有些坐不住了。这样下去,龙马输定了。

龙马,你要以气取胜。用年轻的气势压倒对方,或许还有取胜的转机。武市在心中祈祷。

武市此时的心情,除了出于二人的友情,也是为了土佐藩的名誉着想。土佐藩士在之前的比试中一个接一个地被淘汰,现在只剩下龙马一人。武市也在为自己打算,因为若是龙马此时倒下,武市将不得不为了土佐穿上赛服,上场比试。

即便森不足为惧,但还有长州的桂小五郎。武市最惧桂。以前他曾经在比武中输给桂。桂的剑技变幻莫测,原本以为是朝头部砍来,躲闪时他的剑便已经指到护胸,再往后退,则被他击中护腕。

之前在土佐藩府的比武,土佐守丰信曾经再三感慨桂剑法敏捷。

我不适合和桂比试。武市心里暗想。要是龙马,或许还有取胜之法。龙马剑法肆无忌惮,没有什么固定的招式,让人难以捉摸。在此之前,龙马必须打败森。可是,龙马却没有平常的劲头。他一直处于被动,而且,多是在后退的时候击中对方。此时击中对方,力道浅,裁判不会宣判。

这时龙马暗叫不好。方才共食时看到的那孩子稚嫩的脸庞在龙马脑中挥之不去。这个孩子也在看着这场比武。若是让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小一旬的年轻剑客打败,他会作何想呢?想到这里,龙马的剑便变得迟钝起来。

不该见那个孩子。龙马心中正这样想,森那三尺八寸竹刀就飞了来,啪地击中他的头部。

“一局结束。”裁判举起手。

龙马深为自责,心中不能有杂念,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比武中。想毕,剑嗖嗖举过头顶,向前进了一步。

第二轮森的头盔被击得粉碎。

最后一局定胜负。

森突然朝龙马的头盔砍来,龙马并不接招,而是退闪,森扑了个空。就在此时,龙马反手一刀击中了他。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击中了对方哪个部位。

“击中面部,比试结束。”裁判举起手来宣布。

龙马施了一礼,回到席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他很少如此。和森的这场比试,看来十分劳心劳力。

他抬头一看,见森要藏正朝会津的首席走去。虽是败将,步子却稳重沉静,让人感觉还颇有余力。的确,论巧拙,他输给了龙马;论经验,龙马仍比不上他。不仅是剑术比武,上场前后的表现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能耐。龙马依旧喘着粗气。要是可能,他真想躺下呼呼大睡,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却不行。

武市半平太走了过来。“龙马,”他凑过来道,“下一场要开始了。”

“什么?”

“还装糊涂,当然是和桂比武。”

果真如此,此时全场一片肃静。桂和其他人的比试已经结束。

“谁胜出了?”

“当然是桂。”

“他在哪里?”

“方才还在长州的选手席上歇息,如今像是出去了。威风瘭凛啊,看来他是想要拔头筹了。”

“武市兄,请你见谅,方才我和森先生比试时太大意,可能受伤了,我不和桂比了。”

武市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龙马,神情似乎在说:不得太任性。

龙马无奈抱住头,道:“我比。”他就怕武市那副严肃的神情。

“真去比?”

“与其看你那张脸,还不如去比。”

“胡说八道!”武市走了。

关于坂本龙马和桂小五郎的这次比武,有很多留下来的记录:

<small>以武艺高强闻名的木户准一郎(桂小五郎的别名)连胜数局,无人敌之。诸氏劝龙马与之对阵……</small>

比武马上就要开始。

一站起身来,双方便中规中矩地闪开六尺,对峙。

桂中段执刀,龙马单手将刀举过头顶。在席上观武的武市看到龙马这个招式,吃了一惊:这是龙马首次釆取这种招式。

他心中感叹,这才像龙马!但莫非他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会输,才釆取这种招式?武市不禁疑惑,大感不安。

龙马右手高举,左手放在腰间。

他这么做其实自有道理。

桂剑如其人,处处讲规矩。他剑术高明,能够灵活运用剑法,但始终不会违反法则。

龙马跟个傻瓜似的敞开护腕,果不出所料,桂顿时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意思?桂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他猜不出龙马的用意,只好站住不动。

上段招式是当下被称为江户三老剑客之一的桃井春藏所长,气沉丹田,招招逼人。但是那是双手握刀,而不是单手举刀。擅长单手上段的,在江户只有一人,便是人称千叶小天狗的千叶荣次郎,但是他不是使用普通的竹刀,而是长四尺的竹刀。龙马的单手上段,从来没人见过也没人听说过。

龙马做好了挨剑的准备,他往前进了一步,然后是两步、三步……

桂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龙马接着追,他的护腕越发敞开。在桂眼中,那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但是,他犹豫了。

出手吗?

就在此电光火石之间,将桂逼到武馆一角的龙马,轻轻跃起,就像袭击一只已经到手的猎物一样,一击即中桂的头部。

桂轻易输掉了第一局。这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是敞怀那么简单。他太讲道理法则,反而作茧自缚。

龙马着实不好对付。桂重新拿起刀,马上发起攻击。

龙马接招。

桂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击,不给龙马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最擅长的就是连续击打头部、护胸、护腕,不给对方喘息。就是这种技法,让土佐的藩公惊叹不已。龙马招架不住,左闪右避,反击则每次都只轻轻击中对方,无法定胜负。

同样,桂也只能轻击到龙马。

双方很可能会战二十个回合。如果是真刀实战,身上怕都已满布伤痕了。

最后,龙马后退时,桂猛地一击击中龙马的护胸。第二局桂胜出。

最后一局定胜负。

桂小五郎突然大喊一声迈出脚步,他有了自信。

第一局的失败是个失误,当时,他被龙马的夸张姿势迷惑,错估对手的实力,大意了。第二局之后他稍微恢复了元气,虽费了很大力气,但总算击中了龙马的护胸。

龙马不足为惧。剑术便是如此。若了解了对方,自己便会变得冷静自如。更何况是以伶俐敏捷著称的桂。

桂的刀如闪电般扬起。

场景很奇怪。虽然桂在龙马周围敏捷地游移,龙马却只是将剑护握胸前,立住不动。他打定主意不动。他认为若是跟着桂一起移动,后动必为先动所制。不管桂怎么挑衅,他都不像上一局,几乎不接招。他总是在桂的呐喊声后,用力挑起对方的剑尖,袭击对方的护腕,或者轻轻地抵挡一下,刺向对方的内护腕。

龙马怎的如此消极?不仅武市这么疑惑。席上所有人都疑虑重重。

龙马虽然不动,但是桂的激烈攻势已经让他开始感到心急。所有人都为桂叫好。然而谁也不知道,这是龙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对付之法。桂不知道。裁判们也不知道。

最终,当龙马被逼到比武场的边缘,他突然抡起长刀,举过头顶,将招式变为上段。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

正要出招的桂吃了一惊,马上又回过神来。还是上次那样故弄玄虚。但是,正因为龙马的变化看似毫不经意,桂才没有发现隐含在他这一招中的机密。那就是他举起的右肘。他的肘比平时伸得直,这让桂产生了错觉。

嘿嘿,你错了。龙马暗笑。这时他见桂砍了过来,于是猛地将右肘往前一伸。桂再次一颤,弄不清意图。

既已出招,无法收回,桂这一瞬间的犹豫给了龙马可乘之机。

就在这一瞬间,龙马猛力撞去。

“啊!”桂被龙马推了出去,头盔被龙马从脖子处挑起,几乎脱落下去。这一招可谓闻所未闻。

武市十分兴奋,事后把当时的情形画了下来,寄给了家乡的父亲,信中言:“若坂本败,则由儿上阵。得以不为天下人耻笑,无上之幸也。儿喜悦之余,绘拙画一幅,请父亲赏玩,以博一笑。”

第一部 一三、安政大狱

过了新年,便是安政五年(1858)。坂本龙马二十四岁了。

龙马在藩府中过了年,等太阳升起便马上去了武馆给大当家千叶贞吉拜年,然后和重太郎一起接受门下弟子的贺词。

弟子们陆续走来,先向重太郎恭贺新春,然后对龙马道:“今年还请坂本师父多多指教。”

下午,重太郎把龙乌叫到自己房间,道:“我们二人好好庆贺庆贺。”然后便让妻子八寸准备酒菜。

“恭喜你。”龙马举起杯,轻轻点头。他这句“恭喜”,并不是新年贺词。今年新年刚至,千叶重太郎便被因州鸟取池田家请去,任剑术教头一职。

千叶家族的人,作为剑术名流,受到了以水户德川家为首的各藩信赖和扶持,自周作以来,便在藩中担任职务,同时经营武馆。当然,他们都只是在各藩大名的江户府邸中任职,并不去藩国各地。重太郎也一样,他每三天去一次池田家的江户府邸。

“我最怕穿官服。而且我说话这样子,总觉跟当官的合不来。”重太郎腆然转换了话题,道:“咱不说那些了,小龙,你有何打算?”

“打算?我才不愿穿官服。”

“不错。你穿官服,也不合适。那个……”

“什么?”

“今秋就准备回乡?”

“对。”

藩国许下的游学期限只到今年秋天。

“不能想想办法,多在江户留些日子吗?”

“像是不行。”

藩中法度严格,若擅自超过期限,留在江户,将会被问罪并逐出藩籍。

“以后江户会变得冷清。”重太郎有着江户人特有的感伤情怀。“你回到老家打算做什么?”

“不曾想过。”

龙马也有些失落。他还没有想过自己回去要做什么。兄长权平的意思,是想给他在城下买块地,开家武馆,但龙马却无此意。年纪轻轻便做个武馆的师父,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剑客,太无趣了。

此时江户的土佐藩府,除了锻冶桥的本府之外,在日比谷还有中府,筑地、鲛洲、巢鸭有下府,深川的砂村有出猎府等,每座府邸都有藩士驻守。

随着洋人的势力越来越强,各藩纷纷将藩中年轻的有志之士送到江户读书习武,以长州和土佐二藩尤盛。由于年轻人越来越多,土佐藩的锻冶桥藩府甚至增建了好几栋长屋。

这些人从家乡出发时,父老乡亲都会对他们说:像武市和坂本一样,学一身好功夫回来。

武市半平太和坂本龙马这二人的名字在土佐已经家喻户晓。尤其是武市半平太,他从小便被视为神童,土佐的大人们会对那些资质好的年轻人说:“向半平太学习。”对那些天资愚钝的青年,则说:“就连那个本町一丁目的鼻涕虫,都当上千叶武馆的总教头了。不要自暴自弃,好生努力啊。”

武市是俊才的代表,龙马则为钝才所憧憬。武市常住藩府,又爱云行雨施,所以受到年轻士子的欢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人当中形成了一个所谓的“武市党”。

龙马不同。他不喜住在规矩森严的藩府中,几乎都在武馆居住。所以,那些好不容易从老家来到江户的年轻人,有很多甚至不知道这位传奇人物的模样。

过完年之后,武市来到桶町的千叶武馆,道:“老家来了很多新人,能回藩府住四五天吗?大家都想见见你呢。”

龙马挠了挠乱蓬蓬的鬓角,笑着说此事很为难。

“为什么为难?很多人想见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那些要么小时候尿床,要么爱哭鼻子,要么记性不好的家伙,他们认为龙马拥有治疗笨蛋的神药。

“哈哈。”听了这个,武市也大笑起来,道,“难怪你为难,竟被人如此误会。不过还是回去一趟吧。”

“也好,回去住一段时间也无妨。”

当天傍晚,龙马便回到了藩府。

年轻的武士们在武市房里备了酒,等待着龙马到来。

众人都很年轻。除了武市,二十四岁的龙马是最为年长的。有人甚至称龙马为“坂本师父”。负责待客的年轻人带着龙马,让他坐到武市旁边的上座。

“我不能坐在这里。”龙马固辞,但是大家就是不答应。龙马四顾一望,发现一排人个个表情奇怪。

酒开始在座间轮转,每个人都捧起酒杯,依次饮酒。

真是让人吃惊,龙马将杯子递给他们,心想,原来我也算年长的了。他十九岁离开家乡来到江户,至今已五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藩府中年轻游学诸生的前辈了。

“龙马。”善饮酒的半平太道,“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武市兄不必客气。”

“不醉不归。”

有人开始唱小曲。

土佐的游学诸生一张口,便唱小曲,一首曲子唱好几遍。

照酒席上的惯例,大家都是唱自作的曲子。龙马也用筷子敲着茶碗,即兴唱了一首。

这首歌龙马后来一直引以为豪,其实贻笑大方。

在人群当中,有一个目光犀利、长相精焊之人,突然拔出长剑,跳起了剑舞《本能寺》。他一边吟唱一边舞剑,剑法和身段都极漂亮。看他的模样,比龙马小两三岁。

“咦,这是谁啊?”龙马问武市。

“你不知道?他是安艺郡北川乡一位大庄园主之子,也是长曾我部手下武士的子孙,叫中冈慎太郎。”

“是他。”龙马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中冈头脑清晰,行动果断。“好相貌啊。”

“要是生在乱世,定是得天下之人啊。”

中冈慎太郎跳完剑舞,准备归座时,武市招手叫他。“中冈君,能过来片刻吗?”

“所为何事?”

中冈脸上的冷淡,足以让人扫兴。龙马这才想起来,在座所有人中,只有这个人没端着杯子过来,让自己给他斟酒。

“何事?”连武市脸上都挂不住了,道,“我只是让你过来一坐。”

“武市先生,你总是这么无缘无故使唤人吗?”

“我问你,没有理由你就不过来?我们不过三步之遥。”

“即便只有三步,我中冈慎太郎也不会无缘无故走动。”

怪物!龙马暗道。

武市遂道:“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

“那么请您说说看。”

“坂本君在这里。我想把你引见给他。”

“不必费心。”

听了这话,龙马和武市都很惊讶:这不是故意找碴吗?

“为何?”

“我对剑术不感兴趣。”

“中冈君,”武市拿起刀,怒道,“你敢侮辱前辈?鄙人也是个剑客。”

“武市先生,您是想将剑用于天下大事,我才敬慕您。但是您身边的那位,却仅仅是个剑客。得罪了,不过我说的是事实。他腰间挎着剑,却好像一点也不明了天下大变,也不知道我们后进之辈该当如何。我不屑与此人相视。”

龙马吃惊得瞪大了眼。

“中冈君,”武市提着刀站了起来,“我们到外面去。我不允许我的朋友受到侮辱。”

“让在下来教训这小子。”

跳起来的是冈田以藏。因为他的身份是足轻,所以一直默默坐在下座。他看到龙马被人如此侮辱,再也忍不下去了。而且,他作为武市的弟子,大概是认为,与其让师父亲自动手,不如自己替龙马出气。

“我来。中冈先生,到外面去。”他刀已出鞘。

龙马叹息一声,谦虚地低下了头,道:“中冈君,你说得对。我无学识,万事不懂,不知天下之变,亦不识君之雄心。我只懂舞动北辰一刀流的两把长刀。”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都很紧张,以为龙马会怪罪中冈的无礼而拔刀,并不真正认为他是在向中冈道歉。

“坂本先生,”听了这话,中冈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鄙人就是这种性情,一想到天下就夜不能眠。然而我们土佐的年轻人好不容易到了江户,却沉溺于玩乐,记住一首小曲便大为得意,多少有些认真的,却只知练剑,根本不知忧国。所以鄙人感到心忧,就像今晚这样,灌了点黄汤就热血沸腾,让众人扫兴。”

听他这话,倒像是酒后胡言乱语。

“不,你是豪杰。”龙马十分真诚,“你虽出生于土佐安艺郡北川乡的山中,却心系天下。即便醉了也如此。我应该学学你,我从小愚笨,但是我会从毫末做起,在天下需要我之前我会日积月累。在此之前,即便我只知练剑,请也不要见怪。”

“我酒醒了。”中冈坐到龙马跟前,“抱歉,刚才都是酒话。”

“哦,那是酒话?”龙马一脸憨态。

“正是。”

“鄙人很意外,原以为你在给我忠告,却原来是酒话。”

“这……”

“你是为自己说酒话才道歉的?武士一言九鼎。刚口出狂言又自认胡说或者向人致歉,我不喜欢。”

“那我就不道歉了。”

“好。”龙马放下杯子,道,“你道出胸中块金,应该痛快多了。但你也能让我痛快痛快吗?”

“请。”

龙马突然抓住了中冈前胸。中冈想要推开他的手,一推才发觉动弹不得。

“得罪了。”龙马握拳,用力朝中冈脸上挥去。

“哎呀!”

“如此就畅快了。中冈君,我们喝酒。”

龙马的行止,此后一直在武市脑中挥之不去。

明明是个豪杰。武市心想,但是,他不管天下国家,只是专心练剑。这样他就只能成为一介剑客。但是……

第二天,中冈慎太郎来到武市房里,跪在地上唤了声“武市师父”。中冈在桃井武馆学剑,桃井的总教头武市自然是他的师父。

“昨晚弟子酒后做出冒犯坂本先生的事情,请师父原谅。”

“向我道歉无用,以后不得酒后失态。”武市和长州的吉田松阴一样,喜欢说教。

“是。”

“但是,当时坂本已经教训了你,这件事就此了结吧。”

“坂本先生的力气大得真让人吃惊。”

“不,这并不让我惊讶……”

龙马面不改色微笑着打了中冈,打完之后还是一脸微笑地说:“我们喝酒。”这岂是一般人?然而更让武市吃惊的是,被打的中冈,竟然举起杯来,邀龙马共饮。

中冈壮志满怀,却性急暴烈,然而,被龙马重重打了一拳之后,他反而温顺如猫了,还唱了一两首小曲。龙马当真拥有人所不及之处?但正因如此,武市更觉可惜。

“真是可惜啊。”武市对中冈叹道。

中冈点了点头,“弟子的确很失礼,但是弟子对坂本先生的看法,并不曾改变。”

“那要如何?教教他?”武市继续说教,“要是把这么一个人教好了,他不仅会成为土佐藩的英雄,甚至能成为天下的英雄,不,甚至会名垂青史。”

“一起做吧。要是不把坂本先生教好了,弟子就白挨打了。”

中冈慎太郎后来脱离土佐投奔长州,奔走各地,最后将京中脱藩浪人聚集起来,组成陆援队,任队长,在天下风云中大展身手。此皆后话。

有一个词叫做大器晚成。这个词或许只能用来形容龙马。实际上,关于安政诸流比武之后龙马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后世有多人曾进行推断想象,但最终还是没能明白。对此,比他年长的朋友武市半平太和比他年少的中冈慎太郎也是一样。

他到底在想什么?对于武市这等智者,龙马的稀里糊涂定是一个谜。

日后与坂本龙马一起被称为维新元勋的西乡隆盛,此时奉其主公萨摩侯岛津齐彬密令,就攸关天下的将军继承人问题,已在江户和京都活跃起来,而桂小五郎对海防抱有兴趣,向主公毛利侯献计献策,间或学习西洋炮术。维新史上的三位关键人物,只有龙马还在沉睡,甚至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那样一个角色。

三个维新史的主角,这场伟大戏剧的脚本和风声都已经出现。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吉田松阴。他在安政元年三月乘小船到了美国军舰上,企图秘密出国,结果被洋人拒绝,因此被关进了江户传马町的大狱。二十五岁的松阴偷渡,在幕府看来是大逆不道,佩里的士兵们则非常吃惊。

佩里的《日本远征记》中有如下记载:

<small>吉田松阴及其弟子金子重辅,让我们感到非常震惊和佩服。为了拓宽视野,增长知识,两个受过教育的日本人,不顾生命危险,甚至不惜冒犯本国法令。我们感受到二人异常勇敢的心和强烈的求知欲望。日本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民族……二人的这个计划,便是体现日本人的求知欲,受到了来自幕府的严格的律令控制和监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日本便能开拓出我们无法想象的新世界。</small>

松阴被捕,被关进老家长州的狱中,不久便被软禁在父母家杉家,到现在已经是第五个年头。按律,松阴将于安政六年在江户被处死。在被软禁的几年时间里,他在松下村塾教授弟子,其中,维新志士中的激进派辈出,包括桂小五郎、高杉晋作、久坂玄瑞,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品川弥二郎、吉田稔麿、山田显义、前原一诚、益田弹正、野村靖、入江杉藏等。

时代变动,风云变幻,只有二十四岁的龙马没有动。他仍专心致力于剑术。实际上,他已经迷上了剑术。他正处于开始懂剑的年纪。

议论天下国家那种大事,就交给桂或者是武市那种人吧。他心中虽然并不情愿,但一直以来的自卑,让他不得不这么想。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乃蠢笨之人。这种想法是幼时学堂里的先生灌输给他的。城下大膳町的私塾先生楠山庄助对龙马的记性之差感到震惊,拒绝教授这样的学生。根植于少年心中的自卑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但是论剑术,龙马足够自信。他能够施展才华的地方只有比武场,无论桂还是武市,和龙马比试,都会败北。所以,龙马热衷于剑术,也能够理解。

时代在变化,龙马也知道。而且,他所在的桶町千叶武馆,俨然成了年轻激辩志士的乐所。

在江户,热血沸腾的武士聚集之所有三处。

神田玉池与桶町千叶武馆、麹町神道无念流的斋藤弥九郎武馆、京桥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武馆。

这三个武馆,分别招收了千余武生。照日后的说法,它们有如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大学。

他们都是住在江户府邸或者从九州、奥州等偏远藩国千里迢迢赶来的年轻人,原本就血气方刚。他们学习剑术,聚在一起议论国事,交换知识,酝酿雄心壮志,入学一年便能变成一个志士。

维新志士甚至包括佐幕派的新选组队员,大多出身于这三家武馆。如果没有这三家武馆,日本史或许改变流向。

他们的思想,大多是从剑术伙伴处听来,很难说谁是谁的老师,因为都是在切磋琢磨中形成。

龙马却超然独立,或者说是在刻意躲避。那些东西太难理解。与生俱来的自卑,让他做出无奈之选。

安政五年四月末的一天,武市半平太带着弟子冈田以藏来到了桶町千叶武馆,他这次是来“教导”龙马的。

龙马正在练剑。武市喜与人辩,龙马不以为然,但经月不见,龙马又会十分想念。他立刻停了手,将武市领到客室中,道:“武市兄有什么事?”

武市立即反问“天下发生了大事,你知道吗?”

龙马泰然自若回道:“不知道。”

正说着,和事佬重太郎走了来,道:“哎呀呀,这不是武市先生吗?您远道而来,小龙这小子,也不知道上酒。”然后便对着八寸大喊:“酒,酒。”龙马不耐烦道:

“重兄啊,才到傍晚。虽说今日能喝的人都到齐了,但现在喝酒不是时候。而且,这位武市先生,今天可是来说天下的,我们得洗耳恭听。”

“好,好。”重太郎微笑着坐了下来。

武市对重太郎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道:“彦根侯井伊扫部头直弼当上了大老。”

龙马并没有感到惊讶。凭井伊的门第,这是理所当然。井伊家领三十五万石,在德川谱代大名中实力最强,代代都由井伊家的人当大老。

直弼性傲岸不屈。而且,在有识之士当中,他的“无识而暴烈”已经众所周知。他可谓吉星高照。他本是庶出,而且是第十四子,年轻时居于城内一间小屋中,领二百石,简直是靠藩府的施舍度日。没想到他的哥哥们接连去世,他在中年时登上了藩主之位。为了进入幕府他多方活动,曾给老中松平伊贺守送去三十块金条。松平虽然拒绝了他的贿赂,却因此大为高兴,为直弼行了许多方便,让他踏进了将军府。

武市的一番话让龙马吃惊不小,武市连这种事都知道?

相对于幕阁,幕阁外的最大势力乃是德川御三家中最有实力的水户家的齐昭。这家自水户光国以来,在三百诸侯当中,是最忠于将军之藩。总之,水户德川家就像是尊王派的老巢,而且,齐昭性情强硬暴烈,常对幕阁政事横加干涉。拥护齐昭的有三位大名,其中最有实力的乃是越前侯松平春岳,其次为萨摩侯岛津齐彬和龙马等人的主公山内丰信。他们各自都有辅佐本藩的名臣。越前有桥本左内、中根雪江,萨摩有西乡隆盛,土佐则缺乏此类人才。这些事情,就是武市从越前侯文书桥本左内处听来。

“那么,”武市将铁扇立在膝上,道,“我们且说说时代的变动。”

龙马忍住笑,挠了挠头。他知道武市此行的目的,好为人师之人并不常见。

“白洋人,佩里来此……”武市以此开头。

那是龙马刚来江户时的事,嘉永六年,已经是五年前了。那时佩里为了逼迫幕府开国,故意以舰队示威,恐吓日本。幕府软弱,卑躬屈膝,但是受到水户学影响的乡间武士却群情激奋起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六十余藩中,攘夷论生起。

其后,沙俄来了。当时沙俄被称为“赤虾夷”。宽政年间先驱林子平就曾说:“赤虾夷历来有在吾国之北方扩大势力范围之意图,将来必成日本祸根。”但是幕府以其妖言惑众,将其治罪。

在佩里来航之后不久的嘉永六年七月,沙皇尼古拉一世派国使普提雅廷来到长崎。

沙俄知道幕府已经被美国的舰队吓得心惊胆战,于是道:“和我国通商,日本不仅能得买卖之益,还能获军事之利。如果美国侵略贵国,我们将用舰队派陆军与之作战。”

普提雅廷的态度和以炮舰恐吓的佩里完全不同。他们笼络负责幕府外交的长崎奉行官,将奉行所的大小官员请到军舰上,给他们放幻灯。“请各位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幻灯由几个部分组成,一开始出来的是大象。大象开始动,众人惊奇不已。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妖艳的俄罗斯美女,她一个劲儿地跳舞。之后美女便开始将衣服一件件脱掉,最后一丝不挂。一个男人出现,二人便开始表演房中秘事。

奉行所的官员们因此磕头谢恩,给江户幕府发去的文书中还加上了这么一句:“沙俄与美国不同,非常友好。”

因此在江户,亲俄论占据了绝对优势,尤其是幕阁中俊贤辈出的海防所,几乎所有人都说:“我们只要借用沙俄的军舰赶走美国鬼子就行了。”而此时,沙俄正陷入克里米亚战争的泥潭,节节败退,可日本哪能知道这些?

“就在此时,美国又来了一个哈里斯。”武市说道。

武市半平太擅长诗文,口才也好。

在佩里的强压下,幕府与美、英、俄及荷兰四国签订了条约,但是这始终只是“友好”条约,而非通商条约。于是,安政三年七月,美国人哈里斯作为驻日总领事进入下田港,对下田奉行官道:“本人乃合众国大总统密派。大总统想和贵国缔结通商条约。我已经将国书带来,想面见将军,亲自呈上国书。”他釆取了与佩里一样的强硬态度。

幕府内顿时乱了套。幕府肯定不想让洋人进入江户,而且,哈里斯还想面见将军,简直不可能。

众人八方陈词,试图说服哈里斯。但是,这个商人出身的外交官固执己见,道:“若贵国不答应我国要求,大总统不排除使用非常手段的可能。”

这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恐吓。实际上,去年九月,英国便攻打大清国,火烧了广东。

幕阁也知道这件事,于是只得屈从,首先与之缔结了《下田条约》,然后允许哈里斯到江户,最终让他谒见了将军。但是,迫于舆论,幕府并未将开国许诺(通商条约缔结)付诸实施,只是最终在哈里斯的强硬态度下屈服,方于安政四年逐条商议,于正月十二日议毕,最终只需要天皇审批即可。

然而,要得到天皇的许可却是一大难。此时的天子孝明天皇非常害怕洋夷。天皇周围的公卿贵族,都已经有三百年没有真正接触过政事,他们基本上没有关于政事、日本国力以及海外的知识。而且这些公卿的周围,聚集了各藩赴京的浪人和儒家学者,他们个个都是极端的攘夷论者,不停向公卿贵族们灌输。

虽说江户已经决定开国,但是京都依然被彻底的锁国论笼罩,丝毫没有要批准开国条约的迹象。

江户与京都对立起来。江户要想遵守与哈里斯签订的条约,势必首先镇压出没于京都的论客,让公卿贵族感到恐惧,幕末维新的腥风血雨就这样开始了。

“哦,有意思。”龙马听完这番话,感叹道。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书场听说书人讲故事。

很快到了安政五年八月,再过一个月,龙马的游学期限就到了,到时候他必须离开江户。一个剑客将要在江户消失。

千叶重太郎每次看到龙马都会感叹可惜。随着日期的临近,佐那子也越来越忧郁。最近她几乎不去武馆,终日闭门不出。

重太郎见妹妹这个样子,心下怅然,但又不能令龙马娶她。他细观龙马,发现他并不讨厌佐那子,只是他似乎别有期待,所以一提到佐那子,总是会逃避。男女的缘分,真是很难说。重太郎感叹不已。

此时的人常把任何事情都归结为缘分。龙马和佐那子可能就是没有那种奇妙的缘分。

在这个时候,武市半平太大概也觉得自己和龙马不是一路人,最终不会走到一起,不免大感灰心。

今年正月以来,武市每月都会来两三次桶町千叶武馆,论说时事,教导龙马,但龙马看上去依然没有受到任何“感化”,还是稀里糊涂的。

这天,武市又来了,又开始讲他的时事课。龙马突然打了一个大哈欠。见此情形,平常喜怒从不形于色的武市也终于面露不快,心道:这家伙,终究是块木头不成?

“那个哈里斯怎么了?”龙马坐在地上,将两脚伸出,两手放在身后支撑着身子,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总是这种姿势。谨慎正直的武市非常看不惯。正在受教的后进之辈,怎能是这种态度?真正气煞人了。

武市心头大怒,但毕竟好为人师,最终决定接着说教。却说哈里斯最终等不及,怒道:“我们原本以为江户乃贵国实权所在,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若江户无法与我们签约,我们便去找京都方面周旋。”

听了这话,幕府慌了。要是哈里斯真的去了京都,江户马上就会灰飞烟灭,洋人会认定足都朝廷说了算。

安政五年四月,井伊直弼就任大老。井伊焊然决定,不经过朝廷的敕许便与哈里斯签约。于是尊王攘夷论的火苗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距龙马离开江户的期限,只有一个月了,他的年轻岁月至此将告一段落。他确实感到有些失落。

最近,就连武市半平太也劝他:“龙马,让你的兄长到藩府去走走门路,延长在江户的游学期限。时代在变动,你要是想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就只能留在江户。整天困在老家无所事事,有什么用?”

这天,桂小五郎忽然来到千叶武馆。“坂本君,听说你要回去?”

连斋藤武馆的桂都听说龙马要回老家,看来这件事已经在年轻剑客当中传得沸沸扬扬。

“回去,无法可想。”龙马有些失落。一想到要离开这些人,独自回到荒凉偏远的土佐,他心中就久久难以平静。但是,桂却不便劝他不回,因为他们属于不同的藩,对这种事不能随便插嘴。于是,他滔滔讲述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的情况有些不同。”

“可以申请延期?”

“不,不是。”

桂和龙马虽然属于不同的藩,但是他们在江户身份相同,都是自费游学生。不过他们在藩中的身份不同。桂在藩中是上士,因此,即便是生活在江户,也能对藩公和家老提出意见,于是,他的卓越才能已经得到了藩国上下的认可。

桂口头上虽然没有表现出自豪,喜悦之情却溢于言表。“最近我已经被提拔为藩国的大检使了。”

桂家以前虽然领着藩国的俸禄,却没有实际的官职。没有官职,而且仅仅是个游学生的桂,突然被提拔为大检使,可谓一步登天。

“实在可喜可贺,恭喜恭喜。”

“哪里,接下来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不光是我藩,现在全国各藩还都保留着战国时期的体制,自然无法应对已经到来的国难。在我看来,首先要改革藩制。”

龙马只是一介乡士,桂的这些话对于他来说有如做梦一般。以他的身份,别说是藩政改革,就连跟藩主说话都不能。

“而且,”桂高兴地说道,“我可能今年秋天也要回藩了。”

“那是为什么呢?”

桂有一个让人意外的理由——藩府想听听他对于藩政改革的意见。

“实际上……”桂脸红了,“还要成亲。”

“真是太好了。理当娶亲了。”

“坂本老弟,你也要快快娶个贤妻啊。”

“这……”龙马用手抵住下巴,他想说如今还不能养家糊口,“我乃乡士家中次子,娶了亲,也没有俸禄养家。要是娶个媳妇,还不把人家饿成鱼干?”

“哦,原来如此。”桂不通幽默,好像真的以为龙马的媳妇会变成鱼干。

“未来的嫂夫人如何呢?”龙马微笑着问道。他和一般男人一样,对新娘子仍是憧憬不已。

“是同藩宍户平五郎之女,叫富子。我还不曾见过。”

“是个美人?”

“听说是呢。”

“那好得很哩。”龙马不由得又说出了家乡话。他从内心里为桂祝福。龙马已经二十四岁,身为男子,他是羡慕桂的。我没有媳妇,也没有像桂这样的门第,回到老家也无可供继承的家业。我所拥有的只有北辰一刀流的剑法吗?

龙马送走了桂,回到武馆,戴上护具,开始拼命练习。孤剑向谁诉?这就是他这些天的心境。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将近九月的一天傍晚,平时很少读书的他竟然在房里读起书来。这时佐那子进来。

因为佐那子是师父的女儿,龙马看到她总是会感到拘束,但是他此刻并不表现出来。他把自己坐的座垫反过来递给佐那子,道:“小姐有什么事?”

“您在读书啊,真是少见。《日本外史》,还是《中朝事实》?”

“不是,惭愧惭愧。”龙马挠着头说道,“是《东海道徒步游记》。”

“哎哟!”佐那子一脸无奈,“您看这种书,还当成一种乐趣,于己无益。”

“是吗?但是这次回藩,我想顺着东海道一路回去的途中,和其他流派的剑客比比武,才读这个。驿馆花费特色、地方土产、马匹租赁等等,这上面全都写着呢。很方便。”

真不知家愁国恨,佐那子感叹。

如今的武士,但凡有点血气,都会读读《日本外史》,或者拜访江户的博学之士,解明道理,以修炼尊王之心。这是时下流行。但是,龙马竟然读着一个凡俗之人写出来的滑稽小说,还独自在屋里哈哈大笑。此人到底是个异人,还是个蠢材?

但是对于龙马来说,读这本书确是有原因的。要想让自己回家这一路上感到充实,就得读读这些旅行文章。这本书不仅有趣,而且还实用。

“坂本公子。”

“何事?”龙马抬起头来。

“您能接受……”一丝绯红掠过佐那子的脸颊,“我送别的礼物吗?”

龙马有些惊慌,道:“承情了。那玩意儿是什么呢?”

“那玩意儿?”佐那子感到很扫兴。真是乡下人,不懂得怎么说话。“是行装,在路上穿的。”

“哦,呵呵。”

“说起来惭愧,我不会针线活,让嫂子教我做的,做得不好,但总算完成了。”

龙马低头致谢。

佐那子解开放在旁边的包袱,取出一套旅装递到龙马跟前。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收下了。”

一件黑丝绸纹服、披风、马袴,甚至还有一件雨衣,十分齐备。

这肯定费了不少劲。女子给男子做绣着对方家纹的衣服,定是出于非同一般的好感。龙马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十分为难,于是拿起纹服,用手指摩擦着突起部分。

“您做什么呢?”佐那子的语气严厉。实际上,由于佐那子的针线活太差,针脚处都皱了起来。

“这个……”

“您那么磨也没用。我针线活不好。”

“但是……”龙马拿起浅蓝色的雨衣,道,“这个做得很好啊。”

“那是从白木屋买的。”

龙马大窘。

几天后,发生了大事。

所谓大事,就是安政大狱。

大老井伊直弼因为条约敕许问题和将军继承人诸事,下令逮捕江户和京都反对他的人。事件发生在安政五年九月初五。

当然,并不是一下子将所有人逮捕。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第二年年末,对公卿贵族和大名分别釆取了蛰居、思过和隐居的惩罚。而对所谓志士,则是将他们逮捕,送往江户的狱中,多被处死。惨况持续了一年。

却说暴风雨开始十日之后,龙马穿上旅装,用竹刀扛着行李,走出了桶町千叶武馆。重太郎和佐那子来到门前相送。“最近疫病流行,路上不要喝生水。”重太郎说着,眼中含满泪水。

佐那子终于忍不住了,掩面跑了回去。

龙马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一脸笑容。“我还会来看你们的。多保重!”

“多保重!”重太郎抓住龙马的肩膀。

龙马也拍了拍重太郎宽阔的肩,然后便扭过头去,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

到了锻冶桥,他走进藩府,想要跟管辖自己的小南五郎右卫门辞行,右卫门却不在。于是龙马向藩府中的官员一一道别,然后到了长屋与游学生们辞行。

武市半平太也在,他脸色铁青。“龙马,”他将龙马带到自己的房间,“期限不用在乎。别回去了。”

“为什么?”

“你也听说了吧,出大事了。”

“是疫病吗?”

“蠢材!”武市声音颤抖,“井伊凶相毕露,大开杀戒了。听说我们藩公也危在旦夕。”

藩主山内丰信和越前侯、宇和岛侯一样,都是井伊非常敌视的水户派激进大名。他的这次大清洗行动,岂能放过这几人?

“听说小南五郎右卫门等人已经连着好几夜没有睡觉了。他们最近去拜访了越前和萨摩的驻江户官员,打听幕阁的态度。山内家可能会被幕府灭掉呢。”

“你平静一下,武市兄。”龙马这才变得一脸严肃,“可是我们这么吵吵闹闹的,能有什么用呢?我不是说大话。在天下需要我之前,我想先专心练剑。我要回土佐。”

龙马走出了藩府。天上没有一片云。

第一部 一四、壮士赴死

坂本龙马一生喜出行。此次回藩,出行已经成为他一生所好。尤其这次,可以说是一次奇特的行程:他身无分文。

当然不是因为他没有钱,老家的权平心疼弟弟,总是会往江户寄很多钱,只怕龙马在江户花销大,不够用。但是龙马出发的时候,将这些钱全留给了千叶武馆。

听到龙马想要把自己的钱都给武馆,重太郎感到为难。他一开始拒绝了龙马的好意。“江户离你老家路途遥远,一文不带,你是疯了吗?而且,武馆目前也不缺钱。”

“我回到老家就有钱了。”

“那是当然。但是小龙,这里离土佐有千余里,你难道想沿路乞讨?”

千叶重太郎这样吓唬他。但是龙马却好像非常喜欢沿路乞讨这说法。

“对。”他拍了拍手,道,“对啊,我就那样回去。以前的剑客,都是一边流浪一边习武。我长这么大,都一直以为钱这个东西是从父亲和兄长的口袋里淌出来的。这真是蠢。我想自己赚上一文两文,增长见识。”

他执意把钱甩下,离开了江户。那么,在途中必定要露宿野外。不过他是北辰一刀流的皆传,若在途中访问各城下的武馆,他们都不会怠慢。若和其他流派的人比比武,或者指点一下武馆的弟子,他们都会给他一些红包。这是龙马自己的打算。反正应该不会饿死。他无忧无虑地踏上了东海道。

过了日本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到了品川天便已经黑了。啊呀,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在品川露宿街头了。龙马暗叹。

路上人来人往。此处离江户很近,乃是东海道首屈一指的投宿之所。他不可能在这里露宿街头。附近的鲛洲有土佐的藩府,但是他并不想到那里去住。实在不行,就彻夜赶路。

离开旅店聚集之所不远,他后面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寝待藤兵卫。“原来是你。”

“公子太过分了。您已经收下我做你的手下。从来没有听说过主人不跟自己手下招呼便独自出门的。”

“但是,你这个主人身无分文啊。”

龙马似乎很喜欢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晃着肩膀迈开了脚步。

“没想到您竟然走夜路。”藤兵卫迈着小步跟在后面。

他也是个怪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龙马已经起程的消息,便整顿好行装,披上棉披风,显得颇有些威严。

十三夜的月亮照亮了路面,左边是大海。潮水的味道让龙马无比怀念。“您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

“这话我正要问你呢,你打算跟着我到土佐?”

“我是您的手下啊。”藤兵卫走路悄无声息。这是他多年来做贼养成的习惯,改不了。

过了铃森、不入斗、大森、蒲田和八幡的时候,月便已经落了。周围一片黑暗,无法行路,龙马遂对藤兵卫道:“你到前面引路。”

“是。”藤兵卫迈着小碎步走到前面。对于龙马来说,藤兵卫就是他的灯笼,此人熟悉夜路。

“公子,那五十三个驿站都要走夜路吗?”

“白天也走。”

“那,您是打算不睡觉,一直赶路?”

“也不吃饭。”

“比我们贼还厉害啊。”

“当然比你厉害。我们岂是同类?”

“灯笼”藤兵卫迈着小碎步在前面跑。要想配合大个子龙马的步伐,就只有这样。他一边喘着气,一边道:“公子您真折磨人。”

“要是难受,你就回江户吧。”

“不回。”

“你常以自己是贼为豪。在我们老家,还有更厉害的。有人连夜从江户沿着东海道千余里路,中途游过大井川,用八日就到了大坂。”

“一天百余里,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也是贼?”

“是武士。叫岩崎弥太郎。这样的怪才,在时代变幻中显显身手就有意思了。”

“您也是个怪才。”

“胡说。”

到了六乡的渡口,天亮了。船主正要摇桨起程,二人一起跳了上去。

“藤兵卫,身上有钱吗?”龙马问道。

此间渡船每人十三文。龙马连这么一点钱也没有。

“好多事。要是小的没跟上来,您打算怎么过这条大河呢?”

“游水过去。”

旁边有一个武士,大概不惑之年。他头上结成总发发髻,装束和双刀都气派十足,却没有带随从。

是浪人?龙马看着水面上的雾霭,暗想。但那人肤色白晳,眼神清澈,好像并非整天为生计而奔忙的浪人。龙马好奇不已。这个武士好像惧怕什么,时而握起双手,时而又用手抚摸下巴,有时还用手敲敲船板。

“公子。”寝待藤兵卫小声道,“您注意到了吗?”

“什么?”

“那武士身上带着很多钱。”

“浑蛋!”龙马斥道,“我再身无分文,也不会觊觎别人的腰包。”

藤兵卫沉默了一会儿,又怯怯地抬起头来,道:“我只是说说,您只听听。”

“闭嘴!”

“但是公子,照小的经验,这船上定有人已经盯上了那位武士身上的钱。”

“谁?”

“那里……”藤兵卫扫了一眼船尾,又回过头来低眉看着水面,道:“戴斗笠那个。”

龙马回头一看,那厢的确有两个云游和尚。“你怎么知道?”

“凭小的多年的经验。”

总发的武士好像已经注意到,有时会回头看看那两个僧人,表情紧张。

小船抵岸,两个僧人跳了下去。龙马看得出来,这二人练过功夫,身手很好。

“是武士。”

“是啊。那种走路的姿态,是腰间插刀的人。武士也做起偷抢的勾当,这世道大乱了啊。”

“可能有什么缘故。”

龙马到了岸边,下了船。他们正要迈开步子,方才那个武士走了过来,道:“冒昧打扰二位。”一口京都腔。

“何事?”

“鄙人看阁下有君子之风,所以想拜托您。到京都的这段路,能不能让在下与阁下同行?”

“请便。”龙马毫不犹豫。对方像有内情,虽然毕恭毕敬,却并不透露自己的来历。过了神奈川驿馆,龙马看到幕府正在建造的炮台时,心里暗道:时势啊!

青铜炮台就像青花鱼鱼背,迎着秋日的阳光,面朝大海排列。

他的肚子饿了,也困了。尤其是驿馆这一带的路多坡道,走起来很累。藤兵卫看不下去,道:“公子,小的身上有点钱,我们去那边的茶馆吃点东西吧。”

“无妨。”龙马认为这也是一种修炼。

到了程谷时已是中午。再走一段就到了一个叫烧饼坂的坡道,两边有很多卖饼的茶店。

那个操京都口音的武士道:“我们在这附近吃午饭如何?”

“好啊。”龙马并没有太大的劲头。

“我的盘缠足够用。”那人好像已经知道龙马身无分文。

见龙马等人进入茶店,走在前面的两个和尚,突然停下脚步,走进了对面的茶店。分明是为了监视。

饼端上来了。龙马一口气吃完一盘,那武士似觉得可怜,道:“再来一盘吧。”

“我不客气了。”

“不必客气。”

龙马开始觉得自己可怜起来:我岂不成了为一个饼就为人家当保镖的人?钱的确是个好东西。一不小心,很可能为了三文钱的饼搭上性命。

龙马一边吃饼,一边打量这个来历不明的京都武士。他穿一件印有单鹰羽纹的黑色纺绸披风,着黑色纹服,里面的白色领子露了出来,皮袴,还有看起来很豪华气派的长刀短刀。

那个武士彬彬有礼地问道:“听阁下口音,像是土佐人,是吗?”

“是。我是土佐乡士坂本龙马。”

“哦?”武士的脸突然由阴转晴,“太好了。在渡船上鄙人就觉得您可能是土佐藩的人,才拜托您。这真是太好了。我的主家与贵藩十分要好。”可是,他却还是不说主家是谁,以及自己的姓氏。

大概他有大干系,龙马寻思着,吃完最后一个饼。

进入藤泽的驿馆时,客栈廊下的灯都已经点亮了。在武士的极力劝说下,龙马、藤兵卫和他住在了一起。房间用屏风隔开,晚饭上了一壶酒。

“多谢。”藤兵卫咕咚喝了一口酒。“我说话粗,可是武士爷,”他笑着对京都武士道,“有一位异想天开的主人,真是受罪啊。我们这位爷,想着不吃不喝不睡沿着东海道回家呢。”

“浑蛋,住口!”龙马瞪眼道,“我是想途中路过城下或者驿馆的武馆,和其他流派比比武,赚些盘缠。”

“但没想到,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这样的武馆。”

“有意思。”武士拍手笑道。他和龙马一起走了一天,细察龙马品行,似已觉得龙马是一个值得信赖之人。他说了一句让龙马感到很意外的话:“但是鄙人听说,土佐高知的坂本家与其本家才谷屋一样,十分富裕。他们家的少爷,怎么会没有盘缠呢?”

“您怎么知道我家的事情?”

“这……”京都武士看了一眼格子门。

龙马明白了他的意思,给藤兵卫递了个眼色,吩咐他去走廊里把风。

“鄙人不妨实话相告。”

“请。”

“我是内大臣三条实万卿的家臣水原播磨介。”

公卿的家臣被称为公卿武士。这些人从官位上来说相当于武家的大名或者大旗本,但是没有实际的俸禄,装扮也不那么讲究。但是,龙马听到三条家时吃了一惊。他们和土佐的主家山内家有姻亲。丰信公的夫人正姬,就是三条内大臣实万的养女(据说她实际上是下级公卿乌丸光政之女)。身为公卿之女而嫁给大名,是不太常见了。

“所以,知道您是土佐藩士之后,我就放心了。”

“您身在京城,怎会知道土佐我家的情况?”

“不仅是您家的事。细细想来,我也知道很多关于您的事。有一个女人总是提起您。”

龙马不由得变了脸色,道:“田鹤小姐……”

“是的,就是田鹤。”

她说她要去京都,原来是去三条家当了侍女?

多亏了水原播磨介,龙马和藤兵卫才能吃上一日三餐,并且不用露宿街头。他们在小田原住了一晚。翻越箱根六十余里,在三岛住了一晚。然后,分别在吉原、兴津和冈部等能够看到富士山的路边客栈投宿,不久就到了太田摄津守五万三千石的城下町挂川。周围丘陵曲折,赤松环绕。暮霭笼罩着小小的山谷。这个驿馆让那些从江户来的行者备感离乡之忧思。此处竟有一千多商家。町占地二十。

到了驿馆林立之地,水原播磨介依然彬彬有礼道:“坂本先生,今晚我们就住在此地吧。”

“有劳您了。”龙马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不仅是自己,还带着一个藤兵卫,连累人家。

他们在城下名头最盛的捻金屋客栈住下。洗完身子出来,外面传来一阵悠扬的远州路庙会的祭祀曲,大概是附近的村子在举行秋收祭。

“是宵宫么?真是让人怀念。”龙马想起了老家的秋收祭,举杯的手忽然停住了,道,“播磨先生,我们去观一眼?”

“好。”播磨兴致并不高。

他一直非常谨慎小心。即便是进了客栈,也害怕一个人住。解便甚至也要龙马跟着,而龙马去茅厕时,他也要跟着。

藤兵卫贴在龙马耳边说道:“果然没错,公子。播磨介先生身上有很多钱,才会那么小心。”

龙马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播磨介身上没有钱,而是有书信,是密信。

大老井伊断然下令逮捕攘夷志士,已经波及了浪人、武士、学者、藩士和公卿家臣,以及公卿和大名本身的安危。尤其是播磨介的主人三条内大臣实万,乃是人称“当世天神”的学者。他是以天皇为中心的京都头号攘夷论者,也是最有实力之人。在这种时势之下,播磨介不会无事往江户去。或许是三条内大臣派往水户德川家的密使。所以,为了在中途掩饰身份,不住公家驿馆,也不带随从。

小心谨慎的播磨介最终在龙马的邀请下站起身来,这多是因为,这一两天那两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僧人不见了,这让他放心了不少。“我们就出去散散心。”

三人走到人群中时,暮色已深。龙马紧靠着播磨介在左边走。他个子高,个子矮小的播磨介就像是藏在他袖子里一样。

“我们不知道祭祀在何处。”

声音是从风吹来的那个方向传来,不在此区内。夜里问路多有危险,因此他们循声而去,一路前行,未几四周已经没有人家。

“坂本,我们还是别去了。”

“嗯。”龙马却没有停下脚步。好像会发生什么事,他心里也在琢磨。

实际上,在验府一带,那两个和尚便消失了。但是刚才在进入挂川的客栈时,他看见前面的屋檐下有两个结着彦根地方发髻样式的武士,紧盯着往来的人群。他直觉那是两个和尚乔装打扮的,像是彦根的武士、井伊的家臣。他们肯定是带着主人大老直弼的密令,从江户跟踪播磨介至此,要么是要夺取播磨介怀中的东西,要么是要偷偷地将他杀了。

一定会跟过来。龙马确信。倒不如让事情提前到来。有些对不起播磨介,但是之所以叫他去看祭祀,就是出于这种惊人的胆识。

“藤兵卫,”龙马小声说道,“拾两三块小石头。”

“明白。”藤兵卫用两手在路面上摸索了一下,便很快找到了几块差不多大小的石头,放进怀里。不愧是贼,他很快就明白了龙马的意图。

“坂本,我们……”播磨介的声音开始发抖了。

“马上就要到了。看见那森林中有很多灯的地方了吧。要是您不想去,那我自己去。您请回去吧。”

“不不。”他紧贴在龙马身边。

“藤兵卫,”龙马低声说道,“把灯笼吹灭。”

“是。”

周围顿时一片黑暗。他们已经离开主路很远,两侧是一排排杉树。路很窄,是神社前面那种供前来参拜之人走的小路。地方是后来知道的,是在下俣户神明神的参拜小路。

天上星辰遍布。路上有很多树根。播磨介被绊了两三次。每次龙马都扶住他,对他说:“干脆闭上眼好了。”

播磨介不是真正的武士,要是睁着眼睛,反而会因为阴影而感到害怕,或者走路的时候迈错步子。

这时,一个火把从小路的前方移过来,照亮了杉树底下。

“那是……”

“是村子里祭祀的人。”

正是。村民们在村中老人的带领下,与龙马等人擦身而过时,纷纷跟他们打招呼:“晚上好。”

这时,一个老人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三位和刚才的武家老爷是同行吗?”龙马心里想,果然不出所料,回了句:

“不,不是一起的。”

人们走开之后,他马上抓住藤兵卫的袖子,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近视,尤其是晚上,根本看不清楚。”

“公子要怎么做?”

“你的眼睛好使,要是看见可疑的身影,就马上把石头扔过去。不要发出声音。让我来。你这样的人,要是发出声音,肯定会被人杀掉。还有,我要是说‘逃’,你就别管我,带着播磨介回客栈。”

“明白。”路对面的森林变得一片寂静,祭祀的号子似乎已经停止了。而且,他们准备去的那片森林当中的灯已经开始一盏盏地灭掉,神主好像都要睡下了。

“真安静啊。在这东海的漆黑天地之间,看着灯一盏盏灭去,竟然诗兴大发。”播磨介有了这份闲心,说明他已经放下心来,裳得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坂本,这个神社里供奉着什么神呢?”

“刚才听乡下的老人说,是一尊下俣户神明神。”

“这样的话,上面应该有战国古城金丸城的遗址。古城草枯夜雨白……”

“但是没有下雨。”

“诗当中是这么写的。”

这时,藤兵卫弯下身子,右手迅速将手中的石头扔了出去。石头打中了左手边杉树的树干。石头飞出去的同时,龙马攻了过去。“无礼之徒!”他拔刀往左斜前方砍去,然后又回到路上。虽然是用刀背砍的,但是对方好像骨头被砍断了,跌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刺客不只一个。躲在右边杉树后面的一个人,挥舞着白刃跳了出来。

“藤兵卫,石头!我晚上看不见。”龙马忍着笑,杀奔那名男子。他看着对方砍下来的长刀,并不躲避,而是突然一转身,用自己的刀挡住了对方的长刀。

叮!火花四溅。龙马将对方的长刀拨向一边,然后看着对方胆怯的空当,将长刀举过头顶,朝对方肩膀砍去。

对方用护手挡住龙马的刀,往后退。“你是何人?”

龙马大声喝道:“我乃土佐藩坂本龙马。你明知我乃土佐藩士才来刺杀我?你不怕累及主家吗?”

对方飞快退到杉树后面。

龙马在黑暗中站住,像门神般威武。“和我一起的是表哥,土佐藩士山本俊藏,这边这个是我的手下藤兵卫。我想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当然,对方绝对不会说自己是彦根井伊家的家士某某。龙马料想,这么吓唬他们一下,播磨介后面的路走起来也就安全了,于是收起了刀,他哪知自己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他回头看去时,藤兵卫已经不见了,播磨介亦然。

哈,藤兵卫这家伙,已经带着播磨介逃走了。他这样想着,沿着参拜小路的缓坡走了下去。

他的眼睛在夜间几乎看不见。他抬头看着杉树的树枝,循着树梢顶上的星光,小心注意着脚下,一步一步往前走。但是,那颗最亮的星星,他却看不清楚。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藤兵卫?龙马旋又知道不是,于是拔出长刀。他就以这么一个姿势,一步一步往下走。

对方循着他的呼吸,跟着他的步伐。

什么时候会扑过来?这个时机,双方都必须用心揣摩,否则就会一不小心丢了性命。龙马也只能从对方的脚步声来判断。

然而,对方突然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道:“您是坂本氏?”

龙马也停下了脚步。“何事?”他没有转身,伸出左脚,右脚站定,刀身已经出鞘。要是对方想要拔刀寻衅,这种姿势能够抢占先机。

“我们也听说过您的大名。是京桥桶町千叶的总教头坂本龙马吗?但是,请恕我们不便通报姓名。”

“那又怎样?”

“想忠告您几句。”

“忠告?”

“虽然您只是一介剑客,但是应该不会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惊动天下的大事。”

一介剑客?虽然对方并无不敬,但龙马却感觉羞辱。“什么事?”

“大狱。”

龙马多少有些不满,道:“那又如何?”

“那个在川崎和您一路同柠的人,是与将军为敌的叛贼同伙。他就是大奸贼三条内大臣实万卿的家臣,叫水原播磨介。此人在京城同一些不法浪人与儒者谈论政道,操纵主人内大臣,蒙蔽皇上,对幕府的政道采取各种奸计加以阻烧。幕府已经获知他的罪状,不日便会定罪。我们知道,您是出于一片侠义之心才保护他的,但是以后请不要再插手此事。这是为了您自身着想,同时也是为了您的主家。”

“我知道了。”龙马依然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知道了。要是播磨介真是幕府通缉的罪人,为什么幕府的官差不抓他?或者你们就是幕府的官差?”

他们乃是井伊大老手下的人,自然无法回答。

“而且,这位无名氏……”龙马有时也能雄辩,“此处是延喜式中规定的式内社区域,乃是武士不得进入的圣地。你们怎么会想到在这里密杀罪人?现在正是对幕府批判之声高涨之时,这事要是传出去,也会影响您家主公井伊扫部头大人的声誉啊。”

“你这小子胡说八道!”

“我虽然是一介剑客,但是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

“我再问一遍,你会不会放手?”

“出于侠义嘛。”龙马嘿嘿地笑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笑。

对方不再说话,挥刀砍了过来。

龙马跑出四五步,然后猛跳起来,砍断一根大松树枝。树枝落到追来的男子头顶时,龙马已经隐身不见了。

这之后,龙马避开晚上行路,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从客栈出发,在太阳落山之前便进入客栈,非常小心。

播磨介见龙马这么用心保护自己,甚是感激,说了好几次:“坂本,您的大恩,没齿难忘啊。”

“请不要这么客气。”龙马高兴地回答。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但笑容仍十分纯真。

桑名,是松平越中守十一万石的城下町。

晚上住在京屋小兵卫方。他们到了一层面向中庭的一个十叠大小的房间里歇息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小兵卫来到走廊下的格子门后。

“小的是这里的老板小兵卫。”小兵卫道,“小的有话要告诉土佐藩坂本龙马先生,方才桑名家的家臣鹿田传兵卫大人来到小店,说想要见您。”

“鹿田先生?”龙马正要站起来。播磨介慌忙拽住了他,道:“可能有诈。说不定是那些人想要闯进来。请拒绝。”

“鹿田任桑名藩的剑术教头,是我师父千叶贞吉门下弟子,还没有见过面,但是我知道他是我的师兄。”

“请拒绝。”播磨介已经开始颤抖。

“要是那样,就太不讲理了。”

“不,坂本,求您了。在旅途中不能随便见不认识的人。”

龙马想了想,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告诉老板,决定不见他了。他告诉藤兵卫,让他去打探一下这个姓鹿田的人长什么样。

“抱歉,让您为难了。”播磨介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大概已经觉得可以把大事都告诉龙马了。

果然不出龙马所料,播磨介是前往江户水户藩府的密使。朝廷并不信赖幕府,而更信赖御三家中的水户家。上个月初八,便下达了密旨,里面包含排斥井伊大老的内容,而这次密旨事件,成为安政大狱的引线。井伊所釆取的强硬态度,让京都感到恐惧,水户家也开始战栗。

在这种形势下,当今天皇敕谕三条内大臣:再去探听水户的真意。内大臣便派出家臣水原播磨介作为密使前往江户。

“哎呀。”龙马严肃起来,道,“我已有所觉察,但是没想到您担负着这么重大的使命。”

但是在心里,他还是觉得对不住师兄鹿田传兵卫。或者说,他现在后悔跟这个公卿武士同行了,觉得这人是个负担。

“坂本,给您添麻烦了。”水原播磨介说道,“这都是为了王事。你们土佐的尊王之志也很强吧?”

尊王。此时,没有任何一个词能比这个词更能打动人心的了。这个词对于时下的青年,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听到这个词,或者将这个词说出口的时候:都会热泪盈眶,热血沸腾。为了尊王而拼命的人在各藩中都已经开始行动了。就像人们说的“武市敬天皇”,在土佐藩,武市正逐渐成为尊王的中心,而在长州藩萩城郊外,吉田松阴正在松下村塾培养着这些“火种”。萨摩也有,以西乡隆盛为首的萨摩藩精忠组就是。

这些烈火青年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激情满怀。只要听到尊王这个词,他们心中便会涌出一种诗歌般的激情,激情连成诗句,产生一种要在这些诗句的世界中燃烧自己生命的冲动。要是这些人没有这样的激情,或许就不会有维新的发生。但是,龙马不是火种,或者说,他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火种,但像一个煤球,不太容易被点着。至少在安政五年秋天归途见到播磨介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巨大的煤球。

“我觉得,您之所以保护我,都是出于您的精忠报国之志。回到京都,”播磨介继续说道,“我会将您的义举告诉主人。”

“多谢。”

这时,藤兵卫回来了。

龙马已经等不及了,问道:“果真是鹿田?”

“我跟踪到他家附近,问了路口当班的,是他,没错。”

“哦。”剑术和王事,这两样比起来,龙马还是觉得剑术更有意思。对于他来说,鹿田传兵卫比播磨介更有吸引力。

“我先失陪。藤兵卫,你要保护好播磨介先生。”龙马扔下这么一句,便留伊势桑名的客栈鱗次柿比,旅客也很多。龙马朝着大门方向走去。

“公子,来住下吧。”路两边客栈的女人招呼着龙马,让人头疼。

茶店的女人也很吵。一边在路边烤着蛤蜊,一边朝着往来的人群喊:“捎个五香蛤蜊,带到和伊势女子幽会的地方。”她们喊着让龙马面红耳赤的鄙俗话语,吵吵嚷嚷。但是到了武家居住的地方,就听不到这些了。

城堡很美。夕阳照射在城墙上,白色的墙壁被染成了桃红。桑名城有一半浸入揖斐川的河口,涨潮的时候,潮水的味道充满整个城堡。战国以来,这里流传着很多兴亡的秘话。

现在,此地乃是松平家十一万石的城堡。在德川亲藩当中,此地和会津松平家一样,以武勇的家风而闻名。在维新前夜,桑名与会津一起,奉命守卫京都,作为佐幕派,与以萨摩、长州和土佐为主力的官军抗争到最后。因此在史上留名。此皆后话。

龙马很快就找到了鹿田传兵卫家。他站在门前一看,不由得惊叹:真是壮观的府邸!长屋前经过改造后变成习武场,传来竹刀相击的声音。龙马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很高兴。他从怀中取出名帖,请下人带他进去。下人直接把他带到了习武场。

鹿田在习武场等着。他四十上下,体格魁梧。龙马进去,立即倍感亲切,差点想要冲过去将他抱住。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们师出同门,对于龙马来说,鹿田是前辈。鹿田也曾经在千叶做过总教头,因此与这位大师兄非常有缘。

“哦,你就是坂本君啊。真威猛。长这么高,应该能和荣次郎少爷一样,使用四尺长刀吧?”

“不,是用普通尺寸的刀。”

他们之间的谈话便从剑术开始。龙马对自己刚才的无礼表示歉意,然后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来了桑名。鹿田传兵卫微笑着将一封书信递给了龙马。“是千叶重太郎派人送来的急信。他让我救救你,说你要沿着东海道乞讨回家。我觉得应该帮帮你,才拜托了管理船只的官差,让他帮我寻找有没有一个你这样的人从此经过。最终还是被我找到了。我们先别说这些……”鹿田传兵卫拿出一把竹刀递给龙马,“趁着夕照,让我门下的弟子见识见识江户的剑法。”

“可是习武场已经很黑了。”龙马就怕天黑。要是和视力好的剑客比武,他连动作都会比平常笨拙。“要是太黑,您门下的弟子也看不清楚啊。”

“不,我有办法。我们武馆里有个好东西。”

鹿田传兵卫一再请求,龙马只好站了起来。龙马跟着一个门人到房里,脱下衣服换上防具,拿起竹刀再次回到习武场的时候,场内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他不禁大吃一惊。习武场的中间放着几十个蜡烛盘,摆成一个圆,大概有二十叠。不仅如此,还有四个门人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举火把的几个人,就像戏中的黑衣人,在比武的两人前后左右移动,提供照明。简直就是万灯会。

“好。是要在那些蜡烛围成的圆中比武吗?”

“不错。”鹿田传兵卫十分满意。他有时便如此布置,让门下弟子熟悉晚上的比武。

更让龙马惊讶的是,站在武馆四周的门人,人人托着盛蜡烛的瓦盘,坐了下来。周围壳如白昼。

“坂本君。”鹿田招了招手,叫来剑术教头末森春吉、吉田源次和古庄大五郎,分别引见。“这位是坂本君,让他好好教教你们。”

“不,应该是我多多学习才是。请多关照。”这是龙马的真心话。龙马还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地中比过武。

“古庄大五郎先来。”

“是。”

古庄戴上头盔,走到习武场中间。

龙马中段执刀。古庄同样中段执刀。

不妙!龙马十分无奈。因为每当火把移动,古庄竹刀的影子就会动。他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竹刀,哪个是影子。

古庄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他马上移步朝着龙马脑袋砍了过来。龙马往后退了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上对方护臂。

“击中护臂。”鹿田传兵卫举起手来。

实力悬殊。在古庄看来,龙马就像是踏着火焰的巨人。即便想要砍他,竹刀也会畏缩不前,无法击中。他豁出命往前冲时,龙马挑下了他的护胸,他直飞出去近两丈。

第三局击中了古庄的头盔,古庄败。

此后,目录级别的末森和吉田分别与龙马比试,他们甚至连龙马的竹刀都没有碰到,三局都被龙马轻松击败。

真厉害!习武场的每一个角落都传来了叹声。这明显地显示出江户一流剑客和乡下剑客实力的差距。

门人带着龙马洗浴毕又把他带到客室。那里已经备好了酒菜。

鹿田让龙马坐在上座,然后拿出银制的酒器,向龙马介绍前来伺候他们喝酒的女儿。

“小女千势,我的独生女儿。”

千势给龙马倒酒的时候,龙马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险些无法呼吸。他没想到这个女子会如此貌美。

“这……”龙马在这种时候会显得很笨。他转向鹿田,张口问道:“鹿田先生,您真的是这位姑娘的父亲?”

“我刚才说了,这是我的女儿。”鹿田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真是不可思议,龙马心里想道。鹿田如此模样,为什么会生出貌若天仙的女儿来?这个世上我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现在就介入攘夷开国论,为时尚早。

龙马正胡思乱想,千势歪了歪头,道:“坂本公子,您的酒……洒在腿上了。”

“哦。”龙马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大腿。

“哎呀,用袖子……”

“反正这衣服上已经沾满了残渣剩溃。”

“坂本君,”鹿田道,“刚才真是让人佩服。夜里的比武,因为灯影流动,要是不习惯,即便功夫再好,也发不出全力。”

“的确让人感到头疼。我近视,在昏暗中发挥不好。”

“近视?”

在剑术当中,近视最是吃亏。

“如何取胜的呢?”

“古庄我还能应付。但是后来的两位,功夫不错,我只好闭上眼挥舞长刀,这样就不会受到刀影晃动的干扰,反而有利。”

鹿田惊呆了。

可能因为父亲经常跟人一起喝酒,千势很会温酒劝酒。龙马一不小心就喝得微微醉了。而且,鹿田传兵卫跟龙马论剑术,也很有意思。他谈及了上泉伊势守、冢原卜传、宫本武藏、伊藤一刀斋、小野治郎左卫门、桃井春藏和斋藤弥九郎等古今剑客的事迹和强弱,滔滔不绝。“要说最厉害的还是宫本武藏,可以说是古今一绝。”传兵卫道。

每到停顿时,千势便在旁边微笑着,给他们二人斟酒。

“武藏的剑法已经出神入化,但是他的功夫有一个重大的缺陷。你知道是什么吗?”传兵卫心情很好。

“不知道。”龙马微笑着,一派纯真。

“武藏的功夫,没有继承人。此人天生气魄超凡。他将这种气魄注入剑术之中,独创出剑法。但是,后辈若没有武藏这种气魄,就无法达到他那种境界。不管怎么读《五轮书》,也成不了武藏。”

“是。”

“在这一点上,武藏和同时代的高手伊藤一刀斋完全不同。伊藤每在剑法上达到一个新的境地,便会记下一个法则。剑术重法则。只有有了法则,才能流传后世。所以,他创立一刀流,历经几百年,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分化出伊藤派一刀流、小野派一刀流、梶派一刀流、中西派一刀流以及我们师父开创的北辰一刀流等,大小五十多派,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不仅武艺,这世上所有的技艺,都有武藏和一刀斋之别。”

千势又给龙马倒上了酒。

传兵卫吃了一口大酱,道:“你属于哪一类?”

龙马不知如何作答,于是道:“似乎两种都不是。”

这是实话。他喜剑,但是还不至于要把一生都投入到修习剑术中去,期望达到剑术的最高境界。从这方面来说,他没有脱离时代。若是在太平之世,他或许会全身心投入到剑术之中,作为一介剑客,了此一生。但是现在不同了,形势风起云涌。洋人的坚船利炮已经开始威胁日本,国内热血沸腾的武士开始奔走呼喊攘夷。龙马还不至于在这样一个时代只一心关注剑术。此时的他,摇摆不定。

“如何,坂本君?”鹿田传兵卫说道,“是成为宫本武藏,还是成为伊藤一刀斋呢?”

龙马弓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挠头。传兵卫的话的确很有意思,他也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他和传兵卫却似乎有些隔代之感。年轻的他不会像传兵卫一样,只一心关注剑术。即便是宫本武藏也不会冲上美国军舰去击退美国兵吧?但是,龙马也不是武市半平太那种泪流满面义愤填膺地议论国家大事之人。

“我还不知道。”龙马道,“但我觉得,再过一段日子,应该能明白。”

“言之有理。”

传兵卫眯上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龙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个蠢材。”

“哪里,大智若愚。小才只能看到眼前,反而会误了大事。对了……”传兵卫道,“我有话跟你说。”

“何事?”

“自从看了重太郎的来信,我就已经决定了。所以在你一来到这里,我就让你展示功夫。你意下如何?”

“什么?”

“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为主家出力?”

“桑名松平家?”

“对,我向主公荐你。”

桑名松平家和会津松平家一样,在亲藩当中,以武勇而闻名于世。据传兵卫说,此藩位于东海道的要冲之地,可以纵观天下。全藩上下都认为,万一洋夷入侵,他们应该作为诸大名效仿的典范,奋勇杀敌。所以,藩府现正募集各地豪杰。

传兵卫认为龙马会欣然应允。一个不知名的小乡士家的次子,能够在亲藩任职,是莫大的幸事。但是,龙马却没有这个打算。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根本不想在小小桑名缚住自己。

“多谢您的好意,像我这种随性之人,不适合做官。”

“怎么会做不了呢?我们今天彻夜商量此事吧。”

龙马放下了杯子。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水原播磨介还在客栈里。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忧心起来。

“怎么了?”鹿田传兵卫道。龙马却不能跟他说播磨介的事情。“我突然想起有个东西丢在客栈里了。”

“那东西很重要吗?”

“是的。”

千势在一旁说道:“如果可以,小女子去帮您把那东西取来。”

“多谢您的好意,但是我必须得自己去。”

“那东西有那么沉吗?”千势瞪大了眼睛说道。

“有一百来斤吧。”

“那太沉了。但是我可以带两个下人去,让他们抬来。”

“但是……”龙马感到很为难,“是一个活人。”

“哎呀,女人?”千势表情由喜而忧。

“什么?”鹿田传兵卫脸色就像在说“果然不出所料”。实际上,他到城下的客栈去找龙马的时候,就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异常。“坂本君,你经常去花街柳巷啊?”

“也不是经常去。”

“我看错人了。你现在还在修行之中,怎么能这样?”

“这……”

“我还以为你是个近来少见的青年俊才,想向藩府举荐,而且要是你愿意,把千势许配给你……”

“啊?”龙马大吃一惊。

鹿田传兵卫是一个性急之人。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人,别人作为若不合自己脑中所想,便会大怒。虽是好意,却让龙马为难。

“总之我得先回客栈。”

“好了,算了,接着喝酒。那种女人你让她等再久,也不会坏掉。”传兵卫把杯子递了过来。

龙马接过杯子,千势给他倒上了酒。千势乃是良家女儿,教养好,刚才脸上的不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微笑。

“但是,把那样的女人留在客栈里,还是会坐立不安吧?”

“女人?”龙马这才明白,原来他们误会了。他只能道:“不,是个男的,一个贼。”

“贼?你怎么什么都干?”

“不,是我的随从。”

“你让一个贼做你的随从?”

传兵卫已经醉了。

龙马也醉了,不久便开始恍惚起来,不省人事了。

龙马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坏了!他踢开被子,跳将起来。藏青色被子发出染料的香味。他还记得昨晚传兵卫和他喝酒,之后的事便都不记得了。播磨介不知怎样了。他马上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准备回客栈。

在走廊里遇见了千势。千势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施礼,道:“公子去洗漱吧,在井边,都给您准备好了。”

“我不怎么洗脸。”

“哎呀,那您至少也要梳梳头吧。”

“不,我的头发这样,很好。”

他的头发就像被暴风吹过一样,根根竖立。以前在老家的时候,都是姐姐帮他,有时给他梳头,盘成发髻,整整齐齐。但是他总会将两鬓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那种梳起来紧绷绷的感觉,他不喜欢。不洗脸,不梳头,衣服总是脏兮兮的也不在意,从这些方面来看,同宫本武藏很像。千势觉得可笑。

龙马向传兵卫道过早安,匆匆吃了早饭,出了大门。

回到下处,听说水原播磨介和寝待藤兵卫已经在一个时辰之前离开。

客栈的老板娘用难懂的伊势方言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说您哪,您到底是去哪儿了呢?那两位,等您等得可着急了,觉得您可能是不回来了。他们说不等您了,要先走,让我告诉您,等您回来,赶快去追他们。”

“知道了。”龙马奔到路上。

后面跟着一个可疑的人。看打扮像个游民,着一身行装,肤色却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可能是刚从桑名出发。

是什么人呢?龙马心里提防着。很有可能是那些刺客的密探。

龙马到了四日市的茶店吃了午饭,其时已是下午。

从茶店出来,进了赤堀地区。这一带以大桥小桥众多而闻名。龙马先后过了钱瓶桥、落合桥、川气桥、长田桥、田畠桥之后,最后过了加太夫桥时,一直跟在身后的那人喊道:“公子!”

龙马感到意外。那人五短身材,看起来很善良。

“什么事?”

“小的赤藏,在桑名开一家小杂货铺,以前和藤兵卫同行过。藤兵卫让小的跟着您。”

这家伙也是个贼。龙马心中有数。

赤藏走路很快。见龙马慢吞吞的,他便会催促。藤兵卫吩咐他的任务就是让他带着龙马赶紧追上播磨介。

到了石药师,太阳落山了,西天还有些残照。龙马有些疲惫了,道:“赤藏,在这里住下吧。”

赤藏却不答应。“到龟山只剩下二十里了。现在虽然天已经晚了,但是我们最好还是赶紧赶上他们。藤兵卫在那里一家叫大和屋平七的客栈中等着呢,我们再走一段吧。”

到龟山时已经过了戌时。赤藏让龙马在大和屋门前等候,自己进去,问是不是有播磨介其人住在此处,伙计翻了客人名簿,说没有。

“公子,”赤藏贴在龙马耳边说道,“可能发生变故了。”

“怎么会?”

“肯定是的。”

这种常年生活在暗处的人,对事情的变故有着常人没有的敏感。

“龟山城下有一处叫新町的地方,我有一个道上的大哥,在那里做苦力荐头,烦劳您跟我去他那里一下。”

龙马应了。那店叫水屋伊助,店面大,生意也兴隆。

龙马被带到客室。不久,这里的老板——一个肥头大耳的老人出来打了个招呼,又回去了。

“赤藏,这个店家实际上也是做盗贼的么?”

“哪里,人家可是正经生意。伊助年轻时确也干过不正当的事,但现在受到龟山六万石石川家的宠任,官用的苦力劳工都是由他调遣的。”

“原来如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果然不假。龙马心道。这世上原来有太多有趣的事。

“我借伊助手下的人去城下各家客栈打听,今晚您就在此歇息,等他们的消息吧。”

“有劳你了。”

“不必客气。以前我也给寝待藤兵卫添了不少麻烦。”

藤兵卫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是个了不起的神秘人物。

龙马睡下后,水屋伊助手下的年轻人,大概有四五十人,跑遍了整个城下的客栈。丑时过后,赤藏回来,叫醒了龙马。“公子,果然大事不好。此去不远有一条海善寺川,那河边,死了个人,像是播磨介……”

龙马拿着长刀,奔了出去,往东走了二里余。

果然有一座叫河合桥的土桥。桥下便是海善寺川,河里的水几乎都已经干涸了,岸上杂草丛生。

“赤藏,人在哪里?”龙马站在土桥上问道。

“就在这座桥的正下。”

“我先下去,你拿着灯笼跟过来。”

龙马踏着杂草走下去,的确有一具武士的尸体。龙马马上把手指放在那人的太阳穴上摸了摸,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虽说交情尚浅,龙马却感到非常心痛,心叹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龙马从小便跟着乙女读汉籍,虽然是囫囵吞枣地背诵,但也记住了不少警句。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立志拯救天下的人,要时常做好心理准备,即便将来自己的尸体被扔进沟渠之中,也在所不惜;而且有勇气的人,也不能害怕自己的头颅被敌人砍掉。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就大事。播磨介便是这样的人啊。龙马心中叹息。此人看上去像女人般胆小怯懦,但是,前某一日,在客栈里,他却淡然说道:“我回到京都,可能会被幕府的官员逮捕。”所谓志士就是这样吧。龙马感服之下,又看了看这个京都人的脸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这时赤藏提着灯笼,踏草走了过来。“公子,灯……”

“嗯,你给我照一照。”

龙马看了看尸体的脸,强忍着心中的惊讶,回头看着赤藏,道:

“不是播磨介。”

“那是谁呢?”

是那个彦根武士,他还记得这张脸。肯定没错。此人的家人肯定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在异乡的河岸边丧了命。也可以将他称为一位勇士吧。

“这是藤兵卫的短刀。”

龙马抽出插在尸体胸口的短刀。彦根武士的血溅到了龙马手臂上。龙马用草擦了擦满是血污的短刀。既然已经发生了这种事,藤兵卫就不可能在这一带逗留了。他定已远走。

龙马叫上赤藏,爬上河堤,快步赶起路来。翻到铃鹿坡的半山腰,有一家向旅人卖糖果的茶店。

寝待藤兵卫正在那里。他抱着一个大碗,吹一吹,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甜汤。看到行色匆匆的龙马和赤藏,他甩下碗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跟上龙马。

“你在干什么?”龙马头也不回地说道。

“公子,您可让我好找。”

“是我在找你们。我还以为你们被那彦根武士给杀了呢。”

“公子,请您把我的短刀还给我。”

“在海善寺河岸杀了那个彦根人的,果然是你?”

“是。”藤兵卫毫不慌张。他平常虽也爱逗乐子,但是毕竟以前是做那种行当的,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我是故意把刀留在那里的。我想,水屋的人发现尸体之后告诉您,您看到短刀,肯定知道是我干的,也肯定知道我已经逃走。”

“播磨介呢?”

“他……”藤兵卫小声说道,“他好像怕我。”

“他跑了?”龙马放慢了脚步。

藤兵卫说,过了桑名一带,彦根武士就跟了上来。他一直盯着时机,过了庄野的客栈,太阳就落山了。他于是潜伏在河合桥上,从暗处偷偷地扑了过去,将那人杀死了。

播磨介看到这一幕,一方面放下心来,但是同时觉得来历不明的藤兵卫非常可怕。之后,不管藤兵卫怎么安慰,他都难以平静下来,坚持要自己走。藤兵卫不得已,就在这个茶店中与他分别。播磨介赶夜路,现在应该到了铃鹿山脚下的土山。

“藤兵卫,你不该将他杀了。”龙马说道。

“但是,那家伙可是刺客啊,我要不杀他,播磨介现在早就已经没命了。”

“话虽如此……”

武士被盗贼杀了,这件事让龙马没来由地感到伤感。当天晚上,他们住在江州甲贺乡水口的客栈里。

龙马带着寝待藤兵卫和赤藏二人进入江州水口客栈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此地乃是战国时代以甲贺流忍术闻名的近江甲贺乡的首府,现在是加藤越中守二万五千石的领地。在东海道上,此处的客栈和茶店里的女招待素以粗矿闻名,每个客栈中都有比男人还厉害的女人到门口招揽旅客。龙马等人到了那里,十几个女人便蜂拥过来,抓住他们的袖子、胳膊。

“喂,几位爷,到菊屋来住吧。”

“还是松屋好啊。浴室也是新造的,被子也软和。”

“还是赶不上菱屋。前面院子里的花圃很漂裹,姑娘们都是京都人,她们会为您消除旅途劳顿。”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招揽。

龙马制止了她们,向她们说明了水原播磨介的个头长相,问有没有一个这样的武士住在这里。

“在我们那里。”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揽客女人说道。

“是吗?那就定你们家。”

在其他揽客女人的骂声中,龙马等人走到了升屋市兵卫的门前,脱下鞋,在掌柜的引领下,来到里面。水原播磨介果然在。

播磨介很高兴。在这个京都武士看来,商人藤兵卫虽然很可怕,龙马却让他感到十分放心,看到龙马的时候,他差点扑过来将他抱住。“哎呀呀,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您厌倦我,在桑名逃走了呢,心中惶惶。现在见到您,就好像在地狱里见到菩萨一般。”

龙马想到别人这么信赖自己,越发后悔自己在桑名的擅自行动。

晚饭是泥鰍汤。这一带以烟袋和衣箱闻名,吃的则是泥鰍汤。每家旅馆都备有这道菜。

龙马让藤兵卫和赤藏住在隔壁,自己和播磨介在屋里悠闲地喝酒。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这里离京都还有百余里,已经和回到京都差不多了。”

“不,现在的京都已经形同虎穴。听客栈的人说,志士们已经陆续被京都所司代逮捕。若州浪士梅田云滨、水户藩士鹈饲父子被捕之后,每天都有志士被幕府的官差逮捕。回京都向主人内大臣大人复命是我的使命,但是同时也是羊入虎口。”

正说着,客栈的老板迈着小步从走廊里过来,道:“京都西町奉行所与力渡边金三郎大人出来巡视检查,请各位安分待着。”说完,他便跑开了。

播磨介虽没有发出惊呼,却一脸恐惧。“坂本,我该怎么办?”

京都西町奉行所与力渡边金三郎,在安政大狱中最为活跃,人送外号“魔鬼与力”。不知有多少志士被此人关进六角狱,并被处死。几年之后,渡边方被武市半平太指挥的尊王攘夷派刺客刺死在江州水口附近的石部。

“既然渡边亲自出来巡查,目的肯定是我。坂本,我该怎么办?”

“您逃吧。剩下的交给我坂本,我会跟他们好好说。”

“跑得了吗?”

或许不可能的吧。与力都出动了,想必客栈周边、十字路口都布置了官差。隔壁的寝待藤兵卫和赤藏二人一脸紧张地走了进来。

“藤兵卫,赤藏。”

“在。”

“你们二人以前都做过那种行当,肯定像这样被官差包围过。”

“是。”

“那你们能带着播磨介先生从这里安全逃走吗?”

“您要留下?”

“不错。”

在住店名簿上,只记载着土佐守家臣坂本龙马。如若逃走,会引起官差的怀疑,给主家带来麻烦。

“会有危险。”

“无妨。”

“坂本,”播磨介撕开衣襟,取出一封书信,道,“这是水户家写给三条家的书信,非常重要。我若有万一,您能替我将这封信交给内大臣大人吗?”

“好。”龙马刷地脱了个精光,将书信放进自己六尺长的究裆布中,然后盘起腿来坐下。

藤兵卫和赤藏已经潜身到客栈地板下。

“播磨介大人,您忍耐一下。”

“劳烦二位。”

他们一直爬到土仓里面,不大一会儿,藤兵卫就爬到了墙上,赤藏在墙下。

二人打算合力让播磨介翻过这堵墙。

渡边金三郎带着几个手下,在水口藩下级武士监察和地方官差的陪同下,打开了龙马的房门。“例行公事。”

推开门,人人都大吃一惊。一个一丝不挂的大个子男子背对着他们,弯起右腿,嘴里含着酒杯。

“无礼。”渡边金三郎斥道。龙马缓缓地回过头来,以手附耳道:“啊?”他故意装耳背。

渡边说出水原播磨介,道:“播磨介乃是幕府通缉的罪人。我问你,从傍晚开始,那个人就一直和你待在这个房间里吧?”

“我听不见。”龙马慌忙挥挥手,做出一个用手写字的动作。他是想说用纸笔写出来。

“哼,原来耳朵不好使。”渡边不得已,只好让官差准备好笔墨,写下问题,龙马于是也在纸上写下:

<small>抱歉,我不认识汉字,请用假名好吗?</small>

这家伙真麻烦!渡边想了想,用假名写下:你真的耳聋?

渡边的怀疑合情合理。因为在德川时代,瞎子和聋子,不论武家还是普通百姓,都不能继承家业。在武家,瞎子和聋子只能隐居,哪能像这样招摇出门?龙马也知道这一点。

只要能为播磨介逃跑争取一点时间就好。

<small>——在桑名进行剑术比赛的时候,弄伤了耳朵,一直耳鸣不止,虽然能听到声音,但是无法辨别。</small>

<small>——你和京都堂上三条内大臣的家臣水原播磨介一路同行,你们是什么关系?</small>

<small>——就是不是父子啊亲戚啊之类的关系。</small>

龙马明显是在愚弄对方。

渡边怒了,看了一眼手下,道:

“此人很可疑,把他带走!”

三个手下走进屋子里,正要抓龙马的双臂时,龙马突然扭住对方的手,将他们推了出去。然后用右手写大字:

<small>想干什么?对土佐守的家臣如此无礼。</small>

奉行所的官员不能制藩士的罪,如果有事,必须先和对方的藩府交涉,到时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起来。

“去其他地方查查。”渡边觉得这样跟龙马纠缠下去没有意义,于是留下两个手下监视,自己匆匆离开。

龙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远方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

他嗖地站了起来,匆忙穿上衣服,将刀插到腰上。这是他的习惯。

两个监视的官差慌忙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递给龙马看。

龙马写:

两个官差无奈,再次拿起笔来,写道:

<small>留在这里。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待着,对你没有好处。</small>

龙马站着看完上面的字,大步往外走。

“等等。”官差抓住他的袖子。

这时,龙马回过头来大喝一声:“你们是在命令我?!”

两个官差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不敢言语。龙马生气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浪人或者庶民另当别论,对于有来历的藩士,幕府的官吏不能约束。但是,那两个官差同时也感到意外,道:

“你不是听不见吗?”

“刚才好了。”龙马悠然走下楼梯。

出门之后,只见家家户户都关上了窗子。

月黑风高,一个官差拿着一盏官府的灯笼。

龙马在那两个官差的跟随下,朝着鸣笛的方向走去。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官差突然献媚似的亲密起来。他说他在京都柳马场的武馆学过北辰一刀流,早就听说过江户的总教头坂本龙马的名号。

“原来我们是同门啊。”

“所以,请您千万不要逃跑了啊。”

三人到了足轻町。一群打着灯笼的人突然从对面的一个角落出现,朝着这边走来。

真的被捕了!龙马停下了脚步。虽然没有被五花大绑,但是被收走了刀的水原播磨介在捕快的挟持下,从龙马跟前走过。

播磨介偷偷地看了龙马一眼。

这一刹那,龙马手按刀柄。他真想杀掉捕快,解救播磨介。但是,这个善良温顺的京都武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魄,突然厉声喝道:“疯子!各位官差,这人是疯子。追上他!”

他不想让年轻的龙马失去大好前途,他也怕万一龙马被捕,没法将他给龙马的书信顺利地送到三条家。

捕头拿起大棒,同行的捕快一齐用手按住刀柄。

渡边往前跨出一步。他戴着斗笠,手拿铁鞭,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了一会儿,低声道:“坂本吗?你果然和播磨介是同伙?”

“不是。”播磨介立即接口,“我和此人只是在路上同行过一段,多少有点投缘。但是各位官差,你们要小心,他功夫好着呢。”

捕快们大吃一惊,纷纷往后退。幕府的官吏比想象中更无骨气。在对方比自己弱小或者己方人比较多时还有气势,如若不然,就胆小如鼠。

“投石灰。”渡边下令道。

龙马慢吞吞地往前迈出了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近捕快队伍。

突然,石灰朝龙马的眼睛飞了过来,但是并没有击中龙马。

龙马悠然地往前走,就像眼前无人一样。他每往前走一步,捕快就会往后退一步,最终闪开成一个圆,围住龙马。

最后,龙马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一样东西,不是长刀,而是笔筒。他取出一张怀纸,用拙劣的笔迹写道:走。然后写道:不可找麻烦。

写完之后,他便将纸片扔下,当纸片如纸屑飞舞,落在地上时,他已经转过身,悠然地消失在黑暗当中。

这家伙什么意思?这让捕快感到很害怕,没有一个人去追他。

龙马加快了脚步,走出客栈林立的地方,然后走了二十余里夜路,到了石部的驿馆区的时候,月亮已经落下。

黑暗中,看不见路。他只得走到路边,盘起腿来,怀抱长刀坐在地上。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播磨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即便侥幸活得一命,以他的体格,也会被虐死在狱中。但是,播磨介却泰然自若。男儿只有直面危难时,才能发现真性情。

脚步声来到他跟前,是寝待藤兵卫。龙马知道,自从走出水口客栈,他就一直偷偷地跟在后面。

“藤兵卫吗?”龙马不高兴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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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一五、孤剑美人

坂本龙马进了京。

舉都一片凄风苦雨。他立即到了位于河原町的土佐藩府,申请在京都居住一段日子,然后住到了柳马场御池的客栈中。

此时,因为社会动荡,幕府发出布告,要求诸藩在京居住的藩士在门口贴上“某藩某某”的字条。龙马住宿的地方也贴上了这么一张纸条。

这个客栈附近,有一家闻名京都的心形刀流的武馆,门人每每从龙马的门前经过,都会说:“这不是千叶武馆的坂本吗?”看来,在剑客中间,龙马的名气已经很盛了。甚至有人特意前来拜访。龙马平常为人坦率真诚,但是目下却闭门不见任何人。

因为自从水口客栈事件以来,他就心情不佳。他认为,都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和无能,才导致水原播磨介被幕府官差逮捕。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悔恨让他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寝待藤兵卫也是一样。水原播磨介被捕与他关系重大,故他也甚是消沉。

“公子,请您原谅。”每天他都向龙马道歉好几次。每次龙马都爽朗地笑笑,说:“不必介怀。”然后马上又低下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们在客栈中待了三日,没有出门。龙马天天喝酒。第三天傍晚,龙马一边听雨,一边仍默默地喝着酒。藤兵卫忍不住道:“都是小的不好,切腹两次都抵不了我的罪过。但是,京都的官差知道播磨介大人进入水口驿站,已经布好了网,真的是逃不了啊。”

“我不是在责备你。”

“那您得振作起来。”

“你是说让我傻乎乎地高兴起来?”

“您这么消沉,小的心中难受。”

龙马又陷入了沉思。实际上,他并不是在一味为那件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后悔,他在苦苦思索如何将播磨介托付给他的密信交给三条卿。

田鹤小姐在三条家,交给田鹤小姐就行。但是,要见到田鹤小姐谈何容易!来到京都之后他听说,幕府的官差昼夜监视公卿三条实方,三条府上都不能随便出入。据说播磨介的朋友、三条家的家臣富田织部已经在自家府中被捕,关进六角的大牢中。他实为实万之子实美西席,伯耆人,三条就受其巨大影响。

“藤兵卫,”龙马终于抬起头来,道,“你再使使本行的手段,偷偷潜入仙洞御所北的三条大人家中。”

潜入别人家中对于寝待藤兵卫来说并不难,他毕竟在这个道上混了三十年。内行和外行就是不一样,他非常慎重。“这种行当见不得人,若能为天下国家做一点事情,也算给自己积点冥福了。但是,请给我三天的时间。”

“拜托。”

龙马将事情交给了藤兵卫,然后便每天在客栈里喝酒。藤兵卫在药店买了药,从第二天开始便在街上到处晃悠。

三条卿的家在仙洞御所以北,清和院御门的附近。这一带东边是寺町,北面是石药师御门,西面是皇宫,周围有四十多位公卿的府邸,鱗次柿比,气势非凡。藤兵卫装作有事的样子,每日白天从这里经过一次,晚上又经过一次。他不能频繁地在这里晃悠,因为幕府的官差随时在暗中监视。

清和院御门的前面就是高野少将的府邸,顺着那墙的西角往北有一条叫梨木町的小道。走进这小道,角落里是叶室卿的府邸,府邸很小,而且墙壁已经破损。其北邻就是三条卿的府邸。藤兵卫每次打那里经过,都会看到有人进出对面的府邸,那好像是所司代的官差聚集之所。他们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监视着三条家。

就连藤兵卫也感到事情难办了。幕府官差聚集的这座府邸,是一位叫水木的诸大夫的府邸,是佐幕派人士。他把自己的府邸借给了所司代。

即便是公卿和御所的官员,也并非全都是尊王攘夷的,像三条卿这样的人不到一成。现在的幕府还处于绝对强势,是日本唯一的实权政府,而且拥有武力和金钱。很多公卿大名都是看着幕府的脸色行事,还有一些人在背地里积极协助幕府打击尊王攘夷派。

事情虽然很难,但是藤兵卫毕竟是内行。到了第三天,他便找到了一个入口。那就是三条卿府邸旁边今城卿的府邸。旁边依次是理性院殿、圣护院殿、梅园卿府邸。这些府邸中几乎没有人,而且墙也很矮,容易潜入。

首先进入梅园府邸,然后向南翻过一道道墙,就能到达三条府内墙。藤兵卫正打算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那个卖药的。”

藤兵卫看着梅园府中的柿子树。树上已经有两三个熟透的柿子,在夕阳的照耀下,十分诱人。

“什么事?”藤兵卫弯下腰,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笑容,回过头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底气而且胆小怯懦的行脚商人。“您有什么事吗?”

“你应该认识我。”

“恕小人眼拙,您是哪一位?”

“不认识这个吗?”对方从怀中掏出一根捕棍,道,“我有话问你,跟我走一趟。”

这是人称“猴子文吉”的捕快。

年纪约三十三四岁,肤色黝黑,身体肥胖,颧骨突出,小眼睛,显得很是猥琐。藤兵卫哪里知道,此人在京城乃是出名的酷吏,主要负责言论犯和政治犯。早前他是京北御菩提池村的农民之子,年轻时加入黑道,坐过一两次大牢,耍了点小聪明,便做了捕快。时下的捕快和官府的下级差人大都有着这种经历。

文吉有一个养女叫君香,原本是祇园的舞妓,后来佐幕派九条关白家的家臣岛田左近为她赎了身,收为妾室。文吉由此得势,到处逞威风。岛田左近收了幕府暗中给的钱,监视京都尊王攘夷派的动静,并向幕府告密。他是安政大狱的核心人物,将很多志士送到了死刑场上。文吉便是他的爪牙。

文吉有一种天生的嗅觉,不管志士们逃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每次,幕府的所司代都会通过岛田左近交给他很多钱。他用这些钱放高利贷,后来在二条新地经营妓院,成为一个大财主。因他而被处死或在狱中被折磨致死的志士不计其数。

大概是文吉的直觉告诉他,藤兵卫很可疑。但是藤兵卫也不是一只普通的耗子。

“小的不知道小的哪里让您觉得可疑了。像小的这种小商贩,听到官差这两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请您明察。”

“你是江户人?”

“是的。”

“江户的卖药商人怎么会在京都的公卿府邸附近晃悠?”

“啊,是这样的。在小的来京都的途中,有一位公卿的家臣从小的这里买了很多药,说让我到京都的府邸中来拿货钱,才在这里找呢。”

“是哪位御所大人?”

“好像是东五条大人……”

“放屁!”

京都根本就没有这个姓的公卿。

“啊?”藤兵卫蹲下身子,装出一脸哭相,道,“京都没有这么一位公卿大人?”

猴子文吉并不上当。他怀疑地看着藤兵卫,道:“你的戏,是真的?”

京都口音一般听起来给人一种优雅温柔之感,但是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京都话,却格外刺耳。

“不、不是演戏。请您务必发发慈悲啊。”

“好,我就饶了你。滚!”

“是。”藤兵卫装着一副可怜相,连连鞠躬,来到石药师门外,急急忙忙地拐过弯去,立马又恢复了原本那种无所畏惧的表情。但走到公卿府邸街上,他知道身后有人尾随。

这就是文吉的手段,他还没有消除对藤兵卫的怀疑。他想先放了藤兵卫,然后派人暗中监视,好抓住他的把柄。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藤兵卫暗想。他沿着石药师御门的大路往东走,然后往南一拐就是寺町。这个街上的公卿府邸依次是六条殿、押小路殿、中园殿、武者小路殿,墙的对面就是御所的高级女官住的长屋,墙很矮,一看就是女官住的地方。

来到这里的时候,尾随者吃了一惊。藤兵卫不见了,简直就像在路面上消失了一样。

莫非进了那扇小门?跟踪者推了一下,门轻易被推开了。他悄悄地走了进去。万一被下级女官发现,她们叫嚷起来,只要说自己是因所司代的公事而来,吓唬吓唬她们,就没什么问题。方今还没有任何势力能够与幕府对抗。几年后作为幕府的敌对势力抬头的萨、长、土三个藩国现在尚在沉睡。公卿等更是软弱怯懦,只要用幕府权力吓唬吓唬他们,他们就会老老实实的。因此就连这个卑贱的小吏都能如此傲慢,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府中。

然而当他走出第三步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喂。”藤兵卫的胳膊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只是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藤兵卫缓缓将毒药石见银山放进了他的口中。顷刻,他便断了气。藤兵卫面不改色地将他踢到草丛中。

寝待藤兵卫回到柳马场御池的客栈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龙马正吃着女佣准备的早饭,看见藤兵卫进来,也不放下筷子。

“公子,我回来了。”藤兵卫放下药箱。

龙马那表情像是在说“我知道”,但是他并不说话。他还是不高兴,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悦过。这是因播磨介事件而起,但他并不是在责备藤兵卫失手,而是因为通过这件事,他开始深刻地思索“天下”是什么了,自己是否真的应该只做一个剑客?

“吃饭吧。”龙马放下筷子。

“那是当然。”

“什么话?”

“这里都是小的付的钱。”

“那你就使劲儿吃。”

“真是多管闲事!”

“藤兵卫,你是对我不满?”

“当然。”

藤兵卫让女佣下去,然后道:“公子,您不能这样消沉。让幕府的官差抓走了播磨介大人,是因为小的没能耐。事情过去,您也该原谅小的了。”

“原谅?”龙马歪头道,“我有那么不高兴?”

“当然。”

“我不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比平常好看点吗?”

“您的那张脸,只有在非常高兴的时候才好看。就您那张面皮,不,脸,不高兴的时候,就跟个山大王似的。”

“我没有不高兴。”

“您不用辩。”

“你是不会明白的。我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度过一生。”

您说笑了。藤兵卫听了哈哈大笑,道,“人这一辈子,是由机遇决定的。要是您不是在生小的的气,我就大概知道您在想什么了。您是在想,是大展身手施展抱负,还是回老家当一个武馆馆主,我说得可好?”

“藤兵卫,密信交给田鹤小姐了吗?”龙马岔开了话题。

“这是回信。”

“给我。”

龙马打开金漆彩绘的信筒,从中取出叠放在里面的信。字迹清秀且有力,像极了写信人的品性。看到信,龙马觉得田鹤小姐好像就站在自己身边。

有一首谣曲中这样唱。吉田山,是田鹤小姐指定的密会地点,就在京都左京吉田町京都大学本部校区内东边的丘陵。这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座叫智福院的禅寺。山脚下有个吉田神社。沿着赤松树根盘结而成的小路上山,就能看见智福院掩映在山顶郁郁苍苍的树林中。

龙马爬上去时,已经到了傍晚。树间的红叶在夕阳的照耀下,如血一般鲜红。寺院不大,但这里视野开阔,能俯视整个京都。站在方丈门前,能闻见随风而来的脚下青荅的味道。龙马向小沙弥通报了姓名。寺院里都已经打点好了。小沙弥把他带到茶室。炉上的水已经沸了。

不久,田鹤小姐便出现了。她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到围炉对面。龙马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抚摸着下巴。田鹤小姐可能是因为盘上了高耸的岛田髻,比在高知的时候显得更年轻了。紫色的披风让肤色白晳的田鹤小姐更加风姿绰约。夹杂着金色的华丽红流苏在胸前摇晃,令龙马心旌摇曳。

“龙马,久违了。”她口气尸然姐姐。

“嗎——”龙马依然不懂得怎么跟人打招呼。

“龙马,你相貌威严得多了。听说剑术也名扬天下?”

“不值一提。小姐您更漂亮了。”

“你也会奉承人了?”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我们说正事吧。”田鹤小姐严肃起来,“你那个叫做藤兵卫的手下已经将播磨介的信转交给了我,向我详细讲述了水口的事情。三条卿也认为你的勤王之举值得钦佩和嘉奖,请你以后继续忠于朝廷。”

“是。”

龙马作为尊王志士的名字留在京都公卿的印象当中,就是从此时开始的。

外面传来了松籁之声。

“龙马,”田鹤小姐说道,“你知道京都寺町二条下日莲宗本山妙满寺是个什么样的寺院吗?”

“寺院?”龙马略想了想,道,“不知道。”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去寺院拜佛还有点早。”

“不是。”田鹤小姐并不理会龙马的玩笑。

“那寺院中有一个魔王。”

“魔王?”

对于天下的形势,龙马不甚了解。

田鹤小姐所说的魔王,就是老中间部下总守诠胜。他乃是越前鲭江五万石的城主,早年便进入幕阁,先后任寺院奉行、大坂城代、京都所司代,一路平步青云,最后当上了老中,曾经一度归隐,但于安政五年六月官复原职。这是因为大老井伊直弼的力荐。自然,他就像直弼的爪牙一般。现在正在进行中的安政大狱的实际指挥者,便是间部诠胜。为了在当地指挥,就在龙马进京前一个月的九月初三,他也来到京都,就住在妙满寺。妙满寺才是安政大狱的伏魔殿。

间部诠胜在妙满寺方丈的居室中焚香,挂上自画像,做出了恐怖的决定。在那自画像中,他正在磨刀。他准备用这把刀将所有反对幕府的人诛杀。井伊家驻京都的谋臣长野主膳每天都来妙满寺,说明京都的形势,详细报告每一个反幕人物的一举一动。为长野主膳提供消息的就是前几天藤兵卫在梨木町碰见的小吏文吉。长野主膳离开妙满寺之后,间部检胜便马上叫来町奉行一番吩咐。町奉行会立刻派出人手,逮捕某人。

现在京都人心惶惶。

田鹤小姐道:“龙马,你认为这样能忍吗?”

田鹤小姐说,公卿的家臣中,鹰司家有六人,中川宫家有二人,有栖川宫家一人,一条家二人,久我家一人,西园寺家一人,以及她侍奉的三条家也有四人已经被关进六角大狱,除此之外,还有梅田云滨、桥本左内、赖三树三郎等著名的论客被逮捕。

“你怎么认为?”

龙马没有说话,阴沉着脸。他已经陷入了沉思。

“你没有想过,用你手中大刀,为天下做点事情吗?”

二十四岁的龙马心中萌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仅凭掌中孤剑,可否改变天下呢?

这不是受武市半平太的影响而产生的想法。在东海道水口的客栈中,被捕的水原播磨介的坦然,现在还清晰地浮现在龙马的脑海中。

男儿就当如此。

可以说,龙马就是因为这种感动才加入到尊王运动当中去。而且,他并非把这当做一种思想运动,而是一种事业。他原本就有雄心壮志及天赋才能。但是,与田鹤小姐相会之时,他还没有发现自己这种才能。他只是茫然,隐约有些觉醒。

“如何?”田鹤小姐问道。

龙马茫然地微笑了。田鹤小姐心中有些失望。

她曾经认为,龙马乃是天降大任于斯的大人物,龙马的姐姐乙女如此认为,她也如此认为。可是她好像看错了。

“真是为难。”龙马挠了挠头。

“什么让你为难?”

“不好说啊。”

“为什么不好说?”

“就是不好说。”

田鹤小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这条池中龙害羞地埋着头,让她感到非常好笑。“你让人忍无可忍。”

“那是为何?”

“一个大男人,忸柅什么。”

“无法言说。”

“一什么?”

“我的舌头要是油纸做的,点上火就能燃烧。遗憾的是,它是肉的。我要是在这里成了个说教的志士,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反而会让您更惊讶吧?”没错,这才是龙马。田鹤小姐的表情忽然变得开朗。但是,她嘴上却说道:“可是,即便你说出来让我大吃一惊,我也完全不会介意。”

“好,那我就干。”

“干?”

“武士就当如此,只能如此。我坂本龙马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乘风破浪。您等着瞧吧。”

龙马回到柳马场御池旅馆。

第二天,田鹤小姐又派人送信过来。上面写着:我想见你。约定的时刻是戌时。地点在清水产宁坂一家叫明保野的饭庄。那种地方给人高雅之感,不由得让龙马又想入非非起来。

龙马按时爬上清水产宁坂,朝着东山走去。风很大。灯笼摇摆闪烁,几乎被吹灭。松树的树影黑漆漆一片。

龙马往上走着,时而仰头看看星空。他心中充溢着一种情感。是对即将见到田鹤小姐的思念。是爱恋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掐了一把,做出一副怪相。他是故意如此,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从这种令人窒息的甜蜜哀伤中摆脱出来。

我不能爱恋一个女人,它会束缚人的心。但是,田鹤小姐如此令人动心。龙马高兴地晃了晃灯笼。他从骨子里喜欢像田鹤小姐这样聪明伶俐、争强好胜但是又懂得克制的女人。他想大喊出来。满天的星辰都看着他。

龙马上了坡,就到了东山的一个山顶,站在了明保野亭门前。

一个女仆走了出来,疑惑地打量了他一遍,问道:“您是哪一位?”

“这……”龙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田鹤小姐的信上说,不用通报姓名,只要站到门口,就会有人带他进去。

“您是哪位?”

“真让人为难。”

然而为难的是女仆。她认为,像这种脏兮兮的浪人,不可能到这种高雅之所。

龙马的服装都是用上好的料子做的,穿得却非常凌乱。他的裤带总是垂下,而且衣服上的褶子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用袖子擦鼻涕,弄得白白的。

女仆看了看龙马衣服上的家纹。“原来是桔梗纹。”她说了句请,便带他走了进去。

女仆手中拿着蜡烛,走在前面,穿过走廊,将龙马带到中庭南面一间独立小屋中。田鹤小姐在那里。

这里是京都的男女幽会的地方,灯的形状有着宫廷风情,在此显得格外妩媚妖冶。

女仆准备了酒肴后,便消失了。田鹤小姐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京都细瓷酒壶。

“请。”

龙马用汤碗的盖子接住,让她倒满,一口气喝了下去。

“还是一点没变啊,酒量真好。”田鹤小姐笑道。龙马却觉得这是饥讽他只是酒量大。

“对于现在的我,最有意思的就是酒和剑。”

“你是武士,不能忘了国事。”

“又是说教。田鹤小姐,您在京都和公卿、浪人、儒者接触多,说教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哎呀,是吗?”田鹤小姐像被说到了要害,想了想,脸上一片绯红。“要是那样,那个……”一瞬,她好像变了个人,道:“好难为情。”

“为什么?”龙马佯装糊涂。

“因为我是个女人啊。”

龙马故意装作不明白田鹤小姐的意思,一脸认真地说道:“女人擅长说教也无妨。知恩院的尼姑们都是这样。”

“龙马,你真笨。”

“嗯?”

“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人家说自己和尼姑一样。”

“但是,您不是为了说教,才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吗?昨天是,今日也是。”

“昨天的确是。”

“那今日呢?”

“我、我想,作为一个女人……”田鹤小姐说不下去了,含含糊糊半日,突然生气地说,“你真是个糊涂虫。”

龙马也开始着恼。“从小大家都这么说我,真恼火。你也一直这么说,让我不快。”

“可事实如此。”

“我真的蠢笨如此?”龙马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实际上这是装出来的。他心中憋着火,田鹤小姐真啰唆。“我哪里蠢?”

“这……”田鹤小姐笑了起来,道,“笨蛋。”

她笑看着龙马,脸上有一种让龙马眩晕的妩媚。

龙马站起身来,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这一段无聊情话,让这对独处一室的孤男寡女轻松了许多。田鹤小姐还是很聪明。

龙马突然抱住了田鹤小姐。田鹤小姐并不反抗。

一个时辰过去,龙马走出漆黑的房间,坐到中庭潮湿的走廊上。院子里亮着一盏京都风织部灯笼。天地之间,只有那一点亮光闪烁。背后的房间里,传来田鹤小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穿衣服的声音。

恋慕最终成了真。但是龙马只是小小乡士之子,田鹤小姐却是名门望族的千金,他们能否最终走到一起呢?想到这里,龙马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头也开始隐隐作痛。或许,现在房里的田鹤小姐也是同样的心境。不,作为女人,田鹤小姐这种想法说不定更强烈一些。

我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龙马盯着织部灯笼,茫然地坐在潮湿的走廊上。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的花圃中微微有动静。龙马迅速从腰间拔出短刀。密探?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想到这里,他立即回到漆黑的房间,田鹤小姐吃了一惊。龙马低声说道:“院子里有动静,恐怕有可疑之人。我想可能是密探。田鹤小姐,您觉得可能会是什么人?”

“是啊。”田鹤小姐在黑暗当中坐了下来,“倒是有可能……”

田鹤小姐所在的三条家已经被严密监视。京都的所司代官差就像鱼鹰一样,每天监视着进出三条家的每一个人。她出来的时候非常小心,但是即便如此,也有可能被密探跟踪了。

田鹤小姐道:“负责监视三条家的捕快文吉的一个手下,在三条府附近被杀了,所以最近越发加紧了对三条府的监视。”

那是藤兵卫干的。藤兵卫没有提,所以龙马并不知道。

“哦。”龙马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自己倒无所谓,如果让密探知道田鹤小姐在这里,就大事不好了。

“这里交给我。”他马上叫来了女仆,从钱包里拿出仅有的几枚银币,道:“今夜我们好好聊聊。你会唱曲儿吗?”

“唱得不好。”

“我来弹三弦。我弹得很好。”

正如田鹤小姐所料,藏在院子里花圃中的,正是文吉的爪牙。但是他此来的目的并不是监视田鹤小姐,也不是龙马。京城的幕府官吏已经知道这个清水产宁坂的明保野亭成了尊王攘夷的密会之地,于是经常派人到这里来监视动静。他就是负责此事的。

他看到房里的灯突然亮了,心想这次可逮个正着,欠起身来准备行动。一会儿,传来了平和的三弦的声音与和着三弦唱曲儿的欢快的女声。弹三弦的是龙马,唱歌的是明保野亭的女仆。

这客人真爱热闹,密探暗想。

龙马一边弹着三弦,一边小声指示田鹤小姐。“趁此机会从后门出去。这里的老板娘应该给你叫了轿子。”

“就我自己走?”田鹤小姐有些不满,她不想一个人走。

“别闹,听话。没有武士跟着就不会被怀疑。而且,幕府的官差再横行霸道,也不会对女人怎么着。”

“不,近卫大人的老侍女津崎村冈处境就很危险呢。”龙马认为田鹤小姐没问题。因为这次幕府打击的主要是在将军继承人问题上与井伊作对的人,以及企图让天皇下诏攘夷的人。田鹤小姐虽然总教导龙马,但是她本身并未参与那些活动,因此幕府的官吏断不会对她下手。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想通过田鹤小姐的行动来调查其他大人物。

“快点。”

“不。”田鹤小姐在撒娇。她说就要跟龙马在一起。如此一来龙马的这个计策将起不到任何作用。

“田鹤小姐,快走。”

“我就不走。”田鹤小姐坐了下来。龙马并不懂田鹤小姐微妙的女人心思,想,原来傻瓜并不只有我一个。

“那你就在这里,我就弹三弦到天明。这样至少院子里的那个密探能够不疑心。”

本来一切安好。但是,这时寝待藤兵卫走进了明保野亭,给龙马带来了麻烦。或许是因为龙马至晚不归,藤兵卫感到担心。他这是出于对龙马的忠义之心,然而,捕快文吉已经盯上了藤兵卫。文吉怀疑藤兵卫杀了自己的人,于是彻查了柳马场的客栈,并将藤兵卫的主子坂本龙马记下了。

今晚文吉因为公事到祇园的町会所当班。当月亮在东山升起,他的一个手下走了来,低声禀道:“老大,那个江户的药商……”

“药商?”

“果然不出您所料,他的行动很可疑。从他走出柳马场的客栈之后走的路就能看出来,作为一个江户人,对京都应该不会像他那样熟悉。”

“你的意思是——”文吉眼中露出冷冷的杀意。

“我是说,他太熟悉京都的小巷了。”

哪个小巷是死胡同,哪个小巷通向何处,藤兵卫非常清楚。因此,他巧妙地在小巷中穿梭,选择了没有岗哨的地方,往东山方向走。单是躲开岗哨这件事,就有些可疑。

“那家伙,不是个外行啊,”文吉断定。“有人跟着他吗?”

“有,银藏和芳次在跟踪他。”

“这个药商要去哪里?”

“这个……”

“哼,那家伙和那个武士在一起吗?”

“不,那个武士傍晚出去之后,就没再回客栈。”

“给我盯好喽!”文吉用捕棍敲了敲门框,道,“要是有什么动静,马上来报告。我在这里等着。”

过了两刻钟左右,有人来报告说,那个药商在清水产宁坂的明保野附近晃悠。“哦?阿政每天都在明保野亭监视。到时候看情况,把他逮了。”

文吉走了出来。

在明保野亭,龙马听说有事,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事?”

女仆告诉他:“您的随从来了。”他慌忙到门口一看,只见寝待藤兵卫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着。

“你怎么了?”

“啊,无事。”藤兵卫不好意思地说道,“看到您我就放心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是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到这里来了。看到您没事,还这么精神,小的就放心了。”

龙马迅速地扫视了一眼门外,他似乎看到一个人影走过。“藤兵卫,赶快进来!”他立即把藤兵卫带到一个空房间里,对他说道:“有人跟踪你。”

藤兵卫顿时脸色苍白。他想干脆把杀了文吉手下那件事告诉龙马,于是膝行到龙马身边,贴到他的耳朵上说了一番话。

“你杀了他?”龙马突然板起脸来不说话了。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几缕淡淡的月光透过纸窗照射进来,藤兵卫看不清楚龙马的脸,但是他知道,龙马很明显怒了。“公子。”藤兵卫慢慢地将身体往前倾,两手伏地道,“小人是无奈之举,那个时候要是不杀他,连您住的地方都会暴露。”

“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理由,你就把一个人杀了?不爱惜生灵的人,太不像话。”

“但是,您不也是学习杀人之术的剑客吗?”

“武士的剑不一样。武士的剑历经千年,有一个经过古往今来无数剑客验证的义理法则,也就是武士道,这是值得向世人炫耀的。武士以此来杀人,有时甚至杀掉自己。这和小偷杀人自然不一样。”

“专横的自圆其说。”藤兵卫反驳道,“武士原本就爱专横的自圆其说,但是万万没想到连您也这样。我告诉您,在下杀人也是有道理的。”

“此话怎讲?”

“那我问您,您是要尊王攘夷吗?”

“对。”

田鹤小姐让他为了这个目标努力。

“要是这样,那个捕快的手下不就是您的敌人吗?或者说是朝廷的敌人。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把他杀了。”

“好了。”

问题是如何从这里脱身。捕快大概已经将这个饭馆团团包围了。藤兵卫轻率地杀人,会把龙马推到尊王攘夷运动的风口浪尖上,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龙马站起身来的时候,感到热血沸腾。今天晚上,可能要用真刀真枪杀上一两个人了。“藤兵卫,我们兵分两路。你一定要逃走。你是干这一行的,应该能够脱身。你往坡顶跑,最后钻进东山,翻越山峰,下山后到山科,再下去就到了伏见,最后到寺田屋里藏身。”

“好。您呢?”

“我从后门出去。”

龙马从正门放走了藤兵卫之后,拉住田鹤小姐的手从后门出去了。他是想把她送到三条家去。藤兵卫只要逃到山中就安全了,但是龙马必须到京都城中去,京都步步陷阱。

过了八坂塔,然后下坡,有一个地藏堂。从那里走出来一个人影,在他们背后道:“坂本公子。”

是文吉。田鹤小姐听出他的声音,紧紧地握住了龙马的手,迅速在龙马耳边小声说道:“就是这人,恶人文吉。”

龙马毫不惊讶,也无恐惧。不仅如此,他还大步走近文吉,道:“你就是文吉?”

文吉吃了一惊,因为龙马的声音太大了。这一带有很多人家,他的声音很可能穿透纸窗,惊醒不少人。

“是的。”文吉被龙马的气势震住,声音很低。

“我乃土佐藩士坂本龙马。这边的这位是三条卿正室信受院夫人的贴身侍女,在土佐是我主人家的小姐。要是胆敢无礼,我定不饶你。”

“是。”文吉微微低了低头,然后恢复目中无人的表情,道,“刚才二位在明保野亭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啊。我从江户回乡,途中经过京都,问候一下主人家的小姐。文吉,你没带灯笼?”

“带了。”

“点上灯,给我们带路,我送小姐回府。”

“但是……”文吉并没有因为被对方的气势压住,就放弃追问,“小的很愿意为您带路,但是小的有件事要问问您。”

“你先点上灯,边走边说。”

文吉无法,只好点上灯笼。龙马已经迈开了大步。文吉跟在龙马左后方,这是为了防备龙马拔刀袭击。“公子,跟您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哪个人?”

“就是在柳马场客栈跟您住在一起的那人。”

“你是说那个药商?”

“可不仅仅是个药商。”这才是文吉想要说的。

“就是个药商。”

“您要是替他掩护,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据在下看,他可能是个贼,或者……”

“你不愧是干这行的,看得真准。我在来京城的途中遇到他,跟他同行。没想到他的手脚有点不干净。我就把他赶走了。”

“您把他赶到哪里去了?”

“他逃了。”

“公子,”文吉正要凑过去,见龙马手按刀柄,慌忙闪开,“您可别动粗难为小人啊。”

“那人也跟你一样。我拿刀吓唬了他一下,他就一溜烟跑了。事情就是这样,明白了吗?文吉,脚下很黑,别那么害怕。把灯笼拿近一点。”

“这样行吗?”

“对,正好是可以下刀之处。”

“啊!”

“胆小鬼。”

在回三条府的途中,龙马让文吉一一打开岗哨的栅门,大摇大摆大地将田鹤小姐送了回去。

第一部 一六、风云前夜

坂本龙马与寝待藤兵卫别过,独自回了土佐。

藤兵卫没有跟龙马回家,是出于顾虑。

“您这是衣锦还乡,要是像我这样的人跟您一起回去,恐怕给您丢脸。”他一本正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跟着龙马,就会发生很多事。他觉得自己总是给龙马带来麻烦,于是想先消停一段时间。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

自从龙马第一次离家前往江户,这是第二次回乡。这次他取得了人称当代一流的北辰一刀流的皆传之资,荣归故里。他在小小的城下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兄长权平感到非常自豪。“不论如何,在江户的大武馆取得皆传资格的,到目前为止,只有武市半平太与我兄弟龙马。这是我们坂本家的骄傲。我走到大街上,也觉得很光彩昵。”

武市半平太也已经回到老家,在城下开了一所学堂,教乡士和徒士等下级武士剑术和读书。他的瑞山塾已经成为土佐最受欢迎的私塾。“瑞山”是武市的雅号,就像西乡隆盛号“南洲”,桂小五郎号“松菊”一样。但龙马终生都没有给自己取什么雅号。

龙马刚回来,权平便与他商量道:“你也像半平太一样开家武馆吧,不能输给他。你教人剑术。我在城下最热闹的地方给你买块地,建个气派的习武场。”

“不,我跟半平太不一样,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到处溜达溜达。”

“溜达溜达?”权平很不高兴,“你这个浑小子。我这个当兄长的要给你开武馆,对于不能继承家业的你,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不能不领情。”

“不不。”龙马想了想,道,“我还不能教人。”

“你做过千叶的总教头呢。如今长大成人了,还学会自谦了。你要有点做事的热情啊。”

“不,哥哥,我是想读读书。”

“读书?”权平听了,放声大笑,“龙马,你要读书?”

“我知道读书有用了,我想读读古今书籍,还有西方的书。我想读了书之后,用自己的这双手拯救这个已经腐朽的天下。”

“拯救天下?好大的口气。”权平依旧哈哈大笑。但他突然停下笑声,道:“你谁学呢?”

“自己学。”龙马坚决地说道。他对那些所谓的为人师者不怎么信任。小时候,他就害怕他们。他们不就会给人判分、侮辱人,并一味地让人感到自己劣等吗?为了从小时候那种低人一等的自卑中摆脱出来,他不知道做了多大的努力。

回乡之后的第三天,龙马过了播磨屋桥往东走,去新町田渊町。武市半平太的瑞山塾就在那边。他家在城外五台山附近一个叫吹井的乡村。乡下有诸多不便,所幸妻子的娘家在城下,他便将那里改造成了一家私塾。

龙马进门之后,看到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土佐七郡的很多年轻人都来到这里,甚至有些人为了求学,住了下来。

“下巴在吗?”龙马问其中的一个学生。“下巴”是龙马给武市取的诨号。

“下巴?”

“就是半平太。”

“您是哪位?”

学生盯着这个无礼的访客。

“你就说吹牛皮的来了,他就知道了。”

“您就是坂本先生啊。”学生弯着腰一路小跑,向武市报告。

武市此时正在讲《日本外史》,听说之后马上合上书本,站起身来道:“各位,我朋友来了。我去迎接,然后再回来上课,请稍等。”武市多礼,不管是什么样的访客,即便是很熟的龙马,他也要到门口迎接。

龙马已经脱鞋走了上来,直往里闯。武市无奈,道:“龙马,你回来了,我正授课呢。”

“什么时候讲完?”

“还要半个时辰。”

“我等你。”

“嗯。我会吩咐富子,让她给你上点酒菜。你边喝酒边等我吧。”

“富子是谁?”

“贱内。”武市答道。

龙马已听说武市成婚,但还没有见过他的夫人。

武市把富子叫来,向龙马介绍。富子身材小巧,在城下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美人。他们夫妻恩爱,众生无不欣羡。

“见过公子。”富子低头施礼。龙马也施了一礼。

不久,武市授完课回来,二人高谈阔论了一番江户以及最近发生在高知城下的事,武市才问道:“龙马,你来找我有何事?”

“我想读书,有好书吗?”

“你要读书?”

一般人听了这话,都会拊掌称好,武市却不这么说,他是个谨慎之人。他抚着下巴沉吟道:“龙马要读书。”说罢严肃地看着龙马。

“不能吗?”

“不,不,不是。我是心中佩服,到了这个年纪还想读书。你可适可而止。”

“何出此言呢?”

“说不定你天生的资质将会被学问埋没。”

“你是何意?”龙马不太明白。

关于龙马的学问,日后龙马的同志、土佐一流的年轻学人平井收二郎在写给妹妹加尾的信中说,龙马本是相当出色之人物,只因不读书,时有行错,务必谨记。

龙马想法行动无不独具一格,有时候会有突破常规的危险。平井是要告诉妹妹,不要轻易信他的煽动。

还有肥后藩出身、以才学闻名天下的横井小楠,后来见到龙马,感叹他身上具有的天赋和胆量,却又对他说:“坂本君,你要是走错一步,很有可能变成乱臣贼子。慎之慎之。”他的意思也是龙马的才学行动太不拘常规。

时下的学问,简而言之就是儒学。这门学问的中心就是探究做人之道,并恪守此道。学问以孔子为教祖,学习中日两国先哲的典籍。不仅要学习,还要付诸行动。若是对弈,就叫棋谱。人们把棋谱当成必守的规矩,如若走错了,便会成为“乱臣贼子”。江户幕府提倡儒学,想要的是万人一面的孝子忠臣。要是有“乱臣贼子”出现,一切便会土崩瓦解。幕府、诸藩大力鼓励藩士学习这样的“学问”,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武市半平太不仅是一流的剑客,在学问上能与之并肩者,藩中也就只参政吉田东洋而已。但是武市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就在于他看清了学问的害处。他认为龙马拥有天生与众不同的性情,若习了腐朽的学问,而变成一个普通人,那就太可惜了。

“我就是此意。”武市说完这一番话,道,“读书做学问并无不可,适可而止就行。”

龙马明白武市的意思。但是若不读书没学问,在与人辩论或独自思考时,就会因为所知太少而困窘。这便是读书做学问的好处。

“武市兄言之有理,我不会一味埋头读书。但是,总有些必要的书要读。你告诉我是些什么书就行了。”

“好个龙马。”武市无奈,道,“还是读史吧。”

照武市的说法,知史才是文化修养之基。历史是先辈智慧与错误的累积,如若好好地将这些东西煮好并使其发酵,便能得到上好的美酒。

“要说《日本外史》或者《史记》,姐姐教我读了很多。”

“那你就读。”

“好,我就读。”

“能读懂吗?可需要一个给你做译注的老师?”

“老师?”龙马愣了一下。

“当然需要。你不嫌弃,就由我来。”

“我不跟着你学。”龙马说道,“跟着你学,就变成你那样的人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自己读。”龙马笑道,“练剑我有师父,但是读书做学问,我又不想成为大学人,不需要老师。”

“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学问的深浅啊。”

“我知道那个做什么。”龙马哈哈大笑起来,“要是知道,就会变成一个小心翼翼的酸腐儒者了。”

龙马起身告辞。出门之后,他马上解开裤子,对着武市家的墙撒尿。这不是因为他对武市有怨恨之心,而是突然有了尿意。在他看来,尿尿是不必一定要到茅厕去。

这成了龙马的习惯。每次去武市家,他都会对着这堵墙尿尿。武市耿直而且讲繁文缛节,而夫人富子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女人。

他家的墙,就那一块变得臭气熏天。有一天,富子实在忍不住,对半平太诉苦。“坂本先生是个好人,他来我们家我很高兴,但是你能不能说说他,让他不要在那里方便。”

“罢了罢了。”武市道,“且由他去吧。我们拭目看他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龙马读书,这件事在城下的年轻人当中传开了。此地的人好新鲜,城下无娱乐,关于熟人的传闻便是众人的酒肴,人人都是戏中人。按照土佐的习惯,人们会将当下的传闻巧妙地编成歌摇,然后两三个年轻武士一起,到当事人门前歌唱。

<small>龙马读。</small>

“小瞧人。”龙马听了门口传来的歌摇,不禁大笑起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每天待在家里读那本。而且,全都是原封不动的汉字。没有假名和符号,以龙马的能力读这些东西有些困难。但他有一种天赋,能大体上读懂文章的意思。而且他认为,能看懂大意即可。

“我们去看看龙马是怎么读书的。”年轻的武士聚在一起商量。

日后加入土佐勤王党的大石弥三郎等三人来到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家,进了龙马的房间,却见他真的在房间里老老实实地读书。

“龙马,你能读读吗?”

“我在读。”龙马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大声读。”

龙马于是大声朗读起来。三人憋住笑,满脸通红。龙马不动声色,继续读。他既不懂文法也不懂训读,他用自己的方式胡乱读着,意思完全不通,就像念经一样。

最后,三个人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什么,无礼!”龙马却也笑了。

众人坐在榻榻米上,纷纷说道:“实难忍受。”

“龙马,这样是看不懂文章意思的。”

“意思我懂。你们听我讲来。”

龙马用了一个时辰,讲汉高祖刘邦如何在沛由地痞流氓起兵,直讲到他推翻秦朝。

龙马句句在理,大石等人大恐,问道:“龙马,既不会读,你怎么知道意思?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我看到书上的这些字,脑中会浮现出情景。我只是复述了脑中出现的情景。”

他的这种才能让人不可思议。

而且,龙马突然想学西洋的学问,武市半平太听后吃了一惊。武市有着深厚的汉学和国学造诣,却没有学过洋人的学问,因为他讨厌洋人。武市断定,想想那些洋夷就觉得很不干净,而且和怪兽一样毫无可取之处。但是,他是个热心肠,忙帮着龙马出主意。“这得需要老师了。正好你姐夫同上新辅在长崎学过兰学,你就跟他学吧。”

“我不跟他学。”

冈上新辅是个大夫,虽令人尊敬,但是他并不能教给龙马想要知道的事情。龙马想要知道天下大事。漂洋过海将黑船派到这个极东的列岛帝国的“西洋”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这是一种和孩童一样的天真好奇。正因为此,他才没有变成武市那样一味尊皇而攘夷。

“那你跟谁学呢?这个城下町可没有兰学学人了。”

“有一个。莲池町的河田小龙老人。”

“小龙?那不是个画师吗?”

“正是画师。”

“你跟着画师能学到什么?”

武市很少对人表示好恶,但是唯独不喜欢河田小龙老人,甚至走到他家门前,都是绕道而行,说是怕脏了自己。

河田小龙乃狩野派画师,为藩府聘用,享受武士待遇。他在家中开了间私塾,但是门下弟子并不多。这个河田有些与众不同。他嘲笑攘夷论者,认为日本应该打开国门,学习洋人。在这一点上,他和激进的勤王派合不来。武市不喜欢他,正是因为这一点。不过小龙有着出众的见解。因为他有一本非常了不起的著作,叫《漂巽纪略》。“巽”是指东南方向,美国就在日本的那个方向。书名的意思就是“美国漂流记”。去过美国的并不是这个河田小龙,而是土佐的渔夫万次郎。他在美国流浪了十一年之后回了国。小龙把自己从万次郎那里听来的见闻写成了书,即《漂巽纪略》。龙马等人就是因为河田小龙的这本书,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美国。不仅如此,小龙还曾经奉藩命,与炮台奉行官池田观之助和炮术指导田所左右次等一起,去了时下唯一的进步藩萨摩藩,参观了鹿儿岛城下新设的反射炉、玻璃工厂、车床等机械设施,大炮工厂和造船厂。这是崭新的知识。

这天,龙马去拜访画师河田小龙。莲池町的河田家很小,只有五六个学画的门生。其中一人出来招呼客人。

“啊,这不是坂本先生吗?”

他长着一个大大的馒头鼻子。土佐人的鼻子大都扁平,但是此人的鼻子却大得出奇。这个年轻人住在水道町二丁目,名长次郎。他是馒头店老板之子,就连鼻子都长得跟馒头似的。因为他才华出众,后来藩府授他武士待遇,允许其带刀。日后他脱离土佐藩,成了龙马的手下,成为一名海援队队员,姓名也先后改为上杉宋次郎和近藤长次郎。这已都是后事了。

“哎呀,原来是卖馒头的小子。”

龙马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小龙门下弟子。

“您有什么事?”

“你告诉先生,我也想拜师学艺。”

“您?”

这个馒头店老板的儿子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跑了进去。

河田小龙为人古怪,此时他正铺开绢布,拿起画笔准备作画。“什么?”他听了禀告,放下笔,道,“本町一丁目那个耍剑的想要当画师?这种人最不老实,我教不了。把他轰走!”

这时龙马已经闯进了大门,突然拉开画室的格子门,道:“我不是说让您教我画画。我上您这儿来,就是想听听关于美国和萨摩西洋机械的情况。”

“这、这小子!”小龙扔下画笔,“你以为我家是大街,随便就能闯进来?长次郎,把这个耍剑的给我打出去。”

长次郎左右为难,看了龙马一眼,道:“弟子揪不动他。”

龙马也觉尴尬。因为他这样进来,自己并没有觉得无礼,没想到河田小龙勃然大怒。

“长次郎,今天来得不巧。”龙马挠了挠头,道,“我还会再来的。你帮我劝劝师父。”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长次郎跟着跑到门口,道:“坂本先生,师父就是这种人,请您不要见怪。最近我听说您在学兰学,是吗?”

“在学。”

“我给您荐一位好老师。明日我去叫您。”

“那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长次郎真来找龙马,带他去了同样住在莲池町、从长崎回来的一个大夫家中。这大夫曾是长次郎的老师。可知长次郎十分好学,除了武艺,还多方涉猎。

这个兰学学者,却长得獐头鼠目,遗憾的是,他不曾留下姓名,只知他以教荷兰语为生,而且也并不十分出色。龙马始终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而是用“老鼠”这个诨名叫他。这个世上,没有比无师长风范的老师更加悲惨的了。

开课那日,厅上聚满了学生,大都是有志当大夫的年轻人。龙马总是坐在最后边,倚着格子门,如听鸟语。有时候,他会因为太用力而把格子门弄倒。

每当这个时候,“老鼠”便会大为不悦。他心中大概会骂“这个没用的耍剑人”。

只有一件事让龙马中意,“老鼠”讲授荷兰语时,没有使用医学书,而是用的法律书籍。“老鼠”只是个教语言的老师,他并不是有意选择这本书当教科书,大概是碰巧弄到了这么一本法律书。教科书只有老师有一本,像长次郎这种好学的学生,都是用笔抄下。龙马并不打算专做学问或者翻译,所以嫌麻烦,不抄书,他只是打着瞌睡听“老鼠”说话。

“老鼠”的翻译很有趣。荷兰没有将军大名和武士之类,而是有一个议会,还有一部宪法。这部宪法是十年前颁布的,具有极其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让龙马最为惊异的是,这部宪法是国家的最高准则,即便是国王,也必须服从此法。而且,议会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这个机构负责制定法律,确定内阁人选。而议员是由百姓选举产生的。不仅如此,为政是为百姓谋福利这种虚辞,让他简直有些振聋发聩。而在日本,政治乃是为了幕府和诸大名的安乐及其独裁专制,上至将军下至黎民百姓,对此都深信不疑。就连尊皇的武市和倒幕论者桂小五郎,都没有想过要为天下百姓而起义。

龙马如梦初醒。其他学生都拼命地记词汇,或者鹦鹉学舌一样学发音,反复练习,只有龙马坐在最后边,一边拔鼻毛,一边感叹不已。

他此时的感慨,推动了日本历史的发展。

有一天,“老鼠”正在逐字逐句地翻译荷兰的政体论。

像往常一样蜷曲在后面瞌睡的龙马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您刚才译错了。”学生们都吃了一惊。这个剑客,一个词都不想记,现在却站起来说老师译错了。

“老鼠”满脸通红,反问道:“哪里错了?”

龙马有些过意不去,道:“我不知道哪里错了,但就是大错特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您不会不知道。”

“你是在愚弄我吗?”

“不敢。”龙马一脸无奈道,“您再好好读一遍原文。”

在听了“老鼠”好几次翻译之后,龙马已经大概了解了西方的议会制度。就像读一样,他有一种能力,就是通过大意探索到事物的本质。刚才“老鼠”的翻译,脱离了龙马用感性悟出来的民主政体的本质。因此他才指出有误译。

“您不要气,您再看看书上那段文字。”

“老鼠”因为震怒而双手颤抖,翻开自己刚才译的那一部分,进行检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正像龙马所说,刚才他的翻译确实有误。“各位,我道歉,我译错了。”

剑客胜了。

不久,画师河田小龙便派馒头店老板之子长次郎到龙马的家,声称“想见见龙马”。

长次郎苦笑道:“城下的人纷纷传言,说您是兰学通。河田师父说,既然您是个大学人,倒想见见。先生非常讨厌剑客,而且不愿意见生人,现在却主动要求见您,您可真了不起。”

“是吗?看来虚名有时候还能派上用场呢。”

“这次千万别再无礼了。”

“好,我就盛装前去。”

第二天,龙马拜访了河田小龙。小龙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微笑着请他进去。他大概已经认定龙马是一个人才了。

正值仲夏时节,烈日当头,城下的人已经躲到阴凉处劳作,中午过后,照例会午睡片刻。

龙马不等天亮,便走出家门,与前来迎接的长次郎一起出发了。他手里拿着乳母阿丫婆做的午饭。他想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河田家中,听他讲西洋之事。这天对于龙马至关重要,他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一点。“长次郎,阿丫婆给我做了拌饭,也有你一份。”

“听说您从小就喜吃拌饭?”

“那样省事。”

“省事?”

“把菜和饭分开吃颇费事。”

原来如此。长次郎感叹,真是个散诞之徒,比传闻中更甚。长次郎乃万事通,听说西洋也有一种类似拌饭的食物,是英国贵族三明治伯爵发明的,慢慢就被叫成“三明治”了。据说来长崎的西洋人就常吃三明治。

“的确如人所说,你果真博学多闻啊。”龙马感叹道。他心想,若是把这个万事通收为手下就好了。

龙马和河田小龙见了面。两人并不谈画,他们谈的是国家大事。小龙知道很多关于海外的新知识,虽然只是听说,但还是让龙马感到十分惊讶。小龙举实例说明可怕的西洋机器。

这些东西,龙马都是第一次听说,他逐渐有些坐立不安。这和武市热衷的“攘夷”大不一样。日本武士若是糊里糊涂地去攘夷,很可能会全军覆没。土佐藩和日本都不能止步不前了。照现在的德川幕府和土佐藩的做法,日本必然会走向灭亡。

龙马攥紧了拳头,道:“小龙,我们必须行动。”

“可我只是一介画师。”

“这跟身份没有关系。”

“我只是略知一些这方面的知识,要行动还得你们这些热血后生。”

龙马不悦。

“坂本,要抵抗西方的入侵,首先要兴工商,而要兴工商业,就需要有船。”

“好,那我就设法弄船。”

小龙道:“你想把那黑船弄到手?”

“对。”

小龙失望了,开始后悔自己那么认真地跟龙马讲话。眼前的这个剑客,果然像他小时候人们对他的评价一样,脑子有些问题不成?

“当然要弄到手,要好几艘。用蒸汽机开着船,上面装上大炮,征服世界。”

“这……咳,你啊。”小龙声音变得低沉。他想对龙马说:你一介乡士之子,做什么春秋大梦!

自从佩里的黑船舰队来到浦贺,日本人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军舰。从那时到现在,才过了仅仅七年时间。

在浦贺,幕府虽然被佩里的美国军舰吓得心惊胆战,但是第二年即安政元年,幕府便任命浦贺奉行官中岛三郎助负责造舰,依英国船样式,制造洋式军舰凤凰号。到了安政二年,萨摩藩也造了升平号、凤瑞号和大元号三艘军舰,献给幕府。因此,唯一拥有近代工业设施的萨摩藩名闻天下。而且,尊王攘夷的大本营水户德川藩,也不仅仅只是会说空口大话。藩主齐昭于安政三年命人在江户石川岛建造了一艘叫做旭日号的军舰献给幕府。只是这艘军舰根本无法开动,成为世间的笑柄。反正不管怎样,见到外国军舰几年之后,日本便造了五艘与之相似的军舰。

但是龙马的这种想法,应该另当别论。

他只是一个无权干涉藩政的乡士,只拥有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和腰间的一把剑。他现在却说想要造军舰。

河田小龙认为龙马大言不惭,有些不悦。

但是,在这之后的半年内,龙马只要有空,便会到河田小龙家中,跟他讲自己的志向。小龙在不知不觉间被龙马感染,开始认真地跟他谈论舰队的事情。但是,他们却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实现这一志向。

“吹牛皮不需要钱啊。”龙马自我解嘲道。因此,“龙马的牛皮船”在城下逐渐变得有名起来。

现在就是等机会了,等着瞧吧。他心里这样想,而在此之前,只能吹吹牛皮,博人一笑。

但是不久,龙马身边发生了一件大事,让他无睱再吹牛了。不仅他身边,整个土佐藩以及天下,都变得腥风血雨。

三月初四为女儿节。

土佐人习惯上并不在三月初三庆祝节日,而是在初四。这一天,土佐藩所有的上士都会到城中接受主公赐酒。

“嘿,今日过节。”龙马一早便发现,那些带着随从的上士一拨一拨地从自家门前经过。但是,龙马当然不会去。不仅龙马,城下的乡士等所谓下级武士,都没有资格出席城中任何宴会。虽然同为土佐藩士,但土佐的上士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到了晚上,约戌时,城下发生了一起让人震惊的大事。两刻钟前城中酒宴结束了,一个被上士称为“鬼山田”的一刀流剑客山田广卫兴高釆烈从城中出来。此时他已经大醉了。

他唱着小曲走出城门。走了一段,一个小个子男子迎面过来。他是城中的茶人,叫松井繁斋,靠着一张嘴博得了宠信。土佐藩士都称其为“马屁精繁斋”。他家在城下西侧,鬼山田的家在西孕,二人顺道,可以同走一段。

二人过了北奉公人町的小高坂桥,正要上永福寺门前的土桥时,一件日后让土佐下级武士大举发起勤王运动的事件发生了。

此时天上有星辰,但路上的行人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路面。这时,前方昏暗中跑过来一个人,撞上了鬼山田。

“抱歉。”黑影说了一句,就要离开。鬼山田大怒,令他站住。

“留下名来。我乃鬼山田,撞了上士就此想走,好没规矩!”

对方不敢回话。鬼山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蔑地问道:“你是个下级武士?”他醉了。土佐有一个其他藩都没有的规矩:如若下级武士对上级武士无礼,上级武士可以杀了对方。

鬼山田拔出了刀。

撞了鬼山田的年轻乡士,叫中平忠一郎,有断袖之癖,宠爱一个叫宇贺某的美少年。

这天晚上,他便和宇贺某携手,在河堤上散步。女儿节之夜,连黑暗都变得妖冶。他大概与美少年做了苟且之事,因此并不想通报姓名,把事情闹大。但是,听到对方羞辱,中平不由得怒上心头。土佐武士中,下级武士往往更加有骨气。何况还有娈童在跟前,他越发不能示弱。

他往后退了一步,摆出架式,道:“山田大人,您如此辱人,难道认为我怕你不成?”

“好大胆,你这个下流胚。”鬼山田往前逼近,举起刀。他的功夫在上士当中屈指可数。而且,他心中还有一种天生的傲慢。

中平不得已下段握刀。釆取这种防御姿势,若没有太大的自信,很难游刃有余。

鬼山田一步一步地往前逼,而中平则一步一步往后退。鬼山田看准时机,大吼一声。“啊——”

中平听对方这声吼,忙举起刀,哪知立时暴露身体,露出破绽。鬼山田朝着他刷刷两刀。

一声凄厉的惨叫,中平倒在地上。

鬼山田不慌不忙地刺中他的咽喉,还以手附其鼻下,确认已经没了呼吸,才叫出与他同行的马屁精繁斋。

“繁斋,没事了,不用害怕,出来吧。”

繁斋站在远处,浑身发抖。

“我想看看此人是何模样,你到那边寺院借盏灯笼,快去。”

“是。”繁斋一溜烟跑了。鬼山田就在此等待。

在此期间,美少年宇贺某急急忙忙跑到中平家,将此事告诉了他的家人。中平有一个兄长叫池田寅之进。他的功夫也很不错,和龙马曾是日根野武馆的同门师兄弟。

寅之进取出长二尺七寸的胴田贯钢刀,将刀鞘扔在门口,拔步便走。

鬼山田正在土桥下的河边洗手,洗毕顺便捧水要喝,池田寅之进便扑了下来。“受死!”他猛地用长刀砍中了鬼山田的背。

虽挨了一刀,鬼山田并不慌乱,抓住草就往岸上爬,爬上去之后拾起长刀,拔出刀来。但是,大概是刚才的一刀太重,他脚下有些发飘。

寅之进步步紧逼,不给鬼山田任何机会。

二人过招,第一招最重要。鬼山田的剑术再高超,背上的伤口毕竟已经开始逐渐威胁他的性命。每当鬼山田移动时,血便从他身上飞溅出来。最后,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一声“下贱胚子”欲举刀砍来时,池田寅之进中段握刀,砍中鬼山田肩膀,然后举刀对准鬼山田头顶劈了下来。

鬼山田顿时变成了一具死尸。

这时全不知情的马屁精繁斋借了灯笼回来。“山田大人,我借来了。”他说着便把灯笼递了过来。借着灯笼的光,他却发现站在那里的人并不是山田。“啊!”他大叫一声就想逃。刚杀了人的池田寅之进还在兴奋之中,道:“繁斋,你也是帮凶?”单手举刀,一刀便将繁斋的脑袋砍了下来。

繁斋的无头躯干两手拿着灯笼,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然后啪地倒在地上。

“胴田贯,很好用。”日后,寅之进战栗着回忆当时的情景,对朋友说。

第二天,三月初五,城下变得沸沸扬扬。

下级武士听说了这件事,陆陆续续来到了坂本龙马家。

不知从何时开始,土佐藩中的几百个下级武士已把坂本龙马和武市半平太二人视为领袖。他们拥护龙马和半平太,逐渐成为维新活动的原动力,其中有将近百人死于日后的腥风血雨当中,只有几个无能小辈活了下来,后来成了维新政府的高官。土佐藩一直被认为和萨摩藩、长州藩一样奉行勤王倒幕,实际上却又有所不同。藩主、家老和上士等藩国上层乃是顽固的佐幕之众,而倒幕派多为下级武士。下级武士为了施展抱负,就必须和藩国的上层斗争。

龙马坐在厅上,一一接待来访的下级武士。他只是点头,而不对永福寺事件作任何评论。

到了下午,几个性格暴烈的年轻武士大叫着“坂本先生,要打仗了”,冲了进来。

“此话怎讲?”

“那些上级武士已经聚集到鬼山田家门口,气势汹汹地要杀进池田寅之进家中。请马上到池田家去。您是我们的领头人,要是你在此无动于衷,我们这些下级武士就无法齐心协力。”

“我马上去。”龙马站起身来,出了家门。为慎重起见,他去了一趟永福寺门前,看了现场。鬼山田、中平和繁斋的尸体都已经被人搬走,剩下的只有土桥以及周边的大摊血迹。土地将几人的血吸了进去,连路边的草都被血染红。

龙马走进池田寅之进的家。乡士和地下浪人等下级武士都已经聚集在此。他们看见龙马走了进来,蜂拥而上。

“拜托您了。”

“大家安静。”

“不能再忍了。”

他们有的在检查刀上的钉子,有的扛着长矛跑来,有的则从杂货铺买来了铠甲,简直是做好了打仗的准备。

这也难怪。因为从这里往西不到一里之地,“敌军”已经准备好了。在鬼山田家中,上士们也都开始磨刀霍霍。

下级武士派出附近的百姓去探查。据其报告,上士的士气颇为激昂。他们大概聚集了有三十个人,备有长矛短枪、弓箭和火箭等兵器,随时准备打过来。

得知消息,龙马旁边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安静,不要闹!”龙马吼道。但是谁也不听。

“这样我们土佐会分裂。”

这似乎正是众人想要的结果。

“一分为二。”

“一分为二。”

“哈哈哈,一分为二。”

他们纷纷叫嚷。下士都想着和上士分裂,并与之战斗。在三百诸侯当中,只有土佐藩如此。

“不能再忍,不能再忍。”有的人甚至跑到院子里,不断地将手中长矛扔向空中,拔出长刀,大叫:“看吧,我们的祖先在关原合战中的仇,现在终于可以报了。这把长刀,就是我十代前的先祖跟随长曾我部大人上阵杀敌时用的。”

关原合战时,山内家属德川一方。而这些乡士们先祖的主人长曾我部盛亲属西军,当时他带着四千土佐兵参加了战斗。长曾我部战败灭亡。他家的遗臣在山内家的弹压和蔑视中于土佐七郡的山野中生存下来,便是龙马等土佐乡士。

以永福寺事件为引线,他们的积郁终于爆发出来。不久传来了消息,说上士那边,有一个在无外流取得免许之资的叫户梶源藏的人,功夫和龙马不相上下。上士们要派他作为先锋来挑战龙马。

“龙马,你听到了吗?”下级武士中最为年长的池内藏太道。

“是吗?”

这时龙马已经下到地上,开始穿鞋。众人非常吃惊,道:“你要去哪里?要是对方杀过来,这里没有你不行。”

“我出去有事。”

出得门来,外面一片漆黑。龙马到了一个熟人家中借了灯笼,沿着水沟快步走起来。风有些暖。鬼山田的家就在水沟旁。家门口挂着印家纹的灯笼,不断有上士及其随从出入家中。

龙马在门前撒了一泡尿,然后走了进去。

“您是哪位?”背后有一个声音问道。

龙马已经站在了脱鞋处。

旁边有一株樟树。要是在这里打起来,还能用樟树当盾牌……龙马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寻思。

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自己也没有太深入地想过。他的想法,就是把这些事都交给那些上士吧。这也是他一贯的做法。

“我是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权平之弟坂本龙马。百忙中前来打扰,真是抱歉。有人在吗?”

“龙马?”

上士们提着刀从门口、玄关、院子里冲了过来。

“灯笼!火把!”

“把灯都拿到玄关这里来。本町的龙马单身赴会了!”

“不要那么吵吵闹闹。”龙马道。他的声音被各种各样的叫声掩盖,但上士们却恐惧不已,其中两三个还拔出了刀。然而谁也不敢近前。

“小子!”一个声音撕哑的人往前走了一步。只有他冷静沉着。“你这个下级武士。”那人道,“真是没规矩,也不通报一声,便擅自闯入上士家中,无礼之极。或者你是明知故犯?”

如若龙马说自己是“故意的”,依照藩法,就可以无礼之罪将龙马斩杀。“你是哪位?”

“本人户梶源藏。”他依然很沉着。不愧是上士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啊,大名鼎鼎的户梶源藏,原来就是您。”近视的龙马弯下腰,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道,“您是真的想跟我打?”

“什么?”

“不要冲动。”龙马道,“我要是死在这里,藩内三百乡士和地下浪人必然会举刀起事,藩士将会自相残杀,最后将有可能导致山内二十四万石的家业走向灭亡。”说完,他又提高了声音,道:“难道不是吗,挂川人?”

因为上士们的祖先是跟随藩祖山内一丰从旧封地远州挂川来到这里的,所以下级武士将他们称为“挂川人”。

“无礼!”

“我说得合情合理,有何不对?现在的天下……”龙马突然拔出长刀。周围的人见状纷纷后退。“现在的天下,就像这样……”他长刀在手,平直一划。“已经开始动荡。”他收起大刀。“在我们土佐,上士和下士却发生了矛盾。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果美国的军舰驶入桂滨,大家还要自相残杀吗?”

“一家人?”有人嘲笑道,“你们这些下级武士,说跟我们是一家人,好无礼。哼!你们敢这么说就是僭越,是触犯藩法的大逆不道!藩法确定了上下秩序,触犯藩法就是谋反。现在我们就将你以谋反处死,行吗?”

这并不是玩笑。龙马一下子便变成了谋反之人。这就是当时土佐的藩风。下级武士仅仅因为说一句和上士“是一家人”,要和他们亲近,就会被当成谋反。在土佐存在着这样一种古怪的法则:被定谋反的下士,即便被上士当场处死,上士也不会被追究责任。

真是无聊之极。在江户、京都和大坂等地开阔了眼界的龙马,突然觉得家乡让自己感到透心凉,这片愚昧而冷酷的地方!并不是土佐本身冷酷无情,而是三百年来驻扎在高知城下的山内武士的愚昧,给下级武士带来了这样的感觉。

比龙马年轻几岁、脱藩后在维新风云中辗转的田中光显(后封伯爵,昭和十四年去世,享年九十七岁。)到了晚年如此抒发自己的感慨:“我们对土佐藩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那里冷酷无情,我们甚至不愿意将它称为自己的故乡。脱藩之后,被新选组等幕吏追究,生命遭遇危险时,站出来保护我们的并不是土佐,而是长州——可以说长州才是我们的故乡。”

户梶源藏下段执刀。在玄关前将龙马围住的十二三个上士见源藏举刀,也纷纷拔出刀来。

“挂川人,”龙马轻轻地靠在樟树干上,道,“这么快就想打啊。我们再说说话,杀还是被杀,等说完之后再定。”

“再说无益。”户梶源藏跳了起来,刀举过头顶,从龙马左前砍下。

龙马一转身,躲到樟树后。源藏的刀砍到树干上。

“逃了。”有人喊道。

当龙马再次从树干左边出现,源藏迅速举刀砍去,右臂却被龙马砍中。虽然是用刀背砍下去的,但是这一刀实在不轻。户梶手中大刀重重落地。

龙马退到了门侧。很明显,他们的功夫不可同日而语。

“谁还认为再说无益呢?”龙马收起了刀,然后挥了挥他那双大手,扬长而去。没有人追他。龙马背上的桔梗纹,让他身后的每个人都感到恐惧。龙马走回池田寅之进的家,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龙马,池田寅之进刚才切腹了。”

“浑蛋!”龙马咆哮道,“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

“没来得及。他突然拿起短刀自尽。”

龙马慌忙跑到里间,只见池田寅之进弓着身子,抱着短刀,在地上打滚。

“拜托了,帮我介错!”池田寅之介奄奄一息道。

事情来得太突然,现场一片混乱,没有人上去替他解除痛苦。不仅如此,还有人慌忙跑着去叫大夫,想要挽回他的生命。池内藏太到此时还抱住池田,道:“你没有必要切腹。”他甚至想把他的短刀拔出来。

这也难怪。池田寅之进乃是当场报了杀弟之仇的勇士。如果在别的藩,他会成为武士的榜样而受到藩府奖赏。但在土佐,杀了上士就犯了破坏藩法的大罪。不仅如此,上士们还聚集到鬼山田家前,要求“交出池田”,想要对其施以私刑,而藩府对此却视而不见。池田寅之进怕自己给同为下级武士的兄弟带来麻烦,于是才趁人不备自尽。

龙马全都明白。“内藏太,退下。”他平静道,“帮他介错。”

“龙马,你?”池内藏太哭丧着脸抬起头来,“你想将这么一位勇士杀掉吗?在其他藩中,他这种报仇雪恨的行为,会让人称赞,简直可以跟荒木又右卫门和堀部安兵卫比肩。”

“内藏太,你错了,这里是土佐。”

内藏太用两手捂住池田寅之进的伤口,忍不住大哭起来。

“内藏太,你就这么无情?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勇士这么痛苦?”

“我明白了。”内藏太站起身来,“池田,我池内藏太替你介错。”

“多谢。”池田寅之进痛苦地说道。内藏太又接着说:“你当场便替弟弟报仇,维护了自己作为武士的尊严。如若不是在土佐,定能成为一个世代被人称颂的英雄。总有一天,我们会找那些上士为你报仇雪恨。”

“那是当然。”

“原谅我……”

寅之进人头落地。内藏太依礼将寅之进的头转向龙马。

“好。”龙马说完,解下刀柄上的丝带,将其浸在鲜血中。

池田,我们不会忘记你。龙马心中默想。大家都明白了龙马的意思,纷纷解下刀上的丝带,用丝带蘸上池田的鲜血。池内藏太一边蘸血,一边放声大哭,脸上鲜血和泪水混流,如同赤面鬼一般。“藩国对于我们乡士来说已经不存在。如若有一天天下有事,我们不会为了藩国奋起,也不会为了幕府奋起,我们会聚集到京都天子身边。”

池内藏太是武市半平太勤王论的拥趸。不仅池内藏太,在场所有的乡士都发出相同的誓言。

龙马走出门,头顶满天繁星。土佐很快就要出大事了。他朝着武市家走去。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在这种时候,他总是要和武市商量。但是他突然想起,武市最近到藩外与人论剑,不在城下。

时为安政六年(1859),龙马已经二十五岁。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龙马却是在埋头读书中迎来了新年。

过了年,便是万延元年(1860),龙马二十六岁。

他天生不喜无聊,读书读厌了,便去找武市半平太,或者教教城下的乡士剑术。但是有一天,家人发现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

“大概又去山上了。”权平并不在意。实际上,过了几天他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十几根大野山药。他知道乳母阿丫婆喜食野山药。

“哎呀,少爷,老婆子真高兴。”阿丫婆抱住龙马高兴地说。

老源头也非常喜食这个。龙马在老源头的房里放了一根,还给他留下一壶酒。老源头爱将山药切成丝,和大蒜拌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喝酒,据说这样,烧酒也会别有一番风味。

然后,龙马走了半天的山路,将剩下的两三根送到姐姐乙女家。不巧的是,这天乙女情绪十分不佳。

龙马没有敲门,直接进了姐姐家门,到了厨下。他往院子里看了看,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最后,他打开佛堂的门。

乙女在那里。她只看了龙马一眼,就又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她,规规矩矩把手放在腿上。连龙马,都觉得有种端庄之美。

“怎么了?这么不高兴?”龙马缩了缩脖子,道,“姐姐,你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就告诉我。”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那你是在生谁的气?”

“你小孩家不懂。”

“我都二十六了。”

“跟你这没成亲的人,是对牛弹琴。”

原来是夫妻拌嘴,龙马明白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乙女也会这样。

“姐姐没有孩子,还是这么年轻,才会和姐夫逗乐。”

“龙马,不得瞎说。就是因为有了孩子,我才闹。”

“那不挺好?”

“不是我的孩子。”

“这……”

“新辅看起来老实,其实十分好色,他跟女仆有染。”

龙马开始往门边退了,他最不擅长和人谈论这样的话题。

“龙马,你要干什么?”

“我还是逃。”

这时,姐夫新辅脸色苍白地从走廊对面走了过来。他看见龙马,非常高兴,简直像是在地狱里遇见了佛祖。

“龙马,”他在走廊里喊了一声,然后小声道,“你听说了吗?听说了吗?”他旋即一脸古怪。

“你姐着恼了,闹得很厉害。你是她最心疼的弟弟,你替我劝劝她。”

“姐夫,是个男孩吗?”

“见笑了,是个男丁。”

“多重?”

“见笑了,将近八斤呢。”

“长得如何?”

“见笑了,和那女人一模一样。尤其逗人爱,真是让人为难。”

“要是那样的话……”龙马故意大声道,“胜负已定了。姐姐输给了那个女人。孩子是上天赐的,也不是姐夫想要生的。”

“嗯,想要生的却不生。我原本只是找乐子。”

“那就好好地待姐姐。其他的事我不管。”

龙马正要逃走,乙女哗啦打开了格子门,白了一眼新辅,道:“好色之徒!”她非常讨厌好色的男人。“我都跟你说了,你太脏,不要再回这个家,怎么还回来?”

“门神啊,你就饶了我吧。”

“滚。”

乙女抓住新辅的领子,就把他扔到了院子里。她还是这么大力气,简直不像个女人,怪不得新辅找别的女人呢。龙马想着,决定劝劝姐姐。

“龙马,你躲开。”

“不。你刚才打了他了,就饶了他吧。”

“龙马,你不听我话吗?你要是不听话,我连你也不放过。”

“姐夫拜托我劝劝你。不如我们俩比比角力,要是我赢了,你就饶了姐夫。”

“比就比。”

乙女就在檐廊上摆好架势。

龙马也摆好架势,抱住一百三十余斤的姐姐,慢慢地将她举了起来。

乙女双脚扑棱。“龙马,龙马!”她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在门口停下之后,一个穿着一身旅装的武士跑了进来。

“龙马,出大事了!”武士道。

来者正是武市半平太。他身躯伟岸,穿披风着马袴,白晳的脸刚刮过,有些发青,嘴里说着“出大事了”,脸上却笑盈盈的。

“怎么了,瞧你穿这一身行头?”

“这个?”武市用鞭子拍了拍长袴,道,“我要去江户。”

“如此突然。”

“是喜报。或许忧国之士要开始行动了。”

“真少见。”

“什么少见?”

“你这么兴奋。”

“哈哈哈,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武市说完,才注意到这家里的异样。

乙女被龙马从廊上扔下去,蹲在地上,这才收拾好,站起身来。被乙女推出去的新辅,也刚站起。

“哎呀呀,可真是热闹。”半平太一本正经地和他们打招呼。

乙女满脸通红。她和半平太年龄相仿,以前还暗中对他动过心。这些秘事,是阿丫婆告诉龙马的。乙女没好好见个礼,就跳上檐廊,躲到门后去了。

龙马强忍着笑,心里暗道:在害羞呢。他又想,半平太这样的伟丈夫才是乙女心中所想,同上新辅当然无法满足姐姐。这样一想,龙马觉得姐姐虽然可笑,却也十分可怜。

冈上新辅慌慌张张地看了看龙马和半平太,也离开了。

“坐下说。”龙马坐在檐廊边,“你说的大事是指什么?”

“大老井伊直弼在江户樱田门外被水户和萨摩的志士杀了。”

“啊?”龙马大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史上最大的强权政府德川幕府的大总管,家领三十五万石,护卫森严,竟然被人暗杀。

天下真要乱了。龙马感到全身的血都往上涌,一时头晕目眩。他从来没有如此热血沸腾过。

“这……这是真的吗?”龙马抓住半平太的手,问道。

“我没有说谎,是真的,你看看我的牙。”半平太张开了嘴,他的嘴里都是血。“往这里来的途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热血沸腾,自己咬的。”

“天下要发生大变了。”

幕阁的首脑被无名浪士暗杀。龙马觉得,这件事会成为引线,接下来必会发生很多类似事件。今后,那些守旧的幕阁和藩府要人很可能都会被暗杀。

“龙马,如此一来,草莽英雄的正气终于要见阳光了。水户和萨摩的武士都立志要以一剑匡扶天下。我们土佐的武士不能再隐忍了。”

“不错。”

“听说主公也很高兴。”

应该如此。老藩主山内丰信为了幕府着想,想要辅佐水户德川家的后代做下一任将军继承人,因此被井伊忌恨,被令隐居。他现在已经改名容堂,不能插手藩政。这也是受了安政大狱之害。

在城下以拥戴天皇而闻名的武市一脸严肃地说道:“京都那边应该很高兴。”武市悄声告诉龙马,他这次是以论剑为名前往江户的。

“为何去江户?”

“萨摩、长州和水户的有志之士都聚集到了江户。我必须到江户去打探动静,再思考我们土佐人今后应该怎么做。若有需要……”

“如何?”

“结成萨长土西国三藩联盟,拥戴天皇,压制幕府。若非如此,便无法拯救现正处于内忧外患中的日本。”

龙马使劲点了点头。只是他们虽然嘴上豪言壮语,心里却无底气。在现在这种幕藩体制下,他们的雄心壮志或许终究只是一个梦。

“今天我来找你,是想拜托你在我离开土佐的时候,帮我照看学堂里那些年轻学子。”

“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就是,有三百乡士和地下浪人分散在土佐七郡,我想把他们聚集起来。上士代代饱食棒禄,不足以谈大事。从今往后,能够经历腥风血雨在时代风云中大展身手的将是我们这些一领具足的子孙。”

他们长谈良久,武市看了看日影,才忙站起身来,说了声“拜托”,便上马飞奔而去。

武市不在的日子,坂本家成了土佐七郡的年轻志士集会之所。自从发生了池田寅之进事件,下级武士们逐渐开始联起手来。“上士算什么东西!”他们心中充满对上士的蔑视。三百年来的压制,终于燃起了巨火。而且,在江户樱田门外发生的暗杀事件,也对土佐七郡的年轻武士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幕府不过如此。他们开始鄙视起幕府来,就连说话都变了。以前他们都尊称“将军府”,现在却直接称“幕府”。

话语与想法息息相关。在人们内心深处,已经有某种东西冒头,要打破三百年来的习惯。对于幕阁的阁老,人们在此之前都尊称其为“老中大人”,自从樱田门事变以来,直接改为老中;对于将军,也不再使用“大树”这个敬称,而是直接称将军。如此不一。

不仅土佐如此。萨摩和长州这样的西国大藩中的藩士,在樱田门事变之后,心思也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以前幕府给他们带来的恐惧和压抑逐渐变得淡薄,他们甚至开始有了这样的感觉:原来,这就像是戏里的布景。

三年后,长州的高杉晋作两手插兜,看着将军进京的队伍,就像在看戏,还大声喊道:“喂,征夷大将军。”跟随将军的旗本将士听见之后,只能把屈辱的泪水往肚子里咽。此为后话。

可以说,自从樱田门事变后,明治维新便已经开始了。没有这次事变,明治维新可能会推迟好几年,而且或许还有可能是以其他形式发生。

但是,虽然同样有影响,土佐的情况和萨摩、长州却不同。在土佐藩,藩公、家老和上士与往常一样,热血沸腾的只是下级武士。而且,这些下级武士在轻视幕府的同时,也开始轻视藩府。

发起倒幕维新运动的萨摩、长州、土佐都是在三百年前的关原合战中战败的藩国,他们对幕府本来就有仇恨。在土佐,战败的长曾我部家臣的子孙成了下级武士,而藩公以下的上士则属战胜一方,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佐幕主义的支持者。

那时,樱花刚落,两名眼神犀利的年轻人来到土佐和伊予交界山间的立川口。土佐虽然不比萨摩,但是也不允许其他藩的人随便进入本藩。

“阁下。”一个村长的手下叫住那两人。这里没有设置关口,由此处的村长负责监看进出之人。“两位武士爷,您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我是水户藩士住谷寅之介,同行的这位和我一样身份,叫大胡聿藏。我们要到高知城下去。”

“有没有通关文书呢?”

“没有。”

差人颤抖起来。从这二人的形容相貌来看,像是盗贼。“当真没有?”

“没有。”

“要是这样,小的不能让二位过去。”

这时,人们都已经聚集过来。除了村民,还有住在附近的乡士和地下浪人。住谷和大胡想硬闯的话或许并不难,但是那么做不是他们此次来土佐的本意。

这个偏僻乡村的人还不知道,住谷寅之介已经因尊王攘夷而名闻天下。他是水户藩的骑兵护卫,俸禄二百石。在藤田东湖辞世之后,继其衣钵而名噪天下。安政大狱之后,他在水户的势力减弱,所以非常失落,开始周游天下,游说各方。

此时,水户乃是尊王攘夷的大本营,以萨长土三藩武士为首的诸藩志士,都唯水户马首是瞻。

“好,好。”住谷对差人道,“我就不去了,但是有两件事我要拜托你,你能帮我办到吗?”

“什么事?”

“其一,我今天住在村长家。”

“另一件呢?”

“在土佐,有没有感叹时事、担忧贵藩未来的有识之士?”

“咦?”周围的乡士和地下浪人听了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报出坂本龙马和武市半平太的名字。只是武市现在人在江户,不在藩中。

“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龙马可能正是您想要找的人。”

“你能把坂本龙马请到这里来吗?”

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

龙马从房间里能够看到院子里的山桃,山桃的叶子郁郁葱葱,显得越发好看了。

在立川口村长差的人回去之后,龙马依旧一脸疑惑,他第一次听说住谷寅之介这个名字。

既要见,就不能不去。于是,他叫上了几位伙伴。五六个人聚在一起,个个都是肤色黝黑而且脏兮兮的乡下武士。

“我问问你们,听说过一个叫住谷寅之介的水户藩志士吗?据说名闻天下。”

“没听说过。”众人面面相觑道,“那么有名?”

“嗯,被人称为东湖之后的东湖,乃是名震海内的豪杰。”

“龙马,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有,以上都是听村长派来的那个下人说的。”

“连一个下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不,那个下人是听他本人说的。”

“不会是假的吧?”

“胡说。”龙马觉得自己这些伙伴有些可笑。没有听说过真名,假的又从何说起。“不管怎样,我想去看一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跟我去。”

龙马指的是擅长说笑和唱歌的两个年轻武士,擅说笑的是甲藤马太郎,擅唱歌的是川久保为之介。

三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从城下出发了。马太郎被人称为“三升酒”,此时他与为之介各背着五升酒。

从城下到立川口的大山约有百里路程。一般来说,途中需要住一夜,但是这三位都年轻,健步如飞。幸亏在日落之前雨就停了。他们踏着泥泞的山路往上爬。

“坂本先生。那个住谷先生能喝多少?”马太郎有着乡下人的无知和淳朴,光想着让人喝酒的事。

由于安政大狱的迫害,水户勤王派几乎全军覆灭,住谷寅之介想要重整旗鼓,尤其想和西国强藩的志士联手,以舆论批判幕府。他已经到越前松平、艺州广岛、长州毛利等强藩,游说当地的有志之士,现在又来到了土佐。他心中充满期待。

龙马、马太郎和为之介来到位于立川口的村长家时,已是深夜。马太郎敲了好大一会儿门才把人叫醒,接着又把村长叫起来。“请告诉水户的住谷先生,坂本龙马及甲藤马太郎、川久保为之介从高知赶来相见。”

住谷寅之介被人从熟睡中叫醒,有些不悦,心想真是乡下人,不懂规矩。睡在旁边的大胡聿藏睡眼惺忪地起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天寒,应该快到丑时了吧。”

“丑时?明早再来多好。”

这时从走廊对面传来说话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久,几个乡下武士就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住谷和大胡走出来时,马太郎十分惊讶,因为寅之介是个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汉。

“鄙人是水户藩的住谷寅之介,这位是同藩的大胡聿藏。”

“我们来晚了。”龙马等人各自报了姓名。

相见毕,马太郎便把村长家的仆人叫了进来,吩咐道:“准备酒菜喝酒。”他吵吵嚷嚷地在房里奔来跑去。为之介也进进出出准备酒菜。看情形一时间是不能谈话了。

“坂本先生,”敏感的住谷大感不悦,“你们土佐人可真爱热闹。”

“是吗?”龙马抚摸着下巴,淡淡道。

不一刻酒菜满桌。“来来,喝一杯。”马太郎把酒壶拿了过来。但住谷却不能饮酒。

“我不会饮酒。”他拒绝了。马太郎和为之介却不会因为这种委婉的拒绝而放弃劝酒。他们强行递过杯子。酒杯非常大,能盛五勺酒。

“这……这么大的杯子?”酒量极小的大胡聿藏目瞪口呆。

“大胡先生,您能喝多少?”

“少许。”

“两升可以吗?”

“不,少点。”

“许吧。”

这是土佐的风俗。有远方来客,好客的土佐人便会极力劝酒。只有将客人灌得烂醉如泥,他们才会尽兴。

今晚定要尽兴。这是马太郎和为之介的想法。

“来来,再来一杯。”

马太郎和为之介不停来回斟酒。

酒是土佐佐川乡精酿的美酒司牡丹。这是土佐人喜欢的烈酒,喝了一升半之后才能品出甜味,饮者会变得贪杯,是一种适合好酒之人喝的酒。

马太郎和为之介一边给客人倒酒,一边自己喝着。在喝了大约有一升的时候,二人道:“我们唱首歌给各位助助兴吧。”

“多谢,可是……”住谷寅之介一脸不悦,“我们既不是来喝酒也不是来听歌的,我们是来谈国事的。在我们都还没有喝醉之前,谈谈大事吧。”

“那太拘谨了,太拘谨了。”马太郎明显已经喝醉了,“为之介,你还不赶紧唱。住谷先生都这么说了,你还愣着干吗?让大家扫兴。”

“好,我唱。”为之介拍手唱了起来。他有一副好嗓子,和他的长相全不相称。马太郎拿起筷子,敲着碗给他打拍子。

住谷寅之介在江户长大,最害怕的就是乡下这种过度热情的待客之道。唱完歌之后,几个土佐人为了助兴,开始划拳。

“哈!”两个人大吼一声,伸出拳头相碰,然后数攥在拳头里的筷子的数量。这是有规则的,输了的人就要罚酒。

“喝呀。”

“嘿呀。”

“喝呀。”

“嘿呀。”

两个人吵作一团。

住谷和大胡茫然地看着他们。

“坂本先生,喝酒和玩乐到此为止吧。”

“小马,阿为,别闹了。”龙马苦笑道。看着两个同伴吵吵闹闹,龙马也开始感到无趣,但他还得替小马和阿为辩解一番。

“这两个家伙听说能见到天下闻名的住谷和大胡先生,背着酒冒雨爬山来到这里。这是土佐的风俗,还请二位见谅。”

住谷寅之介往前进了一步,开始讲起幕府的内幕和各藩内情。他一说起这些,便明快而流畅。

龙马微笑着点点头。

但是当住谷问起关于这些大事的看法,别说马太郎和为之介二人,就连在土佐名声赫赫的龙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对于幕阁的情势一无所知。

真是无可救药的乡巴佬。住谷寅之介俊秀的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龙马这几个土佐武士给住谷寅之介的印象,确像三个乡巴佬。住谷寅之介留存下来的日志中,记有这么一句:“其余二人,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言辞甚是苛刻。

他所说的“其余二人”,当然指的是马太郎和为之介。不管马太郎还是为之介,在土佐都是响当当的勤王之士,但是在天下第一流的论客住谷寅之介看来,他们不过是市井之人,“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也是自然。但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贬低,他们二人未免太可怜。不管怎么说,两个淳朴的乡下人,扛着酒翻山越岭尽力款待来到土佐的水户藩志士,并且尽自己最大努力让他们尽兴。

住谷的日志中还写道:“甚至连龙马都不知道官僚姓名。”

住谷在席间悲愤慷慨。“幕阁的某大人如此想法,某大人是如此之人。长此以往,不仅赶不走洋人,还会被他们侮辱,最后导致亡国。”本应与他同气的龙马却连那位大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不过是对牛弹琴,还谈何要促使土佐的有志之士奋起?

“浪费了一日,遗憾。”他不禁叹息自己的考虑不周,巴巴地来到偏远的藩国土佐,竟是毫无收获。龙马当时大概也十分茫然。

在日志中,他这样评价龙马:“可亲近之人。”

在住谷的眼中,龙马不是一个志士论客,而只是一个可亲近之人。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可亲近之人”日后能在维新运动中发挥出那么大的力量。

龙马也是一样。在道别的时候,他因为自己没能与住谷畅谈而感到惭愧,不停感叹:“要是有武市半平太在就好了。”

“我听说过武市,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高人吗?”

“是。他是城下出名的尊王论者。你们肯定合得来。”

后来,住谷在水户藩主德川庆笃进京之后,于水户的京都藩府任大藩组代理军用挂,然后又成为京师警卫指挥,担任水户藩驻京都武士的头领。他和过激的公卿交往,与他们谈论时务,可惜还没成大事,便于庆应三年六月十三于祇园祭夜里被正在京都鸭川松原河岸抢劫的武士杀害。

却说樱田门之变后,天下局势动荡不安。武市半平太为了知悉局势,到江户与诸藩同志会合。他回来时,已经是文久元年(1861)八月。

从大坂走海路回到四国的武市,一路翻越四国的山脉,欣赏着阿波领内大步危的奇景,从土佐领内的穴内川溪谷下山,到高知平原时,他感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心中生出一个计划。

远处西方的天空下,能够看到高知城的天守阁。武市一边沿着领石坡下山,一边冲着天守阁微微致意。

他乃谨慎正直之人,和龙马等土佐七郡的乡士稍有不同,他重视藩国,尊重藩公。当然,这是他谨慎正直的性格使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武市家虽然也代代是长曾我部旧部的乡士,但是到他祖父半八的时候,已赚了一些钱,而且靠着强有力的关系,被破格提拔,成为白札。白札乃土佐的一种独特阶层,是仅次于上级武士的称号。但虽说如此,白札始终不是上士。

“这白札,是个奇怪的阶层。”和武市同时代的土佐藩士——明治后成为侯爵的佐佐木高行道,“位于乡士之上,与上士一样,外出时可令随从持枪,但上士会直呼其名。若是上士,其妻儿眷属在晴天可以打伞,白札家只有当家人方能如此,其妻儿则均不能打伞。”

白札能够享受到一般乡士享受不到的恩典,是他们能和上士一样,直接觐见主公。虽然同是武士,但是从这一点上来说,白札和乡士有着天壤之别。龙马等土佐七郡的长曾我部的遗臣,在关原合战后的三百年里,一直受到如俘虏般的待遇。

武市虽然不是上士,但是他和下士们不同,对主公有亲近之感。所以,他在领石遥望高知会点头致意。他的这种立场和心情,给他后来的行动投下了一丝阴影。

武市的心在燃烧。这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奇特的火焰。这火焰如今正在全日本燃烧,有可能烧掉幕府和诸藩。但是现在,谁也没有料到到,能料其一二的只有在江户和武市密会的萨摩桦山三圆及长州桂小五郎、久坂玄瑞、高杉晋作等人。

武市没有马上回高知城下,而是去了一趟老父半右卫门隐居的吹井,向父亲问安。吹井周围都是和五台山相连的丘陵,风景优美。武市半平太就出生在这里。他家位于半山坡,周围都是石墙,如同一个工事堡垒,颇有些战国以来一直扎根于此的豪族之风。

武市并没有将自己在江户和萨、长的有志之士秘密约定的起义密谋告诉家人,只是把从江户带来的土产分给家人,然后便独自坐到檐廊边,看着初秋平静的天空,寻思明天就能见到富子了。

从他平静的外表,谁也看不出他竟是个热血沸腾的志士,谁也不会想到他心中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

武市在江户买了一根珊瑚簪子,藏在行李的最里边。想到妻子收到簪子时的高兴劲儿,他心里就感到无比温暖。

在土佐藩,现任参政吉田东洋就任之前,实施的是彻底的俭约令,严禁金银和珊糊的簪子买卖使用。武市二十岁左右时发生的那件风流韵事,就像小曲中所唱的那样:纯信和尚在播磨屋桥买了一根簪子送给阿马,但是哪知簪子只不过是在马骨上涂上了红色颜料后粗糖的仿珊糊制品。

喜欢豪奢的吉田东洋上台之后,俭约令有所松弛。但奇怪的是,吉田东洋的政策并非是从经济方面来考虑,而是出于一个可笑的动机:“上士应该讲体面。要是总穿那些皱皱巴巴的棉服,会被乡士和庶民耻笑。为了体现威严,上士可以多少修饰修饰。”原因仅仅如此。而且,这种松动主要是针对上士及其家族,对乡士依然很严格。

武市属于白札,所以可以买珊瑚簪子给妻子戴。

第二天,他回到了城下新町田渊町的家中。“我不在时,你身子可好?”

这是他进家门之后跟妻子说的第一句话。

但是夫妻俩还来不及说几句知心话,他的朋友和弟子等便陆陆续续来到家中。富子便开始忙着接待。

武市半平太疼爱夫人,在城下也算声名在外。但不幸的是,他们没有孩子。有一次,门下弟子来到武市家中,偶然说到没有后嗣之事。这在当时的武家乃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如果没有儿子,就会被藩府剥夺家禄。

此外,还有更重大的伦理问题,没有子嗣,便会断绝香火。在武士家中,子子孙孙都是靠着先祖的功名享受俸禄。祭祀便是报恩。如果没有子嗣,自然断绝了祭祀的香火,便是对祖宗大大的不孝。

无子则去。这种歧视妇女的不成文规定,就是从这种背景中产生的。妒则去。

这个风俗也是从此得来。在妻子没有生育的情况下,武家便会考虑纳妾,而且这种行为是得到公认的,所以妻子不能嫉妒。

于是,武市的弟子——以爱说笑闻名的吉村寅太郎想到一个办法,来到半平太的妻子富子面前,道:“您别告诉瑞山先生。看先生的样子,是不会纳妾的,要是这样……”

吉村想的法子是,让富子以生病为由到海边的亲戚家住一段时间,其间让年轻的侍女留在家中侍奉武市。再正直的人,长达一月和年轻女子独处,也不免会动心。

富子听了这个点子,大笑,点头同意了。她真正的心情如何,或许只有自己才知道。反正不管怎样,富子离开家出去静养了。

代替富子照顾武市起居的是吉村寅太郎荐来的故乡女子,家住高冈郡津野山乡北川村。虽然是个乡下姑娘,一张瓜子脸却十分惹人怜爱。

吉村不时去武市家打探一番。但是武市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杂念。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吉村的恶作剧无疾而终。当装病的富子回到家中,半平太高兴得热泪盈眶……

武市半平太回家当晚,龙马像往常一样慢步来到武市家。武市令富子回避。连他如此疼爱的富子都要回避,说明事情非同一般。

龙马坐了下来。

武市半平太向龙马讲起江户的情形。萨长土三藩的有志之士密会的地点位于麻布的长州藩府。这个藩府中有一个空房间,在此之前也经常作为各藩的有志之士聚会之所。

龙马在江户的时候曾经和桂小五郎在那里痛饮过一两次,所以完全能够想象出当时情景。“原来那个房间很脏。”

“现在也很脏。但是,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樱田门十八烈士所写长篇斩奸状,顿觉热血沸腾。自然,众人热议起如何不让这些人的鲜血白流,逐渐变得激昂,最终商议起义,推翻幕府。你以为如何?”

“很好。”龙马拔下一根鼻毛。

“龙马,在这种时候拔鼻毛,太不庄重了。”

“哦。”龙马缩回手去。

“倒幕运动由萨长土三藩发起。三藩虽然都是西国强藩,但是藩中实权却都在守旧论者手中。”

的确如此。这三个藩国中的每个高层,都以自家为重,惧怕幕府。这是三百年来养成的传统,很难一时改变。聚集在麻布藩府的三藩有志之士,并非掌权者,他们的议论都不过是纸上谈兵。

武市脸上泛起红潮。“倒幕起义定在明年。等待时机,集结武力,大举三藩之兵集结京都,拥戴天皇,齐心勤王。我们决定各自回藩之后,说服藩内重臣和藩主,全藩勤王倒幕。”

“勤王倒幕”的说法由此产生,在此之前用的是“尊王攘夷”。

但是,这究竟有几成胜算?简直就像是做梦。萨长二藩先不说,但说在土佐藩,藩主、参政和上士都是顽固的亲幕派,要让他们改变想法,比徒手推翻五台山还要难。

“因此,我想发动众人。”

“发动众人?”

“将代代住在土佐七郡山野中的乡士聚集起来,组成土佐勤王派。龙马,你能领导这些人吗?”

“这应当由你来做。”

龙马之所以拒绝,没有什么太多的原因。他是觉得,借众人之力发起起义这种事,不太符合自己的性情。他总认为还有更适合自己的路数。

“那我就当仁不让。但是龙马,你得帮我。”

“那是当然。”

“击刀起誓。”

武市将南海太郎打制的长刀横于腿上,抓住刀柄,这是自古以来武士发誓的方式。双方碰一下刀柄,意为永不相负。

龙马却咧嘴一笑,道:“这是要发什么誓?”

武市非常无奈:刚才白说了!

“是这样:你与我一起行动,生死与共,携手统一藩论,兴倒幕义军。”

“我不能起誓。”

“为什么?”

“半平太,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定什么时候心思就变了。你和我这样的人一起发誓,有何意义?”

“岂有此理!”

“但是我可以发誓把幕府推翻,只要坂本龙马生于世上一日,就当致力于推翻幕府,只是我会照我自己的方法去做。”

“什么方法?”

“尚未找到。”

“怪人。”武市笑了起来。

龙马却没有笑。“在我找到自己的方法之前,我会帮你实现壮举。”

“古怪。”

“怪什么?世间那么多人随随便便起誓才怪呢。”

“龙马,”武市严肃起来,“你和我是至交好友。虽如此,性情却完全不同,由此想法也就不一。我们总有一天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但是目前你是赞成缔结土佐勤王党的,对吗?”

“起誓!”

龙马拿起佩刀,敲了一敲。

武市也拿起自己的刀,猛击一记。

他们握住了对方的手。武市手掌阔大,龙马的手更加宽厚。在握手的时候,他们都感到心潮澎湃,就像他们的大事已经成就了一半。

“天下英雄唯你我。”他们感叹道。或许有人会笑他们二人是痴心妄想,且让他们笑去。龙马板起脸来,表现出少有的认真。武市也是一脸严肃,良久,两行热泪从眼中流下。

“龙马,武士就应视死如归,我们从今日始,要踏入战场了。”

“半平太,冷静,冷静。”龙马大声道。他马上又笑了起来,泪水流下脸颊。

次日开始,龙马天天出门。他是去武市半平太家,与他一同密谋。

此时天气酷热。十日后的一天,龙马敞开领子,迎着风,朝东走去。高知的城下町沿潮江川而建,东西狭长。龙马家在城市西边,武市家所在的新町田渊町在东郊,两家大概距离四里。

途中遇到了八九个相识的乡士,他们看见龙马,都会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走开。

看来大家都心中有数。武市自从回藩之后,就和龙马把这个密谋悄悄地告诉了几个主力。自然,乡士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就连土佐七郡大山里的乡士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所以,当龙马在大街上与乡士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都跟龙马打声招呼:“今日天气真热。”然后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来到龙马身边时,才对他说:“坂本先生,拜托了。”还有些人吵吵闹闹道:“龙马,我是个无用之人,但有一点好,就是不怕死。你若是需要,随时把我的命拿去。”

这一天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中,有几个能活到明治维新之后呢?那须信吾、安冈金马、大利鼎吉……都在倒幕运动中倒下了。土佐的大地热起来。土佐七郡的草木开始晃动。总有一天,大地的震动会唤来七色云,唤起地动,震惊天下。

龙马今天遇到的不仅仅是这些人。过了播磨屋桥,他遇见一个奇怪的大汉。大汉眼睛炯炯有神,下颗结实,嘴唇下撇,脸上线条刚劲。

“坂本!”壮汉喊道。他便是安艺郡井口村的地下浪人岩崎弥太郎。

此时的弥太郎已经从大牢里出来。之后,他离开了村子,在城下的西南鸭田村建了间茅草屋,开设了一间学堂。其间遇见了因为获罪被贬到长滨村蠻居的吉田东洋。吉田东洋复职之后,弥太郎便被提拔为下横目。这只是一个非常卑贱的职位,任务是探听乡士的动静,打探乡士有无不法之举。

“上次那件事,给你添麻烦了。”岩崎说道。他说话时的眼神,让人感觉他从不懈怠。

真不巧,见到这么一个恶人。其实龙马现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弥太郎肯定是听说了密谋,才到这里来的。

“上次那件事,给你添麻烦了。”岩崎弥太郎又说了一遍。但是从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感激。他在仔细地打量龙马。

“弥太郎,你眼睛好可怕。”龙马嘿嘿笑道,“听说你当了下横目啊。”

“没错。”弥太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和龙马同是下级武士,现在却当了上士的走狗。

“真是了不起啊。弥太郎,你这张脸本来就不好看,现在就更像带屋町阎王殿里的那尊阎王了。”

“吉田先生对我有大恩,他好心推举,我不能不干啊。下横目虽不是多好的差使,但是既然上任,我就要好好干。龙马,你对我有恩,但是公事还要公办。我问你,你现在要去哪里?”

弥太郎已然知晓龙马要去武市家,不过故意这么问。土佐乡士的密谋确实也已经传到了弥太郎耳朵里。因此,这几天他开始到处奔走查问此事。

“说啊,龙马。”

龙马双手揣在怀里只管走。弥太郎只得跟着他。他怕龙马突然拔刀,于是跟在龙马左侧,稍微靠后。

红蜻蜓在龙马头顶飞来飞去。龙马跳起来,想要捉一只。

“快说。”

“我要去武市半平太家。你这个下横目,肯定想知道我们在那里谈论什么,要不我跟你说说?”

龙马抓住了一只红蜻蜓。

弥太郎心里对龙马生出几分恐惧。他私下自认为自己乃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才,学问深厚。他写的文章,连吉田东洋都赞不绝口。他也有气概,精力充沛,一边在藩府当着一个下级官差,一边为实现野心而积蓄实力,只要有机会,他就准备扔掉身上佩戴的大小双刀,弃武从商。

但是,他唯独拿龙马没有办法。龙马不及他有学问,想法却和常人不同。龙马在想什么?会说出什么话?就连弥太郎这么精明的人,都完全猜不出个所以然。此时也是如此。

“弥太郎,我在考虑谋反。”

“啊?”

可恶!弥太郎暗道。

“是要颠覆天下的大谋反。不要太吃惊,一个崭新的日本就要从土佐的土地上产生。”

“别吹牛。”

“我不是吹牛。弥太郎,就在你脚下这块菜园前的土地上。”龙马蹲下身,咚咚敲了敲大地,“不久,这里将成为震动天下的中心。”

龙马的牛皮越吹越大,这事俨然已经不是一个下横目能管的了。

在新町田渊町武市半平太家中,此时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

“龙马,怎么来得这么晚?”半平太道。

“在路上碰到了岩崎。”

“下横目岩崎?”

以剑术为豪的岛村卫吉站了起来。河野万寿弥(后来改名敏镰,维新后历任内务、文部、农商务和司法大臣,封子爵)等人则已从屋子里飞奔出去,大概是想抓了岩崎。

“算了,他也是例行公事。”龙马解下佩刀扔到一边,坐下。

半平太哗啦打开卷纸,道:“龙马,血盟已经起草好了。”

“太好了。”

字写得妙极。文章由城下的国学学者鹿持雅澄的弟子大石弥太郎起草。因为大石有着国学的素养,所以文章用的是和汉混合的文体。辞句甚是激昂:堂堂神州,竟受夷狄之辱,万古流芳之大和魂今日竟濒临绝灭……

文章从此开始,全文四百余字,字字經锵有力,足能打动每个志士的心。

——奋起大和魂!异性兄弟结义……旌旗指处,众心同一,赴汤蹈火而不辞。

“如何?大石想了三天三夜。”

“好。”

龙马嘴上虽这样说,但他的性情,并不喜这样的美文,因为他不喜粉饰之物。但是他知道美文有时可以带来异样的效果,这和酒一样。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读起来铿锵有力的激越文字,足以让七郡志士心醉。

“龙马,署名吧。”半平太将砚台推了过来。

龙马不动声色地拿起笔,写下“坂本龙马直阴”几个大字,然后拔出短刀,划破小指,等血沾满手指,便将血印按到纸上。

在血盟上署名的志士陆续增加,最终达到了一百九十二名。另外,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在血盟上署名,但是自认为是倒幕同志的也有大约一百人。加起来一共三百来人。这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幕末的风云中牺牲了。维新后活下来并位列维新政府的达官显要和华族的计有田中光显、佐佐木高行、土方久元、河野敏镰、岩村通俊、清同么张、南部瓮男、尾崎忠治、野村维章、冈内重俊、中岛信行、小幡美稻、片冈盛马、石田英吉、岩村高俊、岩神昂、古泽滋、大江卓、安冈良亮、斋藤利行、西山志澄等。

在血盟上署名的人当中,还有几个是上士出身,大概缘于武市的巧妙说服。这几百个年轻人多被称为土佐勤王党。因为人数众多,连藩府也不敢轻易对他们动手了。

“怎么回事?”武市半平太竖起耳朵。

门外传来一阵阵骂声,像是有人在争吵。

“好像闹得很厉害。是岛村和河野。”

“我去看看。”龙马站了起来。他大致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很可能是岛村卫吉和河野万寿弥抓住了下横目岩崎弥太郎。弥太郎这个蠢货,刚才不回去,偏到这里来找死。龙马走出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岛村卫吉抓住弥太郎的衣襟,河野站在他后面。

“岩崎,快说实话,刚才在这里干什么?”

“放开我!”岩崎嚷道,他被人抓住,却依然很沉着。“你们最好搞清楚,对官差无礼,没有好果子吃。”

“你逞什么能?我们要是连你们这样的狗官小吏都怕,还谈什么国事?”岛村道。一说到国事,他们便理直气壮了很多,甚至根本不把藩府官员放在眼里。龙马觉得有些好笑。“河野、岛村,放了他。”

“不,你虽说话,我却还是不想放。岩崎这家伙,贼眉鼠眼地偷窥。”

“我知道了。”岛村仍抓着岩崎的前胸。龙马把他的手拽过来,道:“岩崎,你也是奉命行事。我要是官差也会这么做的。你跟我来。”

“去哪里?”岩崎愤愤道。

“去武市家中。”

“啊?”

“聚在这里的人,都在谈论无愧于天地的大事。你把这些话记下来,送给藩府。”

“坂本!”河野万寿弥惊讶道,“这家伙可是下横目。”

“我知道。但岩崎弥太郎也是条汉子。你们看他这张脸……”

岩崎一脸怒气。他那张脸就像是用冰冷的石头雕刻出来的,实难用好词形容。

“他长着一张男人的脸。河野、岛村,如果你们是条汉子,就成全他吧。若非如此,我们将得不到天下。”

河野和岛村都是龙马的拥趸,听了龙马的话,他们心里变得平静了。但始终没有平静的则是岩崎弥太郎本人。“坂本,我可不领你的情。”他转过身,大摇大摆朝着菜园场走去。

真是一个不服输的家伙。龙马失笑,但是在他看来,像岩崎这样的人比聚集在武市家中的壮士更能吸引他。

到了晚上,龙马与武市相谈甚欢,离开时已经是戌时四刻。

老源头提着灯笼从本町家中赶来迎接。他提灯笼给龙马照着脚下,非常高兴。在他等龙马的时候,武市夫人给了他酒喝。

“武市夫人真是个好人。”老源头十分本分。

“是。”

“少爷您也快点娶位少奶奶吧。”

“不行。”

“那可不行。还是您已经喜欢上哪家千金了?要是那样,您就告诉我老源头。”他还将龙马当成一个孩子。“权平大少爷会去给您提亲的。难道您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你指的是谁?”

“福冈家的田鹤小姐。”

“胡说!”

龙马踢飞路旁的一块石头。田鹤小姐不该喜欢,最终会有缘无分。家老的妹妹和乡士家次男怎能成为夫妻?

“少爷啊。”老源头很是担心,“不管您多么喜欢她,都是没有结果的。您老是这么想着不该想的人,会失去斗志、萎靡不振。”

“我看起来这么萎靡不振吗?”

“这,嗯……”

在老源头看来,龙马好不容易在江户第一流的武馆取得了皆传资格,回来之后却既不开武馆,也不娶媳妇,整日无所事事,太不可思议。

不知老源头从哪里看出龙马会成大器,还极力与龙马之父和兄长辩解,除了乙女,就只有老源头如此了。

“老仆真是看走眼了。”老源头说话毫不留情,“赶快娶门亲,成了家,跟大少爷分开过,老仆我跟着您。”

“我会有那么一天?老源头啊,可能土佐盛不下我。”

他言下之意,自己不适合待在这个小地方。心里总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虽然十分赞成土佐勤王党,但是同岛村和河野这样性情单纯鲁直的壮士说一样的话,却不是他会做的。

且和他们干一段时间。龙马又踢飞一块石子。

头顶星光闪耀。龙马忽然想问问天没有适合我的天命吗?风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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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一七、待宵之月

高知城中有豪门四家。城下的孩童中间流传着一首歌谣,歌中所唱便是这四大家族。

常言说富不过三代,西乡隆盛也曾经说“不为儿孙买美田”,可见自古财富易散。(笔者这个时代,高知这四大家中的三家,在几代前就都已经衰落了。现在仍住在高知市内并保持家业繁盛的只有川崎家。正如歌中所唱,川崎家世世代代是山林地主,早早便开始关注教育,斥资创办了私立土佐高中,深受市民敬重。)且看龙马时大家族究竟如何。

上才谷虽是商家,但也是当地武士坂本家的本家。他家经营当铺,故歌谣盛赞他家的“古董”。如前所说,坂本家和上才谷屋的宅子都位于本町一丁目,虽不是由一个门进出,两家内宅却能相通。

一为武士,一是商家,两家本是一家,只不过如今宛如双头蛇。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龙马和武市半平太等人自然不同,他的性情中有着商人的阔朗与豁达。

下才谷家又如何呢?下才谷和坂本家并非同族,而是几年前上才谷的管家另立分号,方才逐渐成为有名的富商。其家虽也已是一方豪富,对坂本家却执礼甚恭,仍奉为主家。奇的是,这下才谷家所生女子,无一不貌美如仙。此时的四位千金,无不出落得花儿一样。城中人大生感慨:“下才谷家是块美女田啊!”

长女招了一个上门的女婿,二小姐三小姐也都已经出阁,只有小女儿待字闺中。这小女儿芳名美以,年刚十七。美以幼时,坂本龙马对她疼爱有加,每到赏梅、赏樱时节,都会抱她同去。美以与权平的独女春猪同庚,二人亲密如同姐妹,只是性情却大相径庭。性情活跃正是坂本家的家风。龙马的侄女春猪活泼开朗,最爱生事,家中整天都能听到她的笑语欢声。美以却温柔娴静,常居深闺,所以春猪总到下才谷家去寻美以。

一日春猪从下才谷家回来,一见龙马,叫了一声“叔叔”,便笑得前仰后合。

“你笑什么?”龙马一时摸不着头脑。

春猪冲龙马眨眨眼,一脸神秘,似乎有什么大事。“叔叔,明天您有空吗?”春猪问完,忍不住又笑。

春猪肤色白晳,面如满月,龙马总戏称她“河豚”,十分疼爱。可惜脸上有一粒麻子,若是没有这麻子,她也可称得上一位美人。后来龙马在长崎时,常买法国香水与脂粉寄给她。他当年写给春猪的信甚至流传后世。

如今爱侄春猪问他“有没有空”。

“啊——有空。”龙马顺口答道。其实他此时哪里有空?自从土佐勤王志士誓约之后,他每日都在武市家待到很晚,忙着接待从安艺、香我美、长冈、土佐、吾川、高冈和幡多诸郡赶来的年轻武士。他们纷纷抱着已经退色的家传宝刀,前来拜访武市。

聪明的春猪其实知道,龙马最近正忙着和新町田渊町的武市先生商议一件大事。她是明知故问。“要是叔叔闲着,侄女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明天您带我去五台山赏月吧。”

“已经到了赏月时节吗?”

最近龙马忙得忘了日月。阴历九月的明月已经逐渐变圆。明晚的月亮称待宵月,后天就是月圆夜。只是春猪为什么想去看十四的月亮呢?

“因为那时人少。”春猪一本正经地说道。

“人少就好?”

“嗯。”

春猪好像有“阴谋”。

“我知道了。明天午后,你带着老源头先到五台山下的桃木茶屋等着,我随后就去。”

“随后去?”

“白天我有点事。”

龙马嘴上轻描淡写,其实是一件大事。他想再次远行。明日他便要向藩府申请出行,明说是到赞州丸龟与人切磋剑术,暗里则是到各藩游说当地志士,发动勤王起义。

第二天正是九月十四。龙马到了藩府家老福冈家,交上申请,然后在红日衔山时,去了五台山山脚下的桃木茶屋。抵茶屋时,天色已晚。再等半个时辰,春猪期待的待宵月便会升起。

茶屋老板茂兵卫和龙马是旧识,见龙马到来,亲自跑到玄关迎接。

“我家春猪来了吗?”龙马问道。

“小姐早等不及了。”老板说完引项过来,贴到龙马耳边急急道,“那……小的也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原来长得比人们传说的还要美啊。”

说的是春猪?!龙马认为老板刻意奉承,一时哑然。春猪的确有可亲可爱之处,但绝非老板所说那种美女。

“你的嘴可真甜啊。”

“哪里哪里,贱内和寒舍小婢,都说那位小姐美艳不可方物,令人目眩呢。”

“看见春猪就睁不开眼睛?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我都没注意到呢。原来春猪如此美貌,都闻名城下了啊。”

“不,不。”茂兵卫顿时尴尬不已,道,“小的说的是那位与她一起来的小姐。”

“一起来的小姐?是谁?”

“下才谷屋掌柜老爷的小千金美以小姐。”

“美以也来了?”龙马笑了起来,“她当然会很漂亮。我几年没有见过她,现在出落得如此出色了?”

“是啊。”

“但是茂兵卫,你可让我家春猪丢丑了啊。刚才那些话若是让这丫头听见,可饶不了你。”

“哪里。”老板又气又急,“这是坂本少爷您多虑。春猪小姐也算美人。”

“也算?真是可怜。”龙马脱鞋,大步走进去。一个婢女手持赌烛碎步跟上。

美以这小姑娘,现在变得这么引人注目了?龙马大为高兴。当年抱着美以在五台山赏梅的情形,恍然如在昨日。哗啦一声,他拉开纸门。房间朝东,可惜看不见吸江寺的海景,但等月亮升起,照到矮山顶的青松,那定是一幅美丽非常的画卷。

春猪的确在私底下瞒着龙马进行一个“阴谋”。甚至可以说,她这个“阴谋”就要大功告成了——她已经成功地将龙马约到了五台山下的这间桃木茶屋。

“嘘——”当听到玄关处传来龙马的脚步声,春猪便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美以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了春猪一眼,马上低下了头。

“高兴吗?”春猪像是在看热闹,道,“美以,你可不能装哑巴。你得说点什么。”

“嗯。”美以点了点头,声音细若游丝。

美以还清楚地记得在她十岁的时候,龙马带她去赏梅的情形。那时龙马刚从江户学完剑术回到家乡,他不时拉着她的小手,遇到洼地时则把她抱过去。龙马大她十一岁。在当年的她眼中,龙马已是一位伟男子了。只是十岁的女孩子怎容小觑,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那时她似乎已经深深地喜欢上龙马。那种情感和大姑娘并无两样。不同的是,当时尚是孩子,童言无忌。一日,她回到家中,对母亲阿幸说道:“我想嫁给龙马叔叔。”

阿幸忧心不已。她想的是,女儿虽只有十岁,但这种事也不可随便敷衍。“不行。”阿幸断然反对,“坂本少爷生于武家,而且是我们的主家,你不能嫁给他,你以后要嫁给商人。”

美以虽还是个孩子,听了这话却也十分伤心,当晚梦中便哭了。此后,她再没有见过龙马。但是她从频频来家玩的春猪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龙马的消息,对龙马的事了如指掌。

转机发生在前一天。春猪绘声绘色地对美以讲着龙马的笑谈和怪癖时,突然严肃起来。

“怎么了?”美以问道。

“你不是喜欢龙马叔叔吗?”春猪毫不忌讳。美以无处可躲。

“喂。”龙马一进房间便叫道,“是美以吗?”说完大笑。

春猪气道:“叔叔对美以太粗鲁了。”

“此话怎讲?”

“多年不见,一见之下不好生招呼,只是取笑……”

“说得有理。”龙马也有悔意。但是接下来他就盯住了美以,仿佛端详一件罕见之物。“美以,你到底是人是仙?”他感叹连连,“实在不可思议。往日的丑丫头如今已长成大美人了。”

春猪又气了,道:“这是理所当然。所谓女大十八变,有什么奇怪的?”

“对,毫不奇怪,但在我龙马浑浑噩噩度日之时,光阴荏再,日月变幻,并不等人啊。见到美以,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春猪束手无策,龙马太让她失望了。好不容易替他导演了一场好戏,风流公子的形象一下子就被他这几句话生生破坏了。

不一刻上来酒菜。春猪失望之余,下定决心只埋头吃饭,不再管这二人。

“美以,喝酒。”龙马给美以斟上酒。美以看似娴静,但毕竟是土佐女子,只见她拿一个大木杯接了一满盘,一气喝下。

“厉害!”龙马赞道。

美以这才展颜笑了。旋即,房间似乎陡然亮了起来。原来是婵娟初现,一时清辉满地。朦胧的月光下,美以之色给人如梦似幻之感。

“真漂亮!”龙马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月色渐明,龙马已经有了些醉意。“春猪、美以,你们并坐看看。”

“什么?”二人不明所以。

“我想好好赏这月色。”

两个女孩只得并肩坐下。

“再靠近一点。你们小时我常照看你们。现在长大了,得回报我,把腿借我用用。”

龙马枕着二人的腿,未几便鼾声如雷。

“美以,”春猪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龙马,说道,“你怎么样?”

美以满面羞色,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龙马灼热的身体。龙马的肩如火一般,美以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腿上去了。

“哎,美以。男人的身体很热啊。”春猪说道,一副不解世事的样子。美以小声嘟囔了一句:“是呢。”她强忍着龙马体重的压迫。

月亮已经高悬中空。龙马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美以白晳的下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美以有点不知所措,说道,“已经快到戌时了吧。”

“啊,不好。”龙马扑棱跳起来,拾起长刀。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龙马就已经走出了房间。

酒醒就突然变得知羞了。只有春猪明白龙马的心情,不禁好笑起来。美以又是何种心境呢?

龙马走出玄关。老源头跑了出来。“小姐们呢?”

“随后就来。老源头,找顶轿子送送她们。”

“少爷真是冷酷无情。”老源头问,“您自己为什么不送呢?”

麻烦的老头子!龙马少见地怒道:“你告诉春猪,不要把人家的小姐当玩物!”

“当玩物?”

“没错,不必再多说。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如不立马下山去,定会误了大事。”

武市家的确有人等着他。那人叫那须信吾,是高同郡祷原的乡士。他乃是一个彪形大汉,事急的时候,能在人烟罕至的大山里昼夜不停地赶路,一天一晚到达高知城下。他和龙马约定深夜会面,看来事关重大。

“少爷您拿着灯笼去吧。”

“不用。”

龙马虽近视,但是借着月光明亮,道路还是十分清楚。他沿着山路一路奔下去,两三只狐狸被吓得惊慌逃窜。

城下町在西面,距此八里有余。等龙马下到山下,草鞋已湿透了。眼前是一片芒草,龙马如同在水中游泳般拨开芒草前行。正走着,眼前芒草突然裂成两半。龙马忙趴到地上,三柄白刃逼了上来。难不成是狐狸精作怪?龙马匍匐前行,心中惊异。进了湿地,他右肩和脸上都粘满了泥。

龙马终于站起身来,问道:“来者可是狐精?”

“不。”其中一人回答道。

“那么你们可不要瞎了狗眼,我乃是坂本龙马。”

“知道。”

从语气判断,来者不是乡士,而是上士,一共三人。莫非是在永福寺事件中得罪了前来寻仇的?或许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龙马知道那些上士异常保守,对乡士勤王一事非常反感。有的上士甚至叫嚣要杀掉他和武市。是那帮家伙吗?龙马很不情愿地拔出刀来。

“龙马,你可还记得,是你夺走了我的童儿。”

“童儿?”龙马大为吃惊。

所谓童儿,是土佐说法,实际便是娈童。在土佐和萨摩这些南国武士中还遗留着这种战国时代形成的恶习。对于年轻的武士,宠爱娈童就如家常便饭,有的甚至为了争夺一个童儿而大打出手。土佐的年轻武士之间流行着这么一首谣曲:你要动我童儿你便动,我腰间的长刀不客气。这种恶习令世人不齿,却直到多年后仍然不绝。据说在高知的旧制高中海南学校,学生们还把这首歌当校歌一样传唱。

但是龙马全无此龙阳之好。城下的年轻武士明明深知这一点,那么对他的怨恨是出自何处呢?其中必有原由。

龙马执刀守住下盘,问道:“你说的童儿是谁?”

“辩之助。”

辩之助乃是五台山竹林寺的一个小沙弥,秀丽胜过女子,别说是一山的和尚,就连城下的武士也无不为之神魂颠倒。辩之助原是坂本家辖地上的一户农家之子,龙马长兄权平把他送到五台山上的竹林寺修炼,因此辩之助每次下山到城下来,都会到坂本家拜访。

“我可不喜欢那玩意儿。”龙马想明原由,笑了起来。但是,他知道对方肯定是以此为借口,真正目的是要杀他。回想傍晚龙马来此的路上,在城下的带屋町碰见了几个下横目,岩崎弥太郎也在其中。难道是他们向这帮傻子报告了他的行踪?

月色从云间洒落。起风了,成片的芒草随风摇曳,仿佛敷了一层银粉。

有一个影子转到龙马左侧。龙马想要仔细看清对方的脸,但是因为近视,看不清楚。

另外一个影子也转到他的左首。那人将刀举过头顶,又往前跨了三尺。从架势上看,此人和前代藩公容堂一样属于无外流。那人怒吼一声,砍了过来。

龙马迅速后撤,同时举刀抵住对方刀身,一时火星四溅。若是进攻,定能砍倒对方,但龙马收回了刀。“还不住手?”二人的功夫有着云泥之别。龙马隐隐觉得,杀掉这么弱的人并无意义。

龙马的左脚已经湿了。他背后就是沼泽,水深及踝,足有数顷。待宵月倒映在水中,他往后退了几步,划破了水中月影。“你们就这么仇视乡士?”

对方站在沼泽前,不再往前。

“你们要是大丈夫,就报上名来。难道都是无名小辈?”龙马开始用激将法。

谁知对方并无反应。

“既是无名小辈,我就不客气了,我要把你们统统杀了。”

对方好像终被激怒了,其中一人扑通跳入沼泽。龙马也往前走了三步。对方刚举起大刀,龙马的刀已经迅速击中对方右手,然后马上往后退了一步。

“啊——”对方的刀应声落地,大拇指同时飞开。砍人拇指是北辰一刀流的秘传之术,正是千叶周作年轻的时候在正式比赛中研究出来的打法。与其用刀去击对方面部、胸和前臂,不如砍手指。砍掉手指之后,敌方也就成为自己的猎物,任凭摆布了。

龙马没有乘胜攻击,而是收回长刀。“胜负已见。”他说着,趟着水往后退,“再比下去毫无意义。”他转过身,在沼泽中前行。

“卑鄙小人!”一个人哗啦啦趟着水逼了上来。

“谁敢过来!我们土佐的乡士比你们这些代代享受着高官厚禄的人思虑更远,我们在想着一件大事。我坂本龙马虽卑微渺小,但是不想和你们这些傻子无谓争斗,我不想死,也不想杀人。”说罢,扬长而去。月光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

上士们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唉!”其中的一个黑影颓然道。虽然目光犀利,却活脱脱一张贵公子的脸,他叫乾退助,后来改名板垣退助。

龙马并不停脚,也未回头,一径走到位于新町田渊町的武市半平太家,敲了敲门。门马上打开了。龙马走过院子,来到书房。房里还点着灯。值此深夜仍灯火通明的,或许只有武市的书房。

“龙马拜上。”

听了这话,纸窗上人影乱晃。龙马走进房间,身材魁梧的武市半平太正坐在当地。龙马扫一眼屋内,惊得双眼圆瞪,一位满脸通红的壮汉正坐在屋里。正是祷原的乡士那须信吾。他比龙马长五六岁,活脱脱一位画中的武士,一看就是个豪杰。他的剑术是向龙马的启蒙老师日根野辩治所学,枪术则是拜岩崎甚左卫门为师,身手相当了得。他的臂力更是大得惊人。

信吾的侄子田中光显伯爵在回忆录《维新夜话》中这样写他:

<small>那须信吾乃家祖滨田宅左卫门公三子,生于文政十二年己丑十一月十一日,幼名虎吉,六岁丧父,由家父金治公抚养成人。及长,于私塾中助人读书习字,而不知倦。信吾异于常人处,乃是脚力,人说赛过駿马。寿原山中无不是险峻山路,常人去高知,两日方到。但信吾扛怀抱大刀,腰系干粮,肩扛长矛,并戴头盔护具等,飞奔城下,一日便可往来。</small>

其身长六尺,俨然伟丈夫,臂力超群,脚力敏捷。将烈性火药装入十支火枪之中,不仅能百发百中,之后仍立于枪后,保持旧姿,纹丝不动。

据说家人起初逼信吾学习医术。他虽然按照惯例留了个医者的光头,却毫不着意于医术,而是一味学习武艺。乡人都以为怪,在背后议论纷纷。但是他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要医的是天下,岂会去做那些一包药三分银的区区小事!”按照时下的定例,医生的报酬是一包药三分银子。

不久之后,他被祷原的乡士枪术高手那须俊平看中,收为养子。俊平女儿名为代,许配信吾。夫妻接连生了两子。信吾认为已尽到养子之责,并未和养父商议,便脱离了藩籍,奔走于诸国志士之间,最终成为天诛组的头领之一,后来战死大和。

那须俊平听到消息,大为吃惊,作诗道:“存留二孙为依靠,忘却自我垂老身。”

后来,他也脱离藩籍,于元治元年七月的蛤御门一战中,与越前藩士堤五一郎力战而亡。

这些都是后话。

“龙马啊,有件大事要告诉你。”武市半平太开口道。这个性格刚毅的武士,此时竟脸色苍白。大大咧咧伸腿而坐的那须信吾,脸上也失去了血色。看来事情非同一般。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万不可外传。”

“等等。”龙马站起身来。

“你去哪里?”

“井边。”

“有何事?”

“口渴。”说毕,龙马走了出去。龙马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沉痛的氛围和悲痛的表情,他性情就是如此。

到底是何事?难道不能开怀畅谈?龙马认为,故作悲壮是武市的一个坏习惯,也是土佐乡士恶习。他之所以站起身来离开,仅仅是想挫一挫他们所谓的悲壮情怀。剑术中也有这种策略:先挫戾气,接下来才能心平气和,指点江山。但留在书房中的二人,却是另一番心情,与龙马的预料的完全相反。

“龙马这小子太不把我们当回事。”那须心直口快地说道。好不容易鼓足的劲被挫了下去,这让他很不高兴。而且在别人激情高涨,要相与谈论大事的时候,他竟然借口离开,未免太不讲理。

“信吾息怒,龙马就这性子。”武市虽然不认为龙马不尊重,却也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应同龙马这种“轻浮”之人商量大事。但是既然已经把人叫到了这里,就只能告诉他了。

龙马回来时,武市和那须二人脸色已大变,僵硬了不少。

咳,原来我这个法子没起作用,他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那须信吾的第一句话便让龙马几乎惊呆:“龙马,我要代表我们的同志,杀了参政吉田东洋。龙马,这件事由我去办。你应该不会反对。我已经选好了同我一起去的人:安冈嘉助、大石团藏——”他们个个都是暴烈死士,让人想起战国时代土佐的武士。

“半平太,你同意他这么做?”

“没有同意,但是我也不能阻止。”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赞同。”

“不赞同刺杀吉田?”

“刺杀之事,以及你默许的态度,我都不赞同。关于此事,等我研修剑术回来之后再议可好?先忍耐一下。”

“我忍无可忍了,龙马,我也忍受不了你的态度!”那须信吾吼道。龙马也怒气满怀,不想再谈。

那须信吾如今一心想要参政吉田东洋的脑袋。“杀了吉田东洋!”他语气疯狂。在他看来,只有将亲幕派领头的杀掉,才能使土佐藩终成勤王之藩。

杀人始终是极端的做法。仅仅是想到“杀人”这两个字,便足以证明此人的精神已趋于偏执,心中狂热,听不进别人一字一句。现在的那须信吾正是如此。

“二位,”那须信吾急红了眼,瞪着武市和龙马,道,“不管二位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心意。我那须信吾虽是祷原乡下一介乡士,无钱无才,卑微渺小,却有一片赤子之心。枕席之上想到天下便难以入睡,夜夜辗转到天明。只要吉田东洋活在世上一天,土佐就黑暗一日。”

土佐藩将来应当如何呢?武市等人勤王的目的,是要举全藩二十四万石之力效命朝廷,也就是以京都为中心集结义军,尊王攘夷。

土佐藩主山内家的二十四万石俸禄不是朝廷赐的,而是宗祖山内一丰因在关原合战中有功,而从德川家康处领来。土佐和萨摩、长州不同,萨摩的岛津家自战国以来便是当地豪族,长州毛利家则于战国初期便出了大英雄元就,元就武力合并四邻,创下现今的赫赫家业。这两家都没有从德川家得到一寸土地,对幕府缺少感情自是理所当然。但山内虽同为外样大名,却是因为关原合战后论功行赏,由挂川六万石一跃成为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大名。按照吉田东洋的说法,就是:“没有德川,便没有如今的山内。不管对谁,吉田总说做人不可忘恩负义。我们和萨摩、长州不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他很固执,甚至认为自己的固执正是美德。“男人也有美,那就是即便搭上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元吉有小才。”连一向吝于赞词的水户藩藤田东湖都这么说,说明吉田东洋应当是有些才学之人,故武市半平太的犹豫正是出于此:杀了东洋有些可惜。

第一部 一八、朽木之臣

吉田东洋,名元吉,号东湖,生于文化十三年,大龙马十九岁。他虽出生于声名显赫的上士之家,但并非家老,而是受到破格提拔才当上参政的。现在他还住在出生地带屋町的家中。

吉田的固执,非因循守旧的固执,而是具有攻击性的固执。他的这种性情,在十八岁时就已经初见端愧。他杀了家仆。至于为什么要杀掉那个家仆,东洋始终没有说出原因,城下的人也并不太清楚。但是据猜测,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个家仆说话行事不当,轻侮了东洋。当时主人可以以家仆无礼为由将其杀掉,所以东洋并未获罪。

但是,这个事件似乎决定了东洋的一生。以后,他闭门思过,专心读书习武。只是他本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不会如一般文人那样整日烦恼忧郁,在杀了家仆的当年,他就成了婚。妻子是与他门户相当的后藤正澄三女琴子,后来生了一男一女。

女儿政子在维新后嫁给了一个叫大原重德的公卿伯爵嗣子重贤,儿子源太郎正春在维新后任外务省和通信省书记官,以才华横溢而闻名。只是他天性不喜被人管束,后来辞官,开始尝试各种事业,却终是怀才不遇,于大正十年在东京青山自己家中结束了七十岁的生命。伊藤博文等人常对身边人说,土佐出身的人中,最应该进内阁的应该是吉田正春。但是,他最终未能入阁,就是因为恃才傲物,性情过于倔犟了。此是后话。

吉田东洋二十八岁时当上郡奉行。他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官僚,也不是个简简单单的才子。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建议藩政改革。从他建议的内容能看出来,他的改革在经济、人事、教育等各方面都有非凡的亮点。这时候,在学问方面,土佐藩的儒者已经无人能够超越他,在剑术方面他也功夫一流,与人辩论,更是没有人能够胜过他。

三十二岁时,他当了船务奉行。土佐临海,拥有很多战船。太平持续了太久,船帆早已破旧不堪,帆索也断了。船长和水手都是世袭的,靠着藩府的俸禄养活,完全不知进取。东洋原本不懂船务,仍主张对船长和水手进行严格训练,使得他们成为可用之人。可以说展现了他的执行能力。不久他便辞去这个职务,请求游历诸国,竟也得到了藩主的许可。于是,他广结天下名士,大大开阔了视野。三十八岁的时候,他被提拔为参政。藩主丰信甚至对他以先生相称,可见其受宠之深。

吉田东洋被提拔为参政不久,就随藩主参觐交代去了江户,结交了江户一流的名士。当时是安政元年,也就是龙马第一次到江户学剑之时。但是,东洋是二十四万石藩国重臣,对于一介游学生龙马,他有如天上的云彩,可望而不可即。龙马只在锻冶桥藩府走廊看到过一次东洋的背影。

当时正值佩里的黑船来袭,江户人心惶惶。龙马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东洋背影时的那种安心之感。

东洋面部棱角分明,如岩石雕刻而成,两眼炯炯有神,嘴角线条威严,肩膀宽阔,身躯挺拔,伟岸魁梧。而且,他重仪容,只穿绢衣,常着一身绯色绉绸长袍,怀放麝香,大小双刀也十分精致。

东洋曾干出一件震动藩府的大事。此事发生于安政元年六月初十。

这天,按照藩主驻江户惯例,藩主亲自设宴招待山内家的血亲旗本三氏,他们是山内远江守丰督、五味釵负丰济、旗本寄合席松下嘉兵卫重光三人。

在《太阁记》中有一个和松下嘉兵卫同名同姓的武士,他乃是秀吉年少时曾经跟随的今川家的武将。秀吉夺得天下之后,把他找了出来,授以高官厚禄。在丰臣家灭亡之后,他成为幕府之臣,和土佐藩主代代结亲。当代主人嘉兵卫,喜作一些不入流的狂歌和俳句,故作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一喝酒便没个正形,最喜醉后胡闹,愚弄别人,让人尴尬。

这天东洋奉藩主之命,与同为藩中重臣的涉谷传一起陪酒,与这些山内家的亲戚同席。宴会快要结束时,松下嘉兵卫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老毛病又犯了,他又开始闹事了。

“涉谷……”他直呼其名,将涉谷传愚弄了一番,还用扇子敲他的头。因为对方是藩公的亲戚,涉谷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

然后,嘉兵卫又来到东洋旁边,抱住他的肩膀,摸了他的脑袋一圈,道:“这个没用的首脑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东洋已经将嘉兵卫扔了出去,在场的人都变得脸色苍白。不仅如此,东洋还跳到嘉兵卫背上,将其一顿痛打。嘉兵卫带着哭腔求饶,但是东洋依旧不罢手。最后藩公只得离席,亲自将骑在嘉兵卫背上的东洋拉开。未几,土佐的藩士把此事编成了歌谣传唱:

“性子烈”在土佐方言中含有打架的意思,“透矢越后”则是此时一种非常流行的豪华和服。总之,这首歌谣说吉田是个被惹急了连藩公的亲戚都敢打的豪杰,也是个打扮风流之人。

事后,关于如何处置东洋,有人提出让他切腹,但最后只是削去其官职,令其还乡,减封的同时被软禁在高知城下的四村,闭门思过。

安政元年六月十四,东洋惨淡离开江户藩府。江户定府的藩士寺田志斋回忆说,因为前一天晚上下了雨,道路非常泥泞。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的感想:

“吉田氏多才,然为人骄慢,不听人言,断事苛酷。吾由今日之事方知。”龙马彼时才二十岁,对吉田东洋的不俗大抱好感。痛打主公亲戚这种勇气,在懦弱的武士当中尤是难能可贵。

东洋蛰居四年。一开始他住在朝仓村,然后搬到浦户附近海景优美的长滨村,在那里一边埋头读书写诗,一边教一些慕名来访的弟子,后来他再次官复原职的时候,长滨村的众多弟子都一下子被提拔任要职,进而制造学阀,排挤他人。

他在长滨村时,在城下的上士子弟当中,有两个让人头疼的纨绔。他们是保弥太和猪之助。他们住在城下中岛町,宅子相邻。他们从小便是狐朋狗友,整日一起跟人打架。在无人可打时,他们便互殴。在当地人眼中,这二人就像是瘟神。

保弥太是东洋亲戚。一日,其母哭求东洋教训儿子。

“你把他们叫来。”东洋道。

这两个纨绔子弟便气势汹汹赶来了。只要东洋一说教,这两个瘟神便抡起拳头做出一副要开打的架势,双方争论到深夜,最后东洋令他们“滚”,把他们赶走了。后来,他认为“二人大有前途”,于是又派人去叫他们,将这二人制服,收为弟子。复职之后,这两个人也被提拔为显职。保弥太就是日后的后藤象二郎,猪之助就是后来的板垣退助。东洋照自己的眼力拼命地挖掘人才。但是对于龙马等乡士,他却不屑一顾。他的门第观念依然异常强烈。

吉田东洋重新任参政是安政五年,时年四十三岁。之后,他雷厉风行,接连施行诸多新政,以求富国强兵。不仅如此,他还埋头于书房,一心求知。他想要学习西方学问,却苦于不懂洋文,于是托人在长崎买了于中国新刊的汉语译本,甚至订购了当时在上海发行的《中外新报》。他想通过这些了解西方的情况,甚至学习了物理化学。

他虽然有着儒家的教养,却是一个彻底的开国论者。在这一点上,他和幕府的外交方针是一致的,所以在武市半平太等攘夷论者看来,吉田东洋属于“玷污神州之流”,是屈服于丑夷的软弱武士,是与幕府狼狈为奸的反朝廷派,和去年在樱田门外被尊王攘夷志士暗杀的大老井伊直弼是同类。“他就是土佐的井伊。”最痛恨东洋的,就是扬言要杀了东洋的那须信吾。当然,勒王党领袖武市半平太也意见相同。

文久元年,东洋四十六岁。

这一年,武市在江户和萨摩、长州的激进志士密会并约定,各自回藩之后,宣传勤王论,以三藩之兵在京都兴起义军。商定之后,武市回到了土佐,结成了勤王党,开始不断游说参政吉田东洋。

武市每日都会去藩厅,请求面见东洋。

只有武市有资格出入藩厅,面见参政,乡士都不准出入。

吉田也一直认可武市的学识,半是敬重半是亲密地称其为瑞山先生。但他却坚决反对武市提出的萨长土三藩同盟论。

“武市君,萨长是萨长,土佐是土佐。”吉田始终不改变自己的亲幕之姿,对于京都朝廷,也有着和武市完全不同的看法。“哈哈哈,天皇和公卿能保卫日本吗?”他进而道:“瑞山先生,你不了解历史啊。史上天皇和公卿闹事,便是天下大乱之时。保元平治之乱、南北朝之乱,无不是天皇公卿的权力欲所致。他们现在又想生事了。统一日本缔造了太平盛世的,古有源赖朝、足利尊氏和家康公,三人都是幕府的创始者,也是战功赫赫的武士。”

东洋尤喜北条泰时和足利尊氏,与把这二人看成是乱臣贼子的勤王论者完全不同。而且,他说话条理清晰明快,就连武市都辩不过他。

武市开始着急,因为东洋的顽固,他可能无法履行自己与萨长志士之间的约定。龙马对那须信吾道:“正如你所说,若杀了参政吉田东洋,土佐会发生大变。但只此一途,别无他法吗?”

“我只有这个办法,其他都在武市先生脑子里。”

“半平太,你有什么办法?”

武市压低声音说了一番话。

龙马听完,突然觉得眼前的武市有些陌生。他说的是一个大谋划。龙马没想到“下巴”竟然能想出这样的阴谋,心情变得很复杂。

杀了吉田参政之后,土佐勤王党不会马上就能掌握土佐的藩政,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这是因为在土佐的勤王党中,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乡士,根本就没有参政资格。在勤王党中,有资格参与藩政的人只有白札武市半平太,以及上士平井收二郎、间崎哲马和土方楠左卫门等寥寥几人。可惜的是,这几人都太年轻,而且也没有能够掌握藩厅实权、整顿上下秩序的威望。

于是,武市半平太便想到与守旧的重臣联手。他所谓守旧派是指被东洋以“无能、自大、无可取之处”为由排挤出去的藩亲、国老和重臣。

他们都是代代世袭的重臣,无能也无气概,而且他们都是代代享受高官厚禄,因此对哪怕一点点的现状改变也抱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对吉田东洋激进的改革措施,他们十分不满。

“与那些门阀联手?”

“对。”武市有些不高兴地摸了摸下巴,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下猛药了。若帮助被吉田排挤的国老深尾鼎以下诸人官复原职,他们肯定会与我们合作。”

“他们肯定愿意,可是……”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叫以毒攻毒。”

“真的能以毒攻毒?”

守旧派的那些人都毫无主见,但却同样是顽固的佐幕主义者。武市想在背后操纵他们,将整个藩改造成勤王藩,这可是三百年来都没有过的壮举。

“但是那些门阀都是无能的朽木。”

“所以以后由我们说了算,我们操纵他们。但是重要的位置不给他们,给小南五郎右卫门。”

这个小南,龙马也很了解。他在谱代重臣当中是唯一一个支持尊王攘夷的。武市是想两派互相牵制。但是这种做法过于不切实际,龙马不由担心。“你竟然能想出来这种招术,颇有心机啊。”

“唉,是啊。”武市道,“但是好人是做不了这些事的。”

“坏人更做不成。”龙马咧嘴笑了起来,“半平太,你要是老想这些诡计,人们就不会再跟着你了。没有人跟着你,你就做不成大事。人啊,恶人最终成不了大事。”

“且慢……”武市笑着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龙马,道,“你说我是恶人?”

“我没说。”

“你说了。”

“我只是说你不要变成一个搞阴谋诡计之人,没说你是恶人。”

“阴谋一生就这一次,而且不是出于私心,是为了朝廷。因此我们才要和那些朽木般的重臣联手,除去吉田参政。为此我半平太什么都可以做!”

“你疯了。”

“你说什么?”

“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让全藩勤王只是一想,不可能成实。你一直都耽于理想,事事求全。求全而不能全,所以你才急,所以我以为此计划必然会失败。”

“竟出此不吉之语。”

“半平太,我们不如拋弃这个腐朽的土佐,这里全藩勤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拋弃藩国?”

“对,别指望土佐了。我们同志一起离开土佐,到京都去,夺一个小藩,建一个山寨,拥天子号令天下。这样也很有意思。”

“胡说!”武市真的恼了,“你住嘴,给我好好听着。说这样的大话,你以为好玩吗?如此还不如号令全藩勤王更现实。”

“不,你那种想法最终会化为泡影。”龙马不以为然,仍旧驳道,“你去当土匪,我去做海盗,山海呼应搅动天下,天下志士必然会蜂拥而至。有了武力,土佐藩自然会归顺。”

“胡扯胡扯。”

“半平太,你听着。”龙马肃然道,“我认为,不改变藩制,便一事难成。什么谱代门第,这种体制下的武士必一事无成。即便杀了吉田参政,上面还有藩公。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有可能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化为泡影。要是那样,最后连藩公都得杀了。”

“杀藩公?说话慎重,龙马。”

“土佐藩公的固执是出了名的,所以,呼吁全藩勤王才真正是做春秋大梦,还不如组织一支浪人军队更有胜算。”

龙马说完,猛起身,拂袖而去。

第一部 一九、论剑赞岐

坂本龙马向藩府提出的出行之请,很快获准。此行的目的是前往赞州丸龟城下,与人切磋剑术。其实他的真正目的是要从丸龟直取长州,在萩城城下与长州勤王志士会合,查访倒幕运动实况。

行万里路,亲眼所见,方能知真伪。这是不喜读书的龙马自然而然奉行的法则。

武市整日像念经一样念叨长州,但长州到底如何,只有去看看才知道。即便武市能够按照自己的计划成功地让全藩团结起来,加入倒幕运动,但是如果长州没能统一意见,必然会被幕府各个击破。

十月中旬左右,龙马到了赞州丸龟。丸龟乃京极氏五万一千五百石封地的城下町,主城蓬莱城,小巧美丽。此地的商家店铺,看起来也比土佐优雅有风情。

虽然只有五万石,但不愧是诸侯名家,其城下町就是不一般啊。龙马在本町的大道上走着,感叹不已。同在四国,土佐却十分粗野。真不可思议。龙马从二十四万石的城下过来,反而觉得自己的家乡土气,这可能是因为赞州受到京都一带风俗的影响。

龙马走进一家酒馆。

“老板!”

“来了。”

龙马一看,是个穿着干净利落的小巧女子,跟这邋遢的酒馆有些不太相称。

“你叫什么名字?”

“阿初。”女子爽快地说道,“您是土佐的武士老爷吧?”

“能看出来吗?”

“从口音能听出来,长相也能看出来。”

“长相?”

“都长得像金枪鱼。”

“哈哈。”

龙马有点喜欢这个阿初了。

“要是老板在,我想问问,你们这里剑术最厉害的是哪一位?”

“第一当然是住在土居町的藤泽玄斋先生,然后是藩国剑术教头矢野市之丞先生,剩下的就是抡大棒的了。”

“真是个刀子嘴啊。我也是土佐抡大棒的,能去跟他们比试吗?”

“哎哟哟,这事儿,我一个酒馆的跑堂丫头哪里懂呢。”

“不错。”龙马大笑道,“我且问老板。他何时回来?”

“我就是这里的老板。”阿初平静地说道。

“哈哈,你?”

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会是老板呢?但她显然不是个普通女子,神釆飞扬,身段敏捷,虽然人在赞岐,长得更黑一点,却能称得上具有江户女人的风范。龙马受姐姐乙女影响太深,非常喜欢这种干练的女子。他笑了。

“有什么奇怪的?我父母死得早,虽然这个店很小,但是扔了也怪可惜的,所以就经营起来。”

“不,很气派的酒馆。”

“是吗?”

终归还是女人。她看起来很高兴。虽然很精明,但是从她的笑脸能看出一派纯真,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岁月留下的油滑。像是对她动心了,龙马暗叫不好。

酒端上来了。龙马一口气干了一杯。“听说赞州有商船通往京都,获利颇丰,人们都擅长经商。商家都说,赞岐的男人、阿波的女子。”

“是赞岐的男人、阿波的女子、伊予的学者、土佐高知的鬼武士。”

“对对,竟有高知的鬼武士一说,岂有此理。”龙马苦笑道。

这话论及四国四州人各自的特色。赞岐的男人擅长经商,阿波的女子很迷人,伊予人更擅长读书而不是习武,与这三个地方的人比起来,土佐人简直就像异类,质朴粗蛮。在战国时代,在土佐兴起的长曾我部带着手下的士兵,翻越四国的高山峻岭,侵入其余三州,很快便以武力征服整个四国。一言以蔽之,土佐便是让四国的其他三个州感到恐惧的入侵者。

“要不要喝一杯?”

“嗯。”阿初爽快地举起杯子。

所幸已经过午,店里并无其他客人。

“喜欢喝酒吗?”

“非常喜欢。”

“那你去温两升酒,我们一人一升。”

“一升?果然是鬼武士。”

到了傍晚,阿初已经喝得站不稳脚。她一直努力打点酒馆生意,从没在白天喝过这么多。她大概也与龙马一见投缘。

到了晚饭时分,一些在城下武馆习剑的门生模样的人陆陆续续来到酒馆中。一些木匠、泥瓦匠和行者也来到店中。

“阿初。”

“阿初。”

所有的人一来到酒馆就高呼阿初的名字。店里的习惯,是第一杯酒由阿初来斟上。大半客人都是为了这个才来。但是此次,阿初只是漫应一声“就来”,仍旧不离龙马左右。

人们都用怨恨而揣度的眼神看着这个异乡人。“他是何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头发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梳,两鬓的头发翘了起来,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不动明王般。但是他的那张笑脸甚至让男人都为之心动。

是土佐人,从口音能判断出来。土佐方言不像江户和京都一带的方言那样抑扬顿挫,而是每一个发音都很清楚,甚至很难区别的音都能区分开来。

“赶路的武士,”一个地痞模样的人将手放在怀中,散漫地走了过来,“你该不是把阿初包下来了吧?”

龙马冷不防将手伸进那个人怀中。

“哎哟!”

龙马抓住了他的手腕,掏出一把白色刀鞘上沾满油污的短刀。“你就握着这种东西跟人说话?”

“臭小子。”

“你别逞能。我听说赞州丸龟城下町是个礼仪之乡,我刚来宝地,难道这就是你的见面礼?”

龙马仅仅是抓住了那人的手腕,但是那人却好像很疼的样子,拧着身子道:“放、放开我。”

“叫得可真响亮啊。”龙马左手打开酒瓶的盖子,道,“怎么样?喝一杯吧。”他把酒瓶递到男子左手中。那人拿过来就往龙马脸上砸去。龙马一转头,酒瓶砸到了对面墙上。龙马放开了手。男子往后一个倒仰,踉跄撞到了一个正好进门来的剑术学生身上。

“干什么!”年轻武士们无不动怒。他们就等着打架。

“敢撞我,实在无礼。”

“大意了。抱歉。”

“有胆报上名来。”

“土佐坂本龙马。”

众人无不变色。只要是学剑的,无人不知龙马大名。

但是,他们无一个明事理的,仗着人多势众,继续逞威风。

“什么?土佐的坂本?”一个武士把胳膊抱在胸前示威。由此看来,这些人有来头,说不定还有黑道的。

“各位爷,我在这一带,人称土器德。让我来会会这位。”

龙马失笑。有一条叫土器川的河流经这里,大概是生在这条河的河边的。土器德长相还挺讨人喜欢,龙马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说起来好笑,他那副样子,活像是茶壶砸了一个口。

“打啊打啊,土器德。”身后的年轻武士开始起哄。如此粗野,是徒士无疑。“土器德,你在这一带是知名的侠士,若在此下不了台,实在丢面子。”

“住口!”土器德持刀朝龙马刺来。龙马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门口。

“土器德,”龙马道,“我给你钱,你老实点。”

“我不需要。”

土器德把龙马塞到他左手中的一朱银扔了出去。

“不需要?如果比起钱,这个能让你老实得更快一些,那么我就遂了你的心意。”龙马扬起手,使劲朝他右脸打去。土器德几个踉跄,摔倒在地。

“哪有你这样跟武士作对的。把那一朱银拿走,就当补偿。”

龙马走进了店内。

年轻武士们屏住了呼吸。只有一个长得如歪瓜裂枣般的男人,还丝毫不甘示弱。

“哼,打个下人,解气了?”他斥道。

龙马无语。名藩中的藩士应当有品行的,没想到这帮人如此恶劣。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吩咐道:“阿初,酒凉了,给我倒新的。”然后瞪一眼旁边的武士,道:“你们不要拔刀,切切不要拔刀。武士拔出刀来,必会见血。不管是赢是输,都会伤及身份家禄。不要因为一次小小气性,丢了先祖留下的家业。”龙马咕咚喝了一口酒,又道:“我这个土佐粗人敬各位一杯。”

他气势汹汹地逡巡了一圈。那意思分明是说,谁敢不老实就杀了谁。一众年轻武士已经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起来。

“哈哈哈。”龙马突然改变了态度,道,“做武士真难,动辄切腹,动辄剥夺身份。”他的眼神与刚才不同,变得非常亲密,就像看心爱的兄弟一样看着那些年轻武士。

武士们都低下了头,他们已经被龙马威慑住了。

阿初突然心动。她做这行,见过很多男人,有时甚至感到恶心,但从来没有见过像龙马这样眼神亲切的男人。

“武士们分散在三百余藩中,割据一方,谁也不服谁。所以,众位肯定不会喝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土佐藩士敬的酒。但我们在此说什么丸龟的京极家、土佐的山内家时,日本就要灭亡了。”

“坂本先生,”一个武士站了起来,“请赐杯。”

“且住,像你这种极端老实之人也让人觉得恶心,我不会把杯子给你。”

年轻武士顿时有被愚弄之感。

“我方才扫了一遍……”龙马换了副高兴的样子,道,“你的那些朋友现在还气势汹汹地看着我呢。像那种人,将来才是成大事的。但是在酒场上被人那么瞪着,喝酒喝不痛快。你和那人好好商量。要是愿意,我们不如把这个小店包下来,痛饮一场。”说毕,他站起身来。

“您要去哪里?”

“阿初,我想睡一觉,你去铺床。在我睡觉的时候,让他们商量商量,让丸龟跟土佐和好。”

“我带您去二楼。”阿初在前带路。

“骗子!”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年轻武士怒道。

他乃丸龟藩骑马武士松木十郎左卫门次子松木善十郎,藩内剑术教头矢野市之丞的高徒,任代理指导,据说他的剑术已经超过了师父。他是这些剑术学生的老大,也是功夫最好的。自然只有他依旧架子十足。

龙马到了二楼,让阿初铺好被子,一躺下便鼾声如雷。

虽是个怪人,但很有胆魄,聪明的阿初禁不住想。

她走下楼,松木善十郎正色问道:“那小子来丸龟做什么?”

“说是要与人切磋剑术。”

阿初早已看出,这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龙马想在日后有事的时候,拉拢丸龟藩。这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像武市那样,光在土佐起事,成不了大事。他要在别的藩发展同志。龙马虽是游说,但是因为并不擅长言说,所以他打算用自己的方法行事。这里虽是一个只有五万石的小藩,但肯定也有很多有用之材。那个气势汹汹的年轻武士松木善十郎引起了龙马的注意,此人日后能派上用场。

他在二楼呼呼大睡一场后,睁眼一看,房里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他正要起身,察觉房间的一角有人。

“谁?”

“是我,阿初。我现在就点上灯。还以为您死了,才上来看看,没想到鼾声这么大。”

龙马苦笑着站起身来。“楼下那些人已经等着急了吧?”

阿初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怎么会等您?一个外地人,喝得大醉,让别人在外面等,独自跑到楼上睡觉。丸龟的武士再傻,也不会那么好脾气。”

“是吗?”龙马嘿嘿笑了起来。

“大家都动怒了,说晚上要来杀您呢。”

“说谎,小小剑术学生怎么会有此勇气?肯定是不知如何是好,偷偷溜走了。大光其火而且吵吵嚷嚷说要杀我的,只有松木善十郎吧?”

“倒是呢。”

咔嚓一声,阿初打了打火石。因为太潮,没打着。

“打不着?”

“我很擅长点火。”

实际上,阿初的手在颤抖。她想让屋里一直这样黑暗。

“阿初,那个姓松木的,在城下年轻武士中很有声望吗?”

“是啊。”阿初反有些轻视,“他出身好,可是从小贪玩,都已经元服了,还在土器川河岸上与毛孩子一起打闹,所以到现在那些下级武士还很爱与他一起喝酒。”

“好,真想与他斗一斗。”龙马拍手道。如果笼络了松木善十郎,一旦事起,就能召集丸龟藩的几十名武士。

阿初听了这话,暗中称怪,终于打着了火,点上灯,房间陡然明亮起来。“太好了。在黑暗中和美女一起,难受。”

所以才拼命讲话?阿初有些失望。她期待他抱住自己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饿了吗?”

“饿了。”

“现在就去备饭。”阿初怒冲冲站了起来。

“阿初,你去给我找家客栈。”

“您打算在此长住?”

“我想到城下的武馆转转,怎么也得四五日。”

“不如就住在这里吧。”她一急说了出来,借着灯光看了看龙马的脸色。龙马在沉吟。

“那就这样。”他声音洪亮,“但这里有男人吗?”

“没有,只有一个婢女,她晚上不住在这里。”

“那你可真不小心啊。我的品行可不怎么好。”

那又怎样?刚才还那么讨厌孤男寡女待在黑暗中。阿初暗想。

街市上已经安静下来。丸龟和高知不同,此处禁止人们日落之后还在街上行走。

“现在什么时辰?”

“刚到戌时。所以店已经……”

“已经关门了?哎呀,这赞州丸龟京极大人的城下夜真长。”

“高知城下呢?”

“那里的人还都在熬夜。喝喝酒,或是大声议论,就连商家的子弟也读读书,年轻人则去做钓贝客。那里的人都血气旺盛,马上就要发生暴动了。”

“钓贝客是什么意思?”

“你很了解高知嘛。”

“您不是刚提过的吗?”

“是吗?”

龙马的酒好像还没有完全醒。

阿初备好了晚饭。

“你也一起吃吧。在旁边这样伺候着,我不惯。”

“那我也吃。”

阿初也开始吃起来。她虽然瘦小,胃口却很好。她嚼咸萝卜的声音很清脆悦耳。

“您刚才说的钓贝客,是什么意思?”

按礼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此际儒家思想渗透进整个社会,只有土佐高知城下较为开明。家中如果有未婚女子,长辈便会请青年男女到家中。这些人便是“钓贝客”。女方父母会殷勤款待这些钓贝客。女子可能从中找到合适的夫婿,钓贝客之间也可能有缘成婚。

这是一种奇特的风俗,钓贝客一般都是乔装改扮的。上士和乡士家的子弟有可能扮成商人的模样,商家的儿子有可能扮成消防人夫,而女子则经常扮成舞娘。他们会在傍晚时候到请客的家里,然后在一起玩到三更鸡叫,变长崎魔术、唱唱左卫门调或者演净琉璃,即便没有什么才艺的人也会唱两三首自作的小曲。

“很热闹啊。”阿初一脸不悦,“坂本夫人也是您钓来的吗?”

“不,我还没娶亲。”龙马也一脸不悦地回答道。

这天晚上,他们并排而眠。

龙马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阿初钻进他的被窝里,带着怒气道:“请让我做您的女人。”

她小巧的身体火烫。

“你伤风了吗?”

“嗯?”

“身子热得发烫。”

“哼。”

阿初深恨龙马装傻,咬牙切齿使劲儿在龙马胸部掐了一把。她用力不小,第二天龙马胸口起了一块青斑。

“好疼。”

“还想让我掐一下吗?”

“饶了俺哩。”龙马一着急,土佐话就出来了。

晚上,阿初最终没有回自己被窝睡。第二天早晨,等龙马睁开眼睛,阿初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了。楼下传来了忙碌的声音。她已经起床下去扫除。一个不错的老板娘。

上午,松木善十郎派人来找龙马,请他快去武馆。龙马马上准备了一下,随人一路去了矢野市之丞的武馆。

一个弟子把龙马带到了厅上。小小的院子里,百日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美。马上就要入冬了。龙马正这么想,矢野市之丞出来了。他比龙马想象的要老,而且非常傲慢。

“你就是土佐的坂本?”

龙马“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就再也没有说话。他就是这样的性情,但是矢野着了恼。“你是来砸场子的?”

他神色轻蔑。砸场子是流浪剑客才会干的勾当,每个道场都会给他们一点小钱把他们赶走。

“不,好像是您请我来的。松木善十郎这么说过。”

“恕我失礼,我们丸龟的功夫粗野,你要是敢在这里闹事,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哦。”

“门下弟子也都很粗鲁,连我这个当师父的也很为难。坂本,”矢野市之丞狡猾地笑了笑,道,“你意下如何?”

“什么?”

“我们武馆虽然禁止本门弟子与其他流派的人比武,但是对于那些主动来挑战的人,则会釆取车轮战。”

“车轮战?”龙马大吃一惊。“不会是……”龙马思索一番,道,“不会是想寻事打架吧?”

“我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这个流派的真髓。我们也知道阁下学习的是北辰一刀流,也想请你指点精妙。”

不久,松木善十郎现身。他向师父鞠了一躬,又笑着对龙马点了点头,道:“比武场已经收拾好了。”

龙马站起身来。

“能借我防具和竹刀吗?”

“当然,我们这个流派虽粗,也绝不会让您赤手空拳上阵。”

龙马站在武场上四顾一看时,大吃一惊。这个流派釆用的还是旧时的练习之法。众人虽然戴着头盔护臂,却没有穿护胸。剑术防具原本是龙马的师伯千叶周作的师父中西忠兵卫所创,有的流派则非常顽固地反对在练习中使用防具,只是穿一层布衣,被竹刀砍中,会受伤。这个武馆也如此,简直和上战场一样。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打晕,甚至丧命。

松木善十郎让龙马自己挑选竹刀,龙马想也没想就拿了把长刀。

龙马照他们的做法,仅仅戴上了头盔和护臂,走到比武场中央。裁判是武馆的老资格门人神田嘉兵卫,已经年过半百。

“坂本,此次比武我方将全员出动,你可接受?”

“没问题。”

龙马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知道,对方有将近三十人,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中间没有任何休息时间。再加上这里的防具和北辰一刀流不同,如果被对方砍中,就会受伤,从而更易疲劳。龙马若倒下,对方将会蜂拥而上,将他痛打一顿。

龙马拿起竹刀,扎好马步。

第一个上阵的人也走了出来,蹲好马步,然后抡刀朝着他头部砍来。

龙马迅速一击便击中对方。因为没有穿防具,那人被龙马用力一击,顿时晕倒在地。

然而,此人刚倒下,下一个人已经朝龙马攻过来。此人中段执刀。他正要将大刀举过头顶的一瞬间,龙马右脚往前迈出一大步,击中了他的上臂。

对方竹刀应声飞出,落在地上。

下一个人拿着刀砍在龙马的刀上。

龙马掀起他的刀,轻轻地击中护臂,他的竹刀也脱手而去。原来众人的功夫都如此不济。

龙马得到了要领之后,放开了很多,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十几个人打倒在地。但从第十一个人开始,变得不好对付了。其气势和方才大不一样。

龙马见对方朝自己面部砍来,慌忙接招,如此一来给了对方可乘之机。这是一种狡猾的战术。袭击者会突然跑到龙马身后,发起攻击。

龙马不擅长应对这种混战,因此步步后退。

使用这种战法的有两个人。龙马巧妙地做出判断,主要攻击对方躯体和护臂。穿着这种防具,这种攻击方法是最为有效的。

第十五个人故意扔下刀,赤手扑了上来。龙马一闪身,用刀击中了他的脖子。但是对方仍旧不甘示弱,往龙马身上扑。龙马的身形不禁有些乱了。

这时另外一个人迅速对龙马发动攻击。龙马反身击中了那人后臂,那人当场晕了过去。但是赤手的那人仍旧不死心,还想来抓扑龙马。这明显是犯规,裁判却不说话。龙马不由得怒上心头,踹了他一脚。由此进入了乱战。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与战场无异了。

打倒了第二十五个人的时候,龙马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手脚也都因为过于疲劳而不听使唤。

坐在正面下座的松木善十郎看准了时机,道:“让我来。”

他用眼神制止了接下来准备上场的人,然后向师父矢野市之丞施了一礼,拿起刀,站了起来。

龙马不再泰然自若。虽然他觉得自己还保留着一些力气,但毕竟应战了二十五个人,呼吸开始紊乱。身体这么疲惫,很难与松木善十郎拼下去。

“这次是松木先生上?”龙马戴着头盔,笑道,“您把比武场收拾干净了吗?”龙马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他的脚下,有两个被击中肋部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有一个则晕死过去。他的意思是说,把这些人拖下去。

“不必。”松木道,“按照本武馆的做法,就让他们留在场上。”

“好残忍。你们不管,他们可能丢命。”

龙马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来回走动。如果站在那里不动,血都会往腿上流。这样两腿会更加疲劳沉重,妨碍行动。

“我帮你收拾。”龙马说着,缓缓沿着比武场走了半圈,但就是不靠近松木。“不,就那样。”松木沉声道。他也在寻找出招的时机。但是龙马在与他相隔十步的地方游走。

双方之间,有三个倒下的门人。松木只有从这三个人身上跳过去,才能袭击龙马。

龙马一边调整气息,一边游走。他的体力逐渐恢复,呼吸也开始变得均勻了。

夫剑者瞬息。这是龙马所学北辰一刀流的创始人千叶周作总结的剑法精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剑术的胜负应该在瞬息之间决定。千叶周作也曾经说过:心气力一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有当心、气和力道合而为一,才能胜出。

龙马正在调整,努力达到那个状态。因此,他只是一个劲地走。但松木善十郎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他跳过了躺在地上的门人,一步步往前逼近。

“呔!”他开始诱龙马出招。但是龙马下段执刀,不做回应。

松木将长刀举过头顶,稳稳地扎下马步。然后,他嗖地跳了起来,要再跳过一个门人。就在他跳起来的一瞬,龙马的刀风一样朝他砍了过去。

松木被龙马砍中身子,猛地摔倒在比武场上。

龙马扔掉刀,道:“对不住了,松木先生。”

松木善十郎被狠狠击中了肋部,站不起来。

“所谓剑术,不过如此。”龙马从他眼前走开,离去,“有意思是有意思,我有一段时间也曾经热衷于练剑而不能自拔。但不管是胜是败,以剑比拼不过是一种过时的斗法。这种比武再进行一百年,天下也不会变好。”

到人家武馆跟人比武,却说这样的话。真是个怪人。松木心想。但是他倒在地上,异常痛苦,发声都不能,根本无法跟龙马说话。

龙马回到房里,更了衣,然后拿起笔来,站着写下一封短信。“把这个交给松木先生。哦,不,等他好些了再交给他。”他把信交给一个少年弟子,走出了武馆,当然,这里的弟子对他都很冷淡,没有一个人出来相送。

他径直回到了阿初的酒馆。酒馆中客人很多。阿初穿着高跟木屐迎来送往,精神十足。

龙马上了二楼。他睡了一个时辰之后,被阿初摇醒了。

“不好了。”阿初简短地说道,“您在矢野市之丞武馆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城下町。”

“那又如何?”

“人们听说传说中的土佐豪杰就在我阿初店中,都跑到这里来了。”

“我已经成了你家酒馆的招牌了?生意这么好,你该高兴啊。”

“您别开玩笑了。”阿初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的那些常客都怒气冲天呢。”

“啊,这可不好。”龙马跳起来,准备下楼。

“您去哪里?”

“给你的店添了麻烦,我去下面安抚一下。”

“不行!”阿初斩钉截铁道,“我自己店里的事情我自己会料理。”她表现得非常冷静。“只是,我听说矢野大人武馆的门下弟子都说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丸龟城下。”

“哦?”龙马身子往后仰了仰,一脸严肃地闭上了眼睛。

“害怕了?”

“害怕。”

“那您今晚就逃吧。”阿初看着他说道。

我太幼稚了,为了展示无用的剑术,毁人名声。我来此本来是想以切磋剑术为名发展丸龟京极家的年轻武士为同志,没想到反而树了敌。还是太年轻啊,你啊……一种苦涩的表情浮上龙马的脸,让阿初不由得浑身发冷。

晚上月亮升起之后,响起了敲门的声音。那声音有些犹豫。

阿初扑棱跳了起来。她认定这敲门的定是矢野武馆的人,麻利地穿上衣服,把长短双刀交给龙马,对他道:“我打开二楼的窗户。我家屋檐矮,你可以跳下去。”

“逃?”

“当然。傍晚的时候我不是都劝您了吗,让您赶紧从城下逃去。”阿初低声嗫泣起来。

龙马站起身,道:“好了,别哭了。我最讨厌人哭。”

“呆子,你以为人家愿意哭!”

“哦。”

“你个傻子。”阿初一边哭一边捶龙马胸膛,然后抱住了龙马。她个子娇小,就像吊在龙马的脖子上。

“但是阿初,我听那敲门的声音,好像并不是要来寻衅的。”

“听声音能听出来?”阿初停止了哭泣。

“当然能听出来。那个声音……对,应该是个茫然之人。”

“啊?!”

“给他开门,若问到我,就告诉他我在楼上。”

阿初下了楼,打开窗栓,把窗户推开一半,一股风从外面的黑暗中猛灌进来。

“谁?”她拿着蜡烛照了照。

烛光中看到一张非常憔悴的武士的脸,是松、木善十郎。

“坂本先生在吗?”

“松木先生,您是来寻仇的?”

“不是。”他让阿初看一封信,上面的字是龙马的笔迹。阿初见那张纸上写着:“国家大变,若阁下也想为天下肝脑涂地,请于今夜到阿初店中面谈。”阿初高兴地小声念出来。

“所以我来了。”

“是吗?”阿初把信还给了他。

“他在吗?”

“在。”阿初看了一眼屋顶。龙马的鼾声传来,震耳欲聋,连天花板都在颤抖。“那就是他。”

松木善十郎在一楼坐下。“我在这里等他,直到他睡醒。”

要是不叫醒他,我就不能入眠。阿初开始盘算起来。她马上上了二楼,叫醒已经睡着的龙马,让他穿好衣服,把他推到了楼下。

龙马详细地向松木善十郎说明了现在的天下大势。

松木善十郎根本不知道现今天下正在发生什么,幕府的卑躬屈膝、异国使臣的强硬、水户藩攘夷派的运动等他一无所知。

现在松木知道了这些事,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龙马早就已经看出来,他天生就是个激情满怀之人。

“如此形势,我辈怎么还能坐得住?”松木兴奋地大喊,“喝酒,喝酒。”

龙马给他倒上酒。想来,松木白天被龙马打了一顿,晚上却听他论天下,还跟他一起喝酒。这中间肯定有什么缘故。

“我干。”他兴奋地颤抖着说。

龙马并没有像别人一样不怀好意地问他“要干什么”,实际上连龙马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所以,他才要到长州去。

武士要“干”,是要舍弃生命。如若要让他切腹,松木当场就会拔刀。就是这种奇特的勇气,揭开了明治维新这部宏伟史诗的序幕。此时没有报纸也没有广播,信息比人想象中还要闭塞得多。龙马此时的作用就相当于后世的新闻记者。他把武市半平太从江户釆访来的东西,传播到了丸龟。接下来,他要去萩城城下去釆访时事,然后将自己釆访的东西带回土佐,告诉同志。

此时大名鼎鼎的勤王志士,人人如此。吉田松阴、清和八郎、西乡隆盛、桂小五郎和坂本龙马,都不断在各地奔走,结交各地有志之士,传播上下情势,团结全国各地的同志,使得人人斗志昂扬。总之,这些史上留名的志士,都用自己一双脚到各地釆访,然后再用自己的一双脚到各地传播的。

“我不是说现在就做什么,而是希望以后有事时你能呼应。”

“我明白。您就当赞州丸龟有我一条命,需要的时候随时拿去。”

几日后,龙马决定离开丸龟。

出发那天,阿初丑时便起身,开始忙着为龙马准备。阿初家里有浴桶。她烧了热水放进去,让龙马沐浴。她卷起袖子和裙摆,为龙马沐浴送行。她给他搓背,甚至连每一块指甲都帮他洗了。但是她依然摆出一副恼火的面孔。

“你照顾我,”龙马泡在热水中,道,“但我不言谢。随随便便说话,就像是说谎。人一生的幸福,就是这样的。”

“什么样的?”

“我说不好。”但龙马很清楚。花开了就会谢。这种短暂的相处才叫做恋情。有了果实,就成了别的东西。

这样就好,龙马心想,聪明的阿初也知道这一点。

“您说出来啊,女人就是这样,您不说,女人就不明白。您要是说出来,这句话将会成为女人一生的珍宝。”

阿初说完,拼命忍住内心激荡的感情。她搭在龙马后背的两个拳头发抖起来,她哭了。但是,很快又停止了哭泣。

“我不是因为难过才哭。这几天我太高兴了。”

“所以你就哭?”

“这是幸福过头,是分别仪式。”

“如果是仪式,那我也哭一哭。”

“哎呀。”阿初高兴地说道,“但是,您一定不擅长哭吧?”

“我小时候可会哭呢。”

“小时候都一样。”

“要说哭,我可是城下第一。我幼时胆小,从来不曾让人哭。”

“但是,现在把阿初弄哭了。”阿初说着,有些害怕地抚摸着龙马背上茂盛的黑色卷毛,“我还以为光是胸部有,原来连背上都有。”

“嗯。”龙马不想让人提到这个。阿初一边专心地往那些毛上浇着水,一边道:“您肯定能成个大人物。”

“成不了什么人物。但是在一百年之后,应该还会有人记得,有过我这么一个人。我要成为这样的人。”

“坂本龙马爱过的女人中有一个丸龟的阿初,这件事也会记着?”阿初天真地说道。突然,她又想起来,道:“对了,刚才我们的约定,你哭啊!”

“哭?”龙马不太情愿,但是因为阿初纠缠不休,他决定装装样子,给阿初展示他小时候的绝技。但在装哭的时候,他渐渐感到悲伤起来,真哭了。童稚之心复苏了,连他自己都有点惊慌失措。

阿初感叹不已。

第一部 二〇、铁血长州

坂本龙马到了伊予的松山城下,在那里,他向高知的藩府派出飞毛腿,申请延长出行之期,以便进一步“切磋剑术”,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自己潜入长州争取时间。在得到回信之前,他一直待在松山城下的客栈中。

这是一个万事都不自由的年代。像龙马这种没有官职的藩士,想要到其他藩的领地,必须一一得到藩国许可。如有延误,则是自动脱离藩籍。而且,在别藩逗留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在每个藩国的领地,只允许行人在客栈住一晚,不许长时间逗留,这是怕盗贼和谋反之人为乱。想要长时间逗留,必须得到当地驿馆官员和町奉行所官员的许可。

龙马在松山住进了一家叫契屋的客栈中。他在旅客名簿上写下名字,和老板弥兵卫打过招呼,托他为自己办理延期逗留手续之后,便出门到市内去观光了。

伊予松山乃德川幕府亲藩久松家十五万石的城下町,这里一共有七十一街区,一千七百户人家。松山如其名,是个赤松葱翠、景色优美的所在。

松树竟是这么美的一种树?龙马惊讶万分。

松山城天守阁有三层,屹立在町中央高地之上,一般传言为战国时期太阁的猛将加藤嘉明所筑。实际上龙马眼前的天守阁并非嘉明下令建造的五层大天守,而是后来重建的一幢雄伟的三重阁。

“古时十五万石城,今日仍在春意中。”这是正冈子规写下的短歌,从中可以知道,这座城给予人的怡人之感。

这里的城主是久松家。家祖乃德川家康同母异父的弟弟久松少将定胜,世袭十五万石。

在这里,我可不再表演剑术了。龙马决定,总不能在幕府亲藩的城下发展倒幕的同志。

龙马回到客栈,却大吃一惊,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坂本龙马先生宿于此。

“老板,把那个撕下来。”龙马满脸通红。

但是老板弥兵卫就是不听。他从释馆官吏处听说“龙马是一位剑术名家”。

第二天,城下的武馆纷纷派人来此,请求道:“请先生一定莅临敝馆指教。”

龙马拒绝了这些请求,他觉得亲藩的武士并无用。

十日后,派往高知的飞毛腿回来了,延期的请求得到了许可。龙马决定从三津滨乘船。

从伊予的三津滨到长州藩领地没有横穿濑户内海的定期航船。所幸长州藩领内三田尻港开往大坂的五百石大船从此经过,于是龙马希望船主带自己一程。

客栈老板替龙马交涉。但是负责照看长州船只的三津滨船埠,以货船不能载人为由,断然拒绝。

老板无法,只好再次直接去船上问问。不料一细打听,住吉号的船老大道:“原来是土佐的坂本先生,我知道,知道。”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长州船的船老大?”龙马奇怪,为什么会知道我?“他叫什么?”

“赞州仁尾出身的七藏。”

“哦。”龙马大喜,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我认识,岂止认识啊,他还是我的老师呢。”

“是剑术老师吗?”

“不,是教我开船的老师。”

龙马十九岁时前往江户,在阿波所乘船的掌舵师父就是七藏。那时,七藏教了他很多关于船的知识。此际七藏已经从开往大坂的客船掌舵升为长州藩三田尻船埠的船长。

“老爷子身子可好?”

龙马去了三津滨。他到了船埠,七藏好像已经跟他们通过了气,对方十分殷勤。“长州船住吉号停在湾里,我们派只小船带您过去。”

途中,划船的年轻人道:“客官,听说您是七藏老人的弟子。”

“七藏这么说的?”

“是啊,他自豪不已。说全日本都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船长,能收武士当徒弟。”

“哈哈,七藏这么自豪?”龙马满怀期待。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他乡遇故知。

小船划到载着五百石货物的住吉号边上,只见老人已经站在船尾,翘首等待龙马到来。

“赶快上来,徒弟。”

“师父。”

龙马也迫不及待地爬上了船般的梯子。二人抱在了一起。

“自上次一别,已是九年了。那时你说你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你已经当上了江户千叶先生门下的总教头,老头子我真是高兴啊。”七藏就像见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亲子。

住吉号于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便顺风起航了,船快如飞。

“师父,借我一身水手服。”

“好啊。”

七藏让龙马穿上一身鼓鼓的棉袍,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位威风凜凛的船老大。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九岁的龙马了。他每次乘船的时候都会汲取很多知识,还从藩国的船队那里打听来很多开船的方法。除此之外,他还读了时下船长的必读书《日本航路明细记》、《日本汐路记》和《回船安乘录》等,无不谙熟于心。这时的他甚至比一些拙劣的船长知道得更多。

七藏也大为吃惊,道:“在船到达三田之前,你替我当船长,行不?”

一般来说,千石船的水手有十四五人,五百石船有十人左右。加上龙马,住吉号上有十一人。船上一共三位管事:船长、事务长、航海长。再往下则称掌帆和舵手。其次便是普通水手。

这些平日沉默寡言的人,过了一日,就开始称龙马为“小老大”。龙马天生有当老大的气魄。

第二天天还没亮,龙马就被叫了起来。“小老大,请出来。”事务长给龙马带路,气势颇为威严。

船上每天都举行仪式,祈祷出行平安,并发誓同心同德。

每天寅时开始,船上各处点上灯火。船长在船中央就座。船上的人穿绢质披风。但是龙马着家纹服,七藏穿着绸披风。掌舵坐在船尾。事务长则带领船员坐在船头。众人齐声喊:“同甘共苦。”

掌舵的喊一声:“咿呀嘿哟。”船头众人会呼应:“嘿哟喂,嘿哟喂。”

接着掌舵会问:“今天的舵神呢?”船尾的人会回答:“在上面哩,咿呀伊哟喂。”答完之后便当当地敲船板,龙马也跟着敲。

船在小岛之间穿梭。这一地域的海岛较多。“以前这一带的海岛是伊予家的地方,很多日本人从这里远赴大明和吕宋,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七藏介绍道。

龙马在船长的房间指挥开船。

此时的航海技术还十分落后,因为没有指南针和航海图,他们主要沿海岸航行,根据沿岸山的形状,来判断所到何处,以及船的位置。晚上看不见沿岸的风景,无法航行。航行到外洋完全看不到陆地的时候,就如同走失的孩子,非常不方便。而如果过于接近海岸,则有可能触到暗礁。

海底有山峰也有山谷。航海的时候,必须要看准海底山脉的起伏。因此有一种叫“打吊瓶”的方法,就是用吊瓶釆集海底的沙子,以沙子来判断海底的地形。龙马打了一次吊瓶。七藏教给了他辨别沙子的方法。

航船还有另外一个大敌,那就是恶劣的天气。预知天气变化是船长的重要工作之一。

“坂本先生,看看天上的云%你有什么想法?”

天空中云彩分散,这是大风的征兆,龙马在《回船安乘录》中读到过。“看样子今夜会有大风啊。”

七藏一听,道:“不错。天黑之前,得到津和地岛避一避。”于是龙马马上下令掌舵往右转,从怒和岛和二神岛之间穿过。

他们在津和地岛停了两晚,等海上的波涛平静下来之后,于次日拂晓拔锚起程。锚为铁制,如章鱼爪。仅是把八个锚收起来,也要花一段时间。接着,升起了二十反的船帆。

所幸是顺风。航船轻松地从岛后驶出。龙马的指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然而在沿着文珠岳高耸的屋代岛左侧往西走的时候,一个巨型怪物出现在西面的海湾。

“那是什么?”航海长跑到了船长室,问道。

龙马和七藏来到船头察看。七藏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只见海湾白浪翻浪,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正朝他们而来。随着距离拉近,那个怪物逐渐清晰起来。是黑船。

“头儿,是黑船!”船员们是第一次见到黑船。其惊讶无异于后世人看到宇宙飞船。

大家纷纷聚集到了船头。

“是哪里来的船?”只见第三根帆柱上挂着面旗帜。龙马曾经从河田小龙处学到关于各国国旗的知识。那旗帜上的纹样是三个十字交叉。龙马顿时明白,那是白底红色的圣乔治十字、蓝底白色的圣安德鲁十字,以及白底红色的圣帕特里克十字,这三个十字分别代表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表示大英帝国乃是由这三个部分组成。

“那是英吉利的船。”龙马一脸茫然地小声说道,他的身体由于兴奋而微微颤抖。

这个庞然大物,就像鬼神般强有力地踏着巨浪前行。据龙马所知,这东西叫外轮蒸汽船。船上烟囱里吐着滚滚黑烟,一排大炮列在船侧,估计载重吨数应该有两千左右。

“丑陋的洋鬼子!”要是武市半平太看到这副情景,定会朝着黑船吐唾沬。其他行走天下的尊王攘夷志士,在这个时候肯定也会杀气毕露。这一年的五月,十四个水户浪人便挥舞着白刃杀进了位于江户高轮东禅寺内的英吉利公使馆,砍伤了书记官奥利芬特和领事莫里森。

那些武士就像鬼神附身一样,个个都是极端的国粹攘夷主义者。但是载重五百石的住吉号的船员却并不像武士那样,他们只发出些作为航海者的感叹。

“都说丑夷丑夷,实眼一见却很了不起啊。”七藏道,“那些船员从远隔万里重洋的英吉利国来到了日本,真是让我们这些人佩服。”

“师父,”龙马道,“总有一天,我会率领几艘那样的船,改变日本。”

“好好。”七藏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并不当真。

巨船从住吉号右边驶过,小小的住吉号顿时摇晃不已。

“师父,”龙马道,“我要是成为那种大船上的大将,你能帮我吗?”

“当然帮。我要好好地保养身子,好等到那个时候。”

住吉号绕过多岛海,在各个小岛避风,因此这趟旅程比计划多花了几天的时间。到长州领地三田尻的时候,已经是新年了。

龙马在三田尻的船卑住了一夜。在那里,船上的十几个人为龙马饯行。众人都非常喜爱这个与众不同的武士,流着泪依依惜别。

第二天一早,龙马独自去了萩城。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七藏感叹不已,“只是有一事让人担心,他吹牛说要向京都的天皇献上政道之策。这一事有欠考虑,将军大人的统治怎么可能推翻。”

龙马到达长州萩城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四。之所以花费这么长时间,他是想要在前往萩城的途中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他认为,只有了解了这个藩的士庶性情、物力财力等等,将来与其合作的时候,才会心中有数。不仅龙马有这样的想法,此时的每一个论客都有这样的心得。

原来真有所谓的长州脸,龙马感叹。长州人容貌端正,头脑清晰,甚至来过日本的洋人都这么说。诸藩的志士中有一部分只要一提到“长州人”,就说他们容貌清秀而且思维敏捷,不能掉以轻心。

水户有一位叫武田耕云斋的家老。他是一个激进的尊王攘夷主义者,元治元年(1864)春在浪人的拥护下,于筑波山起兵,想要到京都拥护天子,号令天下,但是因为当时幕府势力尚强,起义失败后被捕处死。

龙马曾经听说过,当年江户的长州藩尊王派巨头桂小五郎曾经找人引见武田耕云斋,希望与之结成水长秘密同盟,但最终却是未能如愿。“我在江户的时候,桂君经常和他剑术师父斋藤弥九郎一起来找我,而且我也看过他与人比试,我很了解他。但是……”武田耕云斋对引荐之人说道:“长州人伶俐而不能掉以轻心,你替我婉拒了吧。”

虽说如此,但是在所有藩中,最具倒幕的实力和热情的不就是长州藩吗?在这个时候,龙马已经开始厌恶土佐的保守。他认为,回天大业,当以长州藩为中心。

龙马进入的这个长州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藩呢?

在幕末,此藩成为极端的激进藩,政治上大刀阔斧,最终将日本的历史推向了明治维新。在这段历史当中,起主导作用的便是长州。

长州一代藩主乃是战国时代雄霸一方的毛利元就。元就从安艺多治比猿挂一个小山村的领主开始,到七十五岁去世为止,在大小二百余战中连战连胜,平定山阳山阴十一国,筑建起雄厚的势力。元就去世之后的元龟二年,德川幕府的开幕始祖德川家康才三十岁,正当壮年,刚平定了三河、远江一带。

也就是说,毛利家比德川家的历史更加悠久。

在太阁秀吉当政时,德川家康是关东八州二百四十余万石的大名。毛利辉元与德川家康同为丰臣家的五大老,同朝为官。秀吉死后,发生了关原合战。毛利辉元在懵懂中被石田三成搬出来,成为西军名义上的首领入驻大坂城,但未动一兵一卒。只是毛利秀元的军队在关原合战中稍稍出兵,却并未加入战斗,因为他们已经看清,德川家康夺得天下已是大势所趋。

但事后德川家康依然对毛利家釆取了苛刻的处置,原本一百七十万石的毛利领地被大幅削减为长门和周防两国三十七万石,藩主也不得不从广岛的居城撤去,退到了海岸的萩城。如果让毛利这么强大的大名原封不动地保存实力,德川岂能心安?而且,如不剥夺毛利的领地,德川哪有土地分给天下诸侯?

虽然领土被削减,但毛利家并未裁减自家家臣的数量。以三十万石养着数量庞大的人马,必须兴产置业,因此长州藩在江户初期便已经完成了“产业之藩”的转换。所以,在幕府和诸大名还都依靠着农业的时候,长州藩已经将本藩的主要生产方式转换为造纸、制蜡等,并且开拓新田。因此到幕末时,长州已经拥有百万石的财富。在其他藩国陷入依靠单纯的农耕而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长州藩却拥有足够的钱粮。他们用自己的财富将军队改造成洋式军队,和同为不单依靠农耕的萨摩藩一起,形成了可以与幕府对抗的军事势力。

不久,“讨伐德川”这种毛利家三百年来的反抗之火,转变为尊王攘夷的旗号,在年轻的藩士之间再次燃烧起来,点火人便是吉田松阴。

龙马到达长州萩城的时候,松阴已经被处死。但松阴的弟子们大都还在,久坂玄瑞就是其中最有才能的一个。

龙马到了萩城之后,马上拜访了久坂玄瑞。

但是久坂玄瑞不在家,一个女人——应当是他的夫人好像已经明白龙马的来意,让龙马在厅上等候。“他就在附近,我这就去叫。”瓜子脸的妇人说道。

此人就是已故吉田松阴的妹妹?看起来十分聪明,龙马心想。龙马听说,在所有门人当中,松阴最喜久坂,于是便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他。

久坂玄瑞和桂小五郎一样出身于医家。玄瑞父亲良迪是领二十五石俸禄的藩医,但在玄瑞幼时便去世了,后来兄长玄机继承家业,但也英年早逝,于是玄瑞成了当家主人。

玄瑞今年二十三岁,比龙马小五岁。

他从小就进了松下村塾,才华横溢。但是松阴喜欢久坂,主要是因为他烈火一样的激情和行动力。松阴认为,他日若要发动倒幕事业,靠的还是久坂玄瑞的气魄,而不是同门的桂小五郎与高杉晋作等人。

维新成功之后,西乡隆盛曾经对长州人说:“贵藩的久坂先生如果还在世,鄙人是不会当上参议的。”

武市半平太也早就说过:“长州久坂之才或在西乡之上。”

但是,久坂到底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有才,后人不得而知,因为他也英年早逝。他元治元年七月在蛤御门之变中牺牲了。

玄关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久坂回来了。

“坂本先生,”他来不及寒暄,便开始说起倒幕的情况,“不行,长州无望了。驻京都家老长井雅乐乃是顽固的佐幕者,极端压制勤王论。对我们的行动给予理解和支持的江户家老周布政之助,被长井弹劾下台,回到了长州。”

久坂所说的“无望”,是指在江户与武市等人约定的萨、长、土三藩于京都起义之事,无法按期进行。

“桂小五郎在江户也正咬牙切齿,都是因为长井那厮,藩论大变。”

“这里有武市的信。”龙马打开了小包。

久坂匆匆读过,扔了开去。“唉,原来土佐也不行。”

在土佐,顽固的家老吉田东洋一手遮天,所谓全藩勤王,有如白日做梦。

“萨摩也没有希望。因为藩主的亲父久光公掌握藩政,压制着勤王派的行动。”久坂说道。看来,眼下很难说服三藩的首脑举义军,到京都勤王。

“坂本先生,你舍得性命吗?”

“随时拿去。”

“我也一样。如此我倒有个办法。”久坂玄瑞这样说完之后,却不再说话了。他卷起长袴,站起身来。龙马无法,也站了起来。

“我先带你去客栈吧。”

真是性急之人,龙马这才若无其事地观察起他来。开始时,龙马从久坂玄瑞义助这个名字判断,此人定是个小个才子,但实际和想象完全不同。玄瑞身长五尺八寸有余,腰围堪比身长,却长着一张圆脸,眉毛上扬,眼睛细长,皮肤像女人一样白皙,可以说是个堂堂的俊美男子。但是这个俊美男子却性如奔雷。这就是长州的第一等人物?

龙马尚未想明白,便在久坂的催促下去了客栈。

“上酒上酒。”久坂刚坐下来就吩咐女佣。龙马在旁边说道:“有女人吗?”和这么一个性急的俊美男子对面而坐,让龙马感到压抑。

“不,萩城城下没有舞姬。”久坂一脸严肃地说道。他心中暗想,这个土佐武士真是胸无大志。

“听说坂本先生擅长剑术。一听您要来,藩里的武士都非常高兴,我想请您明天在文武修业馆给他们表演表演。”

“什么?看我耍大棒?”龙马一脸苦涩。

不久,酒端了上来。

“坂本先生,我再跟您说说长州的情况。刚才我也已经说过重臣长井雅乐。”

久坂断定他是个大奸贼,拥有一流的为政之才和学问,却坚决支持幕府。

长井雅乐出身于名家,功夫了得,最初是世子毛利元德的亲卫认长,和吉田松阴并称为藩内两大才子。他的资质和松阴相似,二人还有血缘关系。藩中的人都曾经认为松阴和长井雅乐是将来长州藩的栋梁,并对二人抱有很高的期待。但是,两大才子这个称呼对于二人都是不幸的。松阴一直非常讨厌长井雅乐,久坂、高杉和品川等松下村塾的弟子们便在他的影响下一点点成长起来。

不久,长井得到了藩主敬亲和世子元德的赏识,先后到江户和京都,以统一藩论和外交活跃起来。长井说话井井有条,有一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威仪。

久坂用非常激烈的语调痛骂长州现状,龙马只是默默喝酒。

这小子是个傻子不成?久坂暗想。在三藩的密约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时,武市半平太怎么派来这么个怪人?

龙马仍旧在不断地喝酒。他心中对久坂也非常失望。

此人如锥子,锋芒过于外露。能穿透坚木,但也仅仅如此,他仅仅是个有着一股热血的壮士。龙马眼中,久坂只是个狂热之人。这种壮士,在土佐有的是,只不过没有久坂的学问。可以说,热血壮士是土佐的特产。天下人都说,长州才人多。正因如此,龙马才感到非常失望。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就是长州第一等的人才?不过也算一条好汉。

龙马缓缓将杯子送到嘴边。

久坂激情满怀,而且是个非常坚定的攘夷派。说到洋夷,就像在说恶魔。此时的天下志士,可以说都和久坂一样。

被久坂称为大奸贼的长井雅乐的意见是:“帮助幕府,开国通商,吸取西方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大量造船,横行五大洲,积累国富之后,宣扬日本国威。”

“横行五大洲”的说法让龙马不由得为之一振,他认为这才是真知灼见,但不能对幕府心存余念。龙马是个坚决的倒幕主义者,不仅是幕府,他还想铲平以萨长土三藩为首的三百诸侯,统一日本。要想统一日本,就需要有一个中心。在他看来,自从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以来一直被冷落的京都天皇正是中心。这就是龙马的“尊王”。如果他这么说,可能会挨武市骂,但是他和此时的尊王志士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没有那种迷信天皇的狂热。

现在久坂所说的“奸贼俗论”对龙马来说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是龙马还是装成一副攘夷论者的模样。因为天下志士都是狂热的攘夷论者。如果只有龙马一个人有异议,那么就很难和同志相处。

久坂仍旧在大发议论。

龙马频频点头,但双眼已经眯了起来。他醉了。可能是旅途劳顿,困了。他一边点着头,一边打起吨来,不久便扑通躺下,发出呼呼的鼾声。

第二天,龙马在久坂派来负责接待的五个长州藩士陪同下,到了藩内的文武修业馆。

负责接待的藩士中有一人叫寺岛忠三郎昌昭,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乃久坂玄瑞的弟子,松阴门下徒孙辈的人物。

“坂本先生,大家都等着您,想观摩您的剑术。”寺岛忠三郎道。

龙马在长州之所以受欢迎,好像并不是因为他是土佐志士,而是因为他是千叶门下的高徒,众人对他的剑术抱有期待。

“剑术?”在丸龟的时候他已经感到害怕了。即便胜了,也只会招人怨恨。“那玩意无趣得很。”

“您真会开玩笑。”人人都知道他曾经当过千叶武馆总教头,谁也不肯相信他的话。

龙马被带到文武修业馆,这个馆的正式名称叫明伦馆,约二千七百三十坪,壮观气派。由此可以看出,长州藩是多么注重藩士的教育。

龙马表演了一番刀法,然后,便和藩里的年轻武士比试了几下。之后,龙马被安排在有备馆的柔术练习场,接受点茶人的接待。

龙马往四处一看,四十几个武生一直坐在下席。大家随意地轮流转着茶壶喝茶。

“坂本先生,请指点剑术。”他们对龙马兴致未尽。柔术馆和剑术馆在一起,中间没有墙隔开,是相连的。

剑术馆的地上,立着十多个稻草垛,这是为了让北辰一刀流的免许皆传坂本龙马表演斩物而设。

我不是剑客,我是志士!龙马想大声怒吼,但是众人只会按照成见看他。

长州人认为龙马是在谦虚,所以频频劝说。

龙马并不当回事。他要么看屋顶,要么挠头,或者弹一弹爬到大腿上的蚂蚁。我一个堂堂的志士,让我在这里表演剑术,算什么?

长州剑术名家權崎大五郎首先道:“我先来。”说着便举刀朝稻草垛砍去。

接着,很多功夫不错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来。有的人没有砍中,也有的人用力过猛把大刀砍到了地上,更为严重的是,有的落下的长刀竟然砍中了自己的脚,只好一瘸一拐地退下场去。

龙马看不下去,站了起来。“砍物应当这样。”只见他拔出刀来,单手砍了下去。还没等稻草落到地上,他便已经收刀入鞘。

“不愧是高手。”众人都屏住了气。

姗姗来迟的久坂玄瑞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在馆生中精选了几个人,让他们准备与龙马比武。“好好跟坂本先生学学。”

龙马只得再次拿起竹刀。

最先出场的是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对龙马施了一礼,大喊一声,朝着龙马砍了过来。这一刀无懈可击地击中了龙马脑袋。

“哈哈哈,我输了我输了。”龙马扔下刀,回到座位上。在场的人都茫然地看着他。

“先生,您不能这么耍人。”

“不不,是我功夫不到家才输的。我服输。”

久坂这才意识到,这个土佐藩士绝非池中之物。

久坂玄瑞于文久二年正月二十三在日记中写道:是日,土州人去。笔迹非常潦草。

当天,龙马辞别了萩城,他在这里一共停留了约十日。临行前,久坂来到龙马住的客栈,语气激昂道:“坂本先生,您在这里待了十日,应该基本上了解了长州藩的情况。藩政掌握在俗物手中,本藩自藩祖以来便有勤王传统,但现在已变成这个样子。水户和萨摩也一样。贵藩也如此吧?”他咳嗽了一声,叹道,“事已至此,我们不能依靠大名了,公卿更是无望。”

“那应依靠什么人呢?”

“我们自己。有志于革命者一起脱离藩籍,成为浪士,然后集结起来,大举义军。我认为这才是上策。”

“要变成浪人?”龙马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就好像看到了雨后的彩虹。

久坂将这件事告诉了龙马,还写成书信,寄给武市半平太。

<small>(前略)除草莽之士纠合义举之外,别无他策(中略)若能成就大义之举,即使贵藩与敝藩灭亡,也在所不惜。若二藩在而皇统绵绵万乘之君依然不能安枕,吾等又有何颜面食于神州?</small>

这篇激进的文章明显地体现了久坂这个人的性格。即便长州藩和土州藩灭亡,也在所不惜。这对于当时代代食主家俸禄的当时的武士来说,是一个非同一般的见解。

“坂本,我们一起脱藩,向天下招募志士吧。”久坂进而道。

龙马刚到时,久坂说有要事相商,原来就是这件事。自古以来,对于武士,擅自脱藩是最大的罪过。

“坂本,怎么样?”

“嗯。”龙马在思索。但是他已一脸欢颜。

久坂比我高明。照他的性情,他会选择这种莽撞的方式。他不害怕敌人腥风血雨,大不了粉身碎骨。

我也要脱藩,这个念头掠过龙马心头。

第一部 二一、土佐风云

坂本龙马回到土佐高知,马上去了武市半平太家。武市正在家中翘首以待。

“长州如何?”

龙马忐忑道:“守旧派掌握着大权,没有任何进展。”

照在纸窗上的阳光已经透出春天的气息,但是从窗户缝中吹进来的风依旧很冷。

“果然不行。”半平太失望至极。

龙马将自己在长州的见闻详细讲了一遍之后,道:“但是我认为那里现在是日本的火药库。虽然眼下长井雅乐掌权,但很有可能情况会发生重大的逆转。一旦长州爆发起义,则可点燃整个日本。”

“情况和土佐很相似。”武市的意思是说,在土佐也有一个长井雅乐,那就是参政吉田东洋。现在这二人掌握着藩政,成为举事的最大絆脚石,把这两块绊脚石除掉,两个藩国便能成功地转变为勤王之藩。

但龙马并不像武市这样,把土佐看得如此简单。“长州和土佐略有不同。”他分析,在长州,久坂玄瑞、高杉晋作、桂小五郎等勤王派都属于上士,长井雅乐下台之后,众人便有资格取而代之。而且,长州并不像土佐这么等级森严,即便是身份比较低的人,只要有能力,也能够得到重用。“高杉晋作甚至宣扬,即便是庶民,只要有能力,同样可以提拔为足轻。”但土佐的参政吉田东洋却大不一样。他恪守建藩以来的成法,等级秩序越来越严格。而且容堂及藩中重臣全是如此。即便东洋下台,土佐也不会有改变。

“半平太,我决定放弃土佐。这里和河边的沙地一样,不管怎么辛勤耕耘,也不会有收获。”

“把那些沙子都除掉。”

“没用,沙子不仅包含吉田东洋,有数不尽的沙子,顽固地铺在这片土地上。把他们全杀了,才是另外一回事。”

“大逆不道!”武市怒视着龙马,说道。但是龙马满不在乎。对于乡士们来说,土佐的藩公算个屁!

“龙马,我不管你怎么说,还是决定改造土佐,全藩勤王。”

“那如何做呢?”

“首先杀了吉田东洋。”

龙马张大了嘴。“已经决定了?”

“已经选好了几组刺客,现在正有可乘之机。”

武市已经开始准备杀掉东洋了?第二天,龙马在家里躺着,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武市将会成为暗杀团的幕后指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武市绝对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是想杀掉参政吉田东洋之后,自己掌控权力。武市将人分为三组。

<small>第一组冈本猪之助、冈本佐之助。</small>

<small>第二组岛村卫吉、上田楠次、谷作七。</small>

<small>第三组那须信吾、安冈嘉助、大石团藏。</small>

这些人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乡士,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命不值一文。武市知道龙马反对他暗杀东洋,故并没有求他相助。

龙马没有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提出反对,他只是觉得自己下不了手。他曾经见过一次吉田东洋,在他眼中,吉田东洋并非不容于世之人。但是武市半平太等人给这种杀戮赋予一个极具正义感的美称——天诛。而且,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他认为有属于自己的回天之道。

半个月左右之后,高知已经是满城春色。

一天,武市来到了坂本家。

权平殷勤地将武市迎进家中。像武市这样的俊秀之才,竟然愿意和自己那个傻兄弟交朋友,这让权平非常高兴。他哪里知道,武市已经成为暗杀团的幕后指挥。

“春色宜人,武市先生您没去赏花?”

“嗯,去了很多地方。”

武市是在说谎。他最近白天和吉田东洋谈判,晚上接着商议暗杀计划。他来到龙马的房间。“龙马,土佐很快就要改天换地了。你担心的暗杀计划,也已经有了眉目。”

“哦?”

即便武市不说,龙马也知道是什么事。他肯定已经和被东洋排挤出去的门阀家老商量好。那些家老是些可怕的守旧之人,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比勤王派更加仇视将他们赶下台的东洋。

“山内大学和山内民部大人也都赞成。”

山内大学和山内民部都与藩主同族。如果不把这些人搬出来,暗杀东洋之后,勤王派将仍旧无法在新政中崭露头角。

此前,一个将要改变龙马一生的消息传进了土佐:萨摩的岛津久光要率大军进京,拥天子以扶正道。

没有任何一个消息比这更加让天下志士情绪高涨了。

被萨摩抢了先,长州的久坂玄瑞等人岂肯落后?但是长井雅乐这种保守论者在位一日,他们就没有任何办法。

萨摩的举动,大大改变了日本和龙马的命运。

萨摩精忠组的领袖大久保一藏奉岛津久光之命于去年年底便飞奔京都,不断在公卿之间活动。

大久保的说法是:幕府软弱,若将政事委于斯,外夷气焰则会更加嚣张,国将不国!他这样吓唬天皇和公卿。之所以如此,他是在利用公卿的恐惧。

天皇和公卿如同孩童,他们深信与外夷通商就是洋人侵略,才一味地战栗恐惧,而不懂得比较敌我的实力,只是愤慨,由此对幕府产生了不信任。

天皇和公卿的这种恐惧使幕末陷入混乱。也可以说,正是这种无知和恐惧,让萨摩、长州、土佐和会津成为幕末政局的四座重镇。因为朝廷认为,只有这四个藩能取代幕府,驱逐外夷。

大久保深知朝廷的这种恐惧,于是巧妙劝说,当然,不是直接劝说天皇,而是通过自从镰仓以来便已经与岛津家交好的近卫家。“以守卫京都为名,下诏宣萨摩兵进京。以萨摩的兵力为后盾,朝廷对幕府将会更加强硬。”

但是,比起外夷,更让朝廷感到恐惧的是幕府的武力。所以,朝廷并没有擅自下诏召集一藩之兵,而只是默许岛津久光上京。于是,久光便率大军进京了。

让龙马心惊的不仅仅是萨摩,他听说,由此而激起的巨大旋涡,已经在天下卷起风浪。

这个消息龙马是从遍访上方、长州和九州之后回到土佐的祷原村吉村寅太郎口中得知。

一晚,吉村寅太郎来到坂本家,道:“龙马,出大事了。大丈夫决定进退的时候到了。”他压低了声音。如果这事让龙马的兄长权平知道,会引起骚乱。

吉村寅太郎五短身材,胡子刮得很干净,显出青斑。他有些文釆,但更是一位豪杰,同时激情飞扬,气度非凡。武市半平太曾经说过:“如果给寅太郎五万精兵,他必然能于马上取天下。”非常不幸的是,文久三年秋,勤王倒幕的义军(天诛组)举兵大和,与幕府展开激战,最后因为时机还不成熟,寅太郎在吉野山中的鹫家口中弹身亡。他战死之际,留下了两句豪壮的辞世诗:

吉村向龙马道起当下的情势。筑前的平野国臣、羽前的清河八郎和萨摩的有马新七等人不断往来于京都和九州之间,互相联络,最终决定起义。“在大坂率领萨摩大军的岛津久光将拥兵进京,打起勤王倒幕的旗号。我和平野见面之后,决定加盟。因此我立即回到土佐,招募起义同志。”

“武市怎么说?”龙马问道。

“说不通。武市先生现在还在想着全藩勤王。”

武市还劝说吉村:“阿寅,即便召集一二百脱藩浪人,也无法扳倒德川幕府。还不如让土佐全藩二十四万石勤王,与幕府斗争更为现实。”

“这是做梦。”吉村说。

他们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甚至险些大打出手。武市觉得,像吉村这样的人才脱离土佐,参加“愚蠢的义举”,非常可惜,甚至流泪劝阻。但吉村同样坚持己见,想要劝说武市脱藩。

“我和武市决裂了。”吉村突然说道,“龙马,我准备今天晚上就脱藩进京。武市要是不动,至少请你跟我一起走。”

“至少是什么意思?”龙马故意做出恼火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马上又如沐春风。“脱藩这个主意不错。”他爽快地说道。他似乎感觉前面的路途充满希望,晴空万里。

武市暗杀东洋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但这个计划很难付诸实施。因为计划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要除掉吉田东洋,还要掌握土佐实权,所以不能让人知道是谁杀了东洋。因此,在他们准备好的斩奸状上完全没有“斩佐幕奸贼吉田东洋”的字样。如果写下,就等于不打自招,所有人都会知道是勤王党下的手。

暗杀团列举吉田东洋的主要罪状是“生活奢靡,不顾国难,浪费金银,贪污受贿,乱兴土木,导致百姓怨声载道”。因此,要替天行道,诛杀之。

但东洋也非常小心。此人武艺高强,甚至取得了筑后柳川剑客大石进授予的神影流印可之资。

第一组刺客中的冈本猪之助与佐之助,在某天晚上得到了消息,埋伏在护城河边,等待东洋出来。但刚出城的东洋突然停下了脚步,认为可疑,然后便立即改变了方向。第二组的岛村卫吉、上田楠次和谷作七也有着类似的经历。

藩厅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勤王党的企图,最近岩崎弥太郎等下横目一直都在暗地里监视第二组和第二组刺客的家,刺客们的行动由此受到了限制。

武市决定用第三组的那须信吾、安冈嘉助和大石团藏等人,而且决定在没有确定的把握之前不行动。

原本龙马便不在意武市的这次行动。即便武市杀掉了东洋,最后得到的也只是那些守旧势力的支持。武市肯定会被那些家老利用,土佐的形势会恶化。龙马想拋弃土佐,投身于天下的革新浪潮当中去。

龙马已经做出了决定。至于脱藩之后是否加入吉村寅太郎所说的义举,他还没有定。但是他知道,自己只有投身于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蛰居狭小的土佐,才能施展手脚,大展鸿图。

“大哥,”二月末的一个早晨,龙马来到权平的房间,“我要脱藩,去做浪人。”性情敦厚的权平大吃一惊。即便平常无事,大夫都建议他随时要小心,以免疾病突然发作。“你别唬我。”脱藩的罪责将会累及亲友,甚至关系到坂本一家的延续,“龙马,你疯了?”

“我是认真的。”

“龙马,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竖起耳朵好好听着!”权平吼道,“我们坂本家虽然只是乡士之家,但也是拥有一百九十石领地、领十石四斗禄米的藩中世家。我们家中若有人脱藩,必会导致家破人亡!”

“好为难。”龙马笑道。

“你笑什么?严肃点!”

“是。”龙马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这是因为,即便他要脱藩,也需要旅费。而且,他还想要一把好刀。因此,无论如何都需要权平的帮助。要是惹得兄长不高兴,就会很麻烦。

“龙马,我不许你脱藩。”

“是。”

“你要是脱藩,不仅会连累坂本家,而且还会连累所有亲友。尤其是你最敬重的乙女,她该怎么办?你姐夫冈上新辅作为随身大夫跟着老藩公去了江户,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你要是脱藩,新辅免职事小,难逃禁闭之责事大,你姐姐怎么办?”

龙马似乎忽略了这些。“哥哥,我放弃脱藩了。”他说完便跑了出去。其实,他说放弃脱藩,只不过是脱身托辞。

从高知往东五十余里,龙马几乎是一路跑着到了香我美郡山北村同上家,到达时已经入夜。冈上新辅去了江户,乙女留守家中。

“龙马,怎么了?”乙女看到龙马,非常吃惊,“家里发生什么不幸了?”

“有不幸,但不是坂本家。领地只有一百九十石的坂本家怎么样都无所谓,日本却面临着很大的不幸。可惜大哥却不明白。姐姐应该明白吧?”

乙女紧紧地盯着龙马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是想脱藩?”

“姐姐怎么想?”

“龙马,你是个男子汉,要认为是对,就应该毅然决然地去做。但是,你得好好地跟我说明情况。”

龙马对乙女讲述了天下的形势,他说,如果继续留在腐朽的土佐,就无法拯救天下。

“武市先生呢?”

“半平太打算为它殉身。我才不想。”

“是啊。可能是姐姐偏爱你,总觉得土佐对你来说太小了。”

普天之下,只有乙女能够理解龙马。她觉得龙马是自己一手造就,她想把他推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你就脱藩吧。”

“但是……大哥唬我说,我要是脱藩,姐夫会受到严重的处罚。真的是这样?”

“会吧。”乙女平静地说道,“新辅会受到主公的惩罚。虽然不至于切腹,但是也会因为内弟闯出的祸端而受连累,轻则闭门……”

“嗯。”

如果给坂本家带来麻烦,就只能委屈哥哥了,但是姐姐一家如果因此受到连累就是无妄之灾了。

“算了,我不脱藩了。”

乙女瞪着他。她虽然端庄,但眼睛非常小,与整张脸不协调,正因如此,在瞪人的时候才更加可怕。“你不是男人吗?”

“我当然是。”

“你要是男人,一旦决定,就要做到底,不能瞻前顾后。新辅那边我会想办法。而且,”乙女一边沏茶一边说道,“我要是你就脱藩,可惜我不是男人。”乙女话锋一转:“生在太平盛世则罢,在这种时势下生为女儿身,真让人不甘心啊。龙马,你说呢?”

“是啊。”

功夫好,心胸也宽阔。龙马觉得,姐姐要是个男人,说不定能成为土佐的志士。

“生为女儿,又嫁为医家之妇……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龙马哑口无言地听着。

“不甘心也没有办法,但是龙马,你要是脱藩,要把我想要做的帮我做出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都不要忘了给我写信。”

“不会忘的。”

“写信地址不是山北村的冈上家,而是城下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家。”

“这是为何?”

“我决定离开这里。”

龙马大吃一惊。姐姐打算离开冈上家。如果她不再是新辅的妻子,他脱藩便跟冈上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所说的“会想办法”,原来是要这么做!

“这不行!”

“龙马,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养育了你,将你这个男子汉送出去救国,是我应当做的。”说完,乙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不止。“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她又道,“新辅总是拈花惹草,我厌倦了。”她嘴上这么说,眼圈却通红。

第一部 二二、龙马脱藩

坂本龙马开始做脱藩的准备。

脱藩需要钱,他还想要一把好刀。脱藩之后,不再受到藩国辖制,将成为一个天涯孤客。要保护自己,只有腰间的一把刀。

龙马家不愧是城下数一数二的富豪武家,家里秘藏着一把最上等的宝刀“绍宝罗助广”。权平警惕龙马脱藩,在刀柜上上了锁,他没办法拿出来。该怎么办呢?他去了才谷屋。

才谷屋兼营银号和当铺,是城下三大富商之一。他们是坂本家的本家,和坂本家的府邸连在一起,北门是坂本家,南门为才谷屋的店门。

“伯父在吗?”龙马唤一声,走进房内。站在账房里的大管家与兵卫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睛,道:“坂本少爷。”

几天前,权平来到店里,一再叮嘱:“大家听好,龙马早晚会来要钱要刀,可不能听他的话。”

“主人现在被藩厅的税官叫去,不在店中。您有事吗?”

“伯母呢?”

“在。但是偶染风寒,正在歇息呢。”

“我没什么重要的事,你能把刀库的钥匙给我一下吗?”

“这……这……”

“拜托了。我就在里面喝喝酒,你给我。”然后他便跑进屋,让丫头端上酒,等伯父回家。很快天便黑了。

才谷家家风宽松,可能是因为在这里比较放松,所以成为一家的女人聚会之所。这一天,龙马堂奶奶阿市婆婆带着侄女久万和孙女菊惠一早便来到这里,此刻她看到龙马,招呼道:“哎呀,真是稀客。”女孩们也围着龙马,给他倒酒。

阿市婆婆其实已经知道龙马今天为什么来这里。因为权平向很多亲戚说过龙马的事。

“我想看看刀库。”

“小龙,你啊。”阿市婆婆板着脸。女人过了五十,就变得目中无人。“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按照才谷屋的家法,是不能点灯进仓库的,你明天早晨再来吧。”

龙马故意装出侧耳倾听的样子,点着头,心里却暗道:胡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久,伯父八郎兵卫回来了。

“龙马啊。”他一见到龙马,脸色就变了,他从侄子权平那里听说龙马可能会犯脱藩大罪。“什么?你要到刀库去看看?不行不行。我们一个普通百姓家,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不打算娶下我们四小姐为妻吗?我听说她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啊。”

“我不要老婆。”龙马严肃地说道,“伯父,我不要老婆,您能把刀给我吗?”

“我可没什么好刀。”

这是在说谎。才谷屋乃是城下首屈一指的当铺,贷给藩府很多钱,有时候也会贷给藩士。有些相当有身份的藩士把长刀和其他武器作为抵押放到这里之后,因为没钱赎回,便留下了。仅仅这些东西就数不清。龙马早盯上了这个。

“你到底要刀做什么?现在佩戴的长短双刀不挺好吗?”

“我就是想要了。伯父,您的仓库里有一把吉行吧?”

陆奥守吉行虽然是一把新刀,却是一把宝刀。这是由宽文年间的一个铸刀师锻造的。此人原本是奥州人,在大坂成名,后来被土佐藩邀请,移居高知城下。他主要打造丁字乱刃,打过很多名刀。

“没有吉行。”八郎兵卫把龙马推了出去。

回到家,龙马看见权平一脸紧张地等着他。

“龙马,你去才谷屋做什么?”

“去转转,去转转。”

他逃回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这样被人四面八方监视提防,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未几,他迷迷糊糊地打起吨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突然好像有人进来,龙马跳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进来那人手里拿着蜡烛,用它点着了屋里的灯。是姐姐阿荣。

“原来是姐姐。”龙马一脸不高兴地小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不仅是坂本家,他们一族人似乎都盛产女子。龙马有三个姐姐。大姐千鹤,嫁到城下的乡士高松家,现在已经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母亲。三姐就是对龙马疼爱有加并把他抚养成人的乙女。两个姐姐中间就是这个叫阿荣的二姐。她是一个不幸的人,曾嫁到门第相当的乡士柴田家,但是后来离了婚,回到娘家。

龙马是坂本家的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和二姐年龄相差很多,姐弟俩几乎没有往来。这个姐姐有什么事?龙马疑惑地看着阿荣。

她身段苗条。人们甚至怀疑她和被人称为“坂本家的门神”的乙女不是亲姐妹。她长得最像龙马十二岁时便去世的母亲幸子。

“龙马,你在找刀?”

“这您都知道了啊。咱们家里女人多,要是有件什么事,就像火烧枯野一样啊。”

“谁也不会往外传的,传出去就会被治罪。”

“为什么?”

“你是打算脱藩吧?”

龙马故意挠了挠头,讪笑。阿荣并不笑。“我知道。这对于坂本家、高松家、山本家、才谷屋、冈上家等亲戚家都是一件大事,你脱藩将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麻烦,你不知道吗?”

“我还不至于那么粗心。”

“你自己也一样。你要是脱藩,就再也回不来了,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你哥哥姐姐,还有你疼爱的侄女春猪了。自然,家里也不会给脱藩人寄钱,如果暴尸野外,也没人管。这些你都想过吗?”

“唬死我了。”龙马已经抬不起头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老实的阿荣姐姐面对面,听她说教。

“你想好了吗?”

“我是个男人,为了心中志向,即便暴尸野外,也无所畏惧。”

“那我明白了。”

“姐姐,您能原谅我吗?”

“当然能。而且,我把陆奥守吉行送给你。”

“姐姐您……”

为什么在她手上?龙马半信半疑。

“我有一把。但是我先告诉你,这既不是坂本家的,也不是才谷屋家的,是我自己的。”

“真没想到姐姐竟然有陆奥守吉行。”

阿荣这才笑了起来。她没有说谎。但是因为把陆奥守吉行送给了龙马,后来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阿荣离开了一会儿,然后便抱着一把长刀回到了龙马的房间。

“啊,就是这个?”

龙马一把从阿荣手中夺过刀,拔了出来。刀身湛蓝清澈,刀刃是陆奥守吉行特有的于字乱刃纹,豪气十足。

“二尺二寸。”

这种大小,对于普通身长五尺二三寸的武士正合适。

“正好。”龙马挥舞了一下。像他这种大个子,二尺三四寸甚至二尺六寸的长刀也使得来,但是不知为何,他却偏爱短刀。这把刀正合他的心意。慎重起见,他卸下钉子,检查了一下柄脚,上面刻着制刀人的名字。

“果然是陆奥守吉行。但是姐姐,您为什么会有这把刀?”

阿荣看起来有些悲伤。“这是柴田老爷给的,说是让我留个念想。”

“柴田姐夫给您的?”

实际上,此人已经不是他的姐夫了。柴田义秀乃阿荣前夫,二人现在早已各奔东西了。龙马不太清楚阿荣为什么回到娘家,但他至少知道不是因为夫妻感情不和睦。他们很相爱。离异的理由,好像是婆媳不和。所以柴田义秀送阿荣回娘家的时候,把这把陆奥守吉行送给了她。龙马有些想不通。“那,姐姐,这对于您来说,应该比命还重要啊。”

“不,我现在形孤影只,没有了丈夫,留着它……”说着,她低下了头,“又有何用呢?与其让这把刀作为男人送的念想留在我这个女人的衣橱里睡大觉,还不如送给你。你总有一天会变成一条龙,会驾云腾空,它挂在你的腰间才最合适。”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了。”

龙马日后脱藩后,藩府通过调查,弄清这把柴田家的宝刀是阿荣所送。柴田知道之后,大怒,他找到坂本家,责备阿荣:“你为何要把我留给你的念想送给别人?!”阿荣当晚便自杀身亡。

上天为了把龙马推向天下,让他的一个姐姐离开夫家,另一个姐姐自杀身亡,这都是命中注定吗?

几日后,龙马突然来到武市家中。

“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了。”武市有几分想念他。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预感,龙马今天是来道别的。

关于脱藩的事,龙马对武市只字未提。想要“全藩勤王”的武市如果知道这件事,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他。如果龙马离开,对于他无异于失去一只臂膀,还会给他的计划带来不好的影响。

“龙马,你今天神情古怪。”

“是吗?”龙马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他心里也很悲伤。一旦脱藩,他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位肝胆相照的朋友了。“武市,计划有进展吗?”

“有进展。杀了吉田之后,参政、执政、大监察和郡奉行官的人选都已经基本确定。”

武市列举了一些人选的名字,除了小南五郎右卫门和平井收二郎之外,都是昏庸无能的守旧门阀中人。武市自己因为身份低微,没有入选,他大概是打算在幕后操纵。

“这些人怎么都好像是从杂货铺里搬出来的呢?”

“咳,这也是没办法。但是,老藩公的兄弟民部等人,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山内民部是藩公同族,在山内家属于少有的头脑清晰、眼光犀利之人。他和容堂、典范不同,无须承担为政之责,因此在私底下支持武市的勤王计划。

“兄弟要拉弓射老藩公和藩主?这简直就像是说书人讲的祸起萧墙。”龙马笑道,但心中却想:武市你真傻。即便暗杀成功,老藩公现在人在江户。而且,把吉田提拔上来的就是老藩公本人,他在所有诸侯当中才华出众。虽说已经退隐,岂能对藩内政变坐视不管?

“武市,你听着,即便暗杀、政变成功,江户的老藩公不认可,那该怎么办呢?到时候你是想把矛头对准老藩公吗?”

“浑蛋,真是大逆不道。成功之后,我会立即赴江户,说服老藩公。”

“他可比你还有学问呢。而且,他和现在的藩主不同,十分雄辩。更何况他性情固执,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武市兄,我最后再忠告你一次。”

“你尽管说。”

“抛弃土佐,脱离藩籍。”

“脱藩?”武市瞪大了眼看着龙马,“龙马,你该不会是想脱藩吧?”

“不,不脱。”龙马说完,突然悲伤地唱起歌来。

土佐参政吉田东洋遭武市的勤王党暗杀是在文久二年(1862)四月初八夜里亥时之后。

这天从傍晚开始就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到了晚上,天依然很暗。从城下传来杜鹃的凄惨叫声。

东洋在城内。按照惯例,这天是他给年轻的藩主上课的日子,讲的是赖山阳的《日本外史》中关于织田信长“本能寺之变”一段,这似乎暗示了东洋自身的命运。

吉田东洋不仅仅是一个门阀重臣,还有着渊博的学识。在讲到信长自杀的时候,他拿着《日本外史》,绘声绘色地为藩主展现出一个活生生的信长。同时,他也谈到叛臣明智光秀的为人和他的痛苦。

年轻的藩主听得津津有味。在一边陪读的由比猪内、市原八郎左卫门、后藤象二郎、福同藤次、大崎卷藏后来都回忆说,彼时的东洋比平时更有激情,讲得绘声绘色,宛如当时情景就在眼前。

讲课之后,藩主赐酒。东洋喝得酩酊大醉。

“今晚的讲义真是精彩。”年轻的藩主说道。东洋满意地点了点头。“藩主不日即将出府,这怕是最后一次了,因此讲得多了些。”

武市半平太接到吉田晚上将到城中给藩主授课的消息。

“讲义之后,藩主会按惯例赐酒。他从城中出来,应该是在戌时过后了。”武市对刺客们说道。

刺客的人选为那须信吾、安同嘉助和大石团藏三人,另有河野万寿弥负责善后。

按照计划,如果暗杀成功,三个刺客将暂时聚集到城下长绳手的观音堂。河野在那里等着,接收吉田的首级,并且将三人准备逃亡用的盘缠和装备放进观音堂。

那须信吾检查了一下大刀,突然奔了出去。

“还有些时间,我先去街上转转。”

天下着雨。那须去了家老深尾府上的长屋,找到住在那里的十九岁的侄子。这个侄子便是日后的田中光显。他后来也脱藩,各方奔走,在维新后成为所谓的建国元勋,于昭和十四年去世,享年九十七岁。此时,他从佐川乡下出来,在武市的学堂学习。

那须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显助,来。”那须让侄子到土间,“你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你虽然还小,但也是个男人,此事当守口如瓶。今夜我要去刺杀参政吉田东洋。”

“啊?!”

“笨蛋,小声。这事我没有告诉岳父,也没有告诉你婶婶。杀了东洋之后,我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个人,那就是代代扶持我们贫穷乡士家的深尾鼎大人。他被东洋排挤方才遭到软禁,故对吉田东洋痛恨有加。你能回一趟佐川,把事情告诉他吗?”

“埋伏在哪里?”

“城下带屋町。”

“时间呢?”

“今晚。你明天天亮之前就到现场去看,确认尸体和血迹,然后直接回佐川。你人还小,途中即使被人看见,别人也不会生疑。”

显助浑身颤抖,有些不知所措。

关于这一段,田中光显于九十四岁时口述自传中有提及,应该比较可信:

<small>叔叔将刺杀后诸事托付于我,轻松转身离去。户外的春雨如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叔叔悠然在雨中走去。我只是站在那里目送着他,感慨万千。那晚,我心潮澎湃,一夜不曾合眼。</small>

东洋于亥时从城中出来。

“哎呀,醉了醉了。”他在御殿的玄关口接过手下递来的伞,哗啦一下打开。周围黑暗而潮湿。

手下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主从走下城内的石台阶。东洋像往常一样带着两个随从,一个是年轻武士,一个是下级仆人。

下了石阶,几个年轻的武士围在东洋周围,多是白天的一些陪读者,如后藤象二郎、市原八郎左卫门、福冈藤次、由比猪内、大崎卷藏等,他们都是东洋费居时的弟子。东洋官复原职之后,把他们提拔为新贵。

“大人……”福冈藤次把伞往旁边一斜,笑道,“您的讲义越发精彩了。信长公在本能寺的最后时刻,对于一代英雄,真可以说是戏剧般的壮美结局,凄惨中却带着壮美。刚才听了您的一席话,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呢。”

“哦?”吉田东洋慢慢地在雨中走下台阶。听人这么赞自己,说实话,他心情不错。他自己也觉得今天的讲义有一种入神的心境,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我也很喜欢那一段。英雄的一生就是一首壮丽的诗。我想着信长公的一生,感觉自己就成了在本能寺通红的火焰中挥舞着心爱长枪的英雄。”

“主公也很满意啊。”大崎卷藏低下头。由比猪内接过话头,圆滑地夸道:“作为藩主去江户参勤的送别之仪,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吉田东洋一行走出城门,到了大路。雨下得更大了。

“大人,我们就此告辞了。”

福冈、由比与市原都与吉田东洋分手。他们出了大路,马上向南拐,东洋身边只剩下大崎和后藤。

走过学馆门前,然后向南一拐,就到了东西方向的带屋町路上。后藤和大崎的家还要继续往南走。东洋要回家,要在带屋町的路口东拐。

“大人小心些。”年轻的后藤象二郎说道。象二郎是东洋的亲戚,性情粗犷奔放,日后成为土佐的参政,在龙马的劝说下从佐幕派转向勤王派。这个时候,他却没有任何预感。

东洋最终只和一个手下及一个仆人前行。他左手握住伞柄,防止雨水打湿衣服,慢慢地向前走。

三个刺客就埋伏在十几步的前方。他们都用布蒙住脸,穿着农民的蓑衣,在人家门后或者墙后的暗处。

性急的大石团藏急起来。这时他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不知是蓑衣里面有跳圣,还是人在这种时候会如此反应,反正他全身发痒,开始不断地挠。

安冈嘉助埋伏在一个叫做前野久米之助的上士家墙边。他的发髻已经湿透。雨水不断地流进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里。他蹲在那里,小解了好几次。而且,每次都只能解出来一点点。每次解完之后,很快又会有尿意。

那须信吾盘腿坐在前野家的檐下,用一条旧手巾蒙着脸。乡下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不断地浮现在他眼前,他瞪大眼睛咬着牙,可是妻儿的样貌挥之不去。以后再也没有相会之期了,老岳父应该能好好照顾两个孩子,把他们抚养成人。他一边叹息,泪水不断地从一双无神的眼睛中流下来。

孩子没有父亲,也能长大成人。他用胳膊擦了好几次眼泪。岳父虽然是个穷乡士,但是多少有些地,而且还有一家教授枪术的乡下武馆,不会因为生计发愁。

一抹灯笼的光亮出现在带屋町一丁目的十字路口。大石团藏首先发现光亮。他扔掉身上的蓑衣,只着黑木棉的纹服和小仓袴,长刀的刀穗则十字交叉。这把刀是他家家传的宝刀天文佑定,乃是备前长船锻造,长二尺三寸,宽六分,乱刃,刀柄半卷,刀镑为土佐明珍所制,刀鞘朱色。

大石团藏拔出刀跑了出来,安冈紧跟其后出来。

那须信吾也从门前飞奔而出。他没有着袴,衣服的下摆撩起,屁股都露了出来。大石团藏砍熄了东洋随从的灯笼,四下顿时一片漆黑。东洋的随从与仆人撒腿就跑,大石与安冈分不清面目,立时追了上去。

“刺客!”东洋发一声喊。他的剑术学的是神影流,并取得了皆传的资格,绝非花拳绣腿。他腰间长刀也不是一般重臣所用那种华美无用之物,而是一把利刃。这是他特意让住在高知城下南奉公人町的名匠行秀打造的长达二尺七寸的豪刀。刀刃很宽,径宽适度,很有长刀之风。使用这种长刀的人,必须身材高大而强壮。若是在马上倒无妨,平常佩戴则不太合适。只是东洋好战国之风,他觉得长刀就是用来斩杀身着铠甲的武士的,也才有凜凛威风。

那须信吾将刀高高举过头顶,朝着东洋扑了过去。

“元吉受死!”他刚喊了一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我为了天下前来诛杀你!”话毕落刀。

东洋来不及拔刀,只好用打开的伞挡那须信吾的刀。

那须信吾砍断了东洋的伞,劈到东洋肩上,但是伤口不深。

“暴徒,报、报上名来!”东洋喊着,甩掉高跟木屐,赤脚往后跳出三步。他终于拔出刀来。“你与我有何仇?”

“替天行道。”那须往前进一步,抡起大刀砍下去。东洋接住这一刀。两刀相撞,火花划破了黑暗。

东洋猛地往前进了一步,使出神影流独特的突击法,喊道:“哪里的穷乡士?”

二人又激斗了几个回合。

那须逐渐处于劣势。雨水无情地打在脸上,流进眼中。

“找死的东西!”东洋气势逼人。

周围都是上士的府邸。他们应能听到东洋的喊声,但是四下一点动静都没有。黑夜乱世,谁想卷入这是非不明之中?

这时大石团藏和安冈嘉助踏着地上的水花跑了回来。东洋心头一惊。

安冈看着东洋的后背,好似一座大山。东洋巍然不动,与正面的那须信吾对峙。

安冈开始颤抖起来。他举刀砍了下去。他右膝向前,头前倾,腰却后曲。他忘了平常练得烂熟的刀法,用这种地痞似的持刀姿势,喊了一声,朝着东洋后背砍了下去。

东洋转身,用刀挡住。安冈一个踉跄,摇晃着往后退了两三步。

周围一片漆黑,东洋若想逃命,这一瞬间乃是个绝好机会。

尽管敌人不仅安同一个,前有那须,后有大石,但是他本来就要强好胜,认为凡事皆在掌握中。他的性情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浑蛋!”东洋挥刀朝着安的后背砍去。

“东洋!”大石一见,急用天文佑定砍向东洋后背。东洋后背被砍裂,血如泉涌,侧倒了下去。大石因为用力过猛,连路上的石头都砍裂了。

正面的那须信吾看准时机,大喊一声:“吉田,为了天下,成佛吧!”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了下去。这一刀结束了东洋的生命。那须信吾急喊:“嘉助,首级,取下首级!”

安冈嘉助走近尸体,挥起长刀,但周围没有一丝光亮,看不准部位,一刀下去才发觉。失手了,刀刃碰到下巴,没能把首级砍下来。

血腥味开始在周围弥漫。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砍了下来,用白棉布将首级裹起,递给那须。这块布是忙乱中拽下的兜裆布。后来,武市为此大怒,斥责他们不知武士之礼。

那须、大石和安冈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乡士,哪有钱去买新棉布?

平常裹着豪华的丝绸,连穿在里面的长袍都用大红绸缎做的吉田东洋,严格区分等级之差,甚至说上士就应该奢侈,乡士只能穿棉布。真是讽刺。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首级会被穷乡士砍下来,裹在一块破兜裆布里。

那须三人在雨中飞奔。有两三条野狗闻到了血腥味,不断扑向抱着首级的安冈。安冈感到害怕,为了躲开那几条狗,飞快向前冲,几乎脚不沾地。

此时龙马已经离开高知了。在武市等人暗杀东洋的半月前,也就是文久二年三月二十四,他趁夜离开了土佐。

权平天生胆小,却也大大咧咧的,无论做什么事都不紧不慢。大概过了五天左右,他才问道:“哎,阿荣,最近没见龙马在家,他到哪里去了?”

阿荣早就已经注意到龙马不在家了。她心中明白,嘴上却说:“是啊,也许去下才谷屋了。”

“贪玩。”权平还是担心。身体肥胖的他穿上纹服,佩上刀,道:“我去找找他。”他到城下的亲戚家,挨家挨户地去找龙马。

大概是因为太胖,走路都有些困难。他虽然才四十九岁,已经现出衰老之态,像个老人了。

我也将不久于人世了,这个温和的长兄暗道。但是至少,他要保护家门名誉。这也是继承家禄的当家人的责任。

他首先去了妹妹千鹤的婆家高松顺藏家。

“千鹤啊,”他一进门就问,“龙马没有来这里吗?”

“大哥,没有啊。”千鹤回道,“哥哥,不会是脱藩了吧?”权平心下一凉,离开高松家,接着又去了上才谷屋、下才谷屋、中泽家、土居家,到了镰田家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有点晕。他出了很多汗,用来擦汗的手帕都能拧出水来。虽然才三月末,但已和炎夏无异。

他一无所获地回到家,见一早便去山北村乙女家中打听龙马消息的老源头已经回来了。老源头道:“老爷,山北也看不见二爷的影子。”

“哦?”真的走了。权平茫然。

他与龙马相差二十岁,他疼爱这个弟弟胜于独生女春猪。此时,龙马幼时的很多情形浮现在眼前。要是脱藩,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要是知道他非要脱藩不可,我就把家传的宝刀给他算了。这小子拿着那把钝刀,路上多危险啊,让人挂心。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老源头说了从才谷屋家的仆人口中听说的一些事。

“什么?”权平盯着老源头,道,“龙马上才谷山了?”

“嗯,老爷。才谷屋的仆人猪七亲眼所见。”

“什么时候?”

“五天前,也就是二十四,樱花刚开了七分。”

才谷山是城外才谷屋家私有的山地,是个小山冈,有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往山顶。山冈上有个祠堂,里面供奉着坂本家的先祖明智左马助的灵位和一尊叫和灵山的神。总神社是伊予宇和岛城下的和灵明神,这个才谷山的和灵山神就是请灵。

此处不是乡里共有的神社,而是属于坂本一家的祠堂。坂本几代先祖为了祈祷坂本家代代繁盛,无灾无祸,而在这里建造了私家神社。

“龙马如何打扮?”

“二爷当时背着葫芦。”

“葫芦?”

“是,老爷,那……”老源头慎重地说道,“应该是去赏樱吧。”

“我知道,我知道。”权平也陷入了深思,“有人跟他在一起吗?”

“是一个人。”

“但是现在赏樱有点晚啊。才谷山上的樱花开得早,都已经落了吧?”

“都已经落了,老爷。”

“那他背着薪芦干吗?”

“这个不知……”老源头还在苦思,权平却已经推测到原因了:龙马真的要脱藩了。

脱藩之际,他到才谷山上去和祖先道别。若非如此,平素最讨厌神道的他,怎么可能到才谷山去拜神呢?

事实正是如此。龙马在脱藩的那一天,爬到才谷山上,走进祠堂,尽情地喝了酒。

“明智左马助祖爷爷啊。”他在心中呼唤着祖先之灵,然后唤了一声和灵山神,祈祷道:“人生苦短,请保佑我干一番大事业吧。”

他下了山,与隐在山脚下农家的泽村总之丞会合。泽村总之丞和吉村寅太郎已经脱藩。这次他们是为了劝说龙马一起脱藩,才暗中回来的。

“龙马,换上旅装。”

“不用,我背一个萌芦就行。”

龙马盘缠袋中装着从一个叫广光左门的亲戚那里借来的十两金子,腰间佩戴着姐姐阿荣送给他的陆奥守吉行。但是,他甚至没着袴。

“只穿便装?”

“嗯,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

“就这么办吧。”

到了晚上,他们便翻过了山。

脱藩就是爬山,尤其是在土佐。在土佐的北部,险峻的四国山脉贯穿东西。要想从土佐境内出去,就必须翻越四国山。大路上有岗哨和往来的行人,甚至连民家都不能住,因为可能走漏风声。因此,他们只能走小道。他们必须沿着山岳溪谷,像山贼土匪一样连夜奔到伊予边境。

“龙马,先到御岳的山顶上去怎样?”泽村总之丞说道。他脱藩时已经熟悉了这条路。

“好。”龙马穿着便装,把衣服的下摆拢到臀部,脚上穿着草鞋,裹着裹脚布。

他们趁着天黑,赶到高知城西北方向的山上,此后行路就变得非常艰难了。他们沿着山腹,顺着岩石,拽住葛藤,终于到了御岳的山顶上。

“你还能走吗?”龙马不断地回头看看泽村,泽村的脚下功夫不行。

“没关系。”

半个月之后,暗杀了吉田东洋并已脱藩的那须、安冈和大石三人,也是从这里逃走的。那须信吾后来在写给故乡的兄长滨田金治的信中,描述了当时脱藩的情景:“(前略)沿大平路抵御岳山顶时,谷中樱花盛开,与高根残雪争奇斗艳。一路不停,即便到了森村,也不投宿人家,只是吃些干饭。过了高濑村,然后最终到了别枝村,穿越德道关。从泽渡乘船,黄昏前终于到达久万山的岩川,方才投宿。”

这也是龙马走过的道路,但龙马比他们早半个月出走,那时春寒料峭,山上的积雪还没有化,这让人难以忍受。

到了别枝村,他们遇到了雪崩,一不小心跌落到谷底,泽村还崴了脚。

于是,龙马背着泽村从谷底爬上来,然后继续背着他,踏着积雪,一直往西。

“有劳,有劳。”泽村说着,在龙马背上大哭起来。他和龙马不同,他爱读书,尤其擅长数学和英语,日后成为龙马属下的海援队士官,出力不小。可惜在维新前夕,他在长崎错将一个醉汉当成盗贼射杀。后来查明那个醉汉乃是萨摩藩士川端半助。泽村担心海援队和萨摩藩的关系因此出现龃龉,虽然萨摩加以劝阻,但他还是切腹而死。

他一边将刀刺进腹部,一边还笑着对朋友说:“与其躺在病床上呻吟,与药罐为伴,不如这样结束生命更加壮烈。”

后来,在长崎的西山上,还有泽村总之丞的墓。墓碑上长满了青苔,寂寞地躺在山中。

龙马脱藩是在文久二年三月二十四,东洋遭暗杀是在四月初八。

然而藩中的上士却纷纷传言:下毒手的人可能是坂本权平的弟弟。他们之所以这么猜测,最大的理由就是龙马乃是城下最了得的剑客。而且,在土佐的年轻乡士当中,他和武市半平太是群龙之首。因此,脱藩的龙马受到怀疑自是理所当然。

也有人为他辩护:在吉田被暗杀之前,龙马就已经脱藩了。

同时也有人认为,出走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表面上做出脱藩的样子,实际上还藏于城下,然后暗中发起行动。

东洋讲课时在殿中陪读、出城后在护城河边和东洋分开的大崎卷藏时任大监察官,况且,他还是东洋的门生,受到东洋的提拔,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他当然比其他人更加仇恨暗杀者。

藩中称这些被东洋提拔上来的新贵为“新虎鱼组”。这些人失去了东洋,一时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因此复仇之心也就非常强烈。他们每天晚上聚在大崎家中商议。

“吉田大人被暗杀前后,脱藩的人以坂本龙马为首,还有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和安冈嘉助,一共四人。下毒手的肯定就在这四人当中。”

他们锁定了目标,决定马上派出下横目前往其他藩国进行严格搜查,只是就在行动之前,大崎卷藏被免职了。

武市在幕后操纵的政变发生了。

藩府当中的东洋一派几乎全被免职,之后,先前就被东洋排挤出去的家老和门阀们,如山内下总、桐间藏人、深尾丹波、小八木五兵卫、五藤内藏助、山内大学这些散发着一身霉味的人,重归高位,而且上士中少见的勤王派小南五郎右卫门和平井善之丞则当上了大监察官。

此时的藩主只有十七岁,幕后的武市自然得以百无忌惮。

“全藩勤王的目标实现了!”武市非常高兴。但是,世间之事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顺利。

还有隐退江户的老藩公,人称“诸侯之虎”的山内容堂。他一向仇视勤王党,一听藩内发生了如此巨变,顿时勃然大怒。

第二部 一、天涯亡命

高知城下往南八里余,有一处叫神田的小山村。没有像样的路通往这里,城里的人都鄙夷地说神田村的人不需要路,他们个个都像野老鼠。

出生于井口村的岩崎弥太郎现正住在神田村。虽说是“住”,其实并无像样的宅子,只不过是两间小屋罢了。

文久二年(1862)二月,二十九岁的弥太郎娶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老婆。她叫喜势,眉清目秀,一看便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

弥太郎的同僚都在背地里嘀咕:弥太郎其丑无比,没想到走了桃花运。众人又妒又羡,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嫁给这么个丑八怪,实在可惜。喜势是改田村乡士高芝玄马之女,后来所生久弥,成为三菱会社第三代社长。

这一年五月,暗杀东洋事件已过了五十日。月末,阴雨连绵。某日天黑之后,有人冒雨使劲儿敲弥太郎家的窗子。

“请问是哪位?”新妇喜势作势要起身。

“就说我有事出门了。大晚上来敲门,肯定没好事。”

弥太郎家是一栋只有两间房的小屋。他藏到了厨下,因为他不想惹上麻烦事。喜势对此颇感吃惊,真是个软骨头。

来者二人。其中一个是一段日子以前还得势的大崎卷藏。另一个人身份低微,是与弥太郎共事的下横目井上佐一郎。井上也就罢了,像大崎卷藏这样的上士专程来到弥太郎家中,真是天大的怪事。

大崎专程来此,是好事还是坏事?弥太郎心中忐忑。不管好事坏事,定是大事无疑。<bdo>.99lib.</bdo>

“弥太郎不在?”从隔扇那边传来大崎卷藏的声音,听起来话音里有些失望。

“夫人,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在吉田东洋被暗杀之前,弥太郎还非常卖力地搜寻勤王党的动静,但之后他很快便托病不去衙门了。他是个伶俐人,非常清楚新旧两派的斗争还会进一步激化。他觉得夹在双方之间,得罪人并因此受到伤害实在是愚蠢至极的事。

“夫人,我们今日即便在此住上一晚也要等他回来。这样会给府上带来麻烦,但还是决心如此。”

岩崎弥太郎躲在厨下一角,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既已躲开,也没法出去。他于是干脆就躺在了地上,事已至此,也不管什么蚊虫叮咬了,只好在厨下将就一晚。

大崎这小子,已被免去官职,还装模作样。弥太郎暗骂。他打算利用这次东洋被暗杀的机会,辞去公职,做回地下浪人。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就是再做一百年下横目,也不会受到上士提拔,好没意思。恩人东洋都丢了性命,如今已经无所顾忌,不如赶快辞掉此卑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发挥才干。

没有人比岩崎弥太郎更怪。武市半平太曾经当着门下众生评价过他:天生胆魄惊人,而且通晓文字,但是既不勤王也不佐幕,只字不提类似“主义”的字眼,可能都是天性使然。

若说弥太郎有主义,那么他奉行的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他信奉的,既不是天皇,也不是将军,而是他自己。他不是个自私自利之人,只是认为天下之大,没有人及得上他,因此,他自己就是值得信奉的主子。

“咦?”大崎卷藏侧了侧头,从厨下传来了鼾声。“夫人,那鼾声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喜势不知所措,“大概是老鼠。”

“啊?神田村的老鼠竟然能打鼾?”

鼾声越来越大,喜势终于难以掩饰了。

“这,等等。”她站起身来,道,“可能是外子从后门回来,在那里睡了。我去看看。”

未几,岩崎弥太郎不得已来到客人面前。

“弥太郎。”

“哎呀呀,这不是大崎大人吗?我刚才出去喝了点酒,然后晕晕乎乎地不知怎么就回来了。”

“嗯。”来人顾不上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我就明说了,有事请你帮忙。吉田东洋大人遇害,至今还没找到凶手,这一点你也知道。藩厅明知凶手是谁,却装糊涂,根本不去缉凶。因此,”大崎卷藏用扇子指着弥太郎,紧紧地盯着他,道,“虽然我已经不再是大监察,仍想吩咐你一件事,弥太郎听令。”

大崎卷藏低声说了一句,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开一封信函。

弥太郎瞅着那封信。竟然是住在江户的老藩公的亲笔信。按照此时的法令,大名一旦退隐,则无权干涉藩政。所以对于此次乱事,他也只能装作旁观,但在暗地里早已开始行动了。他从江户派出了密使,通知藩厅与东洋派的心腹:“多派人手,务必把暗杀东洋的凶手找到。”搜寻所需资费也由江户寄来。

“大崎大人,小的想问一声,您认为凶手会是谁呢?”弥太郎试探道。

“幕后黑手是武市。”大崎道。这在城下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此事老藩公也知道,但即便有老藩公,若不找出凶手,没有有力的证据,也无法治武市的罪。”

“凶手会是谁?”

“就是那晚前后脱藩的四人: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安冈嘉助,以及本町一丁目坂本家的幼子。”

“啊,龙马。”

“正是。”

“您认识坂本龙马?”

“不认识。”大崎那表情似乎在说:我怎会识得这些乡士?

“要是这样,大崎大人,小的认为您的怀疑有些没道理。龙马不是普通人,气量大着呢,应该不会干出杀人发动政变这种事。”

“弥太郎,不得放肆!”井上佐一郎摆出正义凛然之态,道,“这些事情都是各位上士大人经过多次密会,深思熟虑之后才判定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他们或捕或杀,仅此而已。今天晚上大人就是为了此事而来,请不要推辞。”

哼,你的意思是让我当上士的狗?弥太郎心中不满,瞪了瞪眼,又寻思,有意思。让我给这些上士当走狗,呸!但既然是老藩公的命令,就不一样了。若我的名字传到老藩公那里,前程就一片光明了。

“好。何时出发?”他干劲十足地问道。

坂本龙马坐船到了长州三田尻。他乘小舟抵达栈桥,踏上陆地的一瞬间,顿觉神清气爽,似乎已经投身天下风云了。

“哎,泽村。”他朝总之丞喊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你给我带好路。”

泽村一本正经地稳住龙马,道:“走向天下的领路人是吉村寅太郎。我们得先找到他,不然什么也做不了。”他说完便先走了。他的心里也没底,好不容易脱了藩,变成“志士”,却不知路在何方。“我觉得到了马关就能知道吉村寅太郎在哪里了。”

“好、好。”龙马兴奋不已。比自己早一步脱藩并与天下志士结交的吉村,肯定会将自己引荐给他的朋友。

龙马和泽村脱藩是为了参加羽前浪人清河八郎、筑后的真木和泉以及筑前的平野国臣领导的京都起义。这次的京都起义,乃是大谋士清河八郎等人策划。现在,九州各地的浪人正陆陆续续赶往京都、大坂。但起事前,他们还要等萨摩藩的人马。

萨摩藩老藩主岛津久光要率千余兵士上京,拥天皇以匡扶正道。倒幕派的浪人想要在大坂或者伏见等候久光,推举他为领袖,于京都举兵。只是久光并不吃他们这一套。此时幕府当权,久光本人并无倒幕之意。他这次上京,只是想用武力震慑江户幕府,以夺得强有力的发言权。

萨摩军千余人于三月十六从鹿儿岛出发,到达小仓后改乘藩船天佑号,沿着濑户内海向东航行。当龙马与泽村到达长州的三田尻港时,他们已经驶入了播磨的室津。

清河、真木和平野等浪人此时正在大坂的萨摩藩府等着他们到来。萨摩藩虽大觉麻烦,但是不想激变,便给他们腾出藩府二十八号长屋,供他们住宿。这是萨摩的智者堀次郎提出的建议,可以说是变相软禁。但龙马和泽村总之丞哪知这些情况,他们只匆匆忙忙地赶往与京都和大坂相反方向的马关。

马关有一位叫白石正一郎的奇人,是个富商,藩主毛利侯特赐他拥有名字和带刀的权利。说是奇人,是因为他是商人,同时也是一个尊王攘夷的志士,这在当时非常少见。他常庇护长州和其他藩的志士,提供住宿和资费援助。

泽村认为,吉村曾经住在白石府中,到了那里,说不定便能打听出吉村的行踪。

二人到了马关。

白石正一郎是山阳道首屈一指的大船行老板。他家被称为长州的金库,府邸气派壮观,堪比诸侯的城池。

“好气派的府邸。”龙马感叹道。府邸太大了,他甚至都有些畏缩。

“总之丞,”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以前在这里住过,应该认识主人。你进去问问吉村的下落,我在外面等你。”

泽村很为难。但龙马已经一屁般坐到了地上。这时面前出现一条壮如牛犊的大红毛狗,慢吞吞地从龙马身边经过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哎,红毛狗。”龙马嚷道。红毛狗竟然亲昵地跑了过来。龙马把它拉住,对泽村道:“总之丞,我和这家伙玩。”

泽村无奈,独自走了进去。“土佐泽村拜见白石先生。”他对女仆说道,然后让她端来水洗了脚。

不久,白石正一郎便亲自到玄关迎接。“快请快请。”他十分热情地将泽村迎到了厅上。白石正一郎面色白晳,一副学者模样,梳商人的发髻,却穿着一身整齐的仙台平袴。

此时天下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马关有侠商。”意指南来北往的志士只要从马关经过,必定会到白石家做客。白石会非常热情地接待那些穷如乞丐的志士,给他们盘缠。对于那些想要到长州藩游说的人,他还会给他们牵线搭桥。但白石正一郎在明治维新之后没有入仕途,依然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明治十三年去世,享年六十九岁,死后,被新政府追赠正五位。

“您是说吉村寅太郎先生。”白石正一郎道,“很遗憾,他已经于十几天前往上方去了。您要是想追上他,可以坐我们明早从马关出发的便船,您看怎样?”

“原来是这样。”泽村有些失望,但是认为追上去或许还能赶得上起义,便道,“那么请给我们俩准备一条便船吧。”

“您二位?”白石正一郎一脸惊讶。

泽村只好向他说明了原委。

“那位先生是跟我客气呢。”白石走到了外面。

出去之后,他大吃一惊。二三十条各色狗中间,匍匐着一个彪形大汉。

是个疯子不成?这就是白石正一郎对龙马的第一印象。

当晚,龙马和泽村总之丞就住在这位侠商家中。

“真是个怪人。”白石正一郎回到卧房之后,对夫人说起了刚才在门前看到的那一幕,“竟然能和阿红亲密相处。”

白石夫人也非常吃惊。那条叫阿红的红毛狗在马关是出了名地凶猛。

“阿红就像只小狗崽一样,趴在地上,高兴地摇着尾巴。不仅仅阿红,那位勇士的周围还聚集了其他野狗。真是一位有奇德之人啊。”

“他喜欢狗?”

“我也觉得奇怪,问了问,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土佐方言说不喜欢。晚饭的时候我说起天下大事,他也只是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什么都不知道。家里留宿过很多奔走四方的志士,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呢。”白石正一郎接着沉吟道,“却有着一种常人没有的吸引力。”

“呵呵,由此说来,老爷岂不是和那野狗一样?”

“不无道理。狗能够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魅力,人不可能感受不到。依我看,这位勇士日后必成大器。”

“刚才您说他叫坂本龙马?”白石夫人点点头,将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铭刻在心。

龙马和泽村第二天一早便乘船出发了。

途中,海上波涛汹涌。原本想避避风浪,没想到在盐饱列岛一带,又没有一丝风,于是干等了几天,最终到达摄津西宫已经是四月二十一。

“泽村,我们可能赶不上了。”就连一向沉着的龙马也开始有点着急。

这时泽村总之丞说话的语气,俨然已经把龙马当成自己的主子。在长途奔走中,他也像马关那些狗一样,被龙马吸引了。

“不管怎么说,坂本先生,我们先找吉村寅太郎。到大坂的长州藩府一问就知道了。”

“哦,那赶紧走。”

到了大坂,藩府的人告知:吉村寅太郎在大坂藩府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京都,应该隐在长州藩的京都藩府内。

“我们又晚了一步。”泽村急得直踩脚。但是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不得已,他们只能到位于心斋桥畔泽村相熟的客栈投宿。“这里离西长堀的土佐藩府不远。要是被藩国的捕吏抓住可就麻烦了。坂本先生,您可千万别擅自外出。”泽村提醒龙马,但是龙马早就被心斋桥的热闹景象吸引住了。

龙马信步走到街市上。他生性好奇,虽然是武士出身,却喜欢商家的热闹。

从心斋桥到东顺庆町筋、新町桥三条街道,到了夜里灯火通明,十分热闹,不但有各种各样的小吃,还有摊贩和卖艺的,往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龙马穿着一身黑木棉纹服和藏青色外罩,系着在三田尻买的马袴,后腰胡乱插着长短双刀,和叫卖的商贩们擦身而过。

“真有意思。”他挨家挨户地看别人店里的货物,脸上不觉浮现出微笑。大碗盛的荞麦面、烤包子、心斋桥特产天目酒、味噌烤豆腐串、烤鳗鱼片、新田屋的卷烟、扇屋的发油、绘草纸……

“各位快来看啊。”这是向往来人群兜售色情书籍的叫卖声。

最让龙马惊叹的是在每一个路口,都有街头艺人,演“街头净琉璃”,或者评弹,吸引了很多人。

这里的确和江户不同,真是个商都啊。龙马心中叹道。江户也有曲艺场,但是大坂简陋的露天场所更多一些。围观者不仅有学徒和匠人,还有很多店家老板。不知道是应该说他们小气,还是更懂得生活的乐趣。不管怎么说,大坂是和江户及各藩国的城下町完全不同的城市。

龙马正在新町桥桥头上隔着人墙看一个行脚僧给人看手相的时候,只听背后有人低声唤道:“坂本先生。”

“哦?”龙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长一张阔嘴的武士,正面无表情地站着。

“哦?岩崎弥太郎吗?”龙马亲切地走上前去。但弥太郎依旧面无表情,一步步直往暗处退。

“弥太郎,你到大坂来做什么?”

“做什么?”弥太郎无奈地说道,“我身为下横目,是前来捉拿你的。那边的十字路口还有我的人。这是藩公的意思,速速与我归案。”

啊,对了,我是个脱藩武士。龙马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弥太郎带来一百个人,他也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走到人墙外。

弥太郎怕龙马逃走,往后退了五六步,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弥太郎,你的长相还是这么奇怪昵。”龙马用方言取笑道。

“跟我走。”弥太郎并不笑。或者说,龙马根本就没有看到此人笑过。长着这么一副奇怪面孔的人,在这个世上真是不多见。

龙马沿着长堀川往西走,一路有很多桥。从心斋桥出发,走过佐野屋桥、炭屋桥、吉野屋桥、宇和岛桥、富田屋桥、问屋桥和白发桥等八座桥的桥畔,到第九座經座桥附近,就是土佐的大坂藩府。对于脱藩的龙马来说,此地无异于阎罗殿。

龙马走过第五座桥的桥墩时,忽然回过头去。弥太郎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龙马,你要是敢杀藩府捕吏,可会累及老家亲人。”

“我不杀你。”

龙马看了看周围。两岸商家的灯光落在水中,波光粼粼。路上很暗,没有一个行人。

弥太郎和同僚井上佐一郎站在龙马右手边,手握刀柄。他们喘着粗气,为了区区功名着急上火。捉住龙马或者将他杀了,他们多少能够得到提拔。

“你姓井上?咱们第一次见。你长得真像只老鼠。”

“龙马,这是公事,你老实点。”

“我很老实啊。”

“在藩国杀了参政吉田东洋大人的,是不是你?”

东洋被杀了?龙马大吃一惊。那须信吾精悍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同时武市那张阴郁的脸也在脑海中掠过,土佐藩肯定正在发生一场大政变。“这么说,你们二人也是受人差遣喽?”若是武市掌权,是不可能派人捉拿刺客的。

“是江户的老藩公。”井上佐一郎冷冷一笑,面色一拧,“龙马,你听着。武市拥年少的藩主搅乱政局,但是江户的老藩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早晚会把你们这帮恶人一网打尽。”

“恶人?”龙马挠了挠头,“喂,老鼠,我可要逃了。”

“岩崎,你到后面去,小心!”

井上佐一郎跳起身来,拔出土佐特有的长刀。此人习过无外流,对身手有着充分的自信。但是与龙马实在不能相比。

弥太郎没有拔刀,而是脱下草鞋,夹在腰上。他是想见机随时逃脱。

“哦,怎么,想打架?”龙马靠着宇和岛桥的栏杆,懒懒地拔出了刀。

最可笑的是岩崎弥太郎。他已经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却又害怕井上佐一郎回去告他。不得已,他站到龙马背后的桥上,拔出刀。摆好姿势之后,他那狮子头一般的脑袋表情更加浄狞了。

“弥太郎,拔刀了啊。真是勇敢。”龙马感叹道,“但是真可惜,你不应该成为一个受上士指使的肮脏小捕吏,你不是那样的人。天下已经风云变幻,人难免一死,你不应该死在我龙马刀下,你应该为了天下而死。对于你来说,土佐太小了。”

脱藩的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弥太郎一脸不耐烦。他原来就毫无为国事奔走的兴趣,也非常讨厌武市半平太那样整天摆出一副仁人志士面孔的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土佐藩不会有出路,浑身的能量也找不到地方发挥。现在让他发愁的,正是寻找发挥自己能量的地方。

“弥太郎,以前你被关进安艺郡郡奉行所大牢里的时候,不是说过要扔掉武士的身份,广聚天下财富吗?”

“是说过。”

“我啊,要推翻幕府。”

“乱臣贼子!”井上佐一郎吼道。

龙马置若罔闻,继续对弥太郎道:“你去经商吧。往后生意买卖就是国事。那些商家是做不了的。只有拥有武士的眼光和气度,能够看清天下形势的人做的生意,才是真正的生意。这样的时代必将到来。”

这话说得在理,弥太郎心中暗道,但是他手中依然紧紧地握住刀柄,不敢掉以轻心。

“我是听河田小龙说的。在美国、英国和荷兰,商人威风八面。那里根本没什么武士商人之分,更没有像土佐这样还有上士乡士的区别。在美国,将军都是选出来的。在那里即便是商人,只要选票多,也能当上将军。由此来看,土佐的上士和乡士之争,简直就是狗屎!”

“这小子……”井上佐一郎拿刀砍了过来。岩崎弥太郎也极不情愿地跟着砍了过来。杂谈归杂谈,官命不得忘。

龙马一闪身,反手一刀。井上的刀砍了个空,他的右肩却被龙马的刀背砍个正着,倒在地上。

龙马回顾一望,弥太郎早已一溜烟逃跑了。

岩崎弥太郎回到九郎右卫门町的住处,一身热汗。不一刻,井上佐一郎也面色苍白地回来了。

“岩崎君,你太胆小卑鄙了!”井上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他们住的地方是经营木炭生意的小商贩家,地上堆满炭。

“真无耻,置朋友于虎口不顾,独自逃命!”

“井上,你也应该一起逃。原本就是很困难的事。我们即便拼了老命,也杀不了他。”

“那我们就被他杀好了。难道我们不是武士吗?”

“我可不信什么武士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故作悲壮。龙马乃是剑术高手,我们这些外行跟他打,能有好果子吃吗?”

“我可是无外流的皆传。”

“不可同日而语。”弥太郎耻笑道。

“无礼!”

“无礼?用词不当吧。我说的不是礼节做派,而是功夫。井上,你能先冷静一下吗?”

“岩崎君,我看错人了。我原来听说你在井口村人称恶人弥太郎,也算个远近闻名的奇人。”

“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可是,你……”

“等等。要是时机到了,即便有千万人,我岩崎弥太郎也不退缩。但是如果注定失败,即便对方只有一个人,该逃的时候我还是会逃。”

“卑鄙怯懦!”

“不不,而且……”岩崎咽了一口唾沬,道,“我怕他。”

他真怕和龙马打交道。首先,他认为杀吉田东洋的凶手并非龙马。龙马绝对不会干这种行刺的勾当,他和那须、大石、安冈等不是一类人。岩崎虽然觉得龙马有些可憎,但他同时又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理解龙马:有一点他比我好,只有一点,那就是他有一种天生的魅力。将来,肯定有很多人被他的魅力吸引。龙马定会受到万人的拥戴和瞩目,能成大事。我却不具备这一点,我可能只是一介武夫。

弥太郎觉得龙马有些可憎,可能正是出于对他这一点的嫉妒。除此之外,他和龙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也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相似,才会心生忌恨。

今天晚上,龙马在宇和岛桥留了他一命。如此算来,他又欠了龙马一次人情。

“井上,我要回土佐。”岩崎弥太郎道。

井上佐一郎大吃一惊,道:“岩崎君,你越来越胆小了。今晚龙马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随你怎么想。”弥太郎厚着脸皮说道。他决定放弃这个任务,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龙马。与井上在京坂游历的这些日子,他看清了很多井上没有看到的东西。以萨长为中心的尊王攘夷派势力如日东升,幕府的威望却在急剧下降。

弥太郎不信什么主义,也不是个面对天下大事慷慨激昂之人,但是,他却拥有一双洞察时事的眼睛。或许那些幕府的要人、在野的论客以及自诩为志士的人,都不如这个土佐的无名小吏更具洞察力。

弥太郎的眼光并不是才练成的。二十一岁时,他就成为藩士奥宫周二郎的随从,几乎身无分文便去了江户,入安积艮斋门下学习。

这个乡下出来的愣小子,跟着私塾的师兄去江户市中游玩,经过丸之内。这一天正好是十五,乃江户各大名登城参见将军的日子。

“怎样?很壮观吧?”私塾的师兄看着号称“江户特产”的大名队伍,自豪地对弥太郎炫耀道。他拉着弥太郎去了辰口,在那里能看得更清楚些。

二人站在路边,看着大名一个接着一个从面前经过。

的确很壮观。开道之声过后,枪阵、描金的匣箱、金纹雕饰的华丽轿子和马匹随之而来,还有拥住主子们、用一种很奇怪的步子行走的武士。

看着这些,带路的师兄兴奋不已,说道;“怎样?回去之后可以把这些见闻讲给家乡的人听。”

弥太郎却在一边冷眼旁观。

愚昧!幕府和诸大名的时代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只能在心里说道。

大名队伍,乃是所谓江户文化制造出来的一种极其奇怪的东西,除了来航的洋人,谁也不觉得这很滑稽。但这个从土佐的大山里走出来的弥太郎却嗤之以鼻。以这种事情为乐的幕府和诸侯必然走向灭亡,若非自己走向灭亡,也肯定会被洋人所灭。

逆时代潮流而动总是不明智的。弥太郎在当天晚上便离开了住处,投宿到天保山中的船家客栈去了。如果弥太郎继续做他的下横目,日后能有三菱公司兴起?

井上佐一郎留了下来。他个子矮小,有点小才,只是一介下横目,对于时势没有任何看法,更没有任何远大志向。他的心中,只有俗吏的功利心在燃烧。捉住或者杀掉疑犯,便能得到提拔。况且妻儿还都留在故乡,这一来便要讨个前程。

土佐在大坂的藩府有两处。一是负责土佐藩大米、海货、纸张和木材等物资集散的西长堀长堀川沿岸的藩府。这个藩府非常壮观,占地一万坪有余,是掌管商务的官衙。

另一个最近才建成,专门负责军事,位于住吉中村在家。这是在幕府赐的土地上建起来的,占地一万零七十九坪。藩府面朝海岸,整个构造与城郭无异。在土佐藩,一般将这座藩府称为住吉阵营。

这是幕府为了防止洋人从堺市入侵而下令修建的。先前东洋为了讨好幕府,投入了大量经费。五百兵士全副武装,沿岸还设置了炮台,营中准备了从荷兰买来的五百支枪,指挥官由家老级别的藩吏担任。

井上佐一郎每天都从住处到住吉阵营来访友。他在土佐时的上司小监察福富健次在阵营当值。福富是上士,在江户修习镜心明智流的剑法,取得了该流的资格。他受到已故东洋的提拔,是新虎鱼组中的一员才子。所以对于武市一派勤王党,他比任何人都仇恨。

“佐一郎,你听着,总有一天,江户老藩公一声令下,勤王党就会灰飞烟灭。只要你能捉拿杀害吉田大人的凶手,便可平步青云。”他对佐一郎道。

福富这样的东洋残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将凶手捉拿归案,逼其说出幕后指使。虽然幕后主使是武市半平太这件事早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但是他们需要证据。只要有了证据,武市及其同党便能立刻成为罪人,东洋一派便可官复原职。

“小的明白。”井上佐一郎抬起头来看着福富,点了点头,目光里流露出对权力的执著与欲望。

但是井上彼时还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最可怕的敌人其实就在他们阵营内部,那就是足轻武士杀人魔以藏。

冈田以藏当时还没有这个“杀人魔”的诨名。他开始在京洛之地对佐幕派大开杀戒,是在之后稍晚些时候。但是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变得狂悍。此时他的剑术,比当年在大坂高丽桥误袭龙马反被龙马制伏时进步了许多,甚至取得了师父武市半平太都没有取得的目录资格。

以藏用时下最流行的志士用语和腔调跟同伴商量。他虽然只是一介足轻,但也是武市的门人,因此也加入了勤王党,言行举止都显出一副忧国志士的模样。以藏没有学问也无智慧,他只有对师父武市的一份盲从之心,算得上是武市半平太的狂热信徒。

武市勤王党是土佐藩下级武士的结社。如果这个结社能够掌握实权,或许他们就能摆脱世代为下级武士的命运,再也不会被人蔑称为“足轻”。这也是一种功利心。以藏原本就渴慕功名。

他和同伴此时在住吉阵营的下士长屋商议。

阵营分为上士居住的房间和下士(乡士和足轻)居住的房间。下士的住处位于一座被称为御殿的建筑物右侧,整栋长屋长四十余丈,是两层的建筑。

在其中的一个房间,以藏与三个同伴谈笑风生。三个同伴分别是久松喜代马、田内喜多治和村田忠三郎,他们身上都穿着脏兮兮的棉服。

“诸位注意到了吗,从老家来的下横目井上佐一郎和岩崎弥太郎那二人,不知道为什么,既不住在长堀藩府,也不住在住吉阵营,只是有时候到这里来走走。他们的眼神让人不敢掉以轻心。你们认为他们这次来大坂的目的是什么?”

大家都能想得到,他们是来追踪暗杀东洋的那须信吾等三人。

“应该是查探吧。”

“说得对。”

“杀他们吗?”以藏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是,他的手却有点颤抖。这并不是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杀了他们,为了尊王攘夷。”

他们慎重地请示了留驻住吉阵营的藩国重臣平井收二郎。平井是上士当中少有的勤王派。他与武市交往密切,也是这次吉田东洋暗杀事件的幕后推手之一。而且他和武市一样,成为日后政变戏剧中的主角。

“好,收拾了他们。”平井说道。如果那须信吾被捕,他们做出的一切努力很可能都会化为泡影,而好不容易让藩国勤王的努力也将白费。

既然已经得到勤王派重臣的许可,冈田以藏便开始埋头他的暗杀计划。

“我要杀人了。”他兴奋得简直都快要跳起来了,“要是杀掉他们,平井大人和武市先生都会很高兴。”这就是以藏的功名心。

那厢下横目井上佐一郎同样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也觉得,只要将杀害东洋的疑犯捉拿归案,自己便能够得到提拔。勤王派和东洋派下层都没有什么主义和思想,他们的功名之心,不日会变为冲突。

土佐已经分裂成了两半,甚至可以说分成了三派四派,但是目前针锋相对的是勤王派和东洋提拔的新官僚派。

以藏知道住在住吉阵营的下横目中也有勤王派,他们是吉永亮吉和小川保马。

“有密事与二位商量。”以藏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二人,请求他们协助,“井上和岩崎虽然是二位的同僚,但这都是为了天下。”

这个盲目的狂热信徒在兴奋地宣称“为了天下”的时候,便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好,我们帮你。但是閃田,那个岩崎弥太郎好像对这次任务感到不满,已经擅自回藩了。”

“什么?弥太郎?算他走运。井上佐一郎还在吧?昨天他还来这里晃荡呢,像有什么事。”

“对,来过这里。”

“二位,我们说说如何杀他。”冈田以藏道。日后成为暗杀高手的他在杀人方面有着惊人的智谋。

“你们和井上是同僚,井上对你们不会警慑。”

“对。”

“要是我冈田以藏,他就会提高警慑。”

“应该如此。”

二人看着冈田以藏,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因此,我想请二位把他引出来。我这里有费用。”说着,他拿出钱来。这是从平井收二郎那里拿来的藩府公款。

与以藏就细节一番商谈之后,两个勤王派的下横目到了井上佐一郎的住处。“井上,我们去喝酒。”他们提出了邀请。

一个人的弱点往往能够致命,井上的不幸就在于他好酒如命。

“两位请客?那真是太感谢了。”

他们去了心斋桥筋。

此处有一家叫大与的饭馆,颇受人欢迎。

他们喝得有几分醉的时候,冈田以藏、村田忠三郎、久松喜代马和田内喜多治等人装作偶然前来,面带微笑登场了。

“诸君都在啊,太好了。”

这里的饭馆和新町等地的饭馆茶馆不同,客人都不在包间里,而是在大厅里喝酒用饭,之间用隔扇隔开。

“冈田君。”与井上佐一郎同饮的吉永亮吉放下筷子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僚井上佐一郎君,最近刚从藩国来到大坂。”

“鄙人井上。”井上佐一郎轻轻地点了点头,态度显得有些傲慢。他的身份和大家一样,但是因为身居下横目一职,总会流露这种傲慢之态。

“鄙人冈田以藏。”

“鄙人村田忠三郎。”

“鄙人田内喜多治。”

他们各自报上姓名。他们在藩国的时候都见过井上,但是没有打过招呼。

“他乡遇故知啊。”冈田以藏放下剑,坐了下来,“井上,喝酒喝酒。今天我请客,小意思。”

酒一壶接着一壶端了上来。

酒葫芦土佐人放开了肚皮使劲儿喝。井上向来被人称为“三升酒”,众人一阵猛灌。

“不能喝了,醉了醉了。”井上瞪大了眼,神情都变了。他原本酒品就不好,只要一醉,就会说人不是,责备他人。

“诸君认识岩崎弥太郎吗?”

“啊,太神乐啊。”有人附和道。太神乐是指狮子舞,弥太郎和那舞狮子很像。

“简直不配当武士。”井上一一列举了岩崎日常的言行,开始破口大骂。但他仍没有提及二人此行的任务。

当所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走出大与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井上,我们送你到九郎右卫门町的住处吧。”

“嗯。”井上傲慢地点了点头。

六人围住井上,故意踉跑着往南走,经戎桥过了道顿堀川,沿着河边往西缓行,快到九郎右卫门町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行人了。

冈田以藏向众人递了一个眼色,然后说了一句:“啊,醉了醉了。”说着便扑了上去,右手一把扼住井上的脖子。

井上很快瘫软在地。

久松喜代马拔出井上的腰刀,斜斜刺进了他的腹部。

井上的尸体被扔进了道顿堀川。

第二部 二、寺田屋之变

坂本龙马和泽村总之丞依然在京坂之地徘徊。

“哎,泽村啊,吉村寅太郎去哪儿了?”

这天,龙马不慌不忙地在京都的大街上游荡。但是,此时他稍显落魄,有些像迷路的孩童。

二人都是从乡下来,没有吉村寅太郎那样先前脱藩的人指引,他们便无法加入志士的队伍,况且他们身上带的钱也越来越少。下榻之所也只好选择了那种不供伙食的小客栈。在东本愿寺旁边,这种廉价客栈一个挨着一个。这是为各地前来朝拜本山的信徒准备的。在这种客栈中住宿的多是老人。每日早晚,各个房间都会传来令人生厌的念经声。原本心情就已经很郁闷了,每天还要听这些念经声,泽村总之丞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坂本先生。”在寺町走着,泽村小声道,“天下忐士齐聚京都共举勤王义军之旗,在这种时候,大街上竟然没有一丝征兆,这么安静。我邀你出来,看来是错了。我们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放心吧。”龙马却很沉着,“要是那些家伙不举兵起义,我们起义好了。”

“是啊。”

“有些后悔。因为别人做,我们就跟着去做,这不好。”

“哈哈。”

寺院的墙壁一堵接着一堵,夕照给白色的墙壁抹上了一层浓浓的金色。一只猫迅速从龙马跟前跑过,周围了无行人。

“坂本先生,仅我们二人在京都起义吗?”

“行不通?”

“当然行不通。”泽村不高兴地说道。

“泽村,男人就该有这份心。比如你背着天皇跑到比睿山,我在京都掩护,抵挡幕府军队。”

天下起雨来。

见龙马依旧不慌不忙,泽村开始生气了。

“泽村,要是我,肯定不会像这次义军计划的这样在京都举兵。京都的地形不适合防御,自古以来便没有据守京都而打胜仗的。我要是举兵起义,会选择濑户内海。”

“是吗?”泽村爱搭不理,“坂本先生,我们干脆去河原町看看吧。”

河原有土佐的京都藩府。在那里自然能遇见同藩的武士,此前他们都尽量避开他们。

“泽村,我们既然来到了皇城根下,不如找几个美妓喝点酒去吧。”

“我们哪里有钱!”泽村非常不悦。

龙马和泽村爬上了东山产宁坂,走近位于山麓的明保野亭饭庄,先前龙马曾与田鹤小姐在此相会过。田鹤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太阳当空,却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产宁坂上的土红得触目。龙马不慌不忙地往上爬。眼下正是新绿时节,眼前的东山上一望无际的绿色,在太阳雨下显得越发炫目。

那大概是安政五年的秋天。当时,京都的公卿和志士们正在所谓安政大狱的腥风血雨中战栗。就连在三条家当侍女的田鹤小姐身后也有密探跟踪。现在想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么柔弱的田鹤小姐竟然会有那样的胸襟。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下,她竟敢来此秘密幽会。

龙马用手背擦了一下从眉毛上流下来的雨水。已经四年了,时势每天都在变化。就连在风云变幻当中睡大觉的龙马现在也脱离了藩籍,投身到广阔的天地之中了。但虽说已经脱藩出来,现在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能在产宁坂的红土地上徘徊。

四年前,爬着这个坡的时候,心底抑制不住对田鹤小姐的思念。现在,又在这里爬着坡。“田鹤小姐……”他小声唤了一句。他的心灵深处竟然莫名地开始战栗,感到一丝带着疼痛的悲伤。他喜欢她。可奇怪的是,他并不去找她。是因为嫌麻烦吗?龙马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不,我不可能嫌麻烦。大概还是因为我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薄情人。”龙马一脸了然。

雨细细绵绵,如烟似雾。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眉毛和脸都已经被雨水打湿,雨从脸颊流到了下巴。“田鹤……”龙马忽然醒过神来。

“您说什么?”泽村总之丞抬头瞪着龙马问道。

“没什么。”

二人来到明保野亭门前。

“泽村,进去。”

“行吗?我们没钱。”

“没关系。”

龙马认为,反正田鹤小姐会替他们付账。

明保野亭的老板还记得龙马。“请。”他把他们带到了里面的一间。

这就是京都的好处。若是没有经人介绍的新客,店家一般都会拒绝,但是如果客人来过一次,无论过几年,都还记得。尤其是龙马,明保野亭的老板更是忘不了,因为他上次是跟着三条家的侍女来这里的。

“这里真不错。”泽村总之丞瞪大了眼看着庭院,无法沉静下来。这也难怪。土佐大山中走出来的穷乡士现在竟然坐在了花团锦簇的京城名苑。

“真香。”他在使劲儿地呼吸室内的空气。房里焚着香。

不久,老板娘来和二人打招呼。她毕恭毕敬地向二人问过安之后,笑道:

“果真是坂本先生,好久不见啊。”

千万不要提田鹤,让泽村听见就不好了。泽村是土佐人,田鹤小姐是藩国家老福同家的千金,而且又是倾城的美人,他也必然听说过她的名字。龙马心中默默祈祷。对方不愧京都名苑的老板娘,好像已经明白龙马的心思,什么都没有往下说。

“坂本先生,真了不起啊。”老板娘离开后,泽村夸张地摇了摇头,道,“你不愧是我们的盟主。”

“哦。”龙马内心感到有些好笑。

不久便有侍女进进出出,端上了酒菜。

龙马到了另一个房间,问人要了卷纸给田鹤小姐写信。写完信,他封好柄封,借了块小方绸巾包上,叫来饭店的小二,把口袋里剩下的钱全都给了他,让他把信交给三条家的田鹤小姐。然后,他从祇园叫来艺伎,开始喝酒。

泽村已经高兴得快发狂了。这也难怪,脱藩之后,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甚至露宿街头。因为囊中羞涩,他们没有好好地喝过一次酒。

“真是舒坦啊。我可真服了坂本先生您了。”他一片真诚。当他微醉的时候,隔壁房间进来了几个人,那里也开始了酒宴。未几,他们开始用激昂的语调议论着什么。

“是武士。”龙马小声对泽村道,“像是长州。”

他们用的是方言。

不一刻,泽村总之丞轻“啊”的一声,放下杯子,看着龙马。

“怎么了?”龙马问道。

“坂本先生。旁边人说话的声音,您仔细听。长州方言中间好像混着我藩吉村寅次郎的声音。”

“不错。”

吉村寅次郎特有的公鸭嗓传了过来。

龙马拍拍手叫来侍女,让她去邻室问问是否有土佐的吉村寅次郎。

“是。”侍女爽快地应承。

邻室忽然安静下来。隔扇猛地打开,吉村寅次郎左手握刀门神般站在那里。

“哎呀,原来是龙马。”吉村一脸释然。

“怎么如此紧张?”龙马笑道。

“我还以为定是幕吏,准备杀人呢。不管咋说,我们在一边密谈,竟然也能分辨出我的声音,可不一般。”

“这也算是密谈?”

这帮人竟然这么大意,龙马实在无奈。照这种情形看,在京都举兵,火烧所司代府,岂不是枉谈?

“坂本先生,好久不见了。”从吉村身后走出来的是长州久坂玄瑞。然后,长州_的志士们一个个地走了进来。

“原来都在。”龙马高兴地说道。

泽村则像一个迷路的孩童刚找到妈妈一样,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啊,真是……让我们好……”说到这里,龙马忽然把那个“找”字咽了下去,道,“你们找我们一定很辛苦吧?”

他忽然摆起架子来。因为他觉得,让别人把自己当成迷路的孩童,未免太没出息。

吉村也想故意抬高龙马,给长州人看看。“嗯,让我们好找啊。龙马,要是没有你的加入,我们土佐人势力难涨啊。”

“过誉了。”这回该龙马感到不好意思了。“吉村,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了?”

“那之后吗?既然已经脱藩,天下就无容身之处。多亏久坂先生照顾,让我住在长州的京都藩府,然后打算与长州藩的同志一起举兵起义。对对,那须、安冈和大石等人也在长州藩府。”

“是吗?”

“龙马、泽村,你们也都已经脱藩,投奔长州藩吧。”

龙马和众人一起离开了产宁坂的明保野亭。离开之前,他去了柜台,对老板娘道:“三条家定会派人来此打听我的下落,到时麻烦你告诉他们‘龙字’去长州藩府了。”他不想让田鹤小姐觉得,自己仅仅是让她付了饭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州藩府在河原町。长州不愧是三十七万石的大藩,藩府规模很大,可惜的是藩府在元治元年的蛤御门之变中被烧毁了。龙马站到这个后来成为明治维新策源地之一的藩府门前。

“对了,”龙马忽然想了起来,问久坂玄瑞,“桂小五郎君如今在这藩府中吗?”

“不,小五郎现在江户藩府,任府中文武习武馆馆主。请进。”

“打扰了。”龙马走进门去。

藩府内的空气有些异样。对面的御殿和每一间长屋都点着灯,院子里也亮着三四个火把。有人手里拿着枪,有人穿着铠甲走来走去,甚是嘈杂。龙马被带到了长屋的一个房间。

“久坂先生,贵藩府很热闹啊。”龙马佯装糊涂。

刚才从明保野亭到河原町藩府这一路上,光听久坂讲述的形势,聪明的龙马也已经猜出了八九分。长州藩的志士不想输给萨摩藩的志士,准备爆发了。他心里想道。这下京都可要出大事了。

以萨摩藩士有马新七为首的同藩激进之士,同以真木和泉为盟主的浪士团现在齐聚伏见的寺田屋,做好了突袭京都的准备。既然寺田屋都能收容得下,说明人数不多。但是他们个个都是不要命的彪悍之徒,野心勃勃。他们打算冲进京都的幕府所司代府邸,杀掉所司代,同时拥中川宫,举起义锦旗,说服在京都的萨摩藩主的父亲岛津久光,与萨摩兵合盟,占领京都之后,号召天下的勤王诸侯和有志之士推翻幕府,一举夺回大政,奉还朝廷。

此事刺激了京都的长州藩激进人士。“岂能让萨摩藩抢在我们前面!”久坂玄瑞成为组织者,令住在藩府中的二百多人全副武装起来。

龙马看到了这一切。日下幕府依然拥有强大的权势和力量,他们的计划是不是有些像白日梦?

此时是文久二年初夏。时势已经开始沸腾,但是离煮烂还有一段距离。

就当前的时势来说,“讨幕”这样激烈的词还不适合大肆宣扬。

天下三百大名,大半还沉醉于太平温柔乡中。没有一个大名真的想要讨幕。萨摩侯如此,长州侯亦然,而土佐侯,原本就忠于将军。

除此之外,天下还有几个大藩,奇怪的是,在萨长土三藩中,才子、奇士、豪杰、战略家、策士和论客辈出。三藩藩主都思想平庸,他们的家臣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想法。加贺藩领地百万石,奥州仙台藩也有六十二万石,但是因为没有人才,日后明治维新时,他们有如刚睡完午觉的老人,睁开眼睛,茫然自失,擦了擦眼睛,才知德川时代已经结束了。仅此而已。可虽说如此,萨长两藩中也不是所有的家臣都是讨幕论者,三藩之中的首领和九成上士都是保守主义者,跟前面所说的加贺藩和仙台藩的人没有两样。萨摩藩主的父亲也就是实际上的掌权者岛津久光甚至到了维新之后还说:“讨幕?我原本没有那个打算,都是西乡等人擅自行动。”土佐藩的老藩公容堂一直到最后都是强硬的佐幕派,让龙马和武市半平太吃尽了苦头。土佐藩的有志之士后来离开他们的主公,率领藩兵兵指幕府。长州的毛利侯更是胆小如鼠。这位长州藩的主人,虽然并不愚钝,但也绝不英迈。据说到了明治之后,他还问别人:“喂,我什么时候能当将军啊?”这些都令人难以置信,但长州的情况和萨摩、土佐不同,藩主是个平庸之辈,他被家臣们挟持着,左冲右突。可以说他是一不小心跌进明治维新的旋涡当中的。此皆后话。

关于幕末的风云,到现在可以说仅仅开始序曲。

言归正传,说说寺田屋的骚动。出于上述情况,实际上加入暴动的,萨摩藩也就只有二三十人。住在京都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中的岛津久光听说了此事之后大怒。萨摩藩原本便和长州藩不同,萨摩是一个以藩主为核心的集权之藩,奉行彻底的集权主义。久光认为众人的行动是忤逆。于是不幸由此产生。

第二天天还没亮,伏见的船家客枝寺田屋发生惨剧的急报传到二十余里以外的京都河原町长州藩府。有人急匆匆地在走廊里边跑边喊:“诸君,快起来,快起来,大事不好了。萨摩藩的勤王志士在伏见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龙马扑棱跳了起来。他跳出门去,来到昏暗的院子里。此时久坂玄瑞也跑了过来,一边喊着什么,消失在黑暗中。

傻子。龙马抬头看着破晓前的天空。天上有星。还是太早了,时机未到。对那些无端丢掉性命的人,龙马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天明之后,传来了详细的消息,竟是萨摩藩士自相残杀。

去看看。龙马出了藩府,前往伏见。所幸他和客栈的老板娘登势是老相识。他想来探望一下她,也想来吊唁勇士的英灵。

后来,龙马更加详细地知道了寺田屋骚动的真实情况,场面可谓凄惨壮烈。

住在京都锦小路萨摩藩府内御殿中的岛津久光叫来八个藩士,道:“去告诉那些聚集在寺田屋企图暴动的我家家臣,浪人怎么样我不管,你们就告诉我藩藩士,让他们速速到京都的藩府来见我,我亲自劝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如果他们不听,该如何处置?”一个叫堀次郎的公人,也是久光的智囊问道。此人异常厌恶勤王。

“随机应变。”久光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奉主上之意讨之,也就是说,可以杀。久光良久又加了一句:“派一些和他们同志同心的人去。”

他担心若非如此,寺田屋里的那帮人或许不会来听他劝说。但是他也清楚,那些人心意已决,所谓的劝说不过是托辞,不难想象,同志之间可能会自相残杀。

被选去的一共八人,后来又加上一人,以奈良原喜八郎为首,个个都是萨摩剑术示现流的高手。而且,他们与寺田屋的那些人志同道合。萨摩人与长州、土佐人不同,他们更重上命而非思想。

日落之后,他们匆忙出发,前往伏见。

这时,在伏见的寺田屋,志士们都全副武装,做好了起事的准备。

聚集在此的人中,还有尚年少的大山弥助、西乡隆盛之弟信吾等人。

伏见城作为连接京都和大坂的渡船港口,繁荣一时。从伏见的京桥到大坂天满的八轩家,在这之间,旅客沿着淀川上下行走。

船家客栈其实就是候船之地。伏见京桥的岸边,有六家大的船家客栈,寺田屋便是其中之一。

以前龙马和盗贼寝待藤兵卫一起住在这里的时候,世间还是一片升平景象,现在却不同了。奈良原喜八郎等九个萨摩藩士从京都出发,兵分两路,沿京路和竹田路急速前往伏见。他们到达寺田屋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之后了。

门口的灯笼还没有熄灭,昏暗中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寺田屋客找”几个字。

寺田屋是幢两层建筑,京都风格,墙漆成暗红。二层只有栏杆,没有京都客栈常见的格子扇。

准备起事的萨摩人已经准备好了武装,都在二层做出发前的准备。

奈良原喜八郎将一半人留在门外,冒死进去,喊道:“店家!”

一个伙计应声跑了出来。“客官住店?”

“二楼有一位有马新七吧。你去告诉他,我是同藩的奈良原,有要事来和他相商,性命攸关。”

“是。”伙计慌忙跑上了二楼。

“什么?奈良原来了?”褛上群情激奋。

“劝是没用的,把他赶回去!”

但有马新七是领头的,而且他和奈良原是朋友。

有马走下楼来。

奈良原一见有马便跪地哭诉。他想尽量避免这次冒险。

“有马,求你了。求求你了。这是上命。请你暂缓暴动。”

“喜八,”有马道,“事已至此,无法停下。我是武士,即便是上命也无法收手了。”

“即便主公下令讨伐你,你也不怕?”

“不怕。”

一瞬间,双方的眼中都充满了杀气。

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对对方的仇恨。二人在藩中乃是勤王派的同志,也是朋友。但是萨摩人的奇怪之处就在于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捍卫自己作为男人的名誉,这就是七百年来萨摩形成的异常风气,也是一种凜冽的杀气。

冲突从奈良原旁边的道岛五郎兵卫起身开始。“有马,你们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听从上命吗?”

“绝不听。”说话的是田中谦助。

“奉命行事!”

道岛五郎兵卫拔刀就砍,砍中了田中谦助眉间。

“嘎——”响声是田中骨头发出的声音。他的骨头尽管坚硬,但眼球还是立时飞了出来。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晕厥过去。谦助没有死,后来又苏醒过来,第二天被送到伏见的萨摩藩府,依藩命切腹自尽。时年三十五岁。他性淡泊,有学问,生前颇受朋辈的欢迎。

冲突开始。

但暴动的主力都在二楼。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楼下已经开始混战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楼下只有四人。而且,这四个人并没有向楼上的同伴求助。可以说这正是此时萨摩武士特有的豪迈之情。

其中有个柴山爱次郎,自小便以勇气闻名。此时他闭上了眼睛。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放弃暴动,但是又不得不遵从上命,他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心理准备。“爱次郎,受死吧!”山口金之进怒道。

“来吧。”爱次郎虽然嘴上喊着,身子却依然一动不动。山口的长刀从爱次郎的左肩劈到了胸口,他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山口金之进再砍一刀,爱次郎当场身亡。

有马新七最是豪迈,他决定为了名誉战斗到底。他拔出长刀,朝道岛五郎兵卫砍去。五郎兵卫接了几个回合,上段持刀,朝有马劈头砍下。有马竖起刀来,用刀锝接住。火光四溅。

有马的刀在距离刀锷两寸多的地方折断。他手上只剩下刀柄。

遗憾。有马新七心道。不,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想这些,三十七岁的他釆取了一个异常的行动。只有生在此时,传承了七百年特殊武士道的萨摩武士,才能理解他的行动。

有马新七虽然是萨摩人,却有着和萨摩人不同的一面。萨摩人的政治思想和英国人相似,他们会根据不同的情况制定不同的方针。有马新七在这一点上像水户人。他是一个学者,同时是也一个绝对的唯心主义者。他不懂得和现实妥协,尊王攘夷的思想就是他的全部。他坚信:天子的时代到来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此时所有的尊王武士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对于有马来说,事成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这个主义去死,这就是他信奉的“宗教”。因为这种激情,他甚至被人称为“萨摩的高山彦九郎”。

萨摩武士的烈性和有马本身信奉的独特“宗教”让他釆取了一个异常的行动。他扔掉手上的刀柄,迅速扑向道岛五郎兵卫,使出全身力气将道岛按到墙上,口中喊道:“桥口!桥口!桥口!”桥口吉之丞是他的同志。“拿刀连我一起刺穿,刺!”

被有马的蛮力按在墙上的道岛虽然是讨伐方,但也是有马的朋友和同志,但有马并不留情。他相信,作为一个武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多杀一个敌人,也能让临终变得精彩。这是萨摩武士的“教养”。

“是。”桥口吉之丞,二十岁。他也是萨摩人。他拔出长刀,喊着:“有马,道岛,对不住了。”

他的长刀穿过有马的后背,然后又像串丸子一样穿透了道岛五郎兵卫的胸,扎进了墙壁。

暴动组的头领有马已死,加上在打斗中从二楼下来的柴山爱次郎、桥口壮助、桥口传藏、弟子丸龙助和西田直次郎等,众人先后牺牲。

二十二岁的桥口壮助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时候喊着:“水,水……”

奈良原喜八郎觉得可怜,于是递给他一些水。桥口一点也不恨砍杀自己的奈良原,对他说:“我们死了,但是你们还在。你们要好好活着,将来的天下就拜托你们了。”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楼下怎么那么闹。”楼上的人聊天时这样想,完全没有料到楼下已经开始生死决战。

“我去看看。”柴山龙五郎从二楼的楼梯口往下一看,顿时惊呆了。“不好了,奉行所的捕吏来了。”

众人抓起刀枪齐刷刷站起来,只听楼下的奈良原喜八郎在楼梯口朝上喊道:“是我奈良原。萨摩藩士听我说,大家听我好好说。久光公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久光公请大家再等一等。请从上命。”

奈良原也是一条汉子,他晔啦将双刀扔掉,将衣物脱下,赤裸着上身,一边喊一边朝楼上走去。

“是我,是我。”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来到二楼。

众人都举刀摆好了架势,但是看到奈良原喜八郎的狂放之态,不由得茫然呆住。

奈良原一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道:“求大家。求求大家。”然后,他很快说完刚才发生在楼下的事,又条理清晰地讲起道理,希望众人能停止行动。“你们要说不行,就把我杀了。我奉命来制止你们的时候,就没想要活着回去。”

他流泪劝说,萨摩藩士和浪士暂时平静下来,都甚为佩服此人。

龙马于事发之后的第二天来到寺田屋。

能进去吗?他有些担心。因为他觉得幕府的伏见奉行所可能已经将寺田屋封锁。事情却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

幕府惧怕萨摩藩,把这件事作为藩内的私斗,并未过问。

龙马站在门口的灯笼下。

榻榻米匠人和泥瓦匠进进出出,在翻新客找。经过这么一场激烈的流血事件,墙上沾满了血污,大量的血渗过榻榻米流到地板上。客栈打烊重新装修。

“武士爷,小店今日不开张。”掌柜面色苍白地跑了出来,说道。

“好像是啊。”龙马微笑着走进去,大步向里。

寺田屋的厨下地板是木制的,有三十叠大小,在岁月的打磨下散发着黑檀般的光泽。

老板娘登势忽然撩起帘子。“啊,坂本先生。”她看到正往里走的龙马的背影,惊道,“是坂本先生吗?”

龙马回过头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您脱藩了?”

“是啊,脱藩了。”龙马笑了起来,“名字也改了。我现在叫才谷梅太郎。”

“但是,您的长相可没有变呢。”登势不愧为老板娘,说话高声大气。

“嗯,唯独这张脸变不了了。”龙马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我今日是来看你的。”

“是来看热闹的吧?”

“那倒是。这么说我是第一个来看热闹的?”

“第一个。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是啊。”龙马笑道,“说正经的,登势,受惊了吧?”

“一开始就跟赤穗浪士似的,三组四组的。”

“哦?”

“砍人的,被砍的,乱成一团。”

“那才是大丈夫。”

龙马坐在房间中央。

登势出去准备好茶水,又走了进来。

“有马大人等被杀的真可怜啊。”

“尸体怎么处理的?”

“后来来了很多萨摩人,在前面的大黑寺里掩埋了。桥口壮助的尸体可沉了。”

“你也帮忙了吗?”

“是啊。”登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眼里却含着泪水。

“真是一位侠女啊。”

登势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明治以后,她的次女殿井力子曾经这样说过:“为人仗义。从不游山玩水,连戏都不曾看过。对于她来说,唯一的乐趣就是照顾人。捡了五个被遗弃的孩子,亲手养大。甚至有的人知道这一点,故意将孩子扔到寺田屋的门口。家人都很为难呢。对于勤王的志士,她更是不顾自身的危难,仗义相助。”

龙马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溅在天花板上的血迹,马上转移了视线。

不久,出得店来,春已暮,春灯依旧夜阑珊。晚上,伏见家家户户的灯火,在河面上升起的雾气中变得朦胧。

龙马靠着台阶上的扶手,怀抱着从登势那里借来的三味弦,他想吟诵一段词,表达吊慰之意。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燃一炷香,诵一段经,但是龙马不懂得诵经,而且那种奇怪的古乐,听起来让人觉得郁闷,他受不了那些。他也不喜欢吟诗。吟诗诵词在此际志士中间非常流行。但他只要一看到吟诗的男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觉得,那就像是原本就没有什么骨气和气度之人,自以为变成了老虎,胡乱咆哮。

为萨摩人弹吟一首萨摩琵琶歌,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吊慰。他们从小听着琵琶歌长大,练就了铁胆钢肠。但是他不懂琵琶歌,更何况没有琵琶。现在他手中只有一把三味弦。他会弹三味弦,这是乙女教他的。

他身边放着一个抹茶的茶碗,是那种大口的天目碗,里面盛着酒。

龙马咕咚一口把酒喝掉之后,调了一下音色,然后便即兴唱起了吊慰寺田屋殉难志士的歌。

音调低沉,一副好嗓子。

歌中暗含着对萨摩的掌权者岛津久光的仇恨与挖苦。盛开的樱花指有马新七等人。他们为了志向,聚集在寺田屋,开出了理想之花。但久光却派出了奈良原喜八郎等萨摩的勇士,龙马将他们比作马狗。岛津久光将马驹拴到了盛开的樱花树上。马狗英姿勃发,樱花当然会落满地。

龙马接着又唱了一曲。

生死原本是一样的,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这是龙马送给志士的吊唁词。

第二部 三、人生流转

京都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烈了起来。之后,龙马又在河原町的长州藩府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月。

一日,久坂玄瑞道:“坂本先生,万事小心不为过,土佐藩的捕吏仍在跟踪你。在这件事情平静下来之前,你就先待在长州藩府。”

除了龙马和泽村总之丞,还有几个土佐藩的亡命之人藏身于长州藩府中。暗杀了参政吉田东洋的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和安冈嘉助等人也在此。

吉村寅太郎现在已经不在京都。事发前后,吉村往来于河原町的长州藩府和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为双方联络。但是,久光一日忽然说:“看着那家伙碍眼。”于是将他捉住,交给了土佐藩府。

龙马深信,即便被送回藩国,吉村也肯定能再逃出来,做出让世人震惊的事情来。

那天傍晚,龙马依旧感到很无聊,准备出长州藩府。

“坂本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长州的品川弥二郎在门前皱着眉头道。“出去逛逛。”

“很危险啊。”

“我不喜欢这样躲躲藏藏。”

“但要是像吉村先生那样可就麻烦了。”

“啊,那也不是我喜欢的。”龙马转过身就走出了门,他此时心情真的很郁闷。虽然已经脱藩,所谓“京都起义”却像雨后的彩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下面该干什么呢?这时他就像马上就要参加公演的剧团演员,却不知道哪儿才是自己的立足之地。那些捕吏也很烦人,要不干脆去江户。

龙马走到木屋町,往南走去。去江户的千叶武馆平静一下吧。只是他没有钱去江户。

正当他一路心事重重,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龙马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去,只见高濑川青绿的杨柳枝在随风摇摆,一个威武的武士站在柳枝后面。

“是我。”武士说的是江户方言,夹杂着出羽口音。

透过薄薄的外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此人身穿泛白的九曜纹,下着仙台平袴,草鞋上系着白带。长短双刀的刀柄上系着紫穗,镶嵌金丝。一切都和气度甚是相宜。他皮肤白晳,英气勃勃。从那冷而清澈的眼神中,即便是孩童,也知道他绝非平凡之辈。

“你想不起来了吗?”那人开始有点不悦,但是马上又用一种豪杰的爽朗声音道,“鄙人清河八郎啊。”

“啊?”龙马佯装糊涂。其实刚才他就已经认出了他,但是他不喜欢此人。

“想起来了?”清河向他走来。

清河和龙马在江户的千叶武馆是同门,同样取得了北辰一刀流皆传的资格,身手不凡。

“真想你啊。”清河说道。他早入门几年,当是龙马的师兄。他在玉池总武馆习武,龙马在桶町千叶,二人并未交过手。

“我们到那边喝一杯吧。”

“算了。”龙马挥了挥袖子,表示自己身上没钱,“改天吧。”

“我带着钱呢。”

“不,算了。你带着钱,我没带,喝酒喝不痛快。酒这东西,就是如此。”

“酒这东西真奇怪啊。”清河苦笑道。

“但是,清河先生。要是你把身上的钱包送给我,那倒另说。”

清河原本是个傲慢之人。一开始很生气,但是看到龙马脸上那种亲切的微笑,这个诸事精打细算的人,竟然将身上的钱包递给了龙马。

“我就收下了。”钱包沉甸甸的,龙马一边将钱包放进自己的口袋,一边用下巴点了点先斗町方向,道,“清河先生,我们去喝一杯吧。”

说毕他率先走了。清河这么一个大谋士,竟然顺从地跟在龙马后面。

在先斗町,有一家叫吉屋的饭馆。这家店以名酒剑菱闻名四方。龙马第一次来这家店,他很早之前就想来喝喝这里的酒了。

京都的饭馆和别处不同,最不喜欢来历不明的新客人。所以,龙马一走进吉屋,便在柜台叫了老板娘,把钱包交给了她。“要是这里面的钱还有剩余,就给大家多发工钱。我叫才谷梅太郎。”

“才谷大人。”老板娘已经被吓破了胆,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着多少钱,但是从重量上来判断,里面至少也有十二三枚。

“喂喂,坂本。”清河非常不高兴。但是作为武士,又不能在这种时候发生争执。他的表情就像喝了醋一样难看,走到二楼里间的酒席边坐了下来。

“好一个清凉夜啊。”龙马微笑道,“清河先生,我们过一会儿再叫艺伎吧。”

“哦?”清河气鼓鼓地说道。那表情分明是在说:随你便。

“在此之前我们先说说话,说说话。”龙马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心中却想着:欺负一下这个可恶的家伙,心情真爽啊。

酒上来了。

清河的酒量很大,女侍端起了酒壶。

“请。”清河厚厚的肩肉颤动着,举起杯子。

此人身材伟岸,但是举止动作却有点像大藩的家老。

在羽前田川郡有一个叫清川村的山村。那里有一个非同一般的大地主,人称“斋藤老爷”,当地人称其为“御馆老爷”。斋藤老爷家的继承人便是清河。小时候他被人称为“少爷”。出来闯荡之后,大部分时候还是靠家里资助。

龙马家在土佐也是响当当的富豪,但是土佐的乡士和东北的乡士岂可同日而语?

清河天生拥有非同一般的才能,不论是读书还是习武,他都精通。文章写得好,口才也好。他还拥有过人的精力和眼力,只要一眼,他就能看透时势和人的本质,而且足智多谋,谋略点子如泉涌一般,真可谓百年难遇的人才。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清河八郎十八岁便离开故乡羽前,来到江户。当时,神田玉池有一个叫东条一堂的著名学者,开塾教书。虽然里面没有太多幕府的直系子弟,但东北诸藩、水户藩和西国乡下出来的人大都进了这家私塾。

东条塾的旁边就是有名的玄武馆,这是北辰一刀流千叶周作开的武馆。实际上,剑客周作和学者一堂关系十分亲密,二人一直默默互相扶持。自然,从乡下来的年轻武士如果进了东条塾,也会到旁边的千叶武馆学习剑术,而千叶武馆的弟子,也会在东条塾读书。两家都很繁荣。

由于才能出众,清河在这两家博得了众人的称赞。但是他并未满足于此,他有着非常旺盛的好奇心。或者说,他对人有着异常的兴趣。天下应该还有更多的人才。他这样认为。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就进行了三次长途旅行。从畿内到中国、四国、九州,最后到达本州的北端,甚至坐船去了虾夷。在这次旅行中,清河成为一个热心的尊王攘夷论者,继而成为讨幕论者。彼时是幕府的统治还算太平稳固的嘉永安政年间,虽说天下很大,要说讨幕论者,也就只有清河一个。

后来,他回到家乡,著书立说,写有《刍荛论》、《兵鉴》、《四书赘言》等。再后来他来到江户,先在骏河台,然后在玉池租了一个住处,打出“文武教授”的招牌,开了一家私塾。他广交世间名人志士,名字很快传遍了四方。

“清河八郎”并非他的本名。他本名叫斋藤元司,取了故乡村名“清河”为姓,名八郎。这样好记,有点像艺名。

清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坚定的尊王主义者,同时他想出名。他独自思考谋略,用其策略撼动世间。而且,他不想像其他的谋士一样运筹于帷幄之中,而是想独占功劳,成为众人的中心。这可以说是一种失德。决定这个稀世才子一生不幸的,正是这个缺点。

此人真厉害,龙马一边喝酒一边观察他。但是,他的计谋多形于色。对于这个人,龙马有着自己的判断。

清河是幕府的通缉犯。在江户的时候,他在柳桥万八楼与同志痛饮之后,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因为他刚才在酒楼一番畅谈,也有几分醉意。双方都很兴奋。

对面过来一个商贩,像是个混混。

此际的混混瞧不起武士。他们知道,即便在路上对着武士口吐狂言,武士也不会轻易拔刀。如果发生刀伤事件,藩国肯定会收回俸禄,开除武籍。各藩都财政困难,已经养不了那么多藩士。

这个混混认为清河八郎乃是大藩中有着相当身份的武士。不管怎么说,他还带着随从。他们是拥立清河为盟主的几个浪人,安积五郎、伊牟田尚平、村上俊五郎等。

那个商贩打了个踉跄。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这只是非常普通的事,但因为路很窄,他撞到了清河的肩膀。

“不长眼睛啊。”混混骂骂咧咧。

“无礼之徒!”清河把手放到了刀把上。几乎没看见大刀出鞘,刀在空中闪了闪,便又收回了鞘中。不愧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

混混的头颅离开了身子,嘴还保持着刚才说话时的口形,飞出三丈开外,啪地落在前面店家的门前。

事后,清河离开了江户。幕府觉得终于找到了逮捕清河的好机会,于是往各藩发通缉令,通缉清河。

通缉令上这样描述他:“年三十左右,中等个头,居江户玉池,微胖,棱角分明,总发,色白,鼻梁高,眼神炯炯。”

到处逃亡之后,他最终来到京都,与曾经在公卿中山家当差的田中河内介畅谈时势。然后,他通过河内介,向天皇呈递了建言书。以前在幕府权势最盛的时候,即便是大名,也不允许随便接触天皇,但现在这个时代,随便哪个浪人都可以釆取这样的行动。

然后,清河游历了九州。他到各地遍访志士。其间结交了筑前的平野国臣、筑后的真木和泉等人,意气颇为相投。他甚至激进地主张:应到京都举兵起义。

九州人不熟悉京都和江户的情形,而且大都血气旺盛。很快,他们陆陆续续来到京都大坂。后来发展成寺田屋之变,揭开了幕末腥风血雨的序幕。可以说,清河以一己之力唤来了幕末的风云。

龙马听着清河八郎的高论,不时大点其头,表达感佩之意。

清河的口才和清晰的条理都让龙马非常佩服。听了清河的话,龙马感到自己坐不住了,有一种想要冲出去的冲动。就是在清河这张嘴的煽动下,九州那些一骑当千的志士,才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来到了京都。

“有句老话叫咳唾成珠,大概说的就是清河先生这种人吧。”龙马虽然在心里对他有点蔑视,却并不把这种心情写在脸上。

“我啊,坂本君。”清河喝了一口酒,然后慢慢悠悠地用一种沉稳的语调说道,“在江户的时候,我就对你寄予厚望了。”

“多谢。”龙马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清河噗地笑了起来。“坂本君,你别逗我了。你的脸上可没有表现出半点感谢的意思。”

“不不,很感谢。我天生喜乐,什么事都能让我高兴。家姐就常说我最戴不了高帽子。”

“别说了。”清河一脸不悦。但是,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和龙马联手演一出戏。

“寺田屋那件事,”清河道,“也是我策划的。”

“哦?”龙马故作惊讶,其实他早就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清河恶评居多。但是清河总是以英雄豪杰自居。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去过当时的最高学府昌平黉。“整天读这些发霉的破烂东西,好不容易在我心中成长起来的英雄气概也都没有了。”他离开了那里。

他游历九州,拜会各地人称“志士”的盛名之士。但是,他每见一个人,都会在日记中对此人进行苛刻的批评。

熊本城下住着一位名叫永岛三平的著名志士。因为他家住在清正庙前,于是清河便顺道前去拜访。

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中记下:“其人虽谈天下形势,但不过是虚荣之人,不可信。虽可与之论政,但绝非可交之英雄豪杰。”

清河总是这样到处走动,只要他觉得是个人才,便会前去拜会。几乎所有人都被清河说动了。

“都起义那件事是我一手策谋的。”清河说道。这不是吹牛,他并不是一个靠吹嘘来装饰自己的懦弱之人。

这个世界真是奇怪,龙马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清河在远处吹响的笛声,不知何时传到了土佐乡下。龙马自己不也是被这笛声惊醒,才脱藩的吗?看来是这个家伙改变了我的一生。龙马抚摸着下巴,望着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

“但是,清河先生,寺田屋事件发生的关键时刻,您在哪里呢?”

清河沉默了。

龙马不由得暗自发笑。

导致寺田屋惨剧的所谓京都起义计划,正是清河召集了演员,写了剧本,甚至进行排演。但是就在演出之前,清河却被众人拋弃了。关于这件事的经过,龙马也有所耳闻。那时正是龙马找不到浪人组成的义军,与泽村总之丞在大坂游荡的时候。志士们都在萨摩藩的大坂藩府中。萨摩藩嫌他们麻烦,就把藩府中叫二十八号长屋的独栋空了出来,让他们住在那里。这不是出于热心,而是这样便于监视。但是,包括清河在内的浪人都认为:萨摩是自己人。甚至感觉已经取得了天下,每天在长屋内高谈阔论。

清河在日记中痛骂:“都是些无用蠢材!”

然而,这些浪人对清河的印象同样不佳。或者说一开始他们只是不喜欢清河作为心腹带来的越后浪人本间精一郎。本间爱打扮,有出众的才能和出色的口才,却过于自大。和别人发生争论的时候,不把人说服他是绝不罢休的,而且嘴角经常会浮现出轻蔑的微笑。可以说,他就是没有胆力的清河八郎。浪人们都非常讨厌本间,把他孤立起来,最终也疏远了他的大哥清河。

最终,二人离开了萨摩藩府。应该说是他们被自己的同志赶了出来。

真可惜啊。龙马看着清河那张带着怒气的俊秀脸庞,心中叹道。

人们都说,幕末的历史剧是清河八郎揭开的序幕,而由坂本龙马终结的,可叹龙马却并不喜欢这个清河。

虽说在其他方面他无所不能,但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缺乏爱人之心。这是龙马对他的评价。龙马认为,此人终究不能成大事。

“龙马,我是信任你才对你讲的。”清河道,“此后我要去江户,在幕府驻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江户?”龙马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你这厮要跑到江户去搞什么名堂呢?他开始觉得有意思起来。“我也正想着去江户呢,你愿意跟我同行?但是你打算在江户干什么呢?”

“欺骗幕府。”不愧是清河,“骗他们广招天下浪人。现在江户聚集了很多攘夷派的浪人,幕府也感到很棘手。我只要说服他们拿出一些费用,在一处培养,一朝有事,可以让这些人充当攘夷前阵。这对于幕府来说可谓一石二鸟,他们肯定会同意。”

“然后呢?”龙马还是不明白,“然后怎样呢?”

“我们反用为讨幕之兵。”

“算了吧,清河先生。”龙马听了清河的“戏法”,当即道,“一生耍一次戏法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实质内容,人们便不会跟着你。变个戏法跟人说‘这是年糕’,可能骗得了一时,但是过一段时间人们都会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张纸。”

“坂本君。”清河已经喝醉了,“我没有背景,你却有。在土佐藩你有自己的朋友。即便仅仅把土佐藩的勤王志士聚集起来,也有二三百人。这些朋友便是你的背景。你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讲着同样的话,只要你说一声,即便不用长篇大论,他们也能明白你的话。萨摩、长州和会津的人也是一样。但是,从出羽的大山里走出来的我却没有这些。我清河八郎独行世间。我只能骗骗这个,捧捧那个,借别人的兜裆布去相扑。可以说是苏秦、张仪。”清河举出了古代中国的著名谋士以自夸。

但龙马就是不喜欢这样的清河。谋士只是谋士,终究成不了大事,凡事需要有结果。现在龙马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想用自己的手来创造。

田鹤小姐听说了寺田屋的惨案,险些背过气去。她以为龙马也在其中,但是主人三条家马上便接到了详报,那些人中没有龙马。田鹤小姐方放下心来,旋即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化有些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她同时又想,真是不中用,他终究只是个大马虎吗?

她觉得他背叛了自己,一个薄情人。她只知道他脱藩来到了京都。产宁坂明保野亭派人来要饭费,他本人却一直没有露面。既不与她相恋,也不参加壮举。他在干什么?

一日下午,寝待藤兵卫偷偷来访,吓了田鹤小姐一跳。他还是一身商贩的短打扮。

“呵呵,听说坂本公子来京都了。”他笑道。他大概是从江户的土佐藩府中听说了龙马脱藩的消息,却不知道龙马现在在哪里。“您要是知道的话……”他希望田鹤小姐告诉他龙马的下落。

“我只是听说他好像住在长州藩府。”田鹤小姐看样子不太想说,她大概是非常生龙马的气。藤兵卫看得出来。

“小的也是在江户听说寺田屋事变,觉得公子肯定也在里面,才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哦。”田鹤小姐依旧一脸不悦。

“可是,他没跟那些人一起。那他为什么脱藩呢?”

“我也不知道。”

“那么……”藤兵卫想了想,道,“那小的去长州藩府看看,确认他在不在那里,让他来见您。”

“不需要。”田鹤小姐语气严厉,“幕府对公卿府邸盯得很紧,要是有浪人到府上来,会给主家带来麻烦。”

藤兵卫去了长州藩府,暗中打听龙马的下落,听说龙马去了江户。

此时,龙马正和清河一起,沿着东海道,一路缓缓朝着江户进发。第一天晚上宿于草津,第二天住在土山,所幸每日都是晴天。

第三天翻越了铃鹿。

“怪事。”龙马一边走一边寻思。路上行人众多。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走这条路了,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人,像现在这么热闹。这些人都不是去江户,而是从江户来。而且,女子居多。豪华的女轿在女侍和武士的护送下,一路往西行。有时还会有几支队伍排成一列。

“坂本君,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

“这是幕府瓦解的先兆。”清河道。

这些女轿里都是诸大名的正室。大名的妻儿留在江户,是幕府二百多年的惯例。他们是各大名留在江户的人质,目的自是为了防止大名叛乱。而且,为了削弱大名财力,幕府还要求他们“参勤交代”。这个制度的原则是大名一年住在江户,一年住在藩地。诸大名带着众多家臣往来于江户与藩国之间,需要大量经费。他们渐渐开始疲敝,失去了反抗幕府的财力和武力。所以,德川幕府的统治才得以持续了二百多年。德川家虽然太平了,日本国却衰落了。

这时,忽然出现了外患。在洋人随时可能举兵入侵之时,诸大名却没有了防御之力。即便有的大名想要充实军备,却没有钱。

文久二年初秋,幕府最终放松了对大名的管制,参勤交代制度实际上已经废止,诸大名妻儿要留在江户的铁律也日渐松驰。二百多年以来,幕府在大名的鼻子上穿上鼻环,将他们拴在江户。现在这个制度一旦废止,无异于放虎归山,这些大名很有可能再次变成凶猛的老虎。

“这是幕府瓦解的先兆。”清河洞察到的正是此事。

沿着东海道一直往西行的不仅仅是这些大名夫人,那些曾经在大名的江户府邸当差的足轻、女仆和杂役等奉公人也都告假,各自返乡。因此,沿路的人夫、马匹和船费的价钱涨得惊人。

“清河先生,照此下去,到尾张一带,你的钱包就该空了。”比起“幕府瓦解的先兆”,龙马更关心清河的钱袋,他得靠那东西赶路。

土佐,武市半平太在幕后主持的革新内阁勉强成立。他很少发牢骚,但是一提到龙马脱藩,就扼腕叹息:“龙马,你为何那么着急走?”

但是,龙马在隔着大海的上方听说武市成功的消息之后,反而感到担心。不过是沙子之上的楼阁。武市是个理想主义者,而龙马是个现实主义者。只要武市没有能够镇压土佐一国的军事力量,他的革新内阁最终将会成为沙子之上的楼阁。武市所做的事情不会有结果,和清河一样。对于想要在濑户内海建一支舰队,以武力改变社会的龙马来说,那些计谋让他难以理解。

参政吉田东洋遭暗杀之后,土佐的人事变动几乎都照武市的意思进行调整。为了稳定政局,内阁成员的八成都是由守旧派担任。但是,他们大都平庸无能,只能被二成的勤王派重臣牵着鼻子走。这就是武市的如意算盘。当然,事情的进展也正像武市所想的那样。只是可悲的是,武市本身出身低微,未能担当要职,名义上只是当上了一个白札的小头目,就是负责管理那些下层武士的卑职。但他却是幕后指使,真正操纵着政局的也正是他。

不能让萨摩、长州抢了先,这是武市等人的口号。

一个偶然,他们的竞争对手长州藩接到了朝廷促进攘夷的密旨,以久坂玄瑞为首的长州勤王党,就好像捡到了多大的便宜一般,欢呼雀跃。从此时的政治体制来说,京都的朝廷越过幕府直接向大名发敕令,可以说是非法的举动,但是当时的孝明天皇及其周围的公卿对洋夷的恐惧越来越厉害,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幕府到底在干什么?被洋人吓得被迫签订条约,一个接一个地开放港口。照这样下去,整个国家会被洋人全部吃掉。

长州的谋士利用了公卿的无知、胆小和贪婪。当时人们都说有钱能使公卿推磨,要想让天皇下达密诏,只要向两三个有实力的公卿行行贿,便没有什么困难。

因为接到密诏,长州藩立即有了活力。本藩已经与幕府同等级别了,这样的情绪在所有的藩士中蔓延。

在武市与勤王派上士平井善之丞等人的努力下,他们也得到了天皇的“密旨”。因此,武市等人便挟着十七岁的少年藩主,举兵进京。这是龙马离开京都之后不久的事情。

由于河原町的藩府太小,藩主丰范及土佐藩兵便驻进了市西妙心寺内的大通院。

武市半平太很忙。他依靠山内家的姻亲三条家年轻的当代家主实美去做公卿的工作,带着金银作为“小意思”到处送礼,讨好公卿。因此,公卿们都非常高兴。“长州有钱,但还是比不上土佐啊。不愧是二十四万石的大国,真是富有。我会在天子跟前好好周旋。”

自古以来,公卿就没做过什么正事,却有一种奇怪的权威。他们是天子周围的神主。因为天子不能直接见大名,因此众公卿就像神官向凡人传达神的旨意一样,向一般人传达天子的旨意。当然,如果有的公卿为了自己方便,中间对天子的旨意进行一些改动,天子也决不会知道。

武市的活动进展顺利,土佐藩的家老桐间将监被朝廷召去了。说是朝廷,其实不过是皇宫中的一个衙门,叫学习院。勤王派的年轻公卿便聚集在这里。桐间将监在学习院里领受了武家传奏中山大纳言宣读的“敕令”:“土佐藩主与萨长二藩主务必在朝廷与幕府之间周旋。”

虽然所谓的敕令只有这一句话,但是从这一瞬间开始,土佐藩的分量便大了很多,逐渐在幕末政局中压倒了其他藩国。与萨摩、长州并称为“萨长土”,其实就是从这个时候正式开始的。“拥戴天皇”的武市半平太更是非常高兴。人们甚至说:“半平太几欲癫狂。”

要是龙马也在……对于龙马的脱藩,武市越发觉得遗憾。

但是,天下事并不像武市所想的那样简单。在江户鲛洲藩府隐居的前藩主容堂因为已经退隐,不能插手国政,但是对于武市一派的活动,他却感到不高兴。“大名乃是将军家臣,因此,越级直接与朝廷联手便是藐视幕府。”于是,他暗中调动前参政吉田东洋提拔的官僚,监视武市一派的行动。这是一种带着恶意的监视,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便会趁机对武市等人动手。

龙马还在前往江户的东海道上。他不想和复杂的藩中政局扯上关系,希望独行天下。

重返江户的清河通过大木户,来到芝桥前,皱着眉头道:“坂本君,后面那家伙很可疑。”

龙马也已经注意到了。不知从田町的哪条路开始,便有两个人跟踪他们。

“是捕吏吧。”龙马道,“那些通缉你的画像,到处都能看见。”

“嗯。”清河慢慢悠悠地走着。

在到江户这一路上的客栈中,到处张贴着画有清河画像的通缉令。只是他不管在哪里投宿,都表现得堂堂正正,差人都没怀疑他。

“不愧是江户的捕吏,清河八郎刚过了大木户,他们就跟上来了。”

“坂本君,我们分开吧。”

“是逃吗?”

“嗯。”清河点了点头。按照清河所说,幸亏前面的三田有萨摩藩府。那里有一个叫益满休之助的熟人,不妨先到他那里躲一阵子,观察一下江户的情形,然后再行动。

“你若藏在他们那里,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这有什么,就给他们添麻烦。幕府和萨摩藩之间的隔阂越大,世间也就越有意思。”

不愧是谋士。

“坂本君,以后我应该怎么联系你呢?你应该不会住到锻冶桥(土佐藩府)去吧。你在江户住哪里?”

“桶町千叶。”

“贞吉大当家有一个女儿,取得了一刀流皆传的资格。我在玉池的时候就听说那姑娘迷上你了,是真的吗?”清河忽然一脸轻浮地问道。

“没有的事。”龙马咧嘴笑道。

“怎么?”

“是我迷恋她。我可被她甩惨了。”

龙马哈哈傻笑起来。这当然是说谎。他不想因为这些传言伤害佐那子。不久,他们就来到三田的萨摩藩府门前。

“再会。”

龙马戴上斗笠,迎着风,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阳光有些耀眼,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江户。

金杉桥,是一座长约二十二米的板桥,右边的大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左手边的远方能够看见增上寺郁郁葱葱的树林。过了桥便是滨松町。到了四丁目的时候,龙马忽然转身,身后有尾随之人。个子矮小,乍一看像是个厚颜无耻的小混混。

“过来。”龙马很生气,此人从田町就一直跟着。

“嘿嘿嘿,爷。”那人点头哈腰地走了过来,低下头。“这位爷,小的想问一下,您是土州坂本龙马大人吗?”

原来他的目标不是清河啊。龙马有点懵。“你是什么人?”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嘿,小的叫长太,我们没见过。”

“你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藤兵卫大哥。”

“哦,寝待……”

“对。藤兵卫大哥说有这样一个人来到江户的话,让我问一下您住在哪里。”

“你是藤兵卫的手下?”

“不,是同行。”

“也是梁上……”

“嘘一”长太慌忙举手制止他。但是龙马不管。“藤兵卫现在还干老本行?”

“小的不知。只是他的生意倒是很大昵。”

“在江户啊。现在如何呢?”

“这个……”

他们这行,互相不议论对方。

“那你告诉藤兵卫。我在桶町千叶武馆。”

“多谢。”

龙马在长太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又叫住他,拔出金银锻造的短刀给他。即便赔钱卖,也能值个五六两。长太浑身颤抖。

“这是犒劳你的。我身上没钱。”说完龙马已经走出了五六步。

傍晚时分,龙马到了能够看到锻冶桥御门一带的地方。附近便是土佐藩府。而且,桶町的千叶武馆近在咫尺。这对于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诸藩的藩士在街上走来走去。

嗨,被抓住再论吧。他慢慢悠悠地走着,在锻冶桥御门往北拐,一路走过南锻冶町、南大工町,然后进了桶町,见到几个熟悉的街坊,不禁心中怅然。还有人高兴地跑过来,要跟他拥抱。

“哎呀,您回来了。”

千叶武馆曾经的总教头回来了。人们都非常想念他。

龙马站在桶町千叶武馆的门前。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啊。他无限怀念地抬头看着武馆。

龙马离开武馆是安政五年,那年他二十四岁。其实仅仅是在五年前,或许是因为之后经历的事情太多,他感觉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武馆一点都没变。隔着墙壁,他看到一片片山桃叶。每片叶子都被夕阳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金黄。

龙马走到里面。院中树木郁郁葱葱,非常安静。后来龙马才知道,今天是千叶重太郎的旧主鸟取藩前藩主的忌日,武馆休息。

他站在玄关口,道:“龙马拜上。”

一个弟子走了出来。龙马并不认识他。但是对方好像马上便认出了龙马。“啊,坂本先生。”这个弟子没顾得上寒暄,便跑了回去。看来,龙马在武馆已经是赫赫有名了。

龙马一边在门外等着,一边看了看周围。院子里一口古井依旧,对面有武馆的板壁,就连腰板那一块的破损也都还和以前一样。

忽然,龙马看到旃檀树那边一堵墙的一角,有一个鹅卵石围起来的念珠似的圈,里面种满了梧梗。以前没有这种草啊。从特意放置的石子来看,这些草应该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有人种的,而且在精心照料。

已经开出了两朵小花。淡淡的青绿色小花有些像吊钟,随风摇曳,显得楚楚可怜。

桔梗是龙马家的家纹,因此,龙马莫名地喜欢这花。但是龙马并不知道,这些花是安政五年他游学到期回土佐之后,佐那子偷偷种上的。

重太郎看到之后,道:“这里长了杂草,真麻烦。”于是他想要拔掉,佐那子慌忙阻道:“是我种的。这种草能治父亲的咳嗽。”

的确,将桔梗的根晒干后煎煮,便可以制成止咳化痰的药。医士会给患支气管炎、百日咳、肺结核和哮喘的病人开这种药。

“啊,是吗?佐那子真孝顺。”重太郎脸上浮现出一种坏坏的微笑,之后便再也没有说什么。他或许已经明白了佐那子于桔梗上的寄托。

“大师父非常高兴,请您快快进去。”弟子跑了回来,道。

千叶贞吉老人独自站在习武场正面。

龙马远远地点头致意,抬起头来,正好有风从窗格吹过,老人的白须随风飘起。

胡子白了,但皮肤却比以前更加红润,看来病已痊愈。龙马当年在武馆习武时,老人常年多病,形容衰老。

“险些认不出您来了。看到您身子这么硬朗,弟子心中高兴。”唯独对贞吉说话时,龙马会如同换了个人,语气郑重。

“啊,病好了。”贞吉微笑道。

“莫非吃了什么灵药?”

“也不是。”贞吉老人想了想,道,“龙马啊,我这么说你可能会笑我,但是我真的感觉像是重生了一样呢。”

“您这样的年纪……”

“什么年纪不年纪的。人在一生中,有很多重生的机会。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是获得新生了。”

“的确,弟子眼里,您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什么时候的事呢?”

“去年。去年十二月十日,我去主持兄长的七年忌,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千叶周作于安政二年十二月十日六十三岁时去世。龙马原本想拜周作为师,但是他到达江户的时候,周作已经卧病在床。周作去世的时候,正是龙马二十岁完成第一期学业回土佐那年,因此他最终都没有见过周作舞刀的雄姿。

从实力上来说,小千叶的贞吉更胜一筹。虽然人们都这么说,但贞吉总是努力抬高“大千叶”的兄长,在外人面前,他从来不和兄长过招。或许是因为周作的死,让他得到了解放。

但是贞吉老人好像从龙马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不对。”

“那是为什么?”龙马以玩笑的语气说道,“莫非忽然悟道了?”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获得了新生。”

贞吉说着,便拿起旁边的头盔,然后让龙马也穿上护具。

二人对阵。

他们都是北辰一刀流定规的正眼。

“龙马,你出招吧。”

师父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师父只要一拿起刀,就会精神百倍,剑尖就像鹡鸽尾巴一样变化万千,迅速得让人难以捉摸,但现在他的身影,就像一阵烟,轻飘飘的。

贞吉同样感到很惊讶。龙马也变了。龙马看起来就像一座大山,根本无法击垮。

这并不是说龙马的招式没有可乘之机。

他有很多破绽。他采取的姿势是平青眼,只是手握长刀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外行。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攻防俱精,招式变化多端,气力外露,有一种喷薄欲发的气势,但是现在完全没有。

这孩子成熟了。贞吉心想。据他的观察,龙马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并非因为之后每天苦练功夫,而是某种东西使他的精神变得成熟。都说剑与禅的极致乃是忘掉生死胜败,一切皆空,自己也化为空。龙马似乎已经接近这个境界。但是,贞吉从来没有听说过龙马修过禅。不,或许龙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那种境界。

这家伙真是一个天才。或许一万人中只有一人能在不知不觉间达到那种境界。龙马就是这样的人。他有这种素质。贞吉现在想来,龙马自从十九岁入门开始,心中就从来没有过自我。他似乎没有沾染任何世俗气,始终保持着赤子之态。不管学什么,他都能学到极致。

剑术的终极并不是技巧,而是所谓境界。贞吉认为,在技巧上,自己毫不逊色于古今名人,但是,他输给人的正是境界。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才终于明白。就在明白的那一瞬间,他的剑技变了。但是龙马现在这么年轻,便已经做到。

贞吉的刀发出剧烈的声响。他发出了挑战。龙马不为所动。

“龙马!”最终贞吉故意大喊起来,“你在干什么?不想比试比试?”

“不,不。”戴着头盔的龙马道,“我打不了。”

但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刀朝着贞吉的头盔砍去。贞吉则朝龙马护臂一挥。

竹刀碰撞有声。

第一回合,二人打了个平手。龙马往后跃了一步,收起刀。“我输了。”当然,这只是出于身为弟子的礼貌。

真拿他没办法。贞吉老人生不起气来。明明打个平手,龙马却大声喊着“输了”,迅速收回刀去。

“再来一次。”

“不行。”

龙马笑着,坐在武馆的一角,摘下头盔。准确地说,刚才那一击,龙马更快。若是龙马动真格,倒地的应该是师父。

师父不行了。龙马感到很吃惊,大概是因为病了四五年的缘故。但是,师父的心境却仍属名人之列,我还远远达不到那种境界。虽然技艺下滑,境界却有了很大的提高。正所谓剑术高低并非由胜负决定。

“龙马,不要摘掉头盔,这是师命。”贞吉老人制止了他,自己却回到座位上,开始解头盔上的系带。

忽然,习武场的杉门被人轻轻打开,一个穿着防具的人走了进去,自己弯身关上了门。

白色的练功服、白袴、朱色护臂、华丽的紫色袴带,个子娇小。

是佐那子。龙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了,况且还戴上头盔,就更加看不清人面。

她竟然带着头盔走进来,真怪。大概是觉得这么久没和龙马见面,好不容易见到了却素颜相对,不好意思。

“龙马,比试比试。”贞吉吩咐道。

龙马一边走到武馆中央,一边想:她还没有嫁人?

他心事重重,根本无心比试。

佐那子施了一礼,然后刷刷向前两步,下蹲。

龙马蹲下马步。

二人的刀尖轻轻碰在一起。

龙马咧嘴一笑,佐那子却没有笑。头盔后,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贞吉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宣布道:“一局定胜负。”

佐那子站起来的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龙马头部。

龙马往后一退,心想,气势很猛啊。

佐那子的攻击十分凶狠。她卷起袴再次跳起来,接连朝龙马面部砍去。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龙马用刀尖抵挡,往后跃,与她拉开距离,一时应接不睱。

她心里好像有怨恨。发生什么事了?龙马暗忖,渐渐抵挡不住了。

他终于挑起佐那子的竹刀,击中了她的护臂。

“太轻,不算。”佐那子往后跳了一步,自己判道。

龙马对她的好胜心感到好笑,于是又挑起她的大刀,击中了她的头部。

“还是轻……”佐那子道。

挨打了还这么嚣张。不知道她是在撒娇,还是因为好久不见感到害羞,亦或是在怨恨龙马的薄情。反正,龙马不知道她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佐那子扑过来时,龙马一闪身,反扑过去,撕下了她的护臂。

“不算!”佐那子不甘心地叫道。

她在哭?龙马心中一惊。佐那子明显示弱了。真可怜。龙马想。但是,佐那子却依旧不罢手。

“赔我护臂!”佐那子喊着扑了过来,龙马只是一个轻轻闪身便躲了过去。她的剑没有力量。

她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收手呢?龙马开始觉得烦,手提竹刀,刀就像狗尾巴一样无力下垂。

佐那子上当了,做出要击护臂的姿势,竹刀却朝着龙马头部击去。

龙马变换了姿势。当!龙马出剑。

佐那子娇小的身躯飞出去八九米远,跌在地上。

“击中。”贞吉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佐那子没有起来,她失去了知觉。

龙马走过去,摘掉她的头盔,解开护胸的带子。她脖子上起了红色的斑点。

龙马掐了一下她的人中。她睁开眼睛,眼里满含着泪水。

龙马有些伤心。虽然他并不知道佐那子为什么流泪,也不想臆测佐那子哭泣的缘由,但是却能切身体会到佐那子的悲伤。

“不要哭。”龙马道。佐那子摇了摇头,小声说:“水。”

龙马赶紧到井边,打上水来,却没有盛水的容器,于是便含了一大口,回到她身边。他做出抱歉的表情,忽然将自己的唇对准了佐那子的唇,将口中的水喂到她嘴里。

贞吉看着这一切。龙马的行为堂堂正正,从中感觉不到丝毫猥琐。

他一边看着,一边感叹:我终究赶不上这个年轻人。

武馆的少当家千叶重太郎在鸟取藩的江户藩府任贴身侍卫。几天前,接到藩国“海防视察”的命令,去品海了。

“什么时候回来?”龙马非常想念好人重太郎。

“说不准。”贞吉老人好像明白龙马的心情,身为父亲的他非常高兴。“因为是公事,没个准头。”贞吉老人说着,把龙马叫到自己房间,开始和他唠起家常。

“已经到秋天了。”龙马看着院子里的景色,感叹道。

太阳已经落山,上灯了。

“啊,有虫子在鸣叫。”

“是啊,虫鸣肯定会有。龙马,你还是那么无忧无虑,真好。现今天下,整日嚷嚷着攘夷、敕定、天诛,闹得厉害呢。”

“嗯。”

“听说在京都的伏见寺田屋发生了骚乱。现在江户也变得嘈杂起来,很多人当街抢劫杀人。不光平民百姓被害,那些武士也会被杀。他们都想练练实战的本领,好将来与夷狄作战。”

“真热闹。”

这时,隔扇忽然打开,佐那子端着茶水走进来。

“哎呀。”龙马感叹起来。

她的头发已经盘起,油光可鉴。也化了妆,穿了一件印有扇面纹样的漂亮衣服。

还是这么年轻。龙马心道,佐那子不是已经二十五六了吗?

佐那子单眼皮、丹凤眼,眼角上挑,双颊痩削。即便说她只有十八九岁,别人也会相信。

佐那子退到房间角落的屏风边,从木制圆火盆上拿下铁壶,开始准备沏煎茶。

“近来就连我们家的重太郎也开始说什么天子、攘夷了。”

“鸟取藩是勤王的藩风啊。”

“千叶一门也是。”

的确如此。已故的千叶周作及其子女都在水户家供职领禄,因此门人当中有很多水户的武士。所以,在江户的武馆中,千叶武馆是较早接受尊王攘夷思想的。

“但是,我们小龙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嗯。”佐那子小声道,“龙马,你这次来江户做什么?”

“我脱藩了。”

“啊?!”

“我想在这里躲一阵子。”

“你可真是让人吃惊。”贞吉老人好像重新认识了龙马。

“我已经决定不回土佐了,以天下为家。”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正在下雨。龙马哗啦打开雨窗,暴风雨就要来了,他想。云走得飞快,树木也在剧烈地摇晃,风中带着强烈的腥味。土佐人对暴风雨很敏感。白天暴雨就会来临。

不久,很多门人聚集到武馆中,和平常的早晨没有什么两样。大家都打伞着靴,袴都湿透了。

龙马来到旁边的院子里。

“啊,坂本先生。”

有很多龙马认识和不认识的,都聚集在他周围。

“您什么时候到江户的?”

“昨天。只是你们不要跟锻冶桥土佐藩府里的那些人说起。”

“我就是土佐人啊。”有个人说。

龙马尴尬地挠了挠头。的确,这个年轻人是土佐藩郡奉行之子山本明之助。龙马认识他。

“当然,我没有说。”年轻人嘿嘿笑道,“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龙马围着一块纯白的究裆布,站在雨中。

“大家也脱了。把衣服、大小双刀和雨伞等都放在武馆,到这儿来。我们来玩攘夷游戏。”

众人中有高官子弟,也有浪人之子。龙马眨眼间便让他们脱光了衣服,分成三组,一组是木匠,一组通信,一组为旗本。龙马在每个组中都安排了一个组长,而且详细安排了每个人负责的事之后,大声喊道:“暴风雨就是我们的敌人,中午暴风雨就会到来,快!”

通讯组的人开始往附近的人家跑。

以前的弟子都听说过武馆的传说。在龙马做总教头的时候,他喜欢暴风雨,或者说是喜欢预测暴风雨,而且他每次预测都很准。他不仅预测,而且会让大家脱光了衣服,做防雨的工作。

通讯组负责到邻家通报暴风雨即将来临,叮嘱他们往雨窗上打钉子,或者往窗子上钉板子。武馆附近都是商家,他们都惶恐地表示感谢。坂本先生厉害。附近的商家都知道这一点。

当然,武馆和师父家中的防备做得非常严格。龙马的指挥有条不紊。他分别把操作方法告诉三组的组长之后,便什么都不说了,搬个马扎来到院子里,脱光了衣服,冒雨坐在那里。

有时,他会大声笑,看着正在干活的那些人,逗他们乐。正因如此,工作进展很快。正像龙马预测的那样,不到中午,天地便一片昏暗,瓦片纷飞,一场大暴风雨来临了。暴风刮了约三十分钟,天便奇迹般地放晴了。不管武馆还是附近的人,都没有任何损失。

傍晚,附近的商家陆陆续续前来道谢,但那时龙马已经外出了。

风停之后,佐那子和重太郎的妻子八寸让婢女为门下的弟子准备了甜酒。大家一起坐在武馆中喝酒。

“真甜。”山本明之助等人赞道。

因为龙马不在,佐那子有些茫然自失,苦笑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慢性子,这时倒着急了。究竟打算怎样呢?”

“以前我就听过武馆的传说,但是今天亲眼见坂本先生分配指挥,真是比传说中还要厉害。”有人说道。

佐那子微笑。

“关于先生,在我们老家也有一个传说。”山本对众人讲起了龙马少年时代的轶事。

说龙马十八岁时,也就是到千叶武馆的前一年。家住高知城下小高坂的池田虎之进,与龙马的父亲八平是朋友。一天,他来找八平,道:“八平,能把你家那个哈喇子借我一用吗?”

当时池田虎之进奉命负责在四万十川筑堤,需要助手。

“友人之子,我放心,所以来求你。”

工程一共分十个区,龙马成为其中一区的头领。各区开始进行比赛。人夫都千方百计找空子偷懒,要么就是无事寻衅打架,工程进展艰难。而各区的负责人则不时挥舞长刀恐吓。

龙马负责的是具同村的堤防,只有这里的工程取得了惊人的进展。工程总负责人池田虎之进大感不可思议,来察看了数次。但是,他每次来过之后,都更觉不可思议。因为龙马总是坐在松树底下,背靠着大树,抱膝打盹。

“龙马,这样也能把事情干好?”

“可不是吗?”

龙马也很吃惊。只有他这个区的人夫在老老实实地搬土垒石,而且个个干得非常起劲。结果负责的这个区比其他区少用了一半时间就筑好了。

池田虎之进详细询问情况,才知道龙马非常巧妙地选了各组负责人,使其各司其职,并让他们比赛。

“然后怎样?”

“每日检查工程进展,对做得好的给予奖励。”

这道堤防日后还以“龙马瞌睡堤”为名,为当地的百姓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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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四、乱起生麦

坂本龙马抵达江户的同时,发生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所有的江户人都传说着此事。“萨摩藩主干大事了。”就连商家都高兴地说。“开始攘夷了。”也有人这样说。“不愧是西国的雄藩岛津家啊。”武士们如此说。

自战国以来,萨摩藩武勇就已经成为天下舍评。

龙马的主公山内容堂也用“兵锐马腾”来评价萨摩的士风。事件的发生让天下的攘夷志士沸腾起来,也使得萨摩藩在幕末的影响力大增。

龙马好歹算个攘夷主义者,或者说他也和大多数人想法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原本就是个剑客,所以在听说了此事之后,十分兴奋,开始打听:“有人能告诉我详情吗?”他并不认识萨摩藩士。虽然后来他和西乡隆盛等萨摩藩士交往密切,但是在此时,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关系。

在暴风雨来临那天,清河八郎派人来找龙马。风雨过后,龙马便马上离开了武馆,正是这个原因。

清河是个万事通,他肯定知道详情。而且,他口才好,定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媽道来。龙马揣着这种期待,应邀去见清河。

二人见面的地点就在南传马町二丁目的一个当铺,老板叫轮违屋总五郎。后来龙马一问才知道,他和清河乃是同乡,总是称清河为“少爷”,在暗地里帮了清河很多忙。清河现在是幕府的通缉犯,只能依靠这些在暗地里保护他的人东躲西藏。

龙马到了那里,清河坐在一间偏房里。

“抱歉把你叫出来。”他的眼神依然很锐利,“我正好来到附近,于是想见见你。关于生麦一事,你有何想法?”

“想法?”龙马一屁股坐下,道,“能有什么想法,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来此是想听你给我讲讲。”

“你还是这么迟钝啊。”

“是啊,我真想有你这种天姿,生就顺风耳,总是消息灵通。”

“不不,其实你这样正好。我的消息太灵通了,所以做事总是比人快一拍。每次我回头看,总会发现身后无人。每次都如此。”

“你讲给我听听。”龙马说着把清河的酒葫芦拽了过来。

“喂,那是……”清河指着龙马抱在怀中的酒葫芦,道,“那是我的酒。”

“噢。”龙马歪躺下,开始往碗里倒酒。

这小子。清河咬牙切齿,但转头也就不理会他了,只将扇子立在膝上,道:“话说……”

“真像说书的。”龙马一本正经道。

“浑蛋。”清河骂了一句,开始讲起来。

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在东海道上的生麦村。此处距江户日本桥有四十八里路程。此地贫穷,附近渔村的女人都会煮些蛤蜊、章鱼或鱿鱼卖给路人,赚取生计。因为事件发生,这个地名永远留在了日本历史上。

却说文久二年八月二十一,萨摩藩岛津久光一行一早便从江户出发,途径生麦约是未时。随从七百余人,六十匹马托运着八十个长衣箱。除此之外还有盖着草席、伪装成货物的大炮。如果在幕府势力强大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岛津家必会招致灭门之灾。但在此时,岛津家已经不把幕府看在眼里了。

随从的领队有二人,都是久光赏识的血气方刚的彪悍之士。一个叫海江田武次,另一个叫奈良原喜左卫门,即先前所说寺田屋事件镇压者喜八郎之兄。这二人在萨摩藩都以激进的攘夷论者著称。

队伍的领队每日轮换,这天是奈良原喜左卫门当值。他原是剑术高手,腰间佩戴着一把长二尺五寸的近江大橡藤原忠广,徒步跟在久光的轿子旁。

天空万里无云,这天是洋人所谓的安息日。这些萨摩藩士当然并不知道什么安息日,但是有一群人就住在前面的横滨,他们就是攘夷论者口中的“夷人”。他们有周日到郊外散步的习惯。

一个在横滨开了一家丝绸店的英国人马歇尔,因为嫁给了香港英国商人的堂妹波罗德尔来玩,便提出了建议:“我们骑马去看川崎大师吧。”二人便请了一个叫克拉克的商社职员和另一个在香港开店的理查德逊,四人一同出游。

悲剧缘于错觉。

理查德逊乃是此时称霸世界的大英帝国的外贸商人,他曾经在香港接触过一些中国人,认为东方人都软弱可欺,只要拿起鞭子,就会吓得他们四处逃窜。他们刚来到横滨不久,当然也认为日本人同样如此。

他们刚出门不久,便迎面撞上了对面走来的萨摩的大名队伍。如果他们知道一点日本的常识,或许有可能避免悲剧发生。一个叫弗里德的美国人比他们早几个时辰遇到过这支队伍。多少懂点日语的弗里德立刻下马,牵着马站在路边,并且在岛津久光的轿子从身边经过时脱帽致敬。后来,他听说了生麦事件,道:“他们不懂日本风俗,言行傲慢,惨剧只能怪他们自己。”

按照日本此时的律令,从大名队伍之前横穿过去,乃是大逆不道,按律可斩。

萨摩藩于六月二十三呈递幕府的公文中写道:“近日有洋人骑马横冲直撞,为非作歹。吾等虽尽力忍耐,其亦可能令人忍无可忍。望通告各藩长官,按我藩法行事。”

最应该留意这段话的应该是那些洋人。此时的洋人即便不理解日本风俗,也当对日本的武士产生一种恐惧感。作为翻译官赴任的英国公使馆职员阿内斯特·萨特在其手记中便写道:“日本刀就像剃刀一样锋利,能给人带来巨大的伤害。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一种习惯,就是在杀人之后碎尸,根绝对方呼吸。所以,西洋人看到腰间带着双刀的男子都会觉得是刺客,等他们从身边经过之后,如果发现自己还活着,便会向神表示感谢。”

四个不幸的英国人却都没有把这些当回事,仍然骑着马一路谈笑风生往东走。看到迎面而来的大名队伍,他们并没有放慢速度,更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这一带道路狭窄,最多只允许两匹马并头行进,因此,双方的冲撞无可避免。

武士们怒喝道:“下马!”但是英国人依旧不下马,而是从队伍左侧继续骑马前行,最终导致人马混杂,理查德逊等人夹杂到了萨摩的队伍中。

“下马!下马!”萨摩藩士继续怒吼。这样下去,英国人的马很可能冲撞到队伍中央的岛津久光的轿子。

“因何喧闹?”轿旁的领队奈良原喜左卫门向左右询问。

“前面有夷人闯入了队伍。”一个手下回答。

奈良原不由分说便卷起肩衣,拔出长刀,拨开队伍跑到前头。

还有一种说法是岛津久光掀开轿帘,吩咐了一声“杀”,便又缩回头去。

反正不管怎么说,奈良原跑了出来。一到前方,握住那把二尺五寸的藤原忠广,大喝一声“咔——”,跳将起来。这是萨摩示现流独特的呐喊,被别的流派称为“猿叫”,令人听了便毛骨悚然。

只见白刃在空中闪过,一刀从马上的理查德逊左臂劈到了腹部,远远都能看到四溅的鲜血。理查德逊把缰绳换到右手,左手捂住伤口,慌忙骑马逃走了。

另外两个男子也分别被其他藩士砍伤,只有波罗德尔夫人没有受伤。几个洋人各自踢了一下马腹,赶紧逃脱了。

被奈良原砍伤的理查德逊最为不幸。他一路流着血逃出一条街之后,铁炮队的久木村利休追了上来,跳起来又是一刀,竟砍在奈良原砍的同一处。捂着伤口的理查德逊左手被砍掉,肚子上的伤口更深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逃了十条街距离,才在一排松树下落下马来。此时他还有呼吸。追上来的海江田武次喊了一句“我等武士不忍看你受苦”,便一刀结束了他的性命。

日本人认为这种野蛮的处理是最为正义的方式,这便是国情。但对于英国人来说,却是一次巨大的灾难。

这次事件最终导致了萨英战争,但是此时在南传马町当铺的偏房听清河讲述的龙马并没有预测到这些。“杀得好!”他像个傻子一样感叹。

几日过去,去品海视察的千叶重太郎依旧没有回来。

“到底怎么了?虽说视察是奉藩命,但也不至这么晚啊。”龙马对佐那子道。“嗯。”这天早晨,佐那子十分安静,为龙马点了茶。

“只是奉藩命去品川沿岸视察吧?”

“嗯。”她欲言又止。其实她已经大概推断出重太郎的事。

“龙马,您真的已经脱藩了?”

“是真的。”

“从此为国事奔走?”她低着头,伸手拿起茶刷子。

“正是。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但是……”佐那子一边用茶刷搅着茶,一边抬起头来,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龙马,道,“你整日这么东游西逛,什么也不干,完全没有一点为国事奔走的样子呢……”

“听你这么一说倒的确如此。”

“像说别人的事儿似的。”

“万事都有时机。别看我如今赋闲,我坂本龙马要是伺机而动,必然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好志气。”佐那子笑着把茶碗放到龙马跟前。

“多谢。”龙马从来不讲什么礼节,端起茶碗便大口喝起来。

佐那子看着他道:“就像你这样,每日在家睡大觉,躺着翻来覆去,也能做出什么大事?”

“这是戏里演的由良之助的心境。”

“但是由良之助还在暗处给同志发布命令,努力周旋,很是忙碌啊。”

“大哥如何?”

“我大哥?”

“对,重太郎。”

“最近变了很多,热衷于攘夷呢。他出门的时候说,这次其实是以品海视察为名,前去打探横滨夷人馆的情形,顺便杀五六个夷人首领。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就当场切腹自杀,敦促幕府攘夷。坂本先生,你呢?”

“哎,小重啊。”

“哎,就连兄长都……可是你……”

“可是坂本龙马却无动于衷,是吗?”

龙马挠了挠头。不一刻,佐那子拿出一封重太郎写给她的亲笔信,递给龙马。上面有水户藤田东湖的诗句:“宝刀难染洋夷血。”

第二日下午,重太郎回来了。他在门边将斗笠交给仆人,在玄关处将刀交给八寸,道:“什么,小龙来了?”他马上面露喜色,“什么?他龙马脱藩了?干得好。现在如何?”

“睡觉呢。”

“啊?”

重太郎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十分疲惫,但依然迫不及待地穿过走廊,来到龙马房间,打开门,唤道:“龙马,是我。我回来了,回头再跟你说话。”说完便关上门走了。

他这么兴奋。龙马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隔扇。

重太郎去向老父亲问了安之后,便脱下旅装,到井边往身上哗哗地冲着凉水。

“八寸、佐那子,能听见吗?为我们准备酒。”他性急地说,“听到了吗?今天我要和小龙一醉方休。”

厨下八寸和佐那子互看一眼,偷偷笑了。

“奇怪的哥哥。”

“大概是因为来了稀客,疯癫了。”

他在横滨杀了夷人吗?佐那子关心的是这一点。

傍晚,二人共聚一处。

“你在横滨杀了夷人没?”

“我不干那种事。”重太郎向龙马使眼色。

八寸在一边服侍。重太郎是想告诉龙马,说这些八寸会担心,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不久八寸起身离开,这回进来伺候的是佐那子。

“我干了。”重太郎咕咚喝干一杯酒。

此时在横滨的夷人,有很多为非作歹之辈,甚是嚣张。把日用品卖给那些夷人的小商贩也很坏。他们和夷人馆的下人勾结在一起,做尽了坏事。横滨由此经常会发生夷人殴打日本人的事件。这样的小事被值染,越闹越大,无不刺激攘夷志士。

重太郎当日从位于横滨海岸的幕府奉行所旁经过的时候,对面走来三个英国水兵,个个长得高大魁伟。不知道为何,看到重太郎后,他们哈哈笑了。

重太郎并没有问他们为何笑,只是在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把右边的那个男子抱起来扔了出去。男子在空中转了一圈摔在地上,头重重着地,昏了过去。

“我乃江户桶町千叶重太郎,你们要是想叫同伙,把整船人都叫来,我奉陪到底!”他的这些话是用日语说的,所以对方并没有听懂。

“后来怎样了呢?”龙马问道。

“剩下的那二人实在没有骨气,扛着被我甩出去的那个同伙就逃之夭夭了。小龙啊,你懂得多,我问问你,那个什么水兵是相当于足轻呢,还是武士?”

“你想他相当于什么?”

“当然是武士。我好不容易让他们瞧了瞧我日本武士的厉害,要只是个足轻,这可有损我千叶重太郎的名誉啊。”

“哥哥。”就连佐那子也笑了起来,“您要是这么在意,问问对方是武士还是足轻不就好了?”

“对对,对啊。”重太郎大笑起来,端起桌上的酒杯,道,“对了小龙,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何事?”龙马一边拿起杯子让佐那子给自己斟酒,一边问道。

“是要紧的事。你能赞成吗?”

“当然。”

“你答应得真爽快啊。这可是关系人命的大事呢。”

“那是当然。武士所说的要紧事,都是生命攸关。你是要我的命吗?”

“即便那样你也同意?”

“不管何事我都赞成。”

“哈哈哈。”重太郎大笑起来,“佩服。什么事你都赞成,那你为了什么事都愿意拋掉头烦吗?”

“对,只管拋。”

“你真让人吃惊。你这说法,感觉就像往烧热水的灶里添柴火。但是小龙,柴房会有很多柴,命却只有一条啊。”

“就是因为只有一条命才敢那样做。如果都像尼姑抱着金锁一样不舍得松手,人生就成不了大事。”

“痛快。”重太郎又让佐那子给自己盛满了酒。“但是小龙,你所说的命……”

“每个人都有对待性命的态度。我可以视情况随时结束自己的性命。”

“但是在你土佐老家,”佐那子在旁边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着龙马,道,“有人会伤心。”

“你是说我姐姐?我是她抚养长大的,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她对我说,人是为了成大事而活着的。她还说,要是怕死就成不了大事。五马分尸而死,遭磔刑而死,或者是躺在床上寿终正寝,同样都是死。既然同样是一死,作为武士就应该死得光荣。作为一个女人,这么说话可能有些粗鲁,但她就是这么教她兄弟我的。”

“对了小龙,你听说过奸人胜海舟吗?”

“胜……”龙马端起酒杯,看着白釉杯壁,小声道,“他啊。”

胜海舟乃幕府高官。此人在八万旗本当中,是相当奇特的一位。此奇特不仅指他的经历,还有他的才能和见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与众不同。

龙马成长至今,还从来没有崇拜过任何一个同时代的人,唯独对胜海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胜海舟可算是日本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认为。

龙马第二次从江户回到藩国,是万延元年正月。胜当上了载重仅有一百吨(也有人说是二百五十吨或者二百九十二吨)、一百马力的三桅荷兰造木制蒸汽机船咸临号的舰长,越过太平洋的风浪,去了美国。

这个举动在攘夷论盛行的当下,与志士们相比,并未得到天下人的好评。但是洋人却异常震惊。在出发之前,驻日美国公使哈里斯听说包括舰长在内的掌船者都是日本人,轻视他们的技术,认为这几乎不可能,建议幕府使用外国船只。

原来这次出海乃是幕府派遣遣美使节团,使团正使新见丰前守,军舰奉行木村摄津守,故所乘船只即便是洋人的佣船也没有关系。但是幕府为了增长新设海军远洋航海的经验,主张派遣日本军舰。哈里斯无法,只得提议让当时正好来日的美国测量船上的布鲁克大尉作为航海参谋同船,幕府同意了这个方案。但是咸临号所有士官都深感不满,在航海中,几乎所有事情都是日本人做的。

作为木村摄津守的随从同行的福泽谕吉在其自传中也写道:“航海中,一律不釆纳布鲁克的建议,即便是测量也由日本人做,布鲁克测量的结果只是作为大家的参考,我们没有釆用美国人的任何建议。”只是在航海期间遇到几次大风浪,即便是盐饱列岛出身的水手也都晕得一塌糊涂时,经验丰富的美国水兵才帮了大忙。

胜海舟也将前后的事情记在了其回忆录《冰川清话》中:“其时正高烧不止,自思与其毫无意义地死于卧榻,不如亡于军舰。上命所颁出航之期临近,于是不顾剧烈头痛,对妻日:‘吾去品川看船。’而后裹巾出门,登咸临号。”

重太郎想要杀的就是此人。

“小龙,我们伺机杀了他!”他乃性急之人。

第二部 五、栋梁之臣

“原来是要杀胜海舟。”龙马摸着下巴,道。

“你不想吗?”

“啊,首先……”龙马拿起酒壶,佯装糊涂,“胜海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奸贼!”重太郎说得很干脆,也很单纯。

龙马微笑道:“那是肯定。连已故周作大师父的侄少爷千叶重太郎都想杀掉的家伙,肯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贼。其长相定也跟大江山的恶鬼不相上下。”

“小龙。”重太郎一脸不悦,他觉出龙马是在嘲笑自己。

“你认识胜?”

“不识得。”重太郎怒气冲冲。

佐那子在旁边笑了起来。

龙马爱船,对这个曾任幕府军舰咸临号舰长、如今的代军舰奉行胜海舟有所耳闻,也多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说也是幕臣,却出身低微。若非幕府想招揽人才,在门阀主义盛行的幕府,他这样的出身根本不会有出头之日。

胜海舟常被称为麟太郎。他于文政六年正月出生于本所龟泽町,比龙马还长十二岁。他幼年家贫。从明治之后他口述让人笔录的《经历世变谈》中,能够想象当时的惨况:“我幼时家贫。一年年底,家家户户装饰门松,我家却连做年糕的钱也无一分。有亲戚说要送我们年糕,让我去取,于是前去。用包揪布包上年糕背回家的路上,途经两国桥。不知何故,包袱破裂,好不容易拿到的年糕洒落一地。路上漆黑,我勉强拾了两三个,但因为太脏,便又从桥上扔到河里。”

其母阿伸,其父小吉。小吉仗义,可说是市井游侠类人物,喜自在,不管家计。胜海舟回忆自己成婚情形时说:“父亲隐居不管家事,当时实在穷困潦倒。”小吉写过一本叫《梦醉独言》的回忆录,上面写道:“如今得以颐养天年,多亏麟太郎。若生子不是麟太郎而像老夫,恐无如今这份清闲。”他可以说是个诚实之人。

千叶重太郎要暗杀的这个胜海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胜海舟自己说:“我真正习过的只有剑术,我家祖辈为剑客。”

正如胜海舟所说,小吉虽整日游荡市井,却是一名剑术高手。

小吉,人称左卫门太郎,出身于旗本男谷家,后来去穷家臣胜家做了养子。他虽家贫,却多闻,天生仗义,爱打抱不平。虽身为直参,却和街坊无赖之徒厮混,被众人奉为“先生”,并乐此不疲。三百年的江户文化,孕育出这么一个叫小吉的男人。没有学问,轻率无欲,轻浮却又有些小聪明。这就是可以称作“百事通”的人物吧。

小吉留下过这样一段话:“以前我做了很多恶事,却没有受到上天的惩罚,自己都觉得奇怪。但是做了那么多坏事的同时,我也不吝金银,帮助了很多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他所谓的上天眷顾,指的是上天给了他一个好儿子。他能厚着脸皮说这种话,可谓十分天真。

“吾儿聪明,常交益友,不交恶友,学习武艺,孝敬老父。我如今乐享天年。希望子孙都能像义邦(海舟),枝繁叶茂。”

小吉虽与众不同,但终究是享俸的武士,所以一样祈愿子孙繁荣。

接下来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对子孙进行了一番说教:“男子九岁便应舍弃其他,专心学文习武,博览群书。这些比那些下三滥的学问要好得多。以一技之长出人头地,为将军尽忠,为父母尽孝,为妻儿……”

到最后,他还说了一句时人不常说起的话,就是:“与朋友以信义交。”所谓友情乃是明治以后的“进口道德观”,此时武士的道德,主要是像忠孝这样的上下之间的道德。这大概是小吉半生总结出来的自然道德。

其子海舟多少与他有些相似。“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和很多人交往过。如新门辰五郎、药罐八、幫间君太夫,还有八百松的阿松、松源的婆婆,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家父想尽办法让我去学功夫,带我去见一位叫做岛田虎之进的剑术师父。”海舟道。

当时海舟十六岁,他曾在伯父男谷精一郎门下学过剑术,但是九岁那年,他遭遇了一场奇祸。

他七岁时曾经奉幕府诏,作为十二代将军家庆五男初之丞的玩伴,侍奉在将军之子跟前。但在他九岁时,在路上被猛犬袭击,咬了睾丸。勿忙赶来的大夫甚至认为他没救了,但还是尽力为他缝上伤口,没想到后来竟然痊愈了。之后一直到十六岁,他都没再练过剑。

当时,岛田虎之进与江户的男谷精一郎、柳川的大石进并称为天下三剑客。海舟入门时,岛田刚从家乡丰前中津来到江户,在浅草新堀开了一家武馆。“他与世间一般的剑术高手不同。”

胜海舟转述岛田的话:“众人舞剑,不过形式。机会难得,你应该练习真正的剑术。”

海舟寄宿在武馆中。岛田对海舟寄予厚望,对他进行特别指导。除了进行每天的日常练习之外,到了傍晚,他都会让海舟穿练功服,跑到王子权现。

首先,他让海舟坐在拜殿的石板上,通过打坐锻炼心胆,接着让他独自舞剑,然后再打坐。这样一直到天明,重复五六次。之后回到武馆,进行晨练,到了傍晚再去王子权现。天天如此。

那么他什么时候睡呢?海舟原本就是一个口若悬河而且多少好大言之人,即便把他说的话打个折扣,也能看出他在青年时十分执著。“那时寒天不着袜,即便只穿一件夹衣也无妨,完全不知寒暑,真感觉身壮如铁。”

后来岛田虎之助建议,若要穷究剑术之奥妙,必须学习禅学,于是胜海舟便到牛岛的弘福寺修行四年。“坐禅和剑术成为我日后发展的基础,为我的人生带来种种益处。那时遭遇众多刺客恐吓,但我总能把他们制伏。我的勇气和胆力归根结底都是来自这两样修行。”

胜海舟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放弃了剑术,开始学习兰学,尤其是兰学中的兵法。说到兰学,人们往往想到医术。从学习洋人的兵法这一点来说,胜海舟还是与众不同。

幕府有一个叫天文馆的衙门,是一个观测天文、制定历法的部门,早在元禄时代就有,这不是洋人带来的。在日本,奈良朝之前的天武天皇四年,朝廷就在大和的飞鸟建了占星台,又设置阴阳寮观天象,历经千年。后来,幕府的天文馆继承了这一职责。开始设在神田,后来搬到牛込,最后移到浅草。

胜海舟年轻时,天文馆设置了一个荷兰语翻译局。在翻译局中,有一个叫箕作阮甫的江户兰学权威。

阮甫原本是作州津山藩的侍医。多年之后,阮甫的养子箕作秋坪成为东京师范学校的校长,次子菊池大麓,后为京都帝大的校长,阮甫幼女的丈夫箕作省吾英年早逝,但也是幕末知名的地理学者,而其子箕作麟祥则成为明治之后著名的法律学者,受封男爵。这些都是后话。先说这位兰学学者箕作阮甫。

胜海舟找到箕作,请他收自己为徒。

“你是直参吧?”箕作问道。

他下唇地包天,眼睛鼓如铜铃,白多黑少,总是瞪得浑圆。

“请一定收学生为徒。”

“不行。”

“如果您对学生有不满之处,学生一定改。”

“恕我直言:旗本、御家人的子弟代代居于江户,已惫懒了。我从津山藩来到江户,受到幕臣赏识提拔,因此也想在其中培养一些英才,费了许多功夫,结果发现无一人有长性。学习兰学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不适合喝江户水长大的人学。这条道还是适合乡下人。”

胜海舟十分恼火,但又不能发火。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幕臣的子弟都没什么出息。

“兰学可不像学小曲和三味弦。”箕作还说,“看看我塾中子弟的情况便知道,肩负国家未来的是乡下人,而不是八万旗本的子弟。”

那时,黑船还没有到日本。但是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胜海舟有了一种危机感,那就是幕府在不久之后有可能走向灭亡。

胜海舟不得已辞别了箕作,找到当时住在赤坂田町筑前黑田府一个叫永井助吉的兰学学者,拜其为师。为此,海舟搬到了赤坂田町。他结婚次年长女梦子出生。全家六口住在三间屋子里。“那时生活穷困,妻于日荫町所买腰带系了三年,我在严寒之中练剑,亦只着单衣裤。”

很长一段时间,胜海舟都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而且怀才不遇。嘉永六年佩里来航,使他终于有了机会。

三十三岁时,他奉藩命在长崎随荷兰人学习海兵之术。三十七岁时他成为军舰操练所总教官,当年七月,他搬到了赤坂元冰川下,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海舟的出生地本所龟泽町的家破旧不堪,父亲小吉受幕府责罚,不得不带着全家人一起住到同僚家中。离开时,他叫来家具店老板,把家中物什全卖了。家具店老板估了价,结果只给了四两二分。“即便是这些,也因为您是武士,我才买下的。”

奉藩命不得不与小吉一家住在一起的同僚家只有两间房,也已破旧不堪。在这两间房子中挤了两家将近十人。由此能看出其时下级御家人的生存状况。

“后来被提拔,领一千石俸禄,日子方宽裕些,但很快又被罢免。妻十分为难,因为很多食客都到家中混饭。我时而升职时而罢免,生活拮据啊。”

胜海舟说话总是直言不讳,他非常厌恶上司的无能,不仅如此,还总是挖苦人,自然无法讨得上司欢心。

乘咸临号从美国回来时,发生了一件事。

万延元年五月初五,胜海舟一行乘船回到了浦贺。第三日,他与木村摄津守一起拜谒将军家茂。

将军旁边一位老中道:“胜,你的眼光非同寻常,此次远渡夷国,定然有新鲜事。不妨详细讲来。”

“人所做的事,古今东西都一样,即便是美国,也无特别之处。”

“不不,不会。这可是在将军面前,讲些奇闻异事吧。”

“是。”胜海舟微微一笑,道,“臣看到,在美国不管政府还是民间,地位较高的人都拥有与其位相当的才能。在这一点上,与我国完全不同。”他的言外之意是,重门阀的德川幕府已经没有出路了。

但是老中却认为他在将军面前戏弄自己,怒道:“下去!”

远渡美国后,胜海舟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他首先想到的已经不再是幕府,而是日本国。身为幕臣,这实在危险。

“夷臭,夷臭。”千叶重太郎皱眉道,“胜海舟骨子里有一种夷臭,攘夷的第一步应该是除掉胜海舟,小龙。”重太郎已经醉了。

“阿重,你说话越来越令人费解了。”龙马拿起杯子,笑道。

重太郎的攘夷思想其实来自时下的水户学,那是唯我独尊的学问。把一个民族的居住地作为神圣的土地,如果有外族踏足,便认为神圣的土地遭到了践踏,这种土俗的思想,并不仅限于日本。新几内亚的土著居民有,远古的欧洲也有。水户学就是将这种土俗思想作为调味料,以中国的尊王贱霸思想为中心的学说。这与其说是一种思想,不如说是一种带有宗教性质的看法。这种带宗教性质的攘夷论是幕末流行的思潮。

龙马与重太郎这番对话之后几年,长州和萨摩将这种思潮转变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萨长发现了攘夷论的缺点之后,便秘密与洋人联手,釆用西洋式的军队编制,推翻了幕府。这便是明治维新。

在此之前,武市半平太、桂小五郎、西乡隆盛和清河八郎等人都尚未认识到这一点。更何况在他们的影响下不知不觉成为攘夷主义者的千叶重太郎。

龙马也是时代之子,他也奉行“夷狄须驱逐之”,但他却总是不太明白武市和重太郎等人所说的“神州”。

正因为他没有学过那些奇怪的学问,所以才能更朴素地看待天下诸事。

他想,为什么有神州呢?在日本,所谓神,都是上古未开化之人。回到未开化的时代,逆时代潮流而动。我可不理解那些神灵附体的大傻子的道理。

他非常清澈,与人交往,却不与人争论。他认为这只会演变成宗旨的争论。在这个世上,没有比排挤他宗更无意义的了。所以,他总是憨憨地面带微笑。

“小龙,我们什么时候去杀了胜海舟吧。”

“好,什么时候都行。”龙马爽朗地回答道。

“上战场的第一步,上战场的第一步。”龙马喃喃道。这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每五日会去一次筑地的军舰操练所。

“我们埋伏在路边,等他经过时杀了他就行。”千叶重太郎道,“小龙,怎样?是个不错的方案吧?”

“对。”

不知为什么,龙马眼中闪出光芒。

第二天,龙马醒来的时候,听到门外佐那子的声音:“哥哥说,等你醒来,去他房间找他。”

龙马跳起来,迅速穿上衣服,胡乱将被子塞进壁橱,便跑了出去。

佐那子还跪在走廊里。

“怎么了?”

“我在监视坂本先生。”她用手指着龙马道。龙马早晨起来不洗脸也不梳头,所以佐那子总是会絮絮叨叨地指责。

“真啰唆。”

龙马忽然变得无精打釆,他走到井边,就势洗了把脸,然后用手拢了拢鬓角,去了重太郎的房间。

“小龙,我们出去。”

真是一对好兄妹。重太郎昨晚喝了那么多,现在竟然已经做好了外出的准备,等着龙马。

“去杀胜海舟?”

“是。”

“杀人哪有这么急的?佐那子还唠唠叨叨地让我洗脸呢。”

“坂本先生。”佐那子在后面嚷道。

龙马挠头,嘿嘿一笑。二人并排走到玄关。

龙马总觉自己腰间少了点什么东西。

“坂本先生。”佐那子又在背后叫道,“您腰上的东西呢?”

龙马知道了——忘了带刀。

重太郎忍不住皱眉道:“小龙,你认真点。”

说的是,龙马心想,哪有忘记带刀的刺客?

“你最近有些糊涂。”

“脱藩之后就如此。”

他们走出了大门。

佐那子目送走他们的背影,马上回到房间,匆匆忙忙地开始准备。她虽是个女子,却也想砍奸贼胜海舟一刀,至少要去看一眼。他们的目的地是筑地军舰操练所,离安艺桥不远,她大概知道地方。于是,她叫了一顶轿子,远远跟在后面。

从筑地本愿寺的第一座桥往东走,就是南小田原町。这里已经能够闻到大海的气味。再往东走,就到了以前艺州藩的下府邸,直到近日幕府还在这里设置讲武所。对面就是大海。

安政四年以后,幕府在这里设置了军舰操练所。

“这就是军舰操练所?”龙马兴奋得像个孩子,眼睛里充满好奇,抬头看着前面那堵从讲武所时代就有的瓦墙。他喜欢大海和船。

“小龙,有几条路能到这里。西有本愿寺桥,南有安艺桥,北有数马桥和备前桥等。胜海舟从家中到这里,应该是走安艺桥或本愿寺桥。”

“哦。”

“但通往安艺桥的那一带,有一桥家和浅野家的府邸,路上行人较少。胜海舟现在的身份,也害怕遇到刺客,他肯定不会走那么冷清的地方,他常会走商家比较多的本愿寺桥。”

“你真清楚啊。”

“不,这都是想象。小龙,你得认真点。所以我们应该选在本愿寺桥埋伏。”

“好啊。”

龙马依旧眯着眼,眺望拴在岸边的军舰上的三根船桅,那是练习用军舰观光号。它是一艘荷兰造的纵帆船,带有外车轮,以蒸汽开动,载重二百五十吨。

“阿重。”龙马用手指着蓝天下的船,叫了一声。

“什么?”

“我想要一艘那样的船。”

重太郎紧盯着龙马。“你是认真的吗?我们现在可是来刺杀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

“对。”

“你打起精神,要不然对不起北辰一刀流的功夫。”

“但是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可没法撼动那军舰。动不了,就保卫不了国家,也推不翻幕府。”

“小龙。”重太郎一脸不高兴。他非常厌恶西洋,无法容忍幕府向洋人献媚,购置洋船,并且认为日本开始西洋化的祸首就是胜海舟。“小龙,你怎么无一丝血气?”

“我总是这样啊。”龙马不理会重太郎,沿着瓦墙慢慢地朝岸边走去。

他想学习军舰操作,但是有一块绊脚石。那就是幕府,是自德川家康以来最大的门阀主义。

进不去。龙马越往前走,越感到心中憋闷。

幕府军舰操练所的大门只向幕臣子弟打开。即便是大名的家臣,也得是“主人格外赏识之人”。可是龙马在土佐藩只是个乡士,藩国不会推荐他来这里,何况他现在已经脱藩,连乡士也不是了。

“阿重。”他回头道,“我想与其杀了胜海舟,不如改变天下,让人们都能各遂其志。”

“哦?”千叶重太郎不明白,他茫然地站在那里。

观光号的黑色船体,像大山一样耸立在二人眼前。

“阿重,我的老家有一位叫河田小龙的画师,他博通天下。他告诉我,在美国,樵夫之子也能当大总统。只要自己喜欢,即便是大总统的儿子做了裁缝,也没人觉得奇怪。”

“那又怎样?”

重太郎很不高兴。

“没什么。我忽然想到天下没有士农工商的区别。说什么武士,武士又分种种。人们都无法摆脱固有身份。这是为什么呢?为了保护将军一人,全日本三千万人的身份都被固定了。”

“小龙,小声。”

正在操练所巡视的两个像是练习生模样的人从对面走过来。

“阿重,我要把天下变成以天子为中心、万民平等的天下。”

“小龙!”

“有什么,给我三艘军舰瞧瞧,我肯定能推翻束缚了日本三百年的德川幕府。”

“小龙,你说什么啊?有将军和大名,才有日本。”

“哈哈哈,要是给我三艘那样的军舰,我能把那些大名统统消灭掉。”

“小龙,我们回去吧。你今天有点怪。”

“哼!”

二人正迈开步子,巡视之人叫住了他们:“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参观。”

龙马和重太郎说完就走开了。从他们的步伐和腰板,谁都能看出来二人乃是一流的剑客。巡视之人感到害怕,没有继续追问。

踏上安艺桥时,迎头过来一顶轿子,在二人面前停了下来。是佐那子。她下轿后马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她竖起双眉,翘起香唇。

当晚,重太郎来到龙马房间,板着脸打开了门。“小龙,你真想干吗?你要是不想,我也一定会……”

“一定怎样?”龙马枕在自己手臂上,皱眉道。

“我也一定独自动手。”

你肯定会干,龙马心中叹道。龙马从没见过重太郎这副表情:眼神深沉,陶醉于自己的激情之中。他现在处于一种奇怪的兴奋里,心里的话不吐不快。之前,跟踪吉田东洋的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和安冈嘉助也是这样一张脸。

“我只要你一句话,干还是不干?”重太郎道。

龙马坐了起来。“阿重,要是干,我们就不要埋伏在筑地,我总觉得……”

“怎么了?”

“我觉得刺杀是蝼蚁之辈才会去做的事情。”

“小龙!”

“不,不,听我说。干,我干。我坂本龙马只要说干,肯定会去。”

“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我不想伏击,我想在大白天堂堂正正地去胜海舟家见他。如有不对,我们就当场斩杀。大丈夫就当如此。”

“好!”重太郎明白了他的话。

第二日一早,正好寝待藤兵卫前来,龙马便吩咐他道:“赤坂元冰川有个胜麟太郎,你替我查一下每天进出他家的人。”

“要做什么?”

“杀了他。”

藤兵卫吓得脸色苍白,走了出去。

于是,龙马每天都能听到关于胜海舟的传闻。重太郎也一样。

“不管好事还是坏事,此人真是颇受人关注,风评很多啊。”龙马道。

“他擅投机钻营。”重太郎听到的全是此人的不好。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好感,那么听到的肯定都是那人的坏话。重太郎由此对胜海舟便越发没有好感了。

“据说那人的兰学是忽悠人的玩意儿,读写也很差,反正人家对他的评价都不好。”

“哦。”龙马眯着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实际上,龙马听到的都是好评,他甚至已经开始崇拜起胜海舟了。

“怎样不好呢?”龙马问道。

此时有一个叫杉亨二的年轻学者,他是长崎学者杉敬辅之孙,从小失怙,由祖父的弟子把他抚养成人。杉亨二博学多才,因为成长环境的关系,他擅长荷兰语,尤其对荷兰语书籍中的法律和经济感兴趣。他的知识在时下可谓奇迹。但是,他是个无名之人。他想成名,于是来到江户,却无依无靠。他在本所的冬木町租了幢两层的房子居住。

一天,他听说了胜海舟。那是嘉永三年的年末,海舟二十八岁,正穷困潦倒。此时他已经有两个女儿,而且还有父母和四个妹妹,一大家人靠着四十二石的俸禄生活,十分不易。他虽然只学了五六年兰学,但是想靠着这点学问赚些钱,于是在家中开了一家私塾。由于天性所限,他并不适合学语言。他虽然学得非常刻苦,终究无法成为一个语言老师。

此时,杉亨二来拜访他。

“我去看了一下情形。他家内外都用木棍支撑,真是破旧不堪。”多年之后,杉曾经这样说。

几日后,杉又来拜访胜海舟。“胜先生,有一个人品好而且又精通兰语的人,建议您雇他做您的助手,如何?”

胜拿起旁边的笔,在纸上刷刷地写下了一行字。他们是笔谈。并不是有语言和听力障碍,而是怕邻室的弟子听见。

“请告诉我那人的姓名。”

杉马上提起笔来,写下:“就是鄙人。”

“要是阁下,那从今日就开始吧。”胜写道,决定将私塾收入的二成给他当报酬。

杉成为私塾的指导。其实他是事实上的老师,他比胜更加精通兰学。后来,胜升官之后,杉亨二在胜的推荐下成为幕府开成所的教授,主要研究统计学,并在幕末就建议进行人口普查。后来,他也建议明治政府进行人口普查,并在山梨县实施。他可以说是日本的统计学鼻祖,也是法学博士。他于大正六年去世,享年九十。

“胜海舟就是买卖人。”重太郎道。

龙马反而感叹:胜海舟真了不起啊。要是仅通兰语,不过仅仅是个语言老师。而和语言老师合作,赚钱糊口,这绝非一个普通的旗本子弟拥有的才能。而且,胜让这个雇来的老师翻译兰书,扩充了自己的海外知识。凭他的才能,日后肯定能把这些知识运用到治国中去。

“还有一条恶评呢。”重太郎道,“那厮是代军舰奉行,自称日本海军的创始人,威风八面,实际上只是吹牛皮罢了。和胜一起在长崎海军传习所向荷兰人学习兵法的人都说:胜在陆地上再器张,上了船就晕个半死。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这是事实。胜虽然掌管军舰,但是一上船,就会晕,而且晕得厉害,在船开出港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乘咸临号去美国时也是那样,胜自己还说:“途中遇到了大小几次风浪,有几次船体险些扭曲。海员们对这些早有预料,因此并没有感觉太难受。我三十出头,正血气方刚之时,更不把这当回事。只是在乘船之前因为发烧吐过几次血。即便如此,到旧金山港时,都痊愈了。”

但这和事实有些出入。

同船的福泽谕吉、军舰奉行木村摄津守、后来的海军中将赤松大三郎都称胜晕船厉害。

“胜不过是个旱鸭子海军。”重太郎将自己听来的传闻原原本本地讲给龙马,一边破口大骂。龙马却不这么认为。这才是胜的过人之处啊,他想。明明晕船却在陆地上嚣张,这说明他不只是一介船夫。他对这样一个代军舰奉行大感兴趣。

此时寝待藤兵卫前来。“胜大人今早在家。看样子今天不会出门。”

“太好了。”重太郎道,“小龙,我们今天直冲敌营,打他个措手不及。准备准备。”说着他就跑出了房间。

“那位少当家啊!”藤兵卫感慨道,“时势真是可怕。这么好心的少当家也整天喊着天诛天诛,要去杀人了。”

大老井伊直弼被杀于前年。今年正月,老中安藤对马守信正在坂下门外被攘夷浪人所伤。江户如此,在京都,每天都会有佐幕派和倒幕派遭到暗杀。

“公子,我说这话您可能会笑话我。像我这种独来独往在暗处行走的人,看到别人闹自己也跟着闹,总觉得不对昵。”

“你说得对。”

“杀了人,天下就能改变吗?”

“有可能。”

回想万延元年三月,井伊大老在樱田门外被水户和萨摩的浪人刺杀。井伊家乃是德川谱代大名中最具实力者,而且直弼位至大老。直弼遇刺那天早晨正值他登城途中,身边有以武勇著称的家臣护卫。但几个浪人冲过去就把他杀了。从那一天开始,幕府的权威逐渐淡化。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杀人事件,而是一次改变了历史的刺杀事件……

但是,龙马想,之后频频发生的天诛事件都是骗孩童的把戏,那些都是相信只要杀人天下就能改变的疯子的所作所为。

对于京都频发的天诛事件,龙马略有耳闻。他隐隐约约知道,幕后之人是武市半平太,以及冈田以藏。他被称为“杀人魔”,到处杀人。

尊王攘夷是作为拯救社会的思想而出现的,要是仅仅演变成一场杀人运动,那就太危险了。看来该我出马的时候了,龙马忽然急迫起来。但是现在这种情形,却还没到他出马的时候。要是真有那个时候,一死也值,命是上天给的。龙马暗思。

“小龙,你准备好了吗?快点。”

“嗯。”

龙马拿起长刀陆奥守吉行,插在腰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把大刀会不会要了胜海舟的命。

龙马和重太郎仔细地检查了刀,便朝着赤坂元冰川下的胜海舟家出发了。重太郎气昂昂的。寝待藤兵卫打扮成杂役的模样跟着他们。

胜麟太郎的家已经不是赤坂田町那个用几根木棍支撑的破房子了。他搬到元冰川下已有三年。虽然建筑有些旧,但是占地广,像是领千石俸禄的旗本家。胜非常喜欢这个家。直到去世,他一直住在这里。关于这个家,还有一段轶事。

昭和十一年在二·二六事件中中弹而亡的财政大臣高桥是清还是个二十岁的书生之时,也就是明治六年年末。当时,胜海舟任从四位参议,兼任海军大臣,很有名望。

说到他的名望,其实并不是作为一个政治家,而是像明治政府中的大久保彦左卫门那样,受到人们欢迎。他能说会道,只要有人在跟前,他就用自己那江户人特有的卷舌音谈论古今人物,贬低当今高官,因为他的褒贬非常极端,听者都感觉比听评书还要有趣。

当时,住在本乡加贺屋的政府聘任的洋人莫来博士说“想见见胜先生”,于是高桥是清便作为他的翻译把他带到胜家。青年高桥也是第一次见胜海舟。

一个穿着棉服的美貌女侍出来迎接。她身上有一种一般侍女不会有的气质。后来一问才知道,她乃是胜家的三小姐逸子。

龙马和重太郎去胜家的时候,逸子还只是个两岁的幼女。多年之后,高桥去他家,她已十三岁。高桥等人看到她的美貌,惊呆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胜先生故意的。只要有刺客或者不好对付的论客,就会让那个女儿出来震慑。

接着出来一个带路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粗布小仓祷。天气虽然很冷,却赤着脚。“请,不必脱鞋。”

说完他赤脚将他们带进客厅。客厅的榻榻米上放着桌椅。

高桥和莫来坐下之后,老人道:“我就是胜。”

这话再次让二人目瞪口呆。

未几,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婆婆,就像千代田城将军府的女官一样,穿着白襟纹服,拖着豪华的裙摆,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内子。”

同二人打过招呼之后,老妇人便安静地离开了。

情形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胜就是这么一个难以交往而且让人头疼之人。

“就是这里。”

千叶重太郎敲了敲胜家关着的门。看门的老人探出头来。

“我们想见胜先生。”重太郎拿出写着自己和龙马姓名的名帖。

看门人一脸不耐烦地回到里面。龙马看到重太郎紧张的表情,笑了出来。“你的脸色很吓人。照你这样,看门的不会给里边通报。”

“不。”寝待藤兵卫小声道,“他家没有下人。”

“俸禄千石的重臣家没有下人?”

“这家真是一点都不小心。除了家人和女仆,就只有那个老头了,连一条狗都没有养。”

“这种地方,藤兵卫看了一定垂涎三尺。”

“不,没有可偷的东西。”

“连小偷都嫌弃啊!”龙马感叹道。此人比他想象中更加清心寡欲。

不久,看门人回来了。“请进。”

一切出人意料地顺利。

龙马吃惊的同时也非常佩服。在这种时候,听说千叶的两个剑客来访,胜海舟肯定能想象得到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阿重,你可得小心啊,里面说不定有百十号人拔刀埋伏着呢。”

“我怕那个?”重太郎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志士。龙马想毕,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玄关旁边有一株八角金盘,长得非常茂盛。要说这个院子里还有点风情的,也就只有这件东西了,除此之外连一棵树都没有。

这个家真没有一点情趣。龙马想。

二人跟着侍女到了廊下。房子很旧,每走一步都感觉下面的木板在颤,走起来很困难。他们二人后来才知道,这家的主人甚至都没问一下访客的来意。不愧是搭乘咸临号去过美国的人,幕府还是有强人。

“这边请。”侍女跪下来,打开隔扇。

这是一个只有八叠半而且光照不好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日文书、汉籍和西洋的书籍。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小仓库。墙上挂着匾额,上书“海舟书屋”。在这房间的一角,有一个瘦小的男子,背对着二人,埋首书堆,并不回头看。此人应是胜海舟。

良久,他忽然转过身来。

龙马和重太郎依俗套致礼,然后抬起头来。

长得真怪,龙马先感叹起来。

他脸孔棱角分明,有几分像在横滨的洋人,只是个子小,肤黑,眼睛有些与众不同,那不像是一双大人的眼睛,就像充满了好奇心的顽皮小子那般闪着光。

胜海舟开口了。他身居高位,竟然说着市井之人的大白话:“咋了,你们俩?”

“啊?”重太郎一惊。

“为什么把刀放在那边呢?你不把刀放在腿边,可杀不了我胜麟太郎。”

“你们来不就是想杀我吗?哈哈哈,这些都在你们脸上写着呢。我也学过剑术,一看就知道,你们眉宇之间带着杀气。”龙马慌忙抹了抹自己的脸。

“你抹也抹不掉。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耍剑的剑客。对于你们来说,刀比命重要,还是把那东西好好地放在自己腿边为好。但是……”胜海舟又看了一眼名帖,道,“你是千叶重太郎先生,啊,贞吉先生的儿子。”

然后,他又看了看龙马。他的习惯是盘腿而坐的时候将两只胳膊垂到前面,抓住自己的脚踝,那样子就像是用双手将脚吊起来。将近四十岁了,那样子还像一个顽皮的小子。龙马看了,觉得非常有趣。

“最近总是有刺客。我这里每天都来好几个。”

好几个!

“但真是怪啊。刺客这样的人也在担心国家的未来呢。他们只是头脑不好使,走了邪路。那也许就是所谓的赤心。所以我便与他们讲道理,他们听了我的话,都微笑着离开了。可是,你们比他们要好多了。你们肯定是想听完我的话再决定我的生死。坂本君,对吗?”

榻榻米上破了一个口子,龙马用手抠弄着那个地方。

“胜先生。”重太郎杀气腾腾,“我听说先生每天在幕阁内倡导开国论,鼓吹国人与洋夷交往。”

“嗯。”胜海舟往烟管里塞上了烟,“我是这么说。”

“可是,当今圣上觉得洋夷登陆,污染了日本大地。关于此事,您怎么认为呢?”

“千叶君,你应该不是亲耳听皇上对你说的吧?你不过是道听途说,然后用那些话揣测圣心,再用自己的话说出来罢了。”

“但是……”重太郎无言以对,心情却开始亢奋起来。“我们大八洲是神灵保佑之所,绝不能让那些污秽的夷人踏入半步。”

重太郎着迷于时下流行的水户攘夷思想,里面混杂着一些流行的国学者的攘夷论,宗教味道很浓。

胜点上烟袋,“噗——”往院子的方向吐了一口烟。“你们都长着眼睛吧。”胜海舟拽过烟灰盒,啪地拍了拍烟管,将烟灰装到里面,道,“你们看那个。”他指着背后的地球仪,“那蓝色的是大海,你说的世界其实很小,地球上大部分都是海洋。大海里呼呼地往外冒金银啊。”

这老头果然只认钱。重太郎皱起眉头。

“你们要是认为我说谎,就看看英国吧。虽然号称世界第一大国,其实也就这么一点大。他们很聪明啊。他们就是以地球上广阔的蓝色大海为家。因为他们拥有几千艘能够在大海上如履平地的大船,积极地与外国进行贸易,增加国家财富。因此铸就了大英帝国这个人类历史上最繁荣的国家。但日本如何呢?”

胜又点上烟。

“赤虾夷(俄罗斯)在欧洲被人称为野蛮国家,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有自己的军舰。就在前年,他们开始考虑侵略远东,开始不断派遣军舰出没于日本周边,并宣称千岛和桦太是他们的。与盗贼无异。竹内下野守去了俄国的首都,却没有进展,外交劣势愈加突出了。这都是因为人家有军舰。如果我们依旧像现在这样挥舞着长刀整天喊着攘夷,日本早晚会任人随意宰割。”

“但是……”

“好了,你听我说。”胜海舟打开日本地图。龙马第一次看到如此精巧的地图,瞪大了眼睛。“坂本君。”胜亲切地叫道,“为了日本国的大计,我想到的兴国计划如下。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如果有异议,不妨告诉我。”

其实今年五月,胜已经将他的意见呈递给了幕阁。为了保卫日本列岛,将海域分为东海、东北海、北海、西北海、西海和西南海六个海区,设置六支舰队。这个方案非常细致。比如,将江户大坂防卫舰队作为第一舰队,配置护航舰三艘(水手一千四百人)、轻型武装快舰九艘(水手两千零五十二人)、小型军舰三十艘、运输船一艘。这六支舰队中配置的军舰总数竟达二百七十艘,水手六万一千二百零五人。除此之外,还有运输船、测量舰和海防舰七十五艘。

胜介绍完他的设想,道:“幕府高官无能,他们给我的答复是资金不足。所以刚才我也对你们说了。从大海里掘金,打开国门与洋人贸易,用赚来的钱设立舰队。”

龙马和重太郎都已经被胜海舟呼出来的烟气包围。重太郎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龙马越来越喜欢这个人。日本是一个仅仅种植水稻、麦子和萝卜的农业国,几乎没有任何近代产业,如今胜海舟竟忽然提出要设置一个拥有二百七十艘蒸汽机船的大舰队。若说吹牛皮,胜海舟无人可及,龙马暗想。胜海舟的确好大言,但他不仅仅是说,他精确计算出每一艘军舰上的水手人数,甚至想到设置舰队的经费应该从哪里来。那些经费的来源正是千叶重太郎等攘夷志士厌恶的“开国”。他想做海上贸易。

不仅如此,胜还主张日本自己建造军舰,而不是购置外国的整艘军舰。因此,必须创立制铁所,造机器。而在此之前就必须培养一些技术人员。这些就是他的兴国论。

幕阁听了这个,非常吃惊,斥他乃是痴人说梦,拒绝了他的方案。幕府若是釆用了这个方案,或许统治还能持续一百年,可惜,历史并没有那么多假设。

幕阁这么想自有他们的道理。收取大米作为国税,这是德川幕府的财政基础。幕府是一个非常朴素单纯的农业政府,他们让百姓种植食物,然后将其分配给武士,就这样持续了三百多年。近代国家的运营需要大量经费,因此幕府和大名还都没有资格让日本加入那种国家的行列。自从德川中期以来,商人势力不断壮大,积累了大量资本,仅仅扎根于农业的幕府和大名却屡屡陷入财政危机。大坂的巨商鸿池把钱借给天下诸侯,大名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甚至当大名队伍从大坂经过的时候,藩主都会特意去鸿池那里打个招呼。在这种时势下,幕府和大名仍以农业为中心,陷入财政危机自是理所当然。这样的幕府怎么有能力实施胜海舟的方案?

“但是,不做就会亡国。”胜胡乱地将烟灰倒进竹烟缸里。

“果真如此,就得推翻幕府啊。”龙马大声道。

胜海舟哑然,然后依然笑道:“喂喂,我可是幕臣。”

就在这一刻,龙马心中确立了一种与幕末众多志士完全不同的倒幕论。

“但还是不行。”胜海舟道,“没有人明白。即便有,也因为出身低微,当不上大老和老中,没法实施这些政策。权力都掌握在门阀手中。诸大名也一样。幕府的高官和诸侯的家老都已老朽,比那边负责灭火的人夫还要差劲。这些无知的家伙在此内忧外患之时掌控着日本的政局。坂本君,你以为如何呢?”

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想说要同时推翻幕府和大名。但是,与他表现出来的不同,他对德川家抱有一种至纯的类似于爱恋中的女子对爱人一样的崇拜之情。正是因为崇拜和喜欢,才不由得变成了那种腔调。

历史是很奇妙的。胜想到的幕府改造之法,在听入了迷的龙马脑海中,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要是那样,不如掀翻无法实施这个计划的幕府,建立以京都为中心的政府,统一日本,创建一个人尽其才的国家,不更好吗?太有意思了!龙马有些坐不住了。

这是一种非常朴实简单的实用主义倒幕论。拥有这种想法的倒幕主义者,在幕末,除了龙马,竟然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此时大多数人都是像武市半平太一样的勤王复古倒幕论者,就连桂小五郎、西乡隆盛等明白事理之人,这种倾向也非常强烈。这三个人分别以长州、萨摩和土佐这三个强藩为后盾,以本藩的立场和利益为重。但是因为龙马已经脱藩,反而能够做到简单嘉落。

必须推翻幕府。胜开始不断地谈论外国的事情,他说得越多,龙马心里就越是只有这一件事。

然而,千叶重太郎的理解却和龙马完全不同,他只有对胜单纯的恨。

“胜先生!”

重太郎往前进了一步,杀气喷薄欲出。

龙马瞬间觉察到了这一点,俯身对着胜施了一礼,道:“胜先生,请收在下为弟子吧。”

龙马如此一来,重太郎的气焰立刻收了回去。就连胜也茫然地张大了嘴。

“小龙,你太过分了。”

千叶武馆重太郎的房间,佐那子也在一旁。晚秋的阳光洒满院子,“你!我要杀那个奸贼时,你竟忽然变得那么没骨气,要拜师。”

“请原谅。”龙马低了一下头,然后抬起头来无所畏惧道,“但是,胜麟太郎可真算得上史上的大豪杰。阿重,越是良药,毒性越烈。在国家无病无灾的时候,所谓英雄不过是毒物,但是在天下危难之时却能成为一剂不可缺少的良药。只盯着别人的毒性,那是小人的做法。是君子就不能不看对方的药用之处。”

“这么说,你也是毒物?”

“是毒物与毒物会面。”

“气煞我也。”重太郎已经不再剑拔弩张,变成了市井中的善心少爷。“你的变节真让人生气。自从上次带你去筑地的军舰操练所,我就觉得奇怪了。你跟着我去胜家,就是为了阻止我?这都是你的阴谋,对不?”

“不,我是想看情况,说不定会把他杀了。但是……”

“说谎。算了。谁让我敬你呢。这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但是小龙,我有件事拜托你。”重太郎坐好,郑重地说道,“你能收我做徒弟吗?”

“徒弟?”龙马笑了起来,“你可是千叶家的继承人啊。才是我的师父。”

“那是剑术上的。但是在做人,以及为国事奔走方面,我想做你的徒弟,怎样……”

龙马慌忙打断他的话,转而向佐那子道:“佐那子小姐,你什么时候出阁啊?”

“啊?”

佐那子忽然听他这么一问,有点不知所措。屋内一片寂静。“我才不嫁人。”

“哈,你也是个女毒物啊。”

“你?”

佐那子面露愠色。但是龙马却微笑着说道:

“一个女人家,不仅会舞剑,还那么聪明伶俐。要是生来没有什么才能,反而能平平淡淡度日,但是看来那不行啊。”

他这句话大概是说重太郎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做半吊子志士,不如做一个善心的市井小民。

第二部 六、伯乐

第二日一早,千叶武馆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

一个身穿黑色纺绸纹服和仙台平袴的矮个子中年武士忽然走进来,问道:

“剑士坂本先生在吗?”

出来接待的弟子暗恨他傲慢,问:“您是哪位?”

“胜海舟。”他一边用一根竹鞭敲着為己的脖子一边说道。倒像是落枕了。“哪里的胜先生?”

到天下闻名的千叶武馆来拜访,不应如此。

“冰川町的胜海舟。”

“啊?”

“忝位代军舰奉行。”

弟子变色,忙跑去禀告。

他不是幕府高官吗?开这种玩笑?弟子一边往里跑,一边恼火不已,堂堂幕府高官,竟然也不通告一声就来大街上的武馆,太没道理,让人不知所措。而且一个随从都没带,真是胜大人?不仅如此,身为幕府的代军舰奉行,竟然特意来拜访一介浪人坂本龙马,这算怎么回事?坂本先生那么厉害?我就知道他爱睡懒觉这点十分有名。

弟子跪在龙马房间前面的走廊里,问道:“坂本先生,您醒了吗?”

房间里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是饭做好了吧?”

“不,不是。代军舰奉行大人来找您,在玄关候着。”

“让他进来吧。”龙马一点也不惊讶,悠然说道。他内心其实非常吃惊,胜乃是将军下属,与土佐藩主同级。此人可真坦率啊。

他想,可能是因为昨天幸免一死,来表示感谢。不过如此,也太过了吧。这时龙马听到胜在玄关用人夫使的粗话骂道:“说什么让我进去,那房间脏兮兮的,会弄脏我的衣裤。你告诉他,我准备了两匹马,就在门口,让他出来。”

龙马只好出来。

“啊呀,坂本君,你可真是让人挂念啊。昨天晚上,你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弄得我睡不着觉。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快上马。”

门前果然有两匹马。一匹由马夫牵着。胜骑上了那匹栗毛马。

“龙马啊。”他直呼龙马的名字,道,“会骑马吗?”

龙马没有专门学过骑术,骑马都是跟乙女学的。乙女的骑术在高知城下非常有名。

龙马翻身上马之后,用土佐独特的大坪流持缰之法,策马前行。

“龙马,行啊。”

也难怪胜会感叹。因为此时的旗本子弟,有很多都不会骑马。

“不愧是战国以来以一领销甲震撼天下的土佐乡士啊。”

“这都是家姐教的。”

“你姐姐?”胜对龙马非常感兴趣,甚至想见见他这位姐姐。“龙马,能跑吗?”

“到哪里?”

“筑地南小田原町的军舰操练所。”

原来他要去那里,龙马眼里顿时充满了期待。

两匹马如疾风般向前跑去。道路非常窄,容不下两匹马并头行进。最终,龙马道了声句“失礼”,便奔到了前面。他比胜更擅长骑马。他们尽量选择行人较少的武家居住区,东拐西拐,最终过了筑地安艺桥,进了操练所。二人跳下马来,把马栓进马厩,然后慢慢地横穿操练所。

“很大吧?”胜有时会像孩子一样炫耀,“我虽然是幕府的海军总指挥,但这个操练所的管事实际上是永井玄蕃头。”

龙马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与胜一样,都是幕府高官中的翘楚。

“他和我不同,是性情沉稳的君子,颇有才干。西洋有安息日,在这一天休息。永井认为要是和他们一样也休息的话,日本就赶不上西洋,所以此处没有安息日。”

课从已时开始申时结束。这里非寄宿制而是走读,因此下学时间相对较早。学习的科目和实习包括测量、算术、造船术、蒸汽机关学、船具操作、帆前船训练、海上炮术、大小炮船开炮训练,教官一共八人。其下有助手,也有八人。

胜带着龙马观完设施,然后将他带到教授室。

此时几乎所有的先生及其助教都在房里。

这个房间是以前讲武所时剑术家和枪术家们用的,有五十叠之广。教官们坐在和式桌前,写文件、读洋书或者抽烟。胜将龙马介绍给他们。

“这是土佐的坂本龙马,辱是个脱藩的武士,但是很有意思,你们与他交往要像对我一样。”

听了这样的话,以胜的身份,人人都知道他会给龙马非同一般的待遇。

众人无不淀异,郑重地问候:“请多关照。”

胜海舟虽然不会明显施恩于人或者收人做自己的手下,但他非常善于用人。最后,胜将龙马带到一个人的身边。此人打扮甚是奇怪。其他教官都穿着短外罩和袴服,仪容整洁,只有这位像西洋人一样将头发剪短,往后梳去,身着立领的夷服。他肤色黝黑,眉间很窄,粗糖的下巴体现出强韧的意志。

“坂本君,你认为这位是谁?”胜问道。

“这是……”龙马看着那人。

“他和你一样,也是土佐人。他就是著名的中滨万次郎。”

龙马想起来了。此人是当今日本经历最为曲折之人,出生于土佐国幡多郡清水村的渔村中滨。

他原本是个渔夫。十五岁那年与五个同伴一起乘着小渔舟到近海打渔,忽然遇到暴风雨,漂流到八丈岛附近的一个无人岛上,靠着捕食鱼贝才总算保住了性命。漂流后第六个月,天保十二年六月初四,被正好从此经过的美国捕鲸船约翰·霍兰德号救上船,带到了夏威夷。之后,他到马塞诸塞州的费尔黑文接受了初步教育。他的才干逐渐被美国人认可,当上了美国渔船的事务员。后来他辗转美国各地以及太平洋诸岛,最后回到冲绳,被移交给萨摩藩吏的时候已经是嘉永四年,前后漂泊了十数年。

一开始他被作为秘密出国的嫌疑犯关押了起来。隔年,佩里来航,幕府需要懂得英语和海外知识的人才,才破格召见他,提拔他做了旗本。如今他已是军舰操练所的教官。

由于中滨万次郎十五岁的时候就漂流到了美国,现在他只懂得土佐藩幡多郡的渔夫用语。而且他是旗本。所以他不怎么说话,总是摆出一张特别难以取悦的面孔。但他非常聪明,观察事物也非常敏锐,在美国的时候,美国人都感到十分惊讶。这样的人在锁国时代,因“漂流”这种偶然的机会接触到北美大陆的文明,而且在佩里来航之前回到日本,真可以说是日本的幸运。土佐藩起初将他提拔为武士,后来幕府又将他提拔为幕臣。在整个江户时代,这种提拔简直可以称作奇迹。但是正因如此,他也遭到了不少人的白眼。由此他虽然很有实力,最终没有太活跃。龙马到高知城下莲池町的画师河田小龙处学习的时候,经常听他讲起中滨万次郎的事,不想如今方得一见。

这时万次郎意外地笑了。“你就是坂本君?”他知道龙马。据说河田小龙给万次郎写过信,提到龙马。

万次郎回到土佐的时候,河田小龙让他住在自己家中,详细地打听海外的事情,写了一本《漂巽纪略》。《土佐伟人传》评价《漂巽纪略》为“奇书”,并称:“海南俊杰坂本龙马他日奋起航海之志,首倡日本海军,起初实因此书的感化。”给这本奇书提供素材的,正是现在龙马跟前的这个万次郎。

“从小龙的信中,我了解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一直等着你来,你今天果然来了。”

他语速很快。因为语速很快,又是土佐方言,所以江户人胜海舟没听明白。

“龙马,刚才说什么?”

龙马给他讲解了一番。

胜笑道:“龙马,你真是奇怪。那么早就对开国有兴趣,为什么还要充攘夷志士来刺杀我?”

“嘿嘿。”龙马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个不坚定的人大概是认为攘夷也算当下的流行,是与人交往时必须学的。

“中滨先生,龙马就是这样的,你要是不小心教给他军舰技术,说不定他会变成海盗。但就算是那样也很有意思。你好好照顾照顾他。”

胜为龙马低下了头。从这一刻,龙马一生的基础确立了。遇到胜之后,他的人生迈向了一个新的台阶。人的一生,应该有一个命题,我好像已经有一只脚迈进了我的人生命题当中。龙马庆幸不已。

这一年,龙马二十八岁。

真是大器晚成。后来和龙马一起为维新奔走的长州久坂玄瑞、高杉晋作、桂小五郎,萨摩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人都已站在本藩的立场上开始为“国事”奔走的时候,龙马仅仅往前迈出了一步。而且,原本应该是倒幕志士的龙马还是被幕臣胜海舟发现的。他走出的这一步真是奇妙。

这是龙马十几岁的时候作的诗。父亲听了,叹道:“终究还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在城下被人称为蠢材的龙马孤寂的心情体现在了这首诗中。

世人叫嚷着勤王攘夷,不过都是空谈。我偷偷地加入他们,跟他们跳一样的舞,唱一样的歌,也不会有任何益处。现在我虽然在走另一条路,但是走着瞧吧,我肯定能改变日本。这是龙马此时的想法,他感觉终于开辟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从军舰操练所回来的那天晚上,从来没有失眠过的龙马竟然睡不着了。他太兴奋了。他睡不着,便从被子里爬出来,给老家的乙女写信。这封信流传后世。

文字虽然如涂鸦,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雅趣,在维新志士写的字当中,被人称为“最富有风韵的书法”。龙马的文章也很有意思。他并不拘泥于时下的书信体格式,只是写了自己想说的话。因此,他的书信与当年丰臣秀吉的书信一起被当成书简的杰作。

<small>人生原本有诸多不如意之处。运气不好之人,从浴桶里出来也会割裂蛋子儿,丢了性命。但是弟运气很好,几次遭遇险境都保得性命。想要求死,又遇不得不为之事,必须活下去。如今,弟已成为日本第一人物胜麟太郎弟子,(中略)顺祝时祺。弟谨启。</small>

写完之后,他听见原本寂静的走廊里传来一丝声音,是佐那子。

“深夜来打扰,抱歉,但是我有急事要跟你说。请到厅里来一下好吗?”

佐那子在厅上等待龙马的时候,忽然抬头看了一眼中庭,发现外面正在下雨。院子里的一角,有北辰妙见宫的小祠,门口灯笼光彩溢目。佐那子从小就每晚给灯笼点灯,这是她的职责。

此际,在大家族中都会有自家的宅神,北辰妙见宫乃千叶家代代尊奉的宅神。周作从一刀流中走出来,创立自己的流派,将其命名为北辰的缘由就在于此。龙马所在的坂本家买了一座山,并将其命名为才谷山,山上供奉着从宇和岛迎来的和灵明神。

和灵神真是尊怪神啊。佐那子想。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坂本家的宅神。龙马脱藩的时候,曾经登上才谷山对和灵神祈祷。这件事龙马告诉了重太郎,而重太郎又告诉了她。

佐那子想象中的和灵神指的是龙马。

为什么忽然改变志向了呢?说是为了攘夷去刺杀胜海舟,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胜海舟的弟子。她想不通。她虽是个女流,却是个激进的攘夷主义者。如果幕府下达攘夷令,她甚至打算女扮男装上阵打仗。佩里来航时,她就曾经跟着兄长重太郎去过当时龙马所在的土佐藩阵地。

和灵神变来变去,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开国论者了。佐那子正想着。龙马走了进来。“有事吗?”

“我有事要问你。”她开口道。

她毕竟是个女人,关注的并不是所谓主义和思想,而是龙马为什么会这样随便变节。她在意的是龙马本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她开始不了解了。喜欢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忧心大炽。

“坂本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就是我啊。”

“你是攘夷论者呢还是开国论者?”

“开锁”这个词此时非常流行,锁国还是开国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原本主张锁国的幕府屈服于洋人的压力,开始渐渐开国。而大多数志士奉行的则是锁国攘夷。

佐那子严厉指责龙马的变节。龙马一言不发地听她说。佐那子说的句句在理,这让龙马无言以对。

“你怎么啦?一句话也不说。”

“啊,这……”龙马抱着头,说道,“咚咚锵锵咚咚锵。”

佐那子一脸不高兴。龙马自己不占理的时候,就会说一些别人不懂的怪话。“佐那子,你真会掰理呢。”龙马并不跟她解释,只是嘿嘿地笑,“我是个呆瓜,你就是喊破了喉咙,我也听不懂。”

“狡猾。”佐那子听不懂他说的土佐话,感觉就像跟洋人说话,“你到底是佐幕派呢,还是为了尊王攘夷不惜牺牲的志士?”

“嘿嘿。”龙马傻笑道,“我是日本人。”

“日本人?”

佐那子一脸不可思议。因为至少在幕末,“日本人”这种说法还只在极少数人口中出现。那些自称为志士的人,要么是佐幕派,要么是神秘的勤王主义者。或者用另一种分类法来说,是萨摩人、长州人、土佐人、幕臣、诸藩之士和公卿等,他们各自都有所属的团体和立场,或者有着自己信奉的主义。他们只是通过这些来思考问题,并釆取行动。萨摩的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和长州的桂小五郎最终也没能超越他们所属的藩国,简言之,他们分别是萨摩人和长州人。可以说,如今只有坂本龙马是“日本人”。在龙马被佐那子诘问之时,他还没有投身到风云之中。他釆取的一系列行动,都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

胜海舟是幕臣。他虽然一直坚持着这样的立场,但是他的意识却与龙马最为接近。因此,龙马在海舟身上感受到一种神奇的魅力。

佐那子总觉得那之后的龙马举动有些奇怪。每天到快要日落的时候,他总是匆匆忙忙地准备外出,不是与佐那子道别,就是与重太郎招呼。

说完之后,便离开桶町千叶,而且总是要到将近黎明时才回来。

佐那子非常想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不清楚龙马的举动,这让佐那子坐立不安。

“哥哥,龙马最近怎么了?”

“嘘,小声点。”

隔壁是贞吉的房间。

“我觉得可能是这个。”重太郎压低了声音,伸出小指。

“小指?”

“你可真笨,女人。肯定是在某处找了女人。”

“呀?”佐那子脸上表现出惊讶,但是她内心却不这么认为。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不要吃醋。”

“您说什么?”

佐那子不喜欢哥哥这种轻薄。“哥哥,身为武士,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重太郎毕竟是个剑客,目光锐利。“他总是独自出门,之后却是二人行。”

“和谁呢?”

“很可疑。就是那个贼,叫寝待藤兵卫的。”

“啊,那个小偷。”

“对……这么说……”重太郎歪头沉思。昼伏夜出,而且跟一个贼一起,如此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重太郎慌忙摇头,似乎想要努力否定自己刚才的想象。

佐那子禁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是当然啦,哥哥。”

龙马怎么会去做贼呢?

此时在赤坂元冰川下的胜家,也在进行一段与这对兄妹非常相似的对话。“父亲。”说话的是今年十四岁的次女孝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后来,她嫁给了旗本疋田氏。“每天晚上,都有浪人坐在我们家后门旁边,您知道吗?”

“什么样的人?”

“一个大个子,抱着刀在那里打盹。而且,还有一个商贩模样的随从,在我们家周围来回转。”

“那肯定是龙马。”

“龙马?就是那个前几天来行刺父亲的浪人吗?”

“对对,坂本龙马。”

孝子老年后,依然会不时地想起这件事,说:“坂本龙马真是个怪人啊。”

“因为当时刺客很多,坂本先生是为了报答父亲的知遇之恩,想在晚上保护父亲。”孝子曾经分析道。

龙马就是这个目的。胜家的后门有门檐。他坐在檐下,抱着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让寝待藤兵卫去巡视。

虽说已经拜胜先生为师,但是现在我也不想学什么兰学。而且,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先生的知遇之恩了,我就当他夜里的护卫吧。这是他的想法。一旦出现意外情形,他就打算冲上去。

龙马看上去放荡不羁,竟然深夜做护卫,看来他对胜海舟的感情非同一般。他这种性情,不易迷上某人,而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是如果有人让他着迷,他就会做出惊人之举。

“龙马有趣。”胜笑了笑,也不去管他。

一晚,有四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四人都是武士。

莫非是刺客?龙马微睁着双眼,不动声色装睡。

“刺客”提着灯笼。灯笼上赫然有土佐侯的家纹。那三盏印有三叶柏纹的灯笼忽然靠近龙马,有人说道:“龙马,老实点。”

龙马一时无语。他们哪是什么刺客,分明是前来逮捕他的土佐藩锻冶桥藩府的下横目冈本健三郎等四人。

龙马站起身来。“怎么了?什么事?”

头顶一轮寒月。生长于南国的龙马受不得江户的寒冷。

“请跟我们到锻冶桥藩府走一趟。”下横目冈本健三郎道。

“龙马,我们是奉命前来捉拿脱藩人的,不许乱来。”

“不乱来。”龙马向寝待藤兵卫打了一个手势,叫他过来,道:“我的情形你看到了。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吧。”

“真冷啊,冈本。”龙马将左手插进怀中走了起来。

“坂本先生。”冈本健三郎独自跟了上来。“您真的打算束手就擒?”他用一种同僚听不见的细小声音说。

土佐有很多人姓冈本。因为容易混淆,所以藩中人一般将健三郎称为“冈健”。他虽然只是个下横目,却有着勤王之志。怎么还不发生流血冲突呢?他也就是心中抱着这种想法的“志士”而已。虽然是同藩,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龙马。

“怎么回事啊?”他战战棘競地打听龙马的意思。

“不,我还没决定呢。如果在胜家附近发生打斗,会给胜家还有附近的居民带来麻烦。现在我跟你们去护城河边。”

“到护城河边干什么?”

“把你们扔到河里。”

听了这话,冈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龙马,你可别乱来。”他慌忙脱下草鞋,插到腰后。

“冈健,打吗?”

“不,我是准备逃。”冈健怯怯地笑道,“反正我是打不过您。而且,不管是在藩国还是京都藩府,虽然上士依然都是顽固的佐幕分子,但是下级武士都团结在武市先生周围,气势日涨。坂本先生,听说以前您和武市先生是非常好的朋友。”

“算是吧。”

但是,心里想的却完全不同。龙马听说,现在的武市已经成为一个狂热的攘夷论者,对天皇公卿感恩戴德,俨然一个宗教运动家。

“武市先生现在已经到江户了。”

“在江户啊。”

正当龙马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背后出现一个小个子的身影。

海舟也是个好事之人。他大概一直在后门观察门外的情况,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穿着睡衣就走了出来,大声喊道:“且慢!”

冈健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土佐制的钢刀刀柄。“什么人?”

“我是这府上的主人。”胜说道,“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听到后门有动静,还以为定是有人来行刺我。出来一看,才知道是来捉拿我的徒弟龙马。”

月光下,冈健和几个同僚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胜又开始饶起舌来。饶舌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缺点,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本不应该得罪的人。不过,海舟却似乎把树敌当成一种乐趣,令人无奈。

“你们拿着那么长的刀做什么?说什么这是土佐之风,大摇大摆在江户的大街上走。你们以为自己的刀比别人长一两寸,就了不起了,是不是?那和祢宜的胡子有什么两样?越是小神社里的祢宜,胡子留得越长。你要是看到一个祢宜长着长胡子,那此人肯定是小神社的。同样,拿着长刀的家伙肯定都没什么本事。”

一个怪人。冈健等人被大骂一通,竟然毫不生气。

“今晚寒夜。”胜抬头看着月亮,接着说道,“为了犒劳你们,我让内子准备了甜酒,都进来吧。”

说罢,胜从后门回府了。

“怎么办?”

冈本困惑不已。除了他,还有南马太郎、土居熊藏、茨木兔毛。

包括龙马在内,以动物的名字为名是时下土佐的风俗,这是基于一种对动物的原始崇拜,认为孩子如果承袭了动物的精气,便能健康成长。武市半平太的幼名是鹿卫,除此之外,还有后来成为天诛组首领的吉村寅太郎,后来成为土佐藩参政的后藤象二郎,明治以后开展自由民权运动的马场辰猪等都是如此。在女人当中,谣曲中唱到的小马也如此。而龙马疼爱的侄女春猪也不例外。“大家都进来。”

龙马把众人推进了胜府,顺便也让寝待藤兵卫进去了。

大半夜,胜家的厨房里,几个人在匆忙地准备酒席。

胜夫人正吩咐长女梦子、次女孝子以及婢女准备甜酒。

“母亲,土佐那些人说话声音真大,就像狗叫。”孝子哧哧笑道,“莫非因为他们在土佐藩都是身份低微的人的缘故?”

胜夫人不理她,只是吩咐道:“快端上去。”

仅仅从这一件事,就能了解胜家的待人之道。现在坐在书斋中的这些人,在土佐藩都是下级武士,上士根本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但是,大旗本胜家的夫人却亲自下厨,为这些下级武士准备酒菜,而两位小姐则亲自为他们端酒。

书斋中,海舟依然非常兴奋,详细地向大家解释日本在世界形势中的地位。“你们再这么糊里糊涂的,国家就要亡了啊。”

海舟擅言谈,他的谈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门艺术。而且,他会根据听者的不同,选择适当的内容。“各位都是土佐人。我听说,土佐的下级武士,是山内家入主土佐之前的国主长曾我部部下的后代。长曾我部当年的藩国是一个大海国。在秀吉公讨伐小田原的时候,长曾我部家制造了一艘叫大黑号的十八反帆巨船,开到浦户湾,从海上参加了讨伐小田原的战争。你们作为当年乘坐大黑号作战的英雄子孙,竟然想着只用战国时代的武器和洋人的大军舰作战,真是太浅薄了。”

他全是这样的调子。

冈健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渐渐兴奋起来。

龙马在海舟说话的空隙,慌忙插了一句:“胜先生,你把他们也收为徒弟吧。”

冈健等人忽然醒过神来,不禁哑然,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来捉拿脱藩人龙马的啊。

“啊,好啊。”胜爽快地点了点头。冈健等听了这话,不知是高兴还是为难,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但是龙马,我可是幕府的代军舰奉行,没有时间管你们。这样吧,你就做我胜家私塾的当家。我会教你,然后你再教给众位。四位可好?今晚开始坂本龙马就是你们的先生了。”

乱了套了,他们总不能逮捕自己的老师吧。

“坂本先生,请多关照。”四个下横目低头施礼。这时,梦子和孝子端着甜酒上来了。

从此之后,龙马就在千叶武馆这件事,在锻冶桥土佐藩府里变成了公开的秘密。“随他去吧。”这就是众人的想法。

藩国的当权者中,勤王攘夷的色彩越来越浓,这都是武市半平太努力的结果。

自从文久二年四月人称“土佐的井伊大老”的参政吉田东洋遭暗杀以来,武市的政变就逐渐取得了效果。政变之后的政府尽管只是一个由藩主一门、保守派和勤王派组成的复杂的门阀联合政府,但是不管怎么说,土佐藩因此与萨摩和长州并称为“萨长土”,投身到幕末风云之中了。

先前,所谓的勤王敢死志士以土佐藩最多,但是藩国的当权者奉行的却是佐幕。志士都是乡士等下级武士出身,根本无法撼动藩政。但是,武市却用自己的努力些微改变了藩政的风向。此举就像是徒手撼巨岩,有困难,也有不合道理之处。其中一个出格之处便是暗杀东洋。

武市是幕后主使。但是,现在他既然已经掌握了藩国实权,吉田东洋派的旧官僚们虽然明明知道“是武市指使”,却没有任何办法。现在掌握藩国检察权的大监察是小南五郎右卫门和平井善之丞二人,他们是上士当中为数不多的勤王之士,在武市的活动之下就任大监察。监察和下横目等捕吏即便恪守职责去搜查犯人,到了上面也会马上被压下来。

其间,武市在京都做公卿们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八月,土佐与萨长二藩一起,得到了“京都守护”的内敕。这些都是武市一手策划和导演的。

从时下法制的角度来说,大名要服从幕府的命令,没有幕府的命令就不能擅自行动。朝廷不过是国家的“神官”,没有行政权和军权,当然也没有权力用“内敕”这种形式下达“京都守护”之令。

土佐藩年轻的藩主丰范当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也已经觉察这有些奇怪,于是说:“得和江户的老藩公商量商量。”但是武市等人八方游说,最终还是举四百藩兵进京了。

武市在藩国不过是一介白札乡士之长,身份低微,但是他在京都对朝廷做了大量工作,而且都切实取得了成效。朝廷给幕府下了圣旨,派了几个名为“攘夷督促”的敕使。是年晚秋,正使三条实美、副使姉小路公知前往关东,土佐藩藩主亲自护送,谋士武市半平太也乔装打扮成公卿侍卫的模样,更名为柳川左门,一起东下。

武市以一介白札之身,撼动土佐藩,土佐的勤王大事已经基本完成。一天,他偷偷来到千叶武馆,找到了龙马。

“龙马,真想念你啊。”半平太放下刀坐了下来。

龙马微笑着没说话,心里惊叹武市的变化。此人吃了不少苦啊。曾经的白面武生,甚至可以称为俊美男子的武市半平太,虽然年龄还不大,但是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晒得就像农夫一样黑,而且褶皱众多。他在藩国、京都、江户东奔西走,现在又率领着整个土佐藩撼动天下舆论,大概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而且发型也变了。以前留着普通武士的发型,前额剃一条细细的土佐式月代,非常帅气,就连男人都忍不住会动心,但是现在他却留着公卿式的诸大夫髻。

“半平太,换发型了啊。”

“这个嘛,因为我现在叫柳川左门。”

柳川左门,这是半平太使用的假名,托名副使姉小路少将的家臣,所以换成了公卿侍卫的发型。

当然,半平太始终只是土佐藩藩士,作为一介外样大名的下级藩士,根本无法与幕府高官对话。只是两个敕使的讲话,需要他给他们写。所以,他得到藩厅的批准,暂时改装成公卿的家臣。

半平太出入江户城将军府也是以这种身份。而且,他在殿中戴的是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名才能佩戴的乌帽子。幕府已经看穿了这一点,但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敕使家臣,拿他没有办法。

“半平太不易。”龙马道。

半平太的勃勃野心,就是使土佐藩摆脱将军的统治,变成天皇的亲藩。但是,有将军才有大名,这是德川幕府时代的法则,所以,他这种变戏法似的计划究竟能不能成功呢?首先,在江户府邸怒视一切的藩主之父容堂肯定不允。容堂虽也尊奉王室,但始终是个彻头彻尾的佐幕派,而且是坚持维护法令秩序的强硬保守主义者。对于武市主持的这出戏,他究竟会沉默到什么时候?龙马开始担心。

但是武市有着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龙马的行动反而更加让人费解。最近他竟然还拜幕臣、开国论者胜海舟为师。在尊王攘夷论者看来,胜此人就是一个大奸贼。

“怎么了?”武市半平太紧紧地盯着龙马问道。

“半平太啊,看得长远些。”

“看什么?”

“看我啊。”

龙马并不与他争论。他总是告诫自己,除非遇到非常重大的事,否则不要与人争论。就算与人争论胜了又如何呢?仅仅辱及对方名誉而已。通常,人们即便在辩论中失败,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和生活方式,徒增怨恨而已。但是半平太却喜与人争论。他常使直指人心之语,不把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休。在龙马看来,半平太才情充足,但是锋芒过于外露。

“龙马,拜托。”半平太低首致意,“脱藩的事情,我会替你周旋。你回去和我一起干吧。你有奇谋,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并无奇谋。”

龙马这是真心话。“我没有奇谋,只会切切实实地想好做好每一件事。不现实的绝对不做。如此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认为我有谋。”

“龙马,告诉你一件秘事。”

实际上,半平太以十七岁的土佐藩主山内丰范之名向朝廷呈上了一份建言。

首先,从将军手中收回近江、摄津、山城、大和四国作为朝廷的领地,然后以领地内的经济实力召集天下浪人,创建天皇直接领导的军队。再以萨长土三藩为首,动员因州、备前、阿波、九州等勤王诸藩守卫京都,从幕府手中夺回政权……

如果幕府知道了这些内容,定会非常震惊。不,或许更为震惊的是现在隐居在江户的老藩公容堂。其实,就连武市操纵的勤王派重臣小南五郎右卫门听说之后都震惊不已。

武市先前找他商议的时候,说道:“以藩的名义向朝廷呈书吧。”

小南无心说了一句:“那你去起一份草案。”

于是武市便写了一份草案。他写好之后,没有让小南看,也没有给年轻的藩主看,当然更没有告诉在江户隐居的老藩公,便将草案直接呈给了中川宫。中川宫乃孝明帝的政治顾问,看了这个之后便呈给了天皇,禀道:“此乃土佐藩主呈书。”因此,这份草案一下子便成了正式的公文。

连小南听说此事之后也大发雷霆。

所以说,武市行事就像在耍把戏,是那种马上便会露出破绽的“奇谋”。

龙马一言不发。

武市与龙马谈话无果,只得准备回去。

“抱歉。”龙马打心底里表达了歉意。武市半平太今天特意来找他,表求贤之心,但他不置可否。

“不,无妨。”武市也爽快地说道。因为他相信,即便没有龙马,他也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土佐。“龙马,最近你也要小心。”

“多谢,你也是。”龙马将武市送到玄关。

武市走到式台上时忽然站住,道:“龙马,男人真是复杂。我原本以为,你我之间只要倾心相谈,定能心心相印,结果却并不如我所想。龙马你啊,是个独行侠。”

龙马默然不语。

“你不这样以为?”

“不,不久之后我便会召集天下的同志,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幕府的大梁还很结实,不是一两个藩的力量能够推翻的。时机未到。”

“你就每天睡大觉等待时机吗?”

“不。”

“那你怎么做?”

“创建海军。”

“海军?”

“我要创建一支属于自己的舰队,与勤王诸藩合作,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以京都为中心完成国家的统一,然后我便隐退。大事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半平太,仅靠那些勤王敢死之士,终究无法成就天下大事。”大话连篇,野心勃勃,半平太心里想着,嘴上问道:“什么时候创建你的海军呢?”

“不知道。我现在还正努力学习军舰操作。”

“跟幕臣胜海舟学?”

“不要有偏见。不管对方是幕臣还是乞丐,只要有值得学习的东西,我就会跟他学。”

“龙马!”半平太又回到起初与龙马争论的话题,“你不觉得将土佐改造成勤王之地,举全藩之力对付幕府会更加实际吗?”

他仍想劝龙马回土佐。

“不,这个任务还是交给你吧。”龙马说道。但是他知道,土佐藩山内家虽然是外样大名,自从关原合战以来就一直受德川家的眷顾,隐居的容堂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全藩勤王,谈何容易?龙马已经不对这个藩国抱有希望了。“半平太,我决定按自己想的做。”

“创建一支龙马舰队?”武市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第二部 七、风雨双雄

坂本龙马这天走出赤坂元冰川下的胜府。其时日头甚高。

他是想去樱田的长州藩府拜访桂小五郎。小五郎不苟言笑,目光灼灼。自从龙马第一次在伊豆山中遇到他,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寻常之人。他虽然主张攘夷,却不像武市那样疯狂。

龙马到了藩府,发现小五郎正在府内的有备馆做外出的准备。

藩府内有一株大榉树。树下,落叶在腊月的寒风中起舞。小五郎踩着那些落叶,一步步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啊,坂本老弟。”

二人在榉树下相会了。

“听说你脱藩了?”小五郎看着龙马,问道。

龙马袴的下摆已经磨损得厉害。“天涯一孤客啊。”他笑道。

桂穿着很得体。他原本就形容端庄,最近接连擢升,从大检使成为佑笔,兼任有备馆塾长,最近又开始担任“国事周旋官”,负责藩的外交。而立之年的他志得意满。他在长州藩算为上士出身。在长州和萨摩,上士出身的勤王之士较多,唯土佐相反,所以就连武市半平太在土佐也做不了官。跟桂比,武市真是可怜。生错了地方啊,龙马感概,桂刚在京都完成一桩事,回到江户,皮肤晒得黝黑。“坂本老弟,听说你住在桶町千叶。”

“是啊。”

“我还听说你拜胜为师了。”

“这你也知道啊?”

“哈哈,土佐藩的人对我说的。大家都拿你没办法昵。”

“一定是。”龙马非常高兴地点了点头。

小五郎笑道:“你真是一点没变啊,还是这么旷达。”

在土佐藩,保守派认为龙马有暗杀吉田东洋的嫌疑,而武市等人则说他是“叛徒”,白眼相向。

“坂本老弟,我现在要去和萨摩众位喝酒,明日再去找你,听你说说你的打算。”

“我现在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

“再议。”桂告辞而去。

第二天,桂如约而至。

他告诉龙马,昨晚众人在萨长相聚的宴会上闹得不可开交。萨长二藩不睦,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但这是为何呢?可谓一言难尽。

德川统治之下,一个藩国对别的藩始终会抱有戒心和竞争之心,总是以本藩为重,完全没有“同为日本人”的想法。藩与藩不睦,不仅仅是萨长。只是萨长都受到水户勤王倒幕思想的影响,而且他们都对德川家怀有怨恨,在三百余藩之中,这两个藩自然最具影响,包括藩主在内的所有武士,改造国家的意识都很强烈。简单说来他们都是一山之虎,难免相互攀斗,在勤王行动中也如此。

长州人认为不能输给萨摩人。而只要长州人一行动,萨摩人就会往坏处想。“长州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号称勤王,其实不过是挟天子在京都举旗,相当于当年的毛利。”

这显然已经不是竞争之心,而成了敌对之意。这种感情没有任何道理,而是战国以来形成的武士风气。而且,这种倾向在长州的桂小五郎、萨摩的西乡隆盛种种领袖人物身上也很浓厚,不,或者应当说越是领头的越易作此想。

于是双方决定,坐下来好好谈谈。昨日桂就是要去参加这次会谈。

会谈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长州人在木挽町的水月招待萨摩人。第二次就是昨日。这次是萨摩回礼招待长州人,地点在萨摩人常去的柳桥川长。

他们叫来了艺伎,玩得非常高兴。但是,随着酒意渐浓,双方不但没有讲和,反而因为一句话不合,使得酒宴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来人中,除了长州藩重臣当中性情最为偏激的周布政之助,以及长相气概让人想起战国豪杰的来岛又兵卫,另外就是桂小五郎。萨摩方有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和堀次郎。

“然后怎样?”龙马问小五郎。

“咳。”小五郎一脸苦相,道,“你是土佐人,我不妨告诉你:萨摩人骨子里真是奸佞。”

“呵呵。”龙马怪笑。“他们肯定也这么想长州人吧。”

“究竟怎样,我不清楚。反正我还从来没和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一起喝过酒。”昨晚在柳桥川长的楼上,酒过三巡,原本酒品不好的长州藩周布政之助坐到了末席,道:“我想说几句。萨长二藩一向有误会,我们想借这次机会与贵藩通好,两藩携手,共御国难。如果我长州有错,导致两藩不睦,我周布政之助愿意切腹谢罪。”

“给。”递过刀来的是已经喝醉的堀次郎,“我替你介错吧。”

旁边的大久保利通拽了拽他的袖子。“不得胡言。”

但是气氛已经被破坏了。

周布双眼圆睁,站起来,拔出刀,道:“我以长州剑舞为大家助兴,献丑了。”说完便开始舞剑。剑舞如疾风劲雨。在场的艺伎与皮条客个个吓得脸色苍白。白刃旋舞,如疾风一般,几次划过堀次郎鼻尖,险些削掉他的鼻子。

桂站了起来,抱住他,道:“周布先生。在这里舞剑太不合适了。”

“不合适?小五郎,赖山阳不是说过吗:萨摩隼人经常以弹丸刀枪为酒肴?我在这里舞剑,是给萨摩人提供酒肴呢。”

“以后再观,以后再观。”

“小五郎,我还要舞。”

长州藩同志之间正乱作一团,萨摩的大久保利通兴奋起来。“喂,我给你们跳一段萨摩的榻榻米舞。”说完,他揭开一块榻榻米,单手举起,就像转盘子一样转了起来,速度如风车,一时尘土飞扬。一会儿,他来到长州人席位边,手中榻榻米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砸到人。

脾气暴躁的来岛又兵卫已经拔出了长刀。艺伎和皮条客们早已经吓破了胆,光着脚跑到了院子里。

这时西乡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道:“长州和萨摩的各位兄弟,我也给大家助助兴。”说完,他从两腿之间掏出一把东西,拿过蜡烛点着了,那东西呼呼燃烧起来。竟是阴毛。

大家看到他这样“助兴”,一下子平静下来……

龙马每天都去胜府或者筑地南小田原町的军舰操练所,忙得不可开交。

军舰操练所的总督是幕臣永井玄蕃头尚志,日后亦称主水正。他虽然不是英雄,却是个能吏,是幕末历史上不得不提的人物。

永井与胜一样,是幕臣当中较早接受西洋文化的人之一,年纪轻轻便就任外国奉行和军舰奉行等幕府新设官职,遇刺的井伊大老不喜欢他,因此他一度被免职。后来历任大监察官、若年寄等职,受到末代将军庆喜的信赖,成为将军良佐。后来,他和龙马关联重大,但这都是后话,此处不提。维新之后,他在政府任元老院权大书记官,殁于明治二十四年,享年七十六岁。

永井乃是名门之后,长相像妇人般秀丽,从来不会大声说话,但是沉稳,有主见。他和官兵对抗到最后,甚至还参加了箱馆战役。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又不仅仅是个能吏。

永井一天问他的部下——教官之一岩田平作道:“最近实习和讲课时,多了个以前没见过的浪人,这是怎么回事?”

“总督您不知道?”

“不知道。”

“在下还以为胜先生已经跟总督说过了,便没跟您提起。”

“他是什么人?”

“土州浪士,坂本龙马。”

“哈,土州人。”

时下的人都知道土州人多是极端的攘夷派。

“土州人是攘夷派,没捣乱吧?”

“他似乎只对军舰有兴趣。”

“这……”永井为难了。这么说,龙马不是正式的学生。操练所是幕府重地,不允许随便出入。“我去跟他说说。”永井将长刀插在腰间,穿上黑羽二层纹服,走到操场。

操练所一角放着舰炮。一群学生围在舰炮周围,跟教官学习操作。在那些人后面,有一个穿着黑色桔梗纹服和皱巴巴高裆袴的浪人,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一旁观看,十分认真。

永井走到他旁边,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

这个浪人却根本不回头,仍然专心看着大炮,单用一种厌烦的语气回答道:“坂本龙马。”

舰炮放在一个小型炮车上。教官就是中滨万次郎。他用土佐的方言解释大炮的操作方法和火药的使用法,时有停顿。有时候是因为忘了怎么说,还有很多没有翻译成日语的术语,这种情况下,万次郎就用卷舌音较重的英文向大家解说。大家都不懂,龙马也不懂。万次郎为了弥补语言障碍,经常亲自操作大炮,演示给大家看。

“各位懂了吗?啊?”只有在确认大家都明白一种操作方法之后,他才会开始教授下一项。

教授火药装填方法的时候更加麻烦。这时万次郎使用的几乎全都是英语,只有最后一句“各位懂了吗”能够听懂,最关键的部分完全不懂。他十五岁就漂流到了美国,而学生中,虽然有的懂一些荷兰语,却没有人懂英语。

“不懂。”

说话的是站在最后面的龙马。他拨开人群走到前面,一一再问明白。

大家都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又不是正式的学生。

似乎情形一直如此。永井从众人的表情中看了出来。

“中滨先生。”永井玄蕃头走到教官身边,问道,“此人是谁?”

“啊?”蹲在炮侧的万次郎抬起头来,满头是汗。“啊,他啊,他叫坂本龙马,是我的跟班。”万次郎机智地答道。在锁国时代游历了海外的他,既有胆识也有智慧。

“是吗?”永井一脸不乐,道,“坂本君,上完课请到我房间来。”

申时,实习结束,龙马来到永井玄蕃头的房间。

永井吩咐仆人端来茶点,三个大福饼。

龙马喝了茶,吃了饼。因为午饭他不和学生们一起,肚子已经饿坏了,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大福饼。吃完,他抬起头来。

永井玄蕃头不由得笑了。这么一笑,永井就已经输了。“你好大的胆子。”因为这一笑,龙马非法进入军舰操练所一事便不了了之。

“听说那小子是北辰一刀流的剑客。”学生们也渐渐地知道了他的身份,虽然觉得他令人讨厌并因此感到不快,但也并不敢拿他怎样。

龙马跟着听测量、算术和机关学的课程,同样也会问很多问题。有时候他的问题让人不知所云,逗得学生们哄堂大笑,但他自己却并不以为意。

在讲授火药调剂法的课上,教官把自己从外国人那里听来的方法转述给学生。此时的火药是黑火药,用硝石、木炭、硫磺混合在一起制成。这在战国初期洋枪传到日本的时候就传来了。它的主要成分是硝石。这是一种奇怪的矿物,所有土壤中多少会含有一些。但是因为易溶于水,故在干燥的地方才容易釆集。因此自古以来,这种硝石是从旧家房下的土中和地牢中釆集来的。

日下,一些有心的藩仍在釆集硝石,自战国以来没有间断。比如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就下令让一些山村的村民将养蚕时的废物撒在自家屋下,冬天下雪的时候便釆集硝石,以此替代租税。

世界各国都曾经用这种方法采集硝石。十七世纪英国占领了印度之后,才发现那里有丰富的天然硝石。

“英国对印度产的天然硝石进行粗加工之后送往本国进行精加工。精加工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将水烧开之后放入矿石,然后将沸水冷却,杂质便会下沉,而上面飘着的即纯净的硝石结晶。英国独吞了印度的天然硝石,后来成为了世界第一大国。”教官介绍道。

“妙。”龙马大声感叹。

历史真是有趣啊,他想。他感叹的并不是开釆硝石的技术,而是因之发生的故事。

冬去春来又一年。到了文久三年,龙马二十九岁。

元旦那日,他向大当家贞吉请过安,然后去了一趟胜府,向胜海舟请安。回来之后,附近锻冶桥土佐藩府的人来给龙马拜年。

“你们来给我这个脱藩人拜年,不太好吧。”龙马拉下脸来。来的人当中,除了龙马的几个门人,还有一些敬慕他的年轻人。

龙马小时候在本町一丁目是以“鼻涕虫”、“尿床小鬼”闻名的,根本没有孩子愿意当这样人的手下。长大之后,他也总是独行于世。他从来没想过要收什么人做自己的手下,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人的手下。他出身富裕乡士之家,又是次子,权力欲自然比较淡薄。可以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人上人。然而在锻冶桥土佐藩府任职的下级武士们,却把住在近在咫尺的桶町千叶的龙马当成偶像加以崇拜。

龙马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就连他身边的许多人也不明白。如果要追究原因的话,或许需要对他这个人进行更详细的分析。但是仅仅如此,或许还不能解释人类社会存在的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那就是“人气”。

要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倒有一个突破口,那就是下横目冈健。他原本是作为藩国捕吏去捉拿龙马的,却在龙马的影响下,成了胜海舟的弟子,而龙马则成了他的指导。二人的关系因此在瞬间发生了巨大变化,连冈健自己开始也目瞪口呆,然而很快他便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开始仰慕龙马了。之后他简直就成了龙马的疯狂追捧者,在藩士当中大力宣传龙马的好处,甚至将其称为“土佐第一人物”。他在捕吏同行以及其他下级官吏之间热情洋溢地大谈龙马的事情,甚至编造出类似评书的传奇。

这就像时下萨摩藩下级武士之间流行着西乡隆盛的故事一样。这并不是西乡自己为个人野心而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是那些崇拜西乡的贫穷乡士出身的大老粗如中村半次郎等人制造出来的一种氛围。

冈健对龙马的崇拜已经到达了极致,甚至连龙马随身携带的东西他都要模仿。后来,他甚至学着龙马的口气,声称“一剑不足为依靠”,扔掉了自己的长刀,改成和龙马一样的短短的大小双刀。而且,为了得到龙马的夸奖,他得意扬扬地将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龙马,龙马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来,说道:“我是这个意思。”他拿出来的竟是一本在当前的日本非常少见的法律书一《万国公法》。“我是想将日本改造成一个不靠刀剑,而是靠法律与常识治国的国家。”这才是龙马的真正意图。从那之后,冈健无论走到哪里,都将一本自己根本读不懂的《万国公法》揣在怀里。不仅冈健这样,桧垣清治也如此。

大量土佐藩士涌到千叶武馆,他们都是来找龙马的。

“小龙,这里都快成你家啦。”重太郎看到龙马如此受欢迎,非常高兴。其实他们来给龙马拜年是有目的的。

“长州人混账。”土佐的年轻人对龙马道。

龙马感到奇怪。萨长土三藩,萨长之间的矛盾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没想到土佐也开始与长州不合了。“发生什么事了?”

龙马躺着未起,接受大家的新年祝福,全然无视礼节。

“有事发生。”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讲述。

其实他们说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只是因为龙马脱藩不知道而已。这是一个半月之前即文久二年十一月十二的事情。江户樱田长州藩府中的带头人高杉晋作对同志道:“萨摩人在生麦砍了夷人,揭开了天下攘夷的序幕,我们长州人不能输给他们!”

高杉说,长州人要想不输给萨摩人,就得做一件更轰动的大事。他听说,某国公使下周日要去金泽(横滨)散步。“杀了他。”高杉道。他的说法是:“现在的幕府因循姑息,要想让他们迈出攘夷的一步,除了制造这样的事件,别无他法。”他原本主张倒幕,这个计策也算奇谋。

“有意思。”拊掌赞同的是与高杉同为吉田松阴门下高徒的久坂玄瑞、品川弥二郎、山尾庸三、寺岛忠三郎、有吉熊次郎、大和弥八郎、白井小助、赤根武人、长岭内藏太和井上闻多。这其中,也有人一直活到维新之后,在政府中封爵任职,但是大部分人都在幕末的风云中牺牲了。

十一日晚上,大家在神奈川的下田屋集合,决定次日一早出发,前往金泽。

武市半平太听说了长州的密计。他与他们虽然是同志,但是他的正义感强烈,觉得这种方式就像小孩子的把戏,并不喜欢。“这反而会误了真正攘夷的大事。”于是,他派人到退隐的土佐老藩公容堂处密告了此事。他想让容堂告诉长州藩的世子毛利定广,阻止高杉等人的暴行。

毛利定广听后极为震惊,亲自前往大森的梅府,用尽一切办法总算说服了众人,但此事件却导致了另一个意外事件的发生。

“所幸没出大事,我们庆祝庆祝。”

长州藩的世子定广使尽浑身解数阻止了高杉等人,为加以安抚,决定赏酒给他们。

既然世子出面,那也无法。高杉等人一脸阴郁地喝着酒。

赏酒处在大森的梅府。此时江户近郊的梅林中有很多这样的茶屋,尤其以龟户的梅府和浦田乡大森的梅府最为有名。

院子前方就是梅林,只是此时梅花还没有开。

周布政之助也来了。他虽是藩中高官,但同时也是高杉等的支持者,尽管头脑好使而且有胆量,但总是经不住别人吹捧,加上脾气暴躁,所以丝毫不稳重。这几点可以说都是名门之后的通病。而且,他最易酒后失德。

周布从江户藩府驱马赶往梅府。在他赶到的时候,酒宴已经开始了。他开始跟大家一起喝酒。

“高杉,没干成啊。”他哈哈笑着,然后对定广道:“虽然主也在这里,但是请恕我直言。我觉得高杉等人这次的壮举没能成功,真可谓一件难以挽回的憾事。杀一两个洋人让幕府震惊没什么不好。那些神奈川的洋人在大清作威作福惯了,来到日本,也完全不把我们看在眼里。我们让他们尝尝我长州武士刀的厉害,或许他们还能清醒一点。”

他话里有话,明显是想取悦高杉等人。在长州,正因为有周布这样的高官支持,高杉等人才变得如此过激,最终导致他们在幕末做出了很多过激的举动。少主无奈,站起来说道:“政之助,此事我们以后再谈。”

梅府门前有四个土佐藩士。建议长州侯阻止暴动的是土佐藩退隐的老藩公容堂。因此,容堂认为自己有责任助长州世子一臂之力,便将这四个武士派到了梅府。

已经喝醉的周布政之助戴着防寒的宗十郎头巾,骑着马出了门。几个土佐藩士仪容威整地守在那里。

“哎呀,原来是土佐的大人们。”周布在马上讥讽道,容堂从中作梗让他非常生气。“你们的主子容堂公虽然被人称为天下贤侯,他自己也整天喊着尊王攘夷,但他的实际行动却让人生疑,总觉他是披着尊王攘夷羊皮的……”

没等他说完,土佐藩士山地忠七已拔出了长刀,怒道:

“周布,不能饶你,下马!”

他是容堂公的贴身侍卫,此时二十二岁,天生好胆量,独眼生光。

他出生于上士之家,家禄一百五十石,住在高知城下小高坂越前町。十三岁的时候,和邻家的孩子玩耍时不小心被削尖的竹子刺到了眼睛,眼球被刺破,鲜血流满了半张脸,哭着跑回了家,但是他的母亲却责备他说:“生为武士之子,哪能因为瞎了一只眼就号哭不休?”他从此再没哭过。

“你辱我主公。”山地忠七道,“我不杀你,绝不离开此地!”

其他三名土佐藩士也都拔出刀来,他们是小笠原唯八、林龟吉、撖访助左卫门。

在长州以粗暴闻名的高杉晋作看到这情景,非常吃惊。如果此时发生纷争,长州和土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便会崩于一时。

他对山地等土佐藩士道:“您说得是。政之助虽是敝藩重臣,但出言不敬,连我也不能饶恕。不用劳烦各位,在下一刀将他了断就好。”说完,他就拔出长刀朝周布砍去。

其实,他哪里是真正要砍?所以一刀下去,只砍到了马尾。马尾受了点伤,马吃了一惊,嘶叫着抬起前蹄,驮着周助飞奔而去。

“哪里逃!”

忠七正要追,最年长的小笠原唯八抱住他劝道:“我们今天奉主命前来,完成任务复命之后再讨周布不迟。”

于是几人一起赶回了江户锻冶桥藩府。

容堂时下被认为是一位贤明藩主,但是他的缺点就在常以自己的聪明和胆量为豪,且陶醉其中。

“浑蛋!”他斜倚在案上,怒道,“主辱则臣死,难道你们连这点都不懂?为什么没有当场将周布政之助劈了?”

四士于是立马赶往樱田的长州藩府,要杀周布。

他们举刀奔出锻冶桥藩府的时候,又有五个武士加入其中。五个人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镜心明智流的高手本山只一郎。

“啊,我来迟了。”又有一个年轻武士飞奔而来。

此人是乾退助,幼时,人称“打架王退助”。他家在高知中岛町,是领禄三百石的上士之子,人们都说“上士家的孩子没见过像他那样粗暴的”。东洋当年任参政时,年纪轻轻的乾退助便当上了免行。东洋死后,他又到了江户,成为容堂的贴身侍卫。

据说他的先祖乃是甲斐武田信玄麾下名将坂垣骏河守信形。他常以此自夸,并因此非常关注军事,后来他指挥官兵东山道军攻陷了会津的若松城。

他原本是个擅长带兵打仗的人,但是到了明治之后,弃官下野,倡导自由民权,组建了自由党并成为其党首。明治十五年,他在岐阜演说的时候,在金华山下遇刺受重伤,留下了一句名言:“坂垣虽死,自由不亡。”因为是上士出身,所以他一直和乡士出身的龙马没有什么交往,但是他非常崇拜龙马。据说在他的晚年,高知坂本家的一个亲戚上京求助,当时他正在住院,挂牌谢绝客人来访。但是,当他听说来者是坂本家的亲戚,马上整衣迎客。而且他正坐于寝台之上,说:“我坂垣退助有今日,多亏了坂本先生。”如今就连身为藩公贴身侍卫的退助也一起去了外樱田。看来长土之争将不可避免地在江户发生。

容堂此时则在藩府中静候。他命令手下去杀别藩要人,由此可见他的与众不同。

容堂好酒,人称鍊海醉侯。现在他们到何处了呢?他一边喝酒,一边想。

容堂非常厌恨长州的过激派。虽然那些人不是本藩中人,但是他想利用这个机会以土佐藩的武勇给他们以震慑。其实土佐和长州刚结了一门亲事——长州藩主敬亲的养女喜久姬将要嫁给土佐年轻的藩主丰范,但是性情倔犟的容堂却不管这些。容堂此举并非冲动,他本人也非常讨厌周布政之助。

容堂的确是一个杰出人物,但是在维新的历史当中,他只有阻挠,而没有推动。他学识渊博,忠于王室,但同时也对幕府愚忠。这种政治上的立场用时下的流行语就叫“公武一体派”。公就是朝廷,武是指幕府。他主张二者和睦友好,共建国家。

先前长州毛利家和土佐山内家的婚事谈成时,长州为了庆祝,邀请容堂到长州藩府,摆酒相待。

长州方出席者除了少主定广之外,还有重臣周布政之助、藩中的过激派头领久坂玄瑞和山县半藏等人。容堂常以自己的头脑和胆识为豪,因此说道:“天下虽有三百大名,但是论人物,也就只有一桥庆喜(后成为将军)、越前侯松平庆永,然后就是老朽了。”

容堂喝醉了。他总是目中无人,看谁都是傻子。而且,他不满长州藩最近的风气。高杉、久坂和桂这些武士对家老们颐指气使,主持藩内大事。他认为这简直就是“下克上”,是大逆不道。

容堂曾将自己画的一幅倒挂的葫芦拿给人看,说,长州人就像这个葫芦,上下颠倒了。

周布等人却认为:“打着勤王旗号的公武一体主张才最卑劣。”

不久,容堂又指着久坂玄瑞态度傲慢道:“听说你擅长吟诗,能吟一首听听吗?”

久坂非常生气,但是定广在旁劝道:“今日乃是喜宴,老藩公既然要你吟诗,你就吟一首吧。”

久坂不得已,便吟了一首周防国勤王僧月性的忧国诗。这是一首非常激进的勤王攘夷诗,字字如烈火般逼人。久坂慷慨激昂地吟诵起来,堂内顿时如风雷电掣。当他吟到“我居方外尤切齿,庙堂诸老何迟疑”时,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容堂道:“您也算庙堂诸老之一!”说完拂袖而去。虽说对方是别藩藩主,但是胆敢当面对大名如此不敬,三百年来从未有过。

容堂脸色骤变,但他觉得自己发火有失体面,遂马上转变了话题,与大家谈笑起来。然而,他从此越发厌恶长州的过激派。“杀掉周布”,便因这种怨恨而起。

长州藩府内大乱。

“果然还是来了?”

众人脸上都是这样的表情。此事因周布政之助无礼而起,因此人人无奈。

“将他们请进来。”长州勤王派中最年长的来岛又兵卫吩咐前来通报的藩士。

来岛年四十七。他是在以口齿伶俐著称的长州人中比较少见的豪放汉子,就像是从战国时代的武人画像上拓下来的一样。

来岛因为长年东奔西走,不顾家计,因此妻子常有牢骚。后来,他率兵从长州出发,发起蛤御门之变,出发之际,他对妻子许诺道:“只此一次,只此一次,以后我不再生事。”豪放中有几分憨直。但是在蛤御门之变中,他却冲入敌阵,战死沙场。此为后话。

“鄙人来岛。”豪杰来岛面向山地忠七等年轻的土佐藩士,平身低头,表示歉意,“周布酒后失言,对土佐的老藩公出言不敬,虽死有余辜,但念他的天性……”

“不必说了。”山地忠七打断了他的话,“周布是什么样的人,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我们也不是前来责备他的。我们此番前来,只是为报主君受辱之仇。主辱则臣死。我们杀了周布之后,也会切腹自杀。”

“您说得对。”来岛只有低头谢罪。

“别说了。把周布带来……莫非他不在?”

“在。”来岛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但是,这次的事,不是私斗,而是关系到贵藩与敝藩的大事。鄙人不能擅自决定,得和世子商量之后再给各位答复。”他让土佐的藩士们暂时回去,亲自去向世子禀报此事。

定广听后非常吃惊,于是拜托与容堂相厚的越前福井藩主松平庆永出面调停,但是无效。最终定广亲自前往土佐藩府见容堂。

“我将手刃周布政之助以谢罪。”长州藩世子竟然向容堂低头,以表达诚意。

“啊,不不,老夫不以为意,只是家臣们自有身为武士的做法,才登门问罪。”容堂这才表示出了谅解之意。

由此可见,萨长土三藩之中还残留着战国时代的遗风,武士性情粗暴刚烈。就连三藩的藩主,也都耿直倔犟。

“哎哟,你小子就是山地忠七?”龙马在前来拜年的人中,看到一个独眼的年轻人。

“是。”山地毕恭毕敬地低头施礼。在藩内,山地家的地位比坂本家要高。龙马也正因为已经脱藩,成了一介浪人,才能不顾及这些礼节。

“土州人和长州人争执实在幼稚。顶多也就是打打架。”

“啊?”

“萨摩和长州乃犬猿之仲,都为了一点面子,竟相互敌视。”

“可是……”山地忠七瞪眼道,“这绝不是为一点面子问题,人家当面辱及主公……”

“我明白了。”

“但……但是,坂本先生。”

“好了好了。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些,我现在想的是整个日本,什么萨摩、长州、还有土佐,都像烟雾一样飘散。”

“像烟雾一样?”

“幕府也如此。”

众人目瞪口呆。

“三百大名也会消失。”龙马说着拍了拍手,比划出烟雾飘散的样子。

“土、土佐藩怎么会消失……”

这令人难以置信。不仅不能信,对于大多数土佐藩士来说,二十四万石的土佐是他们的一切。三百大名其下藩士无不如此认为。

“我打算创建一个叫日本的国家。赖朝、秀吉和家康镇服天下英雄,创建了所谓国家。但那只是一个类似于国家的机构,不是国家。他们只是创立了源氏、丰臣氏和德川氏而已。日本至今还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

“先生,您那是误读历史。”山地忠七道。他不仅有胆量,也有学问。

“不,按照我的理解,历史上并没有日本这个国家。不仅是日本,意大利和普鲁士也是直到最近才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各位,你们知道意大利吗?”这些都是他从胜那里学来的。

“不知道。”

龙马自然非常得意,向大家讲起了意大利的历史。意大利也曾经是小国割据,相互争权夺利,常被奥地利和法兰西欺负。现在,加里波第、马志尼和加富尔等志士站出来,发起了意大利统一运动。

“和日本一样。”龙马道,“但是不管加里波第还是建立了美国的华盛顿,都不是德川家康。他们完全没有将国家据为己有的想法。我坂本龙马就是要当日本的华盛顿。你们也要这样。要是大家没有这样的想法,日本就会走向灭亡。”

第二部 八、龙马脱罪

两手抓一大把豆子洒在地上,有的地方会有很多豆子,而有的地方很少,疏密不同。人的一生也如此,有的时期会集中出现很多事情。龙马的这个时期就是这样。

真忙啊,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并非他个人发生了什么巨大变化,他依然是龙马,是周围的环境让他开始有了活力。

“运气来了啊。”

要是有人这么对龙马说,他或许会生气。

“人哪里有什么命运?人生如戏。”他会大发感叹,“但是人生也有很多和戏不一样的地方。戏剧演员的舞台是由别人设计的。但是,真正的人生,是自己勤勤恳恳地搭一座适合自己的舞台,然后在上面演戏。别人是不会给你设计舞台的。”

龙马的舞台已经逐渐成形,他的戏剧也将要拉开序幕。多年之后,有传记作家曾用“坂龙飞腾”这个词来形容此时的龙马。坂本龙马名字中的“龙”,便有腾云驾雾飞腾之意。

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将要起飞之时。

这天,他来到胜府,胜海舟对他说道:“明天用军舰带你去大坂。”

事情来得突然,龙马雀跃不已。

“凡事你都这么有兴致。”胜海舟感叹道,“看你这样,我也高兴起来了。”

在胜看来,龙马这样的人实在占便宜。平常总是摆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用土佐话说就是聋拉着脸,可一旦高兴起来,他总是能将自己的喜悦传递到对方的心中。

“你真是占便宜啊。见你如此,我就想想办法让你高兴。明天乘的军舰叫顺动号,现停靠在品川湾。今晚就会开到操练所来,明日天明之前你到操练所的码头上来就行。”

“好。”龙马应一声,飞奔回千叶武馆。

关于军舰顺动号的详情,龙马十分清楚。这是九月幕府花十五万美元从英国买进的一艘新造军舰,由胜代表幕府在横滨湾试航。该舰载重四百五十吨,比咸临号要大很多,马力也足,有三百五十。而且,更为少见的是,这艘船船体由铁皮覆盖。称其为军舰,其实严格讲来是运输船。作为汽船,这艘船已经达到了此际的世界水准。

龙马回到千叶武馆,正好寝待藤兵卫也到了。

“藤兵卫,你等我片刻。”龙马说毕,急急忙忙地进了武馆,拍了拍正在教弟子练剑的重太郎,道:“到我房里来。”说完便出来,又遇见了佐那子。

“您忙什么呢?”

“去我房间,有点事。”

“我一起去吗?”

“当然。”

锻冶桥土佐藩府中的近藤长次郎正好也来武馆。

龙马自小便认识这个肤色白晳的年轻人。他出身于城下的商家,才华出众,也跟着河田小龙学过兰学。他后来一直跟随龙马。见了高杉晋作之后,高杉对他的评价是“一望而知是才子”。由此可知他的确出色,只是在龙马眼中,“有百才而缺至诚”。

“长次郎,你来得巧。”龙马将他叫到一边,道,“我明天带你们乘军舰,你们准备准备。”

近藤长次郎自然非常高兴。

“小龙,你是想让我跟你去坐船吗?”随后而来的千叶重太郎气呼呼地嚷道,但是最终无法抵挡乘坐英国制铁皮大船的诱惑,于是以一副施恩于人的腔调道:“我就为了你去坐坐。”

寝待藤兵卫已经激动得不知所措了。一个贼,竟然有机会与幕府的代军舰奉行同船,真是如同做梦一般。

佐那子进来一下又匆匆往外走,重太郎叫住她,问道:“你去做什么?”

“换个发型,扮成男子。”

“等等。”重太郎吓坏了,道,“你不会也想坐船吧?”

“龙马说可以呢。我也想坐一次啊。”

“别胡闹。”重太郎拉下脸来,道,“要是海上起了风浪,你可吃不消啊。”

“会吗?”佐那子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虽是个女子,却取得了北辰一刀流的皆传资格,才没把军舰放在眼里。

“小龙,怎么办?”

“呵呵。”龙马不置可否,只是咧嘴笑了笑。

这时大当家贞吉走了出来,喝道:“混账,女流之辈去什么!”

第二日天亮前约一个时辰,代军舰奉行胜海舟便从赤坂冰川町的家里出发了。他骑马,牵马人和年轻随从各一人。他让人打着印有剑花菱定纹的灯笼,骑着马悠悠前行。这次的航海,在幕末的政治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此次老中小笠原长行同去,目的是为了幕府阁老的京摄海防视察。其实这只是视察团的先锋。接下来将军的辅佐人一桥庆喜、人称幕府管事的松平春岳等也会到大坂视察,最后则安排将军家茂进京。

在朝廷“攘夷督促”的作用之下,江户的权力中枢将齐聚京都。此时京都朝廷奉行极端的攘夷主义,而作为诸国公认政府的幕府则在各国的强烈要求下,签订了各种条约,釆取的是循序渐进的开国主义。

从军事上考察攘夷是否可行,则是老中小笠原长行和代军舰奉行胜海舟的职责。

岸上一片漆黑。龙马和千叶重太郎、近藤长次郎、寝待藤兵卫一起,一边听着海潮,一边等待胜海舟到来。不久,藤兵卫惊呼一声,他听出远方传来了马蹄声。不愧是梁上君子,耳朵很灵。“好像来了。”

“哦。”龙马将双手抱在胸前。

不一刻,远方的黑暗中出现灯光。龙马近视,看不清楚。

“小龙,好像来了。”

“那你晃晃灯笼。”

“好,来了。”

在夜风的吹拂下,重太郎将印有千叶家月星纹的灯笼高高地举了起来。

胜下了马。“人真多啊。”

他非常惊讶,一看在场的几个人,更加无奈了。“你是前来杀我的剑客。”他看了一眼重太郎,又看了看寝待藤兵卫,道:“连小偷也要乘军舰吗?”

胜初时有点担心,但是后来觉得这样十分有趣。最后,他看了一眼近藤长次郎,道:“只有你看上去比较正派。但作为龙马的手下,长得太好了。”

“他是学者。”

听龙马这么介绍,胜禁不住笑了起来,道:“龙马称为学者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学者。”

不久,老中小笠原长行也上了船。他是唐津六万石城主的世子,世子的时候便当上了幕府的老中。小笠原氏是幕府谱代大名当中声名显赫的名门,祖先是新罗三郎源义光。比较起来,他的家系比同称源氏之后的德川家要纯正得多。

长行此时四十一。他到了这个年纪,还被人称为少主。世间取其雅号,称其为“明山公子”,年轻的时候便以贤能闻名。龙马四岁的时候,也就是天保九年,长行移居江户,广交学者、论客和文人。后来他被幕府提拔,当上了老中。以世子的身份当上老中,在幕府统治的历史上只此一人。

长行带着家臣、幕府大监察、外国奉行和翻译等一起上了船。可以说,幕府的一部分都上了船。此外还有军舰操练所和讲武所的人,共一百五十人。

船上只有龙马四人不是幕臣。当他们悠然地在甲板上漫步的时候,远方房总半岛上的山脉慢慢地变成了紫色,然后太阳缓缓升起。

“好壮观的船。”龙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好几次发出感叹。

如此想来,龙马应该是感伤的。嘉永六年,他十九岁时第一次来到江户的时候,佩里率领舰队来到了浦贺。全国上下惊慌失措,天下志士蜂拥而起,呼吁攘夷。幕末的风云就此开始了。

一个偶然,或者说是命中注定,龙马十九岁到江户那年,亲眼看到了佩里来航。十九岁是一个开始觉醒的年龄,黑船给龙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而如今,龙马乘上了“黑船”。他在甲板上走着,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最终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无法抑制。

终于如愿乘上了黑船。但是,他又叹惜:这要是我的船就好了。

这是幕府的船。这一点让龙马不满意。

拥有一支舰队是他此际最大的梦想。他唯独对此事执著。这种执著绝不是沉溺。他相信,大丈夫志向应当简洁明了。只有船,是他一生的追求。有船有军舰,组建舰队,然后以其威力,推翻幕府,建立一个新的日本。这是他独创的讨幕方式。萨摩的西乡、长州的桂、土州的武市都没有想到这种方式。人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开拓世界,龙马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胜为龙马准备了一间士官室。没想到这引发了一次小小的争议。

“胜大人,这可不行。”

说话人是大监察。大监察所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船上搭乘者均为老中等幕府高官,即便不是高官,也是可以直接面见将军的幕臣,以武官的级别来论就是高等士官。士官室和上等船室数量有限,连一半人都装不下。在这种情况下,胜却要为龙马争取一间士官室。

哪有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进入士官室的道理?

“是吗?”胜一脸厌恶,语气傲慢。这一点正是他在幕阁中一直为人讨厌之处。就连人称贤君的十五代将军庆喜,虽也认可他的才干,却烦透了他。胜一生中,从未做过一件假公济私的事,但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总以为别人太愚蠢。

胜想的是,那些旗本子弟,个个都是朽木,只不过脑袋上梳着发髻罢了。跟他们相比,无官无禄却有天赋的龙马才应该享受士官室的待遇。越是厚遇他,他越能成长。

胜只要认为某人是个人物,便会给予偏爱。而且,因为他非常挑剔,到明治三十二年七十七岁去世之前,被他看作人物的也寥寥无几。在他眼中,除了这几个人,其他人都是蠢材。

“那就请便。”胜赌气道。

此时龙马在甲板上并不知道这些。他被分到了船底的大房间中。这是理所当然的。船底的大房间用帷幕隔出很多区域,无资格直接参见将军的幕臣和老中的家臣等人住在这里。

“不,我睡在甲板上就行。”龙马对分配房间的官吏说道。他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却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浪人,出身是土佐的乡士,地位很低。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法忍受按照等级地位分配船室的做法。

“阿重,我们在甲板的短艇中睡吧。”

重太郎当然应承。他是剑术名门千叶家的大少爷,出仕鸟取藩,享受上士的待遇。但他心地善良,只要在龙马身边,一切都无所谓。

顺动号开始乘风破浪。

龙马每天到船上的各处走动,不厌其烦。

“你在干什么?”

“能把那个借给我看一下吗?”他经常在操舵室操作军舰。

幕府的士官们都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龙马白眼相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操纵军舰的水夫和火夫却对龙马非常友好。他们中的大半都是以前在咸临号上工作的老手。咸临号赴美的时候,幕府主要从濑户内海的盐饱群岛征来渔夫做下级船员。

盐饱群岛位于赞岐的大海中,仅大岛就有十六七个,如本岛、广岛、与岛、高见岛、粟岛等,历史悠久。平安时代便有著名的盐饱海盗,源平时代作为海军活跃一时,足利时代则成为倭寇,出入朝鲜和中国的海岸,以至于当地人谈倭色变。

盐饱人性武勇,都说:“操船之术,以盐饱人最精。”每当幕府购入军舰或汽船,都会征集盐饱人当水夫和火夫。

尤其操舵手泊浦大助是招募的水夫当中非常出色的一个,他对龙马极有好感,热情备至。“我把所有的都教给你。”

泊浦大助曾跟着咸临号去过美国,是个大酒鬼,而且为人粗暴,同事给其取了一个“恶人大助”的诨名。有很多关于他的轶事。据说他在旧金山港与西班牙船的十名船员发生争执,将几个人打入海中,对他们说:“难道你们不认识日本的大助吗?”他归国之后,从幕府得到了巨额赏金。他将这些钱全部换成一朱银,装入一升析中。在立春前一天的晚上,他去吉原的青楼,召集了妓女,喊着“恶鬼出,福神进”,就像撒豆子一样,一夜之间把钱花了个精光。后来,因为常在青楼中与妓女厮混,腰间长了一个大疮。他乘幕府的船到达小笠原列岛的时候,用烧红的火筷穿透肿瘤,喊着“停船”,跳人大海中,用潮水洗伤口,最终痊愈。

不久,顺动号在大坂的天保山湾拋锚,龙马等人上岸,他打算从这里前往风云变幻的京都。

龙马在大坂告别了重太郎。

“我怎么就来这里了呢?”重太郎一脸茫然。他被龙马拉着上了船来到大坂,但是江户的武馆还等着他。而且,他还要到鸟取藩的江户藩府当值。

“小龙,接下来怎么办?”

“我去京都。那里到处发生天诛事件,腥风血雨呢。”

“我要回江户啊。”

幸亏胜也要乘顺动号回江户,于是重太郎决定跟着他一起回去。

“你就在大坂游玩几天嘛。是第一次来吧?”

“正是。”

“只是,我跟你说。”龙马严肃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胜先生。胜先生如厕,你也要站在门前等着。”

“为什么?”

“京都和大坂有很多攘夷志士。若听说奉行开国论的胜来了,说不定会有一些蠢货来杀他。不,肯定会有。长州、水户以及我们土佐就是这些人的巢穴。武市半平太就是天诛队的头领。”

“喂,小龙。”

“什么?”

“你故意把我带到大坂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保护胜吧?”

“你尽把人往坏处想。”

“当然会这样想。”

重太郎笑了。北辰一刀流千叶贞吉的大公子当保护人,定是天下第一保镖。“我不愿意。”

“为什么?”龙马不可思议地盯着重太郎。重太郎越发笑得厉害。

“那还用说啊。我一开始可是要去行刺胜的,现在却要做他的保镖,也太轻浮了。”

“拜托你了。”

“小龙,我还没有完全拋弃我的攘夷论,还是很讨厌胜的开国论啊。”

“反正拜托你了。”

“真让人无奈。和你在一起,我就变得莫名其妙了。”

“拜托。”

龙马从大坂出发去了京都。而胜不久之后便从天保山湾起航回江户。途中风浪渐大,船便驶入了伊豆的下田港,此时正好遇上往西行驶的筑前黑田藩的汽船大鹏号。大鹏号暂时借给了土佐,因此现在船上坐着退隐老藩公容堂。

胜海舟惜才如命,只要他觉得某人是个人才,就会对他加倍呵护。他想给龙马创造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

胜海舟命顺动号的士官放下短艇,道:“我到大鹏号去一趟。”说完便乘上短艇,迎着风浪朝对面的船驶去。

他想去见大鹏号上的山内容堂。大鹏号的桅杆上,山内家的三叶柏在高高地迎风飘扬。三叶柏又称土佐柏,是山内家的家纹。那面旗帜在下田港内迎风飘扬。胜拜托容堂,是希望容堂能饶恕龙马的脱藩之罪。胜乘着短艇前行时,短艇船尾德川家的葵纹旗随风飘扬。

给龙马创造一个广阔的舞台。胜想,以脱藩人的身份在世间行走,就会有很多忌惮,大受拘束。比如,他无法住在江户、京都和大坂的土佐藩府。但是不近人情的容堂是否会听取我的建议呢?若非生在土佐藩主之家,或许容堂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才。

他曾经在千代田的大殿中发出如此豪言:“一桥的英明、春岳的诚实,加上我的果断,以此三人,可定天下。”

在出生于越前福井藩、人称奇迹般的早熟天才桥本左内看来,“容堂公豪爽,不拘小节,却有着惊人的果断。私以为,此人乃是诸大名之中的第一人物。在他眼中,世间之人皆愚蠢,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一钱不值,唯独尊重佩服藤田东湖。”

只是,东湖对容堂的第一印象则是:“贵族子弟,一条自负的木叶天狗。”

容堂虽是一藩之主,却努力练习刀法和马术,并成为高手;诗文方面,他也可以称得上是幕末的大诗人之一;而且好酒,酒量在诸侯当中也属第一。

土佐借来的大鹏号是一艘木制的纵帆船,不是特别大。胜将短艇系在船侧。在短艇上迎风飘扬的葵纹,在此时威力还是非常大的。有人从大鹏号上放下梯子。

“辛苦。”胜非常敏捷地爬上甲板,“我是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请见容堂公。”

胜戴着一顶只有大名和旗本才能戴的黑底内镶金阵笠,穿着黑色纹服和仙台平高腰袴,腰佩刀鞘为蜡色大小双刀,仪容威整。只是他的表情有些不严肃,不太适合这身庄重的打扮。

“是。”容堂的贴身侍卫乾退助跑去禀告。虽说是贴身侍卫,但容堂身边,无一个插科打浑的小人,而都是有着战国武士气概之人。当时一起乘船的有乾退助、山地忠七、小笠原唯八,以及他们的上司深尾丹波,大监察寺村左膳和小南五郎右卫门。

“什么,胜先生?”客堂马上站起身来,亲自前往甲板迎接。他的这种豪爽,在大名中也是少见的。

“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个酒友呢。”

他让家臣准备,和胜一起乘着短艇上了岸。二人到海边的一家饭馆喝酒。

酒过三巡,当胜开口提起来意,容堂却似已经醉了。

“贵藩有一个叫坂本龙马的,您知道吗?”

“龙马?”容堂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不就是那个曾经在江户锻冶桥藩府中举行的大比武中取胜的北辰一刀流剑客吗?容堂确实很豪放,有才能,也有胆量,就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总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豪放。“不知道啊。”他装作一脸茫然,看着胜。表情似乎是说,我堂堂二十四万石的藩公,怎么可能认识藩中每一个武士?

这一点和胜有些相似,性情倔犟,看谁都是蠢材,豪放不羁。

长州藩周布政之助冒犯事件之前,曾经发生过一件事:长州的周布、久坂和高杉等过激尊王攘夷志士给容堂送了一坛取名“日本魂”的名酒,嘲笑容堂的勤王佐幕。容堂勃然变色。“退助,用这个当回礼。”说着递给退助一张纸,上面墨迹鲜明地写着“蠢货”。他的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人分明不学无术,却整天摆出一副志士的面孔。

“胜,我们这样如何?”

容堂做出枕在手臂上的姿势。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喝醉了,躺着说话自在些。

胜海舟不太爱喝酒。但是他腹中自有酒,在有的场合,酒不醉人人自醉。听了容堂的话,他立刻躺下,道:“请恕我无礼。”

主人容堂也躺了下来。

一个是幕府高官代军舰奉行,一个是土佐二十四万石的藩公,这般卧谈。

“龙马到底如何?”容堂问。

“龙马应该称得上海南第一人物。”

“哦?”

“将来必成国之栋梁。现在他被人怀疑暗杀了参政吉田东洋,还背负着脱藩之罪。您能赦免他吗?海舟愿为他求情。”

“嗯。”容堂咕咚一口喝干了酒,“没想到他是这么出色的人才。那他是拜何人为师呢?”

容堂好学,因此他不喜没有学问的人。

“这个……”胜歪头道,“他的老师应该是上天吧。”

“上天?”

“他幼时,私塾先生曾以孺子不可教为由拒绝教他,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的学问应该不值一提。”

“这样一个无识之辈,胜先生这样的人竟然将其视为人物,真是怪事。”容堂始终只喜学问。

“我说他的老师是上天,这是因为……”胜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说道,“他虽不是学者,但是论学问,比织田信长要强。信长公虽不懂学问,也完成了天下布武的大业。太阁丰臣秀吉出身卑贱,也没有学问,但是他识天时,懂地理,知人心,最终开创了一个太平天下。这世间的很多人是拥有天赋的。”

“汉高祖?”

“对,汉高祖也是如此。”

“海舟先生,您是说我藩的坂本龙马是个英雄?”容堂有些不满。他认为天底下只有自己才称得上英雄。

“不好说。所谓英雄,只有当上天需要他的时候,才会给予运气与时机。龙马有没有这样的运气和时机,要到以后才能知道。现在我能断言的,是他绝非池宁之物。”

“关于胜先生说的那件事。”容堂坐起身来。他要给胜一个答复。“那么,那个……”容堂似乎记不起名字,“叫什么来着,坂本……”

“龙马。”胜道。

容堂果然是二十四万石大藩的藩公,胸怀天下,似乎根本不会记住一介乡士的名字。

“看在海舟先生的面子上,我就免他的脱藩之罪,许他归藩。”

“归藩。”胜马上说道,“我不是说让他回藩国,而是许他自由。”

“当然可以。”

容堂的口气中带着轻蔑。一个连跟自己见面的资格都没有的人,管他到哪儿去呢。

胜非常仔细。“酒后之言,不足为凭。请给我留一个凭证吧。”

“哦?”

容堂做出一副扫兴的表情,但胜并不放过。

“只写一笔就行。”他将双手抱在胸前说道。

容堂没有办法,只得拍手叫人拿来笔墨纸砚,啪地打开了一个白扇面。“这样行吗?”说完他把扇子扔到了胜海舟腿边。上书“岁醉三百六十回”,落款“鲸海醉侯”。意思是说一年到头酒醉不醒,“鲸海醉侯”正是他的别号。

“多谢。”

胜等墨迹干了之后,合上扇子,放入怀中。

关于赦龙马之罪,还有一个故事。幕府的政事总裁松平春岳不久之后来到大坂。这位藩主不像容堂那样倔犟,但也是幕末的名士。他不仅有学问,而且政治感觉敏锐,又完全没有一点藩主的架子。如果他认定某人是个人才,往往不惜屈尊探访。他和容堂是好友,和海舟的关系也甚亲密。海舟为了提拔龙马,替他写了荐书,让龙马去见春岳。

龙马携书去见春岳时,正是海舟在下田港见容堂之时。

在大名中,除了御三家御三卿,便数春岳家的地位最高。而且,他现任幕府的政事总裁。如今他却接见一介浪人龙马。他见到龙马之后,非常喜欢他,后来成为龙马的支持者。当然,这是后话。春岳时年三十六,长相威严,他自小就被人称为锦之丞君,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他前额饱满,小眼睛下修长的脸颊恰到好处。这是一张学问人的脸。他的性情适合思考,而不是行动。

他之所以被选为幕府的“首相”,有着复杂的政治背景。幕府已经不能再无视朝廷的发言以及志士的言论,于是只得起用德川一门中受到朝廷欢迎的越前福井藩主。强权的井伊直弼型人物已经无法应付时局了。很早以前就有“天下四贤侯”的说法。在四位贤明的大名当中,萨摩侯岛津齐彬也非常会识人用人,可惜他于安政五年志向未遂之时便去世了。剩下的三贤侯是土佐藩主山内容堂、伊予宇和岛藩主伊达宗城,以及这个春岳。三侯是朋友,三条内大臣诸大夫富田织部从京都来到江户,在土佐藩府见到三侯之后,留下了几段非常有趣的短评。

“土佐侯壮年,英气盛。”

“宇和岛侯善辩,喜热闹。”

“越前侯沉默寡言,心胸开阔。”

这可以说是对春岳最好的概括。

“怎么样,龙马?”春岳与龙马见面的时候说道,“你的主人容堂公跟我关系很好。我帮你说说,让你归藩吧。”

龙马重重低下头。他的这个动作在春岳看来十分滑稽,让他笑了很久。“那就干脆拜托您了。”

“你真有意思。”

春岳笑了起来。龙马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龙马质朴可爱。”

春岳之后这样对容堂说道,并拜托他赦免龙马的脱藩之罪。由于容堂也曾答应过海舟,于是便将此事传达给近臣,正式办理此事。

文久三年二月二十五,土佐藩府发下告示,免去龙马脱藩之罪。

<small>坂本龙马于去岁戌年三月,离藩国(中略),虽此人以难忍忠愤忧国之至情而出走,然各关所有所依之法(中略),责备之后,放其通行。</small>

此时的龙马,就像信使一样在大坂与京都间往来。

“龙马的腿真快。”人们这么说他的时候,他总是会说自己脚不快,事情也做不好。比龙马稍晚一些的后辈中,有一个叫做大山弥助的萨摩年轻藩士,据说在维新前曾经往返江户和京都之间三十余次。

一日,龙马正从京都河原町藩府门前经过,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龙马!这不是龙马吗?”

曾经一起在高知城下的日根野武馆练习剑术的望月龟弥太叫住了他。龟弥太是属于新留守居队的下士,擅长诗文,剑术也相当不错。元治元年夏,在三条小桥西的客栈池田屋谋议中被新选组杀死。

“龙马来了。”

望月忙朝藩府里喊。众人呼啦啦跑了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

龙马脱下草鞋放到怀里,考虑是否应该逃跑。

“等等,龙马,不是要跟你打架的。藩府已经赦免你的脱藩之罪了。大家都在找你呢。”

“是吗?赦免了?好啊好啊。”龙马将草鞋扔到地上,穿上道,“能让我到藩府吃顿饭吗?”

正值中午,龙马饥肠辘辘。

“当然可以。”

他们将龙马团团围住,把他拥进了藩府。

虽是同藩,但是有很多人龙马都不认识,众人却听说过龙马。大家都好奇地盯着他看。近来,龙马的名字越发响亮,经常能听到人们谈论他的事。

“先去与御留守居役大人招呼一声吧。”

望月将他带到一个房间。

御留守居役乃藩府长官,是个长相魁梧的中年上士。

“哎呀,你就是龙马?”御留守居役读过藩厅告示之后,卷了起来,道,“罚面壁思过七日。”他表情严肃。

于是龙马马上便被带到一个房间,从当日算起,面壁七天。

“哼,我要还是个浪人,就不必如此憋屈。”龙马大声地发牢骚。

七日过后,众人为龙马举杯庆祝。但最应该来的人却没有来,那就是京都志士的领头人武市半平太。

武市现在并不是一个单枪匹马的志士,土佐藩的下级武士全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自从暗杀了藩国参政吉田东洋,发动政变以来,甚至在藩府身居高位的人中都有“武市之徒”。不仅如此,他在过激派的公卿之间也非常受欢迎。他现在指导他们去攘夷倒幕。武市甚至还拥有自己的暗杀团,这个暗杀团的带头人就是閃田以藏,他们出没于京洛,刺杀佐幕派的重要人物。武市虽然从来没有亲自下过手,但是在京都发生的主要暗杀事件背后,都有他的份。

藩府的钱,也经常是通过武市之手发给刺客。斩杀曾经在安政大狱中逮捕并迫害志士的长野主膳庶子多田带刀的是土佐的刺客。杀掉九条家诸大夫岛田左近的虽然是人称杀人魔新兵卫的萨摩人田中新兵卫等人,但是武市也有推动之力。杀掉九条家谋臣宇乡玄蕃的是杀人魔以藏等人,这件事几乎可以断定是武市在背后一手策划。另外,捕吏文吉遭暗杀等在京洛之地发生的血腥事件,几乎都有武市半平太的参与。

龙马替半平太感到惋惜。他心想,暗杀虽然也是一种政治行为,但是自古就没有以暗杀成大事者。他相信这一点。古今的一流人物,哪曾有以暗杀成功的先例?

龙马坐在京都藩府的熟人之间,默默地喝酒。将龙马围在中间祝贺的藩士几乎全是武市的门人、崇拜者或者受到他感化之人。

半平太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啊。龙马在惊讶的同时,也无法理解半平太将这些人当作刺客用的做法。他肯定能留名史册,但绝对不会是一流的历史人物。

这是武市令人费解之处。此人格调之高,可以与萨摩的西乡匹敌,其谋略可以与萨摩的大久保比肩,学问修养甚至可以胜过二者。他的感召力即便比不上长州的吉田松阴,但也有几分接近。只是有一个重要的方面,他与这些人不同。他急于求成,才诉诸武力,变成了杀人狂。“天诛”名义好听,但是这种行为过于阴毒。因为阴暗,最终会失去民心。

“武市怎样?”龙马终于开口问道。

全场鸦雀无声。他们都知道武市曾经称龙马为“让人操心的家伙”,众人并不想让他们二人见面。

武市有一个藏身之处,龙马还是知道底细。“我现在就去找他。”他提起刀便站了起来。

“等等。您要是去,就麻烦了。”武市的一个门人说道。

“有何麻烦?”

“您如今奉行开国,原本抱有倒幕之志,如今却跟幕臣胜麟太郎相厚。武市先生曾经说过,换作别人,他早杀掉了。”

“杀我?”龙马不可思议地盯着对方,毫不讳言。“你们杀得了我?”

“我龙马并不知道什么开国攘夷。我是个蠢人,蠢人怎么懂那么高深的问题?但是,我要说一声。”龙马环视众人,“顷刻之间,轰隆隆都来了。”

大家都惊呆了。

“洋人要来抢我们日本了。到时候,你们难道想用三百年前的刀枪甲胄应对吗?那样日本可赢不了。”

“藩国也已经逐渐开始使用洋式火枪了。”

“那可不够啊。我会率领军舰保卫日本,在此之前,你们不要对我龙马的行动指指点点。看人应该用长远的眼光。”

“但是……”

“在此之前不要管我。”

“我们知道,武市先生也知道。所以,我们才会给你举办宴会。要不是那样,早把你一刀劈成两段了。”

“你行吗?”

“当然。”

此门人哗地抽出刀。龙马无奈地说道:“我得逃。”然后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大家都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笑,哄堂大笑起来。

“罢休了?”

龙马回过头。对方也挠着头笑了。

“那我要去武市住的地方,你给我带路。”

门人不得已,只得给他带路。

武市就住在河原町,离藩府不远,过了木屋町三条之后就是。到了晚上,此处管弦歌声齐鸣,是京都有名的花街柳巷。

在木屋町中,有一家叫丹虎的饭馆,主人名四国屋重兵卫。这家店后来遭到新选组的袭击。武市租住在这家饭馆当中的一间偏房里。

龙马慢吞吞地走进丹虎,到里面见过老板重兵卫。从四国屋这个名号能够看出来,重兵卫祖上是土佐人,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关照武市半平太。

“小的是丹虎的老板,四国屋重兵卫。”

“半平太在吗?”

重兵卫闪烁其词,只说请先喝茶,然后便退下了。

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并不是个美人,却长着一张圆脸,显得天真可爱。这种女子,只有在京都才能见到。

给龙马带路的门人已经和重兵卫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龙马和这位女子。

“粗茶不成敬意,请慢用。”

女子用一种稍带戒备的眼神看了看龙马,然后低下头,递过茶碗。

“多谢。”

龙马正好口渴得很,一口气喝了下去。

“啊,小心烫。”

“嗯。”

龙马一脸怪相,等着这股热茶汤从喉咙流到肚子里去。

女子笑着离开了。她大概已经看出龙马不是个歹人。不一刻,她又走了进来,请龙马跟她去武市的房间。“武市先生有事外出,但应该会马上回来。”

“有酒吗?”

“有,只是先生不让在这个房间里喝酒。”

武市依然那么谨直。他现在是京都志士头领,却依然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

“你是老板的千金吗?”

“是,小女子多多。让您见笑了。”她笑着出了房间。

这个房间只有三叠,但是,是非常豪华的茶室,就连龙马也能看得出来,重兵卫花了重金装饰这间屋子。

首先,漂亮的壁龛柱映入眼帘。地板是罕见的楠木,木纹很漂亮。打开东面的隔扇,可见鸭川。可以想象,早晚窗外的东山是多么壮观。

半平太好似偶尔作画,房间里能够看到一些画具。他幼时曾专门学过绘画,水平与画师无异。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中,时而拿起彩笔,时而酝酿暗杀计划,有时则与同志一起商议应对朝廷和诸藩的大事。

“久违。”

一个伟岸的白面武生走了进来。正是半平太。“龙马,我本来不想见你。但是没办法。”

半平太让人备了酒。

“原本我们在这个房间里思考和谈论天下大事,因此禁止饮酒,但既然你来了,便破个例。”

谨严的半平太要打破自己立的规矩,此事非同小可。

“酒?”多多听到半平太的吩咐,吃惊地问道,“先生,可以吗?”

龙马非常聪明,他马上明白了武市的意思。往好处想,他这是想要给旧日知己殊遇。但往坏处想,那就是武市已经不把龙马当成同志了。如果是同志,武市会与他在此谈论国事。反正不再是同志,不如一边喝点小酒,一边聊聊故乡。或许在武市心中,这两种感情都有。好恶交错,凝聚成一个“酒”字。

“半平太,我不喝酒也无妨。”龙马故意说道。

“别这么说,喝吧。让我们都忘了国事。”

如果二人议论起来,定会大打一架。一旦大打出手,必然产生隔阂,最终可能导致流血冲突。

“武市,我就问你一句。”龙马说道。

“什么事?”

武市坐正心想,如果龙马胆敢对自己倾尽才华和热情构建起来的尊王攘夷论提出半点异议,就给他当头一棒。“你且说来。”

“这个家哪边是屁股?”

“屁股?”

“是朝西还是朝东?”

“屁股朝东。”

“那我再问你。”

龙马自小不辨方向,因此被朋友和附近的孩童嘲笑。

“龙马,这一点你还没明白啊。”

武市笑了起来。

“好不了了。我问你,鸭川在哪边?”

“在隔扇外边啊。”

“是吗,那鸭川往何处流呢?”

“从北往南流。”

“半平太,这些你都明白。万事不能强求,应该循序渐进。河水汹涌之时,切断堤坝,引出洪水,必能改天换地。但是,太早决堤是不行的。”

“龙马。”武市本想要说什么,但又马上变了脸色,道,“我们不要争论这些。喝酒。”他拿起酒壶,接着说道:“酒就是为这种场合预备的。龙马,我不说,你也不要说了。”

“我要说。”龙马一口气喝完一杯酒,道,“我要说。半平太,你是打算杀掉幕臣胜麟太郎先生吧?”

武市佯装不解。龙马却紧紧地盯着武市,又道:“你让冈田以藏去杀胜。我方才进藩府的时候见到了以藏。本来以藏看见我就会像狗一样来说话。但那时他却一脸尴尬,偷偷地躲到了花坛后面。我坂本龙马虽然近视,但自认为还能察言观色。”

“以藏想要干什么,我半平太怎么知道?”

“但是,他是在你的感化下行动的。你总是在破口大骂胜的开国主张吧?杀人魔以藏不懂什么道理,他就知道,只要是武市先生破口大骂的肯定就是恶人。所以,这可以说是你的指使。”

“龙马。”武市怒道,“你已经堕落成胜的走狗了吗?”

“是门人。”

“还不是一回事?以前你曾经与我一起发誓倒幕回天,难道你都忘了?”

攘夷即是勤王,开国即是佐幕。这是时下的等式。以此际日本的国力,是不可能赶走洋人的。但是天皇却相信日本能够做到,公卿也相信这一点,而且武市等攘夷志士鼓动朝廷对幕府提出了这个要求。可怜的是幕府。幕府不能说“做不到”,只能一方面和洋人签订各种条约,逐渐开国,另一方面与朝廷调协,承诺“循序渐进”。“期限是哪日?”朝廷紧紧逼问。在背后操纵朝廷的其实是长州藩与土佐藩的志士。一旦幕府称不能攘夷,他们便一举而起,推翻幕府。他们打算把这个当成讨幕的理由。所以,对于武市等人来说,开国即是佐幕。

“志向没变。我是要倒幕。我要用自己的方法做。所以在此之前你不要妨碍我。”

“我不妨碍你。”

“但是你要杀胜就是在妨碍我。半平太,这一点,我必须告诉你。”

第二部 九、京城春色

龙马叮嘱武市:“一定要保护好胜先生!”说完,他便走出了丹虎。

胜虽然暂时回到了江户,但是不久之后便会跟随将军上洛,由海路到上方。京都是以长州和土佐藩士为首的杀戮派攘夷志士的据点,他们当中有人正磨刀霍霍,等着胜到来。龙马很担心。

他回到河原町的藩府,大喊冈田以藏几声,走进大门,然后一路喊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出格子的隔扇,下面就是高濑川。天正在下雨。龙马点上灯。

“以藏来拜。”冈田以藏提着一把朱鞘长刀走了进来。

“哦,好久不见啊。”龙马坐在出格子的台子上,脱掉短外罩。

“是。”以藏是个寡言之人。他笑着抬起头来看着龙马。

眼神却很凄厉,像一头野兽般闪着光,让人不寒而粟,那是微笑无法掩盖的异光,是杀戮者特有的眼光。

“你杀了几个人?”龙马本来想这样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微笑着望着他道,“我都听说了。以藏,你今非昔比啊。”

杀人魔以藏现在与萨摩藩的田中新兵卫,成了震慑京洛的杀手。

“仅为尽忠报国。”

“好。”龙马点了点头。以藏这样的人头脑简单,认为只要杀人便能完成大业。“以藏。”

“在。”

“日本最伟大的人很快要到京都来。你能保护他吗?”

“是哪位?”

“幕府的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先生。”

“啊,那不是大奸贼吗?”

“你原来是打算要杀他?”

“正是。”

“你给我保护他!”龙马用以藏也能听懂的理由对他谆谆教导了一番之后,说道,“原因就只有这些。总而言之,你要是相信我龙马的话,就要保护我信任的胜先生。以藏,拜托了。”他望向窗外高濑川上的夜雨。

杀人魔以藏却犯起了愁。在攘夷论者武市半平太看来,开国论者胜海舟就是大奸贼。坂本先生却让我保护他,那不就相当于背叛武市先生吗?以藏虽有困惑,但对于他来说,武市半平太是难以接近的。与之相比,龙马却让以藏觉得非常亲切。不仅如此,在大坂高丽桥龙马的大恩也让他终生难忘。只是龙马却从来不摆出一副恩人的样子。

而且,以藏的身份是足轻,足轻在土佐藩比在其他藩更加被人轻视。藩律甚至规定,足轻在正式场合不能报出自己的姓。藩内的同志,甚至连武市半平太有时候也会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他。以藏对这些十分敏感。只有坂本先生不会这样。他曾经说过:人本来没有上下之分,浮世的地位等级不过是太平的装饰;一旦天下大乱,这些装饰都将被剥去,要想成大事,就得积蓄智慧、勇气和仁义之心。

以藏实在想不明白,于是到半平太那里,老老实实地将困惑告诉了他。

果然,武市一脸不悦。你是攘夷志士,难道要保护胜吗?他紧紧地盯住以藏,似乎在质问。“好了,算了,龙马可能也有他的想法,你就按他说的办。”最后,他非常勉强地说道。

文久三年二月二十六,胜按原定计划,再次乘顺动号抵达大坂,随后来到京都。

龙马去胜下榻之处拜见,并引见以藏。“这位是与在下同藩的冈田以藏。您外出的时候,请务必带上他。”

“保镖?”胜很聪明。他曾听说过关于冈田以藏的传闻。此人把杀人当成尊王攘夷的事业,像条疯狗。龙马带谁来不好,怎么偏偏带他来?胜这样想。但是只要他决定相信别人,就不会问为什么。“我会带上他。”

从此日开始,他便一直带着以藏。

胜进京之后,以藏便像忠犬一样天天跟在他身后。

一天,胜到二条城议事到很晚,结束时已经是半夜。跟着他的还有年轻随从新谷道太郎,道太郎和以藏都老老实实在城中的下房等着。

“我出来晚了。”胜在玄关穿上草鞋,突然看了一眼城上的箭楼,发现刚才还高高悬在天空的月亮消失了。“要下雨吧。”他自言自语道。

“下雨应该在夜半。”以藏能感受到雨气,他对晴雨的感觉尤其敏锐。“但是,似下又不下,这样的夜晚最危险。”

“你是说这样的晚上会有刺客?”

“是,这是在下的……”

“是经验告诉你的。既然内行人这么说,那肯定没错。”

冈田以藏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壮士的血液往往会因为杀气而沸腾。

“我们走吧。”

三人便出了小门,到了城外。过了一座大桥,便是堀川路。胜住在六角通新町的纪州藩府,离二条城较远。

他们打着两盏灯笼。年轻随从道太郎拎一盏,在前面带路。以藏提着另一盏,紧贴在胜的左侧,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三人沿着堀川往南。

胜好言谈,总是想说点什么。以藏则沉默不语。

“你真不爱说话。”

以藏沉默着低下头。如果开口说话,就无法留意周围的情况。

“别再杀人了。即便杀几百人几千人,时代还是会往前走的。”

过了越前藩府,到了被当地人称为押堀川町一带的时候,以藏眼神一凝,堀川岸边的柳枝忽然晃动起来。

立时,骤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白刃在黑暗中闪烁。

“奸贼——”两个黑影同时跳了出来。以藏朝那两个黑影冲过去,拔出刀来就砍。他反手砍到一个黑影的腰,大声喊道:“你们不认识土佐的冈田以藏吗?”

他的恐吓果然奏效,五六个黑影悲鸣着逃走了。

以藏收刀,仍一言不发。

血溅到了胜的袴上,但他依然气定神闲,将手插在怀中继续缓缓往前走。

以藏气喘吁吁。但是他始终不说话,在左侧小心翼翼地护着。

晚年,胜曾经这样描述当年旧事:“三个壮士忽然出现在前方,不由分说便朝我砍了过来。我非常吃惊,慌忙往后躲避。旁边的冈田以藏忙拔出长刀,将其中一人砍成了两段,然后大喝一声:‘你们这些胆小鬼,想干什么?’剩下的二人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逃走了。我于是得以死里逃生。冈田的身手,真令人佩服。”

以藏原本不懂得什么主义与思想,就像很多二流志士一样,把他们推到幕末风云当中的,其实是他们本身的血气。他把自己的头脑交给了武市半平太。只要武市让做的事情他都会做。即便武市不说话,但凡他觉得“只要杀了那个奸贼先生就会高兴”,那么他便会将那个人杀掉。仅仅如此,这一次,以藏将自己的头脑交给了龙马。

胜默默地走路。胜是幕末的一个奇人。他认为自己度量如海,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心里多少有些震惊。

“冈田君。”胜不乐道,“你好像以杀人为乐,此非大丈夫之道。身为丈夫,即便被杀,也不能杀人。今后务必改之。”

“胜先生。”以藏不服气地说道,“我不懂。刚才如果没有我,先生只怕早就没命了。”

的确是啊。喜欢说教的胜一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一时无言以对。晚年,胜每当说起此事,总会苦笑着说:“听了这句话,我也无言以对。”

胜想说的是,一个人的生命与一个国家的生命一样重要,但是以藏最终没能明白他的话,便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来到京都的龙马于三月初拜访了田鹤小姐。

沿寺町路北上,进了清和院御门,就是公卿府邸集中之所。每座府邸中都有大树,遮天蔽日,可以称作公卿园。

龙马进了三条府,递出名帖,“土佐藩士坂本龙马拜上。”

负责通报的仆人走了进去,他并没有觉得怪异。

因为土佐侯山内家与公卿三条家是姻亲,土佐藩士自然会因公因私常出入府中。

田鹤小姐此时正在府内信受院夫人房里,陪夫人玩双六。信受院夫人乃三条实万的遗孀。实万乃三条家的上代主人。在井伊直弼发起的安政大狱中受到迫害,被迫退隐,落发为僧,到洛北一乘寺的堀内隐居。

邻家有一个叫渡边喜左卫门的乡士,实万经常和他一起喝茶。一次,有人送来了点心。实万正好非常喜欢甜食。

“喜左卫门,我们尝尝。”

于是二人便吃起了点心,喜左卫门中毒身亡。临终的时候,喜左卫门说道:“御所大人,点心有毒。这是幕府的阴谋,您千万不要吃。”

实万难过地说:“我已经吃了。”

实万马上叫来人,吃了泻药,上吐下泻排毒。但是,不知是否因为胃中仍有残毒,十天之后便离世了。是为安政六年十月初六,殁年五十八岁。

毒杀实万的元凶井伊大老在第二年万延元年三月初三大雪之日,被十八名水户、萨摩的浪士杀于樱田门外,实万的仇总算报了。杀父之仇使其长子实美成为公卿中最激进的讨幕派。

信受院夫人在娘家山内家送来的侍女田鹤小姐的陪伴下打发独居时光。

田鹤小姐颇忙碌。三条家奉行讨幕,田鹤小姐因此经常会照顾土佐藩的志士。比如龙马的同志池内藏太脱藩,在从江户回来的途中,没有了盘缠,便卖掉了双刀和随身衣服,像个乞丐一样站在三条家门前的时候,就是田鹤小姐送给他刀和盘缠。另外,龙马的同志河野万寿弥在从江户回藩的途中,在京都的藩府病倒。田鹤小姐看他可怜,不仅给他送去被褥,还让自己的贴身丫头照顾他。

“龙马?”田鹤小姐一听门人禀报,停下摆弄双六的手。“让他进来。”吩咐完,她继续低头跟信受院夫人玩双六。

不能让夫人看到我的脸色,她心想。哪知信受院夫人此刻却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她。

信受院夫人是个笑起来非常慈祥的妇人,最近上了年纪,显得有些苍老,但是,她不愧是土佐二十四万石藩主家的小姐,越是上了年纪,反而越有气质,比年轻时更吸引人。田鹤小姐也这么认为。

“田鹤,我知道。”信受院夫人呵呵笑了起来,“是坂本龙马吧?听说他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武士。”

“是。”

田鹤小姐依然低头看着双六的盘面,咬着嘴唇,拼命地忍着,生怕脸红。

“田鹤。”

“夫人。”

“你对他有意吧?”

田鹤小姐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信受院夫人一脸真挚的微笑。

“很久以前我就看出来了。你跟我讲藩士们的那些事,只有在说到龙马的时候,眼神跟平常不一样。这难道是我瞎想?”

“这……”

“呵呵,我用了一个怪词儿,应该说是猜测吧。但龙马总也不出现,我都替你着急呢。”

“不,那个……”

“你就不用辩解了。男欢女爱,是自然之情。而且,你品行端正,我也才这么放心玩笑。我们不玩双六了。”

“那怎么行?”田鹤小姐慌忙举起晃骰子的筒。

“田鹤,你慌什么呀?该我了,不玩了。我准你一天假,你给我准备些故事来,讲给我听。”

信受院夫人非常喜欢。她虽然是大名家的千金,这方面却非常通情达理。“只是……”她有些调皮地看着田鹤小姐,道,“我知道你应该不会犯错误,但还是得嘱咐你一声,可不能有身孕啊。”

田鹤大窘。

“你是我的侍女,我把你当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你要听我的。”

虽通情达理,但毕竟是贵族,信受院夫人也有原则。

田鹤小姐回自己的房间照了照镜子,便去了玄关旁边的小屋。

“看样子要下雪了。”她从中庭的走廊里看了看天空,无意中小声嘀咕了一句,以安抚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

龙马在小房间里。

“好久不见。”

田鹤小姐见了龙马,静静地坐下来,举止端庄大方,不愧是土佐藩谱代家老的女儿。

“龙马,你还好吗?”

“很好。”

“是吗?”

田鹤小姐的每句话都很短。她要等自己平静下来再开口长谈,否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龙马并不问候,他原本就不会说这些客套话。他摸着自己的下巴。田鹤小姐仔细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上穿的黑木棉短外罩已经肮脏不堪,家纹都变成了灰色。

“龙马。”

“嗯。”

龙马发出奇怪的声音,有些撕哑。见到田鹤小姐,似乎他也感到非常紧张。龙马果然也在想我。田鹤小姐想到这里,突然变得十分平静,自嘲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怎么了?”

“没事。我给你做一件短外罩吧。”

“嫌脏吗?”

“有点。”

“栉风沐雨,万里奔波啊。”龙马舔了舔袖子,道,“都已经咸了。”

“咸?”

“我从江户到大坂走的是海路,而从大坂到京都走的陆路,因此除了咸味之外,还有路上尘土的味道。”

“真是个吃货。”

“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我给你弄点好吃的。”

“拜托了。”

龙马做出单手请求的手势。

“不过我可不愿意跟穿得这么脏的人一起出去。至少我得给你订一件无纹黑绉绸的短外罩。把你这件外罩扔了吧。”

“要是扔了,有人会骂我。”

“哎呀,谁啊?”

“这是千叶武馆的大小姐佐那子给我做的。”

“龙马!”田鹤小姐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了,隐忍三分,她的脸上方又浮现出微笑,道,“那个叫佐那子的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吗?”

“不,只是很亲厚。”

“好到什么程度?”田鹤小姐不由得变成了讯问的语气。

“是北辰一刀流的同门,准确地说,应该算是师父。她是贞吉老先生的女儿,我拿到的资格书上面也有她的名字。”龙马从怀中取出一纸资格凭证。他是想让田鹤小姐帮他寄给老家的姐姐乙女,才带来的。“路上碍事。”

“能让我看看吗?”

“好。”

打开证书,后面果然有一连串人名。除开山祖师千叶周作成政之外,还有周作的弟弟贞吉政道,接着是被龙马称为“阿重”的千叶重太郎一胤,在其旁边,是重太郎三个妹妹的名字,分别名为佐那、里几、几久。

里久子和几久子二人早早便嫁了出去,只有长女佐那子留守家中。

“那里写的佐那子,就是她给我做了这件短外罩。”

“人很不错吧?”

“别人都这么说。”

“你也这么认为?”

“当然。”

田鹤小姐心中一荡,将证书卷了起来。“我替你寄给乙女。还有,我请你吃饭,你先去清水的明保野亭等我。”

“就穿着这件外罩可行?”

“太脏了,我不喜欢。嗯,既然是对于你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亲手为你缝制的,就这样吧。”田鹤小姐郑重其事地说道。

龙马走了出去,外面开始飘起雪花。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积雪。想毕,他叫了一顶轿子。

途中,柳马场三条下发生了火灾,龙马遂下轿看热闹。

火源是一家剃头屋,火势逐渐蔓延到隔壁的商家,现在已经蔓延到第三家的板壁了。宅子不是很大,但看起来年代久远。龙马问道:“这是谁家的宅子?”轿夫答道:“这家主人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是一位叫槽崎将作的名医。”

“權崎。”龙马立即赶过去。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槽崎是一位勤王志士,在安政大狱中被捕,死于牢中。他早就听说,權崎将作的遗族过得非常穷苦。据同志们说,他的遗孀让那些拖家带口的人住在自己家里,靠着收来的房租生活。日子本就拮据,现又遭遇了火灾。这下她肯定熬不过了。

龙马其实对那种拔刀相助的美誉毫无兴趣,平常总是不紧不慢,但是只要遇到这种事情,他就会不要命地冲过去。别人会以为他是个怪人,但他自己并不这么想。

但是,即便如此,龙马这时候往前冲的勇猛劲儿,还是有点异常。

“闪开闪开!”他拨开黑压压的人群往前冲,从那些人嘈杂的交谈中听到了几个重点。梢崎遗族中,有一个叫次郎的男孩,此时仅九岁,口中喊着“短刀”,冲进了大火中。原来那把短刀是在变卖了所有家财之后,亡父留下的唯一念想。“大火危险!”

“会被浓烟熏到!”

众人只是这样叫嚷,却没人去救,只有一个武家打扮的女子想要冲进去,但邻居们拼命地将她抱住。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们能做的最大的帮助了。

“放开我,放开我!”女子挣扎着。

龙马下定决心,从消防人夫那里借了一片湿席子,道:“再给我泼些水。”

晔——人夫将水从他头顶浇了下来。

“给我拿着刀。”龙马摘下双刀,啪地扔了出去。他拿着救火钩,披上湿席子,冒火冲进后院,院里浓烟滚滚。

“孩子!”龙马看到倒下的孩子,喊道。

孩子好像已经窒息了。

龙马急忙将他抱起来,给他裹上湿席子,然后用左肩撞板壁,有三块板子松开了。龙马抬起脚来将其踢倒,跑进巷子。前面就是邻家的后门。烟太大,根本就睁不开眼睛。龙马擦了擦泪,定睛一看,发现火势还没有蔓延到邻家。他便从后门冲进了邻家。这家的人都已经跑出去避火,家里都腾空了。有十个消防人夫在这家,已在柱子上栓好绳子,随时准备将房子拉倒。

“辛苦了。”

“哎?”消防人夫吃了一惊。因为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头发焦枯、脸如黑炭的浪人模样的大个子从里面闯了出来。

“爷,您衣上有火。”

龙马将火捻灭之后,一边喊着“先别拉倒,先别拉倒”,一边跑了出去。在场的人全都欢呼起来。

龙马将孩子放在地上,嘴对嘴救了一阵,孩子苏醒过来。

“没有找到短刀吧?”

“嗯。”男孩天真地点了点头。

“别再干这种傻事了。短刀到处都有卖的。没有自信的傻子才念叨那种念想。他留下的念想就是你。”

孩子长相可爱。龙马只是听人说过棺崎将作,看来也很可能是个美男子。他这样想着,忽然想起田鹤小姐于是慌忙跑了出去。轿夫还在等着他。

“喂,你没逃啊。”

“爷,您还没给轿钱呢。”

“是吗?马上就到明保野亭了。”

轿子再次前行。

“奇怪啊,爷,小的是长年干这个的,能感觉出来,您好像变轻了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的大小双刀落下了。”龙马这才想起他的刀,一脸茫然。当时到底把它交给谁了呢?

“小的倒想起来了。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抱着您腰上那东西呢。您出来的时候她没在。”

“被偷了吧?”

“别玩笑。我们回去吧。”

“不必。帮我找个路人,去那边给我传个话,就说我是土州藩士坂本龙马,让她把刀送到清水的明保野亭去。”

“您真是心宽啊。”

上了产宁坂,在明保野亭前面落轿,龙马走了出来。身上没有带刀,全身湿透,袴紧紧地贴在大腿上,头发还有一些被烧焦,满面是灰。袖子也已经被烧焦,破破烂烂的,聋拉到手腕。田鹤小姐本来是想和他幽会,如果看到他这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爷。”就连轿夫都看不下去,道,“请恕小的失礼。您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真是的,跟乞丐一样呢。”龙马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哈哈大笑起来。轿夫已经非常敬慕这位武士,越发想帮忙。“爷,在京都,明保野亭声名远扬,您经常来吗?”

“不常来又怎样?”

“您要是这副模样进去,人家是不会让您到玄关的。您相信小的,在这里等我。这附近有一家我常去的估衣店,去给您借一件来。”

“多谢,但是就这样也无妨。”

“这哪成?”

轿夫很固执。

明保野亭的下人听到了这二人说话,于是告诉老板娘:“淡岛乞丐来敲诈了。”

下人这么说,全店上下一阵骚乱。此时经常有住在三条桥下的乞丐,以卖淡岛神符为名,到店铺门口捣乱,要钱。

“坐轿子的乞丐?”

“什么样的?”

“彪形大汉。”

全店上下骚乱之时,田鹤小姐独自坐在一间偏房里。当她听到走廊里有人吵闹的时候,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拍了拍手,问道:“门前的乞丐衣服上家纹是什么?”

“桔梗纹。”

“那不是什么淡岛乞丐,是这里的老主顾。让他进来。”

只是龙马这么一会儿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了呢?田鹤不明所以。

这时,龙马走了进来,田鹤小姐也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了?”她皱起了眉头,简直像个不省心的孩童。几个时辰之前还衣冠齐整出现在梨木町三条府,现在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

“您的袖子破破烂烂!衣服不仅烧了,还透湿粘了泥,这么一来,那么重要的人给您亲手缝制的衣服不都白费了吗?”

“都是田鹤小姐不好,挖苦我的短外罩,才变成这样。”

“我不好?别拿我当傻子。是你自己到哪里去闹的吧?”

“我又不是顽童。”

“你倒也不是做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柳马场走水了。”

“火灾?情况如何呢?”

龙马简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说完之后做出冻得发抖的样子,道:“冷。我以前都不知道发生火灾的时候会这么冷。”

“还有,真脏。”田鹤小姐一边嘲笑他,一边吩咐明保野亭的仆人马上烧水准备沐浴。恰好有热水。

“不了,不洗了。”

龙马从小就不喜欢洗澡,恶习不改。

“不行,你这副样子,店里该换榻榻米了。快,我帮你洗。”

“不,不用了。”

“我听说过关于你的传闻。”

她所说的传闻是指龙马小时候,乙女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去洗澡,但是如果乙女有事分不开身,就会令他自己洗,他满口答应着,仅仅把毛巾打湿后就出来,脸和手脚还是脏兮兮的。“龙马,你洗了吗?”当乙女问他,他就会拿起毛巾给乙女看,说自己洗了。但是他并不知道,他那张脸就是说谎的证据。所以,后来龙马洗澡的时候,乙女便总是跟着他。

“跟我来吧。”田鹤小姐把龙马带到浴室,站在更衣间,监视着他脱衣服。龙马虽然大大咧咧,什么都不讲究,却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光身子。因为他背上天生长着浓密的黑卷毛。虽然并非特别难看,但他本人却像个女人一样,嫌弃那东西。关于这些,田鹤小姐也听说过,才想故意戏弄他。

龙马从桶里舀了一瓢水,哗啦倒在肩上。因身上全是煤灰和泥土,水顺着身体流下来,如黑色的汗水。

他忽然感到浑身疼痛,肩膀和腿上到处都是烧伤划痕,就像刚从战场上归来。

此时田鹤小姐打扮成乙女的样子走了进来。她腰上系着一根红带子,将衣服的下摆很麻利地卷到膝盖处,完全没有千金小姐的样子。“来,我给你洗。”

“不。”龙马慌忙跳进了浴盆。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背,更何况是田鹤小姐,又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前面。他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龙马将全身浸入水中,道:“田鹤小姐变得像我乙女姐姐了。”

“还不是因为你?看到你这个样子,就觉得如果不这么照顾,你就没法好好活下去。这样说来,都是你不好。”

“我是大丈夫。”

“你就是嘴上说……”

“是吗?”

“真是让人操心。江户那个佐那子,想必也是这种心情吧。”

“哦。”

龙马有些失落。佐那子的确也如此,虽然常生气,却对自己很好,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有点啰唆。

“龙马,你不娶个媳妇吗?”

“不娶。”

“为什么呢?像你这样的人,是需要一个女人照顾的。”

“如果生于太平世道,我会照亡父的希望,让兄长给我在高知城下建一家武馆,做一个剑客,娶一个妻子,生个孩子,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

“您生在了乱世。”

“对啊。自古以来,乱世便是男人的时代。我不敢想小家。”龙马的脸越来越红,浴盆里的水很热。“受不了了。”

说着他从浴盆里跳了出来。

田鹤让龙马转过身去。的确是奇妙的后背。龙马后背的中间,长着一片像是马鬃一样的毛。“我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果然见到了。原来这就是‘龙马’啊。”田鹤小姐感叹。莫非上天真的是为了拯救这个乱世,将龙的化身派到了人间?她有些认真地寻思。

田鹤小姐用温水帮龙马冲身体,然后用米糠包给他搓背。

一想到田鹤小姐可能会认为他的毛生得奇怪,龙马就感觉浑身发冷。这些毛是他感到烦恼的根源,他甚至一想到这个,就会怨母亲,怎么会把自己生成这样。正在给龙马搓背的田鹤小姐知道他现在的心情,越发想捉弄他。让她感到好笑的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而且完全不懂女人心思的年轻人,却因为背上的毛,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害羞。

龙马只有在非常高兴而且喝醉酒的时候,才会在艺伎面前脱掉上衣,道:“怎么样?明白‘龙马’是何意了吧?”

但这种时候也就只有一两次而已。平常,即便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无论是谁,都会对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感到自卑,这种自卑从小就会有,一生都不会改变。

“龙马。”田鹤小姐换了一个话题,“听说你奉行开国主义了。”

这种说法时下含有国贼、佐幕和卖国奴等意思,语气强烈。

“我攘夷。”龙马否认道,“我坂本龙马打算为了尊王攘夷而舍命,只是我的攘夷不同于公卿和寻常攘夷志士那样,田鹤,你在用米糠包吧?”

“是啊。”

“其实有一种叫香皂的东西,非常好用。世间寻常攘夷志士都说只要使用香皂,就感觉夷臭都渗进身体里去了。我却不这样想。我要用香皂,还要用军舰,用洋式火炮,穿皮靴,和世界列强使用一样的工具,建一个新日本。”

“你要是这么说,会被京都那些摩拳擦掌的攘夷志士杀了。”

“不,我现在说这些话,只会被人误解,所以时机未到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你非常坚决地攘夷吧?”

“主家现在被天下的攘夷志士奉为标杆。我是他家的侍女,自然信奉米糠包攘夷主义。”

“田鹤,不必再说。”龙马无奈地说道。

“不,我给你洗洗头发。你头上都是灰和泥,焦糊味刺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脑袋。”

“啊。”

“如果把全日本的臭味都收集起来做成一个人头的形状,肯定就是你这个脑袋。”

真过分。龙马嘟嚷着。奇怪的是,和当年姐姐给他洗头时说的话一样。难道女人都是一样的?抑或一旦和他接触之后,不管是哪个女人,都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你把耳朵捂上。”田鹤小姐不由分说地解开他的发髻,舀起水来往他的头上哗哗地泼下来。“哎呀,汗都是黑的。”

田鹤小姐就这样给他反复梳洗,浴盆里的水很快便用去了一半。

“你的头总是这样,可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你。快,到走廊里去,我给你盘头。”

许是田鹤小姐吩咐了老板娘,更衣间里已经放了全新的上衣、高腰袴、腰带,甚至内衣束带。唯独没有外罩。她大概是想以后再给他准备一件绣有家纹的。

龙马穿上衣服,来到走廊边,田鹤小姐已经准备好工具在那里等着了。

“坐下。”

此际武士的头是不能让一般女人碰的,而是让剃头匠或者年轻的家臣盘头,虽然不是多么严格的习惯,但是按照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恶俗,认为女人的手污秽,被摸了不吉利。

但龙马不管是在十四岁元服之前还是元服之后,都是让乙女盘头。这一点田鹤小姐也知道。反正她认定他是一个没有女人照顾就活不下去的男子。正因如此,她才会对龙马周围的其他女性产生一种非同一般的嫉妒,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不像是平常的自己。

“龙马,赶紧娶个媳妇吧。”她一边违心地说着,一边给他盘头。不一刻,鬓角变得整整齐齐,一个漂亮的发髻也梳好了。

“不得劲。”龙马伸手松了松鬓角。这就是日后在志士当中闻名的“龙马头”,两个鬓角的头发鼓鼓的。

酒菜端上来了。

“龙马,不是因为我请你吃了饭就多嘴,你不认为自己太闲吗?”

“是啊……”

龙马明白田鹤小姐要说什么。

时下在京都,二三流的“勤王志士”非常猎獗,天天搅得腥风血雨。他们以天诛为名,到处杀人。而末流的志士则以“攘夷御用”为名,冲入富商家或者本愿寺,如强盗一样勒索财物。

这就是勤王吗?龙马有些困惑,但他坚决相信,以这种“猖獗之徒”的做法,既无法讨幕,也无法攘夷。

萨摩的西乡与长州的桂,不愧是可以称作一流志士的人,同他们不是一类。但是,长州人无不狂热似火。

高杉晋作和久坂玄瑞等松下村塾出身的年轻人,就像吞了火一样,非常激进。而且他们与公卿巧妙周旋,使得京都朝廷简直成了长州藩的分店。

长州人鲁莽,只认攘夷二字。所以公卿们也跟着他们大喊攘夷,对日本能够赶走洋人深信不疑。“依靠日本的武力,定能一举将洋夷赶走。”

近日,长州的久坂玄瑞、寺岛忠三郎说动了公卿,让天皇下达了“立即展开攘夷行动”的圣旨。幕府因此非常狼狈。

“大家都很活跃。”田鹤小姐说的就是龙马的盟友久坂等人。

朝廷也逐渐受到长州的影响,曾经是佐幕派的前关白九条尚忠、为和宫下嫁做出了很大努力的岩仓具视、千种有文等人纷纷被软禁,而田鹤小姐主家的年轻当家人三条实美等激进的攘夷人士则开始得势,由长州藩在幕后出谋划策。如此下去,由朝廷和长州控制的京都政权便会成立。

曾经是勤王先锋的萨摩已经不动声色地整顿好了军备,静观时势。他们怀疑长州的动机,觉得他们是想拥天皇取幕府而代之。

接着,将军进京,幕府的首脑齐聚京都。京都的形势变得复杂起来,新选组便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

“来到府里的各藩志士,经常会说起你。”

公卿三条家,包括已故实万和今家主权中纳言实美,都是京都攘夷志士的希望。他们在闲谈时,经常会说到“土佐的龙马”,或“海南的坂本龙马”,言语之间对龙马抱有很大的希望。

但这个龙马,却暗中变成了一个开国论者。而且,还跟随幕臣胜海舟,简直可以说是投敌了。如此说来,这种人如何立于世间?

但是,龙马自有主张,他说这是“攘夷讨幕的权宜之计”。

时下的京都,激进攘夷派非常猖獗,在这种时候与人唱反调没有好处。

只是时机未到。在此之前,我只要保持沉默,做好行动的准备就行了。龙马虽然看似愚钝,其实心中隐藏着很多自己的想法,他不让人看透心思。

很多开国论者在京都都被人很容易地杀掉了。杀人的就是人称“三杀手”的土佐冈田以藏、萨摩田中新兵卫和肥后河上彦斋。他们那些乌七八糟的追随者也整天瞪大双眼,像是在头皮上找虱子一样,说:“还有没有应该被天诛之人?”

他们乃是一群狂信之徒,认为杀人是勤王攘夷兴国的唯一方法。他们的做法让京都一片混乱,因此幕府才组织了新选组和见回组这种见敌必杀的武装组织。然而,这些人不知为何,总是非常崇拜龙马。从这一点来说,龙马也非常善于博取人心,或者不如说是他从心底里爱惜他们。他每次看到以藏,都用一种令人全身舒泰的和蔼眼神。龙马受他们欢迎,应该不是因为天下大事,而是会做人。

他们明白龙马对他们好。他们共通的一点就是性情单纯暴烈,所以能直觉这一点,方才崇拜并敬慕龙马。

“反正,”田鹤小姐道,“龙马马上就要走上歧途,我很担心。”

“田鹤。”龙马醉了,不由得开始说起大话,“随波逐流并非正道。五年之后,天下必然随我龙马而动。”

“对了,龙马。”田鹤小姐问了一个一直存疑的问题。“你的刀呢?”

“忘在火场了。”龙马也有些在意。如果大小双刀丢了,他觉得非常可惜,尤其是那把长刀陆奥守吉行。二姐阿荣正是因为把这把刀给了龙马,才被夫家问责,最终含恨自杀。那把刀里有姐姐的情义。因为龙马脱藩,二姐阿荣自杀,三姐乙女离异回到娘家。坂本家的女儿对龙马抱有很大的期待,她们也因此付出了莫大的牺牲。

“刀是武士之魂,你竟然把它丢了,真拿你没办法。”

龙马忽然变了脸色,这很少见。

“生气了?”

龙马用筷子夹了一片醋拌生鱼片,默默地嚼起来。他一副怒上心头的样子。“刀不是武士之魂。”他紧盯着田鹤,“刀不过是一种工具。把工具说成灵魂,那是德川三百年的说教。战国时代的武士把刀当成消耗之物,有的人甚至会准备好几把上战场,折断了就扔掉,钝了就用磨刀石磨一磨再用。”

“这和你把刀忘在火场有什么关系?”

“是因为你说刀是武士之魂。把刀忘在火场,只是因为我不小心。我的魂在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胸,然后滑到腹部,说,“不在刀里。”

他表情阴郁,想起了姐姐阿荣自杀的悲惨往事。

“龙马。”

“哦?”

“我不应该自作聪明对你说教,请原谅。”田鹤小姐并不是在道歉,而是看到龙马阴郁的表情,怔住了。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想。

就在此时,奇迹发生了:陆奥守吉行出现在明保野亭的玄关,是槽崎将作的女儿阿龙带来的。

“有一位姓坂本的土佐藩士在这里吗?”

明保野亭的男仆,以及后来才出来接待的老板娘,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漂亮的女子。

“龙马,把那个女子叫到这里来吧。”田鹤小姐道。

“嗯。”龙马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继续吃喝。

女子走进来,跪在入口,双手伏地,郑重地低头施礼。她扎着一个人称“溃岛田”的岛田髻,着一件干净利落的窄袖。抬起头来,只见双眼炯炯有神,嘴唇动人,下巴圆润。

好美!她的美甚至让田鹤小姐忘记了呼吸,只顾茫然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浑身才情灼或者是一种妖气,让人不得要领,或者是目中无人的孤傲,或者是不因循守旧的性格,但是,她又不是一个“女杰”,她没有女杰那种凜凜之气。

龙马后来写给乙女的信中说起阿龙:“大有意趣的女子,会弹月琴。”除了“大有意趣”之外,没有什么词能够描述,而除了说说“弹月琴”,又无法具体描述她的才能。接着,又是一番描述:“年二十三,原为大家闺秀,虽懂插花、闻香、品茶,但不谙厨事。”这是后话,不表。

此刻田鹤小姐看了龙马一眼,顿时生起气来。龙马已经被这个女子的美貌迷住了,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而且,还有一件让她生气的事,女子一直跪着,竟不通报自己姓名。于是,田鹤小姐用一种责备的语气问道:“你是哪家小姐?”

“小女子阿龙。”

听了这话,龙马很吃惊,大声道:“和我同名呢。”

看来感慨颇深。

阿龙会跟龙马的名字混淆。就连龙马自己,也在写给乙女的信中提到:“名字和我很像。”

“真是飞来横祸。”

听到田鹤小姐对火灾的同情,阿龙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她像是一个不喜多说客套话的女子。

“现在在哪里?”

听了这个问题,她非常干脆地问:

“您是说住处?”

“对。”

“因为先父旧知的关系,现在劳烦寺町的知定院,暂住在那里。”

“家人呢?”田鹤小姐用一种审讯的语气问道。

阿龙说,她有一个母亲、十六岁的弟弟太郎、十一岁的妹妹君江,以及九岁的次郎。

“那你们何以为生?”

“您是说收入?”阿龙看了一眼龙马,道,“没有。”

“可怜。”

龙马听了认真起来,挠着腿,焦急不已。

“龙马,侠之大者。”正如龙马的朋友经常评说的这样,想到刚刚遭遇了火灾的阿龙一家的苦境,龙马便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有借债吗?”

龙马问得直截了当。

“龙马!”田鹤小姐用一种责备的语气制止龙马,但是这时阿龙已经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有。”

“多少?”

“五十两。”

而且,不是通过正当途径借的钱。

晚上,龙马尚未尽兴,便和田鹤小姐道别,马上回到了藩府。然后,他开始四方游说,鼓励人加入海军。

众人听了都很吃惊。“什么海军?”

他不好说是“我的海军”。其实他已经和胜海舟约定,在兵库创建一家私立海军学校。按照他的构想,先收拢目下聚集在京都的勤王浪人,也就是那些仅“以刀剑之声搅动东山三十六峰”为能事的人,组建一支海军。当然,不仅是浪人,还要拉拢诸藩有血性的藩士。整天聚在一起谈论国事,能有何用?龙马是个喜欢脚踏实地做具体事情的人。天下志士整天议论勤王、攘夷、开国、倒幕、公武一体等,八方奔走。“天下滔滔如是。但是仅凭这些议论,何以抵御外敌?”龙马道。就连攘夷的领袖武市半平太也赞同龙马的这个说法,在一首咏龙马的诗中,他慨然道:

武市甚至建议杀人魔以藏也加入龙马的海军。看来,武市对龙马的这个举动非常佩服。

但是要创建海军学校,不仅需要练习舰和器材,还需要有校舍。总而言之,需要大量的资金,比任何学校都需要钱。

龙马为了募集资金,狠下决心。就像武市半平太在改变藩论和暗杀佐幕派人士之事上以生死作赌一样,龙马也在为海军学校搏命。

没有比这更具体的事了,练习舰可以通过胜的关系向幕府借。为了创建这个学校,胜也正在努力说服幕府。他的日记中便有记载:“土州数辈,入我门下。与龙马密议形势,助其志。”

按照龙马的构想,他想请胜当海军学校的校长。作为前期准备,他让土佐藩士陆陆续续投到胜的门下。学校尚未建成,他便先招募了学生,使建校一事刻不容缓。

为了创建这个别人听都没有听过的海军学校,龙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每日都去找还滞留京都的胜海舟。

“政事总裁已算答应此事。”到了文久三年三月中旬,胜终于透露,“但是,难的是幕府本有正式海军,况且我也因为创建了那支海军,遭到同僚嫌恶。不过不管怎样,我决定直接与将军大人周旋此事。”

幸运的是,时下胜作为代军舰奉行,跟随将军家茂视察内海,向他详细说明了海防的重要。

“那时将军和我都在海上,旁边没有老朽,因此较好建言。”

“那就拜托了。”

“你不拜托我也会做。”

龙马也按照自己的方式开始游说藩国重臣。他虽说也是藩士,但因为是乡士出身,很难直接与藩国重臣交涉。

时下藩中最著名的学者间崎哲马正好在京都藩府,龙马首先说服了他。间崎与武市半平太是同志,几个月之后的文久三年六月,他因过激获罪,被迫切腹自杀。

“间崎先生,您才学出众,连藩中要人都口口声声地称您为先生。在下去说服,不如您开金口更有分量一些。”他努力向间崎说明了建设海军学校的必要性之后,又道:“请土佐藩下达藩命,让藩士进校学习。”

“海军学校不是幕府关照吗?”

“您放宽心。不管是谁关照出资,这所学校都是日本的学校。我还想在朝鲜和大清创建分校,建设一支日本、朝鲜和大清的联合舰队,作为防止洋夷入侵的防波堤,然后在此基础上成立三国联合政府,创造不亚于欧美的东方文明。在我心中,不管幕府还是土佐,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对它们一视同仁。”

间崎听了龙马的这番大话,非常惊讶。如此看来,龙马一生的理想,不仅是讨幕和建新国家,他还要创建一个亚洲联邦政府。

幸运的是,不管怎样,藩府听取了龙马的意见,除了将藩中愿意做海军的藩士交给胜管理之外,还给他们每人每月二两补贴。

龙马每日为了这些事忙碌,有一日他突然想到權崎家的阿龙,于是便到寺町的知定院去看望。被大火烧掉了家的一家人应该寄身于彼。

“我们住的偏房,很破烂。”

槽崎夫人借了寺院里的方丈,把龙马带到那里。她好像不是一个老于人情世故之人,对于现在的惨境非常茫然。她和阿龙长得有几分像,肤色白晳,只是显得更加和蔼。

“阿龙呢?”

“去大坂了。”她话说得很干脆。

“京都有可以依靠的亲戚吗?”

“没有。”

龙马详细打听后才知道,一年多以前他们借了五十两的债,最近常有地痞出入家中。

“自从我们家烧毁之后,那些人就来到这里,跟我商量,说有办法让我们生活下去。”

龙马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指伸进鼻孔。他抠着鼻孔听老太太讲述家事。他们家最近发生的事情,就像评书中经常听到的一样。

龙马写给乙女的信中,提到了此事。“十三岁的女儿美貌异常,恶人将她诓走,卖到岛原青楼做舞妓(岛原青楼没有舞妓,应该是服侍妓女的丫头),十六岁的女儿则被骗到大坂,卖进青楼。”龙马平常马马虎虎,因此提到的年龄和实际情况也有些出入。“男孩到粟田口寺做工。”二十三岁的长女阿龙在火灾之后便为生计四处奔波,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人卖了。“用当衣换来的钱去了大坂,怀揣利刀,抱着必死的决心,寻找两个恶人……”

几天之后,龙马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龙马严肃地写道:“先与人争吵,激昂愤慨,恶人露出刺青,进行恐吓。原本便抱着必死之心,于是扑过去抓住那人胸脯,狠狠地朝他脸上打去。恶人称要杀了她。阿龙说,我来大坂就没想活着回去。有意思。虽然她并不畏死,但是恶人不能因此真把她杀了。所以最终她要回了妹妹,把她带回京都。真乃奇事啊。”

后来,阿龙到土佐藩府来找龙马。

河原町土佐藩府门前,有一家叫菊屋的书坊。河原町路窄小,只能容下三人行。路东侧,从北往南依次是长州、加贺、对马的藩府,过了三条,便是彦根和土佐藩府。西侧从北往南依次是日莲宗的名刹妙满寺、本能寺,净土宗的巨刹誓愿寺,沿其下寺院鱗次栉比。商家多在诸藩府所在的东侧,以书坊和古董店为主。

河原町四条上的菊屋便是其中一家,这是龙马非常喜欢的书坊。他虽然也在此买书,但是他之所以非常喜欢这家店,却是因为菊屋家的儿子,一个叫峰吉的聪明伶俐的少年。此时他刚十三岁。

正因如此,菊屋的内室几乎成了龙马的待客室。龙马不便在藩府中和女子见面,因此便将阿龙带到了菊屋。

“请。”

龙马让人铺上坐褥,然后让峰吉出去买点心。

真美啊。连孩童都对她的美貌吃惊不已。龙马十分动心。阿龙似乎也早早被龙马夺走了芳心。她在菊屋并不开口,只是盯着衣服的下摆。

龙马不知如何是好,时而看看中庭,时而瞧瞧壁龛里的挂轴。良久,他忽然问道:“阿龙,你有怀镜吗?”

“有。”

阿龙掏出时下在祇园等地流行的小镜子递给他。

这时,峰吉回来了,这幅场景给孩子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双方都不说话。龙马认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端详。峰吉终于问:“先生,您为什么照镜子?”

龙马忽然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说道:“我是想看看,迷上一个女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怎样。”然后回头对阿龙道:“明日下午你再来一趟。为了你们一家,我龙马也应尽绵薄之力。”说完便让阿龙回去了。

之后,龙马马上从藩府中借了一匹马,赶往伏见。到了伏见,他在船家客栈寺田屋勒马,骑在马上往院子里瞧,喊道:“龙马到此,登势可在?”

一个男仆跑了出来,牵过马,道:“坂本先生。老板娘最近一直念叨您,说最近都不见您来昵。发生什么事了吗?”

“最近在京都有点忙。”

往返京都和大坂的人,多半会到寺田屋歇歇脚,并不仅仅是龙马如此。近来萨摩藩士频繁往返于京都和大坂之间,于是除了伏见的藩府之外,萨摩藩将寺田屋指定为萨摩藩士的下处。龙马在写给在老家坂本府安享余生的乳母阿丫婆的信中,向她说明了寺田屋的地理情况。有时候他也会提到自己偶去投宿的伏见京桥旅馆日野屋孙兵卫。

胜海舟的笔记中,也提到龙马和寺田屋的关系。“寺田屋为龙马常居之处。主妇为一奇女子,熟知龙马。”

一个“知”字,意味深长。

闲话少提,这时登势走了出来,用京都话道:“哎呀呀,小马,什么事?”

“二十三岁,美人,不会针线活不会厨事,叫阿龙。你能收她当养女吗?”

“什么?从何说起?”

“详情以后我再跟你说,养女这件事,请现在就给我答复。我明日就把她带来。”

“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无法,就收她做养女。”

登势话音刚落,龙马已驱马扬鞭,一路沙尘,朝竹田路飞奔而去。

当龙马驱马过了劝进桥时,西山的残照也已隐没,天黑了下来。他在桥边的一家茶屋下马,借了盏灯笼,顺便要了杯冷酒。

我对她动心了,龙马茫然地看着茶屋老板的脸,心道。

老板以为他有事,于是弯腰问道:“您有何事?”

“迷上了。”他咕咚一口把酒喝了下去。

“啊?”

“我是说我自己。你把煮咸菜给我。”

“是。”

老板将咸菜盛到了丹波百姓烧铁釉容器里,盛得满满的。

这是一种奇怪的吃食。土佐和萨摩等地的食物比较简单,但京都不愧是千年王城,食物比较讲究。而这个东西,更是其中的上品。将腌好的咸菜用水洗过之后,和干杂鱼一起,放上红辣子煮。味美爽口,只是完全没有营养。

龙马仍在感叹。至今为止,他曾为哪个女子累得这样满头大汗?

他喝着酒,想着。他喜欢的女子是乙女那样的巾帼英雄。千叶家的佐那子,家老福冈家的田鹤小姐,都是这种类型。她们都很独立,有自己的人生。佐那子是北辰一刀流的皆传,喜欢剑术胜于米饭。田鹤小姐则是大藩家老的千金,现在又作为三条家的侍女,喜欢参与国事。她们都不需要龙马的帮助。龙马不需要为她们做什么,相反,她们却非常喜欢龙马,总觉得自己得为龙马做些什么。男女角色逆转了。

但这次遇到的阿龙,虽然也是同样的类型,却处境悲惨。只有像龙马这样的义侠,才能拯救她和她的家人。拯救一个国家,和拯救一个家庭,都是出于同样的性情,都是性情中事。

龙马在这种情感中获得了巨大的快感,或许就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能够满足自己这种性情的女人。那么,这是否可以称作爱呢?

龙马一路退思,骑着马到了示都,在寺町知定院的山门前下了马,拉着马缰,朝门内喊道:“槽崎家的人,能出来一下吗?”

阿龙跑了出来。“啊,坂本先生,请进。”

“不必了,随处都可说话。我原本说在菊屋再会,但是我刚才去了伏见,提前解决了。”

阿龙不语。

“阿龙,去寺田屋做养女。”

寺田屋乃是时下闻名天下的客栈,阿龙非常吃惊。

“老板娘登势就跟我姐姐一样。明天我让菊屋的峰吉跟你一起去。好好想想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事情。”龙马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是用纸包着的十两金子,老家的姐姐乙女寄来的。

“这是什么?”

“姐姐给我寄来的。”说完,龙马翻身上马。

“这、这个我不能要。”

“这是什么话?”龙马大声喊道。除了大声喊,他没有别的办法掩饰自己的羞淫。“需要就是需要。那种客套话,留着以后日子过好了再慢慢说吧。”他勒紧了缰绳,掉头要走。

“等等。”阿龙是一个好胜的女子。她上来抓住马嚼子。马的后腿使劲挣扎。没有骑惯马的人应该非常害怕,但是阿龙这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等一下。”

“怎么了?”

阿龙这时候也有些慌乱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为、为什么?”她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们一家这么好?”

“蠢、蠢材!”龙马吼道。

对方突然这么发问,他就会生气。同样的道理,如果突然听到有人问“你为什么不顾生命危险为国事奔走”,被问的人就会感觉自己被人当傻子,非常生气。武市、桂、久坂,以及高杉,在这种时候,应该都是一样。这就是大丈夫。如果是冈田以藏那种单纯暴躁的男人,或许会挥舞着长刀叫喊。阿龙难道不了解大丈夫的心情?

龙马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阿龙的小手。阿龙大叫一声松开了。

龙马乘此拍马,飞奔离去。

此去伏见二十四里。伏见虽距离京都不远,但是京都女子一辈子没去过伏见的并不在少数。

第二天,正如龙马吩咐的那样,少年峰吉来到了寺町的知定院,催促阿龙准备出发。

阿龙走出来,发现门口停着一顶轿子。

“还有轿子,过奢了。”

“不,坂本先生吩咐我说,阿龙小姐脚不好,让我准备一顶轿子。您要是不坐,我没法交代啊。”

峰吉说一口优雅的京都话。

我脚不好?阿龙被峰吉推着上了轿子,心里纳闷。

轿子上路。

坂本先生搞错了,他把我当成了弱女子。阿龙已经感觉到龙马对自己的帮助,并不仅仅是出于侠义。但龙马误解了她。在阿龙看来,龙马对她的呵护是因为这种误解。而阿龙看上去的确楚楚可怜,也难怪会被误解。

二人到了伏见寺田屋。

“你就是阿龙吧。”老板娘登势满脸微笑,拉着她走进院子,然后把她带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里就是你的房间。”登势让阿龙坐了下来。“这里的坐褥、杯子,那边的镜子还有衣架,都是你的。”

阿龙完全不明白状况,茫然地看着房间里的摆设。

“但是坂本先生就是那样的人,他强行让我收你做养女,却还没跟我说仔细呢。”

“我也还不清楚。”

二人不知如何是好。

龙马一厢情愿地改变了阿龙的境遇,但阿龙本人面对突变,却不知所措。阿龙茫然。虽然在这里见到了将要成为养母的登势,但怎么可能马上便产生感情?

在登势的询问下,阿龙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哎呀,可怜。”

人称侠女的登势听着阿龙的身世,不由得用袖子拭泪,甚至干脆抽泣起来。阿龙见此,反而觉得对方可怜起来。

“阿龙。”登势天生侠骨豪情,道,“把你的家人都带来,在这里生活吧。”阿龙却不想接受别人的过度同情。“不用了。”

“什么不用?既然你已经成了我的养女,你们槽崎家的人就是我的亲人。况且,我们船家客找这一行,船只往来繁忙的时候就和打仗一样,多少人手都不够。让我们一起来经营寺田屋吧。”

“一起经营?”

“对。伏见的寺田屋是天下的,不是我登势一个人的。让我们一起干吧。”登势的说法非常巧妙。她干脆利落,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

当天,在登势的劝说下,阿龙住了下来。

客栈中的确很忙。日落之后,有二十多个从京都来的萨摩藩士住进了寺田屋。他们要乘明日一早的船前往大坂。

客栈构造很奇特。如客人多,就把二楼的隔板和隔扇全拆掉。墙壁是用布连接的木板,便于拆卸。

“真是很忙啊。”阿龙瞪大眼看着登势,说道。

“我没骗你吧?”

“我不会做饭,但是可以帮你。”

“别累坏了。”

之后,阿龙便往来于厨下和二楼,数不清有多少次。配膳、准备热水、铺床,她和十几个婢女一起,拼命地干活。峰吉也跟着帮忙。

老板娘登势坐在柜台指挥。

她忽然想,这女子不错。她看到阿龙非常活跃,而且行动机智,毫无疏漏,如此很快就能把柜上的事交给阿龙了。

客人用完饭之后,登势带着阿龙上了二楼。

“这是我女儿阿龙。”她将阿龙介绍给楼上的萨摩藩士。

众人对她大生好感。

“美人啊。”一个阔脸上长着麻子的年轻人大声说道。

阿龙在此之后就被人称为“寺田屋的阿龙”了。

她在伏见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和菊屋的峰吉一起回到了京都。

“峰吉小哥,我想赶紧谢谢坂本先生,他现在会在藩府里吗?”

“您要见他?”峰吉抬头看了看阿龙,问道。

“嗯。”阿龙脸上现出一点红晕。

“我去瞧瞧。阿龙小姐,请您到我家去候着。”

峰吉到了河原町藩府。他在藩府中认识很多人,然而无论问谁,都说“这几日没看见”。

“他去哪儿了?”

“他去哪儿做什么,我们完全不知道。”

峰吉一一问下去时,碰见了学者间崎哲马。“坂本先生去哪里了?”

“他说要去越前,昨日一早就出发了。”

这是事实,龙马正在旅途中。昨夜他在近江草津的客栈住了一宿,然后沿着琵琶湖东岸中山道,甩下那一排排的松树,飞速北上。和他一起的是前几天来藩府找他的寝待藤兵卫。

“好天气。”

蔚蓝的天空下,北面是伊吹,西面连绵的比良山脉上烟雾繚绕,然后就是水。右手边是紫云英盛开的近江原野。

“公子,您能慢点吗?”最近明显开始发福的藤兵卫有点跟不上龙马的步伐。“要快。”

到日落之前要走八十八里,赶往北国大道分界处鸟井本驿站,所以龙马才一路狂奔。

“您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越前福井。”

“我知道。您去福井哪里?”

“城里。”

“干什么去?”

“见藩主。”

藤兵卫不说话了。在土佐藩像是蝼蚁一般的下级武士,连拜见本藩藩主的权利都没有,龙马能见到地位仅次于御三家的大名吗?“去见他做什么?”

“借钱。”

藤兵卫越发吃惊了。“您别怪我多打听事,您想借多少呢?”

“五千两。”

简直是疯了!但是龙马却一本正经。

“公子,您真是异想天开。”右手边能够看到彦根城下的灯火。

龙马在昏暗的光下,匆匆前行。此处已经是地藏路口,到鸟井本的驿站应该还有八里左右。

“公子竟然要向大名借五千两,就算是河内山宗俊听了都会大吃一惊。您到底想用那钱做什么呢?”

“建海军学校。”

而且,是私立的。胜已经得到幕府许可,在兵库的生田选好了校址。可惜钱不够,所以龙马才去越前福井的藩主那里筹钱。

“明白了吗?”

“哦。”藤后卫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人家可是大名啊,公子爷。

其实龙马也并不认为他这次筹钱会一帆风顺,关键是看怎么要了。

“公子,您比贼还要厉害。”

“是吗?”和平常不同,这次龙马的表情显得有些阴郁,因为这次的责任太重了。但是,必须做。他平常看似无所用心,但内心自有丘壑。

当晚,他们到北近江的小客栈木本投宿,进去之后便叫了晚饭,并要了两壶酒。

“藤兵卫,你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吗?”龙马隔着饭桌问藤兵卫。“是为了成大事。只是要做成大事,就不能拾人涕唾。”

龙马说,打破陈规才是真正的大事。所以,如果需要,像大名要点钱也无妨。在龙马暗自记下的语录中,有一句话就是“人生在于成事”。“不要羡慕他人的成绩,或者拾人涕唾。不管释迦、孔子,还是历代创业的帝王,走的都是一条没有先例的道路。”

“人生五十年。一旦有了志向,就得为了实现这个志向努力,选择能够成功的手段,不能气馁。即便不能成功,也要死在追逐志向的途中。生死乃是自然之理,故应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是龙马一直以来的观点。他常对朋友这么说,现在他又在客栈跟藤兵卫说起。

藤兵卫忽然颤抖一下,因为他看到龙马的眼睛里闪现出少见的阴森之气。

龙马和藤兵卫赶到越前福井,投宿于城下大和町一家叫烟草屋的客栈。

刚抵店中,龙马就问:“累了吗?”

“不。”

因为赶路太急,藤兵卫感觉浑身酸痛,脚都几乎抬不起来了。

龙马在卷纸上写了几笔,道:“那么你把这封信送到一个叫三冈八郎的藩士那里,他家在城下毛矢町南端。他是奉行,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毛矢町是武家町中的一个,位于城南足羽川的对岸,离此很远。去那里需要过福井城的外护城河,因此要乘小船过去。龙马始时也认为让藤兵卫连夜去怪为难他,但后来转念一想:小菜一碟嘛,这家伙是夜盗啊。

藤兵卫出去之后,龙马一气喝完一壶酒,便躺下,打着呼噜睡着了。

藤兵卫在夜晚的城下町一路小跑,来到佐佳枝町的渡口,从那里乘船,到了毛矢町,在岸上舟场町的武家府邸中挨家挨户地找,忽然,他在一家武士府邸门前停下了。不愧是小偷,感觉非常灵敏。

“这里是三冈大人家吗?”藤兵卫趴在看门人长屋的窗前问道。里面的人回答“是”。

“小的是土佐藩士坂本龙马先生派来的,有封信要交给三冈大人。”

“等等,等等。”看门人打开了墙边的小门。

真是气派。藤兵卫不由得用他那双小偷的眼睛打量起来。

看门人让他在小屋等候。不久,一个长脸大汉走了出来,问道:“你就是坂本君的下人?”

一口越前话。

“正是。”

“坂本君现在在烟草屋?”

“正是。”

“我马上就去。”

三冈让随从打着灯笼,让藤兵卫给他带路,来到外面。

三冈长相奇特,眼睛如星辰般闪闪发光。他现任越前藩殖产奉行,但是体格健壮,看起来像个剑客。他和龙马在大坂会过。二人别过之后就再也没见,但因为意气相投,已然是百年知己。

藤兵卫与三冈八郎一起,乘上足羽川的渡船。三冈坐在船尾,抱着双臂,头上是满天繁星。这个越前武士的巨大身影,从藤兵卫坐的位置看去,就像是水浒故事中的豪杰。

三冈八郎本来叫石五郎,是一个和他的风貌非常相称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听起来有草莽气,他本人不喜欢,于是改成了八郎。他比龙马年长六岁,此时三十五。

三冈家原本的俸禄是一百石,但这只是名义上的,实际领俸三十二石二斗,因此也可以说是贫家,家里吃的菜都是在自家院子所种,因此院子里都是粪肥的气味。住在足羽川南岸毛矢町的藩士们大多如此,因此在藩中经常被人称为“毛矢武士”,受人轻视。

八郎从小就不喜习字读书,而是爱干农活。这不是因为他多么喜欢耕作,而是因为好力作。这在时下喜读书做学问的武士中属于例外。作为汉文基本功的四书五经,他比别人足晚了十年,到十八岁才终于读完。但是,他对武艺却非常热心,耍枪的功夫一流。而且,这个在农活中锻炼出来的实用主义者,用自己独特的想法发明了一套长枪之术。剑术学的是真影流。十八岁时,他的剑法就已经相当高超,曾经连败五人。

但是,到了二十岁之后,他对另一件事产生了兴趣。“我藩为什么会这么贫困?”越前福井虽然是大藩,却穷困异常,连藩主都只穿棉布,吃简单的饭菜,节衣缩食,却没有成效。农夫则几乎都没有吃过大米,只是以麦子、土豆和萝卜为主食。

他困惑不解。虽然无人托付,但是他从二十岁那年便开始走访领地各村的农家,了解他们的收成,调查藩的年收入和支出,结果得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那就是即便全藩一年不吃不喝,每年也会出现两万两的赤字。更让人惊讶的是,藩府的税务官员和家老都不知道这个事实,而且即便了解,他们也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唯一的策略便是:节检。

于是,这个武夫将用于武术的合理办法用到了经济上,并且亲自实贱。同时,他开始跟随肥后出身的儒学学者横井小楠学习所谓的实用之学。

“到哪里都得坐船。”藤兵卫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说道。他指的是足羽川。这条河虽然从城中穿过,自古以来却没有桥。“真是不方便啊。”

“嗯。”夜风吹拂着抱着胳膊的三冈八郎。“很快就会建一座。”他小声说道。

三冈之所以受到藩公松平春岳的赏识,就是因为他那相信人能改变一切的信仰。但这是需要勇气的。以足羽川为例,因为这条河可以作为福井城的外护城河,一直以来藩府都从战术上考虑,不允许架桥。然而在三冈的脑子里,从来就容不下所谓习惯和因为古旧的权威而导致的不便。“不方便”对于三冈来说就是绝对的理由,他由此不断向藩府上奏此事。藩府最终做出了架桥的决定。

三冈在这五六年中担任过各种职务:一开始负责制造枪炮弹药,然后任兵器制造所所长、造船负责人,还在长崎任仓房设置管事,成为物产总会所创办人。可以说是他促成了越前福井藩的近代化。现在他是奉行。

龙马在大坂见到三冈八郎的时候,感到佩服的一点就是:“一个懂经济的武士。”

不仅如此,三冈还有一种想法:“尊王攘夷不是念经,而是要殖产兴业,制造船舶。”

“你和我想的一样。”龙马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

他们算得上是与众不同的“尊王攘夷志士”。有着共同而特别想法的两个人,产生了一种胜过骨肉至亲的感情。

不久,三冈和藤兵卫在对岸登陆,三冈八郎大步匆匆往前走。进了烟草屋的院子,他也不让人带路,便上了二楼。他一边在廊里大步走,一边喊道:“坂本君,你在哪里?”

“这里。”龙马起身。

“原来你在睡觉。”

“我从京都一路急行赶来。没能好好睡一觉。明天能见藩公吗?”

“我看了你的信。你要借五千两?”

“正是,少一钱也不行。”

“很难啊。”

三冈之所以说难,是因为这个善于理财的人知道现在藩库中还有多少钱。

但龙马就像个人室抢劫的强盗一般,道:“这么大的一个藩,怎么可能连五千两都没有?”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对三冈说教:有这五千两,日本就能重生。

龙马雄辩起来,有两点比较有名。其中一点就是旁征博引,却又十分通俗,而且风趣。据说后来他和中冈慎太郎去拜访在筑前太宰府闭居的三条实美时,把谨直的三条卿逗得前仰后合。

还有,当他激昂文字时,会不自觉地解开外罩的带子,放在嘴里,边嚼边说。他咬着衣带议论天下,最终带子会被他弄得湿漉漉的。他会拿起外罩,像玩杂技转手帕一样放在手上转。而且唾沬四溅,让对方如被雨淋。

“别转了。”听人这么说,他才惊觉失态,但还是会接着转。直到对方被他的口水淋湿。

在三冈面前,龙马也这么干。

“你非要问我为什么贵藩必须得为建立海军学校出钱不可,那简直是饿鬼道的理论。这么说,我坂本龙马又是为了什么不顾身家性命为国事奔走,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来贵藩借钱呢?”

“等等。”三冈一边擦脸,一边说道,“我可没说敝藩不该出钱。越前福井藩以明主春岳公为首,大家都不会说那些饿鬼道的理论。但凡是为了天下,哪怕是自己的藩没有了,也在所不惜。”三冈八郎只能这么说。他虽然是亲藩的家臣,却一直想着建立一个没有幕府的国家。为了这个目的,即便藩国没有了也没关系。“只是,我藩现在确实没有五千两。”

“但是有茶具,有刀剑吧,卖了换钱不就行了?”

“服了你。”三冈又擦了一把脸,佯怒道,“好了,我给你准备钱。明日就去见藩公。但是在藩公面前不要咬你那根带子。”

“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咬。”

“可恶。”三冈拿起酒壶。

龙马接了过来。二人沉默下来,越前的天地忽然变得安静。

越前福井侯松平春岳才华出众,是诸侯中的翘楚。他不仅仅有才华,虽然长得温文儒雅,却有豪杰的气质和胆量,厌恶旧习,敢于剔除一切弊病。

“龙马啊。”春岳刚一坐下,便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龙马就会心情愉快,一展笑颜。

龙马一本正经地伏在地上,小声致谢。“上次承蒙关照。”

为了开脱龙马的脱藩之罪,春岳和胜海舟各自使法帮了大忙。

“抬起头来。听说昨晚你在我家三冈面前吹了个大牛皮啊。”

“不、不是牛皮。”

“三冈说,龙马的议论姑且不提,实在拿你的口水没办法,才答应了你。你衣带上的缨子,都被你咬没了昵。”说完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用衣带换来五千两,了不起啊。”

龙马伏在地上,低声道:“多谢大人。”

随后他又微笑道:“大人您很快会获利的。”

按照胜海舟和龙马的想法,把聚集在京都的勤王浪人和诸藩的下级武士招进海军学校,让他们学会军舰和商船的操作方法之后,开一家西式运输公司,不仅和国内诸藩展开贸易,还要进行海外贸易。由此会产生利润。

在龙马看来,这五千两并不是打水漂的,而是投资。

单凭土佐的乡巴佬龙马的脑袋是不可能想到创建这样的商社的。熟悉海外形势的胜海舟日前便已经知道“股份公司”。他告诉龙马:“欧美人做大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股份公司就是这样一种机构。”

龙马当时高兴地拍腿道:“我们就干那个。把那些整天在京都挥刀杀人的家伙招来,让他们生金蛋。”

因此他们要建的与其说是一个海军学校,不如说是个商船学校,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商船会社。

龙马回到京都之后,在藩府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朝兵库出发了。他带着藤兵卫,急匆匆地沿着东山山麓的道路南下。行旅匆匆,他的脖子被晒得黝黑。

“公子,您身子可真壮啊。”寝待藤兵卫终于忍不住讽道。

“你累了吗?”

“哪里话,这算什么?”

兵库有胜海舟物色好的校址,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住宿之处应该已经快要建成。他此去是想看一下监工和住在兵库大财主生岛家的胜海舟。

“藤兵卫,你也要上我的船吗?”

“只要是和公子在一起,去哪儿都行。这都是前世的缘分,令人无奈啊。”藤兵卫叹了口气。

“我要推翻幕府,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将买卖做到中国、天竺和美国。日本国土狭小,除了用商船做生意之外,别无其他立国之法。”

“公子,您和其他勤王之士有点不同。”

藤兵卫一看到龙马这种蓬勃之气,就忍不住想:为了这个人,丢掉生命也值。

过了妙法院的长墙和今熊野的树林之后,天空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二人中午之前便到了寺田屋。龙马其实是想见见阿龙。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他现在真正的心情,就好比在观察一只奇怪的动物。

因为登势去参加亲戚的法事,阿龙照顾着店里的生意。

阿龙坐在柜后,茫然看着初夏的户外,前面泊船处的水面将阳光反射到藏青色的竹帘上,光影摇曳。就像走马灯一般。

坂本先生在做什么呢?她似乎看见龙马的身影映在了藏青色的帘子上。真是个怪人。阿龙险些笑出来。

不仅龙马,这里的登势,还有土佐藩府里龙马的朋友们,都与众不同。他们这些人都是以前阿龙的世界中不曾有的人。他们并不在意眼前小利。阿龙始时感觉自己就像是池塘里的鱼忽然被放到大海之中,有点不知所措,但是现在已经逐渐习惯了。可是,坂本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忽然,前方的阳光被一个身影挡住,大个子龙马走了进来。

阿龙吃了一惊,差点不能呼吸。刚才一直在想的那个人,忽然就像从她脑子里跳了出来,站在自己面前。

但是,龙马随即说出来的话,破坏了这美好的退想。

“饿了。快饿死了。”说着,他脱下草鞋。

“马上备饭。”

阿龙正要从柜台后站起来,龙马慢吞吞走了上来,道:“你坐柜台的样子,很是那么回事嘛。”

“哎呀,您别这么说。”阿龙羞涩地低下了头。奇怪的是,她只要一站在龙马面前,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非常贤淑。

这是为什么呢?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气。

龙马也觉得奇怪。一个京都的良家女子竟然长途跋涉到大坂,与无赖讲理,这让人难以想象。

“我在越前梦见你了。”

藤兵卫在院子里听见这话,惊讶地回过头来。

公子原来喜欢这个姑娘。他想。

“莫非……”龙马仍在跟阿龙说话,“莫非搞错人了?梦里那扯着大嗓门说话的,也有可能是老板娘登势呢。”

他在逗她。但是,她生不起气来。

“反正你先给我备饭吧。”

阿龙从柜台后站起来往里走,正要撩起布帘,只听龙马道:“等等。”

她的脖子洁白如玉。“您有什么吩咐?”

“嗯,你来。”龙马的表情很可疑。

会是什么事呢?阿龙走到龙马旁边,龙马却对着藤兵卫道:“阿龙令我动心。我一定要娶她。”

“好。”藤兵卫只能附和。

“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你也帮我求求她啊。”

看到龙马不像开玩笑,藤兵卫反而感到为难,苦笑不已。

这时龙马忽然伸手环住阿龙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阿龙甚至来不及发出惊讶的叫声。因为害羞,她不敢睁眼。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身为武士,就要堂堂正正地拥抱自己心仪的女子。三百年的儒家传统,似乎对龙马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比想象中要轻得多。龙马将阿龙放到地上。阿龙以袖掩面,夺门而去。

饭很快做好了。

“藤兵卫,你在这里吃吧。”龙马拍了拍旁边的榻榻米,他并不认为主从有制。“在美国,都是牵马的人选举将军。”

这都是他从胜那里听来的。但他非常喜欢这一点,最近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藤兵卫领会他的意思,于是坐到他的边上,道:“那我们就按美国将军的做法行事。”

“美国将军是什么?”阿龙听不明白。

“美国这个姐姐啊……”于是,龙马开始说起美国的平等思想。龙马所说的“姐姐”,其实就是“Nation”。

“靠大家投签决定。”

“姐姐投签?”

“是的。”

阿龙感到莫名其妙。

“听说华盛顿就是美国弗吉尼亚州一个寡妇的儿子。”龙马思维天马行空,“他曾经当过土地测量员,后来因为善于领兵,便当上了军官,然后逐渐成了将军。在此之前,美国曾经是英国的属国。几次与英国交战都失败了,但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由于他使美国走向独立,因此成为美国第一任大总统。以日本论就是德川家康似的人物。但是,他的子孙却不是大总统,这跟德川家不一样。”

“哎呀。”阿龙觉得很奇怪。

“在日本,从战国时代取得领地的将军、大名和武士,二百多年以来作威作福,无为徒食。所谓的政治,不过是为了一家一门的利益。但是在美国,政治是为了让鞋匠都能过好日子。这是因为大总统是由那些鞋匠选举出来的。我要建设一个那样的日本。”

龙马的思想,在他的那些同志中是少有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的。因此,就这一点,龙马便可以称作是维新史上的一个光辉奇迹。

用完饭,龙马拿起长刀,走出房间。

“您要去哪里?”阿龙忽然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

“去兵库。”龙马换上一双新草鞋。

“您不住下吗?”

“我还会来。”龙马晃了晃右肩,缓缓地迎着中午的烈日走了出去。

路上轻尘飞舞。阿龙跑到屋檐下,龙马已经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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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一〇、海军学堂

“坂本龙马还没到吗?”幕府代军舰奉行胜海舟躺在榻榻米上,看着院子里的紫薇花,问道。

“是,还没到。”年轻随从新谷道太郎在旁边的候见室回答。

海潮的腥味吹进了房里。

“神户原本只是一个非常偏僻的渔村。”

新谷道太郎多年后说道。

在庆应三年十二月初七开港之前,神户一直不为世人所知。要追究根底,仅在中出现过一个叫“生田森”的地名。如果说神户就在那附近,也许有人会想起来:哦,原来是那里。彼时,神户只是一个海边的渔村,一般将其归到西面的驿站兵库管辖。山阳道从村子中间经过。道路两边都是农家,海边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渔家,共五百户。

胜和龙马一起,要在这个无名小渔村,创建一个“神户军舰操练所”。

胜现住在神户村的地主生岛四郎大夫家中。

这是一座宏伟的院落。生岛家在平家繁盛的时代就已经声名显赫,曾经是控制这一带的乡下武士。到了德川时代,任村长。

家主四郎大夫在当地德高望重,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微笑。“在这么一个偏僻的穷渔村建海军所?世道真是变了啊。”他每次对胜说话,总是会摇摇头。

维新之后,胜回忆当时情形,手记中写道:“海军练习所位于今天的神户海关。我住生田森,广收门生,然后看到还有一些希望,便广置土地。”

他还写道:“村长名生岛四郎大夫。最初住于他家。当时,我告诉生岛,此地虽然不过是贫乏之地,但是早晚必成繁华之所。生岛半信半疑,买下土地。维新之后一坪竟然涨到几十日元之高,大赚一笔。之后虽然因为某些原因赔了一些,但现在依然是个大财主。出于尽量使用当地人的想法,我大量起用当地百姓,他们也非常乐意为我效力。其中很多人因此致富。原来我家看门人卖糖的女儿,已经成了一家气派茶馆的老板娘。因此我去神户,非常受欢迎。”

“哦,龙马,回来了啊。”胜忽地起身,看着前面说道。

龙马站在那里。刚到神户的他,顾不得拂去尘土,就点头施礼。

“钱怎么样?”胜担心的是这个。他怕藩中财政紧张的越前松平家拿不出那么多钱。

“拿到了。”

“哦。”

“越前藩的大坂仓府已经开始准备,不久就会送来。”

太好了,胜心想。胜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经常告诫自己:作为男人,不能因为毫末成功而忘形。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他摸了摸脸,道:“饿了。对,天也晚了,我们是现在就去看工地呢,还是先吃饭,明早再去?你选一个。”

“一边吃饭一边看工地吧。”龙马道。

“哦。”

跟打仗似的,胜心道。龙马是想让藤兵卫做好干粮,带到工地去。

真是个怪人,胜在一旁暗笑。要是别人说这话,他顶多认为那人很机灵,但是龙马这么说,他总觉滑稽。

一人出了生岛家,不久,就来到海边。题尺之前就涌动着海潮,龙马看着正在建筑的房屋,道:“快建好了。”墙壁已经粉刷完毕,就剩下安装门窗。

眼前是一片苍茫的沙滩,只能看到散布各处的渔家。

“木匠和泥瓦匠们都已经回去了。”胜走了进去,在玄关的式台坐下。不一刻,藤兵卫和新谷道太郎就带来了饭团。太阳消失在一之谷。

“万事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胜说。

为了这个学堂,幕府给了五千两预算,剩下的就是继续招收学员了。学堂的招生章程已经通知到了各藩。龙马也不断地劝说聚集在京都的浪人,很快便能召集几百人。

四人点着灯笼用饭。

“龙马,这个学堂将会成为新日本运转的动力。”胜嘎吱嘎吱地嚼着咸菜,道。

此前龙马也曾给老家的姐姐乙女写信。信的末尾总是“如此这般”,这就是他引以为豪的文章。

“最近,我成为天下无双的大军事学者胜麟太郎大先生的弟子。”他虚张声势地用两个“大”字向乙女炫耀。他应该是想对姐姐说,自己成了这位大先生的门人,因此了不起了。

“先生尤其看重,待如上宾。近日在距大坂八十里之外的兵库置海军教习所,购置有八九十米长的大船,各方召集弟子四五百人。达人(指自己)自见,实乃惊人之事。如此这般。龙。”

乙女在高知城下本町筋一丁目的坂本府读到这封信时,笑得前仰后合。乳母阿丫婆和老源头也都走了来,哈哈大笑。他们大概是认为:那个鼻涕虫,现在逞能耐呢。

就连最后读到信的权平也笑逐颜开,然后又皱着眉头道:“可是,这小子,不好好练剑,也不攘夷,玩什么船。这小子做的事,我搞不懂。”

在胜的努力下,神户军舰操练所的设立逐渐官方化。幕府也想在江户的越中岛建一所同样的学堂,在江户招收东边的学员,在神户招收西边的学员。但江户的计划仅仅止于构想。

按照龙马原来的构想,东西操练所的总督由一人来任,而且,此人不用幕吏,而由朝廷选任。学堂的经费也尽量不让幕府出,而是由西国诸藩分担。他打算建成私立学堂,而不是官办。但他的这个方案最终没能成功,学堂还是变成了官办。

操练所负责人是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与另外一人,教官的人选也已经大体确定。而要等一切完备,还要到一年之后。

龙马等不及所有的程序完备,决定在开所之前,成立“私立胜海舟塾”,招收学员,开始教学。

胜也赞成这个想法。“你是塾长,就按你想的做吧。”然后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文久三年五月的一天傍晚,诸藩藩士和浪人为了成为航海练习生,陆陆续续来到神户。龙马待在新建宿舍楼中的一间里,每天接待新生报到。

本月一下子来了二百人。龙马大姐的长子高松太郎也在其中。

“太郎,以前我常背着你玩,还记得吗?”

“记得。”

二人虽说是舅甥,年龄相差却并不太大,听到舅舅说自己以前经常骑在他脖子上玩,太郎有点抬不起头来。

“你要好好干啊。”

“是。”

新生当中还有一个“太郎”,那就是措崎太郎,乃槽崎龙的弟弟。

“你们二人同名呢,要好好相处。二人站在一处,竟像孪生的。更要亲密些啊。”龙马自觉很有意思,笑道。

曾经与龙马一起脱藩的泽村总之丞也来了,在高知城下被人称为赤面马之助的新宫马之助,同住在高知城下离龙马家不远的近藤长次郎、千屋寅之助等人也先后到来。

各藩也有很多人加人。对海事非常热心的萨摩藩前来的人数最多,大多后来都成为海军,比如伊东佑亨。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面色白晳、贵公子模样的青年。

“我是土佐藩士伊达小次郎。”他自报家门。

龙马笑了起来。“土佐藩可没有姓伊达的啊。你冒别藩的藩名,这可不行。”

“不,我是土佐藩士。有些内情不便说,我一直自称土佐藩士,今后也将如此。”

这个古怪的家伙,龙马想。一张端正的长脸,棱角分明,容貌端正,双眼炯炯有神,鼻梁高耸,有几分像洋人。

伊达乃是仙台侯、宇和岛侯的姓,他们的先祖为伊达政宗。纪州藩还有一个出名的国学学者,同时是该藩的重臣,叫伊达自得。龙马忽然想起这些,这才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有纪州口音。

“你是纪州人?”

听龙马这么问,青年并不惊慌,只是淡淡心道:呀,露馅了。于是自称是自得之子。这么说来,他是名门之后,如今也跟随潮流,成了脱藩浪人。顺便一提,他就是日后名动天下的陆奥宗光。

“真是让人吃惊。”胜在自己房里对龙马道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很意外。

“我们做的这事,就像是用官费召集了全日本的暴徒。”

来报名的几乎都是猛士,每天武斗争吵,接连不断。

幕府已经在京都组织了维护幕府权威和维持治安的浪士团新选组。有人认为,神户的训练所就像是勤王派的海上新选组。

“小龙。”胜说道,“你得好好管管他们。天下虽大,但是除了你坂本龙马,没有人做得了这些暴徒的总大将。”

奉承我,龙马感到有些可笑。但是仔细想来,一旦发生事故,可能会影响到代军舰奉行胜海舟的宦途。现在幕阁中那些恨胜的人,都已经开始到处散布谣言,说胜在神户召集不法浪人,煽动起事。

“我才不怕幕阁那些俗吏怎么说,我只想把这个学堂办好。”胜用江户人特有的卷舌音说,“小龙,这所学堂的管理就拜托你了。”

龙马每天都会接待五六个人来报到,非常忙碌。只是现在来的人虽多,却不见一个有才的。那个伊达小次郎倒是有点希望,龙马开始关注他。

他比龙马小九岁,今年二十。他的荐书是土佐藩上士中仅有的三个勤王志士之一大监察平井收二郎所写,身份保证人也是平井。但这个年轻人出身纪州藩名门,却伪称来自土佐……

“喂。”一天,龙马在塾长室看到那个年轻人茫然地站在院子里,便隔着窗子叫了一声。“你,是叫伊达小次郎吧?”

“不,不对,学生刚改了名,请叫我的新名。”

这小子真够麻烦的,龙马想。“什么名字?”

“陆奥阳之助宗光。”

“好名字。嗯,伊达乃陆奥之主,你就改成了这个姓。我这里有点心,你过来。”龙马的语气,就像是撒了点小米唤小鸡,年轻人大为恼火。“我不是孩童。”龙马想让他当副塾长。只是他竟然用点心来引诱副塾长的候选人,自然让人觉得未免有些轻率。

“抱歉。陆奥阳之助君,别介意,劳驾您过来一下如何?”

陆奥阳之助宗光这个简直就像是源平时代年轻武士一样的大个子,大步走到龙马跟前,坐了下来。“有何吩咐?”

“无事,只是想跟你说说话。”龙马是想试探他的才能,然后见机提拔。“能给我讲讲你的身世吗?我现在无聊得很。”

“无聊?真无礼。学生不是说评书的。”

是个有性格的人!但他还是条理清晰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祖父乃纪州藩参政,父亲伊达藤二郎号自得,学识一度受到纪州老藩公的赏识,被委以重任,司掌藩政,可谓平步青云。但大藩中经常会出现的情况在纪州藩也发生了,那就是藩厅与本藩驻江户藩府的对立。

纪州德川家乃是五十五万五千石的大藩,也是御三家中最有实力者。仅仅是士格以上的藩士就有七千,其中有两千驻扎江户藩府。江户藩府的总帅是家老水野土佐守,乃纪州新宫三万五千石的领主。陆奥阳之助的父亲是藩厅派的参谋长,与江户派水野不合,一直明争暗斗,老藩公去世后,便被软禁起来了。后来,处罚变本加厉。他家被没收了封地,贬为平民,一家人甚至被赶到高野山麓,成为农家。

彼时,阳之助名牛麼,只有九岁。他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对于藩国的处置非常不满,大怒,抱着祖传宝刀就要杀到藩国重臣家中。姐夫伊达五郎宗兴慌忙抱住了他。他反而抓住姐夫,问他为什么,一边哭一边与其争论,有时还会跑出去洗把脸,再回来与姐夫争论。九岁孩童如此性烈而善辩。

后来,其父得到赦免,封为七人扶持,回到了藩国。但唯独阳之助不想原谅藩国,十五岁便离家出走到了江户,在安井息轩和水本成美的私塾当书童,十九岁的时候,凭着一腔热血,变成了一个尊王攘夷的志士。其间,与土佐藩平井收二郎、乾退助等相识。退助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便领他拜谒老藩公容堂……

“所以,我一辈子都会痛恨纪州藩,铭记给我提供了保护的土佐藩的恩情。”他爱憎分明,痛恨不合理现象甚于父亲的敌人。

几天之后。

一早,龙马正在自己房里用早饭,英俊的陆奥阳之助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龙马面前。

“什么事?”龙马放下筷子问道。

“坂本先生,听说您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此事当真?”

“一早起来,为何说这个?”龙马有点不耐烦。

“学生是想问问您的剑术有多高明,能同时打败五六人吗?”

龙马拿起模子,他不想与这个年轻人理论。

“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啊。”陆奥紧紧地盯着龙马,说道。

龙马无奈,只好说:“你要真想知道,就让这里所有的学生一起上。”

“这就对了。”陆奥虽然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但已懂得如何操控人心。“能借您的功夫一用吗?”

“什么?”

“学生在江户时认识一个水户浪人,叫兜总助(甲总助),是个狂热的攘夷志士。他是神道无念流的剑术高手,在筑波山杀过人。最近京都的种种暗杀事件跟他似乎也有关系。”

“暗杀勤王之流。”

“他有五六个同伙。这些家伙离开了京都,现在躲在大坂。您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吗?”

“不知。”龙马仍旧吃着饭。

“他们打算暗杀幕府的代军舰奉行胜海舟先生。”

“啊,啊。”

龙马放下了筷子。这个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此事属实。兜总助等人听说胜海舟嘲笑并大骂攘夷,想利用他偶尔从神户去大坂城代衙门的机会,于路上将其杀掉。勤王志士当中,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认为只要杀人,便能推动时代前进。

“此事你向海舟先生禀告了吗?”

“禀过了。他笑说自己会小心。但是,学生却惹上了麻烦。”

“怎么回事?”

“将这个消息说给我的,是一个叫乾十郎的大和浪人。他与兜总助是同伙。兜等人埋伏之处,其实就是乾位于高丽桥鱼棚的家中。因为他常听我说起胜先生的事,非常敬慕先生的为人和才学。那些人后来知道乾出卖了他们,便要杀他。”

“你的朋友乾十郎是个什么样的人?”龙马问道。

“过激之士。”陆奥道。

“应当是,我料想定非稳重之人。多大年纪?”

“三十七。”

“年龄可不小啊。”

“是。”

陆奥过于老成,而年长的乾十郎反而冲动。

乾十郎生于大和五条。生身父母家住五条樱井寺南门对面的北之町。据说乾一族原本来自大和山中十津川乡宇宫原。乾十郎有着大和平原人没有的偏激,可能因为他身上流着山地人的血。

以思想激进而闻名天下的森田节斋在五条开了一家私塾。乾十郎一开始跟着节斋学习诗文,后来师从节斋之弟仁斋学习医术。再后来,他来到大坂,在高丽桥的医家坐堂,不久之后便在筋违桥东鱼棚开了一家自己的诊所。

早前,他从商家娶了一个老婆。她原本以为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大夫,但是没想到天天都有一些不安分的志士来到家中和他喝酒,大论时势,甚至挥舞着长刀吟诵诗文。看到丈夫这副样子,她害怕不已,最终回了娘家。当时她已经怀孕,后来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孩叫做井上松,住在曾根崎二丁目,一直活到昭和初年。她曾经调查了很多乾十郎的事迹。

乾十郎在这个“事件”之后加入了天诛组,作为其中的一员干将,在大河五条举兵,兵败后被捕,于元治元年七月十九在京都的六角监狱被幕吏残杀。

一直到大正初年,大坂和大和还有很多人知道乾的事迹。五条樱井寺的住持康成达伦氏便是其中之一。

“十郎经常会扎一些草垛,把它们当成幕府,拿刀猛砍,进行练习。他常一边大喊一边砍,附近的人听到都非常害怕。”

从大坂的传说来看,乾十郎作为大夫评价不高,可说是个庸医。据说某次他去给附近一个点心店的老太爷看病,对人家说无妨,开了药便回家。结果还没等他到家,便传来了老太爷暴死的消息。乾一脸严肃地拍手道:坏事了。样子非常可笑。

他是总发,不扎起来,而垂在肩上。因为他穿着菊水纹服,有人因此称他由井正雪。每当听人家这么叫,他便扬扬得意……

言归正传。

“你是说让我去保护乾十郎?”龙马问。

“是。兜总助等人总缠着他,事情万分紧急。学生把乾带过来,您许他在这里躲一阵子吧。”

“既然十万火急,我亲自去吧。乾是在大坂家中?”

龙马让寝待藤兵卫先行一步去了大坂,随后便和陆奥阳之助一起出发,傍晚大概就能赶到。

船场有一个叫御灵的神宫。神宫西侧南北向的大路上,鱼店鱗次栉比。这一带俗称鱼棚,倒是名副其实。“好大的鱼腥味。”龙马无奈地往前走着。

乾十郎的家就在这条小巷里面。陆奥阳之助费了很大劲才把粗糙的格子门打开。

“乾先生在吗?”

二人走进院子,里面有些昏暗。

有动静,还有个孩子在哭。乾现在的妻子叫亥生,是在高津北坂开了家私塾的成濑清左卫门的女儿。亥生战战兢競地走了出来,发现来客是陆奥之后,一下瘫倒在地。“哎呀,陆奥先生。”

“怎么了?”

“我丈夫被兜先生带走了。”

“啊?”

亥生说,就在一刻钟之前,乾才被带走。

“有个叫藤兵卫的人来过吧?”

“嗯。藤兵卫先生刚到,那几个人便闯了进来,对我丈夫说有话跟他讲,便将他带走了。”

“藤兵卫呢?”

“他说,如果陆奥先生来了,就让我告诉您,他去跟踪他们了。”

龙马坐在屋檐下,听着他们的对话,想,藤兵卫应该能够查明他们去了哪里。“陆奥君,我们等着。藤兵卫很快就会回来。”龙马抱着刀坐下。

不久,藤兵卫回来了,禀道:“爷,他们在难波新地一个叫吉田屋的客栈里。”三人马上朝那家客栈追去。但到了客栈,那里的人却说他们一伙刚刚离去。“去哪里了?”

“安治川口方向。”客找的女人战战競兢地说。

“陆奥君,安治川口人烟稀少,乾只怕凶多吉少。”龙马说着便迈开了步子。“据说对方有十三人呢。坂本先生,没事吧?”

“不打一架怎么知道行不行?”龙马大步赶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河堤上空空如也。

兜总助是三四流的勤王志士。天下大乱,他们便离开家乡,脱离藩籍,到京都和大坂混饭吃。只要他们跟着叫嚷“攘夷”,攘夷先锋长州藩便会多少给他们一点资助。不用为每天的饭食发愁,生活也有了活力,这让他们觉得很有意思。这些人做的便是杀人、恐吓和强借。即便做这些,他们也有一番道理,说是为了天下国家,而且本人也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乃是正义之举,因此比一般的犯罪更加恶劣。

新选组此时已经在京都活跃起来。幕府抱着以毒攻毒的想法,将与这些人同类之徒拉拢到己方,使其驻扎京都,捕杀攘夷浪人。

因此,那些三四流的志士心有畏惧,便不再接近京都,而不得不去京都的有为之士纷纷遭了新选组毒手。换句话说,兜总助这些末流之人,让一些有为志士在京都白白丢了性命。

闲话不提。

安治川口的河堤上,此时已经没有了行人。

兜等人便躲在河堤下面的草丛中。放眼看去,茂密的芦苇丛,可供百余人藏身。

“你出卖了我们,是也不是?”究用一口水户方言逼问。

矮个子的乾十郎一开始努力转身,拼命反驳,但是在十三个人的追问下,他的气力消耗殆尽,这时已是浑身发软。

“杀了他!”一个大和口音的人说道。

“好。”兜吩咐同伙,将备好的罪名牌插在松枝下,上书:此人借攘夷之名与尽忠报国之士相交,常与诸方周旋,将其动向通报敌方,其他天地难容之罪状,不一一枚举。因之加天诛者也。

“捆上!”兜吩咐道。

众人蜂拥而上,将乾十郎绑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将绳子挂在树枝上,把他吊了起来。

“是这样把他吊死呢,还是把他砍死呢,我再好好想想。”

兜等人开始看乾的笑话。乾之所以有这样的遭遇,大概也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容易被欺的性格。若非如此,别人也不会这么精心准备,给他上私刑。

这时,河堤上传来脚步声,正是龙马一行。

“藤兵卫!藤兵卫!”龙马喊道。声音消失在风中,很难听清楚。

“什么事?”

“河堤下面有人说话,你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吗?”

“我下去看看。”

藤兵卫说着弯腰便要下去。这时龙马拽住他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

“危险。下面有人,都拔出了刀。”说完,他回头看了看陆奥阳之助,问他能否借长刀一用。他那把二尺二寸的吉行,一旦到了用时便显得短了。

“这是伊达名刀。”

龙马拔出刀,硬推给陆奥。陆奥无法,只好将自己那把二尺八寸的长刀递给了龙马。

“陆奥君的长刀不错。”

龙马拔出大刀,在夕照中观看。

下面的人也察觉到上边的动静,有两三个从草丛里爬了出来,探头往河堤上一瞧,大吃一惊:河堤上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武士,着一条脏祷,腰带系在肚脐之下,正举着一把长刀观看。

“你是谁?”龙马对着草丛中的那双眼睛问道。

哧溜,那人顺着河堤滑了下去,沿岸一路小跑,将情况报告给了兜总助。龙马如疾风般奔下河堤,站在被吊在树上的乾跟前。龙马把大刀收进鞘中,道:“我是坂本龙马。”

兜总助等人大惊。此时在京畿一带的志士当中,龙马之名无人不晓。仅仅是北辰一刀流千叶武馆的剑术总教头这一头衔便足以将兜等人镇住。兜往后退了十几步。“坂本,你和武市先生虽是同志,却跟着幕臣胜海舟,舍弃攘夷之志,大肆宣扬开国航海论。”

“那是我坂本的攘夷论。我也不在此跟你们争执,要是听我的意见,就到神户来。你们先放了乾十郎。”他给身后的陆奥和藤兵卫递了个眼色,让他们解开了绳子。

兜握住刀柄。

“究,不要拔刀。”龙马用一种责备的口吻道,“不要那么性急。要是拔刀,我们就得打一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瞪住兜,用气势压倒他。要是没有这股气势,兜肯定会扑将过来。

兜已经没法拔刀,吓得面色苍白。

龙马身后,乾十郎身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他倒在芦苇丛中。陆奥阳之助和藤兵卫在一旁照看。

“藤兵卫先生,你能去叫顶轿子吗?”陆奥道。

藤兵卫跑开了。不一刻,他便带着一乘轿子回来。他正准备和陆奥一起将乾抬到河堤上,兜吼道:“等等,你们不能带他走!”

陆奥乃性急之人。“你说什么?”他大喊。

兜总助愤怒失态,不觉伸手去拔刀。“小子。”刀尚未拔出,兜忽然感到右手一阵剧痛。“啊!”他聋拉着手臂往后退。

“我没伤到你。”龙马这时已收刀入鞘,“兜,打架毫无用处。”

“坂本,今日我们就此罢手,再约他日比试比试。”

龙马等人安然离开。

第二天,兜便派人追到龙马投宿的道顿堀鸟毛屋,结果却不了了之。

究其原因,在陆奥宗光的相关资料中记得尤其详细:安治川口事件之后又起骚动。总助认为,坂本等人突然闯来,旁若无人救走十郎,令人不忍,于是便给坂本送去战书,约定地点决斗。坂本毫无惧意,对使者大声道:我坂本随时在天王寺境内恭候大驾。泽村总之丞听说此事,怕出事,便去了大坂城,找到胜,请求援助。胜不能坐视不管,便与小笠原图书头商议,叫来总助,将其安慰了一番,此事才算了结。

这件事了结后,陆奥阳之助开始对龙马百依百顺了。

“坂本先生的胆量真是让人吃惊。那家伙人称杀人魔总助,在同伙之间名头可是响当当的。”一天晚上,陆奥对人说道。

“乾十郎怎样了?”

“带着妻儿回到了大和的五条。他兄长在那里。”

没过多久,乾十郎便加入了天诛组。天诛组进入大和,袭击五条代官所时,便是当时住在五条的乾引路。天诛组溃灭之后,乾在大坂被捕,送往京都六角狱,受刑而死。乾在狱中曾经留下一首歌:“缚绳虽为鲜血染,一颗赤心永不变。”

言归正传。神户的军舰操练所只是定为官立,此外练习船、器材和燃料等都还没有到,无一点头绪。实质上,这个所谓的官立学堂还是胜海舟的私塾。

学员们每天只是听着胜海舟和龙马海吹,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弄到船。

“胜先生,真是让人头疼。”一日,龙马为难地对胜说道,“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已经有学员开始抱怨。”

每人每月能够拿到二两补贴,学员们当然不愁生计。而且,实际操作的课程虽然还没有开,但是赤松左京等人已经在教授理论科目了。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人学习英语。

龙马也学了一点,结果没多久便放弃了——记不住这种蚯蚓文。

“他们会不满。船舶学堂里没有船,这稍微有点怪。”二人商量之后,决定让学员到天保山冲的幕府汽船上做见习,让他们在大坂湾往来。

就在这时,学堂里的土佐藩士开始动摇。“坂本先生,在这种时候,我们可没心思学开军舰。”

此时,长州已经开始准备攘夷,他们在大海沿岸设置炮台,只要发现过往马关海峡的船舶中有外国的舰船,就发动炮击。文久三年的五月初十,他们炮击了美国的商船,同月二十三炮击了法国的军舰,三日后炮击荷兰军舰,六月初一炮击美国军舰。而长州藩则被击沉了庚申号和壬戌号两艘军舰。

在京都,奉行激进攘夷主义的长州控制了朝廷,形势变得紧迫,朝廷似乎很快便会下达断行锁国和对外决战的敕旨。

与此同时,土佐的政治形势却忽然趋向保守。一段时间以前,土佐的老藩公容堂便开始干预藩政,来到京都。这是一位非常重视仪表的藩主。看到容堂进京的祇园的艺伎们甚至说:“人们都说老藩公老藩公,还以为是个老头子,今天一看,好个英俊潇洒的男子。”

看到当时容堂进京时的样子,京都人无不惊讶。

那天,容堂骑一匹叫千载的骏马,着黑鱼子图案外罩、绛紫色锻袴,袴上绣着柏枝,身佩蜡色刀鞘的长短双刀。容堂此时年龄三十六岁,身长五尺六寸。曾有文字如此赞美他:“肤色白晳,面部圆润,眼中有异彩。”

藩中的勤王党知道容堂很久以前便有勤王之志,因此非常高兴,他们认为“时机到了”。但是,容堂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镇压藩中的勤王党。他的行为传到神户的学堂,土佐出身的学员们坐不住了。

第二部 一一、大奸容堂

镇压行动的元凶便是老藩公山内容堂。

龙马对这个大藩主,没有好感,此人太固执了。

当然长州藩的藩主完全被人左右,也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顽固的统治者更让人头疼。

在时代剧变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因此,在这种时候,藩国的领头人要么像织田信长那样,身先士卒,挥刀开拓新的时代,要么干脆随波逐流。但是,容堂作为一藩旧主,却像一个市井的隐士,冷眼旁观时代的潮流,还总是逆潮流而动,拼命坚持自己不合时宜的见地。这样的人,必然走向失败。

容堂最难对付的地方就是过于相信自己的才能和度量,龙马想。容堂常对自己腐朽的见地感到自豪。不仅自家的家臣,就连其他藩国的藩主,在他看来都愚蠢至极。龙马认为,仅凭过人的智慧和才识,在这种时势下,能有何用?依靠这一点本不可靠的东西,并自以为了不起,终究会成为失败者。而且即便拥有盖世的才智,被这种才智束缚的人也不过是一个蠢物。

智者容堂,拥有英雄的风貌。但不幸的是,他被自己的才智所累,同时也被出身所累。

容堂先祖山内一丰因在关原合战中有功,由挂川六万石一跃成为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大名。这些都是德川家的恩惠,因此在他心中,总是对德川家感恩戴德。

龙马认为,如果是个人,这是一种美德,但是作为一个大藩藩主,在思考一藩命运和日本的发展时,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容堂便被这种“美德”束缚。他为自己拥有这种“美德”而感动,而且,他在任何时候都怀着这种“美德”来观察时势。所以,容堂眼中的时势都是扭曲变形的,而不是正常的天下。

容堂只是在口头上提倡尊王攘夷,实际上他非常讨厌藩中的尊王之士。他认为他自己勤王是出于聪明才智,而其他人的勤王不过是出于无知的狂热,因此,不能放纵他们。勤王等同于一剂烈药,根据剂量的多少,有可能成为良药,但是也有可能成为毒药,葬送现在的社会秩序。

真是一个不幸的智者。

容堂非常厌恨浪人。对于那些群聚京都,出入公卿府邸,煽动雄藩藩士的浪人,他虽然并不像幕府一样认为他们是害群之马,却也认为他们不过是无用长物。“那些浪人能成什么大事?”他是贵族出身,当然会这么想。

而且,他热衷对自己藩国的控制,认为自己便是土佐的头脑。藩士只要像他的手脚一样按照自己的吩咐行动即可。他不希望手脚自己思考问题并擅自行动。

然而,大藩驻京都之人的异常行动成了时下的流行。他觉得他们是擅自确定藩国的方针政策,要将藩国拉到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此前,在京都权势极盛的时候,诸藩也在京都设置了一种叫京都留守居役的职位。赤穗浪人中有一个叫小野寺十内的老人。此人在播州浅野家是上士,领禄一百五十石,职位便是京都留守居役。在元禄太平时期,他们的职责便是观察京都流行的和服料子和装饰品,并报告给藩国,这是为了让本藩藩主后庭的女人能够跟上时代的流行。然后就是与京都的学者、歌人和画师们交往,谈些风流雅事。所以,十内夫妇非常擅长吟咏和歌,在赤穗四十七士中也是第一等的才人。但是到了幕末,留守居役的职责发生了巨大变化。

诸藩的京都周旋官、公用官和应接官等人皆成为京都论坛的中心势力,他们与诸藩的同职官员交往,到三本木一带的青楼,挥金如土。长州藩的桂小五郎、萨摩藩的大久保利通、会津藩的外岛机兵卫、一桥藩的涩泽荣一等便是代表人物。

土佐藩发生了政变,吉田东洋被暗杀,土佐的京都周旋官都是勤王党任职,以武市半平太、平井收二郎、间崎哲马等人为代表。他们使用藩费与别藩尤其是与激进的长州藩打交道,出入公卿府中,一改宫廷的空气,令朝廷极端攘夷。但是容堂一进京,便令他们“勿与别藩交际”,令他们回藩去。

不仅如此,平井、间崎和弘濑健太三人在东洋死后,为了举藩勤王,变动人事,拿到了中川宫的令旨,用此令旨恐吓藩国上层,实现了政变。这是一个重大的事实。老藩公再次将这些事情提出来,兴师问罪,于五月将这三人下狱,六月初八,命他们切腹自杀。龙马在神户听说间崎、平井和弘濑切腹的消息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如此一来,武市的勤王党也要瓦解了。他马上奔往京都藩府。龙马虽然和武市是朋友,但是却和武市党大为不同,想法不同,气质也不同。武市总是说那种虚话,龙马经常这样笑他。他所说的“虚话”,一是攘夷,另一便是“全藩勤王”。可那怎么可能实现呢?依龙马的性格,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落到实处。而武市半平太却喜空想。龙马早早便对藩内的勤王活动死心了,于是他走出藩国,不再把土佐藩放在眼中。但是,龙马也非常担心那些在藩内活动的人。藩内的那些勤王活动,就像孩童玩火,总有一天火会被灭掉。

龙马赶到河原町藩府的时候,开始下起大雨。府内非常安静。自从老藩公震怒,藩府内就像熄了火一般。如果没有其他藩的藩士和浪人出入,就没有一个人大声谈论时势。龙马觉得气氛怪异,一边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边大喊:“听说间崎等人切腹了,谁能告诉我详情?”

两边的房间一片寂静。

龙马到了长屋,敲着格子门,一边喊“告诉我”,一边往前走。前面的一扇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的脸长得就像米槠子。

“坂本先生。”他小声说道,“请进。”

龙马不认识他,估量大概刚从藩国来到京都不久。从他身上粗糙的棉服、朱鞘和长短双刀来看,应该是一个乡士。

“在下中岛作太郎信行。关于间崎先生的事,在下非常清楚。”他的眼睛烟炯有神。

龙马走进了房间。中岛双手捧着大茶碗递给龙马。龙马咕咚喝了一口,只是清水而已。龙马表情奇怪。

“在下以为您那么喊,嗓子肯定干了,所以……”中岛笑了。

此子可用,龙马想。他欣赏中岛的风趣。

作太郎,年十八岁,后来改名中岛信行,与坂垣退助一起倡导自由民权主义,任自由党副总理,封男爵,明治三十二年殁,此为后话。

中岛作太郎说,切腹时,间崎等人大义凛然。在狱中,间崎哲马没有笔,便用纸捻成字的形状,留下一首辞世诗。

<small>丈夫今日死何悲,略见圣朝复旧仪。</small>

<small>一事犹余千岁恨,京畿未树柏章旗。</small>

京都朝廷的威严,差不多已经恢复。这是他平生素志,既然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一点,今日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但是,在萨长成为京都朝廷的拥护势力的时候,唯独土佐的柏纹旗却无法竖立在京都,都是因为老藩公容堂的因循姑息。间崎在切腹之时,大骂容堂,年仅三十岁。

间崎的夫人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故在临死之际,间崎非常牵挂女儿,留下了一首歌:

弘濑健太常说“男人的肚子能否切得漂亮是靠男人的品格决定的”,经常研究切腹的方法。按照他的研究,切腹应该先刺入左腹,笔直向右,然后把刀尖挑向斜上方,以余势刺到左乳下面的要害之处,便能马上毙命。

当日,弘濑悠然坐在切腹之处,对介错人道:“在我的步骤结束之前不要砍掉我的头。”说完,他便按照自己的方法开始切腹,最终没有依靠介错人。

平井收二郎时年二十九,与龙马同岁。狱中,他用指甲在墙上刻了一首绝命诗,然后穿着一身清爽的白衣坐到切腹之处。介错人是年少时便与他一起到武馆学习剑术的同伴平田亮吉。其时亮吉脸色苍白,非常紧张。平井回过头去,鼓励他道:“放松点。”

他放松腹部,摸了一会儿。“走!”他握住短刀,喊了一声,便刺了下去。介错的亮吉不知所措,慌忙朝着他的头砍了下去。但是,因为手腕发抖,他的刀碰到了平井后脑勺上,被弹了回来。

“喂,告诉过你让你放松。”平井说道。这时他的脸已经因为痛苦而扭曲。

第二刀,平井人头落地。

“在下听说的就是这些。”中岛作太郎道。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房间里一片昏暗,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声音越来越近,头顶上的天空就像突然裂开了一样,一阵巨响。

“上天需要流血的牺牲。”龙马很少说这样诗意的话。“中庸妥协之道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社会。间崎等人虽死,但是总有一天,我会亲手颠覆天下,以慰英灵。”

中岛说,武市还未入狱,但不知接下来会怎样。

龙马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容貌有些奇怪,在心里将他称为“米槠子小子”。

这个十八岁的青年讲完之后,伏到地上,对龙马道:“求您让我去神户的学堂吧。”

龙马二话没说,答应下来,然后问道:“你那么喜欢船?”

“不喜欢。在河堤上看着淀川里三十石的船在河中摇摇晃晃,就感到头晕。”

“你都是沿着河堤往返于京都和大坂吗?”

“对。”

“那你还打算在海上行走?”

“您要是这么吩咐,我就可以去海上。但是您得告诉我在海上走路的方法。”

“你可真有意思。”

作太郎之所以要进学堂,不是因为要学习航海技术,多半是出于对龙马的敬慕。

龙马马上面见了藩府的要员,拜托其为中岛办理公派手续,允许他去神户学习航海技术。对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一切办妥,龙马便出了藩府。

他心血来潮,想到梨木町三条府去看望田鹤小姐。

“坂本先生。”三条府的看门人已经认识他了。只是让这个看门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鼎鼎大名的土佐藩士,每次来都不是拜访主人三条实美,而是找老夫人信受院的贴身侍女田鹤小姐。

三条卿乃是以长州藩为后盾的尊王攘夷激进派公卿。天下的攘夷志士在他身上寄予厚望。诸藩的藩士争相接近三条家,武市半平太等人也常出入府中。拉拢公卿,依靠宫廷的权威对抗幕府,是当时志士们的常用手段。

龙马也承认这是一条路,但是,他讨厌那些公卿。公卿对金钱没有任何抵抗力。先前,大老井伊直弼要与外国缔结开港条约时,为了得到敕许,给有实力的公卿送了很多钱,公卿们的态度因此大大软化。这件事已经是天下周知。

龙马倒是听说:“只有这位三条大人在公卿中非常罕见,洁身自好,无法用金钱通融。”但龙马对他依然没有兴趣。

由于信受院夫人出身于土佐山内家,房间有一些武家的风范。

“龙马又来了?”信受院夫人笑了起来。

“是。”田鹤小姐点了点头,道,“听说他最近在神户学习黑船技术,这会儿到京都来干什么呢?”

在信受院夫人面前,田鹤小姐故意如同担心兄弟般,皱起了眉头。

龙马被带到玄关旁边一个昏暗的房间,他每次来都在这里等田鹤小姐。

田鹤小姐走了进来,依然美丽。

“久违了。”田鹤小姐用她那特有的圆润声音说道。

“是啊。”龙马挠着后背道。

“痒吗?”

“对啊。”

他马上把手放回到腿上。刚才挠后背是无意识的,听田鹤小姐一说,自己才注意到。

“龙马先生总是很痒?”田鹤小姐觉得很好笑。他的领子这么脏,肯定总是会很痒。“你衣内不会生虱子了吧?”她忍住笑,歪头道。

“没有,哪有那东西。”

“是啊。要是在背上养虱子,女人会很讨厌,不愿意接近。哦,对了对了,说到女人,”田鹤小姐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问道,“槽崎将作的女儿,是叫阿龙吧,之后怎么样了?”

“我拜托伏见的船家客栈寺田屋的老板娘把她收为了养女。”

“然后呢?”

田鹤小姐对“然后”更感兴趣。

“什么意思?”

“只有这些?”

“是。”龙马又开始挠后背。

“别挠了。”

“嗯,好。”龙马用手使劲揪了揪发痒的那个地方,然后一本正经地将手放到腿上。

“没个女人在你身边照顾不行啊。有喜欢的吗?”

龙马无语。他喜欢田鹤小姐,但是,在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他跟田鹤小姐是不可能成为眷属的。江户的千叶佐那子情系龙马,二人虽门当户对,但对方是师父的女儿,家境优越。今后,他作为一介浪人,颠沛流离,不可能给佐那子幸福。还是阿龙吧。在这个广阔的世间,只有阿龙,如果没有龙马的保护,她便无法生存下去。正因如此,他才对阿龙倾注了对田鹤小姐和佐那子都没有的感情。

“龙马,我可对你说,我总觉得阿龙那个姑娘不会给你带来幸福。”

“我不需要幸福。”龙马道。

“你不能避开话题。”田鹤小姐逼视着他。这很少见。

最近田鹤小姐好像不怎么待见我,龙马暗叹。他不觉又开始挠后背。

田鹤小姐只有苦笑,道:“我们不说这个了。”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在嫉妒阿龙,感到尴尬。

二人换了话题。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一旦心中有了定数,便诸事不以为意,心胸磊落。龙马非常喜欢她这一点。他甚至有一种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但是他使劲克制着。

“龙马,你知道长州正在马关海峡与外国舰船打仗的事吗?”

攘夷急先锋长州藩已经开始行动了。长州藩于今年五月初十炮击美国商船,接着又对法国军舰、荷兰军舰和美国军舰发起炮轰。朝廷非常高兴,于六月初一向长州的藩主发出了圣旨,褒奖其战功。

“虽然我听别人说你变节成了开国论者,但是,听到长州藩的这种壮举,你不觉得大快人心吗?”

龙马佯装不明白。田鹤小姐支持攘夷,攘夷论是时下读书人的普遍观点。而且,京都朝廷中孝明天皇就是攘夷论最大的支持者。宫廷中,奉行激进攘夷主义的公卿已经掌握了主导权,三条实美便是其中最主要的人物。

田鹤小姐话中其实包含着一种责备:龙马,你到底在糊里糊涂地做什么?

龙马清楚这一点。

“田鹤小姐,您以前曾经说过您喜欢这样的男人。”

“什么样的?”

“即便天下人都觉得不对,只要自己认为正确,就果断前进。您还说,希望我成为那样的男人。”

“啊?”

“我就是那样的。”他又开始挠后背。

幕末长州藩全藩大暴走,甚至让人觉得整个藩都发狂了一般。说好听那叫做壮烈,难听些只能说那是无谋。

此时海内外的形势给历史的发展带来契机,而长州藩的暴动正好如一包炸药,炸翻了坚固的德川体制,引发了明治维新。

只能用“引发”这个词。日本史有其不可思议之处。

当时长州藩是真的准备与世界文明进行一场决战。攘夷战争的这种心情在这个藩已经带有一种宗教的味道,甚至可以将那场战争称为一种宗教性的战争。

他们当时完全已经把胜败与利害置之度外了。长州藩过激分子的状态,就像是煎锅里的蛤螺,只是一味地狂躁。这种狂躁当然能够成为列强侵略日本的借口,他们要是想做的话那么肯定能够做得到。但是,幸运的是,列强之间的相互牵制以及他们当时各自都有着复杂的国内情况,使得他们放弃了与日本进行战争。

还有,与当时的亚洲诸国不同,长州藩的攘夷活动之激烈,也让欧美人望而却步。他们感到,一旦与日本发生战争,很可能会陷入泥潭。即便能在攻打国门的战争中取得胜利,但在接下来的内陆战中,日本武士的游击战会很难对付。

而且,从地理上来说,日本是一个极东的岛国。远渡重洋到达日本的兵员、弹药和粮食都较难得到有效的补给。当时虽然是蒸汽船,但毕竟是烧炭的,只能在海上行驶二十天。接下来只能依靠船帆的推动行进,因此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补给。所以,列强没有马上行动。

还有一点,当然这本来是应该在这个故事的最后面来讲的,现在提一提,那就是:高杉晋作等长州藩的领导者用他们天才的头脑,拯救了这个危机。

不管怎么说,长州藩就是在幕末打破现状的炸药包。

文久年间,正好是美国国内发生南北战争之时。

龙马听胜海舟对他讲过那位叫林肯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大总统,知道他要解放美国的黑人奴隶。龙马还知道,美国的南部诸州脱离合众国试图独立,前年,南北战争便开始了,一直持续至今,意想不到的余波甚至影响到了日本。

北军的军舰怀俄明号为了搜索南军的阿拉巴马号,于文久三年春,驶入了日本近海。该舰正好得知美国的商船朋布洛克号在经过马关海峡时遭到炮轰受损的事件。

击沉了美国船!朝廷嘉奖其壮举。但长州藩的不幸是,怀俄明号此次是为执行军事任务,舰长下定了报复的决心。他们准备了几天。因为马关海峡海浪汹涌,他们便雇了两个日本船老大做向导。

五月二十八,怀俄明号起锚离开横滨港,于三十深夜在海峡的东面拋锚,偷偷地泊于此。黎明时分,他们开始在长州藩的海域悠悠航行,朝着城山炮台所在的海湾出发了。

看到是外国军舰,沿岸城山、龟山和彦岛等地的炮台开始用旧式青铜炮朝海上发射。但是,众炮射程不够。

怀俄明号已经调查过这一点,根本就不理会岸上炮火,继续往西行进。海峡变得越来越窄。海岸的大炮继续对准军舰发炮,但是依然射不到。最终,美国的军舰到了伸手便可以触到门司港的地方。

此处正好有三艘被长州藩视为宝贝的军舰停靠在那里,分别是庚申号、壬戌号和癸亥号。

怀俄明号舰长麦克德噶尔下令:“准备战斗!”

龟山炮台正在射击。前方长州藩军舰也匆忙做好了炮战准备,然后开始猛烈射击。但是,无论是从舰炮的数量还是威力来说,三舰加起来也比不上怀俄明号。

怀俄明号上飘起了战旗。

很快,炮弹便击中了龟山炮台,炮台沉默。接着,他们开始攻击在海峡中行驶的长州炮舰。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击沉了庚申号和壬戌号。然后,怀俄明号安然返回横滨。

六月初五,法国东洋舰队的两艘军舰来袭,击毁了海岸上的炮台,并让陆战队员登陆后摧毁了前田炮台,然后扬长而去。

长州沿岸的炮台在与外国军舰的交战中一败涂地。他们不仅牺牲了很多炮兵,而且失去了两艘军舰,大败。

尤其是与法国舰队交战的陆军战败的消息传来,让长州藩再次陷入极度的紧张。藩厅非常狼狈,因为他们一开始觉得,要是陆地战,不会如此。全日本的武士当时都这么认为,只要拿起刀枪作战,便没有人能胜过他们。

原本,不仅是日本人自己,就连洋人也都曾对日本人有一种恐惧感,他们觉得,如果除去武器赤身肉搏,是无法战胜日本人的。当时欧美的报纸上,经常会使用一些日语词汇的音译,比如SAMURAI(武士),RONIN(浪人)等。其义就是擅长用刀,彪悍不畏死,像疯子一样对人发动袭击。

洋人心有忌惮,这不可能不对他们的外交方针产生影响。在东海道的生麦村,英国商人被萨摩藩士斩杀的事件便影响了英国政府的外交决策。他们以强硬的态度向幕府索赔的同时,也努力避免发动日英战争。

所谓攘夷活动,如果单单是杀伤洋人或者像长州藩那样用旧式军队和列强的海军交战,那么便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们却通过这些行动让外国政府知道了一件事情——日本人和其他的亚洲人不同,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向心力。

日本能够成为土耳其以东唯一没被西方人殖民的国家,攘夷志士们的活动多少有些贡献。

长州藩并非愚昧无知。在六月初五战败的那一瞬间,他们便领悟到在此之前他们的攘夷完全是出于无知。

第二天,藩厅便叫来维新史上的天才高杉晋作,马上起用了他。

高杉立刻进言,提出“奇兵队”的构想,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批准。之后,他立即赶往马关,创设了一支没有士农工商身份之分的志愿军。此时高杉晋作年仅二十五。龙马当时与高杉有过一面之缘。

奇兵队诞生之后,成为日本最强的部队之一,后来作为革命军活跃在维新战争中。这支军队设立的更重要意义,是使得三百年的阶级社会开始在长州藩走向瓦解。

在这种形势下,田鹤小姐的意思是,龙马的表现让人着急。长州藩举起了攘夷的先锋之旗,民情越发激愤。在这种时候,龙马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田鹤小姐,您放远眼光来看我。天下的有志之士齐聚京都吵吵嚷嚷,不少我一个。”

“你可真是奇怪。”

“是啊,是奇怪。”

龙马说的是土佐方言。田鹤小姐能听懂。

“你自己也承认啊?”

“我并不是承认。这个世上的事情就像祭祀,看别人都吹着笛子敲着大鼓喊着拉花台,没有必要自己也跑过去拉,对吧,田鹤小姐?”

“那么你是在一旁看热闹的?”

“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呢?”

“我是那个从别的地方拉过来一个不同花台的人。”

田鹤小姐笑了起来。龙马的神户海军学堂大概就是他所说的不一样的花台。

“说到祭祀,我倒想起来了,当年城下的花台真漂亮啊。”田鹤小姐语气中带着对老家的怀念。

一到祭礼,各町都会精心准备各自的花台,各式各样、争奇斗艳。花台可以说是各町的人审美和创造力的体现。人们在台车上放几层棚子,每层上面装饰玩偶,制造出讽刺时势或者历史的戏剧场面,拉着抬着在城下展示。

还会有歌,歌词非常简单,一般是这样的:“来看,来看,往种崎町看,种崎町第一。”

这个藩不像其他藩,不拉做好的神舆或者山车,正是土佐藩的有趣之处。

“但你的花台还没有做出来。”

“我正在抓紧做。”

“真是慢性子。祭礼可都已经开始了。”

“那我就在第二年祭礼的时候拉出来吧。”

田鹤小姐觉得自己除了苦笑别无他法了。她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于是龙马马上告辞了。

“龙马,尽快把你的花台弄出来吧。”田鹤小姐把龙马送到门外。

龙马要去伏见。

从三条大桥往东拐的时候,东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龙马马上向南拐,不一会儿便到了通称为大佛街的大路上。

“好累。”他每次这样大声地自言自语一番之后,便会摸摸脸,喊着累,再往前。

不久,他来到大佛殿的西墙边。右手边是耳冢,对面是通往加茂川的庶民街。大佛殿的树林中,猫头鹰不停鸣叫。能够看到加茂川对面京都的灯火。

一天下来,他赶到京都,去了藩府,拜访田鹤小姐,然后赶往伏见,这原本就太勉强。现在离伏见还有二十四里,此时他的两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这位行路的武士爷。”忽然,一个老女人上来打招呼。

“什么事?”

“我这边有个小客栈,您这么累,不如来歇息一下如何?”

好像是出于好心。

“这一带也有客栈?”

“是给那些长期逗留的行商提供住宿的,不是特别干净,如果您不嫌弃……”

“多谢。伏见有一个我朝思暮想的女人等着我呢。我且拖着双脚再走一段。”他往前走了几步,但是脚不听使唤。

“真没办法。”龙马使劲捶了几下腿,才终于又走起来。

这时,前方一支打着灯笼的队伍走了过来。全都是武士,大概有十二三人,还有人扛着短矛。他们穿着制服外罩,浅黄底色的袖子上染着条纹,有点像戏剧中的赤穗浪人去报仇时穿的服装。

这就是京都有名的新选组?龙马正寻思时,队伍在龙马前面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把灯笼提起来照龙马的脸。灯笼上写着一个“诚”字。那人道:

“我们乃京都守护松平中将大人直接管辖的新选组。现正在城中巡视,例行询问。你属何藩?姓甚名谁?往何处去?”

“土州藩士,坂本龙马,前往伏见。”

只听队伍中有人“啊”了一声,一个身影跑到龙马跟前,竟是信夫左马之助。他大概是在幕府招收浪士的时候,加入了这个团体。

龙马心想,这下可遇到难缠的家伙了。

信夫左马之助一边对同伴道:“我认识这人。”一边便走近龙马,道:“坂本君,久违了。”

信夫已经吩咐好了。龙马右边有一个打着灯笼的,背后也站了两三个人。正面是巡逻队的主力。今晚的队长是新选组中以剑术闻名的副长助勤藤堂平助。他是江户浪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来历,据说是伊势津藩主藤堂和泉守的私生子。新选组的近藤勇刚在江户小石川小日向柳町开设天然理心流这一乡下流派的小武馆时,他便经常出入那里。性情干脆利落,有点江户庶民的气质。后来,他与新选组的谋士伊东甲子太郎一起离队,在萨摩藩的保护下,组织了一个叫御陵卫士的反幕团体,不久之后便与新选组的主力在油小路上演了巷战。他尽管凶猛如鬼神,最后还是战死。近藤非常欣赏他,多年之后仍在说:“唯有平助可惜了。”

此时他在队伍当中抱着胳膊,不知为什么,用一种非常热情的眼神看着龙马。

信夫左马之助离龙马有五六米远,他怕龙马拔刀相向。

对信夫的招呼,龙马却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可不认识你。

“坂本龙马,”信夫直呼其名,“我们负责驱赶城中的浮浪之徒。听说你已经脱藩,现在又说自己是藩士,有诈称身份的嫌疑。跟我们到祇园的会所走一趟。”

“你胡说什么?”龙马看着悬挂在东山山顶一轮镰刀般的弯月,大声道。与当年和信夫交手的时候相比,龙马已经成长了很多。他现在完全不想跟这种没有脑子专好打架的人发生任何争执。“我是不是土佐藩士,你到河原町的土佐藩府问问便知。要是嫌麻烦,就去那边。”说着,他扬起下巴指了指前头。那里有个智积院,四周林木环抱。那是老藩公山内容堂在京都的住处。

“也可以到智积院问问。你这样妨碍天下公道,让我为难。让开!”

“这家伙。”

信夫左马之助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将龙马除掉。

信夫想拔刀动粗。龙马已经恢复了体力,刚才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要发现对方要拔刀,就要先发制人。这就是剑术。这种技巧,龙马还是懂的。现在京都的藩士中,功夫能够出龙马之右者,不出三人。以前江户的诸流大比武便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这始终只是武力。真与人对峙,不能因为发现对方要拔刀便先发制人朝人砍去。因为一刀下去,会要人命。如果随意杀戮,定非正常人。

龙马忽然笑了,顿时让对方放松了下来。

“左马啊。”说着,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没有人能对一个朝自己笑的人下毒手。

“到此为止吧,我们二人一见面就斗,把我们之间的恩怨了结了吧。”

“了结?”信夫左马之助理解错了。

“我不是说人,是指恩怨。”

新选组是一个刽子手集团。对于杀人,他们完全没有规矩,也无理由。因为如果考虑到世间的礼法、作为武士的相互信赖以及剑道,便不可能轻易动手杀人。

刷——白刃在空中闪过。

不是信夫左马之助,而是一个在一旁为信夫的懦弱着急的男子,拔刀朝龙马砍来。

龙马往旁边移了一尺。

“我们不要进行无谓的打斗了。这样你争我打,能拯救天下吗?能成大事吗?来日用你们手上那把刀去杀洋人吧。”

信夫也拔出了长刀。他迈出了步子,接着,又往前跳了一大步。

突然,蓝色的火光在空中飞溅。信夫的长刀断成了两截。刀尖飞到了大佛殿的墙附近。

龙马将长刀收进鞘中。大概吉行也受损了。

“不跟你纠缠了。我着急赶路。”龙马向前走去。

虽被龙马的气势镇住,新选组巡查队仍非常机敏地将龙马包围住。

终究还是要打一架不成?龙马小心地注意着四方,也紧张起来。他虽然与人交过手,但是从来没有杀过人。

月亮在妙法院的上空升起,云疾飞而过。月亮不时躲到云后。

风吹拂着龙马蓬乱的鬓角,他眯起了眼。

他右手动了,弯下腰,扫视四方。拔剑、出招、后退,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新选组的灯笼落地,在风中滚动。

龙马背靠在路西侧的黑色板墙上,沿着墙往北走几步应该就有一片空地。他想要走。

“我谁也没砍到。”龙马用一种低粗的嗓音说道,“只是砍下了灯笼。”然后他嘿嘿地笑了,接着说道:“左马,要在以前,我定会跟你大打一场。我自认是个高手。但是现在我更懂得珍惜性命。”

新选组的人拔出刀,要再次将龙马包围。这些人专事杀人。三人一起扑上来,不管对方多么厉害,都敌不过他们的头儿近藤勇和土方岁三仿照赤穗浪人创造出来的这种战法。

“左马。”龙马无奈地说道,“看来你们准备一起上了。仔细想想,你算是干上了一件非同寻常的活儿。这种事不会长久,适可而止吧。”

信夫并不答话。

众人都不敢轻易扑过来。他们知道这是龙马在千叶武馆经常使的招术。

“我也有自己的大事业,而且现在才刚有了头绪。因此非常珍惜自己这条命。必然有一天,全日本都会依靠我。”月光淡淡地照在龙马脸上,“所以,我没有工夫跟你们纠缠。”

周围暗了下来。月亮被云遮住。虫子在龙马脚边鸣叫。

“如果你们愿意加入我的事业,我会非常欢迎。我教你们开船。我的事业就是穿越万里波涛,让全世界的海洋都变成日本的。日本很小。但是,大海不属于任何国家。以此为舞台赚大量的钱,创建一个新的日本。这难道不是男人的夙愿?我看你们个个都很出众。各位应该都是为侠义而赴汤蹈火的好汉。但是,那样的话,你们始终都没有走出自我。敞开心,敞开心,试着拥有肩负日本未来的志向。只要你们有了这个志向,日本这个担子扛在肩上也并不重。其实这很可悲,因为它现在比一个病弱的老太婆还要轻。”龙马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病弱的老太婆这种说法,勾起了他的无限感伤。

队伍中,有一个叫松井三郎的。他是水户藩的脱藩之人,修习神道无念流的剑术,来到京都以前,就曾经杀过两三个人。他的剑法变化多端,看似虚晃一招,实则击中对手。

此时松井往前跨了一步,用刀击地,然后又往前进了两步,大喝一声,朝着龙马的脸袭来。他的目的其实是手臂。

龙马忽然持刀指住对方眼睛,往后退,同时击中了松井的手臂。

“啊。”

刀应声落地。

龙马是用刀背砍的。

这时,队长藤堂平助从后边走了出来,道:“诸君,请退下。”

他吩咐了一声,拔出长刀,小小的个子朝龙马猛扑过来。

龙马急忙闪身。

藤堂平助的大刀扑了个空,当的一下刺穿了龙马背后的黑木板墙。藤堂赶快去拔。这是一个可乘之机。

龙马应该乘机出击,但是他没有。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龙马一边想一边将姿势变为左下段,开始沿着黑木板墙向前移动。

藤堂的长刀紧紧跟着龙马。他用刀尖指着龙马的眼睛,并像鹡鸽的尾巴一样颤动。

啊,他是藤堂平助。龙马看出对方使用的是北辰一刀流特有的剑法,终于想了起来。此人在玉池千叶修行,不是桶町千叶,达到了目录的级别。

藤堂应该也记得龙马。不管怎么说,龙马当时是桶町千叶的剑术教头,乃是千叶一门的高手。

藤堂开始慢慢地举刀,最终将姿势变为上段。他大喝一声扑了过来。龙马往后跳开一步,与此同时,将刀收进鞘中。

“罢了。”说着,龙马转身走开。

藤堂茫然地看着龙马。藤堂一开始就已经发现龙马便是桶町的剑术教头。不仅仅如此,当年龙马还在玉池千叶为他辅导过剑术。他差点唤一声“坂本先生”。但是,新选组内部非常复杂,他不想让同伴发现自己认识坂本龙马。

藤堂自认他以自己的方式救了龙马。

藤堂真是个怪人。龙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又走了二十几里路。到了伏见寺田屋,已是破晓时分。

因为是船家客找,这个时候正最忙碌。人们聚集在寺田屋前面的泊船处,靠着客栈领班的招呼和灯笼,准备乘上三十石船。

“登势老板娘,让我睡一觉。”龙马站在院子里喊道。

登势正坐在房间的一角,指挥男仆和女仆们干活。

“嗯。”她点了点头,迅速地扫视了一眼龙马。

刚跟人斗过啊,右边的袖子撕裂了,右肩上好像还有血迹,只是因为穿的是黑色纹服,看不清楚。

登势叫过一个男仆,小声吩咐道:“把精庵大夫叫来。快。”接着,她转头朝着里面喊道:“阿龙!”

阿龙走了出来。她惊奇地看着龙马,两颊泛起红晕。

“坂本先生。”登势道,“正好是登船的时候,客人刚刚离店,都还没有收拾。您先到阿龙的房间睡一会儿吧。”她笑了笑,又道:“在我房间也可以。只是我男人伊助高大魁梧,我可不想惹他生气。”

“在女人被窝里睡?”

“你不是也跟着令姐长大吗?我知道的,到了十三岁还跟着姐姐睡,还尿床。”

“胡说。”

龙马跟着阿龙到了她的房间,壁龛里放着月琴。

弹月琴的人即便在乐坊也属另类,而阿龙却十分擅长,甚至可以说是月琴名家。

这时,精庵带着徒弟到了。精庵让龙马脱掉上衣。

“是这里吧?”他把脸凑到龙马右肩,一脸凝重。

幸亏没有伤到骨头。伤口长约两寸,能够看到薄薄的一层脂肪。阿龙看起来有些害怕,但是依旧眼神坚定地看着龙马的伤口。

龙马本想让阿龙回避,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赤裸的上身,尤其是背上的卷毛。所以,他总是面向阿龙站着,挺起胸脯。

但阿龙看的是伤口,她并不在意龙马的身体。

“发生什么事了?”精庵问。

“是猫伤的。”

“看来是只很有意思的猫啊。带着两把刀吧?”

“是最近在京都流行的猫。”

精庵开始用烧酒清洗伤口。

“疼!”

龙马笑了起来。世间哪有疼得笑了的傻子?

“要是不好好洗洗,伤口会化脓。”

精庵在伤口处擦上药膏,缠上厚厚的纱布,便回去了。

阿龙责问道:“坂本先生,您为什么要和别人动刀?”

“实在无奈。”

“而且,听登势妈妈说,坂本先生的剑术名闻天下。这么好的功夫,您还受伤了。”

“丢人啊。”

龙马为了不伤到对方,用的是刀背。藤堂逼过来时,他挥刀挑起对方的刀尖,这时自己的刀刃伤到了肩膀。

“剑术这东西是学而不必用的。就连原本打算靠剑术吃饭的我都这样了。”

“坂本先生。”阿龙道,“要是您有个万一,我也不活了。”说毕,她满脸通红。这是非常重要的话,完全可以理解为情感的告白。龙马赧然。

“那种话没有意义。首先,我有大事要做,顾不得生死。你对这样一个人说出这种话,损失太大。对了,”龙马躺在被子上,说道,“让我听你弹月琴吧。”阿龙默默地站了起来,从壁龛里取出月琴,跪在龙马枕边。

琴就像圆月,据说正是由此得名。琴体是桐木做的,里面有两根非常细的金属丝,与表面的弦共鸣,能产生特有的余韵。

“阿龙擅长月琴。”龙马在给家乡的乙女写信的时候,特意提到了这一点,因为时下喜弹这种乐器,是领先时代的。

“弹什么呢?”阿龙一边调琴一边问道。

“弹《六段》?”

“古筝的曲目?”

“嗯。”

龙马第一次听月琴,不知道曲目。

“哦,原来这是跟琵琶一样弹啊。”

“嗯。”

阿龙开始弹了起来。

琴音与琴相似,又有点像琵琶,只是有时候声音非常尖锐,有一种让鼓膜发痒的余韵,非常有意思。

龙马不仅跟乙女学过剑术,还跟她学过三味弦,对乐器并非一窍不通。

这是一种悦耳的乐声,只是有时候会混杂着尖锐之音。这种音色和阿龙相似。

“怎么样?”阿龙担心龙马不喜欢,轻轻歪头问道。

“我在听。”

龙马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时他的伤口已经疼痛难忍了。

“我还弹得不好。”

“不是。”龙马微笑道,“继续弹。”

“我真的还弹得不好。而且,曲目也不熟。都说月琴应该跟着长崎的唐人学,所以我想去长崎。”

“那地方很远啊。”

“您能带我去一趟吗?”

“长崎好。将来推翻江户幕府的应该就是长崎的文化。”

“月琴能够推翻江户幕府吗?”

“是啊。‘据长崎以讨江户’,这在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名言。我也打算以长崎为根据地大展宏图。”

“到时候您一定要带我去。”阿龙一脸认真地看着龙马,说道。

龙马听着阿龙的月琴,呼呼睡去。

寺田屋房檐上方,太阳冉冉升起又落下。他定是累坏了。最近,他一直在东奔西走。

“咦,天还没亮。”龙马看着眼前的灯火,小声说道。他已经睡糊涂了。

“天亮了,又黑了。”阿龙在龙马枕边说道。

比起听到这句话,更让龙马吃惊的是阿龙一直跪在自己枕边守候。

“你一直在这里?”

“不。”阿龙摇了摇头,“有时过来看看。”

她怕龙马出事,于是每隔半小时便上来瞧瞧。

“我可不会死。”龙马坐了起来。

“但是,人都会死的。”

“不,我最近开始有点明白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龙马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大和有一座叫三上岳的山,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叫役小角的人开拓的。山上有一个庙堂,供奉着藏王权现。自从役小角在那里点上灯以来,那里的灯火持续了几百年不灭。人们所做的事情虽然有大小之分,但其实都是这样。总会有人接续下去,让灯亮着。做这种事的人,才不会湮灭。在西方,西比、西比利……”

龙马想说的是“文明”(civilization)这个词。要是寝待藤兵卫听了,大概会这么戏谑:“是等不及了吧。”

龙马想说的是,人们应该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作贡献。这样的话,人才会像三上岳上不灭的灯火一样,生生不息。

“所以,我不死。我要选择不死的人生。”

阿龙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龙马。这是出于感动。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她想。不怪阿龙,和龙马一样拥有这种生死观的人开始出现在日本史上,是在幕末。

初更的钟声响起时,一个体格精焊的武士出现在寺田屋的玄关。在如此炎热的季节,他还用宗十郎头巾蒙着脸。

“有些缘由不便讲,请允许我戴着头巾进去。坂本先生在吗?”他又说:“险些忘了,告诉坂本先生,我是在江户的千叶武馆跟他学剑的平助,他就知道了。”

“平助?”龙马坐起身来,问阿龙:“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阿龙上了二楼,从栏杆内往外边昏暗的路面看了看。没有人。

她跑下楼梯,发现龙马已经不在房里了。龙马此时正在店里低头看着院子里的藤堂平助。

“进来。”龙马道。

登势让阿龙把他们带到了二楼一个十叠的房间。她是想,万一发生争斗,地方宽对被袭击一方有利。登势事事想得周全。

龙马和藤堂在二楼面对面坐下。藤堂已经摘下了宗十郎头巾。

他几乎是平伏在地,郑重地向龙马施礼。不管怎么说,龙马是他在千叶武馆的师兄,而且曾经指导他练习。

“昨晚不巧,我们竟然以那种方式见面。”龙马笑道,他对藤堂并无恶意。此人虽无特别的才干,却是个性情爽快的好汉。

“在下是来向您道歉的。”

“道什么歉。你今天来,应当不只是因为这个吧。”

“正是。”

身为新选组的成员,私下到寺田屋来见龙马,仅仅因为这一点,便很可能会被肃清。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比新选组的管制更加严格。

“那么,有何事呢?”

“请您最近务必小心。因为涉及到机密,我不能跟您详细地说,但是请务必将我这句话记在心上。问题是……”藤堂道,“问题是那个信夫左马之助,他正在极力向近藤和土方建议除掉您。”

“随他去吧。”龙马让登势准备酒菜。“对了,听说清河八郎在江户死于非命。藤堂君,你知道详细情况吗?”

第二部 一二、清河之殇

幕末的剧目中,分别代表勤王和佐幕的两派人竞相登台。台上的背景是京都的东山。夜晚的加茂川上水雾缥渺,祇园的灯火和三本木的红灯在夜雾中闪烁,不久画面中便会出现晚上的三条大桥。

这时,解说者会说出几乎已经程式化的常套句子:“丑时三刻,东山三十六峰正在安然熟睡,忽然传来一阵剑戟相撞之声。”接着就是描述剑戟相斗场景的声音,用三味弦的曲子《越后狮子》伴奏,非常雄壮活泼,让每个听者都兴奋起来,手里捏着一把汗。

可以说,开辟了“东山十六峰剑戟之声动天下”这个时代的人就是出羽庄内的浪人清河八郎。

清河乃北辰一刀流的剑术高手,容貌清秀,身躯伟岸,不仅有学问和辩才,还擅谋略,行动雷厉风行,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此外,他还拥有殷实的家底。论才能,他在幕末群雄当中属于一等一的人物,只是“有百才而唯诚不足”,因此他的德行不足以受到万人拥戴,没有人甘愿为他抛舍性命。

俗语说,“背靠大树好乘凉”。龙马有土佐藩众人支持,西乡有萨摩藩,桂有长州藩,胜海舟有幕府,但是清河没有这种背景。所以,清河八郎要想干大事,就只能使用手段,四处游说。清河到九州游说,到处煽风点火。于是九州的有志之士无不奋起,陆陆续续来到京都和大坂。

清河一开始期待率领这些浪士跟萨摩藩一起举事,但是萨摩按兵不动,他期望落空,导致了文久二年四月二十三的寺田屋惨剧。浪士们留在京都,揭开了志士横行、天诛频发的序幕。

随后清河跑到江户,说动幕府招募浪士,并将其安置在京都。然而,清河一到京都,便试图将这些浪士改造成朝廷的亲卫兵,但未能成功,反而惹怒了幕府。后来,清河用欺骗的方式组成的浪士团中,留在京都的佐幕攘夷派组成了新选组。清河在京都一败涂地,孤影回到江户。这回他又把江户的同志聚在一起,计划火烧横滨的洋人居留地。

有一个词叫“不可端愧”,甚至让人觉得就是为了形容清河八郎这样的人而准备的。昨日还高歌勤王倒幕,让九州的志士齐聚京都,今天又将幕府操纵于股掌,以官方名义招募浪人,等浪人聚集起来,便马上去公卿处,巧妙劝说:“那浪士团应是朝廷御用。”

但是,被他玩弄的人并非傻子,之后都会发现被骗。他的“奇谋”被一一揭穿。

但是,清河很有“度量”。即便被人揭穿,他也只是笑一笑。一个奇谋被揭穿时,便已经开始思考下一个了。

策划成立了浪士团(其中的一部分人后来成为新选组成员,大部分则组成新征组)之后,他于文久三年晚春回到江户。很快,他便开始着手实施他的下一个奇谋。他与驻江户的长州藩士约定四月十五发起暴动,烧江户与横滨,杀洋人,由此引发外交纠纷,让幕府陷入困境。幕府已经侦知了这一切。江户幕府乃是史上最擅长密探者,尤其喜欢密告。这是一种应该感到自惭的能耐。

清河已经准备好了烧杀时用的炸弹。这是由上州伊势崎藩的火术名家竹田元记制作的。除此之外,为了对停泊在品川湾的黑船发动袭击,他甚至还准备了上船用的划子和梯子。

军费由清河的老友、交游甚广的活动家彦根蕃脱藩人石坂周造负责。此人在维新后去了越后,开始了当时还不为世间注目的石油开釆业,成为这个行业的先驱。石坂遍访江户的富商,让他们捐资,简直如强抢一般挨家挨户地要钱,伊势屋四郎兵卫三千两、伊势屋善兵卫一千两、田端屋淡右卫门一千两、坂仓清兵卫一千两、十一屋善八米八百袋……

清河的动静都传进了幕府。

其时有一个叫板仓周防守胜静的老中。后来他改称伊贺守,乃是备中松山的藩主,颇有吏才,性情稳重。后来,幕下英国公使馆翻译官萨道义第一次见到板仓的时候,对他颇有好感,说:“板仓是一位善良的绅士。”就连板仓这样的绅士,也无法摆脱幕府的看家本领——密探。板仓侦知了具体情况之后,便派出刺客去杀清河。

板仓选择的刺客为幕臣佐佐木唯三郎。时人认为他是使刀的高手。幕府的讲武所是当时剑坛的官方最高机构。他被提拔为讲武所的教头,由此可见他的实力。他并非生来就是幕臣。如果是出生在真正的旗本之家,先祖代代都在城中生活,体格柔弱,可能略懂风雅,但决不会杀人。佐佐木虽然擅长剑术,但他是否一流的剑客呢?通过修行剑术,达到一种心境,这样的人才被认为是剑道中的一流人物。佐佐木唯三郎绝非剑道一流人物,他只是一个杀手。有人认为,通过暗杀就能伸张正义,维护政治主张,他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

佐佐木原本是会津人,出自会津藩的名门手代木家。兄长手代木直右卫门在会津为了守护京都举藩进驻京都的时候,成为藩主松平容保左右手,负责照顾和管理会津藩手下的新选组。

唯三郎出身于手代木家,后来作为旗本佐佐木的养子继承了佐佐木家。再后来,他成为与新选组一同负责京都治安的见回组的队长,在鸟羽伏见战役中负伤,不久亡故。

清河正躺在同志、幕臣山冈铁太郎家中。他前一晚染了风寒,高烧不断。

“头痛得厉害。”清河面色苍白。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沐浴后,若无其事地去了一趟邻家高桥泥舟宅中。高桥正在做登城准备,看到清河的脸色,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了?”

清河称染了风寒。高桥夫人一听,正色劝他不要外出。

“不,我和老友已约好了。”清河摇头,然后向高桥夫人要了三个扇面,道:“我写了几首歌。”然后在扇面上写了下来。一共三首。其中的一首,虽然此时清河并无此意,但却成了他的辞世歌。

清河走出了高桥宅。他戴着韭山笠,穿一件黑外罩,里子乃甲斐绢,套灰色竖纹仙台平袴,长短双刀也非常气派,怎么看都像是食俸千石以上的大旗本。

他所说的老友,是住在麻布一桥出羽上之山藩藩府长屋的儒者金子与三郎。

金子出卖了清河。他通过藩主松平山城守向幕阁密告了此事,板仓马上派出佐佐木。此时金子在家中准备好了酒肴,等待旧友清河八郎来访。

这一天,江户天空响晴。

清河在约定的时间走进了麻布一桥上之山藩府,找到住在长屋的金子与三郎。二人很快便喝起酒来。

“不喝了,我伤风不适。”清河不肯再喝第二杯。

“有什么关系。我们好久不见了。”金子劝道。

这个上之山藩的儒者,曾经在安积艮斋的私塾与清河比肩,才能出众。他长着一副寒酸相,酒糟鼻,看人的时候总是有点贼眉鼠眼。

“来,来,陪我喝一杯。”

“我头痛得厉害。高桥夫人一再劝我不要出来,但我觉得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随便违约,否则有损信义,才坚持出来。”

“承情了。”金子拿着酒壶的手已经发抖,他背叛了这个朋友。

此时佐佐木已经埋伏好了。

他隐藏在赤羽桥西边一个简陋的茶店中,茶店门前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路。往西看去,过去几条街便是一桥,能够看到桥西上之山藩府的瓦楞墙。监视从藩府中出入的人,这里是最佳的地方。

“切忌大意。”佐佐木好几次这样告诫自己的搭档。清河是北辰一刀流的剑术高手,甚至开过武馆。

佐佐木唯三郎怕自己打不过他,还带来了讲武所的几个人,分别是高久保二郎、洼田千太郎、速见又四郎和中山周助。

清河还在喝酒。金子非常擅长劝酒,在午后的两个时辰内,清河已经喝了七八,他当然对金子没有丝毫怀疑。他们以前在安积塾是同窗,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昔日同窗会与幕府勾结到一起。

金子为什么会与幕府勾结呢?他是佐幕派上之山藩的儒者,藩主常向他咨询为政之事。但是,他却有清河这样一个朋友,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他感到恐惧。

清河起身告辞,是申时左右。他系上韭山笠的带子,但是因为喝多了酒,手在不停地抖,系了好半天。

清河很快便到了一桥。他一步踏上这座桥。

绝代谋士竟然被小人所害,只能说这就是天命。一向自信满满的清河,从来都认为自己才能玩弄别人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最终被人玩弄。

清河虽是个谋士,但也不过是出身于出羽地方战国以来豪族的少爷。

他怀中有一张尊王攘夷的同志联名状,上面记录着他于朋友知己中冷眼相中之人的名字。其中既有幕臣山冈铁太郎、松万,也有萨摩藩的益满休之助、伊牟田尚平,水户的住谷寅之助,天诛组的头领之一藤本铁石,在池田屋之变中负伤后被刑吏所杀的京都的西川耕藏,在土佐勤王之狱中自裁的间崎哲马等人。由此可见他交友之广。内中有坂本龙马的名字。大概因为同为北辰一刀流门下弟子,清河才把龙马的名字写了进去。这是清河计划中参予横滨烧抢的同志名簿,其时正在神户村、京都和大坂奔走的龙马完全不知情。如果这个名单落到幕府手里,将会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

清河将名单放进怀中。

刺客佐佐木唯三郎飞快地给同伙速见又四郎递了个眼色:来了!

二人移步向前。右手是架在东西走向的污水河上的中桥。左手边是柳泽侯藩府的墙壁,向西延伸。路很窄。

洼田千太郎等三人则潜伏在一桥东侧附近。

五个剑客对付一个谋士。

暗杀者不管什么武士道,只要能把人杀掉就好。而且,清河现在被金子灌得酩酊大醉,加之风寒发烧,头脑昏沉。

虽说清河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也敌不过这些精心安排。

但是清河的功夫不可小觑。这种想法始终在佐佐木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他又想出了一招。暗杀者似乎总能想出常人想不到的点子。

清河过了一桥,朝赤羽桥方向而去,佐佐木与速见装作偶然遇到他,对面走来招呼道:“哎呀,清河先生。”

另外三个人跑到了清河背后。

听到有人招呼,清河停下脚步。

“您不记得了?我是在先生组建浪士团的时候代表幕府方负责此事的佐佐木唯三郎。现在是讲武所剑术教头。”他低头哈腰地说道。客气得让人觉得奇怪。佐佐木彬彬有礼地摘下斗笠,解下带子。这都是他的计策。

清河见对方摘下斗笠跟自己打招呼,不得已也只得解开斗笠上的带子。他将右手中的铁扇放进怀中,正要解带子,背后的速见又四郎拔出刀朝他脑袋砍去。清河的斗笠裂开了一个口子,脑袋也被砍伤。

“中计了!”清河马上握住刀柄。

然而,前面的佐佐木唯三郎拔出他引以为豪的小太刀,迅速朝清河的脖子右侧挥去。

鲜血四溅。

“好恨——”这是清河倒地时留下的最后一言。他重重摔倒在地,立刻气绝身亡。

“要慎重。”速见又四郎又朝着尸体砍了一刀。这个任职于讲武所的剑客,因为过于兴奋,手有点不听使唤。他一刀下去,砍到清河下巴,仅仅是损坏了尸体。

清河遇害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传到了马食町的石坂周造耳朵里。石坂马上想到了复仇。但他转念一想,不能让清河的头烦和那份联名状落入幕吏手中,便马上叫了一顶四人抬的软轿,赶到现场。

石坂胆力过人。到现场,只见藩府位于附近的有马家和松平山城守的足轻已出来,负责守卫。看样子很难接近。

石坂想出一计。他憋红了脸,对守卫之人道:“听说倒在那里的那个人是清河八郎。此人是小的的仇人。君父之仇不戴天,请让我给尸体一刀,以解仇恨。要是不让我去,您就是我的仇人,我要杀了您。”

他说着拔出长刀,众人畏惧不是他的对手,纷纷退避,闪开了一条道。

石坂大步走向前去,一手抓住清河的头,一手伸进他怀中,取出了联名状……

龙马抱臂而坐,默然不语。

坐在他对面的新选组副长助勤藤堂周平见到他可怕的表情,不忍再说,低下了头。

清河短暂而又忙碌的一生,令龙马感慨万千。清河倜傥不羁,将来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人出现了。龙马对清河多有不满,认为他使用太多的计谋。谋略这种东西,有时百无一用。如果九十九件事都走正途,而一件釆用奇谋,会非常奏效。真正以奇谋著称的名士,是指这样的人。

清河恃才傲物,滥用谋略,这是龙马对清河的第一不满事。此外,清河拉拢人,却没得到人心,所以,功败垂成,被自己的同志拋弃。寺田屋事件便是铁例。清河有百策而少功。

清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缺点,把失败归罪于世人的愚昧与同志的懦弱无能。在龙马所知清河所作歌中,有这么一首:

他肯定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的策略不为世人接受呢?

除此之外,清河看人的眼光过于苛刻。他怨恶同志的无能,把别人的谨慎当成怯懦。而且,他攻击对方时像刀子一样犀利。即便对方服输,他也不会罢休,常是把人置于死地而后快。所以,他难免招致别人的怨恨。

龙马则认为,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平常说话喝酒时,即便与别人争论取胜,也无意义。对方输了,也定不会服气,仅仅会认为自己丢了面子,接下来定会找个机会复仇。清河即便是在喝酒时与人发生争执,也经常露出一脸不可一世的微笑,不把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休。

“藤堂君,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风云人物啊。”

“是吗?”

藤堂的语气有些不屑。在藤堂眼中,清河不过是一个背叛者。

“坂本先生,您敬服清河吗?”

“敬服?”龙马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道,“这个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大丈夫之死,就应该如清河那样壮烈。再谈谈他吧。”

藤堂平助原本就非常讨厌清河八郎,他曾被清河戏弄。

当时听说幕府招募浪人的消息,是平助以及同流派的山南敬助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在江户小石川小日向柳町开设天然理心流武馆的近藤勇。

小石川境内自夏天以来便流疫不断,虽然疫情有所好转,但是几乎已经没有门人再来这个乡下流派的小武馆习武了。

近藤的这个武馆原本就被同行讽为“芋头武馆”。他的这个流派适合实战,不擅长竹刀,因此便收留一些其他流派的剑客作为食客,当其他流派的剑客来比武时,便让这些食客应对。北辰一刀流的藤堂平助、山南敬助和神道无念流的永仓新八便是这样进来的。

清河承担了幕府的浪士招募之责,让他的同志跑到江户的各个武馆中,募集人员。那人没去近藤的小武馆。出身于大流派的藤堂等食客从以前的同门师兄弟口中听到招募的消息,便将此事告诉了近藤。

近藤与土方岁三、冲田总司等武馆的骨干商量之后,决定应征。他们关了武馆,于文久三年二月初四在小石川传通院集合,与其他二百多人一起接受清河的训练。

当月二十三日到达京都,他被分到洛西壬生村。第二天傍晚,清河便将他们叫到壬生新德寺,演说了一番。众人无不惊讶。

“各位,你们这次是为保护将军上洛而进京,但是,这不过是名义如此,真正的目的是成为尊王攘夷的先锋。我马上便会向朝廷上奏此事。”

其间,浪人们陷入混乱自不待说,经过种种曲折,大多数人回了江户,一部分人则与清河决裂,留在了京都。这就是新选组的起源。他们很快便成为京都守护松平容保直辖的浪人,开始镇压留在京都行事的“不法浪人”。

此事已过半载。

“清河总是失败。但是,暂且不论他的做法是否正确,他的失败总是会导致意外的结果。”龙马道。

清河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众人,众人又呼朋引伴,一起到了京都,导致“志士”横行。这次,清河在关东募集的浪人到了京都之后,反而促成了镇压西国志士的新选组。这些可谓都是缘于清河。

可是意外接连发生,路数完全变了样子,就连清河自己都惊讶不已。这就是前面所说的“东山三十六峰剑戟之声动天下”的时代。

“藤堂君,出于同门之谊,我才对你这样说,离开新选组吧。”龙马说道。

“但是……”

“我知道。你是想说,新选组的口号是尊王攘夷,职责是守护皇城,甚至还得到了中川宫的嘉奖,可对?但是,新选组实际上并未行尊王攘夷之事,而是斩杀尊王攘夷之士的凶手。这种机构,难道不是为了维护幕府的权力吗?”

龙马没有使用“走狗”这个词。因为他认为,在说服对方的时候,言辞不能过于激烈。若是清河,便会用这样的词,结果只能招致别人怨恨,而不会将事情办成。

“藤堂君,我和德川家并没有仇恨。但是,你好好地从历史的角度想一想。很久以前,京都的贵族政治走向腐朽的时候,日本陷入混乱。那时,赖朝在关东兴起,建立了武家政权,才终于使天下稳定。足利幕府式微之后,日本进入战国乱世,信长横空出世,赶走了足利家,打破比睿山延历寺等旧秩序和权力,试图建立一种新的政治体制。现在的德川幕府也一样。他们在外交上软弱无能。虽然也与洋人签订条约,但不过是像一个卑躬屈膝的奴婢,签的都是不平等条约。而且,为政应该是为了让庶民过上好日子。但是,德川幕府却是为了将军家的延续和繁荣而存在的。世上哪有如此愚昧的政权?”

藤堂不明白龙马的话。武士就是要对主人尽忠,大名就要效忠德川家。这就是武士作为武士存在的理由。

近藤勇也如此。他认为诸大名被时势左右,忘了对将军家的忠义,因此要奋起保卫幕府。他原本出身于武州多摩上石原的农家。此地是幕府直辖,那里的农民都以将军直辖地百姓自居。近藤之所以决定成为将军的最后一块盾牌,大概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出身背景。

“藤堂君,德川家为了保证自家的存续,将三千万人的身份固定死,从家康时至今日,制度和法令一成不变。仅凭这一点,我们就要把他们当成日本的敌人。”

“敌人?”

这种观点,藤堂还是第一次听到。

“对,是敌人。即便不是敌人,就以现在这种腐朽的制度,也无法让日本发展。我们必须改变现状,创建适合日本人的制度和法律。藤堂君,你是日本人,不是德川家的人。你愿意投奔日本人的敌人,干那些杀人勾当吗?”

藤堂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这一夜,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寺田屋。

“那个壬生浪人回去了?”

登势走了进来。

她讲究穿着。昼夜船进出港时,她会穿一件黑领短褂,忙碌之后,便会像戏里的人下了舞台般,马上换别的衣服。她也并不穿太精致的衣服,喜欢那些较朴素的黑色条纹布,和服内衣的颜色也都较暗沉,而且不化妆。到三九寒天,也不穿袜子,高高的脚背非常漂亮。

“回了。”龙马躺着说道。

“那个壬生浪人该不会是来杀您的吧?”

所谓的壬生浪人,是在新选组成立初期,京都百姓给他们取的异称,缘于驻扎在洛西壬生村。

“他叫做藤堂平助,曾同在江户千叶武馆,是个不错的人,性情直爽。”

“可是,他是壬生浪人。”

登势认为好男儿不会加入新选组那样的组织。她之所以如此厌恶新选组,有着一个非常深层次的原因:几百年来,京都人对关东的权力一直怀有反感。

“即便是壬生浪人,也有各种的。对人不能有偏见。”龙马道。

“那位藤堂先生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背影,有气无力的样子,显得很失落。”

“他们也很苦恼啊。”

“壬生浪人也会苦恼?”

“对,新选组里的队员也是各种各样的。像近藤勇和土方岁三这种头领,定然十分顽固,拿一把剑闯荡江湖,但是那些出身于千叶门北辰一刀流的人,就不会像近藤和土方那样。那里有千叶门的山南敬助、藤堂平助……”

“千叶门人为什么不一样呢?”

“周作大先生受到水户烈公(德川齐昭)的赏识,得其俸禄。功夫胜过其父、且跟我要好的荣次郎去年病逝,生前他曾经任水户家驻江户的大番组。三子道三郎去年已经晋升大番格。所以武馆深受水户尊王攘夷思想的影响。门下弟子大半是水户藩士,他们又影响了其他藩的门人。藤堂平助、山南敬助出于千叶,是免不了受影响的。”

“哦。”登势听了,越发觉得男人的事有趣。

“藤堂和近藤等人一起创建了新选组,结果却成了幕府的走狗。他肯定也异常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龙马继续说道,“在这种时势下,烦恼是无用的,只有依靠心中的信念。”

幸运的是,龙马的伤口没有化脓。但登势坚持让他留下来养伤,他便在寺田屋住了下来。龙马在寺田屋的这几天,阿龙明显非常高兴。心思灵敏的登势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心情复杂。

他们二人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吧?这种猜测中带着一丝嫉妒。

登势常听龙马说起家乡的姐姐乙女,她把自己当成了乙女的替身,照顾着龙马。她清楚自己的心——我对龙马有好感。她甚至觉得这不是一般的好感,而像女人对男人的好感。但她有时又认为不是那种好感——如果没有我,他就没法照顾自己。是这种心情吧……就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虽然登势并不表露出来,实际上她非常担心龙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阿龙是一个好姑娘,但却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她心里这样认为。阿龙只会弹月琴,懂插花和茶道,完全不会下厨和女工。不仅不会,还非常讨厌。

我有点多管闲事,但是真的不想让阿龙嫁给龙马,她想。登势认为千叶家的佐那子跟龙马最为般配。听说还有一位田鹤小姐,但是二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不太可能走到一起。

只是照登势的性情,她不会对养女阿龙说:“不能老去坂本先生的房间打扰他。”她不想让人觉得这是出于嫉妒。但是即便没有人这么想,登势自己也已经注意到这种阴郁的女人心。所以,她最终还是克制了这种冲动。

登势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但是阿龙好像完全不知道登势的这种心思。对这些事情不敏感,也正是她的优点。

她整天待在龙马的房里。此时也如此。龙马正在给老家的乙女写信,阿龙便一直坐在他旁边。

信上说,希望乙女给他寄一些书到寺田屋。这些书不是龙马自己要读的,都是些女人休闲时的读物,比如小笠原流诸礼、新叶和歌集、字帖之类。乙女看了,应该会奇怪。

阿龙在一边探过头来,看着龙马写信。

“喂喂,看人家写信很不礼貌。”龙马道。

“不,我要看。”

阿龙跟龙马已经混熟了。

“真拿你没办法。我正想着让家里寄一些书来,让你好好学学礼数。到时候,你可不能再这么无礼了。”

虽然听到龙马在骂自己,但是看到他眼里的笑意,阿龙一点都不害怕。

“让我看看。”阿龙孩子气地把头伸了过来。

“不行。”

龙马实际上已经被阿龙身上的女人气息迷住了,心中一动,想要抱住她。

“但是,说到礼数,您才应该好好学学呢。”这一点让阿龙觉得可笑。像龙马这样天下第一不讲礼数的男人,为什么要让自己读那些书呢?

“我是天生的,跟你不一样。你是个女人,有个女人的样子较好。”

“为什么?”

“傻子。人生于世就当如此。我怕你嫁不出去,才写信给你要书。”

“我不嫁人。”

“还是嫁人妥当。”龙马继续写信,“阿龙,你到一边去。”

龙马闻着阿龙的体香,感觉自己血直往上涌。

“坂本先生,虽然我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女子,但是您这样说话,也太无礼了。”

“我是不讲礼数的,一直如此。但你是个女子,这样可不行,会嫁不出去的。”

“可是,”阿龙略想了想,道,“要是那样,我就嫁给一个不讲礼数的人。”

“哈哈哈,傻子。在这广阔的世间,还有第二个我这样的吗?”龙马装作不懂阿龙在说什么,奋笔疾书。

“先生,您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我谁也不嫁,就嫁给您。”龙马忽地停下笔,沉默良久,道:“阿龙,你可不能这么吓喊人。”他不再写信了,他的手在颤抖,写不了字。“都因为你这些无聊的话,看,我都写不了信了。”他苦笑不已。

“无聊的话?”

阿龙有点生气。不是阿龙性急,她是着恼了。一般来说,女子向男子告白,都是出于万不得已,只有像阿龙这样的女子,才会下定决心说出口。

他却不当回事,竟然说是无聊的话。他怎么能这么说?阿龙急了。

龙马也恼了,茫然地看着信上的文字。我也想要这个女子。他赌气似的这样想。男欢女爱乃是人之常情。龙马想抱住阿龙,把她按倒在地上。但他还是努力地克制着这种冲动。难道她不明白吗?他想大吼一声浑蛋。对自己,也是对阿龙。一个房间里坐着两个蠢人。龙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阿龙,你先不要说话了。”

他本想再考虑一下这件事,阿龙却撅起嘴来,表情分明是说:这还用你说!我不想跟你说话。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似乎在说:一辈子都不要再理你了。

良久,龙马方道:“阿龙,你嫁给我太不值了。”

“你是什么意思?”龙马的话过于意外,阿龙不觉反问道。

“我是为了推翻德川幕府而生的。大事未竟之前不谈婚嫁。因为我没有时间疼爱你。”

“不用你疼我。”

“但是我想。”

“啊……”

“推翻幕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倩。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多人会失去宝贵的生命。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一员。你嫁给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意思。”

藤堂平助自从与龙马别后,日渐抑郁起来。

龙马说得对,他想。“必须促进日本文明的进步。既然不怕死,就应该为这番事业奉献生命。”龙马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他耳边。龙马还说:“如果不想这样,就辞掉这种随时会丢命的活计,回老家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

在千叶武馆时,我就敬服他。他跟我说过一次话,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时的喜悦。藤堂不是个理性之人,他是凭着一腔热血而行动。如果别人对他说同样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听,但是听龙马这么说,他却全都记在了心里。

但是,他不明白。他决定和山南敬助商量。山南敬助是一同从江户来的同志,也是同门师兄,现在是新选组的副长。藤堂相信,他将这个秘密告诉山南,山南会理解自己,绝不会告诉别人。

山南听后,温厚地笑着点了点头,道:“平助,此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本来,新选组的成立与山南和藤堂关系重大。听说幕府招募浪人这个消息的,是在江户的剑客和攘夷志士中交游甚广的山南和藤堂。二人见了清河八郎的同志石坂周造,听他讲述他们的真正用意,还听到了一个秘密:不久之后,便会在京都举起尊王攘夷的旗帜。所以,他们才向近藤和土方建议一起应征。近藤勇和土方岁三听到这个建议,都动了心。近藤和土方同为武州多摩出身,同为天然理心流近藤周斋门下的弟子。近藤成为周斋的养子,继承了家业。土方是周斋经济上的保护人日野驿站里正佐藤彦五郎之妻阿伸的弟弟,因此在武馆中格外受尊重,与近藤为八拜之交的结义弟兄。

这二人为防万一,到幕府的浪人总管松平上总介忠敏府中去打听幕府的真正意图。只是松平和清河不同,作为幕臣,他说:“此举是为护卫京都。”这正是二人想要的答案。

所以,原本山南、藤堂和近藤、土方就心志不一。

“平助,此事你万万不可跟人提起。”山南敬助用一口仙台口音说道,“土佐的坂本先生?我在江户武馆学剑的时候就认识他。当时他是桶町的剑术教头,较少往来。但是见到了他肯定能认出我。”

“嗯,我们都是同门啊。”

说到“同门”的时候,藤堂加重了语气,这种关系有时候甚至比血缘关系更深厚。新选组的近藤勇、土方岁三、冲田总司和井上源三郎这几个天然理心流出身的人,即便不说话,只要递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意。山南和藤堂等其他流派出身的人,因为自新选组创立伊始便是骨干,因此受到特别的优待,但却始终被当成外人。所以对于山南来说,曾任桶町千叶剑术教头的同门坂本龙马,比近藤和土方等更为亲切。

“所以,”山南道,“倒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我对时势的认识,跟坂本先生是一样的。”

“哦?”藤堂很紧张。

“但是藤堂君,既然已经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我曾试图改变近藤和土方二人的想法,但是那二人就是不听。我已经放弃了。”

“放弃?”

“对,放弃了。只是万事都有时机。等时机到了,说不定就会有改变。藤堂君,在这个时机到来之前,千万不要草率行事,白白牺牲。”

“我明白。”

“把这事交给我就行。你且做好自己的事情。”

“是。”藤堂虽然这样应着,心中依然不解,“但是,组里有人想要杀掉坂本先生,就是信夫左马之助。”

“不就是同僚吗?”

“是。但是,以现在新选组的情况来看,即便我是队长,也没法阻止信夫的行动。因为站在新选组的立场上,信夫的行动才是正义的。”

“是。”

当时,信夫左马之助与队里的四个人商议,准备刺杀龙马。

信夫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想利用队里的一个叫与助的密探把龙马引诱出来。与助便去了伏见寺田屋。

其时龙马和阿龙正在闲谈。

“什么,与助?”龙马坐起身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啊。

街上一片阒静,酉时的钟声刚刚响过不久。

“是,据说是长州藩桂小五郎先生派来的。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请您务必去一趟河原町的长州藩府,连轿子都给您预备好了。”一个仆人说道。

“有桂的信吗?”

“没有。”

“哦。”

龙马大感古怪。在时下的武士之间,很少会有使者不带主人的信直接传话的。龙马感到不解。但他觉得,如果真的是桂的使者,自己不去不太合适。

因为当时的长州藩说服了朝廷,通过朝廷给幕府施压,正筹备一个惊天动地的计划。这个计划就是把之前一部分攘夷浪人在横滨火烧洋人建筑、杀洋人,以及在长州藩和萨摩藩等地进行的局部对外战争变成国家事业。以天子攘夷御驾亲征的形式,让天皇前往石清水八幡宫或者大和欞原宫。一旦天子握剑御驾亲征,幕府和诸大名就只能加入到攘夷战争中去。为了实现这个目的,长州藩府中的益田右卫门介、根来上总、久坂玄瑞、桂小五郎和中村九郎等人去京都的各强藩藩府中进行游说,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这是圣意。”长州藩利用这一流行的权威说法,说服各方。“圣意”或许从奈良之后,就再没有过。

幕府和诸大名都对长州打出的这个王牌感到非常无奈,不,应该说是痛恨。对于长州独占天皇权威的做法感到憎恶的,首先是幕府,其次便是萨摩。

长州该不是想创建新的幕府吧?西乡隆盛真正开始怀疑长州的动机就是在这个时候。

龙马以攘夷论者自居,实际上他有自己的一套开国理论。他是反对长州藩的行动的。

既然是桂有事跟我商量,就必须得去。他想。

登势和阿龙都劝他不要去,但他就是不听,下了楼梯走到院子里。

来到房檐下,龙马便紧紧地盯住与助,道:“你就是与助?”

与助在轿子旁边屈膝向龙马施礼。不愧是新选组的密探,非常擅长演戏。“正是在下。”说话的时候,他还故意模仿长州的口音。真是想得周全。

轿子非常精致。一些市井大夫经常会坐这样的轿子。龙马抱着长刀坐了上去。

就在此前不久,新选组的信夫左马之助与四个同伴一起,从洛西壬生村驻所出发了。

“与助干得漂亮。”信夫将左手伸入怀中。他故意没有着和服,而是穿了黑棉纹服和马袴,里面还套着锁子甲。有了这件锁子甲,动手时便不易受伤。

信夫左马之助大声说着话从走廊里经过。藤堂平助正好在房里,信夫所谓“埋伏在大佛街道”等言全都被平助听了个正着。他大吃一惊:该不会是针对坂本先生吧?他担心起来,去了山南敬助的房间。“山南兄,有件事情要拜托你。我要出去一趟,别人问起,就说我跟你一起在你房里喝酒,可行?”

“明白。”山南并不详细地打听理由。他就是这样的人。

藤堂偷偷地出了屯营,在旁边大和郡山藩府的后门叫了一乘轿子,着急地吩咐:“到大佛七条。”他在轿子里用宗十郎头巾蒙上了面。

龙马坐的轿子一路沿着京町大街往前走,到了偏僻的街巷。龙马不由得又奇怪起来。与助在轿子旁边跑着,却听不到脚步声。如果是一介跟班,不会有此功夫。他心念一动,顿生疑窦该不会是捕吏吧?罢了,且见机行事。

龙马坐在轿子里,握住刀柄。他这个人天生就不防人,不久便放松下来,有了困意。

轿夫喘着粗气往前跑。过了稻荷、东福寺。天空有几许星光,街上并非漆黑一片。

信夫左马之助等人到达大佛街道七条西角的时候,他们要去的那个茶店已经关门了。

“叫门。”信夫说道。

他的同伴使劲敲门,茶店老板一脸不高兴地打开了雨窗。

“我们是会津中将大人辖下新选组。有公事借用你的店,开门!”他们蛮横地吩咐道。

“是。”老板有些不高兴地应了。

“上酒。”

“抱歉,小店已经打烊了。”老板一边搓着手一边面带微笑说,这可以说就是京都人骨子里的那种倔犟。“对不住,没有酒。”

“那桶里是什么?”信夫指着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问道。

“那是水。”

京都人对长州藩非常有好感。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理由。长州藩有意在京都花了很多钱,得到了民心。长州人原本就擅长此道,他们知道,要想在京都做成大事,就得借京都人之手,所以把大量的钱用到了花街柳巷。自然,祇园和三本木喜欢长州人的艺伎便多了起来,出入那里的商家也受到感染。甚至附近的百姓都非常欢迎长州人。

后来长州因为萨摩和会津的阴谋被赶出京都,之后陆续发生了池田屋惨案、蛤御门之变、长州征伐等骚乱。新选组的成员只要遇到长州人,不管是在哪里,都会当场斩杀。但是即便如此,京都人依然同情长州人,很多百姓经常为他们提供避难之处。因此,幕府特意在京都二十多个告示处发出布告:“长州假托勤王之名,用种种手段蛊惑人心。或有人听信他们,云云。”幕府试图用这种办法收回被长州藩拉拢的人心。

这位茶店老板即便不是因喜欢长州而不喜欢幕府,也能很明显地看出来他非常讨厌新选组。

“水,你说那是水?要不是水,我可饶不了你。”信夫打开那个新桶的盖子,抱住桶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是水。

“老板。要是旧桶也就罢了,你这新桶里竟然装着水。你这个店,该不是把水当酒卖吧?”信夫仍然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藤堂平助用宗十郎头巾蒙着面,坐在茶店的内院。他比信夫先一步到了这个茶店,布置好了一切。

“老板,我是新选组的副长助勤藤堂平助。”他到了店里,取下蒙面的头巾,彬彬有礼地说道。

藤堂有一双孩童般清澈的眼睛。甚至连老板都在心里想:新选组里也有这等人物?

“新选组里都是些浪人,不是个个都明事理。我负责前来监察不法属下。”

“是。”老板相信藤堂。

“一会儿便会有五个自称是新选组组员的人来这里。有人说他们四处强借,打砸抢。但是我没有证据。我想借你里面的房间一用,看看到底会是什么情形。这是一点小意思,就当酒钱了。”说着,他往老板手中塞了一些钱。

“只是,老板。”藤堂又道,“那些家伙酒品不好,喝了酒便不知道会捅出什么乱子。你就告诉他们说这里没有酒,在桶里灌上水。”

“知道了。”

老板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信夫等人果然来到了这里,而且要酒。

“您这是什么话?小的这家小店,已经经营了二十年。把水当成酒卖,怎么能卖二十年呢?”

这是一个争强好胜的老板。在一提到新选组就心惊胆战的形势下,虽说有藤堂给他做后盾,但是他这样说也实在危险。万一对方一怒之下拔刀将他砍了,那就白白丢了性命。

“这老东西。”信夫大怒,“你敢对武士说这种话,再说一遍?”

信夫刷地拔出了长刀。

老板慌了神,脸色苍白地逃到里屋去了。信夫没有往里追,只是拿起桶来,朝着院子里的灶台扔去。咣当一声,锅破碎了。时下锅在百姓的生活中非常重要。而且还有一种三宝荒神的信仰,因此人们都将灶台视为神明。

老板气得浑身发抖。藤堂安抚道:“我们会给你赔偿。”

藤堂穿着老板借给他的衣服,打扮成町人模样,撅着屁股,在腰间插了一把刀,用宗十郎头巾蒙着面,样子非常奇怪。

龙马的轿子进了京都。

“抬轿的,停下!”龙马道。从伏见到这里已经走了二十里的路程,他感觉腰有些酸疼。“我自己走。”

龙马正要出来,跟在轿子旁边的与助慌忙走到跟前,道:“爷,马上就到了。您看,那边能看到三十三间堂的大银杏吧。七条就在那附近。”

龙马给了轿夫几个酒钱,对与助道:“与助,你好古怪。”说着便走出轿来。

“您是什么意思?”

“刚才说话还带着长州口音,现在就没有了。”

与助无言以对,将右手里提着的灯笼换到左手,然后把右手伸到怀中,里面好像藏着短刀或者捕棍。

龙马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越来越像是密探了。龙马觉得心烦。要不是被这个蠢货骗出来,现在自己应该还在跟阿龙说那些重要的事呢。阿龙说什么要嫁给我。嫁也好娶也罢,得先保住命。龙马环视一眼,但是他眼睛不好,到了夜里更是看不清楚。

“与助啊。”龙马用一种朋友的口吻叫道。

与助有些放松警慑。“嗎,什么事?”

“应该是有人埋伏着。我眼睛不好。你干脆告诉我,他们埋伏在哪里。”

“爷,他们在……”与助险些说了出来,慌忙住口。

“与助,我和你都是大活人,看在我们俩都是大活人的分上,你告诉我。”

“爷,没有,没有人埋伏。”

“不要那么说。”龙马边走边说,“你是没关系。被杀的人是我,那可不得了。”

“说得在理。”与助不由得开始认真起来,附和道。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非常狼狈。真是个奇怪的武士,我的脑子都乱了。

与助一直在町奉行所当密探,现在顺便也替新选组办事。因为职业的关系,他自认为很明白这个世界,但是,遇到这样的武士,还是第一次。虽然只是初次接触,却让人备觉亲切。此人不是个坏人,他暗想,于是忽然说道:“爷,他们在七条的茶店。到那里还要再过一条街,您要多加小心。”说完,他吹灭了灯笼,消失在黑暗中。

“啊,是吗?”龙马正要向与助道谢,与助已经不见了。与助说的七条茶店,不就在那边吗?龙马非常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想杀我呢?

他大步向前,当三十三间堂的大银杏树映入龙马眼帘的时候,忽然从房檐下跳出一个人来。龙马往后一跳,已经到了另一边的房檐下。路很窄。

终于来了,龙马甚至没有时间调整呼吸。一把长刀嗖地落了下来。龙马闪身。刀从龙马右手边划下,砍中了柱子。

龙马跳到街中央。这时,前面出现了两个黑影,词时朝着龙马扑来。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龙马一弯身,朝着其中一个扑过去,抄他的双脚。在对方倒地的那一瞬间,他从他身上跳了过去,终于拔出刀来。借此机会,他调整好了呼吸。

对方跳了起来。他甩刀背朝着他们砍去。

“啊!”其中一个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刀背其实就像铁棒。龙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概颧骨被击碎了。

刚才在房檐下的那个家伙,从龙马背后扑了过来。龙马往旁边一跳,摘下一户人家的格子门。

对方朝这边扑来。龙马使劲朝着对方的胳膊砸去,然后一边朝旁边闪身,一边开始数人数。五个。

其中一人已经倒下。被砸中胳膊的那个人,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拿起刀,摆好姿势。

这些家伙都穿着锁子甲。龙马开始生气了。

一个人扑了过来。龙马闪身避过,然后朝对方的右胸刺去。那人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但是,长刀并没有进去几分,大概只是锁子甲被击破。

还有三个人。他正想着,一个黑影疾风般冲到龙马跟前。

不好。龙马忙用刀柄接住了对方这一刀。

二人这样僵持着。

“哟,是信夫左马之助啊。”龙马装作吃惊的样子。

“正是啊。”

他们对峙着,努力不让对方腾出长刀。腕力运用到这个程度最好。如果用力太大,对方便会借力打力。这是一个剑客生命攸关的时刻。

“信夫,你可真难捉摸。你这种人懂得剑法,实在麻烦。”

“你也很执著。”信夫说着,开始巧妙地用力往前压。

龙马并不理会他。一不小心就会抬起胳膊。这时,对方会趁机砍他。

看起来,这种相持局面对信夫左马之助不利。龙马是个大块头,信夫被龙马压迫着。

“葛西,葛西。”信夫喊道,“都到现在了,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呢?还不上。”

由于张口说话,积蓄在信夫丹田的气力开始往上走。龙马借机利用自己的优势将刀顶到了信夫的脖子上,然后迅速用左脚绊住信夫的右脚,将他踢翻在地。

信夫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在倒地的一瞬间,他挥刀朝龙马砍来。龙马慌忙闪身,用刀尖顶住了信夫的刀。

信夫的刀咣当落地。龙马将大刀踢到一边,用刀尖顶住了他的喉咙。“不要动。”

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有人将敌手杀掉之后,便消失了。

那会是谁呢?龙马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这些家伙的上司藤堂平助。

“信夫,我很忙。说实话,我可没有工夫陪你玩。你只是奉命行事吧?”

“是。”

“那你告诉近藤和土方。要想杀我的话,先来跟我谈谈。他们堂堂之人,应该不至于这么下作。”龙马往后退了一步,收起长刀,直接回了寺田屋。

登势和阿龙都忧心不已,不敢入睡,坐等龙马回来。登势忙道:“我刚派了个人,正要去看看呢。”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有点事。”

龙马马上回了房间,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了半个时辰,第二日一大早便离开伏见,朝着神户村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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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一三、京都政变

文久三年夏,时势剧烈变动。

坂本龙马虽然已经成长为时机一到便能揭竿而起的人物,而且对时势的变化也敏感起来,但是这个时候他依旧没有加入到风云斗争当中去。他脱离了京都的志士群,热衷于他的海军事业。回到了家乡的武市半平太甚至非常愤慨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龙马到底在干什么?”龙马听罢,只是笑笑,并不解释。“光靠一张嘴,是改变不了社会的。”龙马对自己的同志说道。

这一时期龙马的唯一目标便是创建一支舰队。接下来利用舰队经营海运业,将利润用作讨幕的资金。一旦打起仗来,便卸掉船上的货物,放上炮弹,以其威力震慑天下。他的这种做法在外人看来有些奇怪。但是,他从不轻易向人说起这个想法,即便是对两个“文书”——陆奥阳之助和高松太郎,他也很少说起。

但是,时势在变动。别人都在斗争的时候,只有他走上了一条迂回曲折的道路。这需要非凡的忍耐。

而在这一时期,京都发生了一件连身在神户村的龙马都不敢相信的大事。

到这一年年初为止,京都的政界是在三大雄藩的支配下运转的。它们是长州、萨摩和会津(京都守护)。然而,京都忽然发生了姉小路少将暗杀事件,萨摩在宫廷的势力因此骤然减弱。

事情发生在五月二十。

当日,因为朝议的时间延长,这位二十五岁、皮肤黝黑的公卿走出皇宫时,已经是亥时左右。

姉小路公知与田鹤小姐的主人三条实美并称为公卿中的两巨头,以过激攘夷主义者自居,支持长州藩。随从有他新雇的持刀侍卫金轮勇,随从吉村右京。

这二人都是武士出身,身手不错。除此之外,还有打灯笼的、提鞋的和拿长伞的一共三四人。

姉小路公知住在梨木町。他们一行从公卿门出发向北,到达朔平门前俗称猿辻的地方时,背阴处忽然窜出来几个人。

刺客一共四人。他们都穿着带齿的木屐。其中一个人先用长刀砍落了随从手中的灯笼,其他三人逼向姉小路公知。

一人举起刀,朝着公知的肩膀砍去。

“啊!”

大声叫喊的不是被砍的姉小路,而是他的持刀侍卫金轮勇。

姉小路为人大胆豪放,在公卿中少有这样的性情。他捂住伤口,喊道:“刀,刀!”他想从金轮勇手中拿过长刀,准备亲自迎战刺客。

但是他的这个侍卫,一点不像个剑客,而更像个滑稽演员,他惊慌失措,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了。他似乎把高喊着要刀的主人当成了刺客,慌慌张张地躲闪着,最后竟然带着少将的长刀转身逃走了。

随从吉村右京则刚烈勇敢。他大声喊着“奸人,吃我一刀”,朝一个刺客砍去,没有砍中。吉村试图跑到少将身边去保护,但是一个刺客挡住了他。

少将用自己手中的笏抵挡着敌人的长刀。他的脸和身体都被刺伤了。但是他依旧不屈不服,最终抓住了敌人的刀柄,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竟把刀夺了过来。

刺客大惊,给同伙递了个暗号,便朝着北方逃走了。

少将浑身是血站在那里。脑袋上的刀伤约四寸,伤到了骨头。鼻子下面的伤口长二寸五分。左肩的锁骨也被切开了一个长约六寸的口子。每个伤口都鲜血喷涌。

吉村右京走到少将身边,把他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扶他而行。少将右手握着从刺客手中夺下的刀,当作拐杖。少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府上,说了一声“枕头”,便失去了知觉。

家人很快叫来太医大町周防守、杉山出云守与四个市井大夫。在伤口缝到第二十八针时,少将的脉搏变得微弱,不久便断气了。

姉小路的惨死立刻给京都政界带来巨大的冲击。比他的死影响更大的是刺客的长刀。刀长二尺三寸,刀柄为鲛皮,平卷,柄头为铁制,刻有“萨摩锻冶和泉守忠重”的字样。

幕府开始着手调查此事。拥戴姉小路的长州和土州志士也开始了调查,尤其是土州的土方楠左卫门颇为热心。去年在高知城下暗杀了吉田东洋、现在潜伏在萨摩藩府中的那须信吾也加入其中。

通过调查,最终搞明白一件事情:这把刀乃是萨摩田中新兵卫的佩刀。

只要提到萨摩的田中新兵卫,聚集在京都的志士无人不晓,人们甚至给他取了一个诨号,叫做“杀人魔新兵卫”。

土佐的冈田以藏、肥后的河上彦斋、萨摩的田中新兵卫号称震慑京洛的三大杀手。他们都出身于下级武士之家。閃田是足轻,河上是茶人,新兵卫是鹿儿岛药商之子,据说他父亲用钱买了个乡士的身份。他们总是因此感到低人一等。以藏也一样,新兵卫更没有什么学问和见识。因此,他们在与诸藩的志士交往的时候,就会处于劣势。他们对自己的劣势比其他人更加敏感。只是这三个人却有着比别人更强的表现欲,他们总是会拍着胸脯逞能。为了能在同志当中出人头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暗杀同志们经常谈起的反对派的重要人物。最终,三人竟然把杀人当成了一种比赛。

他们三人的剑术远远比不上龙马、桂小五郎和武市半平太,但是他们各自钻研出了独特的杀人办法,只要锁定了目标,就从来没有失过手。

田中新兵卫在这三人当中属于较活跃的一个。他经常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名副其实的萨摩武士。可能正因为原本不是武士出身,才反而将武士这种身份美化了。

事件发生后六日,京都守护在其寄宿的东洞院蛸药师下的商家将田中逮捕。跟他住在一起的萨摩藩士仁礼源之丞和藤田太郎同时落网。

在实施这次逮捕计划的时候,幕府表现非常软弱。萨摩乃是天下雄藩,幕府不想惹恼他们。然而,在朝廷的压力下,幕府最终决定逮捕这几个人,于是将命令下达给了任京都守护的会津藩。

会津令重臣安藤九右卫门和井深茂右卫门负责这次行动。为了逮捕一个新兵卫,竟然动用了一百名藩兵。

“圣旨。随我们走一趟。”一到新兵卫的住处,他们宣布道。他们没有说奉幕府之命,而是说奉圣旨,可见幕府威信已经衰落到何种地步。

那么,凶手如何处置呢?会津藩唯恐与萨摩藩产生矛盾,于是拒绝收押人犯。结果,由幕府机构町奉行所将人犯收留。町奉行所也害怕萨摩藩士大举来袭夺走人犯,请求会津藩出兵保护。

时下的京都町奉行,是在幕臣当中才华出众的永井主水正尚志。他是胜海舟的朋友,幕府海军出身,也曾做过军舰奉行。看似性情温和,后来幕府瓦解的时候,他到箱馆作战,后出仕明治政府。

奉行所将疑犯田中新兵卫待为上宾。虽然他只不过是萨摩藩最下级的武士,但是幕府惧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萨摩藩。

新兵卫却瞧不起幕府的奉行官。当奉行所的官员要他“将腰间的长刀解下”时,他瞪着对方道:“不,刀乃武士之魂,我不能交给您。”众人不能硬夺,只好让他带着刀进去。

既然允许带刀,那么到了奉行所,他的待遇也就不同了。审讯的地点不是在沙地上,而是在枪矛存放处。奉行官永井主水正主审。没有与力的预审,由奉行官直接审案,这是高级武士的待遇。田中新兵卫一生当中,只有这一次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在审讯的时候,他始终否认作案。永井主水正给差役递了个眼色,让他们拿来了铁证,就是那把佩刀。

“听说这是你引以为豪的佩刀,还敢抵赖吗?”

一直十分镇定的新兵卫忽然变色。这是此次事件的一个谜。新兵卫如果真是凶手,应该知道自己把刀丢在了现场,所以此时看到自己的刀,大可不必惊讶。

“那到底是不是我的东西,只有拿过来让我看看,才能知道。”新兵卫眯着眼睛说道。

幕府的官员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想尽办法给新兵卫以优待,因此想都没想便把长刀递给了他。天下哪有将凶器递给疑犯的呢?因此,事情之后,永井主水正等人都被免职,奉命闭门思过。

疑犯田中新兵卫从幕府差役手中接过作为物证的佩刀——二尺三寸的和泉守忠重,意外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他飞速拔出刀,刺破了自己的肚子,接着,又在肚子上横着划了一刀,然后拔出来横在脖子上,一刀切断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溅到了旁边的隔扇上。

奉行官永井主水正一时脸色苍白。

与力与差役冲过去夺过新兵卫的大刀,但是此时新兵卫已经倒在地上,嘴角浮现出微笑,没有气息了。

大夫被唤来把脉的时候,新兵卫已经断了气。奉行所无法继续审讯了。

关于这件事有各种说法。

此前,姊小路少将在胜海舟的建议下,乘上幕府的汽船顺动号。他们从大阪湾上船,在纪淡海峡航行。此时龙马也作为一个无名人士跟在船上。

胜曾委婉地举出各种例子,想让姊小路少将知道,从现在的世界动向来看,他的所谓攘夷思想实在让人喷饭。并且,现在日本的海防太弱,如果有钱,应该购置舰船。一直议论下去,便是航海贸易,必然提到开国。因此姊小路在胜海舟的船上被他感化。不知道这是否属实,但是这样的说法扩散到整个京都,激怒了京都的攘夷志士。因此有一种说法便是,这就是新兵卫暗杀姊小路少将的理由。

但是,这很奇怪。虽然姊小路在胜的开导下开阔了视野,但是他仍然与二条实美一样,是宫廷中最为过激的人士之一。志士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即便新兵卫有着刺客常有的草率,也不至于不分青红阜白地将姊小路杀掉。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法。

新兵卫的朋友中,有一个叫吉田嘿的。他说:“那把刀确实是田中新兵卫的佩刀。但是就在事件发生的几天前,新兵卫到三本木一带的饭馆吉田屋(也可能是茨木屋)喝酒的时候被人掉了包。田中非常懊悔,将此事告诉了他。两三天后便发生了那件事。首先,从当天刺客惊慌失措的样子来看,绝对不是新兵卫。新兵卫之所以在奉行所自杀,是因萨摩人特有的士风所致。他看到别人知道了自己的大刀被盗之事,感到羞愧,才自杀的。”

还有一种奇怪的说法——杀害支持长州的姉小路公知的就是长州人。他们为了嫁祸给萨摩人,便故意偷了田中新兵卫的佩刀,丢在了现场。

如果这是事实,长州人真是太工于心计了。

照这种说法,首先得考虑杀掉姉小路谁能受益。只能是长州人,这是明摆着的。萨长是京都“勤王政界”的两大势力,是试图号令(当然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妥当的词)天下的两大雄藩。但是,他们又有不同。同是热血,长州藩是鲜红的血色,感情炽烈,很容易失去理性;萨摩藩的红色热血中多少带着一点绛紫,这是一种理性而成熟的颜色。他们是想一边观察时势一边釆取合理的行动。这是一种沉着。但在长州人看来,这种沉着就是狡猾。而在幕府看来,他们对幕府尚有同情。事实绝非如此,萨摩人的现实主义使得他们如此理性。

总之,如果说长州人是一点就着的汽油,萨摩人就像是很难点着的原油。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这两个藩都具有“可燃性”。

萨长一向非常不睦。

至少,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同为日本人的认识,他们把对方看成夷人或是另一个人种。正因为萨长处在同一阵营,因此他们的关系反而更差。他们之间有竞争。

萨摩人在东海道生麦村杀英国人的时候,所有的长州人都觉得是“被萨摩人抢了先机”。长州藩不能示弱,必须痛击洋人,因此高杉晋作等人便发起了火烧御殿山事件等。

萨长都在京都,双方争着勤王,争相拉拢宫廷贵族。宫廷眼看着被长州人控制,萨摩不甘示弱,拉拢了中川宫和近卫等人。

这种说法虽然只是流言,不值一提,但是这种流言竟然能够传播开来,说明两藩的关系已然坏透。实际上,因为这次事件,萨摩藩完全在京都政界失势。

此事和龙马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几年之后,这些事情全都和龙马关联起来。这些纷争产生了好几种后果。萨长不睦,就像是两条恐龙的尾巴在历史中摇摆,很多人因此白白失去了性命。

这两条尾巴最后被一个男子控制,历史发生了变化。所以,还要继续谈谈这些事。

疑犯田中新兵卫自杀,姉小路被杀事件成了一个永远的谜,留下的只有猜忌。

“贼人是萨摩人!”京都的志士们开始了极端的攻击。浪人志士、长州藩的勤王派和土佐藩的勤王派一夜之间都与萨摩结了仇。但也不是无人为萨摩辩解。

“如此雄藩,”久留米出身的浪士领袖真木和泉就说道,“因为有一两个像田中这样的人,便否定它,真是一叶障目。”但是,这种慎重的说法在当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当时的勤王过激派在姉小路少将公知身上寄托了太大的希望。就像他在最后时刻的表现,他是一个非常有胆识气魄之人,甚至有人说他比后来在公卿当中被人视为怪物的岩仓具视更具有魄力。对于过激志士来说,将此人作为攘夷倒幕的旗帜非常合适。对姉小路之死的惋惜演变成了对萨摩藩的仇恨。因此,在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九天,萨摩藩便被解除了皇宫乾御门守护之职。由此萨摩藩失去了参加京都朝廷政议的资格。是为文久三年五月二十九。

自然,长州藩开始独霸京都政坛。长州藩勤王派的智囊不是本藩人士,而是曾为久留米水天宫神官的浪人头领真木和泉。和泉的思路影响了长州的过激派。按照他的想法,应该由天皇御驾亲征,接着以攘夷为借口,推翻幕府。长州藩的这种想法已经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佐幕派的会津藩也听说了这个传闻。但是会津人木讷,无为政能力,顶多能指挥像新选组这样的组织。因此,面对长州藩的这个“阴谋”,他们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此时暂时失利的萨摩藩发挥了其卓越的政治手腕,他们为了打败长州藩,开始秘密地与“敌人”会津藩联手,展开了一种奇特的外交。

就反感长州这一点来说,佐幕的会津和倒幕的萨摩藩竟殊途同归。

萨摩藩先伸出手来。

一日,在会津藩的官员常去的三本木的某个饭馆中,会津藩外交官秋月悌二郎等人正在喝酒,一个年轻的武士趁夜来访。

秋月看了名帖,只见上面写着:岛津修理大夫家臣高崎佐太郎。

“不认识此人。”秋月疑惑。在座的都是藩中外交官员,他们分别是广泽富次郎、大野英马和柴秀治等人。个个在京都交游甚广,但是都没有听说过此人。

“让他进来。”

虽然他们这么说,心中却感到不安。萨摩人原本将会津视为佐幕之藩,不愿与他们交往,但是现在萨摩人却主动找上门来。

高崎佐太郎,以“高崎正风”这个名字传世。他是歌人,维新后任宫中御歌所所长,成为明治歌坛中的御歌所派总帅,晚年任枢密顾问官,封男爵。

不久,这个虽然年轻眉间却长着褶皱的年轻人穿着朴素的纹服出现了。

高崎道:“鄙人说的话代表藩中众人的意思。本应由要人前来,但是为了先听听贵藩的意思,所以派了鄙人前来。想必各位也知道长州正在策划天皇行幸大和。他们实际上想利用这次机会,挟天皇在大和号令天下,妄图推翻幕府。”

会津众人赞同他的说法。

“而且,”高崎道,“长州藩滥发伪诏。满朝公卿十有八九已经被长州藩控制。他们制出诏书,以此恐吓诸大名。”

矫诏这件事,并不是高崎信口雌黄。据萨摩藩从中川宫和近卫前关白那里得到的消息,孝明天皇本人也感到非常为难,曾多次提及此事。孝明天皇一直到驾崩都从来没有想过要讨幕。非常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是京都朝廷最大的佐幕派,因此在三百诸侯当中,他最喜会津,然后便是稳健的萨摩藩。他非常讨厌长州藩和那些过激志士。从这一点来说,历史真是有意思。但是,由于公卿们都朝着长州,他也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在孝明天皇秘密写给萨摩岛津久光的亲笔书信中,有这样的话:“表面忠诚,心藏奸计,唯恐天下不乱之辈而已。”他指的就是长州藩和支持长州的公卿。

萨摩藩士高崎佐太郎提出,萨摩与会津结成同盟,一举将长州势力驱赶出京都,但这需要武力。

“我们想尽量缔结萨会同盟。”他说道。这是一个为了发动政变而结成的政治军事同盟。

“如果贵藩不同意,也没有关系。敝藩可单独行动。只是贵藩乃是奉朝廷和幕府之命守卫京都的,因此要过来跟贵藩商量。”

秋月悌二郎等人觉得事情重大,当天晚上便乘轿回到了黑谷的会津本营,与藩主松平容保商量此事。

容保决定与萨摩联手。他非常高兴,一直防备有加的萨摩藩竟然主动前来诉说他原本想说的话,而且要求结盟。这就是东北之人不谙世事的一面。

萨摩人成功地利用了会津藩。几年之后,他们又与当年被自己打败的长州藩结成秘密攻守同盟,打击会津,推翻幕府,将会津人逼到若松城下,发起了以白虎队惨剧闻名的会津讨伐战。他们的这种政治能力可谓举世无敌。在萨摩人眼中,会津人和长州人都是孩童。

八月十八,政变发生。头几日,萨摩派的中川宫进宫,与天皇秘密交换了意见,得到天皇的许诺,拿着诏书,于当日禁止长州派公卿二十余人进宫,并解除了长州藩的堺町御门警卫之责。当然,此后会津藩和萨摩藩倾其兵力保卫皇宫,防止长州藩的反击。

这就是被世人称为“禁门政变”的大政变。

长州人大惊失色。此前,他们一直以勤王第一藩自居,在京都作威作福,没想到某天一睁开眼,便被朝廷当成敌人对待了。家老益田右卫门介等人率领藩府中的藩士以及长州派的众浪人,拿着长矛与火枪守卫在堺町御门。人数越来越多。最后,他们抬出大炮,对准了皇宫所大门。

公卿见了,无下大惊失色。

“长州藩没有奉诏之诚意,便是朝敌,应速速伐之。”

萨摩藩与会津藩取得了联络。会津人听了也很吃惊,但是他们认为,不宜在宫墙之外动武,安抚住了萨摩藩。

长州藩一日之内在京都完全失势。

聚集在堺町御门的长州藩兵,个个如发怒的狮子。

萨摩人背对御门,将枪口对准了长州藩士,并对他们破口大骂。和萨摩结盟的会津藩兵在一边起哄,嘲笑道:“免除长州兵的守卫职,快快退下!”

萨会两藩一共有三千兵力,逼至宫墙下的长州藩兵共一千。四千人聚集在堺町御门之外的小路上,其混乱喧器可想而知。

长州藩兵大声叫骂,甚至有人准备射击。一旦对着宫门射击,就会成为朝廷之敌。萨摩藩一再挑衅,就是为了让长州先动武。他们打算一等对方发起射击,就当场将这支长州的队伍消灭。

桂小五郎、久坂玄瑞、寺岛忠三郎和品川弥二郎拼死安抚激愤的藩兵。只要有一个人射击,就会变成朝敌,不仅勤王成泡影,而且将会导致全藩灭亡。

“忍一忍,大家都忍一忍。不要上萨摩人的当,背上乱臣贼子之名。你们要射击,就射我弥二郎吧。”品川弥二郎叫喊着安抚藩兵,衣服都被扯得破烂不堪。

最后,长州藩兵终于从堺町御门撤退,到东山的大佛集合。

从此,长州与萨摩结怨。

长州人决定离开京都,拥戴已经被剥夺官位的七位公卿,回防长二州。这些公卿分别是田鹤小姐的主人三条实美、三条西季知、东久世通禧、壬生華修、四条隆歌、锦小路赖德、泽宣嘉,史谓“七卿离都”。

傍晚开始下起了小雨。随着夜越来越深,雨也越下越大了。

八月十九,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两千长州兵就保护着七卿从妙法院出发了。甲胄被雨水淋湿,沉重不堪。蓑衣不够,两个人中只有一人能分到。雨中,几百支火把闷闷地燃烧着,伏见大道两边的松树都被白烟环绕,在夜幕里显得凄凄凉凉。

走在最前面的久坂玄瑞戴着缠铁丝头巾,着一件白色筒袖,穿着击剑的竹胴,肩抗长枪。长枪的穗在身后摇晃。他咏着即兴而作的歌,且歌且哭且走。

久坂玄瑞吟诵着激愤的长诗沿着伏见大道南下的时候,龙马正在神户的军舰操练所。事件之后两三天,消息便传到了神户村。

“坂本先生,学员们都动摇了。”陆奥阳之助话带调唆。

从京都的藩府听说政变详情的年轻的中岛作太郎,非常激愤。不仅中岛,土佐藩的下级武士,很多跟随长州而不是本藩。

中岛跑来时,龙马正在剪脚指甲。

“坂本先生,我们该行动了。已经有人离开土佐,与长州人一起走了。”

“谁?”

“土方楠左卫门、清冈半四郎、山本兼马、岛村左传次、南部瓮男。”中岛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五个土佐乡士,后来一直负责照顾离开京都的七卿。

山本与七卿一起流亡各地,最后染上肺痨,三年之后,医士宣告无药可治。去世之前,他告诉自己的同志:“我原本打算在枪林弹雨之中牺牲,如今死于枕席之上。这有违我身为男子的誓言。我想切腹,以全武士之道。”

他以水代酒,向每一个人告别之后,切腹自杀。时为庆应二年五月初九。年仅二十五岁。死后葬在大宰府光明寺山上。

岛村左传次后来参加了讨伐会津之役,在会津投降的时候,他与萨摩的中村半次郎(桐野利秋)一起接管若松城。但是,维新之后他并没有入仕,在故乡土佐为已故的同志祈祷冥福,一直活到明治三十七年,于当年三月殁。享年七十六岁。

清冈半四郎后改名公张,维新后任枢密顾问官,封子爵。

南部瓮男维新后任大审院长,封男爵。

土方楠左卫门后改名久元,任农商务大臣、宫内大臣,封伯爵。土方最为长寿,大正七年十一月病逝。享年八十六。

“告诉大家,不要擅动。”龙马吩咐。

可怕的是这次政变有可能波及土佐,武市有险。龙马担心。

既然朝廷赶走了长州,否定了他们的主张,那么土佐的上层肯定会毫无顾忌地将与长州相交甚好的武市半平太除掉。对于长州,对于天下的勤王党,最凶险的时刻到来了。

龙马的脸上现出少有的忧郁。他弓着背看着自己的脚祉,中岛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第二部 一四、江户之恋

几天之后,坂本龙马开始准备出趟远门。学员们都以为他是去长州或者京都查访局势。但龙马把他们召集到一起,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话:“我要去江户。在我回来之前,不可闹事。”

他顿一下又说:“现在我们不能跟他们一起起事。神户海军学堂尚未成熟。即便将来能够成长为吞天的大蛇,现在也只是一个蛋。一个没有眼睛没有嘴的蛋岂能成事?”

正好寝待藤兵卫到来,龙马带上了他。

山阳道通往神户村,右手边的海岸已经有了初秋的气息。龙马沿着大路往东前行。

路上经常看到浪人模样的人往西走。应该是去长州的,龙马估计。

也有扛着短枪的。在早前幕府统治时代,是禁止浪人扛着枪矛出行的。由此可以看出世道混乱。

“现在乱得很。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要出大事。朝廷、幕府和萨会联盟将长州藩逼上了绝路。猛兽受了伤。防长二州必然搅得天下动荡。”

“乱世啊。”

“嗯,又到了群雄割据的时代。那些热血浪人也想跟随长州起事,大家现在都往西走呢。”

“但是您却往东。”

藤兵卫歪着头表示不解。就连他也知道,现在天下的中心已经不再是江户,而是京都。江户现在不过是一个执政之所,京都则成为各方角逐政治权力的中心。

将军家茂以及其监护人德川庆喜和老中、若年寄、大监察、外国奉行官等官员也都来到了京都和大坂。江户城中现在只剩下一些负责处理日常事务的官员,江户的幕府已经成为一个空壳。

“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藤兵卫感到不可思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从京都发生政变的那一刻起,日本又回到了群雄割据的乱世,龙马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我也要成为群雄之一。”

“那是自然。我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不是凡人。但是您现在往东走,这很奇怪。”

“我去筹备军舰。”龙马笑道。他是想将军舰弄到手,投身于天下风云之中。“我决定自己收拾这个乱世。”他好像只是说些大话。

在大坂,二人住进了道顿堀一家叫鸟毛屋的客栈。这家客栈北面就是道顿堀。龙马凭栏看水。水里倒影的天空呈暗红色。河面上飘起了夜雾,就连那雾都是红的。河上能够观大坂城。

“爷,晚饭备好了。”藤兵卫小心翼翼地与龙马招呼。

“哦。”龙马抬眼朝对岸望去。北岸能够看到宗右卫门町的住家。有女人正在河边的石阶上浣衣。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洗衣做饭这样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龙马莫名地感伤起来。

在大坂,龙马听说了关于大和天诛组之乱的详情。

天诛组主力就是和龙马关系较深的土佐藩脱藩之人。有吉村寅太郎、那须信吾、池内藏太、安冈嘉助,此外还有森下仪之助、前田繁马、上田宗儿、土居佐之助、森下几马、伊吹周吉、岛村省吾、田所腾太郎、葛目清马、泽村幸吉、岛浪间、安冈斧太郎。他们在脱藩之后,投靠了长州,受到保护。

这是一群无奈之人。因为己藩旗帜不鲜明,他们只好投奔别藩。在幕府缉捕他们的时候,土佐藩府不但不会给他们提供保护,而且会将他们作为脱藩人逮捕。在这一点上,土佐虽然与萨长并称萨长土,土佐出身的人却不能像萨长的藩士那样有强大的藩国作为后盾。

天诛组也是如此。在这个团体当中,只有一个萨摩人,没有长州人。

长州藩曾经激进地推行天皇亲征大和的计划。天诛组为了当上这个先锋,他们很早就离开了京都到大和,袭击幕府的五条代官所,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类似革命政府的组织。然而,就在他们出发后不久,京都发生了政变,长州藩被迫撤离。

他们顿时成了被弃之人,只是没有解散。正因为如此,所谓破釜沉舟,他们的战意愈发高涨,在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在大和与天下诸大名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战斗。

他们归在何方?龙马忧心不已。他们的死并非没有意义。他们的武装暴动定能给已经没有治国之力的德川家带来巨大的冲击。但是,很难想象自德川家康以来三百年的政权会被区区数十人组成的浪士团摧毁。他们很可能牺牲。一个人牺牲之后还会有人接着牺牲,在累累白骨堆积成山之后,现在驻扎在大和的吉村等人脑海中描绘的理想时代或许将会到来。

龙马到达江户是在文久三年的九月初。他首先到锻冶桥藩府报到,之后便匆匆忙忙出了门。

“此人不喜藩府。”身后的藩中同乡都这么说他。龙马最讨厌的就是藩国这种束缚人自由的虚幻权威。

过了锻冶桥御门往东走,有一个五郎兵卫町,那里有很多商家。

“啊,好久没来江户了。”寝待藤兵卫高兴地呼吸着江户的空气,人也变得欢喜起来。

幕府绘师狩野家很久以前便定居在这条街巷里,混杂在商家店铺之间。沿着墙往东走,邻家就是绘师樋口府,再过去便是稻荷神社。

这是秋祭时节,幡条随风飘扬,商家的男女来来往往。

“啊,疼,踩着我的脚了。”

藤兵卫掰着一只脚跳了起来,一个店家模样的年轻人忙向藤兵卫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踩都踩到了!”

“不不,我没有恶意。看得入了神,才一不小心……”

“藤兵卫,够了够了。”龙马打了藤兵卫的背一掌,自顾自走了。

被人踩到脚并不奇怪。江户与京都大坂不同,行者总是步履匆匆。江户人藤兵卫在京城和大坂久居,走路也变慢了。

“是你不对,走路都跟京都人一样了。”

但是,在龙马看来,虽然江户人走路的速度没有变化,江户的街巷却逐渐改变。

街巷异常萧条。有好几个原因。首先是因为将军和幕阁的要人都驻留在了京都。其次各藩的大名府邸中大部分人都由于这两年的骚乱,或是回藩,或是转移到了上方。

江户时下乃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人口百万,可以与当时的纽约、伦敦比肩。但是,这个城市和当时世界上的各大城市不同的是,它人口的一半即将近有五十万是武士。这五十万分别是旗本、诸藩常驻江户的藩士、因参勤交代而来到江户的藩士等。他们都不从事生产,靠着本藩生活。江户的百姓靠着这些武士的消费,生活了三百年。然而,武士人口在近两年却骤减。这是江户萧条的最大原因。

其次,物价年年高涨。有流言说,物价高涨的原因是因为幕府与洋人开始了贸易。因此幕府的开国主张没有得到人心,攘夷论更容易被不知真相的百姓接受。

龙马走进了桶町的千叶家。贞吉老人、重太郎和他的妻子八寸无不欢喜。龙马向贞吉老人问安时,老人道:“家里人没有一天不提你。老夫也常想,你要是一月能来江户几次就好了。剑术可有进步?”

“弟子忙于别的事,剑术荒废了。”

“是海军的事吧。我听重太郎提了,听说你还想把重太郎拉拢过去?”

“正有此意。”

“真拿你无法。重太郎可是我北辰一刀流千叶家的继承人,你竟要让他扔掉长刀跟你走,老夫怎堪忍受?”

龙马苦笑。

“龙马,你十九岁就入我门下,老夫一直照顾着你。你有一呼百应的本事啊。重太郎险些逃离武馆呢。”

“啊?”龙马看了看旁边的重太郎,“有这种事?”

“嗯,有这么回事。我与你在大坂分手,独自回江户后,总觉静不下心来,左右为难。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心中火热。”

“不,重太郎他……”贞吉老人道,“他不是对海军有兴趣,他就是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干。龙马,你总是会让自己的朋友痴狂啊。”

此事确实让老人非常为难,唠叨不止。

“给您添麻烦了。”龙马有些惭愧。

“哈哈哈,当然是个大麻烦。不管怎么说,重太郎这小子要扔掉藩国、老父和妻儿,跟你龙马走,这可是千叶家最大的危难。”

“阿重自有其优点。”

“喂喂,龙马。”贞吉忙道,“这回你可不能再煽动他了,重太郎的心才平复下来。那时连佐那子都整天嚷嚷着要去上方呢。”

“啊,佐那子也……”

“千叶家几乎要作鸟兽散啊。”

之后,龙马与重太郎一起回了重太郎的房间,天早已经黑了。

“佐那子怎么还没回来?”重太郎忧心不已。

“去哪里了?”

“一早就去本家神田玉池了,说是天黑之前就回来,可是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最近浪人跑到江户来生事,杀人抢劫的多了起来。”

龙马借口如厕,站起身,他想去接佐那子。他能够猜到佐那子会从哪条路回来。

龙马过了一石桥朝北走去。到了北鞘町,他点上了灯笼。这一带都是商家,路上还有行人。

到了骏河町,他惊觉路线不妥,但又略微有点自信,这是对佐那子性格的信任。

不管是武家还是商家,很多人都非常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习惯,即便是极琐碎的日常细节,也不会轻易改变。从小时候开始,佐那子从神田玉池回桶町自己家,都要走十五町与十六町之前的路。过哪座桥,在哪里拐弯,甚至经过谁家,都是确定了的。这些成为人们自律的规矩。这或许就是三百年封建文化给人们带来的好的影响。而且,佐那子很少坐轿。龙马不知其中的原因,也可能她虽在剑术上达到了皆传的水平,却仍然晕轿。

过了道净桥,对面是堀留。过了桥,还没走两三步,龙马忽然停了下来。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武家打扮的女子,怯怯地看着龙马。是佐那子,她手里提着印有千叶家家纹的灯笼。龙马也提着同样的灯笼。

佐那子想:武馆有人来接我了。但是她没有发现此人竟然是龙马。当她终于认出是龙马时,忽然挺直了腰板,生生控制住了想要跳起来的冲动。

“我是龙马啊。”

“嗯。”佐那子的心在剧烈跳动,但她还是故意用责备的语气说,“大晚上忽然放声大笑,我还以为是疯子呢。”

“你应该感谢我。”

“即便我想谢,你那副样子,我哪里有机会啊。”

“我是因为跟你久别重逢,用笑招呼呢。一切尽在这一笑中啊。”

“就是那傻子似的大笑?”

“你说什么呢。”龙马拿过佐那子手中的灯笼,吹灭了,只留一盏灯笼。二人过了道净桥往南走。

佐那子忽然不说话了。她恨自己没出息,但就是心头忽然涌起一种感动,说不出话来。

真是个倔犟的姑娘。佐那子再次让龙马吃惊不已。在时势如此喧器,一个女子不带一个随从,独自走夜路,需要很大的胆量。

“佐那子。”龙马又开始咬衣带了,“我知道你争强好胜,但是现在外面很乱,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蠢货从黑暗中蹿出来。你还是尽量不要独自走夜路。”

“会跳出来吗?”佐那子抬头,倔犟地看着龙马。但是,她马上皱起了眉头。“你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什么?”

“带子……”

龙马没有松手,而是拿起带子在黑暗中玩弄起来。

“呀,脏死了。”佐那子大皱其眉。但是龙马依旧不停手,佐那子最后按住了他。“快住手。”

“啊,你说这个。”

龙马这才注意到,松开了衣带。佐那子的手依然抓着龙马的手腕,她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手真小。”龙马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手这么小,胆子却这么大,一个人走夜路也不怕。”

“疼。”佐那子故意大叫。龙马的大手使劲握住佐那子的小手。她感觉自己的手都要碎了。“这是因为你不听话,惩罚你的。”龙马松了手。

“你真过分。现在还疼呢。”

“比遇上暴徒好多了。”

“遇见我也不怕。”

“千叶家的大小姐是不是觉得有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所以我就说,女孩还是不要学功夫的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佐那子停下了脚步。因此他才一直对我敬而远之吗?“不是真的。我小时候就是家姐教我武功。现在我的剑术虽然比她好,她还一直认为自己的马术比我强呢。”

“你敬重乙女姐姐?”

“当然。”

“那对佐那子呢?”佐那子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龙马踢了踢地上的石头,“嗯”了一声。这是一个马上就要二十九岁的武士做得出来的事吗?

过了一石桥,二人一边看着护城河岸,一边往南走。

“你来江户做什么?”佐那子抬头盯着龙马。

龙马大步往护城河岸走去。佐那子不得已,跟了上去。当她明白龙马是要方便,无奈地说道:“我给你打着灯笼吧。”说着便从龙马手中拿过了灯笼。龙马对着城堡的方向解衣。

左侧能够看到吴服桥御门哨所的灯光。要是在白天,那边的哨兵定会铁青着脸跑过来阻止他。真是没规矩,竟然对着千代田城方便。

佐那子无奈,提着灯笼自己走了。

龙马边方便,边回过头来,说道:“我来是为了弄军舰。”

岂有此理!佐那子不理,大步向前。

起风了。

龙马看到佐那子已经提着灯笼走出了二三十步,于是悠悠跟了上去。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因为走在前面的佐那子停了下来。灯笼的旁边出现了三个人影,腰间都带刀。

果然来了,龙马想。那几个人正在调戏佐那子。

龙马慢慢地走了过去。不知道她会怎么对付他们,这才是他感兴趣的事。

这三个人大概是在武馆中混日子的浪人,现在这样的武馆越来越多了。在太平时期,小武馆屈指可数,但是近来却增加到了三百多家。一些农夫出身的年轻人也从乡下来到江户,在这样的武馆学习剑术,扮成武士,自己取个姓名,腰间佩戴双刀,摇身一变而为浪人。这要是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前几年,几乎无法想象。

其中一人是房州口音,另两个人操上州口音。是农夫啊,龙马想。

佐那子跟他们说了两三句话,只管走开。

“且慢。”其中一人把手搭到佐那子肩上。

他动手的一瞬间,小仓祷被掀起,咣当一声,被佐那子摆倒在地。

佐那子的坏习惯——龙马暗叹。

浪人被佐那子扔出去,龙马迅速走了过去。

“真可怜。”他拽住浪人的手把他拉起来,“谁让你向这种铁娘子动手,是你不对,赶紧滚吧。”

浪人们不知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彪形大汉是什么来历。“你是何人?”一人迅速拔出大刀。

“我是这位姑娘的弟子。”

“呸,我在问你的名字。这个姑娘家在哪里,也告诉我。”

“这里可是护城河边,不是衙门,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大人?”龙马非常干脆地驳道。

佐那子当然知道龙马的本事。对方想要纠缠,三个人将龙马团团围住。龙马往后急退一步,解下腰间的长刀,递给佐那子。

“你要做什么?”

“给我拿着。”

接下来就要打斗,却解长刀,真是奇怪。但是佐那子马上便明白了。这把陆奥守吉行是龙马脱藩之时二姐阿荣所赠,阿荣因此被前夫问责,最终自杀身亡。佐那子听说过这件事。大概因为这个缘故,龙马不想用这把刀跟人打。

“上!”一个浪人大喊一声时,龙马已飞快地跃到了右边,手中握着一把长刀,是从右边那个男子腰间拔出来的。动作快如闪电。

佐那子吃了一惊,一只手将长刀抱在怀里,打着灯笼在一边看热闹。

“喂,小心右边的胳膊。”龙马嘲弄着他们。“你的刀尖是死的,那么僵硬,怎么接招?”

龙马用刀背砍中了那个刀法僵硬的男子。男子跳出八九米远,趴在地上。

“算了,别打了。”龙马将刀扔到刀主人脚边,道,“白费劲。肯定是我赢。你们受了伤也不是好玩的。与其做这种事,不如加入海军吧。要是真有此打算,就到桶町千叶去找坂本龙马。”

那个手臂受伤的男子诧异地抬起头来。其他人也都惊讶地收起了刀,他们知道龙马其人。

“多谢指教。”这几个人说完便溜走了。

第二天一早,龙马走出了桶町千叶家,走过黎明之前的街道,来到赤坂冰川下的胜海舟家。

胜在书斋接待了他。此时的胜,除了任代军舰奉行,还兼“海陆备向”这个新设官职。这个官职便是日本防卫体制的立案负责人。

胜好像全身都是脑袋。他是左右幕末政局的主要人物。在思考维新史的时候,仅仅遁着坂本龙马、西乡隆盛和桂小五郎等行动派去理解那段历史,是错误的。

胜的头脑,决定了很多事情。他的头脑生在一个奇怪的身子上,发挥了耀眼的作用。所谓奇怪,意思是说,他虽然是幕臣,却不从幕府利害的角度考虑时势,而是站在全天下的立场上观察时局,以此为出发点思考问题。站在这个立场上考虑问题的头脑,别说是在幕府,就是京都的公卿、萨长的志士当中也没有第二人。他没有任何偏见,因此不仅龙马,就连萨摩的西乡等人也非常愿意听胜的意见。可以说,西乡对国际环境的理解,多是从胜那里得来的。胜不是学者,而是拥有执行力的高官。

四十一岁的胜,从这一年正月到秋天,三次乘坐军舰往返江户和上方。

“我还会去。”胜对龙马道,“准备带上老中酒井雅乐头。两三天后就从品川启航,你也跟着一起回去吧,仍是顺动号。”

“承情。”

“你刚到江户就回去,不忍啊。除了找我之外,没有别的事吗?”

“没有。”

“说得真的一样。我听重太郎说了,千叶家的佐那子痴情于你啊。”

“太让人吃惊了。真有此事?”

“龙马,你真狡猾。”

“不不,是我痴恋她,她不过应付我罢了。”

“那不如向她说明白。”

“不敢。她可是师父的千金。假如我向令爱求婚,您也会很为难吧?”

“那是当然。我怎么会让心爱的女儿嫁给你这种天下为家之人?”

“天下为家?彼此彼此啊。”龙马苦笑。

这一天,龙马向胜海舟报告了很多情况。在大坂,他拿着胜的荐书去见大坂町奉行松平大隅守信敏,谈到夷人舰队攻入大坂湾时的防卫之法。

大隅守听龙马说得在理,应道:“在我町奉行权限之内的事情,必然鼎力相助。”

龙马还在大坂的越前藩府遇到了该藩藩士三冈八郎和谋士横井小楠,与他们谈及创建海运贸易公司的构想。

胜频频点头。

“重要的是船啊。要是没有船,不光海军学堂会成泡影,海运贸易公司也是痴人说梦。”

“那是自然。”

“至少得有一艘。”龙马伸出一根手指。他想,只要有一艘军舰,就能一边让学员练习,一边开始做生意。

从诸大名处募集股份,公司可以自立。如果生意做得好,就能支付从幕府借来的军舰的租金,还能购置新的军舰。他嘴上说只要有一艘做本,其实是想向幕府索要一艘军舰。

“我正在努力说服他们。现在观光号和黑龙号正在交涉中。这次带老中同船,我会在船上慢慢地跟他交涉。”

“我应该去见谁呢?哪里我都去。”

“哈哈哈,你当然会去。对了,你在江户期间,去见见大久保忠宽,将这件事跟他说说。我会打声招呼,就说你会去见他。听说大久保很是看重你,应该会顺利。”

大久保先祖的系谱中,有一个叫大久保彦左卫门的。大久保乃是幕臣中的名门望族之一,本家是小田原的藩主大久保氏。忠宽所在的大久保家,不过是其分支,时下只是一个小旗本。

大久保和胜一祥出身于小旗本之家,却担任幕府重职,这都是因为他才能出众。他乃崇尚开国的幕臣之一,而且跟着比自己年纪还小的胜学习洋书,因此可以说是胜的弟子。大久保历任蕃所调查所所长、骏河町奉行、京都町奉行、将军贴身传言官、外国奉行,而后退职。隐居之后号一翁。今年再次应幕府之召,任将军顾问。维新后,大久保一翁出仕新政府,任东京府知事、元老院议官等职,晚年授子爵。

第二天下午,龙马外出,走到玄关,发现佐那子坐在旁边的小屋里,也在做外出的准备。

“你好。”龙马一边将刀插进腰间,一边跟她打招呼,“你还是那么美,真是比什么都好。”

“这话古怪。嗯,你是要去大久保大人家吧?”

“对。”

“我给你带路。”她来到玄关穿上草屐。鞋带有些紧,她用右脚踩了踩地。

“啊,难道我要带个女人去?”

“途中危险,我保护你。”

“你保护我?”

“嗯。”

二人一起走出了门。佐那子认识大久保一翁。大久保是幕臣当中为数不多的学习北辰一刀流功夫的人,他师从佐那子的父亲贞吉。当然那时佐那子尚在襁褓中,并不记得有个大久保。但是,一翁仍正直重情之人,每到师父的兄长周作的忌日,他都会来上供。所以,佐那子跟他很熟。

“大人很风趣。自从他升从五品下,几度更换官职,志摩守、右近将监、越中守等。每次他都会告诉我,让我换着名称呼他大人。他还说,当官的听人这么叫,会心情愉快。”

“安静一会儿。”

龙马正在想事情。

佐那子平常不爱说话,但是只要跟龙马在一起,就滔滔不绝。也怪。

“对不起。”

她顿时生起气来。龙马也不理她,抱着胳膊慢慢地往前走。

“你在想什么呢?”

“你真烦。在想军舰的事。”

龙马在想,只要能弄到一艘军舰,他就能让它变成两艘、三艘,很快便能推翻幕府。他现在正试图从幕府借军舰。从这一点来讲,龙马有奇谋。

不久,二人便到了大久保家。佐那子因为常来,和大久保夫人很熟,因此她故意不从正门进去,而是先去后门跟夫人打招呼。

龙马从玄关走了进去,被人带到厅上。

稍等,大久保一翁就走了出来。“是关于军舰的事吧。我已经听胜说了。”

他有一张香菇似的脸,广额,高鼻,下巴微凹。到横滨的洋人住地随便一看,都能找到这种脸。胜长得也像西洋人。难道学了洋学之后,连长相也会变?

最近,盛行了三百年的门阀制度逐渐弛缓,一些出身小旗本的有才之人开始被提拔到幕阁。除了胜、大久保,復本武扬等人也是如此。若是在以前,他们就只能是拉拉三味弦平凡度日的公子哥儿。只是,能够平步青云的仅是和洋学相关的人,因为那些门阀重臣无法担任海军、陆军和外国奉行等新的职位。

左右着此时幕府的可以说正是这些新官员。

“观光号和黑龙号一起要走恐怕不行,但是一艘肯定没问题。我已跟将军大人提过此事,胜也已经对阁老说了。接下来只要海军方面的人答应,就没问题了。衙门里办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快。”

“但是,我们有学员啊。因为没有最关键的练习舰,那些一身热血的小子闲得很,就知道每日玩相扑、打斗。要是京都发生政变,这些家伙还可能蜂拥而上。”

大久保一翁不会说让他们解散这种话。他不是个一般的官员,很有主见。他认为,不管幕府将会怎样,这样一个学堂对于国家来说是必需的。“你不要那么着急,阻止这种暴动不正是你擅长的事吗?”他巧妙地夸奖龙马,“军舰由海军头负责。那些人总是祉高气扬的,始终不愿意交出船来。”

“就连代军舰奉行胜大人去跟他们说也不行?”

“胜先生跟上边下边都不交好。”大久保笑了。

胜为人过苟严,不仅不受阁老欢迎,在海军后辈中的风评也不高。他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夹枪带棒,听起来刺耳。被他说到的人无不丢面子。胜万般皆好,唯独不顾他人感情。由此办起事来自然有困难。

“过分顾忌同僚之情,对上司溜须拍马,可说是三百年来幕府官场的恶习。这样当然办不好事,但是胜这种情况同样让人为难。”

“家里有点酒。”大久保拉住龙马,让夫人准备酒菜。

“佐那子,请你去斟酒。”里面传来大久保夫人的声音。

酒很快便准备好了。酒肴只有刚从房州送来的鱼糕,还有一盘豆腐。

“来,喝一杯。”大久保端起酒壶来给龙马倒酒。

龙马举杯。

这就是时势。幕府强大的时候,幕府直属的武士是不会跟诸藩武士对饮的。更何况,大久保曾任越中守,当过大监察。龙马作为土佐藩的藩士,而且是出身于乡士之家的次子,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直接与大久保对话。

“昨天我在殿中听说,土佐藩要镇压勤王党。”

“啊?”

大久保比龙马更清楚这些事。“坂本,你和武市半平太有过交往吗?”

“岂止是交往,武市是在下挚友。他才华出众,留在土佐实在屈才。”

“我听说武市半平太被关押起来了。”

龙马放下杯子。“此事当真?”

“我也不太清楚。这只不过是城里听到的谣传。你也要多加小心。”

幕府的官员竟然给自己提出这样的忠告,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龙马觉得有些可笑。

萨摩、长州和土佐都认为自己是背负天下大任的雄藩,但是三藩之为政却保守得惊人。尤其是萨摩和土佐,从来不想改变本藩顽固的身份制度,没有资格面见藩主的人,即便再有才能,也没有机会参与藩政。被这三藩视为敌人的幕府,反而有诸多开明的举措。比如,论身份地位原本不能面见将军的大久保和胜这些人,纷纷得到幕府的提拔,就任要职。

“武市要是生为幕臣,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土佐藩上层原本愚蠢。武市不明智之处就在于,他不舍得放弃土佐。同志们都对土佐失望了,纷纷脱藩,唯武市却停下了脚步。他始终坚持他的路,要统一藩论,希望能举全藩以成大事。”龙马激愤起来。

大久保默默地微笑着。

“把人关起来,也太过分了。”龙马站了起来。杯子掉下地,酒洒在他的小仓袴上。“在下先告辞了。去锻冶桥藩府打听情况。”龙马将佐那子丢在大久保府上,急急忙忙往锻冶桥的藩府而去。

龙马闯进藩府,见到每一个藩士就问:“有武市的消息吗?”

众人都不知道,无不感觉古怪。所幸家老福同宫内在藩府,他是田鹤小姐的兄长。而且,坂本家属福冈家管辖,两家代代都是主从。龙马走进福冈宫内的房间打问。

宫内五官模糊,有些瘦削,心胸狭窄。不管是性情、才气还是容貌,都和田鹤小姐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甚至让人不由得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田鹤的兄长。

“信使还没有到江户,具体还不太清楚。龙马,你先不要管武市了,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危。”

“咦。”龙马笑了,“我也有麻烦?”

“你这样奔走,总有一天老藩公会不高兴的。你兄长权平给我写了信,说让我好好看着你。但是你不来找我,我想管也管不了啊。”

“原来我是在福閃大人的监督之下。只是现在大事未成。”

“真会说话。”宫内苦笑道。

“武市的事情,您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比起武市,田鹤更让我担心。”

此人真是小肚鸡肠。田鹤小姐的主人三条中纳言实美被朝廷赶出了京都,流落到长州。他是七卿中最有实力的一个。在忠实于幕府的福冈宫内眼中,三条就是天下的大罪人。而田鹤小姐是他家的侍女。而且,她虽然是个女人,却一腔热血。宫内担心田鹤会给自己一家带来灾祸。

“龙马,时势的动向真是难以捉摸啊。从去年到今天,天下勤王势力大增,甚至在土佐藩一手遮天,现在却又一心佐幕了。”

“还会变的。人们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乱世,两三年就会一变。对了,三条大人流落到长州,田鹤小姐已经回土佐了吗?”

“她说她不回去,这个傻子,说要留下来照顾三条大人留在京都的家人。真是让人为难啊,龙马。”

龙马出了藩府。他这次来,尽听福冈宫内发牢骚了。

佐那子被大久保夫妇留在府中,等着龙马回来。

“龙马肯定会回这里来。”大久保一翁自信地断言,“你不要回去,在这里等他。”

佐那子却不以为然。龙马去土佐藩府打听武市的消息,藩府和千叶家离得不远,他肯定会直接从那里回千叶家。

“佐那子,坂本先生一定会回这里来的。”大久保夫人也意味深长地笑道。

“他是个怪人,这会儿不定又到哪里去了。”

“不会。”大久保乐在其中。

“您怎么知道?”

“哈哈哈,我听胜说的。龙马心仪于你。”

佐那子满脸通红,道:“没有的事。”

“你不要羞。我们这些侍奉将军的,都会赌一赌。龙马对我说的事已经说完。但是,你还留在这里,他肯定担心你。他会在想,天马上就黑了,得带你一起回去。我的猜测要是不对,你就拿戒尺打我。”大久保说着,拍拍手腕。

“真是,打这样的赌。”佐那子慌忙端正好坐姿,“我要回去了。”

“喂,龙马会失望的。”

“哎呀,您就不要再说了。”佐那子做出真生气的样子,瞪了一眼大久保一翁,然后匆匆忙忙地告辞。

“要人送你吗?”大久保问道。

佐那子拒绝了他的好意,走出了门。太阳已经落山,街巷披上暮色。大久保家旁边是御组府,对面是细川越中守别邸。

长长的墙外,往来人群的影子逐渐融入夜色之中。佐那子在人影中发现了龙马。

“呀,你回来了。”佐那子又惊又喜,不由得大声说道。

“嗯。我来向大久保大人确认一事。你稍等等我。”他面无表情地从佐那子身边走过,进到大久保府中,在玄关口大声喊道:“军舰之事,就拜托大人了。”

等大久保来到玄关口,发现龙马和佐那子已经一前一后离开。佐那子有裙摆羁绊,跟不上龙马。

“你在想什么?”拐过圣天神社,佐那子小声问道。

龙马好像没有听见佐那子说什么,道:“啊,对不起,很黑吧?”

灯笼的光照到了佐那子脚边。

“不,没关系。”

忽然,一股风吹过来,灯灭了。左边圣天神社的树林沙沙作响。天上的星好像忽然亮了很多。龙马茫然地看着其中一颗,发出无力的叹息。“消失了。”他一边说,一边想着武市的事。

佐那子无奈地抱着灯笼蹲下,问道:“你身上带着火石和引火木吗?”

“没带。”

“真是大意。”

“我真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地带着那些东西。我最讨厌那些整天只想着自己安危的人。”

“我没问你那些。我只是问你有没有带火石。”

“是啊。”

龙马伸手往怀里摸去。他原本就没有带火石,掏也就做个样子。

“没有吗?”

“好像是没有。”

“我怀里有个荷包。里面有火石,你帮我拿出来吧。”

“真是细心。”

龙马把手伸进佐那子怀里,那里非常温暖。

“我是第一次把手伸进别人怀里呢。真是不可思议啊,就感觉自己升天了。”他嘟嘟囔囔道。

很快,龙马拿出了火石,将引火木衔在嘴里。咔嚷,他打着了火石,点着了引火木上的硫磺,但是马上又被风吹灭了。

“袖子底下没风。你在这里打火吧。”佐那子放下灯笼,用袖子挡住。

龙马把头钻进去,咔嚓打了一下火石,点着了引火木。

“啊,点着了点着了。”

“那是当然,还不赶紧点赌烛,不然就灭了。”佐那子生气了。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生龙马的气。她刚才在期待什么,但是她的期待落空了。

龙马去了一趟筑地的军舰操练所,见了那里的教官们。佐佐仓桐太郎、铃藤勇次郎、肥田滨五郎、滨口兴右卫门、松冈磐吉、山本金次郎、伴铁郎等,个个都是幕府海军创业期大名鼎鼎的士官。

大家都对龙马有好感。只是他们认为龙马仅仅是一个“对海军感兴趣的有趣之人”。

“坂本,神户那边怎么样了?”士官们问道。

“现在还没借到船,不是很顺利。学员们都是在陆地练习。可是光这样练习,也不顶用。我请求幕府借我观光号或者黑龙号,各位也帮帮我。”他努力地说明问题,争取大家的帮助。在无数的勤王志士中,能进入筑地做这种事的,只有他一人。

“不客气,不客气。”大家半开玩笑似的笑道。

明天就是从江户出发的日子。龙马赶回千叶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阿重,这几日给你添麻烦了。明日天明之前,军舰就要从品川湾出港,我半夜就要告辞。”

“怎么这么匆忙?还是乘军舰回去吗?”重太郎有点生气。

“乘军舰去大坂只需两三天。这次来江户,没能跟你好好叙叙,实在渐愧。”龙马用一口的土佐话向重太郎道歉。

“小龙,我们喝两杯吧。算给你饯行。”重太郎起身去了厨下,让妻子准备酒菜。房内只剩下佐那子一人。

“几时出发?”

“半夜时吧。”

剩下不到一个半时辰了。

“下次什么时候来江户?”

“不知道。”龙马明明知道佐那子的心意,却故意装糊涂,“借船那件事还没有定。不久我应该还会来。”

“年内?”

“嗯。”

龙马点头的时候,佐那子迅速用小指勾住了龙马的指。“到时我要鼓起勇气跟你说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笑着掩饰自己的内心。她已经决定了,要把心事告诉他。

龙马没有看佐那子,他瞧着自己袴上的结扣,那里开了。他把结扣往上拉起,一边系一边问道:“什么心理准备……”他忽然闭上了嘴——佐那子眼里满含泪水。

他暗叫不好,飞跑到走廊里。重太郎从厨下回来,看到龙马提住长袴,问道:“哎?去方便么?”

“不是。裤带松掉,我在这里系上。”

“哈哈哈,真是太笨了。佐那子,快来给他系上。”重太郎催促佐那子。

佐那子跪到走廊里,直起身子,就要给龙马系裤带。龙马不知所措。

“把带子给我。”

佐那子拉过带子,迅速把龙马的下衣脱了下来,扔到走廊的角落。

“喂喂,你这个偷儿。”

“那么脏的东西,谁稀罕。”佐那子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不久便拿着一件崭新的小仓袴走了回来。“请高抬贵足。那边,抬起来。”她看起来非常不高兴。

“这是谁的?”

“这是我做的。本来是想送给你的,但是你太可恶了,所以不想送你。”

“佐那子,太放肆了。”重太郎并不知道其中什么曲折,一脸严肃地责备道。

佐那子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给龙马扎着腰带,手上沙沙作响。

“哇,太紧了。不能再给我松一点吗?”

“谁让你长这么胖。”

佐那子扎上腰带之后,在肚脐的位置打了一个十字结。

龙马回到房间,八寸给他们端来了酒菜。

“嫂子,耽误了。”佐那子忙从八寸手中接过饭菜,摆在桌子上,动作干脆利落。不愧是取得了皆传资格的女剑客,她的动作非常敏捷,而且十分优美。她端起酒壶,说道:“请。”

龙马端起朱漆的杯子,接过酒。重太郎的杯子也上满了。二人对视致意,然后同时举杯。

“下次什么时候……”

“来江户?年内还会来的。”龙马看了一眼佐那子。不知什么缘故,佐那子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第二部 一五、土佐血风

文久三年九月底,坂本龙马乘着幕府的军舰到达大坂天保山湾,等待他的是两个重大事件。

其一,武市半平太在藩中被关进监狱。其二,在大和平原举兵的吉村寅太郎等人被诸藩包围,他们奋勇作战,最后几乎全部牺牲。龙马在神户村的海军学堂听到这个消息,喊了一声“英雄”,便拿着刀奔到院子里,将门口的一株松树砍为两截,然后提刀茫然而立。

镇压之潮到来了。

“坂本先生,您拿这把刀打算干什么呢?”陆奥阳之助笑着问道。

“什么也不做。”龙马说着便将刀收进了刀鞘。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只有学会忍,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但是土佐的勤王党太悲惨了。他实在无法控制心头的怒火。他颓然坐到地上。

“我给您拿张席子来。那里太湿了。”

“为什么会湿?”

“我刚才在那里方便过。”

“你不能在这里方便。”龙马说着,却不打算站起来。“陆奥君,你是纪州人,才能这么平静。”

“您是指方便?”

“我是说土佐那些蛮汉。”龙马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陆奥阳之助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到了晚上,当陆奥和学堂里的土佐人聊天,了解到土佐的森严等级,才明白了龙马心中的悲痛。

土佐藩自古以来就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可以说,武市被收押,正是上士的阴谋。

很多土佐乡士已经无法忍受本藩的冷酷与顽固,纷纷脱藩,参加勤王义举。这次在大和与诸藩交战,最后几乎全军覆没的天诛组十六名浪士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可以说是上士将他们置于死地。

在陆奥眼中,龙马跑到院中劈开那棵松树,其实是对土佐藩上层的怒火爆发了。

已引退的老藩公山内容堂于本年三月回到藩中,马上重掌政权,对藩中人事进行了巨大调整。吉田东洋被暗杀之后,一度一手遮天的武市内阁瓦解了。容堂重新启用吉田东洋派的人,同时试图将勤王派斩草除根。平井收二郎和间崎哲马等人被迫切腹自杀,便是其镇压活动的其中一环。

他们切腹是在六月初八。但是,在其后的三个多月里,武市半平太却没有被捕,而是每日进城,参与议政。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每日都是神态自若。

容堂虽然知道杀掉东洋的幕后之人便是武市,却没有对他动手。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找到证据便将武市逮捕,会导致下级武士的暴动,其影响不可估量。

武市每次进城,都会见那些顽固派的高官,告诉他们自己的主张,有时也会谒见容堂,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武市的观点,简言之就是要和萨长一起推翻幕府,拥立朝廷。

但是容堂不同。他对王室忠诚,却也要保存幕府,是一种不彻底的勤王。这是贵族的通病,他们从来不想打破现存的秩序。容堂很狡滑,他明明否定武市的观点却又不治武市的罪,就是因为时下长州藩控制了京都。一句话,与那帮武市意见一致的人,占据了京都政界的主导地位。只要让武市活着,就能很好地与过激势力协调。

有一件事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在长州人独揽京都政治时,即七月二十九,武市被容堂请去。容堂非常高兴地说道:“好久没有听听你的意见了,跟我说说。”

武市于是兴奋地大发议论,录用人才、打破门阀、赶在诸侯之前对京都的天皇尽忠等。

要是平常,容堂根本不会听他这些,甚至还会与他争论,但是这次容堂却一直在点头。二人这次的会面从已时持续到未时,时间非常久。

武市曾经说过:倾心相谈,尽欢而散。如此一来,土佐勤王攘夷大事可成,于是放下心来,欢呼雀跃出城。

但这却是武市与容堂最后一次谈话。

当长州人被驱逐出京都的消息传到土佐,容堂便马上翻脸,开始着手镇压以武市为首的勤王党。

文久三年九月二十一,容堂令藩厅将以武市半平太为首的土佐勤王党的头领一并逮捕。

“想跟你说说那些乱党的事。”头天晚上,容堂将藩厅重臣叫来吩咐下去,一副不屑的语气,“如果城下那些乡士听说他们的头目被捕,不知道会怎么闹,甚至可能当街把他们抢回。为防万一,让上士都在各自的队长府中候着。”他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同为一藩之士,上士与乡士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容堂甚至把他们当成另类人。

这日晨,武市半平太在自己家中醒来,毫无预感。他打开雨窗,听见妻子富子说道:“天还没亮。”

“是啊,星光灿烂,又是个晴天。”

半平太穿上马袴,拿着鞭子到了厨下,拍了拍富子的肩。半平太从来没有来过厨下。他经常将“君子远庖厨”这句古话挂在嘴边,从来不会褒贬食物。所以,这次连富子都担心起来。“怎么了?”

“哦,看样子天气不错。我好久没调教马了,今天到浦户的海边去一趟,应该还可以看到日出。给我一杯水。”

原来就为这个。痩小的富子放下心来。

不久,半平太便从马厩里拉出马来,在家门口逡巡片刻,然后上马扬鞭,飞奔而去。

此时,同志岛本审次郎家的门被人敲得咚咚响。岛本忙出门去,结果接到藩厅下达的命令,让他立即去自首。岛本不知道藩厅为什么单单令自己去自首,但是他已经预感到藩厅这次会对他们下手。他镇定自若,将妻儿叫到自己的房间,道:“我们可能就此永别了。”

岛本和家人一起喝了一杯酒,便出了家门。途中,他遇到一个叫冈内俊太郎的同志,向他说明了情况,道:“情势如此,藩厅想来会让我切腹,到时请为我介错。”他没有直接去藩厅,而是先去了南会所。

负责警卫的上士们在那里当值。大家看到岛本到来,大惊。

“哟,各位都在呢。”岛本与他们闲聊了一会儿,他是想弄清这次藩厅逮捕计划的名单。但是,他没有打听到什么,便直接去了武市家。不管怎么说,要赶紧告诉武市。

岛本审次郎急急忙忙地赶往新町田渊町。这天早晨,天气响晴。城内天守阁的白色墙壁异常耀眼。

审次郎身宽体胖,为人风趣,天天玩笑不断,唯独这个时候,他再也放松不下来,只是飞快地赶路。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对自己喊:冷静,冷静。行人无不以为奇。

赶到武市家门口,富子夫人迎了出来。审次郎将大拇指竖在鼻子前,问道:“出去了吗?”

富子看到他那副滑稽的样子,笑了。“说是去驯马,天不亮就出去了。应该马上回来。”

“是吗?那我去邻家,等他回来,您转告一声。”他匆匆忙忙地从武市家出来,敲响了同为勤王党头目的岛村寿之助家的门。

小门打开。审次郎拖着胖胖的身躯进去,从玄关走向屋内的时候,他便将事情告诉了岛村。

“武市先生去骑马了。马上派人把他请到这里来。”

寿之助应了一声,立马派了两三个人去找。

不一刻,便传来马蹄声:武市回来了。他缓步踱过横木已经松弛的岛村家的走廊,到了房里。坐下之前,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大概。

“难以置信。前几日我方和容堂公畅谈,他还赞赏我的观点。”

“容堂这只老狐狸!如今勤王形势大变,长州人已经离开京都,支持长州的公卿也都被朝廷疏远。京都摇身成为佐幕的大本营。容堂原本就是佐幕派。我们得势时,他不敢吱声;现在天下形势大变,他马上摘下假面,露出利齿。”

正说着,冈内俊太郎也赶了来,将他在南会所打听到的逮捕名单一一告诉了武市。分别是武市半平太、岛本审次郎、岛村寿之助、岛村卫吉、安冈觉之助、小畑孙二郎、小畑孙三郎、河野万寿弥。

“是吗?”武市面不改色道,“没想到这么快便要与在大和吉野牺牲的吉村寅太郎等人在冥府相会了。”

接着,他们开始统一口供。这是必要的。武市的土佐勤王党暗杀了参政吉田东洋,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藩政。在此期间,他们充分利用了对吉田不满的权贵。其中既有山内民部这种藩公的亲戚,也有深尾鼎这样的家老。“不管如何拷问,都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约定。

武市最后握住岛本和岛村的手,道:“事已至此,乃是天命。我们三人应该会关在不同的地方,在此一别,或许就只能在九泉之下相会了。让我们各自以大丈夫的凛凜气节,震慑那等俗吏的心胆。”

武士是一个奇特的群体,他们的自律与审美,在这种时候往往会焕发生气。明治维新同法国革命、意大利革命都不一样。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可以称为德川三百年历史的文化遗产——武士承担了这次革命的任务。

武市走出了岛村寿之助家,旁边就是他家。藩中的一个监察戴着斗笠,披着出行用的披风,着袴,拿着手铐和脚镣,指挥着十几个下级武士和捕快,严格把守着前后门。

“各位辛苦。”武市招呼了一声,将那监察叫到家中。武市走进房里,跪坐下来,监察穿着草屐直接站在了榻榻米上。

“武市半平太听宣。”他开始宣读藩厅的令旨,“京都所犯,罪不容赦。其余皆有可疑,分别为藤冈勇吉、南清兵卫、关源十郎、岛村团六、仙石勇吉、町市郎左卫门、冈本金马。着关押至扬屋(关押武士的大牢)。”

这些人都是武市家的亲戚。在武市被关进大牢之前,亲戚们负共同责任,防止罪人逃往其家以及其他事故的发生。

武市叩头领旨,然后抬起头来,道:“我还没有用早饭,请稍等片刻。”他让妻子富子给自己准备早饭。

富子很快端上了饭菜。富子估量,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伺候丈夫吃饭。她拼命忍住眼泪。

“龙马在做什么?”半平太问了一句。土佐勤王党分成了三派,分别是奉行本藩勤王的武市派、主张脱藩发动武力暴动的吉村寅太郎一派,还有主张海军救国的龙马一派。此时,武市派即将溃灭,而吉村派也因发起暴动在大和全军覆没,只剩下龙马了。

武市深知,此事必然累及龙马。

武市夫人富子维新之后依然健在。大概是因为没有生育的缘故,富子老年时依然像姑娘一样活跃,总能让人开朗起来。人们常说:“武市夫人风趣,谈笑有余味。”

在城下,武市夫妻恩爱是出了名的,夫妻如此和睦甚是少见。半平太经常出人京都的饭馆,却从来没有碰过其他女人。这成了一段佳话,闲话少说。

武市用完饭,换好衣服走到门口,回头看着站在式台上的富子,说道:“就此别过了。不要到狱中看我。”

富子死死地盯着武市。武市微笑颔首,转过身去。这一瞬成为夫妻的永别。

武市走到门前,被推进轿子,抬到了南会所。

在此前后,土佐藩警备森严。藩厅对土佐七郡的郡奉行甚至村官都下达了严格的命令:“若有同类企图夺走犯人或发动暴动,即刻逮捕,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其他末辈,如古泽八左卫门、古泽迂郎、岩神主一郎、井原应辅、滨田辰弥、桥本铁猪、土方左平、户羽谦三郎、中山刺击、那须盛马等人也都不得出仕,被罚闭门思过或令其家人看管。

土佐七郡的勤王志士听到这个消息,纷纷翻过四国山脉,脱藩而去。他们大部分都直奔长州。武市“举藩勤王”的长计功亏一篑,土佐勤王派事实上已经瓦解。

被软禁的古泽迂郎恨容堂此举,留诗一首:

武市被关押之所是士格的待遇,因此与一般监狱不同。那是一个两叠大小的木地板房,有一个小小的盥洗处。牢房的三面是板壁,一面是网格四寸左右的格子门。夜里只能与相邻的牢房共用一盏灯。

狱吏有上司十二人,下司六人,他们都非常同情半平太,最终敬慕他。牢中的狱吏上田圆增则跟着半平太修习学问,偷偷地结下了师徒之谊。

足轻冈田以藏又如何呢?

这个以暗杀闻名的暴徒,以“杀人魔以藏”之异称令洛中人士闻风丧胆。其后,他开始沉溺于酒色。本来他就没有什么思想和为政理论,只是觉得有趣,才走出土佐,成为“志士”。在这一点上,武市也有责任。足轻以藏是武市的剑术弟子,因此武市便随心所欲地利用了他。他每每给以藏暗示,让他去杀人。

龙马屡屡劝他不要再做杀人的勾当。他让以藏当胜海舟的护卫,还让他进神户的海军学堂,试图让他走上正道,但是努力都是枉然。因为以杀人为能事,以藏性情已经大变。他只要弄到钱,就去喝酒找女人,钱用光就去街上抢劫杀人。自从武市被召还土佐,土佐藩在京都的勤王活动停止以后,他就像条野狗一样在大街上游荡。

神户海军学堂的陆奥阳之助曾经对龙马说:“坂本先生,恕我直言。我一看到冈田君的眼睛,就觉得毛骨悚然。人一旦习惯了杀人,就变得像野兽一样。”

武市入狱之时,以藏在京都。

一日,他因一件无聊小事与人吵了起来,当场将对方杀了。不巧的是,正好碰见奉行所官员巡视,他便被抓了起来。要是往日风光的时候,他定会杀出重围。这时之所以被抓,定是因为已经了无生气。

以藏被关进了所司代的大牢里。他一开始说的是假名,后来认为反正是一死,不如死在故乡,便说出了真名。按律,藩士犯罪,归各藩裁决。以藏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被移交给土佐。

所司代立即到了河原町的土佐藩府。此时河原町藩府的要职已经完全被佐幕派占据。他们听到幕府官员的询问,非常吃惊,遂用惯用的伎俩,回答道:“本藩查无此人。”

因此,以藏在所司代受到的待遇,既非武士,也不是町人,而被当成了黑户。所司代给他取了个“黑户铁藏”的名字,并在他身上刺上这几个字,处以流放京外之刑。

所司代里的数十名捕吏押着以藏,将其带到二条路纸屋川的河堤上,令他滚。以藏就这样被流放了。

那时天气寒冷。

只穿着一件单衣的以藏被所司代的捕吏扔到纸屋川河堤上的时候,有很多人埋伏在此,他们是土佐藩京都藩府的监察。

“冈田以藏,跟我们走一趟。”众人蜂拥而上,用绳子将以藏绑上,将他塞进早已准备好的轿子里。

实际上,藩中上层听说以藏被幕吏逮捕的消息之后,非常高兴,他们认为得到了可以让武市一派招供的人证,一定要捉住他送回藩国。

以藏在轿中发疯似的喊道:“浑蛋,你们这些浑蛋。老子在所司代自称土佐藩士冈田以藏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说没有这个人,我才被贬成黑户铁藏。我是黑户铁藏,和土佐藩没有任何关系!”

“住嘴!”

轿子迅速在街巷间奔走。

没有比德川时代的等级身份以及封建的权威更能毒害人的了。正是这些,让日本人变坏了。

以藏的身份是足轻。就算他是个乡士,也不会遭到如此羞辱。藩中上层把他当成猫狗一样对待,不仅没有给以藏任何保护,而且眼睁睁地看着以藏被贴上“黑户铁藏”的标签。在以藏被所司代流放后,又将他抓了起来。他们只是想把他当成扳倒武市的活人证。一伙奸人!但是,上士们并未因此受到良心的谴责,因为他们觉得足轻就像虫豸一样微不足道。

龙马后来对桂小五郎叹息道:“美国的大总统掌控天下,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德川幕府却只想着德川家的繁荣,压制着三千万人的发展。幕府和幕府之下的诸大名都是如此。他们为政仅仅是为了藩国的利益。日本人到底在哪里?最光荣的日本人在哪里?三百年来,日本人被身份等级束缚,从未享受过任何政治的恩惠。单为这个,必须推翻德川幕府。”

以藏,不,黑户铁藏被送回土佐,关进了高知城下山田町的大牢中。

藩中上层拍手称快。以藏的供词将成为那些在拘乡士的罪证。他们即日便开始了对以藏的审讯。

以藏只是重复这么一段话:“我是黑户铁藏。这里刺的字便是证据(武士不会受到这种刑罚)。不是土佐藩说本藩没有冈田以藏此人吗?黑户铁藏不可能知道你们问的那些事。”

不久,被捕的人都被关进了离追手门较近的南会所大牢。

牢中也有等级。武市半平太因为在其一手组建的勤王内阁末期,被提升到“留守居组”中,因此他享受准上士在狱中的待遇。

上士被关在单人牢房,受审的时候可以与审讯者同席,乡士则跪在走廊上,足轻跪在走廊下,其他庶民跪在白沙地上。

乡士们非常悲惨。岛村卫吉等人被吊在屋梁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承受着地狱般的严刑。岛村卫吉几次不省人事。每当这时,狱使便往他身上泼水,泼醒之后再将他关到牢中,第二天接着拷问。

“混账,我岛村卫吉堂堂武士,怎会低头!”他使出浑身力气破口大骂。最后,他被施以榨木刑。这是土佐藩特有的一种酷刑,榨活人如榨菜籽油。

不仅是岛村卫吉,岛村寿之助和河野万寿弥也都被种种惨无人道的刑具折磨得体无完肤。他们的喊声响彻大牢,也传到了武市的牢房。武市听到同志的惨叫,哽不能言。武士要忍耐,他在心中这样激励着受苦的同志,却止不住泪水长流。

龙马曾经批判武市奉行的全藩勤王,说:“你这种想法是行不通的。土佐藩全藩勤王,就像是痴人说梦。我要脱藩,走向天下。”

武市的错误认识最终导致今天这种结局。但是,狱中的武市依然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死后犹有魂魄在,魂魄也能做事。在好时代到来之前,我是不会超脱的。比我们早一步牺牲的间崎哲马不就留下过一首诗吗?”间崎的诗是这样的:

<small>君不见狂风阴雨夜,魂魄飘飘绕长天。</small>

严刑拷打首先夺去了岛村卫吉的性命。就义之前,岛村睁开眼,说了句“好时代终会到来”,便垂下头,没了气息。

以藏乃足轻,受到的又是另一种待遇。上士们根本不把足轻当人看,因此拷问方式极尽残酷之能事。而且,以藏被土佐藩拋弃,成了黑户,这是最下等的人,他不需要再像武士一样继续逞强了。在被绑上榨木的时候,他鬼哭狼嚎,甚至在武市的牢房都能听见。武市觉得,以藏可能扛不住。

这并非因为以藏是足轻而无骨气。幕末的志士,最坚定者多出身足轻。筑前福冈出身的平野次郎国臣如此,长州藩的伊藤俊辅(博文)也如此。但是,以藏并不是为信念而奔走天下,他是因为性情粗鲁,易激动才走出土佐。他有的只是一把刀。他是杀人魔,他用杀人保全了自己的地位。要是以藏招供,拼命忍受拷问的其他同志的努力都将白费。武市想劝以藏自杀。但是,和大多数杀人狂一样,以藏非常珍视自己的命。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但是一旦轮到自己去死,则变得非常胆小怯懦。

这时,一种叫天祥丸的毒药派上了用场。这是武市为了免遭拷问羞辱之苦而为自己准备的。土佐有一位叫楠濑春同的兰医,也是勤王的同志。武市托楠濑为自己调制了这种毒药,其中含有大量鸦片。武市给它取了一个听起来非常吉祥的名字——天祥丸。

药丸非常奏效。狱中的一个同志无法忍受严刑拷问而气力衰竭,害怕自己会说出什么来,于是服下了下狱之际就准备好的天祥丸。此人叫做田内惠吉,家住城下井手渊,是一个乡士,年三十。虽然姓氏不同,其实是武市半平太的亲弟弟。半平太非常喜欢这个弟弟,他的死让半平太痛苦异常。

武市想暗中把天祥丸拿给冈田以藏。狱吏中有武市的崇拜者。武市通过他们与外边取得联系,拜托外边的一个同志,给以藏送来了拌入天祥丸的寿司。以藏并不知情,吃了很多。可他甚至没有感到一丝腹痛,大概是体质不同于寻常人吧。

武市等人入狱期间,藩厅进行了新一轮的镇压。

藩中的部分乡士,为了救武市发起暴动。

有一位人称独眼龙的乡士,家住安艺郡田野村,叫清冈道之助,年三十二。他左眼失明,常说:“老子独眼看天下。”

他跟着城下的土方郁造学习剑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一只眼睛的缘故,他持刀的时候总是稍微偏左,剑术在土方的武馆中无人能及。他早年到江户游学,师从安积艮斋等人,后来与武市半平太一起在京都奔走。他在长州交游甚广,和久坂玄瑞、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等人均有来往。玄瑞曾这样评价他:“土佐的独眼龙一来,气氛就变得欢快。”

独眼龙听说武市等同志被关押,便开始行动。

安艺郡有一个清同治之助,乃是清网的本家,年三十九。独眼龙首先去找治之助商量。

在京都奔走时,其实也就是几个月前的文久三年早春,治之助路过四条河原的板桥时,遭到新选组袭击。他大喝一声,当场便将对方的两个人杀了,但他左手的筋也被砍断。当时中川宫听说这件事后,赐给他很多钱。治之助用这些钱锻造了一把长刀,在上面刻了“生为王民,死为王鬼”八个字,随身佩戴。

两位清閃兄弟秘密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既然如此,就召集土佐七郡的同志。”他们分头到土佐各地召集同仁去了。

土佐七郡是指土佐、长冈、吾川、香我美、高冈、安艺和幡多。这是一个东西狭长的藩国,从东边的室户岬到西边的足折岬,海岸线长达四百里。他们疯狂地沿着海岸线奔走。

自然,这是秘密行动,因为到处都有藩厅的耳目。他们首先在七郡的乡士中各选出一个代表,聚集在城下某同志的家中,召开了秘密会议。

独眼龙说出一个惊人的提议:“要救出武市,改变藩论,仅仅靠向藩厅陈情太没有分量了。不如七郡的武士拼上一死,拿起武器在城外集结,做好打仗的准备。只有这样提要求才会有效果。如果藩厅不听我们的意见,我们便遥想先祖长曾我部武士当年的武勇,骑马挥枪劫狱,救出同志,携手拋弃土佐,投奔长州,以遂讨幕之志。”

七郡当中,有五郡的代表认为行动过激,表示反对。最后决定釆取和平的方式,全员穿上礼服,到藩厅陈情。一旦不成功,他们便打算以死抗议,或者—起脱藩。

高知城南有一处叫藤并神社的小庙,祭祀着藩祖山内一丰。陈情乡士一共二十九人。他们辰时便在神社集结,然后朝南会所而去。所有人都穿着麻布礼服,默默地走上街。

独眼龙清冈道之助没有加入队伍,他不喜欢陈情这种不够彻底的做法。为了发起武装抗议,他回到安艺郡田野村,开始收集武器弹药。

陈情团的代表是大石弥之助。大石名圆,早年到江户学习,与长州人来往密切。他与龙马自少年时代便是朋友,曾经是武市的土佐勤王党发起人之一。后来他成为东征军的参谋,维新后出仕新政府,不久之后便罢官,回到家乡香我美郡野市村隐居。大正五年殁,享年八十八岁。

此际大石起草了一篇长长的陈情书,呈交给藩厅。在陈情书中,他讲到国家,认为由幕府掌握国家政权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武市的主张才是正确的。藩厅以“谕达书”回复。自然,他们主张幕府掌权。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关于何为国家的论证。陈情书和谕达书可以说分别是当时天下两种国家之论的代表性文章。陈情事件就此结束。

但是独眼龙没有罢手。他召集安艺郡和幡多郡的同志,不断商量与藩厅对抗的手段。“固守山头可能更好。”独眼龙说。

野根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万一战败,便可以沿小路逃往阿波藩领地,脱离土佐。野根山上有土佐藩的关卡。只要占领那个关卡,就能将它变成坚固的堡垒。

决定以死相拼的二十三个乡士聚集在一起。不知何故,这二十三人全是擅长吟诗作文之人。

大家秘密聚集到田野村一家叫佐野屋的客栈,趁夜越过四国山脉,最终占领了那个关卡。

在占领野根山的同时,独眼龙清冈道之助与治之助联名向藩厅发出请愿书。名为请愿,实际上是一封措辞激烈的抗议书。这个消息给城下的上士带来很大的冲击,他们骚动起来。“坏了,乡士们发动叛乱了。”在上士看来,这已经不是勤王佐幕之争,而是三百年来上士与乡士之间矛盾的爆发。有人大呼“他们原本就是山内家的敌人”,也有人喊着“打仗了”,四处奔逃。藩厅下令城下戒严,上士们在还没有接到命令的时候便穿上了先祖传下来的甲胄,在城下东奔西走,不久之后便全副武装聚在追手门和二道城之间的杉坛。就连城下的商家,都认为他们疯了。

独眼龙是否真的决定发动叛乱呢?当然不能这么说。他的心情、行动以及那封抗议书都还没有到叛乱的地步,只是想威慑藩府而已。请愿书的末尾写道:

“我等为请愿聚集在野根山。如若此举触犯律令,日后,我等甘愿服罪。”

他们没有完全舍弃藩国。时下的武士已经不是战国时代的武士,三百年的儒家道德灌输,不能与主家反目这种观念已经深入每一个武士的骨髓。

藩厅不知所措,开始商议、制定作战计划,最终派出以森本贞三郎等四人为将的五百藩兵,朝野根山出征了。这里使用了“出征”一词,藩兵的心情颇有些出征的意味。但可悲的是,独眼龙等二十三个占据野根山的藩士没有丝毫战意。

森本到了山下,便派出使者,诱骗他们下山。“各位所请之事,主公已经答应。请速下山领命。”

独眼龙并不上当,回复道:“首先放掉武市等人,其他事情全部实行之后,我等才会下山。”

既然如此,就只能开战了。森本开始部署,一边朝山上射击,一边登山。

独眼龙看到这副情景,道:“腐朽的土佐已经不足以让我辈依靠!”他与同志一起,走出关卡小屋,隐身于山林之中,沿小路逃到阿波藩,到该藩牟岐郡奉行所寻求庇护。一言以蔽之,他们开始流亡。

按照战国时代的习惯,各藩一般会给予流亡武士庇护。独眼龙以为阿波蜂须贺会给他们提供庇护,至少会让他们从领内通过。但是阿波藩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侠义。他们害怕与土佐发生无谓的摩擦,动用本藩兵力,将独眼龙一行赶回到土佐领内。阿波不仅将他们赶回,而且在两藩交界处直接将他们交给了土佐藩吏。

藩吏原本以为独眼龙会大闹一番,没想到他竟然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长短双刀。二十三人被押囚笼。只是他们十分坦然。独眼龙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已经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同志,得到他们的赞同。既然大事未成,就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进监狱,与武市共同赴死。

土佐勤王党血书盟誓之时,曾经发誓同志生死与共。死亡本身虽然没有意义,但是至少同生共死是有意义的。然而事与愿违。独眼龙等人之所以冒着切腹或者被斩首的危险入狱,不仅仅是要践约,与武市生死与共,还希望在大堂上堂堂正正地批判藩府的做法,陈述他们认为正确的观点。然而轿笼行进的方向却不是西边的高知城,而是往东。这让大家意想不到。

他们准备杀人!独眼龙终于醒悟过来,呆然无语。只有锁在第二个轿笼中的治之助,叹息着咏了一首歌:

<small>身在土佐,心留阿波。真玉柱石,宁折不弯。</small>

藩厅从一开始就不愿审判。审判要花时间,他们害怕土佐七郡的乡士在这斯间起事,为救同志动武。但是,上士们多虑了。就连独眼龙在阿波写给藩厅的信上都这样说:“我辈虽为下等乡士,从不敢稍忘藩恩,甘为大人马前卒,战死疆场,并无叛意。”

轿笼到了奈半利川河岸。河岸上拉开了帐幕,已经做好了斩杀的准备。所有人都被反绑着双手,赶了进去。

独眼龙大声对同志喊道:“事已至此,也是天命,夫复何言?诸君,应从容就义,不要畏惧俗吏的大刀,丢了志士的本色!”

众人纷纷点头应道:“明白,明白。”

他们各自开始吟咏辞世的和歌,喜欢汉诗的则吟咏汉诗。

但侩子手并不手下留情。独眼龙跪在地上,刚咏到“呜呼男儿甘鼎镬”时,刀光一闪,人头便落进了芦苇丛中。

田中收吉刚诵了一句“叹愿未听吾事毕”,便被砍了头,嘴还张着。横山英吉刚咏了和歌的上句“众人都惜命”,鲜血便飞溅到沙地上。

怎一个渗字了得!

这天云脚低垂,云气甚至笼罩整个河畔。有风,风里夹着雨气。杀人未毕,天便下起雨来。

殉难者中最年少的木下慎之助只有十六岁。慎之助二十一岁的兄长嘉久次也在其中。木下家的血脉就此断绝。其他义士的名字如下:清冈道之助、清冈治之助、近藤次郎太郎、柏原祯吉、新井竹次郎、宫田赖吉、丰永斧马、宫田节斋、须贺恒次、千屋熊太郎、安冈铁马、田中收吉、寺尾权平、横山英吉、冈松惠之助、小川官次、桧垣繁太郎、川岛总次、柏原省三、吉本培助、宫地孙市。

容堂住在城边的散田府。他还不到四十,正值壮年。无论智谋、教养还是度量,他都自认为是天下第一。他相貌堂堂,身长五尺六寸,擅武艺,尤其擅长骑马和坐式神速拔刀法。他说的是口齿清晰的江户腔,酒量和其他土佐人一样很大。酒是他最好的朋友,从傍晚到睡前,杯不离手。酒醉之后脑中便会涌现灵感,吟诵出豪放的诗歌。维新后,他几乎每天在新桥、柳桥和两国一带花天酒地。他的挥霍在明治时甚至成为人们长期的谈资。维新之后,他在酒褛写过这样一首诗,最能体现贵族的佶屈聱牙。

这无疑是一首好诗。但是,这首诗不是咏酒的,而是发泄愤世嫉俗之情怀。幕末大名侯当中少有像他这样的才子。有主见,气概、学问、武艺、诗才无一不通,而且是个严肃端庄的俊美男子。作为男人,他已经算是完美了。

可是,下令在奈半利川边斩杀义士,甚至不让他们在临死前说一句话的,就是这个容堂。容堂对藩吏道:“这些乱党杀了一国参政,如果不将罪人正法,国威何存?若因为将这些人正法而导致叛乱,并因此导致藩国灭亡,也无妨。我要确立权威。妨碍我的人,就将他们斩了。”

容堂也曾有过异常。他曾经亲自前往狱中督促藩吏。“武市一伙还不招供吗?”藩国的监察部门诚惶诚恐,加紧严刑逼供。

桧垣清治是镜心明智流的高手,是武市半平太的弟子。他也非常尊敬龙马。

他在江户见到龙马的时候,龙马紧紧地盯着桧垣的长刀,说道:“无用之长物。不管刀长几尺几寸,都没有用,也没有高明之处。”说着便拿出自己的佩刀给他看。桧垣深以为然,便扔掉自己的长刀,换了一把与龙马所佩相似的刀。后来他将这件事告诉龙马,龙马从怀中掏出一支手枪来,说道:“哈哈,我用这个。”说着便兴致勃勃地发了一枪。桧垣非常吃惊,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一支手枪。第三次见到龙马,龙马却说:“这次我换成这个了。”说着,便把《万国公法》拿给他看。

如今桧垣开始受榨木之刑。他乃是城下知名的剑客,性情坚毅。可是就连这个桧垣,也倒在沙地上,几度昏厥。桧垣在手记中写道:“前日在白沙之上受严刑拷问。或因老藩公临席之故,藩吏更是嚣张。惭愧晕厥。”

桧垣后来出狱,维新之后进入警视厅任警视,不久辞官回到故乡养老,每当有客人来,便会跟人讲武市或者龙马的故事,常会忘记晨昏。

然而,以藏出事了。他最终忍受不住严刑拷问,全部招供。

这次审判的关键是吉田东洋被杀案,彼时以藏只是一介足轻,和这件事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没能说出什么,但是其他相关的事情,他全都招供了:刺杀越后浪人本间精一郎乃武市指使;藩国下横目岩崎弥太郎和井上佐一郎到京都公干时,在九郎右卫门町的路上勒住井上的脖子并一刀刺中腹部将其杀死的是哪些人,武市如何指使,等等。

他的供词通过狱吏之口传到狱中同志的耳中,这让众人大受打击。“把以藏当成同志实乃大错!”武市咬牙切齿道。

掌握了这些证据之后,藩厅准备对武市半平太进行正式审讯了。

大牢东面的墙根下有一根朽木粧,周围一派绿色。那是一丛杂草。紫兰和蝴蝶花之类喜阴湿之处。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慰藉狱中的武市,那么便只有这一丛草了。武市每次去受审,都能看到这一丛草,他每次都会驻足观赏。

“请快走。”每次负责押送犯人的看守都会催促他。

武市幸运,在狱中享受的是上士待遇,既没有遭到严刑拷问,也没有跪在白沙地上,狱吏对他说话也都非常客气。平常,他毛发疯长,胡子遮住下巴,但唯独在受审的时候,会剃得干干净净。想到其他的同志,他就心里难受。审讯处用屏风围了起来,大小监察坐在一起,审讯的语气,也不像对待囚犯那种,而是非常郑重。

然而,这天武市被拉到了白沙地上。他们大概是认为,如果继续用那种不痛不痒的方式,在立着屏风的房间里审讯,武市不会招供。态度也和之前完全不同了。以前称他“阁下”,现在则直呼其名。

“足轻以藏已经招供,说京都的天诛组杀戮、在大坂斩杀藩吏等都受你的指使,你还想抵赖吗?”

“不知。”武市泰然自若。

“以藏不是你的弟子吗?”

“那人乃是天下第一不义大骗子,各位大人竟然相信那种人说的话,岂不奇怪?”

无论问什么,武市只说“不知”,想尽办法推脱。

审讯者中很多年轻人都是容堂的亲信,也是东洋的高徒,审讯由乾退助和后藤象二郎唱主角。他们后来都被武市等人通过流血牺牲创建的维新政府封为伯爵,世事可谓怪哉。后藤和乾等上士中的俊才为何能成为维新的元勋呢?

关于后藤象二郎,武市在狱中曾经写信给同志岛村寿之助,让他小心。信中写道:“此人温和,笑里藏剑,极有奸智。”武市还说:“后藤其人类师直。”但是站在后藤的立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武市派人刺杀的吉田东洋,不仅是他的老师,还和他有血缘关系。他是怀着报仇的心态对待这次审讯的。

自从半平太被关进监狱,富子就从来没在榻榻米上睡过。夜里,她和衣卧于木板之上,冬天不盖被,夏天不使帐。她在家中,过着与丈夫在狱中同样的生活。

龙马在摄津神户村听到这个消息,泪下如雨。“富子乃柔弱女子,真是可怜啊。”

富子十四岁便嫁给了半平太。她对于半平太来说,不仅仅是妻子,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武市在狱中近两年,富子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个习惯。

武市在狱中时,常给富子写信。他用家常般的语,就像平常的恩爱夫妻通信,笔致甚是细腻。半平太的画也非常好,幼时他甚至想成为画师。不知为何,这个威武的汉子却喜画美人,作品很多,遗憾的是,质量不高。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就是他在狱中的自画像。那时他已经知道将会被勒令切腹,所以大概是想画一张自画像给富子以留念。

他用墨汁勾勒出浓淡,使用了大胆的线条。之前武市的美人画线条总是小心翼翼,色彩也用得不好。为了能画得像,他用脸盆装上水,照着水里的倒影画。

龙马经常称武市为“下巴”,实际上他相貌堂堂,可以称得上俊美。但是,或许他本人一直认为自己相貌平常,所以在附给富子的信中,写道:“画了一张自画像,但是过于美化了,自己都觉得可笑。用水一照,才发现脸越发瘦了,胡须也疯长,颧骨突出,可谓形容消瘦。但是精神尚好,不必担心。”武市在信的末尾还写道:“画具和印泥都捎回家中。”这些画具曾经是他让富子送进来的。他是要告诉富子:很快他就用不着了。

富子明白丈夫的意思,将很早之前就为丈夫准备好的带浅黄家纹的新衣、绡带和袴送去。

半平太正愁切腹时穿什么为好,富子给他送来了衣服,他非常高兴,微笑着对狱吏说:“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富子。”

虽然以藏招供了,但是武市始终否认一切,更不会供出同志。

容堂必杀武市。他认为,只要杀掉武市半平太,乡士们失去领头的,土佐全藩将会恢复平静。他之所以让藩吏对其他人严刑拷问,也是为了找到诛杀武市的理由。但是,负责审讯的后藤象二郎等人,才智跟武市无法相提并论,他们时而被武市愚弄嘲笑,甚至反被说教,完全拿武市没有办法。除了以藏的供词之外,再也没有可以给武市定罪的证据。而要给武市半平太这样的人物定罪,仅凭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

容堂最终狗急跳墙,对后藤象二郎下令:“杀了他。”反正一句话,即便没有足够的罪证,也要让武市死。

这成为容堂背负一生的罪孽。容堂与武市关于国家的观点不同,而且论个人情感,他也恨武市。

武市曾经拉着容堂的袖子,毫不留情地对他说:“主公,您念念不忘德川之恩。的确,山内家乃是因为关原合战有功,而从远州挂川领弹丸之地一跃成为土佐一藩之主。但是,所谓恩情,是因战功得来,这种关系已经结束。关原合战已经过去三百年,您难道还用昔日的旧梦来判断现在的国难?这难道不是痴人说梦?”容堂脸色煞白。这个争强好胜的贵族,被一个区区武士如此批评,实在有伤颜面。

后来,时代变幻,土佐藩最终阻挡不住时代前进的潮流,不得不与萨长一起,成为讨幕战争的主力,当时容堂正好在京都。

上士中为数不多的勤王志士乾退助率领萨长土藩兵组成的东山道征讨部队从京都出发的时候,来到容堂跟前,语带挖苦道:“主公以前常说武力勤王之士是疯子,但是这个时代还是到来了。”

固执的容堂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只是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而且,他给出征的土佐藩兵赐酒的时候,只说了简单一句话:“天犹寒,请保重。”

容堂也不是个寻常之人。维新后,他每天在新桥、柳桥等地花天酒地。有一天他说了一句醉话:“半平太,原谅我。半平太,原谅我。”

明治五年四十六岁去世之前,容堂一直不曾将心中的悔恨与人说。

藩厅找不到足够的罪证让武市切腹,最后只好举出武市常跟容堂激烈争论之事,将罪名定为“对主公不敬”。以此罪处死,天下罕见。可见容堂杀武市之心切,亦可见藩吏为了顺从藩主之意而处心积虑)。

这个决定很快传遍牢狱内外。半平太给姐姐和妻子写了信,拜托他们用神道仪式为自己举行葬礼。

武士虚荣在死时,也就是切腹之时。一次完美的切腹将会成为描述自己是怎样一个男人的最有力表达。所以在武士家中,男子元服之前,家人便会教他切腹之法,以防万一。

这并不是说日本人便有轻生的传统。日本人努力控制着人类最难克服的对死亡的恐惧,超脱于生死,并试图因此创造一种精神的紧张、美和真正的自由。在这一点上来说,切腹仅仅是这种精神的一种体现,但是在其背后,有这个国家屹立于世界文化史上大的特殊的精神文化存在。姑且不论其是非,只要知道有这么一种文化就可以了。

将武士的切腹上升到“美”的高度,最多的例子在战国时代和幕末,德川中期的太平盛世时期很少见,那时有一种叫扇腹的做法。切腹人用扇子代替短刀顶在肚子上,然后让介错人将头砍下。据说就连元禄时期的赤穗浪人,甚至都有人不知道切腹的方法,而向人请教。但是,在战国和幕末这样的激荡时代,男人往往试图通过某种方式来表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荣耀。这些时代有无数的武士切腹,他们都做得非常完美。

武市半平太更是如此,因此他想到了一种非常惊人的切腹方法。

切腹有三种方法,一种是横切一刀,一种是在腹部切十字,第二种则是横切三刀。可能的话,武市想用极少见的第三种方法。但是,即便他这么做,如果那些藩吏无知,会把此事当成笑柄,他们会觉得半平太是恼羞成怒。于是,武市把一个叫门谷贯助的狱吏叫到身边。他是武市的崇拜者。武市对他道:“我将会用这样一种切腹方法。你要知道,有这么一种古法,以后别人诽谤我时,你要做我的证人。”

但是,半平太长期在狱中,已经变得非常衰弱,连他自己对于能否有那样的体力都没有自信。

武市半平太切腹的日子到了。

半平太首先人浴,刮了胡子,剃头,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上富子送来的一袭白衣,披上肩衣,等待。

半平太正直,所以对容堂并无怨目。“为了主公为政之仁,不才谏言至今。今日主公得仁,全我武士之志,以切腹死。”他泰然自若道,只是最后又小声说:“我虽赴死,龙马尚在。他虽与我路数不同,却能成大事。萨摩有西乡,长州有高杉和桂,即便土佐藩守旧不动,天下也照常运转。他们总有一天会推翻德川幕府,建立新国家。我武市变为鬼魂,也期待那一天到来。”

他被推出了牢房,此时天已经入夜。

切腹的地点是南会所大广庭。北边一角放着一块木板,板上铺着草席。周围燃上篝火,照得如白昼一般。武市半平太静静跪坐下,从容庄重。

大监察后藤象二郎走到台上,大声宣读了判决书之后,半平太施礼。狱吏飞快走上前,将白木四宝放在半平太面前,上面放着一把短刀。检使为藩厅的两个监察,有正副二人。介错有二人。这可以由切腹者自由选择,因此武市选择了曾经跟自己学习剑术的亲戚小笠原忠五郎和岛村寿太郎,他们站在武市的背后。狱吏放好四宝,他们便小心翼翼地拔出长刀,刀尖朝天,重心右移,屏心静气。

“听好了,在我说开始之前,你们不要动手。”武市半平太拿起短刀,敞开腹部,运气,然后拿短刀刺向下腹。

周围一片寂静。

武市半平太的刀笔直地朝右腹划去……他大喊三声,在腹部横切三刀。

鲜血四溅,甚至溅到了检使官衣裤上。

武市还没有断气。介错人岛村和小笠原对视点头,从左右一起刺穿了他的心脏。因为武市的头已经垂下,他们无法砍下他的头。

武市赴死,年三十七岁。

武市切腹同时,其他人也都一一被定罪。上士小南五郎右卫门被剥夺士籍,不能拥有姓氏,不能带刀,被贬为庶民。对于武士来说,这种惩罚比切腹更加令人痛苦。在武市权力鼎盛的时候,小南曾任驻京都的大监察。他生来度量宏大,获罪的时候,他让儿子孙八郎拿出披风。上面有容堂写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这是容堂嘉赏小南在京都的勤王之举,特意写给他的。“真不明白我何罪之有,竟落到这种地步!”

自诩明主的容堂或许是幕末最为做作的昏主。或许,小南之灾正在于他的主子过于自以为是。

容堂实乃轻薄之人。他认为英雄需要行事果断,于是果断地杀掉了武市。

他曾经非常信任谱代重臣小南的人品,而现在却又将他贬为庶民。容堂独自演着他的悲喜。还有好几个人因此丢命。由此看来,贵族愚蠢一些倒好,太聪明了,反而是更大的祸害。

上士园村新作也受到了与小南同样的处罚。乡士岛村寿之助、安冈觉之助、小畑孙三郎、森田金三郎、山本喜三之进与河野万寿弥等人被判永远监禁。乡士村田忠三郎、久松喜代马、冈本次郎和足轻冈田以藏被斩首。

以藏罪最重,他的首级被挂在吉田东洋被暗杀的雁切河岸示众。

除了招供的以藏,其他死者在维新之后都得到了追封。

没有被判死罪的人,在维新之前获释。小南成为东征军的将军。但是,维新后他并没有出仕,而是回到高知安度余生,于明治十五年去世,享年七十一岁。岛村寿之助因为头顶秃了,人们便给他取了一个“方丈”的异名。出狱后,未入仕途。明治十八年殁,享年不详。

小畑孙三郎在维新之前因为肺痨获释,出狱三日后去世,年三十。兄孙二郎参加了幕末的维新活动,后被封男爵。

山本喜三之进死于狱中。

森田金三郎出狱后加入了东征军,但是因为在狱中身体已垮掉,不久便辞世。

只有河野万寿弥在经历了严酷的拷问和狱中生活之后,依然保持了旺盛的体力。维新出狱后,改名敏镰,走上仕途,历任农商务、司法、内务、文部大臣之职,封子爵。

武市夫人富子呢?

武市赴死当晚,富子穿好了丧服等待着。

为了运回半平太的遗骸,他的弟子和同志穿上丧服,抬着一顶轿子出门去了。

半平太在京都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曾经成为公卿姉小路的家臣。这顶轿子便是他当时用的一种规格很高的轿子,有着他很多回忆。

不久,众人便从南会所领回了尸首,从不净门抬出。此时抬轿子和随轿而行的人,大部分都在幕末风云中或战死或横死。他们是大石弥太郎、上田楠次、阿部多司马、多田铁马、五十岚几之助、西山直次郎……

他们都是卑贱的乡士,虽然都是武市半平太的同志,但是并没有在这次大狱中被捕。因为半平太没有供出同志。“只要多一个同志活着,就多一份希望。”半平太在狱中给一起受难的同志传递了密信,告诉他们,不管拷问如何巧妙,都不能说出同志。

轿子顶着满天的繁星向前行进。

“天上的星在喊。”上田楠次说话巧妙。他大概是想说“星在哭”。只是豪放的南国人不喜这样的表达。

富子在门口迎接武市的遗骸,晚上大家都留在了武市家中,很多同志和弟子都来为他守夜。

富子换上了家常穿的衣服,忙里忙外地招待前来为武市守夜的客人。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将遗体放进轿子,从城下出发,将遗体送往武市的老家长冈郡吹井村,葬于老家墓地。

半平太给妻子留下的遗言是按照神道方式为自己举行葬礼,但是藩厅并不允许这样的特例。德川时代,幕府为了维持统治,不允许有半点破例,自从德川家康以来,便奉行着这种病态的保守主义。土佐藩也不例外。

葬礼是佛教式的,还为亡者取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戒名:常照院圆顿一乘居士。这不过是没有意义又不会引起争议的文字的排列。但是,富子不愿意让人在墓碑上刻上这些字,于是请求石工,只刻了“武市半平太小循墓”几个字。

从城下到吹井村路途遥远,但龙马的姐姐乙女还是来了。乙女倾心于半平太,爱屋及乌,她也非常喜欢富子。此时跟着来,便是为了照顾富子。

众人在吹井住了几天,等葬礼结束之后,便将富子送回了城下的武市家。

富子从此孤身一人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聪明的富子日渐虚脱。每到下午,她经常茫然地看着院子里的紫薇花出神,直到太阳落山。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哼起儿时的谣曲。她唱起《山中数木》、《寺院里的狐狸》、《可爱的孩子》,每天都会唱几次《马马小马》。

武市家虽然比不上坂本家,在乡士中却也算是宽裕的,但是因为武市多年奔走,几乎卖光了自己的田地山林。而且,武市获刑之后,家禄和吹井村的宅子都被藩厅没收,富子的生活由此变得贫困潦倒。直到维新之后,她才多少受了些益。明治十年,朝廷恢复了武市家的旧禄,还赐给富子三百元作为抚恤金。幸存下来的土佐藩志士中当上明治时代高官的,也会给她送些钱,补贴家用。

半平太死后,富子从祷原村的乡士明神家收了一个养子,取名半太,让他娶了武市的侄女千贺为妻。后来,富子到东京,是为了半太学医。半平太门下的小辈田中光显成了伯爵。据说是他照顾着他们。明治四十四年,宫中赐富子三千元养老金,时年富子八十二岁。第二年,养子半太回故乡祷原村开诊所,她也跟着回去。大正六年,富子在祷原村去世,享年八十八岁。

医师武市半太于昭和十八年去世,他的妻子千贺于昭和三十五年去世。长子半一在东京当医生。半平太的遗物和遗墨都保存在养子半太的四女儿夫家——高知县须崎市横町的谷胁家。

闲话休提,文久三年十月,在武市等勤王志士陆续被捕的时候,位于大坂住吉的土佐藩住吉阵营派了两个小监察,带着五个下横目,来到神户村海军学堂,找到龙马,肃然道:“速速回去,此乃藩命。”

第二部 一六、片袖定情

速速回去的这个命令,并不仅仅是针对龙马,而是针对所有土佐藩出身的学员。在藩厅看来,神户的龙马等人也是武市的同类。藩厅是想让他们回去,进而将他们关进监狱。

龙马带着一脸嘲笑。他不像武市半平太那样顺从,根本就不把容堂掌控的土佐放在眼里。

他表情轻蔑,将小指伸进鼻孔里,在小监察们的注视下,挖出来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捏在手里。

“此乃藩命!不得无礼!”

这种时候,藩士原本是应该下跪领命的。

龙马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猛地躺到了地上。“正因为有这样的藩命,半平太这样一心为土佐的英雄都丢了命。这次又有什么藩命昵?是要把我龙马也关起来吗?哼!”

“坂本,不得无礼。我们是主公派来的,你这是什么态度?”

“放屁!什么主公之命!”龙马站起身来,怒道,“他应该慈悲为怀。随意把人抓进监狱严刑拷问,是什么主公?这多半是藩内的那些浑蛋高官的阴谋。”

“不得无礼。”

“不要拔刀。”龙马用手势制止了他们,“身为监察,在他藩挥刀挑衅本藩之士,仅此一条,便足以构成切腹之罪,甚至连你们后人赖以糊口的家禄也会被没收,导致家破人亡。要是你们在这里丢命,那才是雪上加霜。”

“你一个乡士,胡说什么?”

“住嘴!日本遭遇这等国难,只有土佐藩那些高层还整天说什么上士乡士,跟自己人过不去。我对武市说过,与你们这些人一起还梦想着全藩勤王,是痴人说梦,但是很遗憾他没有听我的。我可不会跟你们这些人玩。”

“对藩吏口出狂言,不可饶恕!”

“哎呀,你们就饶了我吧。”

“无礼之徒!依照藩律,上士随时可以取乡士性命。”

两个小监察手握长刀,五个下横目迅速跑到龙马身后。

“你们就别玩了。我现在虽热衷于海军,原本可是个剑客。杀你们一二十个。”龙马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道,“根本不在话下。”

他把藩吏赶出了学堂的大门。龙马釆取了与武市截然不同的做法,这让藩吏恼恨交加。

龙马再一次脱藩了,因为他没有服从让他回藩的命令。

不仅是龙马,神户海军学堂里土佐藩出身的学员都接到了回去的命令,他们也一概拒绝。他们赞成龙马的想法,以天下为大。因此,他们全部成了主动脱藩之人,自然也成了流亡之人。由于他们是政治犯,土佐仍然派人搜捕捉拿他们。

容堂大发雷霆,道:“龙马虽然没有谒见过我,但是他以前就脱藩一次。在胜海舟和松平春岳的周旋下,我才免了他的脱藩之罪,他却忘恩负义,再次违抗主命脱藩。”

龙马听说了容堂震怒的消息,嘲笑道:“无知之徒懂什么。”

武市眼中威严的主公在龙马嘴里却变成一个不值一提的无知之徒。

小监察来过那晚,龙马在笔记上写下了一段非常严厉的文字。在他看来,容堂虽披着贤主的外衣,其实是一个昏愦之人。龙马对容堂的反感让他愤然落笔:“世上万物,人、犬、虫、秀,芸芸众生,并无上下之分。”龙马乃是接受忠义教育成长起来的武士。他能写出这样激昂的文字,看来勤王党事件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龙马接着写道:“日本国风,除天子之外,无论将军、大名、家老,都是虚名而已,不值一提。所谓俸禄,不过如鸟食。天道造人,也为我们造就食物。有人像鸟一样被养在笼中,吃着一种叫做‘俸禄’的食物。但不是仅仅这种人才被称为人。米饭天下皆有。俸禄不能称心如意,就当弃如敝屣。”

脱藩算什么?

龙马写字是姐姐乙女所教。他的这种气概也体现在他那种别具一格的字体中。

第二天早晨,龙马召集了土佐藩的学员训话:“如若在意所谓藩国、主公,就成不了大事。他们若攻过来,我打算拿起刀枪与他们斗,你们也做好这种准备。”

龙马每天都很忙。由于练习船还没有入手,每当幕府的军舰和汽船抵达大坂天保山湾时,他就会带着学员到舰船上去学习。由于胜已经交涉好了此事,舰船上的那些人只能让他们使用。

其间,幕府军舰顺动号入港,龙马指挥着学员们,每天在兵库与纪淡海峡之间航行。龙马烧过锅炉,也爬过桅杆。开始非常笨拙,但因为他是练家子,所以很快掌握了操作的窍门,不久就比盐饱列岛出身的水夫和火夫都熟悉了。

在天气预测、测量和机关操作方面,陆奥阳之助和望月龟弥太等人比龙马更擅长。作为船长指挥,龙马却能够登堂入室了。仅次于龙马的,是一个叫伊东佑亨的萨摩年轻人。“干得好。”龙马总是表扬他。

佑亨非常敬慕龙马,甚至模仿龙马走路。他常讲起本藩的西乡隆盛。“虽然出身低微,但是藩中人都敬佩有加。西乡先生身形健壮,和坂本先生有些像呢。”

“哼,哪里像?”龙马听说过西乡,后来他们成了莫逆之交。但是此时,龙马对西乡没有任何兴趣。首先,他认为:和自己像的人,肯定没什么出息。伊东佑亨头脑缜密,行事慎重。驾船的时候,他也非常小心,甚至有些缩头缩尾。龙马不喜他这一点。

“慎重很好,但是当断不断则不行。慎重乃下级官员的美德,果断则是大将的品格。现在这个时代,虽然大将与士兵是天生的,但是你也要学学大将的气度。”

练习之隙,陆奥阳之助会不时地跟龙马开玩笑:“坂本先生,听说武市和他的同志在贵藩遭遇大难,您还能在这里平心静气地练习军舰操作?”

“不急。整日批评幕府并无用处,倒幕的时机未到。肿瘤要是还没有长大,就无法下一刀。”

龙马认为,像长州人和土州的武市那么着急,只会增加无谓的牺牲,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时势和幕府这个肿瘤,在他看来,还没到下刀的时候。

龙马从神户村出发,他要去京都找胜海舟。他沿着西国大道到了枚方,在那里乘上三十石的船沿着淀川逆流而上,黎明时分到达了伏见寺田屋前的泊船处。

龙马下船上岸的身影正好映入阿龙眼帘。

她惊呼一声,站起身来。近视的龙马也看见了她,他往院子里瞧了一眼,道:“我不歇了,急着走。”

阿龙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登势在柜台里大声喊道:“你在说什么?缩头缩脑,像只黄鼠狼。”

“黄鼠狼?真过分。”龙马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了灶台上,也不脱鞋。

“天冷了啊。”

“马上就入冬了。对了,京都闹得厉害。新选组的人数增加了很多,每天都在城中巡逻。”

龙马喝了一口阿龙端上来的苦茶,做出一副怪模样。

“苦吗?”

“嗯。”

这是宇治上等的茶叶。阿龙果然出身好,虽然经历了那么贫困的几年,喝茶依旧非常讲究。对于阿龙的这种细致,登势不发一言。不愧是登势。

“我是乡下长大的,喝这种茶,受不起。”

“那喝水?”登势开玩笑道,“你在土佐是喝潮水来着?”

“真是一张利嘴。”龙马拿登势没办法。

“听说你又脱藩了。”

登势的消息很灵通。这是由于寺田屋是萨摩藩指定的船家客栈,而且土佐的勤王志士也经常住在这里。关于天下勤王志士的消息,或许再也没有人比登势更灵通了。

“对,脱藩了。”

“进进出出的。”登势觉得有意思,笑了。但她很快严肃起来,说道:“昨天听萨摩人说,土佐藩要想尽一切办法捉你呢。”

“抓我干什么?”龙马事不关己似的歪头表示不解,“是煮了吃吗?”

听龙马一本正经地问,登势哈哈大笑起来。“土佐老藩公肯定是想把你当成下酒菜。”

“是吗?”

“你还是要小心土佐,也要小心新选组和见回组,最近尽量不要接近京都。”

“无妨。”

胜应该是住在寺町的町寺里。龙马走到祇园石段下的时候,迎面碰上同藩同塾的安冈金马和千屋寅之助。龙马让这二人跟着胜,保护他的安全。“怎么了?在这里闲逛。”

见龙马责备,二人道:“胜先生到二条城去了,我们在这里闲步候着。”

“蠢货,你们跟着胜先生啊。”

“天下再乱,在城中应该是安全的。”

“你们这两个蠢货,我是说,如果不跟着先生,你们自己就危险了。只要在胜先生身边,新选组就不敢对你们动手。胜先生被攘夷志士盯着,你们被新选组盯着。双方天天在一起,就能相互依傍,都能安全。”

“啊,这样啊。”金马挠了挠头,“但坂本先生您昵?一个人在京都行走,很危险。”

“我有上天保佑呢。成大事的人都有上天保佑。”龙马大步向前走去。

天气奇寒。龙马在南方长大,因此异常畏寒。现在虽然还是晚秋,但龙马已经有些受不了京都的寒风。这一天风也很大。龙马来到四条东岸,风吹起他的鬓发。

他过了板桥,走到热闹的四条西岸。真是正说鬼鬼就到,迎面走来了新选组的巡逻队,有十二三人,都穿着队服,前面的两三人用短枪当手杖拄着,头发盘成讲武所式的大髻,耸起肩,让几个小卒扛着个大箱子,威风凜凛。

难怪京都的浪人会闻风丧胆,龙马暗想。虽然时间不长,但是跟龙马见到藤堂平助等人的时候相比,新选组的规模和威风都已经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了,目下声势浩大,让人瞠目。

在最前面的那人相貌英俊、皮肤白晳,生一对双眼皮。安冈金马说,此人是副长土方岁三。京都的浪人遇到新选组的巡逻队,就像耗子遇见猫,四处逃窜。他们尤其害怕土方。

“坂本先生,被那些人盘问起来就麻烦了,赶紧走吧。”

“嗯。”

龙马不以为然。

两侧都是人家,街道很窄。僵持下去,必然跟迎面走来的新选组发生正面冲突。

最前面的土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土佐浪人模样的三人,从佩刀的样式能够轻易地判断出他们是土佐人。

“金马、寅之助,我教你们一个剑术的妙招。”龙马眯上了眼睛。

“什、什么?”在新选组面前,二人即便不胆怯,也已经因为紧张而口齿不清了。

“这个妙招也适用于日常的方方面面。”龙马让二人退避到两侧的房檐下,独自在大路中间大踏步向前走。

这小子,想要打架?土方岁三及其手下一发现他,便马上散开、拔刀,摆出打斗的架势。

龙马身上穿的那件黑色木棉纹服,由于每天东奔西走,已经退了色,而且散发着汗臭味。他头也不梳,原本就是自来卷,两鬓的头发也因为经常戴头盔而卷了起来,随风飘扬。乍一看,就像是门神迎面走来。况且他身高五尺八寸,穿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脸也三天不曾洗了,怎么看都像是来挑事的大胆浪人。

“大家小心。”土方小心翼翼地拔出了和泉守兼定大刀。他一愣,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眉毛浓密,有点近视,嘴唇很厚。啊,原来是土州的坂本龙马。土方想了起来。

当土方还在江户那个小武馆习武的时候,曾经凭熟人的关系,到神田玉池的千叶武馆观摩过比武。那时,龙马也参加了比武。土方还记得龙马当时转眼之间就打败了其他流派的三个剑客。

当年近藤勇、土方岁三和冲田总司等人的天然理心流小武馆发展成了现在的新选组。那个武馆主要依靠招收近藤和土方老家武州多摩的农家弟子生存下来,剑术师父和代师父亲自前往农村教授剑法,教的就是天然理心流这种乡下剑法。当时,即便是知名的剑客,也有很多人没有听说过将军脚下的武州有这样一个剑术流派。正像龙马等土佐的乡士非常敌视同藩的上士一样,近藤、土方等人也对千叶、桃井和斋藤这样的大武馆大流派怀有一种敌意和自卑情绪。

“土方。”土方旁边的冲田总司盯着龙马小声道,“那个人,有些棘手。”

“为什么?”

“我说不好,但是感觉很难对付。不是说剑术,而是剑术以外的东西。”土方不会说试试看,他为人慎重,聪明绝顶。

龙马走到离新选组还有十米远的时候,忽然向左转过头去。那里有一只幼猫,看起来只有三个月左右。它蜷缩在房檐下的阳光中酣睡。

按律,武士是可以随便将从队伍前面走过的人杀掉。

新选组的人怒火中烧,但是眼前这个大个子却将小猫抱了起来,举到脸前。他一边学老鼠叫逗着猫,一边继续往前走,昂然穿过队伍。

众人屏住了呼吸。他们还在茫然失措之际,龙马亲着那只小猫,已经悠然自得地从队伍中间穿了过去,继续向西。

新选组往东。

“我说得可对?”年轻的冲田总司对土方岁三道,“杀不了此人吧。”

“真是个怪人。”

土方猛地回头,龙马学着老鼠叫,已经走出很远了。

“吓坏我们了。”安冈金马和千屋寅之助蹑手蹑脚赶到龙马身边,道,“那些家伙气焰灭了不少。”

“理当如此。”龙马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的就是冲撞。如若双方都斗志昂扬,肯定会打起来。”

“逃走如何?”

“一样。打与逃,虽然有区别,但同样带有情绪。这种时候,对方会追过来。人的行动,多是情绪的爆发。在这种时候,就要让对方平静下来。”

此时新选组如何呢?

“他好大的胆子。”走在队伍前面的土方岁三叹息道。

“是啊。”冲田总司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他在一瞬间让我们平静了下来。您看,我们队员的神情都变了,大家就像面对一个孩子,变得非常和蔼。”

“哦。”

“我们被耍了。”

“好像是。”土方岁三不高兴地点了点头,心想,真是个怪人。他好像胸怀大志,又好像仅仅是一个喜欢猫的懒汉。

龙马住在河原町路的书坊菊屋,或去见胜海舟,或会见土佐藩士。

“坂本龙马来了。”这个消息不仅传到了土佐藩士和浪人耳朵里,也传到了诸藩的脱藩浪人那里。他们陆陆续续地来找龙马。

“坂本先生,您在家吗?”他们来的时候,都会这样喊。负责为他们通报的是菊屋的少年峰吉。峰吉光是替他们通报和倒茶,就已经累得摇摇晃晃了。

峰吉觉得可笑。每当那些浪人称龙马“先生”,他就忍俊不禁。“我长着一副先生的样子吗?”龙马自己有时也会不由得笑起来。

先生现在非常受欢迎。就连这个少年都觉得奇怪。以前龙马来到京都,并不会有这么多浪人来找他。

一天晚上,最后一个客人终于回去之后,峰吉跟龙马开玩笑说:“这么有人气,要是做生意,可赚大了。我父亲说,每个人收十文钱就能赚。”

“我也很为难啊。”龙马这次竟然没跟峰吉逗乐,而是一副严肃的表情。

“为什么先生会这么受欢迎?”

“我很受欢迎吗?”龙马马上严肃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滑稽,忍不住笑了。

从去年到今年,陆陆续续脱藩来到京都的诸藩勤王浪人,在萨长土三藩头领的指示下,或是包揽被称为“天诛”的杀人行动,或是遍访众头领听他们谈论国事。他们是长州的桂小五郎、久坂玄瑞以及担任长州藩顾问的久留米神官真木和泉、土佐的武市半平太等人。然而,长州在京都倒台,武市也在本藩被捕,萨摩已经与会津藩结盟,众浪人顿时失去了领头的和靠山,就像被拋弃的野狗。而且,去年还不存在的新选组和见回组成立之后,组织和活动的规模都壮大,勤王浪人成为他们的猎物。新选组只要发现他们,就会像砍萝卜一样把他们砍了。浪人没有钱,穷困潦倒。此前在他们眼中“行动怪异”的龙马,自然成了他们心中继武市、久坂和桂之后的新的领头人。

时势真是变了,龙马觉得可笑。

洛中有勤王浪士二百。龙马把他们看做是失业之人。在这一点上,他与武市、桂、久坂和真木,甚至以前的清河八郎都不同。他明白,首先得让他们有口饭吃。

清河在策动,武市和桂则是爆发。那时人们都非常激进,甚至觉得很快就会推翻幕府。所以天下的有志之士,为了参加讨幕军,纷纷带着家传的宝刀,涌到上方。但仅仅过了一年,时势就发生了巨大变化,讨幕之势急转直下。肿瘤还没化脓的时候不能下刀,这就是龙马对时势的看法。幕府这个肿瘤只是已经肿了起来,还没有完全烂掉。所以,新选组才横行京都,斩杀攘夷志士,威风不可一世。

清河八郎、真木和泉、武市半平太等人留下了这些勤王浪士,现在只能靠龙马为他们思考生存之策。

首先,为了免遭新选组毒手,必须让他们离开京都。难道要劝他们回本藩?那是不可能的。龙马自己也是脱藩浪人,他非常清楚这一点。脱藩人如果回到本藩,就会被藩厅当成犯人逮捕起来。

这天晚上,龙马躺在菊屋的偏房里,蒙头而卧。

“对啊。”他忽然跳了起来。让他们去开垦北海道。他要把北海道变成屯兵之地。把他们编成军队,给他们枪炮,一旦有敌人来袭,可以作防卫之用。另外,等讨幕的时机成熟,可以把他们从北方召回,加入到讨幕的队伍当中。可能的话,也可以占领北海道,暂时成立一个勤王之邦,独立起来……

冥冥中似有上天佑护,日后幕臣擾本武扬站在幕府的立场,竟然釆用了龙马的这个构想,还率领幕府舰队与陆军,在箱馆登陆,建立起临时政权。

第二天,龙马便开始为了实现自己这个想法而奔走。

幕府面对潜伏在京都的浪人,感到棘手,幕府肯定乐意出钱。龙马先去找胜海舟。

胜惊道:“龙马,你这个想法很是奇特啊。”胜有着很好的直觉和优秀的理解能力,于是向龙马保证:“我帮你。”

龙马马上叫来了少年峰吉,让他去一趟附近的长州藩府。长州虽然已经在京都失势,但藩府中还留着少数几个藩士。

“找谁呢?”峰吉一边吃龙马拿给他的包子一边问道。

“把这封信交给该藩一个叫寺岛忠三郎的就行。”

寺岛忠三郎今年二十一岁,是已故吉田松阴的门人,后来在蛤御门之变中,与同门的久坂玄瑞自相残杀而亡。

龙马并不是要找寺岛,而是找投奔寺岛而藏于藩府的土佐脱藩浪人,浪人的头头是北添佶摩,龙马正想找北添。

“去去就回。”峰吉出去了。

外面下雨了,这个下午让人感到出奇的冷。

带着大家去北海道。如果成立北海道屯田兵团,龙马打算让北添佶摩领头。龙马认为北添倍摩有这个能耐。

北添大眼,肤黑,矮个,相貌丑陋如河童。土佐的河山没有河童,但是有柴天犬,这也和河童一样,是想象中的怪物。但人们都相信它们是存在的。

在龙马还在老家的时候,五台山山脚下的河中出现了柴天的传闻,传到了城下。

在武市家中,龙马从朋友口中听说了这个消息。

“我们一起去制伏它。”他的朋友们都吵吵嚷嚷地说道。

龙马一言不发地于当天晚上去了五台山山脚下的河边。龙马生性好奇,他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柴天。

据说柴天是一种喜欢摔跤的动物,见到人便说“摔跤吧,摔跤吧”。

龙马坐在河边,等着柴天出现。

不久,柴天的黑影便拨开芦苇来到龙马跟前。“摔跤吧。”

听柴天这么一说,龙马便马上冲过去骑在了柴天头上。

“还敢捣乱?要是还敢捣乱,我就把你打得粉碎。”

柴天哭了起来。原来只是一个孩子。他发现,只要自己这么说,大人们便非常害怕,纷纷逃走,于是整天恶作剧。

因为住得很近,北添倍摩不久便冒雨跑了来。待他坐到龙马面前,方问道:

“坂本有什么事?”

他的样子越发像柴天犬。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看起来就像故乡传说中的小妖怪样子。

“看到你就想起家乡啊。”龙马笑道。

“是啊。”北添认为龙马在叙同乡之谊,于是便用方言应道:“故乡现在应该还是秋天,但是京都真是冷了啊。”

北添性善,但他雷厉风行,不喜伤春悲秋。“找我何事?”他着急地用手摩着大腿,问道。

北添佶摩出身于土佐高冈郡岩目地村,是村长的儿子。土佐的村长,很多都是长曾我部家遗臣的后代,因此多有武士的气质。和别藩的村长相比,他们并不以欺民为事,而更喜欢为民请命。当土佐的上士以“无礼犯上”之名滥杀无辜而要村长交人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照办。这其中是有缘故的。天保十一年,龙马六岁时,土佐郡、吾川郡、长冈郡、高冈郡的村长结成了秘密同盟,缔结了一个有事“必交至公裁”的约定。他们的理由是农夫不是幕府、大名和上士的私有物,而是天子之民。这种想法能够从土佐的穷乡僻壤中间诞生,真可说是一个历史的奇迹。而且,在这个秘密盟约的附加项中还有这么一条:“若上士仍执意妄为,不听劝告,要私自裁决天子之民,便可以将其视为朝敌,毫不留情地杀去。”

这是一个非常激进的秘密约定。以这个村长同盟为基础,幕末在土佐诞生了以下级武士和村长为骨干的勤王党,甚至导致了维新之后的自由民权运动。从这一点来说,土佐的勤王运动,和长州萨摩的勤王运动有着根本的不同。

作为长之子的北添佶摩是切腹自裁的间崎哲马的门人,诗才尤其出众,有人甚至说他胜过其师。

文久三年二月,北添佯称去有马温泉疗养,与同志三人一起脱藩,投奔神户村的龙马。龙马一席关于北海道的话,真是令他们大开眼界。

“北添啊,不去北海道看看吗?”龙马对北添说道。

北添佶摩大惊。因为北海道在人们看来,是遥远的苦寒之地。而且,北添佶摩等人是为了勤王倒幕才脱藩的,不是要去北海道。

“坂本,这话突然。北海道有热血志士吗?”

“志士倒是没有,但是有熊。”

“别把人当傻子。”北添倍摩大声道。

与他一起脱藩的能势达太郎、安冈斧太郎和小松小太郎等人也怒气冲冲。大家刚刚豁出命脱藩,正是气盛之时。

“罢了罢了。”最年轻的二十二岁的香我美郡乡士小松小太郎劝解道,“诸君,坂本肯定有自己的考虑,才这么说,我们刚从乡下出来,不清楚天下的形势。你说让我们去北海道,实在太突然……”

龙马遂将自己一直都在思考的事情说了出来。

所谓的志士活动,不能仅仅以发动京都的公卿或者以天诛的名义诛杀佐幕派要人为能事。龙马一直认为,应该将活动的领域扩大到北方。他分析,沙俄必然要来攫取北海道、千岛和桦太。“如果不了解北海道,就无法议论国事。连北海道都不知道,就整日高喊攘夷,不过是几句屁话。”

众人听了,无不茫然。他们思考的焦点与龙马大不相同,他们看来,龙马不过是在吹牛皮。

“我希望你们也顺便去视察一下朝鲜和大清国,我真想有朝一日与这两个国家缔结一个攻守同盟。”

几个人顿时目瞪口呆,甚至觉得自己不去都不合适了。“我们没有旅费啊。”

“有。”龙马站起来走到里间,从学堂的金库里取出一百两,放到北添等人跟前。“拿着这些去。”

北添等人半信半疑,然后取道奥州,去了北海道。

与北添同行的能势达太郎是安艺郡的乡士,曾在江户的藤森大雅门下学习诗文。安冈斧太郎同样来自安艺郡的安田村,小松小太郎来自香我美郡片地舟谷村。

小太郎当时患了痨病,途中病情恶化,乘船前往箱馆的途中病逝。北添等人将其遗体运到箱馆附近一个叫尻泽边的渔村的地藏山上,葬下。剩下的三人,拿着经龙马的周旋从胜那里得来的荐书,找到了箱馆奉行小出大和守。小出在北方的任地非常寂寞,因此热情地款待了这三个土州浪人。三人在大和守的帮助下到达了江差,然后返回,顺便去了奥州,在南部藩领大间登陆,然后经过盛冈城下,一路南下,途径仙台、福岛、白川,并于这一年的七月初十到了江户。

他们拿着龙马写给重太郎和佐那子的荐书,到千叶家住了几日。兄妹二人热情款待。在江户正好遇到幕府的军舰西上,靠着胜的面子,他们乘着军舰回到了上方。

当时,只有安冈斧太郎在同乡吉村寅太郎的劝诱下,加入了天诛组,后来当上炮队伍长,转战大和各地,在吉野山中鹫家口最后的血战中负重伤,因此被藤堂藩兵俘获,送进了京都的六角狱。元治元年他为幕吏所杀,时年二十六岁。遗体葬在二条的竹林中,从此无迹可寻。

能势达太郎则于元治元年七月,加入了长州浪人队伍,在蛤御门之战后败退天王山,与真木和泉等十七人一起切腹自杀。

他们的头儿“柴天犬”北添倍摩后来在池田屋之变中迎击新选组,战死。

雨水从北添长长的头发上滴滴落下,少年峰吉端上了茶。

“什么事?”北添冷得有些发抖,喝了一口茶问。

“你看到的北海道,到底有多少土地?”

“一望无垠。”北添做出极目远眺的样子。

龙马有数了,至少可以让三百到四百浪士迁入北海道开垦土地。当然,必须得到幕府的许可,而且龙马也得让幕府出资,看来还得跑一趟江户。

龙马拜托北添佶摩募集二支北海道浪人军队。

“不行。”北添斩钉截铁道,“我们几个被你哄去了北海道那种穷乡僻壤就罢了,但是我反对把同志送到那里去。我们在京都还有应该做的事情。”

北添现在想的并不是龙马那种迂回的救国之策。他的想法是,与长州藩呼应,在京都起事,占领宫廷,在各町放火,袭击幕府京都守护(会津藩主松平容保)的驻地,击溃所司代,建立新政府万一失败,则拥天皇逃到长州,在当地建立一个新政府,号令天下大名,与江户幕府对抗。

“勇气可嘉。”龙马拍腿道。但是他的本心并非如此。实际上,他已经预料到每天被幕府穷追猛打的勤王浪人最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不会成功。”龙马断言。

“为什么?”北添一脸严肃。

“北添,人要成事,必须借助天运。所谓天,就是时势,或说时运。如果能够乘上时势或者时运这匹马,大事便会一气呵成。要成大事……”龙马道,“首先要努力学会洞察天时。北添,你看看我的家纹。”

“明智的桔梗啊。”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坂本家据说是明智光秀的部将明智左马助的后代。”

武士家往往以其家系为豪。德川家自称是新田义贞之后,土佐藩主山内家自称其远祖出自藤原氏。龙马知道,这些八成都是假的。三百诸侯中九成都是战国争霸时成长起来,有了地位之后便开始捏造家系。据说明智失败之后,近江坂本城主左马助之子流落到土佐,并一直在此地生息繁衍,是为坂本家的由来。坂本家在土佐被人视为望族,龙马却付之一笑——不过是长冈郡才谷村垦荒农夫的子孙,有了土地有了钱,便买了个乡士的身份,其实仍是农夫之子。

目下一急,龙马方第一次自称“是明智的后代”。

“明智光秀没有掌握好天时,急于求成,才在本能寺杀了信长后,丢掉性命。秀吉把握天时,所以得了天下。北添,我们时运未到啊。”

“到了。”北添大声说道。

龙马也不服输,大声喊道:“没到!北添,你这个不明事理的家伙!”在龙马看来,萨摩藩和长州藩龃龉日多。即便现在浪人与长州藩一起以武力占领京都,建立京都政权,萨摩藩也不会合作,他们甚至会与缔结同盟之好的会津藩联手,讨伐长州。

“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只要长州一出头,萨会二藩马上便会掣肘。当然,由于在武力上萨会两藩更加强大,因此肯定会把长州变成朝敌。哈哈哈。北添,你肯定会以为我胡说,长州怎会是朝敌?但是,长州藩真是一心要勤王吗?”

“龙马!”北添佶摩拉过了长刀。他着恼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日下的勤王浪人来说,长州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尊王攘夷,长州藩是领受了圣命的“神圣之藩”。“你说长州会成为朝敌吗?”

“北添,你好好想想,想想日本史。足利时代的几百年,楠木正成一直都是朝敌。为什么呢?因为他败了。”当志士们都醉心于水户流的尊王攘夷主张时,他多了几分清醒。他在看待历史的时候,没有掺杂任何意识形态的因素。水户流的尊王主张就是一种意识形态。他们用勤王与非勤王将历史分为两种颜色,评价人物也以此为标准。但水户流的尊王主张在维新史上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它甚至还是此际的主流,是促成维新运动的鲜明的革命思想。正因为有这种思想,才能否定仍在执政的幕府,而且即便是幕府的知识分子,也几乎都有这样的思想。正因如此,随着幕末风云涌动,幕府的当权者也变得越发软弱了。

但龙马并不是要说这个,他想说的是“胜者为王”。日本的当权者一直是与强者为伍,弱者就是贼寇。龙马看来,武市半平太仍是典型的勤王志士,他死于坚持自己的想法。

“萨摩藩和会津藩联手,天下无敌。他们实力强大,可以任意左右朝廷的意思,会强硬地要求朝廷与长州藩为敌,与幕府和三百诸侯联手消灭长州。”北添不语,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们要创建一个‘北海道藩’。”

北添倍摩大吃一惊:龙马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

龙马的梦想是在濑户内海创建一支亦商亦兵的船队,如果可能,还在北方的北海道创建一支陆军。“如此一旦与幕府打起来,便能海陆呼应。可能的话,扩充这两支军队的实力,直到无敌。北添,这样一来,不管是倒幕还是尊王攘夷都不再是一纸空谈。你率领陆军,倒幕事成之后,作为北方边境的守卫,开垦北海道。我开展我的海运业。”

北添这时想起了一种说法——坂本的牛皮。

“我不愿意。”北添依旧固执己见,听不进龙马的建议,他只想坚持在京都发起暴动。

“也罢,我去江户,做做准备工作,等我回来之后再跟你商量。”龙马无奈。

“你是想让幕府出钱?肮脏的钱。”

“你这是什么话?幕府是自家康以来日本三百年的政府。那些钱都是百姓的租税。这是日本人的钱而不是德川家的私有财产。既然要为日本所用,那还跟幕府客气什么?”

“那是敌人的钱。”

“幕府也是日本的。我并不认为幕府是日本人的敌人。罢了,我不与你争论了。反正,先去要钱。”龙马用手指弯成银钱的样子,说,“没有钱能成事吗?”龙马一直和北添佶摩谈至深夜,才总算说服了他。最终北添倍摩答应,只要龙马募到钱,他就去召集浪人。

“好,明日就去江户。”龙马大声道。他的脑中浮现出海陆军的威容,觉得大事已然成了一半。

北添佶摩冒雨回去了。

龙马请胜给自己写了一封荐书,正好幕府的汽船要从大坂天保山湾开往江户。

“我坐船去。”他便乘船离开了京都。

他要从寺田屋的海边乘顺淀川而下的三十石船,因此必须去一趟船家客栈寺田屋。

龙马边招呼边走进院子。老板娘登势站了起来,对龙马道:

“阿龙病了。”

龙马到阿龙的房间,只见她满面通红地卧在榻上。“发烧吗?”他摸了摸阿龙的额头。很烫,就像火一样。“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龙马看着随后进来的登势,问道。

“这……”登势苦笑道,“问她不就好了?”

“说的是。”

龙马再次看了看阿龙那双因为发烧而湿润的眼睛,心中一跳。二人的脸上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从昨天傍晚开始发病。”

“不会丢命吧?”

“岂有此理!”阿龙和登势都惊讶不已。小小伤风,怎么会死?

“就是有些发冷。我一伤风就会发烧,每次都这样,不用担心。”

“大夫怎么说?”

“伤风。”阿龙小声说道。

“坂本先生,你住上十天,好好照顾照顾她。”

“罢了。”

“罢了?”

“她既说不会死,我就坐今晚的船去大坂。我得赶紧去江户。”

佐那子在龙马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很是困惑:我到底倾心于哪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摇摆不定。

登势心明眼亮。“脸色很怪啊,不会是想到江户千叶家的大小姐了吧?”

“这你都知道。”龙马感叹。

登势无奈地笑了,阿龙也无奈地微笑着。

“坂本先生,即便真是这样,你也得拿事作托辞。你这样说,阿龙岂不可怜?”

“但是我不能留下来照顾她啊。”龙马老老实实道。

“你可恶。这样定会招女子恨。”

“那也没办法。”

“阿龙。”登势附在阿龙耳边说道,“这种人有什么好,别理他了。”

“但他对我有恩啊。”

登势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对,你是为了报恩。好个知恩图报的姑娘。”

“不不,不是那样。”

“就这样说。这样很好。对这种薄情郎,就得这么说。”

“是这样?”龙马怏怏不乐,到现在还没有抓住阿龙的心啊。

正好,大夫来诊。来者是伏见的名医山根祥庵。因为阿龙是同行權崎将作之女,祥庵看病时格外用心。“这好像……”他歪头道,“不仅是伤风。”

龙马虽是个外行,也能看出阿龙的病情非同一般。她不仅发烧严重,还咳嗽,多痰。

“要是贻误病情,可能导致痰结痛。”

真是那样,性命堪忧。

“这两三天看看情况再说。一定要多加小心。”

龙马紧紧地盯着大夫。那人留着光头,身形肥大。

“会死吗?”龙马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祥庵睁大了他那双小眼睛,许久才明白龙马的意思,冷冷道:“怎么能问大夫这种事情?”

“浑蛋!”龙马恼了。大夫不就是诊断生死之人吗?

祥庵点点头承认。“但是,我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无法断言生死。”真是倨傲不逊的大夫。

“为什么?”

“这种事情要问那些算命的。我山根祥庵不会逊到不遵天命。”

龙马无语。

“大夫越是用心,就越不敢下断言。我说多加小心就是此意。”

“哦。”龙马总算点头表示同意。祥庵貌似偏执,说活却在理。

“乞丐也能活到九十。即便有十个御医整天围在身边为自己号脉的王侯,也终究会有一死。”

“有理。”

这个市井大夫的话,直击龙马内心深处,他忽然感觉自己明白了许多。生死置之度外,他心道。寿命自有天定,人只要将生死交付上天,拼命去干自己的事业便好。

“我明白了。”龙马看了一眼阿龙,道,“你的寿命由天定。我要坐船走了。”

“嗯。”

阿龙呼吸艰难。

龙马乘着幕府的军舰朝着江户出发了。这艘船叫蟠龙号,木造,载重三百七十吨。

“坂本,是第一次坐这艘船吧?”舰长松冈磐吉站在甲板上对龙马道。他穿一身礼服,海军服的袖子上绣着三道金线。他是伊豆韭山代官江川太郎左卫门的家臣,在长崎学习海军,被幕府任命为军舰士官。咸临号赴美时,他是测量士官。后来幕府投降,他与復本武扬一起奔走箱馆,降后在狱中病故。他性情朴实,脚踏实地。

“第一次坐。这船真破啊。”

“不,这艘船很好。”

蟠龙号是一艘纵帆船,有一个一百二十八马力的蒸汽机。顺风的时候可以不用烧炭,靠帆行进。船原来叫皇帝号,是英国制造的。在英国,这艘船是作为王室的游船而造,安政五年,维多利亚女王将船送给了日本幕府将军。

两根桅杆上船帆飘扬,航行在纪州湾,左边就是熊野的山脉。有一根桅杆上悬挂着日章旗。

龙马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面旗帜。“人们说的日之丸,就是那个?”

文久三年八月初七,幕府出于外交的需要,认识到应该定下一面国旗,于是有了这种旗帜。龙马听说,由于这面旗帜的设计独具匠心,欧洲很多小国纷纷来日本交涉,想要买走。

此旗说来话长。当年丰臣秀吉攻打朝鲜的时候,就是使用这面旗帜作为大旗。有记录说,加藤嘉明的家臣、大名鼎鼎的墒团右卫门直次曾经是有几个榻榻米大的大日章旗旗手。从秀吉无意间使用这面旗帜来看,这面旗应是颇受认可。萨摩的岛津家如今已经将这面旗帜作为船旗使用。幕府决定将这面旗帜作为国旗时,参考了岛津家的船旗。

虽然日之丸已经定为日本国旗,但实际上只有陆军和舰船使用。所以,在鸟羽伏见之战以及接连发生的关东战争、东北战争、箱馆战争,革命军使用的是日月锦旗,幕府军队则是用日之丸。

总而言之,这时的龙马看到日章旗,感到非常新鲜。

龙马这时对船已经非常熟悉了,甚至连蟠龙号的士官都感到非常惊讶。“可以当个不错的舰长了。”松冈磐吉夸奖龙马。他并不是奉承。

第二天夜里,舰船在骏河湾中航行。龙马受松冈之托,当上了临时的值班士官。

月亮出来了。龙马在航海日志的末尾写下“月色皎朗,深夜,骤雨一阵”,旁边再添一句“风力六级”。正适合扬帆行船。

龙马还记下各种测量仪表的数据。这些东西看起来很难明白,但是习惯了之后,龙马发现它们都是一些很有意思的“家伙”,他将这些“家伙”称为机器的随从。他常对人说:“如果好好使唤这些家伙,就能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应该做什么。”比如可以用六分仪测量太阳与星辰,由此知道天体的高度。不管在大海的什么地方,都可以用经线仪和天文历计算出准确的位置。

龙马从这些知识中体会到了改天换地的诀窍。不断地测定时代的风力、湿度和晴雨,弄清自己的位置,然后判断应该做什么。龙马是绝对不会像北添佶摩那样在暴风雨中扬帆出航的。

不久,船抵品川湾。龙马立即去了桶町千叶家。

总管与平道:“真不凑巧,大当家、少当家和小姐都去了玉池,傍晚应该能回来。”

“是吗?那我就先去办点别的事。能借我一双鞋吗?”

龙马换了草屐,他想去拜访幕臣大久保一翁,和他谈谈组建北海道浪人军队的事。“回来可能迟些。”

“是。”

脚力真壮,与平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龙马的背影,感叹不已。

大久保一翁正好在家中。龙马被带进书房。壁龛中堆着大量中外书籍,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地球仪。地球仪的托台上,刻着金属家纹——大久保家系中,有一个叫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的,曾追随德川家康打天下,所以这个特殊的家纹非常著名。

一翁名忠宽,他们家的人,名字都带有一个“忠”字。

大久保一翁乃是将军庆喜的顾问,在这一点上与被称为德川家光谏言官的彦左卫门相似。彦左卫门乃是率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征战多年,晚年逢太平之世,无法适应时代,自称“战国遗老”,反抗当时懦弱的世风,做出了许多奇行怪事,可以说是一个有气节的保守之人。一翁不同。他和胜海舟一样,是幕府中为数不多的思想进步之人。他没有彦左卫门那样清高,是个真正的官僚,能识时务。

正因如此,才受到洋派将军庆喜的赏识,给他安排了一个合适的职位,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能。

龙马背地里将这位幕府的高官称为“彦左卫门”,也许应该称作“摩登彦左卫门”。

“何事?”一翁拿着烟盆出现了。他皮肤白晳,额头宽阔,眼中总是带着笑意。

“如若现在沙俄从沿海各州进攻北海道,幕府会怎样?”龙马开口便道。

“应该不知如何应对。”一翁搪塞道。

“仅仅如此吗?”

“应当是。除了苦求横滨外国公使干涉俄国之外,别无他法啊。”

“不打一仗?”

“当然要打。要是不打,原本可能会替我们周旋的法英等国肯定会蔑视我们,自己也抄起刀来,跟沙俄一起瓜分我日本。”

“明白,是要与之一战。但谁与之战呢?旗本八万骑吗?”

“他们?他们肯定不顶用。”

正如一翁所说,经过了三百年的太平安逸,当年的八万铁骑早已失去了战国三河的野性。一翁逐渐入龙马彀中。

“是的,靠旗本肯定不行。”龙马毫不客气地说道。

一翁苦笑,他也是旗本之一。但他比谁都清楚,包括自己在内的旗本,已经没有肩负时代使命的气概和能力了。“诸藩的门阀以及享受厚禄的武士也不行。他们过了三百年丰衣足食的生活,不可能为了时势不惜性命。”总之,上层已经无法改变这个腐朽的时代。

“庶民就可以吗?”一翁怀疑地看着龙马,道。

龙马也困惑地摇了摇头,“不行。”

因为在德川的统治下,老百姓已被奴化,麻木不仁。而且,他们只有欲望,无知无识。德川政府奉行“民可依不可使知”,使万千百姓成了只知交纳租税的工具。换言之,他们成了对社会不负责任的阶层。

“大久保大人,生成这样一种奇怪的阶层,正是德川家之过。”

龙马将日本的平民和美国的公民相比较,说出了这样的话。值此国家多难之际,占据日本人口大多数的平民却在袖手旁观。这样想来,日本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国家。在所有人口中,九成是平民,一成乃武士。只有武士,才会对自己的身份自豪。

“坂本君,也不仅仅只是有过。武士在美国和大清都是没有的。”

武士的上层已经腐朽,希望在下级武士。他们大多家境贫困,有身为武士的知识和道德,又有野性与气概。

龙马说,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聚集在京都的勤王志士,大多出身下级武士,最具野性与气概。

“把他们送往北海道?”就连大久保一翁也颇为难。他们一心攘夷倒幕,对于幕府,就像是毒物。

“他们或许是毒物,但是无毒的那些却没有用处。毒物运用恰当,或许能成良药。”

直到半夜,龙马才说服了一翁,一翁方答应将这个方案上奏幕府。

二人话毕,大久保一翁点上纸烛,用手护着灯,将龙马送到了玄关。“对了,我把最重要的事忘了。”一翁站在式台上,自觉糊涂可笑。从他那张笑脸可以看出,他要说的肯定让龙马高兴。

“是军舰的事吗?”龙马道。

“猜对了。”

“什么时候能给我?要不然,现在就给我,我开回去。”龙马一只脚还在式台上。

“且慢,你说得倒像要小狗小猫似的。那艘船两三天内就能回航到品川湾,或许你能坐船回大坂。”

“我开船回去!”龙马一高兴,唾沫喷到了一翁脸上。

一翁实在忍不住,擦了一把脸上的唾沬道:“你能不能别这样?”

但是龙马依旧笑着往他这边靠,“是哪一艘?”

“观光号……喂喂,你离开一点。”一翁赶紧往后仰。

龙马欢喜雀跃,这实在是他生平最畅快事。他出了大久保家,打着灯笼,在寂无一人的路上匆匆走着,几次高呼“军舰”。他就这样一路雀跃到了佐竹侯的中府邸,正要拐弯,一条狗朝他吠叫。他吃了一惊,才终于平静下来。

观光号载重四百吨,船龄十四年,有点老旧。这艘船是在荷兰制造的。安政二年,荷兰国王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幕府,让人开到了长崎。这是幕府拥有的第一艘洋舰,胜海舟等第一期海军练习生正是在这艘军舰上学习航海技术的。

这是一艘有三根桅杆的纵帆船,装有一个一百五十马力的蒸汽机,六门大炮。幕府将这艘船借给了佐贺藩训练海军,现在佐贺已将军舰还给了幕府。

马上就有练习舰了!龙马万分高兴地回到了桶町千叶家。看门人吃惊地说道:“您是早晨回来啊。”

一抬头,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了。

龙马走到井边。少当家重太郎刚刚起床,正在洗漱。

“哎,小龙啊。”重太郎不及擦脸,就嗔道,“门上都告诉我了,说你刚进门又不见踪影。昨晚住哪里?”

“在大久保大人府上。”龙马感觉背后有人走了来,是佐那子。

龙马跟佐那子打招呼。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道:“脱藩以后,你比以前更脏了。”

“我可是真正的天竺浪人啊。只是脱藩之后,老家不再给我寄钱,实难忍受。嗯,我饿了。现在想想,昨晚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

“不吃不睡,去哪里了?”佐那子的口气就像是责备一个调皮的孩童。

“真正丢脸。你先别骂我,给我做点吃的好吗?”

“马上就去。”佐那子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小龙啊,你赶紧娶了她吧。妹子看起来不以为意,内心对你十分倾慕,为了你可是不顾一切呢。”

“不要说笑。怎么会有人看上我这种流浪汉?”龙马不接他下荐。

“你梳梳头。看来你是坐军舰来的,海风一吹,根根竖起。”

“哎,先不说头发的事。”龙马兴奋地将自己弄到观光号的事告诉了重太郎。

重太郎也高兴地抓住龙马的手,道:“哈哈哈,小龙,你马上就可以实现大志。真是人贵有志啊。想来你一个浪人想要军舰,大家肯定都以为你在说梦话。我一开始也很吃惊,没想到你终于还是弄到手了。真是难以置信。是真的军舰吗?”

“是真家伙。”龙马苦笑道,“能开。船叫观光号,只要有一艘,就能到天下任何地方。”

“干得好。”这个善良的剑客热泪盈眶。

“好了好了,我饿了。”

“对,对。”

重太郎忙吩咐厨房备饭。他这个人太善良,有时做事有些轻率。

早饭准备好了,龙马坐到饭桌前。佐那子伺候他用饭。重太郎和八寸都不进来,大概是想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真冷。”龙马拿起筷子,打了个冷战。腹中空空加上一夜未眠,觉得冷。“多吃点。”佐那子劝道。

一会儿工夫,龙马便吃下三碗米饭,喝了两碗汤,气色才终于好了些。“我忘了向你道谢。今年夏天,北添佶摩等人从北海道回来,住在这里,很是安适。有事我还会劳烦你的。”他似把闻名天下的千叶武馆当成了同志的江户客栈。

“土佐人真是有意思。他们说什么脱藩周游天下之后,才终于吃到了白米饭。”

“那倒是真的。”龙马觉得有意思,“今年秋天在大和起事中牺牲的那须信吾,来自一个叫祷原的山村,村人靠吃稗子和小米为生。虽是武士,其实都很贫困。换成江户和京坂的商人,那种生活一天也受不了。”

“你家可是个不一般的有钱人家啊。”

“所以才养出我这么一个性子。”

“而且还是次子,有姐姐疼。”

要是市井中的女子,定会骂他没心没肺。

“遇到你也无奈。我十九岁初到江户时你就这样待我。”

“哪有这回事。我一向敬重您。”

“不敢。”龙马喝了一口热茶,有点困了,于是横身躺在榻榻米上,拽过坐褥当枕头。

“真没个正形。”佐那子嗔怪时,龙马已经酣然入睡了。佐那子给他盖上了一件薄睡袍。

龙马在江户停留之期延长。他每天都去品川。从幕府借来的军舰观光号虽然已经在品川湾拋锚,但是细致的检修还没有完成。他打算乘这艘军舰回大坂,等着修理完成。

这是我的军舰,一想到此,他就觉得自己得每天站在甲板上才过瘾,甚至想将船上的每一个铆钉和螺丝钉都抚遍。他每天在军舰上走来走去,对它已经非常熟悉,甚至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出船的细部。他尤其想熟悉一下风帆与蒸汽机。他有时帮着绑帆,有时爬到船桅上检查暸望台的情况,有时还潜到船底,检查气罐上有没有裂纹。

之前借这艘船的佐贺藩派来了一个叫秀岛藤之助的船奉行,是一个长得很魁梧的武士,来与幕府交接。龙马从秀岛口中听到了很多观光号的毛病。“右航有些沉。”秀岛道,“而且锅炉的性能不好,刚开始烧起来的时候,动力不足。”但是对于龙马,秀岛的每一句怨言都让他感到很高兴。越是性能不够好的船,不是越有亲切感,让人感到高兴吗?

“无妨无妨。”龙马每每微笑着说。

秀岛是时称“天下第一洋学主公”藩主锅岛闲叟手下伶俐的海军士官,看到龙马欢喜若狂的样子,深以为怪。在秀岛看来,龙马实在怪诞。龙马每次爬上桅杆,每每差点掉下来,去检查蒸汽机的情况,也是糊里糊涂。龙马在此之前只是出于兴趣热衷军舰,要说龙马掌握的超群技术,也就只有北辰一刀流皆传的手腕;在军舰操作方面,他纯粹是个外行,仅仅是感兴趣而已。

由于龙马是土佐人,秀岛以为幕府要把这艘军舰借给土佐藩,向龙马确认。结果龙马一脸不高兴地回答道:“不是给土佐藩,是给浪人。”

“浪人?”秀岛感到很意外。浪人能操纵军舰?

龙马派出急使给大坂的胜海舟送去了一封信,让他把神户学堂的学员派到江户来。

几日后的一个中午,龙马在甲板上检查舵轮,一艘悬挂着日章旗的帆船开进港来。他起身观望。

这是一艘有着三根桅杆的真正的风帆船,没有蒸汽机,载重应该是二百五十吨左右。

“那是御船千秋号。”站在旁边的幕府士官说道。所谓御船,即指幕府的舰船。千秋号不是军舰,而是运输船。这艘船是在美国波士顿市制造的,原来叫丹尼尔·韦伯斯特。文久元年七月,幕府以一千六百美元的价钱买到手。船龄十二年,漆都已经脱落了。

“那艘船从哪里回来?”龙马问。

“大坂。”士官板着脸道。

摆什么臭架子,龙马想。他走到那士官身边,顺手摘下他脖子上的双筒望远镜。“借用一下。”

那士官原本就对龙马没有什么好感,总是很冷淡,此时气势汹汹斥道:“放肆!”

龙马不理他,默默地拿望远镜看。

“听不见我说话吗?!”那士官喊道。

“嗯。”龙马小声嘟囔。

那边甲板上竟有陆奥阳之助呢,龙马欣喜若狂。

千秋号正在降帆。船上不仅有陆奥阳之助,还有赤面马之助。后者正爬上前面的桅杆降帆。龙马的大姐千鹤之子高松太郎则正操纵锚缆,旁边大块头的菅野觉兵卫正在帮忙,当年和龙马同时脱藩的泽村总之丞也在一边。

“哈哈哈,来了啊。”龙马满脸带笑。

“还给我,还给我!”士官在旁边吼着。

龙马拿起望远镜,甩到那人头上,道:“谢谢。看得很清楚。只是你别太嚣张了。”龙马轻轻地敲了敲那个人,便踩着舷梯,下到甲板上。冬日的阳光洒满甲板。风力三级,软风。

千秋号将错拋进了品川湾。

龙马经常看到舰船拋锚,已经不会感到新鲜了,但是这次拋锚时四溅的水花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伫立在观光号的甲板上。他近视,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千秋号已进港拋锚。

龙马看到千秋号的舷侧放下一只小艇,落到水面。几个武士顺着绳梯下了船,是陆奥阳之助等人。龙马拼命地想看清每一个人。

船桨在下午的阳光中闪光,短艇朝着这边开来。

“千秋号的小艇要过来,劳烦各位放下绳梯。”龙马朝甲板上的佐贺藩藩士和幕府海军的水夫喊道。大家都麻利地行动起来。

龙马再次看着小艇。他非常感动,拼命忍住泪水,等着短艇靠近。在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感觉时间过得这么慢。

我们终于得到了练习舰!这种喜悦,一个人很难充分体会,只有和那些跟自己一起等待这一时刻到来的朋友们拥抱在一起,才能真正享受。

小艇上的船桨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地,越来越近了。

龙马在船侧探出身子,差点掉到水里。他想大声喊,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小艇上,最为年长的菅野觉兵卫抚摸着下巴站在船头。纪州脱藩人陆奥阳之助,土佐脱藩人高松太郎、泽村总之丞等人,手握船桨。

“那人要落水了。”菅野觉兵卫开始担心,当他知道是龙马后,叫道:“喂,大家看啊,坂本在那边。”

菅野觉兵卫正要笑,发现划船的几个人看着龙马的样子,十分严肃。这个剑客、浪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军舰。他泪如泉涌。

七人上了观光号的甲板。

“就这几个人?”龙马很不满意。他原本想,如果可能,把所有的学员都叫到这里来。

“真是一艘好船啊。”菅野在甲板上走动起来。

高松太郎走到船头的大炮旁边。他主要学习炮术,性情轻率,头脑也不怎么聪明。陆奥阳之助就留在龙马的身边,抬头看着烟囱。

“没有烟。”

“当然。现在没有烧炭。”

“原来不烧炭的时候就没有烟。”他故意装糊涂。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龙马当了真,担心起来。要是只有这种水平,要把这艘军舰从品川湾开到大坂的天保山湾,有点危险。

“阳之助。”龙马不高兴了,令他道,“在出航之前,你每天到船舱去跟火夫学习烧锅炉。”

陆奥缩了缩脑袋。他的发际很漂亮。

“胜先生坐下一艘小艇来。”

“先生也来了?”龙马非常高兴,惊喜交加,但他实在没有自信亲自率领众人把这艘船开回大坂。

“松了口气吧。”陆奥非常机敏地从龙马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

“胜先生说,这艘船开到大坂之前,他给我们当舰长。他说,不能将这么贵重的幕府御船交给坂本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

“净胡说。”

龙马正苦笑,胜海舟乘坐的小艇开了过来。

他上了甲板,因是公务出行,他一身官服——顶戴、黑色纹服和仙台平袴。

“哟,龙马。”胜拍了拍龙马的右胳膊。“这艘船开往大坂,你当实习舰长。我可不跟着啊。”他说的跟陆奥说的不同。原来本年年底,将军要乘坐幕府汽船翔鹤号由海路再次进京,作为代军舰奉行,胜要扈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实际的操作,幕府的海军会做。因为怕你把船弄坏了赔不起啊。”

关于七个人在出行之前这段时间住哪儿的问题,龙马伤透了脑筋。他们都是脱藩之人,不能住进藩府。但是龙马和他们自己都没有钱住客栈。

“好了。”胜说道,“这事交给幕府海军吧。住在观光号上就行。”

龙马将这个建议告诉了菅野觉兵卫等人,只有陆奥阳之助表示反对。“真是没情趣啊。”他说道,“坂本先生,这里可是品川湾,到了傍晚,就开始热闹了。”臭小子。龙马咂嘴。

陆奥出身于纪州名家,十几岁就出来流浪,惯于玩乐。他长相英俊,在花街柳巷混熟了,有着装模作样俗不可耐的一面。

“阳之助,钱怎么办?”

“那有何难?只要到品川的土藏相模楼去,肯定有长州人在那里喝酒,暂时问他们借一点就行了。”

“拿别藩人的钱去逛青楼?”

“是这么回事。”

“这才没有情趣呢,而且也违反规矩。”龙马道,“长州那些人,使用公费在青楼风流。但是我们不能跟他们学。如果去玩乐,小里小气的,会让别的藩瞧不起,在他日举事之时,会受到影响。阳之助,一定要忍耐。”

陆奥阳之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龙马和众人一起睡在船室。到了夜里,起了风。军舰晃得厉害。“我晕船。”陆奥道,“坂本先生,船晃得厉害,我受不了。请现在就放下小艇,我自己到品川去。”

“有钱吗?”

“没有。”

“那就把这个卖了换点钱吧。”龙马说着,递出自己的大小双刀。

陆奥非常吃惊,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龙马下了船,他还有很多应该做的事。或是到筑地南小田原町的幕府军舰操练所交涉器材的借用一事,或是到赤坂冰川町的胜海舟家中,与他取得联系。

年关迫近。腊月二十七,代军舰奉行胜海舟要随将军乘坐汽船翔鹤号西上,因此在前一天特意将龙马叫到了自己家中。“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把幕府的军舰交与浪人之手,即便是以豪放大胆自居的胜,似乎也感到不放心。

“不必担心,万一沉没或者触礁,先生和学生便切腹谢罪。”龙马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要开玩笑。”胜瞪大了眼,“我可不愿意因为这事切腹,命只有一条。”

“我也不愿意。”龙马忙道。

“那我就放心了。你既然不想切腹,就在操作军舰时多加小心。最重要的是,天气不好的时候要找个港口避一避。”

“明白。”龙马语气坚定。

接下来他们开始话家常。

“真是奇怪。自权现爷(家康)建立幕府以来,天下形势第一次变得如此复杂。但是即便在这种年份,年该过还得过。真是天道难违啊。”胜少见地感叹。正如胜所说,文久三年的确是关原合战以来最乱的一年。

江户尚还平静,京都却如鼎沸。在勤王浪人频频发动的天诛事件中迎来了新年,接下来长州藩釆取单独行动,在其周旋之下,天皇决定发动攘夷战,行幸石清水八幡宫进行祈祷,将军被人忽视。五月,长州藩在马关海域炮击外国舰船。七月,萨摩藩与英国舰船交战。八月,宫廷中发生政变,长州藩在京都失势。在此之前,土佐藩的吉村寅太郎等人在大和成为革命的尖兵,发动天诛组起事,不久便被镇压。佐幕的时代到来了。土佐藩也跟上风潮,佐幕派在政坛复活,武市半平太等人或是被捕,或是被杀。

“接下来的一年将会怎样呢?”现在的时势,就连慧眼独具的胜也难以判断。

“肯定又是狂风怒涛般的一年。”

“龙马,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今年这几场大风,幕府的屋架已经开始松动,再吹一下,就可能倒塌。”胜的语气很复杂。

第二天,胜乘上了将军德川家茂乘坐的翔鹤号,从品川出发了。

十四代将军家茂下巴浑圆,表情有些稚气。他十三岁时被幕府从纪州德川家迎到江户,继任征夷大将军,此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由于遗传的英俊以及温和诚实的性情,他在大奥的女官中风评很好。

但家茂体弱多病。这次乘船西上,侍医不太同意,但是家茂怕京都朝廷对幕府的舆论恶化,才拖着虚弱的身体上了翔鹤号。起航之后,为了不让海风吹到,他没有出舱室一步。这位年轻的将军非常喜欢听聪明绝顶的胜海舟说话。第一天,为了等待顺风和避开夜间航海的危险,军舰驶入了相州的浦贺港,所有人都上岸住了下来。

午餐的时候,家茂把胜唤来,亲自给他斟酒。“胜大人,陪本将军说说话。”

在家茂眼中,胜就如一位可以依靠的长辈。胜也愿意为了体弱多病的将军而舍命。胜虽然受到家茂的器重,但是十五代将军庆喜却有意对他敬而远之。或许是他与同样才气焕发的庆喜相互排斥。后话不提。

胜在文久三年年底,已经预料到德川政权快要结束了。他认为,江户和京都这种复杂的政权,不仅很难使日本在国际社会中活跃,而且难以抑制崇尚攘夷的萨摩、长州等的志士以及一部分公卿。胜开始有这种认识,是因万延元年三月初三的樱田门事变。之所以说胜拥有这个时代稀世的头脑,正是因为他虽然是幕臣,却清楚幕府不等于日本。他冷静地认识到,幕府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并开始考虑如何平静地将国家权力移交给下一个政权。

胜的这种心情之所以越来越强烈,是因为他接触家茂的机会比较多。在他看来,家茂实是一个悲剧人物。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却不得不置身于开幕以来最大的危局中,在其中漂浮。幕府已经失去了控制朝廷与诸藩的强权,外夷也逐渐知道江户并非日本唯一的政治中心,因此将军家茂虽然很辛苦,却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与胜共进午餐的时候,家茂赐给胜一件带有葵纹的黑色便服和刀饰,道:“海上的事,就全靠你了。”

因为这一句话,胜做起事来就方便多了。

照惯例,将军不在江户的时候,猿若町三座的戏剧将停演。但仅此而已,城中景象并未大变。

龙马不露声色地将胜送到品川驿站之后,马上回了江户。

奉代军舰奉行胜的命令,观光号的出航日期定在两日后天亮之前。

一开始龙马想待在舰上等着出航,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太对不住重太郎和佐那子,于是特意返回了桶町。回到千叶府邸,他首先去了大当家贞吉的房间,向他报告情况。“两日后起航去大坂。”

贞吉默默地微笑着。千叶周作的这位弟弟,据说剑术胜过其兄的老剑客,不太明白龙马现在所做的事情。他经常会说:“龙马像是要放弃剑术当水夫,可惜啊。”

贞吉一辈子教授剑术,广收门徒,至今还没有见到过像龙马这样有天赋的弟子。他一直在想,以龙马的功夫,可以推荐到大藩去做剑术教头,而且可能的话,将佐那子许配给龙马。

佐那子正因为知道父亲的想法,才始终无法放下龙马。她一直拒绝别人提亲,贞吉老人也总是会拒绝别人。而龙马一直独身,也让佐那子误会,以为他跟她的心情一样。龙马每次说话做事都不表明态度,让人难以捉摸,所以二人不甚明朗的关系一直保持至今。

这都怪龙马。龙马心仪佐那子是事实,但还没到日思夜想的程度。他一直把千叶家的兄妹当成自己最信赖的朋友。所以,每当有人问起他是否倾心于佐那子,他便只能回答“是”。

千叶重太郎因为鸟取藩世子有事,昨日便一直待在藩府,不在家中。龙马便在重太郎书房里坐定。剑客的书房中没有太多书,都是一些比武的记录和武馆的日志之类。拉门朝西,下午的阳光投射在八叠的榻榻米上,光影斑驳。佐那子端上了茶。

“真冷啊。”龙马道。

佐那子低着头,沉默不语。龙马觉得有些不对劲。

晚上,龙马歇在书房。

第二天早晨,他掀开被子,脸也不洗,就坐在房里。佐那子穿着一件时下流行的紫灰色窄袖,给龙马端上了茶。

“多谢。”

龙马接过来,佐那子依旧像是生气了一般沉默不语。良久,她突然站起身,径直出去。

奇怪,龙马心想。想了半天仍是无果,便到武馆中去打发时间。

龙马在武馆中辅导弟子们练习剑术。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碰过刀了,因此一开始的五六个回合,动作有些生硬,但是很快便习惯了。他来者不拒,与十多个人比试了一番。

武馆中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十来个人都没能接住龙马一招,一个回合便被他打翻在地。

武馆似在走下坡路了啊,龙马唏嘘不已。以前贞吉老人的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以勤练知名,门下弟子的剑术水平甚至超过本家玉池。自从重太郎开始照管武馆之后,就有所退步。在英才辈出的千叶一族,重太郎的功夫是最差的。而且,他平易近人,没有师父的威严,门下弟子自然容易放任。

唯佐那子不一样,她可以算得上是这个武馆中的翘楚。不知何时,佐那子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坐在武馆的角落里。

“和坂本先生过几招如何?”有人建议。

佐那子一言不吭,戴上头盔,走到场地中央。

龙马只好应战。双方施了一礼,蹲踞,碰了碰刀尖,然后站了起来。

佐那子取青眼。刀尖就像鹡鸽一样颤抖,这是自千叶周作创立流派以来特有的习惯。

龙马也取青眼。然后,他挑起剑尖,釆取了大上段。

佐那子刀动,开始挑衅。龙马并不回应,他稳如泰山。

佐那子准备动手,但是,看到对面的龙马,一时被他的气势震住。

他已经很久没来武馆,功夫肯定退步了。佐那子想,这姿势简直就像是初学者啊。如果心里不想着对方是坂本龙马,肯定能将他打趴下。

佐那子想毕,精神一振。刀光一闪,佐那子就要出招。她正要移步,龙马的刀电光火石般击中了她的手臂。第一局,她输了。

接下来,双方都釆取青眼这式。

刚摆好姿势,佐那子就跃身朝着龙马头部袭来。龙马接招。刀在空中击撞。佐那子稳步,朝龙马后背袭去。龙马用刀柄接招。

二人用刀柄角力。龙马不喜僵持,想要将佐那子推开,但佐那子就是不起开。忽然,佐那子的上身斜过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飞快道:“今夜戌时过后,我去你房里。”说完往后跳开。

龙马立刻朝着她头顶击去。佐那子接招。

“什么事?”他的声音很大。

笨蛋!佐那子伤心起来。她顿时感到羞耻,动作也变得迟钝了。梆的一声,她的头盔被龙马的刀劈中。

笨蛋!笨蛋!

胳膊也被龙马击中,生疼,手里的刀都差点掉下来,她不禁怒气满怀。

“着。”尖利的竹刀砍中龙马上身。而在此之前一瞬间,龙马的竹刀再次击中了佐那子的头盔。

贞吉老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武馆中。大概他发现了佐那子的异常,大喊一声“停”。

双方跳开,龙马迅速收刀。

佐那子一般都是和嫂子八寸一起在厨下吃饭。晚上,她不吃晚饭。

“怎么了?”八寸问道。

“没事。”佐那子放下筷子,神色黯然。

“不舒服吗?”

“不,没有。”她微笑道。她的笑十分勉强,八寸越发觉得可疑。八寸性情温和,为人热心,姑嫂的关系情同姐妹。

应该是因为坂本先生,八寸的直觉告诉自己。“再吃一点。”她摆出了当嫂嫂的权威,说道。其实她比佐那子还小一岁。“唉,你就是不服输。”八寸故意转移话题,“你肯定是因为输给了坂本先生,不高兴,才不吃饭的。”

“不是。”

佐那子这几年来从没有像今天输得那么惨。不是因为龙马太强,而是因为心思不在比武。

佐那子落下泪来,八寸大惊。比她更加吃惊的是佐那子本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泪。一旦开始落泪,愁绪便绵绵不断,一时间泪如泉涌。她也不去拭,脸开始涨红,最后满面通红。

“嫂子,”佐那子声音越发低沉,“嫂子,今晚我去坂本先生房里。”

“啊?”八寸不知所措。

“佐那子要去那里。所以,嫂子,如果有谁要去那个房间,您一定要阻止。”

“佐那子——”一个女子说出这种话,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八寸眼中噙着泪水,双眸闪闪发亮。她自从嫁过来,从来没有见过小姑子这个样子。“我知道了。”八寸点了点头。她本应该制止,但奇怪的是,她却不想那样做。她想,如果出现什么问题,自杀也罢什么也好,她愿意承担责任。

二人想法暗合。佐那子说出了和她一样的想法。“如果我的事被别人知道,我决不会给嫂子添麻烦。我自己了断。”

佐那子说要自杀,绝对不是口头说说,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女子独自去男子的房间,要以身相许。作为武家长大的女子,是不应该有这种行为的。佐那子也非常清楚,这是大逆不道。她不顾一切。她决定,要是被拒蒙羞,就当场自行了断。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她原本并不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女子。她热衷剑术,不太像一般的小女人。所以,到了被逼无奈的时候,她对爱恋的表达,也像比武一样,豁出去了。一旦遭到拒绝,就自杀。

这天上灯之后,重太郎从鸟取藩府回到了家中。

“我有事跟你说。”八寸不等重太郎换好衣服,就对他说道。善良的八寸一想到小姑子的心事,就紧张得脸色苍白。她自己扛不住这件事,想要跟丈夫分担忧虑。

八寸委婉地对重太郎讲了佐那子的心思以及自己的想法,重太郎大吃一惊,嘟囔道:“佐那子真是让人操心。”他明白妹妹的心情以及整个事情的经过,所以生不起气来。

“佐那子啊,”重太郎道,“把剑术当成自己的恋人。从小就练剑,千不该万不该有此天赋。胜过了我倒也罢了。十九岁的龙马拜师入门,非常厉害。于是她起了比试之心,但是终究胜不过他,这种好胜之心便变成了敬慕之意。要是父亲不教她剑术,让她学学女红,说不定早就嫁人了,而不会迷恋龙马。”

“坂本先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了不起,但是这样的男人并不能使女人幸福。能够让女人幸福的是我这样的男人。虽然在人世间既成不了毒也做不了药。”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并非夸夸其谈,而是公正地谈论他的畏友龙马。“真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啊。”说完这句,他再也没有开口。

千叶家有一块法国制造的怀表,那是鸟取藩主赐给贞吉老人的,制造年代并不久远。佐那子偷偷地把这块怀表从父亲的房间里拿了出来,在自己房里盯着看。

戌时之后,家里人都歇息了,静悄悄的。报更之声几次响起,但是佐那子只是看着怀表。

佐那子的房间对面,隔着中庭,便是龙马的房间。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着龙马的身影,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

佐那子隔着院子里的树木看着那个身影,坐立不安,直到亥时。她叹了一口气。

这时,大门传来猛烈的敲门声。这个时候会是谁呢?佐那子起身,走到廊下。她知道看门人会去开门应对,但是却坐不住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哪里来这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

佐那子走到门口。

看门人正好打开小门。一个年轻的武士走了进来。

“您是哪位?”佐那子毫不客气地问道。

武士摘下韭山笠放在侧面,露出结成总发的油亮的发髻,低下头,道:“刚才已经跟看门人说过了。”

有些狂妄。脸庞略显稚嫩,皮肤白晳,鼻梁高耸,长得像个戏子。

“你还没告诉我呢。我是千叶家的佐那子。”

“啊,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佐那子小姐?”来人毫不胆怯,“我是住在您家的坂本先生的兄弟,叫陆奥阳之助。”

“有什么事?”

“明日天不亮军舰就要离港。他也该出发了,我来接他。他可是我们的顶梁柱。”

“坂本先生要出发?”她不知道。龙马不仅没对她说,也没对家中任何人说起此事。“不可能。”

“是事实。我也要上船,说得肯定没错。”陆奥也恼了。虽然早就听说千叶家的小姐争强好胜,但也未免太高傲了。他觉得这样跟她争论也无意义,于是故意冷冷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您能先让我见一见坂本先生吗?”

“不行!”佐那子大怒。这对要强的男女从见面那一刻起便没有好感。

“真是让人吃惊。”陆奥盯着佐那子,道,“鄙人可是来找坂本的。恕我冒昧地说一句,这不是您能决定的事。请替我通报。”

“不行,最近,不仅京都,江户也有很多来历不明的浪人四处横行。没有见过的人不予通报。”

“但我是陆奥阳之助。”

“有证据吗?”

“真是岂有此理!我还从来没给自己做过证呢。你要是不给我通报,我就只有硬闯了。”陆奥阳之助的狂妄毕露无遗,而且,他还有口才。

只是佐那子同样不服输。“你知道这里是千叶家。对于武家,自己家就和城堡一样,你要是硬闯,我就跟你不客气了。”

陆奥吃了一惊。但是,对方如此挑战,如果自己认输,就会被误认为是害怕。“那我就硬闯了。”他昂首挺胸就要往前走,佐那子挡在他面前。

陆奥说了一声“对不住了”,想要把佐那子推开。这一瞬间,陆奥的手臂被佐那子反拧到身后,胳膊咯嘣作响。他痛得跳了起来。要是不跳起来,手臂便有可能折断。但是,佐那子仍旧拧着他的胳膊,他不得不转了一圈,终于翻身倒地。不愧是千叶家的泼辣货。

当陆奥无力地站起来,闻声赶来的千叶重太郎走下了玄关的式台。

“佐那子,是小偷吗?竟然到我们家来偷,这个贼也真够笨的。”

“此人自称是坂本先生的兄弟。”佐那子愤愤地说道。

陆奥阳之助哭丧着脸喊道:“就是啊。千叶公子,你应该听说过。我是陆奥阳之助啊。”

“啊,是陆奥。”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玄关的花坛旁边,是龙马。他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准备。

佐那子见了他的打扮,带着哭腔道:“我都跟你约好了啊。”

此时正是他们约定的亥时。

龙马亲自把陆奥阳之助带到了玄关旁边的小屋。“对不起,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他把一脸诧异的陆奥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屋之后,对重太郎说道:“阿重,我跟佐那子说会儿话就出发,你先睡。”

重太郎点了点头,退去。

龙马再次回到房间,点上灯,叫佐那子进去。

“没有手炉啊。”

“没关系。”佐那子端然而坐。

“何事?”

龙马有些拘谨,这很少见。

“这……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佐那子低下了头,长久的沉默。

“好像是很难讲的事。”

“是……”

她抬起头来,又慌忙低下去。

龙马的视线在佐那子全身流连。

“看到你的脸,我就说不出来。”

“那我就背对着你吧。”龙马说着便转过身去,盘腿而坐,“就对着我的背说吧。”

“可是……”

“你虽是女人,却是北辰一刀流的皆传,不妨一口气说出来!”

“我说。但是你不能像平常那样支支吾吾地蒙混过去,一定要回答我,若我一口气说出来,你却搪塞过去,我还怎么活?到时,我就自行了断。”

这不是在开玩笑。

背对着佐那子的龙马大吃一惊。“我只要回答就好了吗?”

他紧张起来,他已经大致猜出佐那子要说的事,但是并不去考虑自己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他觉得,这种时候应该不加掩饰。他闭上了眼睛,想静下心来。“说吧。”

“我说……你……”佐那子两手交握,问道:“你能娶我吗?”

龙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可不是随便能蒙混过关的。

“我一直很敬慕坂本先生。你要是不娶我,我就死。”

龙马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不能做傻事。”这不算是回答。他在她开口之前,转过头,擦了一把鼻子。“我不知道啊。”他用手掌摩挲着脸。“我不知道啊。我真是混账,竟然不知道你心仪我这样的人。”

“真的不知道?”

“我以为是开玩笑呢。”

“唉。”佐那子一脸悲伤。

“但是,佐那子,我现在不能娶你。”

“你说什么?”

“我想要的是自由自在。脱藩之后,我终于得到了。我现在不想因为娶妻而失去这种自由。”龙马大声说道,“我要打一辈子光棍!你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我不能。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什么意思?”

“志在天下之人,要有让自己的尸体被扔进沟壑的准备,有勇气的人,要记住自己的头随时会被砍掉。就是这个意思。若非如此,男人便得不到自由。”

“那……”佐那子正要开口,龙马撕下了自己纹服的左袖。

“你要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你把这个拿去。”

龙马做出毕恭毕敬的表情,把撕下的袖子递给佐那子。

“这是什么意思?”

“留给你作纪念。”龙马微笑道,“志士不忘在沟壑,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这个就留给你当念想吧。”

佐那子把一只袖子拿在手中,茫然地看着。坂本家的梧梗纹已经沾满了尘土和污垢。

“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

“我为什么要收呢?”

“就当是龙马感激你的凭证吧。”

佐那子将这句话理解成龙马已经答应了她的求爱,但是因为一些缘故不能成为夫妻,但是二人心意相通了。这袖子就是凭证。佐那子的幸福从此开始。

这样就算订婚了,佐那子想。既然已经订婚,就可以把龙马当成自己的丈夫。“我很高兴。”佐那子抱着一只袖子说道。

由于事出意外,龙马慌忙之中用手抹了一把脸,没想到手却湿润了。他了解佐那子的心情,感到心酸,也为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心意而感到遗憾。

文久三年大年三十早上,龙马登上观光号,汽笛长鸣,军舰起航,船顺风而行。“升帆!”军舰指挥龙马下令。

观光号乘风破浪,风帆在海风中高高飘扬。龙马一边在桅杆下踱步,一边接连下令。

作为顾问的幕府士官纷纷对龙马的准确判断和命令感到惊讶:他什么时候学会航海术的?他们面面相觑。

到了大海中,为了节约燃料,龙马下令关掉蒸汽机,使用风帆。一切都符合行船的方法。更让士官们惊讶的是,龙马下令等锅炉冷却之后再上紧机器周围的螺丝钉,这也是标准的做法。

“坂本先生,真是让人吃惊啊。我们也学过,应该是这样做,但因为麻烦,实际上并没有这么操作。您在哪里学的呢?”

“跟航海日志学的。”龙马板着脸说道。

船舶知识几乎全是靠自学的龙马,摸索到一套他自己的学习方法。他将代军舰奉行胜海舟手中的各舰船的航海日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举一个例子,安政七年正月十六咸临丸的航海日志中就曾记着,咸临号赴美时,开出神奈川半个时辰之后,关掉蒸汽机,扬帆,拧紧蒸汽机的螺丝。在扬帆之前即便拧紧螺丝,也会因为船体的震动而松弛。如果在开船一个时辰左右重新拧紧螺丝,就不会松弛了。

花了一个半时辰抵达神奈川湾。这时,出航的忙碌已过,龙马才终于感到轻松了。他到了船头。

“坂本先生,很高兴吧?”陆奥阳之助又来开玩笑了。

“是啊。”

“咦?”陆奥盯着龙马的一只袖子。这服装真是奇特,左边的袖子没有了,内衣露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送人了。”龙马好像不想说这件事。

“送一只袖子?”陆奥非常好奇。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把自己的一只衣袖送人的。“送给谁?为什么?”

“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龙马的脸上带着少有的怒气,瞪着陆奥。

陆奥悚然闭口。

第二部 一七、长崎高士

坂本龙马天还没亮就来到甲板上。海风很猛,绿色的右舷灯摇晃不止。“风帆像在咆哮。”他抬头看了看,挺胸迎风往船尾走去,在那里撩衣坐下。天气寒冷。

文久四年大年初一的太阳就要出来了。不久,一些人站在龙马周围,渐渐多了起来,多是神户学校的人。酒宴也准备好了。在好酒的菅野觉兵卫的提议下,他们决定对着新年的太阳推杯换盏。

高松太郎和赤面马之助抬来酒桶,用竹筒切成的粗杯子当酒器,给大家倒酒。

“下酒菜是鱿鱼干。”泽村总之丞给每人分了一些。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大家实在忍不住竹筒里酒香的诱惑,见菅野觉兵卫偷偷地喝了一口,也都咕咚咕路地喝了起来。

“坂本先生,很香吧?”出身商家的赤面马之助小口吮着酒。

“我们唱盛节调吧。”菅野觉兵卫抬起头来,高唱一声:“一呀一,人生忠孝义勇全,不惜生命保名节。”

泽村总之丞接着唱道:“二呀二,深檐斗笠遮颜面,情爱发丝过眉间。”这是土佐自古以来就有的数数歌,不知起源于何时。藩中不论上士乡士,都会唱,就像是藩歌一样。有点像室町时代的今样调,因此和筑前福冈藩的黑田节调也有点像,时而气势镑礴、慷慨激昂,时而婉转低徊、凄婉幽妙。

“武士不知黎明闹,笨猫不知捕鼠道。”这是说,武士如果不为清晨敌人来袭做好防备,就像是不会逮老鼠的猫。

“吾爱示吾刀,刀刃刀品与铭文。”

“一人可当万夫勇。”

“退无可退时,与刀一起亡。”

就在他们又说又唱的时候,一缕光芒射出,东方的天际出现一点红。天际越来越红,太阳升起来了。

“看,真壮美。”

菅野拔剑跳起了花鸟舞。

龙马将观光号停靠在神户小野滨,指导学员练习。本来应该是由学堂主管的胜海舟来教,但他最近实在公务繁忙。胜与将军一起乘坐翔鹤号比龙马等人早一步于正月初八到达了大坂,作为幕府代军舰奉行住在大坂城内。

“我来教。”龙马一脸严肃地说道。陆奥阳之助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龙马虽然是教头,但是他那些东西都是照葫芦画瓢学来的,不像胜海舟是直接从荷兰人那里学来的正宗的航海术。

“浑蛋,即便这样,我还不是把船从品川开到了神户?”

“嗯,这个我承认。但是学问和技艺开头最重要,要是一开始您就把自己独创的那些东西教给我们,那可麻烦了。”

“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龙马对陆奥无可奈何。陆奥其实并不是当真这么认为,只是在跟龙马开玩笑。陆奥善辩,而且总是在没理的时候也要讲出个道理,爱逞口舌之能,因此与同学都不和睦。只有在龙马这样的大哥手下,他才能喘口气。

这时一个操着萨摩口音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说道:“我跟坂本先生学。”

正是萨摩藩派来的伊东佑亨。伊东和其他浪人不同,他是奉藩命来的,因此想赶紧学会实际操作,掌握航海技术。萨摩藩已经购进有三根桅杆的蒸汽船安行号,等着伊东等人回藩。

不知什么时候,寝待藤兵卫也来到了学堂的宿舍里。龙马一直劝寝待藤兵卫学习海军,但是藤兵卫总是不听他劝告。“您就饶了我吧。小偷哪有跑到海里的?”

龙马不得已,让藤兵卫担任自己与胜海舟的联络人。

胜也很喜欢藤兵卫,对幕臣同僚和大名自豪地说道:“我收了一个小偷当手下。”

“爷,得去趟大坂。”二月的一天,藤兵卫从大坂回来之后,催着龙马过去。

“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事,反正像是好事。”

从神户村的生田树林到大坂城,走陆路至少有八十里。“开军舰去吧,就当是练习了。”龙马心道,然后让学员们做好了出航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军舰起锚出航。逆风,无法用帆,于是决定使用蒸汽机。

“多烧五平太。”龙马吩咐道。

“五平太”是煤的俗称。据说是筑前一个叫五平太的人最先开釆买卖,因此得名。但是没有人知道五平太是个什么人。观光号上所用的是筑前鹰取山的煤。

“坂本,幕府海军可把那东西叫做煤。”陆奥跟龙马开玩笑道。

“我就叫五平太。”

“我们跟您学坂本流的航海术,连燃料的叫法都和正统不同。”

菅野觉兵卫手握舵轮。观光号冒着浓浓的黑烟,迎风南下。到了西宫湾一带,风向变了。风速大概八米,马马虎虎算是顺风。

“关掉蒸汽机。升起。”龙马并不动手,只是指挥。

传令的高松太郎立即在甲板上大声喊道:“劳拉儿赛。”

听到号令的土州脱藩浪人望月龟弥太、因州藩士吉田直人等船员朝着最高的桅杆跑去。

“哈哈哈。”龙马大乐。剑术有意思,军舰也很有意思。

不久,观光号就开进大坂的天保山湾。龙马吃惊不已:各种型号的军舰都停靠在此,数数竟有十一艘。

将军进京,这可能就是将军的舰队。这是为了显示将军的威严。原本,将军的队伍应该是大小名跟随左右,绚丽豪华,但是现在将军乘坐军舰从江户来到了京坂。一般军舰过于简单,为了显示将军的威严,便让诸藩的军舰都开到了大坂湾,其实,就是壮行。

目下拥有军舰的藩并不多。有的藩即便有船,但是没有可以开船之人。所以代军舰奉行胜海舟将幕府的海军派遣到各藩,将船开到了这里。

萨摩藩的安行号、加贺藩的发起号、南部藩的广运号、筑前藩的大鹏号、云州松江藩的八云号、越前福井藩的黑龙号,此外还有幕府的舰船:将军御乘翔鹤号、朝阳号、千秋号、第一长崎号和蟠龙号。

幕府势力依然很强大啊,龙马想。

龙马原本以为胜会在大坂城内,一见将军乘的翔鹤号的桅杆上飘着将官旗,道:“那个旗帜,不是胜先生的吗?”他顿时诧异不已。将军应该已经进了大坂城,胜怎能独自留在军舰上?

慎重起见,龙马将船开近,直觉告诉他,胜在船上。龙马往翔鹤号发了一个信号,然后让人放下小艇。他乘着小艇到了翔鹤号的船侧。但他不能上去。虽说是在海上,翔鹤号可以说是将军的城堡,军舰的甲板上挂着葵纹的帷幕。

龙马从小艇上往上看,发现一个像胜的人待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陆奥啊,我近视,看不清楚。你帮我看看前桅杆瞭望台上的人是不是胜先生。”

“从顶戴的纹样上来看是的。”陆奥的眼睛很好使。

站在瞭望台上的胜,已经用望远镜看到了观光号进港的全过程。

胜这个人,看上去想法奇怪,行动独特,但他也有江户人特有的谨慎规矩的一面。由于担负跟随将军一起进京的大任,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睡好。而且作为代军舰奉行,有时他会像水夫一样登上桅杆,从暸望台观察停靠在港口的各军舰的情形。

胜从暸望台上下来,来到船侧,低头看着小艇上的龙马。“龙马啊,一路辛苦了。”

他让人放下绳梯。一个幕府高官,竟然像水夫一样轻捷地顺着梯子从军舰上下来。他跳到龙马的小艇上,说道:“去长崎吧。”胜迫不及待地要把龙马推上世间的舞台。他这次让龙马随行长崎,正是出于这种想法。

“幕阁命我马上出发。这是幕府的公事。我之所以带你去,其一是想让你这个北辰一刀流的高手给我当保镖,其二就是为了让你练习一下航海技术。”

胜要乘观光号去长崎。

长州藩就像一个火药库。过激藩士在这个火药库中,点着火把乱舞。不仅危险,他们已经开始爆发,并且一个接一个地引爆,幕府无可奈何。就连朝廷也很厌恶长州,当今孝明天皇就最厌恶长州。

长州藩的悲哀就在于他们不知道朝廷那么讨厌自己,仍以“勤王第一藩”自居,不顾藩国的存亡,继续为所欲为,如癫如狂。他们不仅将矛头指向幕府,还指向了外夷。长州藩依然不停止马关炮台的活动,对往来于马关海峡的外国舰船发动毫无预警的炮击。这已经演变成了国际争端。因判断失误,甚至击沉了一艘日本船。不巧的是,那艘舰船偏偏属于与长州积怨颇深的萨摩藩。

一晚戌时左右。萨摩藩的船高高挂起印有岛津家纹的灯笼,在长州藩炮台前抛锚夜泊。炮台忽然开始发起攻击,萨摩船慌忙起锚逃了八里多,最后终于起火沉没,士官以下二十八人溺水而亡。

这明显是误伤。但是事件之后,长州藩找各种理由,拒不承认本藩的错误。这个事件使萨长两藩感情上的对立更加激烈。

对于长州藩以攘夷之名发动的疯子一般的单方面挑战,各国也没有沉默。外国的军舰只要一有机会便应战,而每次都会摧毁长州藩的一部分炮台。每次长州藩都会修复炮台,再次发起炮击。

龙马较支持长州。他赞同胜的开国主张,但是论感情,他却支持长州藩勇敢的攘夷举动。种种矛盾与复杂的心理缓慢地意外地发展,但是他心向长州的心思一生都没有改变。

街头巷尾谣传,幕府对与外国军舰陷入苦战的长州藩置之不理,甚至还为在马关海峡受损的外国军舰提供方便。

龙马不能容忍幕府的做法。胜说,诸国准备组织联合舰队,攻打并制服长州藩。

二月初九,龙马随胜海舟前往长崎。

船在濑户内海向西航行。胜介绍说,英国和荷兰的军舰集结在长崎港,现在还从上海陆陆续续地开来。不仅这两国,法国和美国也正将军舰派往长崎。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对长州藩发动攻击。幕府的官员,有很多拍手称快,认为正是收拾长州的最佳时期。

幕府对长州的憎恨,已经到了如此病态的地步。当双方尖锐对立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性,仅以憎恶之情进行思考。在一部分幕府中人看来,与长州为敌的洋人才是自己的同志。

但幕府虽然如此痛恨长州人,但是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他们并不希望在国内发动对外战争。但是他们也没有积极地说服洋人,让其停止对长州的攻击计划,仅仅是象征性地派一个胜海舟去斡旋。因此,胜将要去会见聚集在长崎港的外国军舰舰长。

船航行到了风云汇聚的马关海峡。右岸是长州藩领地马关,十六里之外都能看到长州藩的炮台群。龙马用望远镜看到了在阳光下闪着青光的炮身,能隔着松林隐隐约约看到藩兵在炮台周围训练。心向长州的龙马非常高兴。长州虽是日本的第一大外藩,却决心与洋人作战。长州人性情之激烈,在日本无人可以比肩。但龙马也知道,长州藩过激了。“虽鲁莽,却很有意思。”

说他们鲁莽,并不是嘲笑,而是出于亲近之情。他想去见一见每一个长州人,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这样说。

那么,海峡的左岸呢?那里是丰前小仓藩。小仓是谱代大名领地,封小笠原十五万石。自古以来,只要说到德川家的防卫,就会想到小仓。他们的职责是监视九州的动向。自家康以来,德川家的假想敌就是西国大名,认为萨摩的岛津家与长州的毛利家最为危险。所以一旦九州出现动乱,小仓藩主就要督促九州的大名进行镇压,就像四国探题高松藩(松平氏)一样。

如今两个阵营隔着海峡对峙。

两藩对立之情极度恶化。所以,每当长州藩的炮台被外国的舰炮射击,对岸的小仓藩士就会拍手称快。从长州的土地上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越发激起长州人对小仓藩的憎恶之情。

出了海峡的龙马等人开始在北九州沿岸航行,驶入了肥前伊万里湾。

伊万里湾乃东松浦半岛东南的大湾,海湾向内陆延伸,最里面便是伊万里。进入这个海湾有三条航路,分别是日比水道、青岛水道和津崎水道。龙马与胜商量之后,选择了日比水道。

水路很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到处都有暗礁,是一条非常困难的航路。他们累得满头大汗,于二月十四驶入了伊万里湾,拋了锚。观光号返回大坂,龙马与胜将走陆路前往长崎。沿路桃花盛开。此间朝廷于二十颁旨,改元元治。二人到达长崎是二月二十三。

“真是个不错的城市。”龙马在街上走着,感叹了好几次。这里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感到非常新鲜,印象跟江户、大坂、京都和诸藩的城下町完全不同。街上的行人都显得非常悠然自得,也正证明了这个城市不像那些城下町那样让人感到拘束。

长崎洋味十足。自从元龟元年一艘葡萄牙船来到长崎海边,这个海湾就成了吸收外国文化的窗口。战国末期,天正八年以后短短几年,这里甚至成为罗马教皇的领地。天正十五年,丰臣秀吉害怕这里成为外国发动对日本侵略的据点,收回这块领地。但是不管怎样,这个城市的个性是葡萄牙人创造出来的。即便在德川幕府实施锁国政策之后,只有在这个港口,荷兰人和中国人拥有有限的居住权和贸易权。幕府在这里任命了两位长崎奉行,负责内政外交,但是实际上是由六位町元老负责的。

“喜欢上这里了吗?”胜年轻的时候,曾经作为第一期海军传习所学员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时光。他也非常怀念。

天空湛蓝。土佐的天空很美,但是水气太重。长崎天空响睛。东海天空的蓝色一直延伸到了长崎。

“胜先生,京都的前方不过是大坂,江户的前方不过是小田原,但是长崎的对面却是大清国的上海啊。”

龙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构想。他觉得,自己的舰队非以此为根据地不可。从这里与上海进行贸易,从中获利,然后用这些利润增加军舰的数量,创建日本最大的海上王国。同时,与萨长联合,推翻幕府。

胜也是一个怪人。他明明知道龙马是一个倒幕论者,却为了促进龙马的成长,千里迢迢地把他带到了长崎。

胜走进了城中森崎的奉行所,见到长崎奉行服部长门守常纯。长崎奉行是从旗本俊秀当中选出来的,有着相当大的权力,直属老中,俸禄千石,米禄四千四百零二袋,金禄三千两。在江户城中的席次是在芙蓉间,长崎一旦有事,他拥有以将军之名号令九州诸大名的权力。

“幕阁外国奉行得到的消息称,英法荷美由于经常遭到长州藩炮击,盛怒之下,准备在长崎组建联合舰队,从这里出发,对长州藩发动攻击,接着长驱直入,攻至将军所在的大坂城下。那些军舰已经到了吗?”胜问道。

“目前还没有接到哨所的任何报告。”长门守说道,“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让属下去看一下。”

胜挥了挥手,表示不用。“我自己去。”

胜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就不放心。他不相信听来的传闻,只相信亲眼所见,并据此思考和判断。这一点上,他和龙马思考问题的方式完全相同。若非亲自接触,就觉得没有思考过。

“您亲自去?”长门守非常惊讶,高位的旗本怎会这么随便?“那么下官也去。”长门守只好站了起来。

市街往西,有一处供奉着诹访明神的立山高地,那上面还有一个奉行所。从那里往下看去,可以将整个港口一览无余。

准备了三乘轿。一乘奉行官乘坐,一乘是胜的,另外一乘则是为幕府监察能势金之助准备的。除了这三乘轿子,还有很多人跟着。奉行官手下的代官、监督指挥、调查人员和其他下级官员等,为了壮奉行官和胜出行时的威仪,众人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

“龙马啊,就是这样。”胜小声道,“这样日本才会灭亡。美国的高官如果有事出行,会一个人去,行动迅速。幕府万事都是这样运作,怎能提高效率?”

龙马跟在胜的轿子旁边走着。

一个大个子的浪人,穿着退色的红纹服,脏袴,一头乱发,面无表情地跟着胜。奉行所的官员们都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什么人?”有人小声问道。

贵为代军舰奉行的高官,带着一个浪人,原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是即便如此,这些官员也真怪,就因为龙马是跟着胜来的,他们便对龙马奴颜婢膝,问东问西。龙马随口应付了一番,忽然问道:“奉行所里有多少钱?”

官员们无不瞪眼。其中一个以为龙马也是江户的官员,于是说道:“有十万两。”

龙马暗自点头。他想,一旦讨幕之战爆发,便去袭击长崎奉行所,取了这十万两用作军需。

他们登上了立山,俯身观望海港,发现还没有一艘外国军舰到来。只要外国军舰不来,就没有办法行动。

“再等几天吧,等他们来。”胜说道。劝说将要聚集在长崎的外国军舰舰长放弃对长州发动进攻乃是胜的公务,因此他决定在这里等着。

其间,他们从森崎奉行所转移到立山奉行所,在这里住了下来。这块高地可以俯瞰海港,景色很好。

当时,长崎的百姓为了区分这两个奉行所,将立山这边的称为“立山衙门”。立山衙门是一座非常气派的宅院。奉行所的正门宽七米,高四米五,雄伟壮观。从正门进去之后,左边是门哨,右边是候见室和下级官员的房间。进入正门之后,正面的大玄关就像大大名的上府邸一样大。玄关的左边是年内庆典活动室、公务室等,还有为审判准备的白沙地。此外,还有书院、使者室、大厅、会客间等公务房,如果不清楚这里的地形,甚至可能迷路。

龙马没有老老实实地待着,他每天都到市里去,偶尔买买东西。长崎虽然如此与众不同,其中的店铺却与江户、大坂和京都等地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门帘都不是藏青色的,而是统一的黑木棉所制。蓝天下,黑木棉与涂在房檐上的白石灰相映成趣。

龙马走进了一家唐物店。这里主要经营从中国或者西洋舶来的珍奇杂货。

“有法国香水吗?”龙马问柜台里的掌柜。

掌柜吃了一惊:这个衣着肮脏的浪人要法国香水做什么?

龙马很早就听说过香水这东西。据说在西洋,这是绅士所爱。他于是也想用一次。说来可笑,龙马也好妆扮。他仅仅是不会妆扮,爱美之心却足足的。

香水分为男用与女用。掌柜于是问道:“是您自己用吗?”他一脸恭维的笑容中,隐藏着轻蔑。

“对。”

老板真想说:“您不需要香水,还是先洗洗澡换换衣服吧。”他忍了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有点贵。”掌柜低着头,翻白眼看着龙马。

“我知道。”龙马生来就对货物价钱比较敏感。这一点上,他和同时代的武士完全不同。“多少?”他从怀中拿出了二十两金子,都是兄长权平寄来的。“一瓶三两。”

“给。”龙马从怀中掏出三枚金币,扔给掌柜。三两金子几乎相当于丫头和仆人一年的薪俸,实在不是小数目。

掌柜诚惶诚恐地走到里面,拿出了香水和古龙水。龙马选了古龙水。

“对了,有法国香粉吗?”

“是您用吗?”掌柜晕了头,不由失口问道。

“蠢货,我能用吗?”龙马大笑起来,道,“我想送给心爱的女人。”

“哎呀呀。”掌柜拿来一个漂亮的白陶容器。龙马问了价钱,才知道一份一两二,真是奢侈!

“给我三份。能从这里给我寄出去吗?劳驾借我纸笔。我给你写地址和信。”

龙马一屁股坐了下来。送给田鹤小姐、阿龙和佐那子吧,龙马想。

“寄往哪里?”

“江户和京都。”龙马说完,茫然地看着外面的街市。三个女子的面庞浮现眼前,他陷入沉思。她们肯定会很高兴。但是三人性格不同,反应也会不一样。想到这里,他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三个女子到底算不算是我的恋人?他有点心虚。

世间所说好色与他的情形大不相同。若说是龙马迷恋女子,同时迷上三位也很奇怪。龙马的这种情况,是否可以说是迷恋呢?

我明白了。我虽然爱慕这三个女子,但是还不到迷恋的程度。不,我是努力使自己不迷恋她们。不能随便给她们送这种东西。他心想,一旦送了,她们就很可能会误会。保持目前的这种关系最好,如果再进一步,就会陷入泥沼。君子之交淡若水。这是一句老话。龙马决定在与女人交往的时候也做到淡如水。

淡如水,真是好。龙马想。恋爱就是两心相交。龙马不想陷入情感的泥沼,失去精神和行动的自由。龙马有他自己的人生大志。相对于这一志向,那种像蜜一样的爱欲,仅仅是一种障碍。如果给她们送了法国香粉,就会陷入爱欲的泥潭。始终要做到淡如水。

每当龙马这么下定决心,他就感到悲伤。但是,当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不禁兴奋地拍了拍手。“帮我送到土佐的高知。”说着,他写下了地址:土佐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坂本权平转春猪。春猪已经收了一个叫做清次郎的养子,已经是鹤井和兔美这两个女儿的母亲。龙马给春猪写了信。信应该会比包裹先到。

龙马放下邮费,便高高兴兴走出了店铺,领子上散发着古龙水的香味。

第二天,胜、龙马换了住处,住到城内一个叫福济寺的寺院。他们和那里的住持一到晚上便会对弈一番。

住持非常有意思,刚一见,便拉住胜,问道:“这个武士叫什么?”

“坂本龙马。”不知道为什么,胜重复叨念了好几遍,还嘱咐“这个名字不能忘了”。他从龙马的风貌感觉到什么,但是没有明说。

住在长崎的洋人中有一个传闻说,英国舰队将载两千陆战兵,荷兰舰队载八百陆战兵,攻击长州藩的马关。胜将这个传闻作为急件递呈幕阁。还有一个传闻说,长州的数名藩士已经潜入了长崎,准备暗杀胜。长州人中,知道胜是一个什么样人物的,也就只有桂小五郎。其他藩士仅仅把胜当成一个普通幕吏。

他们认为:“胜想利用外国舰队消灭我长州。”

这些传闻不虚。长州藩士小田村文助和玉木彦助等四人在胜和龙马到达长崎的前一天便乘着汽船进了港,住在城中的客栈,暗中观察动静。

二月二十八,四个长州人大白天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福济寺的山门。他们不是刺客,是藩厅正式派来打探胜的动静的。但是他们也有一个秘密使命,那就是如果发现胜有反长州之意,就当场将其杀死。

小田村文助乃长州藩中知名的剑客。

“胜先生在吗?”

他们站在寺院山门发问,出来应对的是龙马。“请。”龙马满面春风。

四人被带到书院,龙马也正襟危坐。四人都很紧张,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一旦有事他们随时拔刀相向。但是,在半小时内,他们就被龙马的玩笑逗乐,最终捧腹大笑,将刺杀一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胜先生还没回来?”

“就在那边啊。”龙马抬起下巴,指了指房檐的方向。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着棉服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已端坐在廊下。

胜一如既往地跟他们讲了世界的形势和日本的现状,分析长州藩的攘夷乃是无智无谋。

“洋人那边,我会进行解释。”

四人如释重负,高兴地离去。

胜的长崎之行是否成功了呢?

他们已经在长崎逗留了一月有余。对于龙马,这是为时不短的一次出行。但对于四海为家的龙马来说,这算不上什么。他的人生本就在路上。

胜最近常在立山的奉行所会见驻长崎的英、美、荷兰的领事,解释一番,请他们劝一劝各自的海军放弃对马关的攻击。

众人回道:“我们也不是好战的,只是想保证我国船舶在马关海峡航行的安全。长州藩像现在这样对我们的船发动炮击,非常危险。既然日本政府无法控制横暴的长州藩,我们便只能以武力来保证航行的安全。”

“我们会尽量协商解决,请再等两个月。”胜甚至做出了让步。

不久,荷兰和英国的军舰都开进了长崎港。胜也和他们的舰长进行了谈判。这些舰长都是军人,因此态度非常强硬,他们坚持称:“我们是奉命袭击马关。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场仗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没有生命保障的。”

胜将这些情况一一报告给了江户和大坂的幕府要人。他言外之意是,应该以日本政府的立场劝长州停止攻击,如果是他自己出面就能做到。但是,看到诸般形势的幕阁中人越发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即便是为了安抚洋人,幕府也要对长州动武。

维新史上重大转折点—幕府第一次长州远征,就在这种形势下逐渐成为现实。

胜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英国和荷兰的舰长终于答应:“我们原本打算从长崎直接去马关,但是如今先中止这个计划,停靠到神奈川,视贵国政府对长州的态度而定。”但他们并没有答应停止袭击。

“龙马,我这个代军舰奉行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剩下就看那些幕阁重臣所为。不知那些无能之辈究竟能否处理好。”

胜离开长崎,四月初六到达熊本。

龙马留在熊本城下,与佐久间象山和胜海舟等人一起面见时下名动天下的横井小楠纵论时势。

胜与龙马从长崎出发是在元治元年四月初四。

“我们去熊本吧。”胜说。

幕府准军舰奉行胜麟太郎到肥后熊本细川藩应该是没有公事的。

熊本有一位名士,叫做横井小楠。他是与胜意见一致的好友,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当时第一等的论世之人。

“去见小楠。”胜说。

“您找小楠先生有事吗?”

“没有。”

胜就是想让龙马见见小楠,让龙马开开眼界。可以说,胜是培养龙马成长的“学校”。校长是胜,学生只有龙马一人,教授都是胜的知友:越前福井藩的老藩公松平春岳、幕臣大久保一翁,还有熊本藩的横井小楠。

龙马拿着胜的荐书,去福井、江户或者大坂听高人之言。胜的荐书中总会写上这么一句:“此人,真大丈夫也。”

言外之意就是:他是条汉子,将来肯定成为英雄豪杰。请好好指教。

胜这些朋友的思想应该称为“勤王开国论”,和那些单纯的佐幕之士和勤王之士不同的是,他们拥有世界的眼光。他们知道日本在世界形势中所处的位置,也在考虑应该如何应对。除了小楠,胜的妹夫佐久间象山也执此论。

如今胜把龙马带到横井小楠家中,将他交给了小楠。第二天,胜便独前往大坂。

龙马在横井小楠家住了几日。

关于二人,有一段逸事。

几年之后,龙马又到肥后熊本拜访了横井小楠。当时,正是龙马策划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事业——组成“萨长联盟”的时候,他想去听听小楠的意见。

小楠摆酒款待龙马。碰巧席上有一个年轻后生。他是小楠的弟子,肥后水俣乡乡士,姓德富,名一敬,后号淇水。这个年轻人娶了同藩益城郡乡士之女矢岛久子为妻,育有一子,名猪一郎,后来改名苏峰。次子健次郎就是后来成为作家的芦花。

“身形伟岸,由于奔波,皮肤黝黑。”淇水曾经对两个儿子说道。

彼时,小楠因为藩中的政变失势,领地俸禄和士籍都被剥夺,每日无所事事。席上,小楠感叹自己无法像鸟儿一样自由展翅,投身到天下风云中去。龙马听了,饮了一口酒。“先生,您不必叹息。”他笑道,“天下大事,有西乡和大久保之辈。”

龙马没说自己。他言外之意,三人会处理好天下大事。

淇水听到龙马这种豪言壮语,非常惊讶。

“那么我算什么角色?”横井小楠问道。

“先生请稳坐高楼,与美人共饮美酒,看大戏就行。”

小摘非常满意,拍手大笑。国家要女民。

横井小楠在幕末嘲笑攘夷志士,他提倡开国殖产兴业,与外国进行贸易往来,使得国富民强,再以强大的军事力量抵制外国的侵略。但是,正如“小楠”这个名字所示,他是大楠公的崇拜者,尊敬天皇。

小楠听到龙马的高论,大为吃惊,提醒道:“英雄慎勿为乱臣贼子。”

从龙马的记事本上能看出来,或许龙马曾经对小楠说过自己要以美国式的共和国为理想。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楠才提醒龙马。

“坂本君,那太超前了。会被那些勤王的激进分子误解的。”

小楠于明治二年被右翼当作耶稣教徒和共和主义者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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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部 一、天下雄藩

“长州藩要起兵反抗幕府了。”

听到这个传闻时,坂本龙马身在熊本。还有传言说,浪人们也要与长州一同揭竿而起。龙马闻讯,即刻动身前往江户。

元治元年这一年的焦点,全在长州藩的动向上。如此悲怆之地,世上再无第二。长州藩一直以“毛利元就以来,首先提倡勤王之藩”而自负,眼下则趁幕末风云变幻之际在京都从事各种激进之举,想尽办法羞辱、反抗幕府,明里暗里发动还政天皇的运动。

被人拥戴自然没有厌恶的道理,天皇与公卿也不例外,所以最初他们对长州藩颇为友好。可是日子一长,长州藩的拥戴之道,借用时下的诙谐说法,就像是“丑妇多情”,多数公卿渐渐开始反感起来。

长州志士的做法太过血腥了。他们把砍下来的手腕扔进反长州派公卿、大名的院落里,或是写恐吓信,百般骚扰、恫吓。这种做法赋予了京都政界一种印象,他们开始觉得激进浪人的暴行都是“长州式的行为”。这些暴行之所以发生正是由于长州藩的庇护。在他们眼里,这已经不能算是尊王之义举了。最终,长州遭到彻底嫌恶。讽刺的是,长州人可以为了天皇舍弃性命,而最恨长州的人正是天皇。

元治元年正月二十一,孝明天皇向前来谒见的幕府将军德川家茂颁下诏书。这份诏书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甚至让人觉得把这看作天皇亲自向长州下的战书也不为过。首先便是这一句:“三条实美等公卿,听信乡野浪人言论,未察海外情势……”就在一年以前,孝明天皇本人的所作所为与他所说分毫不差,如今却翻脸不认人,一味地指责三条“未察海外情势”。接下来又写道:“故意更改朕之令旨,贸然宣布攘夷之令,妄图兴讨幕之师。如长门之暴臣,愚弄其主,毫无缘由炮击洋人船只。如此狂暴之徒,必惩之而后快。”

可是最初长州炮轰洋船时,朝廷下发过嘉奖的诏书。此番诏书等于说,要惩戒因过度忠于皇室而陷入狂乱的长州。

不用说,长州在京都曾有过全盛时代,那时天皇亲信中的长州派公卿也曾视情形改写过诏书的内容。可如今时局一变,同一个天皇就颁下了一份颠倒黑白的诏书,这让天下作何感想?非但如此,这份责备长州的诏书,实际上是由宫廷新势力萨摩方面起草(起草者乃萨摩藩士高崎猪太郎),并通过萨摩派公卿运作变成了诏书。

长州人并不为时人理解,在世人眼中,他们是疯狂的。

可是龙马明白,他总是对人说:“长州人的心情,东国诸窜之辈是不会明白的。”

长州与朝鲜隔海相望。像这样与另外一个国家一衣带水的藩并不多见,所以,长州对于海外的感觉自然敏锐。事实上,后来长州因为幕末长州征伐等陷入悲惨的境地时,高杉晋作曾说过:“如若实在走投无路,我便拥戴主公与世子亡命朝鲜。”这种事情竟然脱口而出,可见离外国有多么近。

但在吉田松阴出现以前,长州一直沉睡着,从不参与国事。在时事敏感性方面,水户最早成熟。其次是萨摩藩,这个藩诞生了齐彬这位旷代明主,而齐彬调教出的西乡隆盛等众家臣,早已在时局中崭露头角。

这些姑且不论,长州藩突然涌现出一群群“志士”,进而发展到局势失控,皆始自松阴开设松下村塾,门生四处奔波。但这并非全是松阴的缘故,还有现实教训。

那是文久元年二月初三,此前一直在长州沿海航行的俄国军舰,突然驶入对马的浅海湾,在尾崎浦上岸。他们提出要求租借尾崎浦的部分土地。这显然是他们在中国惯用的一种侵略手段。指挥这艘军舰的是毕里列夫舰长,他听命于俄国提督里哈乔夫。

彼时,对马是各国争夺的岛屿,英国的企图尤其明显。英国军舰早已先于俄国军舰始测量对马海岸,证明了其野心。俄国担心英国捷足先登,才连忙派出军舰。

三月初二,俄国军舰再次到来,还带了陆战队。军队在芋崎浦登陆后,未经许可便开始砍伐树木,建造兵舍,还向对马藩主提出:“借用浅海湾中之地,作为交换,我们给你们大炮。”这种哄骗三岁孩童的把戏竟也说得出口。

到了四月,俄国军舰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万般无奈之下,対马只好向最近的长州求援,派遣藩士赶到萩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久,俄国陆战队故意策划了一场暴行,射杀了一名对马藩藩士,抓走了附近的两名乡士。正是从此开始,长州人开始对洋人怀有异乎寻常的敌意。

话说当时有一位奇人。他就是深受长州志士拥戴的来岛又兵卫,人称“来岛爷”。来岛又兵卫四十九岁,在志士当中最为年长。在整个长州,来岛可称得上一言九鼎。

京都朝廷对藩主毛利敬亲表现出的背叛与冷酷,让又兵卫大为震怒。无奈作为勤王志士,又兵卫不能对朝廷动怒,只好将怒火烧向了怂恿天皇的“幕后”势力。

所谓幕后,一是萨摩藩,二是会津藩,三是中川宫、近卫公等亲王公卿,此外还有幕府要人。于是,来岛又兵卫布:“必须驱散京都的妖云。都说君辱则臣死。如今凡是长州的藩士,须得尽数下定赴死的决心。”他的想法是发兵直逼京都,武装请愿。

“如若朝廷不允又如何?”有人问道。

“唯有一战。”又兵卫慨然答道。

“那个老头子的血气真是让人头疼。”就连高杉晋作、久坂玄瑞这样天下闻名的激进派年轻家臣,也为又兵卫的激烈言论大伤脑筋。过不了多长州藩这个火药库就会因为来岛又兵卫这颗火星儿发生一场大爆炸,幕末历史也将陷入莫可名状的混乱之中。

正如又兵卫这个老气的名字让人联想到的,此人比起江户时代的武士,倒更像是战国时代的豪杰。在他身上看不到长州人的聪慧和执著,更像是萨摩人。

他最初以武艺扬名。刚成亲时,他住在山口长门俵山町。一日,他把村里的五六个年轻人叫到厅里说:“诸位,我现在拍一下榻榻米。请大家以此为信号,试着来抓我,看能否干脆利落地抓住我。”

小伙子们认为这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他就在眼前,而且是一个人。一群人抓一个人有何不能?

“好。”他们站起身来,往手上吐了口唾沬,拉开架势。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又兵卫话音刚落,便“啪”地拍了一下榻榻米。

五六个小伙子吼一声,猛扑了过去。可是又兵卫已经没了踪影。他消失了。

原来以掌击榻榻米,榻榻米腾起,趁此时钻入榻榻米和地板的空隙,便可将身体藏在地板下面。

又兵卫在筑后柳川游学时曾师从大石进,二十七岁便尽得大石神阴流真传。其后不久,便在山口美祢西厚保町开了家武馆,向附近乡村的藩士传授剑术、枪法和骑术。

但又兵卫并非只是剑客。他与吉田松阴交情甚好,松阴十分推崇这个爱玩笑又不乏率性的莽汉。

松阴对人的评议,长于发现人物的优点。他曾多次举荐又兵卫担任一藩之要职,书信之多不胜枚举。

长州藩的御用所,是藩的预算部门。由此可以得知又兵卫并非只是一介武矢。

又兵卫曾担任江户藩府见习财务官。那时高杉晋作、宍道闻多(井上闻多)等人在品川妓院大肆玩乐,每当钱款挥霍将尽,便立个名目挪用藩费。身负重任的周布政之助等人,常常会因为同为长州志士而故意放他们一马,但来岛又兵卫却从不留情面。所以,只要又兵卫在,他们便会叹息:“今天老爷子在,看样子是不行了。”

幕末的长州藩,在人才的起用上比其他藩更加开明。又兵卫连连晋升,任文书时表现不凡,先是被任命为车轿奉行,随后在大检使役任江户番手、同诸勘定见届、江户方御用所,甚至到京都出任负责与公卿斡旋的学习院御用挂,后来又回到藩国担任马关总奉行财务官等。这些几乎都是管银钱的官员,这也说明松阴对他的评价很准。

提起松阴对他人的评价,又兵卫和桂小五郎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

松阴在递给藩厅的呈文中,这样描述桂小五郎的长处:“小五郎,有宽宏之量,且有才气,乃温然可爱之人。当为密用、佑笔,不久可用于行政本职。”松阴在其他文件中又写道:“来岛又兵卫刚强,故有吏才,桂小五郎忠和,故有周旋之才。皆良吏也。”

又兵卫是由于有吏才被起用,到了晚年,他终于做回了武职这个本行。那时长州藩的兵制变了,开始釆用荷兰式兵制,士兵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限于藩士,而是开始从农夫、商贩中招募志愿者。最典型的就是由高杉晋作担任第一任总督的奇兵队。

又兵卫被任命为游击军总督,下辖六百士卒,其中有不少各藩的浪人,以土佐浪人最多。又兵卫成了大将。这让四十九岁的他过足了武夫之瘾。

又兵卫的游击军驻扎在山口防府宫市。这里面向三田尻湾,自古以来便作为商业港而繁盛。

气度宽宏又有武勇之气的来岛又兵卫深受下属拥戴。在游击军已组成以后,仍有许多农夫、商贩前来应征。他们说:“进奇兵队还不如投奔来岛又兵卫大人。”所以游击军被分成了各种小队,如乡勇队、市勇队、神祇队等。农夫编入乡勇队,商贩编入市勇队,神官编入神祇队。此外还有工匠组成的金刚队和猎户组成的狙击队等。

制服都是窄袖,唯独又兵卫在战阵之中常常身穿铠甲。这竟与他的气质十分相配,恰如一名战国武将率领着一支洋式军队。

各藩的浪人也加入了进来。军中大致有参谋、排长、伍长等级别。京都浪人浮田八郎、水户浪人高桥熊太郎就在这种浪人队伍里。

听说朝廷颁下了惩戒长州藩的诏书,二人便来到营部(大专坊)拜访来岛又兵卫。“来岛大人,您可知‘君辱则臣死’这个说法?”

“唯有如此才称得上武士。”又兵卫颔首称赞。二人便将在上方风传的责骂长州的诏书抄本拿了出来。

“大人以为如何?”

又兵卫顿时脸色铁青,不一会儿浑身哆嗦起来,最后凄惨地放声大哭。

“起草者是谁?!”

“萨摩岛津久光。”

“啊!”又兵卫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原来是萨摩……”

“正是。我二人即刻动身上京。浮田去拜谒二条关白,敝人去见幕府阁老,定要让他们明了长州侯的一片赤诚之心。为此,不管遭受何种酷刑——”说到这里,二人竟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根据朝廷命令,除了藩府留守职之外,长州藩士禁止在京都逗留,一旦发现,就会被新选组、见回组斩杀。

“死也在所不惜。像我们这般新近侍奉主公之人尚且如此,防长二州必将士气大振,主的冤屈不日定会得雪。”

“且慢,老夫也要二同前往。”

“万万使不得,大人身份何等尊贵。”

“哪里顾得上这些。对,老夫要率领所有游击军上京请愿。岂可只让你二人送死?”

来岛又兵卫奔赴山口的藩厅,申请进京许可。其实他并非只是去请愿,他已经下决心铲除萨摩的岛津久光等“君侧之奸”。

其时长州藩厅由勤王派把持,虽然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但论地位、资历,周布政之助可算是领袖。此人性情鲁莽、激昂,就连他都反对游击军进京。他的理由是:“一旦进京,便会被视作朝敌。”

除了来岛游击军上京请愿这种做法,藩厅还有人提出了另一个建议,就是藩公的世子定广率兵进京,向朝廷请愿。这个建议也由于周布的压制而中止了。“这样做只会正中幕府、萨摩、会津藩的下怀。他们正等着给我们扣上朝敌的帽子,好借助其他各藩的兵力围攻我们,来夺走我们的领地。”

他的说法并非毫无根据。将京都留守乃美织江以及其他潜入京都大坂的探子的情报汇总之后,得出这样的推测理所当然。

但又兵卫对此毫不理睬,他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时值新年,本应是喜庆吉祥之日,他却作了这样一首俳句:若问头烦何处去,且看今朝之春。

又兵卫已暗下决心,元治元年正是自己壮烈献身的年份。“大丈夫言出必行”,此时的又兵卫已经不管不顾了。

这些姑且不论,周布见凭自己的力量已经难以遏制,便拜见藩公和世子,想借二人之力挽留又兵卫。

藩公和世子大为震惊,他们知道又兵卫的性子。于是决定由世子亲自写下挽留的书信,派使者急送到又兵卫手中。世子定广认为最好找一个想法和又兵卫相同的人做信使,便决定派高杉晋作前往。

晋作年仅二十六岁便创立了奇兵队,担任总督,目前是世子的随侍文书,不仅承袭了父亲的俸禄,还新得俸禄一百六十石。他年轻,思想激进,性格古怪,若是在其他藩,怕是早已切腹自杀或者脱藩了,但是在长州,这样的人却大受优待。

“晋作,务必要留住又兵卫。”

既是受世子之命,晋作也无可奈何,只好立刻上马,出了藩厅所在地山口,南下四十里奔宫市而去。时间为正月二十四的傍晚。

晋作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就在这一天,“来岛老爷子”说是要庆祝出征,带领全体官兵参拜了宫市的天满宫,求了签。而且此日正是为期三日的祈祷胜利的相扑比赛最热闹之时。

“小鬼,你来做什么?”又兵卫完全不把晋作放在眼里。

晋作面露难色,道:“来岛公,我是作为世子的使者来此。请注意您的言辞。”又兵卫无奈,只好漱了口、洗了手,将高杉引至营部的客厅。然后自己坐在下位,行罢一礼。展开世子定广的亲笔信,开始逐字逐句阅读。

信上写着:“勿要轻举妄动。如若违背藩命而举兵,将成一藩之大事。到时我定将劝谕队士,将你平定。”

“来岛公意下如何?”高杉的态度强硬起来。

又兵卫擦了擦汗。“臣谨奉手书,但……”他话锋一转,说道,“想要阻止老夫出征,简直是无理的要求。老夫无论如何也要去。”

“莫要耍小孩子脾气!若是现在举兵,就会中了幕府和萨会的奸计。来岛公怎会如此考虑不周?”

“糊涂!闯入京都的不是长州藩的来岛又兵卫。老夫会脱藩,以浪人之身进京。”

“没用。世人早已知道长州的来岛、长州的游击军。”

“晋作,你难道吓破胆了吗?”又兵卫突然大喝一声,“不要说些个看似深谋远虑的话。看来你小子新得了一百六十石俸禄,便染上了俗吏的习性啊。主公现在蒙受不白之冤,或许会在历史上永远留下朝敌的恶名。试问洗刷冤罪何需理由?一藩安危又何足挂齿!现在正是阻止留下万世污名的紧要关头。晋作,只有举兵!”

高杉想大喊“正是”。他虽然站在挽留使者的立场,本心却和来岛如出一辙。东方渐白,高杉姑且回到了和宫市近在咫尺的三田尻的客栈,他在客栈里躺了两天。他都想了些什么?恐怕是千头万绪,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天,就是二十七晚上,世子定广的近侍冈部繁之助来到客栈,督促道:“挽留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世子让你回话。”

当晚,高杉抱着必死的决心再次拜访又兵卫。“我奉主命而来。完不成任务唯有一死,这是武士的本分。如果您执意出兵,请先砍下我的首级!”

“不要白费唇舌了。哪怕被世人当作疯癫、暴力之人,也要为正义而献身。这才是长州男儿的夙愿。元禄时,赤穗也曾有人挽留,照常识行事。可是四十七志士仍旧依计起事。男人一旦考虑周全,就决不应该按常识、局势作判断,而是要按照大丈夫的原则行事。晋作以为如何?”

“正、正是如此!”

热血涌上了高杉的脸。

龙马此时在哪里呢?这一时期,龙马并不在防长二州。他辗转于长崎、熊本、大坂、神户村、京都、江户。从元治元年的正月到初夏,他奔波于各处。但不管身在何处,他都能听到这样的传闻:长州三十七万石一触即发。

不仅如此,幕府的态度,萨摩、会津的动向和公卿的言论、行动每每发生变化,就会在天下志士之间传扬开来。尤其是龙马这个土州激进志士的中心人物,总会迅速得到消息。

有与龙马志同道合的人提议和长州藩士一同起兵,龙马说了一句话,阻止了他们。“时势尚不需我辈。”

然而龙马终归也是时代之子。他尤其偏袒长州,对于长州最近的窘境,他是彻头彻尾地同情。一论起同情长州,他就会落泪,泪流不止。可是他内心深处却觉得:“即便如此,现在这个时候,长州是长州,我是我。”他反对长州藩如此轻率举兵。在他看来,这会造成内乱。看看大清的例子,就知道列强一定会趁乱入侵。

维新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恢弘的戏剧。只是这出戏并不是散落在各地的剧场分别上演,而是在同一座剧场的同一个舞台上演出。长州在这一时期激进的表现,引发了志士的起事,诱发池田屋之变,而池田屋之变又令愤慨的长州藩兵大举上京,从而导致了幕府的第一次、第二次长州征伐和龙马创立的海援队的兴盛。此为后话。

且说宫市大营中的信使高杉晋作和来岛又兵卫之事。

“小鬼何时变成老头子了?”又兵卫问高杉。

高杉的感情也终于爆发,思维开始活跃起来。这正是高杉天才的地方。“好,来岛公,”高杉道,“我从现在起脱离长州藩!”

“啊。”

“正是。”高杉考虑得比又兵卫还要深远,“我会沿海路脱藩,潜入京都、大坂,打探那里的形势。可否等我打探清楚以后再举兵?”

“好。”又兵卫点了点头。

高杉晋作逃离了长州藩。

虽说脱藩、逃亡乃是武士对主公所犯下的大罪之一,但对心志高远的高杉来说,这压根儿不算什么。

出得长州藩地的富海港,正巧有一艘驶往大坂的船要起程。高杉将剑揽在怀里,纵身一跃跳上了船,随即命令船家:“将我送到大坂。”

高杉作为一名革命志士所展示出的天分,在幕末算得上首屈一指。在幕末,出现了许多风云人物,像龙马、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桂小五郎)等等。但是这些人即便是生于其他时代,也会有用武之地,而高杉晋作则是一个只知道革命的天才。如果高杉出生在太平年代,或许终其一生不过是个整日烂醉如泥、只会给家人亲戚找麻烦的浪子罢了。

他身有为政、治军之才。这里指的也是乱世之时,在太平时期则完全派不上用场。总之,他仿佛是为发动明治维新而生的人。

不管怎样,没有复命就脱藩实在是异举,但促使他做出这番举动的则是来岛又兵卫的一通恶骂。

船穿行在濑户内海的海岛之间,一路向东航行。船上,高杉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了。这个天才总是凭感觉行动,虽然这种感觉在旁人看来很是怪异,但确实十分精准。真见识要在事中或事后再考虑,否则,只会失于油滑。

高杉如果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官僚,早就回到山口,向藩主和世子复命了。到时只要说:“来岛又兵卫的性格想必您也知道,属下无能,未能完成使命。”就此可以交差。但结果是来岛又兵卫和他的游击军必定会集体脱藩。

船里的高杉仍然在思考。他认为,来岛又兵卫式的爆发无疑会葬送长州。在这一点上,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出像高杉这样看似离经叛道、实际慎之又慎的沉稳谨慎之人了。但是,他的想法又有别于那些因循守旧、敷衍一时、对朝廷和幕府逆来顺受、只知道息事宁人低头认错的藩内庸俗论者的主张。他的想法,是要让长州藩通过武力从幕府独立出来,割据一方。从最终的结果来看,长州正是按照高杉的主张、预想和方向前行的。不,也可以说是在迷失方向以后被时代的浪潮冲到了割据的岸上。

高杉晋作来到大坂以后,便投奔土佐堀的长州藩府。藩府的留守职宍户九郎兵卫老人吃了一惊。“莫非是脱藩到此?”

“正是。”晋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宍户老人了解高杉的为人,所以并没有把他当做逃亡的罪人对待,而是赶紧把上方的政局告诉他。

日后成为第十五代将军的德川庆喜,目前在京都辅佐将军家茂,可谓三头六臂,手眼通天。他的为政之能令人敬畏,被尊为仅次于家康公。他雄辩的口才,可以让平素伶牙俐齿的公卿大名哑口无言。说到个人喜好,他酷爱西洋事物。而作为官场中人,他则彻底地拥护幕府。

庆喜的出生地,却是水户德川家这个攘夷论的发源之地。

“正因为如此,他并不赞同幕府那种软弱的开国论,而是主张攘夷。由于主张攘夷,似乎是同情长州的。”宍户说道。

这些消息都是从桂小五郎、久坂玄瑞等人处获得。他们悄然进人京都,为长州藩能再次立足而大费周章。

“桂小五郎还说,对我藩的处置现在有放宽的可能。”

这只是桂小五郎的主观推测。其实幕府已经对关西十一藩秘密下发了长州征伐令。宍户也听说了这一传闻,已拜托京都留守职乃美织江去调查消息的真伪。

“无论如何,即便要讨伐我藩,目前也只是在内部商议。京都的政局十分微妙,如果又兵卫率领游击军闯进来,无异于把火种扔进火药库。”

“桂怎么说?”

“他主张要慎重。越慎重越好。他十分担心家乡起事。只要找到借口,幕府甚至打算消灭毛利三十六万九千石。所以为了长州,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忠。”

“总而言之,”高杉换了个话题,“萨摩的岛津久光是策动毁灭长州的主谋,对吧?”

“看来是的。”

就在宍户老人下意识点头称是的一瞬间,高杉拿定了主意。他决意去刺杀岛津久光。

久光虽然不是萨摩藩主,却是藩主的生父,辅政重臣,在藩内外享受着和藩主同样的待遇。此人唯我独尊,总是想通过在朝廷和幕府之间进行斡旋来提高一己威名。他表面上主张公武一体,内心却对幕府十分轻蔑,盘算着有一天可以凭萨摩与幕府抗衡,至少目前他已经做好了实现这个目标的思想准备。也正是他,对西乡大为不满,两次将西乡流放孤岛。

“总之,”高杉对宍户老人道,“来岛又兵卫不是我这种黄毛小子可以应付得来的。”

“竟然还有你晋作应付不了的人,着实有趣。但若是那个又兵卫,倒也有可能。”

“不管我怎么费唇舌,他只是一口一个小子,完全没办法与他辩。所以我以为,还要请您宍户老人家出山,或是请在京都打探情况的桂小五郎、久坂玄瑞亲自回一趟长州,将上方的局势亲口告诉他,断了他的念头。除此之外,恐再无良策。”

“你也可以胜任啊。既然不惜脱藩到此探察情况,为何不立刻返乡,去劝解来岛?”

“这个嘛……”

高杉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他来到了大坂,怎放得下心中的大事?那就是杀人。

他要杀的这个人,就是萨摩的岛津久光。

岛津久光,又名三郎。他虽然无官无爵,却成为了萨摩藩实际的领导者。本来没有品爵的人在幕府、朝廷是没有席位的,然而岛津硬是通过使计,先是弄了个左近卫权少将,后来又得到了左近卫权中将之职。为了政治土的需要,他可以不择手段。

萨摩藩的先代之主,当是幕末一等一的英明藩主岛津齐彬。齐彬声望威震海内,可惜在安政五年突发疾病离世。他在弥留之际,曾将同父异母的弟弟久光唤至床前,留下遗言说:“家业就让又次郎(久光之子)继承。他尚年幼,由你来督促国政。”这条遗言,让久光成了萨摩藩实际的主人。

久光并非平庸之辈。与其他各藩主相比,无论是政治上的见地还是气概,都豪不逊色。可不管怎样他毕竟无法与齐彬媲美,齐彬若是凡人,久光只能算作泥人。可就是这个泥人,偏要学齐彬的样子,以“大名志士”自居,想要利用萨摩七十七万石,在幕末风云里争得一席之地。

已故齐彬公生前受重用的家臣也大都对久光这种不自量力的举动十分不屑。西乡等人就曾当着久光与旁人的面,骂他“地五郎”。在萨摩方言中,“地五郎”就是乡巴佬的意思。

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个“地五郎”率领萨摩的大军进京以后,竟然博得了天皇的信任,被用来牵制长州。孝明天皇极端佐幕,“地五郎”便也顺理成章地迎合天皇,变成了佐幕论者。

长州藩在大坂的藩府面朝土佐堀川,外围是一道庞大的铁墙,从常安桥的南端向东,沿着河岸矗立着。

“我出去清醒清醒。”

高杉说罢,向河岸走去。他下得石阶,在河边蹲了下来。

丸龟、德岛、柳川、姬路、岩国、明石、广岛等藩府在河对岸排列开来,和长州藩府一样,都是黑漆漆的土墙仓房式建筑。

高杉掏起一捧河水,洗了把脸。许是涨潮的缘故,河水有点咸。

高杉感觉背后有人向自己靠近。转过身来,发现一个十分精悍的武士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俯视着他。此人肤色黝黑,双目炯炯有神,身穿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虽然是朴素的棉服,但从衣服上看似能划破手的一丝不苟的折痕,可以隐约猜出此人的性情。

此人便是土佐脱藩志士中冈慎太郎。这段日子他一直寄身于长州,组织浪人成立了一支忠勇队。由于京都局势不断恶化,他便动身东上探听消息,频繁奔走于大坂、京都等地。他是狂热的讨幕论者。与那些流浪志士的空谈不同,他的理论颇为缜密,对现实的观察也十分敏锐。

以前龙马在千叶武馆学艺时,中冈在桃井武馆习武,二人极少会面。中冈可称得上是半个长州人,与高杉更是莫逆之交。

“来了?”中冈问得干脆利落。

“来了。”高杉几步登上五级石阶,走到中冈站立的门前的道路上。

“聊聊吧。”中冈拍了拍河岸边石头上的灰尘,盘腿坐了下来。

脚下,河水卷着秽物向远方流去。高杉讲了长州藩的局势,中冈则谈起京都的形势。

“长州藩目前已是进退两难。徒劳争论,无计可施。我说的没错吧,高杉君?”中冈用很重的土佐口音说道,“已是走投无路了。高杉君,你可是谨慎一派?”

“容我想想。”

“这就错了。眼下这种时局还在畏首畏尾,必败无疑。这样下去长州迟早会萎缩、灭亡。长州藩灭亡了,日本的尊王攘夷事业也将毁灭。高杉君,必须行动起来,做什么都行。总之,要找一个突破口,彻底打破现在这种被逼入死胡同的境况。这是唯一的办法。”

“比方说怎样?”

“杀了岛津久光!”河水的波光映在中冈的脸上,分外明亮。

在京都、大坂,藏着许多勤王浪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最近都被幕府血腥镇压,留下来的都是一些死士。他们深信,“长州亡,勤王休”,于是想尽办法改变这个勤王浪人之乡——长州的悲惨处境。

在京都,每天都会有几个志士遭到新选组袭击,或是被当街杀害,或是在藏身处遇害。哪怕多活一天,都会慨叹“今天总算平安活下来了”。他们面对的便是如此严峻的现状。为了摆脱这种现状,这群浪人所能够做的只有“刺杀”。杀掉反长州的大名,而最大的敌人莫过于京都守护、会津藩主松平容保以及萨摩藩主生父岛津久光。

“中冈君,”高杉晋作开口了,“如果将藏在上方的浪人集结起来,可以形成一股势力。你我率领他们除掉萨会奸贼如何?”

“容我细细想来。”中冈慎太郎道。中冈正在等待最佳时机。他的智谋与策略,是那些动辄轻举妄动的浪人无法企及的。他的计划是,长州大举东上,上方的浪人与之呼应揭竿而起,在京都发动政变,拥戴天皇建立攘夷政权。

“为此必须说服我藩。”

“好!”高杉当即决定火速回藩。

驻扎在宫市的来岛又兵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晋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难道那个小子还是害怕了?”正当他每日念叨不停之时,高杉和中冈一同回来了。

然而高杉一回来就被藩吏以脱藩之罪逮捕,先是囚禁在亲戚家里,后来被投入野山的大牢之中。但正是因为高杉被关在狱中,才能在后来接连不断的骚乱中幸免于难。

来岛又兵卫几乎每日都堵在藩厅,态度强硬地进行交涉。“请务必准许我出征!”有时他甚至击柄鸣剑相逼。终于,来岛获得了许可。但命令并不是出征,而是“访察上方”。随行的游击军被限定为十一人,即便如此,士卒仍然争相报名,最后出行的竟然多达五十余人。这些人个个都抱定必死的决心,又怎能不在世间掀起风波!

来岛又兵卫闯进了大坂,还带来了五十余名死士。这些志士都是脱藩的勤王浪人,去年还在京都的大路上威风凜凛地阔步行进,长州藩在京都政界失势以后便都去了长州。其中,土佐出身者居多,还有人就是龙马在老家的近邻。

“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啊。”土佐堀长州藩府留守职宍户九郎兵卫老人苦笑道。

“宍户大人啊,老夫在家乡可是喝过了诀别酒才来的。”

听又兵卫这么一说,宍户九郎兵卫苦笑道:“正是这杯诀别酒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就在又兵卫到达之前,长州藩早已火速派来信使,将世子的书信送到老人手中。信中写道:“来岛又兵卫很快便会率领多人赶到你处。若令其举兵,一切都将毁于一旦。京都尚有桂小五郎、久坂玄瑞,务必沟通联络,阻止又兵卫起事。”

翌日,又兵卫说道:“老夫将乘今晚的夜船进京。”

宍户老人闻言,不由得浑身发抖。若是在京都闹起事来,无异于给了幕府一个讨伐长州的口实。这正是幕府一直等待的。

老人苦苦相劝,仍是无用。

“那么,至少只您一个人前去。”

“好吧。”又兵卫总算答应了。现在京都如同下了戒严令,如果带上五十个人闯进去,势必会与新选组、见回组遭遇,又兵卫心里自然也明白。

“老人家,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您能让这些人逐个进京。求您了。”

“莫要老人家老人家叫个不停,阁下不也是老人家吗?”

“我可是血气旺盛着哪。虽说上了年纪,可是决不会轻易被人说服。”

来岛又兵卫只身去了京都。他刚在河原町藩府住下,乃美织江、桂小五郎、久坂玄瑞便前来迎接,神情黯淡。大坂的宍户老人早已派信使将又兵卫进京之事通知了他们。当天夜里,三人向又兵卫讲述了京都的形势,苦苦劝说又兵卫不要起事。又兵卫起先只是一边应承一边安静地听,待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仰起脸,大喝一声:

“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

“来岛大人,此言差矣。”桂皱起眉头,说道,“我等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又兵卫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你和晋作都是书读得多了。总是要对形势说三道四一番才开始行动。武士实践武士之道哪里管得了形势!君辱则臣死。武士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即可。”

桂小五郎是武士中的革命者,而又兵卫只是想做一个最纯粹的武士。也正因为这样,藩主、世子,以及高杉、桂、久坂都无法斥责又兵卫,而只能一遍遍地劝解。

桂说,同情长州的加贺等十四藩的四十四名攘夷藩士,在对马藩士的关照之下,齐聚清水产宁坂的饭庄明保野,共商救助长州藩之策。这一会谈是桂在幕后组织的。会谈时,很多人都认为目前长州的悲惨处境,都是萨摩藩的奸计造成的。

“所以,请再等一下,形势很快就会好转。”

听桂如此一说,又兵卫冷笑道:“各藩的乌合之众凑到一起能有什么作为?大丈夫不应寄希望于此。”

经他如此一说,众人也感到这似乎只是希望渺茫的主观推测。但来岛进京数日之后,竟然意外地发生了一件事,让人不再觉得桂是主观推测。传闻说,岛津久光得知各藩的舆论对自己不利,不由怨从心起。

其实他骨子里还是大老爷。他当初来到京都,是为了装好人,为了获取名声,将政界乱搅一通后,竟然发现他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不仅与长州敌对,就连其他各藩都在暗地里一口一个“萨贼”。他自是勃然大怒。土佐的山内容堂也有类似的性格,来到了京都,稍有不满意的地方,二话不说便返回藩国。这次久光也突然要回藩。有传闻说萨摩藩府现在一片忙乱,就是为了准备久光回去。

“真乃天助我也。”来岛又兵卫一听,不由拍手称快。他放出话来,要在伏见设下埋伏,杀进久光回藩的队伍。“老夫与游击军杀入敌阵。此一去必死无疑。然大奸将除,主公之仇必能雪。”

这绝不是空话。此时,五十余名游击军已经全部暗中进入京都河原町的长州藩府。又兵卫让他们作好赴死的准备。要想突袭萨摩藩,必须下定必死的决心。“万万不可对桂和久坂提起此事。”来岛叮嘱道,随后,便着手准备起来。为了这次行动,他们准备了短枪、连环甲、绳梯等,还仿照赤穗义士订做了印有相同纹样的服装。

“要保密!”又兵卫用长州话和每个人耳语了一遍,但自己竟忍不住说出了口。“小五郎啊,近几日会有一件令世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他说漏了嘴。

桂小五郎心中一惊,连忙来到房中,只见房中高高堆积着仿佛四十七志士用过的器具。“来岛大人,你可叫我如何是好啊。”桂小五郎连连叹气。

“这件事是我来岛又兵卫所为,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未几,来岛准备伏击的事被京都所司代的密探得知,所司代迅即报告给守护松平容保,容保又告知了岛津久光,于是久光突然将出发日期提前,并未在可能出乱子的伏见停留住宿,而是直接返回了萨摩。

来岛又兵卫咬牙切齿,颇为悔恨,却又并未失望。精力旺盛的男人不会为找不到下一个行动目标而发愁。“还剩下一个大奸人。京都守护会津中将松平容保正是萨贼的同伙。”又兵卫重新设定了目标。

这次他要杀进黑谷的会津藩在京都的大本营,砍下藩主容保的首级。要闯的不再是行进的队伍,而是就连砌有灰瓦土墙、建有钉满铁钉的城门的城郭都相形见绌的会津藩大营(黑谷净土宗本山金戒光明寺)。而且,内有藩兵两千。

“哈哈哈,这下可要好好准备一番了。”

又兵卫看似漫不经心,可由于他本来就精于武略,一旦要制定计划,头脑异常灵活。

此处要提到一位叫古高俊太郎的浪人。池田屋之变正是始于古高俊太郎这位不幸的勤王志士被新选组逮捕。

古高平日装成商人的样子,自称升屋喜右卫门,经营着一家店铺,用来躲避幕府官差的监视。沿着河原町四条一直向北走,东侧有一条巷子,店铺就开在这里。来岛又兵卫手头那些让人不安的工具,便是从这位长州人处购得。

“古高君,计划有变。攻击的目标改为会津藩大营。”来岛在藩府的内院轻声说道。

“既然如此,难免一战啊。”古高点了点头。

集会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最初,又兵卫只是想杀进黑谷的会津大营,一刀砍下松平容保的脑袋。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计划,然而,渐渐地开始有人提出:“只是这样有点可惜了。”

这些天来,又兵卫的热情和计划就像酿酒时用的酵母,被潜于京城内外的勤王浪人热烈地讨论着。因此到处都有秘密集会在举行。最终讨论的结果便是:“还应该除掉京都所司代守护松平容保之弟松平定敬。”

如今还隐藏在这风起云涌的京都、大坂的志士,皆是千锤百炼之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的秘密联络点,就是古高俊太郎即升屋喜右卫门的店铺。

古高是一个长相温和的中年男子,有着一张商人的脸孔,说一口正宗的京都话,邻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个武士。但他却并非藩属武士,而是寺院武士。

俊太郎之父古高周藏是山科毗沙门堂的住持——品慈性法亲王的家臣。俊太郎出生于大津府第,自幼便随父亲移居京都,在堺町丸太町下建房定居。他素有勤王之志。当初被梅田云滨感化成为勤王派,一直坚信“幕府从天子手中窃取了政权”,并与亲王、公卿的家臣保持联系,逐渐成为京都勤王派中拥有很高威望的人。

古高也是安政大狱的幸存者。在那场镇压中,曾有一段时间,他整日被探子跟踪。当时,一个叫汤浅五郎兵卫的志士主动找到他,说:“我有个亲戚叫升屋喜右卫门,为各藩釆办物品。最近他本人和家里人都去世了,不知您是否愿意继承他的家业?”

这可解了古高的燃眉之急,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古高立刻答应下来,当即改名为升屋喜右卫门,在店里住了下来。

一晃六年过去,店里的掌柜和邻居都不知道古高的真实身份。志士的活动仍然继续着,各藩的脱藩志士也藏匿得很好。肥后头号英杰宫部鼎藏等人,便一直藏在古高的店里。

“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能否成功,取决于能够从长州获得多少援助。我这就去找来岛大人商谈此事。”

古高一身商人打扮,来到了长州藩府。他首先向来岛转达了志士们的心情。“真乃壮举也!”来岛兴奋地拍膝道,“古高君,难得众志士舍生取义,还是将声势制造得浩大一些为妙。不如这样如何?”说着,他取出折扇,在榻榻米上写下了几个字:占领京都。

“占领京都!”古高俊太郎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锐利,“来岛大人,一起干吧。新时代的降临需要有人作出牺牲。我今年三十七岁了,活得太长了。还是为这项壮举献上这把老骨头吧。”

“且慢,老夫都已经五十岁了。”又兵卫仿佛有些羞愧,操着柔和的长州口音道,“莫要再提年龄了,古高君。”

来岛又兵卫随即公布作战计划,这个计划可不得了。

“首先,选择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在上风处放火,烧了京都。趁混乱之时,分成三队,第一队杀入所司代,第二队杀入黑谷,最后一队前往皇宫,誓死拥戴天皇。”又兵卫接着说道,“如果只是这样,难免会被幕府和各藩的军队包围而失败,所以要从长州请来大军,互通声气,密切联络,将天皇交与长州大部队。然后长州军进入京都,布下军政,一举推翻幕府。”

“如果大战一场后失败了,又该如何?”

“那时便可拥戴天皇移驾长州。在遥远的防长二州颁下讨伐幕府之诏,动员天下勤王诸藩、勤王志士奋起。”

“这个计划……”古高忽然感觉一股热泪就要涌出,“犹如阵阵怒涛不绝于耳。”

“古高君。”来岛又兵卫也不禁为自己气壮山河的计划浑身颤抖,一阵战栗向腰间袭来,他摇摇古高俊太郎的双手。“老夫生于长州,而你是京都人,想不到竟会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死。”

“不管成功与否,都要献上这条命。”古高朗声道。长年的地下勤王运动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他决定借此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说死亡对他已经成为了一种喜悦之事,类似于听到佛音。流泪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古高无妻无子,只有一位可怜的老母亲。“这是迫不得已。”一想起母亲,古高不禁又开始流泪。要是谁家的父母不幸有这样的孩子,也只能放弃了,他默默地想。

来岛的计划虽然不够周全,可是,要起事就必须打破现状。重要的是引起事端,至于成功与否,就不是众人应该考虑之事了。古高心里明白这一点。

“来岛大人,我来准备武器和火药,联络潜伏在京都大坂的同志。仅土佐的同志应该就能找到五六十人。”

“老夫这就返回长州。就是拼上性命也要说服藩主,大举进京。”又兵卫抹去眼泪,说道。

龙马的动向如何呢?

这里是神户村小野滨学堂里龙马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面向大海。

深夜,龙马倚靠在窗侧,静静地听着纸窗外的雨声。或许是因为风大了起来,雨声之中夹杂着阵阵越来越响的波涛声。

啪!龙马打死了一只叮在脸颊上的蚊子。蚊子已经吸了血,龙马脸上出现一抹血色。学堂正面临关门的危机。说到原因,是因为京都的志士们来到学堂,拼命劝说土州的学员参加古高俊太郎等人的京都起事。于是,大家都动摇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若是两三年前的龙马,恐怕提起剑来便飞奔到京都去了。不正是为了这种大快人心之事才背井离乡、脱藩至此吗?然而,龙马的眼光变得长远了。即便这五尺之躯倒下了,又能怎样?仅凭区区一两百浪人就想推翻统治了三百年之久的幕府,无异于痴人说梦。龙马认为,急于求成是不行的,成就大业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现在正是养精蓄锐之时,大丈夫应当忍辱负重,等待时机降临。

龙马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掌握濑户内海的制海权。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在连舰船都无法熟练驾驶的时候,跑到京都去参加些个幼稚的争斗,又有何用?龙马向学员们说明了其中的利害,怒道:“若执意要去,须得先取我性命。”如此一劝,学员们的情绪大体平息了下来,只有几人仍然颇为激动。

“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我会在房间等你们。考虑清楚了就来找我。”龙马说完,便回房了。

许久,隔扇被拉开了。龙马抬头一看,原来是寝待藤兵卫。他是来送蚊香的。“藤兵卫,怎么还没睡?”

“爷尚未安歇,我又怎能入睡?也亏了小的以前是个盗贼,所以就算是深夜仍然很精神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蚊香放在了墙角。

“最近总是下雨。”龙马有些无聊地嘟囔着。

“今年的梅雨下得有些猛烈。逢上这样的年头,人的性情也会变得粗暴起来。”

“里面还在争论吗?”

“何止是争论。”藤兵卫苦笑了一下。

“呵呵,是吗?”龙马也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寝待藤兵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房间。

龙马猛地摘下长短双刀,扔进壁橱,顿时变得赤手空拳。他心想,万一对方先动起手来,便老老实实奉上这条性命。

“坂本先生。”隔扇打开,是北添佶摩和望月龟弥太二人。

北添佶摩是土佐高冈郡岩目地村人士,虽说不是神户学堂的学生,但是他曾在龙马的建议下考察过北海道,后来一直躲在京都。今天,他与几位京都志士一同来到神户学堂,为的就是力劝学员们参加起事。

看二人的神情,龙马明白只有望月龟弥太一人为北添说服,决意进京。望月太年轻了,嘴角还泛着稚气。北添和望月这次是有去无回了。龙马望着眼前的两个人,神色黯淡。

望月龟弥太是高知小高坂西町的乡士望月团右卫门之子,小高坂离龙马的家不远。文久二年十月,容堂去往江户,龟弥太随即加入了五十人组这个自发组成的近卫队,离开了家乡。后来,在龙马的举荐下进入了海军学堂。

“坂本先生,看来我不得不杀了您。”龟弥太绝望地垂下了头。因为龙马有言在先——若执意要去,须得先取他性命。

“动手吧。”龙马道。

“我不是您的对手。”龟弥太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杀不了龙马这个土佐一流剑客。

“您为何没有佩带刀剑?”龟弥太面露怀疑之色。

“这样你才容易下手啊。”龙马神情严肃。

龟弥太的脑袋聋拉下来,双手合十,恳求道:“坂本先生,我要和北添进京,请放我走吧!求您了!”

龙马不由得泪如泉涌。“难道你就这么想去送死吗?”

“想!”

龟弥太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像他这样单纯的烈性男儿,自从离开家乡那一刻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如此,他必然会选择一种轰轰烈烈的死法。

“坂本先生,”北添佶摩道,“我已说过多次。如果您能够率全体学员加入我们,胜算会大很多。难道您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吗?”

“此事不要再说了。”龙马站起身来。就在这雨中送他们上路吧,他想。他叫来了藤兵卫,嘱咐道:“请将二人护送到京城。”

近些天来,新选组和见回组不惜远赴伏见,严密搜查进入京都的“不逞之徒”。龙马想,危险临近之时,藤兵卫敏锐的直觉和机智或许能够派上用场。

“遵命!”藤兵卫的回答让人放心。

四人很快便冒雨出发了。

“海浪不小啊。”龙马自言自语道。高高的浪头正拍打着海滨。

一行人披蓑戴笠,脚下不时溅起泥浆,走在通往大路的坡道上。爬坡时,北添佶摩和望月龟弥太二人频繁地转向龙马,谈论着各自的家乡,就像着了魔一样诉说着。龙马只是不断地点头。

藤兵卫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想到北添等人果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他蓑衣包裹下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些许沉默过后,望月龟弥吝忽然笑着对龙马说:“我想到了一首俳句。”

“哦?念来听听。”龙马问道。

龟弥太清了清嗓子,低声吟诵道:

龙马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真是一首奇怪的俳句。”说罢,干笑了几声。

这时,北添倍摩也开口了:“我也献献丑。这是我很久以前做的一首诗。”灯笼的亮光照在脸上,他歪了歪那张像极了河童的嘴。他长相极丑,却有诗才,自号对松轩。

走完坡道,四人来到了大路上。

“来日方长。”龙马竭力用愉快的腔调说道,“万不可草草了结性命。万一失败了,千万不要切腹自尽。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来!”

路边的小茶馆旁,有两株松树。四人便在此道别。

在寝待藤兵卫的随行关照下,望月龟弥太和北添倍摩二人终于平安抵达京都。进京的那一天,雨仍在下着。进入河原町的长州藩府一看,已经有许多来自各藩的浪人聚集在此,以土佐的浪人居多。这些人里有:出生在高知城下火枪町足轻之家的石川润次郎、足轻藤崎八郎,土佐勤王派中罕见的上士出身的宫川助五郎,徒士出身、领七石七斗俸禄的野老山五吉郎,乡士出身的安藤镰次以及大利鼎吉。

“怎么只有龟弥太一个人?”大利鼎吉沉下脸,把头扭向一边。他以为龙马会带领全体学员一路飞奔而来。

“那个脑子里只有船的家伙,就是不肯动弹。”前去做说客的北添倍摩苦笑道。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一想到龙马的神情气质,总觉得有些滑稽。

“那个家伙真是可恨啊。”大利鼎吉终于也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既然如此,龟弥太,”北添佶摩拍了拍龟弥太的肩膀,说道,“我就把你引见给肥后熊本的宫部鼎藏吧,想必你已听说过他了。”

“久仰大名。”龟弥太急忙点头致意。宫部鼎藏可谓天下闻名的志士,就连吉田松阴都要敬他三分。

龟弥太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在那里见到了宫部鼎藏。在这个浪人团体里,宫部算得上是首领,今年四十五岁。

“敝人便是宫部鼎藏。”宫部开口道。

虽然面前是龟弥太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宫部仍然郑重其事地施礼。

龟弥太看到的是一位温和、严谨、正直的中年武士。他万万想不到这个人便是与久留米出身的真木和泉并列为九州浪人之翘楚的宫部鼎藏。

宫部自幼才华出众,对祖母极为孝顺,孝行已广为传播。他是肥后熊本藩的兵法宗师。后来,他脱藩离开之时,把两个年幼的女儿叫到身边,留下了一首诗。

他还训诫道:“水户武田耕云斋的长女在十七岁时被藩吏捉住,当藩吏要杀她时,她笑着把头伸到了刀下。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们二人不要哭泣,换好衣服,要像个大人一样面对。”

姐妹二人中姐姐叫阿乐,妹妹名阿蜜。父亲脱藩后,这对姐妹即便是在家门口玩耍,也会时不时地跑回屋内问:“母亲,还不用换衣服吗?”

第三部 二、池田屋惨案

神户村的坂本龙马收到了胜海舟从江户寄来的快信。信上说,望速速前去江户。

龙马读完信,抬起头,沉默良久,表情痛苦复杂。

“怎么了?”一旁的陆奥阳之助问道。

“唉,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

“那是当然。”陆奥阳之助一向盛气凌人,得理不饶人,他也不向龙马询问缘由,就表示赞同。“是坏消息吗?”

“正所谓明日黄花啊。”

胜在信中写道,龙马通过大久保一翁奔走活动的北海道屯田兵团建设一事进展顺利,幕府已经答应出借军舰黑龙号运送人力。“太晚了。”龙马苦笑一声。如今浪人们早已齐聚京都,眼看就要举兵起事了。事态已经无法控制。这个时候再听到北方浪人军队建设方案,大家恐怕只会付之一笑。

“时机不对。”龙马自言自语道。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闪闪发光,偶尔会顺着脸颊流到下巴。龙马不时会用袖子使劲地擦几下,可汗水仍旧不断地流下来。

“您这是怎么了?”陆奥已经看呆了。他敏感地觉察到这未必是今天早上的闷热天气造成的。

如果黑龙号能够早一点到来,龙马想,他至少可以说服一二百人,把他们带到北海道,在那里养精蓄锐,以图他日东山再起。一旦起事,他们将全部牺牲。他已经预见到了结局。依他之见,这次起事,从时机来看有百害而无一利。长州藩将覆灭,志士的血脉也会断绝。新国家的建设将会至少推迟十年。而就因为这十年的耽搁,老朽的德川幕府将会导致外国入侵,日本或许也将和大清王朝一样陷入一片混乱。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不管怎样,”龙马道,“我要即刻起程前往江户。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这神户学堂的二百个学员。”

“您是担心他们趁您不在生事?”

“不错。可能会有人到京都去起事。”

这才是龙马汗如雨下的原因,陆奥方明白这一点。龙马向大坂方面打听了一下,正好有一艘幕府船只要返回江户。龙马将学堂之事托付给陆奥,急奔大坂天保山湾,眼看船要出航,他纵身一跃,上了船。

与此同时,京都的新选组行动起来。

来岛又兵卫突然闯入长州藩府,当天这个情报就通过京都守护传到了新选组那里。

来岛又兵卫“暗杀”岛津久光的计划,经他自己大呼小叫到处散播,在京都可以说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了。虽说久光绕开伏见西下,免于一死,但是已经流传开的传闻并不会消失。

“长州人是一群不顾死活的疯子。”幕府因此得到了这样一种超出现实的强烈印象。为防备他们有所行动,所司代、奉行所等频频派出密探。

果然发现浪人开始出入藩府,险恶形势初露端愧。“他们似乎正在策划非同小可的阴谋。”

幕府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顺理成章。一出河原町藩府的后门便是高濑川。从马路对面木屋町一带的任何一户人家都可以瞧见藩府的情形,而且正门方向的大道又是商家鳞次栉比的河原町。密探们收买了商家的人,让他们监视进出藩府的各色人等。这显然不是一个能够守住秘密的地方。

德川幕府是日本历史上最擅长谍报、密告、监视等黑暗能力的政府。这种能力已经变成这个政权的特征,甚至体臭。在此之前的丰臣政权、足利政权几乎没有这种倾向,因此在后人的印象里,它们远比德川政权明朗。幕府开始发挥这项家传绝技。而长州藩和志士们,从来岛又兵卫光明正大的言行也可以看出,在保守秘密这一点上,可谓毫无保留。

升屋喜右卫门,也就是勤王志土古高俊太郎,频繁地出入河原町藩府。

有一天,古高在河原町碰到了一个相识的生意人,那人无意中说道:“升屋老板,最近您可真是生意兴隆啊。真是让人羡慕啊。”

一身商人装扮的俊太郎不由得心中一惊。

“哪里哪里,没有这回事。现在祇园会还没开始,夏季生意清淡得很呢。”

“哎呀,您可真会说话。最近您不是正忙着照应长州主顾的事情吗?”

古高大吃一惊。仔细想来,现在长州藩府只有寥寥数名藩士,灯火寥落,确实不应该是一个商人频繁出没的地方。古高随意应付了几句,便与那人道别了。谁曾想就连这种街头对话,也是隔墙有耳,一直被人监听着。

升屋有问题!正是根据所司代的密探网传回的报告,新选组开始了严密的监视。

一条狭窄的巷子中段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日用百货店升屋喜右卫门。招牌历经风吹雨打,已经十分古旧。店面颇大,男女店伙也有四五人。

这一天,店老板升屋喜右卫门从河原町的大路向东拐,回到小巷。

“天气真热啊。”商人装束的古高对左邻右舍十分谦逊。邻居们对这个自称是先代升屋喜右卫门侄子的中年男子颇感兴趣。首先,他独身,而且仪表堂堂,自然成了邻居老板娘们议论的好话题。其次,而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长州藩府,这家店做的正是长州藩府的生意。那么,长州藩没落了,他家的生意想必也会受影响。这也是邻居们关心的。

今天,古高回到巷子时已是傍晚时分,提前收摊的店铺老板们已经搬出了乘凉用的长凳,纷纷开始纳凉。

这下麻烦了,古高心想。他必须要像演员走台那样,在“观众”的注目下穿过小巷。

“您辛苦了。”从纳凉长凳上传来了问候声,顺带着似乎不经意地瞥一眼古高,这种做法可是皇城中人特有的风格。

“您去哪里发财了?”也有人这样打探。这也是京都的风俗,人们有时会用这种询问代替日常问候,但对世人有所隐瞒的古高听起来却是如芒在背。

“啊,随便走走。”

“要是河原町的话,想必是长州主顾吧。”

“啊,是啊……”

古高一路敷衍着走了过去。人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

在这座都城,就算你想保守秘密,大家也会联合起来让秘密大白于天下。正因为如此,密探的侦察在这里也就变得异常容易。

连日来,新选组借调了所司代、奉行所的密探,一直在调查升屋喜右卫门的动静。看起来不像要买东西的浪人模样的人,三番五次地出入店铺,这大大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有一两个人是长期逗留。”在探查中还打听到了这个有价值的消息。

古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幕吏牢牢盯上了。

这次他一回到店里,邻居的两位太太便探出头来对他说:“升屋老板,不知道为什么,有探子来打听店里的事情呢。”

古高一下子僵立在账房里。他想现在他的脸一定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以后,从古高家正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难道是幕吏?古高登上二楼,从花棂窗往路上瞧了瞧,看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看身形像是武士。他松了一口气。开门,是肥后的宫部鼎藏和他的随从。

古高立刻将二人迎进屋来,落座。二人才一坐好,古高便压低声音说道:“宫部君,敝店好像已经被幕吏盯上了。”

“并无大碍。”宫部并不介意。虽说他是众多浪人的头领,又深谙兵法,却总是十分达观。“京都人喜议论人。生意人的小道消息大都毫无根据。”

看着宫部敦厚的脸庞,古高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这样说来倒也是啊。”

“古高君,”宫部鼎藏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摊开,“方案大致出来了。就是这个。”

“嗬。”古高紧张起来。宫部鼎藏受同志全权委托,制订了此次京都起事计划。“对了,古高君。”宫部一边把文书揣入怀中,一边低声问道,“武器都齐了吗?”

“还没有完全凑齐,好在枪、火药、连环甲、短枪这一类基本上都齐了。”古高带宫部来到了仓库,只见里面堆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兵器。

“火球还不够啊。”宫部说。火球是一种把火药装进纸糊容器制成的武器,自古以来一直是攻城用的火器。“至少需要五十个。”

“五十个?”

“对!”

在宫部的计划里,第一队迂回绕到皇宫的上风处,不断向皇宫里投掷火球,火势瞬间便会蔓延开来。这是作战最关键的一步。然后截住受到大火惊吓仓皇逃出皇宫的天皇,请天皇暂时移驾比窨山或者其他合适的地方,并请他在行宫发出勤王攘夷的诏书。

京都守护松平容保看到皇宫走水,必定来救。此时在途中伏击突袭,一举将他除掉。

反长州的朝臣之首中川宫见到皇宫起火,大惊之下必定仓皇出府,顺势将其擒住,幽禁起来。更换朝廷人事,将长州藩定为京都守护职。

“关键是火。这就是兵法中所说的火攻。火如果烧不起来,计划就会失败。”宫部鼎藏说道。他还告诉古高,六月初五将会在三条小桥西边的池田屋集会,决定分工。

根据位于壬生的新选组驻地得到的情报,比起古高的升屋,三条小桥西端的客栈池田屋更加可疑。这可以说是经过了彻底的探查。

这个池田屋,几年前就是长州人经常投宿的客栈,最近又总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浪人频繁进出。

掌管新选组监察部的是副长土方岁三。他让组里的大坂浪人山崎蒸假扮成药商,在池田屋长期住了下来。山崎做事十分周密细致。他甚至去了一趟大坂,找到天满的码头客栈京屋,请他们写了一封给池田屋老板总兵卫的荐书。

其实,池田屋是祇园会观光游客必宿之处,要想安排房间实属不易。但大坂的客栈与京都的客栈关系非同一般,平素便时常联络,即使对方提出了过分的要求,也便容忍了。因此,池田屋那边不得已腾出了一间好房。

就这样,药店老板山崎蒸住了下来,一直监视着同住客人的动静。

就在这前后,有关古高俊太郎的决定性情报,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告密者口中,直接传入了新选组局长近藤勇耳中。

近藤在城内巡察时,偶然遇见了水户藩士岸渊兵辅。近藤与他是在江户开武馆时认识的。

“近藤,好久不见了。”岸渊迎上前来。

当天傍晚,二人在壬生的驻地把酒叙旧,岸渊不小心说漏了嘴。“河原町四条一直向北走,向东拐进一条巷子,有一家古怪的店铺。”

水户藩极其复杂,既有天狗党这种极端的勤王攘夷派,也有极端的佐幕派,还有中间派。这些派别互相敌视,有如仇敌。也正因为这样,消息比较容易知道。

“你说的那家店老板是叫升屋喜右卫门吧?”近藤道。

“哦,原来你知道啊。不愧是新选组的头儿。既然如此,我们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其实在岸渊说这些话之前,新选组并没有特别重视升屋。

“不管怎样,闯进去看看如何?”土方对近藤道。

近藤点了点头。

六月初四,京城异常炎热。这种炎热是往年未曾有过的。到了黄昏时分,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硕大的蒸笼。

升屋附近更是闷热难当,由于胡同弯弯曲曲,风很难吹进来,即使到了深夜仍旧难以入眠。住家们都搬出了纳凉长凳,在脚边点上蚊香,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

最近城内的议论几乎全都是关于新选组的,这一天晚上,人们谈论的也是在哪条街上发生了厮杀,又有谁被杀了之类的话题。

或许是偶然,人们谈论的那些人,突然出现在小巷的河原町路口、木屋町路口和通往后门的路上。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一阵风似的飞奔过来,猛敲升屋喜右卫门家的雨窗。巷子里的人纷纷逃回家里,噼噼啪啪地关上了雨窗。

“升屋喜右卫门,奉命前来搜查你处!”

手提灯笼喊话的是副长助勤松山脱藩浪人原田左之助,他手里握着短枪。共有二十余人,一律身披袖口缝有白色山峰图案的浅黄色和服外褂,这是新选组的队服。有人身穿连环甲,有人穿着护胸。

除了原田,冲田总司、永仓新八等头领也出动了,近藤勇需要居中坐镇,他身披黑罗披风,脚蹬白绦草屐,站在正面的入口处。

终于来了。屋内,升屋喜右卫门,不,古高俊太郎心想。

他还穿着睡衣。万幸的是,几天前他已经把危险的文书都烧掉了,店里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老母亲也都让他打发回乡下了。而且,到昨天为止一直住在这里的肥后的宫部鼎藏和随从今天也外出了。这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古高一把将刀握在手中,旋即又改变了主意,把刀扔上了天棚。就算杀了一两个人,好汉终难敌四手。

“给他们开门。”古高对年轻女佣说道。

众人一拥而入。

“古高俊太郎!”

不知是站在土间的近藤勇,还是跳进里的原田大喊了一声。

“据可靠消息,你暗中召集浪人,意图在天子脚下策动谋反。现奉将军之命将你捉拿归案。绑了!”

“您认错人了吧?小的从未听说过这等事。”古高辩解了几句,但是对方完全不予理睬,他反倒坦然了。“请容我换身衣服。”他平静地脱下睡衣,取下衣架上的衣服,穿在身上。

古高被押解至新选组的驻地壬生,受到了残酷至极的审讯。

“把证据拿上来。”当副长土方岁三把一卷志士们的联名状摆在古高面前时,古高终于松了口气。只有这份联名状没有烧掉,古高把它藏到了屋内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新选组原本没有对古高报多大期望,正因为如此,发现这份联名状,可以说是恐惧大于喜悦。他们惊的是,看来火烧京都的阴谋确有其事。搜出了火球、火枪和其他武器,已经可以确定了。

新选组对古高颇为仇视也是理所当然。新选组有他们奉行的“正义”。他们也是顺应尊王攘夷的潮流,舍弃了故乡聚在一起的浪人。只不过他们想要依靠的是德川幕府,从而成为攘夷的先锋。他们与长州派志士的不同之处,仅此而已。并且,新选组是以会津藩代管的形式接受幕府的扶持。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维持皇城治安”。具体说来,就是打击那些从事天诛、以尊王攘夷的名义勒索钱财等的激进志士和投机浪人。然而微妙的是,两方面在思想上并没有区别。也就是说,他们信奉的都是尊王攘夷,这在当时的读书人中十分普遍,表现出来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在是否承认当今执政府这一点上,新选组和古高俊太郎可谓南辕北辙。在新选组看来,古高是乱臣贼子,是一个口中说着勤王,暗地里却谋划着将皇宫付之一炬的恶魔。但古高眼中的新选组,“其使命,看似在于镇护皇城,在于尊王,然而实则完全是在幕府掌控下。正因为名为尊王,实为佐幕,壬生浪人才最不好对付”。

总而言之,新选组是肯定现存秩序的团体,而古高等志士则否定现存秩序。世间动荡,风起云涌,在这样一个世道,哪怕只是立场不同,也会生出极端的仇恨、暴力与杀戮。

新选组对古高严刑拷打,用刑之残忍无法用语言形容。最后,新选组把古高倒吊在房梁上,把五寸长的铁钉钉入他的脚背,刺穿他的脚掌,又在脚上点上了大蜡烛。虽然如此,古高也挺住了。但古高并非天生体质强壮之人,他的神志到最后开始模糊,在不知不觉中将那件事说了出来:“六月初五戌时,在三条小桥西边客栈池田屋,同志集会。”

离开神户海军学堂后,望月龟弥太辗转在京都漂泊了一段日子,后来藏身于三条小桥的客栈备前屋,与池田屋在路的同一侧。

这一带虽说是京都,但因为是东海道终点的驿站,因此三条大道的两侧,客栈鳞次栉比。

在龟弥太投宿的备前屋旁边,有一家挂着灯笼的客栈,叫小桥屋,就是弥次郎兵卫和喜多八投宿的客栈。

望月龟弥太和北添佶摩一起住下,不用说,用的是化名。不仅他们如此,其他的同志已在几天前假冒各个藩国之名,使用化名在附近住了下来。

起事定在二十日深夜,最初是这样决定的。如果二十日晚上不起风,就改在第二天夜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六月初五早晨,众人碰头时,肥后熊本的宫部鼎藏带来了古高俊太郎被捕的坏消息。

“龟弥太,”同屋的北添佶摩道,“据说古高君昨晚被捕了。”

“什么?”龟弥太大吃一惊。

“抓他的是新选组,估计少不了让人五脏俱裂的严刑拷打。古高君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应该挺得住,但我们还是要防备。”

“你是说,杀进壬生,把他抢回来?”

“恐怕是这样。不管怎样,龟弥太……”

“嗯?”

“你现在就去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客栈里的同志,”

“遵命!”龟弥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了客栈,开始挨个儿拜访附近的客栈。

池田屋里也住着许多同志,大部分是长州藩士。

龟弥太看见了躺在屋檐下太平水桶背阴处的乞丐。这几天他一直盖着一张草席躺在那里。这个乞丐,却是京都所司代松平定敬手下的足轻渡边幸右卫门装扮的。他观察浪人们的进出情况,报告给所司代,再由所司代通报给新选组。

望月龟弥太当然不知道这个乞丐的真实面目。他转身进到土间,系着红围裙的年轻女佣热情地招呼道:“您来啦。”

“真热啊。”

“是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十分熟悉。

扮成药商住在正屋的新选组探子山崎蒸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由于他是大坂针灸大夫出身,说一口地道的大坂话,投宿的客人谁也没有对他产生怀疑。

山崎从龟弥太的口音判断出他是土佐人。山崎凝视着望月,努力想要记住这张脸。

转眼到了午后。今夜是祇园会的前夜,当地叫“宵山”,大约在日落前后开始热闹起来。客栈的伙计们十分忙碌。山崎蒸机灵地拦住了一个和他比较亲近的年轻女佣,笑嘻嘻地问道:“一下子忙起来了啊。”

“哎,今天真是很忙呢。”年轻女佣并不讨厌这位相貌严肃端庄的药店老板。山崎剑术很高超,但更擅长香取流棒法。或许是这个原因,他长了一双硕大粗壮的手。

他是新选组在壬生成立以后招募的第一批队员,队里关东人多,他这个上方通因此受到重用。

“您可真是悠闲啊。”

“哪里哪里。”山崎笑了笑,“今天是宵山,恐怕也没有哪个傻子会干活。偏偏在别人玩乐的时候忙得团团转,客栈生意真是不走运的买卖啊。”

“您说的可真在理。”

“听说今天晚上会格外忙乱?”山崎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啊,戌时左右会有个聚会。”

“如果人手不够用,我可以帮着端端盘子送送菜。我就是喜欢这种手忙脚乱的活儿。”

“是吗?那就劳您大驾了。”

“不过,”山崎屏住了呼吸,“我不喜欢武士。不会是武士的聚会吧?”

“那太可惜了。正是武士爷的聚会。”

“算了,武士就武士吧。”山崎心中一阵狂喜。他立刻回到房间,在纸上写下“今晚戌时集会”,然后将纸塞入怀中,走出客栈。乞丐渡边幸右卫门仍在睡觉。山崎将铜钱用写字的纸包起来,扔给他。幸右卫门火速通报给了壬生驻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街道各处的鋅车、山车上,已经开始了庙会乐曲的第一轮演奏。

从池田屋向西走,便是河原町大道,沿着道路向北走一段,就到了长州藩府。在藩府深处的一间屋子里,长州藩京都留守桂小五郎,正与乃美织江相对而坐,表情凝重。“听说他们要行动了。”桂面色沉重地说道。

那个像炸弹一样的来岛又兵卫此时正在长州奔走游说,一直在江户活动的吉田稳麿代替他潜入了京都。吉田稔麿乃是已故吉田松阴最为喜爱的高徒,松阴曾对他的人品与才情赞不绝口。他与高杉晋作、久坂玄瑞并称为松阴门下三俊才。

“稳麿虽然才来京都不久,”小五郎道,“已经从肥后的宫部鼎藏那里听说了这次计划,他有为这次起事拼上性命的想法。”

“你的劝说也不管用吗?”乃美织江问道。

“没有用。没有什么比劝说一个决意赴死之人更困难的了。总之,今天晚上我会按时去池田屋。我要在那里向他们说明这次的行动毫无益处。”

“果真要去?”

“要去。不过,”桂看了看能干的乃美织江,“为防万一,还请你务必加强藩府的警备。今晚要严禁藩府内人员外出。”

“明白!”

桂出藩府门,来到街上,祇园会的乐声如潮水般涌来。他敏捷地穿梭在街巷里。他身披罗纱和服外褂,腰间别一把短刀,怀揣一把折扇。

他很快来到了池田屋。

厨下,四五个厨子头上扎着巾帕,衣袖用带子束起,正忙着准备饭菜。

看到桂小五郎,老板池田屋总兵卫略显惊讶,探出头来低声说道:“他们还没到呢。”

桂“哦”一声,移步上楼,来到二楼的会场。

二楼靠后的四间房已经撤去了隔扇,连成一大间宽敞的屋子。房间里摆着三四十个坐褥,每两个坐褥中间放着一个烟盆,每个坐褥旁边都放着一把团扇。

“我去对马藩府办点事,等时候差不多了我再过来。”桂给总兵卫留下这句话,便出去了。

就在桂离开藩府后不久,吉田稔麿忽然回到了房间,坐在廊上梳起了头发。

“你是要去池田屋吧?”乃美织江如此一问,这个肤色白晳的少年将头发用手束好,回答道:“正是。”

吉田稔麿乃松阴门下七杰之一,其他六位是杉山松助、久坂玄瑞、高杉晋作、佐世八十郎、入江九一、寺岛忠三郎。

吉田今晚上身外罩浅黄色后开气儿和服外褂,下身穿白地条纹轻便小仓袴,都是崭新的。

“为何这身打扮?”乃美一脸疑惑。

不知为何,吉田稔麿预感到自己的性命会在今天终结。就在刚才,他出了藩府,回到寄宿的五条桥边盐店,换上了这身衣服,又返回了藩府。这是他在很早以前就备好的赴死时要穿的衣服,已经拜托老板兵助的妻子缝好了。

稔麿开始往发髻上绑发带。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绑了三次,发带都断了,终于在第四次才绑好。

太奇怪了!乃美老人默默地看着他。

老人的视线与稔麿的目光相遇了。稔麿有些害羞,连忙说:“我作了一首诗。”他低声吟咏起来。

“稳麿,”乃美老人担心地说,“今晚不要去池田屋了。发带断了三次,这可是大凶之兆啊,”

“我意已决。”稳麿说完,将平素片刻不离身的三个物件取了出来。“请您替我保管。”

三件物品分别是插在短刀鞘外的小刀、笄和一个刀柄上的金属装饰,都是藩主赐给他的。

乃美越发感到不对劲,一次又一次地劝阻稳麿不要去池田屋,稳麿最终也没有听从。

这天傍晚,乃美特意将下级藩士稳麿送到了大门口。

“今晚池田屋的集会结束以后,不要直接回五条的寄宿之处,先到藩府露个面。”出于莫名的担忧,乃美说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稔麿精神抖擞地回答道,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正点一过,土佐藩脱藩浪人望月龟弥太和同乡大哥北添佶摩一起,从三条大道上客栈的屋檐下穿过,走进了池田屋。

“大家都到齐了吗?”北添问池田屋总兵卫。

“都到齐了。”

“看来反而是我们路途近的迟到了啊。”

二人咚咚咚地上了二楼,他们的身影一晃而过,都被在楼下帮忙准备饭菜的新选组山崎蒸看在眼里。

二楼楼梯的尽头是栏杆,左侧是走廊。向左走几步,右手边是隔扇。隔扇敞开着,屋里聚集了许多人。

众人还未就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扇着团扇,一边兴高釆烈地谈笑。

“嗬,土佐藩的二位也到了。”这次集会的头领,肥后的宫部鼎藏的声音从壁龛附近传来。“这下基本到齐了,剩下就是长州藩的桂君了。我看咱们先开始吧。”宫部站起身来,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拍了拍手,意思是可以上菜了。

“好咧。”楼下传来了响亮的应答声。回话的正是临时帮忙的山崎蒸。无奈众志士毕竟不是神仙之身,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不一会儿,山崎这个冒牌的药店老板身着条纹棉布和服,系着束衣袖的带子,带领着三个端菜的女佣浩浩荡荡地进了屋,在门槛跪下来,说道:“请由小人带各位爷入座。”说着,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站起身来。

他这么一说,浪人们纷纷落座,坐下后却发觉有些拥挤。

“好像有点儿挤啊。”山崎慌里慌张地左瞧瞧右看看,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可不行啊。一不留神就从大爷的刀剑上跨过去了。阿菊,阿菊。”山崎叫的正是之前笼络过来的那个女佣。“从爷们的刀剑上跨过去是要遭报应的。我看你们还是把刀剑搬到隔壁房间,好好收起来。”

他这么一说,女佣们都觉得是个绝好的主意,连忙开始搬运起来,把刀搬走以后再端上饭菜。

浪人们对这些丝毫没有察觉,依旧谈笑风生。

搬到隔壁屋里的刀剑每三四把捆绑在一起,被放进了壁橱里。

“怎么还不上酒啊?快快上酒!”

土佐人爱酒,土州脱藩志士野老山五吉郎大喊道。龟弥太听到了,也随声附和起来。

不一会儿,酒端上来了。

“时辰到了。”宫部鼎藏心想。他离开座位,来到楼下,叫过店主人总兵卫,吩咐他把大门的木栓插上,再三叮嘱没有使唤不要让用人上到二楼。

池田屋总兵卫与长州藩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已经隐约觉察到今晚的集会非同一般。他虽说是商人,却也有骨气。只要能够为长州主顾出绵薄之力就好,总兵卫想毕,铁了心,回答道:“谨遵吩咐。”说完,他在楼梯处坐下,不露痕迹地望起风来。

宫部鼎藏回到二楼的座位,开口便讲古高俊太郎被捕之事。“古高君的为人大家都信得过,就算再残酷的刑罚估计他也扛得住,但在这里还是想讨论一下善后对策。另外就是,二十日晚上那件事,是否还要按照原计划进行。”

“坚决执行。”土州的北添佶摩用他那特有的低沉声音说道。

“不过,”这次集会的头领之一,长州的吉田稔麿开口道,“就这样对古高君置之不理究竟是否妥当?不知诸位有何良策?我今晚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依我之见,应当袭击壬生的新选组驻地,放火烧了他们的屋子,杀了他们的队员,把古高君救出来。”

“言之有理。”

土佐的北添、望月、藤崎、野老山等六人连连点头。

“诸位,一起杀进去!”龟弥太大喊起来,北添制止了他:“小点声。你身后的窗户可是大开着呢。别忘了竹帘对面就是邻家的晾衣杆。”

众人于是压低了声音。

关于何时杀入壬生,可谓意见百出。最后釆用了深谙兵法的宫部鼎藏的方案。“当天夜里,分出一队人马袭击壬生。”

从最终的作战计划可以看出宫部鼎藏的想法周密合理。首先集结全部人马包围壬生驻地,以火攻打散新选组,然后前往皇宫,截住传奏的公卿,拿到诏书后,放长州大军进京。然后,讨伐反长州的公卿,将朝廷的主导权交给长州派公卿。最后,众人切腹自尽。如若时间足够充裕,则软禁反长州的祸首中川宫,将一桥庆喜驱逐到大坂,打退会津藩后任命长州侯为京都守护,促使朝议一致决定攘夷……

这天晚上,聚集在池田屋楼上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些人可谓是当时最激进的志士。主要有:长州吉田稔麿,年二十四;杉山松助,年三十五;广冈浪秀,年二十四;佐伯稜威雄,年四十二;还有福原乙之进、有吉熊太郎。

土州北添佶摩,年三十;望月龟弥太,年二十七;野老山五吉郎,年十九;石川润次郎,年二十九;藤崎八郎,年二十二。

肥后宫部鼎藏,年四十五;松田重助,年三十五;中津彦太郎;高木元右卫门,年三十二。

播州大高又次郎,年四十四;大高忠兵卫。

但马今井三郎右卫门,年四十六。

作州安藤精之助。

大和大泽逸平。

伊予福冈佑次郎。

京都西川耕藏,年四十三。

其中,肥后熊本脱藩志士松田重助的经历,可算是勤王志士中的典型。松田出生于熊本藩一个下级藩士家中,年少时追随同藩的兵法宗师宫部鼎藏学习兵法,逐渐接受了勤王思想。他身份卑微,做过熊本城二道城大门的看守。二道城是少主护久居处,重助企图让全藩勤王,千方百计想要接近护久。无奈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看守,根本说不上话。

一日,近侍的武士都学着戏子的模样取悦少主。趁少主走出大门,看守松田重助便号啕大哭。少主心中奇怪,禁不住询问他为何哭泣。

“我是为少主您耽于玩乐而哭。”重助回答。这件事使重助赢得了护久的信任,他开始努力推行藩论改革。然而藩中的佐幕言论太过强势,区区一介看守终归无力回天。

重助在安政大狱发生之前脱藩而去,遍历各国,结交天下勤王志士,后来隐姓埋名,在河内富田林开设私塾,教授勤王思想,门生多达百余人,一时间名震乡里。然而后来被幕吏盯上,便逃到了京都,与梅田云滨等人交往了一阵。后来发生了安政大狱,他逃离京都,辗转流离于大和十津川乡、纪州高野山等山间偏远之地。然后又藏身于备后的友人之处,不料又遭到幕吏袭击,再次出逃,后游说九州、四国,最终再次回到京都。某天他走进一家客栈,抬头看见墙上贴的正是自己的通缉画像,只好苦笑一下起身离去。

后来,重助重新在河内富田林开设私塾,结果幕吏突然闯人,只好再次逃亡。随后,他来到长州暂住,和从家乡出逃的胞弟山田十郎重逢。为了这次的起事离开长州之时,他与弟弟在三田尻饮下饯行酒,留下一句“为兄此次定会死于龙辇之下”,便一路奔京都而来。

如今池田屋楼上的志士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前来围剿他们的佐幕之士,同样无顾生死。新选组成立之初,就有幕府阁僚表示赞成,认为可以“以毒攻毒”。幕府一直苦于无法对付众多借天诛之名为乱天下的尊王攘夷派浪人,如今一来,就可以用浪人讨伐浪人。

不仅如此,新选组也持攘夷论。成为“攘夷的先锋”,才是成立之初队士们的共同目标,只是他们当前的任务乃是担任将军在京都期间的警卫之职,以及保卫皇城。他们酷爱“尽忠报国”,他们的“诚”字旗,彰显了这种气概。

新选组与池田屋楼上的志士们不词的是,他们不革命,尊重现行秩序,倡导在遵守秩序的前提下抵抗外国的入侵。新选组队员们,自近藤以下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具备评判现行秩序的能力。

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和副长土方岁三,都出生于武藏多摩郡的农家,少年时便是好友,一同学习了武州的乡下流派天然理心流。

多摩郡一带是将军的领地。他们也一直以自己是“将军大人直辖之民”而自豪,比江户的旗本更加敬慕将军。这种武州农夫的信念,可以说就是新选组的思想。

队里大都是思想单纯的剑客。虽然单纯,却有着“为武士道而死”的气魄,具有强大的凝聚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论,不得不说他们乃是日本历史上最强大的剑客集团。

新选组日落以后开始行动,分成了两队,静悄悄从壬生驻地出发。第一队由近藤指挥,目标为池田屋;第二队由土方指挥,目标为四国屋。之所以分成两队,是因为他们无法确定志士们究竟是在池田屋集会,还是在四国屋集会。

这次行动不仅有新选组作为突击队,京都守护和所司代还令会津等佐幕诸藩的藩兵三千前来。藩兵的任务是包围池田屋,封锁路口,加强戒备。

夜深了,祇园会热闹散去。近藤与队员一起悄悄地潜伏在祇园町的会所里,屏气凝神,等待着时机到来。会所距离池田屋并不算远,近藤等人一直等到了亥时。他们是在等待京都守护派遣的幕府官兵包围池田屋。按理说,这三千人应该已经封锁了各个路口。他们的动作太慢了,近藤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样下去,早晚错失良机。”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如果迟迟不行动,池田屋的人很可能四散开去。

但酒宴仍在继续,志士们都已经酩酊大醉,京都的西川耕藏等平素就脸色苍白的人,如今脸更是雪白如纸。毕竟酒席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志士们畅谈国政,痛心于长州藩的悲剧,大骂反动公卿,将中川宫这个“天下头等的大奸人”贬得一钱不值。席间还谈到了各藩的传奇人物。

“土州都有谁啊?”

“坂本龙马。”在神户深得龙马疼爱的望月龟弥太说道。

“那家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宫部鼎藏抬起他那张肥后人特有的无精打釆的土黄色脸孔,感叹道。他用这种沉重的语气一说,旁人听起来龙马仿佛如在眼前,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按理说他是我们的同志,可他却不参加这次起事。”说话的是被龙马戏称为河童的北添佶摩。

“北添君,此言差矣。《诗经·大雅》中,有维新一词。维新回天之路,何其遥远!为此,我们会死去。接下来还会有人不断牺牲。如坂本君这等雄才,将会是继承了所有牺牲同志的精神,最终完成维新大业之人。他不应该这么早断送性命。”宫部说了长长一席话。

与龙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州的来岛又兵卫。志士们谈论起他,都觉得他是那种在突击时冲在最前面,杀得敌人血肉横飞的血性男儿。

“这位老人,”长州人吉田稔麿说道,“现在人在长州,应该会在我们起事的同时率领长州大军进京。”

“不管怎样,事成之日,”宫部鼎藏道,“便是你我杀身成仁之时。在天子脚下造成如此动荡,罪不可恕。诸位,到时一同堂堂正正地切腹自尽,如何?成也一死,败也一死……我作了一首诗,还请各位指教……”正说到这里,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前额缠一条饰有铁片的头巾,上身披一件浅黄色和服外褂,牢牢裹着护胸,将衣服下摆高高撩起,蓦地从小门闯进了土间。

大门的木栓,早已被山崎蒸拔了下来。

“老板可在?我等奉命前来执行公务。”近藤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踩踏着土间的泥,侧耳倾听,大体可以知道屋里的动静。说话声从二楼传来。看来是在二楼无疑。这样一想,他抬脚便踏进屋内。

老板池田屋总兵卫见状,连忙奔上前来。他对着近藤行过一礼,机灵地冲着楼上大声喊道:“各位客人,衙门的差役大人来执行公务了!”

“混账!”近藤照着总兵卫的颧骨就是一记狠拳,随后冲进去。

喧哗声传到了楼上。然而不幸的是,传到志士们耳朵里的,不是说话声,而是一阵杂乱喧哗之声。

长州的桂小五郎和因州的河田左久马还没到。“是他们到了吧。”众人这样想也在情理之中。

北添倍摩天性好动,而且坐在离楼梯最近的位置。他站了起来,不用说当然是赤手空拳。他顺着走廊行了五六步,一直走到楼梯口的栏杆处,问道:“何事啊,总兵卫?”他刚要伸出头探个究竟,就被噔噔噔几个箭步蹿上来的近藤勇一刀刺中,倒在了地上。

“啊!”他挣扎着手脚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断了气。

霎时间,整个池田屋骚动起来,刺耳的喊叫声、刀剑撞击之声仿佛要将屋子撕裂,到处都在血战。

志士们最紧要的找到自己的武器。幸好长州人的刀剑大抵都在身边,他们便最先拔出刀剑,一起冲了出去。可惜屋顶太矮了,走廊又很狭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没有武器的则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手执刀剑的则殊死相拼。正如近藤在随后的家书中写的那样,这些“个个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志士都豁出性命,开始了决死之战。

宫部鼎藏临危不乱,泰然自若。“终于来了。”他站起身来,拔出了短刀,然后开始指挥战斗。

他作为主事者,又懂兵法,他的最终目标,不是杀敌,而是让尽可能多的人逃走。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管杀多少新选组的人也没有意义。保住今晚在此集会的同志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今晚的志士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他们当中哪怕有一个能活命,攘夷讨幕的宏愿有朝一日早晚能够实现。

“撤!”他下达命令。“顺着邻家的房檐。”他不断用力推着同志,自己也跑到窗边,查看如何离开。

窗外一片漆黑,放眼望去,街上有无数灯笼在游走。被包围了!宫部离开了窗边。现在看来,就算能够从这里逃出去,除非有天大的运气,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宫部先生,您快些走吧!我在此为您掩护!”松田重助大喊。他既是宫部的同乡,也是弟子。

“我是主事者,不能走,你先走!池田屋绝非你丧命之地。要死也要死在起事之时。”说话间,宫部一把将重助从窗口扔了出去。重助径直掉到楼下的庭院中。

新选组队员冲田总司恰巧就在院子里,他挥手就是一刀。重助重重地栽倒在地,鲜血从肩头喷涌而出。我不能死!重助倔强地想,可是他的意识却渐渐模糊了。冲田总司没有回头再补一刀,匆匆离去,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不久,重助竟醒了过来,一挣才发现手被绳子捆住了。双手被缚的重助从屋里逃了出来,踉踉跄跄地到了街上。堵在外边的几名会津藩士手拿短枪将他围住,往他身上、后背和脖子狠狠刺去。重助拼命想要用嘴把其中的一支短枪拔出来,终于在拔枪时耗尽了气力。这个安政以来最早为勤王大业奔走的志士就这样牺牲了。

“粉骨十年功未成。”重助留下了这样一句遗诗。

宫部鼎藏则冲进隔壁房间,一把抓起了自己的佩刀。几乎与此同时,新选组队员奥泽新三郎杀了进来。

宫部此时正半蹲半跪,背对着奥泽,说时迟那时快,他倏地一转身横扫一刀。只听得哧一声,刀锋划破了奥泽的护胸。宫部紧接着刀锋一转,砍中奥泽的右肩。奥泽在此事件后不久死亡。

高木元右卫门是宫部的同乡。

“高木快走!”宫部鼎藏在最里间的壁龛前与高木擦身而过时大喊。

“是!”高木甩了甩瘦削的脸庞,头发散落下来。他身上这种威风凛凛的气势,曾是宫部十分喜爱的。

高木元右卫门直久,乃是肥后菊池郡深川村的乡士,他有侠义之气,深受同乡爱戴,自幼喜好剑术,剑法出众。然而,现在的高木却是手中无剑,只左右手各握一把短刀。“我就先走一步了。先生珍重!”

“保重!”

两个肥后人在壁龛前道别,但能否逃脱只有天知道。

现在,屋里的新选组队员人数并不算多,只有几个。这是由近藤勇率领的第一分队发动的首次进攻,副长土方岁三率领的主力已经赶往四国屋童兵卫那里,还未来得及奔赴池田屋。仅凭区区几名队员就敢杀进来,近藤的胆量真是非比寻常。也正因为如此,他釆取了巧妙的作战方法。

池田屋的二楼有一前一后两段楼梯。近藤控制了前面的楼梯,后面的楼梯则由神道无念流的高手永仓新八控制。两段楼梯分别位于走廊的两边,而走廊十分狭窄,只能勉强容许一人通过,这样一来,志士们自然无法同时施展身手杀敌,而不得不一对一。近藤和永仓分别据守楼梯口,巧妙地进退拼杀,浑身上下都已经被血染红了。

走廊的尽头,近藤正在等待。高木迈上走廊,从容不迫地向近藤逼去,他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近藤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木,高木却根本不看近藤一眼,近藤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迷惑。就在此时,高木忽然将短刀掷向近藤,同时挺身冲了上来。近藤举起剑,从正面向高木砍了下去。

砰!空中顿时火花四溅,高木左手的短刀漂亮地接住了近藤的虎彻宝刀。高木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从楼梯上跳了下来,然后就地打了个滚,人已来到土间。

一直守在正门口的原田左之助见状,捋起短枪便刺了过来。高木闪身躲过,冲到了街上。才走出五六步,他便撞上了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会津藩士的人墙。高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倒数人,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冲进长州藩府,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在池田屋之变中,只有肥后人高木元右卫门杀出重围,幸存下来。但是,他却不是长寿之人。一个月之后,他作为长州军的先锋在蛤御门之变中浴血奋战,被会津兵的枪弹击中,当场牺牲。战斗结束后,会津藩士在清点尸体时,在他的腰间发现了一个盛干粮的棉布袋,上面写着“肥后藩士高木元右卫门源直久年三十二”,里面的记事本上记载着两句辞世的诗:

却说池田屋内宫部鼎藏与近藤战了几个回合,终归不敌,于是切腹自尽了。

“吾事已毕。”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走廊上,满地的鲜血让地面变得很滑。望月龟弥太跌了一跤。趁着他跌倒之隙,新选组的新田革左卫门扑了过来。

龟弥太就地一滚,大喝着向新田的小腿砍去,趁新田躲闪,他翻身站起,然后在二楼奔走厮杀,发了疯一样喊叫,每喊一声便冲向敌人。不久他跌跌撞撞地杀到了街上,伤口流出的血和混战中溅到衣服上的血,让他浑身透湿。

他想撑到河原町的长州藩府,便藏进木屋町大道的背阴处,然后穿过高濑川沿岸的柳树间,径直往北而去。但这路也有会津兵。他身在暗处,一路从柳林里出其不意地杀了不少人。每次攻击他都会大喊一声。会津兵循着声音追杀过来,可常常都是扑空。最后,等奔到加贺藩府背后时,龟弥太渐渐没有了力气。

既然大势已去,就算苟延残喘几日也不过落得个被捕的下场,还不如就此结束这条性命。他想着,猛将背靠在了柳树上。在他身后,高濑川潺潺流过,加贺藩府仿佛压迫着他一般高高耸立。

龟弥太站定,将利刃插进腹中。坂本先生,我没能听从您的忠告,我要去了……望月龟弥太的身体软软地倒在柳树之下。

再来说说吉田稔麿。

“有人杀进来了!”他一见人来,第一个大喊,拔出长剑,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酒菜。

吉田从头到脚穿的都是新衣,头发也刚刚梳过。他将和服外褂甩在一旁,解下剑鞘上的细绳,束起衣袖,再将衣服下摆高高挽起。他长脸,肤白。好个英俊潇洒、威风凛凛的后生!

稔麿开始了厮杀。他将隔扇踢倒,以便施展拳脚,然后冲到后楼梯处,与新选组的永仓新八白刃相交,激烈搏斗。

但是,永仓毕竟是新选组数一数二的剑客,室内战斗经验异常丰富。没过几招,他便将稔麿压在刀下。恰在此时,土州的野老山五吉郎执刀杀了过来。“吉田,看我的!”

野老山方才十九岁,志士中他最年少。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他和永仓交上了手。永仓将刀锋向上一挑,刺中了野老山的右肩。可是野老山不屈服,忍痛挥出几刀,不料一不留神脚下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而此时,吉田稔麿被新选组的安藤早太郎从背后砍中左肩。就在被砍中的同时,吉田转身砍断了安藤的颈根,鲜血噗地喷到了顶棚,安藤当场送命。

稔麿一路杀出池田屋,如凶神般驱散了街上的会津兵,终于奔回长州藩府。他大喊了一声:“杉山,速派援军!”然后又转身返回池田屋。而此时新选组的人数已经增加了好几倍。

先前赶往木屋町的四国屋重兵卫处的土方岁三扑空之后,便火速前往池田屋与近藤会合,队员们疾驰的脚步将地面震得隆隆作响。

稔麿已是遍体鱗伤,但仍旧拼死战斗。每当被刺中,他便奋起反击;而他每反击一次,就会再次遭到重创。他四处砍杀,最后终于被新选组冲田总司刺中致命的一刀,壮烈牺牲。其师吉田松阴曾说过:“稔麿乃我之良药。”这话的缘由,恐怕就在于他这种不计利害、勇往直行的行事作风。

稔麿在藩府前大声呼喊的“杉山”,乃是同藩的杉山松助。他在聚会进行到一半时返回了藩府,他与稔麿是松阴同门,关系最为密切。当他冲到藩府大门时,已经不见了吉田稔麿的身影。看门人告诉他,池田屋出大事了。

松助叫了一声“糟”,脸色陡变。他回到房间,一把抓起平素使惯了的短枪冲出走廊。

“松助,你也要去送死?”藩府留守乃美织江老人流泪拦住他。

“几条街外,稔麿正在死战,我岂能见死不救!”松助冲进了漆黑的街道,一路飞奔,来到了池田屋。

他挥舞着短枪,将两个会津藩兵刺翻在地。“贼人,让开!”他一面甩下短枪上的鲜血,一面大喊。但围过来的会津藩兵手执长枪,圈成一堵人墙,将他挡在了外面。挂在池田屋门口的纸灯笼近在眼前,却进不去。而此刻的池田屋二楼,志士和新选组斗得正酣,杀声震天。

将松助团团围住的会津藩兵大概有二十几人,他们提着灯笼,刀枪齐上。

此时,与会津藩交好的桑名藩士们赶了过来,有人喊了一声:“原来只有一个人啊!”这话在会津藩士听来自然十分刺耳,恼羞成怒的会津藩士开始疯狂地向松助发起进攻。

藩士中有一个新手,身手十分了得,他喊着“闪开”,一路拨开众人,冲上前来,嗖地拔出长剑,大喝一声“长贼”,向松助砍了下去。

浑身的伤痛和战斗的疲劳已经让松助头晕眼花,不知不觉间手中的短枪有些招架不住。他的左腕被砍了下去,手上还握着短枪。他一阵眩晕,栽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名男子从人群背后杀了进来,正是野老山五吉郎。他一通乱砍,打乱了会津人的阵脚,冲进人群,扶起松助。

松助气息尚存。二人朝着长州藩府方向飞奔而去。

“杉山君,你的枪呢?”野老山问道。

“手都没了,哪里还有枪啊?”松助边跑边说。跑着跑着,野老山背上那道致命伤令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等到终于跑到藩府门前时,他伏倒在地,连敲门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门紧紧关闭。长州藩府预料到会津兵会追杀过来,已经在乃美织江的指挥下严防死守。

藩府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大家都全副武装。土州浪人千屋菊次郎恰巧借住在藩府,事后将当夜宅邸的情况写成书信,寄给了土佐高冈郡半山村的父兄。

没有人来开门。眼看会津藩士的灯笼渐渐逼近,野老山五吉郎认为大势已去,便倚在门柱上自尽了。

野老山刚刚自尽,侧门便打开了。宅邸里的人见状大惊,连忙把野老山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松助扛了进去,然而松助不久也在乃美老人的陪伴下停止了呼吸。

池田屋终于平静下来。

志士罹难者众,幕府再度惊叹新选组力量之强大。

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在写给江户养父的信中道:“徒党人多势众,与其激战一个时辰有余,杀声震天。此间永仓新八之刀折断,冲田总司刀尖断,藤堂平助刀刃翻卷开裂如炊帚,养子周平之枪被斩断。只有孩儿兵器平安无事,想必是虎彻宝刀的缘故。”

这次的“战功”令幕府欣喜万分,向京都守护颁下了嘉奖状。给武将颁发嘉奖状是战国时代的做法,进入德川统治时期,自岛原之乱后再也没有过。幕府轻率地将此事件定义为“战争”,而非治安问题,“嘉奖状”就是证据。

这样一来,京都自然而然地被当做了战场,长州和长州浪人便被当成了敌人。本藩之人被杀,凶手却得到了嘉奖状,长州从此不得不痛下决心,作个了断。

幕府当即下令奖赏新选组立下的“军功”,赐给局长近藤一口刻有“三善长道”之名的宝刀,赏赐负伤者每人五十两银子,赏赐全体队员五百两银子。

朝廷也以慰劳之名颁下了奖赏,赏赐黄金百两。

朝廷出赏,这在整个德川幕府时代都是不曾有过的事情。打一个粗俗的比方,这就好比神社寺院从来都是接受信众的布施,而绝不会向信众捐钱捐物。如果此事发生了,就是本末倒置,成为天下奇闻。所以,这御赐的黄金百两带有很强的政治意味。很可能是由幕府的京都所司代之类机构暗中操作,其实由幕府出钱,却做成朝廷赏赐的样子。一旦朝廷下发了赏赐,杀戮志士的行为就会成为正大光明的勤王行动。恐怕这是幕府的智囊团想出的计谋,用来遏制勤王派的舆论。

然而,德川幕府这个政权早已经无力承担时代的重任,究竟池田屋之变这一剂药方有没有起到延长政权寿命的作用呢?事实是,这是一剂毒药,暴力最终只能招来暴力。

几天后,池田屋惨变的消息经由濑户内海的船只带回了长州,长州上下愤怒了。藩内主张谨慎的言论隐去了身影,来岛又兵卫的武力请愿获得了强大的支持,最后决定火速率军讨伐京都。

幕末纷争真正的导火索点燃了。点燃这根导火索的,正是新选组。

眼前这番景象,仿佛爆发了一场大海啸。长州的军舰满载着藩兵、浪人,陆陆续续从三田尻港出航,劈开内海的波涛,向京都进发。

先锋已于元治元年六月初十出发了。队员都是游击军,队长正是身披战国风盔甲的来岛又兵卫。

又兵卫的夫人名阿竹。这个长州藩最血性的男儿,唯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几年来,又兵卫整日在外东奔西跑,对家事不管不顾,这个当家的在阿竹眼里可谓可笑至极。

“都一把年纪了,您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啊?”阿竹总是这样数落又兵卫。

“拜托了!你就当我生病了吧。”这个敢于和藩公激辩的男子,一遇到妻子,就只有左闪右躲,落荒而逃。

这次出征之时,他也向妻子合掌请求道:“阿竹,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以后,就不会再去东奔西走了。”

“此话当真?”阿竹没有笑,一脸严肃。

“当真会安定下来。”

“真的?”

不用妻子反复叮咛,最后的结果也确实如又兵卫所说。他率领大军杀入京都,混战中闯入蛤御门,被敌人的枪弹击中,当场身亡。

出征那天,凡事都喜欢按照战国风格行事的又兵卫,带领整个家族的男子参拜了附近的神功皇后神社,又摆下酒席庆祝了一番,最后从神社的大殿前出发了。

又兵卫当日头戴立式乌帽子,身穿来岛家代代相传的铠甲,外披一件无袖外罩。他缓缓跨上菊花青肥膘马,手执长枪,威风凜凛,不禁使人肃然起敬。马蹄噃噃,又兵卫率领着部下走过极乐桥,向土器坡进发。

正在此时,一轮朝阳爬上龟山的山峰,人们看到阳光照射在又兵卫铠甲之上,他全身顿时发出灿烂的光芒。

第一队的大将为又兵卫,第二队的将领是家老福原越后,第三队是家老国司信浓,第四队是家老益田右卫门介、一门毛利赞岐守。后来协助龙马的土州人中冈慎太郎,以及久留米人真木和泉一起率领着浪人队伍忠勇队,也在出征大军之中。

大军不久便到达了京都附近。山崎的天王山麓宝寺、大念寺、离宫八幡宫、嵯蛾的天龙寺、岚山的三轩家和法轮寺,甚至伏见都成了大军的阵地。

布阵完毕,便开始了长州人最擅长的——向朝廷请愿。但这次不仅仅只是请愿。如果朝廷听不进去,就要动武。

第三部 三、禁门之变

坂本龙马正在江户。

傍晚,他正独自在千叶武馆的厨下吃饭,突然有人来拜访。走出大门一看,来者是桧垣清治,从近旁的土州藩府匆匆赶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京师三条小桥池田屋聚会的同志全都牺牲了!”

“且镇定!”龙马向他询问了事情的详细经过后,陷入了沉默。北添佶摩和望月龟弥太死了,野老山五吉郎、藤崎八郎、本山七郎、石川润次郎……都死了。

“我们该怎么办?”

“桧垣,你先回藩府。”

“好。我回去,可回去之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吃饭也好睡觉也罢,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龙马赶紧躲进了房里。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房间里很暗。龙马没有点灯,任它翻倒在榻榻米上,一心想念着已经故去的人。

真傻!他叹息,泪如泉涌,湿润了脸颊。龙马并非感情冲动之人,但那是因为思考的冷静阻止了感情外露,而一旦遇到这样的事,压抑的情感仿佛风暴一般袭来,最终令他狼狈至极,失魂落魄。

“龟弥太……”他只喃喃一句,顿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河水般夺眶而出。黑暗中,河童北添倍摩的身影似乎坐在了龙马身旁。“河童,你这个傻子。”龙马说着,翻转身,又无声地抽泣起来。

池田屋之事让这一时期的龙马损失惨重。这次他来江户,是为了筹措北海道浪人军队的建设经费,这项事业他本来是想和北添佶摩一起经营的。连日来,他拜访了胜海舟、大久保一翁,拿着他们的荐书跑遍了所有有可能出资的地方。

在胜的日记里记载着下面这段话:“坂本龙马抵江户。彼欲令京坂激进浪士二百余人往北海道开发、从商。所需经费三四千两,同志者多方搜集之。彼言当速行此策,意气风发。”但如今这一计划恐怕会因为这次事件而成为泡影。不仅如此,神户海军学堂也极有可能由于望月龟弥太等人的行动而被惩治,甚至被迫解散。

为何幕府一定要像对待野狗一般残杀忧国忧民、勇于赴死之士呢?胸中的悲愤、往来奔波遭受的挫折,以及对死者的哀悼,种种情感交相激荡,龙马流着泪,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

很快,佐那子也得知了池田屋之变。兄长千叶重太郎从弟子处听说后,告诉了她。

“坂本先生知道吗?”

“这个……”重太郎努力想了想,“料想应该不知。”

“我去告诉他。”佐那子手持纸烛,快步穿过走廊,走到尽头后从拐角处拐过去,龙马就在第一间屋子里。

屋内一片漆黑。奇怪,佐那子想着,跪下身来拉开格子门,先将纸烛插好,想让屋里亮起来。未几,隔扇上李白的诗句隐隐约约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在隔扇的另一侧,一个彪形大汉仰面朝天地躺着,右膝立起,左脚搭在右膝上,样子真是不成体统……

佐那子以为龙马正在打瞌睡。

她想把他叫醒,然而纸烛的火光刚刚晃动了一下,一道光芒如同电光一般很快从龙马身上划过。龙马即时将刀竖起,以拳枕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道白刃。

“坂本先生。”佐那子唤了一声。龙马坐起身来,把刀收了。看到他反常的样子,佐那子不敢做声,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问道:“您怎么了?”

龙马不语。佐那子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她拉过座灯点着。“池田屋的变故,您听说了吧?”

龙马似已觉察出佐那子是为了告诉他池田屋之变,他抢在前头,讲述佐那子不知晓的事情。“前些日子在这里住过的北添倍摩也死了。”

“北添先生?”佐那子手中的纸烛掉在了地上。火光消失了,蜡在榻榻米上流淌。佐那子慌张地用白纸擦拭榻榻米。“这是真的吗?”她抬起脸来问道。

“嗯。”龙马点了点头,“他被幕府杀了,下手的壬生浪人因此受到了赏赐。终有一天,会有人向幕府、向壬生浪人讨回血债。”

“复仇的人是谁?”

“我!我定要将幕府推翻。天诛组灭亡了,武市党被害了,北添也牺牲了。但是,只要世间还有我坂本龙马,德川幕府的太平日子就绝不会长久。”

龙马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这张纸借我一用。”龙马拿起刚刚佐那子用来擦拭榻榻米的纸,擦起脸来。泪痕不见,蜡油粘在脸上。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龙马便出了桶町,去找他心中的“日本第一智者”胜海舟。走到赤坂元冰川下时,天色终于亮了。从各家的院墙里纷纷传出吊桶打水的声音。下人们在街道上忙活开了,有的在门前打扫,有的洒水,江户的一日开始了。

龙马走进胜府,照例被领进书房。

胜端着烟盆出来,看样子是刚刚起床。他并不问龙马有何事,只是开始不停地吸烟。二人相对无言。不一会儿,整个屋子烟雾缭绕。龙马终于禁不住感叹道:“先生烟瘾真大!”

“有的时候除了抽烟,什么也做不了。”胜苦笑。

胜已经知道了池田屋事变。他也猜到龙马是为了这件事早早过来找他。

前一天晚上,胜在日记里记下了种种心言,大多幕臣对池田屋之变是齐声称快,唯有他在日记中写下了“杀害无辜”,以表达愤怒之情。他想仰天长问:互相残杀究有何用?

胜深知邻国大清为何正在一步步地遭到外国的侵略。全都是因为体制脆弱、官人结党,只考虑私利而不顾国家。德川幕府只不过是执政,把幕府当做国家是愚蠢之人才有的想法。如果可以公开这样说,胜定会讲出来。虽然身为幕臣,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儿。“愚人亡国!”胜如果不是幕臣,不是代军舰奉行,早就这般大喊了。

胜对于长州并无多少好感。在他眼里,长州标榜攘夷,不计后果,极尽残暴之能事。这正是党祸。但是比起软弱无能、毫无国家意识的八万骑旗本,英勇赴死的攘夷志士更能博得他的同情。和那些幕臣相比,志士一心一意、满腹热情地为国家着想。

“真是一件蠢事!”胜在烟灰罐里磕了磕烟袋锅,将烟灰倒干净。“嗯,你来此所为何事?”

“有军舰吗?”

“军舰?”胜笑了。莫非眼前这位讨幕论者,对于池田屋之变过于愤慨,想要从幕府借了军舰去推翻幕府不成?胜一边笑,一边问道:“你要军舰做什么?”

“乘坐。”龙马冷冷地答道。事已至此,他想尽快踏上京都的土地。无数长州兵丁正和土州等的浪人一起涌向京都。说不定就在这两天,战斗就会开始。既然北海道开拓计划已经失败,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江户了。“我想要一艘去往大坂的便船。”

可是,从龙马的神情看来却并非仅此而已。他脸色阴沉,像是要驾驶着军舰与长州军会合,向京都的幕府军队发动进攻。

“我也去。”胜说道。他是因为有公务在身,幕府命他前往丰后姬岛。由于四国舰队似有炮击长州辖内马关沿岸的动向,幕府便派遣了善于和洋人打交道的胜前去斡旋。“现在,加贺的船正泊在品川的江面上。我正在就搭乘一事与他们交涉,你可以一起去。”

“何时开船?”

“不定。因为加贺刚刚弄到西洋船,还不知道如何驾驶。他们想让我筑地海军练习所的人来驾驶,可是筑地那边忙着教授各藩,人手不够。种种原因凑到一起,加贺藩的船也就一直停在品川。”

目前各藩盛行从外国釆购各式舰船。可是,即便买了来,也开动不了。虽说各地自古以来就有御船奉行、御船方等世袭官员,但是他们只有驾驭日式木船的能耐。

“虽说加贺拥百万石,却也开不动一艘轮船,这就是日本的现状。长州也是一样,连军舰都无法驾驶的人,即便叫喊着攘夷,又能有什么用呢?”

“唉!现在所谓的志士横行天下,各路头领已经汇聚京都。他们嘴里喊着攘夷,大肆高谈阔论,可是这些人中间能够开着军舰、发射大炮去攘夷的人,恐怕就只有你一个了。”

“不敢当。”

“我可不是在赞你,我是在自我吹嘘呢,是我训练了你。拜托了,龙马。”

“拜托我什么?”

“你怎么还不明白?当然是国家。我是幕臣,不像你这般自由之身,我只能在书斋里嚷嚷几句。如果你对我心存感激,就用我安在你背上的那双翅膀竭尽全力去天空中翱翔吧。”

当天傍晚,胜派人传话,让龙马明日午后乘坐加贺船出发。

“真是忙啊。”重太郎很是不满,“小龙,这就要走了吗?”

“嗯。”

龙马回到房间,开始准备行装,这时佐那子来了,她一边叠着换洗用的贴身衣物,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去送送你吧。”

“哦?送到品川?”

重太郎坐不住了。“我也去。”

“哥哥也去?”佐那子一脸诧异。

“怎么,嫌我碍事?”

“哪里,我原本没打算去送的。”

“我刚刚明明听到了。”

“那是我在自言自语呢。”

“嘿嘿,看来是我的耳朵太好使了。既然都想到了,那就叫上徒弟们,一起去送送他吧。”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龙马就拜别了千叶家。送行的有重太郎、佐那子,还有因州藩士真田大五郎,以及五六名弟子。大家都打着灯笼。

到达品川时,已近晌午。向江面望去,只见加贺藩船船旗飘扬,不断吐着黑烟。还以为是西洋帆船,原来装有蒸汽机。船正在试开,只是在港内荡起层层波浪,低速运转着。看船的动静,仅从远处看就令人不安。真是一艘奇怪的船,龙马心想。因为还要等胜,他便走进了驿站入口处的茶馆。他坐到靠里的一把折凳上。重太郎、真田大五郎等人在他周围坐了下来,佐那子坐进角落里。

出了江户,佐那子变得异常少言寡语。此时,她虽然坐在角落,却时不时地用炽热的目光看着龙马,只是不说话。

龙马也想同佐那子说些俏皮话,可是不知为何就是张不开口。

不久,胜一行人走进驿站,从茶馆前面走了过去。龙马明明看见了,却并不起身,仍旧端着茶碗,一动不动。

“怎么了?”重太郎有些担心地问。

“我正在考虑,”龙马笑了笑,看了看佐那子,“正在考虑我想对佐那子说的话。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想不好要说什么。”

龙马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踏上江户的土地。

龙马当天便登上了船。可是船半天没有起航,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终于驶出了品川江面。

“开动了。”龙马来到胜的房间,说道。

胜从舷窗向外看了看。“果真动起来了。”

外边十分昏暗。待到六乡川河口的灯火清晰可见时,天已经大亮了。

船开始扬帆行驶,忠实地遵循内海航行法缓缓向南驶去。看得出来在船上服务的加贺藩士们在努力地操纵着轮船,可是从军官到水夫、火夫都是生手,怎么看都令人担心。制服并未普及,军官们穿的是自备的和式衣服,水夫和火夫则是一身工匠的装扮。

“看样子他们还无法胜任。”胜皱起了眉头。他说这话是有缘由的:幕府海军那边人手不够,胜没能让他们帮成忙,轮船便只能由这些技术不熟练的加贺藩士来驾驶。

驶过横滨海面,在拐过本牧海角一带时,风向突然变了。本应该立刻操纵风帆,却由于不够熟练,耽误了时机,船忽而被吹得顺着海流行驶,忽而又被吹得向一侧倾斜。每当此时,军官便会跑到胜的房间里请教。

胜禁不住笑了起来。幕府的军舰奉行掌管一国海军,如今却连升帆收帆都要逐一指示,实在可笑。“真是没办法。这也算在船钱里头吧。”胜将处理办法一一告诉了他们。最后他觉得麻烦起来,道:“船上有一个叫坂本龙马的,他是我的学生,你们去问他。”

加贺藩士将船上找了个遍,却没有找到龙马。最后,终于在烟囱旁的小艇里发现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彪形大汉。“阁下可是坂本先生?”

“正是。”龙马坐起身来。

于是藩士们以指挥之事相托付。龙马痛快地答应了。他走到甲板上,指挥船员。他虽然懂航海术,对机械却不怎么在行,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下到船舱,指导负责蒸汽机的军官和火夫。

当天一切还算顺利。第二天,龙马正在操作机械,不知为何机器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嘎吱嘎吱地震动起来。龙马正觉得不对劲,蒸汽忽然疯狂地泄漏起来。“一定是哪里操作不当,机器出了故障。”龙马面不改色,向加贺藩士们说道,立刻下令用风帆行驶至下田港。

加贺藩新买的轮船就这样被龙马弄坏了。

听说龙马把船弄坏了,胜大吃一惊,连忙来到舱底。走进机械室,只见十几个加贺藩士目瞪口呆地站在蒸汽机周围,独不见龙马。仔细一找,才见他浑身上下只围了一条究裆布,钻进了蒸汽机底部。但钻进去也不可能修好,因为损坏的是汽缸。外壳已经破裂,如果不进行焊接,无论如何也修不好。尽管这样,龙马还是用锤子在蒸汽机的底部咣咣地敲着,正修理得不亦乐乎。

“做得不错。”胜强忍住笑意。他明白,龙马正在演戏。

“胜大人,能修好吧?”加贺藩的舰长脸色苍白问道。

“不好说啊。”胜板着一张脸,歪着脑袋说,“贵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修好。”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庸医的台词。

对军官们来讲,事情可就严重了:这艘船是加贺七拼八凑才到手的唯一西洋船,说是一藩之宝也不为过。

胜回到自己的房间。

龙马足足用一个半时辰在蒸汽机的底部敲来敲去,最后还是爬了出来。“真是奇怪啊!”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情况如何,坂本先生?”

“裂开了。”

“啊?”

“没法子。这就好比水桶的箍松了。”

“可是这是您……”加贺藩士正想说是你龙马弄坏的,浑身都是汗水和煤灰的龙马在众人面前不慌不忙地解下了究裆布。藩士们顿时哑口无言。龙马将究裆布在手中卷做一团,开始擦拭身上的煤灰。所有人都沉默了。

“都给我回到各自的岗位去!”龙马大吼。

事已至此,只有借助风力行驶,将船开进最近的港口下田了。不久,船进了下田港。

胜立刻从下田奉行所派遣信使到江户的海军所,下令为修理加贺藩船提供方便,随后便与龙马在城里住了一晚。

“你这个家伙,太不地道了。话又说回来,加贺人也太天真了,他们还真以为一把锤子就能把蒸汽机船修好。”胜笑着说,“不愧是年俸百万石的大藩,士风沉静稳重,优雅从容。若是那些行事粗野的穷藩,恐怕当时就要动手。”

第二天,胜和龙马登上了恰巧进港的幕船翔鹤号,往西去了。

龙马回到神户海军学堂,此时学堂里正乱作一团。许多人都在说:“要投长州而去。”还有人已经在龙马外出的这段日子跑出学堂,加入正在包围京都的长州军队。像往常一样,土州人自然占多数。原因之一是,长州军中有两名浪人。一位是久留米人真木和泉,另一位是土州人中冈慎太郎。他们大都是投奔同乡中冈而去。

学堂内的动摇情绪随着龙马的归来一下子平息下来。龙马并没有发话,或许是由于他不在,学员们感到不安。而副手陆奥阳之助毕竟太过年轻。而且,他议论也过于尖锐,因此无人附和。但作为龙马的文书,他却发挥了旁人无法匹敌的作用。

陆奥向龙马汇报了龙马外出时学堂内的动向以及京都、大坂的形势,条理清晰。即便龙马一直留在神户,也未必能够将局势梳理得如此清晰,理解得如此深刻。

“你的脑袋简直像一把梳子啊。”龙马感叹不已。

不仅如此,陆奥为了收集情报,毫不客气地利用了寝待藤兵卫的本事。藤兵卫冒着生命危险进出京都,出了很大力气。

“藤兵卫,辛苦你了。”龙马诚恳地慰劳,藤兵卫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爷,我也想助勤王志士一臂之力呢。”他挺起了胸滕。他在跟随龙马行走天下期间,遇到了无数奋不顾身的志士。他被志士们那种大无畏的精神感动,逐渐受到这种倾向的影响。

龙马常常对藤兵卫说:“如今,忧国忧民、舍命奔走之人,有九成绝非出身于代代锦衣玉食的豪门贵族。虽说是武士,也大都是足轻之类身份低微之人,或者是商人、农夫之子。只要你有志向,不管你以前的身份如何,都可以为勤王事业贡献力量。”所谓志士,说的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在被冠以这一名号之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能够帮助这些人,藤兵卫感到很高兴,他当然愿意不辞辛苦地东奔西走。

其时京都已是战云密布,在伏见、嵯峨等处布下战阵的长州军队蓄势待发,每天晚上都会在京西、京南的田野中燃起无数篝火。枪膛里已装满火药,长矛已经出鞘,刀剑的鞘口已经解开,只等一声令下,大军便会冲入京都。

龙马在神户观望着局势,每天都在想,长州军队如何了呢?天下人也都在关心他们是否会闯入京都。

龙马先前得到了胜的允许,在神户学堂隐藏了一名长州武士。据说此人原来是探子。此人叫竹田庸二郎。胜在学堂里悄悄与这个长州藩士会面,对他说:“如果见到长州侯,请代为转告。贵藩之人现屯集京城,气势高涨,然而即便闯进京都,也绝非深思熟虑之举,只能逞一时之快。料想断然不是长州侯这般深谋远虑之人的意思。请转告他,我是这样说的。”这恐怕是身为幕臣的胜尽最大努力对长州藩表示出的好意。

长州军实际上的主将,是浪人志士团的首领真木和泉,他曾担任过久留米水天宫神职,时年五十二岁。此人无论是人品还是头脑,都可称得上是激进攘夷派中最优秀的。

真木在局势变成此种情形之前,即龙马外出去京都期间,曾悄悄来到神户学堂拜访胜海舟。真木是世所公认的讨幕派名士,他的思想尽人皆知,却特意前来拜访一位幕府家臣聆听意见,由此可见胜身上的神奇魅力。

胜向真木阐明了世界局势,描绘了日本在世界上的地位,说明了我行我素的攘夷论是何等愚蠢。当时,真木似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攘夷思想了。“我多年来的夙愿,原来是错误。”真木不禁有些动摇。可是他身后有把他奉为统帅的奋不顾身的攘夷浪人,还有将他尊为师父的长州藩主和长州藩士。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再寻思“另走他路”。一切都是天意,一人的命运由天意决定,一国的命运也被天意左右。

“自古以来,所谓志士,多度量狭窄,目光短浅。”胜毫不客气地说,“如果让主张攘夷之人乘坐轮船出洋,增长见识,恐怕其想法自然而然便会改变。度量狭小的志士无法拯救这个国家,反而会摧毁它。”

“真乃高论!诚然诚然!”真木茫然了。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正所谓骑虎难下。

淀川将京都和大坂连接起来。在淀川岸边,有一座天王山。此山海拔不过二百七十米,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但是在历史上恐怕再也找不见如此大名鼎鼎的山了。早在天正十年,明智光秀和丰臣秀吉曾经为争夺这座战略高地殊死一战,最终秀吉占领天王山,进而取得山崎之战的胜利,此山由此成名。后世将胜负的紧要关头称作“唯看天王山”,便是源于此。

长州军将一个指挥部设在了天王山上。白天,山上一片葱绿,而等到夜色笼罩河堤,天王山便化作了一团火焰,仿佛要将天空烧焦。

此时山顶生起了一大堆篝火,长州人想用火势威慑朝廷和诸藩,京都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来岛又兵卫的动作又掀起了另一阵天翻地覆的大混乱。

伏见的长州军指挥部,首领之一就是家老福原越后。嵯蛾天龙寺也设有指挥部,但没有指挥官。于是福原便派遣来岛又兵卫到天龙寺阵地担任指挥。

由于队伍必须经过京都市内,福原道:“为了避免造成混乱,入夜以后再向天龙寺转移如何?”

“长州人岂能像夜贼一般在街上行走?老夫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穿戴好铠甲,堂堂正正地穿过街市。”来岛又兵卫道。他戴上立式乌帽子,穿起金光灿灿的铠甲,外披一件无袖外罩,跨上菊花青肥膘马,开始点兵。他率领的队伍有配备了火枪的游击军和配备了长矛、长剑的力士队。

又兵卫手持黄金令旗,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率队出了伏见城,走上竹田大道,沿着桂川东岸行进。

途中,他不时让军队在城中的各个路口停下来,呐喊一阵,然后才继续前进。京城百姓见此情形,都认为要打仗了,甚至有人推着装满了家具什物的车开始逃命。

又兵卫进驻天龙寺后,便将住持的居室做了司令部,又借用小寺的六间房布阵宿营,还征用了岚峡对面風山上的三座客栈和法轮寺以布阵。

又兵卫移兵的消息传到京城时被夸大了许多,会津守护松平容保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穿戴好甲胄,火速前往皇宫。出发时,他还吃了干栗和海带,相当于举行了出征仪式。

京都市内,挤满了全副武装的会津、桑名等地的佐幕士兵。

在京都有这样一号人物——日后与龙马成为挚交的萨摩藩士西乡隆盛。西乡不为岛津久光赏识,屡屡惹久光发怒,曾两次被流放孤岛。长州骚动之时,他刚刚从第二次的流放地萨摩藩辖下的冲永良部岛回到京都,辅佐驻京都重臣小松带刀,在复杂的局势中指挥萨摩藩士。

说到西乡,必提到英国青年萨道义。他曾在幕末作为英国公使馆员驻京都,一度施展了三头六臂的外交本领。

他以英国外交部译员的身份来日本学习,于文久二年来到横滨。不多久,他便学会了日语日常会话和读写。他是一位好奇心旺盛、性格开朗的年轻人,在作为翻译与幕府高官和各藩藩士交往的过程中,逐渐对风云激荡的日本产生了极大兴趣。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放弃英国公使馆员的立场,一心要成为日本的友人。

萨道义虚岁二十二岁,去年年底因公务与英国公使在兵库港的船上住了几日。在兵库港里,船上的萨道义应该能够看见生田林,而龙马的海军学堂正在那里。

海港内有七艘日本轮船。其中一艘挂有萨摩船旗的轮船停靠在港内,恰巧那个萨摩船长认识萨道义,便前来拜访。临走时,萨摩人说:“请一定来我们船上看看,我们会设宴款待。”

几天后,萨道义来到萨摩船上,藩士们请他喝酒,吃了鸡蛋。

席上萨道义起身去上茅厕,偶然间路过一间房门敞开的屋子,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胡乱躺在床上,一只手腕上有一条刀疤。领他去茅厕的萨摩人附耳私语道:“这是岛津左仲。”说完便催促他返回宴席。

萨道义见到的正是西乡,此时他正在从冲永良部岛被召回京的途中。他此次返回是为了处理复杂的形势,肩负着一藩厚望。不知为何,萨摩藩给西乡起了个假名。

数月后,萨道义拜访兵库的萨摩藩会所,又一次遇见了从京都赶来的西乡。这一时期,萨道义已经开始用“萨摩藩首屈一指的领袖人物”来称西乡了。凡此种种,可知西乡并非一夜成名。

如今西乡一直在京都锦小路的萨摩藩府观察着长州军的动静、宫廷的形势以及幕府和各藩的动向。他发动藩士们尽可能多地搜集情报,还亲自出马,拜会所有应该见面的要人,并以此作为判断的依据。终于,西乡作出决定:“长州军,应讨伐。”

西乡将这一判断通过蒸汽轮船火速报给了藩国。在萨摩藩久光的亲信中,大久保一藏(利通)是西乡的同志,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收到西乡的消息后,他十分机敏地将其制定为藩的外交方针,以便需要时可以发兵前往京都。

西乡在信中写道:“长州之事,本欲尽量釆取忍耐之方针,然而彼欲以淫威推翻朝廷。事既至此,已断难沉默。殿上公卿亦有过半数似同情长州。如若再加忍耐,我藩必将为长州所灭。唯有奉朝命一战。”

此际西乡看问题的核心,是萨摩藩的利害,而不是天下国家。这是他同胜与龙马的不同之处。胜和龙马身上,有先觉者的一面,已经认识到了“日本”的存在。与之相比,西乡更注重眼前。衡量萨摩藩的利害得失,原本就是西乡的职责。

西乡在信中,列举了大量支持这一观点的材料,每一项材料都附上了细致入微的解释,最后是快刀斩乱麻似的评论与判断。从此可以看出,西乡当属一流的时政评论家。

这之后,信上写了十分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在打败长州之后的展望。“大战是迟早之事。虽然我们将在战争中援助幕府,挫败长州,然而打败长州以后,局势将会如何变化?恐怕幕府会再次挽回昔日颓势,如此一来就不好办了。为了避免出现此类情况,萨摩藩必须将这样一个方针贯彻到底:击退长州皆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威严。此后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这个方针。”

总之,西乡旨在建立起以萨摩为中心的勤王阵营,即便暂时与幕府联手,也绝不会永远站在幕府一边。

长州人是唯心的,萨摩人则是现实的。萨摩这种堪比英国般现实的外交风格,在信中可谓跃然纸上。萨摩人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可是,他们在外交方面的卓绝才华,却又远远超出了一般日本人。这项战国以来岛津家的家传绝技,在幕末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是萨摩人的这种特性,在爱讲主义、常脱离实际的长州人看来,恐怕要与奸侯狡黯无二了。

这场战乱是决定长州与萨摩谁将成为朝廷之敌的关键。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孝明天皇已经严重“变节”,不管他的真实想法如何。去年八月十八长州藩在京都失势之前,他发出的言论都是“赶走洋夷”之类振奋人心的话。这些都是诏书中体现的对外态度,而说到对内的态度,则是幕府“被朕委以军权,虽声称打击外国却丝毫没有行动。朕对此极为不悦”。言辞之中分明已经酝酿了否定幕府的杀气。当然,这些诏书全是长州藩和长州派公卿的策动,只不过是借天皇之口说出来而已。可是,自从去年八月政变发生以来,萨摩作为宫廷幕后势力异军突起,颁发的诏书也都换成了萨摩的风格。

萨摩主张渐进,实际而稳健。在如何对待幕府的问题上,他们虽然在内心蔑视幕府,表面上却提倡“公武一体论”。这对于幕府来说是救命稻草,而对于主张倒幕勤王的长州来说却是明目张胆的敌对行为。

萨摩救了幕府。这样的萨摩偏偏赢得了孝明天皇的欢心,真是讽刺。一直忠于朝廷、天皇,甚至为了这种忠心不惜献出生命的长州人,却遭到了天皇的厌弃。

对于武家和公家的关系,自从源赖朝之后,便被看做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公武双方的心理也正是如此。天皇厌倦了长州男子那种为“爱情”拼上性命的似海深情,终于开始恨起他们来。天皇对通情达理的萨摩绅士产生了好感。由于爱恋至深而陷入狂乱的长州人,在京都郊外布下战阵,不停地向朝廷施压,意图“重修旧好”。“去年八月十八之前的诏书难道都是谎言?不!请皇上让局势回到当时吧。”

这个修好的运动让萨摩大吃一惊。一旦长州成功,作为八月十八以后诏书的幕后制定者,萨摩就会没落,就会成为朝廷的敌人。西乡的活跃便是基于这些。西乡等萨摩外交官员疏通打点朝廷各方,得到了天皇亲笔书写的至关重要的话,即“去年八月十八之事,并非关白等人伪诏,而是朕的意思”,还有“长州人入京之事,不妥。此事诸位亦可澄清疑惑矣”。

西乡凭此取得了“正义”,开始游说反长州诸藩。

西乡于是每天到亲萨朝臣中川宫与前关白近卫处去拜会,他拿着圣旨,希望他们颁下“长州征讨令”。与此同时,与萨摩同在一条船上的会津藩也正拼命在宫廷活动。

对京都形成包围之势的长州军自然也没有傻子般看着他们活动。长州人靠的不是言论,而是恫吓。他们借亲长派公卿之口,大散流言,说是要派刺客刺杀中川宫和前关白近卫。中川宫和近卫果然害怕了。他们虽然赞同西乡的论说,却迟迟不肯发出“长州征讨令”。

西乡终于无法忍耐,在清辉楼召集了对长州抱有反感的十一藩重臣、京都留守,想要制造舆论。他大声道:“如果诸藩反对讨伐长州,哪怕只有萨摩一藩也要为国尽忠。征讨令迟迟不得颁发,吉之助遗憾至极,如饮血泪。”

这一激烈的演说当时被唤作“西乡泣血”,在诸藩盛传。

但结果只有土佐藩和伊予宇和岛藩赞同萨摩藩。元治元年七月十七,三藩联合起来,达成“如不趁此机会除掉长州,后顾之忧,遗留百年”的共识,上奏天皇。三藩联奏成为朝廷和幕府下定决心征伐长州的药引子。

另一方面,包围京都的长州军认为请愿终究没有成功,估计在十九日发出长州征讨令已是必然。因此,就在十七日西乡召集各藩之时,总将福原越后将各个阵地的指挥官召集到男山八幡宫的神社。集合在一起的主要的指挥官有:伏见阵地的福原越后、竹内庄兵卫、佐久间佐兵卫;嵯蛾天龙寺阵地的来岛又兵卫、儿玉小民部、中村九郎、太田市之进,山崎天王山阵地的久坂玄瑞、真木和泉、寺岛忠三郎、宍户左马介、佐佐木男也等,共计二十余人。

“诸位,当下怎么办?”担任会议主持的福原越后问道。

“还是暂且撤兵大坂吧。”

慎重的人居多。如果在圣旨下发后还打仗,就会成为朝廷的敌人,遗臭万年,这是慎重者的根据。

室外初夏的茂盛嫩叶,几乎将坐席染绿。在场的人沉默下来后,阵雨般的蝉声顿时充斥耳内。

主张要慎重的,多是年轻人,就连一向火爆的久坂玄瑞都不想擅动。只有来岛又兵卫一人怒吼:

“发下征讨令又如何?本来就应该事先想到会颁下这种东西。诸位现在害怕与朝廷为敌了?这是你们学问做多了。自古以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失败者才会成为朝廷的敌人。如果这么害怕成为朝廷的敌人,那就趁着征讨令还未下达,先发制人,攻陷京都。诸位意下如何?”

“不可!”久坂玄瑞马上反对,“面对朝廷,先发制人,师出无名。事到如今,幕府与萨摩、会津已经做好战备。我方需要预备兵力。幸好世子已经率领两千人马,近日将从海路到达大坂。不管是战是和,最好等到世子到来之后再作打算。因此,现在还是暂且整顿兵马,撤回大坂吧。”

“闭嘴!玄瑞!”来岛老人吼道,“先发制人!如果不首先发动进攻!怎能赢得这场战争?幕府和诸藩在京都至少有五万兵马。”又兵卫啪地打死了脸上的蚊子,接着说道:“我们只有两千人马。敌人今明两天就会兵分三路冲杀过来。如果还要慢腾腾地等,那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久坂说的预备军是个什么情形?不也只有两三千人吗?正所谓杯水车薪。与其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东西上,还不如迅速发起突袭。诸位怎样?诸位不愿一战吗?如果不想战斗先说话,我又兵卫会独自战斗。我要发动进攻,发动突袭,将会津阵营一举攻陷,砍下松平容保的首级,在加茂河岸示众。你们……”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晔哗地流了下来。“你们就登上东山,远远地看我又兵卫杀敌吧!听明白了吗,久坂?”

“可是老爷子……”

“没有可是!久坂,你出生在医士之家,医士怎会懂得作战之事?害怕打仗的家伙趁早给我从这里滚开!”扔下这句话,来岛又兵卫索性退出会议,返回了天龙寺。

又兵卫走后,仍旧是甲论乙驳众说不一,福原越后便向长州藩论事实上的指导者真木和泉征求意见。

“没办法。只有同意来岛氏之说。”真木语气沉痛地回答道。

真木认为攻入京都这个形式与足利尊氏相似,但只要内心是楠木正成便可以了。就这样,他为主战论安上了一个正当的名分,长州人终于要开始战斗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名分,这便是长州藩的行事作风。

事件最终成了天皇争夺战。

天皇只不过是颁发诏书的人。把他抢到手,拥立他,然后将敌人宣布为“朝廷之敌”,发动天下兵马讨伐之,再按照自己的喜好建立体制。明治维新的战略本质也在于此。由于德川幕府在争夺天皇的战争中失败,将天皇拱手让给了萨摩、长州、土佐三藩,因此变成了朝廷的敌人,遭到天下兵马的围攻,最终走向灭亡。

西乡对这一本质了然于心。他虽然是一个格调很高的理想主义者,但同时也懂得现实的利害:与其进行琐碎的议论,还不如先掌握主动。他实际掌握这种战略,并不是在此后的倒幕运动时期,而是现在的长州暴动时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次的暴动对于革命志士西乡来说,是一次很好的预演。

讽刺的是,长州军内部最先敏锐地觉察出这个道理的,既不是革命志士,也不是谋略之士,竟然是一介武夫来岛又兵卫。正因为如此,对于久坂玄瑞、寺岛忠三郎、入江九一等的迟疑不决,他才会恼恨交加。最终,长州军在来岛又兵卫的强硬要求下,“一致”决定攻入京都。战争的名分当然是“清君侧”。

所谓君侧之奸,首先是会津,其次是萨摩。说得露骨一点,就是从这两藩手中用武力将天皇夺过来。从这一点来看,在这场暴动的敌我双方中,洞悉暴动本质的是长州的来岛又兵卫和萨摩的西乡隆盛。

长州人马屋原二郎评来岛道:“来岛虽豪胆果敢,与人相交时却令人如沐春风,且深谋远虑,老吏之风。绝非世间所说那种有勇无谋的武夫。”来岛又兵卫的行动,好比用匕首挖心脏,直指敌人要害。

长州军商议的结果,是伏见、山崎、嵯峨三队人马约好于十八日半夜开始奇袭,同时逼近宫门。幕府失算了,他们以为长州军会在十九日开始行动,便以那一天为期布置战备。幕府方面有五万人马,自从室町末期的应仁之乱以来,帝都内外便从来没有集合过如此多的兵力。

另外,幕府还错上加错。制定此次作战计划的,是日后成为第十五代将军的皇宫御守卫总督一桥庆喜。无论见地、胆量,还是谋略,庆喜都被称为“家康以来的才俊”。他根据各种情报,断定长州军的主力为伏见的福原越后一队。这也难怪,伏见的主将福原越后乃是长州首席家老,而且他率领的部队由家臣中的上士组成,人称“选锋队”,达五百人。只要击败了福原就大功告成了。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德川三百年的太平之世,早已让江户的旗本和各藩上士懒散愚笨,斗志全无。正如龙马的评语:“代代饱食厚禄,庸人辈出。”这些胆小软弱、没有耐性的旗本,被平民出身的奇兵队嘲笑为“老打败仗的选锋队”。

庆喜将重点放到长州军兵力最弱的伏见,将其定为主战场,布下了幕府最强大的军队,即把会津、桑名两藩作为主力,布置在了九条河岸。监军由莳田相模守担任,其下安排新选组、见回组,在鸭川劝进桥西布下战阵。

家康以来一直担任德川军先锋的彦根藩在桃山,最前线是大垣藩。之所以把大垣放在最前线,是因为虽然户田氏的俸禄只有十万石,但是大垣已迅速引进了西洋手枪,釆取西式训练,而且藩内有兵制改革者、家老小原铁心,此人乃是闻名天下的名将。

伏见的长州军则于十八日半夜子时从伏见长州藩府出发,开始行动,最前面的是由二十人组成的步枪组。紧跟着便是三十人的长枪组,这五十人组成先锋,由长年从事志士活动的太田市之进担任指挥。这五十人并不是“选锋队”

那些弱卒,是福原特意拜托来岛挑选的精兵。

然后是中军。中军由二十人的步枪组和紧随其后的大刀队组成。在队伍的中央,主帅福原越后头戴折式乌帽子,身裹钱袋,外披阵羽织,坐于马上。随后便是参谋。参谋身后是两门大炮,一路嘎吱作响,好不威猛。大炮后面是大刀队,殿后是二十人的长枪组。

军队沿着伏见大道北上。

旗帜由书法名家福原亲自书写,上书“尊王攘夷”、“高良大明神”、“香取明神”等大字,在夜风中翻飞。

中军到达伏见大道树林,与幕府的先锋大垣藩兵遭遇。大垣藩设下了关卡。

“来者何人?”听到有人盘问,长州军先锋太田市之进也不下马,将马鞭横在肩上,只说了句“长州军借过”,便从容不迫地径自走了过去,他身后跟着长蛇般的队伍。

他想的是幕府不足为惧。可是,布置在树林里的大垣藩阵营里,有藩将小原铁心。此人体形矮小,容貌怪异,只一身便服,不穿戴铠甲,此时坦胸露怀,正在享受凉风。便有急报传来,他也只是漫应一声,仍旧坐在折発上一动不动。他心中早已有了一计:先要放长州军过去,使其麻痹大意。

阵地的对面是筋违桥。就在长州军全部走过那座桥时,小原铁心从折堯上站起身,从一侧的篝火中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嗨!”柴火高高地拋向空中。

这是早已说好的暗号。一直埋伏在树林中的大垣步枪队全速冲上道路,在桥旁散开,对准了长州军的后背猛烈射击。

布置于桥对面堤坝的步枪队和长枪队,一听枪响,也向长州军的侧面发起进攻。

长州军立刻陷入了混乱。有人忙着往大炮里装炮弹,有人胡乱射击,有人手握长枪冲入敌阵,有人逃跑,指挥已经完全瘫痪。

实力最强的先锋队已经走出三百多米,等到匆忙赶回,中军已经开始溃败。中军便是人尽皆知的不中用的选锋队。

太田市之进骑着马一次次冲进自己的队伍,拔出长刀大喊:“不许逃!逃跑者斩立决!”然而阵脚已乱,再无法挽救。

未几,马上的福原越后被枪弹打穿了下巴。

最后,福原被迫下令全面撤退。可是太田仍旧反对,在乱军之中集合了少数人马,想要发起进攻,不料被杀过来的新选组、彦根、会津等兵马所阻,最终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这场战斗的枪炮声遥遥传到了皇宫。一桥庆喜急忙进宫。他今日装束威严,紫色甲胄上披一件白罗纱,外罩黑色葵纹阵羽织,腰间佩戴一把黄金长刀,刀鞘上套着熊皮套,头戴立式乌帽子,帽子外面扎一条紫光斜纹缠头巾,下穿短袴,下摆挽起,来到天皇近前。

公卿们都已经六神无主。天皇颁下了诏书:“速速诛伐之。”与长州的战斗,从这一刻起真正吹响了号角。

但幕府错判了敌情。就在他们把主力部队派往伏见时,天龙寺的长州军已经在月光下大摇大摆地进入京都。而且幕府军丝毫没有察觉,直到长州人来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一支长州军的主将乃是国司信浓,实际的总指挥自是来岛又兵卫,而主力为藩内与奇兵队齐名的强大的游击军,内含众多抱着必死之心的浪人志士。

国司信浓年仅二十五岁,头戴折式乌帽子,身着大和锦衬祅,外面是先祖传下来的葱绿色缀绳的铠甲,外罩一件背上画着腾龙踩云图案的无袖白罗阵羽织,一摇一晃地骑马前行。

在队伍的前列,扬着书有“尊王攘夷”、“讨萨贼会奸”字样的幡和旗帜,沐浴在月光下。

中途,在帷子辻,队伍分成了两支。一支由国司指挥,经乌丸大道前往皇宫中立壳御门。另一支由来岛又兵卫率领,兵四百,经长者町大道前往皇宫。按照计划,这一支在到达皇宫附近的护王神社以后将会再分成两队:一队由儿玉小民部率领,前往皇宫下立卖御门;另一队在来岛的指挥下前往蛤御门。

国司那一支人马走到中立壳大道时,从队伍后方传来了武士疾奔而来的脚步声,轰轰作响。

“去看看是敌是友。”国司命令。

几个斥候跑了去,很快回来汇报说:“是一桥的部队,说前来保卫皇宫。”

“保卫皇宫?”年轻的国司兴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地说,“在前往皇宫的途中袭击他们不是大义之道。退让一旁,让他们过去。”

既然是打仗,一旦与敌遇哪有不打的道理?可是迂腐的国司却还有如此高情逸致,白白错失了战机。

在深夜的街道上,两个系着白色头巾、身穿甲胄的武士手持白刃长枪疾驰而来。向前刚走一百多米远,又有相同打扮的两个人从身边跑过。庆喜目送他们远去,心中暗想:“这应该是会津藩的斥候,好矫捷的身手。”顿时觉得十分安心。谁知那其实是长州兵,真是糊涂时势糊涂人!

国司首先抵达了皇宫,但中立売御门已经有筑前黑田藩和一桥手下兵士把守。看到长州军涌来,他们立刻开始零零散散地开枪射击。

国司信浓用力挥舞着黄金令旗,道:“确认敌人已经开枪。虽说是皇宫御门,也已无须顾忌。射击!”激烈的枪战开始了。国司向身边的大刀队吼道:“给我冲!杀得他们一个不剩!”此令一下,大刀队一齐大喊,冲了上去,队伍里多是曾经出没于京洛的勤王志士。

双方厮杀到了一起。

一桥兵首先抵挡不住,开始向一条大道方向撤退。筑前兵则基本没有与长州军交战,而是四散到了暗处。

“把门打开!”

士兵们聚在一起翻越城墙,在里面抽下门闩,长州军如潮水般涌入。然后分成两路,长驱直进,从中立壳御门南面的乌丸府后门闯入,打开日野府的正门,来到唐门前。

唐门由幕府方面实力最强的会津藩兵把守。门内众多枪筒和白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篝火在燃烧,灯笼簇拥在一起。

看到灯笼上的家徽,长州兵无不怒发冲冠,会津藩正是长州最大的仇敌。长州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尤其长州这次大举进京的导火索,就是会津藩属下的新选组制造的池田屋惨变。长州人要复仇!

长州与会津之间的冲突最初是池田屋事件,然后便是蛤御门之变,而第三次是长州军成为官兵,攻陷会津若松城的时候。在攻打若松城时,尽管藩主松平容保正在遭受禁闭的处罚,长州还是坚决主张将其歼灭。最后终于发动进攻,攻陷了城池,随即发生了白虎队的悲剧。长州人对会津人可谓仇深似海。会津人对长州人也是恨之入骨,在若松城之战时,成为俘虏的长州斥侯被他们从头上砸进五寸铁钉折磨致死。仇恨日积月累,会把人变为野兽。

维新时,会津军被长州强行扣上了“贼军”的帽子,明治、大正时都感到脸上无光。到了昭和三年,皇弟秩父宫雍仁亲王将容保的孙女松平势津子迎娶为王妃。当时,会津若松市举行了盛大的游行,老人们欣喜若狂,都说,“这下维新以来的恩仇可以化解了”。仅仅因为这点事情就欣喜若狂,可见会津人的感情扭曲到了何种程度。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幕末。

“是会津!”国司信浓大怒,下令发起进攻。两军在唐门前发生了激烈冲突。

时下拥有天下最强藩兵的首先数萨摩和会津,次为土佐、长州,号称四大强藩。

长州一方略占优势。他们凭借马关的经验已经适应了战斗。他们机智地利用附近的地形,尤其是将日野府的院墙当作掩护,藏身此处展开射击,同时大刀队和长枪队抓住会津兵畏缩之隙不断发动攻击。

会津兵接连倒下,血溅黄沙。刚刚躲过飞弹,又被大刀队斩杀,除了放弃守备撤退外,他们别无出路。

危急之时,正在巡视的幕府军统帅一桥庆喜率领着四百人马赶了过来。庆喜酷爱司兵马,既然人说是家康再世,就绝非平庸之辈。他见会津兵已显露败势,不由得怒斥:“怎么回事?此门离禁宫不远了!”他用力挥舞令旗,令手下兵马往前冲。然而虽然大将意气风发,他手下的家臣们却是出了名的文弱,无不畏缩不敢向前。

对面的国司信浓则将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策马来到本军手枪队前,急令道:“骑马那个便是一把他给我打下来!”

混战中,长州军也已乱作一团。只有两三个士兵听见国司的话,连忙装上弹药,准备向庆喜射击。此时,由于庆喜的到来而大受鼓舞的会津长枪队不顾一切地冲杀过来,庆喜手下遂顺势也加入其中,双方顿时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长州兵开枪了,但无法瞒准,只一发子弹擦过庆喜的大腿,打伤了他胯下的坐骑。庆喜十分巧妙地扯住缰绳,没让马儿受惊跃起,而是更加勇猛地继续指挥。

就耷此时,从蛤御门方向传来了呐喊声、剑戟之声和炮声。国司队伍和又兵卫所率二百兵马,一齐涌进了蛤御门。紧接着,下立売御门也传来隆隆炮声和枪击之声,这是儿玉小民部指挥的二百兵马突破了御门。

又兵卫抢起大锤将蛤御门砸了个粉碎,然后一马当先舞着长枪闯进门去。

门内,会津兵已经布好战阵,藩将是林权助。

枪炮齐鸣,硝烟中,又兵卫如恶鬼般与对手拼杀起来。

在蛤御门之变中立下最大战功的萨摩藩,原本的部署并不是这里。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一部分人留守御门,主力则向西行军,遏制住嵯蛾天龙寺的长州军。他们出发时间定在拂晓。

萨摩藩府面对着锦小路。半夜时分,藩兵们在此寒合,决定了各队的部署。去往嵯蛾的人有:大将岛津备后,其参谋团有家老小松带刀、近侍西乡隆盛、兵役奉行伊地知正治等,先锋分为三队。

西乡并没有特意装备自己,只是穿了一身出门的行装。“伊地知,出发吧!”说着,魁梧的他站起身来。此时东方未白。任凭西乡多么聪敏,他也不会料到嵯蛾天龙寺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寺,而长州兵正朝着皇宫进军。

藩府的大门以及外边的街道挤满了萨摩兵,灯火通明。“好像庙会。”西乡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哄然大笑。

西乡回头看着伊地知,道:“伊地知,赶快出发,否则众人焦躁起来就不好办了。”说着,他向队伍前方走去。他没有骑马。萨摩人自战国以来便不怎么骑马,主要是徒步作战。除了大将,所有将领都是步行。

队伍终于开始走动,可是由于道路太窄,士兵们挤得杂乱无章,举步维艰。所以,西乡率领的先锋队走过了四条大道,来到乌丸大道时,队伍的尾巴却还没有走出藩府。

突然,从皇宫方向传来一阵炮声。“那是什么?”全军都停下了脚步。未几,北边枪炮之声越发猛烈了。长州人打进来了!大家顿时明白。

此时,守卫乾御门的萨摩藩士急来禀报:“长州攻向皇宫。”西乡等人立刻决定全力守护皇宫,命令三队先锋向北疾走。西乡随同第三队出发,第三队队长乃柴冈龙五郎(明治维新后出任兵部省,不久隐退)。

接近皇宫时,各个御门已经开始了混战。萨摩军中有几个人突然脱离队伍冲了上去。有人喊道:“擅自离队违反军令!”那几个人回过头笑道:“事到如今还管个屁军令!”几人中有中村半次郎(桐野利秋)、筱原冬一郎(国干)等。

长州军在各门奋力死战。攻蛤御门的来岛又兵卫及手下二百士兵最是勇猛,防御方不得不把主力放到此处。这一事件日后被称作“蛤御门之变”,便是这个缘故。又兵卫策马呐喊杀敌无数,全身染血,连乌帽子都溅湿了。

此时,攻陷了下立卖御门的儿玉小民部加入了战斗,一桥的兵士迅速败下阵来。只剩会津兵坚守战场,可是中弹而亡者众,藩将一濑传五郎、林权助挥动血枪拼死督战,士众也早已军心涣散。国司信浓的队伍赶来和来岛会合,会津方面再也无法抵御,一溃千里。负责防御的各藩兵士则四散逃窜,甚至自相残杀。

来岛等人趁势前进。“打进内廷去!”这是他们的目标。把天子抢到手,然后请他移驾长州,只有这样才不会成为“朝廷之敌”。

来岛、国司和儿玉已经狂乱了。“天皇的居室在哪里?”来岛直往里闯。

天皇始时在常御殿。蛤御门乱时,炮弹击中了常御殿房檐,屋子嘎吱作响。

公卿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束衣在殿内乱跑,个个面无人色,有人钻到了地板下。

所幸一桥庆喜机智敏捷,他拜过天皇,将公卿喝退,方控制了局面。大部分公卿已经吓破了胆,大叫着“饶恕长州”。“我们已经打败了他们。对于乱闯禁宫的贼子岂有饶恕之理!”庆喜怒吼道。他担心朝廷由于过度恐惧,突然颁下宽恕长州的诏书。一旦如此,幕府万事休矣。所以,他让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和桑名藩主松平定敬二人坐在常御殿廊下,监视众人。

“我出去指挥战斗。你二人不得擅自离开!”他下达了强硬的指令,才再次返回战场。

如今由于来岛又兵卫奋勇猛进,长州军几乎已经占领了給御门。如果萨摩主力没有随后赶来,长州胜局已定。

桐野、筱原等萨摩年轻人气喘如牛,飞一般跑了来争功。只有萨摩人如此好斗。萨摩位于日本西南端,一向锁关自闭,所以基本保留了战国时的武士之风。萨摩的岛津氏曾在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执掌政权期间举兵相抗,但最终保住了领地,得到了幕府承认,终其原因,是强大的军事力量发挥了作用。

秀吉发兵攻打朝鲜时,大明军队和朝鲜军队像害怕瘟神一样惧怕萨摩兵。

肥前平户的松浦静山侯在著作《甲子夜话》中写道,萨摩有一种叫做“野郎”的集会。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酒席的中央,从顶棚垂下一根绳子,将枪挂好,枪口冲向各人胸口。酒宴进入高潮时,点燃枪的引信,转动它。谁也不知道会击中哪一个。虽然如此,大家仍旧泰然饮酒,惊慌失措的人将会遭到鄙视。这个集会就是测试胆量的聚会。

萨摩藩还有一种独特的剑法,全藩都在修炼。世人将其称作“示现流”,在萨摩藩叫“故乡流”。这种剑法只有普通剑术中的八双这一种姿势。但动作并非八双那般柔软,而是用力举起手臂,以剑尖高指天空,叉开两腿,冲对手大喊:“呀——”他藩将这种古怪的声音称作“猿叫”。

攻击的部位不是脸、臂、躯干等,而是从两肩斜砍下去。他们会向着对手猛冲过去,左右交互攻击。

这种剑法没有防御之术。交锋的时候异常猛烈,被萨摩示现流剑客砍死的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空湛蓝,黑夜变成了黎明。元治元年七月十九早晨的阳光,将蛤御门周边的砂石烤得灼热。

已将会津、一桥兵杀得四散奔逃的来岛又兵卫,此时向乾御门方向望去,顿时怒不可遏。“萨贼!”他收紧缰绳,掉转马头,召集分散四处的步枪队。

从乾御门一拥而入的萨摩兵,正大骂逃窜的一桥兵。筱原冬一郎等人率队抓住一个想要逃跑的一桥兵,狠狠揍了他两三拳,喊道:“萨摩前来支援。都给我振作起来!”

萨摩人的到来阻止了一桥兵的逃散。会津兵也面露喜色,立刻展开反攻。

这样一来,长州兵四面受敌。

然而来岛并不畏惧,他如顽童般精神抖擞,高喊着:“杀了萨贼!把他们斩尽杀绝!”挥舞令旗,指挥步枪队。

萨摩兵有四门大炮。黑木七左卫门等人将这四门大炮从乾御门推了过来。他们将沙装入炮筒,说道:“我们来发射,你们冲杀。”他们瞅准了时机,点火发射。漫天的沙子飞向长州人,天地间顿时一片混沌。

沙土迷了眼,长州兵神勇顿失。

萨摩人呐喊着在漫天的沙尘中冲向长州兵。

桐野、筱原、柴山、奈良原喜左卫门,曾在龙马的神户学堂学习的伊东佑亨也加入了这场战斗。

西乡指挥全军,身边是助手税所长藏。此人与西乡、大久保并称“萨摩三杰”,维新以后改称笃,成为子爵。

“西乡大人,请上马。”为方便指挥,长藏将西乡托上了马背。

来岛又兵卫在远处则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定是萨摩的大将。”他集合了五六个持枪的士兵,让他们瞄准西乡射击。几颗子弹打中了西乡的马,其中一颗击中了西乡的脚,他从马上滑落,狠狠地摔到地上。但他笑着站了起来,只字不提是否受伤,只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把一个正在自己前面射击的年轻人叫了过来。这个少年双眼炯炯有神,看起来很机灵,叫川路正之进,他与桐野都深得西乡喜爱。“那人看起来是个大将,你可知道他是谁?”

“您说的是来岛又兵卫吧。”川路一边装子弹一边说。

“原来他就是来岛又兵卫,想必很善于打仗。有这人在,想打败长州恐怕不那么容易啊。”西乡自言自语道。

川路暗自点头,只要杀了敌将来岛又兵卫,长州定会溃败。击毙他——川路领会了西乡的意思。装好子弹,川路敏捷地奔到门的阴影里,蹲下,持枪,屏住呼吸。来岛正与众多士卒厮杀,总是不易瞄准。川路耐心地等待着适当的时机。

又兵卫杀得正酣。他身后,旗幡迎风招展。长州士兵多已筋疲力尽,而敌人的数量增加了好几倍。

又兵卫俯身刺了一个萨摩兵一枪,正要调转马头,川路正之进瞄准了他。七月的晴空下,又兵卫的身影仿佛成了一个特写,缓缓地移动着。

川路扣动了扳机,子弹呼啸而出。子弹穿透了来岛又兵卫的胸膛。纵令又兵卫再神勇,血肉之躯也挡不住钢铁。他立刻从马背上一头倒栽下来。他想用长枪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却浑身无力。

“我命休矣。”他大声喊道,命令闻讯跑过来的外甥喜多村武七:“武七,为我介错!”说完,将长枪的矛头对准喉咙猛刺下去,立刻气绝身亡。武七取下又兵卫的首级,力士队扛着他的躯干,一边抵抗一边撤退。

长州兵开始溃败。而长州人对于西乡的诅咒,正是从此刻绵延不绝……

在又兵卫败退后赶来的是益田右卫门介所率山崎阵营一队。

战时变化万端,如果嵯蛾、伏见、山崎三支部队能够同时到达展开突袭,结果必然改写。但事实是,他们分别抵达战场,于是陷入被各个击破的窘境。

益田一队里,土佐脱藩浪人最多。首先是中冈慎太郎。他与真木和泉同属指挥部,与长州的久坂玄瑞一起参加了战斗。

浪人组称为忠勇队。队里的土佐人有:那须俊平,时年五十八岁;上冈胆治,四十二岁;尾崎幸之进,二十五岁;柳井建次,二十三岁;中平龙之助,二十三岁;伊藤甲之助,二十一岁……

这支从山崎赶来的长州军马,钻进了堺町御门旁边的鹰司府,以此为掩护,攻击四面的幕府军。由于敌人势众,长州人只好采取固守战法。

“简直就像缩头乌龟!”忠勇队对长州人如此做法大为愤慨。“让我们冲出去,痛痛快快地死!”他们大喊起来。事实上,如果继续固守,大家都会死于敌人骤雨般砸进府内的炮弹。

土州人尾崎幸之进大声吼道:“有没有人和我一起赴死?”话音未落,他身旁的浪人无不呼应,立时达二十余人。众人打开大门,一齐冲杀出来。

“我来打头阵!”尾崎喊着,挥动长枪第一个往前冲,那须俊平紧随其后。

右边是鹰司府,左边是九条府,对面是退位天皇所居的仙洞皇宫。众人同从仙洞皇宫方向冲过来的越前、会津兵遭遇,立时刀剑相撞,火花四溅。尽管拼死搏斗,可是由于敌人人多势众,这二十几个浪人寡不敌众,最终一个也没能脱生。

尾崎和那须老人互为掩护,并肩作战。可是尾崎的枪太长了,在近身搏斗中无法任意发挥。尾崎将长枪靠在土墙上,拔出刀来把长枪砍断,笑着对那须老人道:“老爷子,这就变成短枪了。”这成了尾崎幸之进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手执断枪冲入敌阵,最终寡不敌众,全身上下被砍得无一处好肉,壮烈战死。

俊平老人在乱军之中使出了一手漂亮的枪法。虽说他只是乡下武馆的师父,但毕竟是吃这口饭的。他俯身刺倒了一个,紧接着迅速回枪,顺势用枪柄将背后的敌人扫翻,酣战了许久。后来一不小心被土墙边上的小沟绊倒,趴在了地上。

越前藩士堤市五郎见机捋枪刺了过来。市五郎也是使枪的名手。俊平已经疲倦不堪,没能招架住,被刺身亡。

死守鹰司府苦战的长州军,下场凄惨至极。

久坂玄瑞在枪弹乱飞的府内奔走,想要向府邸的主人鹰司政通请愿。政通乃前太正大臣,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也曾同情长州。

政通正急着要进宫。久坂在走廊低头跪拜,请求道:“我们此次前来并非要对禁宫施暴,而是为了请愿。大人、大人!如果您要进宫,请一定准许我一同前往!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年轻的久坂哭跪向前,死死抓住政通的衣服下摆。政通睁圆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久,他还是逃跑,拂袖而去。其实在他看来,长州人对于天子的“丑妇情深”,已经让他感到害怕。

“一旦将藩主大人变成了朝廷之敌,我们也再无颜面回乡了。”久坂说完这句话,便和松下村塾的同窗寺岛忠三郎一起借了府内一间女眷的屋子,互刺而死。

二人此前已说服同窗入江九一,让他逃出府邸将此战的结果汇报给藩国,但幕府军已经将府邸团团围住。入江紧了紧头盔的绳带,拿枪往外冲。就在他跳出门的一瞬间,埋伏于此的越前兵嗖地刺出一枪,正中他的眉心,两只眼球迸了出来,入江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不久便断了气。

一桥庆喜担心鹰司府的长州人拼死反抗,于是下令放火。会津、桑名、一桥兵,人人手拿火把向府里投掷。不一刻鹰司府便化为一片火海。

河原町三条东侧的长州藩府也被付之一炬。

从这两处烧起的大火在京都蔓延开来,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八百多条街道化为灰烬,另有更加骇人的数字:被烧毁的人家达两万七千五百一十三户,桥梁四十一座,寺庙神社二百五十三座,宫门迹三处,公卿宅十八处。

大火在大坂和神户都能看到。其时正在神户海军学堂的胜一见火起,奔到院子里,大喊:“龙马,起火了!”又奔回屋里,立刻让龙马收拾行李,二人立时从神户出发。

胜命令龙马开动停泊在兵库海边的练习船观光号,火速赶往大坂。“眼见为实。”这是他和龙马的行事作风。一定要亲眼看到现场的情况,再考虑对策。对于没见过的事情说三道四喋喋不休,不管听起来多么有道理,也只不过是空谈。

到了大坂,龙马在客栈等待消息。身为军舰奉行的胜则进城参加幕府要员的会议。城内已经吵翻了天,可谓众议鼎沸。可是,他们完全不知道京都方面的局势,所有的议论都是在想象和臆测,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连谁赢了都不知道。如果长州胜利了,现在京都应该已经建立起长州政府。

“真是一群蠢人。”胜愤怒不已,“这样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应当向京都派斥候。”

“此话倒也有理。”

众人终于意识到了,于是派出斥候前往京都。可是,士兵们都吓破了胆,刚一出大坂便折返回来,报告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胜一追问,便只会支支吾吾。

一怒之下,胜说道:“我去一探究竟。”他戴上韭山笠,冲出了大坂城。中途,胜来到龙马投宿的客栈,带上了他。“有你和我,便天下无敌了。”二人一路说笑着,出了樱宫,沿着淀川堤北上。

酷热难当。二人下巴上斗笠的带子已经被汗水浸湿,脚下的堤坝被烈日晒得灼热无比。

“龙马,你觉得哪一方败了?”

“不知道啊。”龙马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路边的草。芭茅茂密,让人感觉热得透不过气来。狭窄的河堤让芭茅镶上了两道绿边,向着北边的天空无尽地延伸。就在那片天空下,一场异变正在发生。龙马抬头看着北方,天空中飘着薄薄的黑烟。

“京都现在是一片火海啊。”

“你是不是希望长州能赢?”胜看着自己这个倒幕论者门生。

“我没有这样想。”龙马的笑容很不自然,“如果这次长州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胜利,他们定会骄傲自大,任意妄为。长州人有此恶习。可是,我也不希望他们输。如果您非要问我谁输谁赢,我只能说现在热得要命。”

探知幕府和长州究竟孰胜孰败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二人在河堤上走了一段后,竟然偶然间得到了答案。从樱宫走出数百米,淀川上漂来一条船。

“龙马,看那里!”胜指着那艘船道。

龙马并不说话。船内有壮士三人。看三人的装扮,皆是浑身被汗水与鲜血浸透,穿着护胸,肩上扛着枪。

“是长州人。”龙马平静地说道。

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看到胜和龙马,竟将船向这一侧岸边靠过来。

龙马以为他们要开枪,猛地抓住胜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

胜坦然道:“用不着,龙马。”他伫立原地,静待其变。龙马拉低斗笠,交叉双臂,默默地俯视来人。

三人从船上跳了下来,在茂盛的芦苇丛中一起拔出刀,刀刃在阳光下十分刺眼。

情形突变,胜和龙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个长州人互相抓住对方的胸口对刺,顿时气绝。剩下一人站在原地,自己刺穿喉咙。

看到这副惨烈情景,胜知道,长州军败了。事情太出乎意料了,胜大为震惊,浑身汗毛直竖,须臾不能走路。

龙马大为震惊,跑下河堤,钻进芦苇丛,一个个摇晃。“有没有想说的?我帮你们传话回去。”可是两个已经断气,剩下的一个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只可惜他的口中全是鲜血,根本发不出声。

龙马低头,看他袖口的布条上绣着“吉田佐三郎义弘”,名字的右上方用墨写着“尊皇攘夷”四字。他拼命张嘴,可只有鲜血不断地溢出来。最后,他隐隐说出一句“好生遗憾”。鲜血猛涌,一瞬间他痛苦不堪,随即气绝身亡。

壮士的身体突然沉重起来,龙马轻轻地将他放到河滩的砂石上。这些人不是被杀的,他脑中忽然浮现出“牺牲”一词。但他们为什么而牺牲?

“我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龙马站起身来,心中朗声道:“如果你们在天有灵,请一定记住,我坂本龙马一定会让你们死得其所。”他回转身,脸上突然浮现出微笑。

胜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龙马,你要推翻幕府?”这位幕府的军舰奉行一反常态,脸上带着些许寂寞的笑意问道。作为幕臣,胜的心情想必复杂无比。

“为了国家,我不得不这样做。”龙马似很艰难。

“你想做就做吧。德川幕府已持续了近三百年。如果洋人不来,或许还会存在一百年。可是洋人来了,乱事四起,也是天意。”

胜所言之意,龙马心知肚明。德川家康以来,日本事实上的统治者一直是幕府将军。德川家康曾说:“天子诸艺,第一学问。”这就是告诫天皇只需专注于诗歌、管弦和学问。所以几百年来,天皇都是虚设。随着对外交涉的开始,这种二重政权逐渐成为最大的痼疾。比如与外国缔结条约,仍然需要京都天皇的御印。但多数时候,天皇都不同意条约内容,因此就连洋人也觉得麻烦。这样一来势必要有一个统一的政权。而这个政权是以天皇为中心,还是以将军为中心?

胜的内心已经有了干脆明确的态度。要看清时代的大潮,要建立强有力的统一政权,绝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日渐衰弱的幕府身上。幕府倒台、京都主政的世道终究要到来,虽然这对于幕府官员是很可悲的事情,但却是能够拯救日本的唯一方法。不过,胜也认为推翻幕府的势力有问题。如果幕府倒在长州人手里,又将诞生一个怎样的政府昵?

“如果是你来倒幕,我同意。”胜说道。如果幕府被西乡或坂本这样的人推翻,将是日本和幕府之幸。胜心中顿时洞若观火。二人开始沿河堤往回走。

“我不擅文事。”胜说道,“与谢芜村有一首《春风马堤曲》,是吟咏这条河堤之景的。”

龙马也知道这首诗。俳人芜村出生于附近的山村,村子里种着大片的芜菁。他周游各藩,二十年后才重返故园。

龙马与胜现在行走的这条淀川大堤,芜村当年也曾走过。中途,他遇到了一位从主家休假回家的同乡美貌少女,二人遂结伴同行。当天晚上,芜村一气呵成,写下了这首怀乡的长诗。

<small>省亲归故乡,奔出良花心绪好,直向长柄川。</small>

<small>翘首望,故园近,朦胧正黄昏。</small>

“龙马,”胜指了指河水,“有河灯呢。”

龙马抬头,果然看见河面上漂着慰藉亡灵的点点河灯。仔细一想,盂兰盆节早就过了。这是从上游村子里漂来的,还是从京都顺流而下,在浅滩流连辗转,却又因为向往大海,欲再度起程漂流而去呢?这些河灯就像是无数死在京都的长州人和浪人的英灵,在波间漂浮。

“他们在顽强地漂流。”

“顽强?”胜觉得龙马的说法有些奇怪,脸上的笑容愈加古怪,“是啊。很顽强。总有一天会流入大海。时代的潮流也终将汇入大海。”虽然身为幕臣,胜仍旧同情长州军凄惨的下场。

“但在流向大海的路上,还有幕府这座巨大的堰堤。”龙马重重说道。

胜并不在意这话。他的头脑十分理智。在他心中,德川幕府、长州、萨摩、土佐、会津,都只不过是庭院的一处风景。“堤坝巨大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修建这座大坝花了近三百年。”

“胜先生,如果龙马我成为了那个推翻大坝的人,您会怎样?”

“随你的意。”斗笠遮住了胜的脸,表情不得而知。“我是因为你这个人很有趣,才会着迷,才会支持你。你想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不胜感激。”之前,胜是龙马唯一的顾虑。此时,龙马的脚步不知不觉轻快了许多。

此后,二人看到天满三轩家幕府设的岗哨,正要过去,许是当值的士兵错将他们当成了长州人,突然开枪。一颗子弹穿透了胜的斗笠。这,似乎预示了一代著名幕臣的命运。

第三部 四、转变

转眼到了九月。胜海舟作为军舰奉行来到了大坂城内。坂本龙马一直多方奔走。九月初,他去客栈拜访来到大坂的幕臣大久保一翁,从大久保口中听到了一个非同小可的消息:“胜要被降罪。”

“为何?”

“因为你。”大久保说着,磕了磕烟管。这位幕府的高官十分喜爱龙马。

“因为我?”

“倒也不全是。是因为你们。神户学堂有学员参与池田屋之变,这次的禁门事变中也有许多人逃出学堂加入了长州军,参加了京都作战。因此幕阁中就有人弹劾胜身为幕臣却扶植讨幕之士,吵得不可开交。”

“世事难料。”龙马抹了一把脸,手心里全是汗。令他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给胜带来麻烦。

“坂本君,你出汗了。”

“这秋老虎可真厉害啊。”龙马拾起身旁大久保的扇子。

“那是我的扇子。”

“我知道。”龙马摇起扇子来,“胜先生的事情难道就没有转机了吗?”

“我职权有限,实在是无能为力,但我想应该不至于让他切腹。”

“切腹?”龙马啪地合上扇子,模仿切腹的动作,然后略歪着头陷入沉思。不一会儿,他忽然大笑起来,把大久保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大久保不禁感到不悦。

“切腹也不错。胜海舟的肚子里是黑的还是红的,切开看一看就知道了。我也很想知道。真想去切腹现场看一看啊。”

“喂喂,他可是你的老师。”

“他确实是我的老师。可是大久保先生……”龙马看了看眼前这位能员。大久保头脑聪明,有学问,通晓西洋情况,可是从他不出手救胜来看,也就是个寻常之人。龙马接着道:“胜海舟绝不仅仅是一名幕臣,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豪杰。如果幕府的腐朽官僚们下令让这样的人切腹自杀,就有好戏看了。”

“切腹只是打个比方。”大久保露出极不痛快的神色,“先不说这个了。幕吏正在追究你们的责任。现在他们在京都、大坂大肆逮捕长州残党和浪人,有消息说还会派出新选组要去灭了不逞浪人的巢穴神户海军学堂。”

“可怜的新选组!那我就等着。”

西乡隆盛一直在京都。不知他出于什么考虑,竟派出使者携书信前往大坂去找胜海舟,殷勤地询问何时方便会面。

“那就定在九月十一吧。”胜回答。

这是胜与西乡的第一次会谈,二人日后成了百年知己。

实际上二人曾于三年前,也就是文久元年六月秘密见过一面。其时胜到鹿儿岛,随员为新谷翁。胜上岛后才听说西乡被判流放之罪,身在大岛,于是立刻雇了一条船,和新谷一起前往大岛,登上大岛已是黄昏时分。

到了西乡住处,胜并不摆幕臣的架子,也不耍威风,而是像一介书生般落落大方地说:“敝人乃是江户的胜麟太郎。此番前来,只想问候。”

西乡十分恭敬地回答道:“我正在做一项好营生。”然后开始攀谈。

到了用晚饭时,二人攀谈密切起来。始终坐在旁边的新谷翁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两个人说话就像猜谜语。

当天晚上胜和新谷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西乡来到胜的房间,道:“胜先生,让我带您去看看我的营生。”

西乡带二人离开住处,来到海岸,只见海边有七个仓库。西乡将仓库一个个打开,里边全部是走私的武器弹药。这要是在幕府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一旦被发现,七十余万石俸禄的岛津家恐怕就此覆灭了。

萨摩原本就一直瞒着幕府暗中进行走私贸易。直到德川幕府中期为止,幕府曾几度派遣密探潜入萨摩打探,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去。他们都被杀了。

在回来的路上,海舟对新谷翁道:“西乡做的虽然是幕府禁止的生意,却是为了国家,绝无恶意,所以无妨。但是,如果你将这件事透露出去,恐有性命之忧。”

正因为如此,胜即便是在维新成功以后,也绝口不提与西乡在大岛相见之事。

而西乡如今代表的是萨摩,与胜会面,为的是请幕府火速征讨长州。他要劝幕府不要再犹豫,趁长州元气大伤,即刻斩草除根,否则等他们恢复了元气,必定会东山再起。

西乡消灭长州的坚定决绝,就连一向痛恨长州的幕府和朝廷都觉胆战心寒。然而,这样一个坚决主张消灭长州的人,却将在蛤御门之战中俘获的二十四名长州人收容在萨摩藩府,对他们奉若上宾,最后还暗中把他们送回了长州。而京都的其他长州伤兵都被幕府和各藩抓捕、杀害。从这一点来看,西乡对长州人的优待是破天荒的。

战国以来,萨摩人便有优待俘虏之俗,或许西乡的做法是源于这种习惯,但也可能是萨摩人擅长外交的缘故。众所周知,不善外交是日本人的弱点。自古以来,只有萨摩人例外,他们卓绝的外交能力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另一个人种。

西乡等人现在一手庇护长州俘虏,一手拔剑威胁幕府:“为何不灭长州?”萨摩釆取这种外交的最终目的在于,首先借助幕府的力量讨伐长州,然后通过优待俘虏为日后与长州携手推翻幕府设下铺垫,这仿佛国手对弈,步步都深谋远虑。

关原合战中,毛利氏和岛津氏都站在战败的西军一方。大战结束后,家康想要据此降罪灭了毛利家。实际上,毛利氏在关原合战中没有发过一枪一弹,毛利家臣吉川广家暗中还与东军相通,但毛利家的领地仍遭到了无情的没收。毛利氏向德川这位昔日的同僚百般道歉,总算将领地保留了四分之一,藩厅也由广岛搬到了日本海岸的萩城,以如此苛刻的条件才保住了毛利氏的存续。这般拙劣的效果,正是一味低头的外交方式招致的灾祸。

反观岛津。岛津人马逃回藩国后,即刻厉兵秣马,静待时机。同时派遣家臣前往京都,开展多方软硬兼施的外交,最终使德川氏妥协,最终不曾削减一寸土地。

萨摩、长州二藩在外交能力方面的显著差别,到了幕末表现更加明显。与萨摩人相比,长州人就像孩童。在萨摩人中,西乡的外交能力超凡卓绝。正是这个西乡,如今要来拜访胜。

西乡有着少见的魁梧身材。土佐人中冈慎太郎在写给故乡同志的信中说道:“其绝不逊于后免的要石。”后免是高知东的一个小城,此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力士,叫要石。中冈在信中说西乡和要石不相上下,看过信的土佐武士们恐怕要大吃一惊了。“此人有学识,有胆略,寡言,却最为深思熟虑。长于推断,偶出一言确能达人肺腑。且德高服人,屡经艰难,处事老练。其诚实,好似武市半平太,学识有之。实知行合一之人物也。西日本第一英雄是也。”

大汉西乡身穿带有家纹的和服,仪表堂堂,举手投足处处显示出萨摩重臣风度。胜的体格比一般人要小。二人仪容端正地落座后,体形的鲜明对照不禁让人感到很滑稽。

西乡开口便道:“恕直言,在下这次是为了斥责幕府的优柔寡断而来。”

西乡批评的是幕府虽然公开声明要征讨长州,却完全不付诸行动一事。他想通过这种言论来试探幕阁的真意何在。

西乡提出这种猛烈的诘问,就好比作战时拿枪射击,令敌人暴露藏身之处。

“阁下言之有理。”胜换了一个随意的坐姿。这个精通谋略的人立刻看穿了西乡的想法。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而是直接回应了西乡,将幕阁的情况明言告知:“幕阁听起来挺威风,可其中没有一个好东西。老中、若年寄虽身居要职,却不谙时世。这次的禁门之变,激进浪人都加入了长州军战死沙场,有幸生还的也都吓破了胆,以至于无法东山再起。幕阁见状大喜,以为从此就会天下太平了。他们就是这样一群无能之辈。”

西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会从幕府的军舰奉行口中听到如此猛烈直接的言辞。

“时下再也没有比幕府高官更加不好对付的了。”胜道,“他们互相包庇,十分老练。你明白吗?”

“明白。”西乡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群人中的头领,恐怕要算老中澉访因幡守。打个比方,我若是进言,他绝不会反对。可是如果你认为不反对就会执行,那就错了。他会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旦你的主张对他有丝毫不利,他便立刻打发你。”

西乡吃了一惊,幕府毕竟是日本的政府。西乡并不偏激,他本想尽量帮助幕府拯救国家。眼前这个男子身上率直的正义让他热血沸腾。“胜先生,如此奸诈之徒,为何不将其除掉?难道就毫无办法吗?”

“除掉一个小人容易。可是除掉他以后,又有谁能够代替他挺身而出,担负起国家的命运呢?纵观目前幕府的风气,恐怕已经无药可救了。”

“既然如此,就由列藩协助,如何?”

“无用。”啪!胜打死了脖颈上的蚊子。“如若某人去找幕阁,说萨摩提出了如此这般的意见。那些阁僚会认为此人必受了萨摩的蛊惑,定然寻隙将他罢免官职。不管各藩如何援助,都是白费力气。”

西乡再也遏制不住怒气。“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也遇到了和大清同样的情况,列强组成联合军队开着军舰逼近大坂湾,进而占领京都,那会怎样?”

“如果日本的命运掌握在现在的幕府手里,日本将会灭亡。”幕臣胜说道。“难道就没有良策?”

“有。”胜说道,当今天下,贤侯有四五,分别是萨摩的岛津久光、土佐的山内容堂、越前的松平春岳、伊予宇和岛的伊达宗城等。如果他们率藩兵进京会盟,在大坂湾常驻下足以威慑外国船只的兵力,开放横滨、长崎二港口,以诸藩同盟的名义进行所有的对外谈判,如此一来,外国反而会有所忌惮。

“诸藩同盟。”西乡轻声咕哝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是政变啊!

总之,胜的意见是:“否定幕府,将日本的外交权和军事权都交由强藩同盟来掌控。”这算不上是倒幕论,但是却主张将幕府弃置一旁。

简言之,与胜的这次会面,让西乡第一次确立了世界观和新国家论。胜了不起。西乡心想,他身为幕臣,却如此干脆地否定了幕府。

“所谓幕府,不过如暂时借来的衣服。脱下这身衣服,剩下的依然是好的日本。思考日本的兴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言之有理!”西乡大为赞同。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无人能知。后来他发动了西南战争,终其一生,他也没能把萨摩藩从脑海中祓除。只考虑日本,这对于西乡这种太过性情之人来说是不可能的。

幕臣胜却已经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西乡隆盛十分震惊,感叹不已。与胜会面后的第五日,即元治元年九月十六,他把这种震惊的心情通过书信告诉了藩国的盟友大久保一藏。“吾与胜氏初次会面,惊为奇人也。胜其人足智多谋,有英雄气,人品较佐久间象山更胜一筹,学问见识更在其上。吾深深折服。”

会谈过程中,西乡甚至顾不上喝茶。

告辞时,胜对西乡道:“我认识一个有趣的人。”

“哦?”

时下,不仅是西乡,所有胸怀大志的人都在寻找可以结交的人才。西乡顿时双目放光。“是谁?”

“土州人,叫坂本龙马,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拜托了。”西乡说完,告辞而去。

此后不久,龙马告诉胜:“我要去京都查探一番。”胜建议他去一趟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与西乡一会。

胜虽若无其事,这两个人的见面、相识却让历史经历了一番大变动。

胜分明是极为认真的性情,可是无法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只能用讽刺、反话和恶作剧来掩饰自己的认真。“他可是个大块头。”说完笑起来,所有关于西乡的也就这些。龙马也觉滑稽,笑了。

把二人凑到一起,时机成熟时让他们角力,再把日本闹个底朝天,不知胜是否有过这样的打算。胜如同一个精灵。他有一种喜恶作剧的顽皮劲、无边的智慧,以及超越了幕臣立场的思考力。而且他虽然身在潮流之中,却洞悉只有上天才知晓的方向。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龙马和西乡这两个“扳道工”,十分自然地让二人相见。

龙马向着京都出发了,只带了寝待藤兵卫一人随行。

“听说京都被大火烧光了。”船上,藤兵卫说。船行驶在淀川的夜色中。“而且据说正在到处抓捕浪人。爷一定要万分小心,这可攸关性命啊。”

船行驶到伏见寺田屋时,已是黎明时分。龙马跳上岸,忽见道路左边涌来一列奉行所的灯笼,右边则高挑着新选组的灯笼,看来各自出动了不少人。

他们在监视浪人入京。尤其是碰上长州浪人,不容分说便抓捕了去,拔刀相向之人则就地杀害。

“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立刻有人喝问。新选组队员和伏见奉行所的同心也从左右两侧逼过来。

龙马自从脱藩以后,一直用“才谷梅太郎”这个假名,通关文牒上则写着“胜安房守内”。

“进京干什么?”

“这……”龙马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对面是寺田屋客栈,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正是阿龙。她看着龙马,眼神火一般热烈。

“为了见我的女人。”

龙马扔下这句话,走到阿龙身旁,一把抱起了她,丝毫不顾周围人的目光。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抱起姑娘?

“浪人不知礼数,姑娘竟也如此没羞没臊。”过路的生意人呸地啐了一口唾沬。

再看阿龙,果然是落落大方,毫不羞涩,极深情地盯着龙马,任凭龙马抱她。这倒也是阿龙的风格。

“阿龙。”龙马将她举过头顶,道,“好久没来见你,可是并没有忘了你。我呀,只要一有空就想你的名字。”

“名字?”

“你和我的名字很像,有些麻烦。我想让你改个名字,所以就拼命地想有没有什么好的。”

“想到了吗?”

“想到了。輛子,怎么样?”

“怎么写呢?”阿龙笑眯眯地歪着脑袋问道。她原本就是一个不在意他人眼光的女子,对于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完全视而不见,沉浸在她和龙马的二人世界里。

“革字旁一个丙字。”

“好。”阿龙将垂下的两只脚的脚尖优雅地并拢。

龙马没有开玩笑,这确实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字。从这一天起,阿龙便改名为輛子。不过让她改名的龙马仍然叫她阿龙,所以这新名字形如虚设。

新选组和奉行所同心茫然地看着这一切。龙马转向他们,说了声“告辞”,便温柔地低下头,抱着阿龙走向对面的路口,拐弯走进小巷,直到来到寺田屋的后门,才把阿龙放下来。他成功摆脱了那帮人。

“哎呀。他们已经看不见了。”

“因为看不见了,您才放我下来的吗?”

“嗯。”龙马用手蹭了蹭鼻子,看脸上的表情,仿佛已经把阿龙拋到了九霄云外,转身进了后门。进门就是浴间。龙马迅速褪下衣裤,赤条条地跳进去。一跳进去,他立刻大喊:“登势老板娘,阿龙,水怎么这么凉啊?”

登势连忙跑过来。“哎呀,这不是坂本先生吗?您什么时候来的?”

“快把水烧热。”

“您是说洗澡水吗?我这就给您烧。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您,可担心死我了!有传言说您在池田屋死了,也有人说您战死蛤御门,您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所以我才来了。拜托你把水烧热些。”

阿龙蹲在灶边,一个劲儿地往炉灶里添柴,浴池终于开始变热。

龙马再次跳了进去,总算感到些温热了。“阿龙,你真会烧洗澡水啊,生火也是一把好手。”

“别人都说我干得好。”

“乙女姐姐也是这样。都说这两样干得好的人,聪明。”

“是吗?”

“不过呢,这类女子太要强了,多半是嫁不出去的野丫头。”

听龙马这样一说,阿龙顿时绷起了脸。

“因为姐姐和你都是既不会针线活又不会做饭的女中豪杰嘛。”

“坂本先生,”登势走过来责备道,“麻烦别人给您烧洗澡水,怎么还能这样说人家的坏话呢?真是的。”

“登势,望月龟弥太和北添佶摩都死了。这三四个月来,土佐死了二十个人。”

“我也听说了。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会结束这一切。不过,阿龙,时代的惊涛骇浪现在才开始。洋人已经来到了我们的大门口。大清连都城都被占领了。那帮家伙远涉重洋,登上我们的地盘。现在离京都只有一百余里了。如果还稀里糊涂下去,夷人拥戴天皇,号令天下,那一天不远了。”或许是水让龙马清醒,今天他的话异常多。

寺田屋是萨摩人经常光顾的旅店,登势对局势自然十分明了。

“听说长州藩遭到了夷人舰队的攻击,很是凄惨。”

“长州太可怜了。刚刚在蛤御门吃了败仗,就碰上四国舰队来袭,马关遭到炮轰,可以说只能任人宰割。萨摩人貌似满不在乎,实际上却在观察天下的局势。”

“土州呢?”

“主公聪明过人却傲慢自负,压制正确的言论,所以武士们纷纷脱藩。他们跑到长州、京都,每当发生事变就会倒下一批,街巷里到处都是土州脱藩浪人的尸体。如果他们的牺牲得不到回报,恐怕英灵会变为怨灵,游荡在这天地之间。”龙马换了个话题。“登势,萨摩的西乡隆盛,你可知道?”

“何止是知道,就在前天,他还在坂本先生您泡的这个浴池里美美地泡了个澡呢。”

“在这个浴池里?”龙马一下子对西乡有了亲切感。

洗尽了旅途的尘土劳顿,龙马借用登势的房间酣睡了一天,快到黄昏时才醒来。“藤兵卫回来了吗?”他问阿龙。睡前他曾嘱咐藤兵卫到京都各个街道和路口查探情况。

京都正处在戒严令下。京都守护松平容保派遣会津藩兵一千,再加上新选组、见回组、京都所司代的桑名藩兵五百、京都奉行所官员等,到处搜捕长州残兵,阻止可疑浪人进京,甚至下达了“可疑者斩”这种骇人的密令。

据说长州人桂小五郎没能逃出京都,只好化装成乞丐,栖身于三条大桥之下。这个机灵人半夜穿过先斗町、三本木的烟花巷时,便扮作吹着笛子的盲人按摩师,还打扮成身上只裹一条究裆布的轿夫逃到了大津。在那里,他在路边的乞丐窝棚里起居。他的情妇几松从京都一路找他到此,二人见面后不久他便化装成商人逃到了但马。到了但马之后,他不停地变换住所,直到迎来新年。

不久,藤兵卫回来了。“爷,太危险了,连一只蚂蚁都进不去啊。”他说。这次恐怕只有乖乖地返回大坂才是上策。

“我要去。”龙马平静地说。长州覆灭之后,幕府的权力迅速恢复,愈发变得残暴,王城之地简直成了佐幕派的老巢。一定要亲眼见证这幅场景,天生喜欢求证的性格驱使着龙马这样做。依照他的性情,如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无法思考,更无法设计出今后天下的蓝图。坂本龙马在这一点上与其他那些喜欢空想的志士有着天壤之别。

“您为何这么想去?”

“那里有个叫田鹤的女子。”

阿龙抬起头来。

“我很担心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只怕房子已经被烧毁了。”

“可是,田鹤小姐……”阿龙道,“她是土佐家老的妹妹啊。像这样的有福之人,土佐藩府必定照顾得十分周到。”

既然如此有何可担心的?阿龙进而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藤兵卫看不下去了,道:“爷到底喜欢谁?是江户的佐那子小姐还是京都的田鹤小姐,或者是阿龙姑娘?”

“不要多管闲事。”龙马沉下脸,“我都喜欢。”

“那可不行啊。您可要把握好分寸。都喜欢就等于都不喜欢,喜欢一个人就是在这天地之间不顾一切地只对一个人好。阿龙姑娘啊,你为什么没有让爷喜欢上你啊。”藤兵卫砰砰地敲着烟袋。

晚饭时,端上了烫好的酒。登势和阿龙轮流给龙马斟酒,龙马不知不觉间有些醉意了。“真怪啊,我竟然醉了。”的确有些怪。龙马并非好酒之人,但酒量不小,区区一升酒平素根本不在话下。

“藤兵卫,唱一曲吧。”

“那我就献丑了。”藤兵卫有一副浑厚动人的好嗓子,说他可以以此为生也不为过。

“爷,麻烦您弹奏三味线。”

“好。”龙马拿起了身旁的三味线。他的琴艺是乙女调教过的,在外行人里已经算是不赖的了。在他三味线的伴奏下,藤兵卫唱了两三曲。

龙马一边弹着三味线,一边思量,明天怎么进京呢?京都现在连一只蚂蚁都进不去,像我这般有名的浪人又怎能顺利过关呢?

“阿龙,”龙马将三味线扔到一边,“咱们来跳一曲快活的看看舞吧。你来弹琴。”

“您知道看看舞?”

“何止是知道,我的舞可是在长崎当地学会的。”

见阿龙抱起月琴,龙马便站起身来,将衣服下摆撩起掖好,嘴里唱着“看看兮,赐奴的九连环……”跳了起来。

这是长崎的大清人带来的酒席上助兴的节目,从京都到江户都十分流行。伴奏也是大清的乐器月琴,恰巧阿龙弹奏月琴最拿手。

龙马一边跳,一边唱。

俏皮中带着淡淡的哀愁,龙马十分喜欢。

“对了!”龙马忽然止住了舞步,拍了拍手,“明天咱们就跳着看看舞,鱼贯入京,如何?阿龙,明天你带上月琴,和我一起到京都去。”

“不要总叫我阿龙,我是辆子啊。明明是您帮我改的名字。”

“也是啊,辆子。”龙马猛地坐在了地上,一时醉意翻涌。“睡了。”他胡乱一躺,立时鼾声如雷。

登势让龙马把房间占了去,只好在阿龙的房间休息。“阿龙啊,”她伸手将枕边的烟盆拉了过来,问道,“他真的要去京都吗?”

“应该是吧。”

“这可危险了。”

登势往烟管里塞了些烟草,没有点火,只是举着烟管,陷入了沉思。

阿龙看着她美丽的侧脸出神。

“我要是他的恋人,一定不会让他去。”登势暗示阿龙阻止龙马。阿龙在意的却是“恋人”这个字眼。

“坂本先生喜欢的是老板娘。我是这样觉得。他曾经说过老板娘的脾气和他乙女姐姐一模一样,所以对你绝不是普通的感情。”

“真是个傻姑娘,他的意思是说我就像他的亲人一样。”登势有些慌张,“我待他也如自己的兄弟。我比他大几岁来着?三岁……不,大概有五岁吧。”登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笑道:“真是一个怪人啊——以前他总是对我说田鹤小姐,可是后来又说没有哪个姑娘比得上千叶家的佐那子。现在呢,是你了。说你虽不会做针线活,可是月琴弹得好,还敢到大坂去教训那些无赖。你的这些地方都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老板娘,你的烟……”阿龙提醒她。登势一直拼命吸着没有点着的烟袋。

“哎呀,看我这脑子。”她笑着掩饰了过去。但阿龙心里最明白,登势对龙马有着特殊的感情。

“阿龙,我这个起早贪黑的码头客栈老板娘,有一样最拿手的本事。”

“什么本事?”

“入睡快。一旦睡着了,就算是小偷使劲晃我也醒不了。”

“哎呀。”阿龙笑了。

“等我睡着了,阿龙,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也可以去告诉他现在京都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你应该去告诉他。但你必须在我睡着以后去找他,而且必须在我醒来之前悄悄地回来。嗯,要趁我不知道的时候。”登势迅速响起熟睡以后才有的深沉而均勻的呼吸声。阿龙却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不要想,用脚掌心呼吸,这样一来,就能睡着了。龙马曾这样告诉她。真的管用吗?阿龙拽过被子蒙上脸,悄悄伸展双脚,试着调整呼吸。

讨厌!我还是在用胸口在呼吸。究竟能不能用脚掌心呼吸啊?可坂本先生是不会说谎的。这样一想,她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试着让气息从脚掌心出来。还是不行。

“总之,就是要抱着这样的心情。”她转念一想,对自己说,“我正在用脚掌心呼吸。”然后,拼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脚掌心。可是她越是这样做,心里越燥热。最后她甚至觉得心快要跳出喉咙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情。她是第一次有这种心情。她终于忍受不了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做起来并不容易。有龙马在啊。龙马仿佛充满了阿龙的整个身体。阿龙掀开了被子,我要去坂本先生的房间。

一旦到了关键时刻,阿龙就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会吃惊的姑娘。她完全不会反省姑娘主动去男子的卧室是否妥当。

她向着登势熟睡的脸庞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便悄悄绕过被角,来到了廊下。

她在龙马的房间前面停下,蹲下身子拉开格子门,迅速闪身进了屋。她已经无睱考虑会不会被龙马拒绝。当年那个追到大坂给了无赖大耳光、抢回差点被卖做娼妓的妹妹的阿龙,现在正鲜活地站在黑暗中,呼吸着。“坂本先生,我是阿龙。我来了。”阿龙直率地说。

龙马正躺在被褥里。格子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就睁开了眼睛,一伸手抓住放在枕边的刀。他松开刀,道:“原来是阿龙啊。”说毕翻了个身,侧躺着,又开始打鼾。

听到龙马的鼾声,阿龙一下子泄了气。可是既然已经不顾羞耻偷偷走到了这一步,怎能再回屋?“坂本先生。”阿龙下定决心。她膝行到龙马身边,将双手放在被子上,用力摇晃龙马。

“怎么了?”龙马惊讶地睁开了眼腈。

“我睡不着。坂本先生曾经教过我用脚掌心呼吸的方法,我试着做了,可是越是照着做,越是睡不着。”语气仿佛要龙马负责任,不过她也只能找到这一个理由。

“是不是你的方法不对?”龙马有些懒洋洋地说。

“可是,就是不管用!”阿龙豁出去了。她的眼里已经有了怒气,只是房间里漆黑一片,龙马看不见罢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坂本先生。”

“到底怎么了?”

“不管用就是不管用!脚掌心一点儿也不管用。”

“好。”龙马下定了决心。只要不是傻子,就会明白阿龙的心思。“我抱着你让你入睡。进来吧。”

“可以吗?”

“不要说话。从这一刻起,不许说话。”

阿龙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龙马的被窝。

龙马搂过阿龙的腰,让她与自己紧贴在一起。阿龙不由得战栗起来,牙齿不停地打战。

“阿龙。”

“请叫我輛子。”

“你终于要成为我的女人了。”龙马仿佛在叹息。

“这难道不是您期待的吗?”

“嗯。不过,我还在考虑其他的事。我这一生,将不会只有一个妻子。现在我仍然这样想。”

“为什么?”

“以前我也说过。胸怀大志之人,不管何时从这世上消失,都应该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您刚才不是说不许说话吗?”

“啊,我说过。我给忘了。男女之事,到了这一步已经无需斟酌了。”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龙马伸手解开了阿龙的腰带,阿龙感到一阵恐惧。“等等。”

“净说些不讲理的话。”龙马笑了,“阿龙,你的衣服已经敞开,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等不得了。你真可笑,可是我……”

阿龙也觉得有些可笑,吃吃笑起来。这样一笑,反倒不觉得害怕了,浑身松弛下来,不由闭上了眼睛。

天亮前,阿龙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里,登势睡得正香。

对不起了!阿龙向熟睡的登势道过歉,钻进自己的被窝。可她睡不着。

她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眼泪却不停地淌下来。女人实在奇妙。就在方才,她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的转变。可是让她感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觉得这之前的自己如同剪影画一般,成了遥远往昔的回忆。这是怎么回事呢?不明白。阿龙咬着被子一角,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默默地哭泣。她仿佛很享受哭泣这件事情。哭着哭着,一种酸酸甜甜的悲伤莫名地弥漫开来,让她无法自拔。自己的过去已被撕裂,成为了剪影。这悲伤可是对过去的惜别?不仅仅如此,她有一种全新的感受,自己不再是那个孤零零存于世的阿龙,而是作为龙马的阿龙获得了新生。她已经不再孤独。

我是他的女人。阿龙想大声喊出来。她正用哭泣来发泄这种冲动。

可是,龙马很可能嫌麻烦……那也无妨,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已经成了他的女人。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阿龙停止了哭泣,因为周围一下子明亮起来。不知何时,屋里亮起了灯。

“怎么了?”登势坐在灯旁边,问道,“做噩梦了?”

阿龙摇了摇头。登势盯了她一会儿,冰雪聪明的她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坂本先生疼爱过你了?”

“嗯。”阿龙羞涩地点了点头。

“多好啊。依我看,坂本龙马可算是日本第一的大丈夫,你已经得到了令全天下女人都羡慕不已的幸福。不过……”

“不过什么?”

“你的人生将不再平静。”

“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下面这话,我是出于嫉妒才说的。记着,你绝不能成为他的负担。如果你拖累了他,我会作为一个爱他的女人阻止你。”

“先生,早饭准备好了。在二楼的滨屋。”走廊里和龙马打招呼的不是阿龙,而是年轻女佣。

“哦,等很久了。”龙马跳起来,脸也来不及洗就来到走廊上,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二楼。

无论是铺木板的账房,还是楼梯口,都是此前寺田屋事件留下的旧迹,曾经浸染过无数萨摩志士的鲜血。

店里楼梯尽头的那间房,叫滨屋。房间面朝海滨,可以倚栏俯视来往穿梭的行人。

“天晴了。”龙马心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上京,坐了下来。

侍候他用餐的正是阿龙。她低着头,不敢正视龙马,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怎么?今天的早餐是竹荚鱼干和干烧秋前子啊。”

龙马不太爱吃干货,可是在海鲜并不多见的京都和伏见,这已经算是美味了。

“莫非您不爱吃鱼干?”

“咬起来太费劲了。”龙马毕竟生长在海边,没怎么吃过晒干的鱼。“在我的家乡土佐高知,只要到海边就能看到活蹦乱跳的鱼,还有鲸鱼。”

“骗人!”

“怎会骗你!鲸鱼一旦误入湾内,渔民们便会出动比平时多好几倍的船,呐喊着前去捕携。在海边,还有人一口咬住西瓜大小的生鱼,结果弄得满脸是血呢。”

“哎呀呀。”仿佛听到了蛮人的故事,在京都长大的阿龙感到有些可怕,“所以土佐人大都脾气暴烈吗?”

“啊呀,土佐也很广阔呢。前不久在蛤御门战死的那须俊平所在的村子便在深山中,到了冬天就大雪封山,那里的人一辈子没见过大海。还有许多地方在山与海之间。山里的土佐人虽然不捕鲸,却要打野猪,所以他们身手敏捷,脾气也很暴躁。”

“那个,您再多吃一些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

“怎么?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的。天还没亮就起来做。”

“哦?”龙马倒也吃了一惊。这在不擅长做饭的阿龙来说可算是煞费苦心之举了,不过仅仅是烤了鱼干,煮了茄子。

龙马撕下一块鱼干,放到嘴里。阿龙紧紧盯着他的嘴,眼神仿佛在问:“好吃吗?”

“嗯,好吃!”龙马有些可怜地说,将口中那块咸咸的鱼干咽了下去,“随我一同上京吧。这就去准备一下。”

“路上小心。”

寺田屋的屋檐下,登势送别了龙马一行三人。再看这三个人,活脱脱一幅画:一个是异常高大的浪人,头戴时下流行的韭山斗笠;浪人身后跟着一位怀抱月琴的姑娘,姑娘的美貌足以让路人驻足回首,流连忘返;浪人左边,是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健步如飞,威风凜凜,一看就知道是习惯了行路之人。

伏见是个繁华之都,有住户六千六百五十六家,仅城里的寺庙便有一百五十座,差不多每座寺庙里都有从京都逃出来的难民,因此人口陡然增加了许多。再加上路上行人如织,其繁华景象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喧哗。

“快看他们。”路人全都瞪着龙马等人。

走在前头的龙马将左手揣在怀里,边走边哼唱着看看舞的曲调。身后的阿龙虽然并没有用月琴伴奏,可是因为抱着琴,乍一看去,颇像是来壮大声势的。“爷,怪不好意思的。”藤兵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说话间来到了烟花柳巷。这里有几家当街的妓馆,里面有价钱便宜的妓女。每家妓馆都挂着长长的竹帘,女人会从竹帘后面走出来,拉扯过路人的衣袖。她们大都身穿青梅产的条纹布棉祆,戴着黑天鹅绒衬领,脸涂抹得活像一堵白墙。

“喂,大哥。”一个女人叫住了龙马。

“怎么了?我们是在长崎训练过的看看舞艺人。要我们在门前唱一曲吗?”

“你说的是真的?”女人似乎信以为真了,“腰佩双刀的卖艺人倒是真少见啊。”

龙马绕过女人,继续向前走。不多久,三人进入京都境内,来到了方广寺前。龙马心中暗叫不好。只见寺门前的竹竿上高高挂着几盏灯笼,灯笼上印的是三叶柏家纹。

土佐的藩主进京了。由于河原町藩府狭小,便借了这个地方暂作停留。

“龙马!喂,这不是龙马吗?”从门里走出一个威风凜凜的武士,叫住龙马。龙马停住脚步,转过身。

虽说是土佐,可是对于龙马这个脱藩之人来说,绝非友方,甚至可以说是敌人。一直以来,藩中负责监视的官吏一旦发现龙马,就会立即把他抓起来。

“是我。”武士向他们靠过来。此人剃着干净的武士头,腰间佩打造精巧的长短双刀。是一个身份非比寻常的上士。他年纪尚轻,面貌端正,腰腿敏捷。“你忘了吗?我是乾退助啊。”

退助与后藤象二郎一起深得老藩公容堂信任,奉容堂之命负责将土佐藩兵改造成西洋式,是藩中的高官。

退助和后藤象二郎在高知城中比邻而居。二人自幼便是让大人束手无策的顽童,打起架来无人能敌。他小时有洁癖,总是不停地洗手。有一次和后藤打架,他知道后藤害怕蛇,便在怀里塞了一条青蛇。当二人扭打成一团时,他把蛇甩到了后藤脸上。后藤吓得昏厥过去。后藤没有就此罢休,他决心报仇。他看准了退助有洁癖,把退助叫了出来,向他身上投掷粪便。这下退助不得不求饶。

如今退助是上士中唯一的一位勤王之士,多年来一直对龙马怀有好感。

“你不会把我忘了吧?”退助道,“以前,上士和乡士大打出手的时候,我曾经和你在五台山的沼泽地打过一架,我还对你拔剑相向,最后被你打翻在地。”

“不记得了。”

龙马一向对上士没有好感,他板着一张脸,转身便要走。可是退助像狗一样跟了上去。他追上龙马,道:“我一向敬重你。”

退助也算名门之后,而且深得容堂信任,将来会肩负重任。像这般权门子弟,对一介乡士之子如此态度,可谓前所未有。不仅如此,龙马乃是脱藩亡命的罪人。按理说,这个时候,退助应该将龙马缉拿归案才是。

“怎么想起来京都了?”身形稍小的退助抬头望着龙马问道。

“想来,就来了。”龙马冷冰冰地答道,并没有放慢脚步。

“我对你没有恶意。难得我一路追着,至少也要露个笑脸吧。”

“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啊,”斗笠下,龙马露出了少见的笑容,道,“我并不是个好恶分明的人。不过要说在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令我厌恨,那便是土佐的上士。”

“龙马,你说的我都明白。请你理解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退助天生反骨。不管在哪里,即便是长州、萨摩,上士都是保守的佐幕派,这是铁的规律。人一旦置身于优越的环境,必定会维持现状。唯有退助不同。

乾退助此来京都是有事情。他奉藩命研究西洋骑兵,也负责操练。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带上几个骑兵四处巡查,熟悉地形。照目前的形势,迟早会天下大乱。人们必定会起兵讨伐幕府。此时操练便是为将来积蓄力量。可以说,纯粹从军事角度研究进攻江户城的,世间恐怕只有退助一人。只是以他的身份,绝对不能将这番心事告诉老藩公容堂,况且身边的上士又都是佐幕的,更不能向人透露一分。这几年来,他对坂本龙马十分仰慕,听说龙马奔走天下,他便一直期待某一天能够和龙马相逢。没想到如今会在方广寺门前偶遇。

“京都太危险了。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但是我会陪着你。就算幕府官吏来了,只要身边有我,他们便不敢把你怎么样。对了,”他突然转变了话题,“你可知道福冈田鹤小姐的音信?”

“田鹤小姐?”龙马不禁一惊,“你知道她的消息?”

“知道。”

退助不愧是练兵之人。他知道龙马的痛处。他听说了龙马与田鹤小姐的传闻。而且二人的恋情被人们描绘成一个凄美的故事,均说二人由于身份悬殊,才最终没能结为夫妻。

“她在京都可平安?”也难怪龙马首先询问她的安危。蛤御门之变的战火烧了大半个京城。田鹤小姐所在的三条家恐怕也无法幸免于难。

“房子被烧了。”退助道。

“她应该没事吧?”

毕竟公卿三条家身后有土佐这个大藩,而且三条家上一代主人实万卿的遗孀信受院,又是出身土佐山内家,山内夫人正姬是三条家的养女。这可是亲上加亲,就算三条家被烧毁了,土佐藩也决不会弃之不顾。

“为什么不说话?”龙马定睛看着退助,“说话!”

“莫急莫急。田鹤小姐毫发未损,信受院夫人也平安无事,只是事情有些不好办。”

“土佐藩理应将她们接到藩府啊。”

“不,土佐藩没有收留她们。”退助说,即便是想收留她们,也由于时下的政局无法行动。

三条家年轻的主人三条实美卿是一位极端激进的勤王之士,是长州派公卿的领袖。不仅如此,在去年八月的七公卿流放事件中,他亡命长州,官位被削,现在已经与朝廷断绝了关系。再加上今年夏天长州闯入京都皇宫,掀起战乱,沦为了朝廷的敌人。如此一来,三条家在京都的家人处境自然愈发艰难。

“龙马,目前京都的形势已然陡变。长州成了逆贼。亡命长州的三条实美卿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逆臣,三条家的人便被当做逆臣的家人了。”

“混账!”

“这就是现实。土佐藩那些顽固守旧的重臣,害怕得罪幕府,拒绝收留三条家留在京都的家人。”

“那他们岂不是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莫慌莫慌。土佐已经和武市活跃的时候不同了,现在天下摇身一变成了佐幕派说话的时候。莫要说信受院夫人和田鹤小姐,就连夫人也陷入了窘境。”退助所说的夫人,是年轻的现任藩主丰范的夫人。这位夫人从长州的毛利家嫁过来。

“因为顾忌幕府,主公已经休掉了夫人,说夫人的娘家是毛利家。”

田鹤小姐的境况究竟如何呢?龙马心中愈紧。“土佐藩佐幕一事我已清楚了。要紧的是田鹤小姐现在身在何处?”

“与信受院夫人一起暂住在嵯蛾大觉寺旁边的农家。”

“生计如何维持?土佐藩应该会暗地里资助她们吧?”

“藩里现在连这个也不敢管了。”

“乾退助!”龙马一把抓住退助的衣袖,突然将手伸进他怀中,嗖地掏出了他的钱袋,简直就像拦路抢劫。

“你、你做什么?”

“退助,拜托了!请你原谅。这些钱暂时借我用用,我现在是身无分文的脱藩浪人。虽然听你说了三条家的困境,也束手无策。”

“吓死我了。”退助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龙马将寝待藤兵卫叫到身边,又从退助口中打听到田鹤在嵯峨农家的住处,吩咐道:“把这个送到那户农家,就说是乾退助给的钱。明天,我们在河原町的书坊菊屋碰头。”

“遵命!”藤兵卫说完这两个字,便不再做声。龙马抢夺钱袋时漂亮的身手让他这个行家佩服得五体投地。“爷,您刚才那一招……已经在小的之上了。”他在龙马耳边悄声说完,立刻往嵯蛾方向飞奔而去。

退助讲了土佐藩的内情,还把京都各藩的动向等龙马最想了解的情况悉相告知。“只有萨摩的动向仍然是个谜。再也没有比萨摩更让人琢磨不透的了。”

“没错。”

龙马赞同。萨摩总给人一种沉默的巨人的印象,令人心生惧意。萨摩多数情况下都步调一致。而其他藩,即便是在长州,多数情况下也都是个人行动,藩士的意见各不相同,对外也是各抒己见。水户应该算是意见纷乱的极端。水户藩内派系众多,各派之间不仅争论不止,甚至互相残杀。那里已经远不是佐幕勤王两派对立,两派内部也分出了复杂的分支,局势不可收拾。

萨摩人个个都不愿谈论自藩的局势,所以萨摩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便不得而知了。龙马正是想要了解这一点,才会去和西乡见面。

第二天,龙马来到锦小路的萨摩藩府,拜访西乡。

来萨摩藩府拜访的人很多,藩府大都会委婉地将他们打发走,这点与长州藩此前的做法不同,岛津久光不喜浪人出入藩府。

“西乡大人可在?”龙马蓦地堵住门房。

西乡此时已经变成了京城第一名人,慕名前来想与他一论高下的人络绎不绝。这就需要有人来应付甚至驱赶。担当这一任务的便是中村半次郎。此时他正在门房,闲得无聊。“敢问阁下是哪位?”

半次郎说话间向龙马靠近。他衣服束得又高又紧,朱鞘的长短双刀威风地插在腰间,活脱脱一个画中豪杰。此人不畏死,无欲,不学,天地之间唯尊西乡,不,应该说是奉其为神灵。

都说只要杀过一次人,就会在内心留下阴影,可是从半次郎身上却找不到邪恶的影子。他态度温和,长相讨人喜欢,笑容沁人心脾。

“我一般化名才谷梅太郎。不过在这萨摩藩府,想是可以报上我的真名吧。”

“那是当然。即便是将军驾临,若是有必要,本藩也会紧闭大门,将其拒之门外。家风如此啊。”

“哦。”龙马不由得暗自佩服。对幕府来说,萨摩藩已经成为潜在的敌人。这种独立自尊的藩风,通过半次郎的言行于细微之处表现了出来。如此藩风才称得上千钧之重,此藩他日必将称霸天下。龙马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四周。

大门前有一株老樟树。抬头望去,只见树梢上空一片洁白的云静静地向西飘去。

“请问阁下的本名。”

“我乃土州人坂本龙马。”

“啊?”半次郎孩童般拍起手来,“您就是坂本先生呀。久仰大名,听说乙女大姐可是个厉害的人啊。”半次郎连龙马的逸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西乡大人已经吩咐过了。说是这几天会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从神户过来,家纹是桔梗,万万不可怠慢。”

半次郎转过身,一路飞奔去给西乡通报龙马到访的消息。

龙马是幕末的八剑客之一,其他七人分别是斋藤弥九郎、斋藤新太郎、岛田虎之助、千叶周作、近藤勇、山冈铁太郎、桂小五郎。龙马的剑术与近藤勇有异曲同工之妙,用竹剑对打时看不出多么厉害,可是一旦真剑在手,便会迸发出惊人的威力。龙马天生卷发,加上剑术修行使他额上的头发逐渐秃了,反衬得两鬓卷曲得愈发厉害。这令他显得越发精悍。而且他还生就一双浓眉,眼放异彩。他平素里不爱理人,总是将手插在怀里,几乎不怎么笑,可是一旦笑起来,又让人不禁心生喜爱。

西乡隆盛则可说是个哲人。西乡最重“敬天爱人”这几个字,再也没有他这般无私之人了。年少时,他便立志“去私心,成大事”,并严格要求自己,到得中年,终于锤炼成这样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天性,通过这种修炼,西乡形成了非比寻常的人格魅力。这种奇特的吸引力变成了他的原动力,在他身边聚集了一群为他出生入死的奇人异士,这些人后来成长为一个巨大的集团,最终控制了萨摩。他率领萨摩投身到幕末风云之中,从而完成了维新。

胜评价龙马和西乡:“如果西乡变得周详、精明一些,便是另一个坂本龙马。”

西乡曾经两次被流放孤岛。他被藩主生父岛津久光所恶,第二次流放到孤岛上时,岛上的一个老太太吃了一惊,道:“你这个人让老婆子怎么说好呢。”她把这个彪形大汉当成了一介工头,教训道:“看来你是个大恶之人啊。来过这座岛上的人,一次便得了教训,再也不会来第二次。可是你竟然来了两次。这次一定要改过自新,尽早得到宽恕回去啊。”

西乡羞得满脸通红,慌忙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看到他那可笑的样子,老婆婆十分感慨地赞扬他说:“你简直天真如孩童啊。”

西乡天生无邪。这或许也是他吸引人之处。后来西南战争时,六十三个丰前中津藩士加入了萨摩。后来中津战势每况愈下,最后他们不得不在城山固守城池。

中津领头的叫增田宋太郎,他召集了同乡,道:“城池将陷。你们杀出一条血路回乡去吧,我一人留下。”

“为何只你一人留下?”

同乡如此一问,这个丰前人不由得泪流满面。“我来到这里以后,才有机会接触西乡。与他多相处一日,便更仰幕他一分。如此日复一日,对他的敬爱之情与日俱增,现在我已经无法离开他。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与他同生共死。”在锦小路萨摩藩府正门接待龙马的中村半次郎,即后来的陆军少将桐野利秋,因为幼时家中贫穷,目不识丁。后来他跟随西乡左右,耳濡目染,增长了许多见识。逢到有人嘲笑他没有学问,他会淡然说:“要是我会读书,早已将天下握于手中了。”中村是一个颇具战国风范的男子,西乡十分钟爱他那种干脆爽快之气。

中村对西乡则是尊拜如神:“我是一个飘泊无依之人,而南洲翁(西乡)能够令我死得其所。为此,我终生追随他。”

西乡当然不是岛上老妪所说,只是一个孩童般天真之人,他还是一个激烈的叛逆者。他原先是藩中一介卑微的文书,是前任藩主岛津齐彬发现了他。齐彬不是单纯的贵族老爷,而是天才的政治家、学者,可惜的是他在幕末政治风云的前夕去世了。齐彬如师长一般教导西乡。

有一次,齐彬曾经对自始至终都十分喜爱龙马的越前福井侯松平春岳说道:“岛津家臣诚然人数众多,可惜的是没有一人能识清眼前的时势。只有一个姓西乡的,请您记住这个姓氏。只有他才是萨摩至宝。”但齐彬又说:“此人独立之象甚烈,恐怕除我以外再无可用他之人。”

齐彬死后,其庶弟岛津久光掌握藩中大权。久光继承了被奉为天下贤侯的兄长齐彬的遗志,赶赴京都,放言要结束朝廷与幕府之间的对立与混乱。他找来已故兄长的遗臣西乡商谈此事,不料西乡十分冷淡地说:“你做不了这事。”言外之意是此等伟业只有齐彬公才能完成,你久光来做,有如沐猴而冠。久光顿时勃然大怒,西乡对此却置若罔闻,耻笑久光胸中长草。于是他遭到久光疏远,两次被流放孤岛。在久光眼中,西乡简直就是安禄山。

西乡身长五尺九寸,比龙马还高些。只是龙马体形清瘦,西乡却有着令人吃惊的肥胖身材。晚年时,西乡曾经去萨摩的朋友加治木家。“他饭量大得像牛马。”那户人家的女仆说。一日饭后,端上来三个大柚子。西乡转眼吃完一个,又拿了一个来吃,直到剥第三个时,自觉好笑,便道:“我这么个身材,做衣服时一布料也不够用。我不喝酒,可是能吃。若是牛马有如此大的食量还好,人似乎有些浪费了。不过我虽能吃,却并不贪。”女仆听他一番自言自语,忍住跑到厨下捧腹大笑。

“勿爱己。”这是西乡的信条。他自幼不喜读书,曾经惹得一个叫休吾的家人不停地抱怨。可是在两次流放孤岛期间,他却变成了一个极爱读书的人,并且开始思考什么样的人才能成就大事业,最终得出了结论。“不要命,不要名,不要官位与金钱的人,是最不好对付之人。只有这种难以应付的人,才能共克时艰,成就大业。”

龙马也有过与此类似的话。但他更为实际而更显犀利。这或许就是胜为何说龙马是“精明周详的西乡”。

在成就大事这点上,龙马“人生在世,为的就是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观点倒是与西乡相同,不过,他接着强调说:“勿要仰慕他人事迹,模仿他人言行。”这表明他的创新精神。

在生死观方面他与西乡也颇为相似,只是总还是多了一些现实的气息。

西乡晚年喜狩猎,穿一身便服在故乡的山野间行走,但他绝非一个衣着随意之人……后话不提。

西乡听说龙马来访,立刻换上印有家纹的和服,穿上了仙台平绢袴。他隐隐觉得来的这个人是“胜先生提到的那位仁兄”,出于对胜的敬意,他换上了正装。

他将龙马的名字错想成了“坂本良马”。这情有可原。虽说时下龙马的大名京都志士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西乡毕竟一直流放孤岛,是所谓“刚刚归位之人”。他究竟对这次会面有多大的期待呢?

“幸辅,你也来。”西乡对同席的一人说道。幸辅很早便同西乡一道在藩内活动。“此人精通海事。”西乡道。他对龙马的认识仅限于此。

二人穿过走廊,来到藩府的书院。

“咦?客人为何不在?”幸辅有些意外。房间里只有一个坐褥,环顾四周,均不见龙马踪影。

龙马此时已经跑到藩府的庭院里,正在捉金钟儿。在他等待的这段时间,听到了金钟儿的叫声,于是他便跳下檐廊,循声一路找去,终于在草丛中找到了。等到虫儿跳起来时,他便一把在空中将其抓住,放进袖内。他少年时便爱金钟儿,还养过。

“原来您在捉金钟儿。”西乡下了檐廊,向龙马道。

龙马回过头来,眯起眼看着西乡。这时本应该自报家门,可是他担心袖子里的金钟儿跑掉,便紧紧攥着袖口道:“府上可有笼子?”

西乡有点发懵,忙问:“幸辅,有虫笼吗?”

幸辅想着这下来了个怪人,赶紧跑到仓室的仆人处,果真寻到了一个。

幸辅转回到院子里,将虫笼交给龙马。近视的龙马把脸贴在虫笼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袖口,把金钟儿放了进去。看着龙马那认真劲儿<kbd>?99lib?</kbd>,幸辅甚至不禁怀疑这人是来萨摩藩府玩耍的。

龙马拔下一根杂草蔓,当绳子系在虫笼上,然后走上檐廊,踮起脚来把笼子挂在檐下。

“好个怪人。”西乡一时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个土佐人。

龙马也在观察西乡。他佩服的是,自己一径“荒唐”事,西乡却十分配合,西乡这人身上充满了无邪的孩童般的真诚,这人值得托付大事。

西乡最重要的知己胜海舟晚年时曾说:“我这个人啊,比西乡还要聪明,但我有地方远远比不上他,那就是大胆识与大诚意。让出江户城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对我的一句话深信不疑,单枪匹马闯进了江户城。换作我,必会根据时间和场合多少运用些权谋,自然远远不及西乡的至诚之心。我实在不忍欺骗他。我觉得在这种时候,玩弄些小伎俩反而只会被西乡看穿,所以我也回应以至诚之心,江户城的让渡才能够在谈笑之间顺利完成。”

不论进江户城还是捉金钟儿,西乡的诚意都一样。

而西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惊叹:“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此后西乡对龙马之情,异常深厚,真可谓生死之交。西乡认为龙马是此前从未见过的人,龙马对西乡的看法几乎如出一辙。

龙马的思想像毒药般放射着奇异的光彩,历久鲜活生动如初。他说:“软弱者多善,刚强者多恶。”

“用大智,成无欲之人。”

“日本说鬼神,唐土说圣人,天竺说佛祖,西洋说上帝,根源乃是同一个。”

龙马想要成为大智无欲之人,而西乡则要用大至诚,消除大欲望,他们都与众不同,卓然立于世,只是气质却大相径庭。

二人交流十分不畅。西乡是萨摩人中少有的讷言之人,龙马在土佐又是出了名的不爱理人,常是二人一句话也不多说。

幸辅担忧起来,笨拙地露出客气的微笑,道:“坂本先生,金钟儿鸣叫了。”果然,龙马悬挂在屋檐下的金钟儿发出了清脆的叫声。

二人对坐,有此乐奏。

西乡终于笑了,道:“人们都怨我话太少,看来坂本先生也不在我之下啊。”龙马也露出了微笑。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消融一切的亲和力,西乡不禁大为感服。西乡一直认为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凝聚一切的亲和之力。就像金钟儿追随草叶上的露水,世人也会仰慕这种魅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总有一天这种魅力能够发动世人,改变世间,成就大业。在西乡心中,这种亲和力与女人的妩媚可爱大不同,而是无欲与至诫的自然表现。

西乡终于进入了正题:“坂本先生,我藩在世间的风评很差。长州人和长州派诸位志士都管我们叫萨贼。在蛤御门之变时也是如此。”

西乡出人意料地提起中冈慎太郎的名字。慎太郎虽是浪人之身,却担任了长州军的参谋,闯入了京都。长州军败局已定,慎太郎只身一人留在战场,决心刺杀西乡。胆量过人的他竟然去拜访萨摩藩所属佐土原藩的府邸,找到他的故知佐土原藩的大夫鸟居大炊左卫门。

“我到战场上转了一圈,看了看热闹。”说着,慎太郎伸出了右腿。他的大腿已被枪弹射穿,伤口处皮开肉绽。大炊左卫门简单包扎了伤口后,中冈便若无其事地溜到了萨摩兵营。营内枪炮林立,杀气腾腾。

中冈与西乡有过一面之缘。

慎太郎与卫兵交涉了一番,说服卫兵带他去见西乡。西乡周围有二十人手持短枪护卫,枪尖明晃晃的,十分刺眼。

“萨摩何时成了佐幕之藩?”慎太郎突然大喝一声,众人无不变色。

“他将我好一顿骂。”西乡对龙马道。龙马暗自佩服,慎太郎看似深思熟虑之人,没想到关键时刻决不瞻前顾后。

“坂本先生,您是如何看待我藩的?”西乡很介意萨摩在世间的风评。

龙马突然若无其事地冒出一句:“长州也曾经一呼万应啊。”

长州人犹如狂热的信徒,他们所做的一切几近胡闹。激动发怒时明明如孩童一般幼稚,却能够找到合理的说法。长州人的肉体和精神都是癫狂的。但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需要的不是无所作为、深思熟虑的老人,而是这种敢作敢为的疯狂。龙马心中明白。“京都的妇孺都向着长州人呢。”

“您说的是烟花巷吧。”西乡说。原来长州人在京都的烟花巷里挥金如土,桂小五郎、久坂玄瑞在三本木一掷千金,所以大部分祇园艺伎都袒护长州人。“坂本先生,只要在烟花巷投下银子,大半个京都城会受惠。这就是为什么连百姓都满口长州主顾叫个不停的原因。”

“或许。”龙马苦笑道。他觉得原因不仅仅如此。据说长州溃败后,城里仍然有冒死藏匿长州人的人家,一定是长州人的热情打动了他们。

在城中各处,都高悬着町奉行贴出来的布告。大意说此次长州人自行挑起战端,进攻皇城,侵犯皇家门户,种种行径令人不齿……长州本就假托勤王之名,玩弄手段,蛊惑人心,为此城中或有人相信长州人。然而长州人乃是向皇宫开炮之逆臣,逆罪明白无疑,故朝廷命幕府讨伐之。有曾信长州人者,能够悔过自新,现恕其谬误,望从实交代。如有发现潜伏之长州人,务必火速告知,必有重赏。反之,若有藏匿长州人者,视同朝敌云云。

看了这个布告,可以了解长州人在京都是多么受欢迎。

“打败了长州人的萨摩却是很不受欢迎啊。”龙马幽幽地笑起来,“人要是不招人喜欢,便什么事都做不成。无论怎样履行正义,都会被看做是恶意,最终不得不自己放弃。”

“长州可是向皇宫开炮的逆臣贼子。”

“不用您说我也知道。这件事在幕府的告示牌上写得清清楚楚。”龙马在他那汗毛浓密的小腿上拔了几根汗毛。

“坂本先生。”西乡咳了几声。此时的西乡有些沉不住气。虽说打败了宿敌长州,高兴的却只有幕府和当今天皇,舆论不知为何颇为冷淡。“我询问的是您的意见。没有问什么受不受欢迎。”

“喜欢。”龙马没头没脑地扔出一句,“我喜欢贵藩,比起长州我更喜欢萨摩。”

“多谢垂爱。那么先放下好恶,您的意见是什么?”

“没有。”龙马笑了,“没有意见是理所当然的。您刚才用幕府告示上的意见批判了长州,并县说明了贵藩的立场。如果您要的就是这种泛泛之看法,我也懒得说了。”

“您可真是让人头疼。”西乡也笑了。

“西乡大人,我有话想问您。”

“哦,请讲。”

“您恨长州之意我明白。不过若说起值得托付天下的雄藩,自是非萨摩与长州莫属。如果有一天为了日本,需要两藩联起手来,足下以为如何?”

“如果这样做是正确的……”西乡没有说完,只真诚地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一旁的幸辅插话道,“坂本先生,以长州人的脾气秉性,他们对我们可谓恨之入骨,断不会与我们联手。”

“正是。”龙马点了点头,道,“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首歌谣。”

他用江户民谣的曲调唱了起来。

“您唱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呢。土佐的孩子们都唱这首歌。他们在水田里捉啾啾罗的时候都唱这首歌。”

“是吗?啾嗽罗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就是泥鳅。”

由于相互间方言不通,谈话几乎无法进行下去了。屋檐下,金钟儿仍在鸣叫。

两位英雄的初会并未能谈笑风生。

不过,龙马离去后,西乡对幸辅说:“实乃不可思议之人啊。见面时并未和他说多少话,可是等他离开后,这人却已经留在了心中。”

“那只金钟儿该怎么办呢?”

“哦,它呀,”西乡看着龙马挂在屋檐下的虫笼,“当然要替他照料。添些草,再喂些水。等他再来的时候,总不能跟人家说:你的虫儿死了。这可关系到做人的信义。”

不就是只虫子吗?幸辅心中很是不快,喂虫子的可是我自己。

怪人!第二天,西乡仍旧发出这种感慨。他心中龙马的形象,随着时间的累积在逐渐变化。

在他们的初次会面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话题就是萨摩会否讨伐长州。这是龙马提出的问题。幕府决意讨伐长州,正在为此作准备。萨摩藩是否加入其中,将会极大左右事态。

西乡含糊其辞,没有明确作答。他确实想对长州乘胜追击,只是决心还未下。

龙马并未等待西乡的回复,而是将话题向前推进。“不一定非要现在。将来,请一定要与长州联手。”他语气犀利,并没有特意寻求西乡的回复,只是扔下这样一句话,便扭过头,只顾盯着院子看。

西乡对于龙马把握交谈节奏、时机的能力吃惊不小。龙马绝不是那种横行于世的辩士,他拋给西乡的不是简单的问题,而是政治。

龙马回到神户村学堂以后,一直没有对胜提起过他对西乡的看法。过了几日,胜问他:“你怎么看西乡这个人?”

龙马回答道:“我初见西乡。其人广漠辽阔,不得要领。恰如大钟,小扣则小鸣,大扣则大鸣。”

“真乃至理明言是也。”胜大为感慨,在日记中写道:“评人者人,人评者亦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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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部 五、菊花枕

时日渐入深秋。伏见寺田屋院中那株老柿树的叶子开始变红了。龙马再也没来。阿龙几乎望穿秋水。她拼命想掩饰思念之情,但老板娘登势已经从她的样子敏感地觉察出来了,却什么也没说。有一天,登势实在看不下去了,道“阿龙,别这么想不开。”

“什么想不开?”阿龙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只不过顺口一问。

真是个不招人爱的姑娘。登势生性要强,再加上醋意泛滥,自然心有不甘。她甚至想,龙马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喜欢眼前这个黄毛丫头?田鹤小姐和佐那子不知要比她好上多少倍。其实她也只是听龙马提起过田鹤小姐和佐那子,根本没见过她们。

我也真够可笑的。登势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自己的毛病,她甚至明白自己其实是在嫉妒阿龙。不过,因为她内心成熟老练,将这种醋意藏得十分巧妙。

“阿龙,这种时候向我撒撒娇才可爱啊。”

“向您撒娇?”

“嗯,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对我说,不要一个人苦闷,把话憋在心里。”

“那么,请把那些菊花给我吧。”阿龙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菊花?”

登势爱菊,在正门的屋檐下、通向码头的石级两侧、家里的后院、东侧的空地上等许多地方都种满了菊花。菊花的种类各种各样,有嵯蛾菊、伊势菊、肥后菊等。照料这些菊花自然需要耗费不少工夫,这些活儿登势全部交给了店里的伙计。登势对菊花十分钟爱,一到菊花盛开的季节,便会心花怒放。

“那是当然,如果你想要……你想要哪一种呢?”

“全要。”阿龙双眼闪闪放光,语气坚定。

登势吃了一惊,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院子里所有的菊花?”

“是的。把花朵剪下来,取下花蕊,在草席上晾干,我要给坂本先生做一个菊花枕头!”

“啊?”登势醋意大发:为了做一个枕头,竟要将寺田屋的菊花都要用了!“你……”她心中发凉,身上顿时没了力气。过了片刻,她脸色苍白,道:“我的菊花……”

谁说不是呢?虽说是天下有名的伏见码头客栈,也是挤在密密麻麻的商家店铺之中。客栈没有一个像样的院子,因此为了增加情趣,菊花盆一直摆到了屋檐下。可以说这些菊花是招徕客人之物,而且登势格外地喜爱它们。现在阿龙却要把菊花全部剪掉。

“据说枕着菊花枕睡觉,头和眼睛会十分清爽。”不知阿龙是不是不明白登势的心情,笑眯眯地说道。

或许这个不一样的女子原本就没有一颗能够体谅别人的心。这样一想,登势不气了,心中只剩下悲伤。她拼命克制着这份伤感,点了点头:“是啊,对人应该会很好。”

“求您了!请一定成全我……用这么多的菊花,只能做出一个枕头。阿龙一定要体会一下这种奢侈的感觉。”阿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了,“妈妈,很有趣吧?”

“有趣。”登势有气无力地应着。

“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叫忠吉去剪菊花了。”

“好啊。”登势被阿龙逼得答应下来。被世人称为女中豪杰的她感到自己很是落寞,“不行”这两个字,她说不出口;不仅说不出来,她还开朗地笑了,拍了下手,说:“今天晚上就全部剪下来吧。阿龙,你去帮忙。”

“妈妈您呢?”

“我还要忙店里的事情。”她迫不得已地说。她没有勇气亲眼看着心爱的菊花被一朵一朵剪下来。

不大工夫,从客栈的前前后后传来了剪菊花的声音。登势为了尽量不让自己听见,一会儿在厨下指挥,一会儿吩咐给二楼送菜,忙个不停。

月亮升上夜空时,登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走出门。那一簇簇盛开的菊花已经不在了,屋檐下、码头上都光秃秃的。登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对自己的冒失感到懊恼不已,让菊花落得如此下场。她讨厌自己。对于阿龙,她恨不起来,阿龙就是一个率性天真的姑娘。

但坂本先生真会高兴吗?

十日后,龙马风一样闯进了寺田屋,脸色十分奇怪。

“咦?”账房里的登势惊讶地抬起了头。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边的云彩被染得火红。“发生什么事了?”她不由发问。

龙马的脸由于海风和日照变得黝黑,况且他原本就是一个爽朗而朝气勃勃的人,看上去并无明显异常。然而,他的脸上有一种陌生的阴影,可以说是有几分樵悴吧。

“阿龙可是天天盼着你来呢。”登势故作轻松地试着说了句玩笑话,龙马并不搭话,单是坐在地板上,元自拿出短刀割断了系草鞋的绳子。

看来是出事了,登势的直觉告诉她。她走到土间,端了盆水,给龙马洗起脚来。

“有酒吗?”

“我这里可是客栈呀。”登势边洗边回答,同时心想,这可真是稀罕事。龙马是土佐人,酒量不差,但一向不太喜欢喝酒,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进门就要酒喝。“您要酒做什么?”

“喝。”

“喝了酒以后呢?”

“睡。”龙马沉下脸说,“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到了子时请把我叫醒。”

登势的手停住。

“我要去京都,不在这里住,也不能在这里住下。”

“究竟出什么事了?”

“要解散……”龙马抬脚迈进屋里,说道,“神户海军学堂要解散了。幕府说它是叛贼的巢穴。不过……”龙马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事实的确如此。”

龙马与胜一同经营的神户海军学堂,实际上是胜的私立学校,同时也接受了幕府的补贴。幕府划拨了三千两作为学员伙食费。也就是说,这是个半官半民的学堂。尽管拿着幕府的补助,这个私塾的学员不是战死在池田屋,就是在蛤御门之变中和长州军并肩作战,要么就是藏匿长州的残兵败将,于是有人就说,这俨然是一处叛军学校。幕府早已盯上了这个学堂,甚至命令交出学员名单。胜和龙马都拒绝了幕府的要求,没想到幕府在十月二十一突然将胜传唤至江户。他们要处罚胜。这实际上意味着关闭学堂的命令即将下达。

对于痴迷于船的龙马,这无疑是他人生中的一大坎坷。

登势满心怜悯地看着龙马,如同看着一个被抢了玩具的男孩。或许是酒的缘故,龙马的脸色有些没精打釆。阿龙也在一旁,她与登势轮流给龙马斟酒。

“那么,那艘您引以为豪的军舰观光号,也要还给幕府吗?”登势问。“自然要还。莫说是军舰,据说胜先生也会被免去军舰奉行之职,这件事幕府已经决定了。事态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

龙马正在承受着多重打击。还有,学堂的学员已经增加到二百余人,包括各藩的武士和浪人。该怎样打发这些学员呢?各藩派遣来的武士可以让他们返乡,可是占据了一半的浪人又将何去何从呢?这是个大问题。

事实上,就在前天夜里,即将动身前往江户的胜和龙马就这件事商量了一宿。

“幕府这招是暗藏杀机啊。”胜虽然是幕府高官,却说出这番话来。“看着吧,解散后就有好戏看了。各藩入了籍的武士回乡后,剩下的全是脱藩浪人。天下之大,他们却连个遮蔽风雨的地方都没有。幕府定会唆使混账会津。”

胜对会津没有好感,认为会津只知道利用新选组杀人,没有丝毫的政治远见,早晚会把幕府引向灭亡。

“唆使混账会津前来捕杀,这便是他们的陷阱。”

即便幕府官吏不来,土佐官府也必然会前来抓捕龙马等人。之前他们碍于胜的面子,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龙马,怎么办?”

胜这么一问,龙马略考虑了一下,盯着院子里的野菊发起呆来。其实他已有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绝妙主意。只是这个主意简直就像痴人说梦,究竟能否实现,他自己是毫无信心。

“到底该怎么办啊?”胜追问道。

龙马说,创立一个公司,也就是私营舰队。资金和军舰作为股份从各藩抽出,平时通商,分配利润,一旦外夷入侵,便作为舰队参与作战。

“好主意!”胜拍膝道。他为龙马这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头脑所折服。如果这个方案能够实现,就意味着在西洋盛行的“公司”这个东西首次在日本诞生,而且还有其独创性,那就是作战与通商兼可。

“而且,我正在考虑让萨摩来做大股东。”龙马说,“这样一来,我们就用萨摩专聘的名义来干,如何?”

如此一来,所有人的人身安全也有保障了,胜心想,真是个热心人。

为了去跟京都的萨摩藩府交涉,实现这个旷古绝伦的计划,龙马从摄津神户村来到了京都。

可此时在寺田屋喝闷酒的龙马,颇为抑郁。这也不奇怪。胜被传唤到江户,学堂被迫解散,练习舰被没收……一系列变故带来的打击,以及今后的善后事宜,例如学员的去向、与萨摩的交涉、公司的设立等等,各种思绪在龙马内心交织,还来不及整理,乱作一团。

我该怎么办?龙马决定一边行动一边思考。现在就是他开始行动的前夕。这个时候的他,饮酒如同饮醋,醉意迟迟不来,头脑反倒愈加清醒。

“给我换成茶碗。”他对阿龙说。

喝了快一升酒后,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有点不对劲。”登势担心地望着和往常不太一样的龙马。

“我今日心情忧闷。老话说悲伤摧脏腑,看来果然不假。人啊,要是悲伤和愤怒融进了血液里,脏腑也会无能,真是没办法。”龙马神情痛苦地晃了晃肩膀,身体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

“我给您揉揉吧。”登势说着站了起来,转到龙马身后。

世上再也没有比小人掌权更可怕的了。登势揉肩膀时,龙马想。据传言,胜的失势,是由于神户海军学堂从国外大量购进了观光号水夫用的毛毯。幕府的高官向老中告密说:“买进毛毯,绝不是给水夫用的。而是因为学堂里窝藏了许多长州人。”幕府一直忌恨胜的学堂是叛贼的巢穴,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处罚胜。毕竟买毛毯的人是龙马,龙马自然更加郁闷。

“让我来吧。”阿龙站起身来,替下登势,继续给龙马揉肩。

揉着揉着,龙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登势,刚才我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菊花怎么一株都没有了?”

“是啊。”登势回到座位,笑眯眯地说,“这个呀,是阿龙姑娘的美意呢。”她把菊花枕一事一五一十地说给龙马听,仿佛阿龙立了一件大功。

龙马立时变了脸色。

登势第一次见到龙马生气的样子,心中咯噔一下。龙马这种表情常在寺院里见到,记不清是阿修罗还是哼哈二将。他的头发原本就不太听话,两鬓的头发更是卷曲蓬乱,所以生起气来就如凶神恶煞般。

“坂本先生,请不要吓唬我们。”登势虽然心里很害怕,还是试着用大姐的口吻劝慰龙马。

“我没有。”

“您还辩?”登势模仿他的口气,想逗笑龙马。“您不喜欢菊花枕吗?”

“简直是愚蠢至极。就为了做一个菊花枕,竟然剪下了几百株菊花。这和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暴君有什么两样!”或许在他看来,菊花就好比百姓。为了一时的玩乐,不惜杀害上百条人命,他感受到了类似的残忍。“女人真是残忍。”

龙马泪水长流。他实是个奇特之人。他在深夜反省自己过于善良,认为若要以一介浪人之身撼动天下,必须具备过人的心胸和胆识,于是告诫自己,要认为世上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并时刻怀着这种信念行走天下。

“愚蠢。”他说道,用胳膊粗暴地擦了擦眼泪。

龙马曾说过:“维新革命,一滴血也不能流。”他极力想避免鸟羽伏见之战的爆发。他心中虽想着要将幕府杀得片甲不留,却为实现以和平方式动员一切力量参与新国家建设而鞠躬尽瘁。菊花枕事件在不经意间反映出龙马这个看似简单质朴的男人那复杂的思想和感情。

“可是,阿龙是为了给坂本先生做一个气味清香的枕头,才会这么做的啊。”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龙马看着阿龙,试着笑了一下,可是笑容却僵硬得很。“登势,我生气是因为其他事情。虽说不可迁怒于人,不过愤怒之情还是因为小小的菊花枕爆发了。嗯,就是这么回事。”龙马站起身来。

“您要去哪儿?”

“茅厕。”龙马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阿龙觉得龙马的样子有些危险,便跟了出去。

龙马在走廊一角的茅厕里方便毕,推门出来,一眼便瞧见阿龙正蹲在洗手盆边。她默默地将盛满了水的舀子递到龙马面前。

庭院树木的上空,繁星闪烁。

龙马将手伸到檐廊外,阿龙淋了好几次水。然后,她仍旧不做声地将布手巾递了上去。手巾是新的,还嗅得出染料的气味。

龙马擦过手,看着阿龙。她垂着头,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男女之情真是奇妙。刚刚借着菊花枕狠狠地责难了阿龙,可越是责难,胸中却越是充满了爱怜之情,最后竟然觉得痛楚不堪。

“阿龙……”龙马抓过阿龙的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阿龙因为菊花枕的事,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拼命地忍着伤痛,可是龙马出其不意的拥抱瞬间击溃了她的意志。她将脸伏在龙马的胸口,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阿龙在龙马怀中开始不停地用双手对着龙马的胸口、手臂、后背,又抓又捏又拧。这让龙马十分棘手。

“很痛。”

“当然很痛。阿龙心里更痛。”

说着,她的身体更加用力地靠了过来。阿龙的双腿碰触到龙马的身体,这让年轻的龙马几乎有些把持不住了。

“太气人了!”阿龙说着,愈发挨得近了。

“阿龙,不要这样。”龙马此时完全没有心思纠缠这种事,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好。夜间行路最忌睡眠不足,更何况明日一早在萨摩府邸的重要谈判绝不能搞砸。“阿龙,不要闹了。屋里登势还在等着咱们昵。”龙马想要用力将阿龙推开,可是阿龙紧紧抓着龙马,无论怎样也不松手,最后竟然一口咬上龙马的左腕。血流了出来。

真是个难缠的姑娘,龙马顿时黯然无语。虽说令人爱怜,可是她将来会怎样呢?

看见血,阿龙吓呆了,一下子离开了龙马的怀抱。龙马趁机迅速穿过走廊,回到了屋里。登势还坐在屋里。

“登势,我在这里打个吨儿,请你不要走开。”

龙马特意挑了登势这里休息,不用说是为了避开阿龙。客栈不大,登势坐在屋里,把走廊上发生的事听了个清清楚楚。

太不懂事了。她心中想着,却不表现出来。

她一直坐在龙马身旁。因为龙马要她不要走开,直到他睡醒。龙马还是选择依赖她,这让她十分高兴。

有时,登势会梦见龙马。在龙马远行的日子里,到了晚上,她钻进被窝,甚至会忽然想,若是能和他共度一晚该多好啊。这种想法让她羞愧不已。但是,她是有家的人,丈夫名伊助。这些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根本无法变成现实,就算成为了现实也只会是一个让人无所适从的美梦。

子时到了,登势摇了摇龙马,“到时候了。”声音有些刺耳。

“糟了。”龙马猛地跳起来,正要冲出屋子,发现脚边滚出一件东西。是一个枕头。他打开,菊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应该是登势趁他熟睡的时候给他枕上的。“这个我拿走了。”龙马将枕头揣入怀中。

“堂堂武士把枕头揣在怀里,会让人笑话的。”

“那又何妨?这可是阿龙的一番好意。”

“你们可真是恩爱啊。早知如此,白天又何必发那么大火呢?”登势生气了。龙马想的却是,如果不把枕头带走,那场不愉快的小别扭就无法收场了。他在土间穿上新草鞋,将斗笠夹在腋下,说了句“改日再来”,便冲出了寺田屋。夜空星光璀燦,龙马沐浴着这星光,一路向北走去。

丹波桥一带,是尾州壮观的藩府。沿着东墙一直走,尽头是一大片稻田。到了通向京都的京町大街后,就该向右拐。龙马正要拐,嗖!一道剑气袭来。龙马急忙躲开,拔刀在手。“什么人?”

来者五人。

有两人紧贴尾州藩府的院墙,另外三人背对稻田摆开架势。闪躲开来的龙马不得不站在丁字路口的正中央拔刀应敌。三面受袭。

他问对方是何来路,可是并无回答。他又说道:“莫要认错了人。”仍旧是一片沉默。不禁心道:大不了是新选组那帮家伙。可再一瞧,对方手里并没有提着新选组的灯笼。看来非杀人不可了。从未杀过人的龙马暗暗下了决心。他十分厌恶杀人。

左边的人渐渐向龙马逼过来,双脚将泥土踩得吱吱作响,剑尖压得很低,应该是个驾轻就熟的高手。那人向龙马猛扑过来,龙马并不躲闪,而是一刀刺向他的左腹。一声惨叫,敌人倒地。

“死不了,刺的是左腹。”龙马一面大喊,一面诱引下一人出招,待那人刚要出招时,龙马狠狠砍了过去,一截手臂飞了出去。

此时龙马已纵身跃起,大吼一声:“混账!”他单手握刀,在半空中画了个圆,绕过挡住去路的黑影,从侧面砍了一刀,这一刀没有用全力。刀刃在砍到对方头时,弹了回来。但对方立刻有些吃不消,鲜血从头皮喷涌而出,随即倒地,动弹不得,看样子昏过去了。

转瞬间已有三人被击倒。龙马跨过倒地的一人,向东疾奔而去。

“不好,他跑上京町大街了。”背后传来叫喊声。龙马认得这声音,是新选组的信夫左马之助。想到这个长久以来的对手,龙马心头竟然涌上了几分怀念之情。

剩下的二人穷追不舍。龙马在京町大街的一个拐角左转时,菊花枕从怀中滚落出来。他猛收步,低头找寻。

那几个人以为龙马要回头迎击,连忙止住脚步。

菊花枕掉在了路旁的草丛中。龙马急忙捡起来,心道真是个专给我找麻烦的枕头,将它塞进怀里,转身沿京町大街飞奔起来,远远地将刺客甩在了身后。

东方泛白时,龙马赶到了锦小路萨摩藩府的大门前。门房见到这个一大早奔来的访客,吃了一惊。他没询问姓名。龙马只来过一回,门房就已经记住了这个有着奇特魅力的土州人的长相和名字。“早。您是坂本龙马先生吧?”

不多久,中村半次郎出来了,他将龙马引入厅上,态度像是在接待一位百年难遇的知己。

在等待时,龙马忽然发现屋檐下仍然悬挂着那个虫笼,而且笼中换上了新鲜的青草,金钟儿在早晨的阳光中活泼地动来动去。龙马顿时眼前一亮。西乡还在替我养着它啊!距上次龙马拜访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如果不是精心喂养,如此脆弱的小虫,恐怕早就死了。西乡此人,值得信赖,龙马想。西乡应该并不喜欢金钟儿,一定是希望他来的时候能够看到金钟儿长得很好,才一直精心地照料它。

后来龙马知道了金钟儿的秘密,更加信任西乡了。其实龙马捉的那只金钟儿三日之后就死了。西乡着慌了:“幸辅,要是坂本君来了定会伤心。你让下人再捉一只来。”

既然西乡吩咐,幸辅这个名扬天下的男子也只得屈尊去捉金钟儿,好一番折腾。不料第二只金钟儿也死了,龙马看到的这只已经是第三只了。所谓诚意,就是如此吧。

“啊呀,让您久等了。”西乡边说边走了进来,“您来得正好。我向本藩家老小松带刀大人说起了坂本兄,他说这次一定要和您见一面,他现在正在更衣呢。”

二人闲聊起来。西乡道:“听说坂本兄非常敬佩华盛顿,可否说来听听?”西乡也十分崇敬华盛顿。

龙马开始讲述自己听过的华盛顿的事迹,西乡热切地听着。二人都联想到了日本的现状,都从这个异国英雄身上感到了强烈的共鸣。

闲话未久,小松带刀走了来。他恭恭敬敬地施礼,如贵公子般温文儒雅。他与龙马都出生于天宝六年。他是藩中名门之后,现任家老一职,全盘负责萨摩藩外交,长驻京都。

时下,西乡正辅佐小松。如果没有小松的理解与支持,西乡大业难成。小松虽是藩中重臣,却早已有了勤王之志。萨摩藩也同土佐藩一样,高层多是保守的佐幕派,正由于小松带刀有勤王之志,西乡才能压制住保守的藩论。

小松用人沿袭萨摩的传统——让值得信赖的下属尽情发挥才干,西乡因此才得以大显身手。

小松话不多,分明说自己要认识龙马,却只是微笑。

龙马向小和西乡力陈兴办海军与海外贸易乃当务之急。二人边听边点头。

“我藩对于在萨英战争中没有配备舰队一事悔恨不已。我们正是将此希望寄托在了胜大人和坂本先生身上。”西乡道。为了培养萨摩海军,西乡迫切地想要得到胜和龙马的建议与支援。

龙马十分了解萨摩的这种需要。“不过,”他直率地说道,“恐怕要辜负二位的期望了。胜先生因为窝藏长州兵的嫌疑被传唤到江户,拥有二百余名学员的神户海军操练所迟早会被解散,贵藩派遣的学员也将返乡。”

西乡和小松大吃一惊。龙马将胜写来的信拿给二人看,二人大致明白了龙马的来意。

“幕府的所作所为可谓阴险毒辣,不知坂本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我正在考虑。不过,如此宏愿大志一旦出口,若遭拒绝,鄙人定将羞愧之至。我需要贵藩的支援,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龙马缓缓说道,然后又滴水不漏地补充了一句,“这将会给贵藩带来巨大的利益。”

利益这个词让小松带刀感受到一阵新鲜的刺激。他常驻京都,广结各方志士,不过那些人大都是热血空谈之辈。像谈生意一般议论家国大计,面前的这个大个子还是头一个。

“二位可知道鱿鱼干变成大炮的故事?”龙马道,“只要有船,就能做到。比如说先和鱿鱼干的产地对马藩交涉,买下此藩的鱿鱼干,运到上海。在上海,我国的鱿鱼干能够以十倍的价格卖出。不仅是鱿鱼干,在上海有很多商品大受欢迎,例如茶、海带、鸡冠花、白炭、杉木板、松木板、棕榈皮、千海参、干鲍鱼、干贝、海米……”

“哈哈。”西乡不禁笑了,“坂本君,您知道的可真不少啊。”

龙马也跟着苦笑起来。为了调查商品价格和海外市场,他可是没少费力气。他一直在调查国际市场上哪些商品能够赚钱。掌握鱿鱼干和香菇之类的价格,这便是他的尊王攘夷之举。

“大米也很好卖。”龙马又道,“贵藩水田少,不至于将大米贩到上海去。不过,如果这里有船,就可以买入奥州津轻藩和庄内藩富余的大米,然后在长崎打听出上海的行情,只要看准时机将大米卖出去,就可以赚取丰厚的利润。再用赚来的钱从上海的军火商手里买入大炮、军舰和机器,萨摩藩主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年俸七十余万石的大名,而是一个东洋的富藩之主了。用富国强兵之策培养攘夷之实力,鱿鱼干虽小,可它胜得过滔滔不绝的空谈谬论。”

“言之有理。”身为家老的小松对藩内的经营事务很是敏感。

“只要开展贸易,日本定能繁盛起来。”龙马又强调了一遍,“不过,现在的幕府不顾朝廷反对,与各国缔结了通商条约,正准备接连开放港口,幕府自己却下令诸藩遵守以往的锁国令,不得贸易。这样的方针,俨然使贸易成为了幕府的垄断事业。对外贸易开始后用不了几年,金钱便会源源不断地涌入幕府一家。如此一来,幕府便可统一购置西式兵器,改革军制,到那时,日本或许会出现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事政权。真要是到了那一天,还讲什么狗屁勤王论!天下的志士都将在西式火炮面前灰飞烟灭。”

“有道理!”西乡不由得心情激切。若果真如此,莫说是朝廷,萨摩、长州、土佐都将不复存在。他寻思,萨摩藩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反对幕府独揽的开国主义,而幕府绝不会同意。如此一来,岂不应当趁机推翻幕府?

“坂本先生。”小松带刀探身道,“请把您的想法说出来。我们萨摩人有这样一种风俗,就是一旦相信一个人,就会相信他所做的一切。只要是坂本先生要做的事,我萨摩定会竭尽全力支援。”

龙马便将成立公司的事讲了出来,并且请萨摩务必做公司的大股东。“从此将会诞生一个海上贸易大藩啊。”龙马滔滔不绝地说着,忘情地一把抓过小松膝上的手巾,随便抹了抹粘满唾沫的嘴角。

小松吃了一惊,但他毕竟是大藩家老,立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入神地听龙马高论。

旁边的吉井幸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觉得十分好笑。龙马走后,他便把这件事讲给西乡听。

“哈哈。”西乡大笑道,“真是个赤诚之人啊。成大事者就是要赤诚无邪,毫无私心。”

龙马离开后,小松带刀大感快心。小松等萨摩有志之士,本身就拥有理解龙马想法的基础。萨摩位于日本西南角,三百年来一直是出了名的从事走私贸易的地方。不仅如此,先代藩主岛津齐彬是一个走在时势前面的人,极有先见之明,他留下的论说如今仍在萨摩藩勤王志士之间传诵。齐彬六年前突然去世,他生前一直专注于将萨摩改造成一个近代产业之藩。他在鹿儿岛城外海滨的别馆里建造了一家名为“集成馆”的工厂,买来车床和化工设备,生产枪支弹药和玻璃制品。他还在起居室里立起了硕大的屏风,上面贴着中国地图。他说:“若中国灭亡,日本就孤立了,那是最大的危机。”

齐彬死后,萨摩落在岛津久光手里。他奉行保守政策,关闭了所有工厂。不过,先代的精神仍然留存在志士中间,小松、西乡、大久保等人便是受齐彬影响最深的人。

从萨摩藩府出来,龙马来到河原町大街,走进土州藩府斜对面一家叫菊屋的书坊。“请容许我在此歇息片刻。”

账房里的老板立刻笑容满面地说:“快请进,我这就去给您准备被褥。”说毕忙奔里面去了。

京都的商人大都颇有义气,不知有多少志士被他们所救,甚至有商人为此丢了性命。池田屋之变时,店主池田屋总兵卫被捕以后惨死狱中。那天晚上,一个叫西川耕藏的书坊老板也作为志士之一参加了集会并被捕,后来牺牲。

或许因顾客多是土州藩士,菊屋也赌上了身家性命,成为龙马等土州藩士的后援。菊屋制作了逝者名册,悼念志士英灵。店老板嘉兵卫有一项本事,他是虔诚的净土真宗信徒,能像僧侣一样背诵《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和《阿弥陀经》。逝者名册上只记载了与菊屋交往密切的土州志士,即便如此也已经有十四人了。

“不要做这种事。”龙马曾经劝道,“致力于世间变革之人,都是受天命之人。就算死于沟壑,他们的英灵也会归天。这个逝者名册上记载的吉村寅太郎、那须信吾、间崎哲马、北添佶摩,以及望月龟弥太等人,都已经到天上去了。如果地上的俗人胡乱悼念,他们会恼的。”

但奈何菊屋还是热情不减,不仅要在今生照顾他们,就连来世也不敢怠慢。

龙马走进偏房,见被褥已铺好,他立刻躺上去,从怀中拿出菊花枕,垫在头下。菊屋的少年峰吉吃了一惊,问道:

“坂本先生还随身携带枕头?”

“嗯。”龙马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估计没有几个志士是带着枕头到处走的。

方才在萨摩藩府,西乡也曾问过他怀里揣的是什么。龙马把枕头拿出来给他看,西乡惊奇困惑不已。

“你闻闻。很香。”

龙马这么一说,峰吉便把鼻子凑上前来,然后笑了。“是阿龙姑娘的气味。”少年的直觉可真是厉害。

傍晚时分,龙马睡醒了。他把枕头再次揣进怀里,离开了菊屋,他要返回摄津神户村。

他从京都出发,为了能够赶上夜船,一路急行,一个时辰后,抵达伏见。

寺田屋门前,阿龙早已在伫立等候。

“龙马先生。”阿龙一见龙马便提着灯笼飞奔过来,脚下的木屐吱吱作响,“您、您今晚不住下来吗?”

“我马上坐夜船走。”

听龙马这么一说,阿龙顿时茫然若失,突然冒出一句:“我讨厌您这么来去匆匆。”阿龙很是恼火。她抬起头,望着龙马,眼神里充满苦恼和幽怨。眼睛真美,龙马心想。

“求求您了。我虽然讨厌您,可还是希望您能够住下来。”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龙马无奈地伸手扶住柳树,他怕如果不抓住柳树,就会醉倒在阿龙炽烈的情意里。“我必须尽快赶回神户,学员们等着我呢。”

“不要管他们,让他们等吧。”

“幕府官员随时都有可能闯进神户学堂,阿龙。”

“那又怎样?”

“你今天怎么像个女人?”

龙马这样说,或许是因为阿龙刚刚沐浴,重新化过妆的缘故。

“因为我就是女人。”阿龙简短地回答道,“当然会像女人。”

“真头疼。”龙马向码头方向张望。一艘三十石的船入港了,船上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果然不能和女人发生感情啊。龙马心中焦急,无奈至极。看到龙马这副模样,阿龙竟也觉得好笑起来。

“为难了?”她终于笑了,“可是,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疯掉的。”

“是吗?”龙马心不在焉地应道。

见他如此绝情,阿龙真生气了。“我要缠住您。请您有个思想准备。田鹤小姐和千叶小姐都错了。像您这样的男人,如果没有缠住不放的决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要把自己说得像狐狸精一样。”龙马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这个可爱狐狸精的下巴颏儿,那里丝绢般柔软。

“所以,我要去神户。我马上去收拾东西,请等我一下。等着我!”说话间阿龙人就不见了。

龙马转身就要直奔码头,岂能让你跟到神户?

人世间总有奇妙的阴差阳错。龙马刚抬步时,只听得有人急急叫了一声“坂本先生”。

是个一身行装的武士。他大喊着,摇晃着硕大的身躯,赶上龙马。此人正是萨摩人中村半次郎。

“我是从京都一路追来的。能赶上真是太好了。”他说西乡指示,要和龙马一同前往大坂。

龙马告辞后,西乡与小松带刀商量,决定将大坂萨摩藩府中的房屋腾出一栋来,专门收容神户海军学堂的学员,并加以保护。为了督促大坂藩府尽快准备此事,二人命令中村半次郎前往大坂。

半次郎得到西乡的指示,即刻便要冲出藩府大门。西乡见状,感叹道:“简直就像一匹撒欢的烈马。最好能同坂本君一起去。”

“可是,我不知道坂本先生的住处。他在哪里?”

“据说是在河原町土州藩府斜对面一家叫菊屋的旧书坊。那里有个孩子叫峰吉,坂本很是疼爱他,很多事都托他去做。你不妨问问峰吉。”

半次郎遵西乡吩咐,去菊屋找到峰吉,打听出了龙马的下落,于是一路追到了这里。

龙马同半次郎一起乘上了夜船。

“阿龙还没有来啊。”龙马在船上向码头方向望去,码头上一片漆黑,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以阿龙的个性,今后还不知会如何介入到他的生活中来。虽然很麻烦,可也很是令人怜爱。龙马有时想到阿龙,心里甚至会如刀割般作痛。

不过或许只是我的身体在爱恋着她吧。

他正想,艄公大喊一声:“开船了。”

龙马刚想让艄公等等,旁边的中村半次郎凑过来要对他说话,一时错过时机,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

不久,当阿龙身着行装赶到码头,船已经钻过宝来桥下,驶向远方。

第三部 六、神户遭难

坂本龙马在大坂的萨摩藩府与中村半次郎告别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神户。

终于,他看到了生田林,看到了浸染在晚霞中的一谷,再度山和派访山的绿色也映入了他的眼帘。平素不喜感伤的龙马,此时心中竟也涌起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思绪。就要离开这个海滨了。如此一想,竟有一种奇怪的焦灼酸楚之感,从胸中蔓延开来。要是诗人,这个时候应该作出一首诗了。他试着嘲笑自己的感伤,结果却只是让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龙马人生的两个重要阶段,一是在江户的千叶武馆度过,二就是在这个渔村度过的岁月。

神户本只是一个荒凉的渔村,但胜海舟认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海滨,将来会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港口。”所以他在这里开设了神户军舰操练所。

胜把官邸设在生田林里,托管辖这一带的村长生岛四郎大夫照看房子。生岛替胜做了不少事,还帮他买地。胜也劝生岛买地:“别看现在土地不值钱,十年之后这里就会变成开放港口,成为热闹的海外贸易市场。现在买绝对不会吃亏的。”胜知道土地的价格会起伏波动,这种见地在彼时十分罕见。生岛虽然半信半疑,还是买了许多地,最终大大获利。

胜聪颖机敏,在神户军舰操练所创立之初,就曾预言“幕阁朝三暮四,不出几年便会下令关闭”,又说道:“这里将成为日本海军的发祥地,为了流传于后世,先来立一块大石碑吧。”他早早作好了准备,碑上刻着:“刻于石,以贻永世。”

一开始石碑放在龙马等人读书的学堂里,后来移至别处,现放在可俯望神户港的课访公园里。对龙马来说,这便是青春的纪念碑。

龙马回神户的当天夜里,令所有学员集合。

学堂里的学员正襟危坐,正好将三十叠大小的讲堂塞得满满当当。屋内气氛凝重。大家都已经听说解散的传闻了。刚刚集合完毕,就有人问:“坂本先生,解散的命令何时下达?”

“我不知道幕府命令何时发出,那种东西有没有都一样。”

“关闭学校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吗?”

“是的。”

龙马遇到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会有些不耐烦。在他看来,关键是今后怎样实现理想。学堂建成之初,他曾经立下大志,将来要以神户为立足之处,展翅高飞到朝鲜、大清、南洋,甚至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这个构想绝不能因为幕府的朝三暮四半途而废。

“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我们草莽志士要用自己的力量造大船,建公司!”

“造船需要大笔经费啊。”

“这事我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了。只要想做,世间没有不成的事。”

大多数学员都不相信龙马,认为他在说大话,哪知龙马原本就没想勉强偌多不想干的人跟随他。

“诸位大都是各藩的武士,应该会回到各自藩中。其余的浪人诸君,只要你们一离开学堂,随时都有可能遭幕府刺客杀害。杀身成仁倒也无甚不妥,不过大丈夫只要活在这世上,就要怀抱理想,迎难而上。诸位若是同意我的看法,可以与我一同留下。”

“我留下!”纪州脱藩浪人陆奥阳之助大喊一声站了起来,这个平日待人冷淡的年轻人此刻不知怎的被感动了。“我留下。我早已将这条命交给了坂本先生。”血色涌上了他苍白的脸。

龙马没有再加劝诱。毕竟未来的船队手持利剑,有一天要成为倒幕海军。只有那些甘愿为天下苍生献出性命之人,才能加入进来。

在这之前,龙马曾让寝待藤兵卫留在大坂照料胜的饮食起居。这天夜里,藤兵卫回到了神户,连夜向龙马汇报:“胜先生明天就要坐船回江户了。”

龙马一跃而起,二话不说径直向马厩奔去。从京都回来后,他几乎无一日好眠,不过无论怎样,他也要去送行。

龙马加鞭策马,沿着大路向东疾驰,一口气飞奔出三十余里,到了西宫的哨所,哨兵觉得可疑,零零散散出来几个人,问“来者何人”,将长枪指向龙马。龙马一脸不悦地瞪着他们,勒住马,撂下一句“不是长州人”。他见那些哨兵吓得直哆嗦,便策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过去。

幕府已经下达讨伐长州的军令,在西宫设立了值勤哨所,布下严密警戒。对于同情长州的龙马来说,没有比这个哨所更令人不快的了。

从西宫到大坂有四十里。一路疾驰,待到拂晓时分,龙马终于抵达谷町大久保一翁的宅邸。胜正在大久保府中。为避人耳目,他谢绝一切会面,静静等待回江户的便船。

胜听说龙马前来,立刻迎出大门。二人站着话别。

“很想请你进来,但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你又是反贼。”胜笑道,“而且这里还是幕臣的府第,所以不能请你进屋好好一叙。”

秋晨清寒,胜呵气成雾。

龙马少见地十分恭敬地说道:“弟子不胜惶恐。在您的帮助下,我已经和萨摩谈妥了。所有的浪人将暂时借住在萨摩藩府。”

“太好了!”胜点头称赞。

“等日后有了眉目,我准备将根据地搬到长崎。”

“很好。我也很想支援你,不过要是我再和反贼纠缠不清,恐怕就只能切腹自杀了。”

龙马不由得苦笑起来。

胜微微扭头,“虽然是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舰长,但你不用感激我。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率领幕府舰队在海上与你交战。到那时,你也要全力指挥作战,不要有任何顾忌。”

龙马没有说话,片刻之时已是泪如泉涌。试问自古又有谁曾有幸受教于如此恩师?

与胜别过,龙马立即返回神户,开始着手解散学堂事宜。以他的个性,他做不了那些琐碎的事情,便将内务诸事都委托给陆奥阳之助,与观光号有关的海务事宜则让菅野觉兵卫去办。

他先是询问陆奥:“金库中还有多少钱?”

陆奥说还有大约五百两。

“把这些钱都分给大家。”龙马命令道。

陆奥却不同意:“虽说学堂解散了,可是今后还要大干一番事业啊。我们需要这笔钱。”

“愚蠢!”龙马目光犀利地扫了陆奥一眼,“大多数学员都将返乡。留下来跟随我的人只有十分之一。如果人们说钱被这十分之一的人独吞了,如何了得?”

“可是……”

“不要废话,去把钱分给他们。兴办公司确实很需要钱,可是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名声。要想在世间成就一番大事业,再也没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的了。钱这东西,只要有了好名声,自然而然会源源不断地涌来。”

“嗯。”

“公司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事物。仅仅因为五百两就冲昏了头脑,怎能称雄天下?”

“遵命。”陆奥变得快活起来。

“留下来的人一收拾好行李,就立刻让他们搬到大坂的萨摩藩府去。如果总在这里转来转去,幕府的人肯定会来搜查。”

“明白!”

“此后筹措经费之事就拜托你了。”龙马道。

陆奥一惊,说不出话来。

接着,龙马将土州脱藩浪人高松太郎和越后脱藩浪人白峰骏马二人叫来,道:“你们二个虽然不够机灵,却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嘴紧,所以请你们去帮我办一件事。你们到大坂城代府上,让管家帮我带个口信给城代,告诉他后天我会在兵库海滨交还观光号,请他们派人驾船返航。切记不要说多余的废话。”

“是!”二人面露不悦。龙马方才说不多话是他们唯一的长处,这让他们有些尴尬。

“快去!”龙马催道。

第二天,从各藩派遣来的几十名学员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各自回藩了。龙马把他们集到一起,与他们道别:“总有一天日本会统一。到那时我们再一起驾驶舰船巡游世界,坂本龙马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话别后,他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

学员们大都走了。冷风穿过偌大的屋子吹来,冰冷刺骨。剩下的便只有交还军舰这一件事了。

即将交还给幕府的观光号,此刻正停泊在兵库海滨。

“一定要将舰内彻底打扫干净。”龙马向菅野觉兵卫下令。

善后事宜,由龙马和留下来的二十几个人负责处理。他们都是脱藩的浪人,其中有十二人来自土佐。在神户学堂创立之初,龙马曾拜托越前福井藩的松平春岳出资五千两,所以越前藩的也较多,有六人。这些越前人名义上是脱藩之身,实际上已经得到了藩府的默许,可以放手干。越前福井藩作为出资方,打算在龙马所说的公司能够赚取利润分红之前,先让藩士以浪人的身份参与其中。

此外,还有两名越前浪人,一名水户浪人,陆奥阳之助则是纪州浪人,总共有二十余名。明治维新后,陆奥宗光(阳之助)等数人获得了爵位。

第二天,打扫完军舰,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龙马登上军舰,将甲板、船舱、操作室统统巡视了一圈,最后把大家叫上后甲板,道:“你们即刻起程去大坂,去往土佐堀二丁目的萨摩藩府。明天的交接,我一人来做。”

众人不由得大吃一惊。接收观光号的是大坂天保山海滨的幕府海军顺动号,据传言,幕府的捕吏也会搭乘此船前来。

“人多反而不好办,”龙马道,“我一人即可,况且一个人也容易脱身。”

陆奥阳之助大为吃惊。最后,他和众学员们被龙马当累赘一样赶下船,向大坂进发了。

当天晚上,龙马独自一人留在军舰上。他抱着宝刀陆奥守吉行,在舰长室睡了一晚。军舰上既没有水夫,也没有火夫。

夜里,天上下起雪来,龙马感到无比寂寞,眼前不断浮现故乡的姐姐乙女、田鹤小姐和江户的佐那子的身影。

他不知道这天傍晚,阿龙头戴落满白雪的斗笠,手拄竹杖,只身来到了神户学堂。是这里吗?她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着大门紧闭的学员宿舍。

太阳东升,海面渐渐明亮起来,幕府军舰顺动号已经到了。

“来了。”龙马坐在床铺上,从船舱里看见了顺动号。

虽然顺动号已经拋铺,可还没有熄灭锅炉,船头仍旧冒着滚滚黑烟。

他们还在警戒,龙马想。大概是为了能够随时起锚,一直不肯熄火。看来谣言真是可怕的东西。龙马觉得有些好笑。大坂的幕府衙门本来认为神户学堂已经变成了激进之徒的巢穴,可是随着这次解散,却流传起另外的谣言:“土州浪人将夺下观光号逃往长州。”

顺动号的甲板上,舰长肥田滨五郎头戴头盔,一身正装,手拄一把铁质大刀,观察着观光号上的情形。

奇怪,肥田心想,观光号像幽灵般,不见一个人影,寂静无声。

肥田本是仓管,现任舰长。

“舰上必定有伏兵。”他判断。为防万一,他命令士官以下的兵士全部带上步枪。他让步枪队排列在甲板上,又下令将两门炮填上炮弹,最后才平静地命令放下小艇。两艘小艇飞快地降落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小艇上各有十五名步枪手,还张起了印有葵纹的旗帜。

“去吧。”肥田在船舷不慌不忙地发号施令。两艘小艇开始破浪前行。士兵们穿窄袖短祷,二十八支短小的步枪在早晨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观光号上的龙马习惯性地将左手揣入怀中,右手握着一根点燃的木棍,悠然出现在甲板上。他信步走到船上的大炮附近,微微眯起双眼,看了看顺动号和两艘小艇,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到底来了啊。他用燃着的木棍点着了炮。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大炮发射了。舰身晃动了一下,炮口升起一股白烟。

顺动号和小艇上乱作一团。

“这是空炮,以示礼节。”龙马若无其事地说道。他正要返回舰长室,有几颗子弹稀稀拉拉地从头顶飞过。

不久,小艇上的人停止射击,对观光号虎视眈眈。不知不觉,小艇已在波涛中漂浮了半个时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指挥小艇的是一个叫森与左卫门的年轻士官。他急了,命人将小艇划到观光号旁。“都听着,我一个人先上去。我会在甲板上给你们信号,等我信号立刻上船。”

森抓住绳梯,嗖嗖爬了上去。他登上甲板,一个人都没看到。

森发出了信号,十几个人应声爬了上来。

“有传言说,”森脸色苍白道,“胜大人在神户学堂藏匿了许多长州人,那些人很有可能藏在舱底。”士兵们吓得哆嗦起来。如今只要说起长州人,幕府官员个个谈虎色变,又恨得咬牙切齿。

不一会儿,另一艘小艇上的士兵也登上了甲板,众人往步枪里装上了子弹。

森让众人躲在阴影里,下令道:“开两枪试试看,说不定他们会跳出来。”

三个士兵将枪口冲天,扣动了扳机,巨大的声音回荡在海滨的群山间。

一群人在甲板上屏息凝神,作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不一会儿,舱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浪人模样的男子,左手揣在怀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他脚蹬一双草鞋,袴皱皱巴巴,长短双刀随意地插在腰间。

“刚才放枪是什么意思?”男子边说边向众人走来。“是对我刚才放礼炮的回礼吗?”

“不得靠近!”森一边说着,一边指挥步枪队准备射击。“你是何人?”

“本人坂本龙马。”说着,他猛地坐下。“不用这么紧张。最近人们动不动就爱拔刀开枪的。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拋了锚,锅炉也熄了火,大炮里没有实弹。有必要动刀动枪么?”龙马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怕死也要有个限度!”他大喝一声,“跑来接收将军家的军舰,却在舰内放枪,按律当切腹!这可是要切腹的。明白吗?”

“明白,”森连忙收起剑,命令部下收枪。

“知道就好。我要去大坂,你们送我一程。”龙马迅速下了甲板,回到舰长室。

来到神户的阿龙并未找到龙马。

“他现在在哪里呢?”阿龙沮丧得说话没了力气。

“他说他今晚在船上睡。”说话带盐饱口音的老水夫指了指停泊在海边的观光号。

“能帮我准备一艘小船吗?”

“这可不行。按照我们盐饱岛的风俗,最忌讳女人登船。”老水夫十分固执。“唉,小姐您大老远找到这里,也真够可怜的。天快黑了,这个村子里没有客栈,让我带您去找一找生岛村长吧。他是坂本先生的好友。”

热心的老水夫带阿龙来到了生田林里的村长家。

生岛四郎大夫为阿龙的美貌而震惊。“啊,您就是坂本先生的……”话说了一半,便再也讲不出话来,整天绷着脸的龙马什么时候得到了这样一位美人的芳心啊?

“请进。幸亏胜先生在的时候,增建了些屋子,我就用来招待客人了。您就在此处歇歇脚,想住几天都可以。”

生岛立刻带路,还挑选了一个女仆照料阿龙。

这天晚上,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生岛家。这人也是先去学堂找龙马,在那里得知龙马正在海滨,走投无路之时,还是先前的那位老水夫把他带到了生岛家中。

此人只比阿龙晚到半个时辰。是个年轻武士,尚留着额发,看样子十七八岁,个子矮小。头发乌黑亮泽,仿佛刚刚被水浸过一般。皮肤白晳如雪,在这如雪肌肤的映衬下,就连发际皮肤的淡青色都略显突元。眉清目秀,唇间皓齿如贝,流露出男人少见的温柔。

如此美貌的少年,真乃世间罕见啊!生岛四郎大夫又是大大地惊讶了一番。少年身着萨摩碎白点花纹和服,外罩黑色绉纱外褂,下身穿一条新袴。

“鄙人福冈小三郎。”他自我介绍。

生岛家是一座很不错的房子。小小的正门,三间屋子,不大的庭院里种植着各类山茶花。

“若是白天,院子里的山茶花才好看呢。”年轻的女仆对阿龙说。

“坂本先生也曾在这个房间住过吗?”

“是啊,喝醉了以后,”女仆说道,“坂本先生很喜欢雪……”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

“你是叫阿雪吗?”阿龙那美丽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不是。”女仆被阿龙气势汹汹的样子吓着了,“我叫阿幸。”

“这里是不是有个姑娘叫阿雪?”

“没有。阿雪是指从天上落下来的雪。坂本先生说过,这个栽满了山茶树的院子下了雪会很美,那天他和胜先生喝了很多酒。胜先生是个不爱喝酒的人,所以不常来。”

这个生岛家的女仆想起了许多关于龙马的事,说了他的两三个怪癖,仿佛觉得十分好笑,边笑边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阿龙没有笑。她就是这种性格,她感觉不到龙马的奇特之处。“他没有那么好。”阿龙说这话时真的生气了。在伏见码头,她一再地叮嘱龙马等她,可是他却趁她整理行装的工夫,坐上船跑了。

“他是一个好人。”女仆咯略地笑着。阿龙仔细看了看她,发现这个女仆肤色白晳,下巴颏儿细细的,长了一副人见人爱的可爱脸蛋。

“阿雪。”阿龙道。

“您说错了,我叫阿幸。”

“啊,对,你说过。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坂本先生?”

“是啊。不过在我们家,所有人都喜欢坂本先生。我们家小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呢。”

“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嫁人了。”

“嫁给谁了?”

“坂本先生……”

“啊?”

“骗您的骗您的。嫁到西宫的大酒铺子去啦。”

这个女仆看起来老实,倒是挺喜欢捉弄人。阿龙气得嘴都撅起来了。

这时,只听得门外喊了一声:“我可以进来吗?”是主人生岛四郎大夫来了。

他来是为了告诉阿龙,年轻武士福冈小三郎要在此留宿。

“福冈小三郎?”

“是的。他说他是坂本先生的同志,也是亲戚。”

不用说,阿幸也要照料福冈小三郎的生活起居。她从阿龙房间退出来,来到福冈小三郎屋里。

“小的阿幸。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说着,她抬起头,不由得惊呆了:这个年轻武士太漂亮了,简直像个女人。

年轻武士也低头行礼道了个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异常动听。

“我这就去给您端茶来。”阿幸道。年轻武士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笑容,阿幸顿生好感。阿幸为他铺好被褥,寒暄几句后便退出房间,来到走廊。走到走廊拐角处,她发现阿龙站在那里。

“阿幸,那个人,是女人吧?”阿龙小声问道。

“我觉得是个男人。”

“你来我屋里。”阿龙硬是把阿幸拽进屋里,“那人穿过走廊时,我看到了。我曾经跟她见过一面,应该是福閃家的田鹤小姐。她是土佐藩家老的千金,由于京都公卿三条大人的夫人是土佐山内家出身,她便随同服侍……”

“嗯,我去给您拿些水来吧。”

阿幸笑起来。阿龙完全慌了神。“可是阿幸,那位福同家的田鹤小姐为什么要扮成武士的样子来这里呢?”

“不知道。”阿幸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一定是福冈先生,不,是您所说的田鹤小姐太仰慕坂本先生,才一路追到了这里。女人独自旅行又太危险,故而着男装。”

“这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和坂本先生……”说着,阿龙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或许她本来想正颜厉色地说,龙马是她一个人的,不允许田鹤小姐跟她抢。

看着阿龙的神情,阿幸暗想自己要支持田鹤小姐。

阿龙虽然是个好姑娘,不过正如寺田屋老板娘登势判断的那样,她不太招女子喜欢。

“那么,我去跟那位福冈小三郎先生通报一声,就说您现在要去拜访他。”阿幸本想吓唬吓唬阿龙,谁料阿龙非但没有被吓住,还平静地说道:“好的。拜托了。”

真是个倔强的姑娘,阿幸心想。可是话既已出口,也没有退路了。她走出阿龙的房间,故意加重脚步,一路穿过走廊。这脚步声是阿幸对福冈小三郎这个年轻武士的关照。如果那个年轻武士是女人,而且此刻正在屋里做些女人的动作,这脚步声就是提醒她要有麻烦了。

“请问可以进来吗?我是阿幸。”阿幸拉开了格子门,福冈小三郎端坐在屋里。“是这样,对面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女眷,也是来找坂本先生的。那位女眷想要见您一面。”

“见我?”小三郎一副吃惊的表情,歪着头,指了指自己。即便在女子阿幸看来,这个动作都十分可爱。“但我不认识她啊。”

“不,那一位说曾经和您见过一面。”

“敢问对方尊姓大名?”

“是寺田屋的阿龙小姐。”

“阿龙小姐。”小三郎嘟囔了一句,脸有些变色,但旋即微笑道:“我记起来了,在京都饭庄明保野亭的门口曾经见到过她。当时,和我同行的坂本先生对我说,她是有名的勤王大夫槽崎将作先生的遗孤,由于家里发生火灾,现在无家可归了。应该是她吧。”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阿幸并不了解阿龙的身世,“我可以带她进来吗?”

“可以。”小三郎痛快地答应了。就在阿幸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忽然唤了一声:“等等。”

阿幸回头一看,他并不说话,只是不慌不忙、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好久才开口:“阿幸,想必你早已经觉察出来了,我其实是个女人。”

“哪、哪里。”阿幸一下慌了。

“不用替我遮掩了。我是个女人。名叫田鹤。”

见田鹤小姐主动说出真相,阿幸反倒胸口评评乱跳,出了一头汗,不知如何回到了阿龙屋里。

“请您过去。”阿幸声音沙哑地说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说得没错,她说她就是田鹤。”

“她为什么要化装成男人呢?”

“这还是由您亲自去问吧。”

在阿幸的引领下,阿龙来到了田鹤小姐的房间。落座后,她将双手交叉放于膝上,并不俯首施礼。阿幸在一旁为她报上姓名,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听着。阿幸顿生怒意。

其实阿龙并无恶意,只不过是想让阿幸代自己报上姓名而已。

“阿龙小姐,好久不见了。”田鹤小姐道。

“是的。”说完,阿龙便一直盯着田鹤小姐看,眼睛就像树林里的小野兽一样充满了敌意。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请问吧。”

“田鹤小姐为什么来找坂本先生?”

“哎呀呀。”田鹤小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嘛,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安好。”

“仅仅是为了看他是否安好,便千里迢适地赶过来?”

“是的,也是顺道。”

“顺道?”

“我要去遥远的西国。”

“哦。那为什么要扮成男人?”

“简直就像奉行所在问话呢。”田鹤小姐不禁笑起来,“出远门的时候,这副装扮比较方便啊。”

“田鹤小姐,您仰慕坂本先生吗?”

“啊?”田鹤小姐乱了方寸,“正是。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为什么这样说?”

“阿龙小姐,你不了解土佐的情况,所以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竟然为了这种事……如果我是田鹤小姐,我会把身份地位全部拋开,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所爱之人的怀抱里去。”

“真是个有趣的人……”田鹤小姐有些伤脑筋。

“不过,”阿龙用一种半是嫉妒半是羡慕的眼神,热切地望着田鹤小姐,“田鹤小姐打扮成年轻武士真是好看,简直就像故事里的贵公子。”

“是吗?我总担心会被识破,路上一直提心吊胆。不过呢,龙马以前……”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很旧的信。信是龙马所写,教给她扮男装的种种细节。

“所以您就打扮成男人了?”阿龙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信纸,确实是龙马的笔迹,只是墨迹已经陈旧。

“这封信很久了。”她惊叫起来。

田鹤小姐高声笑了。“这可是前年的信了。只怕龙马都已忘记曾经给我写过这么一封信。”

“忘记了?”

“他原本就是一个怪人。这一点呀,和阿龙小姐一样。”她有些尖刻地说道,“龙马虽说看起来深谋远虑,可是也有轻率、鲁莽的地方。”

“是吗?”

打心眼儿里恋慕龙马的阿龙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

“有不拘小节的地方……”

“不拘小节?”他不是那样的人,阿龙心道。

“当然了,奔走天下的志士多少都有些不拘小节,就像屁股后面点了把火。旁人看来很滑稽,又很荒唐。”

“您说的是坂本先生爱船这件事吗?”

“这个算不上,而是他至诚之处。他十九岁的时候,我在船上磷巧遇上他。他在船舱里一整天都不出来,只呆呆地站在阳光曝晒的船尾,一本正经地眺望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他那时极像个孩子。”田鹤小姐的目光中流露出沉浸在回忆中的幸福,但她很快就用微笑掩饰过去,接着说道:“这种赤子之心对于做大事的男人来说很重要。嗯,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有一些莫名其妙之处。”

“比方说什么地方?”

“他写给我这样一封信,自己却把写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您可真是……”阿龙生气了。“只有这些吗?”

“还有,竟然和你这样的女人做出那种事来。”田鹤小姐俯身向前,狠狠瞪了阿龙一眼,脸上浮起足以令人融化的微笑。她或许一直在等着说这句话。

“田鹤小姐!”阿龙一下瞪大了眼睛。就算你是龙马的主家之女,就算你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无礼。“您这是对我的侮辱,田鹤小姐!”

“怎么?”田鹤小姐仍然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我现在想打你。请见谅!”怒火让阿龙浑身发抖。

“我听说了。阿龙小姐跑到大坂找到了拐骗您妹妹的无赖,将那人痛打了一顿,把妹妹抢了回来。有这么一回事吧?”

“让您见笑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生气起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你的月琴弹得很好吧?”

“算不上很好,喜欢而已。”

“龙马确实是个好色之徒啊。”

或许是穿了男装,田鹤小姐好像变了个人,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月琴和好色之间有什么联系?”

“阿龙小姐,”田鹤小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龙马会喜欢阿龙你这个弹月琴的姑娘。莫非……”这个姑娘的身体和气味讨男人喜欢,田鹤小姐心道,不过她总算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要回房去了。要是就这样一直听您说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粗暴的行为来。”阿龙说完,退出房间愤然匆匆离去。

阿幸向田鹤小姐施了个礼,也跟了出去。她立刻觉得应该向自己喜欢的田鹤小姐打个招呼再走,于是又折返回来,拉开格子门。霎时间,她恨不得立刻逃走。田鹤小姐颓然坐在地上,背靠扶几,痩弱的双肩颤抖着,正在哭泣。

阿幸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屏住呼吸,两腿发软。田鹤小姐仿佛没有注意到阿幸,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她的肩膀是那么纤弱。看着那双肩膀在不停颤抖,阿幸终于受不了了。

“田鹤小姐。”她膝行到田鹤身边,握住她的衣袖。

“请不要看我。”田鹤小姐转过脸去。

“坂本先生他……”阿幸说,下面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头十分复杂,“坂本先生他是个坏人,竟然让田鹤小姐如此伤心。”

田鹤有些吃惊,微微抬起眼睛。“不是这样。龙马或许是坏,不过我哭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在恨我自己,因为我对阿龙姑娘说了那样恶毒的话。”

“恨您自己?”

“阿幸,我已经心慌意乱了。请你回去吧。”

“不,我不走。”

“阿幸。”

“不!”

二人相持不下,不知为何,阿幸的心情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她抱住田鹤小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可只是想哭。

“怎么了?”田鹤小姐慌了,赶紧把手搭在阿幸肩上,轻轻抚摸阿幸后背。没想到阿幸哭得更厉害了。

田鹤十分为难。“是什么让你如此伤心呢?”

“是田鹤小姐……”

“我?”

“田鹤小姐您是好人……所以,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田鹤小姐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你是不是喜欢龙马?哎呀,对了。肯定是这样,是吧?”

“不。”阿幸有些狼狈地抬起头,脸色变得很严肃。田鹤这么一说,似乎真是这样。或许正是因为自己也曾偷偷地喜欢龙马,所以看见田鹤小姐伤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悲伤,便哭了起来。

“不对吗?”

“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会是这样,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哭过。”

“田鹤小姐您是哪一年生的?”

扮成武士的田鹤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她的真实年龄是多少呢?阿幸十分好奇。

“我忘了。”田鹤小姐笑了,笑容美艳绝伦。“先不说这个了。海滨有船吗?”

“我们去海滨看坂本先生的军舰吧。”阿幸说。田鹤点了点头。

阿幸走下檐廊,准备好草鞋,悄悄带着田鹤小姐从通往后门的栅门出去了。出得栅门,耳边立刻响起了波涛之声,夜色无边无际。在这一片黑暗中,有黑影不停地晃动。

“那是什么?”田鹤小姐在沙地上停住了脚步。

“是风。”

“风有影子吗?”

“不,是松林在风中摇动呢。”

“是啊。”田鹤小姐茫然笑了。

阿幸提着灯笼,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神户海滨真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啊。”

“是啊。但胜先生说过,这个小渔村将会变成比长崎还要大的城镇。”

“胜大人这样说吗?那人迷恋西洋,这种话不能信。”田鹤受主人家三条实美的影响,仍然抱有单纯激进的攘夷思想。

“可是。他是坂本先生的老师啊。”

“那人脑子有问题。”田鹤小姐虽然这样说,却在夜色中暗笑。

“可是能够驾驶军舰的浪人,全日本就只有坂本先生一人了吧?”

“真是个怪人啊。”说这话时,田鹤小姐在松树根上绊了一下。阿幸连忙伸手去扶她。田鹤小姐一边抓着阿幸的手,一边嘟囔着:“这种地方真的能建起城镇来吗?”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问。”

“田鹤小姐说要去遥远的西国,您到底要去哪里呢?”

“长州。”她直言不讳地回答,又小声说了句:“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长州?”阿幸恐惧地说。现在这种形势,不是去送死吗?

长州已经发生了巨变。四国舰队已经炮轰了马关海峡沿岸所有炮台,不仅如此,幕府还把大坂城作为讨伐长州的大本营,率领三十多个藩的大名准备沿山阳道西下。长州藩内也已经发生政变,佐幕派执掌了藩政,勤王派已经没落。田鹤小姐的主人三条实美等五位攘夷派公卿虽然仍旧住在长州藩,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藩内的佐幕派驱逐出来。田鹤小姐扮成男装西下,正是为了三条卿。

她们穿过松林,大海在夜色中浮现。

“啊,有灯。”田鹤小姐叫了一声,海面果然浮出几点光亮。

那是观光号,龙马就在上面。它沉甸甸地停在海面上,灯光倒映水面。

“坂本先生就在那艘船上。”说着,阿幸从沙丘上走下来。

“我们就坐在这里吧。”田鹤小姐坐了下来。“不知道龙马在船上做什么呢。”阿幸歪着头,说道:“应该是在读书吧。”

“我看未必,他不喜欢读书。”

“可是他来到神户学堂后,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读书。”

“可是,他识字吗?”

“太过分了。”阿幸笑了,“田鹤小姐只要一说起坂本先生,就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孩子看待呢。”

“他本就是那样的人啊。”田鹤小姐大声笑起来,“只有剑术很高明,都说他是土佐的宫本武藏。要说长处就只有这一个。”

“呵呵……”阿幸并没有把田鹤小姐的话当真。

“小的时候,他爱哭,不喜读书,在城里被人当成笨蛋。但自从他学了剑术,剑法突飞猛进。十八岁时在城里的日根野武馆拿到了证书,还作了一首奇怪的诗。”

“诗?”阿幸吃了一惊。

“嗯,作了首诗,一首很蹩脚的诗。大意是,别人都说我是傻子,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志向。”

“哎呀。”阿幸扭着身子笑起来。

“那个傻子现在就在军舰上。”田鹤小姐咯咯大笑。笑毕,她盯着阿幸说:

“我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不,阿幸特别特别喜欢……一定是……”

“一定是什么?”

“您一定是深深地爱着坂本先生。”

“不要在奇怪的时候说些奇怪的话。”田鹤小姐用手指点了点阿幸的脸蛋,说道,“如果我再也见不到船上的那个人了,麻烦你将来把信亲手交给他,好吗?”

此时的龙马的确正在海上。他做梦也想不到田鹤小姐和阿龙都到了神户村,只是他已经不会再回神户村的学堂了。

正午时分,船经过了大物浦,到达大坂天保山湾时,日头仍然高悬空中。一旦尝过了乘坐西洋船的滋味,就不愿再在陆上赶路了。

“太感谢了。”龙马挨个儿抓着幕府海军的士官,热情地跟他们道别。小艇已经放到水上,龙马仍旧不肯离开甲板,挨个儿拍着士官的肩膀。

幕府海军很是困惑。他们一开始认为这个身材伟岸的浪人来历不明,害怕地防备着他,结果不多久便觉得他只是个怪人。可是渐渐熟悉之后,他们又断定此人只不过是个对船极度痴迷的乡下人。在这些筑地军舰练习所出身的海军士官眼中,龙马竟如此粗俗不堪。首先,这个浪人不懂荷兰语,这可是作为一名海军所应具备的最起码教养。如果这人是学堂负责人,胜的学堂看来也不怎么样。

龙马坐上了小艇。小艇离开的那一刻,他伸手砰砰地拍了拍观光号船腹,笑道:“哈哈哈,别过了别过了。”他大喊着,泪如泉涌,看上去十分可笑。甲板上的幕府海军士官们都不由得笑了。

“坂本,你好像在和村里的姑娘告别啊。”甲板上的一个士官嘲笑他说。

“姑娘……”龙马似乎对这个词颇为中意。他用一种滑稽的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将小艇划到船尾螺旋桨附近,打好方向舵,说道:“这个荷兰出身的姑娘屁股后面可没什么礼貌,要是全速前进就会一个劲儿地往右晃。”这是龙马一路照看过来的观光号的老毛病。

“注意舵!”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划着小艇围着船转了一圈。“涂料也开始脱落了。神户学堂没什么钱,你们有钱,请重新刷漆以后再用。涂料脱落,船的寿命会缩短。”

甲板上的年轻士官轻薄地笑作一团。“坂本,这可是将军家的军舰,不用你说我们也会用心照料。”

“很好,你们要是不好好照料……现在暂时交给你们保管。”

“保管?”

“等世道变成朝廷的天下,我会来重新接管。”

第三部 七、西乡奇谋

坂本龙马在安治川河口雇了一艘船,吩咐道:“去土佐堀川的萨摩藩府。”在大坂城,河船是重要的交通工具。

“先生,请问是要快划吗?”快划的小费高。龙马身上没多少钱,但他还是吩咐快划。此时河面已经开始变暗。

船过九条时,已经入夜了。岸上审查船只的哨所旁,高挂在竹竿上的灯笼也亮起来。现在要向哨所报上姓名。以前没有这道手续,自从禁门之变以来,幕府便开始严格监视前来大坂的人。哨所里挤满了奉幕府之命赶来的一柳藩兵。

龙马顺利通过了关卡,但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局势的紧张。

幕府的征长总督尾张侯德川庆胜,此前已经砍下在京都抓获的七名长州人的首级,举行了出征的祭旗仪式,进驻了长州讨伐军大本营大坂城。幕府想要彻底打垮长州。

经哨所后沿河向上走出十町远,临河原本是长州藩的栈房,现在这个宅子也已被幕府查封、钉死了。船从安治川桥下通过,再走一段又有一个审查船只的哨所。在这里龙马也被叫住,在名册上写下了藩名、姓名、来大坂的目的等等。

龙马写下了“萨州西乡伊三郎”。此前西乡曾经交代过:“幕府官吏或许会对您做出无礼之事,到时请不要客气,只管报上萨州藩名,使用鄙人的名号。”

这个名字对付幕府官吏确实灵验。幕府不仅畏惧地注视着这个巨大藩国的动向,而且认为它很有可能支持自己。有一件事令幕府感到意外,此前长州人闯入京都时,萨摩与会津联手将长州人打得体无完肤。也就是说,幕府一面对萨摩藩心存畏惧,一面又依赖它,生怕一不小心惹它不高兴,甚至对京都新选组的全体队员下令:“不得对萨摩人下手。”

“啊,原来是萨州的大人啊。”哨所官吏的态度立刻变得恭恭敬敬。龙马悠然地点了点头,扬扬下巴,示意船向前走。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忽然觉得很可笑。萨摩和长州号称两大勤王之藩,可是一个支持幕府,一个马上就要被幕府讨伐。这次讨伐长州,不知萨摩会不会再次成为幕府的帮凶。西乡已经到了大坂的萨摩藩府,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次一定要问个明白。

进入萨摩藩府,龙马看到同志们被分到了十六号长屋,伙食也相当不错。

“啊呀呀,这就是咱们的窝呀。”龙马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查看。

“坂本先生脱藩几年了?”他身旁的陆奥阳之助问道。

“我想想,脱藩时是文久二年鲜花盛开的时候,应该两年半了吧。真是辗转奔波了不少地方啊。”龙马抬起头看着屋顶,“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把大坂的萨摩藩府作为根据地啊。”

“我也是奔波于各地。”

“你是十五岁那年出来的。”龙马笑了起来,不管怎样,陆奥阳之助宗光乃是龙马一众中出身最好的。

说起纪州德川家家臣伊达氏,可谓声震诸藩的名门,陆奥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名门。其父由于藩内的政治斗争被幽禁在家,这个年轻人十五岁那年就脱离了纪州藩。他先是逃到江户,靠着给大夫和儒者做学徒维持生计。

龙马忽然问:“你离开纪州的时候,有人给你送行吗?”

阳之助愤然道:“那可是脱藩啊,怎会有人送行?”

还真没听说过孩子脱藩的。龙马笑了。当年这个幼名牛麿的年轻人,整理好行装离家出走之时,为了给自己壮行,还作了一首诗: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龙马心道。龙马这个不好读书之人,无法相信十五岁的少年能够作出这等诗句。

“不过坂本先生,人还真是不会挨饿呢,这一点最奇妙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些年我四处流浪,才明白这句话果然不假。”

龙马正和陆奥闲聊,中岛作太郎和池内藏太二人进来了。

“唉,龙马啊。”内藏太一坐下便开口了,可又有些扭扭捏捏,似乎难以启齿。

“怎么了?”

“我想去长州。”

“内藏太,你头脑发热了吧。”龙马大笑。

池内藏太今年二十五岁,是徒士才右卫门之子,才右卫门在咼知城小局坂有一座府第。

内藏太有一张黑脸,双眼炯炯有神,人称“黑脸内藏太”。他很早便在江户游学,可惜血气太盛,不是做得了学问的那种人。他曾回到土佐参加武市半平太的勤王同盟,也常到京都与各藩志士一起活动。后来,他认为土佐藩腐朽,于是脱藩而去,就像许多土佐浪人那样投奔了长州。

后来,内藏太当上了长州的游击队参谋,在马关海峡炮击法国军舰。很快,他又加入了天诛组,成了组里的洋枪队队长,在大和举兵,袭击了大和的五条代官所,杀了代官铃木源内。事情败露后,他巧妙地躲过了幕府官吏的耳目,从海路一路逃到长州。长州军大举入京发动禁门之变时,他就在从山崎攻向堺町御门的军队中,在御门战斗到最后。他在枪林弹雨中猛冲直撞,却毫发未损。他可以说是身经百战的勤王派志士,从文久三年到元治元年发生的所有起事中都有他的身影。

在禁门败退以后,真木和泉等十七位浪人在天王山山顶自杀时,他曾说过:

“长州覆灭了。可是只要这世上有我一人在,尊王攘夷的大业就不会消亡。”他没有切腹自尽,而是一口气沿着西国大路奔到神户村,闯进学堂投奔龙马。

龙马收留了他,教他海事。

现在,他又想去长州。

龙马笑的是内藏太这种烈火般的性情。“长州还是不去为好。现在长州佐幕派掌权,唯幕府马首是瞻,藩内正为讨伐勤王党乱作一团呢。桂小五郎也在藩外逃亡。听说高杉晋作也销声匿迹了。你这个天诛组和禁门之变的残党到那种地方去,定会讨人嫌。”

“我想去。”

池内藏太一旦下定决心,就难再回心转意。他就是想飞奔到长州,扎进藩内的纷乱中大打一场。

“我且考虑考虑。”龙马说完便去休息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夜深,阿幸来了。这让龙马十分意外。

从神户到大坂有七十余里路程。生岛让一个男仆跟着她,还给了乘轿的钱。

“辛苦了。”龙马将从众中最年轻的中岛作太郎叫来,吩咐他去安排下处。中岛将这事告诉萨摩藩府的人,没想到他们十分殷勤。

“是位女眷吧。御殿正好有一间小屋空着。这就去准备。”御殿一般多招待藩国来的重臣住宿,小屋则是重臣随从住宿之所。

“要住在御殿?”中岛作太郎吃了一惊。他也明白萨摩对他们这些浪人有多么大的期待。

中岛回来向龙马报告,岂料龙马并不吃惊。“阿幸姑娘,你休息的地方在御殿。中岛作太郎会为你带路。”

“好。”阿幸扭扭捏捏不愿走。

“怎么了?”

“难道您就不问我为什么来找您吗?”

“啊呀呀,原来找我有事啊。倒也是,没事的话也不会那么远赶过来。”

“是很重要的事情。”

“发生什么了?”

“是关系到天下家国的大事,请坂本先生去一趟长州。”

“说什么呢,小姑娘?”龙马不由得笑了,点了点阿幸圆润的额头。

阿幸有些愤愤地说:“我是说真的。”

“生岛村长应该不会说这种话,是谁说的?”

“田鹤小姐。”阿幸说完,偷偷看了看龙马的脸色。

龙马为了掩饰胸中的起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方才说道:“田鹤小姐为了追随逃亡长州的三条实美公,赶往长州,途中顺便去了一趟神户村。对吗?”

“啊呀,您全都知道啊。”

“这点事情我还是猜得出来的。而且她穿的是男装,对吧?”

“啊,您见过她了?”

“这也是猜测。”

“还有一位您认识的人。”

“是谁?”

“寺田屋的阿龙小姐。”

“不要胡说!”龙马高声呵斥道。这是为了掩饰窘态,他想让人觉得这丫头在同自己开玩笑。

“不,我没有胡说。但阿龙小姐倒不是为了大事去找您的。”

“知道了。”龙马苦笑着挥挥手,示意阿幸不要再说下去。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阿幸会说出什么话来。“作太郎。”龙马叫了一声。中岛作太郎抬起头。“你去长州走一趟,叫上池内藏太。有没有盘缠啊?”

龙马叫来陆奥阳之助,把放在他那里的现钱全部拿来,回头对中岛作太郎道:“这次任务是探听长州的内情,同时和高杉晋作及奇兵队士官取得联系,交换意见。”

“我有一个请求。长州藩内已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如果勤王派要讨伐佐幕派,我可否与他们一起杀进山口藩府?”

“不,事态绝不可能如此简单,去之前不要作任何预测。另外……你知道那个人吗?”

“那个人是谁?”

“家老福冈宫内的妹子,后来被派到三条家的田鹤小姐。”

“听说过她,但没见过。”

“田鹤小姐只身到长州去了,据说是为了守护三条公,虽然她是一介女流。”

“真是勇敢无畏啊。”

“在这乱世之中,巾帼不让须眉。”

“是。然后怎样呢?”

“这样一来,田鹤小姐,以及三条公等流浪长州的五位公卿便无人保护了。一旦长州出卖了他们,我们土佐的有志之士就必须承担起保护他们的责任。”

“是。我会拼上性命保护他们。”

“嗯,你的性命还是留待日后吧。你这个日后定然大有作为的志士没有必要为了保护田鹤小姐和五位公卿而丢了性命,要用才智保护他们。”

“我没有什么才智。”作太郎听不惯龙马说话的方式。他是土佐高冈郡冢地村的乡士,当初脱藩时,他与同乡的武士中岛与一郎和细木核太郎趁夜逃出村子,在山路上奔跑了两天两夜。就在他们好不容易逃到了藩界的叶之川岭的山口时,藩吏指挥着一百多村民从后面追了上来。藩吏在枪里装上迷眼的石灰,拼命开枪。视线被漫天的石灰遮住了,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与一郎患有非常严重的脚气。“作太郎,我不行了。”他盘腿坐在山岭小路上,敞开衣服,突然切腹自杀了。

作太郎经历过这种事情,此后眼前总是浮现出中岛与一郎临终景象,所以言行之间总流露出一种悲哀情绪。

此时,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长州。龙马最近脑子里想的也全是长州。现在政局的中心可以说非大坂莫属,各藩本领非凡之人全都从京都到了大坂。

萨摩藩不愧是大藩。土佐的大坂藩府只有西长堀和住吉两处,萨摩除了龙马寄宿的土佐堀二丁目,在江户堀五丁目和立売堀高桥南端东侧也有藩府。西乡就该住在这其中的一处。

各藩在江户的府第只知用钱,大坂的栈房则是为了赚钱。各藩将本藩的土产运到这里,再贩卖到全国各地。发挥这种作用的正是栈房。其他各藩大都只有一处栈房,就连年俸百万石的加贺都只有一处,萨摩却有三处栈房。萨摩无论做什么事都积极果敢,做生意也不例外,这一点和长州不相上下。

这样的藩才能称雄天下。龙马这样评价萨摩:有钱,懂经济。具备如此条件的,首推萨摩,次为长州,再次则是土佐,但土佐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萨摩。

虽然长州现在境遇凄惨,可是将来缔造新国家的原动力非萨长莫属。土州已经落后了。这一点从老藩公容堂身上便可看出。此人风流绝世,还是一个勇敢无畏的武士、一个拥有抱负的为政之人,可惜他对经济一窍不通。

谷堂曾经提过一个奇绝的方案——火烧大坂论。

那还是井伊大老遇刺前。当时幕府怕外夷入侵,于是命土佐、冈山和鸟取负责大坂警备。早在丰臣氏没落以后,大坂便不再设警备之兵,因为这个城池是幕府管辖,不设奉行。

容堂很快提交了一份方案,主张将大坂烧光,变成要塞。

龙马拐进了大坂城护城河畔的武家府第町,拜访大久保一翁。大久保恰巧在家。

“坂本君,你可听说了胜大人的消息?”

“没有听说。”

“他被正式免职了,随后编入了寄合众,幽禁在家。审讯要到年后,幕阁都在议论,只怕这次一定会严惩,审讯也将十分严厉。”

大久保特意给胜去信,告诫他在官吏面前最好不要发表过多的议论。

龙马对幕府恨之入骨。幕府不仅无法理解胜,反而弃之如敝履。

“大久保大人,麻雀并非只吃大米,也吃虫子。都说这世间万物皆有用,幕府却是个例外。只有这个东西不仅对日本没有用,而且还有害处。”

“坂本君。”大久保无奈,“我也是一名幕臣啊。这个话题会冒犯到别人,咱们不要再说了。”

“不,幕府还不如一只麻雀。”

“唉,算了算了。”大久保忙将话题转到现在热议的长州征伐上。龙马立刻接过话头说,自己要是长州人,绝不会像那样屈服。

“哦?那你会怎么办?”

“我会破釜沉舟,抱着将防长二州化为焦土的决心,拥戴藩主和五公卿,一直战斗下去,而且向天下派遣说客,使倒幕之势日益高涨,最终逆转形势,推翻幕府。”

大久保一脸惧色。可是,龙马笑眯眯地接着往下说:“不过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状态。我会在这之前将兵制改成西洋式,配置武器,购买军舰,一旦时机成熟,便一跃而起。长州人大多是空谈之人,实干的太少,所以落到如此境地。”

“真是令人头疼的论调啊。”大久保对龙马已经束手无策了。

給御门之变后,当年八月上旬,长州的挑衅激怒了英、法、美、荷,四国出动十六艘军舰、两艘运输船,击毁了长州的炮台,长驱直入到马关海峡,一时风声鹤唳。

坛之浦炮台的队长山县有朋看到西洋舰队在眼前摆开阵势,接连打开十个酒桶的盖子,大声道:“来来来,且把眼前这十八艘洋人的军舰当下酒菜,痛饮一番!”

有一首谣曲,也流行起来。

此前建造炮台时,发动了商人和农家的女人们帮忙,女人们传唱着“马关变江户”这样的小曲。那时,掌握着藩权的勤王派成功地使攘夷倒幕的舆论氛围高涨起来。这种气氛也感染了普通百姓,他们开始觉得:长州藩将会夺取天下。

此事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在他藩看来,只会觉得长州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欲取幕府而代之,号令天下。

幕府对长州人怒恨交加,萨摩则对他们警惕过度。

关原合战后,每年新年之际,天还没亮,藩主便只身出现在城内,一名家老走上前来,悄声道:“讨伐德川一事已准备就绪,请您示下。”藩主会回答:“为时尚早。”据说这已经成为一种秘密仪式,甚至说长州藩士三百年来一直对德川怀恨在心,睡觉时把脚对着江户方向。

元治元年八月初二,以“讨伐朝敌”的名义,将军家茂在江户城召集了诸大名和众幕臣,宣布要“亲自率兵征讨长州”。然而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将军体弱,不可能像先祖家康公那样亲自站到阵前。更重要的是,幕府根本就拿不出远征所需军费。于是,幕府任命御三家中的纪伊权中纳言为征长总督,谁料负责此事的幕府官员行事懒散,办事效率之低令人咋舌,到最后甚至连纪州侯本人都不知自己是总督。

纪州侯被任命是八月初四的事,然而到了初七,幕府官员又跑到御三家中的尾张前任权大纳言德川庆胜的府邸,请求他担任总督。

德川庆胜大发雷霆:“究竟是纪州拒绝任总督,还是一开始就任命错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幕吏不得不说出其中原委。原来老中们的意见统一不起来,结果最后各自下达了命令。尾张侯听了目瞪口呆,严厉拒绝。可是,最终幕府把这个任命硬推到了他头上。又过了一周,大体的部署才决定下来。

至于将军,明明没有亲征,可是仍“由水户中纳言负责留守”。更令人称奇的是,纪伊权中纳言、信州松本的松平丹后守、日向延冈的内藤备前守等人相继领命,作为并未出征的将军大人的随行官员,坐镇指挥,一切就像演戏一样纷繁变化。

而在这期间,庆胜一直在想尽办法辞去总督之位,最后他称病递出了一份辞呈,称:“此次台命,虽武门之誉莫过于此,无奈身在病中,且医治无效……”

幕吏用尽各种办法劝说,他才终于答应下来。

各藩已经知道幕府这番情形,都认为不能认真,否则定会吃亏。

共有三十余藩接到了动员令。军费都由各藩自负,但各藩并不富庶,都不想打仗。

土佐地处偏远,没有收到命令;萨摩接到命令,还令迅速出征。正是这番局势成就了西乡隆盛。

征长总督尾张前任权大纳言德川庆胜,终于在十月进驻大坂城,并于十月十八和二十二,两次在大坂城召集各藩要员召开了军事会议。

龙马走进大坂的萨摩藩府时,西乡并不在府内,但他再三叮嘱藩府的人:“坂本君要是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

西乡住在高丽桥的藩府。由于征长总督正在大坂城,西乡不得不代表萨摩经常过去谒见,应该是考虑到方便,才会住在那里。西乡也认为长州人生狡猾,难以理解。

而长州人将萨摩人称为“萨贼”,守卫马关海峡的长州藩士叫道:“萨摩的船且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须得将这马关海峡当做冥河来渡。”

且说德川庆胜入驻了大坂城,发现那三十余藩都是软骨头,也没有像样的领头之人,所以自然而然想要依靠萨摩。庆胜事事都要叫上西乡,态度颇为亲密,还说:“请你辅佐我处理好一切事务。”他还将一把刻有葵纹的锻造精良的短刀送给西乡。

西乡的本意是:“有必要趁此机会痛击长州,连根拔除之。”他在写给藩国的同志,即岛津久光的文书大久保一藏的信中也说道:“如若不然,将来会为我藩招致灾祸。”

西乡日夜都在思考惩治长州的办法。现在他已不再是一介藩士,而是征长总督的智囊,只要是西乡说的话,总督全部无条件釆纳。而且幕府又将方略的制定全权委托给了总督,所以这个萨摩藩士一人的想法将左右幕府的一举一动。

西乡的方案是:“首先率大军逼近长州。长州人必定号啕大哭前来乞和,此时将它一举摧毁。即便不能如此,也可将其逼至东国一带,使其成为年俸五六万石的小大名。”这就是所谓的武力外交。他进而解释:“长州要打。不过只是将剑局局举过头顶,并不砍下去。要让他跪下,让他大哭,然后再决定投降的条件。”

西乡还详细讲述了惩治方法。

他认为可以从吉川家族下手。

长州乃大藩,藩内有若干支藩。吉川便是其中之一,是岩国藩主。这个家族的一族之长是吉川监物。他们属毛利支,目前十分谨慎。

西乡想的是,待长州投降,最终要执行惩处时,让长州人处置长州人。将禁门事变的主谋在藩内予以惩处,即使转封领地,也都在藩内执行。但让谁来当这个执行者呢?西乡决定让岩国领主吉川监物来做。

“妙!”德川庆胜不禁拍手叫绝。

吉川家是个令人费解的家族。故事要追溯到关原合战时。当时,毛利家与德川家并列为天下大名,毛利被石田三成鼓动为西军之帅,其本家辉元驻扎在大坂城。分家吉川广家率兵布阵关原,却瞒着本家擅自与家康勾连,登上南宫山山顶而按兵不动,成了西军败退的原因之一。

家康在处罚西军各大名时,本想彻底摧毁毛利家,吉川广家哭着央求道:“鄙人不需要封地,所以请把我的封地给本家吧。”家康无奈,只好把原本属吉川广家的防长二州给了毛利家,如此一来吉川家便没有了俸禄。

到第二代广正时,幕府从毛利家的俸禄里抽出岩国六万石给了吉川。历代幕府都对吉川家优待有加,虽然吉川家并非诸侯,也给与他们诸侯的待遇。

德川庆胜拍手称妙的原因是,“吉川家将再次为本家收尸”。他为这种绝妙的轮回而感慨。吉川监物性情温和,思虑周详,是此事的理想人选。

“可是,不知监物能否答应。”庆胜问。

西乡轻松答道:“我前去说服他。”于是,西乡回到高丽桥藩府,准备停当,便带上吉井幸辅、税所长藏同前往,时间正好是龙马来到大坂的第三天。

西乡抵达岩国,见到监物,说道:“如若长州恭顺,幕府必定不会亏待。”

监物明了于心。西乡的策略成功了。

最后,长州果然“恭顺”。藩政早已掌握在佐幕派手中,对待幕府的态度也和前几年截然不同,只知一味地俯首称臣。就在几个月前,长州还是天下激进舆论的领袖,如今却如此乖巧,变化之快简直不可思议。

藩府已下令追捕勤王派,高杉晋作逃到了藩外,周布政之助在家切腹,桂小五郎在禁门事变之后便消失了踪影,至今下落不明,对其他人也是束手无策。

藩主毛利敬亲是个行动艰难的大胖子,昨日还被勤王派鼓动反抗幕府,今天又被佐幕派唆使,对着征长总督的军门好一通磕头。

“一切都是益田右卫门介、国司信浓、福原越后这三个家老的错。”他向幕府乞求道。

幕府于是要求他呈上三个家老的首级,将参与策划事变的人处死,以证明投降的诚意。

长州一口答应。西乡也通过毛利一门的吉川监物,向长州藩表明态度:“只要按照要求证明诚意,此后会尽量为你们争取宽大处理。”

治元年十一月十一,毛利藩主命益田、国司切腹。

当晚亥时,时年三十二的益田右卫门介来到其领地内的德山总持院,那里已经为他作好切腹准备了。

两张榻榻米并排铺开,上面铺的是四尺四方的纯白纺绸坐褥。右卫门介坐下,藩主派来的使节山田重作开始宣读“罪状”。

听着听着,右卫门介不由得大吃一惊。尤其是其中有这样一句:“勾结奸吏徒党。”所谓奸吏,指来岛又兵卫等勤王派。“挟一己之私损害国体,蔑视天朝幕府。”最后,山田念道:“如此无端不忠不义至极,今命其切腹。”

国司信浓的切腹之处为德山的澄泉寺,只有福原越后一人是第二天在川西的龙护寺自尽。罪状基本相同。

福原已经被吉川监物劝服,准备“替藩主担下罪责”,故他可以说是欣然赴死。可是耳边听着罪状大骂自己是奸人、不忠,任谁也无法忍受。福原要过公文,沉着脸看了片刻,脸色苍白,最终还是默默地还给使节,将刀刺进腹中。三位家老的首级被送到总督眼前。

第三部 八、元治之暮

这天清晨,龙马哼着歌,拿出宝刀陆奥守吉行,对那微微泛青的刀身打磨。窗外冷雨潇潇,在萨摩藩府寄居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这一年就要完了。

“啊呀,这个下雨天,您在擦刀?”陆奥阳之助走进来坐下,“看这情形西乡君年内恐怕回不来。”

西乡隆盛受德川庆胜所托,已远赴周防岩国,幹旋收服长州一事。许是与长州的交涉颇为复杂,今年内尚无法一一理清。

“难道在他回大坂之前,我们要一直这样无所事事地等下去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龙马专心地给刀擦粉。他那认真的动作,在陆奥看来有些可笑。龙马不执念于物,对刀剑也没有多大感情和兴趣。独陆奥守吉行是自己腰间所佩,所以不得不用心照料。

“这么说,西乡君不回来,我们的计划也不能实施?”

“差不多是这样。”

“看来西乡掌握了整个萨摩。”

“不仅是萨摩,他抓住了长州问题这个幕府的痛处,似乎想牵着幕府的鼻子走呢。”

“不管怎样,”陆奥双手抱膝,道,“我们现在是一边欣赏雨景,一边干等西乡大人,公司的计划只能搁置一旁。”

“嗯,还唱着歌。”

“咦?”陆奥有些惊讶,“刚才的歌谣是坂本先生唱的吗?真是意外。”

“这有什么吃惊的?都是我姐姐教的,我可是能跟着三味线完整地唱下来。”说着,龙马一边擦刀,一边唱了起来,声音竟然颇为动听。

陆奥刚要发笑,旋又觉得现在的情形似乎正好可以用这首歌唱出来。在浦户湾钓鱼的不就是西乡吗?不过那个大汉有没有被雨水打湿衣裳,就不知道了。

陆奥走后,龙马仰面朝天躺在榻榻米上,听了一会儿雨。现在有一件令他十分头疼的事。昨天晚上,他收到了乙女从藩国寄来的信。信里写着:“我想离开这个家,做个游方女尼,或在深山诵经,或云游天下。”

以乙女的个性,不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看来她和新辅相处得不好啊,龙马心想。乙女已经不止一次跑回娘家,以此来逼迫丈夫新辅休了她。龙马每想到这件事心情都会十分沉重。

原以为是乙女不想连累新辅,但看来并非仅仅如此。新辅风流成性,婆婆又是村里出了名的难伺候之人。这些都是龙马从大姐千鹤的丈夫安艺郡安田大夫高松顺藏处听来。或许这才是乙女想离开婆家的真正原因。

高知城的坂本家是城里最富裕的乡士之家,日子过得十分祥和。长兄权平爱作乐。乙女虽是女子,却喜剑术和骑马,而且净琉璃的表演功力比起内行人来毫不逊色。她还曾在自己五尺八寸的魁梧身体上套上肩衣,表演过一场。她的少女时代便是这样度过的。乙女说过,没有比煮饭和做针线活更令她讨厌的了。但父亲和长兄从未责备过她。可是,她却嫁到了家风严格、一味奉行节俭的冈上家,与婆家人脾气性情又怎能相合呢?

她婆婆阿霜连倒淘米水时都不能漏掉超过三粒米,她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必须具备的修养。

“乙女,三粒米尚可原谅。像你这样倒掉这么多米粒,是会下地狱的。”

乙女在心里很是看不上因这种无聊之事批评别人的婆婆。

对儿子赦太郎的教育,婆媳意见也不一致。吃鱼的时候,婆婆告诉赦太郎,必须连鱼刺都曝干净。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唯独这件事乙女没有妥协。“赦太郎,武士必须保持心灵的高贵。鱼吃得这么干净,是贪婪。”她训诫儿子。

客人来了,乙女必定要端出茶点招待,对待赦太郎的玩伴也不例外。

婆婆则抱怨:“不需要给孩子们上茶点。”

可是乙女却说:“赦太郎是武士家的长子。只要是他的朋友,哪怕是三四岁的幼童,都要当做成人来招待。”

端上来的点心必定是红白两种颜色,各两块。若是赦太郎的朋友随意伸手去取,乙女便会阻止,教他:“请先吃白色的点心,再吃红色的点心。不许多吃。”剩下的一对红白点心,她会在孩子回家时包好了让他带走。她许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孩子们懂得遵守秩序。

“真是奢侈。”婆婆忍不住发牢骚。她把自己对儿媳的不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新辅。

新辅并非阿霜的亲生儿子,而是从山北村藤田家过来的养子。正因为是养母,所以更加有所顾虑。每次婆婆告完状,他就会把乙女叫到房里狠揍一顿。新辅脾气火爆,有时甚至抓住乙女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残忍地殴打。

新辅个子矮小,乙女却如门神,而且力大无穷,能够轻松扛起两袋大米。正因为如此,这番景象已非滑稽二字可形容,而是十分悲惨。乙女从不反抗,只是默默忍受。

后来,她终于忍受不了。娘家的嫂嫂早年间去世了,权平一直未娶。乙女开始一次次地请求新辅:“坂本家没有主妇,请您准许我回去。”

备受煎熬的乙女给这个世上最有可能理解她的龙马写了封信。她因事回娘家,顺便去龙马以前用过的二楼西侧茶室坐了坐,看到书案上摆着龙马少年时用过的砚台,她忽然想给龙马写一封信,结果,写成了一封充斥着牢骚和哀怨的信。

现在,这封信正摆在萨摩藩府龙马的案上。

乙女姐姐,你真是让我为难啊。龙马重读了一遍。龙马曾经给乙女写过这样的信:“姐姐名震各藩,人说姐姐比弟弟还厉害。”如此厉害的乙女,因为是女人所以要出嫁,要受苦,要向弟弟诉说阴郁的牢骚。想到这里,龙马便觉得无限悲哀。他拉过砚台,开始磨墨。他难以下笔,这可是要安慰自己的第一位老师、自己的姐姐啊。

<small>前日收到信,您说要出家为尼,入深山修行。从前您便常思有趣之事。今时四方骚动,然如若落发为尼,肩披破烂袈裟,云游诸方,则西起长崎,东到松前,直至虾夷,途中无需准备一文钱。</small>

<small>但若有此意,首先须得背诵真言宗诵读之《观音经》,一向宗诵读之《阿弥陀经》,此经虽稍难,因其门徒遍布天下,故务必背诵为妙。有趣有趣。</small>

写到这里,龙马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正写,陆奥阳之助进来了,他一声不坑地进屋,坐在龙马身旁。“我正在写信。请自便。”龙马头也不抬道。

他略想了想,又提笔写起来,开始传授游方女尼免费旅行的方法。

<small>若去真言宗处则需诵读真言宗之经典,去一向宗信徒处需诵读一向宗之经典。不过此为投宿时所用之法。说法时须得讲些亲鸾上人可贵之事。前述乃免费住宿之法。白日只要边诵经边往来于街市,便可获得足够的钱。</small>

<small>请一定照弟所说去做。料想一定十分有趣。人世间总归三文五厘……(意思不清)。</small>

<small>去试试吧,就当做砰地放了个屁。</small>

<small>若是死在野地里,骨头会变成白石头,依儿哟喂,依儿哟喂。</small>

讽刺完了,又一想,我这个姐姐一根筋,说不定真会学了佛经去云游诸方,于是又写些威吓的话。

<small>此事千万千万莫要一人去做。若要独自去做,可就危险了。如果想要做这件事,须得仔细看清人心。依弟之见,姐姐仍旧太过年轻。且万万不可携美人同行,须得有一位粗鲁、顽固、强悍的婆婆。将短棒放入经书袋,两三人结伴而行,万一遇险,尽管把那盗贼的蛋夺过来便是。</small>

“这是什么?”陆奥阳之助问道,很想偷看。

龙马瞪了他一眼,“我正在传授不花一文钱行走天下的方法。”

“哈哈,这可是坂本先生的拿手本领。敢问您要将这门秘技传授给何人?”

“真啰唆。”

龙马在信的末尾添了几个字:向海花石君问好。

这是指侄女春猪。她如今已收了养子清次郎,还生下了两个女儿鹤井、兔美,已为人母了。

元治元年即将过去之时,潜入长州的中岛作太郎扮成布商回来了。

“长州情形如何?”龙马迫不及待地问。

“简直是一片乌烟瘴气。”中岛答道。去长州是他有生以来完成的第一个重大任务,所以口气十分热烈。看来得先让他洗个澡吃顿饱饭,头脑冷静下来再打听。龙马担心自己听了这个年轻人充满激情的说法,无法作出冷静客观的判断。

“作太郎,一起泡澡吧。”

“坂本先生可是很少和别人一起泡澡啊。”作太郎知道龙马背上长着浓密的黑色卷毛,他还知道龙马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这些卷毛,所以即使在三伏天也从不在人前裸露身体,而且从不和别人一起沐浴。

“这个嘛,就算是对你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任务的奖赏。我让你看看我背上的卷毛。”

“这个奖赏没意思。”

萨摩藩府西侧长屋的角落里有一个宽敞的澡堂子。二人从窗户向屋内瞧了瞧,烟筒正在往外冒浓烟,二人便顶着寒风走进澡堂。

萨摩人还没有进来。

“这个澡堂是我们土佐人的啦。”作太郎跳进了浴池。“坂本先生,我在途中作了一首诗。”

“是吗?”

“我念给你听吧。”作太郎低沉的声音回响在热气之中。

“作太郎,不要再念了。”龙马在浴池里边洗脸边说。作太郎那股极其认真的少年豪气,让他莫名其妙地羞愧起来。“世人都说,土佐人太急于赴死了,此话不无道理。仔细想想,天诛组、池田屋、蛤御门,死的几乎都是土佐人。这首诗不好。”

“为什么?”

“这首诗在赞美死。仅靠不怕死的剽悍蛮勇已经无法赶上今后的时势,必须具备独自一人调动整个天下的气概和智慧。是丢掉土佐人的狂躁和鲁莽的时候了。”

中岛作太郎向龙马汇报的长州情况大致如龙马预料。

三位家老被逼切腹。不仅如此,为了讨好幕府,长州藩府还将前田孙右卫门等七位勤王志士抓进大牢,第二天便像切萝卜一样砍下了他们的首级。这些人昨日还是激情昂扬的长州勤王派大人物,今天便被冠以贼寇之名曝尸刑场。

“太残忍了。”龙马左手揣在怀中,右手不停地搓脸。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被喷涌而上的义愤之情击垮。

“长州的上士全都成了佐幕派,他们在萩城手执长枪长剑,横行霸道。”

“桂怎么样了?”

“他在禁门之变以后逃出了大火熊熊的京都,从此了无消息,就连藩国的同志也不知去向。”

“不愧是剑客啊,”龙马笑了起来,“知道怎么逃命。”

龙马已经听说了些桂的传闻。说他在禁门之变以后,先后化装成盲人按摩师、乞丐、轿夫等,寻找逃离京都的机会。他还暗中去三本木找他的情人艺伎几松,扮成盲人按摩师的样子沿街招揽顾客,结果引起了会津藩巡查队的注意。桂装肚痛,会津藩士不得不给他找了个附近人家的茅厕,在茅厕门口严格把守。桂道谢之后便进了茅厕,转眼间就从掏粪口逃之夭夭。龙马忆起在锻冶桥藩府与桂比武时的情景,心中充满怀念之情。

“高杉晋作仍然活着。此人神出鬼没,后来到了浪人组成的游击军和力士组成的力士队总部,劝说众人助他一臂之力。我亲眼看到他身穿不知从哪里抽出的青丝细绳连缀的护具,头戴桃形头盔。”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龙马心情稍稍快活了些。

“我见过他一面。去长府的功山寺拜访三条实美公和田鹤小姐时,高杉晋作君刚好穿了那一身前去拜访。”

“哦?”

“三条公很是吃惊。高杉说,虽然现在大权被那些软骨头夺了去,但他总有一天会把它夺回来,且看长州男儿的胆识,说完便扬长而去。后来听说他袭击马关,赶跑了佐幕派官员,把总部设在会所,然后又出现在三田尻港,夺了藩里的军舰。”

“哈!”龙马仿佛看到了一卷绘图故事,不觉兴奋起来,拍膝喃喃道:“长州太有趣了。”

“此人是个天才。能够自如地施展奇计,神出鬼没。这些地方和坂本先生您很像。”

“一点都不像。”龙马听到作太郎将自己和高杉晋作相提并论,大窘,“要是我,定会抛开长州这个小天地,冲向天下。”

“这样说未免太苛刻。高杉晋作与坂本先生不一样,他出身显赫,而且备受藩主父子青睐。他不可能扔下长州,所以他的活动自然只能在藩内进行,作太郎所说,高杉要动用军队发动政变。可是,佐幕派能否会如高杉所愿垮台呢?”

“嗯,恐怕很难啊。就连奇兵队,也对高杉君的举动釆取了静观其变的态度。”奇兵队鱼龙混杂,有商人、农夫、和尚、神主、力士等,是为了攘夷临时组建的军队。正因为如此,他们基本不参与藩政,将总部设在沿岸地区,静观变化。

“如果是我,会利用那支队伍。”龙马道,“我会率领队伍占领长州,我会拥戴五公卿,而不是藩主。”

“那边已经有这种动向了,而且是土佐人在活动。比如中冈慎太郎。”

在文久三年八月的那场政变中,三条实美等七位激进派公卿逃离京城。后来其中的泽宣嘉参加了但马生野之乱,脱离了七人,锦小路赖德则因为宿疾在逃亡途中去世。这样自然变成了“五公卿”。以三条实美为首,另为四条隆歌、三条西季知、东久世通禧、壬生基修。

长州对他们十分优待,最初将他们安排在三田尻的招贤阁,后来又在山口郊外有温泉的汤田建了御殿供他们住。

五公卿都配有护卫。护卫大都是土佐人,为首的是从京都一路护送他们来长州的土方楠左卫门,还有很多从各藩脱藩出来的浪人。

日本自古尊奉血统,脱藩众人争相对五公卿优待有加,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长州如今向幕府屈服了。幕府想要从长州藩将五位宝贝夺过来,下令:“五公卿是朝廷的罪人,已经免去了他们的官位和待遇。速将这五名罪人交出。”要以此作为长州臣服的证据。幕府的如意算盘是,将五公卿押解至江户处罚,以便向天下人显示幕府强大的权威。

这条命令到了德川庆胜手上。西乡劝庆胜暂时拖延执行,并将公文改成“将五公卿移交给筑前黑田藩等九州五藩”,以此同长州藩交涉。佐幕派自然赞同将这五个寄食者赶出长州。

作太郎继续介绍道:“中冈重新组织了五公卿的护卫,称为南园队,拒绝了佐幕派的要求。这一举动让一个人十分高兴,那就是山县有朋。他是奇兵队军监,已经决心拥戴五公卿,同藩府战斗……”

“对了,”龙马突然想起,“田鹤小姐怎么样了?”

“啊呀。”中岛作太郎挠了挠头,“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了。她很好。”

“在长府吗?”龙马问道。现在五公卿住在距离马关十二里的小城长府。

“是的。长府的功山寺现在成了五公卿住处,田鹤小姐也在那里。她向您问好。”

“只有这些?”龙马说这话并无他意,只是想知道田鹤小姐有没有提出让他帮忙。

“她说过,不过恐怕不太可能。她说不知您能否前去长府,要是能去,会帮他们很大的忙。此外就没说什么了。”

“我不去。”龙马一口拒绝,“中冈不是那里领头的吗?”

“中冈是头领,可他为了挽救五公卿奔波于岩国、筑前等地,忙着与萨摩西乡隆盛、筑前月形洗藏等人交涉,无一刻闲。中冈先生现在已经成了勤王一派的救星。”

“池内藏太呢?他也有将才。我让他和你一同前往长州,正是因为对他有期待。”

“池内藏太说,比起五公卿,他觉得高杉先生的活动更有意思,于是拜别了田鹤小姐,现在成了高杉先生的参谋。唉,血气太盛之人真是让人头疼啊。”

“作太郎!”

“在!”

“你立刻回长州。我这边还有比长州更重要的大事要做,这事一有头绪就会叫你回来。在这之前请你待在田鹤小姐身边。”

第二天一早,作太郎再次扮成布商从大坂萨摩藩府出发了。

第三部 九、长州战云

长州山口有一个叫绘堂的小村庄,不为人知。

在大坂的萨摩藩府里,龙马送走了旧年,迎来了元治二年的正月。龙马不知道长州绘堂这个偏僻的乡村,更不知道在那里发生的事。幕府当然也无从得知。幕府若是知道了,定会惊愕不已。

刚入正月,绘堂便打了一仗,一场一千人对两百人的小规模战斗,是一场内乱。从这一仗的规模来看,实在微不足道,可是此战的意义十分重大。

驻扎在广岛的幕府征长总督见长州已经投降,便向各藩下达了撤兵的命令。绘堂之战便发生在这之后。元治元年十二月二十七,长州境内的各藩开始撤兵。事情就发生在撤兵后不久,所以消息还没来得及流传外界。

事情源于长州藩佐幕派下令解散奇兵队等地方军。他们宣称:“不从便讨伐。”不仅如此,家老粟屋带刀还率领一千士兵,从萩城出发,去讨伐占领了马关的高杉晋作。军队抵达绘堂,布下战阵。

奇兵队军监山县有朋则在距离绘堂四十余里的驿站河原安营扎寨。他们集结了膺惩队、南园队等地方军,总算凑足了两百人。他们一致认为:“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夜袭驻扎在绘堂的佐幕军队,拼死一搏!”

元治二年正月初五夜,山县等人出发了。全军像盗贼一般静悄悄地行进在火把照亮的山间小路上,途中一旦遇到村人,便捉起来捆在路旁的树上,以防走漏风声。

凌晨丑时左右,奇兵队已经抵达山顶,绘堂村的灯火就在脚下闪烁。军监山县有朋将领头的叫上前来,抬起手指着山下道:“那就是绘堂。”

家老粟屋带刀正率领一千人驻扎绘堂。山县虽说是奇兵队军监,在藩内的身份却只是一个足轻。虽然生逢乱世,但是他这种身份面对粟屋带刀这样的藩国重臣时,原本连正眼看一看都是不允许的,现在却要与之交战,想必山县心中定是激荡不已。而且粟屋带刀率领的佐幕军大都是上士子弟。上士下士的区别虽然不似龙马所在的土佐那么严格,却也非同一般。

山县在十四五岁时还叫辰之助,当时他作为杂役住在藩校明伦馆里。足轻家的孩子没有资格入藩校学习,只能给师父们跑跑腿。一个雨天,辰之助去送信。他出了明伦馆的大门,刚跑了没几步,便看见迎面走来一个扛着护具的年轻武士。一看那人的穿着,就知道是个上士子弟。足轻之子见到上士必须下跪致敬。辰之助连忙脱下草鞋,跪在了泥泞不堪的路上。没想到他跪下时用力过猛溅起泥浆,弄脏了年轻武士的衣服。

年轻武士急忙躲开,大叫一声:“无礼之徒!给我老实点!”话毕就要抽刀。辰之助大吃一惊,连连求饶,可是对方根本听不进去。结果辰之助被拖到路中央,被迫跪在烂泥中不停地磕头求饶,直到头上沾满泥浆,累得精疲力竭。

辰之助本是一个桀骜不驯、轻易不肯饶人的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年轻武士走后,满脸是泥的辰之助流着泪嘟囔了好几遍:“咱们走着瞧!”

如今,上士们就在眼前的绘堂村里呼呼大睡。山县指挥士兵们在周围的制高点布阵,再三嘱咐:“给信号之前不要开枪。一旦烽火燃起,立刻发起进攻,杀入敌阵。”

由于紧张,许多人吓得直哆嗦。虽然奇兵队在藩内有强大之名,可成员毕竟是农夫、商人和手艺人的子弟,队长又是足轻,而对¥则是家老和上士。队员们之所以害怕,除了对即将开始的战斗感到恐惧外,还因为这种身份差别使他们产生了畏惧。

“把你们的对手想象成田里的萝卜。”山县道,“此战一旦失利,我藩的勤王党将全军覆没。如此一来,天下勤王活动将一蹶不振,就此终结。能否力挽狂澜,就看我等的表现了。”

绘堂之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既然是藩内同乡,就下一封战书,也算尽到礼节了。”山县让一个文笔好的队员写下一封书信,命中村芝之助、田中敬助二人去送信。

中村和田中摸黑下了山,顺着河边的道路进了绘堂村,好容易才靠近村长家大门——这里便是粟屋带刀的指挥部。大门口灯笼高悬,看样子无人把守。

“看来他们都还在睡觉。”中村放心了,小声对田中道。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喊了一声,“是谁?”

大概是在院子里巡逻的人,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二人一惊,连忙将战书用力掷进门内,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他们一路狂奔,身后有几人大喊着追了出来。二人甩掉了追赶的人,一头钻进山里,才终于松了口气。

指挥部的人都醒了。粟屋带刀也从被窝里跳了起来,看过战书,吼道:“有敌人!准备战斗!”说毕站起身来。可是他还穿着睡袍,手无寸铁。“刀!我的刀呢!”他嚷嚷道。然而手下乱作一团,根本无睱顾及他。

“把灯点上!点灯!”粟屋大喊。各处终于陆续亮灯。

山上的山县看到灯光,猛地站起来,命令道:“燃起烽火!”

一团烽火直冲夜空。与此同时,绘堂村周围枪声一片,枪弹准确无误地射向灯火亮起之处。

狼狈不堪的粟屋带刀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戴上护具,冲到院子里,翻身上马。可是他的手下却只顾在宅内四散逃窜。无奈之下,他发出的第一道军令竟然是:“全部撤到赤村去!”早已等不及的将士开始七零八落地逃命,粟屋只好跟着逃命。

也有人向奇兵队冲去。他便是粟屋的副将、佐幕派的财满新三郎。他一面辱骂,一面策马冲进奇兵队阵地,大叫:“难道你们要造反吗?混账东西,胆敢违抗藩主之命!都给我退下!放下武器!”

然而,这样的震慑和威胁已经不起作用了。财满身中十几弹,当即一命呜呼。奇兵队凭借这场胜利赢得了自信,从此开创了平民自发武装纳入军制的先河,而绘堂一战更是开创了平民武装打败官兵的先河。

正月初十,佐幕派整顿好战备,率军南下,在绘堂附近与奇兵队再次发生激烈冲突。官兵有一千人,奇兵队是两百。奇兵队在川上口部署了一百人,好在他们有一门大炮,炮手乃是三浦梧楼(号观树,后任中将,封子爵,大正十五年殁)。

奇兵队人少,所以他们占据了山顶的险要之处,专注于防守,可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开始败走。在不远的天神冈督战的山县见状大惊,立刻率领一小队人马奔来,将人埋伏在路两旁的苦竹丛中,叮嘱道:“敌人马上就来,一步也不许后退!”然后,他又率领另外一小队人马沿着山奔到南下官兵的侧面,从山上的斜坡冲下来,杀入敌阵。

这一巧妙的战法令官兵四分五裂,溃不成军,又一次败走绘堂。

接连两次战败让萩城大惊失色。接下来的传闻更是让藩府惊慌失措——高杉晋作会乘军舰癸亥号从海路向萩城发起进攻。

在濑户内海的三田尻港抢夺癸亥号的不是别人,正是池内藏太等五名土佐人。但奇兵队中无人懂得驾驶舰船,好在在神户海军学堂学习过的池内开动了军舰。高杉大喜,道:“原以为池内君是个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没想到你还会驾驶西洋船!”

池内回答是坂本龙马所教,自己不过学了皮毛。

“又是坂本!”高杉笑了。土佐人总是把坂本龙马挂在嘴边,这让他感到有些好笑。“我还真想会一会这位坂本先生。”

池内等人将癸亥号一直开到萩城外,在海面上转了几圈。这让藩府惊恐不已,终于出动了全部兵力,于正月十四挥师南下,企图与奇兵队决一死战。双方在绘堂附近的大田遭遇。

战斗从已时开始,两军在暴风雨中交战。到未时,官兵溃败,战斗结束。

此后,中立派藩士一起出面调停,经历了诸多曲折,藩主再次支持勤王派,彻底解散了佐幕派军队,并决定由勤王派重组藩府,政变成功了。随后,藩主下令斩佐幕派头子椋梨藤太等人。然而就在两个月之前,同一个刑场上,勤王派的前田孙右卫门也由藩主下令斩了首级。历史上或许没有几位像毛利侯这样忙于颁令的主子。

不管怎样,长州藩又成了勤王之藩。

龙马在大坂的萨摩藩府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相关的消息。这个世道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他心想。

元治二年的正月过去了,龙马整日翘首以盼的西乡却仍然在山阳道。

转眼进了二月。二月十二,龙马所在的萨摩藩府迎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稀客。此二人便是中冈慎太郎和土方楠左卫门。

这两位土佐浪人早已名闻萨长二藩。中冈在长州奔走,土方则作为五公卿的文书大展身手。换言之,这二人掌握着当前长州的局势。

二人几天前还在长州。可是由于长州成了天下“罪藩”,所以对于上方的局势一无所知,尤其是无法获知京都朝廷的动向,所以五公卿之首三条实美便拜托中冈和土方道:“请你们潜入京都,打探朝廷、公卿的意思。”

二人领命后整理好行装,一路走到马关,恰巧碰上萨摩的蒸汽轮船进港。“咱们就搭乘这艘船上路吧。”二人商量完毕,中冈便去和萨摩人交涉。善交际的萨摩人十分高兴地应承下来,甚至对他们说:“二位要去京都啊。我们也是去京都。那里新选组等甚是猖獗,最近越发不平静了,所以请你们一定到萨摩藩府投宿。”

不仅如此。西乡的文书吉井幸辅碰巧也在船上,旅途中一直陪在二人身边,始终不离左右。单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萨摩是如何竭尽全力地优待这两名土佐人。船上除了吉井幸辅,还有大久保一藏、税所长藏等西乡盟友。他们都对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土佐人礼遇有加。

二人在大坂天保山湾下了船,在土佐堀的萨摩藩府过了一宿,见到龙马。土方楠左卫门长了一张农夫的脸,像老翁一般木讷寡言。中冈慎太郎则头脑聪慧,身手敏捷,说出的话如利刃一般锋利。

“坂本君,如今天下告急,可像你这般胸怀大志之人却为何在此虚度光阴,终日碌碌无为?”

“没有船。”

“你是傻子吗?”中冈道,“长州情势危急,尊王攘夷大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这种时候,船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船。”龙马平静地笑了。一心只为长州担忧的中冈精神抖擞、哺础逼人,可龙马只是笑。

“坂本君,我来问你。”中冈立眉道,“你认为幕府如何?”

“幕府这个东西,不仅无用,而且有害。对外,它已经失去了政府应当具备的实力,既没有诚意,也丧失了功能。时至今日,幕府存在一天,便为害一日。如此下去,日本必将灭亡。”

“说得好!”中冈圆瞪双眼,“既然如此,坂本君为何还能安坐在此自欺欺人?纵观天下诸藩,具备推翻幕府之气概的,唯有长州,而长州却因为这次的事件丧失了以往的实力。我们土州人为了长州正在拼命奔走。让长州重新振作起来是倒幕的唯一途径。让它东山再起的首要策略,便是游说京都公卿,让他们同情长州,从而说服天子,重新将勤王先锋的旗峡赐予长州。如此一来幕府和诸藩都会对长州忌惮三分,长州一藩的正气也会振奋起来。长州势为众望所归,为天下人拥戴。我正是为此才奔赴京都。”

“想法确实不错。”龙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中冈接着说:“看来你赞成我们的想法。那你为何对我们的苦心视而不见?为何不穿上草鞋,收拾行装,与我们一起奔走疾呼?”

“不,我另有打算。”龙马有些抱歉地说道。

“又是船?”

“正是。至少需要三艘船。”

“愚蠢!”中冈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世人都说坂本龙马乃一代英雄,看来是大错特错了。原来你竟然置世间风云、国家安危于不顾,一心只想着过船上生活?”

“不必多说。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人都不能拋弃自己的道路和擅长的技能。”

在龙马看来,中冈在倒幕运动的前线奋力奔走,这无可非议,只是幕府不会因此倒台。中冈虽然干劲十足地要说服京都的公卿,不过恐怕会徒劳一场。无论在哪个朝代,公卿都是依靠强大的一方。目前需要养精蓄锐。号召倒幕也好,实行倒幕也罢,都是在这个前提之下。为此,要组织一支舰队,虽然这种做法有些迂回。

第二天一早,中冈慎太郎和土方楠左卫门在吉井幸辅等萨摩人的护送下离开大坂,向京都去了。

转眼到了四月。

土佐堀川上,捕河蚬的渔船来来往往,穿梭如织。一日午后,西乡隆盛回来了,他的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他先来到龙马的房间,道:“啊呀,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晚饭时咱们喝一杯。”

晚饭时,西乡道:“坂本君,你在大坂的这段时间,时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把处置长州、转移五公卿等亲见亲历的事情都细细地讲给龙马听。此时,长州的局势已经平稳下来,五公卿也转移到了筑前的大宰府。“幕府当然高兴了。”西乡的话中不无讽刺。事实也确实如此,长州这个昔日幕府的眼中钉终于低头屈服了。将军果然威风。江户幕府官僚的气势可谓直冲云霄,大有趁势将幕府与大名的关系恢复旧貌之势。这导致参觐交代制度死灰复燃。

这一制度自家康公以来,一直都是德川家统治大名的重要手段。大名的妻儿作为人质住在江户,大名本人则在江户和藩内轮流居住,每处一年。这项制度需要耗费巨额开支,大名的财政也因而窘迫。文久二年,制度近乎废止。幕府想将各大名花在这上面的费用移作国防之资,便将住在江户的各大名妻儿打发回藩中,也就是释放了人质。

长州反抗幕府的行为由于藩主夫人和少主离开了江户而变得肆无忌惮。幕府就此认为,若是长州侯的妻儿仍然住在江户,断然不会如此激烈地反抗。“看来废除家康公定下的祖宗法度是错误的。参觐交代制度废止以后,幕府威风扫地,各大名飞扬跋扈,实乃蔑视幕府的根源。”幕吏们这样认为。所以他们想趁长州降服之际重新实行这项制度。

“萨摩藩坚决反对。事到如今幕府竟然还想着回到家康公那个时代,让诸侯耗费莫大的费用在参觐交代上,从而削弱诸藩实力,这种想法实在是卑鄙。幕府的措施总是只顾着保存德川家,完全不顾国防衰弱,不顾国家将亡。坂本君,你说呢?”

龙马一声不坑地听着,揣摩着西乡这番话背后的意思,感到颇为有趣。萨摩藩的矛头似乎已经开始从长州转向幕府了。

西乡接着说道:“不仅如此,幕府还说要再次讨伐长州。”

幕府决意再度征伐长州一事,龙马也有所耳闻。“到那时,萨州会怎样行动?”龙马问道。

西乡没有说话。龙马目不转睛地盯着陷入沉默的西乡。

想来萨摩一直将长州视为仇敌,一路走到了今天。文久三年禁门之变,元治元年蛤御门之变,还有前些时候的长州征伐,在这些接连发生的大事件中,萨摩始终扮演了出击者的角色,而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长州。

“会怎样做?”龙马已经开始用政治的眼光看问题了。这一刻,某种火焰在他胸中燃烧起来。这不同于他痴迷于船的热情。

“长州,”西乡含糊其辞,“表面恭顺,内心实则十分顽固,一直都在为战争作准备。”

“应该会输。”龙马道。他的意思是,不管长州准备得如何充分,一旦再次遭到幕府攻击,必败无疑。“然而有句话说得好,匹夫不可夺志也。无论长州被打败多少次,他们都会站起来。即便毛利家被打垮了,只要还有一个长州人在,哪怕手中只有半截木棒,也会站起来。如果是在战国时代,长州人恐怕会干脆利落地投降。他们会觉得,只要主公保住了一切都好说。可是现在的长州人,不,不仅是长州人——我们这些人已不是战国的武士。战国武士身上没有那种天下大志,现在的志士却有,长州人尤其强烈。战国的武士只考虑一己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建功立业。德川氏全盛时期的武士只知道对主子尽忠。”

西乡瞠目结舌,他没想到龙马会有如此一番议论。

“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局势,志士会为主义而献身。不信请看我们土佐人。我们已经放弃藩主,为实现志向而奔走天下。长州人也一样。他们心中想必已没有毛利家,只有日本和天朝。如果幕府想要再次讨伐,那就试试看。毛利家或许会覆灭,可是必定会有许多长州人四散奔走于天下,永无休止地活跃下去。到时萨摩还要打他们吗?日本必然陷入混乱,国土将满是鲜血和泥泞!”

西乡定睛看着龙马,脸上浮现出善意的微笑。这人竟然大发议论,可真是少见哪,他想。平常三缄其口,有事滔滔不绝,龙马说得兴起,不知不觉解开衣带。

“如今,幕府、萨摩、长州三分天下,其他各藩只作壁上观,形同虚设。”龙马这番犀利的分析,一语道破了当前局势。西乡不由得吃了一惊。经龙马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事实的确如此。龙马接着说道,加贺虽有年俸百万石,无论思想还是行动却都局限于藩政,不肯放下本藩的问题,优先考虑日本的问题。值此危难之际,加贺藩既然派不上用场,它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

“这三者中唯有长州祸不单行,接连遭受打击。长州就像个奄奄一息、倒在路边血流不止的剑客。”龙马挥舞衣带,道,“萨摩则和幕府联手,举起大棒一次又一次砸向那个剑客。”

“且慢"”

“我明白。这只是个比方。就算是路边的小混混,也不会总是任人欺凌。围观的人群中总会跳出几个脱藩浪人,自称志士,挨打的人便会向他们求助,拼死一战。一旦长州挥刀砍来,萨摩人也会出于武士意气挥剑战斗。而这一切,都会被人看在眼里。”

“是洋人。”西乡满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个道理早已了然于心,可是被龙马如此鲜活地讲述出来,不可思议地激荡人心。

“洋人一直在静待我们自相残杀,然后伺机吞噬我土地。到那时,将军也好萨摩长州也罢,都会被一股脑儿吞进洋人的肚子里。这样一来,后世定会将萨摩、长州视作误国之贼。”

“那么幕府呢?”

“幕府已经无可救药。有传言说,幕府的某位高官正在考虑向法兰西举借巨额资金和武器,以此攻打长州。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绝招。为了保护德川一家,竟然要将日本出卖给法兰西。难道知道了这些以后,萨摩还要和幕府联手吗?”西乡沉默了,他没想到龙马消息如此灵通。

打听消息是龙马的拿手绝活。

他最爱交游,也总是令人折服。人们出于对他的信任,总想加以培养指导,于是无不倾心相告。幕臣胜海舟是这样,大久保一翁也不例外,熊本的横井小楠、越前福井藩的松平春岳都是如此。他们都说龙马“孺子可教”,教给龙马许多事情。龙马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人们都说,不管多么少言寡语之人,在坂本龙马这个访客面前都会畅所欲言。龙马的这项绝技,使他自然而然成了志士中出类拔萃的风云人物。

从去年年末到今年春天,龙马一直住在萨摩藩的大坂府第。这期间,他虽然是脱藩浪人,却从容不迫地出入幕府的大坂城代府,每天都与大久保一翁会面。一翁和胜海舟、小栗上野介忠顺、栗本锄云等人都是幕臣中颇有才干的洋务通。在一翁那里,龙马获取了大量在日外国公使的消息。他住在大坂的这几个月,几乎全都用来了解国外局势了。

“法兰西和幕府串通一气,果有其事?”西乡意味深长地看着龙马冋道。龙马歪头说:“这个,说不准。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可是第一次讨伐长州时,幕府财政匮乏,没有军费,所以虽然征伐长州的命令已发,却一直不能付诸行动。但是,这次却突然说要再次出征,而且出手相当大方。这恐怕只能说明他们找到了生财之道。”

西乡的脸色变了,这个推测很合理。丧失财源并陷入极端贫困的境地曾是幕府权力衰弱的原因。幕府如果找到了资金提供者,定会建立西式陆军,整备海军,从而君临诸藩。到那时,萨摩和长州都将是恶鬼面前的侏儒,幕府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捏个粉碎。

“法兰西有个军港叫土伦。那里有一座炼铁厂,两座船坞,还有三个造船厂。幕府接受了法兰西公使的建议,决定在横须贺建造一个和土伦相同规模的军港,建造费用高达两百四十万美元。幕府不可能支付得起这笔巨款,将会由法兰西来垫付。”

西乡听得呆了。

正如龙马所说,此时的江户幕府突然间变得富有,而世人对此都毫无察觉。

胜海舟被免职,他的政敌掌握了幕阁的实权。胜是个洋务通,因此深知欧洲列强开拓殖民地的可怕。同时他也深刻地认识到印度和大清的凄惨境地,曾经竭力劝告幕阁:“万万不可与某个国家缔结特殊关系。他们最初都会列出诱人的条件,不久就会被他们连骨髓一起吸去,沦落为印度那样的下场。”

胜被扳倒后,他的政敌小笠原长行、小栗忠顺、栗本锄云等人掌握了政权。他们狂热地主张恢复幕府的权力。这些人的想法是,强化幕府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将京都朝廷贬低到战国时代的地位,武力征讨长州、萨摩,可能的话还要讨伐越前、土佐藩。为了实现这目的,他们甚至不惜暗通外国。

栗本锄云是旧幕府体制下诞生的最优秀的英才之一。他是幕府医官之子,后来移居箱馆,教授一个法国人日语,从此成为亲法派。不久他回到江户,历任军舰奉行、洋务奉行等职。他在讨伐长州前后,与法兰西公使罗修斯变得异常亲密,当时幕府接受拿破仑三世提供特别援助一事的前期工作全部由他一手筹办。他曾向罗修斯说过这样一席话:四国舰队炮轰长州马关,幕府对此十分感激。如此一来,日本人总算领教了外国的威力。希望外国的陆军、海军能够驻扎在日本,直到将军的权威完全恢复。

对幕府而言,栗本算是忠臣。而栗本的上司,也就是小栗上野介忠顺更甚于他。

小栗家是三河以来的旗本,其先祖又一忠政也是一位豪杰,自少年时代便随家康公,曾三番五次立下头功。又一忠政的第十二代孙便是小栗上野介,他在政敌胜失势的同时被提拔为军舰奉行。他只知愚忠于德川氏,无大局观念,非国家本位之人。小栗在自己如鱼得水时,将胜看做对幕府有害之人,曾教唆一名旗本暗杀胜。

胜和小栗由于志向不同成了仇敌。虽说如此,小栗仍旧是个人才。

龙马虽然尚未与小栗上野介谋面,但早已通过胜及大久保一翁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一想到这位小栗掌权后勤王运动将面临的命运,就不寒而栗。

万延元年,访美使节搭乘咸临号赴美时,胜是舰长,小栗也在其中。正使是新见丰前守,副使是村垣淡路守,加上监督官,一共有三名官员。这名监督官正是丰后守——三十四岁的小栗。世人对小栗的评价很高,大老井伊直弼看中了小栗非凡的胆识与才智,特意提拔了他。

小栗身上有一种悲壮之气。他步入仕途以后,几乎拋下了一切个人生活,全力为幕府考走,曾考虑过废除大名制度。他甚至考虑过废除天皇,让江户政权万世永存。不过他认为,为了江户一统天下,需要废除三百诸侯割据的制度,改为实行郡县制,并主张对萨摩、长州、土佐等极有可能持反对意见的大藩进行武力讨伐。为此,需要资金和武器,需要兵工厂和炼铁厂,还需要强有力的军队。

小栗当上了军舰奉行后便立刻和胜讨厌的法兰西联手,于元治元年十一月和法兰西公使罗修斯正式缔结了横须贺军港建设等相关协议。

今年二月,龙马从暂住在大坂城代府中的幕府要人大久保一翁处听说了这件事。

“小栗很能干。”大久保一翁道,“只是有些过头了。若是果真能够借助洋人的资金和武器讨伐长州,历朝历代的老中们也不用如此辛苦了。小栗很有可能将北海道作为担保抵押出去。想借此大批购入武器,讨伐大名,让幕府强大起来。殊不知,幕府强大起来的那一天,日本恐怕已经被洋人侵占了大半,重蹈印度和大清的覆辙了。”

听了这番话,龙马大吃一惊,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惊讶过。

在二月和大久保会面之前,龙马并不知道小栗上野介这人。龙马连忙翻开大久保家中那本当年发行的武鉴,上面写着,小栗家纹是五重浪,俸禄两千五百石。

“此人果真如此厉害?”他问大久保。

大久保答道:“没错,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俊杰。虽然威望不高,若论起胆量智谋,算是难得的人才。他若是出生在战国,就算给他一国、一城,也委屈了他。我担心的是,虽说萨长土三藩英雄辈出,先不论胆量威望,单从智谋来讲,恐怕无人敌得过他。况且他出身名门,只要将来他那种傲慢无礼的性格不为他招来祸端,必定平步青云,出人头地,最终成为掌控幕府命运之人。只是,如果小栗掌握了幕府,日本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龙马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场景:日本列岛上,一群日本人被锁链拴在一起,正在遭受洋人鞭笞。只有将军一人身穿华服。一旁的小栗上野介则表情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同胞。

难对付的家伙,龙马心想,这人若只是个平庸之辈倒还好办,可他偏偏是个人才,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小栗还懂洋务。他不仅有经济头脑,还有三河武士特有的固执。八万骑旗本中,恐怕只有他一人至今骨子里仍旧死心塌地忠于幕府。”大久保一翁又道。

龙马沉默了。或许是口渴,他拿过酒壶,接连自斟自饮了好几杯,喝到大约第十杯时,才像突然想起,说道:“嗬,我忘了。你来一杯如何?”

龙马给西乡斟上酒。西乡连忙摆手道:“不胜酒力。”

西乡在萨摩人里是少见的不会喝酒之人。

“如果可以的话,”西乡道,“我还想多听一些有关法兰西的事。”

“对了!”龙马的脸腾地红了。酒劲儿上来了。“我记得西乡君仰慕拿破仑。”

“正是。”

西乡仰慕之人,除了岛津齐彬,还有楠木正成、石田三成、拿破仑和华盛顿。

“现在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三世是拿破仑之侄。”

“啊呀,原来如此。”西乡毕恭毕敬地说道。

龙马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又想,这种笃实的性格正是西乡这个人的魅力所在。

“此人是个世上罕见的大恶人。”龙马的口气,仿佛亲眼见过拿破仑三世一般。“与其说他是个英雄,倒不如说他是个有手段的干将。他趁法兰西政界乱作一团时闯了进去,迅速夺取政权,当上了大总统,然后又大显身手,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别看他体形瘦小,却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实干之人,精力充沛至极,就连别人吵架他都要管上一管。真是一个奇人。其他国家发生内乱,他也会出动军队插一脚。在陆军实力上,法国和英国就好比是欧洲大陆的源氏和平氏。他驱使着这支强大的军队到处干涉别国内政。意大利爆发独立运动时,他就曾亲自率领大军出征,大败奥地利军队,此外他还对波兰、罗马尼亚指手画脚,更远甚至介入过墨西哥的内乱。现在的欧洲政界可以说已经完全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嗯。”西乡很顺从地应着,他明白龙马的意思:拿破仑三世的手已经伸到了遥远的远东,开始干涉日本了,后果将会十分严重。

“元治元年三月来日本赴任的法兰西公使罗修斯,是拿破仑三世的宠臣。他也是个精力充沛的实干之人,在征服北非殖民地时行事泼辣能干,深得宠爱。那是一个可怕的人。他和幕府勾结,不断将资金和武器投向幕府,企图收拾掉日本。他曾扬言要用法国制造的武器打败长州。所以,讨伐长州一事,虽然萨摩有理,不过目前恐怕不得不先忍耐一下。”

“此话怎讲?”

“面子这种东西,没有就没有。何止是面子,就算是藩国没有了也不要紧。”

“啊呀,万万使不得!”西乡目瞪口呆。他是一心为萨摩。他的理想,是凭借萨摩藩的实力将诸侯汇聚京都,建立一个大藩合议的政权。而长州阻碍了这个理想实现,所以要讨伐。

龙马对西乡的想法一清二楚。“我不这样认为。”他说。

“何出此言?”西乡想听一听龙马的想法。可是龙马没有说,因为龙马知道如果说出来,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连西乡都会觉得他危险。

龙马也想推翻幕府,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政权。但是西乡想的是各藩合议,当然会保留士农工商这些阶层。

龙马不同。他主张消除大名、公卿、武士之别,日本人人平等。这样一种思想,恐怕即使是最激进的勤王志士也难以接受。

“当今日本,如果一味考虑藩国利益,便不会有任何发展。”龙马回答得很巧妙,“最后日本会被洋人吞掉。与法兰西结交就是很好的例子。”

“原来如此。我明白。”西乡点点头,暗想,应该和大久保一藏重新探讨一下长州问题了。

龙马十分聪明,只是点到为止,剩下的问题他觉得应该交给西乡独自思考,于是问道:

“换个话题如何?萨摩藩可否愿意为我买船?”

过了数日,萨摩藩府来了一个容貌秀丽的年轻人。他身穿黑色纺绸和服外褂,衣服上印的家纹是三枝紫藤。其人腿长,体格健壮,上身笔直,缓缓走进门来。随行的也都一身行装。

年轻人进门后,径直穿过庭院中的白沙地,向府内茶室风格的御殿走去。

龙马缓缓横穿过白沙地,与年轻人擦肩而过。

此人不就是萨摩的家臣、鼎鼎大名的大久保一藏吗?龙马忽然想起来了。只见大久保板着脸,高挺的鼻梁透出傲气,嘴角紧绷,表情冰冷。虽然是下级武士出身,但那优雅的容貌绝不输给任何一位大名。而且他脸上透着一股聪敏劲儿。

大久保也立即认出了龙马,不过他天生有一种威仪,不会轻率地凝视生人。

龙马也是出了名的不爱理人,昂头走了过去。

两刻以后,大久保一藏在御殿的一个房间和西乡面对面坐了下来。

“刚才我在庭院里看见一个身穿桔梗家纹和服、邋里邋遢的浪人,那人可是土州的坂本龙马?”

“这可真有意思。”西乡笑了,刚刚龙马也问过他。“都说英雄识英雄,龙马和一藏或许都是英雄呢。”

“可是个成就大业之人?”

“有时粗壮如松,有时却又纤细如柳。胆大心细,有古代英雄的气质。萨摩要是有这样的男儿,不知有多好。”西乡道,“但是那人说他要另起一藩。”

“另起一藩?”

大久保惊讶不已。这简直和战国时代乡下武士的野心如出一辙。

“萨摩藩就是海洋之藩。他希望我藩购买军舰,再将军舰借给他,他会支付租借费。”

大久保没有反应。西乡心想,为了龙马,必须说服大久保这个在藩国拥有实力的人,于是追问道:“你有何意见?”

“是龙马借船一事吗?”

“正是。”

“可以。只要你看中了龙马,认为他的想法可行,我没意见。但因为涉及到钱,不知道藩中家老怎么说。看来得把他请到鹿儿岛去。”

“哈哈,这下有趣了。”

第三部 一〇、萨摩行

坂本龙马有一本笔记,是一本横装的小册子,上面乱糟糟地写了许多字,外人很难辨认。内容既有日记式的记述,也有偶发的感想,可谓五花八门。而且这本笔记不分前后,昨天还是从卷首写起,今天就改从卷尾开始了。由此可以看出龙马的性格十分有趣。

为了赶去鹿儿岛,龙马在大坂天保山湾乘上了萨摩藩的轮船胡蝶号。

同船的还有萨摩家老小松带刀、西乡隆盛。陆奥阳之助等龙马的同志也在船上。他们不仅仅是乘坐在船上,还驾驶了这艘船。

“让萨摩人见识见识大家的技术。”乘船时,龙马将一众人分成甲板、驾驶舱、轮机舱三个小组,他本人则当起了船长指挥。

“哎呀,这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定会学到很多东西!”还没有熟练掌握驾船技术的萨摩藩士官很是高兴。毕竟龙马等人的驾船技术可是人称日本第一海军通的胜海舟亲自教授的。

“坂本先生可真是不得了啊。剑术得自千叶真传,驾船技术则是胜亲自调教,这两边的师传可都是日本第一啊!”萨摩人都这样说。事实上,龙马的航海技术并没有那么厉害,只不过沾了胜海舟这个名字的光。

桅杆上,萨摩藩旗随风翻飞。

龙马抬头望着旗帜,心中感慨。萨摩人竟然允许外人进入藩内。萨摩历来便是一个神秘之藩,从不轻易让外人入内。即便是在江户初期幕府权威最盛之时,密探也难进入此藩。他们不是被赶回来,就是被关卡秘密处决。因此,在江户甚至用“萨摩信使”来形容有去无回。最先提倡勤王、被称作“宽政三奇人”之一的高山彦九郎,在萨摩管辖的野间原关卡也遭到了哨兵的盘问。他作诗说:

还有筑前志士平野国臣,此人算是比龙马等人稍大一些的前辈,他决意进入萨摩,招募同志时也曾吟咏过两句诗:“一心赤诚欲通关,无奈萨摩关紧闭。”可想而知困难有多大。

而如今萨摩藩竟然要对龙马敞开大门。龙马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另一方面认为这说明萨摩对他的计划极感兴趣。

庆应元年(1865)五月初一,龙马指挥的胡蝶号进入鹿儿岛湾,不久驶入了内湾锦江。

“在何处拋锚?”龙马问萨摩藩士。

“那里。”萨摩人指了指陆地上一处。他指的方向是市区,稍稍隆起之处可以看见山。“那里是城山。城山正东方向,水深二十一二米处停下便可。”

龙马放下帆,切换成发动机,低速驶入锦江湾深处。右边,耸立着樱岛。轮船喷出美丽的朱红色烟雾,在五月晴朗的天空中流淌。

龙马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到底有几个异乡人成功进入了这个战国以来便戒备森严的秘密藩国呢?赖山阳曾以诗人的身份被邀请过。高山彦九郎最终也没能进来。平野国臣是扮成僧人才得以进入。堂堂正正进来的,恐怕我是第一个。这些得写信告诉乙女姐姐。

在甲突川的河口,龙马看见了炮台。在辩天洲出现了设有大炮的堡垒,青色的炮身伸到海面之。这些便是前年七月与七艘军舰组成的英国舰队展开炮战的炮台群。龙马早在神户时便开始研究海陆战役,已经成了这方面的权威。所以当他看见这一个个堡垒时,仿佛见到了多年不曾谋面的老友一般亲切。

英国舰队的旗舰尤里亚勒斯号被辩天炮台的成田彦十郎发射的一发二十九磅臼炮炮弹击中炮口,炮弹滚落到甲板上发生爆炸,舰长约瑟林大校和副舰长威尔默特中校战死,炮手死伤达二十余名。另有一枚炮弹击穿了船般,在船身上开了个大洞,导致军舰失去了战斗能力。

与祇园洲炮台交战的军舰雷斯豪斯号由于风浪搁淡,船底被撞破。两艘援舰前来拖航,其中一艘军舰阿格斯号中了三发炮弹,总算还能勉强航行,不过已经无法参加战斗了。这一战,英国方面总共死伤六十三人,损失惨重,而萨摩方面战死一人,七人负伤,不过英军的炮火烧毁了城内五百户人家。

“英国的东洋舰队与日本的一个藩交战并失败的消息登在了《泰晤士报》上。这令英国政府深受打击。”龙马曾经听胜海舟这样说过。在英国议会里,甚至有议员谴责责任人库柏提督。这次战役过后,英国的外交方针开始发生转变,转为“与萨摩握手言和”。

“所有人入藩恐怕不行。”萨摩的官员道。于是龙马不得不将原神户学堂的同志们留在胡蝶号上,独自一人在西乡等入的陪同下登岸。

龙马走在鹿儿岛的城邑里,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鲜,简直像到了外国。房屋的形状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但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走在路上的武士的样子也和其他藩不同,月代剃得大些,顶髻梳得小些,袴短一些,大小双刀几乎垂直佩带。

这里是武士称雄的地方。龙马深刻体会到这一点。西乡等一群人走在街上,迎面走来的商人、农夫等都慌忙避到檐下,微微弯腰,等待他们通过。在土佐,虽然不同级别武士的待遇差别很大,例如上士与乡士之间的区分十分严格,但是乡士和庶民几乎没什么区别。至少龙马在高知城下的时候,街坊四邻的商人从没有像这样礼拜过他。在这样的藩,若是生为农夫可要遭殃了,他心想。

途中,西乡带龙马参观了车床厂和玻璃工厂。龙马曾在长崎见过车床,只是从没想到还能在萨摩见到,不禁惊叹不已。

“这是先主留下的产业。”西乡道。齐彬原本打算用这个车床厂制造步枪、大炮,可惜英年早逝,如今厂子里已落满了灰尘。西乡说,现在的岛津久光保守,齐彬公的进取精神已经被拋弃了。

但龙马不这样想。西乡是因为厌恶久光才这样说,久光身上也有令人畏惧的魄力。萨英战争后不久,他立刻与英国代公使约翰·尼尔联手,派出使臣对英国说:“你们英国人想必已经领教了萨摩武士的强大。我藩也见识到了英国文明的厉害。既然如此,为使我萨摩藩有朝一日能够与英国并驾齐驱,可否接收我藩的留学生?”

英国方面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于是萨摩藩选拔了十五名有才学之人,瞒着幕府,于元治元年的正月十一从鹿儿岛出发了。消息灵通的龙马对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萨摩不顾幕府法令,私自从英国订购了一整套纺织设备。现在,英国正背着日本政府,想要和萨摩联手。至少龙马是这样认为的。萨摩正在以惊人的势头成长。恐怕再过两三年就会成长为一个足以和幕府分庭抗礼的强藩了。几年以后,或许土佐和长州便无法望其项背。若是能让这个藩和长州联起手来……此时,这个想法在龙马脑海中发出灿烂的光芒。

第一日住在西乡家中。西乡家位于甲突川北岸一角的加治屋町。

刚安顿下来,龙马便说要到街上逛逛,出门去了。这一去直到晚餐备好才回来。这是他的习惯。到了陌生之处,一定要亲自走一走,转一转。他拜托西乡家的一位老仆为他带路。

加治屋町是武家聚集之所,共有七十五户。龙马知道其中有一家叫木屐善的商户。剩下的七十四户全是武士之家,据说俸禄都不高。

街上有一条叫猫屎小巷的胡同。沿着胡同向甲突川方向走去,堤坝旁边便是大久保一藏的宅子。

“原来大久保的家在这里。”龙马道。

老仆点点头,道:“他和老爷从小便认识,可以说比亲兄弟还要亲。”

老仆说,大久保十七八岁时,一度家境窘迫,连饭都吃不上。他于是默默地来到西乡家,一言不发地坐在食案前。西乡家兄弟众多,并不算富裕,这时大家会每人分出一点饭菜,给大久保吃。

原来二人有如此交情,龙马感慨。

来到猫屎小巷北角的一户人家时,老仆道:“这也是我家的亲戚。”当家的叫大山彦八,其子弥助在京都当差。又往前走了五六户人家,便到了东乡吉右卫门家。龙马经过这家门前时,从门里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瘦小的年轻人,身穿本地产碎白点花布衣小仓袴。他向龙马微微点头致意,走了过去。

后来,这个叫做平八郎的年轻人当上了日俄战争中联合舰队的司令官,曾对人说:“以前,我在家附近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像是坂本龙马的人。”他很后悔没跟龙马这个日本海军的大前辈说上几句话。

龙马来鹿儿岛的目的正是要在萨摩藩掀起海军热,身居藩中要职之人因此被说动,西式陆军被冷落,藩内要求以西式海军立藩的势头高涨起来。元治元年成立的萨摩藩西洋技术学校“开成所”,也在龙马到来的第二年改为海军局,教授炮术、驾船、天文、地理、数学、物理、分析、机械、造船等知识。而平八郎也进入海军局学习,从这一点来看,他与龙马也并不是毫无缘分。

不久,龙马回到了西乡家。

鼎鼎大名的西乡家十分破旧,而且兄弟很多,甚是拥挤,主人都不知道该把龙马安排在哪间屋子里。西乡家的人为了给龙马腾出一间屋子,到日落时都不知去向了。

“大家都去哪里了?”龙马有些纳闷地问。

西乡故意装糊涂,问夫人:“他们去哪儿了?”

谁知西乡夫人未能领会,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都去邻居家过夜了。”

晚饭时龙马饮了点酒,不过因为西乡只吃饭不饮酒,最终龙马只喝了一合便扣上了酒杯。

西乡夫人没有劝酒,或许她不太喜欢这个态度冷淡的土佐人。

“今晚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在陆地上了。早些睡吧。”大概是坐船长途旅行让西乡感到疲倦,刚吃完饭,他就困了。不过更让龙马介怀的是家中的西乡竟然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完全丧决了光彩,龙马甚至怀疑,“难道这就是那个撼动天下的长州征伐总督参谋吗?”

龙马道了一声晚安,站起身来要走,忽然又说:“对了,有件事忘了说。贵藩若是和长州联手,定能左右天下局势。关于此事我不会再纠缠不休。贵藩应该会予以考虑。”

“可是长州态度如何呢?”西乡边说边把枕头递给龙马,“就算我藩有此意,长州人也不会同意。他们可是管我们叫萨贼啊!”

“不错。”龙马接过枕头,道,“长州那边不好办。不过我有一个叫中冈慎太郎的同乡,他身在长州,在长州志士中颇有威望。如果敝人能够代表萨州,慎太郎代表长州,我们联起手来奔走交涉,或许事情能够成功。”

龙马说完便走进自己房间,脱下衣服钻进了被窝。

隔壁房间传来西乡夫妻的窃窃私语。只听夫人不依不饶地央求道:“家里房子破了,漏雨,请您想想办法吧。”西乡却始终闷声不语。

龙马不知怎的觉得很好笑,把头埋在被中笑起来。

西乡在临睡前,满脑子都是龙马说的萨长联手之事,不承想夫人一把抓住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丈夫,抱怨起家中的不如意来。听着这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西乡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又不好明说自己没钱,只得拿“不是只有咱们家漏雨,全日本都在漏雨”这种话来堵上夫人的嘴。

翌日早上,西乡要入城一趟,很早便起来了。洗漱毕,太阳还没出来。他刚想叮嘱夫人莫要打扰客人,让龙马好好休息,忽然听到后院传来水声。他忙到走廊上,只见龙马站在井边,正自沐浴,十分痛快。

真是个怪人。昨晚明明说自己讨厌泡澡,说什么也不肯进澡盆,西乡心想。龙马讨厌的东西有两样:梳头和沐浴。但他也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隔一天都会在井边洗个冷水澡。

龙马洗毕,只围了一条兜裆布走过来,浑身结实饱满的肌肉鼓涨欲出。他一看见走廊上的西乡,便嚷嚷道:“萨长联盟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西乡不禁目瞪口呆。“我一直在考虑。但今天我不打算和其他人说这件事。”西乡想的是,这个问题若是和岛津久光那些蠢人商量,反而会令事情更加复杂,本来能办成的事也会被搞砸。

“大久保一藏一旦回藩,我便加快推进这件事。”西乡说。久光对大久保的印象颇好,西乡打算通过大久保说服久光。

龙马有些性急地说:“那么敝人可要着手推进这件事了。”

“好。”西乡点点头,表示谢意,不久便从家里出发,入城去了。龙马也在西乡家老仆的带领下出了门。从这一天起,龙马住在家老小松带刀府里。

前来拜访龙马的人络绎不绝,有身居萨摩藩要职的官员,也有许多有志之士,龙马一一向他们讲述建公司之事。

“平时是做生意。”他说。这一点对于原本就热衷贸易的藩中官员来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以长崎为大本营,若是做国内贸易便往返于长崎和大坂,若是做海外贸易便往返于长崎和上海。其间可获得巨大的利润。”

“万一被幕府发现怎么办?”萨摩藩官员不太放心地问道。

这一时期各藩与外国贸易实际上是不合法的。虽然幕府与欧美列强签订了通商条约,在横滨等地开始了贸易,但那始终是幕府的生意,各藩一律禁止。所以,在一旁垂涎三尺的各藩都愤慨不已。这也是攘夷的诸多内情之一。攘夷已经不是最初那样单单排斥洋人,而逐渐包括了对幕府垄断贸易的反感,成为讨伐幕府的口实。争论不休的兵库开港正是这种情况。各国逼迫幕府开放兵库,幕府也想排除阻力予以实现,但是由于朝廷坚决反对,幕府进退维谷,只得一日日拖延下去。朝廷反对的理由是:“兵库和横滨不同,其近京都,若将夷狄放进畿内,不仅玷污神圣,一旦夷狄生恶,京都将轻而易举落入夷狄之手。”公卿们都以此为由,拼命反对兵库开港。这些公卿的背后是萨摩。也就是说萨摩人劝说毫无主见的公卿,让他们反对开港。西乡在京都、大坂时,一边处理长州问题,一边不停地为此事助力,现在大久保一藏滞留京都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使朝廷更加坚定地反对。

如果兵库被迫开港,幕府便会愈发受惠于贸易而强大,幕府政权便会得到巩固,到最后就难以推翻它了。这才是萨摩藩的真实意图。有这种想法的不止萨摩一藩。就连佐幕之藩对于幕府的兵库开港主张也颇为冷淡。可以说,天下没有不反对此事的。开港以后物价飞涨,百姓的生活困苦不堪,和开港前简直是天壤之别。所有好处全让幕府占了——正因为如此,天下人心自然不会向着幕府。

“不用担心。就算幕府发现了也不会给贵藩带来麻烦。所以才要建立公司嘛。”龙马耐心地解释给官员们听。

正所谓机缘巧合。碰巧萨摩藩的开成所要在长崎购买一艘蒸汽轮船,连名字都起好了,叫海门号。

“可否将这艘船赐予在下?”开成所的高官来小松府拜访龙马时,龙马开口问。可对方却说:“不行啊。这艘船已经定下用做训练了,不能给你。不过有一个叫乔尔第的普鲁士商人也正在向我藩兜售。”

“哦?是蒸汽轮船吗?”

“很可惜,是西洋帆船。”

“西洋帆船也可以。”龙马诙谐地用萨摩方言答道,“我不会提奢侈的请求。先用帆船,等赚了钱再买蒸汽船。”

“那艘船叫做巨浪号,是一艘旧船。”

“没关系,旧船也可以。”

船价七千八百两,现暂停靠在长崎港内。

龙马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得直拍手。

“谈妥了!”

小松带刀也很高兴,第二天便说服了藩中的财务官,使龙马和神户学堂所有同志的生计全部由萨摩藩承担。

小松从城里回来后对龙马道:“坂本君,大伙儿的伙食费有着落了。”

“哦?”

“定下每人每月二两二分。”

“三两二分?太好了!”他拍起了手。小松带刀见状,不好再纠正说是二两二分,只得点头,心想,三两就三两吧。此事就此作罢。

“还有一事相商。在下最近要去长崎一趟,办理釆购海门号一事。到时可否与我一同前往,也好商议在长崎买房之事。”

“没问题。”

龙马顺便来到海岸,乘坐小艇登上停泊在海边的胡蝶号,将交涉的结果告诉了同志们。

“每月三两二分太少了。”最年轻的陆奥阳之助抱怨道,“纪州藩往江户、长崎派遣公费留学生时可是每月八两。”

“剩下的自己挣!”龙马说这话时脸色十分可怕,“女仆的薪水一年也就三两。即便这样也饿不死。”

“没必要和女仆比吧。”陆奥气呼呼的。

一旁的菅野觉兵卫道:“长崎有条很有名的烟花巷叫丸山。在那里只要花两分钱,就能吃上有三种菜的套餐,而且酒水随便喝,女人还会给你洗袜子和究裆布。这三两二分对我们过日子来说是绰绰有余了。”

龙马说罢立刻下船,回到了小松府。

龙马住在小松、府时,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

“参观浪人”这个活动一度在萨摩的年轻武士中间流行。这个浪人指的便是龙马。

在萨摩藩内,自然没有浪人。只有在江户、大坂这种大城市,浪人才能养活自己,定居下来,而且人们也见怪不怪。不过,无论是在哪个藩内,原则上不会有浪人。而萨摩藩由于禁止他藩人入内,更是没有浪人。可是最近人们开始频繁地说到“浪人”这个词。从樱田门之变到京都一带不断发生的血腥事件,浪人屡屡被提到。身处遥远萨摩的年轻武士听到这些,便会十分奇怪地想:“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萨摩藩封闭偏远,娱乐较少。“小松大人府上来了个浪人”这样的话很快便传开了。年轻武士们觉得应该去看看,于是每天都结伴前来“参观”。他们会向小松、府的仆人打听“浪人”在不在,小松府的仆人竟也把自己当成了杂耍的收钱人,得意扬扬地把众人带入院中。这些人到了院子里,你推我挤,远远瞧看龙马。

这让龙马哭笑不得。乡巴佬!龙马竟然气得忘了自己也是个乡下人,心想,虽然人们都说土佐是个蛮荒之地,可是高知城里毕竟还是要开放一些,从来没有过把人当动物观看的荒唐事。龙马虽偏爱萨摩,可是这一点实在让他受不了。萨摩的不开化令人难以置信,但其眼界又让人目瞪口呆。

一日,龙马正和人下围棋。恰巧一群年轻武士前来,见到这情景,不禁手舞足蹈,高兴地大喊:“浪人在下围棋!”甚至有人跑到门外去叫同伴。

龙马被吵嚷声搅得心烦意乱。“众位!”他大喝一声,“安静点!浪人也会下围棋,没什么稀奇的!”

“啊,浪人生气了。”龙马的反应似乎再一次令他们兴奋不已,一帮人挤作一团,还有人学着龙马的土佐口音,甚是开心。

龙马对此束手无策。

第三部 一一、长崎梦

当船驶入长崎港,坂本龙马抑制住内心的波涛,对陆奥阳之助道:“长崎是我希望之所在。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日本扭转乾坤的立脚之处。”

龙马的公司已经成功地拉到萨摩做大股东,现在他想让长州也加入进来。

“您是说水火不相容的那两个藩?”陆奥阳之助很是吃惊。

“如果能赚钱,萨摩和长州一定可以携手。”

龙马想的是,如果政治问题难以取得进展,那就先从经济入手,争取动之以“利”。也就是说,在经济上促成萨长结盟,推动局势向倒幕转变,在长崎建立一家由两藩出资组成的公司,一方面赚钱,一方面用洋枪洋炮武装,最终推翻幕府。新政府成立以后,便将公司从事的活动定为国策,开展海外贸易。

“真是一个巨大的啊。”陆奥禁不住笑起来。

“包袱皮儿越大越方便。”

“可现在我们连包个小石子的布头都没有啊!”

“说得是。”龙马也笑了。但既然已经到了长崎,用不了多久,便会买下房子,船也会到手。

龙马等人上岸后,萨摩藩士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下处。

精明的小松带刀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他早已派出使者联系上了驻在长崎的藩士,事先打点好一切。事情才会如此顺利。

“说到诸位的临时落脚处,”进得客栈,长崎的萨摩藩士便对龙马道,“长崎土地狭窄,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所以在那个山丘上。”他拉开格子门,指着港口南侧龟背一样的山丘,道:“那里有一座房子。”

“哦,那地方叫什么?”

“龟山。”

见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龙马立刻动身前去查验。

查看后,龙马对这处房屋很是中意,公司的名称随即暂定为“龟山商社”。从山坡望去,长崎港尽收眼底。

第二天,龙马沿着三宝寺坂朝寺町方向一路下山。走着走着,陆奥阳之助从后面追了上来。龙马说了句“长崎这个地方”,忽然又沉默了。

日头开始向稻佐山沉下,伫立在港口里的西洋船和日本船的影子变得浓重。“真是个美丽的港口啊!”陆奥有些怜惜地说道。他以为龙马是这个意思。龙马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步步向山下走去。“长崎这个地方……这样吧,暂时就交给你们了。拜托。”

龙马身后,菅野觉兵卫顿时愣住。近藤长次郎、白峰骏马、寝待藤兵卫等人凑到龙马身旁。“那你怎么办?”菅野觉兵卫问道。

“我另有打算。”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至于龟山商社的日常事务,关君!”龙马喊了一声。这个关君便是当年和他一起翻山越岭逃离土佐的泽村总之丞,现在为避人耳目已改名关雄之助。“暂时由你代为执行。会计的工作也一并拜托了。菅野觉兵卫负责海务,陆奥阳之助担任书记。如此就齐备了。”

高耸的三宝寺近在眼前。对面海上,英国轮船正要起航。

“还要和萨摩藩小松带刀交涉,购买巨浪号,布置营地,想来事情也不少。这些都拜托给你们了。”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龙马到底想怎样。

“还有一件事。那里是长崎的大浦海岸。”龙马指了指脚下的港口一角。那里矗立着许多两三层的木楼。那些是欧美列强的商行,和幕府缔结通商条约以后他们便从上海和香港来到长崎。“你们要和他们混熟。”

“可我们不会洋文。”

“可以打手势。”龙马道,“对方是为赚钱而来。想赚钱,自然会努力理解我们说的话。和他们交谈时都用土佐话。白峰用越后话,陆奥说纪州话。”

“那你作何打算呢?”

“我要去推翻幕府。”龙马的语气就像是出去买点东西,“去做一些准备工作。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日本迟早会亡国。龟山商社好不容易才要开始做天下的生意,要是国家亡了,公司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话虽如此……”

“明天我就出发。藤兵卫,有问题吗?”龙马回头问。他的意思是一起走。

到长州去。龙马下定决心后,夜以继日地赶路。每投宿一晚,他的步伐便越快,简直像一匹马。藤兵卫目瞪口呆。几日来,他们太阳下山后也不停脚,天还没亮就从客栈出发。一路上两人如同信使一般飞奔。

“爷,您这是怎么了?”

“你觉得奇怪?”龙马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我要是说了,你定会笑话我。”

“不敢。”

“其实我这几天开始觉得,哪怕我能早半日到得长州,日本就会早半日被拯救。偌大一个日本,只有我才能平定天下的动乱。这便是我目前的心思。”

早已对龙马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藤兵卫道:“您说得没错!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扔下本行追随爷左右。”

“藤兵卫。”经过久留米城时,龙马开口了,“我如同被神灵附体了。总是这样会让人受不了,不过有时也需要激情。”

二人从久留米走出四十余里,天黑时来到筑前二日市,再往前走便是大宰府。与其突然出现在长州,不如顺路到大宰府游说一番。

五公卿就在大宰府。

三条实美、三条西季知、东久世通禧、壬生基修、四条隆歌等长州派公卿在时势的激流中颠沛流离。文久三年八月,宫廷的长州势力被清除,当时“七公卿”闻名于世,后来其中的五人流落长州并藏身于此。期间长州藩易帜,投降幕府,五公卿于是又被置于筑前黑田藩的监视之下,在今年二月十三再次转移至大宰府。虽说是流亡公卿,但是天下的攘夷志士们对他们十分景仰,尤其是五公卿对长州派志士说话,有时甚至比藩主命令还管用。

先要说服五公卿,然后再告诉长州人五公卿也是此意,从而说服他们。这便是龙马的想法。

当夜,龙马在二日市温泉住了一宿,想要打听住在大宰府的五公卿的动静。

“听说公卿大人们每天都骑马远行,还练习剑术呢。”客栈老板告诉龙马。

第二日一早,龙马从温泉出来,朝东北方向的大宰府而去。沿途已是一派夏景,烈日炎炎,龙马浑身冒汗,系斗笠的细绳都被汗水浸湿。

“上古时,大宰府曾盛极一时。”龙马告诉藤兵卫。上古时,此处是中外人口汇聚之所,曾建起大城,朝廷派都督驻于此,城池模仿大唐风格,镶满了孔雀石的府楼高高耸立。可是,现在除了几块基石,建筑都灰飞烟灭了,只有一望无尽的田园和丘陵。但大宰府天满宫却一直香火极盛,为天下信仰。

天满宫名为神社,实质上却是个寺院,又名安乐寺。虽是寺院,其富庶可谓西国第一。幕府向它捐了神社领地一千石,筑前黑田家捐了两千石,筑后久留米有马家捐了两百五十石,筑后柳川立花家捐了五十石。

“果然是个奢华之地啊!”见到寺院门前街上的热闹情景,藤兵卫不由得感叹。

“莫要东张西望。”说着,龙马走进神社。

龙马知道三条实美就住在一座名延寿王院的小寺里。他转到那座寺院前,只见四周白墙围绕,大门由四根柱子支撑,整座寺庙甚是气派。门前立着一名卫士,腰间别着朱大小双刀。

“是我。”龙马二靠近门,便摘下了斗笠。

“啊,坂本君!”卫士大吃一惊。原来此人乃是土佐脱藩武士山本兼马。

自从公卿落难,护卫便由土佐浪人担任,他们将五公卿视为主君,细心照料。

山本兼马年二十四,面色青黑,乃土佐郡杓田村乡士,文久二年脱藩来到京都。从那时起他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差,咳嗽成疾。他和龙马重逢的第二年,便被告知已病入膏肓,他说:“我胸怀大志,背井离乡,绝不能死于卧榻。”于是和众位志士交杯酌水作别,切腹而死。此为后话。

此外护卫五公卿的还有岛村左传次、南部甕男、清冈半四郎等人。统领这些志士的是土佐郡秦泉寺村的乡士土方楠左卫门。此时土方正在京都,不在长州。

“可否带我去见三条公?”龙马道。

龙马被带到候见室。正如他心中暗暗企盼的那样,为他上茶的不是别人,正是田鹤小姐。

“你终于来了。”田鹤小姐一边说,一边将高座漆盘里的茶碗轻轻放在龙马膝前。

龙马俯身低头说道:“你去神户时,我却不在家,实在是失礼。”

“当时,寺田屋的阿龙小姐也恰巧前去找你。”田鹤小姐微笑着说道,飞快地啾了龙马一眼,语调中有隐隐的讽刺。

“我也听说了。生岛家的女仆后来告诉我了。”

“真是一位大美人啊。”

“正是正是。”龙马一本正经地表示赞同。

田鹤小姐被他的态度惹怒了,轻声说了句:“恶人。”

龙马一惊,“我是恶人吗?”

“把人家姑娘迷得神魂颠倒,自己却没事人一样走了。”

“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是恶人。”龙马似乎很喜欢这说法,笑起来,“我要是个好人,现在便会在京都与阿龙姑娘一起租个小屋同住。”

“然后呢?”

“把这长短双刀也扔掉。”

“啊呀!”

“每天扛些布匹绸锻。”

“说的也是。”田鹤小姐暗想,也只能如此了。

不久,清冈半四郎、山本兼马、岛村左传次、南部甕男等人到来,一众人相谈甚欢。

驰骋天下的土佐脱藩浪人多数都死于激荡的政治风云中。幸存下来的分成了三个集团:龙马的龟山商社,以中冈慎太郎为首的长州忠勇队,以及土方楠左卫门久元率领的公卿护卫队。根据地分别在长崎、长州和筑前大宰府;分工各有不同,有海军,有陆军,还有拥护流亡公卿的政治结社。将他们团结起来,同心协力倒幕是再理想不过了。

“我来到大宰府,其实是因为此事。”龙马将萨长联盟的秘事一说,大家都拍手称好。“我认为中间人非土州莫属。不过一定要选一个可靠的。”

清冈道:“坂本去吧。你既可以劝解萨摩长州的老顽固,必要的时候也能沉下脸来大骂他们。要演好这场戏,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庆应元年是德川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逝世二百五十周年。这个春天,日光山、上野宽永寺、芝增上寺等处都在忙着筹办周年法事。幕府官僚之中自然有很多人认为恢复幕府威仪的时机已到,振奋的情绪也随之高涨。当此之时,能够让幕府彰显武威的,也就只有近几年来不停反抗的长州了。长州一度投降,在第一次征长总督德川庆胜的裁夺下,得到了十分宽大的处置。江户幕阁中的强硬派对此颇为不满,他们主张彻底没收长州藩的领土,斩草除根,以扬幕府之威名。幕府的很多要人都反对这种强硬论调,各藩也颇为冷淡,第一次征长时热情高涨的萨摩藩也明确表示反对。“再次征讨长州只是幕府为一己私利而发动的战争。”

萨摩等藩之所以反对,最根本的原因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大概它不想在百废待兴之时再为一场“振兴幕威”的战争而负担一笔军费。

只有肥后熊本的细川藩例外。不知为何,他们向幕府请求:“到时请务必让细川担任先锋。”

阁老很吃惊,不过据说这是该藩的极端佐幕派冒用藩主名义擅自提出的请求。

幕府自始至终态度都十分强硬。之所以这样强硬,是由于法兰西公使莱昂·罗修斯。“一定会赢。军费、武器、兵制改革……请把这些都交给法兰西。”罗修斯的这番话成了幕府官僚的自信之源。他们还做着美梦,消灭长州以后,将萨摩、土佐、尾张、越前、因幡这些强藩也一并灭了,改郡县制,建立强大的中央集权。征讨长州,只是这一切的开始。果真如此的话,这将不仅仅是一场战争,而是幕府主导的国家改造。

三月末,幕府将再次讨伐长州的意愿公之于众,并决定此次由将军亲征。

在长州藩,高杉晋作发动政变建立起来的政权已开始运作,提拔了学习兰医的村田藏六(大村益次郎),加快了军事上的西化步伐。

此时,龙马揣着萨长联盟之策来到了大宰府。三条实美见了龙马,听他说完,不由得欣喜若狂,赞叹不已。实美身穿黑色纺绸带家纹和服,早已拋弃了公卿的装束,俨然一名威风凛凛的武士。

龙马和三条实美的会面,戏剧般精彩绝伦。

龙马从世界形势讲起,先是历数欧洲政局,仿佛自己亲眼所见,然后讲到正在遭受欧美列强侵略的大清国的惨状,说道:“如果日本此时不来个天翻地覆的大转变,就会重蹈大清的悲惨命运。”

龙马说话十分风趣,三条被逗得捧腹,最后竟笑倒在榻榻米上。陪在一旁的山本兼马等土佐浪人见二人的样子,只得憋红了脸拼命忍耐。

“这种危急时刻,萨摩和长州满怀私怨,与对方不共戴天,一有机会便拿起刀枪相互厮杀。这给我们日本人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日本人?三条一边笑,一边感受这个还没习惯的称呼给他带来的些微新鲜感。此时的武士常说“庶民”、“上至庙堂下至百姓”、“天下士农工商”、“世间之民”等,勤王志士还会用“天子之民”的说法,并没有多少人如此频繁地用“日本人”这个称谓。

龙马频频提到“日本人”。这种说法包含着龙马的平等思想,只是三条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感到很新鲜。

“坂本,我来介绍你认识其他四位公卿。”

三条即刻差人到各公卿住处,将其他四位请了过来。五位公卿聚集,三条命令道:“坂本,你再讲一遍!”

龙马只得重新讲了一遍。这次他讲得愈发精彩有趣,大家都放声大笑。

公卿们和在座的武士都从未听过如此令人愉快的天下国家论。

“总之,萨长联手乃大势所趋,是吗?”三条问道。

龙马颔首道:“比起毛利公,长州人更加看重各位大人的意思。只要各位赞成此计,在下便即刻前往长州,去劝说他们。”

“我赞成。”三条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笑意。

好运接踵而至。龙马和五公卿会谈的那日傍晚,有两名长州藩士前来拜访大宰府。这对龙马来说是送上门的机会。

两名藩士领了藩命来拜访大宰府,目的是“探望五公卿”。当然,为避幕府耳目,二人都改换了名姓,隐藏来处。

其中一人叫小田村素太郎,此人是吉田松阴友人,名扬藩内外。他娶了松阴之妹为妻,很早便开始参加勤王运动。另一个名时田少辅。

真像是做红白事生意的人,龙马心想。两个人都无甚才气,只有近乎无用的稳重礼节,举止动作中规中矩,果真是“探望五公卿”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

龙马将萨长联手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二人,两个人顿时大惊失色,道:“若是藩国的同志知道了这种事情,定会怒不可遏,无法收场啊!”

“或许。”龙马见此情形,并不反驳,只是说道,“只需二位事先替我通个气即可。麻烦二位转告藩里的要人,就说土佐的坂本龙马会前去拜访。”

“啊呀呀,就怕话还没说完,高杉大人就已经大发雷霆了!”

“正是,所以此事最好不要告诉高杉晋作。有传言说桂小五郎君已经返回长州,不知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桂君是幕府的通缉要犯,所以此事对藩外之人是保密的。不过既然是坂本君问起这件事,我便实言相告——不错,他回去了。”

“我明白了。那就麻烦二位将此事告诉桂君。除了桂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们只负责传话。”

为谨慎起见,小田村和时田又确认了一遍。他们担心的是,若是一不小心卷入了这种事,之后定会被人指着脊梁骨大骂,说他二人竟然成了萨摩的走狗!同志也会拔刀相向,说不定会砍下他们的脑袋。高杉的新政府刚确立不久,现在正忙着肃清异己。长州藩内可谓杀气腾腾,气氛非常紧张。

“只是带个口信。只要在敝人进入长州以前让桂君知道敝人要办的事情,并对此事有所考虑即可。”

“明白。”

“容我再多说一句,这样做全是为了长州。一旦幕府发动第二次征伐,长州定会被打得粉身碎骨。所以,小田村大人和时田大人将会成为贵藩的大救星。”数日后,龙马从大宰府动身上路了,寝待藤兵卫同行。此外,作为五公卿赞同此计的证人,一直跟随五公卿的贴身侍从安艺守卫也一同前往。

龙马一行的目的地是马关。三人由海路进入长州管辖的马关港时,马关的公所官员早已等候在码头上了。

“这位可是才谷先生?”他们走近前来问。

“正是。”

“也不知道您何时能到,所以从昨天起每当有船靠岸,我等便会在这里等候。”

“辛苦了。”龙马点了点头。他一知道长州藩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期望,顿时充满自信,暗想此次定能成功。

二人立即进城,在藩厅的安排下住进了客栈绵屋弥兵卫家。

第二日,早饭刚过,在大宰府与龙马见过面的时田少辅来了。他对龙马说:“我把口信带给了桂小五郎,他说想尽快与您见面,明天便会从山口的藩厅赶过来。”

时田告辞后,龙马的身体突然发生了怪异的变化。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虽然是五月,却觉得仿佛严冬一般寒冷。他端着酒杯,浑身不住地打颤。

“爷,您这是怎么了?”藤兵卫慌了手脚,立刻叫来女仆,铺好被褥,硬是让龙马躺下休息。

“是疟疾。不用担心。”龙马道。

可是他脸烧得滚烫,缩在被中,身体哆嗦得厉害,牙齿直打战。

藤兵卫忙派人告知公所,公所的人也大吃一惊。他们找来了住在长府、专门治疟疾的大夫多原,又担心绵屋里人来人往不利于养病,于是把龙马转移到了滨村屋清藏家的别院里。

整整一个晚上,藤兵卫都陪在龙马身旁看护。“我从未听爷提起过您有疟疾这个老毛病。”

“疟疾在土佐很常见。”

或许是因为土佐在南方,传播疤疾的蚊子很多的缘故。龙马小时候得了这个病,此后一直饱受折磨。

“可是小的到现在竟然从未察觉。”

“之前发作过几次。不过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事,所以都自己忍了,没让别人知道。”

第二天,龙马奇迹般地痊愈了。

吃完早饭,龙马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有些恍惚地俯视街道。这时,只见西边的路口来了一个骑马的武士。

来人头戴韭山斗笠,穿和服外褂,着马袴,腰间佩黑漆刀鞘长短双刀,满身尘土。正是桂小五郎。他为了见龙马一面,连夜从山口出发,马不停蹄狂奔了一百六十余里路赶来。

龙马明白了桂这个长州新政权的首脑人物对于自己提出的萨长联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上次与桂小五郎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自从文久三年八月长州藩势力没落以来,桂小五郎的生活便充满了冒险。蛤御门一战战败后,他想尽办法逃出了戒备森严的京城。

有一个名甚助的但马出石出身的行脚商,经常出入对马藩藩府。对马藩是长州友藩,桂万般无奈之下闯进了对马藩府,甚助听他说了原委,道:“不知桂君是否放心把性命托付于我?”此时的桂早已是走投无路,便将自己交付给了这个年轻人。

甚助是一位奇人。他与桂不过一面之交,而且一旦被幕府发现此事他定会身首异处,然而他却不顾一切地帮起桂来。甚助并无学问,也不信奉什么主义。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赌徒,平时喜欢小赌上两把,他在出石的老父亲因此将他逐出了家门。

甚助把桂打扮成商人模样,一路上冲破各藩的关卡,将他带到了家乡出石,还让弟弟直藏帮忙,将桂四处转移,藏来藏去。

在但马,桂一会儿是养父郡市场村昌念寺的男仆,一会儿又成了出石城里鱼商的账房先生。最后被甚助的老父喜七相中,娶了直藏之妹阿墨,还开了一家杂货铺。当然阿墨和喜七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出石藩盯上了桂,甚助只好又带着桂出逃了。当时一家叫汤岛村的温泉客栈收留了他们,二人又装扮成疗养的客人。汤岛村是一家稻草葺顶的普通农家,有田地,务农之睱经营旅馆。老板娘阿松是个寡妇,有一个独生女儿多姬。多姬负责照料桂的饮食起居。二人日久生情,不久多姬有了身孕,但是不幸小产。

后来,桂拜托甚助去了趟长州,将自己的藏身之处告诉了高杉等同志。

这期间,长州藩在马关海战中一败涂地,又遭到幕府的第一次长州征伐,元气大伤,十分需要一个能够统领全藩的人才。所以当高杉等人得知桂尚在人间,不禁大喜,立刻将他请回去。

庆应元年闰五月初一,龙马与桂小五郎相见。

右手持刀、眉间略带一股忧郁英气的桂,拉开了清藏家别院的格子门。

“听说你病了。”

“对,是疟疾。”龙马一直盯着桂看。桂天生谨慎,谈事从不会直入正题。

“你我二人初次见面是在相州的山中吧,那是安政几年?”

再次见到这位和自己有着奇缘的土佐人,桂不由得怀念起往事。

“后来你还研习剑术吗?”

“没有了。”龙马答道。

桂曾是斋藤弥久郎武馆的教头,龙马则曾是桶町千叶武馆的教头。如果世间太平,或许二人一辈子也就是个剑客。

“坂本君,安政四年,在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武馆大比武时,你我比剑,我曾被你击中头部。我一直都欠你一个人情。”

龙马不禁无语。桂是记性好,还是记着仇?“自从扔掉了竹剑,你我可谓从白刃下一路拼杀过来。我倒还好,桂君,你这条命能留到现在着实不易啊!”

“这恐怕是托了修炼剑道之福。”

桂并不是在赞扬剑术可防身,而是说剑道让人能准确把握时机、反应灵敏。

“桂君杀过人吗?”龙马问道。

“一个都没杀过。”桂回答道。

此二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虽然拥有能置人于死地的本事,却从来没有杀过人。或许二人都无法忍受夺人性命这种事。

“好!”一旁的时田少辅赞道,“丰臣太阁不愿滥杀无辜,所以信长公的遗臣才会拥护他,助他夺取了天下。坂本君、桂君,看来你二人才是应当替百姓决断天下大事之人啊!”

“言归正传。”桂正色道,“你主张萨长联盟,但我信不过萨摩,尤其信不过西乡这个人。说实话我很讨厌他。”

这也难怪。萨摩人一向现实,昨天还是朋友,今天就成了敌人。长州藩受其害最深。桂之所以亡命天下,隐姓埋名,都是拜萨摩和其代表西乡所赐。

“仇恨归仇恨,现实是现实。”龙马道,“高杉对此事是何看法?”

“不必说高杉。”

桂言语间意思十分暖昧,这其中多少有些隐情。

其实,高杉晋作现在不在藩内。他出走了。

高杉是个怪人。按理说,好不容易通过政变建立起了新政权,他这个主事者原本应当在藩内担任重要职位,可是,他竟然对自己的同志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享福。藩中一定会出现内讧。我不想待在这种是非之地,我要去海外长长见识。”他的意思是要偷渡。他已经拋弃了攘夷,支持开国。他的想法是:一边反抗幕府,一边开放马关为贸易港口,充实藩财政的同时大批购入武器,为和幕府作战创造有利条件。这一秘计他只告诉了少数几个同志,并叮嘱他们不要泄露。可是,就在他徘徊于长崎和藩国之间时,其他的同志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想法。这些人都是极端的攘夷论者。正因为主张攘夷,才能在蛤御门暴动,在马关海峡与四国舰队对抗,进而与奉行开国的幕府一路斗下来。而且在这些斗争中,高杉一直冲在最前面。然而,自从与四国舰队的代表讲和以来,高杉忽然领悟与外国交战是愚蠢透顶的事。一旦明白这层道理,这个变幻无常的人便来了个彻底的思想大转换。

高杉变节了,竟然说要和洋人打交道。这样和藩里那些佐幕派有什么两样!纯粹的攘夷论者思想上是疯狂的,所以就算高杉辩解,他们也不会明白。也正因如此,高杉没有和他们争论。后来,这帮家伙竟然扬言要“杀了他”,到处搜寻他的踪迹。高杉得知后不禁瞠目结舌,心道:我高杉晋作岂能命丧于此辈之手!于是便远走高飞了。

对龙马而言,高杉命运如何是长州藩内的问题,他并不在意。他转而开始竭力劝说桂接受萨长联盟之事。桂是一个极端谨慎的人,不会轻易动心,不过,他最后还是被龙马坚持不懈的劝说打动了,松口道:“只要萨州愿意,长州便不会反对。”他接着补充道,“不过我藩之人极端仇恨萨摩藩,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桂告辞后,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人的出现,只能用意想不到来形容。如此惊人的缘分,让从不信神的龙马都不由得感叹:难道这世上真有神灵?正是这份奇缘昭示了龙马的命运。

龙马原本以为,天下之大,只有他一人为萨长联盟这个大计奔走。可是,竟还有人和他想的一样,而且竟然是同乡的中冈慎太郎和土方楠左卫门二人。

龙马从鹿儿岛出发时,原本想过请中冈帮忙。

中冈脱藩以后便寄身长州,与长州人同甘苦共患难,年纪轻轻便被待如贵宾。若是能请到中冈出面,说服长州胜算又多几分。但没想到中冈和土方一起到京都打探形势了。龙马很是失望,只好只身一人来到长州。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躲在京都的中冈的想法竟然和龙马如出一辙。

由于在京都他恰巧住在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便和同藩的吉井幸辅等人商量。不仅如此,他还去京都北郊的岩仓村,拜访了隐居在那里的公卿岩仓具视。岩仓是一个被世人视为怪物的奇人。中冈前去求他助一臂之力,岩仓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一番精心准备以后,中冈认为,关键是要说服长州的桂和萨州的西乡。只要这一人联起手来,剩下的都好办。于是他对同行的土方楠左卫门久元道:“接下来我要多方奔走。不过我分身乏术,咱们分头行动吧。你去长州将此事的大意转达给桂,我即刻奔赴萨摩劝说西乡,有可能的话我会把西乡带到长州,促成两藩结盟。”

中冈从此开始大展身手。他五月二十四离开京都。无巧不成书,正是在同一天,远在九州大宰府的龙马向三条卿讲述了萨长联盟的大计。

中冈和土方沿海路西进,在丰前田浦港分手。中冈接着乘船去往鹿儿岛,土方则转道长州。

土方楠左卫门由海路进入长州福浦港时,已是龙马到达长州的两日之后了。土方并不知道龙马已经来到长州,长州藩要人报国队副官福原和胜等人前来迎接,他骑马前往长府住下,并在那里与更多的长州人会面。谈笑间,他曾若无其事地试探长州人可否愿意与萨摩和解。

龙马与桂见面的第二日,土方才得知此事。他立刻策马奔赴马关,找到了龙马的住处。

面对如此神奇的巧合,龙马也不禁诧异万分,长叹了一声:“真乃天意也!”

自从土方楠左卫门来到龙马的住处,局势顿时明朗起来。

“楠左卫门,干得漂亮!”龙马对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同乡同志赞不绝口。

“不过,龙马,”土方道,“这件事能否成功,还要看西乡肯不肯来长州。不知中冈能不能把西乡请来。”

“不用担心。”龙马道。

中冈慎太郎虽然没有太高的威望,但是在和人打交道时有一种特别的本领。他会以慑人的气魄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此外他说话往往一针见血,思维缜密,所有这些都让龙马觉得他最适合说服别人。而且他要劝服的西乡已经通过龙马了解了这件事,龙马离开萨摩以后,西乡应该正在为此努力。

“不知萨摩藩论如何。”

“不必担心。我还在鹿儿岛时,西乡便已答应了这件事。他决不会应承一件自己无法完成的事。”

当天,时田少辅从长州藩赶来,道:“在客栈恐怕有泄密之虞,二位应该认识白石正一郎吧,还请二位暂时移步至他家中暂住。”

于是二人换了住处。白石正一郎是马关一家船行的老板,乃是长州第一大富豪,也是有名的侠商。他不但向藩国资助了大笔资金用于尊王事业,而且自安政以来便对志士们给予多方照顾,或为他们开设客栈,或提供旅费给贫困潦倒之人。龙马脱藩入京前曾在此投宿。

第二天,桂小五郎来访。一见面,他便焦灼地问道:“坂本君,此事没问题吧?”

桂已将事情告诉了藩主父子。为了再次征讨长州,将军已从江户出发,一路行进到駿府,在这种紧要关头,长州不让本藩灭亡的唯一途径,只有如龙马提议与萨州结盟。龙马和土方的待遇一天比一天好,正是因为一藩存亡的关键掌握在这两个土州人手里。

龙马告诉桂,中冈已经去找西乡,争取把西乡带到长州。听龙马这么一说,桂不由得喜上眉梢。可是他立刻又沉下脸,嘟囔道:“没问题吧?”

龙马一面暂住在马关的白石府,一面等待中冈。不,应该说是等待随中冈而来的西乡。

马关是议论汇聚之处。这里是西日本的头号海港,要想了解天下形势,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长州藩士之所以能够很快洞悉时代潮流的变化,原因之一便是境内有马关这个海上交通要塞。

一天,一个前来拜访龙马的长州藩士颤抖着说出了一个消息:水户武田耕云斋尊王攘夷派被残忍地处死了。在大宰府时,龙马对此事略有耳闻,但并不知道详细情形。

武田耕云斋乃水户重臣,可以说是早期尊王攘夷运动的统帅。后来,水户藩中的佐幕派占据了上风,不同派别开始在藩内互相残杀。再后来,耕云斋所属的激进派在这场斗争中失败,最后他召集同志,准备进京,向朝廷和一桥庆喜申诉。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有包括浪人在内的八百余人响应,后来这些人与前去镇压的幕府军队及各藩士兵交锋,边打边向西进。途中,他们在越前饱受饥饿和寒冷的折磨,惨不忍睹,最后经加贺藩斡旋向幕府投降。此时还剩下七百七十六人。幕府验明了正身,收缴了武器,把他们监禁在敦贺。

敦贺却没有能够收容这么多人的牢房。好在沿海一带有许多储藏鲱鱼的仓库,于是幕府便把所有人扔进了那里。

加贺藩收留这些水户藩士,是遵循各藩收留赤穗四十七义士的先例,以武士道加以礼遇,然而,自从这些水户人被遣送到敦贺,交到幕府手上,所受待遇简直猪狗不如。仓库的窗户被封死,每座仓库(大的宽十三四米,小的宽十来米)塞进五十个人,每人每天只给两个饭团。不仅如此,幕府还扒了他们的衣服,甚至兜裆布,他们几乎赤身裸体地被塞了进去。简直是骇人听闻。

后来判决下来。幕府在敦贺郊外来迎寺周边的野地里挖了五个四五米的方形大坑,然后将武田耕云斋等二十四名领头的押到坑边,全部斩首后,将尸体扔进坑里。接下来陆续将余下的人斩首并扔进坑里。这可以说是史上罕见的大屠杀。

龙马听完此事,整日没有进食,也没有说话。难道还要让残忍至极的德川幕府继续安坐高位?

中冈慎太郎迟迟未回。只要萨长能联手,天下大事成矣。正因为抱着莫大的期望,一向沉稳的龙马竟然也有些焦急。而且幕府的大军已经簇拥着德川将军,返着煙锵的步伐,一天天向西逼近了。

土方楠左卫门因为大宰府有急事要处理,已经离开马关。龙马独自留宿在白石府。一天,他突发奇想,要给姐姐乙女写封信。

龙马借了支笔,随意写起自己的近况。

<small>弟在马关,百无聊赖。还在藩国时,曾见农夫找法师祈雨;如今身在马关,正做着和析雨一样的事情。究竟能否让这史上罕见的大旱之天,下起大甘露,充所得知。弟这个蹩脚的法师只能一心析祷。高明的法师会事先预测是否会下雨,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作法,如此一来定会下雨。天下之事与祈雨事不同而理同,凡事都有时运,须得洞察之。弟原以为已经洞穿了时运,才来到马关,可是应该出现在西南天空的云彩却迟迟不肯现身。</small>

然后,他又给春猪、老源头和阿丫婆写了信。正巧白石家是做船行生意的,龙马便拜托开往土佐的船替他捎信。

桂也焦急万分,至少每三日来一次,总问:“西乡还没来?”一天,已经忍耐不住的桂终于说:“坂本君,我现在的处境可谓痛苦不堪。与西乡君会面商谈联盟之事,我确实已经告诉了藩公父子,而且还告诉了藩厅的一小部分人,当然已经嘱咐他们这是绝密。可是秘密很容易泄露出去。”

“泄密了?”

“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在藩厅还有人公然斥责我,军队里还有人扬言要杀了我。”

龙马并不同情桂,“桂君,你只要装糊涂即可。因为你频繁往来于山口和马关,才招致怀疑,但只要你告诉他们马关有一个相好的艺伎就行。与其说来找我,倒不如说是在那里流连,如何?”

“这种做法在马上就要和幕府开战的长州是行不通的。那些情绪激昂的家伙会以荒废大事为由杀了我。”

其实还有一事。京都三本木的艺伎几松现在就在山口。桂是怕这位爱侣找他算账。

闰五月二十一,晴。

这天傍晚,龙马正用晚饭,格子门哗啦打开了,他猛地扔掉了筷子。门口站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中冈慎太郎。

“我等得你好苦!”

龙马此言刚出,中冈将长刀扔到一边,道:“失败了。”他瘫坐在地上。带家纹的和服已被海水打湿,变得皱皱巴巴。

“中冈,振作起来!这个世上没有失败。”龙马鼓励他。

中冈缓缓将详情道出。

中冈于闰五月初六经海路到达鹿儿岛后,立刻找到西乡府上,开始交涉萨长联盟一事。

“当然没问题。”西乡设下酒宴款待中冈,道,“贵藩的坂本先生也同我说过这件事。他训斥我说,决不能纠缠于私怨。可长州人作何想法?”

西乡担心的是,萨摩妥协了,长州却不肯妥协。事实上,长州人的固执实在是让萨摩人伤透了脑筋。即便是现在,往来于濑户内海的萨摩藩船只,没有一艘敢停靠在长州的港口。因为一旦靠岸,聚集在沿岸的长州藩地方军便会冲杀过来。而且,在长州藩,公文中提到萨摩藩时,也常常写作“萨贼”。

“这个请您放心。桂君说想要与足下见一面,开诚布公地畅谈一番,现在已经从山口的藩厅出发,在马关恭候大驾了。”

“哦,桂君已经平安回去了。太好了!”

“桂君诚意十足。想必您定会与他见面吧?”

不愧是“铁嘴中冈”。

“当然要见。”西乡点点头,立刻吩咐手下备船。

十六日出航。十七日在日向兔浦等待顺风,十八日停泊在丰后佐贺关。马关已经近在咫尺。

然而,船都开到了这里,西乡却忽然生事。“中冈君,实在对不住。收到一封信,让我即刻赶回京都。我恐怕去不了马关了,真是遗憾。”西乡没精打釆,表情里透着不爽快。连中冈都能看出他在撒谎。

“中冈,沉住气!”听了这一番曲折,龙马安慰道。

“我很冷静。”中冈脸色苍白,道。

“之后怎样?”

“在船上,我狠狠地逼问了西乡一番,到底是何十万火急之事,让他连马关都来不了。”

西乡说,将军正率军亲征。虽然目标是长州,可是必须阻止这次鲁莽的出兵。

“萨长联盟不就是为此吗?”中冈不死心,追问道。

西乡回答:“正是。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去阻止将军,而不是在马关与桂君见面。”

能够阻止将军此次鲁莽出兵的非朝廷莫属。但是公卿们个个软弱无能,定会被幕府牵着鼻子走。因此需要火速上京,遍访二条关白等当权公卿,向他们言明,此次再度讨伐长州实乃无名之师,萨摩藩非但不会加入,而且反对这次出兵。

“可是,大久保大人此刻不就在京都为此事而奔走吗?”中冈穷追不舍。

“就是大久保来信让我回去帮他。”西乡已经有些强词夺理了。

“那么,就让船在马关略作停靠,请您和桂君见上一面吧,只要半个时辰就好。”

“不必,虽然很想见面,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

西乡始终不为所动,中冈只得放弃。

中冈便下了船,雇了一艘渔舟,穿越海峡,来到了马关。

看来西乡变了心思。一瞬间,龙马这样想道,但立刻又改变了这个想法:是不是我们太着急了?中冈用他三寸不烂之舌与西乡理论,西乡只得被迫作出回应。西乡一定是被中冈的气势所感才上了船,结果在船上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为何要我萨摩藩赶赴长州军门?一旦迈出这一步,岂不是反倒成了我藩欠他人情一般?所以西乡这么做是为了维护萨摩藩的体面。而且,仅因土州浪人中冈慎太郎的一张嘴便生生被拽了出来,轻易跑到马关这个偏远之地,万一对萨摩恨之入骨的长州人汇聚前来,令他遭受意外的羞辱可如何是好?

西乡定是想到了这些。事到如今他还是一心只想着萨摩,真是不明事理。龙马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开始搜罗话语安慰中冈。谁知中冈完全听不进去,只是担心桂会大怒。“一旦桂发怒,萨长联盟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日本定会沉到黑暗的无底深渊。”中冈叹道。

正在此时,桂小五郎推门进来。

“桂君,万分抱歉!西乡君,没来。”中冈语调僵硬地说,看神情仿佛立刻就要切腹谢罪。

“什么?!”桂的双手由于愤怒而不住地发抖。

中冈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可桂根本听不进去。“不用解释了!”他怒道,“西乡没来就没来。中间的经过我不想听。中冈君,我听到你们这个提议时就怀疑事情能否成功。因为你们啰唆不停所以我才答应。长州受到了侮辱。除了耻辱,长州什么也没得到。”桂说。

萨摩就好像一个美丽的女子。龙马和中冈则是媒人。女子并没有托他们说亲,二人便跑到长州这个男子处说媒。男子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在相亲的地方等着,结果女子最终也没有来。男子的脸面荡然无存。而女子原本就不曾对男子有意。

“惭愧。”

中冈这个凄惨的媒人甚至有些滑稽。

“惭愧二字就能了结吗?”桂大发雷霆,对着中冈嚷起来,“如此一来,我将令长州遭受奇耻大辱!这种难以承受的心情,你这个外藩人怎会懂得!”

“我懂。”中冈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可是桂的怒气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中冈君,实话告诉你。长州原本就没人想要同萨摩那些浑球联手。奇兵队的队长甚至说,与其同萨摩联手,还不如把洋夷的靴子套在头上!藩公父子大致也是同样心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拼命劝说他们,好不容易来到马关与西乡会面。你让我回去后如何向他们解释?按理我必须切腹自杀。”

“就让我切腹吧!”中冈道。

可是桂却说:“你是土佐人。外藩之人就算切腹也于事无补。”

“精彩!”龙马哈哈大笑,“大骂了这么久,肚子里的火气也该消了吧?”

“坂本君……”

“我明白。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事关长州兴亡。想听吗?”龙马对桂道。桂坐正身子。他发泄了一番,脸色发白。“请讲。”

“怒气消了?”

“没有。”桂的声音无精打釆。可是他面对坦然的龙马,怎么也骂不出来。“那就等你气消了再说。”

桂急了。既然是事关长州兴亡的绝妙主意,却又不说下文。“你耍我?”

“把这种事告诉一个正在气头上的人是没用的。”

“不,我不气了,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长州将会和幕府交战,而多半会战败。但并非没有取胜之法。那就是买入军舰和洋枪洋炮。”

“这个我明白。可是买不了又能怎么办?”

日本的执政府是幕府。此外还有京都朝廷。外国商社怎么可能把武器卖给长州这个幕府和朝廷的敌人呢?一旦卖给长州,他们将无法在日本立足,更别提做生意了。

“用萨摩的名义买。”龙马出其不意道。

“你难道糊涂了?萨摩的态度中冈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我是不是还没给桂君讲过我的龟山公司啊。我现在在替萨摩做生意。”

“我听说了。”

“那不就成了吗?龟山公司买入军舰,不就和萨摩买的一样吗?我会把军舰原封不动地转给长州。”

“美利坚合众国的南北战争已经结束了。战争中制造的枪炮严重过剩,美国人正在为如何处理而犯愁。军火商到上海,将那些枪炮不断地堆积在港口的仓库里。只要长州悄悄地买入那些武器,以此和幕府对抗,便能将只会使火枪的幕府军队打得鬼哭狼嚎。”

“啊!”桂很感兴趣,“此话当真?”

“当然不假。我之所以成立以土佐人为主的龟山商社,正是为此。通过我的公司,萨长就能够联手。也就是说,先在生意场上联手。只要双方了解了对方的真心,自然便会结成同盟。”

“嗯。”桂的目光炯炯有神。

龙马接着道:“仔细想一想,让西乡来到马关与你握手言和,一下子实现萨长联盟,这从一开始就不太可能。虽然知道不太可能,还是掷了色子,不过没有出现想要的点。世间之事,不能总期待着出现奇迹。桂君,你最好也不要动不动就发火。”

“拜托了!”桂握住了龙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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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部 一二、三都往来

坂本龙马在马关承诺桂小五郎之后,就奔走忙碌了起来。

在马关与桂别过,他立刻拜托长州藩的信使给长崎龟山商社的同志们送去了一封急报。“请购入一艘军舰。”事情的详细经过也写在信中。接下来,龙马写信给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详细讲了事情经过,将诸事拜托于他。

龙马很快就得到了回复,两方面都声称配合。龙马不禁拍手,立刻向寄住的白石家借了匹马,往山口狂奔去寻桂小五郎。

中冈也骑马跟上龙马。他一边飞奔,一边思绪万千。何谓维新回天之业?和同志们高谈阔论,在京都以天诛之名惩罚佐幕派,操纵公卿,与新选组战斗,参加天诛组的义举,在蛤御门与幕府军对抗。中冈以为这些就是维新回天之业。他和土佐浪人们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一路冲杀过来,一直作此想。然而,龙马的做法不同。即便都是提倡萨长联盟,龙马却不提什么主义,而是用利益诱之。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极端现实。

“龙马,我明白了。”他策马与龙马并驾齐驱,突然说道。

“明白什么了?”

“你的做法。我考虑萨长联盟时,觉得同是尊王的两个藩却互相仇视,是不应当的,既然想法一致就应该联合起来。我原本想因此让双方握手言和。”

然而龙马则是从利害入手。他仔细研究了萨长的实际情况,认为即便是水火不相容,也应该有某些利益上的契合点。比如购买武器一事,长州乐意,对萨摩来说无关痛痒。于是先从此处建立起联系。这种做法,中冈等志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只要有高尚的操守,就算用商人的做法也没关系。倒不如说推动世界的不是思想,而是经济。”龙马用土佐话说。

不一会儿,二人到了山口的藩厅,见到桂。“能否找一个明白事理的人,立刻派他前往长崎?”龙马说。

虽说要在长崎买军舰,可是要买一艘价值多少、什么样的军舰,是身在长州的龙马没法把握的。龟山商社的同志们和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应该会酌情办理一切事宜。可是,实际的买主是长州。所以理所当然,长州藩必须派一人过去。

在山口郊外汤田温泉的客栈里,龙马对桂说:“此次万万不可用那种顽固无能之辈。”

龙马希望派一个灵活的人过去。如果是那种满口尊王攘夷,被对萨摩的仇恨冲昏了头脑之人,绝对办不成买军舰这笔大买卖。而且到了当地,肯定只会和萨摩人吵个不休。

“正好有合适人选。”桂道。

第二天一早,他带来两个年轻人。

怎么生得像朝鲜人?龙马见那二人高高的颧骨,眼角向上吊起,顿生疑窦。

“这位是井上闻多,那位是伊藤俊辅。”桂介绍说,接着指着龙马道,“这位便是土州的坂本先生。”

龙马有些难为情。

井上闻多与龙马同岁,出身于上士家中。伊藤俊辅却是下士出身。他本生于农家,年少时在武士府上跑腿,偶然被邻家的吉田稔麿看中,十分喜爱,将他带到吉田松阴门下。

“俊辅有斡旋之才。”松阴曾赞扬过他。松阴惋惜他身份低下,便让他给武士来原良藏做家臣。来原去世后,桂收留了他。当然,这是为了让俊辅在藩内获得发言权,并无家臣之实。

俊辅作为志士,初出茅庐时,曾跟在别人身后协助暗杀,或是火烧洋行,做过一些糊涂事。后来他作为藩府的秘密留学生,扮成苦力远渡英国。同行之人便是井上闻多。没多久,马关海战爆发,他们回到长州藩,成了藩内为数不多的几个洋务通。

“拜托二位了。”龙马写了两封荐书,一封给龟山商社的同志们,另一封给长崎的小松带刀,交到二人手中,道:“如果有人知道你们是长州人,二位会有性命之虞。去了长崎,你们就住在萨摩府,行事作风都扮作萨摩人。”

炎夏一天天临近。

龙马在长州山口对桂等人交代妥当,十日后,他已经快步走在炎炎烈日之下的伏见大道上,向着京都进发了。

寝待藤兵卫迈开小短腿,碎步疾行,跟在龙马身后。他的身后是中冈慎太郎。

“爷,听说京都是浪人的地狱啊。”

“哦。”

途中,他们过了几个关卡。会津藩、桑名藩、大垣藩、新选组、见回组等已经奉了幕府之命,正严防长州人和长州派浪人潜入。

每当遇到盘查,龙马和中冈都会诈称是萨摩藩士。无论在哪个关卡,二人这样说时都面不改色。不管对方问什么,他们都拼命摇头,一律用语速很快的萨摩方言回答:“不知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刚从萨摩出来,什么都不知道。”刚出藩的萨摩人的确有许多听不懂外边的人说话。

“乡巴佬。”哨兵们通常都会嘟囔一句,然后放他们通过。而且,现在萨摩与幕府联手,还支配着京都政界,所以即便他们觉得可疑,却也害怕惹上麻烦,最终还是会放行。

二人顺利抵达锦小路的萨摩藩府。

西乡隆盛不在府中,说是到三本木与会津藩的人会谈去了,傍晚时分回来。

二人受到盛情款待。府里简直就像迎接贵人一般,专门为他们配了一名茶人,准备沐浴,奉上酒肴,无不毕恭毕敬。

有一个叫高崎佐太郎的年轻人,负责在京都接待诸藩来客,他对龙马和中冈道:“想必二位先生已经有所耳闻,幕府此番有着怎样的想法。”他开始讲述最近幕府的形势。幕府这次再度讨伐长州,势必要将长州置于死地。

“击垮长州之后呢?”

“据说将会把长州归幕府直接管辖,再把长州收益充作海军费用。这是小栗上野介的提议,他最近在幕阁中炙手可热。”

幕府似乎将自身的兴亡全都寄托在此次长州征伐上了。幕府已经决定在消灭长州以后,将长州藩的勤王党和中冈等亡命长州的浪人全部处死,并将大宰府的三条实美等五位流亡公卿流放八丈岛。

“我藩已有对策。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我藩认为,幕府再次讨伐长州完全是为了一己之利的不义之战,我们坚决不响应,不派兵……”

“冒昧地问一句,”龙马道,“听说贵藩今年稻谷收成不好。”

“什么?”

萨摩今年的确稻谷歉收。萨摩本就不怎么出产大米,白薯、稗子和谷子是主食。即便地位很高的武士家里,一日三餐也离不开白薯。

现在却有一件伤脑筋的事。萨藩为了顺应时势的巨变,以护卫京都为名,从藩中调集了大量藩兵入京。他们在京都还会吃白薯吗?龙马思考的是这个问题。

断然不会,他心想。各藩的武士平日里便已在背后讥笑萨摩人是“白薯武士”,若是在繁华京都还吃白薯,不仅事关萨摩藩的人气,而且作为称霸京都政界之雄藩的威望也荡然无存。

可是没有大米。当然,只要肯花钱,从大坂和大津的米商那里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不过,要让精明的萨摩藩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藩兵吃着昂贵的大米,可真是一件令他们痛苦的事。

“其实,有便宜的大米。”龙马说。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勤王志士还是精明商人。

“哦?这可真是个诱人的消息啊!”高崎佐太郎向前探了探身子。他是萨摩数一数二的诗人,后来当上了宫中御歌所寄人,成为与明治帝对诗之人。不过,年轻的他对理财也多少有些兴趣。

“哪里有便宜的大米?”

“这个嘛,现在还不知道。”龙马故意含糊其辞。其实龙马想到的是长州的大米。长州盛产大米,虽说藩主名义上领俸三十六万九千石,可是经过两百多年的开垦,财富早已超过了百万石。龙马打算说服长州,分一些大米给萨摩藩的京都驻军作为军粮。

如果这件事得以实现,龙马心想,这些大米将有重要意义。因为萨摩在京都驻扎大军的最重要目的,便是牵制幕府,阻止二度征讨长州。对长州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作为谢礼,长州应将大米运送上京充当萨摩军粮。长州人恨萨摩人的情绪或许会因为大米而弱化。

龙马不会去讲什么勤王的大道理,而是想通过这种途径一步一步将萨长联手讨幕这个伟大的构想变为现实。

黄昏时,西乡回府。“啊呀,坂本君来了!还有中冈君!”西乡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径直走进屋来。“我没去马关,实在对不住二位。我向二位致歉了。看来,两位大媒人是为了向鄙人兴师问罪才追到此处的?”

“说媒这种事,”龙马道,“目前不做了。”

“不做了?你这媒人已经不愿意和西乡我打交道了?”西乡说完,眼中顿时流露出愧色,脸颊也因为血气上涌而变得通红。他与中冈约好在马关和桂相见,可是走到佐贺关时却改了主意。这确有其事。西乡以为龙马因为自己的食言动怒了。

我把他惹怒了,确实是我不对。这样一想,西乡竟然像孩童般羞红了脸,慌张起来。

真让人看不透。龙马观察着西乡。有趣的是,这个孩童般的西乡,却也在面不改色地运用权谋在人前上演一幕幕大戏。他有着深远的智谋与孩童的天真。西乡的魅力,就在于这样两种完全相反的性格极其自然地共存于一身,并且这两副面孔不断地交错出现,发出璀燦的光芒。正因为如此,才会产生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比起藩主,萨南的健儿们更愿为西乡舍弃性命。

“不不。”在西乡那孩子般的纯真面前,就连龙马也有些狼狈,“我并没有那么说。只不过我意识到要做此事还为时过早。我的意思是暂时将说亲这件事放一放,下一步要做的是努力想办法让双方产生非结合不可的心情。”

“啊,总算放心了。”西乡笑了,转身对一旁的吉井幸辅、中村半次郎道,“有什么吃的吗?”

二人忙去问藩府里负责膳食的官员,回来说只有鱼干之类的干货了。不一会儿,佣人从厨房将食物端了过来。

“为何在佐贺关改了主意?”龙马问道。

西乡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了:“无论哪个藩,都有执迷不悟、顽固守旧的佐幕派。”

也就是说,西乡最终没能得到岛津久光等藩内权族贵胄的认同。和长州这个敌人联手,在常识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如果西乡擅自跑去握手言和,便成了独断专行的光杆司令。

“您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还有一件事。”龙马一一道来,“长州藩要在长崎釆购军舰枪炮,我希望能够以萨摩藩的名义购买。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拜托正在长崎办事的贵藩家老小松带刀大人帮忙办理,长州应该也已经派出了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赶赴长崎负责釆购事宜。”龙马分明先斩后奏,现在又来征求西乡的同意。

“当然没问题。萨摩藩的名头早已借给了你的龟山商社。不管你用这个名义做什么,萨摩藩绝不会有人抱怨。”

长州藩密使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于七月十六从长州马关出发。他们乘坐木船渡海抵达九州。

同志说这二人就像供奉在神前的一对酒壶,无论去哪里都是结伴而行,在喜好女色这一点上也臭味相投。二人身上都有那种恰到好处的幽默与勇敢。

在船上,伊藤道:

“喂,闻多。不管多热,可都不能摘掉草笠啊!”

“我明白。”井上闻多答道。他的脸上,从右侧脸颊到嘴唇有一道又粗又深的伤痕。要是在途中露出这张脸,客栈里的人肯定会怀疑他的身份。不仅脸上有伤痕,若是露出上半身,可以看见满身的刀伤。这些伤痕还有一番来历。

元治元年九月二十五晚戌时刚过,井上退出藩厅后,便朝自己在山口郊外汤田的家走去。走到袖解桥时,忽然从黑暗中窜出几名武士,问道:“来人可是闻多先生?”

“正是。”他回答道。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立刻从背后抱住他,其余几人举起白刃,照着闻多就是一通乱砍。第一刀砍在了背上,幸运的是闻多的长刀恰巧在背上,挡住了那一刀。虽然被砍得鲜血喷涌,总算没伤到要害。就在闻多挣扎着要站起来时,后脑勺又重重挨了一刀,接着脸也被砍了,同时有一刀横扫过他的双脚,腹部也被切了个大口子。说来真是上天眷顾,闻多的怀里恰巧揣着一面铜镜,刀刃砍在了铜镜上,没有要了他的命。这面镜子乃是京都一家名松仪的杂货店所制,装在用葛布兰式织锦做成的颇为华丽的刺绣袋中。它是闻多以前的相好一京都祇园一位叫君尾的艺伎送给他的礼物。

后来,附近的农夫将他抬回了家,农夫家人连忙找来了两个大夫,可是大夫却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有个叫所郁太郎的美浓浪人前来拜访,见此情形,道:“虽然没什么把握,我来试着替他缝合吧。”他花了两个时辰,足足缝了五十针,又看护了闻多好几天。

对闻多下手的是藩内的佐幕派,然而最终也没查出其姓甚名谁。

事后不久,闻多又被激进攘夷派给盯上了。这次他化装成旅行者逃到了别府,投靠了当地一个叫滩龟的无赖头头。因为这一身伤疤,他在那群人里很是吃得开。闻多对混迹在一处的赌棍们信口胡诌道:“我和别人的老婆私通,才弄成这副样子。”不管怎样,他算是个命硬之人。

二人在大宰府前停住了脚步。

这两个乐观的长州人之所以顺路拜访筑前大宰府,是因为这里有土佐浪人。

他们拜见了三条实美,将此去长崎要办的秘事和盘托出。

“我们一直在等这一天。”三条和随行武士们说道。原来他们早已知晓了其中详情。“长州以萨摩的名义购买军舰枪炮这件事,坂本龙马已经详细与我们说过了。”

土州人楠本文吉主动请缨,带领二人去拜访长崎的龟山商社。

土方楠左卫门也对他们十分关照,嘱咐道:“在路上若是用长州人的身份行走将会很危险,最好扮成萨摩藩士上路。”

此时萨摩藩的篠崎彦十郎与涩谷彦助恰巧在大宰府,土方就此事征得了二人的同意,让闻多和伊藤以他们的身份上路。

十九日,他们从大宰府出发。二十一日,潜入长崎。进入长崎以后,他们即刻赶赴龙马的同志组成的龟山商社所在地龟山。

“俊辅啊。”在爬石阶时,井上闻多小声道,“听说长崎的妓女又漂亮又便宜。真想快快见识一下。”

“小心伤疤会疼。”

“傻子。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但不会疼,还是治疗良药呢!”

“闻多,我劝你还是收敛一点。”伊藤俊辅道,“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是来买军舰的。”

“我知道。”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龟山商社。眼前是一座矮小的房子。其穷酸相令二人惊愕不已。坂本龙马一口一个龟山商社,还以为是个多了不起的公馆,原来就是这间小屋啊!

二人走了进去。他们被带到里面一间六叠大小的屋子,龙马的属下陆陆续续走进来,挨个儿同他们打招呼。

其中一人道:“在下土州人近藤长次郎。”

此人聪明外露,想必是个头脑机敏、能力出众的人。龙马平时称呼他“馒头君”。

卖馒头的精通兰学,还多少会一些英语。龙马看中了这一点,在马关寄来的信中指示道:“长州釆购军舰一事务必交由馒头君负责。”

于是,此时这位馒头君开口道:“二位在长崎的这段日子,将由鄙人照看。”他接着说,“先去住处看看吧,从今晚起二位将住在那里。”

“我们住在哪里?”闻多和俊辅问道。

“萨州府。”馒头君一本正经地答道。

这馒头君也有一番来历。

在高知城里,龙马家屋后流淌着一条水道,这一带因此得名水道町。水道町有一家叫大黑屋的馒头店,长次郎便生在这家。他还是少年时,便挎着装满馒头的木箱沿街叫卖,所以这条街上的人都叫他“馒头店家的长次郎”。乙女极爱吃馒头,听到叫卖声总会嚷嚷:“啊,长次郎来了,长次郎来了。”打发龙马的乳母阿丫婆去买馒头。

后来,长次郎不再卖馒头,开始学习知识和绘画。绘画师从河田小龙,服便从小龙那里了解了许多外国的情况,并且在小龙的私塾里结识了完成剑道修行后从江户归来的龙马。其后,他当上了上士由比猪内的侍从,来到江户。在江户,他跟随安积艮斋学习汉学,向手冢玄海学习洋学,并且向高岛秋帆学习炮术。

他的卓越才能令土佐人惊叹不已。为了让他继续学习,允许他称姓带刀,并准许他雇用两名仆从,俸禄由藩内负责发放,此外,每年还赐予他十两金,并终生享用。在土佐这个以等级严明而著称的藩地,一介商家之子能够凭借学问享受武士待遇,实属罕见。

龙马在江户修学时,长次郎脱藩前来投奔。龙马便将他介绍给胜做了学生,并且让他学习航海术。后来,他便跟随龙马来到了长崎。在长崎,他用的是上杉宋次郎这个化名。

长次郎严谨,总是板着一张脸。由于他的上进心过强,多少有些自私自利,所以和同志们相处得不算太好。

长次郎带着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二人来到长崎的萨摩府,安排二人藏身于此,还将他们引见给了当时恰巧要乘坐藩船海门号回藩的家老小松带刀。

萨摩人盛情款待他们。

酒酣兴浓之时,长次郎道:“二位,鄙人有个提议。”

“说来听听。”井上闻多道。

长次郎微微向前探身,道:“釆购军舰和枪炮这等小事,我一人便可办妥。所以,还请二位能留一位在长崎,另一位随小松大人前往萨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去萨摩?”

长州人没有得到本藩允许,便擅自跑到视如仇敌的萨摩藩去,此事恐怕大为不妥。

“请一定试试。只要在萨州多走走看看,多认识一些萨摩人,仇恨自然会消融,感情自然会融洽。为此请务必去一趟萨摩。”长次郎颇为执著地劝说。小松带刀也向二人建议说:“此乃良策。请二位一定去我藩看看。”

俊辅忽然抢先大声说:“我留在长崎,闻多去萨摩。”

闻多暗叫糟糕,狠狠地瞪着俊辅。长崎有妓馆,萨摩没有。俊辅这厮恐怕是想独自享福。

第二天,长次郎一行人出去釆购军舰。

“我们去哪里买?”俊辅问长次郎。

“大浦海岸。”长次郎有些得意地说道。大浦海岸矗立着许多洋人的商行。“我们要去找一个叫托马斯·布莱克·古拉巴的英国商人。我已经在大浦最大的商行与他商量过此事。今天早上,我们商社已经派高松太郎等人过去了,他们现在已经在商行里等着我们。”

“让您费心了。”闻多道了声扰。

他们来到海岸。闻多不禁感叹,来到此处果然像到了西洋一般。一幢幢两三层的木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北部便是港口码头。

他们经过一家商行时,长次郎介绍说:“这是哈特曼商行,我们同它也有往来。”

不一刻,众人来到了英国人古拉巴的商行门前,龟山商社的高松太郎已经在门口等候,将长次郎一行人领了进去。

古拉巴已等候多时。他将长次郎等人带进里间的私室,招待十分热情。

交谈还算顺畅。闻多和俊辅曾经在伦敦短暂逗留,长次郎会说几句英语,古拉巴也能听懂日本话。

“这笔买卖我接下了。”古拉巴最后说道,“做生意乃是敝人的本行。”

接下来谈得很顺利。长次郎巧舌如簧,闻多和俊辅开始同古拉巴商定价格。

“枪每支五两。”古拉巴道。

长次郎立刻用英文大喊起来:“不,不,我们不要这种便宜货。你说的是盖贝尔步枪吧?”

盖贝尔步枪的点火用的是打火石。扣动扳机后,便会擦出火苗,点燃枪膛里的火药,射出子弹。这种枪要从枪口将子弹装填进去,因此很浪费时间,而且命中率极低。幕府的西式装备军使用的主要就是这种步枪。

“盖贝尔步枪一支五两,这个价格很便宜啊!”闻多小声说道。

长次郎摆摆手,“现在这种枪在全世界都这么便宜。但若用盖贝尔枪,长州怕是赢不了幕府的。”

长次郎知道,欧美已经出现了米涅步枪。这种枪可以说是步枪史上的革命,乃后装式步枪,而且火药筒直接装在子弹上,扣动扳机后带动击针撞击雷管,雷管爆炸使子弹飞出。很准,而且操作简单,盖贝尔枪打一枪所用的时间,米涅步枪可以发射十枪。如果给军队装备上这种步枪,长州兵一人抵得过十个幕府兵。

“有米涅步枪吗?”长次郎问古拉巴。

“有。可以从上海订购。”

“什么价钱?”

“十八两一支。”古拉巴答道。

果不其然。此枪比盖贝尔步枪贵出好几倍。不过,所谓一分钱一分货。“十八两太贵了。便宜点。”长次郎开始讨价还价了。但是,闻多和俊辅却阻止了他:“武士买东西无需讲价。如果是正当的价格,就成交了。”

经过一番商谈,最终定下来购买四千三百支米涅步枪,共费七万七千四百两。

长次郎趁势向闻多和俊辅建议道:“索性再买上三千支盖贝尔枪,反正很便宜。”

“您刚才还说盖贝尔枪派不上用场。”

“不,就看怎么用了。作战时,让先锋手持盖贝尔步枪,一齐向敌人射击,等敌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再冲上来用米浬步枪。总之,如何用很重要。”

不愧曾向高岛秋帆学习过西洋炮术,长次郎连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于是,又买下了三千支盖贝尔步枪,接下来开始交涉购买军舰一事。

“我为长州诸位准备了上好的军舰。请允许我展示给各位。”说完,古拉巴起身离席,走向安置在屋内的保险柜。

“那艘军舰不是在长崎港吗?”伊藤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问道。

“不,现正停泊在上海。”古拉巴用日语回答。或许是因为娶了日本艺伎阿鹤为妻,他的话颇为流畅。

“我明白。”伊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旁的井上闻多暗中拽了拽伊藤的袖子,提醒他别说英语了。

“就是这个。”古拉巴将印有军舰照片的商品介绍摊开在桌案上。

“上杉先生。”井上闻多回头看看近藤长次郎,用眼神向他示意,意思是,他们对军舰一窍不通,请他来鉴定。

这是一艘木质蒸汽船,船身有四十五六米长,算不上是很大的军舰。船籍英国,名联合号。

是艘老式船,长次郎心想。近一两年来,列强的军舰基本上都换成了铁船,木船逐渐被淘汰。所以这些船在卸下火炮后便被拿出来贩卖。幕府海军的军舰同样全是木船。与幕府作战,这种军舰足矣。长次郎暗自思忖。幕府军已经逼近大坂。对长州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有一艘像样的军舰。

“下水多长时间了?”长次郎问道。

“七年。”古拉巴答道。对于蒸汽船,船龄七年意味着已经老朽不堪,锅炉很容易损坏。“也就能再用个两三年吧。”古拉巴在这一点上倒是颇为诚实。

井上闻多、伊藤俊辅问道:“还有合适的军舰吗?”

古拉巴答:“在英国倒是有。”

这样一来返航所用的时间太长。长州恨不得立刻拿到手。

“就要它了。”二人说。接下来谈价格。最终,以装上火炮后三万九千两的价格谈妥。

价钱如此便宜。如果开这艘船打败了幕府,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

生意总算是谈完了,只是实物不在长崎,步枪和军舰都在上海。古拉巴将前往上海把货运回来,在长崎交给长州。其间,伊藤俊辅独自在长崎等待。井上闻多将乘坐萨摩藩蒸汽轮船远赴萨州。

当天晚上,井上、伊藤和长次郎三人住在山坡上古拉巴新建的府第中。

夜深了,三人在古拉巴的陪同下悄悄走出了大浦海岸的商行。为免被幕吏怀疑,长次郎预备了三个萨摩藩的灯笼,让两个长州人也提在手里。三位壮士和一个英国人在曲折迂回的狭窄山路上攀登。

天下之大,竟无人知晓我等四人的密谋。长次郎热血沸腾,激动不已。幕府军一旦向长州藩发动进攻,刚才买下的四千三百支新式步枪和三千支盖贝尔步枪将会大展神威,将幕府军杀个片甲不留。一旦吃了败仗,幕府自会倒台。他曾经听龙马这样说过。

长次郎缓慢地走在坡道上,只觉如做梦一般。

“在京都,”伊藤俊辅开口了,“新选组和见回组像疯狗一般咆哮。京都成了讨幕志士的地狱。”

“正是。”长次郎点点头,“有许多土州人也牺牲了。”盯着灯笼那摇曳的烛火,他接着说:“但幕府尽是一帮蠢材。不管他们在京都杀多少人,局势终归会变。长崎就要发生大变了。”

“长崎?”

“正是。就在刚才,我们改变了历史。二位,对日本而言,今晚将会是难忘的一夜。”

长次郎抬头仰望星空。稻佐山上空的星河,闪烁着璀燦的光芒。

一行人来到了古拉巴府。

府门前有一棵高大的卧藤松。这棵参天松树从街市上便可远远望到,百姓都管这里叫做“横松异人府”。屋子是一座西洋风的平房,只有屋檐铺上了日本的黑瓦。据说这是古拉巴亲自设计,请日本工匠建造的。

三人被带到客厅。客厅有八叠大,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港口的灯光。

古拉巴的夫人阿鹤亲自端来酒菜。将下人支开应该是因为他们是秘密客人的缘故。阿鹤用长崎话叫古拉巴“孩子他爹”,让人听来,不觉有些滑稽。

为长州购军舰枪炮一事,近藤长次郎出力不小。伊藤俊辅给桂小五郎写过好几封书信,每次都在信中夸赞近藤长次郎劳苦功高。“上杉君此次亦是大为费心。”

身在京都的龙马也从龟山商社寄来的信中对谈判的情况了如指掌。信件委托给往来于濑户内海的萨摩藩蒸汽船。从长崎寄往京都的信,顺利的话八日左右就可到达。

世道真是方便了。龙马深切体会到机器文明带来的恩惠。不仅是书信,人往返也快了。如此事物的节奏一旦变快,时势说不定也会很快成熟。如果交通状况还像几年前那样,幕府和各藩的要人们仍旧慢吞吞地徒步行走于东海道,幕府的寿命或许还会维持一阵子。

龙马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西乡。“幕府的寿命长不过两年。如此一来,须得以一泻千里之势将其推翻,否则反而会陷入混乱,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患。”

西乡觉得龙马这种超前的想法甚是有趣,道:“不管怎样,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志士啊。”

收到长崎长次郎第三封书信的那个傍晚,龙马离开了京都,去往伏见。

当他走进码头客栈寺田屋时,登势和阿龙一见到他便问道:“这次要住几天?”

“待不了多久。明天就搭乘淀川的河船去大坂,然后去长州。”

深夜,吃过宵夜,喝了两三杯酒,龙马便把酒杯扣在案上,发话道:“我要歇息了。把被褥拿来。”

阿龙下楼方便去了,屋里只剩下登势一人。

“是。”登势刚要起身,忽然说,“阿龙姑娘似乎找到了个好人呢。”她瞧了瞧龙马的脸。

“好人,是指这个吗?”龙马竖起了一根手指。

“没错。因为您太久不理她了,才会变成这样一。毕竟那个孩子实在太漂亮了,我们这儿的常客,还有这条街上的男人们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所以就有了相好的?”龙马嘿嘿笑起来。

登势有些厌烦了。她想知道龙马对阿龙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才故作此说,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坂本先生,你到底作何打算?”

“这得视情形而定。”

“视情形而定是指什么?”登势歪着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也就是说,根据事情发展的情形,也有可能娶她做妻子?”

“嗯,算是这么回事。”

“您原本是不打算娶妻成家的吧。如今莫非改变了初衷?”

“我的想法没有变。怎能带着老婆跑天下呢?”

“有何不可?”

“对呀!”龙马露出感到新鲜的表情。“这个办法兴许不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他暗想。如果带着老婆上路,或许可以轻松混过幕吏的耳目。

“请您认真点!”

“我很认真。”龙马说完,忍不住问道,“先不说这个了。刚才你说阿龙找到了个好人,这是怎么回事?”

“您果然还是介意。”登势笑了。

“当然会介意。不介章的男人怎是男人?”

“那是骗您的。”

“骗我?好没意思。”说着,龙马将小指伸进鼻孔,挖出一团东西,说,“老板娘,这是从坂本龙马身上取出来的东西。”说完抓过登势的右手,想要放在上面。

“讨厌,脏兮兮的。”

登势想要缩回手来,可是龙马紧紧握住不放。不经意间,二人你推我搡、拉拉扯扯起来。

正在此时,传来格子门吱嘎作响的声音。两人扭头一看,阿龙正站在门口。“发生了什么事?”阿龙表情十分僵硬。

登势连忙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阿龙在走廊里坐了下来,然而僵硬的表情并没有缓和。看到阿龙这副样子,登势那天生的倔脾气又发作了。

“你这样怎么行?”她反倒斥责起阿龙来,“阿龙姑娘,你要是接受不了坂本先生身上的怪习气,就做不成这个怪人的媳妇。别看他已经这么大了,可有时却像个孩子一样荒唐。”

“可是……”

“没错,刚才是我不对。怎么看都像是纠缠在一起。”登势扭头转向龙马,说:

“接着说说刚才的事。”

“什么事?”

“何时娶阿龙姑娘。”

“老板娘,我看你也有些不对劲。”龙马翻过扣在桌上的酒杯,给自己倒上酒。“为什么这么说?”

“像我这种男人,你问了也是白费力气。”

“可是,娶不娶她,不是要由坂本先生您来决定吗?”

“我是靠不住的。”

“一点儿不错。”登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阿龙也笑了,“您这个人真是让人伤脑筋。说话从没个准。”

“正是正是。”龙马口中的酒喷了出来,他自己也感到好笑。“就算我被迫娶了媳妇,可是连个住处也没有。”

“您不是说过在长崎龟山租了房子吗?”

“可是,那所房子是兄弟们的宿舍。那三间屋子里胡乱挤着十几个无所事事的大男人。”

“这可不行啊!”登势有些恍惚地看着龙马,“照这个样子下去,我得一直替你照顾阿龙了。当然,她是我的养女,我自然希望她一直留在我身边。可是,姑娘家还有年龄问题。”

“说得太对了。”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登势真想照着龙马的脸狠狠掐上一把。

“登势,我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最终能否成功。如果成功了,幕府便会倒台;如果失败了,日本将会亡国。”

“不就是让长州和萨州联手之事吗?”

“啊?”这下轮到龙马大吃一惊了。“你怎么会知道?”他仰起脸,瞪大了眼。“我可是寺田屋的登势。您认为我这个老板娘竟然迟钝到连这种事都觉察不出来吗?”

或许真是她的直觉,龙马心想。萨长土三州的勤王志士,常来寺田屋投宿。大家多多少少都受到过老板娘的照顾。文久二年的寺田屋事变中,那场血腥的战斗结束后,登势曾手拿念珠,默默地擦拭血迹。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对时势敏感,倒也自然。

“在这场大戏中,只有坂本先生您扮演的角色最如鱼得水,是个名角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登势绝对敢拍着胸脯这样讲。”

“如果此事成功了,”龙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就娶阿龙。”

若是失败了,别说娶媳妇,在幕府军如怒涛般的攻势下,龙马恐怕只能落得个惨死荒野的下场了。

“如果萨长联盟能够成功……”登势不禁向前挪了挪膝盖,龙马用手势阻止了她。“啊呀,小点声!会被邻居听到。”

“不会听见的。这里是二楼,而且左邻右舍早就已经入睡了。”

“屋檐下有幕府的密探在转悠。”龙马吓唬登势。

登势不由得一惊,站起身来,将格子门拉开一道小缝,俯视街道良久。北边远远传来犬吠声。

“没事。”登势重新坐好,再次确认道,“如果萨长联盟成功,您就会娶阿龙姑娘吗?”

“就这样定下来。到时我会带着阿龙小姐去长崎。”

“我想去长崎学弹月琴。”

阿龙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登势皱起了眉,不过龙马就喜欢阿龙这种出其不意的个性,她也没办法。

“您说的萨长联盟是在什么时候?”阿龙问道。

“这怎么行呢?”登势小声道,“这种话可不能随随便便挂在嘴上。如果被人听到了,奉行所的官爷就会找上门来,阿龙姑娘的细脖子可就会立刻被拧断。”

“我才不害怕什么奉行所的官爷呢。”阿龙身上有一种旁人无法匹敌的胆识。“我也不知道何时能成啊。事不宜迟,你也到附近的神社拜一拜吧,祈求上天保佑我顺利促成这番大业。”

“我不信神佛。”

“哦,对。”

这种事情对龙马来说其实无所谓。

“在长崎,我听说了一些关于月琴的事。据说丸山有一位名叫阿元的艺伎琴技相当了得。听说是个美人儿呢。”

“您见过她?”阿龙的眼睛开始发蓝。她只要一生气,不知怎的,眼睛就会发蓝。

“还没见过。人们都说她人漂亮,月琴弹得又好。我就想,那岂不是和阿龙很像,所以打算下次去长崎的时候,赶紧去睡一觉看看。”

“啊?”阿龙和登势顿时惊呆了。“坂本先生,万万使不得啊!”

“你是说不能去听月琴?”

“不,是睡觉!”

“我的意思是,把阿元叫到座位前,我躺着听她弹琴。你们俩想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因为您说那种奇怪的话……”登势感觉有些无趣,但仍然叮嘱道,“总之咱们说好了。萨长联手和阿龙姑娘的终身关系重大。”

龙马离了伏见,便去了神户,从兵库乘坐萨摩藩蒸汽船胡蝶号,两日后到达马关港。他一上岸便直奔白石府,并立刻打发藤兵卫去通知山口的桂小五郎。翌日,桂急匆匆地找来。

“桂君,我在京都见到西乡了。”龙马说。

桂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沉下脸来。看来他对西乡厌恶愈甚。龙马见状,道:“我劝你还是尽快拋弃对萨摩的陈旧看法。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谁看了都头疼。”

“这是我的天性。我这个人天生就装不了。”桂说道。

龙马忙说:“西乡对长州也抱有好意。上次他没能来马关的理由,我已经仔细问清楚了。西乡这个人,值得你信赖。”

“我大体明白了。多亏了你的龟山商社和萨摩藩,才能买到军舰和那些枪弹。这样长州应该能和幕府对抗一阵子了。”

“很好。”龙马点点头,“这也已经是萨摩藩极大的好意了。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

“明白。”桂承认。

龙马拍了拍桂的肩膀,道:“萨摩藩表示了好意,还请长州舖达纖之情。”

“你信中提到的大米一事,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哦?”龙马大悦,“万分感激。看到长州的大米,萨摩人定会感谢你们。如此一来,萨长也亲近一些。”

萨摩之所以要从藩内调集大军驻守京城,原因之一便是要借助这股军事力量,向幕府和朝廷施压,反对再次征讨长州。所以,区区藩兵军粮,长州承担下来也是理所当然。

“坂本君,你真是个奇人。”桂叹道,“你像在变魔术。大米、军舰、枪械,这些都是你魔术里的小道具。它们在眼前飞来飞去的工夫,长州对于萨摩的感情已经变了。”

“就让我再表演一阵子魔术吧。我会上演一出诚心诚意的大戏法。”

“拜托了!”

“长州能提供多少军粮?”

“萨摩想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

“价钱呢?”

龙马这么一问,桂十分干脆地答道:“无偿奉上。”见桂如此胆识过人,行事干脆利落,龙马不禁拍手叫好:“桂君,你定能夺取天下!”

长崎的龟山商社以推翻幕府为己任,致力海上运输、贸易和建设海军,而与此相对地,京都的新选组却主要是仗剑进行恐怖镇压,竭力维护摇摇欲坠的幕府权威。这可谓一大奇观。

在龟山商社中,近藤长次郎风头颇健。此人几乎是独断专行,有事从不与其他同志商讨,所以,他自然而然逐渐脱离了同伴。

这段日子里,虽然龙马行踪不定,时而在马关,时而在大坂,有时又在京都,可陆奥阳之助和高松太郎等人还是将此间消息通过书信一一汇报给龙马。其中就有“先生不在,长次郎独揽大权,同志们不知如何是好”、“长次郎野心勃勃”、“长次郎招致同志们憎恨。此人绝非能共事之人”等话。

龙马暗暗称是。长次郎虽有才能,却不能与人通力合作。这是他的悲哀——贫苦出身,不顾一切出人头地,才走到今日,一心大展奇才,无睱顾及同僚感受。虽说如此,长次郎这毛头小子,如今也已经能够从容面对萨长二藩,干一番大事业了。如此一想,龙马顿时又觉得长次郎那一脸的冷峻聪敏甚是惹人怜爱。

“大家要同他好好相处。”龙马这个总不在商社的“社长”只能这样说,“萨长联盟一事顺利完成后,我便即刻回去,照看社内事务。在这之前,希望诸位以事业为重,协助有能耐之人完成大业。”

然而,长次郎却不满足于只是处理贸易业务,他的欲望已然膨胀,心计日甚,并开始逐步淡化龙马的影响力。对于长州藩士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也加以利用。长次郎向井上闻多提议去萨摩正是出于此种打算。此事本身是出于“为萨长交好”这样的大义名分,是个绝好的主意,但长次郎却提出一同前往。他和小松带刀一同乘坐萨藩新近买入的蒸汽轮船海门号,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往萨摩的航程。商社的事全都拋给了同志。眼看风光体面之事总是被长次郎一人抢了去,其他人心里自然不痛快。

长次郎到萨摩后,带着井上闻多会见了藩内的要人,然后返回长崎。此间他内心隐藏着从未对同志提起过的野心。

长次郎结束了萨摩之行,回到长崎时,英国军舰联合号已经从上海开来,停泊在长崎港内。枪械、弹药也已送抵。问题是,如何在幕府和佐幕诸藩的严密监控下瞒天过海,将这些军需物资运往长州。

龙马早已从马关发出指令。“在桅杆上挂上萨摩藩旗。”

联合号名义上乃是萨摩的,连名字都按照萨摩的风格取为樱岛号。

还有一项至关重要。那就是这艘船的驾驶、管理和修理事宜全部由龟山商社承担。

关于这件事,龙马已经在马关与桂小五郎等长州人商量妥当,得到了他们的允许。也就是说,船的实际所有者是长州,用的是萨摩的名义,而由土州人来管理。一艘船集合了萨长土三方力量。

根据龙马的这番指令,身在长崎的长次郎开始劝说从长州过来的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二人。

“二位意下如何?”他问道。

二人并无异议,笑着说:“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如果不是借助萨州的名义,船便无法到手;如果没有土州人的龟山商社在其间奔走,船同样也无法得到。“此乃三全其美!”长次郎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情。如此一来,龟山商社也免费获得了一艘军舰。这可算是一出奇妙的戏法。

至于枪械弹药,则由其时已奔赴大坂的龙马,拜托萨摩藩下令让胡蝶号、海门号两艘军舰开往长崎运送。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不久,胡蝶号、海门号两艘军舰驶进长崎,从古拉巴处釆购的枪械弹药悉数装船。

龟山商社的人登上新购的军舰,三艘船桅杆上全都飘扬着萨摩船旗,大船劈开波浪,从长崎港出发了。幕府最终没有看破这三艘船隐藏的机关,许是因为幕府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京都变幻莫测的政局上了。

到了马关,长次郎和井上、伊藤下了船,三艘军舰则前往长州藩军港三田尻。

长次郎原本期待龙马能在马关,可惜此时龙马已经为萨长联手之事奔赴大坂。在藩厅,长次郎受到异常恳切的款待。毕竟对长州藩来说他是功臣——他一手买下了与幕府交战时用的兵器与军舰。

“主公明日将亲自向您表达谢意。”长州官员道。

龙马从大坂沿淀川逆流而上,来到伏见寺田屋。此时,长次郎从长州山口寄来的快信已先一步送到了登势手上。

龙马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长次郎得到藩主毛利父子接见,并拜领了后藤佑乘制作的刀剑。在土佐顶多被当侍从对待的近藤长次郎,能够得到毛利父子的接见已经十分了得,藩主竟然还亲自向他表示感谢,这该是何等荣耀之事!

此事我得告诉乙女姐。龙马的心情顿时爽快起来。

不仅如此,长次郎在信中还说,长州藩主釆纳了他的建言,向全藩下令:“即日起,对于通过马关海峡之萨摩船,凡其提出要求,自当供给薪炭、水、粮食。”以前,长州藩曾宣称“马关将是白薯之徒的葬身之地”,对于那些从海峡经过的萨摩船,长州炮台更是曾以炮火相向。对比长州藩以往的行为,这已经是天大的变化了。

时机终于快要成熟了,萨长联手已不再是痴人说梦,且现在也得到了可以支配的军舰。龙马越想越高兴,不由笑容满面。意外的笑容让登势大感诧异。

正在此时,阿龙抱着一把模样奇怪的琴走了进来。这把琴并不是阿龙喜欢的月琴,但也不是一把普通的琴,它只有一根琴弦。这是她几天前在伏见一家叫船冈屋的旧货店里买来的。老板告诉她,这叫一弦琴。老板说:“这种琴只有土佐才有。因为只有一根琴弦,所以一般人不会弹。”

阿龙听他提到龙马的故乡土佐,便买了下来。

“啊呀,这不是一弦琴吗?”龙马果然很高兴。

“您会弹吗?”

“在我的家乡,这是女人弹的东西。不过小时候我跟乙女姐姐学过,所以会一点。”

听龙马这么二说,阿龙和登势异口同声地央求他弹一曲。龙马趁兴拿过琴,边弹边唱起来。他唱了首叫《海原》的古曲。

阿龙和登势都被土佐当地乐器那不可思议的音色深深吸引了。任谁也无法想象,一根琴弦竟然能奏出如此丰富的音符。而且,乐曲本身也很耐人寻味。《海原》是一首颇为古老的曲子,土佐大海的明快和黑潮的轰鸣仅用一根弦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闭上眼睛,甚至能够嗅到空气中飘来海风的味道。

“再唱一首吧!”阿龙央求道。

“再唱一首?”龙马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那就弹一首《渔火》吧。”他说,《渔火》唱的并非土佐,而是伏见对面宇治一带的景色。更准确地说,它表达的是佛法教义,告诉人们,人世间烦恼无尽,犹如昏暗长夜漫漫无期,唯有佛法明灯能够拯救众生。

“好好听着。”龙马左手按弦,右手用力拨弦,开始弹奏。

一曲罢,登势垂下眼沉默了片刻。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有趣。”登势对这首曲子有着自己的理解。她认为无明长梦便是今日之时势,而点亮渔火、呼唤黎明到来的人正是龙马。

琴声传到了楼下,传到了街巷。码头柳树下的阴影里,有一个男子正在仔细聆听。

这声音还真是奇特啊。男子抬头看着二楼纸窗上映出的人影,心中暗忖。最近有人告说寺田屋很可疑,幕府的见回组便在这一带设了密探,日夜监视。这个男子便是其中一员。

这究竟是何声音?男子心想。恰巧有一位商人模样的老人从此经过,也停下脚步听上了。男子拍拍老人的肩膀,问道:“那是琴声吗?”

老人手中的灯笼上写着船冈屋字样。他正是将一弦琴卖给阿龙的旧货店老板。

“是一弦琴。”老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费解。那个姑娘这么快就会弹了吗?“那种琴,只有土佐人才会弹。”

“什么?土佐人?”密探的眼睛顿时变得贼亮,转眼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这个见回组的密探叫瘊子三七。三七总是在伏见的宝来桥附近转悠,负责监视从地方驶来京都一带的船上有无形迹可疑的浪人。此时他立刻返回伏见奉行所,奔进见回组公署,向上司禀报寺田屋可疑。公署里平素都有五六名队士待命。

“三七,你发现什么了?”一个男子持剑走了出来,是牧野东藏。此人使的是心形刀流,在江户伊庭的弟子中颇有些名气。

见回组与新选组的宗旨并无二致,不过其队士原则上不收浪人,而是由直接隶属于幕府的武士家的次子及以下人等组成。当然,加入见回组是志愿的。因此没有几个人前来应征,实际上进入队伍的人来历可谓五花八门。

“寺田屋好像有土州人。”瘊子三七道。

“那人叫什么名字?”

“还不太清楚,不过在下似乎听到女人们一直在叫坂本先生。您要去搜查吗?”

三七这番话虽是无心之言,可是牧野东藏听过之后瞬时脸色大变。土州的坂本先生,不就是坂本龙马吗?牧野早就听说此人乃天下之豪杰,而且还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在江户时,他豪迈敏捷的剑法曾称霸三大武馆。如果三七说的那个人真是坂本龙马,眼下这五六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

“三七,再去探来!”牧野顿感无力,一屁股瘫坐下来,松开了手中的剑。

在寺田屋,龙马弹得有些倦了,将琴扔到一旁,道:“我要歇着了。”

这时,寝待藤兵卫走上楼来。

“爷,客栈周围有人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

“是盗贼吗?”

“似乎是密探。爷,怎么办?”

“怎么办?”

“小的认为悄悄溜出客栈才是明智之举。”

“藤兵卫,这不太可能。”

“为什么?”

“今晚我太困了,要让我再燈上草鞋走路,万万不能。”

说罢,龙马用长刀撑地站起来,走到另一间屋子,一头钻进了被窝。他十分疲倦,阿龙啊密探啊,这些事情统统拋到了脑后,沉沉睡去。

藤兵卫整夜都站在楼下的土间望风。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龙马草草吃完早饭,出了寺田屋,直奔京都锦小路的萨摩藩府。

龙马造访京都的萨摩藩府,为的是让西乡和桂分别代表萨摩和长州在京都秘密会面。

“这一次没问题吧?”龙马向西乡确认道。言外之意是,再莫要食言。

西乡颔首道:“千真万确!”可是龙马仍然感到不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难信任变幻莫测的萨摩人。龙马道:“桂此行可说是拿性命作赌。想必你也知道京都和大坂对于长州人来说是何等危险之所。桂此次进京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全都是为了见你一人。所以,西乡君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保证万无一失。”西乡低下头,深深施了一礼。

此情此景,龙马的脸眼看涨得通红。“这我就放心了。”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过后,他仍旧补充道:“如果萨摩藩违反约定,桂小五郎便再也回不了长州,恐怕他会当场了断性命。不过,我不会让桂一个人死。如若萨长联盟功亏一篑,那么此后便再无必要为国事奔走。到时,我会先杀了你,再杀了桂,然后切腹自尽。”

西乡被龙马的语气震慑,沉默了半晌,抬起头。“三个人都要死啊!”他笑了起来。“坂本、桂和本人,如果我们三人都死了,日本恐怕就要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了。我也要打起精神,竭尽全力说服藩公,免得被你杀了。”

西乡所说的藩公,指的是在萨摩藩掌握实权的藩主生父岛津久光。久光是个有魄力的人物,却也是个极端的保守派,而且极力排斥他藩,总想所有事都由萨州一手包办。

“桂最晚也会在十二月下旬来京。在那前后请务必保证你人在京都。”

“我保证。”西乡微微低头。

是夜,龙马在萨摩藩府住了一夜。第二日,萨摩轮船捎来的大量书信送至府上,其中也有长次郎寄给龙马的信。长次郎在信中说,因为购买联合号一事,龟山商社和长州藩海军局发生了争执。看来哪个藩的官员都是一样嘴脸,龙马真是受够了。长州海军局的官员跳出来横加阻挡,说:“釆购联合号一事,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完全被晾在了一边。岂有此理?”买入这艘船,原本是龙马与桂、西乡、小松等人的妙计,海军局的人哪能领会其中的道理?不仅如此,那些家伙还蛮横不讲理地说:“竟然由龟山商社来驾驶军舰,这成何体统!”

龙马立即赶往兵库,在小野滨换乘驿马,然后乘船靠近停泊在那里的萨摩藩轮船,匆匆上了船。

“请您即刻起锚,去马关。”他对船长道。

船长朗声大笑道:“好似整个萨摩海军的舰船快要成为龙马的私家船了。”龙马之所以可以自由支配萨摩藩的军舰和轮船,是因为西乡向藩中海军下达了这样的指令:“只要不妨碍本藩办事,军舰可以为龙马所用。”龙马为萨长联盟一事东奔西走,让他行动更加快捷,是萨摩藩的义务。如果龙马的脚步较慢一天,那么历史的进程也便迟缓一日。

没多久,船便驶出了大坂湾,开始在濑户内海上向西航行。船叫翔凤号。这艘船是元治元年萨摩藩在长崎购买的一艘英国船,是内轮驱动,排水量为四百六十一吨。

“这艘船多少钱买来?”龙马问船长。

“听说是十二万美元。”

“是个好价钱。”龙马四周看了看,说,“船的震动有些奇怪。看来发动机老化得很厉害了。”

各藩一向出手阔绰,从不讲价,所以长崎的外国商人总是漫天要价。

不久,船抵马关。

龙马来到白石府,近藤长次郎已经等候在此。

“长次郎,到底是怎么回事?”龙马直入主题。

原来长州海军局对于联合号的船员全是龟山商社的人这一点十分不满。

“长州海军局简直是胡闹。在长崎,我和井上闻多、伊藤俊辅早已订立了关于樱岛号的条约。他们现在是要完全忽视这个条约啊!”

关于樱岛号的条约大致是:一,船旗从萨州侯处借用;二,船员为高松太郎、菅野觉兵卫、寺内信左卫门、白峰骏马、前河内爱之助(泽村总之丞),长州士官最多两名。

这在长州海军看来,或许有一种船被龟山商社抢走的感觉。他们主张废除约定,态度十分强硬。可是长次郎坚决不肯让步。“既然如此,所幸买船的钱款还没有结算,那就把船开回长崎吧。”他甚至向长州方面说出了这样的话。夹在中间的桂小五郎、高杉晋作等人实在是伤透了脑筋。

龙马称赞道:“长次郎,干得漂亮!但如果这个时候土州和长州的关系恶化了,也不好办啊。此事就交给我。”

说完,龙马将写有条约的文书塞进怀里,向山口而去。

在山口的客栈里,龙马第一次见到了长州的大人物高杉晋作。

他们皆是胸怀奇谋伟略、运筹帷幄、收放自如之人,但多少有些不同。高杉自始至终只在藩内活动,而龙马却不局限于土佐,他很早便走出藩国,闯荡天下。应该说是二人的出身和周围的环境决定了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高杉是藩内上士出身,深得藩公父子信赖,他运用手中的权力使整个长州变成了积极的勤王之藩。龙马则是乡士之子,没有资格参与土佐藩政。他自然不得不离开藩国,四处奔波。但二人的性格和智谋却有相似之处,尤其他们对时局都十分敏感。

高杉在桂的陪同下来到龙马投宿的客栈。

高杉刚一解下佩刀,便开口问道:“阁下便是坂本先生?”他的声音略显尖锐,说的是长州方言。说完,他便毫不客气地盯着龙马。

龙马苦笑了笑,抹了把脸,用土佐话说了句:“皮肤很黑吧。”

说起肤色,高杉的脸相比之下甚是白晳,准确地说是面色苍白,神色沉着。而且,他没有扎发髻,漆黑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涂上了发油,梳得一丝不苟。他并不是模仿洋人的发型,而是因为做了一件对不住藩主的事,便说要剃成光头,于是剪了头发,但没有全部剪掉。

“坂本君。”高杉道,“从安政末年我就听桂说起你的事,那些身在长州的土州人也总是向我谈起你。我一直想同你见上一面,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身材伟岸啊!”

高杉原本寡言,尤其是对他藩之人或是初次见面的人十分冷淡,然而今天他的表现有些反常。

“乙女大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据说她比坂本君还要厉害呢。”

“在角力上我确实比不过她。”龙马苦笑。

闲话后,桂、高杉和龙马三人说起关于联合号的纠纷一事。约五分钟,事情便以各作让步而解决了。

几日后,高杉晋作将刚刚从海外购来的手枪并百发子弹送给了龙马。手枪是柯尔特式六连发型,转轮上有六个孔,像莲藕一样,可以将六发子弹装进孔里。龙马对桂提起请他十二月下旬进京与西乡秘密会谈,一举促成萨长同盟之事。

“让我去见他?”桂面露不悦。桂仍在顾忌长州藩的脸面,声称不想厚颜去向萨摩藩乞怜。

“桂君,这不是为了日本吗?”龙马大声道,“我坂本龙马可不仅仅是为了区区长州三十余万石而四处奔忙。”

“我明白。”桂沉着脸答道。可他终归没能很肯定地说,他也不单单是为了长州。其实,桂根本没仔细想过“为了日本”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那份闲心这样考虑问题。他和高杉不得不背负起挽救即将分崩离析的长州藩的重任,顺理成章只能以藩国为本了。

“不管怎样,请你务必去一趟京都。”龙马勉强笑道,“如果你爽约,那么我就会断定你是对日本无用之人,将你杀了,然后杀了西乡。当然,我也不会苟活。这些话我也对西乡说过了。”

“西乡可曾说愿意将性命交予你?”

“当然愿意。他还说为了不让我杀了,一定要促成萨长联盟。”

“是吗?”桂没有笑,仍旧阴沉着脸道,“既如此,我就上京会一会西乡。”

“只有这样桂才是对日本有用之人!”

“不用这么吹捧我。”桂总算苦笑了一下。他的情绪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性格也算不上快活直爽,凡事喜欢深思熟虑,可是思来想去,最后却不付诸行动。他是个性情中人,但喜怒不形于色,常将恨意埋藏在心底。他肩负一藩命运,是因为动荡的长州藩里除了高杉没有其他人能出其右。若是在太平时期,肯定有更加适合他的职业。

“何时出发?”

“就定在十二月末。”

桂终于下定了决心。

实际上,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并非龙马一人。萨摩的密使已经进入长州藩,在山口逗留。此人便是黑田了介。他是西乡与龙马商量之后派遣的密使,一直在游说长州藩中反萨情绪最为激烈的奇兵队等,并向他们表明萨摩藩的诚意。龙马命令手下的两名土佐人跟随黑田了介左右。此二人便是池内藏太和田中显助。三人的游说奏效了,对萨州的敌对情绪逐渐缓和。桂能够坚定地向龙马表示进京之意,这也是原因之一。

龙马随后飞奔至长崎。

在长崎,他第一次看到了长次郎历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经营权的联合号。船停泊在大浦码头上。船名已经更改。根据长州藩海军局的意思,新的名字叫乙丑号。

“是艘不错的船啊!”龙马顺着绳梯爬上船,从甲板到船舱走了个遍,在驾驶室里,他还骨碌骨碌地转了转舵。

“长次郎啊,今后我们龟山商社将驾驶这艘船在贸易方面大展身手,但现在看来,它的第一笔大活儿却不是贸易。”

“那会是什么?”

“是打仗。”龙马道,“幕府军不久便会向长州发起进攻。东面将会由陆路从山阴、山阳攻入;西面是大海,将会从小仓渡海而来。所以,幕府海军会大为活跃。我们正是要消灭他们。”

“用这艘船?”

“正是。船上不是装有威力强大的大炮吗?到时可要痛痛快快地较量一番。”

“我也要参战吗?”

“当然会派你去。”

龙马拍了拍他的肩膀。长次郎对于外交、商务和学问很是喜欢,作战就不在行了。

“在下生在商人之家,骨子里是买卖人,不喜欢打仗,所以……”

“你可真是糊涂。就是因为你总说这种话,空有一身才能却被人瞧不起。大丈夫如果没有断然出手的大勇猛精神,无论嘴上挂着怎样的高论卓见,旁人也只会把你当做一介书生。”

“不擅长的事终归不擅长。”

“那就硬着头皮上。日后只要说起近藤长次郎坐着军舰打了一仗,你的那些高论卓见就会带上千钧分量。人们会认为你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有了这样的口碑,做起事来也会容易许多。可能会成就意想不到的伟业。”

“可是,如果吃了败仗,军舰被击沉了,又该如何是好?”

“大不了一死。”龙马有些不解地看了看长次郎,说,“这还用问吗?”

“可我还舍不得死。”

“自己这条命是否值得惋惜,馒头君,仔细据量据量吧。”

“请不要叫我馒头君。”

“好。长次郎,所谓大丈夫,无论是为了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够慷慨赴死。只有具备这种自信,才能够成就一番大业啊!”

龙马苦口婆心,想要教导这个遭到商社所有同志厌恶的才子。

“但幕府海军真的会出动吗?”

“一定会。”说着,龙马的脸色忽然变了。如果幕府海军总督是胜海舟先生,我该怎么办?

龙马仅在长崎停留了几天。这期间他马不停蹄地奔走忙碌,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他将龟山商社的同志们召集在一起,主持商讨商社业务。“我想在长州的马关设立分社。”他首先说。

龙马在四处奔走时注意到,东边和西边的物价以马关为界悬殊较大。所以,他有意在马关设立分社,设法取得长州藩的支持,全面调查从马关经过的船只上装载的货物,问出价格后,计算出与大坂之间的差价。如此一来,“时下何种商品以何种价格卖出为好”便会一清二楚了。只要龟山商社立足于这种科学的商情调查从事国内贸易,必定会赚钱。

“为此,我已经在马关拜托阿弥陀寺的伊藤助大夫,此人乃是长州官用船行老板,已经与他谈妥将他的府宅用作分社。将来,大坂也会设立分社。我打算借用萨摩屋的一部分店面,萨摩屋老板是萨摩的官商,在土佐堀二丁目有店。伊藤和萨摩屋都说,这可是他们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市场,会全力支持。为了经营这些分社,需要从商社中派人常驻马关和大坂。”

所有人都惊呆了。龙马接着又说:“总之,不久的将来,龟山商社必须具备与百万石大藩相当的实力。我们要凭借雄厚的实力逐渐主导萨摩和长州,推翻幕府,建立新国家。幕府倒台后,会成立新政府。到那时,诸位也不要去做什么政府官员。你们应当抱定这样一种想法,那就是一面振兴海军,一面将龟山商社发展为世间第一的商社。不过,也许在从事倒幕活动和倒幕战争的过程中,诸位中的大多数人会受伤,甚至牺牲。哪怕是大业未成,中途倒下也无妨。死时要以奋勇之姿,面朝大海。”龙马一席话毕,众人振奋不已。

随后,龙马来到大浦海岸,依次拜访了古拉巴等人的洋行。然后,又拜访了萨摩藩府。在府中,龙马道:“鄙人平时无法长住长崎。不得不暂时奔波于京都、大坂和马关等地。我不在期间,还请诸位对龟山商社多加关照。”

长崎的萨摩人都知道龙马时下正在为萨长联盟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梦想而四方奔走。

“请交给我们吧。眼下贵商社屈居龟山,想必多有不便,我们正在城内寻找合适的房屋。”

“冒昧问一句,坂本先生可曾去长崎的烟花巷丸山游玩过?”萨摩的长崎留守官问。

龙马答不曾去过。

“那可务必要带您去一趟了。”萨摩人说。当天晚上,到了掌灯时分,他们便出发了。晚上龙马在丸山玩得很是尽兴。

丸山与江户的吉原、京都的岛原并称天下三大风流之地。

思案桥畔红灯摇曳,几株柳树在灯光映照中垂下一瀑鲜亮的翠绿。过了桥,满目皆是把酒言欢的男男女女,弦歌笑语不绝于耳,好一派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的香艳繁华景!脚下是长崎风格的石板路。龙马走在石板路上,一面暗自感叹,一面四下张望。从鳞次栉比的华屋中透出的耀眼灯光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许多店里都在使用一种叫“无尽灯”的油灯,到处散发着和吉原、岛原不尽相同的异国情调,这也是长崎的烟花巷才有的风情吧。

这时,遥遥传来三弦小曲的旋律。

爱听小曲的龙马心道:这首曲子没怎么听过啊。他将两手揣在怀里,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萨摩官员带他去的地方,正是赖山阳等人曾经游玩过的妓馆引田屋。此处乃是丸山首屈一指的花楼。

几人被引领至厅上,酒宴开始了。

席间,几名艺伎与他们斟酒谈笑,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艺伎拿起了三弦。“小女子来唱首小曲儿吧。”她说。这女子面颊丰润,神色清澈,唯有一双明眸闪烁着倔强的光芒。那双烟炯有神的眼睛从开始便一直盯着龙马看。

“请教小姐芳名。”龙马道。

“姜身阿元。”

龙马不禁吃了一惊。他曾听人说过有一个叫阿元的艺伎擅长弹奏月琴,想不到竟然在这里见到。只不过如今这位阿元怀里抱着的不是月琴,而是三弦。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鄙人坂本。”

“请教大名。”

“龙马。”

“坂本龙马先生?好。小女子就为您唱上一曲。”说完,阿元便开始调弦。龙马哼了几句刚才听到的曲子,拜托阿元给他唱这一曲。

“您说的是。”

阿元笑了。是长崎十分流行的小曲,据说此曲是由在引田屋游玩的肥前小城藩士柴田花守作词,由某艺伎谱曲而成。未几阿元的三弦响了起来,其他艺伎开始吟唱。

龙马有些醉了。这些年来四处奔走的疲惫仿佛一股脑儿释放出来。他从酒席上醉眼朦胧地向屋外望去,庭院里,红红的荷兰式檐灯在房前摇曳,甚是妖娆。

“如果长崎没有丸山,京都的金银便平安到家了。”

置身于此情此景,任是再无情的铁汉子,也要融化在这万种风情里。

“三弦借我一用。”龙马从阿元的膝上抓过三弦,也不调音,不假思索便弹了起来。

这是的第二段。龙马这么快就记住了曲调,让阿元惊讶不已。“我再教您几首吧。您可听说过《晃悠小调》?”

“不曾听说。”龙马咕咚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估计他已经喝下一升酒了。

阿元向他说明了《晃悠小调》的来历。长崎人生性敦厚,好结交朋友,好玩乐。每到庙会和节日,他们便会到街上东游西逛,到处晃悠。

“所以有了《晃悠小调》。”阿元弹奏着三弦琴,低低地唱了起来。

“有趣啊!”龙马睁大了双眼。或许是这首歌恰好与他的秉性相合。

“再唱一首。”龙马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好啊好啊!”龙马高兴得连连拍手,哄着阿元说:“再来一首!”

几曲毕,龙马来到庭院如厕。出来时,一片青葱翠竹映入眼帘。竹林下的树荫里,阿元正捧着布巾站在那里。

“啊,你在这里。”

龙马接过阿元递来的布巾,胡乱抹了把脸。阿元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完,她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下次什么时候来?”

龙马一两天后就要离开长崎,赶赴京都。

雨水敲打着细竹的叶子。湿亮的竹叶辉映着红色的檐灯,龙马的醉意愈发深了。

“下次,您何时过来?”阿元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又问了一遍,抬头痴痴望着高大的龙马。她目光灼灼,仿佛一头小野兽,眼神中充满了热切与渴望。不久前她还是丸山出了名的讨厌男人的女子。

“不知道。”龙马道。他必须去京都完成萨长联盟这件堪称难于上青天的大业,为此他已经赌上了性命。幕府的捕吏们恐怕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就等他进京了。

“我不舍得离开你。”龙马本想这么说,可终归没能说出口,只是呆呆地站在雨中。

“到底什么时候?”

“说不准啊。如果上天让我保住这条命,我会返回长崎。”

“亲我……”

阿元跑起了脚尖。可是,龙马不明白阿元在说什么。

“阿元,会淋湿的。”说着,龙马想推开阿元凑上来的身子,可是阿元却很不情愿地一个劲儿摇头。虽然同是日本人,土佐男人和长崎女人却像异国人一样沟通困难。

“我……”阿元满面羞色莞尔一笑,说:“我不想您走。”龙马仍旧一头雾水,只好随口应着。

“阿元再也不会放手了。您已经是我的青饼。”

青饼?龙马有些茫然。其实青饼就是恋人。青饼是长崎特有的一种草味年糕,这种年糕总是会黏黏糊糊地粘在手指上,因此被比作恋人。

“您在京都有女人吧?”

“当然有。”龙马厚颜道。

“讨厌。”

“我也没办法。不知怎的,我有一大堆相好呢。”

“讨厌讨厌!”阿元双脚跺地,使劲捶着龙马的胸膛。龙马嘟囔着,钻进了细竹林。竹叶上的露珠落在他身上。不知何时,他已经紧紧地抱住了阿元。阿元将香唇凑了上来。龙马听说过,在长崎,相恋的男女会亲吻。

“亲我。”阿元用命令的语气说。

龙马将唇压上,拼命吸吮着那如露水般温软的玉唇。

第三部 一三、秘密同盟

幕府遍布各地的眼线已经探到龙马进京的消息,以京都守护会津中将松平容保为首,京都所司代、京都奉行所、伏见奉行所、新选组、见回组等,从京都大坂、兵库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龙马来投。

究竟如何走漏了消息,已经无从得知,总之,虽然幕府还不知道龙马潜入京都的目的是为了萨长联盟,但是已经探知土州的坂本龙马将带领长州人进京,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龙马被描述成面容粗犷、神色严厉的彪形大汉,最底层的捕吏也牢记于心。至于龙马的行踪,幕府则作出了下面一番推测:因为此人好船,所以应该会走海路,来畿内,估计会从兵库上岸。于是命令负责兵库警备的閃藩严加搜捕。幕府进一步推测,这个土州人会由天满八轩家一带乘坐淀川河船进入伏见,遂向八轩家派出新选组。

然而龙马离开长崎,由陆路跋涉北九州,穿越马关海峡,进入马关,接着马不停蹄前往三田尻。

在三田尻的白石别院中,高杉晋作、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高杉告诉龙马一件事:“桂小五郎带领贵藩池内藏太、田中显助和我藩品川弥二郎等数人,已于前天,也就是二十五日,从马关起航,赶赴京都。”

这个长州秘密使团由桂小五郎主导,随团照应的龟山商社的池内藏太则是龙马亲自安排的。内藏太预感到此次京都之行将是自己戏剧人生的最后一章,为了在遇到紧急情况时能够拼命一搏,死而无憾,他将一支来复枪卷在大包袱皮里,带着上路了。

“坂本君打算怎么办?”高杉问。

“立刻起程。”龙马道。萨摩藩的轮船为了接送龙马,早已开进了马关,数日前便在港内停泊等待了。

“坂本君,遵照藩命,长府武士三吉慎藏将作为你的护卫与你同行。他是使枪的高手。”

“好,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哪里。坂本君可是千叶门下赫赫有名的北辰一刀流高手。虽说护卫的功夫比不上被保护的人有些不成体统,不过三吉慎藏为人机灵,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此番话说完,或许是想到了龙马等人此去凶险非常,高杉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了许多。

谁料天公不作美,当天晚上下起了暴风雨,停泊在马关的萨摩轮船的明轮损坏了。只有在长崎才能进行蒸汽轮船的大规模维修。长崎有幕府的官营造船所,还有从上海搬来的船坞。

龙马仔细检查了船的破损部位,说:“看样子得去一趟长崎了。”

龙马不得不放弃乘船。于是,他的出发之期自然而然也推迟了,只得另找船只。其间,龙马暂住在龟山商社的马关分社,即阿弥陀寺的巨贾伊藤助大夫处。

龙马将分社命名为“自然堂”。他既不信佛,也不尊孔,唯独尊崇老子和庄子这两位先贤。他效仿主张凡事顺其自然的老庄思想,取了自然堂这个名字。

龙马宿于此处期间,碰巧有一个叫冈三桥的长州书法家前来拜访,龙马便拜托他写下这三个字,装裱好了挂在堂上。

“哦?自然堂?”冈三桥流露出不知是佩服还是不解的神情,不住地摇头。为了勤王而奔走天下的志士竟然信奉老庄,这或许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伊藤助大夫深敬龙马,虽说是马关码头的龙头老大,却亲自为龙马端茶,晚饭时还陪龙马一起喝酒。

“助大夫,帮我找一艘去大坂的船。”龙马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就会恳求一次。

“明白,小的明白。”助大夫为此很是发愁,并非随便找哪家运输船行都可以。因为是龙马,所以非萨摩船不可。只有萨摩船,在面对幕府的搜查时才能无所畏惧。

转眼到了正月。马关港里终于来了一艘官船,桅杆上,萨摩藩旗随风飘扬。

这艘船于正月初十从马关起航。龙马、奉长州藩命与龙马同行的三吉慎藏上了船。

慎藏长着一副长州人才有的秀丽容貌,正如高杉所说,是一个反应机敏的年轻人。龙马在船上与他朝夕相处,对他大为赞赏。“三吉君,你就连睡觉翻身也快得让人惊异啊!”

船在播州海面遭遇了一场小风暴。整个冬季到早春的这段时节,即便是濑户内海,海面也不甚平静。船一路破浪前行,穿过明石海峡,在庆应二年正月十六抵达兵库港。

龙马于庆应二年正月潜入兵库,而此时的时局对勤王派来说正如严冬。

将军德川家茂已经来到大坂城。他一方面将大坂城作为大本营,为第二次征讨长州作准备,另一方面则逐渐加快镇压长州派的步伐。各藩也追随幕府的强硬政策,接连杀戮藩内的勤王志士。不仅龙马的藩国土佐,安政以来勤王志士辈出的肥后熊本藩、筑前福冈藩也陷入了凄惨的境地。幕府刚一发布第二次征讨长州的命令,筑前福冈等地就发生了政变,佐幕派重掌大权,开始接连不断地屠杀勤王之士。

这场杀戮始于一人。名震筑前的志士筑紫卫决定脱藩,他趁夜出城,一直逃到那珂川的渡口。然而第二天,他被人发现溺死河中,脖子上还绑着衣服和长短双刀。这件事激怒了藩内的勤王派首领月形洗藏,他下决心发动政变,开始号召同志集会。密谋不知为何泄露到藩厅,一众同志顿时沦为阶下囚。

后来,加藤司书等六人被迫切腹。月形洗藏等二十四人被处以斩首之刑。福冈城中的这次大规模死刑足足执行了三天,年俸五十二万石的藩内再也找不出一个勤王志士。

时局可谓暗无天日。仅存的希望被寄托在大敌当前的长州,以及一直置身事外、保持中立的萨摩身上。然而,如果这二藩仍旧孤立对峙,老死不相往来,一切便都无从谈起。因此可以说,正在极力促成两藩联手的龙马,孤身担负起了回天之望。

龙马潜入兵库后,下了船,换乘驿马,踏上了海滨。三吉慎藏远远望着岸边的情形,道:“坂本先生,不能上岸。”

松林中和街道的各个角落都搭起了查问来往行人的哨所,还有数不清的武士在巡逻。

“看来是丰后冈藩的人。”三吉慎藏看了看那些人的家纹,说道。丰后冈藩的当家是俸禄七万四百四十石的中川家。冈藩在文久三年以前曾是出名的勤王之藩,现在也一心佐幕。

“还是坐船到大坂吧。我再骑马到港内找一找,看有没有去往大坂的便船。”

“现在正下着暴风雨啊。”

“没关系,只要给够了钱,应该会出航。坂本先生,请您在这片芦苇丛中稍候片刻。”说完,三吉慎藏便飞奔而去。

此人确有能耐。不一会儿工夫,他便回转来说找到船了,将龙马扶到马上。三吉将身上带的五十两都拿了出来,租下了一艘船。

二人在大坂天保山湾下了大船,然后租了一条小船,沿河航行,进入街市。经过安治川的岗哨时,被哨兵拦下。

“停下!”哨兵大喊。

龙马坐在船里,一边吃着便当,一边不慌不忙地报上化名。“在下萨州才谷梅太郎。”

哨兵最终恭恭敬敬地放他们通过了。

“这便是武士的气势。”顺利经过哨所以后,三吉慎藏小声说道。真正的武者,不怒自威,不战而屈人之兵。但龙马并不是有意的,他听了慎藏的感慨,一面困惑,一面继续用饭。

不久,船驶进了土佐堀川,抵达二丁目萨摩藩府的后门时,二人弃船上岸。萨摩藩府早已接到了西乡从京都发来的指令,已久候龙马多时。

“您能够平安到达,幸甚幸甚。”萨摩大坂留守官木场传内大感欣慰。传内是西乡和大久保结识很久的同志,年纪在二人之上,平日深得二人尊敬。

“将军现在就在大坂城内,警戒可谓空前严格。日落以后,街上便只剩下野狗在游荡。毕竟有三万幕府官兵驻扎,而且市内的警备也已经按照区域划分给各藩。一旦发现可疑者,斩立决。尤其是最近十日,坂本君你可是他们搜捕的重点。”

“哦?我是重点?”龙马苦笑了,看来得给乙女姐写封信了。幕府发动一切力量,只为搜捕我龙马一人,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幕府应该并不知道我进京的目的吧。”

“没错。料想他们也不会探到这一层。可恨有个叫做赤根武人的长州人在大坂被新选组抓住了。赤根对高杉怀恨在心,似乎经受不住拷问,泄露了长州藩的机密。若是这样,便很难断定幕府对此事是否毫无察觉。”

“原来如此。”

“总之,这两天还请先生在藩府内躲避为好。”

“多谢好意。但今晚我要外出。”

龙马此话一出,木场传内顿时大惊失色。“如此一来,在下岂不是失职了?”他大声说道,“您究竟要去哪里?是烟花巷吗?”

“不,我要去大坂城。”龙马平静地说。

大坂城?那里可是幕府机构的中枢、幕府军的大本营,是所有敌人的巢穴啊!

“所为何事?”

“去了解上方的警戒网。要是不知道这个,便无法潜入京都,也不能上路。我要去大坂城代府。”

此时的大坂城城主不是别人,正是将军。城代是代将军治理大坂的,与京都所司代并列为幕府地方官最高职位。大坂城代不仅统辖大坂城,还统率西国诸侯,一般会从年俸五六万石的谱代大名中选拔。担任此职后,再任京都所司代,然后晋升为老中——这是世间公认的成为幕府高官的路。值此非常时期,幕府没有从谱代大名中选拔人选,而是暂时破例任命旗本担任大坂城代。不管怎样,此人都是倒幕志士最大的敌人,是他下令全力搜捕坂本龙马。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此人莫非疯魔了?木场传内心想。他竟然说要闯进敌人的老巢,与敌方头子见面,询问为了抓他而设下的罗网是怎样部署的。

“您认识大坂城代?”

“不认得。”龙马道。但他倒是认识一位幕府高官,那就是目前正在城代府暂住的大久保一翁。

大久保一翁乃龙马恩师胜海舟的挚友,曾是将军近臣,现在官任越中守,驻在大坂,担任将军顾问一职。

“坂本君,您真是胆量过人。”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像往常一样行动。”

“万万不可。您可是幕府倾全力搜捕的要犯啊!”

“木场君,能否替我准备两顶轿子?要是能再借给我印有岛津家纹的灯笼就更好了,中途可以用来驱魔辟邪呢。”

“借倒是能借……”

木场传内还想劝阻,可是龙马充耳不闻。木场无奈之下只好着手安排。

转眼已是傍晚时分。

龙马钻进前面一顶轿子里,三吉慎藏坐在后面的轿中,龙马一行派头十足地出了萨摩藩府大门,扬长而去。

木场传内伫立门前,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灯笼。

木场忽然大叫了一声。这是萨摩人的一种习性。愤怒时,互相鼓劲时,不甘心时,高兴时,他们便会这样喊叫。龙马惊人的胆量既让传内忧心,又令他钦佩不已,不由发生叫喊。

龙马凭借印有岛津家纹的灯笼,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城门、街头岗哨和诸藩的哨所,不久便过了本町桥。过了这座桥,便走到了幕府军的眼皮子底下。在桥头上他们接受了盘问,但依仗着萨摩使者的身份,又通过了内本町、太郎左卫门町,顺着上町的坡道一直走到尽头,路南便是城代府。轿子在门前停下了。

越中守大久保一翁正在审阅町奉行和各藩递送上来的有关大坂警备情况的报告,忽听得下人在隔扇外说道:“萨州大坂留守官木场传内大人同僚前来拜访。”

一翁合上了册子。“来人如何称呼?”

“肝付右兵卫。”

一翁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但肝付这种奇怪的姓氏只有在萨摩才见得到。不仅如此,在萨州还是名门大姓。不管怎样,来人若是个萨摩高官,也不好不见。这样一想,便简短命令道:“带到客厅来吧。”

一翁开始整理文件。所有文书都是关于大坂和兵库的警备状况,尤其是最近的报告,从措辞便能感觉到局势越来越紧张。土州的坂本龙马带着长州的桂小五郎潜入了畿内——根据这一情报,幕府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二人的画像也送到了大久保手上。桂“微黑”,龙马“黧黑”。大久保对于警吏这种令人费解的措辞感到好笑。

大久保来到走廊上。真冷,他握紧了左拳。近侍手拿蜡台,在前面带路。二人来到了客厅。当近侍拉开格子门时,大久保一翁的双脚牢牢钉在了原地——龙马正端坐在里面。

大久保回头看着近侍。大久保乃幕阁中一等一的才俊,此时,他那白晳的额头不断地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狼狈。

“你在走廊待命。”他小声命令近侍,“没有我的传唤,不准任何人进来。”

“遵命!”近侍答道。主人异样的神色令他吃了一惊,或许是因为寒冷和紧张,他的牙齿咯咯打战。

大久保进了屋,落座,一声不坑地拉过暖手炉。

这位将军家的名臣不会说“你这样做令我很为难”这种话,但这些话都写在了脸上。可是,龙马却丝毫没有将大久保的难处放在心上,只是笑嘻嘻地盯着对方。

“天寒了啊!”龙马将火盆揽在怀里,接着说,“京都、大坂都是好地方,可这么冷的天真让人受不了。”

“要是觉得冷,”大久保快哭出来了,“那就别出来乱跑。”

“那可不行,我有要紧事办。”

“坂本君!”

大久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说完这三个字,他嘴唇紧闭,表情甚是僵硬。“您怎么了?”龙马有些吃惊地询问。

“没事。”

“可是您都不怎么说话啊。”

“你让我说什么?”大久保一脸的不悦,“你可是幕府通缉的要犯!现在京都和大坂所有的官兵都在摩拳擦掌,就等着你从西国潜来时逮你个正着。”

“我要问的正是这件事。”龙马拍手道,“正因为如此,我就想,只要来到这里,就能知道哪里警力薄弱,哪里盘查严格。”

“混账!我可是负责整个大坂的警备。”

“简直就相当于大坂城代了。”龙马重重点了点头。

“你还表示佩服?我可是那帮要抓你的官吏的总指挥。”

“我明白。”

“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来?”大义保有些不耐烦了。

“因为在下认为,位高权重的您应该不会亲自逮捕坂本龙马。”

“这位是谁?”大久保指了指三吉慎藏,问。

“长州人。”

大久保的脸上分明写满了惊恐。就凭三吉是长州人这一点,就可以当做朝廷和幕府的敌人,当场捕杀。

“你竟然带了这么个人来。”

“他是我的朋友。”龙马坦诚地笑道。

“总之,请立刻离开大坂,越快越好。听说你还要进京,知道你胆大包天,但我还是要奉劝你慎重行事。若是去了,任凭你有几条命也不够用。”

“我已经想好了。”龙马说,“您说我要进京,您的消息真是灵通。”

“有报告。”

“您认为我在京都会做些什么?”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大久保恼了,认为龙马是来戏弄他。

“难道没有这方面的报告吗?”

“没有。”

龙马松了口气。他就是想确认这一点。萨长联盟之事若是被幕府知道了,那就万事休矣。

“不敢多打扰,我告辞了。”

“我送送你。”

大久保亲自将他们送到大门口,龙马正要迈步走下式台,大久保小声对他道:“天满八轩家有新选组的人在严格盘查上京的船客,估计你会用化名,应该问题不大。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就说你认识我。记住,这仅限于极其紧急的状况。”

驶往伏见的淀川河船途经大坂时,都会在天满八轩家停靠。这里在天满桥和天神桥之间,南岸码头客栈鱗次栉比,来往于京都、大坂之间的旅客极多,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此处有一家叫京屋的客栈。京屋乃新选组常驻的客栈,将军在大坂停留期间,有一支小分队驻扎在此,盘查过往旅客。队长正是藤堂平助。

藤堂此时正倚在京屋二楼的栏杆上,俯视过往的行人。

快到正午时分时,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人,一个身穿印有家纹的黑布和服的高个子武士,从京屋旁边一家叫做挤屋的客栈里走出来。

此人正是坂本龙马。他头上戴了一顶韭山笠,那形状就像槲树叶包的带馅年糕。

藤堂身旁一个姓新田的队士指了指与龙马同行的三吉慎藏。

“藤堂,那人我见过,他是个长州人。他背的大包袱里裹着根像钓鱼竿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枪。”

“是啊。”藤堂故意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满不在乎地答道。“嗯,码头的那帮家伙应该会调查的。还是吃饭要紧,肚子饿了。”说着,藤堂手拿长刀站起身来,走下楼梯。

藤堂平助是龙马在千叶武馆的师弟。之前新选组队士在从伏见通往京都的大道上与龙马交战时,藤堂就曾放跑他。

真是个傻子!藤堂一边下楼梯一边恼火地想。就算胆子再大,也不应该在大白天去坐船。如此岂不是完全暴露了?!

藤堂最近有些动摇。虽说他与近藤、土方一样,都是组建新选组的元老,但是池田屋之变以后,新选组拋却了攘夷结社的初衷,完全沦为了幕府的走狗,对此他心中大为不满。而且,俗话说血浓于水,新选组的头领中,近藤勇、土方岁三、冲田总司、井上源三郎等都是出自武州多摩的天然理心流剑士。这些人暗地里早已抱成一团。而藤堂平助使的却是在千叶武馆学习的北辰一刀流剑法。藤堂一直觉得近藤等人把他当外人看待。不仅如此,千叶武馆内尊王攘夷风气甚浓,在樱田门外斩杀井伊直弼的水户、萨摩浪人大多出自千叶门下。还有死于赤羽桥的清河八郎,以及坂本龙马。千叶武馆可说志士辈出。藤堂终于决心和新入队的千叶门师兄伊东甲子太郎等人一起脱离新选组,另起炉灶。

藤堂跳下楼梯,来到土间,径直走向后门。屋后是大河。既然是天满的码头客栈,准确来说后门才是正门,一艘艘三十石的船便从门前往来。

藤堂踮起脚,装作向对岸张望的样子。对岸的房屋笼罩在一片雾霭中,阳光下闪闪发亮。正是梅花飘香的好天气。

旁边就是堺屋的码头。现在正好有一艘河船要出发。踏板已经搭好,船上和岸上都聚集了大批旅客。

藤堂手下的五名队士,身穿队服,正在严格搜查每一个旅客。

龙马出现了,同行的正是那个背着疑似短枪之物的武士。

“站住!”队士们顿时紧张起来。“我等乃是京都守护会津中将辖下新选组,现奉公询问,请报上藩名、姓名。”

“萨摩。”三吉慎藏回答。

“姓名?”

“这位是肝付右兵卫,我是肝付鼎。”

“那是什么?”队士指着三吉慎藏肩上的东西问道。

三吉刚想开口说是钓鱼竿,一只脚已经登上踏板的龙马回过头来。

“是短枪。”

队士们立刻乱作一团。其中一人毕恭毕敬地说:“那边座摩神社里停放神轿的地方现在是我们的临时驻地,还请二位随我们过去。”

“没有这个必要。”三吉慎藏道。他出生于常住江户的大名之家,话中有江户口音。

“你说你是萨摩人,为何不说萨摩话?”

“废话!我出生在江户。”

“不管怎样,请跟我们去一趟驻地。”

“你们就是这样问候萨摩藩士的吗?”三吉慎藏摆出一副要闹事的架势。“不,你们看起来不像萨摩藩士,特别是那一位。”队士指着龙马说,“和我们一直在找的人十分相像。总之,还是到驻地慢慢聊。”

“不用!”龙马大吼。声音大得把周围的人吓得跳起来。“要是觉得我们可疑,就去找土佐堀藩府的留守官木场传内交涉。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无权拘留萨摩藩士。”

“那么我们会派人去土佐堀木场大人处确认,在使者回来之前,还请二位在驻地稍事休息。”

“我们急着赶路。”

正在这时,藤堂平助来了,他与龙马对视了一眼。二人目光相遇时,藤堂的眼神一瞬间灼灼逼人,然后他立刻移开了视线。龙马却佯装全然不认识他。藤堂来到正在盘问龙马的队士身后,将他叫到身边,看着河流说道:“那两个人应该是萨摩藩士。”

“我总觉得他们是冒牌货。”

“马上联系萨摩藩。”

“遵命。”

“不过要先放了那两个人。”

“放了他们?”队士吃了一惊。

藤堂平助道:“如今形势千钧一发。萨摩在文久三年将长州势力驱逐出京,救了幕府。可最近又反对兵库开港,反对再征长州,不断给幕府出难题。若是现在给了它无谓的刺激,萨摩不知会做出什么。”

队士益发吃惊了。藤堂平助是个俊俏豪迈的江户子弟,作战时勇敢机敏,其表现可谓出类拔萃,但平时寡言,不像是那种善议论时局之人。

“但是,也有可能是冒牌货。”

“如果真是萨摩人怎么办?到时候就无法收场了。”

“好吧,我会放了他们。为防万一,请允许我提前告知伏见那边,有这样两个人过去。他们坐的是堺屋的船,应该会停在寺田屋的码头。”

船起航了。龙马和三吉慎藏总算平安无事,河船沿着淀川向伏见驶去。

“没想到他们能放过我们。”慎藏松了口气,喃喃道。

“嗯,多亏了千叶门。”

“此话怎讲?”

“我认识码头上那帮蠢货的头头。他叫藤堂平助,曾在神田玉池习过剑。”

“哦?千叶武馆尊王攘夷风气浓厚,没想到门人里竟然也有加入新选组的。”

“这得怪他交友不慎。”龙马笑道。

“哦,是因为朋友啊。”

“藤堂剑法高超,但他在江户近藤勇的天然理心流武馆做食客,整日无所事事。虽然他是另外的流派,不过据说还当过代师父。近藤在比武方面并不擅长,遇上有其他流派提议比剑,就会派使者到千叶和斋藤这种大武馆,请人前来助阵。当时在斋藤武馆的桂小五郎、渡边升等人经常受邀前往。藤堂也因此常出入近藤的武馆,时间一久,就成了那里的食客。”

“人的命运真是无常啊。”

“不。命运的坎坷九成是由于自身的无能造成。不管怎样,藤堂平助这些人,事到如今已无法回头了。”

二人抵达伏见寺田屋的码头时,已过了寅时。恰好码头上开往大坂的第一班船正准备出发,客栈前人来人往,很是混乱。

龙马和慎藏上了岸。只需再走十步,便是寺田屋。龙马突然意识到有情况,似乎是密探。那人死盯着他和慎藏的背影看了一阵,然后吹了声口哨,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唉,这下要有麻烦了。”龙马边说边走进土间。

登势本来在账房,这时站起身来把龙马领上了二楼。

“阿龙姑娘今天早上不当班。”登势说。登势和阿龙每隔一天会交替着在账房值早班,送走第一班船的客人。

“那么阿龙已经睡了?”

“刚刚睡下。那孩子会一直睡到白天的船出航,之后接我的班。”

“码头客栈的老板娘真是辛苦啊!”

“不过,从明天开始,客找要暂时关闭一阵子。还请多多关照。”

“你胡说什么?”

龙马没有搭理登势。早晨的乌鸦也有不叫的时候,但伏见的码头客栈从来不会休息。这是尽人皆知的。伏见与大坂之间不能没有船。

可是,登势一边将巨大的铜火盆里的火拨旺,一边说:“这是真的。已经预约的客人都拜托旁边的店铺水六、小杂货铺和棉花店安排了住处。”

“发生什么变故了?”

“算是吧。我们受萨州主顾之托,答应招待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人是谁?”

“坂本龙马。”登势说完,向前探了探身子,盯着龙马说,“就是您啊!”

“什么?莫要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登势一脸严肃的神情。

昨日,萨摩藩伏见府留守官来到客栈,道:“过不了几日,坂本先生就会到达伏见。幕府盯得很紧。如果能住在伏见藩府自然最好,但岛津久光大人严令禁止藩府留宿他藩之人。所以烦请寺田屋接待。”寺田屋原本就是萨摩的官用客栈,所以无可推卸。

“既然如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从坂本先生住进客栈的那天起,寺田屋暂时闭门谢客。”登势的一席话可谓掷地有声。龙马不知会住到什么时候,这期间停业造成的损失只能由登势独自承担,可这女人根本不在乎。

三吉慎藏不愧是长州藩任命的护卫,行事甚为小心谨慎,就寝时,他将刀和短枪放在枕边,叠好衣物,横卧在榻榻米上,几次抓剑握枪练习。

“你在做什么?”龙马笑问。

“在练习遭到袭击时如何应对。”

“罢了罢了!”龙马掀起被子,钻进被窝。他认为,整日汲汲于自身防卫的人做不成大事。

“坂本先生,高杉送给您的那把西洋手枪呢?”

“应该在行李里。”

“最好把它放在枕边。”

慎藏跳起来,从龙马的包裹里找出了手枪。枪托上还粘着米粒。

真够脏的,慎藏心想。他把饭粒擦干净,咔嚓打开,莲藕状的弹匣里装着六发子弹。“我放在这里了。”说着,他把枪放在了龙马枕边。然后他又去找刀。龙马明明是剑客,竟然把刀放在壁龛里。

“刀也放在这里吧。”

“有一样行了。”龙马有些困了,懒洋洋地说。他迷迷糊糊地想,不知桂和西乡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这样太不谨慎了。”

“生死都是自然之事,岂能时时刻刻拘泥于此?我以为,人只要考虑事情能否成功就足够了。”

“希望您能够体谅一下我负责保护您的一番苦心。”

“这里有一位叫阿龙的姑娘。”龙马转换了话题,“生得很美。”

“这和手枪有什么关系?”

“没有。”龙马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笑起来,“这家客栈曾经是血流成河的战场。文久二年,有马新七等九名萨摩志士曾在这里与岛津久光的使者交战而死。就在事件发生后不久,我来到了这家客栈。墙上地上全都是鲜血。老板娘登势指挥店里伙计打扫得干干净净。”

“真是一位侠女啊!”

“她可算是个奇女子。支援我们连一文钱的好处也得不到,而且稍有差错便会性命不保,即便如此她仍然义无反顾。”

“听说这次她也是为了给您提供藏身之处,要暂停客栈的生意?”

“世上还有如此侠义的女子。日本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龙马扯过被子,盖到身上。

慎藏想要熄灭灯火,于是爬向座灯。他看见了龙马的鬓发,在龙马额角那稀疏的发际线的衬托下,它们显得愈发蓬乱了。

三吉慎藏醒来时,日头已经高悬空中。

“坂本先生。”他唤了一声,可是没有回应。转头一看,龙马的被褥早已经空了。

没想到龙马起得这么早。慎藏有些意外。他走下楼,来到土间,准备洗漱。土间深处是京都式样的厨房。慎藏在厨房的水池旁边洗漱了一番。

“三吉君,起床了啊。”不知从哪里传来龙马的声音。慎藏一边用旧布手巾擦着脸,一边穿过走廊,循声往里走去。

阳光照射在庭院深处的檐廊上。龙马正在那里梳头。为他梳头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二人的对面是一株古梅。枝桠上,三两朵洁白的梅花已悄然绽放。慎藏被姑娘的美貌惊呆了。

“你也来让她梳梳头吧。”龙马道,“这个姑娘啊,比那些笨手笨脚的梳头师傅手艺可好多了。”

“是吗?”慎藏为阿龙的美貌兴奋起来,可是阿龙却紧绷着一张脸,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既不与他打招呼,也不开口说要为他梳头。原来是一位冰美人。

“不敢劳驾。”慎藏说完便沉默了,有些不悦。龙马觉察到了慎藏的情绪。“这位姑娘也是个怪人呢。”龙马笑嘻嘻地说,“她见到生人就一句话都不说。亏她还做了码头客栈老板娘的养女。”

阿龙将龙马的头发向后勒紧,扎了起来。龙马疼得直咧嘴。

“不过,熟识了以后就会发现她是个好姑娘。啊!疼!”龙马发出了短促的叫声。

慎藏忍不住笑了起来。虽说是个冷美人,却知道巧妙地表达自己的想法。龙马梳完头,慎藏坐了下来。阿龙将梳子浸在小漆盆里,解开慎藏的顶髻,为他梳头。梳子梳过头发,发出咝咝的声音,让人觉得心情舒畅。手艺的确不错。

“能给我刮一刮脸吗?”慎藏说。没想到阿龙竟然十分顺从地答应了。坂本先生说得没错,真是个好姑娘。慎藏暗想。

“三吉君,街上有可疑的家伙在晃悠呢,看来白天出不去了。”

“晚上要出去吗?”

“寺田屋可暂住,看来这段日子咱们要昼伏夜出了。”

随后,龙马托阿龙派人跑了一趟京都萨摩藩府,将自己到达伏见寺田屋的消息告诉西乡和应该已经先行抵京的长州桂小五郎。

天黑以后,龙马向京都进发。这次他是只身一人,三吉慎藏留在寺田屋待命。虽说长州一片盛情,特意为他配了护卫,可若是二人一起急匆匆地赶夜路,反而会引起幕吏的怀疑。

离京都有二十余里路。龙马提着灯笼,怀里藏着手枪,行走如飞。一出寺田屋,他就听到了身后紧跟上来的脚步声,怎么也甩不掉。

走出伏见街市后,龙马吹灭了灯笼。这是他的一个计谋。如果是密探,会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因而停下脚步,或者乱了步伐。

果然,脚步声消失了。

“看来果真是密探。”龙马暗自嘲笑。他立刻被另外的念头缠住,只顾赶路。

桂与西乡的会谈究竟进展如何?事先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工作,谈判应该不会破裂,但是,龙马却被一种奇怪的预感搅得心烦意乱。这种预感究竟是什么,龙马也说不清楚。

终于,前方左侧的星空下,妙法院的大宅院跃入龙马的眼帘,京都到了。

龙马走上四条大道,进入先斗町,然后立刻拐进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抵达木屋町后,又从其他小巷折回先斗町,在屋檐下大步流星朝北走去。先斗町的道路十分狭窄,一个大汉张开双臂,手指便能触到两侧的格子门。路上还有艺伎和舞伎频繁地往来穿梭。龙马很快甩掉了密探。

龙马在三条小桥的桥头钻进了一顶在街头揽客的轿子,急匆匆向北而去。他决定先同桂见上一面。萨摩藩安排桂住在小松带刀府上。

不一会儿,轿子到了小松府的大门口,龙马敲了敲门。

向外探出的格子窗打开了,负责保护桂的萨摩人露出脸来。看清来人后,萨摩人打开了小门。龙马钻进小门,立刻拜托他道:“抱歉,能否麻烦你去检查街头巷尾,我被人跟踪了。”

“明白”。那人点点头。五六个人冲了出去。萨摩人脾气暴躁,若是发现了那个密探,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龙马走进了面对着庭院的客厅。桂应该正在二楼睡觉。

第一个下来的是桂的随员品川弥二郎,他拉开了客厅的格子门。品川垂头丧气,神色黯淡。

然后,桂小五郎出现了。刚一坐下,他就说:“坂本君,我要回长州去。”

龙马凝视着桂。这个以性格快活而著称的年轻人,此刻眼中正流露出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可怕神色。

“这是为何?”龙马低声道。他已经横下一条心,甚至想,如果是桂不对,就当场将桂砍倒在地。

“听我说。”桂原本就阴沉的双眸由于愤怒和焦躁显得愈发暗淡。此刻的他,目光混浊、呆滞,嘴唇颤抖。虽然开了口,却迟迟没能接续。

桂等长州秘密使节团一行人进京是在正月初十。龙马拜访桂的这天晚上,是正月二十。这期间隔了十天。在这十天里,桂和西乡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天你到底在干什么?”龙马问道。

“萨摩人每天都拿山珍海味招待。除了喝酒吃饭,没干别的。”桂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正月初十,桂一行人顺利潜入京都后,立刻入住相国寺门前的萨摩藩府。由于锦小路的藩府过于狭窄,便新建了此处宅邸。藩府前面是皇宫,四周多是寺院和公卿府,即便是在白天,门前也很少有行人经过,可谓是防范密探的理想场所。

桂等人在藩府的内厅与西乡隆盛会面了。

论起深思熟虑和聪明伶俐,桂可谓长州第一,但也容易变得抑郁,一旦结下仇怨,就很难释怀。

“我们怨恨萨州。”这次的秘密会谈本来是为了和解结盟,可是他的第一句话,却咬牙切齿说了出来。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接下来,桂竟然讲起文久三年以来萨长对抗的往事来。桂每讲一段,都要申明当时长州的立场和真意。“我藩自文久以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心中所想所思,唯有勤王大业,口中所讲所念,唯有勤王大义。然而,不曾想此等忠心反而招致误解,一时间流言四起,说什么长州狼子野心,欲夺取天下,简直是荒唐至极!最后,长州被扣上了朝敌的污名。至今未能洗清冤屈。”

桂的话语中充斥着饥讽与怨恨,仿佛在说,想出此番阴谋诡计陷害我们的罪魁祸首是谁?不正是你萨摩吗!

西乡静静地听着桂所说的每一句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等到桂的慷慨陈词结束了,他端正坐姿,双手触地,深深低下头,说:“您所言极是。”

哦?西乡低头了?龙马不由得心生敬佩。与桂相比,西乡才是真正的老成谋国。这种时候,无论怎样分析过往,评论过去,都于事无补,对双方更是毫无益处。西乡对这一点了然于心。所以他才低下头,多余的话一句不讲。

相比之下,桂就显得幼稚许多。更准确地说,近几年来,长州人在动荡的时局中饱受欺凌。正因为处在这种立场,所以他们一不留神就会满腹牢骚,冷嘲热讽,言语间对萨摩进行攻击,这些也是在所难免的。

“对方都有谁出席?”龙马问。

一旁的品川弥二郎掰着手指,逐个列出人来。

有三位家老,分别是小松带刀、岛津伊势和桂右卫门。然后是西乡隆盛。西乡在藩内的地位在家老之下,不过他是萨摩藩事实上的代表。

此外还有大久保一藏、岩下左次右卫门、伊地知正治、村田新八、中村半次郎、西乡慎吾、大山弥助、野津七左卫门等人。

长州方面除了桂小五郎,还有品川弥二郎、三好军太郎、田中显助。此外,已经加入长州籍的筑前浪人早川渡也在场。

听了桂那一番批判萨摩的激烈言辞,联想到长州目前的悲惨处境,他们谁也没有反驳。所有萨摩人都是一张笑脸,在酒席上周旋应酬。然而,对于萨长联盟之事,萨摩却只字不提。

西乡只说了一句“所言极是”,后来便一言不发,埋头进餐。

桂感到奇怪。他原本以为见了面就应该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个话题,可眼下的情形分明是棉花堆里打拳——白费力气。桂有几次想要开口,但最终没有谈到此事。在这种气氛下,坂本苦心周旋的事最终没有拿出来讨论。

会谈结束后的第二天,萨摩人将他们带到小松带刀府上,同样是山珍海味,盛情款待,但是仍旧没有开口说结盟。长州人也只字不提。

“等等。”龙马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打断了桂,“既然萨摩不提,长州为何不主动开口?”

“长州不能开口。”桂低声说,满眼悲愤,“坂本君,请你想一想两藩的立场。萨州朝天子,会幕臣,交诸侯。”

言下之意,萨州虽然是勤王之藩,但深谙处世之道,堂而皇之地参与天下政事,在朝廷和幕府之间左右逢源。相比,长州又如何呢?

“长州已被天下人孤立,背负着朝敌的恶名,遭受幕府追讨,大军压境。长州如此立场,又怎能主动提出结盟一事?一旦开口,我等便沦落成哀求萨州援助的乞丐。我万万做不到。如果这样做了,我这个长州藩的代表,就会成为出卖藩中同志的叛徒。”

“混账!”龙马咆哮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纠缠于小小藩国,还如此执迷不悟呢?萨州怎样,长州又算得了什么!关键是日本啊!小五郎!”龙马情急之下直呼桂的名字。“我们土州人在血雨腥风里……”龙马哽咽了。他想起了死去的同志,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我们一路拼杀,奔走天下,哪怕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土佐吗?不是!”

桂也知道,这一切不是为了土佐一藩。土州志士们不仅丝毫得不到故国的保护,反而遭到迫害,有的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有的曝尸于蛤御门、天王山、吉野山、野根山和高知城的刑场。他们绝不像萨长志士那样,为本藩奔走。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

“我也一样。”龙马道,“我拼上性命也要促成萨长联盟,绝不仅仅是为了萨摩和长州。看来你和西乡都算不上日本人,只不过是长州人和萨摩人啊!”这番话一语道破了西乡和桂的内心,可谓入骨三分。龙马从未如此恼火,唯这一次,无法自持。

“说话啊!”龙马大喝一声。

桂仍旧固执地低着头。“我还是要回去。这是身为长州男儿的志气。”他小声说道。他身旁放着一个白色的陶制暖手炉,里面的炭火已经灭了。他对此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使劲揪住小火盆的边缘,像是要将它捏碎。“坂本君,你主张的萨长联盟若是失败了,长州恐怕就要灭亡了。”

龙马沉默不语。

“灭亡就灭亡吧。”桂遏制住内心激昂的情绪,沉声道,“可是天皇……”

“天皇?”龙马平静地反问。

桂的目光从龙马身上划过,迅速落到火盆上。

“有萨州人在天皇身边尽忠职守。自文久以来,长州一路孤军奋战,早已将一藩存亡置之度外。我等自知,我藩命不久矣!然而,只要萨州得以幸存下来拼死奋斗,天下苍生便有救了。我们如今中断谈判,返回故里,如此一来,便不得不迎战幕府大军。然而,即便长州人粉身碎骨,长州藩灰飞烟灭,我们也决不后悔。”

桂虽太过在乎长州武士的体面,但也并非没有为天下苍生考虑过。龙马明白了这些。桂那种易自暴自弃的乖戾,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龙马虽然当面骂了桂,可还是被桂那种誓死与长州藩同归于尽的决心感动了。

龙马默然许久,察知桂决心坚定,轻易无法动摇,于是不再强行责备,遂抄起刀起身就走。

“你去哪里?”身后传来桂的声音。

龙马已经走到廊上,丢下一句“这还用问吗”,他要去萨州的二本松府。

龙马来到了玄关。他平日里穿的也就只有草鞋。恰巧有一双在院子里穿的木屐,木屐带是竹皮做的。龙马趿着这双木屐,让看门人将小门打开,来到街上。

所幸借着星光,道路依稀可见。龙马在没有一个行人的街道上行进。

路面结了冰。风呼啸着掠过,几乎要将龙马吹倒。他已面无人色,恐怕他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可怕的神色。

走到二本松的拐角处时,他看到有两个盲人按摩师躲在公卿府大门的阴影里。两个盲人按摩师结伴而行,这很奇怪。不用说,他们肯定是监视萨摩藩府夜间出入人员的幕府密探。

京都守护、京都所司代这些幕府机构,以及新选组、见回组等,在这一带放出了众多密探,日夜不停地监视藩府的动静。

萨摩方面对此也十分警惕。因此,每当有秘密集会,便会宣称要举办琵琶练习会,在集会时还特意让琵琶声响彻四邻。

这两个站在公卿府大门屋檐下的密探,听到木屐声,吃了一惊,但黑暗中,他们只能看出来人是个高大的武士。二人更加紧张,如果此人进了萨摩藩府,必是发生了紧急重大的事情。但目下他们迫切想知道这武士究竟是何身份。

“看不见脸。”

“太黑了。除非有一双猫眼,否则什么也看不见。”

龙马从二人面前疾行过去,不一会儿,竟然又折返回来。二人吓了一跳。看来被识破了。

“你们是密探?”龙马突然问。

两个盲人按摩师吓得两腿发软,慌慌张张地说:“哪有这回事,我们是盲人按摩师。”

“是什么都无所谓。”龙马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又问道,“萨摩藩府怎么走?”

龙马是近视,走夜路颇有些费劲,而且他从未来过二本松的萨摩藩府。可就算如此,竟然向这种人问路,实在是太没常识了。

“就在旁边。”密探答道。

龙马箭步冲进萨摩藩府,嚷道“把西乡叫醒,十万火急”,说完进了门房。门房里生着火,龙马那快冻僵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西乡已经歇息了,可一听说是龙马来了,立刻脱去了睡袍,穿上萨摩产碎白点花纹布和服,着袴,外罩黑绉纱和服外褂。

“半次郎!”他大喊一声。中村半次郎已经成了西乡的左右手,在隔壁房间守护,尚未就寝。“听说龙马来了。”

“是。”

“把幸辅、了介和一藏都叫起来。让大家到前厅去。”

西乡走出房间。

之前寺田屋派人来告,说龙马已经从马关来到伏见。可他是什么时候进京的?既然是深夜突然来访,看来他已经见过桂了。西乡似能猜出龙马是为何事而来。

不多时,几人都已聚集在前厅。屋里点了五个火盆,烧得很旺。

“再弄暖和些。”吉井幸辅道,“这位仁兄很是怕冷呢。”他笑着又让下人加了几个火盆。

龙马此刻正在门房。中村半次郎走了来,道了声辛苦,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西乡大人已经起来了,我这就带您去见他。今晚真是冷啊!”说着,他在前为龙马引路。

半次郎细察之下,发现今晚的龙马和往常不太一样。他怒了,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

来到玄关,走上式台,龙马渐渐走到了半次郎的前面,并且越走越快。半次郎加快了脚步。两人唯恐落后对方,在走廊上疾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前厅格子门外。

龙马走了进去。

西乡伸出手将坐褥推向龙马。“不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西乡很少见地问了这样一句废话。

龙马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儿,他抓住火盆的把儿,像是要给西乡施压似的,说:“详细经过我已经听桂说了。”

“哦?”

“西乡君,请不要再玩这种关于面子的游戏了。不用了。大致情况我已经知道。听了桂的一番话,龙马我也流泪了。”龙马将桂的一番豪言告诉了西乡。“现在桂正在住所等候。不如立刻将他唤过来,完成萨长联盟吧!”龙马说完,用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西乡。

萨长联盟并非龙马的独创,在志士中间,这已经成为一种共识。萨摩和长州一旦联起手来,幕府必亡。谁都会这么想。公卿岩仓具视这么想,被筑前藩厅杀害的该藩志士月形洗藏一直以来也是这么想的,还有龙马的同乡中冈慎太郎等人更是在这样想。

去年年末,中冈慎太郎从大宰府的暂住处写给故国同志一封长文,其中写道:“自今以后,兴天下者必为萨长二藩也……依我之见,天下近日之内便将唯二藩之命是从,此事如照明镜。而他日立国体,绝外夷之轻侮,亦应仰仗此二藩。”

可是,这些终究都只是纸上谈兵。只有龙马,仅凭一人之力便担负起这件艰难大业,自始至终不曾放弃。萨长已经向对方靠近了,剩下的是让他们感情相通。

终于,沉默被西乡打破。他端正坐姿,道:“所言极是。”然后他看向大久保一藏,道,“萨长联盟一事,就由我藩向长州提出吧。”

大久保点头称许。

结盟的日期当场便确定下来了,就在次日。

庆应二年正月二十一,乃萨长两藩会盟之日。

关于盟誓的地点,龙马的看法是:“长州受害深,就把他们暂住的小松府当会场,请萨摩移步前往,如何?”

西乡答应了。只是令人担心的是,如果一大群萨摩人突然间蜂拥而出,肯定会引起幕府密探的怀疑。

这时吉井幸辅提出:“那就用老办法,就说要召开琵琶练习会。”说完便去准备。

很快,好几把琵琶从二本松藩府被运到了小松府。

已时之前,所有人都到齐了。

龙马带着当时住在锦小路萨摩藩府的龟山商社池内藏太、寺内信左卫门作为调解人出席。

萨摩方有西乡隆盛、小松带刀、吉井幸辅、中村半次郎,以及警备、联络人员共十余人。

长州方有桂小五郎、品川弥二郎、三好军太郎、早川渡四人。

众人在十叠大小的房间里各自落座,为作掩护,隔壁房间有萨摩琵琶师待命。

双方随意招呼完,会谈开始,可是总无人先提及正题。其实应该由龙马这个调解人来斡旋,可是他还不太习惯这种正式场合,这会儿正背靠着格子门闲得无聊。

长州一方的三好军太郎对同伴道:“没有理由让长州先低头。白薯应该快点低头!”他原本想压低了声音说,结果或许情绪激动,竟然让在座的人都听见了。

双方都吃了一惊。此时坐在土州席上的龙马道:“白薯这个说法好!”说完大笑起来。萨摩人也都笑起来。气氛立时缓和许多。

西乡十分机敏地说:“那么我们就低头吧。我认输了。”

这么一说,气氛更加融洽了,就连桂也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很快,关于盟约的具体讨论开始了。傍晚时,秘密结盟大功告成。盟约共六条。

首先,一旦幕长战争爆发,萨摩假装中立,暗中则即刻调集两千兵力上京,与在京兵力会合,积蓄强大的军事力量。

其次,幕长战争中长州方面的战况稍有好转,京都的萨摩军即刻向朝廷施压,主张朝廷出面调停,引导事态向有利于长州的方向发展。

第三,关于长州在幕长战争中出现败兆时的对策。由于一年或半年之内不致覆灭,在此期间,萨摩应视情况采取适当措施。

第四,幕长战争若不爆发,即如果现在集结在大坂的幕府军返回关东,萨摩应当做朝廷的工作,努力洗清长州背负的冤屈。

第五,如果前述萨摩所为被一桥、会津、桑名等佐幕派横加阻挠,应当毅然发动决战。

第六,自定约日始,萨长双方应当齐心合力,为恢复皇权竭尽全力。

这最后一条,便是萨长两藩起誓进行维新革命的最初的正式盟约。倒幕维新从此拉开了序幕。

盟约签订后,下人们开始收拾屋子,酒肴被端了上来。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端正了坐姿,寒暄道:“各位光临寒舍,鄙人没有珍馐美味,只准备了些粗茶淡饭。希望双方能去除芥蒂,敞开胸襟,不醉不归!”接着他转向龙马,双手拄地,俯首道:“今日之盛事,全仰仗阁下不辞劳苦从中斡旋,在此向阁下表示深深的感谢。”

桂也面向龙马,郑重地施了一礼。身材高大的龙马弓着背,不由得害羞起来。

酒宴开始。

一直在隔壁待命的萨摩琵琶师抱起琵琶,此时则拿起拨子,开始弹奏。

演奏者是家臣中第一琵琶高手儿玉半藏。半藏奏了一曲《樱花》,说的是结义兄弟之情,是深受萨摩人喜爱的曲目。半藏挑选这首曲子,其意自明。

琵琶曲令桂大为感动。他叼着酒杯,将怀纸铺在膝上,即兴作了一首诗,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龙马身边,道:“我写了首诗,还没来得及押上韵。”说着,给龙马看了诗。

桂虽然已经如此感动,仍旧无法彻底信任萨摩人。萨长结盟半月后,他给龙马写了封长信,信上说:“不知萨人是否又会欺骗我们,所以还要烦请坂本君写一份书信以作见证。”信封里装有记载了盟约的纸张。无奈之下,龙马只得在纸的背面写下:正面所录乃小松带刀、西乡隆盛以及桂兄、龙弟等人同席谈论达成,绝无半点疑义,将来亦绝不反悔,苍天神明可鉴。丙寅二月初五日,坂本龙马。此皆后话。

如今盟约既成,第二天一早,桂便离开京都,踏上了回乡之路。萨摩方的大久保一藏也同时起程离京回乡,向岛津久光报告此事。

龙马滞留了两天,处理了些事务,便出发返回伏见。他要回去把详细经过告诉在寺田屋等待消息的三吉慎藏。

龙马抵达伏见宝来桥畔的寺田屋时,已是子时。由于事先通知过,所以三吉当晚没敢歇下,一直在等龙马回来。登势和阿龙也没合眼。龙马刚一进土间,慎藏便迫不及待地从二楼奔了下来。

“三吉君,成功啦!”

听了龙马这话,慎藏高兴得跳了起来,“天下大事已成!”

龙马脱下草鞋,洗了脚,走进屋来,这个原本最讨厌泡澡的人竟然少见地问道:“阿龙,有热水吗?”

第三部 一四、龙马遇刺

听说坂本龙马在京城办的大事成功了,登势甚是高兴,也不管现在还是深更半夜,仍旧准备了酒菜,端上二楼最里间。

龙马沐浴毕出来,坐到了饭桌前,端起酒杯,大喝一声:“可喜可贺!”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辛苦您了。”三吉慎藏道。

龙马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什么,只感慨:“当真是……”却无下文。

三吉慎藏说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幕吏好像盯上这家客栈了。”

实际上,龙马那日出门以后,伏见奉行所的捕吏们和见回组的队士来客栈盘查过好几次。每次登势和阿龙都让慎藏躲在二楼的壁橱里,在他身上盖上被子,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是吗?一共来了几次?”龙马问。

阿龙掰着手指回答说:“三次,不,好像是四次呢。”

“没错。”一旁的登势说,“这么密集的搜查,以前从来都没有过呢。”

“看来他们是有所察觉了。”龙马挠了挠脖颈。

辅佐将军的一桥庆喜要从大坂进京,今晚已经来到伏见。警戒变得严格起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肯定是因为这个。”龙马十分不以为然。

其实绝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伏见奉行所已经探知京都方面通缉的坂本龙马今晚将离开京都来到伏见寺田屋。

伏见奉行乃是上总请西一万石的藩主肥后守林忠交。这天晚上,肥后守得知龙马已经入住寺田屋,为了亲自指挥搜查和捕杀行动,丑时刚过便来到了府衙。确认了龙马长相后,他将晚上不当班的官员全部召集到奉行所,并且联系了见回组。

丑时四刻左右,包括捕吏、同心等下级官员在内的一百多人在奉行所集合完毕。捕吏们手拿棍棒、梯子、月形叉,同心以上穿戴连环甲,几个捕吏则戴着头盔,穿得煞有介事。为了不致引人注意,他们熄灭了灯笼,一小拨一小拨地出了奉行所。寅时左右,寺田屋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龙马此时还在同三吉慎藏喝酒。

德川幕府密探遍布天下,然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如此厉害的幕府竟然没能打探出萨长同盟成立这个事关自己生死存亡的重要消息。但他们也并非一无是处。“土州的坂本龙马频繁出没于上方,欲行不轨。”幕府嗅到了这点异样的气息。他们没想到这是因为龙马是萨长联盟的调解人。他们这样解读这种异样的动静:说不定他们正在策划暗杀将军或者辅佐将军的一桥大人。

去年正月初六,大坂的松屋町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土佐脱藩浪人大利鼎吉、池大六、桥本铁猪、那须盛马和田中显助潜伏在家住松屋町的同志本多大内藏家的二楼,他们谋划了一项可以震惊天下的大事件——杀掉当时住在大坂城中的将军家茂并烧毁城池。不料在町内开武馆的备中人谷万太郎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当时正计划加入新选组,便与奉行所联手杀进了本多家。当时本多家中只有大利鼎吉一人留守。

在遭受袭击的前一天,或许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大利做了一首俳句:“身轻不足道,心向我大君。赤诚天可鉴,忠心今日报。”这可算是他的辞世之句。

敌人来袭,大利拔出天诛组首领中山忠光的遗物半太刀奋力迎战,杀了数人后倒在了乱刃之下。

正因为关于这件事的记忆仍旧鲜明如昨,幕府据此判断:“他们都是土佐人,肯定在策划暗杀行动。”

捕杀行动进行得十分小心。可以说,小心过头了。“坂本可是千叶门的高手。”有人提示。于是,寺田屋附近的所有窄巷、胡同里都堵满了捕吏。就连周围住户的屋檐下,太平水桶后面,都藏了人。

三十人则胆战心惊地聚在寺田屋的正门口。

大门紧闭。一个同心手拿短枪,敲了敲门,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听到有人敲门询问,院子里的店伙计不知发生了何事,便打开了门。捕吏命请出老板娘。登势出门去,只见门口挤满人,个个缠着头巾,手执明晃晃的长枪,她吃了一惊,但还是问道:“不知各位有何贵干?”她一边问,一边打量来人。他们没穿袴,而是细筒裤加绑腿,上身披一件短褂,短褂里面穿的是连环甲,胳膊上绑着护臂,腿上套着护腿。

其中一个同心道:“你家客栈的二楼有两个可疑武士。我们已经打探到确切消息,奉劝你不要隐瞒。”他发着抖,声音低沉。

登势沉默了。怎么办?她的脑子在飞速旋转,看了看四周,捕吏里三层外三层挤在一起,身上散发的热气甚至让人透不过气来。

看来是瞒不了了。登势不愧是个刚强的女人,心想这个时候倒不如干脆爽快地说出来,或许能够除去幕吏对二人的怀疑。

“当然有啊。”她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不过,他们可是萨州藩主大人的家臣呢,绝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老板娘,是不是可疑之人,得由我们来调查。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的问题。”

“哦?”登势面露不悦。

“他们在做什么?”同心问道。如果已经睡了,搜查起来就容易了。

“还没睡,正在闲话呢。”登势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个回答给了同心们重重一击。正是以为对方应该已经入睡才选择了这个时间抓捕,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害怕了。这种恐惧在登势看来,十分可笑。抓捕之人竟然乱了方寸,畏首畏尾,乱作一团。

登势心想,此等鼠辈,即便是有几万人来,也绝非那两人的对手。想到此,不觉安心了。

同心最后抓住登势的袖子,将她带到街上。

二楼,此时阿龙已经铺好了被褥,下了楼。可是龙马和慎藏还围在火盆边闲聊。

龙马或许是因为一直沉浸在萨长联盟大业告成的余韵中,兴奋之情难以遏制。他向慎藏谈论起天下的局势,还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时局观和今后要做的事业等等,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

很少见龙马这样啊,慎藏想。

不多久,时势说腻了,龙马又开始谈论起为人处世来。这方面他有一套奇特的说辞。

“对年长者莫要讲猥亵的故事。”龙马说。

龙马原本就有一套独特的谈话技巧,即便在谈论天下家国之时也会拿男女之情中低俗的微妙之处作比喻。在大宰府时也用了这一招,惹得三条实美等一众公卿笑得前仰后合。虽然那个时候这一招奏效了,不过龙马并不认为这个方法是万能的。

“为什么?”慎藏问。

“一旦得意忘形地讲起猥亵之谈,言语之间必定会有令人藐视之处。年长者虽然会觉得有趣,却也会在心中产生轻蔑之意。”他接着说,谈论猥亵之事,关键要适度。能够把握这种节度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可成就大业。西乡是这方面的高手。

“关于生死,坂本先生的底线是什么?”

慎藏又问。

龙马想了一会儿。“没有。”他说,“生与死这种事,并不是能够特意拿出来思考的东西。我认为只要考虑自己要做什么就够了。我等出生在世间,就是为了成就大业。”

“所谓大业又是什么?”

“就是所为之事。我以为一味模仿先人是不行的。释迦和孔子都没有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我觉得他们很伟大。”

龙马看到慎藏听得入神,心情大好,辩了一番。但他还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挠了挠头,道:“哈哈哈,今晚我有点失态啊!”说完便要起身。

阿龙给龙马和慎藏铺好被褥后走下楼,穿过走廊去了浴室。其间有人叫门,店伙计被叫了出去,紧接着登势也出去了。可是,阿龙身在里屋,这一切都没有听到。

阿龙脱掉白布袜,试了试水的凉热,解下腰带,开始脱衣服。她身材娇小,皮肤白晳,肌肉紧致,让人想到林中敏捷的小兽。

客栈的浴室是普通人家浴室的三倍大。阿龙不怕冷,她慢慢拉开门,走进去,掀开了澡盆的盖子。水汽升腾,浴室里昏暗的灯光愈发黯淡了。

阿龙发现了一件怪事——水汽在流动。她随即被自己的粗心大意逗笑了:窗户还开着。

窗户面向后街。阿龙伸出手,刚想关上窗户,忽然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后街挤满了人,还有灯笼在晃动。

捕吏!她反应过来,衣服也顾不得穿便冲出了浴室,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她从后楼梯发了疯似的冲上二楼,闯进最里面的房间,叫起来:“坂本先生、三吉先生,捕吏来了!”她的声音很小很尖。

比起这句话,更让龙马吃惊的是阿龙竟然光着身子。或许是因为太过兴奋,阿龙的皮肤变成了粉红色,身体随着呼吸起伏,让人不敢直视。

“阿龙,穿衣服!”龙马说完,转头看向三吉慎藏。慎藏十分干脆地点点头,抓过短枪。

实际上,阿龙光着身子跑来报信之前,龙马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想要去睡觉时,却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是那种小心翼翼地在楼下走动的声音,正觉得奇怪之时,又听到了棍棒撞击摩擦之声。阿龙来报时他正感疑惑。

阿龙跑上楼时,楼下已经挤满捕吏了。当然,街上也都被捕吏塞满。门外的捕吏正抓着登势,以确保她老老实实地待着。

龙马第一反应是要穿上袴,可是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原来是放在隔壁了。于是他一把扯下身上披的棉祆,扔到一边,将长短双刀塞进客栈准备的浴袍腰带中,又将装有六发子弹的手枪揣进怀里,然后扑通坐在了坐褥上。

这时,格子门开了一条缝,一张男人的脸从细缝里向屋内窥视。

“什么人?”龙马镇静地问道。那人原本进了屋,却又被龙马吓了回去。

三吉慎藏已火速整理好了衣服。

龙马一直坐在坐褥中央。

不一会儿,隔壁传来动静。龙马道:“阿龙,把隔扇推开。”

阿龙痛快地应了一声跑向隔扇。她仍旧是赤身裸体。但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阿龙自己还是龙马、慎藏,都没有觉得尴尬。她很快将隔扇全都推开,隔壁的情形立时一目了然:拿着长枪、白刃和棍棒的武士、捕吏,挤了满满一屋子,估计至少有十人。

龙马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转向阿龙说:“我不想你受伤,你下楼去吧。”

阿龙不想独自跑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急切地说:“不!我要留在这里!”

龙马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的是阿龙那有失体统的样子。“不管怎样,你要总是这副样子在这里晃来晃去,我就没办法集中精力待客。去找个地方把衣服穿上吧。”

听龙马这样一说,阿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穿。她又惊又羞,从龙马和慎藏之间穿过,跑到走廊上,从后楼梯下了楼。一路下去,捕吏惊呼不已。

龙马、慎藏与隔壁的一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龙马先开口了。“尔等胆敢对萨州武士如此无礼,我倒要听听是何缘由!”他大吼道。

捕吏道:“你是诈称萨州武士!”

“绝非诈称。”龙马缓缓道,“若是怀疑我们,伏见也有萨摩藩府。就烦请你们跑一趟,确认一下。”

捕吏沉默了。然而,不一会儿,他们又质问道:“你二人为何携带武器?”

龙马高声笑道:“这是武士的习惯。”说完,便不再吭声。

捕吏又沉默了。然而接下来他们的行动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他们竟陆陆续续地下楼了。

“快!三吉君,把屋里的东西都收了!”龙马说着,伸手把火盆推到墙角。三吉慎藏也急忙将身边的东西拢到墙角,这么做是为了方便迎敌。

不多久,三十来个捕吏从楼下蜂拥上来,在隔壁和走廊摆开阵势,手中的长枪屏风般齐刷刷指向屋内,大叫一声:“我等奉松平肥后守大人旨意逮捕你二人。给我放老实点!”他们一边喊话,一边高高举起灯笼,照向龙马。龙马此前已经熄灭了座灯,屋内一片漆黑。

龙马眼前顿时一片刺眼的光亮,根本看不见敌人在哪里。“混账!给我住手!你们说是奉了什么松平肥后守的命令,可我是萨摩藩士,绝不会听从肥后守的指示。都给我退下!退下!”说话间,三吉慎藏早已在龙马左前方找好位置防守。

“三吉君,开始吧。”龙马小声说。事已至此,只能来一番混战,再找寻活路了。龙马心想,要引起混战,只能开枪。于是他从怀中掏出那把沉甸甸的银色手枪,咔嚓一声拉开了枪栓。

一旦开枪,子弹飞出去后很可能会死人啊。龙马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这些无聊的事,但现在由不得死不死人了。

灯笼很碍事。龙马对准灯笼,放了一枪。提灯笼的人应声倒地,可是很快又有人拾起了灯笼,那刺眼的亮光总在眼前。

混战开始了。

三吉慎藏不愧是使枪的高手,一柄短枪舞得人眼花繚乱,将对手的长枪拨开后随即挺枪就刺,连克数人。

龙马却不知为何并不拔刀。

有一人貌似剑术不错,只见他猛地蹲下,将刀抡过头顶,飞身刺过来。龙马用手枪挡了这一刀。

又有枪朝着龙马的侧腹刺了过来。龙马一把抓住刺来的枪,抬脚朝那人胸前踢去。结果浴袍下摆过长,缠在腿上,打斗起来十分不便。龙马焦急万分,暗想男人所穿的衣服实不当长过小腿。

龙马大发神威,可是敌人实在太多,并且一波接一波地轮番上阵,只能再次发枪威慑。

龙马打斗间无意中向左一看,只见三吉慎藏身边有一个人正背靠墙壁,将手中的短枪对准了慎藏。龙马吃了一惊,暗叫不好,说时迟,那时快,他举枪就射。男子胸部中弹,倒了下去。

敌人踢破格子门,踩破隔扇,声响颇大,然而始终不敢再靠近。灯笼又灭了。“一群懦夫!”龙马在黑暗中高声大笑。他仍旧不肯拔刀,再次盘腿稳坐于褥上。旁边的三吉慎藏平举短枪,枪尖上的鲜血滴答滴答直向下滴。

被强行拉到大街上的登势自然不知道屋内发生的事。二楼传来打斗之声和枪声,她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不断有人逃出来,还有人从二楼摔下,甚是狼狈。

时值正月二十三夜晚,离天明还有一刻左右。登势感觉寒气逼人,但她深信凭借龙马和慎藏的功夫,就算有几百名敌人冲杀过去也不在话下。

阿龙的行动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无论是龙马、登势,还是敌人都没有想到。她在楼下穿好衣服,不及系好腰带,光着脚便从后门冲到了街上,她撞翻了五六个捕吏,在夜晚的街道上飞奔起来。她要去伏见的萨摩藩府求救。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行动才是最正确的。

阿龙足足跑了五六条街。她时而掉进沟渠,时而撞翻灯笼,不管不顾地向前飞奔,终于来到了萨摩藩府门前,在门上一通乱打。

“什么事?都这么晚了。”看门人从梦中醒来,打窗户向外一望,只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衣衫不整,气喘吁吁。“请开门!出大事了!”她踮起脚,冲着窗户大喊。

敌人的攻击有高峰,有低谷。先是一哄而上,见二人神勇,又退后好几步,歇一歇,喘口气,等待二人出招。

每当敌人冲过来时,龙马总是使出浑身力气,狠狠一拳,或猛踢一脚,攻击对方要害,万不得已时则开枪射击。

一旁的三吉慎藏好几次想问龙马为何不拔刀,但终归没喊出来。混乱之下,龙马应该有他自己的想法。

敌人攻势渐弱。龙马又一次坐在了坐褥上,摸索着手枪。

“怎么了?”慎藏盯着敌人,低声问道。

“装子弹。”龙马将左手插进怀中,面带愁容,像是在找怎么也找不着的钱币。

他总算找着了子弹,掰开手枪,开始卸弹匣。可是,不知为何一切都湿乎乎的,是血。他左手的大拇指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敌人挥刀从头顶砍下来时,他左手握枪抵挡住了。黑暗中,只听“咔”的一声,火花四溅。接招的同时,他用右拳击中了对方侧腹,紧接着抬脚狠狠踹过去,一脚把那人踢飞到隔壁。

“蠢货!”龙马高兴得大喊。料想那个时候,左手的大拇指就应该受伤了。虽然用枪身挡住了刀,刀刃却切伤了大拇指。

手指也能流这么多血。龙马无奈。在他装填子弹时,鲜血不断流出,手枪、子弹全部被浸湿,手也开始发麻。

几经努力,龙马终于取出了滑溜溜的弹匣。糟了。他心中暗自叫苦,接着便趴在地上,在四周摸索起来。此时敌人渐渐逼近了。

“您在做什么?”慎藏实在看不下去了。龙马苦笑道:“在找东西。”

原来他的弹匣已从手中滑落。一场混战后,被褥已被扯烂,火盆等物品也滚落一地,更无从寻找。他干脆扔掉手枪,对慎藏道:“我把枪扔了。”

慎藏说:“既如此,且拼死一搏。”

三吉慎藏无法理解龙马此时的悠闲之态。敌人手执白刃冲杀上来的生死关头,龙马竟然笨手笨脚地摆弄起西洋手枪来。慎藏眼看危难当头,于是横下一条心,决意和龙马一起持枪握剑闯进敌阵,遇鬼杀鬼,遇魔杀魔,直到耗尽力气,光荣战死。

“拼死一战如何?”情急之下他大喊着征求龙马的意见。

“别别别,不必如此。”龙马扔掉手枪,站了起来,“我们撤。”说完,龙马拉起慎藏,悄悄来到走廊,然后悄然撤退到了后楼梯口。所幸四周一片昏暗,敌人并没有发觉。

二人徐徐下楼,走进楼下的内室。一楼的那一大群人把店里挤了个水泄不通,可是仍旧没有察觉他们已下楼。

二人跳进后院,钻出小门,定睛一看,不由心寒,这怎能算作活路?面前是一条狭窄小巷,宽只两尺左右,不用说,这条小巷那头定有幕吏把守。

“坂本先生,怎么办?”

“这户人家要遭殃了。”龙马伸手扒住和寺田屋背向而建的民宅的后窗,道:

“把这个砸开,钻进去,然后从家中穿过,再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出去。只能如此了。”

“好!”慎藏将短枪弃置一旁,两臂紧抱于胸前,短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撞向窗户。窗应声向里倒下。二人跳窗闯进去,狂奔起来。

这一家的人似乎已经被寺田屋的刀剑声惊醒,藏起来了,家中异常安静,没有一点声响。

二人闯入一间卧房,榻榻米上是铺好的被褥。龙马和慎藏踏着被褥跑过。龙马边跑边说:“小时候每次这样胡闹都会挨骂。”说完大笑。

穿过两三间房,二人跳进厅里,最后来到土间。龙马问:“三吉君,你说这户人家的门闩在哪里呢?”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黑暗中摸索。

“让我撞开它。”三吉慎藏撞了几遍,门就是不开。他换用脚踹,只听咣当一声,或许是门闩断了,小门方哗啦一声打开。

二人跳到了街上。

天气奇冷,好在星光璀燦,路上一个人影也无。

“真是天助我等。”慎藏终于露出了笑容。

龙马这几天染了风寒,一直在发烧鼻塞。待到跑出约五条街,他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更糟糕的是,手指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力气眼看着一点点从体内流失。

为了甩掉追兵,二人拐进了一条小巷,不知不觉走到巷子深处。这里的景致与高知城的新护城河颇为相似,有河渠,有水闸。水闸对面堆放着木材。

“咱们混进木材场。”慎藏向护城河岸走去。要想去木材场,只能钻过水闸。“好!”说着,龙马奔到河边,将身体缓缓浸入水中,尽量不发出声音。没想到水是暖的。

不多久,他们钻过水闸,游到岸边,爬到了木材场。

龙马的体力迅速衰竭。为了促成萨长联盟,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而此刻又发生了这场混战,任是铁人也要倒下了。三吉慎藏也因为激战而疲倦不堪,再加上寒夜游泳,早已累得浑身发虚。

龙马先是气馁,后来又鼓励了自己一番。

他们旁边是一间堆放木材的小屋。二人爬到屋顶上,又据此爬上了堆满木材的高架,然后在上面四仰八叉躺了下来。

此处距离地面至少有三丈。虽然完全暴露在凜冽的寒风中,但至少是安全的。

龙马的手指仍旧血流不止。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啊。寒风吹过,龙马仰望星空,有些茫然地感叹。他终于让西乡与桂握手言和。那时,听着萨摩琵琶的乐声,在欢快的气氛中频频举杯畅饮。不过几日,他却虚弱地躲在木材场的高架之上。恐怕西乡和桂做梦也想不到他变成了这副样子,现在他们应该早就酣然入梦了。都说前途莫测,看来此话不假。龙马再次感叹。

龙马出生在一个很多朝圣者光临的藩国,从小到大,这种陈腐的说法早已听得耳朵起茧。人生就是一场无明长夜。

果真是无明长夜啊。他望着夜空。一阵狂风裹挟着黑暗,发出呜呜的低啸声吹过长空,仿佛要将那漫天的繁星吹散了。

但话虽如此,龙马自言自语道,就算是无明长夜,我也不能在路旁歇脚,必须一直走下去。“三吉君,你没事吧?”

“没事。”三吉慎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他已冻得直打哆暸,“坂本先生,伤口还疼吗?”

“疼倒是不怕,血总也止不住,有些难办。”

慎藏已经扯下自己的衣袖为龙马绑住了伤口,可是那块布很快被鲜血浸透,变得又湿又重。慎藏坐了起来,他抬起头,看见伏见街市里层层叠叠的黑色屋顶蜿蜒起伏。让他吃惊的是,无数的灯笼像河灯一样在街上流淌。仔细一看,四面八方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有灯笼在流动、聚成一团,街市都已经被灯笼填满了。

“看见什么了?”

“灯笼。”

“意料之中啊。”龙马看着星辰说道,“我们被包围了。看样子没有退路了。”

“坂本先生,怎么办?天早晚会亮,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藏在这里。一起赴死吧。与其死在他们手里,不如在这里自行了结。”

“切腹……”龙马脸上露出了坏笑,“这可是我们土佐人的缺点。动不动就切腹,都急着赴死。你明明是个长州人,说的话听起来真像土佐人。”

“武士要有武士的样子。”

“这要是在看戏,恐怕看到这里就会泪湿衣襟了。可是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只要我在这世上多活一刻,日本就多一分得救的希望。”

“可是怎么看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啊。”慎藏说。

“三吉君,有没有退路是老天爷想的事,我们只要想着怎么逃就可以。”

龙马伤重,行动不便,而且他还近视,又在晚上,看不清东西,于是对三吉道:“不要管我,你速去萨摩藩府。”

如果他能顺利到达,龙马也会得救,这时只能依靠慎藏的运气了。

“我们应该赌一赌。如果上天想让我们活下来,你一定能顺利逃进萨摩藩府。如若不然,也只有顺应天命了。”

“好吧。”三吉慎藏拖着身体,滑下了屋顶。为了不致引人怀疑,他将沾满血迹的衣服在河边洗千净,使劲拧干后穿在身上,又在地上拾了双半旧的草鞋,缠在脚上,扮成了个旅人。

慎藏跑到了街上。天还没有亮,但已经处处是开窗启户之声。

刚刚走出两条街,天空便被朝霞染红了。恰巧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三吉便上前问道:“请问去萨摩藩府怎么走?”

慎藏有一点疏忽了——他并不知道伏见的萨摩藩府在哪里。

“从这里向前走就有一条路。沿着那条路再走三条街,应该就到了。”

“多谢了!”

慎藏郑重地道了谢,急忙上路。途中,有家点心铺的老板开窗高声说:“说是昨儿晚上,寺田屋发生了一百多人的混战。”

慎藏屏住气息从那家店门前走了过去。

阳光照射到街市上。在清晨的阳光里,三吉慎藏拼命地赶路。待到他终于抵达萨摩藩府时,发现大门敞开着,于是飞奔进去。

萨摩藩府中,留守居役大山彦八接到阿龙的急报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命令府内仅有的十人全部武装起来待命,又派人往京都通知西乡前往寺田屋,并去街市上打探消息。

不久,从寺田屋回来的人报告说,龙马二人已经逃走,去向不明,捕吏正在搜查他们的行踪。

正乱作一团,忽见慎藏奔来,大山彦八大喜,立刻从玄关跑出来,道:“平安无事就好!”说完紧紧抱住三吉,又问:“坂本先生呢?”

“在木材场。快去接他!”

“好!”机敏的大山彦八立刻行动起来。“关上大门!在后门准备一艘船。船上立起藩旗!”下完命令,他又指定了和自己同行的人,以及留守藩府之人。他对留守人员下达了严格命令:“誓死捍卫主公名誉,一步也不能让幕府兵踏入!”

实际上,留在藩府的只有一人。即使只有一个人,却也威风凛凛地委以重任,萨摩藩风着实有趣。

大山彦八安排完毕,来到后门。后门临河,已经有一艘小船系在那里,船上飘舞着萨摩藩旗。

“三吉先生,我一定会把坂本先生带回来。请你暂待片刻。”说完,大山彦八登上小船。短枪已经藏在了船舱内,为避免招致幕府怀疑,众人仍是平时的装束。

小船缓缓离岸。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可以直达龙马所在水闸边的木材场。

留在府内的三吉,浑身上下布满无数伤痕。阿龙端来了烧酒和药膏,一遍又一遍地劝他上药。慎藏不肯听,固执地说:“不,坂本先生也受伤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不治疗。”

阿龙详细讲述了她下楼以后发生的事情,慎藏也向她说了二人的经历。

“不管怎样,没想到竟然能够冲杀出来。现在想起来简直像是在做梦。”

“至少有一百人吧。”阿龙还在惊惧之中,眼睛发直,气息急促。遭到一百来人的袭击,仅凭两个人就突破重围,这只能说是奇迹。

“只是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坂本先生到最后也没有拔刀。”

“或许是忘记了。”

“怎么会!他可是剑道高手啊。”

“可是他有时候会忘记带刀就出门昵。”

“但当时他身上确实带着刀。他可是当过千叶武馆的教头,这样一个剑客在遭到袭击时竟然不拔刀。在自古以来的剑客中,这等人物恐怕只此一个。”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大山彦八仁立船头,现在他只有这一个心愿。

“大山大人,如果幕吏发现了我们追赶过来,到时该怎么办?”

“唯有一战。剩下的事情,西乡先生会处理。”

大山彦八坐船抵达水闸,上了岸,仔细搜寻了木材场,可是并没有发现龙马。他将心一横,大喊:“才谷先生!”

他叫的是龙马的化名。结果从头顶传来一声怪里怪气的萨摩话:“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大山等人欣喜若狂,立刻爬上高架,想要把龙马抬下来。他们以为龙马受了重伤。龙马倒被他们吓了一跳,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说着将手脚搭在木材边缘,很顺利地滑了下去。但他脸色惨白,寒冷、失血、疲劳,再加上没怎么睡觉,他的身体早已极度虚弱。

“快上船吧。”

一众人前后簇拥着龙马走向岸边,上船后让龙马躺在船内避人耳目,又在他身上盖了一张席子,这样一来从岸上应该看不到了。

“这简直就像死人一样。”龙马笑起来,只是声音很虚弱。

众人迅速将船划回藩府后门,把龙马抬进府内,让他睡在内院的一间房里。阿龙立刻为他换了衣服,开始处理伤口。

“阿龙,干得好!”龙马的话里充满了赞赏和感谢,可是阿龙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搭话,而是干脆利落地包扎伤口。她虽然不会煮饭缝衣,可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动作颇为灵活、敏捷。

接到寺田屋遇袭的消息时,西乡正在洗漱。这天早上他比平时起床晚了些。“出什么事了?”他抬起头,“你在说什么?”

中村半次郎大喊着飞奔过来。由于他的叫喊声又猛又急,西乡一开始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到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大吼一声:“半次郎,召集兵马!”

由于血猛地蹿上头,西乡的脸变得通红,半次郎从没见过他愤怒成这个样子。“遵命!”半次郎大喊一声,冲进了房间。西乡也走进了议事厅,吉井幸辅、西乡慎吾、大山弥助已经在那里等候。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战斗!”

“要和谁打?”吉井幸辅试图平息西乡的怒气。

“这还用问!”西乡说,“伏见奉行。我来指挥。”

正当府里乱作一团时,第二轮消息来了,说龙马和三吉慎藏虽然各自负伤,但已平安抵达萨摩藩府。

西乡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开始下达命令。他断定,伏见奉行所十有八九会来萨摩藩府交涉。“到那时,即便是不惜动用武力也要断然拒绝。”他任命吉井幸辅为指挥官,令幸辅带领萨摩训练最好的一支英式小分队火速赶往伏见。他的想法是,用这支队伍守护伏见藩府,等奉行所的监视有所松懈时,趁机将龙马等人接来京都。

同行的还有萨摩藩的大夫木原泰云。吉井幸辅和木原泰云骑马,英式小分队则跑步从大佛处沿路南下。吉井和木原抵达时已近正午,小分队到的时候则刚过午。

此次伏见奉行所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而且还让二人跑脱了,只好心急火療地四处搜索,直到探听到二人进了萨摩藩府,便跑来要求藩府交人。

“不知此事。”不管奉行所的人来多少次,大山彦八都拿这话将他们赶了回去。如此一来,奉行所只得在藩府四周布下眼线,一刻不停地监视。

龙马手指的伤口,到了第三天总算止住了血。

“不像是手指受伤了。”龙马对一直在身边照顾自己的阿龙说,“身体就像飘在云里。”

龙马现在失血过多,头痛欲裂,有时连心跳也变得不正常。西乡派来的木原泰云学习过兰学,医术值得信赖。但毕竟龙马的伤是西洋医术中所说的“动脉创伤”。如果受伤后立即施救,还能进行血管结扎,可是过了这么久,已经很难再进行了。再加上受伤后的数个时辰里总在泥水里打滚,恐怕伤口很可能化脓。

“这个伤,不好治啊。”木原泰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泰云做完手术后,将换绷带和涂药的方法教给了阿龙。毕竟阿龙是京都医师槽崎将作的遗孤。槽崎的名字泰云也知道,他很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位得力助手,称赞道:“比起外行人悟性高多了。”

木原泰云在伏见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他认为后面的事情已经可以交给阿龙照料了,便返回京都。

阿龙对龙马可谓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好阿龙,龙马心想。阿龙的勤快与诚挚,渐渐深入他心底,有时甚至会激起一股感情,令他鼻头发酸。人和人相处,还是快活单纯一些好。他先前一直这样想。所以他不太善于处理这种感情。嘴上虽然半开玩笑地说“阿龙,别对我这么好。我又要喜欢上你了”,还说“阿龙,不要这么认真,要学着偷懒。总这样黏着我照顾我,我可受不了”,其实在心里,龙马对阿龙已极其难舍了。

男人虽然整日大言不惭,其实很脆弱。正是身边的小事让他有了这番触动。他的身体无法自由活动,就连如厕也没法自己去,只能让阿龙扶着。要是鼻涕流出来了,也只能可怜巴巴地说:“阿龙,鼻涕流出来了。”阿龙便会拿布把鼻涕抹掉。

虽说照顾病人就是如此,要是阿龙不在了,龙马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这就使得龙马对阿龙的感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龙马事后写信告诉兄长权平:“如果没有这位龙女,弟早已命丧黄泉。”她报知幕吏来袭的果敢和此后的细心照料,让他对她产生非比寻常的感情。

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龙马躺在病榻上想了好几天。

他一直都有一种冲动,想对阿龙说,请伴我一生吧。

这似乎不是相恋。他有这种感觉。相恋那种甜美的感觉,只有在面对福冈的田鹤小姐时才有过。在千叶的佐那子小姐身上,龙马也感到过。甚至对于年长的寺田屋老板娘登势,也并非没有过生出爱慕之情的瞬间。可是对阿龙却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样说或许有些绝对,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男女相恋这种说法实在不大适宜。

在龙马遇刺以前,他们只不过是露水情缘。如果事件没有发生,他和阿龙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既没有飞跃,也没有任何进展。但万事皆有缘。男女之间的缘分,很多时候都是由奇妙的事情促成的。他遇刺,便是那件“奇妙的事情”。如此一来,成群结队前来袭击的幕吏便成了二人的媒人。

龙马养病的日子在这些思绪中一天天过去。

伏见萨摩藩府周围的密探、眼线越来越多,幕府盯得越来越紧了。恐怕只要龙马踏出藩府一步,他们便会欣喜若狂,围攻过来。

正好可以好好养伤,龙马心想。可是又一想,出不了门着实让人憋得慌。吉井幸辅和木原泰云回到京都萨摩藩府,向西乡汇报了龙马的情况。西乡道:“必须把他接到京都来。”

在伏见无法好好救治,且伏见藩府的防备不够周密。西乡想把龙马接到京都,给予充分的治疗和保护。

“这样的人百年不遇,绝对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西乡对吉井幸辅道。龙马是萨州和长州的恩人,而且推翻幕府、建立新政权如果少了龙马,将会是致命的损失。西乡就像口渴的人需要水一样需要龙马。

“幸辅君,龙马是浪迹天涯的孤客。他没有应该保护他的藩国,就让我们萨摩举全藩之力保护他吧!”

“再派遣一支英式小分队如何?”幸辅果断地说。

这可是在幕府的眼皮子底下调动步枪队,就算萨摩藩对待幕府的态度再强硬,作这种决定恐怕也需要极大的魄力。伏见那边已经有一个小分队,现在又将有一个小分队从京都出发。

“派过去吧。”西乡说,接着又补充道,“再带上一门大炮。”

为了护送一个小小的浪人上京,甚至动用了拥有日下最强火力的英式步兵队。

“幸辅君,这次的指挥就拜托你了。”

“遵命!”

二月初一午前,幸辅率领的这一支英式小分队抵达伏见藩府,队尾拖着的一门山地炮也一并咕噜咕噜滚进了府邸。

一进府中,幸辅便找来阿龙,问道:“坂本先生病情如何?”

“已经起床了,现正闲着。”

“哦?”幸辅穿过走廊向龙马卧室走去。

龙马的确正在和三吉慎藏玩足角力。每次都是慎藏被扳倒,而不服输的他总要再来一次。等他再次抱起右脚挑战,结果又被龙马扳倒。

“坂本先生真是高手啊!”

“这算什么?家姐才厉害呢。”

“哦?女子也玩这个?”

“她还会剑术、马术,唯独不会针线活和煮饭。我可是被家姐训练出来的,所以厉害得很呢。”

“一个女子来玩足角力,不太好吧。”三吉慎藏或许是想象了一下露出膝盖和小腿的乙女那不成体统的样子,笑了起来。

“嘿嘿,”龙马也笑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女子的关键部位。”

两人正说到这里,吉井幸辅进来了。“啊呀,这样会被木原大夫骂的。”他说。按照木原泰云的说法,养伤需要的是绝对安静,比起药物,体力的恢复更能够让伤口痊愈……唠叨完这些,吉井幸辅对龙马提起了向京都转移一事。龙马答应了。

“我们已经准备好两顶轿子。”幸辅说。

龙马立刻说:“再找一顶。”他要带阿龙一起走。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后不会再让这个姑娘离开自己。

“哟,也一起吗?”幸辅笑着问,接着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我会照办。”

龙马起身来到走廊,阿龙正在廊内土间为龙马洗绷带。

“阿龙,我们要转移到京城的萨摩藩府。”龙马说。

“京城?”阿龙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龙马。龙马看到她双眼顿时泪水盈盈。阿龙把这话的意思理解为,龙马要去京都了,她将会留在伏见寺田屋。

看到阿龙的泪水,龙马顿时慌了神。他被感动了,连忙说:“你也一起走。你应该会去吧?”他又确认了一遍。

阿龙垂首点头,说:“嗯。”然后便一直垂着头。

“吉井君拉来了大炮,看样子急着上路。快些准备准备吧。”

“没什么可准备的,我只穿着身上的衣服就跑出来了。”

“在寺田屋时你是光着身子呢。”

“后来我到楼下穿上了衣服,不过随后便冲了出来,穿的自然是便服。”

“是这么回事啊。真是可怜。”

衣服对女人是何等重要,被姐姐一手带大的龙马最清楚不过了。

“可惜不能和寺田屋联系。”

幕府的密探现在重点监视的就是寺田屋和这座藩府,实在是没办法派人去取衣服。登势恐怕还不知道龙马和慎藏已经安全。

“暂时先穿这个忍耐一下吧。”

“可是……”

“等我在长崎赚了钱,给你买一两套。”

“嗯。”阿龙又点了点头。“坂本先生……”阿龙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不是因为衣服,而是龙马那句“你也一起走”,让她高兴得哭了。

“别哭。”龙马又慌了,想要逃走,刚走出两三步,又停下。“阿龙,是一辈子。”

“嗯?”

“我要你跟我一辈子。”龙马似乎有些害臊,扔下了这么一句,便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阿龙呆呆地站着,双手滴着水,一直站了好久。一辈子……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有比这个分量更重的话吗?“坂本先生,要我跟随您一辈子?”她轻声自语道。

正午过后,英式步兵队从伏见萨摩藩府出发了,先前的小分队做前卫,后到的小分队做后卫。队伍的中央是三顶轿子。一旁,吉井幸辅骑着马,将马鞭反拿在手中,身子随着马儿的行进一摇一晃。队伍的最后是一门大炮,轮子滚过地面,隆隆作响。

呼啦,从路口、屋檐下、地藏菩萨庙的一旁突然蹿出许多人来,就像一群四散逃窜的苍蝇,都是幕府的密探。

“幕吏不敢轻举妄动。”吉井幸辅在马上笑了。如果要面对的是装备了最新后装式步枪的西式步兵,外加一门大炮,恐怕奉行所和见回组也只能干瞪眼了。

此时的幸辅心情颇好。如果是桂,这时应该会作一首蹩脚的诗了。可惜幸辅对诗一窍不通。

“喂!喂!”他喊来传令使,“告诉排头,从寺田屋前面走。经过时要放慢速度,一定要慢悠悠地走。”

使者得令,飞也似的传令去了。要队伍从寺田屋前经过,是龙马特意嘱咐幸辅的,这样会让登势放心。

不一会儿,队伍来到了寺田屋前。登势从正门飞奔出来,在屋檐下目送队伍缓缓走过。

龙马乘坐的轿子来到了她面前。可是龙马不能露脸。如果愚弄奉行所到如此地步,只会让他们受到过度刺激,给自己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可是龙马无论如何也想告诉登势,他故意在轿子里大声咳嗽。

登势似乎没有分辨出这是龙马的咳嗽声,一脸茫然。轿子里的龙马焦急万分,一连咳了十遍。

登势终于明白了,她的目光牢牢盯住眼前的轿子,悄悄地挤了一下眼睛。而且她在做这个小动作时,脸上还带着笑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这反倒让龙马钦佩不已。

随后,三吉慎藏的轿子和阿龙的轿子也顺次经过。即便不知道里面坐的到底是何人,聪明的登势也应该能放心了吧。

龙马顺利进京。

萨摩藩在京都相国寺旁边的塔之段借了一座两层楼的宅子,作为西乡的私宅。龙马等人便被迎接至此。

面对庭院的一间里屋早已为龙马、慎藏和阿龙空出作休息室用。西乡更衣后前来探望龙马,寒暄说:“请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样,莫要见外。”

龙马在塔之段府第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志士之间传开,他们纷纷相约前来拜访。

当然,长州人也得知了这件事。桂小五郎差人送来了一封急信,信中表达了对萨长成功联盟一事的谢意,一并对寺田屋一事表示慰问:“(前略)此前上京时,蒙兄深情厚意,敝人心意才得以透彻萨州,感激喜悦之情永生难忘。弟拜受兄自浪华(大坂古称)写下的六条背书,如今已然放心。”接着,又详细讲了包围长州的佐幕派各藩的动向,然后写道:“弟得知兄伏见遇险一事,甚为忧心。恳请兄务必万事小心,唯祈念切莫陷于贼手。伏惟珍摄。木圭。”

“木圭”是桂将自己的姓氏分解后的署名。

“没想到这伤口治起来如此麻烦。”每天只要一换绷带,龙马就会这样抱怨。

化脓仍在继续。伤口已经腐烂,宛如掰开的石榴。连木原泰云都说:“一不小心便会危及性命。”

龙马的伤口化脓引起身体发热,他浑身乏力,没有食欲,消痩了许多。“木原大夫说了,一定要吃饭。再多吃点。”每次用餐时,阿龙都会盯着龙马,不厌其烦地叮嘱。

住进塔之段大约十天后,龙马的气色渐渐好起来了。阳春一天天临近。如此一来,龙马便无法老老实实地待在宅院深处了。于是他提出:“我想到街市上走走,消消食。”

此言一出,阿龙吃了一惊。“公家大人监视得正紧呢。”

“公家大人是指谁?你说幕府?”

“正是。”

“你用词不当啊。公家大人监视得紧,简直就像是对罪人说话的口气。”龙马倔强,终于有一天,他啾准了府内没有萨摩人,从厨房逃到了街上。阿龙迅速察觉到,连忙追了出去,在室町大街的人口处终于追上了他。“您要去哪儿?这样太危险了。”

“我想去河原町的菊屋逛一逛。你也一起来吧。”说完,龙马将受伤的左手揣在怀里,漫步向前。走着走着,他抓起了阿龙的手,说:“我病刚好,扶着我点。”

来往的行人听了,都诧异地望着二人。

在大山弥助的小分队中担任伍长的年轻人石冢长左卫门发现龙马和阿龙手拉手在河原町散步,不禁大惊失色,一路飞奔回去,将这件事报告了吉井幸辅。

吉井幸辅也大吃一惊,连忙命数名藩士到街上务必将龙马带回,然后来到西乡房间,将详细情况一一禀明。

“藩里不惜动用军队来保护他,可是他却如此不小心!真是岂有此理!”幸辅大怒,“胆子再大也要有个限度。现在幕府正在倾尽全力搜捕,可坂本先生却跑到河原町的闹市里晃悠,而且还带着女人!”

西乡垂着头,漫声应着。“英雄自然让凡人看不懂。”

吉井幸辅说:“大街上都贴满了龙马先生的画像。他那个大个子,再加上一头蓬发,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且还带着一个美得让人侧目的美人,两人手牵着手,就算是闭着眼睛也知道他是坂本龙马!西乡君,你倒是说说他啊。难道没办法了吗?”

西乡终于笑出声来,道:“他本来就是这么个人。”

此时,龙马和阿龙正走在寺町,五六个武士堵在了他们前面。

“坂本先生!”他们用萨摩话喊道,“请您回去!”

“哦。”龙马站住了。他负伤的左手仍放在怀里,右手则伸出来,与阿龙的手指交织相握。“我好像见过你。”

“请不要开玩笑。我们曾去伏见迎接您。”

“啊!那个时候……”

武士们还以为他要说感谢,却只见他从怀里抽出左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这只手还很疼。”接着又说:“现在已经好多了,才在街上溜达溜达。”

“散步当然可以。”其中一个武士道,“但幕吏已经盯上了坂本先生。现在站在那个路口的商贩应该就是密探。或许已经有人去通知新选组或见回组了。虽说先生您在寺田屋冲破了百余人的包围,可是现在您手上有伤,一旦打起来是无法全力杀敌的。”

萨摩的年轻人们前后簇拥着龙马,开始往回走。

“难得有个好天气,真是可惜啊。”龙马无精打釆。

西乡早已在府中等待。龙马刚一回来,他便来到龙马的房间。“坂本君,想不想去萨摩游玩?”他提出了一个颇为诱人的建议。“我知道一处很好的温泉。”他再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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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部 一五、雾岛之旅

西乡隆盛所说的“疗伤温泉”,即被雾岛山山峰环绕的盐浸温泉。西乡说:

“萨摩人若是受了伤,不去看大夫,都去盐浸。”他还说,盐浸温泉的水是从深山溪流的岸边涌出,四周的景色仿若世外桃源。“请一定要去一趟!”他极力向龙马推荐。

他之所以如此热心劝说龙马去萨摩疗养旅行,是想让龙马暂时远离政治风云的旋涡。如果继续这样拋头露面,总有一天会陷入幕吏之手。

“请容我考虑片刻。”龙马想去长崎好好经营龟山商社。他甚至已经在心中为商社想好了新名,就叫“海援队”。

这个名称虽是龙马忽然想到的,他却十分中意。从海上支援日本,这正是他龙马的风格。每次想起这个名字,他都兴奋不已。难道现在要去疗养旅行吗?一想到这个,他竟有些落寞。

西乡回到房间后,叫来吉井幸辅,嘱咐幸辅也劝劝龙马。

西乡曾经两次流放孤岛。第一次流放是萨摩藩为了躲避幕府的追究,隐藏西乡。第二次是因为与藩主之父岛津久光政见不合,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以罪犯的身份流放孤岛。在幕府力图挽回颓势的安政大狱和蛤御门之变时,他都身在孤岛,否则他已经被杀害了。

想到此,西乡便会认为,一切都是天意。他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恩惠。上天为了保他西乡的性命,并为了让他在历史上写上一笔,才让他经历了流放孤岛的命运。

龙马也是一样,他心想。如果将幕府愈演愈烈的追捕看做是“天意”,那么让他藏身于萨摩的深山岂不正好?龙马还想到另一件事——新婚旅行。

他从胜那里听说有这样一种西洋风俗。干脆远离政治风云,带着阿龙去鹿儿岛、雾岛、高千穗转一圈,来个新婚旅行,不也是乐事一件吗?就这样决定了。

龙马赶紧找来了阿龙,将这件事告诉了她。“阿龙。”龙马有些害羞地说,“为了庆祝你我二人结为夫妇,一起去游山玩水吧。”

将这个风俗带到日本的第一人,恐怕要算坂本龙马了。

庆应二年二月二十九夜,龙马与阿龙从京都出发,西乡等人一并同行。

为了说服藩国同意萨长结盟,也为了整顿军备,为革命战争作准备,在京都掌握藩国命运的重要人物全都离京了。除了西乡隆盛、小松带刀、桂小五郎这三位重量级人物,吉井幸辅、伊地知贞馨等人也一同前往,留在京都的要人就只有大久保一藏了。

打算返回长州的三吉慎藏也在其中。

即便是萨摩,藩国中也是佐幕派占据多数,而且地位越高,佐幕派越多。他们若是听说了西乡正在策划的这场足以令整个藩跳入革命战争旋涡中去的秘密计划,恐怕会吓得肝胆俱裂。

萨摩的当权人物岛津久光属思想保守派,对于是否要推翻幕府,他还犹豫不决。久光在维新后,说过“倒幕维新是西乡擅自进行的阴谋”。他十分激烈地攻击了西乡。这句话感情用事的成分多一些,久光和西乡从一见面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在西乡等人看来,要费尽口舌让这些藩中的保守派同意这个计划,要让萨摩藩主导天下。

西乡是想将龙马这个促成萨长联盟的人带到鹿儿岛,让他帮助说服保守派。

一行人离开京都,来到伏见,从伏见乘坐夜船顺淀川而下,于三月初一到达大坂。由于要再度准备出发的船只,他们在大坂土佐堀的萨摩藩府等待了两日,终于在初四从天保山湾乘坐萨摩轮船三邦号出发了。

“真是春光烂漫啊!”龙马站在甲板上,远远望着大坂湾沿岸被樱花层层浸染的山河,连连感叹。对于他来说,萨长联盟这个他经营的今生第一件大事获得成功,而且娶到了阿龙这位妻子,接下来还要开始游山玩水的旅途。确实是春光烂漫。

初六黄昏,船到达马关,龙马在此与长州人三吉慎藏作别,之后住进盐浸温泉一个叫鹤汤的热水池旁。

悬崖上有一条伐木小路悬在半空中,小路下方,溪流的浅滩处有热水涌出。泉水的源头只有这一处。热水池上方立着一间小屋,只有四根柱子撑起一个屋顶。

龙马每天早晚两次从客栈下来泡温泉。

“你也一起去吧。”龙马劝说阿龙。可是阿龙却异常抗拒在人面前展露肌肤。“要让别人看到我的身体,还不如让我去死。”她说。

水略带红色,热水可以一直浸泡到脖子,还不断从地下涌上来。

“这么好的温泉全天下只有两处。”看守温泉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萨摩小吏,每次出现,他都在腰间插一把木刀。自己管理的温泉好到什么程度?在全日本只有两处!这大概已经成为这位老人活着的意义了。

“另外一个是哪里啊?”龙马问他。老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西乡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西乡说的话竟然影响到了深山里看管温泉的小吏。

原本西乡只是个供职于藩郡奉行所的书记,那是个卑微的职位。在藩内也应该属于最下级官员。这样的一个人,在风云激荡的紧张局势中被连连提拔,现在已经位居行政家老之下,事实上已经独掌藩国外交。而且他的人格魅力也是非比寻常,藩内的年轻子弟对于西乡的仰慕之情,早已大大超过了对藩主的情感。

第二天早晨,温泉看守问道:“这位客人,您不是本藩人吧?”

“嗯,我只是一介小民。”

“我看也是。萨摩直到去年为止都不允许他藩之人进入。最近陆陆续续地有些人进来了。敢问您是从哪里来?”

“从土佐来。”

“啊,土佐可有这样的温泉?”

“不曾见过。”

龙马在成人之前都不曾泡过温泉。第一次泡温泉是去年去长州山口时,在桂小五郎的劝说下去了山口郊外的汤田温泉。这次是第二次。

“哦?长州也有温泉啊。”

“有。”

“断然没有这里的好。”

“或许吧。”

温泉看守老人的爱藩之情令龙马忍不住笑了出来。

龙马对阿龙说:“你能爬山吗?”既然难得来到这里,怎能不登上极富盛名的雾岛山山顶一探究竟呢?

“没爬过,不过我想应该能上去。”

雾岛横跨日向、大隅二州,最高峰达五百丈,名副其实地高耸入云。山峰东西相连,东峰名高千穗岳,西峰名韩国岳,东西两峰之间相距至少二十余里。

“高千穗又名矛峰,峰顶上耸立着一支天逆鋅,我想看看这个东西。”

“我也想看。”

第二天,天还没亮,二人便起床整理好行装。温泉看守的儿子也一同前往,给他们扛行李。龙马一行出发了。途中,有很多险路,有时还需要攀登巨大的岩石,可谓路途艰险。龙马的左手暂时派不上用场。有好几次,他伸出右手去拉阿龙的手。

走过胸副坂的荒原,来到雾岛明神社,然后攀登八九百米左右,到达花立岩,再攀登三千余米,到达濑户尾。从此处开始,登山之路开始变陡,世间所说的石岩杜鹃也多了起来。

龙马一边望着眼前的高千穗峰顶,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砚台盒,开始画起山来。

“您要画画吗?”阿龙发现了龙马不为人知的一面,但龙马并不像他的亡友武市半平太那样有绘画才能。

“我要告诉姐姐。”

这就是他画画的原因,他现在满心只想着让乙女姐也能够分享到这份乐趣。

“姐姐对您来说真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啊。”阿龙在斗笠下瞪大了双眼,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虽说是姐弟,可是感情深厚到如此地步,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阿龙不知道自己应该独占龙马的哪一个部分。

向上攀登了数百米后,来到了火常峰下。虽说是山峰,但是由于最近火山爆发,山石迸裂,已经形成了一座山谷。喷火口的底部仍然有火焰在跳动,地面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三人继续前进,来到了马背越。这里是最大的难关。左右两边是深谷,人走在上面,仿佛踏在刀刃上行走一般。风卷着沙砾从脚底吹来,有些地方只能爬行前进。

忽然,一阵强风吹过,阿龙摔倒了。龙马立刻回转身,用右手一把抱过阿龙,如此一来,两人便抱在了一起。“别动。”他在风中说道。

在风中被龙马这样抱着,阿龙甚至忘记了恐惧,心想,真想一辈子这样待着。龙马怀中散发出的体温,让她不禁热泪盈眶。

风停了。

“站起来吧。”龙马扔下这句话,仍旧将左手揣在怀里,继续向前走去。那潇洒飘逸的背影似乎在拒绝阿龙的感伤。

真不值,阿龙觉得有些好笑。

不多久,终于到达高千穗的山顶了。山顶中央矗立的正是世人所说的天逆鲜。

世人都相信这支鋅是神治时代天孙降临之时,神将手中的鋅倒插在了这里。龙马虽然是勤王志士,却从来不相信这类神话。

“这应该是雾岛明神社的人为了向世人吹嘘而捏造出来的。”他说。也有传说说,这支鋅从很久远的古代便立在这山顶了,但是不知何时破损了,于是天明年间,鹿儿岛的某个手艺人便仿照旧样重做了一个插在这里。

“鋅乃是用青铜制造,其形状天狗。”龙马特意在给乙女的信中画上图。他细细地观察了一番。

阿龙也近前细观。如果仔细观察鋅柄的两侧,确实能看出天狗脸的图案。在神治时代,应该还没有天狗这些想象出来的怪物。龙马甚是高兴,说:“阿龙,世间事皆是如此。在远处观望时看起来似乎很神秘,可是近前一看,原来是这类东西。将军、大名之类同这个没什么两样。”

龙马爬上高台,试着用手握住鋅的柄。鋅是被猛力深深插入地下的,龙马想知道插入地下的部分到底有多长,于是想拔出来看看。

只有四五尺长。龙马有些沮丧。他明白了这不过是虚张声势,于是又放了回去。

龙马和阿龙结束了在雾岛的游玩,于四月十二在滨市乘船,由海路回到了鹿儿岛城下。他们立刻前往小松带刀府上。

小松府位于城里的原良。龙马此前在这里暂住时,城中的年轻武士曾纷纷跑来观看。偶尔遇到龙马下围棋,还会大惊小怪,让龙马哭笑不得。一路上龙马将这些事告诉了阿龙,阿龙讶然道:“难道在萨摩,人们都不知道浪人?真是乡下啊。”难怪阿龙表示轻蔑,最近几年,京都已经成了浪人的聚集之地。说到最近京都的特产,那要算是浪人了——甚至出现了这样的玩笑话,可见那里的浪人多到何种程度。

道路变成了上坡,不一会儿,二人抵达了原良的小松府。

小松家在岛津的家臣中可谓世代名门,其在城中的府第也是十分壮观。小松府建在高岗上。府后环绕着仿若六曲屏风一般凹凸起伏、连绵不绝的丘陵,府前则是整个樱岛。府内的庭院以樱岛为远景,其壮观可想而知。

那位小松大人竟然住在这里!站在小松府门前时,阿龙也不禁惊叹,不愧是大藩家老的宅邸。

在幕末这段历史中,如果没有小松带刀这位沉默寡言、沉着刚毅的年轻人,西乡和大久保恐怕都无法在藩内活动。西乡和大久保都是从下级武士逐渐提升至今天的地位,而小松带刀在他们创建活动根据地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小松的骑术十分高明,据说每当他在深夜从二条城返回萨摩藩府时,人们通过马上灯笼的火光,便可以判断出“那是萨摩的小松带刀”。马背上灯笼的火光丝毫不会晃动,而且就连簇拥在小松前后的仆人们的步伐都十分庄严肃穆。偶尔在路上相遇的新选组巡察队,也会停下脚步,向小松致敬。

“在盐浸温泉休养得可好?”小松带刀询问了龙马伤口的愈合情况。或许是盐浸起了作用,化脓终于止住了。

“长崎那边有好消息。”小松带刀说,“巨浪号正朝鹿儿岛而来。”

“好!”龙马大喜,使劲拍了一下膝盖。近些天来,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令人高兴的了。“太好了!”

这是龙马真正拥有的第一艘船,是他和小松带刀前往长崎时,经小松允许购买的船,买船的七千八百两由萨摩支付,卖家是长崎的普鲁士商人乔尔第。可惜的是巨浪号没有蒸汽机,只是一艘风帆船。船是旧的,在上海重新刷了漆,进行了维修,龙马离开京都时船开进了长崎港,经乔尔第之手交接给了龙马的龟山商社。

彼时龙马正在鹿儿岛旅行,并没有听说这件事。总之,在龙马为萨长联盟一事四处奔波时,他的事业——龟山商社也稳步向前发展着。陆奥阳之助、池内藏太,以及菅野觉兵卫都应该大大高兴一回。如此一想,龙马心中大畅。

第二天,从长崎萨摩藩府发来的书信送到了龙马手上,详细说明了情况。上面写着,这次的航海,一是为了在鹿儿岛举行命名仪式,二是作为龟山商社的试航。

十四名船员的名单也送到了。士官是黑木小太郎、浦田运次郎二人,船长为池内藏太。水夫长有虎吉和熊吉,水夫为浅吉、德次郎、仲次郎、勇藏、常吉、贞次郎、如藏、一太郎和二平诸人。

如今池内藏太也成船长了啊!想起这位同乡的友人,龙马不由得感慨万分。内藏太是那种典型的持剑奔走于京都的勤王浪人。龙马曾说过,徒然奔波是毫无意义的,才将内藏太拉进了自己的商社。

船并非只有一艘。书信说,由长州藩出资购买的联合号将同龙马的龟山商社一起航行。联合号由长州海军局的人驾驶,将把长州大米运送至萨摩。这也是萨长联盟成功后的首次物资交流,因此是一次十分具有纪念意义的航海。

一切都很顺利。真是春天来了,龙马心想。在气候温暖的鹿儿岛,樱花已经飘落,但在樱岛却有着如纱般的雾霭云霞缭绕,有着使人傭懒的悠闲春光。龙马便沐浴在这片恬静的春光里。

“船来了!”听到报告,龙马立刻从小松府飞奔出来,不顾一切地奔跑在城里通往大海的长长的街道上。

多年来,他一直梦想有一艘真正属于自己的船,而现在正有两艘船一同驶进鹿儿岛。对他而言,再也没有比亲眼见到这两艘船的那一瞬间更令他迫不及待了。

再跑快些!龙马只觉得自己跑得太慢了。联合号由长州人驾驶,但是巨浪号却是由我的同志池内藏太等人驾驶,是一艘纯粹属于商社的船啊!

内藏太这个家伙,没想到他真能开船。龙马跑着,心中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是菅野觉兵卫等人倒也罢了,内藏太一直身处长州的政治风云中,基本上没有学习过驾船技术,况且还是风帆船。风帆船比蒸汽轮船驾驶起来更需要技巧,难度更大。估计是他那天生不服输的脾气又犯了,觉得这种事情也能做,于是就怀着上阵杀敌一般的心情登上了船。

后来龙马才知道,长崎的龟山商社最初决定由菅野觉兵卫担任船长,可是池内藏太却说:“你的驾船技术已经十分了得,我的技术可还差得很远。既然是试航,就让我来驾驶吧。”

龙马继续奔跑着,樱岛在眼前延伸,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许是因为昨夜下雨的缘故,火山烟云喷发得更猛了,滚滚烟雾直冲云霄,宛若从天空垂下了一根巨大的圆柱。

龙马一直跑到了能看到天保山栈桥的地方。在栈桥和樱岛之间的海面上,联合号正停泊在那里。奇怪,为何不见巨浪号的身影?

栈桥上挤满了人,有萨摩人,也有长州人。长州人正是联合号的船员,属长州海军局管辖,他们的船长是中岛四郎。

众人望见跑过来的龙马。龙马在长着树的沙地上奔跑,沙子溅了满身。

“那个人便是坂本龙马。”负责接待的萨摩人小声告诉长州船长中岛四郎。中岛露出沉重的表情。

龙马终于跑了过去。

“巨浪号在哪里?”他大声喊道。中岛船长默默地靠近龙马,郑重地垂下了头。“我实在是不忍开口。”

“什么?”

“巨浪号在盐屋崎海面遭遇暴风雨,沉没了。”

一瞬间,龙马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船员呢?”

“池内藏太、黑木小太郎等士官水夫十一人遇难,下等士官浦田运次郎、水夫一太郎和三平这三人奋力游到岸上保住了性命,可谓九死一生。”

中岛四郎说,从长崎出发向鹿儿岛航行的当天,海面上可谓风平浪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为了协调这两艘船的船速,联合号便用绳索牵引着巨浪号一路南下。

“那天,池内藏太心情非常好。”中岛说。这位尚未熟练驾驶船只的勤王志士对于自己当上船长驾船航行一事甚是得意,便爬上了主桅,对着在前方航行的牵引船联合号大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然而到了傍晚,起风了。气压猛然下降。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风浪也大了起来,转眼间已是暴雨倾盆。联合号拼命向锅炉里填煤,烟囱被烧得通红,努力想要靠近附近的港口,可是风浪太大,船根本不听使唤。况且避难港究竟在哪个方向,距离有多远,完全不清楚。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两条船被一根绳索连在了一起。每次被卷入大浪中时,绳索松动,两条船好几次险些撞在一起。

暴风雨更加猛烈了。终于,为了防止两船相撞,联合号不得不决定切断绳索,使两船分离。中岛四郎下定决心后,向巨浪号发射了切断绳索的信号。他站在船上眺望。不一会儿,只见后面巨浪号传来了信号,灯光在风雨中忽明忽灭:明白,祝平安。

绳索被砍断了。在砍断的瞬间,后面巨浪号便嗖地消失在黑暗中,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了。

中岛四郎惊慌失措,急忙再次发送信号:祝平安。信号连着发送了三次,都没有应答。或许在绳索断掉的那一瞬间,巨浪号便被来势汹汹的海浪卷走了。

根据巨浪号生还队士、下等士官浦田运次郎的叙述,船被冲到了五岛列岛方向。风浪越来越大,为防止被吹翻,只得用斧子将桅杆砍断了。然而,最终防范措施还是没有起作用。从船的左舷涌上来一股像山一样的大浪,把船掀翻了。

所有人都被抛到海里,只有浦田等三人游到了盐屋崎海滨,其余人全部遇难。

天亮后,风浪平息。联合号立刻展开了海上搜救,最终发现了巨浪号的残骸。在打捞溺亡者尸体时,发现只有池内藏太一人仍旧坚守在船上,他到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虽然他的驾船技术并不熟练,但是他在面临死亡时的表现证明了他的确是一位称职的船长。

这些年来,龙马目睹过也听说过许多同志的死。自文久年间以来,土佐脱藩之士奔走诸方,其中有许多人死于非命。只有少数人生还了下来。“一切都是天命。”龙马自语,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同志之死的悲伤里。或许某一天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不得不迎接死亡的命运。然而,这次的池内藏太之死却让他动摇了。

武市半平太等人在牢里切腹,那须信吾等人在吉野山被幕府军杀害,望月龟弥太战死在池田屋,那须俊平战死在蛤御门,千屋菊次郎在天王山自杀。只有池内藏太,本已经从这些血雨腥风中拼杀出来,现在却成了一具漂浮在盐屋崎海面的溺死的尸体。这样的死法,实在不够体面。都是自己的责任。内藏太原本是在京城大展身手的勤王志士,明明置身事外,可是自己硬是把他拉了进来,让他学习航海技术,最后害他死得如此凄惨。

“您在流泪?”晚上,龙马迟迟没有进屋,阿龙便到院子里找他,结果发现龙马蜷缩在梅树下。看到他的样子,阿龙吃了一惊。

夜空中,樱岛那火红的喷烟看起来宛若一抹鲜血。“我在想内藏太。”龙马使劲拍了拍小腿,蚊子四散逃窜。“这个家伙的运气真好。”

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个勤王志士拥有像池内藏太那样曲折的经历了。他从土佐脱藩后,于文久三年加入天诛组,以洋枪队长的身份袭击大和五条的幕府代官所,杀了代官铃木源内,随后转战大和的内岳一带,夜袭位于下市的彦根藩阵地,打得对方溃不成军。天诛组覆灭后,他来到京都,在元治元年蛤御门之变时加入长州军阵营,战败后逃往长州。同年,长州藩受到四国联合舰队攻击,他担任游击队参谋,浴血奋战。再后来,他投奔了龙马。池内藏太一路走过如此多的死地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样一个人,如今却葬身于暴风雨中,这个结局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他才二十六岁。

“写篇铭文吧。”

龙马喃喃自语。他原本是个从不感伤的人,现在竟然说出这番话来,阿龙也吃惊不小。“我要在盐屋崎海岸为溺死的十一名同志立一块石碑。”

龙马心里认为,如果一个武士是死在刀剑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走得风光,相当于为他祈过冥福、做过佛事了;可如果是溺死,至少也要建一块石碑,否则死者的灵魂便不能超度。

但身在鹿儿岛的龙马,没有时间一直纠结于巨浪号的遇难事件。现在出现了一个难题,是关于停泊在鹿儿岛港口的联合号上的货物。

这些货物是萨长联盟、两藩交好后,产米之地长州赠送给稻米缺乏的萨摩的军粮五百石大米。也就是说,这些米是表达谢意和友好的礼物,它代表着长州的心意:贵藩的好意长州不胜感激。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为了促成这件事,龙马先是说服了桂小五郎,桂痛快地应承下来,命人从藩库中取出大米,然后从马关出发,海运到此。

龙马一面要哀悼池内藏太等人遇难,同时还肩负着将这些大米转交给萨摩藩的重任。谁料西乡竟然说:“这些大米我们不能要。对于长州的好意,我藩万分感激,可是如果我们厚着脸皮收下了这些大米,萨摩武士将名声扫地。坂本君,你说呢?”

龙马无语。西乡的意思他并非不明白。长州正在遭受幕府和各藩联合军的炮火攻击。先锋各藩已经接到了动员令,毫不夸张地说,长州四境明天或许便会硝烟弥漫。

“在长州,”西乡说,“莫说是农夫和商人,就连妇孺都拿起了刀枪,准备固守防长二州,背水一战。现在哪怕是一发子弹、一粒军粮,都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在这种紧要关头,萨摩怎能收下这救命的大米,还没羞没臊地向人家表示谢意呢?”

“言之有理啊。”

可龙马担心的是长州人的感情。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孤军与幕府对抗,这几年来更是遭到了幕府、各藩甚至朝廷的围攻,这种遭遇令他们变得极度乖僻。这次的萨长联盟好容易让长州人对萨摩的感情有所改观,可是这种改观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逆转。难得长州人心情大好,要向萨摩赠送大米,如果萨摩说无法接受,长州很有可能会发怒:“我藩一片好心,你们竟然不领情!”这样一来,事情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龙马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很有可能仅仅因为这五百石大米而付诸东流。

龙马向西乡说明了他的担忧。“还请你想想办法,把这些大米买下来吧。”

听龙马如此一说,西乡笑了。“想办法处理这类难题,不正是坂本君的强项吗?”

最后,为了让长州人不至于误解萨摩,龙马决定搭乘联合号,亲自将大米送还马关。

龙马和阿龙的蜜月,看样子也只能在辗转的旅途中度过了。

“阿龙,我们要去马关了。”当天早上,龙马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阿龙。

他们随后辞别了小松,为了乘坐联合号,从天保山湾坐上了划子。划子离开了陆地。

阿龙望着渐渐远去的鹿儿岛街市,心想嫁给了这样一个不寻常的人,看样子自己这辈子注定要过一种不寻常的生活了。

既然二人结为夫妇,就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做妻子的就应该每天洒扫庭院,照管家务,为丈夫洗濯烹调,享受生活的恬静,才是寻常人家的活法。像自己这般要么被幕吏追杀,要么远走他藩,要么坐上轮船押送军粮,究竟算哪门子的新婚呢?

更让阿龙胆战心惊的是,龙马迎着海风自言自语时说出的一句话:到达长州后,搞不好要和幕府海军打一场海战啊。

海战!难道这就是我的新婚生活?

阿龙被迫开始沉思苦想。陪不了他了,她心想。她原本不是一个擅长缝衣煮饭的女子,绝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守着家过日子的性格。虽然如此,要让她在这种瞬息万变的生活中四处颠沛流离,她又会忽然间很渴望普通生活的乐趣。人是一种多么奇怪又贪婪的生物啊,对于得不到的幸福永远都怀有一种渴望。

阿龙想着这些,沉默了。她的脸上出现了龙马从未见过的严厉表情。

“你怎么了?”龙马有些担心地问。

“没什么。”

“表情很奇怪。”

阿龙试着想挤出一点笑容。“我就长了这样一张脸。”

“真拿你没办法啊。”

龙马看向樱岛。今天樱岛火山的喷烟白蒙蒙的,看起来毫无生气。龙马并不知道阿龙心中那种对于幸福的渴求,就算阿龙告诉他,他也无法理解。他能够想象到的,便是漂泊在异乡,阿龙大概是寂寞了。他心中这样推测。于是他绞尽脑汁,想要安慰阿龙。“阿龙,去长崎学习月琴吧,咱们现在就去。”

龙马能做到的,也只有尝试用阿龙最喜欢的话题来哄她高兴。

“是啊,要不然就去长崎吧。”阿龙喃喃自语道。

龙马改变了联合号的航线,掉转船头向着长崎进发了。而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阿龙一人。

第三部 一六、商社风波

盛夏碧蓝色的大海上,联合号乘风破浪而行。

去马关,是最初的路线。但轮船驶出鹿儿岛湾之后,却转而向西航行。

去长崎,在那里稍作停留,然后去马关。沿着九州西侧绕了半周,是一条迂回的线路。

龙马对船员则说:“我想在长崎靠岸,让商社的人上船。还想去池内藏太等人遇难的五岛盐屋崎吊唁亡灵。”

这些虽然都是需要办的事情,但却是他为了取悦阿龙而想出来的借口。船上可以远眺有萨摩富士山之称的开闻岳。龙马白天有时待在驾驶室,有时爬到桅杆上,有时钻到船舱底部检查发动机运转情况;到了晚上,他就回到专门为阿龙准备的客舱里。

“我想在长崎有个家。”阿龙说。租一所小屋的钱,龙马应该有吧。“我想体会更多的乐趣。夫妻应该是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吗?”

“住处还是应该要有的。”

龙马虽然答应了,心中却泛起一阵悲凉。天下为家,放浪三界,这曾经是他坂本龙马的信念。

“你会为我租一所小屋吗?”

“这还用说?租金也花不了多少钱,况且我和长崎市里第一大富商小曾根英四郎交情很好,等咱们一上岸,估计当天他就能为我们找到。”

“教月琴的先生也能找来?”

“让我找?”

龙马心里厌烦极了。需要他做的事情已经多得数不过来,如果还要他四处奔波去给阿龙寻找月琴师父,着实让他受不了。但他立刻又快活起来。

“当然要帮你找。”他说,“不过阿龙,我不会一直待在那个家里。”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你啊……”

“难道我们不是夫妻吗?”

“我当然明白我们是夫妻。可是,你的丈夫从某种程度上讲或许并非凡人。”

“并非凡人?”

“是啊。最近我开始觉得是上天派我来平息世间战乱的。如果没有我,日本将会灭亡。”

“太自大。”

“或许吧。可是如果不这样自大狂妄,我也就无法奔走斡旋。胜先生、西乡,还有桂,他们也都有这种想法。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这就是男人可笑的地方。”

进人长崎港后,龙马将船停靠在大浦码头,立刻马不停蹄地前去本博多町的小曾根英四郎府上拜访。

小曾根是本地最古老的商家之一,主人英四郎目前正在为越前福井藩和长州藩做生意,这两个藩在长崎没有官方商行。小曾根英四郎虽然是商人,但是被准许称姓带刀。他是同情勤王志士的侠商,龙马的龟山商社也受到小曾根英四郎的多方照顾。

龙马被带到客厅里,不一会儿,主人便出来迎接,郑重地问候。

小曾根有一副典型的长崎人的脸庞,长脸、高鼻梁,年龄与龙马相仿。

“平日里承蒙您的照顾。”龙马几乎是用一种深感羞愧的态度说道。虽说讲出来只是“照顾”这两个字,可是小曾根英四郎对龟山商社的关照绝非一般。

龟山商社的人血气方刚,时不时会和他藩的武士争执,或是殴打长崎奉行所的官员,令当地人大感头疼。

谁家的孩子调皮,当地人会说:“就像龟山的白裤子们,无可救药了。”龟山的白裤子指的正是商社的人。因为西方海军喜好白色,所以龙马让他们的袴一律做成白色。因此市井间称他们为“龟山的白裤子”,将他们视作一群无可救药的家伙。

“幕吏、佐幕各藩,他们都能干成什么!”这些人在街上行走如风,昂首阔步,只要他们一闹事,小曾根英四郎便会跑到长崎奉行所,想尽办法为他们善后。

“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惭愧。”就连一向待人冷淡的龙马,在这位商人面前也不得不分外谦恭,其原因正在于此。

“这是内子。”龙马将阿龙介绍给他。从一开始,小曾根英四郎便对阿龙的美貌惊讶不已。“幸会幸会。夫人可是在寺田屋待过?”小曾根似乎已经从商社的人口中听说了,连事情的经过都很清楚。

龙马于是拜托他给阿龙租房子和找月琴师父。

“乐意效劳。”小曾根英四郎颇为高兴,乐呵呵地应承下来。

随后,龙马将阿龙暂时安置在小曾根家,连日来的乘船旅行已经让阿龙疲惫不堪。然后,龙马借了双木屐上街了。

他趿着木屐,走过中岛川上的桥,来到了西滨町。西滨町在长崎也算是最繁华的商区,实力雄厚的店铺大都在这条街上。

“土佐屋在哪里?”龙马向行人询问。

“那间河边的店铺就是。”行人抬手指了指。

店面不小,二掌柜和小伙计们聚集到店前,正在忙着捆行李。捆好的行李都被运到前面中岛川河面上漂浮的划子上,然后直接出港,装上大船。

土佐屋是一家颇有些年头的商家,兼做船行,靠将长崎的货物运送至土佐来赚钱。龟山商社在龙马外出期间,在小曾根英四郎的关照下借用这家店的一隅来处理商务。

“哦?干得不错嘛。”龙马突然探进头来道,惊得陆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坂本先生!”他一下抱住了龙马。“您何时到的?在寺田屋怎么样?大家都担心死了!”

“我在信中都已经提到了。不用担心。”

“请一定要珍重!若是坂本先生有事,我也不会苟活于世。”

“不可胡说,否则到时候你就只能陪我一起死了。”

“这可不是玩笑话!”陆奥一遍遍抚摸着龙马,仍旧是剑客才有的健壮体格,但似乎掉了些肉。

“您瘦了。”陆奥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同志中年龄最小的中岛作太郎信行飞奔到龟山去通知大家。

龙马登上土佐屋的二楼。不多久,所有队员都到齐了。

“这一阵子,发生了很多事。”龙马在寺田屋遇袭,联合号船籍发生纠纷,巨浪号沉没,船上的同志遇难等。这中间还穿插着萨长联盟结成等事件。龟山商社哪里还算得上是“商社”,简直就像一个政治集团。“巨浪号沉没了,联合号成了长州的船,这样一来,我们又回到一艘船都没有的过去了。”

“坂本先生,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来。”

“是啊,慢慢来吧。”龙马用明快的语气说道。然后,他主动问起了那件一直令他挂怀的、在他外出期间发生的大事。“说说馒头君那件事吧。”

近藤长次郎在龙马外出期间切腹自尽了。

长次郎来到长崎以后,改名上杉宋次郎。

龙马甚是疼爱长次郎。不管怎样,长次郎这个年轻人从高知城下一介卖馒头的行脚商起家,学了汉学、兰学、英语。土佐藩赞赏他是有志之人,甚至赐予他乡士的身份。他有着超出常人的进取心,而且性情坚毅,能言善辩。他将长州藩派遣的军火采购官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二人引见给英国商人古拉巴,随后十分干脆利落地购买了联合号和新式洋枪,陆陆续续运往长州。由于这些功绩,他被邀请至山口,甚至连长州藩主毛利敬亲父子都破格接见了他,并向他致谢。长州藩即将遭到幕府的征讨,长次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为长州弄到了最新式的武器装备,如此大的功劳,在长州藩主看来,是无论怎么感谢都不为过的。

龙马在信中得知他大显身手,十分高兴,说道:“我不在商社期间,只要有馒头君在就没问题。”

海务方面有菅野觉兵卫等,商务方面有陆奥阳之助等,而论及与他藩的外交,没有人比馒头君更合适的了。

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商社,龙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认定长次郎是龟山商社的公关。

长州人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十分感谢长次郎,对他说:“上杉先失,我们想送您一份礼物,表示长州的感谢之意,您有何要求请尽管提出来。”井上和伊藤觉得,若是只有藩主赠送的后藤佑乘制作的刀作为礼物,太轻了。

“哪里娜里。这次的事情是坂本交给在下的,在下并不想要什么。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不知贵藩能否助我赴英国留学?”长次郎竟然说出了如此狂妄的话。

“上杉太傲慢。”长次郎在商社内的口碑并不好。“购买联合号和兵器一事,是因为有了大家的辛苦奔波才得以成功,可是上杉却作为代表跑到长州,还拜谒了长州侯,而且那个家伙还以此为借口,整天一副自高自大的样子,仿佛功劳都是他一个人的。不仅如此,樱岛号秘密条约由于长州的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纸空文。”

联合号长州人取名乙丑号,萨摩人取名樱岛号。最初,长次郎按照龙马的叮嘱,与长州军火釆购官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二人就缔结了一份条约,内容大致是购船费用由长州支付,船籍为萨摩,常为萨长两藩所用,龟山商社负责运营。长州的桂小五郎也认为十分合理,承认了这份条约。然而长州海军局却抗议说:“本藩的船不由本藩运营,天下哪有这等荒唐之事!”

藩政府开始施加压力,要求修改条约,桂等人也无话可说了。纠纷越来越复杂,矛盾逐渐升级,发展到最后,连长次郎也束手无策了。无奈之下,只得由龙马出面调解,最终大量釆用了长州海军局的意见,修改了条约。在这场博弈中,获利最大的是长州海军局,最不划算的则是龟山商社。

“上杉自始至终只不过是替长州在跑腿。”还有同志这样攻击长次郎,内中当然也有嫉妒。

如果长次郎不这么傲慢,哪怕是稍稍与商社同志合作一点,也不至于被其他人这样指责。可是,他却釆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进一步脱离同志,计划去英国留学。

井上闻多向长州侯禀明了英国留学一事,得到肯定的回复。于是,为了让长次郎能去英国留学,井上闻多来到长崎,找到了英国商人古拉巴,拜托他办理此事。“经费由长州藩支付给贵商行,不知贵商行可否先行垫付?”

古拉巴痛快地答应了。他与长崎的英国领事谈妥了此事,连乘坐的轮船都定下来了。当然,虽然幕府与各国订立了通商条约,可是并不承认日本人私自出国,所以这次的出国实际上是偷渡。

长次郎自始至终都对同志们隐瞒了这件事。也就是说,他在策划偷渡出国的同时,还企图秘密离社。

商社内部有规矩,是龙马与同志们协商后定下来的。“凡事无论大小,应与社中商讨后进行。如若为一己之私违背此盟约,当切腹谢罪。”

长次郎只能竭力隐瞒。如果同志们知道了他的想法,他只有死路一条了。他心中甚为恐惧。为了这次秘密偷渡,他已经豁出了性命。

就在筹备偷渡的某一天,长次郎忽然心血来潮,心想,去拍张照片把自己的形象留下来吧。

谁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会突然间想去拍照。

中岛川从长崎新大工町的后街流过。在那条街的一角,有一处房屋,门前挂着一块招牌,上书“舍密局”三个大字。是上野彦马经营的照相馆,时下在日本非常罕见。

长次郎出现在上野家。

“请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上野彦马说。彦马梳着儒者风格的发髻,腰间插一把短刀,下身穿伊贺袴,目光锐利。此时他已是九州数一数二的化学家,甚至名震江户。

彦马原本没打算靠照相维持生计,但他醉心于钻研学问,家产快被他用光了,不得不给人照相来贴补化学研究的费用。照相费是一张相片二分银子。在长崎,只要有二分银子,就可以在丸山和艺伎们痛快消磨一晚,所以这个价格绝不便宜。

“装扮,这样就可以吗?”

“当然。”长次郎昂然答道。他对龙马崇拜得五体投地,从来不好好梳头,任由鬓发蓬乱一团。领边乱七八糟,小仓袴上没有熨烫的折痕,就像乞丐的布袋一样皱皱巴巴。他身材短小,大刀却特别长,样子不知道有多难看。而且还光着脚,穿一双下人穿的竹皮履。

“那么我就拍了。”

“啊,等一下。”

长次郎从怀里掏出一把六连发的手枪,食指抠在扳机上,然后将拿枪的手放在了膝盖上。

好夸张的姿势,上野彦马心想,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请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对,就是这样,请看这里。”上野彦马指了指镜头。照完相之后,彦马说:“十五天之后才能取相片,您没有异议吧?”

长次郎一听,当即为难了,船三天后就会出发。“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后天就要。拜托了。”

一张相片而已,有必要这么着急吗?但这就是长次郎的性格。只要计划好了,就必须按部就班地做,一旦出现变化,他就会坐立不安。双方争来争去,长次郎竟然忍不住将自己精心隐瞒了很久的偷渡一事说了出来。彦马被他的壮举感动了,答应尽力而为。

第二天,有一个龟山商社的人来到上野彦马处照相。此人名白峰骏马,是越后长冈的脱藩浪人,神户学堂解散后,加入了龙马的事业。白峰精通兰学,他和上野彦马有时会交流。

此时上野却说照不了相。白峰无意间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上野说接了一个急活儿,必须抓紧时间配药、洗相片。上野自然以为白峰骏马知道长次郎偷渡一事,于是便说:“托我的还是你的同伴呢。”

事情就这样暴露了。

白峰骏马立刻返回社里,告知同志们此事。大家开始商议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是应该去质问当事人,还是应该等掌握到确切证据后再说,或者应该抱着当事人不久便会告诉大家的期待继续保持沉默?一众人商量了半天,也没能得出结论。这种情况下,如果长次郎有挚友,那么通过他的挚友向他提出忠告是最稳妥的方法,可是他和社内的人交情都很浅,几乎是孤家寡人。

“这个时候,要是坂本先生在的话就好了。”有人说。可是不在就是不在,谁也没有办法。

“但是,如果在坂本先生外出期间,真的出现了为一己之私离社偷渡之人,那么我们便无法向他交代了。这样仿佛我们的规矩不够严明,传到萨摩和长州里,也有损我社的声誉。所以我们必须迅速处理这件事。”

于是,众人决定将这件事交由关雄之助全权负责。关曾经和龙马一起跨越土佐宫野野关的险阻脱藩,可谓与龙马共过患难的伙伴。他没什么能力,但十分风趣,颇为冋志们喜爱。

长次郎在出航的前一天晚上,从商社消失了。他偷偷地向大浦港口走去。下雨了。长次郎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用蓑衣盖住灯笼而行。忽然,他脑中闪现出一个疑问:这种刮风下雨的天气,明天早上船究竟能不能开?

对于邀请自己加入商社的龙马的感受,长次郎从未想过。他也未想过不打声招呼就离开商社是否妥当,而且他也不认为这样做对不起同志。他加入龟山商社原本就不是为了勤王倒幕,只不过是想抓住一个做学问的机会。如烈焰燃烧般的求知热情,是支撑他背叛和冒险的唯一动力。

他走进大浦港口的古拉巴商行,得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由于暴风雨,明天船无法出航。

长次郎从古拉巴家借了一件水夫用的雨衣,披上雨衣,长短双刀的刀鞘都露了出来,看起来就像是鹡鸽的尾巴。

外面仍旧是狂风暴雨,一不留神斗笠就会被吹走。长次郎用手按住斗笠,迈出古拉巴家的大门,开始沿着石板路下坡。港口里漂浮着两三盏船灯。那其中应该有一艘船,自己将会乘坐它远赴英国开始崭新的人生。

索性现在就逃到那艘船上去吧。长次郎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武士,一种阴暗的、如火焰般炙热的思绪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武士的道德归根结底就是堂堂正正。武士可以去偷盗,甚至可以杀人。这些罪行将由世间法令裁决,可是即便被定了罪,武士之所以为武士之道仍然不灭。如若说武士之道消失之时,正是行事不再堂堂正正那一刻。

古拉巴是不会明白的。长次郎在风雨中想。他拼命说服自己:我要做到自始至终行事磊落。

他不想被人说:“此人到底还是个商贩。”如果出生在武士之家,他或许不会如此执著。况且他是个聪明人,大概会迅速跑到英国轮船上,逃之夭夭了。

浑身湿透了的长次郎又回到了本博多町的小曾根府。在别院里,有许多房间。那里是龟山商社的办公室宿舍。社里的同志都聚集在铺着藤条榻榻米的前厅。

“请坐下。”关雄之助说。他现在是商社社规的裁决者,所以努力想要显出几分威严。“社规中有明文规定,凡事无论大小,须商议后执行。如有违者,当切腹谢罪。然而不幸的是,现在社里出现了这样的人。我说的是谁,相信当事人心里很明白。现在就请这个人切腹谢罪。”

“你们是在说我?”长次郎脸色煞白,他哆嗦着想要替自己辩解,关雄之助却说:“无须辩解,只要反省自身,改正错误即可。如果你觉得心中有愧,就离开这里到内厅去,干脆利落地切腹。”

长次郎拼命忍住眼泪,心想要是坂本君在,他肯定会理解我,我也不会被迫面对如此残酷的裁决。

“上杉君,你太懦弱了。”关雄之助说。

“我们出去。”说完,关雄之助站了起来。众人都跟着他站起来,陆陆续续走出了房间。

屋里只剩下长次郎一人,头顶的灯照着他苍白的脸。是不会灭的灯啊。长次郎有些恍惚地看了看头顶那盏华丽的灯具。这种灯外面是玻璃罩,石油作燃料,长崎的妓馆和商家大都使用它。他第一次被龙马拽到长崎时,曾对这种无尽灯惊讶不已。他大受震动,感到了文明波涛的轰鸣声。这盏小小的灯所代表的西欧文明是什么样的呢?“我想接触那些文明事物。如果产生这些文明事物的母体是学问,那么我想去学习这些学问。”他想把龙马当做跳板,至少要去上海,可能的话就去英国或美国。他的这种愿望十分强烈,可以说是龙马和西洋灯点燃了他这个苦学力行的人的希望。

我有些操之过急了。偷渡的计划是从哪里、又是怎样泄露给同志的呢?就算追究原因也无济于事了,我失败了。如果坂本君在的话,事情还有转机。他一定会理解我,我也会先向大家交代清楚再乘船出发。

长次郎无法把这件事告诉同志。在他看来,虽说众人接受了龙马的影响,可内心仍然是单纯刚烈的攘夷志士,如果对他们说长州资助他去英国留学,他们一定会大嚷大叫:“你这个叛徒!”他们会说他抢先立功,目的就是要利用长州。这些人一定会揪住他这一点,认为是渎职,死咬不放。所以,长次郎什么都没说。为了瞒住大家,他绞尽脑汁,耍尽了各种小伎俩。可是大势已去。不,还能逃跑。他忽然产生了这个念头。社里的人都出去了,这不就像是在暗示可以逃走吗?

不,我不能这样做。他突然无力地垂下头来。社里的这些家伙故意不派人监视我这个罪人,全都跑出去,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个犯了罪的武士。只要是武士,即便没有人监视,也会自行了断性命。如果此时我厚颜无耻地逃走了,他们定然会冷笑:“到头来还是个做买卖的。”我这个卖馒头的恐怕一辈子都要遭受他们的嘲讽辱骂。切腹吧!如此一想,长次郎仿佛变了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馒头君就这样死了吗?连个为他介错的人也没有?”龙马用一种很不愉快却又尽量克制的声调说道。看得出来他在努力阻止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龙马似乎感觉到了切腹时没人介错的长次郎的痛苦,这几乎击垮了他。

长次郎死得很体面。他将腹部十字切开,向前倒地后仍未断气,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切向脖子,终于仆地而死。

“那个家伙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脾气,能够将切腹做得如此漂亮,或许也是借助了他的那股怒气。”

“坂本先生,感觉您像是在责备我们作出的处置。”

“不,你们做得对。”

结社的力量源自团结。如果不依照社规处置长次郎,接下来将会不断出现类似之人,最后商社就会解散。

可是,如果我当时在场,馒头君或许不会死了。龙马面露不悦。

长次郎切腹的第二天,商社为他举办了葬礼,将他埋到寺町皓台寺的后山。

听说还没来得及立墓碑,龙马立刻拿过纸笔,写了大大的几个字:梅花书屋居士之墓。

长次郎号藤荫、梅花道人,因此龙马才写了这个碑文。

第三天,龙马率领社内众人搭乘联合号,在晴空万里的大海上向西航行,行至五岛盐屋崎海湾后停泊下来。

“放下小艇。”龙马命令道。他们来到此处是为了凭吊先前死于海难的池内藏太等人。

龙马上了岸,找来当地的村长,给了他一笔钱,托他在海边立一块碑。如果不立一块碑,他们的名字很快就会被后世遗忘。

龙马向村长借了纸笔,在沙滩上将纸摊开。海浪曾将池内藏太等人的遗体冲上这片沙滩。

“溺亡者合灵之墓”。龙马还罗列了遇难者的名字,以便刻在碑上。

写毕,龙马将笔往沙滩上一扔,站了起来。“简直就像是送葬。”他长叹道。

龙马回船之后立刻下令起锚、开船,然后又去指挥掌舵手开船。

海面上天气晴朗。

航行了半个时辰后,刮起了风,龙马于是下令将三根桅杆上的十九张帆全部升起。“关闭发动机。”他想要靠风帆航行,因为在有风的时候使用燃料毫无意义。如何捕捉风力并巧妙地利用之,十分考验船员的技术。

龙马本打算绕过玄海滩直接开往马关,忽然想起不知燃料够不够,于是下到舱室。

“还有多少煤?”

“两吨。”

“此外呢?”

“还有两千捆柴火。”

当然,烧柴火也能航行,但木柴只能用作后备燃料。

“如果要去马关,这些足够用了。”

“如果只是走一趟就够了。”

“您作何打算?”

“恐怕要打一场海战啊。”

根据龙马从长崎出航时得到的消息,幕府舰队将要从大坂湾出发,为的是去封锁长州海岸。龙马到达长州马关时,或许海上已经硝烟四起了。

“所以我们必须先回一趟长崎,卖掉柴火,买进煤炭,依靠煤炭来行船。烧柴火可打不了仗。”

“那么我们就停靠长崎港了。”

命令迅速下达给了全舰。

龙马回到甲板上一看,菅野觉兵卫、关雄之助、陆奥阳之助、中岛作太郎等人都聚集在那里。

“我们真的要和幕府海军交战吗?”

“根据我的直觉,应该会。”

“原来这是坂本先生的直觉。”一听这话,原本憋足了劲想要大干一场的一群人顿时大失所望。

“不要小看我的直觉。我在学问方面或许比不上诸位,但自认为我坂本龙马的直觉却是当今世上无人能比。”

“或许吧。”陆奥阳之助小声嘟囔了一句。“长州海军与幕府军相比虽然微不足道,他们的总司令可是天下第一勇将高杉晋作。而且现在土州的坂本龙马也会率领这支军舰前去助兴。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了。”

龙马率联合号开进了长崎。

他马上下船,前往本博多町的小曾根英四郎府上,对英四郎说:“我有一事相求。”他将买煤一事如实相告。虽然龙马明白煤炭比柴火好,可是他没有买煤炭的钱。

作为一个商人,小曾根英四郎赌的是龙马的事业。这里的事业,不仅是指龟山商社的海运业,还包括推翻幕府、建立统一国家的大业。

“没问题。买炭的钱、装卸费,所有费用由我来垫付。”

“我却不知道何时能还。”

“等到坂本先生日后出人头地了再还也不迟。”小曾根英四郎立刻作出安排,命令港口的商行往停泊在那里的联合号上装载了优质的煤。

足足两千捆柴火必须搬下来。龙马请英四郎收下这些柴火。

“我不是那种商人。”这位长崎第一富商笑着说,“收下柴火当做煤炭费用,我不会做这样的算计。我看中的是坂本先生您的为人,只是阁下似乎还不明白这一点。”

“不,我只是觉得不能平白接受您的帮助。”

“不要客气。在人身上下赌注,对商人来说,是最需要胆量的一项买卖。我是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所以坂本先生您也必须配合我,千万不要扫了我的兴啊。”

“万分感谢。”龙马低头致谢。此时,关于这两千捆柴火的处置方法,在他心中已经冒出了一个新鲜的法子:用它们喝酒去。他立刻叫来陆奥阳之助,告诉他卖掉柴火的方法。

“卖柴火得来的钱怎么办?”

“把钱发给水夫们。但不能让士官们看见。”

按照龙马的逻辑,水夫们都是成年人,各自有各自的花钱之道。而士官都是些书生,还不懂得如何玩乐。把钱交给那些不会花钱的人是毫无意义的。

“咱们把卖柴火的钱凑到一起,然后找个地方快活一番。”龙马说。他还从未用自己的钱摆阔挥霍过呢,一直想尝试一下。“陆奥君,这件事就由你负责吧。地点是丸山的引田屋。”

“太好了。”陆奥高兴地说,“看来土里土气的柴火也得看怎么用,用得好了,也能成为令人动心的燃料呢。”

当天傍晚,上灯时分,龙马踏上思案桥,进入丸山的烟花巷,走在通往引田屋的石板路上,不停地哼着小曲。

他那身印有桔梗家纹的黑色和服被海风吹得粗糖僵硬,小仓祷上满是黏糊糊的污垢,宝刀陆奥守吉行胡乱插在腰间,脚上则蹬了一双硕大的水夫穿的靴。

“怎么样?像不像个浪子?”龙马问走在一旁的陆奥阳之助。陆奥笑了笑,没有睬他。上哪里去找这么不修边幅的浪子啊?

龙马似乎并不讨厌这种花街柳巷。别看他穿成这样,自从过了思案桥,一进入丸山境内,明明滴酒未沾,他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陶醉的神情。从服装上也看出他费了心思。

龙马按照自己的想法精心打扮了一番,贴身衣服都换成了绸缎,脚上的靴子也是出门时特意换的。他穿靴子时的心情恐怕就好比江户的风流浪子穿上漂亮的竹皮屐一般。

不仅如此。陆奥走在龙马身后,还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龙马喷了香水。

看样子龙马是拼命打扮了一番,可这丝毫没起作用啊。陆奥觉得很好笑。

很快,酒宴在引田屋的内厅开始了。酒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艺伎们也都到齐了,不大一会儿,三弦、歌声、猜拳声四起,好不热闹。

男人们都在想,明天就要上战场了。这个想法令他们的醉意更浓。

龙马也喝了不少。丸山的艺伎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第一土佐,第二萨摩。这是说客人的酒量。

今晚酒席上,大多是土佐人,所以恐怕可以说宴席上下起了酒的暴风雨。

“各位真是好酒量。萨州的家臣也都说他们敌不过土州人呢。”

在龙马身边寸步不离、不停斟酒的阿元都看呆了。

“不,实际上是萨州人的酒量大。”龙马说。在萨州人的酒宴上,他们会根据各自的量泰然自若地饮酒。而按土州人的做法,则是一边唱着歌互相鼓劲,一边喧闹一边喝酒。他们会逼着对方喝,猜拳,比试谁的酒量大,一直喝到动弹不了为止。他们把酒宴当做战场。虽然同是南国,萨摩和土佐在这一点上却不尽相同。

到了半夜,龙马独自离开酒席,来到玄关,脚步已有些瞒跚。

“坂本先生,您没事吧?”送他出来的女仆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

“您已经醉了。”身材娇小的阿元扶住龙马左肩,大声说道,而后转向女仆,交代道:“麻烦你告诉妈妈,说我送坂本先生回去。”

外面正下着雨。阿元用左手灵巧地撑开伞,踮起脚,将伞撑在龙马的头上。

“上次也是雨天。”

“您是说庭院竹林里那次?那时的事情,您都还记得?”阿元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今夜来我家住吧。”

“你家?”龙马这时忽然想起了在小曾根府等自己回去的阿龙。

“别胡思乱想。”阿元似乎读懂了龙马的心思。

从出门时起,龙马的腿和腰都挺得笔直,只是酒气不停涌动。

“好久没这么醉过了。”

或许是因为在长崎能够安心。若是在京都或伏见,幕吏随时都可能突袭,所以不敢醉成这样。

“听说您在京都受伤了。”

“是在伏见。”

“当时您喝醉了吗?”

“或许吧,记不清了。”龙马这样嘟囔着,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追忆当时的情景。“那时,有个光着身子的美人跑上二楼去给你们报信了吧?”

“你知道的还真多。”

“我听萨州人说的。他们都说自己也想像龙马那样被幕吏追杀一回。那个美人就是现在住在小曾根府上的阿龙小姐吧?”

这个女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龙马在伞下苦笑了。

“是不是?”

“没错。”

“您一定是喝醉了,才会和那样的女人结为夫妻。”

“你认识阿龙?”

“见过。”

龙马吃了一惊。仔细一问,不得不叹是奇缘。阿龙曾说想学习月琴,于是龙马便拜托小曾根英四郎为阿龙寻找月琴师父。结果,英四郎找的师父正是阿元。于是今天,两人便在小曾根家里见了一面。

“我见了她,然后拒绝了。”阿元说。

不知何时,雨停了。

“雨好像不下了。”

“真讨厌。”阿元笑了,“屋顶会下雨吗?”

“啊,是屋顶。”不知不觉间,龙马已经坐在了阿元家的茶室里。龙马也不禁觉得自己醉得太厉害了,将酒杯放在长火盆上。

“我好像醉了。”

“还真是。”阿元学着土佐话说道,“明天要出发吗?”

“说不准。”

煤炭的装运应该会花上一个上午,确实是不好说。

“这次您要去哪里?”

“马关。”说完,龙马慌忙使劲抹了抹脸。

“怎么了?”

“我不该说出来。目的地是要保密的。”

长崎是幕府的管辖地,这里有奉行所。如果他们得知出港的船只要前往幕府的敌人长州的属地马关,定然不会放过。至少目的地不应该告诉艺伎。

“都说任何事只要在丸山说了,立刻就会传遍整个长崎。”

“坂本先生!”阿元凝视着龙马,“请您再说一遍试试看?您觉得阿元是那种女人吗?”

“不是。”

“哼,真狡猾。”阿元真生气了,“请不要回避我,好好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回答问题:您是不是觉得阿元是艺伎,所以看不起阿元?快说!”阿元移动双膝靠近前来。

龙马沉默。

“阿元我……”她似乎也醉得不轻,“我可就是凭着一股气概活到现在。”阿元死死盯着龙马说道。这就是艺伎,活的就是一口气。所以,担心阿元会泄露出去,就等于否定了她的人格。

“您明白了?”

“嗯。”

“请您把阿元也当做同志。以后会这么想吧?”

“阿元,做这种事随时都会没命的。”

“我不在乎。”阿元将酒杯放在龙马的手掌里,往自己的杯中也倒上酒,慢慢捏起酒杯,学着荷兰人那样一直举过双眼,小声道:“干了!”

阿元看着龙马喝干了杯中酒,说:“不过这可是男女之间的盟誓。今天晚上我不会放您回去了。”她的眼角露出笑意。

夜不归宿,龙马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浪子,快步走在通向本博多町的街道上,心情大好。

天空蓝得有些过头了。龙马眯着眼赶路。天空湛蓝算是这个城市的特点。龙马高兴地回到了小曾根府的别院,见阿龙正气鼓鼓地准备烹茶。糟了。龙马突然说:“昨天晚上玩得很尽兴。”他看了看阿龙的脸,先发制人。

“您去哪……”还没等阿龙说完,龙马赶紧从屋子一角拿过三弦,一屁股坐了下来。

三弦琴声立刻响了起来。他想用即兴创作的小曲来回答。

“爱恋啊,总是让人……”他开始信口编词。

“耍猴艺人说的是谁啊?”阿龙终于忍不住发笑了。

龙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是我。”

“狸子又是谁?”

“是阿龙姑娘啊。”

“山神呢?”

“也是你。”

阿龙气得直想哑嘴,因为龙马早早地就把她想说的话全编在了曲子里。“奸猾。”阿龙嘟囔道,“您不像当初那样了。”

“那样就无法平息世间动乱。”

“我是世间的动乱?”

“不,我说的是天下国家之乱。自古以来,凡是英雄豪杰都知道何时应该纯真,何时应该狡猾。”

“去把脸洗了。”

第三部 一七、幕长海战

山和海在刹那间变成了蓝色,海港内房屋与轮船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不久,庆应二年六月十二的太阳升起来了。

“出航!”龙马下令。

联合号发出低沉的马达声,起航了。有风,东南偏东,风力五级。

“升起主帆!”龙马命令。不一会儿,雪白的风帆便升上了布满朝霞的天空,鼓满的船帆开始在头顶随风起舞。

在马关,应该会有一场海战。龙马站在甲板上。有一件事一直让他很为难。他担心胜海舟会被任命为幕府舰队的提督。如果胜成了对方的司令官,那么很有可能要上演一场师徒相残的悲剧了。

神户海军学堂解散以来,胜一直在江户的家中过着隐居的生活,但上个月二十八,他突然接到让他再度出任军舰奉行的命令。这让他大吃一惊,就连传达命令的留守江户的老中们也不知个中缘由。将军德川家茂身在大坂,这似乎是他亲自下达的命令。

胜火速赶往大坂,在大坂城拜见了家茂,再度走马上任。他虽然当上了幕府军大本营海军部门的最高指挥官,但是他对于幕府的长州征伐则持反对意见。

“假定长州征伐是有必要的,”胜对一桥庆喜说,“根本没有必要借助诸侯之手。只要给我四五艘军舰,我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夺下马关。”

庆喜和他的心腹认为胜又在吹嘘,都没有理睬。

身在长崎的龙马自然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如果胜先生乘坐幕府军舰富士山号攻进马关海域,坂本先生会怎么办?”站在旁边的陆奥阳之助问。

“束手无策。”

“连坂本先生也没办法?”

“最多就是登上敌舰,去见胜先生,请求他撤退。”

“你会被杀了。”

“也许吧。”龙马似乎尽量不想去作这种假设,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六月十五,船抵马关。

长州的陆海军总指挥所便设在马关,总指挥由高杉担任。政治方面由桂小五郎负责。龙马先去见了桂。

龙马到达马关时,幕长之间已经挑起战端,防长二州硝烟弥漫。事情要追溯到十天以前的六月初五。彼时驻守广岛的幕府军大本营派遣幕臣石坂武兵卫、泷田正作二人为使,从海路出发,来到岩国海岸,将战书交到了长州人手中。

六月初七,幕府的一艘军舰出现在长州东海岸的重要港口上关的海面上,一边在海游弋,一边向陆地发动炮击,然后掉转船头在大岛海面航行,陆续炮击了安下庄、外入村、油宇村等渔村后,扬长而去。

六月初八,幕府舰队的两艘军舰率领运送陆军的十艘船再次出现在大岛海域,炮轰沿岸,并让陆军从油宇村登陆。陆军乃是一百五十名伊予松山藩兵。

幕府的企图是先占领大岛,然后从海上封锁长州藩。当然,起决定作用的是海军的军力。此时幕府已经逐渐具备了等同于欧洲二流的海军实力,但是长州海军力量却十分薄弱,对于幕府的这一登陆作战计划可谓束手无策。

同日,堪称幕府主力舰队的富士山号、翔鹤号、八云号三艘军舰,率领运送陆军的西式帆船旭日号和四艘日本船,从艺州管辖的严岛出发,傍晚时分,出现在大岛海面,将幕府的西式步兵和炮兵送上岸。

六月十一,幕府的翔鹤号、八云号和旭日号再次出现在大岛海面,一面发动炮击,一面将陆军送上岸。

负责守卫大岛的长州藩兵在沿岸迎击了幕府登陆军队,可是由于兵力、火力不足,迅速败退下去,最终在深夜放弃了大岛,渡海撤退向远崎。

大岛得手,幕府军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战败的消息迅速传到山口,藩厅乱了方寸。

“向大岛派送援军!”有人提议。

参谋长大村益次郎却说:“我反对。长州就像是一个重症患者。大岛就好比他的一只脚,即使切下来扔掉也无碍大局。只要我们在其他战线获胜,便足以恢复。”

初战告捷的幕府军气势高涨,向长州发布了告民书。大意是:“长州藩主本无过,只因恶人把持藩政,试图谋反,所以有此战。幕府不敢扰民。”

“幕府军占领了大岛。”

“现在大岛周围全是幕府舰队的船。”

高杉晋作得知消息时,正身在长府。

“这个败讯万万不可告诉长府。”

本来山口的藩厅达成了这样的共识。高杉正在长府,若是让他知道了,这厮不知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高杉还是知道了。他立刻来到马关,带上海军局的人,飞身登上了停泊在港内的太阳号(丙寅号)。“立刻开船。我要用这艘军舰让幕府舰队尝尝苦头。”军舰上的高杉,身穿印有家纹的黑色和服,手执一柄扇子。看到他这身装束,以浪人身份加入长州海军局的土州脱藩浪人田中显助不由得一惊。“您怎么穿成这副样子?”

“这又如何?就算幕府的军舰来上个十艘八艘,也不过是一群小贼。我这一柄扇子足以对付他们。”

负责开船的是田中显助。他对发动机一窍不通,可是高杉说:“你是龙马的同乡,应该多少会一些驾船技术。”于是就这样被任命了。显助钻到船舱,摸摸这个零件,动动那个部位,锅炉还真的沸腾起来,总算是能起航了。

太阳号是在上海买来的两百吨级的旧军舰。今年三月,高杉在长崎暂住时,听古拉巴说到这艘船,便立刻以四万两的价钱买下了它。由于没跟藩里打招呼,在藩厅自然遭到了强烈的指责。然而高杉说:“这可事关长州的存亡!四万两已经够便宜的了。”可谓力排众议。事到如今,这艘船已经成了长州海军的主力。只是太阳号毕竟是两百吨的老朽舰船,与幕府的军舰相比,无论是性能、吨位还是火力,都有天壤之别。连高杉都自嘲说这简直是一艘“运柴火的船”。

再加上长州人不请海事,不得不由门外汉田中显助开船,单从这件事就可以想象得出海员们又是什么水平。但显助在驾驶的过程中逐渐熟悉了操作方法,等船行驶到三田尻海面,也能够在高速和低速之间自由转换了。

高杉命令船在三田尻湾内低速前进,驶进中关的商业港口问屋口,在那里抛锚。

“所有人都在船上候命。”高杉没有交代任何理由,便把一众人扔在了太阳号上,独自上岸。

问屋口港是长州最不起眼的一个商业港口,即便如此,海边仍旧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行。高杉走进了贞永文右卫门的府第。贞永家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富豪,主人同情勤王志士,一直为他们提供住宿,扶助他们。高杉很熟悉这家的情况,没有找人带路便径直上了二楼。

女仆看见高杉走了进来,小声禀报文右卫门的妻子:“高杉大人上了二楼。”

贞永夫人悄悄上了楼,向屋内瞅了一眼,高杉果然在。只见他两脚翘上壁龛的柱子,躺在榻榻米上,头枕胳膊,似乎在睡觉。

贞永夫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

“长州天才”的大名,这位夫人早有耳闻。这个年轻人为人放荡不羁,一旦惹急了他,不知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可是他无尽的谋略却又总是出其不意,可谓百发百中。

应该是在考虑大事。贞永夫人没去管他。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高杉下楼。“承蒙您关照。我下次再来。”说完,他便摇着扇子走出去了。

高杉回到船上后,道:“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先去上关港口。”他命令舰船全速前进。

上关港位于长岛这个狭长的岛屿上,那里有藩的守卫队,队长为林半七。

高杉将他叫到船上,说:“用这艘破船是没法和敌人平等作战的。我会釆取夜袭,吓破他们的狗胆。你悄悄率兵前往大岛。只要听到海上传来我的炮声,就带兵杀入松山藩兵的阵营。被吓破胆的士兵注定是无法取胜的。”

“这就像是桶狭间之战啊。”

在林半七的眼中,高杉的脸庞仿佛与信长公重叠了起来。

等到太阳下山,高杉乘坐的太阳号静静地起航了。船穿梭在岛屿之间。下荷内岛、彦岛、野岛、笠佐岛,从这里开始向东绕过敌人的占领地大岛的北端,不久,他们便发现大岛北部的小岛——前岛的湾里停泊着幕府舰队。那是一片庞大的舰队群。有四艘像山一样高大的军舰,还有十余艘日本船列队静静地停靠在一起。

船上没有冒蒸汽。海战没有夜袭——这是常识,而高杉率领的太阳号一众人甚至连这种常识都不懂。

满天繁星闪烁着耀眼的星光,仿佛随时会坠落人间。潮水流向东方,小小的太阳号在潮水中拼命转动螺旋桨,向东驶去。敌人尚未察觉。海员都屏住了呼吸。

高杉晋作矗立在船头,他身穿黑色带家纹和服,脚穿缎子布袜,腰间佩戴安艺国友安的长刀,手中仍旧握着一把扇子。

高杉手下有两名士官。分别是开船的土州浪人田中显助,以及在甲板上抚炮待命的山田市之允。

高杉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了,他有时会轻声咳嗽。但此时他默默仁立在船头,衣袂在夜风中飞舞,威风凛凜、英气逼人。

不久,船舱的田中显助将事情交给其他人,爬上甲板,独立负责一门大炮。

敌方舰队仍然在沉睡。富士山号、八云号、翔鹤号、旭日号这四艘军舰的甲板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潜进去。”高杉低声下令。太阳号钻进了像山一样巨大的舰船缝隙间。

“开炮!”

高杉话音刚落,甲板上的大炮轰地喷出了火光。接着便是毫不不间断的射击。不仅是炮击,甲板上还有六个步枪手来回奔跑,只要有敌兵吓得逃窜到甲板上,他们就会瞅准进行近距离射击。那阵势,就好像是长崎唐人街上中国人过节时放的爆竹一下子全爆炸了。

小小的太阳号灵巧地穿梭在四艘军舰之间,弹无虚发。太阳号与敌舰近在咫尺,甚至只要伸出手就能够触到敌舰的船舷。攻击就在如此近的距离间展开,岂不几乎百发百中?

每次被击中,敌舰的船舷、烟囱和甲板便会腾起巨大的火光,碎片四散飞溅。

敌舰狼狈不堪。他们此时方才连忙开始烧锅炉,可是熄火冷却后的锅炉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再次烧起来的。

炮手登上甲板,想要反击,可是太阳号在海面上忽左忽右,很难瞄准,一不小心便误伤了自己人,损失越来越严重了。

“打!打!”高杉用扇子咚咚地敲着船头,仿佛在打拍子一般,不停地下令。

但高杉也明白,见好就要收。一旦敌方舰队从狼狈中回过神来,开始反击,太阳号必定会被他们强大的火力围攻,到时只有死路一条。

“熄灯!”高杉下令,熄灭舰内所有的灯火,接着又下令向西前进。“撤退!”舰船左转划开波浪,然后便一溜烟地开始逃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这可说是日本最初的西式军舰之间的海战。

幕府军断定长州有大规模舰队趁着夜色包围了他们。于是,舰队赶紧起锚,也顾不上去大岛接应陆军部队,迅速撤退了。

松山藩兵仍驻扎在大岛。这天晚上,他们被海面上的隆隆炮声和染红夜空的火光吓破了胆,误以为长州人从海上打过来了,顿时陷入一片慌乱。

这时,早已和高杉商量好的林半七率领长州藩兵从大岛西海岸小松港登陆,两军于六月十六在安下庄进行决战,最后松山藩兵败走,四散逃窜去了。

高杉的奇略成功,长州收复大岛。不仅如此,这场胜利彻底打乱了幕府的战略。此前幕府军曾准备从海上向长州发动总攻,但是为了修理战舰,总攻的日期不得不向后延迟。

高杉将舰船开进三田尻港,开始紧急修理船上破损的地方。这时,马关来的藩吏登上日本船,向他报告:“土州的坂本龙马乘坐联合号抵达马关。”

听到这个好消息,高杉大喜。“幕府输定了。我要和坂本联手把马关海峡的幕府舰队赶走,还要一路打上岸,攻下小仓城!”

太阳号的紧急修理只一天便完成了。高杉让负责开船的田中显助烧起锅炉,向马关进发了。

在马关,龙马正在竭力劝说桂小五郎,主题是关于军粮大米。这可是五百石大米,数量非同小可。

“桂君啊,你可千万别生气!”说完这句开场白,龙马便开始了他的雄辩。

最近这些日子,萨摩藩通过龙马,为长州藩提供了许多方便。为了对此表示感谢,长州藩在联合号上装载了五百石大米,要赠送给萨摩藩。不料萨摩的西乡却说:“长州即将和幕府决一死战,军粮大米对于长州来说就像鲜血一样宝贵。长州的好意萨摩心领了,但是军粮大米断然不能接受。但如果就这样将大米送回去,以长州人的乖僻性格,他们可能会胡思乱想。还想请你想办法向他们说明一切,让他们接受我藩的诚意。”就这样,西乡将送还大米和传达口信这两大重任都交给了龙马。

萨州这几年的收成一直都不好。“他们迫切需要大米。因此西乡流着泪感谢了长州的好意。西乡说,萨藩虽然万分感激长州的好意,可是长州现在开战在即,如果他们收下大米,实在有违武士之道。桂君,你应该明白吧?”龙马谆谆劝诱。

一开始,桂面露不悦。“我们赠送大米是出于礼尚往来之意。退还,这样的做法岂不是太奇怪了?”但他渐渐明白了萨摩人的心情。可是长州藩又不能把从官仓里调出来的大米再退回去。

“这可如何是好?”桂是真的困惑了。

龙马微笑地看着他。他等的就是桂的这个表情。

“怎么?你有什么好主意?”桂看着龙马那意味深长的微笑,问道。

“桂君,赠米是出于道义,拒绝也是出于道义。这两种道义撞到一起,可怜的是大米没了去处。这样下去五百石大米恐怕会烂在联合号舱中了。倒不如送给我如何?让我的龟山商社把大米用于天下大业,这米不就活了吗?”

严谨正直的桂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以手拍膝,笑声好久都止不住。过了一会儿,他使劲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实在佩服你。”说完,又笑了起来。

龙马一本正经地对一旁的中岛作太郎道:“这才叫为我所用。”

随后,龙马从桂那里了解到长州和幕府交战的进展,幕府军从四方同时发动了进攻。首先,控制长州的濑户内海沿岸。其次,艺州口之战,从艺州广岛出发,从山阴道进攻。第三,日本海方向,从石州出动,攻入长州藩的首府萩。第四,夹击马关海峡,幕府军将指挥部设在小仓城,由幕府海军作掩护,越过海峡,占领长州第一商业港口马关,趁势向山口进攻。

长州也作出了相应的部署,彻底放弃防守,专于进攻,打算从艺州口、石州口、小仓口反攻回去。

“石州口的战况进展不错。艺州口的敌人过于强大,情况不太乐观。总之,现阶段各个战线都还没有分出胜负。”桂说。

这时乘坐太阳号回到马关的高杉晋作哗啦一声拉开了格子门,慢吞吞地走进屋来。“坂本君啊。”他连句寒暄都没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说完,他紧挨着龙马坐了下来。他的脸过长,五官看起来有些傻呆呆的。“和我一起打一仗吧。”

高杉被藩厅任命为马关地区的海陆军总督。但由于这里的陆军由山县有朋指挥,所以他实际上是专门负责海军的司令官。

“现在,我正在考虑干一件大事,可是分身乏术。请助我一臂之力。”

“是什么大事呢?”龙马调皮地学高杉说长州话。

“越海作战,攻下幕府军的大本营小仓城。”

“哦?”

不愧是高杉,龙马心中赞叹。小仓是小笠原十七万石的城邑,这个藩世世代代兼任九州探题之职,一旦有事,便可以指挥九州的各个大名。现在也是如此。开战以前一直驻守在广岛的幕府最高级老中小笠原长行已经乘坐幕府军舰富士山号进入了小仓城。小仓可以说已经成了攻打长州的大本营。正因如此,沿岸的防备十分强大,绝非两三百长州兵就能攻下的要地,况且还是渡海作战。

“我会把我藩舰队的一半人马交给坂本君指挥,不知你可否为我压制住幕府海军?剩下的一半我来指挥。”

作战部署定了下来。长州海军有四艘军舰。将这些军舰分成两队,第一舰队由高杉晋作指挥,第二舰队由龙马指挥。

“坂本君,你负责攻打门司。”高杉说。

高杉率领的两艘军舰分别是太阳号、癸亥号,去攻打田野浦炮台。坂本是联合号和庚申号。

龙马将社内同志召集在马关阿弥陀寺船行伊藤助大夫府上的二楼,部署分工:“菅野觉兵卫任舰长,石田英吉担任炮手长,中岛作太郎担任轮机员。”其他人也都分好了工。他自己是司令官,不操作舰船。

随后,他率领众人出了城,来到马关的东郊,走进海岸边一座二层民居,同主人打过招呼后登上了大屋顶。

晴空万里。从屋顶向海峡对面望去,门司一带的炮台和陆军阵地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

“我们要打的就是那里。”龙马让众人记住地形。在晚上或浓雾天气里进行海上作战时,如果不预先记住地形,根本无法行动。

“对面炮台的人也在向这边看呢。”

“嗯?”他是高度近视,看不到远处的情况。

“长州的作战方案是什么?”

根据高杉所说,分三个步骤。从一开始就拿下小仓城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首先,消灭门司及田野浦的敌人,破坏炮群,然后迅速撤退。其次为从长州管辖的彦岛冲进小仓管辖的大里,同时开始攻打小仓城。

“幕府的舰队在哪里?”

这是最大的难题。

“幕府舰队的大部分因为要协助艺州口的陆战,所以应该聚集在大岛附近。料想他们不会察觉我们的作战计划。所以第一回合作战会成功。”

“那次轮作战呢?”

也就是从彦岛渡海攻打小仓辖内大里的作战。到了第二回合作战开始时,幕府军自然会意识到马关海峡才是真正的决战之地,定会将所有舰船调集到眼前这片海域。

“到那时将会有一场大规模海战。”

幸运的是胜海舟并没有担任敌方舰队的司令。龙马得知这个确切情报后,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庆应二年六月十七。

距离太阳升起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四艘军舰将发动机的声音降至最低,从马关港悄悄出发了。

海峡的潮流来得早,天空和海面一片漆黑。

天并不阴,却看不见星星。

“起雾了。”龙马喃喃自语,而且是大雾。刚刚在港外与高杉分别,现在就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舷灯了。高杉率兵驶向对岸的田野浦。

龙马的舰船劈开波浪,向着对岸的门司驶去。

“觉兵卫。”龙马对舰长菅野觉兵卫说。觉兵卫是龙马社内航海技术最高超之人。“这么浓的雾,不利用太可惜了。把那门好炮安到甲板上来。”

觉兵卫面露难色。龙马所说的那门大炮现在收在仓库里,原本没打算用。和其他的炮相比,它不仅在发射时更耗费时间,而且每发射一次船体便会摇晃,给驾船带来很多不便。

“是。”觉兵卫最终服从了龙马的命令。

不久,海面上亮了起来。太阳升起来了,但是浓雾没有散去。庚申号紧跟在后,舷灯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还看不见门司的陆地。”龙马命令继续前进,“继续靠近,就算搁浅也没关系。有这场大雾,岸上的敌人不会发现的。”

不多久,龙马的望远镜里开始出现门司的渔村、兵舍、炮台的模糊轮廓。难道是雾散了?一瞬间,龙马产生了这种错觉。其实并非如此,是风从门司方向吹过来的缘故。这就仿佛是一场大戏的幕布正好从门司方向徐徐拉开,海面上的雾仍旧很浓。估计陆地上的小仓藩兵还是无法看到海上的舰船。

“觉兵卫,打!”

“遵命!”觉兵卫领命后,大声令炮手白峰骏马发起攻击。

白峰骏马黑衣白袴,腰佩朱色双刀,威风凜凛。他向炮尾点着了火。大炮发出撕天裂地的巨响,猛喷火光,炮弹穿过浓雾,落在门司炮台的正中央,升起使人目眩的火光。

敌人一定惊慌失措了。但他们很快开始用大炮反击。不多久,门司海岸炮声隆隆,硝烟漫天。

龙马奔下了甲板。“打!狠狠打!”他一边吼,一边在各个炮口之间穿行,不断激励大家。从陆地飞来的炮弹,有时落在船般旁,激起巨大的水柱,有时掠过桅杆在空中爆炸。

“坂本先生,炮身烧得滚烫,碰都没法碰啊。”

“浇海水!”龙马的联合号在门司浦炮台前忽而前进,忽而后退,不断向敌人发动攻击。他觉得此次行动甚是有趣,竟然在硝烟中哼唱着,即兴作了一首小曲。

龙马一边唱,一边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庚申号是西式帆船,因为没有发动机,所以无法像联合号那样灵活行动。这样一来它便成了小仓藩沿岸炮台的靶子,船身频频中弹。

“作太郎。”龙马叫来中岛作太郎信行,“给庚申号用旗语发信号,让他们稍稍退后。”

作太郎爬上桅杆,打出旗语,可是由于庚申号上的长州人训练不足,没有读懂。

这时,右手边严流岛对面出现了疑似敌舰的三个黑影。实际上这三艘军舰分别属于小仓藩、肥后藩、幕府海军,都是敌人。

龙马不敢放松,可是敌人并没有靠近,或许是害怕浓雾。

我去会会他们,龙马心想,他现在首先要集中精力对付沿岸炮台的射击。陆地的炮台渐渐失了气势,终于沉默了。

“太好了!”长州人看准了这个时机,令一直隐藏在海上浓雾中的五六十只日本船出动,大声呐喊着,开始向陆地靠近。这些正是山县有明指挥的奇兵队,由五百名长州兵组成。

长州的陆军顺利在敌人面前登陆,龙马舰队的使命也告一段落。

雾仍然很浓。

“觉兵卫,我们趁浓雾去会一会严流岛对面的敌舰。”

“敌人有三艘军舰啊。”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龙马大吼。

这可是绝好的机会,突袭一定会成功。在舰长菅野觉兵卫的指挥下,军舰开始全速前进。

船经过严流岛。德川时代初期,剑客宫本武藏曾单枪匹马闯入此岛,打败了细川家保护的佐佐木小次郎,从此扬名天下。

想到这些,曾经担任千叶武馆教头、屡次在比武中胜出的龙马不禁感慨万分。

这座岛,与其说是岛屿,不如说是一座沙洲,几株老松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岛的另一侧就是敌舰。

“把好炮装上弹药。”

“为何要用那门大炮?”觉兵卫问。

“现在雾气正浓。他们基本上看不清这边的情形,只能听到炮声。用好炮发射,声音便会响彻海峡的群山,敌人定会吓破胆。”

这次,庚申号没有一同前来,龙马只有一艘战船。联合号仿佛一只短小精悍的猎犬,渐渐靠近敌舰。由于浓雾,看不见敌人的旗帜。幕府军舰定然是挂着日丸旗。小仓舰和肥后舰也应该在各自的藩旗之外挂着日丸旗这个“政府海军”的标识。

“最大的军舰是哪艘?”

“右边那艘。”

“靠近。”

觉兵卫按照龙马的吩咐操纵舰船开了过去,然后下达了开始射击的命令。炮手长发令了。他话音未落,龙马口中的“好炮”发出一声巨响,船身随即被震得颤抖起来,烟笼罩了甲板。

“打中了!”龙马兴奋起来。巨响在本州和九州的群山间回响,海峡为之震荡。

“接着打!打中间和左边!”

一发炮弹飞了出去。

敌舰狼狈不堪,不久开始反击。可是联合号动作灵敏,而且又是在雾中,根本无法击中。终于,幕府军舰开始逃跑。

“我们也撤。”龙马下令火速返回门司海岸。

众人回到门司海岸,登陆军队已经和小仓藩兵展开了激战。

岸上的雾气已经基本散开,从甲板上用望远镜向对岸望去,激战的景象仿佛壮烈的画卷。

龙马感叹于长州人的勇猛英姿。“觉兵卫,快看!”他将望远镜递给觉兵卫。长州登陆的士兵只有五百。其中奇兵队是主力,所以都不是武士出身,全是商贩农夫的子弟。就是这些人,现在以寡敌众,将半西化的小仓藩正规武士团逼得节节败退。他们在枪林弹雨中不断向前冲。而被他们打得仓皇逃窜的,正是以家世引以为豪的小仓小笠原家的藩士。

“看样子长州会赢啊。”

“不,不是长州赢,而是商贩和农夫战胜了武士。”龙马感动得浑身发抖。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平民正在把长期以来稳坐高位的武士追打得四散逃窜。革命一定会成功!这样的感动与自信在龙马胸中涌动。

“天皇之下,万民不分阶级。”这就是龙马的革命理念。

在美国,总统不世袭,这事曾经令龙马惊讶不已。总统关心侍女的生活,如果总统不能让侍女过上好日子,就会在下次选举中落选……这些外国故事在龙马的心中点燃了推翻德川幕府的火种。

龙马想到了土佐乡士。

土佐乡士在德川幕府二百多年间,一直受到藩主山内家从远州挂川带来的上士的压迫、蔑视,甚至肆意斩杀。乡士中的血性男儿于是背井离乡,开始参加倒幕运动。支撑他们的动力,便是对于天下平等的强烈憧憬。众多土佐乡士的领军人物正是龙马。

平等与自由这些词,龙马虽然不太明白,却有着这方面的清楚概念。在这一点上,土佐与长州、萨摩不同。

天空放晴了。联合号上的土佐人轮流用望远镜远眺,将平民追打武士的英姿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就是我心中全新的日本形象。”龙马告诉大家。眼前的景象证明了他的商社秉持的理想绝非仅仅是空想。

正如龙马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那样,长州的登陆部队虽然人数很少,却展示了强大的实力。部队的指挥官并不是凭门第选出来的,而是靠能力选拔的。军监山县有朋是足轻出身,此外福田侠平、三好军太郎、时山直人、山田鹏助、交野十郎、三浦梧楼等人,个个都是卓越的指挥官,但是他们在各自藩国的出身都很卑微。士兵也是一样。世代相传的武士贵族已经失去了野性,而农夫、商人的孩子却正好相反,他们不懂武士道,却有着充沛的活力和能量。

他们的上岸地点是门司和田野浦之间的海滨。登陆后,七成兵力赶往田野浦炮台,剩下的三成前往门司炮台。

长州兵的枪法准而熟练,或许是因为在和四国舰队交战时得到了实战训练。

奔赴田野浦炮台的长州部队兵分两路,一路从炮台后面的山上进攻,另一路从海岸向炮台发动进攻,形成夹击之势。这是军监山县有朋拟定的作战计划。此外,又派遣一个小分队挺身冲进敌方阵营,在兵营里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到了火药库。轰——火药库爆炸了。人马瞬间都被炸飞,敌人混乱不堪。

“冲!”山县挥舞着指挥旗鼓舞各队,同时指挥一支小分队冲向海岸,将停泊在炮台下的大约一百条日本船烧毁了。这些船是敌人准备在长州马关登陆时用的,现在熊熊燃烧起来。海面与陆地都成了一片火海。

攻打门司炮台的长州兵,也用类似的方法烧毁了炮台的兵营,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胜了。”龙马叫好。

联合号的各门大炮里还装着炮弹,在海峡逡巡。

不久,长州军开始从战场撤退,陆陆续续乘坐日本船返回马关。龙马掩护他们平安到达后,方才掉转船头,带着庚申号返回了马关港。

回到马关的长州兵营,高杉一把抓住龙马的手,连连道谢。“坂本君,还要请你帮我一次!”

“什么时候?”

“日期还没定,只是这次恐怕会有一场更大的仗。”

这是当然。幕府军经过这次失败的教训,一定会采取更加严密的防御。所有幕府舰队恐怕都会集结到马关来。

大战到来之前,龙马每天都在写信,写完便托人送走。他写给接受了幕府指令的九州各藩的熟人,请他们不要助纣为虐。

这是高杉拜托人脉甚广的龙马做的。负责送信的是奉西乡之命潜入马关的萨摩人。这些书信是否起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转眼到了七月。幕府舰队来势汹汹,控制了海峡。长州海军束手无策。他们原本船就少,再加上第一次作战时,高杉指挥的一艘船被敌人的炮弹击沉,其余大部分军舰也都中弹,严重破损,无法使用。能用的只有龙马乘坐的联合号。以如此弱势,根本不可能与幕府舰队对抗。

“毫无胜算。”营野觉兵卫说。

“赢不了了。对岸的小仓藩也会这么看。”

“应该会。”

“他们自然而然便会放松警惕。高杉看中的就是这个时机,他一定有对策。”无论是作为革命家还是军人,龙马都认为高杉比桂更像天才。

七月初一夜,高杉来到马关阿弥陀寺的龙马住处。“坂本君,我刚刚同山县商议完毕,明天开始再干一场。”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明天是去赏花。

“现在海军几乎相当于无,怎样送士兵登陆呢?”

“我们增强了彦岛炮台的火力。”

按照高杉的作战计划,首先从彦岛炮台向小仓藩大里的敌军驻地猛攻,然后悄悄地将陆军从炮弹横飞的海峡送上对岸。一旦上岸,立刻一举攻下大里。条件是,作战必须在深夜进行。军舰夜间行动不便,这次的秘密登陆应该会成功。“如果幕府舰队前来偷袭怎么办?”

“这件事我想拜托给坂本君。”高杉若无其事地说。

这厮,又把事情推给别人。龙马大感恼火:一艘像样的军舰都没有,这活儿可怎么干?

“好,我试试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

高杉谢过龙马。他自己最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舰船除了联合号,只剩下太阳号的舵还能转,可是船却动不了,本应挂帆的桅杆折了,发动机也因为吃了敌人十发炮弹,变成了一堆废铁。

七月初二夜半,龙马再次率领“舰队”从马关港出航。

这真是一支奇妙的舰队。联合号用绳索拖拽着发动机坏掉的太阳号。

坂本先生想出的这个主意也真够怪的,舰长觉兵卫暗自嘀咕。好在这次并非在大洋上打海战。战场是狭窄的海峡,而且出航的目的只是牵制幕府舰队,掩护长州兵登陆。即便行动稍微笨拙一些,两艘船连在一起,火力应该会加倍,倒也未尝不可。

舰船旁边,装载着长州陆军的一众小船正庄严地向前航行。天亮之前,长州陆军成功登陆门司,秘密行动成功,敌人丝毫没有察觉。

军队上岸后,立刻向大里发动攻击。早晨的沉寂被打破,枪声、炮火齐鸣,敌人终于明白过来。

“注意,幕府海军要出动了。”龙马此前一直在船上打盹,这时终于掸了掸裤子站起身来。“去严流岛。幕府军舰应该会从那附近出来。”

舰船破浪而行。天尚蒙蒙亮。过了严流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艘巨型三桅军舰,仿佛一座大山压迫过来。

“是富士山号!”龙马惊道。

富士山号排水量一千吨,大小是联合号的五倍。此舰于元治元年在美国竣工,于去年二月在横滨交接到幕府海军手上。发动机是一百五十马力,内轮船,装有大炮十二门,可算是世界水平的军舰。看样子船上的人是听到了门司的炮火声,急忙从小仓港开出来的。

“怎么办,坂本先生?”

“试试看。”龙马命令船向富士山号靠上去。

“靠上去?”觉兵卫惊问。

“紧贴着它的船般。”

联合号迅速靠了过去,幕府军舰反而吃了一惊。他们想不出这般靠过来的船是敌是友。

有人从般探出头来问:“危险!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是运煤炭的,要去若松港装煤!”舰队司令官龙马大吼道,然后小声命令觉兵卫:“开炮!”

富士山号漫不经心,信以为真。就在他们漫然回复的当口,紧贴在它船般边的联合号嗖嗖将长州藩旗升上桅杆,与此同时,大炮响了。

两船如此靠近,炮弹想打偏也难。

富士山号剧烈摇晃起来,船身被炮弹打出的大洞,就算黎明时也看得清清楚楚。舰船上顿时乱作一团,士兵们慌忙各就各位。从联合号上望去,仿佛在看邻居家吵作一团。

若是等到幕府舰队作好战斗准备,这边肯定马上败下阵来。龙马又命令发射了两枚炮弹,然后说:“向马关撤退!”

在他的命令下,船开始全速航行。发动机发出阵阵轰鸣,但是毕竟拖着太阳号,快不起来。炮弹和步枪子弹嗖嗖地飞过,好在因为敌人还没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全都打偏了。

“再跑快点!”

“已经是极限了!”觉兵卫气鼓鼓地说,对拖着太阳号大为不满。

随后,附近的长州藩彦岛炮台发现了富士山号,立刻集中火力向它攻击,富士山号狼狈逃回了小仓港。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懦弱呢?”菅野觉兵卫一边将军舰开往马关港,一边问龙马。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龙马试图从幕府军的懦弱中找到某些历史意义。

“德川幕府始于关原合战。”龙马追溯往昔。二百六十余年前,在美浓的关原,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交战时几乎势均力敌。石田一开始就占据了有利地形,按理不应当输。龙马往返于京都和江户时曾一度到过关原,仔细查看了两军阵地的遗迹,当时他便得出了这一结论。然而,石田输了。

石田方只有他的直属部队和友人大谷刑部在奋勇作战,其余的大名都只是作壁上观,有人甚至还暗中放水。为什么会这样呢?不得不说是因为时代的潮流。比起老朽的丰臣政权,时势对于以家康公为中心的崭新的统一国家更为有利。正因如此,各个大名才会出手帮助家康公,而石田方的各个大名才会无所作为、袖手旁观。

照此来看,幕府军懦弱无能的背后正是时代的原因,时势这个审判者开始对着我微笑了,龙马不由心中一宽。

当天上午,龙马将船停靠在马关港内,补充煤炭和弹药。此间他借用了一家饭庄的二楼,从那里能够清楚看到港外的情形。他躺在屋内,开始补觉。昨夜他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因此立刻就睡着了。

对岸的门司、小仓间的山野频频升起硝烟,连格子门和榻榻米也被震得微微抖动。上岸的长州军陷入了苦战。尽管如此,幕府海军也实在是太无用了,这让龙马目瞪口呆。长州军已经登陆九州。只要抓住时机控制海峡,一方面使登陆军成为孤军,同时从背后发动炮击,长州必败无疑,这是任谁都明白的战术常识。可是幕府海军没有这么做。若是以长州藩旧式大炮的火力和龙马、高杉率领的弱海军来做这件事,着实需要相当大的决心,但对于强大的幕府舰队,只要想做,简直是易如反掌。幕府海军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这是斗志的问题。无论是幕府兵,还是协助作战的各藩藩兵,都并不是真心想和长州作战。幕府和各藩确实憎恨长州藩过去的蛮横暴行和喜欢耍小聪明的权谋手段,可是他们却无法憎恨长州藩提倡的勤王这一观念。

尊王对佐幕派而言也是极为普遍的。然而,勤王却不同,它包含了推翻幕府、以京都朝廷为中心建立新的统一国家这种革命思想。幕府舰队的将士们,至少只要是知识分子,应该就是尊王的,只不过不是勤王之士。而且必定有人为自己不是勤王之士感到羞耻。于是,对于长州藩扛起的“勤王”战旗,他们自然激不起斗志。

历史在前进。龙马从懦弱的对手身上悟出了这个结论。维新之梦,经过这几年,或许即将不再是梦了。

接近中午时,对面的海面上出现了幕府的军舰,龙马一跃而起。他跑向港口,登上联合号,起锚出发。

早已作好了出航的准备。船开始前进。装有大炮的甲板上,炮手白峰骏马穿梭忙碌。他将青铜制的十二磅重的弹药装填完毕后,猛地一拉绳索,白烟立刻弥漫甲板。

幕府军舰发射了五六发炮弹,但是没多久便向小仓方向逃窜。觉兵卫想要追上去,刚要转右舵,龙马连忙制止他:

“不可不可。”

对方可是世界一流的军舰,绝非白天正面交锋能够胜得了的。

幸好庚申号和太阳号已经修理完毕,追了上来,龙马便在海上将他们编成了一个小舰队:一艘小蒸汽船,两艘西洋帆船。龙马指挥着它们从马关海峡南下而去。经过严流岛北岸,穿过彦岛炮台下方,来到了大濑户。海流很急,龙马命令舰队尽量靠近九州沿岸,在那里拋锚。后边的两艘船也拋了锚,但是在湍急的水流冲击下,船竟然在海面打起转来。

“大里的仗还没打完吗?”龙马仔细听了听岸上的炮声。只要长州军攻打大里的战役一结束,龙马就必须马上护送他们返回马关。

“还在继续。”菅野觉兵卫回话。

龙马立即命令放下小艇,让中岛作太郎等三人上岸与陆军取得联系。中岛在战场上奔跑,找到了军监山县有朋,询问了战况。

“一时半会儿还赢不了。”山县痛苦地说。大里是小仓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小笠原家的藩士们拼死守卫。

“要不然从海上炮击?”中岛说。

山县顿时脸色铁青。双方混战,炮弹很有可能落到自己人头上。

“我们会被打中的。”

“不,没问题。我们商社越后浪人白峰骏马的炮术十分高明,就算是山坡上那株旃檀的一个枝桠,他也能准确无误地击中。”

中岛再次穿越枪林弹雨,来到海边,乘坐小艇回到了船上。

“哦,陷入了苦战啊。”龙马点点头,走到白峰骏马身旁,问道:“你能打中岸上的敌人吗?”

白峰摇摇头说:“太难了。炮弹不可能总是那么精准。一不留神,就会打到自己人。”

龙马笑了,敲了敲炮尾,说:“骏马,你还想真打啊?这种情况,只要用大炮吓吓他们就行。”

“那没问题。”白峰道。他将炮口调成仰角,放了许多炸药,然后奋力向远方射去。十发炮弹接连飞过天空,咚咚疼地落在了敌人的后方。

或许是这次的连珠炮彻底摧毁了敌人原本就动摇不定的斗志,他们开始一股脑儿向小仓城撤退。

幕府体制已经丧失了承载历史的能力,它的力量在日渐衰弱。

“最悲惨的莫过于一个衰弱的政权。”驻在大坂的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已经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老中板仓最近将萨摩藩在京都的外交负责人大久保一藏请到了大坂城,为的是改变萨摩藩在出兵征讨长州一事上的态度。此次萨摩藩坚决拒绝出兵长州。当然,幕府的要人到死也不会猜到萨摩已经在龙马的斡旋下与长州结成了同盟。

为何萨摩藩不响应出兵命令?关于这个疑问,朝廷、幕府和各藩早已有过种种议论,然而谁也没有触及最核心的理由。就连与萨摩藩关系密切的亲王、公卿也只是天真地认为:“第一次征讨长州时,西乡在幕府和长州之间做了种种周旋,可是幕府却无视他的功劳,发动了第二次长州征伐。他们丢了面子,而且对幕府很是愤怒。总之,只要安抚西乡和他的同志大久保,萨摩藩应该就会顺从幕府。”于是老中板仓便顺着这个思路,将大久保请到大阪城,试图安抚、劝说他。

大久保出门了。但是,萨摩藩毕竟无法从正面拒绝日本的执政府幕府发出的出兵命令。萨摩藩找不出一个正当理由。“大久保会怎样辩解呢?”萨摩人颇为担心。

大久保泰然自若地出现在大坂城内。他端庄的脸庞略显苍白。

不多久,板仓就座,直入主题,要求萨摩出兵。

“我听不清您在说什么。”大久保将一只手搭在耳边,呆呆地说。他只是装作没听见而已。

于是板仓提高了音量,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终于累得没了力气。

“还听不见吗?我是说,攻打长州!”

“什么?攻打幕府?”大久保突然说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您竟然说要我们讨伐幕府!我藩断难从命!”

“我是说攻打长州。”

“恕我直言,攻打幕府一事我藩绝不会答应!”

大久保最后竟然愤然离席而去。

后来,板仓问人:“萨摩的大久保耳聋吗?”他这才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幕府败相愈显,威信日衰。战况也对幕府十分不利。

沿日本海岸前进的长州军连战连胜,以势如破竹之势攻入石州,包围滨田城,于七月十八攻下城池。滨田藩主松平武聪烧毁城池,从海上逃跑了。

濑户内海的艺州口,始终是长州军占据优势。

而九州的小仓口,长州军接连取胜,可谓大快人心。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幕府海军,却被只有几艘舰船的长州海军和沿岸炮台牵制得死死的,先后三次任长州陆军在眼前登陆。终于,七月三十,幕府军的指挥官老中小笠原长行爬上幕府军舰富士山号,临阵脱逃。第二天,小仓藩难以孤军对敌,自己放火烧了小仓城,败退而去。

小仓城失守,预兆着幕府的瓦解。

在幕府军中,肥后熊本的藩兵最为强悍。他们几乎仅凭借一己之力便压制住了长州。在七月二十七的战斗中,肥后兵甚至取得了胜利。然而,这个强大的军团在这场战斗结束的第三天,竟然撤了阵,离开战场,踏上了归乡之路。他们对于幕府军最高指挥官老中小笠原长行早已心怀不满。

长行之才不能领兵。有一次肥后兵在山上砍树筑垒,他看到后竟然斥责道:

“为何在他人领内砍伐树木!”竟像个护林员一样。他的这类做法抹杀了肥后兵的斗志。不过,令肥后兵从战场撤退的最大原因,还是从大坂传过来的秘密消息。

将军家茂于七月初十在大坂城内病危,但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了。最终家茂于七月二十日病逝。这个消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入了负责小仓防卫的肥后人耳朵里。

幕府的中枢动摇了。肥后人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将军已亡,而且下一任将军的人选还没确定。政治局势定然动荡不安。不仅如此。幕府军接连败给长州,作为政府的威信已经降到了谷底。肥后人心想,与其耗费力气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上,还不如回去待机而发。于是他们毅然决定撤兵。

战国时代大名割据的思想又冒了出来。不仅肥后如此。在九州,肥前佐贺的锅岛拥有日本最大规模的西式军队,却不理睬幕府命令,拒绝参战。筑前福冈的黑田以藩内有事为由拒绝出兵,久留米的有马虽然出了兵,在战场上却不打仗。

在这种情况下,幕府最高司令官老中小笠原竟然临阵脱逃。可以说,在日本,政府已经消亡了。

第四部 一、忠良遭陷

幕府需要智囊,因为只有十分优秀的智囊才能够阻止这场崩溃的危机。于是将军直接下达命令,重新起用胜海舟。胜于庆应二年(1866)六月二十二抵达大坂。

胜即将从江户动身时,幕府的勘定奉行上野介小栗忠顺将他秘密请到江户城内的一间屋内,说:“阁下即将赶赴大坂。想必到了彼地之后,将军大人会向您询问复兴幕府的方略。关于这一点,实际上我这里有一个秘密,希望您能够提前了解。还请您听我道来。”

小栗忠顺和胜并称幕府两大才子,只是二人的政见有着根本不同。胜的心中时刻想着天下,而小栗则事事只考虑幕府,在这方面,二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因此他们的关系自然不会好,胜称小栗为“大邪”,小栗则认为胜是“纠集萨长土激进之士,欲从内部瓦解幕府的奸人”。对于胜经营神户海军学堂并任命龙马为塾长,小栗便是抱着这种看法质疑,最终胜被扳倒并被幽禁在家都是小栗在幕后指使的。

言归正传。小栗悄声讲出的“秘密”着实令人震惊。“为了征讨长州,幕府准备向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三世借六百万两军费和七艘军舰。这件事已经征得了对方的初步同意,正在着手实现。”

胜愕然。这分明是欧洲列强想要将亚洲变为殖民地时的老套手段。把资金和军队借给奄奄一息的政府,助其讨伐“叛军”,而条件是获得权利。作为对法兰西的回报,小栗已经开始筹备在横滨建设日法合资的大规模炼铁工业,以及将北海道全岛租借给法国。不仅如此,小栗还说:“消灭长州以后,我打算再借用法国的兵力和财力,依次讨伐萨摩、土佐、越前等反幕府诸藩,用武力将它们压制住以后,一举废除三百大名,实行郡县制度,使德川权威恢复到家康公之时。”

胜一言未发,辞别了小栗,心想,小栗的方案实现之时,便是日本灭亡、彻底沦为法兰西殖民地之日。幕府也会一并完蛋,胜愤怒不已。

小栗的这个想法其实早已成为了幕阁公开的秘密,具体内容也早已全部泄露给了越前、萨摩、长州、土州等藩的大名。这些大名、志士最终对幕府丧失信心,小栗的构想算是最大的一个原因。这种想法最初是由法国公使列昂·罗修和谋士蒙布朗向外国奉行池田筑后守提出的,小栗忠顺十分赞同并且热衷于这项提案,于是在幕府官僚中进行游说,最后得到了老中板仓胜静和小笠原长行的大力支持。

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大名是曾经担任过幕府政事总裁一职的越前松平春岳,春岳又告诉了土佐的山内容堂等人。萨摩藩则是从英国人那里听说的。如果法国控制了幕府,垄断了贸易,受到冲击最大的自然就是英国。因此,英国必然阻止法国接近幕府。

对英国来说还有一件幸事。在横滨的英国公使馆里,有一个叫厄内斯特·萨道义的年轻翻译官,他聪明伶俐,不仅能用日语进行日常对话,甚至能够读懂文言。萨道义在日本各地奔走,接触了许多人,终于对日本的形势与未来形成了比日本人还要明确的看法。

首先,他认为幕府命不久矣。其次,他预测幕府时代以后的日本将掌握在由活跃的强藩缔造的天皇政权手中。英国基于他的这一预见,开始釆取疏远幕府、接近萨长的姿态。因此英国人自然会将对萨州有利的情报一点一点透露给萨摩,其中就有小栗的构想。

事已至此,萨摩和长州就会产生这样一种危机感:“如果坐以待毙,迟早会被幕府消灭。”尤其是萨摩藩,初时侮辱幕府,进而想推翻幕府,最主要就是源于这种打击。

胜海舟抵达大坂后,立刻登城,拜见了老中板仓胜静,毫不客气地对小栗的构想表示了反对。“幕阁似乎还将废封建、置郡县的方案当成秘密,这事其实早已是尽人皆知了。西国大名中已经有人秘密派遣使节前往巴黎,使节从巴黎的报纸上或者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这件事,通报给了自己的藩国。西国大名暗地里早已对这个暴力方案恨之入骨,他们迅速向英国靠拢,为了对抗幕府,甚至暗中缔结同盟。不管怎样,将三百诸大名悉数摧毁,由德川氏独占天下,这样的做法已经称不上是政治,而是一己私欲。不仅如此,还要为了这种私欲将日本当做诱饵投向饿狼一般的欧洲列强,实在是荒唐!”

然而幕阁没有釆纳胜的主张。

这个时代最大的奇观,恐怕就是胜海舟。他仿佛一座巨大的孤峰,虽然身为幕府臣子,却在这乱世中不偏不倚,以一个预言者的身份屹立在时势中。他身居军舰奉行这个幕府高级官僚的职位,却从不践行官方的处世方法。至于拉帮结派、动用权谋,他更是深恶痛绝。所以他的周围也不存在政治势力,身边只有一位叫新谷道太郎的年轻武士。胜可以说是一位稀世的评论家,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与天下抗衡,也是这乱世中看透了日本未来的预言者。

“胜来到大坂了!”一听说这个消息,大久保一藏便从京都萨摩藩府策马飞奔前来征求胜的意见,佐幕派急先锋会津藩的有志之士也前来拜访,请求会面。

只有幕府的高官一面对胜心怀畏惧,一面又对他那过于奇拔的想法感到束手无策。“胜又在说大话了。”就连庆喜这位担任将军辅政一职的才子也常常皱起眉头这样说。

幕府之中只有一人慧眼识英才,如实地评价了胜的才德和他对德川家的赤诚之心,此人便是将军家茂。

安政五年,家茂年仅十三岁便继承了将军之位,时至今日,这位年轻将军在乱世中生活了大约九年。家茂生来聪慧过人,有着一颗仿佛脱离尘世的无私之心。他很早就患了痨病,并且预感自己的寿命不会长久。他正是用这样一种清澈纯净的心境,观察着自己的阁僚和时势的变化。

只要有大事发生,家茂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海舟、海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征求胜的意见。

胜原本在江户接受罢官幽禁的惩罚,却又被迅速起用,正是由于家茂破例直接下达了命令。关于起用胜这件事,他没有同人商量,就算去征求他们的意见,恐怕也会遭到委婉的反对。

胜到大坂,按说他应该立刻登城拜谒家茂。可是胜从将军近侍那里秘密得知,四月以来,将军已经病危。胜一直在大坂的下处等候家茂的回复,然而,七月二十清晨,与胜私交甚好的侍医松本良顺悄悄带给他一个消息,将军已“驾鹤西去”。

将军去了!胜顿时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他深夜登城,大殿中一声咳嗽不闻,人人屏息无语,好似行走在寂静的森林里。

胜是一个善感之人。“德川氏今日亡矣!”他心中良久喟叹,足可见家茂之死对他的冲击之大。

将军之位将由德川庆喜接任。虽说这是顺理成章,但是其间多少经历了一些混乱。

庆喜能言善辩,擅长四处活动,正因为如此,他在幕阁里不受欢迎,在江户的大奥和旗本中间也没有什么人气,甚至在京都的勤王派公卿那里也没有人缘。聪敏的庆喜知道自己缺少人望。他已经意识到即便凭借自身那少得可怜的声望强行坐上将军的宝座,后续的事情也不可能顺利,所以他坚辞将军之位:“请恕鄙人既没有信心能够平息眼下这混乱的局势,也无法预测未来局势发展的动向。”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这样一来,反倒令他不那么令人反感了,就连反对他的一派都纷纷来劝说他就位。

庆喜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他说:“不过,我只继承德川本家,关于继任将军之位一事,我还想再考虑考虑。”

总而言之,这位出身于水户家的才子以“将军代理”的形式成为了幕府的统治者。刚一上任,他便大张旗鼓地提出“长州大征讨”。

庆喜高调吹嘘这项政策。他被人们称为自家康公以来的权谋之士,而且还具备家康公没有的口才、教养和西洋知识,大有独揽一切的气势。

“大征讨”这种夸张的措辞也颇为符合庆喜的风格。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不虚张声势,就无法挽救因为屡战屡败而将内外信用丧失殆尽的幕府。

庆喜迫不及待地改变了传统的作战方式。迄今为止一直是以幕府军为从、诸藩兵力为主的方式反了过来,改为幕府军成为作战主力。

这个消息传到江户后,江户的旗本害怕被征参军,许多人慌忙请求引退。于是一时之间,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当家纷纷隐居,而天下的御直参则不得不由五六岁的幼童来担任。

庆喜自然也明白,两百多年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旗本们早就变成了一群窝囊废,自然没有对他们抱太大期望。相较之下,他反倒将挽回颓势的希望寄托在了志愿来打仗的百姓身上。

庆喜已经西化,平时喜欢吃猪肉,还总是穿着拿破仑三世赠与他的皇帝服,骑着西洋马。他对西式步兵和炮兵也都了如指掌。

目前,驻守在大坂司令部的西式幕府军中,步兵有十三个大队。但庆喜宣称,经过新一轮的征兵,已经将原来的十三队扩充到了二十个,还增加了八十门大炮。

不仅如此,庆喜还想亲自指挥野战,并且已经做好了行军的准备。这次的行军与以往的将军队伍不同,随身携带的行李只有三个双肩背包,一个用来装露营用的毛毯,一个装的是换洗衬衫,还有一个塞满了表和其他随身物品。

庆喜一直叫嚣着要进行“大征讨”,那架势仿佛将水浇到炭火盆里呼地飞起灰尘一般。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沉默了,原因是得知了小仓城陷落的消息。

小仓城在八月初一失守。虽然内海有蒸汽轮船往来,可是战败的消息送到大坂城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以后的十一夜晚。单从送信慢这一点,也能够看出幕府军前线松懈到何种程度。

“失守?消息确切吗?”庆喜大喊道,当他明白这是事实,几乎吓得昏了过去。

这就是庆喜的性格。得意的时候倒是能做出些豪迈大胆之事,行动、辩论就像车轮转个不停,可是一旦稍有挫折,就仿佛坠入地狱般失望透顶,直想打退堂鼓。

“大征讨一事就此作罢。”

此言一出,阁老和下属各官员全都傻眼了。上一刻,将军还在大肆鼓吹进攻论,不仅征得了朝廷的允许,还拜领了皇室代代相传的御剑“真守”作为战刀,总督官兵,原定十二那日大部队就会开拔,司令部就要进驻广岛了。在这种时候,庆喜竟说要罢兵!

将军是不是疯了?一时间,人们都这么想。庆喜虽然性格多变,但是一经转变,决不会再反悔。并且他会用他那世间少有的伶牙俐齿,赋予这一转变充分的理由,让这种变化“正当”。有人用“有百才而无一诚”这句话一针见血地道破了庆喜这种奇怪的性格。

庆喜已经发下军令,甚至命令江户的勘定奉行准备发行票据以筹措军资,亲军已经集结在大坂的营里,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次日出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仓城的失陷,只要有一分诚意,恐怕就能够收复了。

“该怎么向朝廷交代呢?”对于这个问题,就连庆喜也没了主意。他曾仅凭一人之力驳斥了萨摩藩主等多人主张的停战说,以十分强硬的态度逼迫朝廷颁发了出兵的“圣旨”。朝廷考虑到自己的诚信,也决不会轻易罢手。

“你去找二条关白,悄悄地恳求他撤回圣旨。”庆喜首先差遣心腹原市之进奔赴京都,自己也于十三日进京,四处奔走,游说关白和其下公卿,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殷切地恳求对方撤回圣旨——而就在前些天,在他自己的强烈要求下,他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拿到了这份圣旨。

此人真是聪明过头了。一众公卿无不惊愕,虽然也有吵吵嚷嚷的反对声,最后还是不得不听从庆喜的主张。最终,朝廷同意罢兵。

朝廷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可是敌人是长州,长州打了胜仗,定然傲气十足。面对这样的敌人,派谁去提出停战的请求呢?

“我认为除了胜大人,再也找不出更加合适的人选了。”向庆喜提出这番建议的,正是庆喜的心腹谋臣原市之进。原十分厌恶胜,他之所以故意推荐,是因为看中了胜平素广交天下激进志士,而且在长州有许多旧识。

“如果是胜大人去,即便被杀了,对德川家来说也不值得惋惜。”原还如此说。听他这么一说,庆喜欣然同意。“那么就派胜去吧。”

胜接到命令后,从大坂沿淀川大堤北上,拜访了京都的庆喜。不巧庆喜上朝,不在邸中,原就把事情交代给了胜。

“这可是大人您的无上光荣啊。”原吹捧道。胜叼着烟袋,将头扭向一边。什么混账话!他懒得搭理原,没有做声。

胜原本就反对征讨长州,而庆喜、原市之进和老中小笠原长行等人则是主战派。那位小笠原此时已经扔下小仓,从海上逃命去了。

“小笠原大人竟然做出此等丢人现眼之事。所谓主战派,往往都是这类货色。”当着眼前这位和小笠原一个鼻孔出气的原,胜竟然不由激烈地嘲讽。这或许就是胜不讨人喜欢的原因之一。

幸好庆喜回来了,他接见了胜,费尽唇舌劝说胜接受此次的使命。

胜最后也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那臣就领命了。不过臣自有臣的谈判方法,不知将军大人可否全权交由在下负责?”

“那是自然。”庆喜有些夸张地说。

“事后可莫要抱怨啊。”胜委婉地说。庆喜拼命点了点头,说道:“不会。”

虽然胜心中觉得有些可疑,但既然已应承下来,他不得不将生死置之度外。“臣会在一个月内将事情处理妥当。如果到时没回来,将军大人可以认为臣已经命丧长州人刀下了。”

庆喜很讨厌胜这样故作姿态,于是移开了视线,只说:“拜托。”随后庆喜又吩咐,既然是幕府的全权使节,就要准备与身份相称的出行装备,想要给胜配一队旗本。

胜苦笑道:“臣一人足矣。”他就这样拒绝了庆喜的安排。

事实上,胜连自己的随从都没有带,只身一人奔赴广岛,穿戴也完全不像幕府高官,穿着质地粗糙的棉布衣服。

胜于八月二十一由海路抵达广岛,拜托艺州浅野家向长州转达幕府请求会面的意思,然后在宫岛找了家客栈住下。

宫岛是严岛明神的神领,虽然属于艺州藩管辖,事实上却是中立之地。长州的探子也在这里活动。他们身穿洋制服,肩扛步枪,每次从海上过来都会在客栈周围转来转去。

“胜安房守?”他们念着门前写有客人名讳的牌子。“听说此人是幕府使节,来这里肯定没什么好事。要是敢轻举妄动,就要了他的狗命!”他们大声嚷嚷,甚至还放了几枪。客栈附近的人还以为发生了枪战,有人背上家中的物什家具逃往广岛。

胜投宿的那家客找情况也一样,人差不多都逃走了,只剩下一个老婆子,独自照料着这位幕府高官的生活起居。如果世道好,怎会出现这般光景?

胜料定自己此番有去无回,便让老婆子缝制了许多贴身衣服和究裆布,每天都会换上新内衣。老婆子对胜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敢问先生是做什么的?”

听她这么一问,胜哈哈大笑起来。“我是江户说评书的。”

长州的使节迟迟不来,不觉到了九月。

九月初一,艺州家老辻将曹前来拜访,他坐在廊外,对端坐屋内的胜道:“长州回信了,二日使者将会到达本地。因此,敝藩已经将附近大愿寺的书院整理停当,作为大人会见使者之处。”说完,他俯首向胜深深一拜。

看到这情形,老婆子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胜绝非什么江户的说书人。

第二日一早,胜悠然出了客栈,仍旧是一身简陋的装扮——上穿棉服,下着小仓袴,手持一柄扇子,走进了大愿寺的山门。进院之后,胜在书院里落座。

长州的军使来了。正使乃长州藩政务官广泽兵助,辅以井上闻多、太田市之进、长松干、河濑定四郎等人。

广泽在藩外不算有名,在长州内却是数一数二的政要。此时他已三十二岁,身材魁梧,皮肤白晳,只是肥胖得有些不堪。他进退有礼,胜对他大为赞赏。广泽十分尊重胜的身份,坐在檐廊上一动不动,不肯进屋落座。

副使井上闻多同样端坐在廊外,脸上贴满了黏糊糊的膏药,被藩内佐幕派刺客一通乱砍留下的伤痕至今尚未痊愈。

胜自小就喜欢英雄故事,对古代英雄的逸闻趣事了如指掌。在外交方面,丰臣秀吉的做法最为巧妙。当年他不费一兵一卒收服前田利家之事已成为一段佳话。胜决心效仿,于是才只身一人来到宫岛。不过,情势不同的是,秀吉当时是胜利者,而胜则是战败方幕府的使者。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人格魅力,恐怕很难与长州讲和。

长州使者广泽兵助等人的态度依旧是毕恭毕敬,端坐在檐廊上,丝毫没有进屋的意思。

“请进屋落座吧。坐在那里说话不方便,请坐过来。”胜费尽唇舌,一遍遍劝说,可是长州人深知身份有别,不敢僭越一步,仍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胜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鄙人只好坐过去了。”说着,他硬是挤进狭窄的檐廊。

长州的使节无奈,只好笑着说:“我等就失礼了。”于是进屋落座。胜谦逊、随和、风趣,极大缓和了长州人的戒心。

此人是个比传闻中还要厉害的高手啊,长州人不由得暗自佩服。看来胜效仿秀吉的做派有效。

长州也知道胜一直以来都十分同情他们,还知道胜一直坚决反对幕府出兵。

胜充满了奇思妙想,谈论间他忽然引用了印度的例子。“当年印度国内群雄争斗之际,英国坐享渔翁之利,轻而易举地侵占了整个国家。现在列强摩拳擦掌,对日本虎视眈眈,此等生死存亡之际,绝不能上演兄弟相残的悲剧。为了日本的千秋万代,双方就此收起兵刃,握手言和吧。”

广泽兵助浑身上下都是白白胖胖的赘肉。他从不感情用事,考虑问题的标准只限于利益和道理,丝毫不会为对方的言语迷惑。只见他仍旧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仔细听完胜的议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您的说法很有道理,不过……”他开始列举出一个个实例,尽数幕府此前阴险狡诈的做法,驳斥胜的观点。“我们虽然信得过胜大人,却信不过幕府。”他平静地说,冷静得仿佛一潭深水。

胜也是非同寻常之人,他使劲点了点头,道:“所言极是!”然后他话锋一转,突然用粗鲁的语调将幕阁的无能和无耻嘴脸一贬到底。“那种卑鄙的货色,绝非诸位用正常方式能够对付得了的。不过此次庆喜公继承了德川本家,不得不应付目前的困难局面,这对国家来说应该算是幸事。正如各位所知,庆喜公一向以英明果敢著称,断然不会再让以前那样的事情发生。”

广泽仍旧举了些幕府出尔反尔的事例,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失败的是幕府啊。长州巧用奇兵,将士勇猛善战,打了漂亮的胜仗。各位现在是胜利者,我只是败军之将。从古至今,我还从未听说过胜者向败者诉苦的。请适可而止,放过幕府吧。”

让胜的毒舌这么一说,幕府就连形式上的威信也荡然无存了。他心里想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停战的目的是休想达成了。

听到这一席话,广泽等长州人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现出如梦方醒的表情。在这之前,他们虽然看不起幕府,可是仍然对这个日本的统治政权心存畏惧,而现在,幕府的使者竟然亲自向他们求情,请他们高抬贵手。

我们是胜利者!在体会这种真实感的同时,长州人不禁对胜的虚怀若谷赞叹不已。

“敝藩完全赞同大人的主张。”以冷静著称的广泽竟然脸泛红潮,掩饰不住内心的感动。他俯身低头,做出了停战的承诺。

剩下的就只有与撤兵相关的具体约定了,眨眼间就解决了。

“至于驻扎在广岛的幕府军,我离开广岛时,他们也会撤阵离去。只是我还想确认一点,贵藩该不会制造向朝廷请愿之类的借口,一路尾随撤退的幕府军上京吧?”

“不会。”

“这我就放心了。”

胜的语气顿时快活起来。如此一来,幕府的面子保住,长州的名誉也得到了维护,真是一个可喜可贺的结局。

然而,胜总是逃脱不了孤独的阴影。

使命完成了,但并没有同僚能够和他分享这份喜悦,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平日里他几乎滴酒不沾,可是当天晚上,他竟然对着客栈里的那个老婆子,喝开了酒。

“老太婆,我醉了。”胜醉醺醺地说。老婆子吓了一跳。才喝了三小盅酒,这个瘦小的男人就已经满脸通红。

到了第二天清晨,胜心想难得来一趟宫岛,于是去朝拜了严岛明神。

不愧是西海道的大社啊。胜一面在心中感叹,一面在神社内信步观赏风景。走着走着,他注意到一件事:自古以来,严岛神社的供品多是武将供奉。从源平时代到战国,各地的武将都差人来向此处的明神祈求,保佑自己在战场上取胜。胜利者就会供上甲胄刀剑等物。宝物殿里收藏的盔甲兵器不计其数,有源义家的甲胄,平清盛装有法华经的箱子,足利尊氏的短刀,丰臣秀吉的战刀,毛利元就的长枪,毛利辉元的战刀、短刀等等。

我这次作为德川幕府的使者来到此地,顺利完成了使命,也供奉些什么吧。胜心道,幸好怀里还揣着一把短刀。这把短刀是非比寻常的名刀,甚至有传说是南朝护良亲王的珍藏之物。胜觉得作为供品还算拿得出手,于是便走到神殿旁边的神官班房,从怀里掏出刀来,道:“本人想献纳这柄短刀。”

神官半信半疑地胡乱打量了胜几眼,又看了看胜的衣着打扮,没有要接受的意思。棉布和服、小仓袴,而且没有随从,这种装扮的武士多半没什么正经出身。

“咳,敝社只接受来自正统门第的献纳品,您就不必了。”

“不,东西还是出自名门的。诚惶诚恐,此乃护良亲王的珍藏之物。”

“那么阁下是哪位?”

“胜。”

“不知是哪一位胜大人?”

“江户的胜。”

也难怪人都说胜性情乖僻。他如果说自己是幕府的军舰奉行、从五品下安房守,神官一定会大吃一惊,但他故意不报头衔。即便他照实说了,神官恐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衣着简陋的瘦小男子竟然会是如此人物。

由于神官执意不收,胜也没了法子。最后他从怀里掏出十两金币,说附上这个一并献纳。神官总算接受了。

胜天生就是一个乐天派,但他这次任务却注定充满了悲剧气息。他完成了重大使命,从海路返回大坂,又立刻赶赴京都向庆喜复命。然而,在他出发时不厌其烦地劝说他接受任务的庆喜却根本没有要见他的意思。他提出请求后,便一直在下处等待回复。到第三天时,他终于获准觐见。

胜将此行的情况一一向庆喜汇报,庆喜始终保持沉默。不一会儿,胜汇报完了,庆喜连句辛苦了都没说,便站起身来,进到里屋去了。

胜心里自然颇为不快。我历尽千辛万苦、豁出性命,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使命,也算是载誉而归,将军的态度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后来他从庆喜的亲信口中得知,此次同长州无条件议和惹恼了庆喜。

胜出发时庆喜明明让他全权处理,可庆喜仍旧对胜的处理方式颇为不满。庆喜的如意算盘是,不仅要同长州休战,还要对长州施以惩罚,才能保全幕府的体面。

怎么会有如此自私自利之徒!胜顿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这场战争,长州连战连胜,幕府输得一败涂地,败军之将一面向胜利者乞和,一面还盘算着惩罚对方,这样的谈判从何谈起?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庆喜出卖了胜。他将胜作为停战使者派遣出去以后,又改了主意,推出了另外的停战政策,请求朝廷向长州颁下“敕命”,内容如下:将军亡故,上下哀悼。此时不宜生事,双方暂时休战。长州理应撤兵。这相当于向长州下达了朝廷的命令。

长州顿时怒不可遏,眼前的情况和胜之前的承诺完全不同!不仅如此,“双方暂时休战”,也可以理解为给将军服丧期满以后将再次征讨长州!

长州藩拒绝接受这份敕命,只是将士兵撤回了藩内,全藩依旧戒备森严。

胜的这次差事,就像是孩童被打发出去买了趟东西。他的成绩完全被庆喜忽视,而且最终落得个背叛长州的下场。既如此,胜自然无法继续在官场里混了,他甚至向老中板仓胜静递交了辞呈。此时距离他重新被任命为军舰奉行,仅仅过去了三个月。板仓也觉得他太可怜,安慰了一番,还为他在江户谋了一份闲差,想要挽留他。那是一份处理军舰操练所日常事务的差事,胜的才能基本派不上用场。胜婉言谢绝。

离开京都时,胜不禁慨叹自己身在官场,不得自由。“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的志向,应该由龙马那样不受任何束缚的人来继承。可是,龙马现在在哪里呢?”面对年轻的随从兼弟子新谷道太郎,胜感慨万千。

第四部 二、商社章程

当秋日的气息一天天染透了濑户内海的天空时,战争结束了。

坂本龙马此时身在马关。我得尽快赶回长崎。他虽然心中这样想,却总回不去。

一天,他站在马关阿弥陀寺伊藤助大夫家的二楼,眺望大海。

“这真是怪事啊。长州打了胜仗,幕府威信扫地,时局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我却再次回到了原点。”他对同志陆奥阳之助说。

龙马说得一点没错。幕长战争一结束,此前历尽千辛万苦才弄到手的联合号便遵照约定还给了长州海军局,远离龙马而去了,船名也改成了符合长州风格的乙丑号。乘坐这艘船与幕府舰队奋战的情形,现在想来仿佛做梦一般。

“陆奥,没有船的龟山商社太怪了。”

龙马的龟山商社业务有三项:一是贸易,二是海运,三是讨伐幕府的私立海军。在这样一个奇特的结社里,最关键的船竟然一艘也没有,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既然没有船,也就没法回到根据地长崎。

“连吃饭都成问题啊。”

这可不是说笑。龙马的商社规模逐渐扩大,现在加上水夫和火夫至少有五十人,他必须保证这些人都有饭吃。实际上,眼下在阿弥陀寺船行伊藤助大夫这里,就有船长菅野觉兵卫等二十人终日无所事事,但这些人的一日三餐是少不了的。留守在长崎根据地的人也没什么事做。之前长州送给萨摩被拒收的五百石大米最后落到了龙马手中,现在可以用这些米暂时维持一阵子。可是将来怎么办?没有船,一切都无从谈起。

“这简直可以成为滑稽剧本的材料了。”

“何出此言?”

“打了胜仗却变得一无所有。”

“这个嘛,总会有办法的。”

长州人也觉得龙马太可怜。桂等人说:“坂本现在处境艰难,如果我藩不出手相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徒?坂本促成的萨长同盟和他为我们买来的西式武器,是保证我藩此次获胜的基础,他还曾亲自率舰队在海峡牵制住幕府舰队,对我军登陆小仓藩作战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次的胜利龙马功不可没啊!”

可是长州藩刚刚花了巨额的军费,若是让他们给龙马买一艘蒸汽轮船也不现实,他们玩不起这种危险的游戏。

长府曾经向龙马提出过具体的建议。“我藩想要暗中扶持贵商社。”

龙马拒绝了。事到如今再让他成为长府藩士,他的自尊心是绝不会允许的。“坂本龙马是天下的浪人,还是维持现状吧。”

此时,坂本龙马的确已经逐渐成为天下的坂本龙马。虽说他暂住在马关的客栈里,可是每天上门拜访的宾客络绎不绝,而且来者不仅仅有萨长二州的藩士,其他各藩的志士也都争先恐后地请求会面。他住的客栈简直可以说是门庭若市,甚至连刚刚从京都打探归来的寝待藤兵卫等人都高兴地开玩笑说:“咱们要不要收存鞋费?”

位于马关阿弥陀寺的船行伊藤家,是店面宽三十六米多的大商家。一天,一个说着江户话却又略带肥前口音的壮汉找上门来。“请问坂本先生在吗?”

“请问您是哪位?”女仆问道。

这个年轻的武士快活地笑起来,说:“我是肥前大村的渡边升。不,还是请你转告他说是江户练兵馆的渡边吧,一说他就明白了。”

龙马此时正在二楼。“哦?练兵馆的渡边?”他有些吃惊,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江户修学时代,胸中涌起一股怀念之情。练兵馆就是斋藤弥九郎的武馆,桂小五郎曾经是那里的教头。当时,斋藤武馆的教头是桂郎,筑地蛤仔河岸桃井春藏武馆的教头是武市半平太,桶町千叶武馆的教头是坂本龙马,这三大武馆在江户都是响当当的。在锻冶桥土州藩府举行的比武大赛上,三人曾经为了各自藩国和流派的名誉进行切磋。

桂从斋藤武馆辞去教头之职回藩之后,这位大村藩士渡边升便接任了。他与龙马同在江户习武时曾在各种场合碰过面,后来一直没有再见。

龙马听说他回藩以后,遍游九州,到处与人比武,终于得到了九州功夫第一之誉。自此渡边升与兄长渡边清任职于京都的大村藩府,在桂小五郎的影响下逐渐开始了志士活动。

一个夏天的傍晚,已经有几分醉意的渡边走在今出川大路上,两名新选组队士跟了上来。

渡边为了甩掉他们,中途拐进一家和自己交情甚好的裁缝店,问店家讨水喝。等他几碗水下肚走出店来,跟踪者竟然还在街上。无奈之下,渡边只好故意一直走到北野天满宫,从神社里穿了过去,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渡边!”出了神社,身后传来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渡边迅速转身,拔刀向对方砍去。一人立时横尸道上,另一人迅速逃命而去……

渡边和龙马相见之下,激动不已。

“渡边君还在练习剑术吗?”

“不,最近我开始学着坂本君和桂君的样子,正在为国事而奔走呢,没有时间练剑啊。”

“见到桂了吗?”

“当然见过了。还是老友好啊。”渡边升说道。他和桂虽然来自不同的藩,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这或许是因为二人此前曾经一同在武馆修学,有着极深的同窗之谊的缘故。

渡边接着说,幕府向大村藩请求出兵攻打长州时,他说服了藩主和众家老,最终拒绝出兵。

“这都是修习剑术的功德啊。”

“正是。如果我没有进入斋藤弥九郎先生门下,就不会与桂君相识。正因为认识了桂君,现在才得以为王事奔走天下。话说回来,我听说坂本君现在也没有修习剑术,而是在开军舰,是吗?”

渡边所到之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说龙马曾经率领长州舰队在海上大破幕府舰队。

“海战很难打吧?”

“哪里。军舰作战和剑术是一个道理,需要同样敏锐的直觉。这就和你在北野天满宫一刀杀了两个新选组队士一样。”

“只是一个。”渡边有些不好意思了,“世人都说坂本君是濑户内海的海军大将,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闲着。”龙马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挖了挖鼻孔。

“此话怎讲?”

“最重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

“你是说钱?”

“这也算是一方面。关键是没有船。”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啊。如此一来,岂不是一无所有吗?”

“算是吧。”

“坂本君,”这位肥前大村藩士突然爆笑起来,“你太了不起了,坂本君!既没有船也没有钱,你竟然还能安坐在这里,一边眺望马关的大海,一边挖鼻孔。”

“但是,我有脑子。”龙马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几日来他左思右想都没想出来的办法,就在和渡边升闲聊时浮现于脑海。“渡边君,我们来个九州诸藩联盟!”

“嘿嘿嘿!”渡边升被龙马的大话逗笑了。

“渡边君,你这是什么笑?”龙马自己也觉得滑稽,跟着笑了起来。

“九州诸藩联盟根本不可能实现。九州各藩自家康公以来,关系一直相当恶劣,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可是,如果再继续互相仇视下去,日本可就灭亡了。因为这次幕府与长州交战,九州各藩全都站在了幕府一边。当然,筑前福閃黑田家和肥前佐贺锅岛家保持了中立,可是他们对于长州并没有什么好感。现在长州赢了。如果能够趁这个机会,让九州诸藩成立一个多藩联盟,革命成功便指日可待!”

其实,龙马认为以现在的时局来看,直接发动讨伐幕府的战争是不可能的,因此应该制造一个诸藩联盟,作为讨幕的准备。西乡等人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成立诸藩联盟并将其作为国家的正式机构,将联盟的代表召集到京都,在天皇莅临的情况下召开议会,釆用联合政府的决议来管理国政。在革命政府建立起来以前,联合政府将是唯一的过渡性政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德川幕府已经丧失了统率大名的实力,在国际上的外交能力也十分欠缺,因此万万不能把日本托付给幕府。

“包括长州在内的九州诸藩联盟,将成为联合政府的基石。”

“这可真是宏图大愿啊!”渡边笑眯眯地说,“不过在下就是欣赏坂本君这种吹嘘的功夫。”

“莫要看不起人啊。”龙马有些不高兴了。

“可是九州诸藩命里注定要互相怨恨。坂本君是土佐人,不会明白这一点。”德川幕府在创立初期,曾经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才能治理好九州。因为在日本历史上,九州就像是一个火药库。平家正是在失去京都以后得到了九州的支援,才能在坛浦发动最后的决战。足利尊氏一度丧失权力,也是在流落到九州后集结了当地各种势力,东山再起,在兵库凑川的决战中打败了楠木正成,重掌大权。

对于家康来说,九州也令人头疼。尤其是关原合战的败方萨摩岛津家,随时都有可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来。所以在大名的配置方面家康费了一番心机,故意安排他们互相牵制,挑拨他们彼此生怨。这种情形渐渐成了传统。

“九州共有多少藩?”

“三十四藩。”

比较大的藩有萨摩岛津家七十七万石、肥后细川家五十四万石、筑前黑田家五十二万石、肥前锅岛家三十五万七千石和筑后有马家二十一万石等。

“大干一场吧!渡边君,大村藩的事你会帮我吧?”

“自然是义不容辞!不过你有成功的把握吗?”

“当然。”

渡边升却并不相信。“单是游说九州各藩就至少需要半年呢。”

“我不会去游说他们。”龙马不怎么相信口舌的作用。就算是在争论中令对方屈服了,经常也只是一时的作用。“我要用利益诱之。”

“利益?”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首先会在马关设立九州诸藩联盟的商社。”

龙马开始说明他的构想,这正是他最擅长的股份公司之说。

首先,萨摩和长州作为发起者,去说服三两个大藩。诸藩几乎都在为财政匮乏而头疼,所以他们应该十分乐意加入进来。大藩加入以后,其他中小藩国也一定会争相请求加盟。

“没有必要担心说服不动。他们会蜂拥而来。”

“原来如此。”

“时局会因为利益而改变,却不会因为争论而变化。只要九州公司成立起来了,三十四藩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会改善。在这种商业结社的基础上逐渐融入政治的性质,用不了多久,就会建立起整个日本范围内的大联盟,进而由这个联盟来执掌国政。幕府会自己衰竭。”

“不用发动战争?”

“是啊,如果能避免战争是再好不过了。我的同乡中冈慎太郎等人一直在说,维新唯有一战。但是,如果将这种形式扩展到天下,幕府诸藩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对于这个诸藩联盟商社的设想,渡边大加赞赏之后便告辞了。不过,龙马的理想到了傍晚时分便已经发芽了。

“萨州藩主大人家臣五代才助前来拜访。”

听人来报,龙马觉得有些好笑。“看看,这就来了。”

萨摩藩士五代才助恐怕是为了打探幕长战争后长州藩的情况到马关来的,结果和渡边升偶遇,听说了龙马要成立商社之事,便急忙赶了过来。

利益这个东西,就是有这么大的魅力。经济撼动时代的根底,政治紧随其后。龙马用他那不可思议的直觉把握了这个道理。

和五代才助见面,真是令人期待。不知为何,龙马和这个号称萨摩藩家臣中最为特立独行的志士总是阴差阳错地无缘相见。

五代才助在龙马对面坐了下来。他体格虽不算魁梧,可是额头宽阔,一双剑眉英气逼人,细长清秀的眼睛透出聪敏和伶俐。年纪与龙马相仿。

真是个好男儿,没想到地处偏僻的萨摩竟然也有此等男士。龙马看得有些出神了。

“听说您正在考虑成立公司的事情。”五代才助缓缓说道。他在萨摩藩兼任外国事务官和通商官,因此对这类话题和信息尤其敏感。

五代的经历十分有趣。他出身于上士之家,父亲是前任藩主岛津齐彬这个天下闻名的开明主公亲信——这一点是五代才助的最大幸运。在他十四岁时,齐彬曾命令他临摹世界地图。他画了两张,一张献给了藩公,剩下的一张挂在自己的房里,每天不厌其烦地看。可以说这件事为他日后成长为一个对国际事务感觉敏锐的人奠定了基础。

二十岁时,五代开始在藩中任职,随后被萨摩藩选派到幕府创立的长崎海军传习所学习。比起龙马,他可说是出身正统。

文久二年,龙马脱藩,五代才助则在这一年乘坐幕府的船只到达上海,有生以来第一次出洋。此时,脱藩逃亡的龙马还在土佐、伊予的深山里徘徊。相比之下,出生在富有进取精神的大藩并且身为上士子弟的五代,早已眼界大开。

萨英战争爆发时,五代正在鹿儿岛湾的蒸汽轮船上,因此连船带人一并被俘虏了。通过那段俘虏生涯,他和英国人有了更深的接触,回藩后,便当上了萨摩藩的外国事务官。

他向藩国阐述和洋人进行贸易的好处,获得许可后,他立刻瞒着幕府在长崎频繁进行贸易活动。庆应元年,萨摩藩瞒着幕府向英国派遣留学生,他作为十四名留学生的监护人一同前往伦敦。在这些留学生当中,有维新后成为外务卿的寺岛宗则、文部大臣森有礼、第一代日本银行总裁吉原重俊。

五代将留学生们送入伦敦大学以后,立刻用一万英镑购买了大量纺织机械和两千八百支步枪。然后他又游历了比利时、普鲁士、荷兰、法兰西等国,亲眼见证了正在从“手工业”向“工场工业”过渡的近代产业,并于今年二月回到了萨摩。也就是说,他是刚刚回国。龙马虽然总是说他自己以天下为家,可是他却连上海也没去过。相比之下,五代才助简直就像长了一双翅膀。

“我一直想见到你之后问问,请给我讲一讲西洋公司是怎么一回事吧。”

五代很高兴地向龙马一一道来。龙马向来喜欢听这类话题,又是拍手,又是点头,又是大笑,听得不亦乐乎。

龙马暂住的马关阿弥陀寺町,整个街市面海而建。这里既有船行,也有长州最大的鱼市。从船上卸到岸上的鱼全都是从海里刚刚捕捞上来的鲜货,所以人人都说:“阿弥陀寺的鱼出了名的好吃。”于是,鱼市的周围便建起了许多饭馆,一到掌灯时分,这些饭馆檐下悬挂的灯笼便亮了起来,来喝酒的客人络绎不绝。

“恕我失礼。”五代才助说,“关于九州诸藩联盟公司一事,我想明天在饭庄鱼松与坂本君畅谈,不知坂本君意下如何?”

龙马有些凄惨地说:“我没有钱。”

“不,这方面的事请交给鄙人。长州的桂君等人,也由我来联络。”五代说毕,告辞而去。

龙马叫来了陆奥阳之助等人,讨论了一番。各藩提供资金和船只,运营管理由龟山商社来做。

“这可真是当世独一无二的绝妙主意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可惜的是我们没有钱。只能一直借用别人家的老母鸡来下蛋。”

龙马实在是心有不甘。他有的是好主意,可是却不能实现,甚至连召集诸藩代表会谈的费用都要靠萨摩藩来筹集,实在是窝囊。

“钱、钱、钱,恐怕全天下没有几个人像我这般如此知晓金钱的价值,可我竟然身无分文。”

“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说得果然不错。”

“不,没必要着急。鱼与熊掌迟早都会到手。如果上天还不给我钱的话,日本就没救了。”

“坂本君,”菅野觉兵卫苦着一张脸道,“还是不要总将钱挂在嘴上为好。我们自是明白你的真意,可是在土佐大家对你的误会好像很深呢。”

“说得也是。”龙马笑了,“脱藩时喊着要为天下国家而死,现在却满天下跑着做商人干的事。也难怪他们会那么想。就连家姐都给我写了封怒气冲冲的信,质问我是不是为了赚钱才脱藩的。”

乙女的这封信,被龙马用来擤完鼻涕以后扔掉了,但他还是写了回信。他觉得如果连姐姐都误会自己,自己会受不了。

太阳下山后,龙马依旧是蓬头垢面,一身破衣,将一把大刀肆意插在腰间,带着陆奥阳之助、菅野觉兵卫、中岛作太郎、长冈谦吉等人,奔饭庄鱼松而去。

龙马一行走在狭窄的道路上。

“看看马关阿弥陀寺町的繁荣景象吧。”龙马回头对陆奥说道。“有嫖客,有酒客,有商客,有政客,还有像我等这般的天下浪客,早晚有一天,马关会成为第二个大坂。”龙马大胆预言。

一众人走进了鱼松。这家店的前厅卖鱼,后院则是用来举行酒宴的客房,修了一个土里土气的园子,园子里放置了石灯笼,还种了几株枫树、罗汉松和矢竹,增添了几分风情。

“啊呀,我迟到了。”龙马等人进了屋。好在人还没到齐,会谈还没有开始。

龙马落座后,坐在对面的长州藩代表之一桂小五郎向他示以微笑。坐在桂旁边的一名肥胖白晳的长州藩士来到龙马身旁。他身上的仙台平祷_窣作响。

“前些日子,在下有幸同胜大人在安艺的宫岛见过一面。”他对龙马说道。

此人正是广泽兵助。他在幕长停战谈判时作为长州藩全权使节奔赴宫岛,在谈判会场大愿寺见到了幕府代表胜海舟。

“胜大人真是一位令人敬服的人物啊。虽然身为幕府的代表,而且身居军舰奉行、从五品下这样的高位,却只穿了二领黑衣、小仓袴,甚至连一名随从都没有带。”

这是胜先生的策略。龙马觉得颇有趣。胜经常会故意做些令对方大吃一惊的事。这种情况下,他大概是故意打扮成一介贫寒书生,令长州藩使节措手不及,让谈判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在坂本君面前说这些像是客套话,但像胜大人这般人物在当世实在是绝无仅有啊!”

“何止是当世,自古以来都仅此一位。在这乱世当中还有胜先生在,只要这样想一想,日本就能够令人放心了。他就是这样一位人物。”

“不过,听说他退出幕阁了。”

“啊?”

龙马的命运可谓变幻无常,看来他的老师胜海舟也如此。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萨摩藩有五代才助、长州联络官黑田了介,肥前大村藩有渡边升,丰后冈藩、对马藩、萨摩支藩佐土原等所派之人,总十二三人。

除了萨摩、长州和大村藩,其他的藩都不能掉以轻心啊,龙马寻思。九州各中立藩为弄清幕长战争后长州的局势,选拔伶俐之人派到马关来。这些人并不是志士。

而且,福閃、熊本、久留米、佐贺等大藩没有派人来,这在情理之中。这些大藩无一例外都惧怕幕府,福同、熊本两藩甚至在幕长战争开始以前,便开始大肆镇压藩内的勤王志士,唯恐惹幕府不高兴。福冈藩内没有一个志士活下来。这种藩是绝不可能向长州派人的。

虽说如此,现在长州取胜,他们一定大大动摇了。龙马心道,只要他的计划在世间传开,他们一定会为之所动。因为如果将这个计划比作药,对于佐幕派和中立派来说,算是一副容易入口的药,它带着利益的甜味。

会议终于开始了。龙马不擅长寒暄,于是就由年轻的陆奥阳之助代为讲话,再由同是商社成员的长冈谦吉说明议案。说明完毕后,有人提问,大家讨论,最后,话题差不多说尽的时候,五代才助说:“敝藩赞成。”

长州的桂、广泽二人也表示赞同。剩下的人都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案。不过凭在下一人之见不便表态,待回藩之后,再奉上回复。”

“言之有理。”龙马终于开口发言了。接着他取过笔墨,写了一份章程。龙马首先写下了“议定书”这几个字。

章程共有六条,大意如下:

<small>一、结成商社之时,不公示各藩藩名。皆因与幕府打交道时多有不便,一般使用商社名号。</small>

<small>三、通过马关的货船,无论上行下行,全部在商社进行临检,调查货物的品种和价格,据此了解天下物资的流通情况,商社将会把相应的物资运送到需要的地方……</small>

众人传阅了章程,都表示赞同。

在鱼松的开销,最后由萨摩藩支付了。

这个时候,藩国意识就显现了出来。长州人说:“要是变成喝了萨摩人的酒醉之言,可就坏了。”因此坚持要向萨摩回礼。尤其是桂小五郎曾经在江户和京都等地大量用藩费同诸藩之士交往,在这方面有些小心过头了。于是,第二日,由长州藩操持,在一家叫翁亭的饭庄设下了答谢酒宴,萨摩人和龙马及其商社成员参加,大村藩士渡边升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请。

酒宴开始之前,长州的广泽兵助行了个跪拜礼,寒暄道:“今晚的酒席上不谈公事。请诸位一定敞开胸怀,一醉方休!”

话音刚落,一大群艺伎便蜂拥而入,端起酒壶,纷纷为他们斟酒。

龙马这几个月来,又是海战,又是想办法挽救商社业务,几乎没过几天安宁日子,已经疲劳至极了。

“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痛饮一番!”他来者不拒,将艺伎为他斟的酒一杯接一杯地送入口中。用别人的酒把自己灌醉,真是滑稽可笑。不过,现在这是迫不得已。等到时势潮流开始眷顾我了,我要用商社的钱让萨州人和长州人喝到吐血为止!

艺伎有十二人,个个都是美人,酒席上仿佛有百花竞相开放。

座位逐渐乱套以后,这些艺伎便很自然地聚集到龙马周围,又唱又跳地大闹起来。

看来这家伙在女人堆里很吃香啊。桂想。桂曾经在京都三本木与几松传出过艳闻,又是个严肃端庄的大丈夫。至于萨摩的五代才助,一双细长清秀的眼睛甚至连男人也会为之倾倒,自然是魅力非凡。可是,这两个人身上总是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远不如龙马那么受艺伎们欢迎。而说到广泽兵助,艺伎们私下里都管他叫“白河豚先生”,完全不起眼。

萨摩的黑田了介则是个酒疯子。虽然他的酒量很大,可是喝到半醉时,眼神就开始发直,有时还会冲着艺伎破口大骂,压根儿就不会受欢迎。

一屋的俊美男子,龙马算是最平庸的一个,而且他还不修边幅。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受女人欢迎。

龙马身上定有讨人喜欢之处。而且在这群毫无所长的男人堆里,唯有龙马精通各项技艺,他的本领甚至让艺伎们都相形见绌。

就在龙马痛饮喧闹之际,桂走到他身边,耳语道:“听说中冈慎太郎来了。”

“哦?何时到的?”

“昨日才从京都回来,住在马关的白石府上。”

“把他叫来吧。”

龙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着中冈了。

这几年,中冈慎太郎一直东奔西走,忙于勤王。

龙马与中冈是同乡,中冈初时令他感到瞠目结舌。此人头脑缜密,对于时势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行动机敏,他的预期没有一次是落空的。他的人品在长州的桂小五郎之上,而且长州藩对他十分认可。对于长州来讲,中冈是大恩人。中冈脱离土州以后,预料到:“唯有长州才是通向新时代的希望。”之后他便在长州藩的内政外交上一路勇猛奋斗至今。

他参加了蛤御门之变,战斗结束后他又在长州藩内为推翻佐幕派尽心竭力。每次潜入京都,他都做许多恢复长州人气的工作。不仅如此,他还同龙马一起为建立萨长联盟而奋斗并最终付诸实现,而且在刚刚结束的幕长战争中,龙马承担了海战,他则参加了陆军并亲自参与了攻陷小仓城的战役。随后,他又走遍九州诸藩,奋力营造亲长州舆论。他还一直同大宰府的五公卿保持联络,为他们回归京都而四处奔忙。中冈还奔赴京都,发现了岩仓具视这个奇才,此人可算是公卿中仅有的人才,并暗中撮合岩仓和萨摩藩建立了联系。这次他又回到了马关。

简直就是铁人啊!龙马心道。

中冈可谓生不逢时,偏偏出生在顽固的佐幕派把持政权的土佐藩,由此沦落为一介浪人,不得不单枪匹马闯天下。不过,要论才能气量,他比长州的桂、萨州的大久保一藏这些身在大藩并能左右藩政的人物更加有毅力、有耐性,在人品和才干上也更胜一筹。可惜就是出身不好,龙马暗叹。

男人干事业,就如骑手骑马。龙马有时会悲哀地这样想。即便是马术的高手,如果骑的是一匹不中用的老马,也发挥不出来。而那些骑术不太高明的骑手,只要骑上一匹骏马,就能够驰骋千里。桂、广泽的长州藩,西乡、大久保、五代、黑田的萨摩藩,都是日行千里的良狗。至于土州浪人中冈慎太郎,他根本连马都没有。他奔走天下,凭的仅仅是一双脚。男人的幸与不幸,就在于他能否得到一匹好马。龙马也是脱藩之人,不过和中冈不同的是,他正在凭借自己的力量建设可以称之为他自己的天地龟山商社。这一点正是二人做事方法的不同之处。

“把中冈也叫来。”说完,龙马立刻打开砚盒,开始写信,好让人送给中冈。

龙马醉了,这个无比奔放的男人的文字变得极其有趣。

<small>身在翁亭,正欲开启战端,不料女军呼啸而来。</small>

他竟然用这种话开头。他对于“女军呼啸而来”很是高兴。

意思是,艺伎人数众多,且姿色美艳者不在少数,军议纷应该是说桂、广泽、五代这种花花公子太多了。

意思是,请你也踊跃参加到这场酒战中来吧。

<small>若无阁下英明决议,则战局危矣。思及此,望乘千里良驹,快马一鞭,谨此恭候大驾光临。</small>

“连写出来的字都醉了啊。”陆奥阳之助拿着这封信来到玄关,交给了正在玄关旁边的小屋里吃饭喝酒的寝待藤兵卫。

藤兵卫冲进黑暗中。

侍女提了灯笼想要追上去,被陆奥拦住了。

“外面可是伸手不见五指!”

“没关系,那人看得见。”他不能说藤兵卫以前做过盗贼。

不大工夫,藤兵卫带着中冈慎太郎返回了翁亭。

中冈拉开格子门进了屋,藩士们都鼓掌欢迎。

“京都形势如何?”不知是谁问道。中冈笑了笑,道:“长州意外取胜,这使得此前被佐幕派掌控的朝廷大惊失措。我们真应该趁机将宫廷一举变为勤王派的天下。另一方面,京都守护会津藩则因为这次战败愈加冥顽不灵地拥护幕府,可以说已经疯狂。会津藩扩充了下属的新选组,教唆他们不分昼夜地在街上巡视。这次我能够平安回来,真可以说是个奇迹。”

中冈坐到龙马的身旁。

“好久不见了。”中冈接过龙马递过来的酒杯,笑着说。他的脸庞在途中晒得黝黑。

“龙马。”

“嗯?”

“安藤谦次亡故了。”

“哦?”

在这个乱世,人们已经没有力气为某个人的死亡一惊一乍。

“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八名土州藩士和新选组一伙人在京都三条大桥斗了一场。”

中冈在京都潜伏期间听说了这场骚动。

那是一个月明之夜。三条大桥的西桥头,是幕府町奉行张贴公告牌之所。布告牌上贴着一篇告示,内容大意如下:长州人是朝廷的敌人。如若他们潜人市内,不得隐瞒、藏匿。

由于长州打败了幕府军,在京都的各藩志士士气大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叫嚷:“砸了那布告牌!”

有很多人在夜深时潜去,拔出布告牌,扔到鸭川里。幕府不得不一次次地把布告牌重新立起来。

终于,京都守护会津藩被逼急了。“这关系到幕府的威信!”于是命令新选组讨灭犯事之人。

新选组很快想出了一计,命队士桥本会助、鹿内薰二人乔装成乞丐,在布告牌附近昼夜巡逻,探查情报;同时局长近藤勇等三十四人在附近的酒肆、商家、公所潜伏下来,静待消息。

两日过去。

第三日的夜里,土佐藩上士中唯一一位勤王志士宫川助五郎和同藩乡士在祇园圆山的酒楼饮酒,醉意渐浓之时,便说道:“那个布告牌太不像话了!”于是,一众人一齐走出酒楼,要去拔掉那牌子,安藤谦次便在其中。他是土佐郡久万的乡士,自幼出入高知城的坂本家,因此与龙马谋过面。此外还有藤崎吉五郎、松岛和助、泽田甚兵卫、冈山祯六、早川安太郎、中山谦太郎,总共八人。

他们穿着高齿木屐,呼啦啦走过三条大桥时,正是将近子夜时分。月光十分明亮,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一般。

忽然,脚边的乞丐站起来跑了,但是众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宫川和藤崎跨过木栅栏拔掉了布告牌,越过大桥的栏杆扑通扔进河中。

“幕府浑蛋!”宫川高声笑道,一众人就准备离开。先前一直等在先斗町北的公所待命的原田左之助等十二人此时沿着高濑川赶到了现场,大喊:“哪里走!”他们包围了八名土佐藩士。

土佐众人一齐拔出剑,双方转眼间就陷入激烈的混战。

新选组对于突袭冲杀早已驾轻就熟,而且战术巧妙,他们两三个人一组,盯住一个人从四方展开攻击。

宫川等人也非等闲之辈,号称土佐藩的五十人组,他们护送着山内容堂往返于东海道,可以说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

双方的兵器每次碰撞时都会火花四溅,呐喊声刺破了夜间的空气,鲜血飞溅,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誓报池田屋之仇!”土州人像恶鬼一般猛扑向新选组,那情形令人毛骨悚然。元治元年池田屋之变中丧身的同志的尸首,就埋在这座大桥东边三缘寺的无主坟地里。

最初,土州方面虽然人少却占据了优势,但是疲劳感逐渐向他们袭来。土州人的刀过于长,威风凜凜地挥舞长刀驱敌固然有力,可是很快就会疲劳。这场混战过后,土州人使用长刀之风戛然而止。

不多久,新选组监察新井忠雄率领的十二人也从高濑川东面的酒肆里赶过来了,一众人一齐拔出刀,对土州人形成了夹击之势。

不仅如此,近藤勇直接率领的十人也从大桥东端飞奔而来。

“看来,大势已去。”浑身是血的安藤谦次见状,大喊道。他一边向同志们大叫撤退,一边抡起手中的三尺长刀砍倒了新选组的一个人后,奔到车道上。

新选组大石锹次郎等十人追了上去。谦次举起刀,对同伴们连连喊道:“我来殿后!我来殿后!”

谦次倚靠在柳树上迎敌。然而不知为何,新选组并没有追上来。谦次一路逃到了河原町的土州藩府旁边,自知身负重伤,没有复原的希望了,便在门前切腹而死。

藤崎吉五郎当场死亡。其余每人都负了伤,不过总算没有性命之虞。

只有宫川助五郎头上吃了三刀,昏倒在桥上,成了俘虏。他在昏迷中被抬到了新选组驻地,意识清醒后每天都在不停地咆哮,对于审讯,他不予理睬。宫川性情刚毅,近藤不忍杀他,把他关进大牢。

原来安藤和藤崎都牺牲了。龙马手中的酒杯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一脸沉痛。安藤才二十五岁,而藤崎年仅二十二。

“都去了。”中冈的声音十分低沉,“细想起来,文久三年在武市家结成的土佐勤王党所剩无几了。唯一活下来的,龙马,就是龟山商社的同志了。”

“不,我这里也失去了许多人。望月龟弥太、北添倍摩等人战死在池田屋,池内藏太等溺亡大海,就连近藤长次郎都切腹而死。屈指算来,也没剩下几个人了。”

“必须尽快推翻幕府。”中冈说,“否则土州的有志之士都会拋尸沟渠。龙马,再也不能慢吞吞地坐以待毙了。”

“是啊。”龙马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可是中冈,着急也于事无补。推翻幕府是需要时间的。”

“在这期间,坂本君要做生意赚钱吗?”激进的武力革命论者中冈慎太郎略带讽刺地问道。

“是的,钱。”龙马用手比出一个圆。“就是钱。想要不花一分钱就推翻幕府,中冈,那是妄想。幕府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葬送。”

“萨摩和长州有钱。”

“萨摩和长州确实有钱。但是我们土州人不能总是寄人篱下,借用萨长之力来成就事业吧?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想成立一个‘土州浪人藩’,它的基石就是龟山商社。”

“我明白。”

龙马的想法和抱负中冈已经听过多遍,所以他连忙认可。或许他是不想再听龙马长篇大论一番。“不过,”中冈说,“我将釆取其他方法。我要说服土佐,像文久三年时那样,建立起萨长土联盟。”

“有把握吗?”

只要有容堂这位“英明”的君主做统帅,土佐藩绝不会轻易参加革命这种冒险事业。

“这个嘛,据说现在风向多少有所改变。原因就是在幕长战争中长州意外取胜,在土佐藩担任重要职位的顽固之人陷入了大大的恐慌。”土佐为了获知萨长的情况,已经派遣使者到鹿儿岛,想方设法接近中冈。“总之,乾退助、谷守部等人现在急于想接近你我。”善于敏锐捕捉时机的中冈慎太郎已经下定决心开始针对土佐藩做工作,可惜龙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第四部 三、困境

坂本龙马离开马关回到根据地长崎,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困境:没有船,也没有钱,手里只有粮食,就是长州送给萨摩、被萨摩拒收后落到他手里的五百石大米。不过,这唯一的财产也被商社土众人在马关停留时或拿去卖了换钱,或用来填了肚子,所剩无几。

龙马等商社的同志虽然在马关海峡大干了一场,但由于不是“生意”,因而一分钱也没有赚到。不仅没有赚到钱,战争中武器弹药不用说是长州藩提供,可是燃料和士兵的口粮却全都是龙马自己负担。他们故而只能说是自费的援军。他们虽然胜利了,并没有从长州得到报酬。

这可真是一穷二白。龙马自从回到长崎,一直在为这件事头疼。

每天,他都往来于富商小曾根的店铺、萨摩藩府、大浦海岸的古拉巴事务所等处5留心诸事,寻思如何赚钱。

长崎百姓每天都会在街头看见龙马来去匆匆的身影,他一张冷冰冰的脸,被风吹来刮去。他脸上满布黑痣,身体在海风烈日之下变成了铁青色。他板着脸,一丝笑意不见,目光异常敏锐,炯炯放光,高大健壮的身子裹在松垮垮的衣服里,顶着一头乱发。

市里的人议论纷纷:“一阵子没见着这位龟山的大将,好可怕的一张脸啊。”恐怕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龙马被邀去做了长州的舰队司令官,在马关海峡与幕府军大战了一场。

只有幕府在长崎的奉行所官员觉得十分可疑,遂盯上了龙马等人。但是,正因为长崎一向开放,这里的奉行也就不太喜欢像江户和大坂的奉行那样严厉监视。

既然龟山商社处境艰难,连水夫和火夫的薪水都付不出来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毁了它吧。奉行所想出了这样一个“经济”对策。他们通过幕府的船行,开始着手收买龙马雇用的水夫和火夫。

龙马回到长崎以后可谓已经绞尽脑汁,可依然没有想出好的办法。

在第十日的早上,陆奥阳之助前来拜访。趁着这个机会,龙马甚至说:“索性把商社解散了吧。”

陆奥心中一惊。“您不是在开玩笑吧?”一旦解散龟山商社,龙马的新日本构想也就化为泡影了,也就相当于这个世上坂本龙马可有可无了。

“水夫和火夫的薪水开不出来了,今后能否筹到钱也不好说。”

“看起来就连坂本先生也已经无计可施了。我原以为普天之下,万事难不倒的男人只有长州的高杉晋作和龟山的坂本龙马,看来我想错了。”

“你所谓难不倒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长州听说的。”陆奥想给龙马打气,便解说了一番。高杉是长州的天才,他有着天马行空般的奇思妙想,而且每次总能正中下怀。他就像是腾云驾雾的孙悟空,即便有时候会从云端栽下来,陷于穷途末路,也能够重新唤来筋斗云,驰骋于三千世界。此人可算是两千年一现的英雄。陆奥的话巧妙地刺激着龙马。

“用长州人的话来说,高杉的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说‘不好办’。据说这是他自律自戒的话。”

“我经常说这话呢。”

“高杉从不说。”

高杉晋作对同藩的同志们说过:“家父曾经教导我,男人决不能说出‘不好办’这种话。”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细致周全以后再付诸行动,事先就要保证事情能够顺利办妥。即便如此,仍然陷入了困境时,也决不说“不好办”。因为从说出“不好办”的那一刻起,人就失去了智慧,没有了分辨能力,困境继而就会成为死地,找不出活路了。

高杉曾对陆奥说过这样一番话:“人就算陷入困境也无妨,因为会从意外的角度找出活路。可是一旦陷入死地,就万事休矣。所以我从来不说‘不好办’这话。”

龙马心中不禁一阵激荡:高杉出身名门,深得藩公父子宠爱,随时都可以调动整个藩国为他所用。

“高杉是上士,可我只是个浪迹天下、一无所有的浪人。就算高杉再有鬼才,如果有朝一日他必须一个人养活整个长州藩,他也会说不好办。”

龙马想要解散商社的说法不知怎的传到了水夫和火夫耳朵里。社里的士官有的住在小曾根府中,有的住在市里租来的房子里,但水夫和火夫全都住在龟山的宿舍。领头的叫甚吉,是赞岐盐饱岛渔夫出身。“我可是海盗的子孙!”这位风趣的老人常常这样炫耀。

水夫和火夫则大都来自伊予和赞岐,他们多数曾经在幕府海军干过,所以对于西式帆船和蒸汽船的操作比士官更加熟悉。而且还有人违反幕府禁令在上海到长崎的外国船上当过水夫,由于他们见多识广,所以比士官经验丰富。

他们在长崎时,若是闲下来,而又有萨摩藩招募水夫或火夫之类的消息,甚吉就会接下活,向萨摩派人。他们便是靠这样一种方式生存。

不过龙马的商社就不一样了。因为致力建立公司,所以有必要长期雇用水夫和火夫,经常会有二十人在龟山寄宿。

“混账!我反对解散!”说这话的是甚吉老人和年轻的火夫松次郎。他们的意见得到了大家的赞同,结果一群人涌到龙马的住处小曾根府。

“哦?全员出动了啊。”

龙马坐在上座。甚吉老人走上前去。

“听说您要解散商社?”他颇为不满地说。

“大家反对解散?”

“当然反对!大家伙儿虽说只是些水夫、火夫,但也都是在坂本先生的带领下从马关的炮火中死里逃生出来的。请不要说这种无情的话。”

“我没钱给你们发薪水。”龙马甩了甩衣袖。“跟着我,没饭吃。”他简短地说。说完,他觉得十分窝囊,扑簌簌地掉起泪来。“大家去找个好地方干活吧。”现在西边各藩都在抢着买进蒸汽轮船,这一群人只要在大本营长崎,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可是,甚吉仍旧怒气冲冲地拍着榻榻米说:“大家早已下定了决心。不管坂本先生您说什么,我们都不会离开您。我们会一直等到您有船为止,在那之前,我们会去市里赚些伙食费养活自己。请不要担心。”

龙马感动不已。

高知城中有沟渊广之丞这样一个人。只要说起“沟渊的葫芦脸”,高知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些毒舌的年轻武士更是取笑他说:“要是广之丞站到葫芦架子下,其他的葫芦都将咧开嘴大笑。”人们甚至拿他的事情当做下酒的谈资。

沟渊比龙马年长七岁,年轻时对剑术颇为执著,曾经奔赴江户在锻冶桥藩府起居,往来于附近的桃井武馆。当时正好是龙马第二次去江户游学的时候,二人在藩府朝夕相处,关系十分亲密。

“龙马这样傻笑。”沟渊每次在众人面前模仿龙马那颇有个性的笑,都会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后来,两个人命运殊途。龙马脱藩,而沟渊留下了。

沟渊留下倒也顺理成章,他性格温厚,不适合从事勤王这类骚然的事业,也干不了这种事。而且,他的年龄也不适合参加这种血气方刚的活动。他曾在龙马脱藩前几天,于城里的水道町十字路口偶然遇到龙马。

“樱花开了。”龙马说道。

“你要去赏樱花吗?”

龙马回答说:“不了,今年不去。”

他当时已经下决心脱藩。寒暄几句后,龙马问:“沟渊啊,你还在练剑吗?”

“正是。”

“你的记忆力好,不去学学洋文吗?去学吧。”

龙马提了这么一个突兀的建议。

“你说的是兰学吗?”

“兰学已经过时了。我听河田小龙先生讲过,现在英国是世界第一强国。你学了英文,去读一些关于大炮和机械的书。如果不快些读懂那些书,快些制造出机器,土佐就会灭亡,日本也会灭亡。我们就会重蹈大清国的覆辙。”

“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我不善于记东西啊。”

因为有了龙马的这一番建议,沟渊便跟随河田小龙多少学习了些英语,接着去了江户,每逢拜访懂英语的人,他就会做做笔记,还去了横滨,买了些英文书。后来,土佐藩开始着眼于发展洋务,沟渊从一介乡士被破格提拔为持筒役,于庆应元年被派遣到长崎学习洋务。此后他往返于长崎和高知之间,而这次是奉了藩命来到长崎,目的是打探幕长战争后诸藩的动向。

长崎已经是秋天了。中岛川从城内深深流过,两岸人家的庭院里,枫树、黄栌等火红的树叶交相辉映,美丽如画。河上有一座眼镜桥。这座具异国风情的石桥西侧是西古川町,町内有一户黑墙的豪宅。过去这里住着西滨大街商家的美妾,奏乐之声有时会令路人驻足流连。不过现在“柴田洋学堂”这块匾额威严地悬挂在门前,告诉人们租下这所房子的是何许人也。

这世道真是变了。町内的人们暗地里想。他们指的不仅仅是小妾的别院变成了洋学堂。长崎自江户中期以来,便成为了有志于兰学的郎中的向往之地,他们从各个藩国争相来到这座城市,学习荷兰语和西洋医术。然而近年来,自从幕府依通商条约向列强开放长崎,众多洋人开始在此开设商行,设立教会,其中英国人势力最盛。

于是在洞察力强的日本人中间,迅速兴起了一股英国热。

顺应这种需要,英文私塾纷纷涌现。这个西古川町的柴田洋学堂便是其中之一。

沟渊广之丞至少每两天来一次这间学堂,学习英语。学生中人数最多的要数有名的进步大藩肥前佐贺藩藩士,此外还有萨摩、筑前福冈等的藩士。土佐藩只有沟渊一人。

一天,学堂里来了一个皮肤黝黑、长着一张圆脸庞的年轻武士。这个年轻人操一口浓重的土佐方言腔,向学生们问好。

“啊呀,这不是冢地村的中岛作太郎吗?”沟渊同他打招呼。

“啊!是沟渊先生。糟了。”中岛作太郎甚是狼狈。

中岛是龙马商社的同志,总是被龙马呼来唤去,疼爱有加。因为他是土佐脱藩浪人,骤然见到沟渊不免有些慌张。

“别怕。我又不是捕吏。”沟渊笑着说。下学后,他邀上中岛,来到了西滨一家饭馆,上了二楼。店里都是矮脚食案,饭菜都被盛在大盘里,端上桌来。邻桌之间用屏风隔开。

“龙马还好吗?”沟渊直接问道。

沟渊在藩内时尚不知道,刚一出藩,便得知龙马早已名震天下,他对此惊讶不已。

“坂本先生很好。”中岛作太郎十分谨慎地回答道。毕竟他是脱藩之人,而沟渊广之丞乃藩吏,究竟能说多少,他也不知道。

“中岛君,你警惕性很高啊。”沟渊广之丞敏感地察觉到了,“也难怪,看看藩国迄今为止都干了些什么。”

“土佐可是杀害了武市半平太。”作太郎一双眼紧盯着沟渊说道。

“没错。还有发生在夫人身上那件事。”沟渊说道。他是龙马的旧友,又是乡士出身的藩吏,对于上士的佐幕倾向颇为气愤。

这里所说发生在夫人身上的事,指的是幕府发布征讨长州的军令以后,土佐藩厅决定迎合。而藩主丰范的夫人俊子恰巧出身毛利家,为了避嫌,家老们将她转移到了高知城外,迫使她和年轻的藩主分居了。

“这种做法太卑劣了。”沟渊不爱行动,更像个学究。对于土佐藩厅的这一做法,他悲愤地批评道:“其卑劣无可救药。”

中岛作太郎吃惊不小,看来这位葫芦君还有几分血性,他一边嚼鱼肉一边想。

关于夫人出城这件事,家老们还十分周到地以藩主丰范的名义向幕府递交了一份“请示书”:“拙荆娘家是毛利。虽说只不过女流之辈,按理没有罪过,但是恰逢此次征长,如若放任不管,着实诚惶诚恐。因此臣迅速下令,命其退居城外思过。此后还应采取何种措施,敬请示下。”

土佐藩便是如此向幕府兜售自己的忠心。不仅如此,它还凑过去娇滴滴地询问幕府:“今后我该怎么办呢?”对幕府搔首弄姿百般献媚到如此地步,即便是亲藩和谱代也未有过。

“德川三百年间这些外藩整日战战兢棘,唯恐被幕府没收了领地,一心只想着怎样讨好。这种奴颜婢膝的根性如今暴露无遗。”沟渊愤怨道。

“然后呢?”中岛作太郎问,“后来夫人怎样了?”

“说到这个,可谓十分有趣。第二次被征讨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长州竟然连战连胜,势不可挡。幕府以将军归天为由与长州讲和,这也赤裸裸地告诉世人,幕府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如此一来,土佐藩厅着慌了。”

“这次他们又开始拍长州的马屁了?”

“他们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所以上士们就跑到夫人那里,悄悄地请求她回城。”

沟渊似乎在暗示,土佐藩的局势正在发生变化。

“总之,我想见龙马一面。”沟渊广之丞说。

“可是,”中岛作太郎略微歪了歪脑袋,“沟渊先生您可是藩吏啊,以您的立场,如果和脱藩之人的大头目会面,事后在藩厅少不了挨一顿斥责吧?”

“我是个胆小的。惭愧,我虽然和龙马抱有同样的志向,却不敢脱藩。我这么胆小的人现在却说想要见一见龙马。即便从这一点,你也应该看出土佐正在发生变化吧。”

听沟渊话里的意思,似乎他想和龙马谈点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有事要对他说。所以中岛君,拜托你引荐引荐。”

“沟渊先生的态度让我很是在意。您说想见坂本先生,是以藩吏的身份,还是以老朋友的身份?”

“两者都有。”

“请允许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坂本先生可是两次脱藩之人,在藩厅看来更是罪大恶极,即便杀了他也难解心头之恨。而且他还是被藩厅杀害的武市半平太的挚友。我之所以这样叮嘱再三,是因为此事太危险了。我并不认为沟渊先生会出卖坂本先生。但是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不管怎样,坂本先生不仅仅是我们的首领,现在还是能够拯救日本于水火的希望。”

中岛作太郎到底年轻,说话丝毫不加掩饰,深深伤害了沟渊。

“你说我会出卖坂本?”

“不,我没有这样说。只不过如果要我引荐,我必须了解沟渊先生为了何事要见坂本先生,否则我无法替您转达。我不是被随便打发出去买酱油的孩子。”

“你说话太过直接,太年轻了,我无法将如此重大的事向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和盘托出。”

“老东西!”中岛怒不可遏。

“请息怒。”沟渊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么,我就稍稍透露一点,土佐藩的局势正如我刚才所说。现在,土佐想要暗中依傍的人,只有坂本龙马。想必中岛君聪明,应该猜到我要说的是什么事了吧。”

“我脑子笨得很。”中岛拍了拍自己的头,“只有这些我还是不明白。”

“只要把这些话转告给龙马,他一定会明白的。我想将他引荐给藩中的某位要人,这就是我要谈的事。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中岛作太郎回到商社后便将事情详细汇报给了龙马。

“沟渊这样说藩里的局势?”龙马沉思起来。在马关见到中冈慎太郎时,他也曾对龙马说过,自从长州大胜,藩人动摇得甚是厉害。当然,顽固的守旧派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容堂身边的年轻藩吏这次虽说不至于和幕府一刀两断,但也开始转变想法,思量着今后还是同萨摩、长州搞好关系为妙。乾退助、后藤象二郎等人也是如此。谷守部就更不用说了,也已经在这样打算。中冈的话和这次沟渊透露出的藩中局势不谋而合。

“已故武市先生曾经说藩中高层无不是墙头草,看来确实如此。”中岛作太郎在长州待过一阵,不仅接受了长州人的激进思想,还学会了长州方言。

“说土佐话!”

龙马的神情颇为可怕。他想说的是人要有主见,不过没找到恰当的说法。

“可是,骑墙……”

“那有什么关系!土佐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年轻的中岛作太郎仍旧不肯作罢。“见风使舵无论对于平民还是武士,难道不都是最可耻的行为吗?土佐藩政把持在那些卑鄙无耻的上士们手里,竟然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了,简直令人无法容忍。”

“这番话你拿到四书五经的轮讲会上去说吧。时代的潮流正是由骑墙派的最终行动来决定的。时势也好历史也罢,都是一个道理。新势力和旧势力激烈斗争,最终会有一方获胜。那时,会有大批的骑墙派蜂拥向胜者,世道潮流才能够滔滔奔涌向前。所以不可小看那些人。”

“坂本先生和武市先生不一样。”中岛有些不服气地说,“武市先生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不端不洁之事,坂本先生却允许它们存在。您何止是允许,甚至想利用这种势力来做事。”

“武市是善人,我是恶人。”龙马板着脸说道,“武市半平太与释迦、孔子、苏格拉底是一类。我和他不是一种人。我属于秦始皇、汉高祖、织田信长、华盛顿一伙,我会利用人的邪恶、不洁、不纯来干一番事业。”

龙马言罢,心中升起了希望,说不定能沿着这个方向打开龟山商社的困局,他心涌如潮。

“我要见沟渊。”龙马要见土佐藩吏沟渊这件事,遭到了包括中岛作太郎在内的大部分人的反对,甚至连纪州藩出身的陆奥阳之助,都严厉地指责道:“您曾经两次脱藩,而且平素对土佐藩更是冷眼相向。难道如今,您真的要去同这个藩的一介俗吏见面?”

“土佐人的脖子硬过头了。”龙马说,“脖子硬固然好,可是一旦局势变得错综复杂,脖子就会转不动了,不灵了。商社里的土佐人都有这种倾向,没想到你这个纪州人也说这种话。”

次日早晨,龙马腰间插着那把刀鞘退了色的陆奥守吉行,一如既往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走出本博多町的小曾根府。他已经派了中岛去告诉沟渊,在西滨的岛原屋碰头。

岛原屋是一家家常饭庄,招牌菜是装在大海碗里的蒸蛋羹。

龙马进门后,招呼一声,把鞋脱在楼下。负责看鞋的老头看到龙马那双脏得面目全非的木屐,震惊不已,忍不住嘟囔起来:“老夫看鞋快四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脏的木屐。”

老头的牢骚被正上楼梯的龙马听了去,他不由得大笑起来。“老爷子,下次我把皮靴穿来!”他派头十足地说。

不知为何,龙马对高统靴和香水这两样东西情有独钟,只要一有钱就会拼命买。可是,皮靴有一两双已经足够,所以往往就送给了社里的同志。至于香水,他有时会试着喷在自己脏兮兮的领子上,不过大抵送给了阿龙、引田屋的艺伎和女仆,要不然就是寄回家乡给春猪等人。

龙马上了二楼。楼上将两间房打通,至少有二十叠大。两叠大小的空间里摆上一张矮脚食案,与邻座用屏风隔开。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没什么客人,只有沟渊在房间一角,早已等候多时。龙马向沟渊走了过去。

“啊呀。”他双眼望着沟渊,取下长刀,急步上去。“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说着,坐了下来。这是文久二年三月以来二人首次会面。

沟渊抬头看着龙马,满眼噙泪。二人想到在江户锻冶桥的藩府里一起度过的悠闲时光,不禁慨叹人世境遇变化无常,恍若一梦。

沟渊广之丞说话声音非常小,可是能言善辩。

“权平先生、乙女小姐和春猪小姐都挺好的。”

“才谷屋的姑娘们都有着落了吗?”

龙马的本家才谷屋是商家,宅子就在坂本家的后面,是高知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这家的女子代代都是美女,惹得人们啧啧称奇。

“啊,都有着落了。”沟渊将她们的去处挨个儿说了一遍,然后正了正坐姿,说:“藩内已经发生改变了。”他把对中岛作太郎说的那番话重新讲了一遍。

龙马边听边点头。

“您听说开成馆的事了吗?”

“嗯。”龙马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不过,对沟渊来说这并不重要。

“那可了不得。在城里镜河河畔,建起了一座城堡。”

开成馆是老藩公容堂和参政后藤象二郎为倡新政而建。这是土佐藩谋求近代产业化的中枢。藩里认为要富强首先需要钱,因此一切由藩国经营的事业都由这里统辖指挥。土佐的重要出产,比如纸和樟脑的制造和销售等,全部交由开成馆统一管理。开成馆还细分成各种部门,包括寻找并开发金、银、铜等矿藏资源的部门,负责捕鲸的部门,还有负责采购外国书籍、机械的部门,研究西洋医学的部门,甚至还在城外的五台山上建起了西洋医院,甚至还建起了海军局。

“龙马,土佐正在逐渐发生改变。”

“是啊。”龙马点点头,岔开了话题。“旧派恐怕牢骚满腹吧。”

不管是在哪个藩,不论身份贵贱,都有一批顽固、保守、狂热的攘夷论者。这些人认为,日本堂堂天朝,竟然去向那些洋夷学习,成何体统!就连勤王志士武市半平太都没能摆脱这种顽固守旧的思想。

“是啊,何止是发牢骚。”沟渊说,“看样子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了。一直力推开成馆的后藤象二郎大人已经被那帮佐幕攘夷的顽固家伙盯上,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现在他已经秘密逃往上海避祸去了。”

“哦?”

“老藩公仁慈,后藤方得以在上海避难,并在那里釆购炮舰。”

“真是个有趣的人。”龙马对这个如今背负着整个土佐藩命运的年轻参政产生了兴趣。

“后藤大人近期将从上海出发,回到长崎。他对您仰慕已久,可谓如饥似渴。”

后藤象二郎生于天保九年,小龙马三岁,年不满二十九。他考虑问题粗枝大叶,做事欠缺细密的计划,因此算不上是治世的能吏。但是若在乱世,则生逢其时,因为他能够抓住事物的要领,胆量过人,又具备果断的行动力,而且他对人身上各种好坏的秉性都能够欣然接受。可谓乱世英雄。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生在战国,或许会更加有趣。

幕末也是乱世。然而,此时有着顽固的积习传统,与战国又不尽相同。不过这种体制已经随着时势发展的潮流走到了尽头。

土佐的老藩公容堂想要仿效西洋,让上士们学习使用步枪,这招致了上士的反对。“难道老藩公和主公想要把我们变成足轻吗?”

自战国以来,火枪确是足轻使用,上士从来都是在马背上挥舞长枪。这已经成为旧例。也就是说,根据使用的武器来判定身份,这一点上与西洋的军队大大不同。容堂伤害了上士们的自尊,给他们以难以置信的严重打击,藩内自然涌起一片反对声。持反对言论的基本上都是保守的攘夷论者。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打破旧规,推出新政,需要战车般的实践能力和坚强心志。容堂之所以将年轻的后藤象二郎提拔为参政,正是出于此种考虑。后藤的任务是,巧妙地改变旧秩序,与此同时逐渐建立新体制。后藤豪放、开朗、果断,是从事这项工作最合适的人选。

“爱说大话”,则是人们对后藤的评价。他能言善辩,从不论细节,又总是大吹大擂,让听的人不知所措。有人说,这情形仿佛中国古代的辩士复活。但他能够洞穿时局,敏锐地把握潮流,在解决纷争时,也能够十分高明地抓住对方的心理,引导着事情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虽说众议纷纭,可是后藤借老藩公容堂的权威大展身手时,人们尚未注意到这一点。乱世结束,维新开始,后藤作为维新运动幸存下来的功臣,当上了参议,封了伯爵。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后藤伯爵”,世人看他的眼光也才开始发生变化。后藤总是制定一些庞大的计划,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以失败告终。他挥金如土,毫无理财观念,而且用钱公私不分。

“后藤过于挥霍了。他应该出生在大清国的帝王之家。”胜海舟等人经常这样说。

在维新最为忙乱的时期,后藤身为家老,擅自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对自己宠爱的藩吏岩崎弥太郎说:“大坂藩府、江户藩府,以及蒸汽轮船我全都交给你了,你用这些去做买卖。”

后藤胡乱给岩崎的财物当中,有许多都是龙马商社的。岩崎拿着这些财产,继承了龙马的事业,为后来的三菱公司奠定了基础。此虽多是后话,但也由此可以看出后藤处理事情的有趣之处。“我把这些给你,却有个条件——土佐藩的债务一并由你来偿还。”藩国的债务问题随之解决了。岩崎用公司的利润很快就偿还了旧债。

维新后,后藤意欲进军新的政界,便把岩崎当做了资金的后盾。后藤的竞选费用就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到最后就连岩崎也禁不住叫苦连天,发出了哀号,声称再也管不了这摊子事。于是后藤开始自己筹措资金。他仍旧以龙马的商社为摹本,来到大坂,创立了一家叫“蓬莱社”的对外贸易商社。创立之初,他从岩崎等富商处借了巨款,可是很快他的事业就失败了,于是成了史上最大的负债之王。他负的债是两百万日元,这比当时大坂府的预算还要多。

债主们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后藤在大坂的住处,发现他竟然在若无其事地睡午觉。此外,他的旧友板垣退助(乾退助)前来探望,见到正在睡午觉的他,不禁目瞪口呆。

后藤说道:“所谓英雄,在起事之时,决不会考虑失败了怎么办。所以我才陷入这种困境。”

后藤身上发生的这种事不胜枚举。总之,此人过于豪迈,在俗世很难派上用场。

后藤为何能够登上土佐政界的顶峰呢?首先他出身好。家中的俸禄是一百五十石,世代担任藩中骑马武士。若是论家产,乡士坂本家要富裕得多。坂本家的领地有一百六十一石,比上士后藤家还要多。但是坂本家是乡士,无法参与藩政。而上士后藤只要有才能,甚至可以成为参政。

后藤二郎的姑父吉田东洋也出身于上士之家,后来脱颖而出,被提拔为参政,进而成为藩内权贵。

后藤自小便被吉田东洋看中。东洋失势时,在城外的长滨村开了一家私塾。那时,后藤便和乾退助等人一同入学,接受了东洋的熏陶。东洋十分喜爱后藤的豪气与聪敏,想将他培养成才,继承自己的衣钵。

一次,东洋给学生们留了一道题,以贸易为题写一篇论文。

后藤虽然有将才,却没有撰写缜密论文的头脑,他灵机一动,拜托在鸭田村开私塾的安艺郡井口村的浪人写了份答卷。

东洋看了后藤提交的答卷,大惊,因为连他自己也写不出如此优秀的文章。于是他把后藤叫了来,逼问之下,后藤坦承是找人代写。

“代写者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是个地下浪人。”

所谓地下浪人,就是卖掉了乡士的身份,沦落成浪人,在当地定居下来的人。这种人虽然仍旧佩戴着长短双刀,可是和农夫没有什么两样。

“本地浪人中竟然有此等人物?”有着强烈门第观念的东洋吃了一惊,便让人将那个叫岩崎弥太郎的卑贱之人带了来。弥太郎便是以此事为契机,同东洋和后藤有了联系。不过他因此谋得的也不过是个藩中的下级警吏而已。

随着东洋重掌藩政,后藤也连连晋升,成为少壮官僚。东洋被暗杀以后,后藤得到了老藩公容堂的喜爱。容堂着意要将他培养成东洋的继任,对后藤信任有加。不久,后藤被擢为藩中的警视总监,可以说是土佐藩的大监察官。他奉容堂之命,开始对下士们组成的勤王党进行接二连三的镇压。无论是杀害武市半平太等人,还是围剿聚集在野根山的清冈独眼龙等二十三壮士,后藤象二郎都参与了。勤王党不敢恨容堂,但对后藤则恨之入骨。

没过多久,后藤又被提拔为参政。不用说这仍是容堂的意思。

容堂这位后藤独一无二的保护神曾说:“象二郎的散漫在我看来是豪气豁达。”他就是如此袒护这位年轻的参政。生性豪迈、以英雄自诩的山内容堂,或许在年轻的后藤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此年年初,后藤向容堂呈上新政。“如今天下混沌,局势不明。在下以为最关键之事在于培养我藩实力,等到他日天下太平,用作藩国发展之基。为此,需要购入外国船只,占南洋诸岛,扩张领地。”

“好!”听了后藤这个气宇宏大的建议,容堂高兴地拍膝道,“如此需要船吧?”

军舰和运送陆军的船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土佐二十四万石的财力几近破产,根本拿不出购买西洋船只的钱。容堂对这些却毫不关心。“买船需要钱,你速去找老臣商议,把藩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长崎买船。”

容堂所说的“所有的钱”,只有三千两。后藤带着部下奔赴长崎,日夜游玩,挥金如土,向外人炫耀土佐藩是如何富裕,从外国商人那里接连买入枪炮船舶,背上了巨额债务。

为此,“后藤挥霍官费”的言论一时间充斥藩内,藩主甚至紧急派监察官赶往长崎,可谓一片哗然。然而,后藤平安地度过了这次危机。但藩内的强硬派不肯就此罢休,甚至叫嚣着:“为了主公,除掉后藤!”

容堂担心后藤的安全,便以出公差为名将他派往上海。到了上海,后藤仍旧不接受教训,买入了三艘炮舰。不过由于只付了定金没有付货款,所以这些也都成了债务。

外国商社逼着后藤支付全额货款。无奈之下,后藤想到暂时请萨摩藩帮忙塾付这笔救急的款项,于是提出在长崎与五代才助会谈。五代是萨摩藩负责购买西式机械的釆购官。

在申请借款的谈判席上,后藤反倒吹嘘起土佐如何如何有钱。“毕竟我们的樟脑、纸和鲸油天下第一!”如此大肆宣扬,大概后藤想暗示把钱借给土佐是安全的,但是,他的这番大话却被五代误解了。

“我藩大意,买了一艘预算外的轮船,现在正在为还不了债而发愁,不知能否请土佐藩替我们买下来。”

在五代的步步紧逼之下,后藤只好被迫承诺给五代买一艘四万两的船。

如此种种,于是沟渊广之杀便要极力促成龙马与后藤象二郎会面。

“拜托了,龙马!这全都是为了土佐。”

“为了土佐?”龙马歪了歪头。为了区区土佐藩,这当然令他很不爽。“广之丞,我对土佐已断念。我是脱藩之人,土佐对我也无善意,如今还在虎视眈眈。”

“这本在情理之中。你脱藩时,东洋正好被暗杀,你遭受怀疑也是正常的。”

“这正是令我愤怒之处。”

“为什么?”

“难道他们认为我坂本龙马会偷袭暗算吗?一想到故乡的人是这样看待我,我就感到无比遗憾。广之丞,我对于土佐的怨恨,只源于这一件事。”

“只是这一件事?”

“男子汉大丈夫,为了捍卫德行,可以不惜一死。坂本龙马自认为是一个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岂是暗算偷袭之辈?仔细想来,唯有故乡是最不了解我的。”

沟渊广之丞被龙马的感伤和愤慨感染,不由得含泪道:“龙马啊,故乡就是这样。反过来说,你对待故乡的感情也一样,既有怀念,又有怨恨,情感如此之深,以至于令你爱恨交加。你对于土佐藩的感情,是爱之深,恨之切。”

“沟渊,你不愧年长几岁,你的话句句进到我心里。”

“那是当然。像你这般豁达无比的男人,一遇到和土佐藩相关的事情,就会说一些不痛快的话。这正说明你有这种心情。”

“葫芦果然厉害!”

“请不要辱我。”沟渊沉下脸来。

“好了。不知不觉说了些牢骚话。我决定与后藤象二郎见上一面。”

“啊!你肯见面了?若是后藤大人和你联起手来,那将是天下的幸事啊。天下的风云变幻将由你们二人掀起了。”

“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这次会面,并非为了土佐一藩,而是为了天下的利益。请把这一点告诉后藤,让他作好思想准备。希望他能明白,我已经不仅是土佐人了。”

“这我明白。”

“还有,”龙马说,“后藤害了武市半平太,我的同志有可能会杀他。请提醒他在长崎最好不要走夜路。”

龙马和沟渊会面后,又过了一天。这一天,中岛作太郎去大浦海岸办事,注意到有一艘从上海来的轮船停靠在港口。

这艘船好像在哪里见过,船的桅杆上挂着英国国旗。中岛仔细一看,原来是驻在长崎的英国商人理查德逊的阿米斯蒂号,这艘船不定期往来于上海与长崎之间。

不一会儿,从码头上的商行里划出来两艘小艇,看样子是去迎接船上的乘客。

中岛躲在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后面。在他观察的时候,乘客转移到了小艇上。乘客有五名,其中四个是英国人,有一人撑着阳伞,做贵妇人打扮。此外那一人是个日本武士。武士傲慢地将剑作为手杖支撑,矗立在小艇的船头。一旁的英国人频频向武士说话,但武士根本不屑回答,他看起来十分文雅大方,又威仪十足。

那人不是后藤象二郎?中岛真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一会儿,武士上岸了。他上穿黑色纺绸礼服,下着仙台平袴,大小双刀则是白色刀柄、银色柄头,涂得黑亮的刀鞘,用朱绳系在腰上。足蹬白色短布袜和白系带草鞋。如此一身豪奢的装束,简直就像是大名家的少爷。虽说不是个大胖子,但是肩膀上的肉很厚,腰粗壮。中等个头,浓眉大眼,一脸刚愎之色,却又不知为何透着一股顽劲。

正是后藤。中岛心叹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身为土佐家老,竟然轻而易举地远涉重洋,到上海去了,这在他藩是不可想象的。

后藤在理查德逊职员的欢迎下,走进了码头的商行。

中岛怕继续盯下去会被人盘问,便匆匆离开了码头,返回商社。他想去通知社里的同志,如果是非杀不可的家伙就杀掉他。为武市报仇雪恨的想法令年轻的中岛热血沸腾。

而后藤进了商行,刚在客厅里落座,便傲慢地对英国人说:“把土佐的家伙都叫来。”

“立刻派人去请。”英国人通过大清国的翻译说道,“诸位大人是在财津屋吧?”

后藤的下属们此时在财津屋暂住。后藤一旦回到日本,就又是大藩的家老,独自一人行走是不成体统的。

“我在这里等着。”他喝了一口端上来的咖啡,立刻放下了,大概是觉得太苦。

第四部 四、清风亭

后藤象二郎等了没多久,土佐的官员们便前来迎接。

“大人此番平安归国,实乃可喜可贺。”藩吏山崎直之进代表众人向后藤表示了祝贺之意,随同的有高桥胜右卫门、沟渊广之丞。

“上海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和江户不一样。”后藤板着脸说道:“想必应该是有所不同。”

“和高知也不一样。”

“正是。”

“恕我直言,和京都也不一样。”

“是啊……”

所有人顿时觉得无聊起来。

“哪里不一样呢?有两点。首先,那里是侵略者们建成的港口,大清不堪至极。如果我们再稀里糊涂下去,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对日本来说,上海就是近在眼前的教训。”

“所言极是!”

“这帮家伙,”后藤对着身旁的英国人扬了扬下巴,“到那时会变成我们的主人,驱使我们为他们卖命,就像对待上海的苦力那样。但日本的武士决不会任人宰割。”

“因为我们日本武士的腰间悬挂着三尺利刃!”沟渊广之丞说。

“正是,我们有三尺利刃。不过我还有个感想,到了上海之后,我看到称雄于世界的七国军舰、商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港口里,就觉得三尺利刃根本派不上用场。”

“哦?”

“家乡的老朽,还有那些顽固守旧的攘夷派,仅凭我建开成馆、推崇洋务就断定我崇洋媚外,还试图暗杀。砍掉我的脑袋不是不可以,可是之后怎么办?难道不是只有被洋夷的军舰和大炮蹂躏的份吗?从今往后,日本要尽快吸收西洋的文明,并反过来遏制洋夷。”

“是!”

“这就是我此去所获。”后藤打开白扇摇了起来,衣袂随风飘动。

“大人,时间不早了。”

“哦,是啊。”后藤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藩吏们拥着这位年轻的家老。虽然后藤说热得难受,离远点,可是他们仍旧寸步不离左右。

“盘跟在当地的坂本手下,有人叫嚣着要给武市半平太报仇。”

“怎么,高知的仇要在长崎报吗?”后藤一边说着并不好笑的笑话,一边走出了理查德逊商行的大门。这时,正巧有一辆洋人的马车驶过,石板路上传来隆隆的车轮声。事情就此发生。

马车上坐的是一个名叫基内普的普鲁士商人。普鲁士在德意志联邦中拥有领土最多,凭借铁和煤炭等天然资源丰富这一优势,产业革命以后在欧洲逐渐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近年来,威廉一世登上皇位后,立即起用了参谋总长毛奇、陆军大臣罗恩等天才军人,极力扩充军备。不仅如此,最近,有“铁血宰相”之称的俾斯麦,为了扩充军备甚至下令让议会休会,他正在以独特的设想一步一步地建立起一个军国主义国家。普鲁士的国威已经有超越老牌英法帝国之势。自然而然,在外国做生意的普鲁士商人也便依仗着如日中天的国威,趾高气扬。不远万里来到远东长崎城的冒险商人基内普,就有着典型的普鲁士式的粗暴行事作风。

“后藤!后藤!”基内普变脸作色,在马车上大吼大叫。

遇见了个难缠的家伙。后藤装作没听见,想要从容不迫地走开。

后藤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一向行事散漫随便,今年年初,他亲自来到长崎,和基内普直接进行谈判,签订了购买一千支恩菲尔德步枪的合同。一支枪的价格是三十两。长州人伊藤俊辅和井上闻多从龙马介绍的英国人古拉巴那里买入的价格,则是一支十八两。贵了将近一倍,可谓漫天要价。正是因为普鲁士人总是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买卖,他们在东洋的商业活动最终没有像英国那样发展壮大起来。

然而,后藤没有经验,他并不知道这个价格贵得离谱,就签订了合同。可是他没有钱。

“我们有樟脑。”后藤泰然自若。用樟脑来换购一千条新式步枪,这种事也只有后藤能干得出来。

基内普好歹是个商人,他心里清楚,樟脑在欧洲能够卖个好价钱。“樟脑不是钱。所以我不能仅凭你有樟脑就把枪卖给你。但如果你能把价值三万两的樟脑运到长崎来,我可以将其作为抵押,借给你价值三万两的步枪,只要日后筹够了黄金送来即可。”

就这样,生意谈成。

然而事实是,土佐藩并没有价值三万两的樟脑,而且他们渐渐明白基内普的步枪要的是天价,于是后藤就不想再履行那份合同了。基内普得知后怒不可遏。后来后藤到了上海,音讯全无,基内普更加愤怒,叫嚣着“要抓住后藤”。而现在,他正在找的后藤象二郎正从理查德逊商行里走出来。

“后藤!撕毁合同是比偷盗还要恶劣的犯罪,你可知道?”基内普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魁伟肥硕,右手握着一支手杖。他用手杖使劲敲打着石板路,喊道:“樟脑在哪里?”

转瞬间就围上来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后藤停下了脚步。他一边呼呼摇着扇子,一边说:“你的价格和抢钱没什么两样。你真的认为我会买那种东西?”

基内普说的是德语,后藤说的则是日语。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两个人能够从语气明白对方的意思。

基内普愈加愤怒,他对随行的大清翻译命令道“告诉他”,言辞十分激烈。“如若不履行合约,我国将派遣现驻上海的舰队开进浦户湾!”同样的话,他让翻译连喊了三遍,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恐吓。

“军舰?”后藤冷笑了一声,“盗贼要派遣军舰了?这下变得更加有趣了。想来就来吧!”他低声吼叫,看都不看基内普的脸。

“后藤!你在侮辱我!”

“我没有侮辱你,反倒是你一直在侮辱、恐吓我!你可知道,日本武士面对侮辱和恐吓会怎样做吗?”后藤穿着白色短布袜的脚向前迈出了一步。

基内普甚是狼狈。

“我不会杀你。长崎是幕府的土地,忌讳流血。但你刚才说要派遣军舰到土佐来。尽管来吧!我会让你们的国人好好见识一下日本刀的厉害!”

“哼!我要向本国政府控诉!”

“换个价格,再来找我。想打仗,我们奉陪到底。”

“后藤。”基内普突然转变了态度。他对后藤毅然决然的态度有些束手无策了。“你不了解商场上的习惯和经商的道德。一旦签订了契约,就算天崩地裂,也绝不能改变。这可以说是为商之本。你的做法实在荒唐。”

“这里是大街上。”后藤也有些难为情,“这场争吵若是传到市里的攘夷浪人那里,他们说不定会跑来杀了你。关于这件事,我建议你换个地方,与我藩的下级官员慢慢商议。”他扔下一句“抱歉”,便不慌不忙地迈步离去。

回到财津屋,后藤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应该去好好放松一下了,都一起去吧。”后藤带着两三个藩吏,走过思案桥,来到了丸山的烟花巷。他最喜欢的便是这种贵族老爷做派的消遣玩乐。

“看基内普那副样子,说不定真会派军舰开进士佐啊。”藩吏们虽然走在烟花柳巷里,一个个却十分焦虑不安。而看后藤的表情,仿佛已经将刚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引田屋,叫来了所有熟识的艺伎,喧闹起来。

同一天晚上。初更的钟声刚刚响过,龙马从本博多町来到龟山商社。一进门,只见土间有五六个人,有的在检查刀,有的在系鞋,气氛颇为凝重。泽村总之丞在,龙马的外甥高松太郎也在,此外还有安冈金马、野村辰太郎、石田英吉,就连商社里数一数二的通晓日本、中国和西洋学问的学者,一向深思熟虑的长同谦吉也混在其中。这些人都是土佐脱藩之人。他们都是遭受了强烈歧视的土佐乡士。

“你们在做什么?”

“啊,坂本先生。您来得真不巧。”

这群人里最年长的菅野觉兵卫慌了手脚。

龙马突然明白了,这是要去杀人啊。

“龙马,不要阻止我们。”菅野觉兵卫先发制人,说道,“我们必须杀了他。不然,武市半平太的英灵无法超度,野根山二十三名烈士的英灵也得不到安息。只要后藤象二郎活在这世上一天,他们的灵魂便只能继续悲哀无望地在这长天之上萦绕徘徊。”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正道出当年被迫切腹的土佐勤王英才间崎哲马的绝命诗。

这首诗道尽了那些不满藩厅和上士的恶劣做法、含恨而亡的志士的心情。高松太郎许是想起了哲马的这首绝命诗,不禁低声哭了起来。

“我们不能向老藩公复仇。”营野觉兵卫也哽咽着说道,“那就杀了后藤。杀了他,祭奠在天的英灵,一并让他们见识我们乡士的决心。”

菅野所说不无道理。如果当初不是后藤象二郎这位大监察官亲自出马镇压勤王党,武市或许能够保住性命。当年,容堂铁了心要杀武市。但是审判武市的官员个个都是无能之辈,不能让容堂如愿。后来,后藤被起用,他快刀斩乱麻审完了案件,完全按照容堂的意思解决了此事。自那以后,后藤越发得到容堂的信任,而他最终能当上参政,很大程度上也都是源于他在这件事上的作为。

“后藤现在正在引田屋饮酒。我们会埋伏在他回来的路上,干脆利落地干掉他。他将落得和他的姑父吉田东洋同样的下场。”菅野觉兵卫说,“龙马,原谅我们。”

菅野、石田和泽村,无不一脸骇人的表情,这种神情足以让龙马心惊。土佐乡士对上士的怨恨之深,非比寻常。就连龙马这个同乡,看到他们的目光,也不由得畏缩。他们的眼里闪着魔鬼一般的凶光,几乎已经不是人的眼睛。两百多年来,来自远州挂川的上士们一直歧视着本地的武士,对待他们就像对待猫狗一样,甚至连坐在一起也被视为不洁。歧视竟然能够将人改变到如此地步!“看来我不能再劝你们。”

龙马理解他们。

“自然不能劝。”菅野说道,“龙马,你是商社的首领,我们作为商社的一员,任何事情都必须和你商量,必须听从你的命令,但是这件事并非社里的业务。”

“你说刺杀后藤?”

“没错。刺杀后藤,是我们为武市以及在野根山牺牲的二十三位壮士报仇。这是我们的私事,你没有资格阻止。”

“确实如此。”龙马一本正经地说道,“想干就去干吧。对此我不会争论。”

“既然如此,请让开。”

真是棘手,龙马心想。如果强行制止他们,会破坏感情,对商社凝聚人心无益。

正在这时,陆奥阳之助和白峰验马进来了,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他们吃了一惊。陆奥是纪州人,白峰是越后人,同这次的暗杀没有关系。

“发生什么事了,菅野君?”陆奥问道。

和陆奥颇为要好的高松太郎简单地说明了事情。听完缘由,陆奥说了句“糊涂”,明确表示反对。菅野发怒了。“纪州人给我闭嘴!”

“你说什么?!”陆奥也不是个胆小畏缩的人,菅野这么一吼,他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在商社里,从来不分什么纪州、土佐、越后,这一点也是我们龟山商社辉煌灿烂的旗帜!天下六十余州,只有我们称得上是日本人,这难道不是我们商社的根本方针吗!”

眼看着双方就要拔剑出鞘,演变成一场争斗。

“都给我住手!”龙马喊道。事到如今,唯独他的意见还不明确。

菅野觉兵卫等人正要推开龙马硬闯出去,龙马说话了。“我不会争论,但是,”龙马对着他们的背说道,“改天我会和后藤见面。”

菅野等人着实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在我和后藤见面之前,先留他一条性命。这样对我、对商社、对日本都将是最好的。”

“啊?”

“后藤是我们的仇敌,这一点我也清楚。可是复仇和天下大事是两码事。”

“什么天下大事?”

“我也已经走投无路了。”说着,龙马坐在了地上,仰望着菅野等人。“龟山商社已经濒临破产。不错,龟山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社,根本不值一提。但是,虽然不起眼,也是一粒酒曲。就算只有一粒,也可以酿酒。我决不能让这粒酒曲萎落。可是现在它马上就要不行了。”

“此话怎讲?”

“迄今为止,我们从越前藩和萨、长两藩接受了许多援助。他们结成行会,就像经营自己藩的事业一般守护、培养这家商社。可是,后来船沉了,再加上其他一些事,这项事业无法顺利发展下去。事到如今,虽然对土佐藩早已恨之入骨,但我想要和土佐联手了。为了建一个全新的日本,我们必须舍弃身为乡士这些感情的残片,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要和后藤联手。”

“什么?”

“后藤是土佐的参政,深受容堂公信任,以他所处的位置,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够动用整个藩的力量,我要利用后藤。如果杀了后藤,他就不能为我所用了。没有什么东西比死尸更无用的了。”

“喂,龙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平日里,我常说,绝不和土佐藩打交道,我现在食言了。失信之徒也好,变节之徒也罢,随你们怎么说。”

“可是……”

“等一下,先让我说完。土佐是天下大藩,而且对我们而言,可谓爱之深,恨之切。如今,我想暂时压下对它的恨,尽可能把这个藩变成商社的大股东。”

“龙马啊……”

“等等。我们的商社是依靠萨摩和长州成立起来的,反过来说,萨摩和长州是通过我们商社结成了联盟,现在要将土佐藩加进去。这样一来,萨摩、长州、土佐三藩如果团结起来,推翻德川幕府便指日可待了。成就这番大业,后藤这人必不可少。觉兵卫啊,还要去刺杀后藤吗?”

此时,后藤正在引田屋饮酒。像今天这种场合,通常会将花魁叫到酒席上。花魁是一个叫千歌的女子,正紧挨着后藤而坐。

有一首小曲,唱的是京都、长崎、江户和大坂的烟花巷。

后藤凡事都喜豪奢铺张,对于身旁千歌穿的这一身华服十分满意,心想唯有这个是高知和上海都没有的。

千歌皮肤白晳,脸庞瘦削,是典型的长崎美女。她的发型并不是京都或大坂风格,而是吉原风格。

这是因为长崎是幕府直属领地,而且一直是幕府垄断了此地的贸易,所以江户的许多旗本来此赴任,往来频繁。于是,长崎虽然地处西国,艺伎们的发型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江户趣味。千歌头上插着九支价格不菲的玳瑁簪,还有一柄银梳子,身穿一件织有梧梗花纹的绫罗单衣,前襟内外印花,夹衣是红绸里子,再配以黑天鹅绒的腰带,风情万种。

分散坐在酒席各处的艺伎则不同,她们并不在枕边陪侍,而是负责歌舞表演和乐曲演奏,因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配角。正像所有的配角都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她们的着装则是朴素淡雅,梳岛田髻,与江户柳桥附近的艺伎无甚区别,妆容也是轻描淡写,但自有一番含蓄的风情。

其中一个艺伎身穿甲斐产条纹丝绸和服,配以秩父产丝绸里的夹衣,脸上化的是淡淡的妆容,甚是可爱。

竟然比花魁还漂亮啊。后藤心想。“你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问道。

“阿元。”艺伎嚇着小嘴回答道。旁边一位舞跳得很好的半老徐娘说道:“阿元姑娘常说,她最喜欢土佐的武士大人。”她说这番话原本是想讨好后藤。

“哦?喜欢土佐的哪一位武士?”

“坂本龙马大人。”年长的艺伎说道。

阿元慌了。“姐姐,不要乱讲。”

然而,正所谓覆水难收,话既然说出来了,便无法收回。后藤向阿元举杯道:“这有何妨?坂本君是我尚未见面的盟友。”他这样说,应该是希望日后这句话能够传到龙马的耳朵里。

亥时一过,后藤便离开了引田屋,并没有在此留宿。这种举动也反映了这位年轻家老的性格,虽说喜欢奢华的玩乐,却又十分干脆利落,将花魁叫了来,却只是饮酒听歌后便打道回府,这样玩乐着实罕见。

“大人累了。”后藤的下属们顾及艺伎们的体面,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后藤一行走在思案桥上。

“沟渊。”后藤叫住沟渊广之丞。

“是!”沟渊略微弯着腰,凑上前来。

“看样子有个不识趣的家伙跟在后面。”

沟渊想要回头看个究竟。后藤一边看着河对岸炼铜所的灯光,一边说:“不要回头。刺客心中必定极度恐惧。若是对方觉得我们有所察觉,定然会不管不顾地冲杀过来。”

他从容地迈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沟渊,你出身乡士,或许和刺客谈得来。你去劝劝他。”

“那是龟山商社的人吗?”

“恐怕是。”

桥旁有一株柳树,柳枝在西风中微微摇曳。后藤一行将沟渊留下后,快步向前。走到油屋町一带时,忽然从一家叫做西浦屋的洋行的屋檐下窜出一个人影。来人像一只怪鸟横穿过街道,白刃闪了一下,是突袭。

后藤急忙闪身躲开,然而衣领仍旧被削去了三寸左右。

“不要追了。”后藤笑了起来,“这些人没有想要我的命。刚才的一刀,他能取我性命,若是真有心杀我,我早已被他斩成两段了。这次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我。”说完,他快步走了起来。“估计还会再来。”

“还会来?”

下属们全都手按刀柄,随时准备迎敌。或许是心理作用,他们觉得各个十字路口和路旁人家屋檐下的阴影中似乎都传来了呼吸声。这时忽听得犬吠之声。

“应该是刚才的家伙被狗追着跑呢。”后藤笑了。

“刺客是受了坂本的指使吗?”

“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如此看来,坂本也并非如世间评价的那般了得。”后藤大声说道,为的是让声音传到周围的阴影里。

“可是大人,”一个叫山田慎藏的人怒气冲冲地说,“他们这群脱藩乡士难道不是杀害了尊姑父的仇人吗?趁此机会追上去,取了他们的狗命,才是为人之道啊!”

“你说的这种为人之道,在我这里行不通。”

后藤回到了住处财津屋。

“刺客有可能前来偷袭。”高桥、山田等人告诫下人,让他们严锁门户。在后藤沐浴时,为防万一,高桥和山田也是刀不离身,轮番担任警戒。

这时沟渊广之丞回来了。

“如您所料,思案桥畔的刺客确实是龟山商社的人。我找到他询问了一番,才知道此次行刺并非坂本指使,据他所说,乃是一心要为武市半平太报仇,也就是出自武士的意气。”

“那人叫什么名字?”后藤在浴室里问道。

“我不能说。”

“你什么!”发怒的并非后藤,而是山田慎藏。“不能说?对方可是要取大人性命大恶之徒!你胆敢隐瞒他的姓名!”

“我不能在此泄露他的姓名。说了又能怎样?只能招来无谓的不快。我现在也正在努力忘记那个人的名字。”

“沟渊广之丞!”山田怒不可遏,双眼圆瞪。“你出身于下级乡士,虽然被破格提拔,现在享受着上士的待遇,可是一到紧要关头,你竟要包庇那些乡士?难道你忘了后藤大人的知遇之恩?”

“你这是在寻衅滋事。在下确实是下级乡士出身,受到破格提拔,得以参与藩国政务。可是这和不说刺客名字有何关系?”

“你这是在袒护他们!”

“这是武士的体面。后藤大人是一藩要人。如果我说出姓名,那就成了告密,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当为之事。”

沟渊广之丞天性固执,一旦下定了决心,无论是天上落雷还是下刀子,都不会退缩。

“山田,莫要动怒。”浴室里的后藤说道,“沟渊,我不会再问对方的姓名,不过你要尽快去办我与坂本见面之事。”

“大人,这太危险了。”山田和高桥异口同声地说,“坂本还是杀害吉田先生的凶手之一啊。如果您同他见面,藩内上士们定然会吵嚷不休。”

“让他们吵去吧。”后藤从浴室里出来,用布巾掸去身上的水,还哼起了歌。屋外正在下雨。

第二天,龙马决定接受同乡沟渊广之丞的安排同土佐藩家老后藤象二郎见面。沟渊总算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是一件大事。这个时候,可以将龙马看做乡士的代表,将后藤看做上士的代表。乡士和上士,二者之间有着累积了两百多年的复杂情感,尤其是近年来他们分裂为勤王、佐幕两派,不断上演流血的惨剧。而现在,各自的首领即将会于一堂,握手言和。

“这将会成为土佐藩史上最大的事件。”沟渊一边擦汗一边说,“不管怎样,龙马,我要感谢你。”

“不用谢我。双方都有各自的企图。后藤想利用我,我也想利用后藤。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需要,都是因为时势。”

“又是龙马的时势论吗?”

“没有什么比时势更加可怕了。”

“但是,这可是天下的喜事啊。”

“这倒是。”龙马坦率地承认道,算是慰劳了沟渊广之丞从中斡旋的辛劳。按照他的说法,能够迅速洞察时势并从容运用的人才是英雄。“从这个意义来看,可以说你成就了英雄的事业。”

“唉!”沟渊不无凄凉地叹道,“上士、乡士大概都会把我看成叛徒。”

“世人多是鼠目寸光,唯有这一点着实令人束手无策。说到目光短浅,我后来听说,我商社里的那些家伙在后藤面前表演了一段剑舞啊。”

“嗯。”沟渊苦着一张脸应道。

“后藤也不简单啊。”龙马说,“若是寻常之人,单凭这件事便不会同我见面了。看来他绝非寻常之人。”

“正是。他不是平庸之辈。”

“而且很有胆量。”龙马也很钦佩他这一点。他明白,既然是如此人物,今后应该可以一同上刀山、下火海,患难与共。

“会谈是明天吗?”

“没错,是明天。我会来接您。”

“请你转告后藤,我很期待明天的会面。”

“明白。不过,”沟渊说,“后藤象二郎现在是土佐的家老。会谈的时候,还请您不要像现在这样直呼其名。”

“这有什么。”龙马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现在没有拿土佐的俸禄。你对后藤说,让他也不要打官腔。”

长崎有一条叫油屋町的街道,和西滨町一样,这里也有许多大铺子。此处大致相当于大坂的船场、江户的日本桥一带。在油屋町,住着一位叫大浦庆的女商人,她靠做茶叶生意,累积了万贯家财。

“这次我们借用了她的宅邸,会谈将会在那里举行。”第二天傍晚时分,沟渊广之丞前来迎接龙马时说道。

“阿庆?那不是长崎第一美女吗?”龙马对此人也早有耳闻。

“是个有名的水性杨花的女人。”沟渊也听说过有关她的传言,这个女人算是长崎的“特产”了。“据说她经商的才能也是长崎第一。”

“是个有趣的女人。说不定她可算是日本第一奇女子了。”

“嗎……”

龙马和沟渊一起走出了土佐屋。雨已经停了,地面仍旧很潮湿。夕阳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美得令人窒息。小巷里忽然冲出一群孩子。领头的孩子唱着一首长崎的童谣。

美丽珍奇的东西都是从荷兰等国运来的,这种憧憬之情甚至融进了童谣中。

阿庆也是只有在长崎才能见到的女子啊。龙马一边走,一边想着。沟渊广之丞也在想阿庆的事,结果两人又回到了这个话题。认真过头、有些学究气的沟渊开口了:

“阿庆说她认识您。”

“认识我?”龙马有些意外,“我可不认识她。”

“她知道你,而且还拜托我说想要见你一面。所以今晚的会谈选在了她府上。”

龙马不语。沟渊抬头看着龙马,说道:“据说阿庆是个一晚上没有男人就睡不着觉的女人。她看上你了。”

“你胡说些什么!”龙马顿时从童谣的沉迷中惊醒过来。

沟渊广之丞对阿庆异常感兴趣,丝毫没有要转换话题的意思。

“一介女流,在经商方面竟然拥有如此奇才,实属罕见。”

“哦?”

“而且她并非出身贫家。长崎的茶商大浦家,可是了不得的富商。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可谓放在太阳下怕晒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就是这样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然以大胆聪敏的行事作风做起了大买卖。”

大浦庆于文政十一年六月十九出生于大浦町,今年三十八岁。不过据沟渊说,她身材娇小,肤色白晳,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岁。

在她十八九岁时,家里为他寻觅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入赘姑爷,可是她并不喜欢那个人。这位姑爷也是出自长崎的富商家,却毫无教养,而且长了一副寒酸相,在婚礼上竟不住地哆嗦腿。最可笑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自认风流俊俏无人能敌,自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总搓着手,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来讨好阿庆,说出的话与烟花柳巷里那些专事阿谀奉承之徒毫无二致。

面对这样的男人,阿庆束手无策。她对于男人原本就十分挑剔,平日里总是说:“我喜欢像削尖了的竹子那般锐利的男人。”意思是喜欢那种敏捷、刚毅的男人。后来,她只要见到了这样的男人,便会不顾一切地强行占有他。

这位年轻的姑爷不合她意。成亲后两三天,她便对姑爷说:“少爷,无论怎么看你都不适合做我的夫君。你我缘分已尽,请你回自己家去吧。”就此把姑爷赶走了。自那以后,她一直独居。

嘉永六年,阿庆大约二十五六岁。她和出岛一位叫泰克斯特鲁的荷兰人成了好友,并从他那里得知贸易能够获得巨大的利润。然而,当时幕府釆取的是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对外贸易无法进行,幕府只是同荷兰和大清勉强进行官方贸易。不过,在阿庆的活动下,国家禁令也变得不痛不痒了。

在肥前,有一处叫嬉野的茶叶产地。阿庆盘算着做茶叶生意,将她的想法告诉了泰克斯特鲁。

“要想知道欧洲人喜不喜欢这个,必须做些调查。”泰克斯特鲁说。

为了这个市场调查,阿庆计划偷渡到上海。当然,一旦被发现,会被处以极刑。阿庆拜托长崎的大清人,将自己藏在装香菇的货箱里,乘上大清国帆船,毅然决然地开始了偷渡去上海的航行,竟然获得成功。

阿庆偷渡到上海是嘉永六年,至今已经十四年了。那一年对龙马来说是值得怀念的年份。彼时龙马十九,离开家乡,进入江户的千叶武馆拜师学艺。也是在这一年,佩里率舰队出现在江户湾,震撼了整个日本。

龙马并不是在回想自己的过往,阿庆令他不由得想到了长州勤王党的先驱、已故的吉田松阴。当年松阴认为日本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他游历天下,会见名士,探讨日本未来如何发展。最后他意识到:“如果不了解外国,自己的见解就不完整。”于是毅然决定偷渡海外。嘉永六年,他同恰巧来到长崎的俄罗斯军舰进行交涉,请求他们协助自己偷渡,然而俄罗斯军舰怕刺激到一心坚持锁国的幕府,拒绝了松阴。第二年,松阴到下田港,驾着一艘日本船,靠近佩里舰队的一艘军舰,再次提出了偷渡的请求,美国人也用和俄罗斯人一样的理由拒绝了他。与此相反,在同一时期,阿庆的偷渡却大获成功。

当然,松阴和阿庆的动机不一样。一位是思想家,一位是投机商人,不过二人拼命冒险的精神却是完全一致的。松阴横死,阿庆却活了下来。

这个女人不简单。龙马钦佩不已。

这位阿庆在上海把能见的红毛商人都见遍了,请他们品尝日本茶,四处派发商品样品,然后方回到长崎。回到长崎后,她发现整个日本在佩里舰队的冲击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都在热烈地主张攘夷。

世间自有定数,万事不可强求。这个女人虽然只有二十四五岁,却已经洞察了时势的发展,认为同洋人做生意是迟早的事。果然,幕府不久对欧美列强开放了几处港口。

安政三年,从上海来了一位叫奥尔特的英国商人。他找到阿庆家里,对阿庆说:“你的样本几经周折到了我的手上,我一定要买肥前嬉野的茶。”他当即便下了巨额订单,让阿庆也大吃一惊。

阿庆立即赶赴茶叶产地。可是嬉野茶叶的产量最多只能满足九州一带的需求,连订单的百分之一都供给不了。阿庆又火速派出掌柜奔赴各地,总算是搜罗了一万斤茶叶,卖给了外国人。后来,她又用各种办法鼓励生产,提高了茶叶产量,不断出口外国,一直到现在还在从事出口贸易,由而累积了百万财富。

松阴很伟大,阿庆也毫不逊色啊。龙马从心底感到敬佩。

“不管怎样,都值得一看。”沟渊说。

“值得一看吗?”龙马走在通往油屋町的桥上,笑起来。像沟渊这种一本正经的书呆子竟然对阿庆倾慕不已,怎么不好笑?

“不过,沟渊,”龙马觉得有些可疑,“你为什么会和阿庆如此亲密?”

“亲密?哪有的事!”沟渊狼狈不堪,“我只是对阿庆心存敬畏,仅此而已。我们会相识,是因为阿庆府上有英国人到访,我给那个英国人当翻译,顺便也练习英语而已。”

“莫要生气。”

“我才没有气。阿庆十分好客,府上总是宾客满堂。她的府邸十分宽敞,里面全是客人。”

龙马不禁大声笑起来。“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多数是萨摩人。”

龙马看了看沟渊。萨摩人生性彪悍,做事精明,这是他们的长处,弱点则是好女色。“萨摩人啊。”龙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不是,你听我说,阿庆她……”沟渊开始为阿庆辩护起来,“她喜欢男人不假,而且一天没有男人在身边就睡不着觉。可是她并不是饥不择食,只要是个男人就凑上去。据说她最讨厌的,就是没有志气的阔少爷和虚张声势的小吏。”

“毕竟这个女人是个胆敢把丈夫赶回家去的人物啊。”

“正是正是。听说她喜欢那种桀骜不驯的男人,尤其是奔走天下的志士。不仅如此,还会给他们资助,为他们寻找住处,总之会给予多方照顾。她还有一个拿手绝活——看人很准。不管对方是何等身份,她只重人品。某人和某人深得阿庆的宠爱。虽说他们受到宠爱,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何种程度的宠爱。虽然不太清楚,但听说萨摩的松方和佐贺的大隈这些人,在二楼都有各自的房间,现在相当于寄宿在那里了。”

“原来如此。这帮家伙的人品太差了。”

“听说阿庆沐浴时,他们二人会学搓澡工的样子为阿庆搓背呢。”

“嗬哈,能够让松方和大隈心甘情愿做她的搓澡工,看来这个女人确实不得了啊。”在龙马看来,比起和后藤象二郎会谈,去认识这位阿庆反倒更值得期待。

过了桥,便来到了油屋町的路口。路口对面,道路左侧,一道长长的院墙展现在眼前,这里便是阿庆的宅子。

“怎么样?不比大名府邸逊色吧?”沟渊广之丞说道。不得不承认,作为私人宅邸,这里或许仅次于龙马借宿的小曾根府。

大门十分宏伟。高高的大门可以容人骑马通过,门的两侧檐灯高挂。檐灯十分特别,是荷兰风格的豪华青铜煤油灯,红色的火焰已经摇曳不休。

进了门,在通向玄关的道路右侧,种着高大的厚皮香。厚皮香繁茂的枝叶下,长崎风情的小灯笼映照出地面的苔藓。

“有人吗?”沟渊在玄关大声呼喊。

立刻有一位打扮庄重的侍女一溜小跑出来跪下,俯首说道:“后藤大人已经到了。我这就带您过去。”

她走出玄关,手中捧着蜡台,引领二人走进了茂密树丛里的小径。不一会儿,三人穿过了一扇小门。眼前出现了一个茶室风格的庭院,随意摆放在院里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

龙马这时才明白,清风亭原来是庭院中茶室之名。

院中一扇柴扉,一位身材娇小的妇人手提灯笼立在旁边。侍女把龙马和沟渊交给这位妇人。

“我是这里的主人。”妇人用一种圆润低沉的声音说道,随后便在前面领路。

跟在后面的龙马闻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是法国香水,喜欢香水的龙马一下就闻出来了。一旁的沟渊甚是紧张。他虽死板,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喜欢着阿庆。

“阿庆夫人,这位就是……”沟渊本想边走边介绍龙马。阿庆却打断了他:“沟渊大人,一会儿再说。”她微笑着,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龙马轻轻颔首致意,便继续向前而行。昏暗的灯光下,甚至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几人走进了清风亭。与其说这是间茶室,不如说更像是公卿府里常有的书斋风格的茶室式建筑,看样子足足有五间大小。

龙马和陆奥阳之助被安排在其中一间屋内等候。后藤随行的一众人则在另外一间屋子休息。沟渊频繁在走廊上跑来跑去,为双方联络、传话。

让沟渊头疼的,是座次问题。究竟应该让后藤坐在上座,还是应该让龙马坐在上座?这可真是个难题。

按理说,后藤是土佐的家老,不用说应该坐上座。龙马等人出身于乡士,是没有资格谒见后藤的。如果是在藩内,莫说是下座,就连和后藤位列同席都不可能。然而现在的龙马是闯荡天下的浪人,他率领着海上浪人团,已经成为了反抗幕府阵营中一股显赫的势力,他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换个角度看,甚至可以说后藤只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家老而已。

一筹莫展的沟渊无奈之下只得将陆奥阳之助叫到了走廊上。“不好办啊。如果因为座次的问题,双方闹僵了,必是功亏一篑。你有什么好办法?”

“是谁邀请的?”

“后藤大人。”

“那么坂本君就是客人了,客人自然应当坐在上座。”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在土佐藩有过因为这个而流血的事。还有没有好主意?”

“应该把坂本君安排在上座。”陆奥毅然说道。如果不让龙马坐在上座,今后和土佐藩打交道时社里的同志必定会被人轻视。“无论什么事情,开头是最重要的。在这一点上绝不能含糊。再说了,后藤大人是有求于我方。”

“可是,”沟渊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后藤大人身边还带着几名上士,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而且这个座次如果传到了藩中,那边一定会大闹一场!”

“那只不过是土佐藩的事。”纪州人陆奥冷冷地说道,“这和龟山商社无关。坂本龙马应该堂堂正正地坐在上座。”

“可能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啊!”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法子。”陆奥十分善于把握交谈的节奏,把对方逼到走投无路,突然间话锋一转,再提出解决的办法。“请下座的后藤大人等脱掉正装,只着便服。我们在上方落座,一律身穿正装出席。”

“妙!”沟渊拍手称赞,飞奔而去。陆奥随即将这事告诉了龙马,龙马苦笑一下,口中不语,心中却在想,沟渊真够辛苦的。沟渊虽说学识渊博,才华卓著,到大来还不是落得给人跑腿的下场。龙马心中顿时生出几许怅然。

“啊呀呀!”龙马走进屋子。他招呼这声,并不是因为看见了后藤,而是因为阿元也坐在屋里。他对这意外的重逢惊诧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后藤大人叫我来的。”阿元明明是艺伎,此刻却像小姑娘一般羞红了脸。后藤这厮,有两把刷子,龙马心想。他原以为后藤是个粗枝大叶的牛皮大王,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在待人接物这方面,他颇为细心周到。

其实,后藤对于和龙马会面这件事,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他得知龙马熟识的艺伎是阿元,才特意如此安排。

后来,龙马从沟渊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大为感动,感动之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在土佐,他只不过是一介地位卑微的乡士,堂堂藩国的家老竟然对他关怀照料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后藤绝不是个普通上士,龙马这样评判——后藤的手腕奏效了。他的秘密武器就是阿元。

看到龙马走进屋来,阿元也不禁吃了一惊,而且龙马径直坐到了上座。自然而然,她就要到主宾身旁周旋应酬。

龙马和后藤以目光相互致意,这个时候非常微妙,一对死敌如此相遇。

“天下之事,该如何运筹帷幄?”后藤先开始试探龙马了。

“我想先听听您的意见。”龙马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这和剑客与别派比武类似。看清了对方剑的质地、用剑习惯和弱点以后再进攻,这是比武的要诀。

“在下愿洗耳恭听。”龙马又追加了一句,一次次将阿元为他斟满的酒喝干。

后藤开始谈论开国。他说,日本若不开国,必定灭亡。仅凭攘夷论者的一时意气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意见一致。

但一旦转到国内政局,后藤的看法果然还是大藩家老的论调,完全成了佐幕论。

“都是些空谈。”龙马终于开始阐述他的主张。“您所说的不过是些空话,佐幕论调早已无法成立。”龙马侃侃而谈。“欧美自产业革命以来,各国国力大增。日本也应该振兴产业,繁盛贸易,使国富,令兵强,防备欧美的侵略。对此,我毫无异议。然而,要想新生,必须建立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像现在这样的朝廷与幕府二重结构,是无法成就国家之体的,也无法建成像欧美那样的强国。”龙马将后藤的话一一驳倒。

后藤也绝非等闲之辈,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说,他不断点头,对龙马的主张表示赞同,最后竟然说:“愿与你成为挚友。”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此快的转变,甚至让龙马感到沮丧。后藤如此轻易地屈服、改口,反倒让龙马多了几分警惕。就算他被彻底驳倒了,可是佐幕之人又怎么可能在一瞬之间变成勤王之士?“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龙马眉毛低垂,悄声对陆奥说道,“简直就像变戏法的。”

“或许是个怪人。”

后藤坐得很远,听不到两人的耳语。所谓不知者无烦恼,毫不知情的后藤可谓心情大好,那原本端庄稳重的风釆也没了踪影。他酒量非凡,眉开眼笑地频频向龙马举杯敬酒。

此时沟渊端着酒杯来到了龙马身边。

“沟渊,后藤象二郎这人是怎么回事啊?”龙马笑着问道。

沟渊明白龙马的意思。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有原因的。”沟渊小声辩解道。他解释,后藤最近几个月来曾派人到长州、萨摩,而且自己也同志士们见面,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可是,即便如此也……”龙马突然笑了起来,“以前,我也曾和千叶重太郎到赤坂冰川下去刺杀胜先生,结果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当场变成了开国论的拥护者。按理说我是不能嘲笑后藤突然转变的。”

这个时候的龙马,虽说立志革命,同时也开始展现独特的思想了。可是后藤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后藤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政客。

在幕长战争中,长州取得胜利,这件事已经让后藤为之一变。对于此前的佐幕家而言,时势正在向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曾经的佐幕派后藤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萨摩和长州极有可能夺取天下,这样一来,土州也不能仅作壁上观了,也希望能够分一杯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武市半平太那个时候的萨长土三藩震动天下的时代。然而,土佐已经镇压了藩内的勤王党,如今想要回头没那么容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能依靠龙马。龙马以一介浪人之身与萨摩、长州两藩平起平坐,虽然脱离了藩籍,毕竟代表着土佐。依靠龙马并逐渐抬高龙马,以此来挤进萨摩和长州之间。这便是后藤的想法。对于政客后藤而言,思想和节操是个屁。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交谈,渐渐地,龙马看穿了后藤的全部想法,丝毫没有瞧不起这样的后藤。实现回天大业也需要这样的人,他心明如镜。

龙马和后藤象二郎的第一次会晤,基本上停留在叙旧联谊的程度上,这也是最初的目的。如今目的已然达到。

龙马返回本博多町小曾根府邸,土州的同志已集合起来等着他。

“怎么样?”菅野觉兵卫代表同志们发问,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龙马,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一旦情况不对头,决不放过龙马。

“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龙马被众人紧张的情绪弄得甚是无聊,一骨碌躺在地上,手脚四仰八叉伸展开来,长短双刀也扔到了一旁。

“醉了。”他说。他扔出双刀,也可以理解成,杀不杀请便。“今天我把武市的仇人仔仔细细看了一番。若是考虑到武士的体面,本应把他杀之弃之,可是,在和他交谈的过程中,我渐渐被他的人品所吸引,忘了要杀他这回事了。”

“请不要愚弄我们。龙马,请你认真一点!”

“你们的那股子认真劲,我做不来。有的时候认真是好的,可是有时候,认真反而会把事情弄糟。”

“后藤象二郎是杀害武市半平太的凶手啊!”

“武市那里,横竖我会在冥府向他道歉。不要再提报仇的事了。”

“可是,武市是被后藤害死的。这个冷酷的现实是无法掩盖的。”

“觉兵卫,这是我们的说辞。后藤也会有他的想法,在他看来,我们是杀他姑父的凶手。不,他确实处在这个立场。”

“吉田东洋是拥护幕府的奸贼!”

“他们也会有他们的一套道理。如果我们双方一味地叫嚷着要报仇雪恨,就只能落得个重蹈水户党争覆辙的下场。”

水户藩原是尊王攘夷的先驱,可是藩内的勤王、佐幕两派相互残杀,而且两党内部又各自分立出小的派别,终日相害,最后人都被杀光了,再无可用之才。现在水户已经被时势的大潮远远甩在后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如果后藤是个无用的废物,杀了他为武市报仇也未尝不可,但是,在平定当今天下混乱局势这场大戏中,此人注定要分担一个角色。好戏马上就要开始,这个时候要是把演员给杀了,戏还怎么演下去?”

“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有想到土佐竟然也有这号人物。”

“这么说……”

“是个了不起的人。”

“怎么讲?”

“对他来说,我坂本龙马可以说是仇人,可是喝了那么长时间的酒,这人一句都没提过去的事情,始终都在谈论未来。如若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绝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

“只有这些吗?”

“还有一点。和我交谈时,他会将一半的话题交给我主导,而剩下的一半话题他会拉回来,并且不会被我牵着鼻子走。我认为,有这种本事的人,定然能够成就天下大事。觉兵卫,你说呢?”菅野无语。

第二天,一位意外的人到访,是阿庆。

阿庆带着两个侍女装扮的美丽姑娘。这位女中豪杰外出的时候总是带着这两个姑娘,她自己称姑娘们为“侍童”。阿庆让那两位美丽的“侍童”在大门口等候,自己走进小曾根府。

“我要外出办点事情,就顺便过来了。”阿庆问,“坂本先生和陆奥先生在吗?”

“在!”小曾根府的管家有些慌张。毕竟阿庆是长崎一等一的大富商,上流社会的名媛,还是个漂亮女人。管家仿佛接待从天而降的大名家小姐一般,诚惶诚恐地将阿庆带到客厅,然后便一溜小跑去通知了陆奥阳之助。

“我这就过去。”陆奥平素是个极不好伺候的年轻人,这时却立即赶往客厅,忙着问候阿庆。“昨天胃宝地叙旧,着实过意不去。”

“您太客气了,能为各位大人尽一点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阿庆娇小的脸庞上露出了笑容。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一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

她不愧被人们称为西国第一讲究穿着的女人,今天的衣服也是甚为奢华。她喜欢那种稍稍与艺伎所穿类似的、妖艳妩媚的风格,尤其喜好黑色。今天穿的是在黑色绉绸上织有花瓣和菱形图案的带有家纹的和服。据说在别人面前穿过一次的衣服,她绝不会穿第二次。所以长崎市里的女人们议论说:“今天我看见阿庆夫人了,她今天穿的和服是从大清进口的,腰带是……”

“是这样。”阿庆开口了,“昨天是后藤大人邀请了诸位,阿庆也想招待大家一回。所以今天来询问各位是否愿意赏光去敝府一聚?”

“您要招待我们?”

“是招待坂本先生和您。”

“这是为什么呢?”

“咦?难道您没有听人说过?”

“什么?”

“我喜欢男人。”阿庆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和坂本先生睡一觉。若是坂本先生不愿意的话,和您也无妨。”光天化日之下,阿庆若无其事地用最优雅的长崎话慢悠悠地说着。

“嗯,明天晚上我们过去。”陆奥完全乱了方寸,竟然没有征求龙马的同意便茫然应了下来。

第四部 五、女杰阿庆

坂本龙马听说阿庆邀请,不禁目瞪口呆。

“你竟然答应了?”

他问陆奥。虽说大浦庆是旷世奇女子,可她也是世所罕见的驾驭男人的高手,甚至连萨摩的松方、肥前佐贺的大隈,都心甘情愿为她搓背,可见这两个人在她面前已经完全没了骨头。

“阿庆是想把我也变成她的搓澡工吗?”

“嗯,应该是吧。”陆奥泰然自若地微笑着。陆奥还很年轻,好奇心旺盛。他很想知道龙马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若是志在天下的坂本龙马变成了阿庆的搓澡工,这可真是不得了的风景啊。一定要向家乡的乙女大姐汇报汇报。”

“我给姐姐搓过背。”

“这样说来,您是轻车熟路了。”

“不,那是十一岁时的事情了。姐姐高壮,我怎么也搓不完,简直都要哭了。”

“阿庆个子小巧呢。”

“谁说我要给阿庆搓背了?”

“不,您的意思我明白。总之,要不要给阿庆搓背这个话题先放一放,还是请您接受阿庆的邀请。”

“嗯……”龙马揉了揉鼻子,每当他犹豫不决时就想揉鼻子。

“如若不然,鄙人就对阿庆食言了。所谓君子无二言,先生若是不去,我就失信于人了。”

龙马没责怪陆奥的鲁莽,他不想因为这点事情伤害陆奥的自尊心。而且,龙马也想接近阿庆这位长崎第一大商人。既然龟山商社也从事贸易,和阿庆保持密切联络倒也并非坏事。倒不如说,他现在很想要接近阿庆。

只是,坂本龙马这等人物,恬不知耻地向阿庆投怀送抱,最后成了阿庆的男人,因为做了阿庆的相好,龟山商社才得到了阿庆的援助。若是世人都如此议论,他坂本龙马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您打算怎么办?”陆奥追问道。

真是啰唆,龙马看了看陆奥,心想,这小子是不是迷上阿庆了?“知道了。”他爽快地说,“立刻给阿庆写信,就说明天晚上前去拜访。”

“这就对了!”陆奥高兴地拍起手来,“这就是先生令我佩服的地方!说实话,如果先生拒绝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在心里嘲笑您,不过是个女人的邀请罢了,都不敢应承,真没气量。”

“你也是个有脑子的人啊。”龙马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使劲儿搓了搓额头,额头都眼看着变红了。

龙马处理商务的西滨町土佐屋位于中岛川河畔。第二天傍晚,龙马正在处理事务,窗外的河涨潮了。

“到时候了。”刚从龟山上下来的陆奥阳之助穿着黑色绉绸和服外褂走了进来。龙马从腰间取出表一看,时针果真正指向五点。这块表是萨摩的五代才助送给他的,英国制造。“五点了。”他装模作样地说道。

“不用看那种表,单凭潮水的气味就能判断时间。”

“确实是五点了。”龙马甚是喜爱这种新式的玩意。“陆奥啊,给你把枪。”他拉开西式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把崭新的手枪,交给了陆奥,又给了他两盒子弹。

“这是怎么了?”

“萨摩的五代才助送给我的。”

“可是我不需要这玩意。我是个小人物,还没有哪个异想天开的人想要我的命呢。”

“你先拿着吧。”

龙马这样说,多少是有些原因的。他从怀里取出自己那把生了锈的手枪,塞进衣内,只带了陆奥守吉行。

二人出得门来,不久便到了大浦町阿庆的府第。阿庆来到玄关迎接他们,亲自提着灯笼将二人引至清风亭。

不一会儿,宴会开始了。

“今天我也喝几杯。”阿庆让她的“侍童”为她斟满了酒。

龙马和阿庆交流对贸易的看法。

“只做茶叶生意太没意思了。轮岛的漆器甚好。我把样本给洋人们看了,他们都说好。可是,轮岛是加贺藩的领地,我无论如何也拿不到货。”阿庆说。“一到这种关键时刻,三百大名就跳出来挡我财路。”阿庆果然敢说。确实,在阿庆这样的人看来,封建体制已经阻碍了事业的发展。“日本明明有着巨大的商机,可是在现今的制度之下商人却束手无策。”

“阿庆夫人的意思是,必须把国家摧毁了重建?”

“从我们商人的立场来看,是这样的。”

“不过,若是让幕府知道你说了这样的话,阿庆夫人,你可是要被斩首的。”

“我不会有事的。本来呢,我对外的身份是商人,真实的身份却是志在夺取天下的主儿。”阿庆格格地笑起来。龙马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阿庆渐渐醉了。“不必拘礼。”她喃喃道。得到客人的允许后,她便打开金扇,跳起舞来。

至于跳的是什么舞,龙马看不出来。一个“侍童”为她弹奏三味弦,另一个则唱着小曲儿。

一曲跳完,阿庆软软地瘫坐在龙马面前。

“给我一杯!”她向龙马索要酒杯。

“阿庆夫人真能喝啊。”

“我可是长崎女人,怎么能输给土佐的乡下武士呢?”她毫不费力地喝干了杯中酒,把酒杯递给龙马。龙马已经醉得尝不出酒滋味了,可是阿庆还好好地坐在那里。

“再来一杯。”

“看不出你的身躯如此娇小,却能装进这么多的酒。”龙马为她倒上酒。

“多谢。”阿庆用双手将酒杯送到唇边,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她已经醉了,但醉态还颇有风度。“我回敬您一杯。”她一面往杯中倒酒,一面说:“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

“嗯?”龙马迷迷糊糊地回应着,看着她。

“我喜欢你。”

“我也是。”

“您撒谎。”阿庆生气了,“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我一直很认真。”

“一直很认真?是对每个姑娘都如此吗?”

“和男人打交道也很认真。不过也不知为何,别人都觉得我不是太正经。”

“我说的是我的事,别人怎么样我不关心。”

“我醉了。阿庆夫人,咱们来跳一段洋人的舞蹈吧。你会跳吗?”说着,龙马拉着阿庆的手,站了起来。龙马来到长崎以后,学会了洋人的舞蹈。教他跳舞的是英国人奥尔特,这个人在大浦海岸的大街上开了家商行。

“那是需要伴奏的。”阿庆也在上海学过,多少知道一些。

“你把看看舞的调子用很慢很慢的节奏弹出来。”龙马对“侍童”说。不一会儿,他和阿庆跳了起来,却总也跳不好。

“这个硬硬的东西是什么?”

“手枪。”

两人如此一问一答,竟忍不住大笑起来,跳舞的事也就作罢了。阿庆因为龙马总也不回应自己的心意,不耐烦起来,便转向陆奥。陆奥的长相和洋人有些类似,皮肤白晳,鼻梁高挺,样貌是商社里最为端正的。她坐在陆奥旁边,饮起酒来。

后来龙马起身去如厕,没有再回酒席,径直走出了大浦家。

第二天,陆奥阳之助回到土佐屋。“怎么样?”龙马问道。陆奥脸上现出了颇难为情的神色,什么话也没说。龙马也不再提起阿庆。就这样过了数日。

陆奥阳之助此后偶或也应邀前去和阿庆见面。

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寒冷的夜晚,陆奥回到小曾根家中龙马的房间。“阿庆夫人果真是个奇女子啊。”陆奥说。

“何出此言?”龙马问道。

原来,阿庆从陆奥口中听说了商社目前的困境,竟然说,既然如此,她借给商社三百两金子。

“三百两?”

这下能喘口气了,龙马心想,这些钱足够给长期雇用的水夫们发工钱了。

“要是真能有这么多钱就好了,但目前看来还看不到偿还的能力啊。”

“她说,等我们有实力了,再还钱也不迟,还说不用付利息。”

“这样的钱太可怕了。”龙马苦笑了起来。他心里明白,接受这种钱不会有什么好事,说不定大浦庆正盘算着将龟山商社据为己有呢。

“这种钱我不能接受。”

“不不,这笔钱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阿庆是纯粹想要帮助龟山商社。”

“绝不能对这种商人掉以轻心。就像武士有武士之道,商人也有商人的规则。所谓商人的规则,就是在借钱给别人时,一定要明确利息、偿还方法和担保,丝毫不能含糊。像阿庆这样精明的商人应该知道这些,而现在,她却用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条件来借钱给我们,我无法相信她。”

“不,可以相信!”

“奇怪,你怎么总替她说话?”龙马苦笑着说,“连担保都不要的借款,你要我怎么相信?”

“这个……”陆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们出抵押。”

“是吗?那样的话就不至于欠她很多人情了。可问题是,我们拿不出什么。”

“有。”

“不,没有。这所房子是借来的,龟山商社也是如此,西滨町的土佐屋一样。虽然我们还有一点大米,可那都是要留着填饱肚子的。”

“我就是抵押。”

龙马惊呆了。他盯着满脸通红的陆奥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眯眯地说:“原来抵押品是你这个男人啊。哈哈哈,若是这样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太过分了!对我陆奥阳之助来说,这可是关系到男人体面的紧要事!”

像阿庆这般想法奇特的女子,实乃世之罕见。就连龙马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也摸不清她用意何在。龙马让陆奥将此事详细道来,才知道这是昨晚发生的事。

“陆奥大人。”当时阿庆在灯影中开口了。“迄今为止,我做了许多别人做不成的事情,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做。”她长了一张令人生怜的小脸,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还真是做了不少稀罕事呢。陆奥也这么想。萨摩的松方、肥前佐贺的大隈,在各自藩中可算得上是足智多谋的干将。把他们当做搓澡工来使唤,让他们给搓背,这种事情就连他们的主公也办不到。

“还没做的事情是指什么?”陆奥小心翼翼地问。

“你明明知道。”阿庆用小手指戳了一下陆奥的脸颊。

“不知道。”

“咦?连陆奥大人都不明白吗?亏你还说自己最引以为豪的便是还算聪明伶俐。”

“真不知道。”

“请好好想一想。我虽然有了天下第一的搓澡工,却还没有真正相中的人。”

“要我成为你的青饼吗?”

“话是不错,不过如果只是这个太没意思了。我会厌倦的。”

这番话可谓完全不把男人放在眼里。可是被她鄙视到这种地步,陆奥反倒感觉痛快起来。“你想怎么办呢?”

“我呀,想拿一个武士来做抵押。”说完,阿庆格格地笑个不停。

这可是比男宠还要过分的待遇,完全是不把男人当人看的想法。

“而且,如果只是普通的武士,也没意思。陆奥大人你平日里总说,日本第一智者是坂本龙马,仅次于他的便是陆奥阳之助。既然是如此厉害的年轻武士,我很想把你当做抵押品收过来。”

“哼。”陆奥却恼怒不起来,看着阿庆那张脸,他根本生不起气来。

事情大体就是这样,当中多少穿插了些男女情爱,最终,三百两金子便从阿庆那里送到了龙马手上。龙马痛痛快快地收下了。

在长崎,人们这样评价阿庆:“貌美如花,心深如海。”的确,虽然她长着一张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清纯脸庞,可是城府极深。她留宿萨摩和肥前武士,一方面是出于好色,而另一方面,却有着秘密的企图:利用萨摩、肥前等左进藩国的志士,以便其对自己的生意有所帮助。虽然她嘴上说着不懂尊王佐幕,其实对于这些大藩和外国的秘密交涉了解得一清二楚。

“萨州和肥前正在巧妙打点钻营,进行走私贸易。这些我全都知道。”她只对自己的心腹、女管家小松秋这样说过。小松秋实际上是肥前佐贺一个姓锅岛的家老的私生女,由于无法带回本藩,便由阿庆代为照顾。因为是个有学问的,阿庆便让她做了自己的文书。

总之,阿庆是最为熟知西国雄藩走私贸易秘密的人。这些秘密和消息,有些是在枕边听来的,有些是在生意场上知道的。

萨摩和肥前佐贺藩无法在幕府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同外国商行进行交易时,便会通过阿庆之手。他们会通过在阿庆的店铺贩卖这种形式进行走私贸易。当然,交易进行过程中,阿庆的店铺会拿到足够的钱。

监视走私贸易的是长崎奉行所的与力们,这些人都是本地官员,所以早已被阿庆拉拢了。这些官员逮捕的走私犯,都是些出入荷兰人府第的手艺人和小买卖人,绝不会向阿庆这样的大商人出手。像阿庆这等人物,对龙马和龟山商社的动向不可能毫无察觉。

“武士成了竞争对手。”最初她是这样想的,心中甚是不快。不过,后来她派人暗中调查,发现龙马的经商方法与她有着天壤之别。商社经营光明正大,用建筑来比喻的话,简直就是城堡和商人宅子的不同。而且他们甚至有过军舰。

她叹服,然后开始对龙马和他的部下们产生兴趣。一旦产生了兴趣这是她的癖好,就不仅仅是对经营感兴趣,也会对男人们发生兴趣。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龙马,回来后便抓着小松秋嘀咕了一个晚上,一直嚷嚷着:“我想和那人睡!”

陆奥阳之助就是龙马的替代品,但替代品也是有用的。从枕边说的那些私房话中,可以得到意外的信息,还能知道龟山商社的内部情况。

陆奥是个十分聪敏的人。看来阿庆这个人不能大意啊,他渐渐地意识到这一点。虽说要提防她,可是他对阿庆并无恶意。莫说是怀有恶意了,最初两人之间有的,只是些情色之寄,然而日子久了,他竟然真迷上了她。这或许是因为他还年轻,不谙情事。

一天,陆奥对龙马说:“我好像喜欢上阿庆了。”

“是吗?”龙马有些冷淡地回应道。他对于别人的感情问题向来不怎么关心。“阿庆对你有意吗?”

“嗯,看样子有意。”

“这很好。”

“可是,如此厉害的人,我有些消受不了啊。”他把自己和阿庆说的私房话讲给龙马听。

萨摩、土佐、肥前的男人,阿庆都睡过。陆奥虽是纪州的脱藩浪人,平素一直以土佐人自居,因此将他归为土佐人也无不可。

“只是还没有长州人。”阿庆说,“真想和长州武士睡一觉啊。”

“这主意真是邪恶。”

陆奥如此一说,阿庆发出了明快的笑声,说出了另一番怪话:“萨摩、长州、土佐、肥前都聚齐的话,这天下就是我的了。”

“仔细想来,”陆奥对龙马说,“集合勤王各藩,建立一家大商社,是我们龟山商社的构想。不过,阿庆的目标很有可能也是这个。”

“哦?”

“以阿庆的城府来看,她极有可能想要夺取龟山商社。”

“啊?”龙马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她真会这样?”

“阿庆有足够的财力。”

“而且她怀里还抱着我的文书陆奥阳之助。”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我可是替先生您去的。”

“你这个替身可是高高兴兴地自愿送上门的。”

“先不说这些了。”陆奥又说了一个从阿庆枕边听来的提议。如此重大的话题似乎不太适合在床头枕边讨论。在大浦海开设商行的英国人有一艘西洋帆船待售,价格极为便宜,只一万二千两。“阿庆说,她要为龟山商社买下那艘西洋帆船。”

龙马惊愕不已。如此看来,阿庆真有可能打算夺取商社。

听到船,龙马的胸中顿时激动万分。这就像饥饿的人摩拳擦掌想要获得食物的急切心情一般。

“就算让阿庆夺走了也没关系。总之,船,我是要定了。”龙马全权委托陆奥同阿庆交涉,自己则在第二天来到了大浦海滨大街,想要看一看那艘待售的船只。大浦海岸上矗立着七八座木质洋房。穿过这些建筑,来到码头,只见一艘白色三桅西洋帆船停泊在海上。虽然连桅杆的顶端都用白漆重新刷过,但从船上铁锈的颜色来看,应该是一艘相当老旧的船了。即便如此,一万二千两也很便宜。

龙马离开了停船的地方,向炼铜所对面的萨摩藩府走去。他已经得知,年轻的家老小松带刀从萨摩藩来到了长崎。

他见到了小松。

“还是钱的事。”龙马实在是难以启齿。毕竟由萨摩藩出资七千八百两购买的普鲁士船巨浪号,仅航行了一次就沉到海底了。

“没关系,请不要客气,尽管说吧。”小松带刀脸上浮现出善意的微笑。

“其实,是这么回事。”龙马将阿庆的建议说了一遍。

“哦?大浦庆说要出一万二千两?”

“正是。但是先不说将来如何,目前商社的根基还很薄弱,我不想从某个人那里收受太多的金钱,日后会埋下祸患。”

“坂本君所言极是。”

“可是,我们需要这笔钱。”

“嗯。”

“于是我便想出了一计。”龙马开始说他的计策。购买船只的资金他打算向阿庆借,但不是白白接受,这些钱将来会通过商社的工作逐渐偿还。而且,既然要借,就需要有担保人。“不知萨摩藩可否愿意为我做担保?”

“可以。”小松带刀干脆利落地回答,“坂本君,我相信你。萨摩藩将竭尽所能帮助你,请不要见外。不过,同别人借钱,只有担保人的话是没用的,还要有抵押。”

“买来的船就是抵押,但按理说船是不能拿来做抵押的。首先,船会逐渐老化,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沉没了,应该另外找东西作抵押。这一点我会和阿庆商量,总会有办法的。”

早就有办法,抵押就是陆奥阳之助。阿庆定然会一口答应。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龙马终于得到了一艘三桅白帆船。船名大极号。

真是托了阿庆的洪福啊。龙马喜不自禁,甚至想对着远处的大浦町拜上一拜。

这位阿庆,果真是一位超出了龙马预料的人物,她会时不时地来到西滨町的商社,声称是出去办点事,顺便过来瞧一瞧,又总是吸上两三支烟便迅速起身离去。一开始,龙马会为大极号这件事向她道谢,她便笑着岔开话题:“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即便在她是小事一桩,可一万二千两这笔巨款毕竟是阿庆支付的。

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商社里的人如此评价她。阿庆想要通过操纵龙马建立一个萨摩、长州、土佐的合资公司,还是仅仅因为太过喜爱陆奥阳之助,便拿出了一万二千两的“零花钱”?

只有一次,她轻声对龙马说:“坂本先生。”她含情脉脉地望着龙马,那眼神足以令人融化。“早晚有一天,阿庆要将坂本先生变成我的俘虏。请您做好准备。”

龙马哈哈大笑起来,并没有作答。总之,船到手了。龙马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他立刻公布了人事安排:船长白峰骏马,大副野村辰太郎。社里其他无所事事的家伙都有了编制。海员由长期雇用的人来担任。伙夫则用了阿庆找来的两个“阿茶”。在长崎,人们称呼大清来的人为阿茶。

这次为求慎重,龙马决定试着雇用驾驶指导。“最好是洋人。你们去找找看。”他向石田英吉下令道。石田带回来两个奇怪的洋人,他们是西洋海员。一个是身材魁梧的大汉,叫纳伊;另一个则瘦瘦小小,叫霍普金斯。他们都来自美国,据说是国内打仗战败的南方海军。虽说是军人,貌似也就是海军士兵。纳伊的右腕上刺着夸张的狮子图案,据他说是在上海找人弄的,霍普金斯则在肚皮上刺了全裸美人。

“纳伊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了,把名字改一改,就叫阿尔吧。”龙马命道。这两人都是驰聘于东洋的不羁之士,却不知为何对龙马十分顺从,称呼龙马为长官。

龙马日夜都在思考怎样使用大极号这艘目前社里唯一的船只。一日,他想出了一计。

龙马认为将九州的棉花运往东边卖,应该会大赚一笔。他知道,美国内战导致世界范围内的棉花价格飞涨。在长崎这个国际经济都市,他将自己对时势的敏锐感觉发挥到极致。现在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北辰一刀流高手了,他已经开始成长为或许在日本都是独一无二的贸易大亨。

由于棉花在世界范围内涨价,外国商人开始在横滨大量收购,导致大坂以东的棉花价格接连暴涨。龙马已经从大坂萨摩屋和马关的伊藤这些被他当做分社的船行了解到这些情况。

九州的棉花价格还没涨起来。只要将棉花装到西洋帆船上,能装多少装多少,再运到大坂去卖掉,必定会有成倍的收益。于是,龙马下定决心要做棉花生意。他将长短双刀随意插在腰间,前去拜访阿庆。

“阿庆夫人,棉花是个好东西啊。能够大赚一笔。你出钱,我们来收购棉花吧。”龙马简单说明了理由,接着说,“利润我们平分。”

阿庆毕竟是个商人,她立刻明白了龙马的意思,随即便答应了。

很快,阿庆店里的伙计和龙马商社的武士开始四处奔走,将能够搜集到的棉花都收购了来,装到了大极号上。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寒冷清晨,大极号升起雪白的船帆,缓缓滑出了长崎港。

但愿一切顺利,龙马站在码头上,目送白帆渐渐消失在天际。随后,他带着陆奥阳之助、长冈谦吉、中岛作太郎等颇有文才的年轻人向西滨町走去。

除了龙马,其他人都穿着龟山商社的制服。

“龟山的白裤子们出来了。”百姓压低了声音互相传告。因为龟山商社的人常常与佐幕派的藩士争斗,所以在长崎“白裤子”已经成了粗鲁之人的代名词。

龙马一行走到丸山下的本石灰町时,正遇见土佐藩后藤象二郎带着五六个下属迎面走了过来。

两队人马中间一桥之隔。双方在桥上相遇了。若是在往常,两群人会立刻拔刀相向,上演一场上士和乡士之间的血腥搏斗。

“啊呀,没想到你我竟然在这里相遇。”后藤拖着他那年纪轻轻便已过度发福的身子走到桥中央,“我本想派人去请你。我把前些日子在清风亭会谈的结果汇报给了藩国,然后又听取了藩府的意向,想出了一个主意。今天晚上见一面如何?”

“好。”龙马冷冷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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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部 六、海援队

在此后的三天里,坂本龙马一到傍晚便出门去和后藤象二郎见面,地点一直都是阿庆家的清风亭。

到了第三天,后藤无奈地说:“我已经束手无策了。难道你就如此厌恶回归土佐?”

“可以这么说吧。”龙马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苦笑道,“世上再没有比浪人更自由的了。后藤大人你没有做过浪人,不知道这种境遇的好处。”

“可是你不也没有做过官吗,当官自有当官的好处啊。”

“你还不了解我的性格。你应该好好看一下我究竟是不是一个能够在官场混的人。”

后藤想要将龙马和龟山商社众人收入藩国,赐予龙马相应的俸禄和地位,把他们培养成藩内的一大势力。对此,龙马恐怕是抱着“莫要看错了人”的心情。事到如今,就算是用家老的待遇来接他回去,他也只会觉得这是对志在天下的坂本龙马的侮辱。

“我不做藩吏。”龙马漫不经心地应着,脑中却在飞快地思考着计策。后藤提出的做官的建议甚是无趣,不过却可另有合作,那就是商社的经营。如果能够加强与土佐藩的关系,在经营商社方面必定会轻松不少。

“后藤大人,我的心思啊……”龙马开始阐述自己的宏图大志。他想拥有一支舰队,平定天下。其次,这支舰队自始至终保持独立自主,所有经费依靠平素的贸易和运输筹措。

“坂本君,莫非你对政途怀有野心?”

“咦?”龙马看了看后藤,着实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后藤是个度量宽宏的人,既然他做出了如此一番推测,看样子到头来不过是个官僚而已。龙马多少有些失望了。

“没有。”龙马将火盆拉到身边。为了将日本从危险中拯救出来,他确实想要推翻德川幕府,不过,若要让他成为其后建立的新政权的头领,他却是万难从命。“我还有更远大的志向。”

“说来听听。”

“日本的动乱平息以后,我将离开这个国家,率领船队航行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上,我要成就一番世界范围内的大事业。”

“啊?”后藤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日本竟然还有人胆敢夸下如此海口,简直如痴人说梦。在这个宏的梦想面前,勤王和佐幕之争迅速缩成了一幅渺小的风景,更别说他建议龙马回藩了,相形之下后者简直卑微可怜。

龙马绞尽脑汁,想要把后藤提出的建议变得对自己和土佐藩都有利。良久,他说:“后藤大人,你看这样如何?”他取出怀纸,舔了一会儿笔尖,用墨写下了几个黑色大字:海援队。“从海上援助土佐藩。通过建立海军、开展海上贸易,海援队会帮助土佐藩,不过土佐也要援助海援队。”

“这么说,二者平等互助?”后藤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从“援”这个字里嗅到了平等的气味。

“不错,是平等的。”

“如此一来,龙马,恕我直言,你岂不是与主公……地位平等了?”

“那是自然。”

这句话可谓惊天动地,这种话由武士来说当真是大逆不道。“据说在美国,砍柴的男仆和大总统的地位也是一样的。我就是想把日本也变成那样的国家。”

“龙、龙马,小声点!”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后藤,听了龙马这种话,都禁不住脸色煞白。单是勤王倒幕这种议论,在各藩都会被视作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思想,龙马竟然胆敢更进一步,说什么人人平等!

“龙马,你……这个乱臣贼子。照你所说,难道你连天皇都不承认了吗?”

“这种时候争论这些是没用的。总之,人生来平等。我想把这个世道变成人人都能拥有平等权利的世界。”

“你想推翻幕府就是为了这个?”

“这还用说!仅仅推翻德川家毫无意义。”

“也要推翻大名?”

“时机到了自然会。当然,土佐藩主也将被推翻。到那时,世间便不再有藩主、家老、上士。”

“你、你这个家伙……这、这样说来,龙马,你所谓的勤王都是假话了?现在你口口声声说要勤王,早晚有一天你甚至要推翻天子陛下,你可是这么想的?”后藤第一次窥见了龙马与其他勤王志士之间的不同之处。而龙马甚至对自己的同志都没有吐露过心中的秘密想法,一旦说了,他们必定要杀了龙马。龙马开始觉得,或许只有后藤象二郎会理解自己。

此时的龙马,走入了孤绝的境地。

总之,二人的意见大有分歧。后藤欲将龙马所说的海援队置于土佐藩的辖制之下,而龙马则想以平等的身份开展合作。不过,这两个人都擅长妥协。

“包子的形状无关紧要,只要双方都能吃到馅儿就行。”龙马说。

“正是。”后藤象二郎点头称是,“可是,这种包子做得出来吗?”

“不会做不出来的。”

二人谈到这里,又喝了几杯酒,便分手了。

龙马回到西滨町的土佐屋,将社内众人召集起来,讲了他与后藤的会谈经过。

“我反对。”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纪州人陆奥阳之助。“我反对,我们的商社应当独立于天下,绝不能沦为土佐藩的附庸。我们会因此而变成土佐的工具。”

“你说得没错。”龙马说,“可是我们的理想却总也无法变成现实,看看现在的实际情况吧,经营已经困难到如此地步了。陆奥君啊,先把理想往后放一放吧。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权宜之计。”

陆奥虽然不服气,但是没有反驳。

不仅陆奥,其他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在西洋,有法律,是用来管理国家的。不仅国家,一家商社要同其他商社合作时,也会定下法律文件。这一次,只要土佐和我们商社定好法律文件,并且互相遵守,就能够确保我们的独立性,将来也不会发生被土佐藩吞并这种事。如何?能否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

既然龙马发话了,下属们不能再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龙马立刻选了社内的秀才长冈谦吉作为起草合约的助手。长冈谦吉比龙马年长一岁。他出生于土佐浦户的乡村大夫之家,在大坂的绪方洪庵私塾中学习了西洋医学。后来又来到长崎,跟随著名的西博尔德进一步学习,深受老师喜爱,还曾经给西博尔德之子亚历山大教授日语。后来,他被人怀疑是天主教徒,便回到了藩国,隐匿在山林里,终日郁郁不得志。再后来,受到龙马的邀请才再次来到长崎,当上了商社的文书。

当天晚上,龙马和谦吉一同起草了他所说的法律合约。第二日,草案拟定完毕,龙马便揣着草案去见后藤。

龙马并未多说,只将草案亲手交给了后藤,便迅速告辞。

“先生,为何不作讲解?”回来的路上,长冈谦吉有些不满地问道。

“要是解释起来,我的言辞和态度最后会变得恳切起来。我害怕的是这个。”回了土佐屋,龙马正坐在前厅喝茶,不曾想有一位稀客突然来访。来人目光锐利,脸被晒得黝黑,精神饱满,神釆奕奕,正是中冈慎太郎。

来得好,来得妙啊!龙马顿时心花怒放,同时脑中涌出一个新计划:若是只有海援队不免有失偏颇,不如再建立一个陆援队,队长就让中冈慎太郎来做。这样海陆两方面就都有了浪人结社。至于资金费用,则由土佐来资助。

“龙马,别来无恙啊。”中冈猛地坐下,开始脱鞋。小伙计端来了满满一盆水。“小的来为您洗一洗吧。”他想为中冈洗脚。一般来说,即便是客栈的侍女也不会为客人洗脚,不过这是长崎的风俗。世人都说没有哪个地方能够像长崎这般热情待客。

“多谢。我更喜欢自己来做。”

这也是中冈的作风。他凡事都喜欢自力更生,甚至连缝补衣服都自己来做。他细细地洗了脚,仔细擦拭干净,脱下外褂,掸去一路的尘土,又披到身上。他做这些时十分仔细,然而动作十分利索。

“饿了。”中冈收拾完,说道。

“明白。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吃的。”龙马兴奋地说。人生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和投缘的朋友久别重逢了,他心道。

交流,而且二人的感觉都十分敏锐,甚至能够体会到隐藏在对方话语中无法道尽的深意。

“土佐正在一点一点改变。”中冈说。他一直在京都,埋头于劝服土佐藩的官员,一有所成后便来到了长崎。龙马则讲述了后藤接近自己的情况。二人的想法再次不谋而合,着实有趣。

当龙马说出“陆援队”时,中冈这个在战火中经受了无数洗礼的热血男儿刹那间便猜到了龙马要说的内容。

“就这么办。”中冈说道。

“啊?只听了这几个字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知道了。”

“真是个奇人。”

“此话不假。”中冈一本正经地用低沉的声音说着土佐话。“我日夜都在思索,绞尽脑汁在想,究竟要将这天下如何。刀光剑影中在想,枪林弹雨中在想,走遍各个角落、同各藩慷慨忧愤之士会面时也在想,现在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件事。所以你只说了这三个字,我的心弦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共鸣。”

“嗯。”

龙马没有喝酒,他喝的是蜂蜜水。中冈也没有喝酒,只是在喝茶。对他们而言,或许革命比美酒更令人沉醉。

“现在,该如何料理这当下的时局?对此我终于有了头绪:唯有一战。”

“唯有一战。”中冈重复道。安政以来,救国思想纷纷涌现。尊王论、攘夷论、开国论……然而,已经走到尽头了,已经到了仅靠思想无法拯救日本的地步。除了推翻德川幕府这个万恶之源,别无他法。当然还有折中论,例如公武一体。但是,这种思想看似稳妥,实际上只能蛊惑人心,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加混乱,可以说是百害之源。现在唯有一战。唯一的出路就是用军事手段推翻幕府。这是中冈的主张。

“这是我在刀光剑影中一路闯过来找到的答案。龙马,你说呢?”

“中冈兄所言极是。”龙马说。他不由得对中冈慎太郎的犀利肃然起敬。他一面敬畏不已,一面又想,人世间的路绝非只有一条。路,有成百上千条,中冈却盲目地相信只有一条路。恐怕迟早有一天我要和这样的他分道扬镳。不过,在幕府倒台之前,我应该会和这人在同一条路上并肩前进。他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不断点头附和中冈尖锐的话语。

“海援队的大本营要设在长崎吗?”

“毕竟这个地方是贸易的中心。”

“我会把陆援队的本部设在京都。只要占领了京都,何愁天下大事不成?”中冈将陆援队理解成了发动政变的部队。

这一时期,龙马因为社内的商务而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一直住在长崎。和龙马相比,中冈慎太郎的奔走可谓令人惊叹。

“中冈有筋斗云。”志士们都这么议论他。

这一次他去了京都、马关、大宰府、鹿儿岛、肥前大村等地后,又来到了长崎。此间他遇船乘船,有马骑马,遍访勤王派公卿和各藩的核心人物,迅速营造起一股革命的气象。可以说他在天下间,已经渐渐成为幕府的一大敌对势力。在东奔西走期间,他还几度写下文章。在提交给土佐藩的藩政改革论中,他一面引用西洋近代史上的攘夷和革命事件作为例证,同时极力主张藩国应该养成足以从幕府管制下独立出来的军事实力。这篇文章对土佐确立新方向起到了不小的影响。

总之,他主张唯一的方法便是进行革命战争。除了战斗,还是战斗。为此,必须掌握所有文明的利器。

时代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对时代的转变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孝明天皇之死。

这一年的腊月十二,天皇出现了高烧症状,一开始还以为是伤风引起的发热。御医为他用了发汗的药,于是出了许多汗。可是到了十四,高烧仍不见退,十五开始出现典型的天花症状。

此前近侍的孩子曾经有患过天花的,天皇就曾担心被传染,看来他的预感成真了。十七,天皇的脸肿了起来,屡次有呕吐的感觉,喉咙干渴得厉害,并且不断咳痰,食欲全无,最终在二十五夜晚子时,驾鹤归西了。

孝明帝可以说是幕末最强大的佐幕之士,并且严守法规。自家康公以来,幕府为了限制朝廷的活动,制定了严格的禁令,甚至规定“天皇只要专注于先祖的祭祀和学问歌道即可”,可谓滴水不漏。日本的政治和军事,由天皇“任命”如征夷大将军负责。一旦委任,天皇便不再干涉。孝明帝恪守这个规矩。他并不像他的某些先祖——后鸟羽上皇和后醍醐天皇那样,一心想要推翻武家政权,他从没动过这个心思,甚至招致了那些胸怀此志的公卿和志士的怨恨。

如今这位天皇驾崩了,宫廷必然会起变化。勤王派的公卿一定会再度抬头。

“时势将会发生大逆转。”中冈预见。

龙马是从中冈慎太郎口中得知这个事实的。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了。”中冈是个情感热烈的人,他向龙马讲述这个消息时,泪水喷涌而出。

他是村长出身。土佐的村长和其他藩的村长不同,他们从幕末以前便对藩国持批判态度,早早便萌生了勤王思想,早在德川的太平时期就结下了“村长联盟”这一秘密同盟。

这个秘密同盟的基本思想是:“武士诚然是藩主的属下。然而农夫是天皇的子民,绝非藩主的私产。”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由民权思想。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村长们屡屡反抗藩国,到了幕末,从中诞生了几位风云人物。其中就有天诛组的首领吉村寅太郎,还有这位中冈慎太郎。

中冈的血液中流淌着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思想。“藩国虽然允许我称姓带刀,但我并不是藩主的下属,我唯一的主人是天皇。”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这可以说是土佐浪人、村长的代表性思想。这种思想在中冈身上体现尤为强烈,因此孝明帝之死令他悲恸不已。即便如此,中冈慎太郎作为一个革命者;仍旧保持着一颗冷静的头脑。

“恕我冒昧,天皇此次归西,或许会让日本度过漫漫长夜,迎来黎明。”他说。

“黎明一定会到来。”龙马出人意料平静地说道。的确,龙马年轻时曾对天皇抱有中冈那样的热情,而且政治理想也和中冈类似,认为独尊天皇是日本将来应有的面貌,然而,最近几年他开始对美国式的共和制产生了兴趣。“日本诚然应当统一在天皇之下,然而,进行这场统一革命造成的牺牲流血,绝不是为了天皇,而是为了日本的万千民众。”

用后来明治时代的话来说,中冈是皇权主义者,龙马则是民权主义者。龙马之所以被称为维新史的奇迹,正是因为在讨伐幕府以前他就已经梦想着共和制度,怀有自由民权思想了。

“龙马,今后我们要忙起来了。”中冈恢复了冷静,“就让你我联起手来,把日本带出这漫长的黑夜吧。为了成就这项伟业,我们必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时势正在发生变化,堤坝已经崩溃,奔腾的洪流正溢满山野,没有人知道洪水会以何种方式流向哪里。

天皇已崩,少年皇帝即位。在这之前,还有将军家茂之死,庆喜继承将军之位。这些变动几乎同时发生,甚至连农夫和商贩都觉察出了这种气氛:时代变了。这种“世间的氛围”,用龙马喜欢的话来说,便是“时运”。如果能够巧妙地引导“时运”这场洪水,或许能够实现维新回天的奇迹。

此前一直顽固坚持佐幕的土佐之所以惊慌失措,想必也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时势的变化。能够对这种变化有切肤之感的,唯有年轻后生。而这些年轻后生正是深受老藩公容堂喜爱的年轻官僚。后藤象二郎、乾退助、福冈藤次、谷守部、佐佐木三四郎等,虽然只有少数几个,但是他们足以主导藩内舆论。自然,中冈的劝说对促使他们转变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们决定了土佐藩的新方向以后,便下决心利用龙马和中冈,想让他们担任先锋。对于成立海援队和陆援队一事,藩国十分痛快地答应了,甚至可以说是藩国在恳求。

在此之前,必须赦免二人的脱藩之罪。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办妥当,后藤象二郎通知龙马时,中冈刚刚离开长崎。

赦免二人时,还特意将二人的父兄召唤到藩厅,而两个脱藩在外的当事人则分别收到了赦免文书的抄件。

说的什么狗屁话!龙马在土佐屋的内厅看了那份抄件,揉成一团扔掉了。文书中流露出来的异样的妄自尊大令他愤怒。在和龙马打交道的年轻高官的内心深处,仍然存在着歧视,甚至对龙马抱着一种耍猴的心态。

龙马忙于各种事务,日子在各种琐事中匆匆度过。转眼间,干燥的长崎也迎来了雾霭缭绕的季节。庆应三年三月的一天,龙马得到一则消息:福冈藤次要从高知来长崎。

那天傍晚,稻佐山上晚霞灿烂,雾气氤氲。福冈将搭乘土佐藩的蒸汽轮船胡蝶号过来。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订立海援队队规。

福冈是个讨厌的家伙,龙马心道。不过为了避免刺激到社里同志,他没有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在他的记忆中,福闻藤次是一个身材消痩的年轻武士,颇有学识。

龙马还没有脱藩时,一次正要和朋友走上播磨屋桥,却被擦身而过的藤次叫住了。“喂!”藤次不耐烦地用扇子敲打着桥栏杆。“为何不施礼?”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你们这些乡士遇到了上士,竟然想不理不睬地走过去,成何体统!当时他那张神色轻薄的惨白的脸,直到现在还刻在龙马的记忆中。

龙马的朋友连忙点头行礼,龙马则佯装没有听见,走了过去。

后来,龙马问朋友那人是谁。

“住西广小巷的福冈藤次。”朋友有些不甘心地说。关于福冈藤次这个人,龙马只记得这些了。

福冈藤次的家族是家老福冈家的分家,藤次是田鹤小姐的远亲。龙马的家族坂本家世代都是家老福冈的属下乡士,所以二人并非毫无缘分。说不定藤次还会认为,龙马也算得上是他那个家族治下的人。

藤次现在是年轻藩主丰范的近侍,深得老藩公信任,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甚是威风,派头十足。

藤次于两天后到达长崎,随行人员共有十人,岩崎弥太郎也在其中。

“把坂本给我叫过来。”藤次派人去找龙马。

但是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了。

“龙马说,如果有事的话请您前去找他。”

“什么?”福冈藤次一脸厌恨的表情。然而他的任务是“利用龙马”,所以此时他不能发火。

“明天早上我去拜访他。”

他再次派出了使节。

一旁的某位随从劝说道:“虽说这些人是乡士,可是一直以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为国事而牺牲,正是因为这些功绩,才有了土州今日的盛名。目前,藩国正想利用这一盛名。很明显,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想法。所以还请您牢记这一点,不要伤害他们。”

次日制定队规的会议,在龙马寄宿的长崎富商小曾根英四郎府上书斋举行。

至于座次的安排,自然是藩主近侍福冈藤次位于最上座。一众上士在他身旁坐成一排,就连岩崎弥太郎也坐在了上座。就在不久前,地下浪人出身的弥太郎受到后藤象二郎的提拔,获得了上士的身份,现在已经被擢为长崎留守居役。

龙马等人被安排在了下座。社里其他二十八人密密麻麻坐成一排,座次颇为杂乱无章。想到“商社成员要同呼吸、共命运”,龙马将有空的成员都叫了过来,他自己就盘腿坐在队尾,摸着下巴。

“社内人人平等。”这是结社时就定下的规矩。

龙马在管理商社时,处处以平等为原则,账目公开,费用更是平等分配。对他自己自然也不例外。举例来说,每人每月可以领到萨摩藩资助的三两二分薪资,他决不多一分。

这在时下的武士集团中,是没有先例的。同是浪人结社,在德川体制下维护治安的保守的新选组,虽然也是志同道合者的集合,却有职务等级的差别。用职务等级强制管理,这一点或许参考了法国陆军的模式。龙马的商社则完全不同。乍看上去甚至像是一群乌合之众,没规没矩。他们的身份自然没有高低,连船长每次都是临时任命的。所以他们从来不会按照顺序排座次,而是随意而坐。

龙马说:“订立规矩这种事情,我不熟悉,这些人才是专家。”他将长冈谦吉等人推到前面,自己则退到了后面。

如此一来,福冈藤次等人自然不得不和长冈等人进行谈判,可是他总觉得坐在后面的龙马在监视着在座的所有人,交涉难以进行。

不好办啊,有好几次,藤次都这样想。龙马这个关键人物隐藏在人堆后面不肯露脸,交流起来很不方便。

“龙马,你在听吗?”他这样大喊过一次。龙马在人墙后面抠着鼻孔,只应了声“嗯”。

长冈有学问,陆奥则思维摩利,长于辩论,中岛作太郎能够看透对方的心思并巧妙地诱导,上士们被逼得节节败退。结果,海援队的队规只是在修辞上做了些许改动,福冈藤次不得不原样接受了龙马一方提出的方案。海援队队规由五条构成。

第一条规定脱藩浪人方有入队资格,从而保证海援队独立自主的个性。第一条还明确了成立海援队的目的:致力运输、开拓、差价买卖,以及支援本藩。

第二条规定,凡队中之事,一律由队长处置,队员不得故意违背。若行暴乱之事,招致妄谬之害,则亦许队长治其死活。

此外又另立别项,巧妙地写明了土佐藩和海援队的关系:不附于藩,暗属驻长崎官。

虽然这么写,不过驻长崎官对海援队并没有指挥权,而是协助其事。例如,海援队的经营出现赤字时,队长会向长崎驻官提出申请,再由他来填补赤字(根据队规第五条)。

如果这时海援队成了土佐一藩的隶属机构,那么对于此前一直提供援助的越前、萨摩、长州各藩,就说不过去,更何况今后海援队仍然打算让这些雄藩继续做自己的股东。

队规的谈判结束后,福冈藤次问了最关键的一件事:“船怎么办?”

这件事只用了五分钟便谈妥了。最终,萨摩藩作担保从大浦庆处借来的一万二千两借款,由土佐藩代为偿还。

至此,龟山商社和土佐藩缔结条约事宜完毕,龟山商社更名为海援队。事情结束后,陆奥阳之助几次对龙马说:“心情变得很奇怪。”

龙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他嫌麻烦,就没有做声。陆奥嘟囔了好几遍,龙马才反问他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心境,就像是多年来一直独自过着穷日子的女人忽然间找到了一个年老的丈夫。”

“那女人的心情想必半是安心,半是无趣。”

龙马如此一说,陆奥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第四部 七、岩崎得志

岩崎弥太郎与坂本龙马重逢了。

弥太郎十分要强。因了他这种强烈的个性,这个人便有了不寻常的人生。他走上独特的人生道路,这条路偏离了藩国,也不是勤王。他自从文久二年与龙马一别,逃回家乡以后,便辞去了小小藩吏之职,扔掉了刀,拿起算盘做起了木材商人。这在武士来说应该算是果敢的转变。这一年,他虚岁三十。

时势要变了。在文久二年的京都和大坂转了几日,这位精力出奇旺盛的人就已断定。他认为将军、大名这些过时的装饰即将消亡。寻常人若是断定时势将变,大多会投身于勤王运动,可是弥太郎却洞察到更加遥远的未来。

商人的时代即将到来,他预测。

在土佐,做大买卖很难。在这里,木材、纸、干鱼、捕鲸、樟脑等重要产业无一例外被藩府垄断,官府允许民间商人经营的范围小得可怜。

弥太郎先筹集了资金,向藩府掌管本地物产的官员行贿,想要打破垄断,以获取巨额利润。想法是好的,但是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他失败了,用光了钱,甚至沦落为农家的短工。

然而,时势并没有让此人一直失意。他再次佩带起双刀,以掌管藩国物产的小吏的身份登场。

前面已经讲过,在高知城的镜川河畔,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建筑——开成馆。这里可以说是藩国的专卖局,同时还经营着教授西洋医术的学校和西式医院,设有翻译局,并请来外国教师教藩中子弟学习英语和法语。

岩崎弥太郎任职之处便是开成馆这座新设的衙门。部门是土产局,由于他出身地下浪人,所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

在衙门里,连续好几天开会。“开成馆如何运营”便是每天的议题。毕竟这衙门是能够让藩国成长为西式产业之藩的中心机构。虽然是极其重要的部门,可是因为这种事谁也不熟悉,所以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得开会商议。

开会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些无能之辈消磨时间的手段。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因议事而成就的事业。这就是弥太郎的想法。想办法、做事业,只要有一个人的头脑就足够了,就算聚集了一百个愚人,也只是在消磨光阴、浪费茶水。那么他所谓的“一个人的头脑”是指谁呢?弥太郎指的正是他自己。他就是如此自负,而且也有抱负。但是可悲的是,他只不过是个小吏。

他可以出席会议,但是像他这样卑微的小官,是无权发言的,也就是充当会议书记员,记录一下议事内容罢了。

说的全是蠢话,弥太郎听着坐在上座的上士们的发言,觉得甚是无聊,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屈辱。还是不该来做官啊,他心想。即便是最无能的家伙,只是因为出身上士,就当上了头头,就扯着嗓子乱喊一气,自以为这样就算尽到职责了。

这种世道,趁早毁灭吧,弥太郎无奈地想。不过,为这个世道送葬的应该是龙马等人。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新天地里展翅高飞,他凭借着这种念想才勉强压制着内心的屈辱感。

某一天,在会议上,坐在上座的一个叫川崎清三郎的大胖子不经意间向坐在末席的弥太郎啾了一眼。

“如何?尔等想必也有些想法吧,不妨趁此机会说来听听。”胖子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道。这种无能者的妄自尊大,令弥太郎愤怒到了极点。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俯首行礼道:“恕小人冒昧,方才得以聆听诸位大人高见,不禁折服于诸位之远见卓识。似小人这般卑贱之人,实在没有资格多言。”

随后,他递交了辞呈,自称“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又回到了城中的寄宿人家。

“我无法同那些世代饱食厚禄的家伙商议大事。”龙马也曾这样说过。“俸禄就像是喂给鸟儿的饵食。那些世世代代养在笼子里的鸟能干成什么大事?”

龙马认为,上士这种藩内贵族平日里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实际上却愚蠢无能、胆小怯懦,简直如同废人。他说:“成大事者,非野鸟不可。”岩崎弥太郎在土产局做小吏,就好似野鸟不得不同笼中鸟打交道。

弥太郎下定决心回乡下。他正收拾行李时,却有人前来拜访。来者正是他的上司山崎升六。

山崎负责分派、管理局内事务。此人虽然是上士出身,却多少有些气魄,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认可出身卑微的弥太郎的能力。“弥太郎,你还是重新考虑一下吧。”

他不厌其烦地挽留弥太郎,可是弥太郎态度十分坚决。“藩厅这种地方,不是我等卑贱之人的用武之地。”

弥太郎甩手返回了井口村。

后来,藩里进行了改革,年轻有为、朝气蓬勃的后藤象二郎当上了家老,藩内的人事选拔标准也渐渐地从重门阀转为任人唯贤。再后来,后藤开始发展藩国产业,对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了。

“我需要岩崎弥太郎。”后藤和山崎升六以及理解弥太郎的高桥胜右卫门等人商量,可是二人左思右想,甚是为难。“弥太郎恐怕不会出山啊。”

这位地下浪人自尊心太强了,卑贱的职位恐怕请不动他。因此,这件事便就此作罢。然而,后来又发生了拉拢龙马的商社之事,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提上了议事日程,那就是在长崎建藩立的贸易公司。公司定名为“土佐商行”。商行的主事由藩内派遣的长崎留守居役担任。留守居役实际上相爭于藩国的公使,在江户、京都、大坂都有设置,历来从上士中选任,是重要职位。三处的留守居役职能各不相同,江户方面主要负责协调藩国和幕府的关系,负责相关的交涉和谈判;京都方面则是协调和朝廷的关系;大坂方面则是负责和贸易相关的事务。至于长崎,自然要派一名精通贸易的能吏。

“就派弥太郎去。”后藤打破了三百年的传统,史无前例地断然任贤。

弥太郎欣然接受任命。

一言以蔽之,岩崎弥太郎就任长崎留守居役,可算是土佐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破格任命。

“还是早些去见阎王爷的好。”高知城里那些引退的上士都这样说。乡士和地下浪人竟然都担任藩国要职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过,弥太郎对自己的发迹并不欢喜,因为他胸怀大志。虽然他的宏大志向尚处于混纯状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自己心底潜藏着一团巨火。时势正在变化,要忍耐。他不时地劝说自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任长崎留守居役都算不上是飞黄腾达,但若将它当做通向未来的台阶,或许它尚能发挥些作用。

在驶往长崎的船中,弥太郎一直板着脸。他此次赴任,与藩主近侍福冈藤次一行同行。福冈前往长崎的目的是和龙马订立海援队队规。

弥太郎与福冈不怎么说话。福冈心中颇为介怀,说道:“岩崎,你同我说话也无妨。”

福冈以为弥太郎虽然成了上士,但终究出身卑贱,他主动搭话,还觉得是自己出于好心。

弥太郎冷笑了一声,仍旧不理不踩。对方浅薄自然令他轻蔑,他又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因强烈的自尊心,表情便终日晦暗不堪。

“岩崎,你此番上任留守居役,想必心中欢喜。”也不知是第几天,福冈这样问了一句。

这时岩崎仍旧是表情浄狞,一张脸几乎憋成了紫色。

“岩崎我可是活在地球之上的。”

“此话怎讲?”

“就任小小的留守居役,算不得什么快事。”

“地球之上”这个词,是时下的流行语。这一年的二月十六,萨摩藩的西乡隆盛乘船来到高知,谒见老藩公容堂,彻底驳倒了容堂信奉的以佐幕为主的国家观念。

最后,容堂颔首称许道:“想我土佐比贵藩受德川之恩更甚,然而如今早已到了必须跳出一藩一家的桎梏来审度时势的境地了。老夫最近终于明白,老夫是活在这地球之上的。”容堂算是认可了西乡的主张。

岩崎弥太郎抵达长崎以后,寄宿到土佐藩士经常投宿的客栈财津屋,立刻开始了他作为驻长崎商务官的活动。他查看账簿,与常来往的商人恳切交谈,甚至去拜访有生意往来的洋行,和洋人会面。此中自然也少不了和前任后藤象二郎多次接触交流,几番下来,他渐渐明白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后藤竟然挥霍浪费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藩国财政已经极度匮乏,后藤却全然不顾,在长崎大肆挥霍,一掷千金。至于这些钱财,自然是流向了美酒和女人。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弥太郎恼火至极,他已经将后藤看做怪物了。

在长崎的烟花巷丸山,只要说起“土佐的家老大人”,岂是那些挥金如土的大财主能够相提并论的!他简直就像是挥舞着点金槌,随时能变出万两黄金的神仙下凡。而此人竟然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后生,真不知是他胆大包天,还是生下来就没带着胆。

后藤在长崎和上海将军舰枪炮胡乱买了一气,然而已经付了钱的至多也就是那用樟脑交换的价值三万两的东西,剩下的都用在丸山的豪奢游乐上了,连洋人的钱也没有支付。

“须得置备一艘军舰。”他每次都以此为理由向藩国请求拨款,然后再用拨下来的款到丸山去挥霍。从一斗大的木桶里将金银尽数倾倒出来,这种玩乐的做派怎不令人瞠目!

弥太郎急急地整理了账簿,算出各项开支费用,仔细一看,不由得眼前发黑:购入军舰、枪械、图书、医疗器具等合计四十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两,花销到各种杂费、津贴、宴请、出洋等年费则高达一万一千八百一十六两!此外还有从国内外商人那里借贷的足足十八万两净负债,更有多达五千两不知去向!

“您究竟打算怎么办?”弥太郎质问后藤。后藤说了句“我不知道”,然后便咧嘴一笑,道:“你现在明白我提拔你的原因了吧?”

原来提拔弥太郎是为了让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以便向藩内隐瞒。

宴会费竟然比人事费用还多出一千两,弥太郎觉得这实在说不过去,便去后藤处,给他看了账本,发了一通牢骚。结果后藤反而说:“怎么?才花了这么点钱?”

后藤有他的道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人们觉得土佐不愧是个大藩,竟然能如此极尽奢华,形成这种舆论对我们至关重要。如果人人都说土佐吝啬,便无法成就大业。”

“可是,这样下去会破产!”

“你的职责不就是阻止破产吗?”

弥太郎顿时哑口无言。

既然后藤的豪奢玩乐成了必要开支,弥太郎便只能在其他经费上勒紧裤腰带,哪怕是一文钱的支出也要掂量再三。这种做法让弥太郎的名声渐渐坏了。有一位学人中江兆民,此人一生以行为奇特著称,自年少时便是如此。他出生于高知城的新町,年少时人们都叫他“笃介”。当年发生暗杀吉田东洋事件,正是有关尊王攘夷的讨论进行得最为热烈的时候,可他却认为这是一场“浅薄的喧哗”,没有陪朋友们参与,反而一门心思闭门读书。十九岁时,他立下志向,打算学习当时尚未引人注目的法语,于是来到了长崎。

一开始,他寄宿在海援队宿舍里。日后他每每想起龙马,总会说:“那时,他甚是贫穷,但是却十分超然。在我一生中遇到的人里面,再没有比他更令我印象深刻的了。”

兆民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江户从头开始做学问,却苦于没有旅费。江户之行需要二十五两。他偶然向龙马提起这件事,龙马便告诉他:“弥太郎现在掌管着金库。”兆民便去向弥太郎借钱。

弥太郎大喝一声,冷冷说道:“我岂能将二十五两借与你这个不满二十的书生!”

兆民也勃然大怒:“您是说我竟然连二十五两都不值?我从此再也不想见您!”他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后来他又到后藤象二郎处,赋诗一首,讲明了借钱的意思,后藤咧嘴一笑,扔给他二十五两。

像兆民这般挑剔之人,对于后藤的评价竟然还不错,反而对弥太郎怀恨在心,看来弥太郎是摆脱不了这片苦海了。

令弥太郎感觉荒唐无稽的,不仅仅是为后藤象二郎铺张浪费善后这一件事。另外,他下属的官员总是不听使唤。

“地下浪人出身的家伙!”下属们抱着这样一种态度。他们虽是下属,身份却是上士。弥太郎虽是长崎留守居役,说到底不过是破格提升的“冒牌上士”,所以他作为上司分量不够、威望不足。

“这要我如何做事!”弥太郎是个易怒之人。其他的土佐乡士身上也有着和弥太郎同样的愤怒,他们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愤怒才能够投身于勤王运动。勤王运动要颠覆阶级社会,从这一点来说,它是一种革命运动。

但岩崎弥太郎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无论怎样怒不可遏,他都不会参加革命,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埋头于实务的人。

他向后藤宣布:“蒙大人不弃提拔了小人,可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在下便无法处理事务。既然无力行事,无论做什么便都是徒劳。既然终归是徒劳,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从此弥太郎果然不再出入财津屋这个临时官署,每次从金库里急急抢过一笔钱,便会到丸山挥霍一番——他开始效仿后藤。

如此一来,他那些下属和龙马的海援队队员们自然对他极为不满,责难之声汹涌而来。然而弥太郎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杀了弥太郎!”下属里甚至有人这样说。

弥太郎的真正用意是,要将他的身份提升到与职位相符,可是毕竟从自己的口中说不出这番话来。

后藤一面苦笑一面关注着弥太郎的动向,然而却完全没有责备他放荡和浪费的意思。看他的样子,甚至仿佛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兄弟而感到高兴,他甚至建议说:“弥太郎,长崎的女人有情有义,你不如蓄个妾吧。”蓄妾自然要挪用藩费。

最初,弥太郎还以为是句玩笑话,谁料后藤是认真的。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他便叫来弥太郎。“你觉得老松如何?”后藤问道。

弥太郎不禁大吃一惊。老松原是丸山新筑楼专聘的艺伎,后藤为她赎了身,做了她的老爷。

“她可是大人的旧相好啊。”

“女人哪里分什么新旧!只要进了澡盆,永远都是新的。”

“小人不敢。”

“你不用害怕。我近来常去艺伎阿浅那里。所以如果你肯接收了老松,可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弥太郎便接收了老松。这个叫老松的女子后来改名青柳,终生都陪伴在弥太郎身边。

不久,弥太郎在后藤的斡旋下获得了骑马武士资格,这下他变得和后藤门第不相上下了。他在管理下属时也渐渐得心应手起来。自此以后,弥太郎真正活跃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岩崎弥太郎行事同他桀骜不驯的性格正好相反,十分机智。他的第一要务,便是解决洋社前来逼债这个麻烦。

最大的债主是英国商行老板奥尔特。弥太郎刚上任时曾去拜访奥尔特,对方一脸不高兴地说:“我不相信土佐。后藤总是信口雌黄,我和土佐打交道这几次,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所以我不知道该相信你到何种程度。”

“这个嘛,只要您同我交往自然就会明白了。”弥太郎说。后来他每次邀约奥尔特去丸山的烟花巷,都会盛情款待一番。但是,就算是在酒席上,奥尔特还是会催促弥太郎快些偿还借款。

“希望你能相信我。”弥太郎说,“土佐一定会偿还借款。你我双方是可以长期合作的生意伙伴,你若总是这样短兵相接,火急火燎地催债,事情也解决不了。虽说我们要迟些时候才能还款,可是土佐毕竟是日本最大的藩国之一。请你相信我们!”

“后藤也总是说这种话。即便是你们将这种话说上一百万遍,我也丝毫不会放心。而且,恕我冒昧,听说足下并不是上士出身,因此对于足下人品我也甚不放心。”

一天,弥太郎邀请奥尔特骑马远行,说是要一直走到位于长崎半岛前端、从东面环抱长崎港的野母崎去游玩。

“好。不过,没意外吧?”奥尔特之所以担心,是因为那一带是严禁外国人进出的。而且以前曾经发生过生麦事件,说不定会被攘夷派浪人砍个稀巴烂。

“没问题,有我在。”岩崎弥太郎想要通过这次远行向奥尔特证明自己的才能。只要让奥尔特明白他这位新上任的长崎留守居役绝非平庸之辈,此后的交涉定会轻松许多。

二人策马并行,出发了。

靠近野母崎岸边的海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岛屿,和远处海上的五岛列岛相连,海景甚是迷人。

这里设有幕府的岗哨。

“奥尔特先生,请你骑着马从岗哨前面走过去。幕吏定会叫嚷,不过请你看好了,我会平息这事。”

奥尔特也是个喜爱恶作剧的人,便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骑着马从岗哨前面飞奔过去。幕吏们自然吵嚷个不停。

弥太郎骑着马,慢慢走到幕吏面前,说道:“那人是品行恶劣的无赖洋人,就连我都拿他没办法。如若你们秉公执法,将他逮捕了去倒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样一来,幕府和英国之间恐怕就要有一场大纠纷了。”经弥太郎如此恫吓一番,众幕吏不由得脸色苍白,道:“我们会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还请阁下也不要对别人提起此事才好。”

这事以后,奥尔特便一心以为弥太郎是个极有才能的人。

不知为何,龙马不太喜欢岩崎弥太郎。有时他也会琢磨,可也不明白原因。

龙马在各个藩的有志之士中间素有“度量如海”的评价,他从不将对人的好恶表现出来。也正因为这一点,有志之士们才愿意聚集到他周围,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才都能够轻松地呼吸,无拘无束地发挥各自的才干。

海援队中有一位叫耕藏的越前脱藩浪人,此人姓小谷。提起越前松平家,论门第可是仅次于御三家,耕藏自然成了一个极端的佐幕之人。“杀了耕藏!”一次,众人曾经这么闹了一回。

龙马制止了他们:“谁也不准碰耕藏一根汗毛!只要有四五十个人聚在一处,其中总会有一两个意见相左之人,这是正常的。你们应该为自己没能够感化那个意见不同之人而感到羞愧!”真可谓是胸襟如海阔。

不仅如此,龙马制定的队中要则原本就允许队员思想自由。“开国之道,战者战,修行者修行,从商者须以经商之道各自顾全。”

海援队的事务是多方面的——讨幕结社、私设海军、航海学校、海运业务、内外贸易。“让每一个队员的志向成长。”这便是龙马的想法。他认为对于喜好商务而厌恶战争的人,没必要强制其参加战争。

龙马将这五种事务融为一体,统率之。

然而,唯独面对弥太郎时,龙马却莫名其妙地总是板着脸。他毫不客气地直呼这位藩国高官的名字,那语气仿佛使唤一个下人。

弥太郎对他自然也不会有好感。每次和龙马面对面时,弥太郎都说不出话来,可是在背地里他总是皱起一张脸,说:“我和龙马所学不同,所做之事也不同。我做的是正经贸易,可是……龙马干的却是海盗的买卖。”

二人一见面,龙马便迫不及待地作弄弥太郎,奇怪的是,弥太郎都一味缩着脑袋,无精打釆,大气也不敢喘。

第四部 八、飞来横祸

坂本龙马的生意甚是兴隆,就连丹后的田边藩也同海援队做起了买卖。

田边藩是年俸仅三万五千石的小藩,藩主乃牧野丰前守诚成。这样的小藩都派遣藩吏来到长崎,积极地想通过贸易来获得利润,不得不说是时势使然。

田边派到长崎的差官是松本检吾。他一来到长崎,便直奔龙马。定是因为龙马的海援队作为“诸藩武家买卖介绍所”的印象早已在世间传扬开了,这些小藩的差官陆陆续续地径奔龙马而来。

“明白,明白。”龙马为他们出谋划策,帮他们敲定哪些物产能够卖给外国,并且还为他们找来买进货物的外国商人。

果然是个方便的机构。对于小藩来讲此事自然十分便利。

“这些物产就由鄙人负责运输吧。”龙马说。

连海上运输的问题都解决了。小藩自然甚是高兴,龙马的生意也因此日渐兴隆。

按照和丹后田边藩的松本检吾签订的合同,海援队需将田边收购来的丹后、丹波、若狭的物产用大极号运送至长崎,然后再在长崎为田边藩釆购需要的西洋设备。

由于这些合同,队里唯一的船大极号异常活跃。可是,一旦忙了起来,舱位便不够用了。

“还得买船啊。”龙马整日里只嘟囔着这一句话。大极号是西洋帆船,要是能弄到一艘蒸汽轮船就更好了。龙马心中总是惦记,便开动脑筋,反复思量,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个好主意来。正在此时,一个与他在伊予大洲藩相识的叫国岛六左卫门的,因为商务上的事情前来拜访。伊予的大洲藩年俸六万石,藩主乃加藤远江守泰秋。

“大洲也要开始做生意了?”龙马大悦,立刻帮人出起主意来。他从小就对土佐的邻居伊予怀有亲近之感,在宇和岛藩和大洲藩有许多知己,国岛六左卫门便是其中的一位,他曾是大洲藩为数不多的勤王志士之一。

“如何?大洲藩索性买一艘蒸汽轮船吧。”龙马建议。国岛吃了一惊。“大洲在山中,而且就算买了轮船,也没有人能开。”

“我们来开。”龙马热情地劝说道,进而又讲了有船之后的种种好处。国岛渐渐被说动了。

龙马名义上是当了海援队队长,可是队里没有预算。因此,他总能想出一些借鸡生蛋的主意来。一言以蔽之,他做的是中间商的买卖。

“就这么办吧。”不知是第几日上,国岛六左卫门应允了。“想我大洲虽是多山之藩,但若将一两艘蒸汽轮船停泊在肱川河口以备不时之需,倒也不是件坏事。”

签订协约的地点,选在了丸山引田屋宽阔的庭院中央。这是为了防备刺客来袭。龙马认为,在屋内十分危险。一般的日式房屋有三面都是隔扇,若是三面的隔扇突然被拉开,刺客闯了进来,哪怕是宫本武藏和千叶周作再世,怕也只能束手就擒了。他深知其中厉害。相反,宽阔的庭院则是非常理想的地点。四个方向看得一清二楚,若有人影也容易发现。一旦动起手来,地方宽敞,行动也方便,而且战斗时可以用作遮挡的树木和石头也很多。

为何龙马这个自卫意识淡薄的人此次竟然如此费心?这是因为和他签订协约的国岛处境危险。国岛六左卫门乃是大洲藩数一数二的激进勤王之士,自然招致了佐幕派家臣的强烈指责,在藩内已经多次遭到刺客袭击。如今在长崎,也有佐幕派派人来,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人就会前来暗杀。

“我将大浦海岸的外国商行寻了个遍,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待售品,结果果真让我寻着了。荷兰人鲍德温那里有一艘价格合适的船。”

“是什么样的船?”

“自然是蒸汽轮船。一百六十吨,虽然略嫌小了些,在濑户内海航行倒也够用了。”

“那就诸事拜托了。”

“我再确认一遍,大洲藩是船主,海援队以包租的形式将船租下来。至于租金,每航海一次五百两,如何?”

“好。”

如此一来,船籍便在海援队了,这是所谓什么国际惯例,国岛并无异议。

第二日,龙马和国岛去往港口,实地检查了停留在港中的蒸汽轮船,他们发现船尾有一尊美女雕像。

“这是什么?”国岛向卖家鲍德温询问道。

“她是名叫阿比索的美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在阿比索的守护下航海的。”说完,这位洋人向阿比索远远飞去一吻,以示道别之意,然后便十分夸张地哭起来。

国岛便返回大洲,然而不久,不幸发生了。佐幕派以暗中勾结藩外倒幕派为由对他发难,结果他不得不切腹自杀。而龙马得知国岛遭难,却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由于一艘蒸汽轮船到手,海援队呈现出一派兴旺景象。

“命运简直就像是波浪啊。”龙马原本不爱说感慨的话,唯独此刻,他深有体会地感叹了一番。人的命运果然是跌岩起伏。就在不久前,龟山商社还处于既没船也没钱,甚至连海员都雇不起的困境之中,如今却有了一艘西洋帆船和一艘蒸汽轮船。虽不知幕府和那些大藩如何,但在民间能拥有两艘西洋船的恐怕就只有海援队。

这足以称霸濑户内海了,龙马心想。濑户内海的船行全都是些日本船,没有一家同行拥有西洋船。龙马为轮船命了名,叫伊吕波号。

“这名字有什么说法吗?”陆奥阳之助问道。

“它意味着万物之始。”龙马说,伊吕波指的是练字时的第一步。由此引申出一些用法,例如“从伊吕波开始重做”,有时也会用于指从头再来。龙马想用这艘船打下海援队事业的基石。

“是艘海盗船吧。”前来看船的藩国长官岩崎弥太郎说道。他作为藩国的长崎留守居役,同时也兼任海援队的会计,干巴巴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动。

“你这是在说坏话吗?”龙马立在岸边,回头看着他说道。

“我是在称赞它。”

“好。”龙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在笔记本上记下:海贼乃海军之学习,须仔细用心,切勿得过且过。

那么再来说一说这艘船的货物,货物可以说是要多少有多少。例如萨摩托他们采购新式枪械和弹药,釆购完毕后还需将这些军火运送至大坂。有朝一日,这些枪械弹药定会在京都的政变中派上大用场。龙马决定将这次运输作为伊吕波号的首次航海。

接下来就是人事安排了。由于队里人人平等,所以每次航海前都会指定船长和高级船员。船长为大洲藩士国岛六左卫门。当然这是名誉船长,他本人早已回乡,并不在长崎。队里没有设事务长这个职衔,龙马于是让文书长冈谦吉选了字,为这个职务安上了一个颇难懂的名字——“簿筹官”。簿筹官的人选为长崎富商小曾根英四郎。

龙马正寄宿在小曾根府上,谈起来没费多少周折。

“鄙人很乐意。”温和的英四郎说道。

大副是水户浪人佐柳高次,轮机长为越前浪人腰越次郎。

龙马下令,伊吕波号的乘组船员必须穿西式制服。制服为深蓝色面料,袖子上缝着金线。这是他让队员跑遍了长崎市内的二手服装店搜集来的,既有英国式的,也有法国式的。他叫人重新裁剪改过,将尺寸修改合适。

“不穿。”腰越次郎等人说道。原来的队服是白袴。“原来的就挺好。”腰越说。

“穿上,这样行动起来很方便。”

这种西式制服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就连将军庆喜都穿着拿破仑三世送给他的元帅服拍了照片,幕府的士卒都将窄袖洋装作为制服,幕府海军则釆用了从荷兰归来的模本武扬设计的军服。长州的各地方武装也都穿上了简易的改良洋装,至于时髦的萨摩西式步兵和炮兵,早已穿上了合身合体的军装。

伊吕波号上,唯有水夫头目梅吉等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穿西式制服,还是从前的装扮。

龙马自己则说:“我就算了吧。”明明是他下达的命令,自己却仍旧是一副落魄浪人打扮,上身是黑色棉布带家纹和服,下穿皱巴巴的小仓袴,唯有脚上蹬了一双靴子。在船上行走时靴子很是方便,可是一旦穿了洋装,就必须扣扣子,这是最令他头疼的事。不知为何,他的手指总也无法顺利地将扣子扣进扣眼里。

船旗也重新制定。图案十分简洁,只有红、白两种颜色,这也是龙马经常挂在嘴边的“世界的海援队”队旗。萨摩的船旗完全照搬了岛津家纹,图案是圆圈内一个“十”,土佐藩也是取自山内家纹,是圆圈和三片槲树叶组成的图案,其他各藩也大都如此。

龙马等人为了尽快熟练驾驶这艘蒸汽轮船,在长崎港外练习了好几天。

因龙马已是队长,便不再做船长。出于情义,船长名义上定的是大洲藩的国岛六左卫门,龙马便任代理船长。

他如今不但能十分熟练地驾驶这艘船,还掌握了在行船方面必不可少的“万国公法”,成为了日本少数几个具有这方面实际业务知识的人。

这里有一个秘诀。

龙马的身边有长冈谦吉这个英语高手。这几个月来,他让长冈为他口头翻译了“万国公法”,边听边将这些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因为他是个习惯于从本质入手理解事物的人,所以领会得非常快。

作为船长,龙马已经可以算是行家了。

庆应三年四月十九,伊吕波号从长崎港出航,目的地大坂。

此次航海的目的除了运送枪械弹药,龙马还打算借机锻炼锻炼技术不熟练的船员,所以刚一出航,他就忙得不亦乐乎。

“再开慢些,在港口内不能用这种速度行驶。”发完指示,他又让船员测量风速和湿度等,众人都异常繁忙。

出了港,轮船从中岛和伊王岛之间穿行而过,将航向调向北方,发动机调整为低速运转,进而升起风帆。

此时晴空万里,轮船顺利地破浪前行。

这是我们的轮船!如此一想,龙马高兴得不能自已,一跃跳上最上层甲板,大喊:“大家一起唱!”便指挥众人唱起昨夜出航庆祝晚宴上自己作词作曲的站在桅杆上的、正在拉帆绳的,还有轮机舱里的都放声高歌起来。

虽说是一首无比简单的歌,但在潮湿的海风中高声唱来,却也令人心潮膨湃。众人甚至开始觉得,这艘伊吕波号仿佛正朝着日本的黎明驶去。

“再唱一首!”龙马领头唱开了,这次换了歌词。

第一天便在穿越肥前相浦的航行中度过。第二日清早,伴随着黎明的到来,在船尾响起了起床号,所有人都起来将吊床收起,来到船尾的甲板上站好了队。这是军舰上的作风。

身穿金丝缎制服的越前脱藩浪人腰越次郎向龙马迈出一步,报道:“全体人员集合完毕!”说完,立正敬礼。

随后,红白色的海援队船旗在船尾升了起来。

“这个时候本应该有西洋鼓演奏。”龙马一边仰望着升向顶端的船旗,一边向众人解释。他曾听胜海舟说过,幕府海军仿效荷兰的做法,便是这样。

“原来要用西洋鼓啊。”轮机长腰越次郎十分佩服地点了点头。像他们这种边看边学又没什么钱的私立海军,是没有那种华丽的小玩意的。

第二天,轮船驶过了马关海峡,进入濑户内海。连续两天,天气都算正常。

四月二十三夜,伊吕波号仍旧朝着东面航行。

“月亮好像还没出来啊。”在船长室里,龙马对长冈谦吉说道。此时已是戌时了。

长冈转过身,从圆形舷窗向外看了看。天空和海面都阴沉沉的,一片漆黑。“好像没出来。”

土佐堀的商家萨摩屋是海援队在大坂的办事处,队里的石田英吉、菅野觉兵卫、中岛作太郎等人应该已经先行抵达那里,以便处理货物交接事务。

“那咱们就继续吧。”说着,长冈谦吉翻开了一本英文书,是有关美国议会制度的书。他接着往下翻译。

龙马随意躺在床上,耐心地听着。长冈的翻译磕磕巴巴,有时向前挪一行都需要耗费许多时间,可即便如此龙马也听不够。他想要通过了解英国、美国、荷兰三国的政体,探索薪新的国家制度。他忽然翻过身来,说道:“长冈君,海援队尝试出版些书如何?”

这并非龙马一时心血来潮想出的主意,此前他便打算尝试启蒙性的出版事业。海援队说起来是海上的讨幕公司,不仅要发展武力和财力,还应该是一个思想研究所。

“这个想法好。”长冈兴致勃勃地说。随后,二人热烈地讨论起出版计划来。

此后不久,这一事业便实现了。龙马口述了一篇关于新国家构想的文章,叫《藩论》,再由长冈整理。长冈自己也写了一篇名为《闲愁录》的谈论宗教问题的文章。这两篇文章都没有署名,最终以“海援队藏版”的名义出版了。此为后话。

亥时刚过,龙马巡船,来到操舵室,遇上了值班船员水户浪人佐柳高次。“到赞岐海面了吧?”

“是的,快要到观音寺海面了。”

“航向?”

“向东,略微偏南。”

“再有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就要在盐饱各岛间穿行了?”

“是。”回话的是盐饱岛出身的水夫头头梅吉。

从盐饱群岛到小豆岛是多岛海域,有许多危险的海峡,暗礁也很多,龙马就是担心这个。

“梅吉,拜托了!”

“是。这附近的海域是在下出生的地方,虽说现在是晚上,我却也不会轻易看走眼。”

起雾了,这场雾让龙马心中隐隐担忧。

龙马回到船长室,坐在床上,将腰间的陆奥守吉行从鞘中拔出,擦拭起来。他原本对刀剑就不怎么着迷,而且还颇看不起武士们的那种玩物嗜好。一旦上了船,或许是海风的缘故,两三日不照料,刀上竟然生了锈。

“哦?佩服佩服!”陆奥阳之助走了进来,他很少见到龙马这种一丝不苟的样子。

“一个新的世道很快就要来临了,那时人们走路时就不需要佩带这玩意了。”

“是吗?”

“现在也是如此。刀剑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说已经成为了自己的象征。凭借着长短双刀,即便是那些无能之辈也能苟且行事。不过,很快这种事情就行不通了。”

“是啊,因为坂本先生的心愿就是让卖木屐的也能当上将军嘛。”陆奥十分喜欢龙马的这种思想。只要有能力,即便是卖木屐的小人物,也能够通过选举成为日本的最高行政长官。在此之前,要将权门势家的世袭制打个粉碎。

“如此一来,就会变成只凭实力说话的世道了。”

“世代享受俸禄的大名、旗本、诸藩之士恐怕会反对。”

“他们已经吃了三百年的世袭俸禄了,还要继续吃下去,那可真是令人发指的贪欲了。历史会惩罚那些死死抓住俸禄不放的家伙。”

“不过到时只怕又会陷入混乱。”

世袭的家族,就像是养在笼中的小鸟,不必经历自己觅食的辛苦,每天都会有磨碎的鸟食送到嘴边。而且既然被人养熟了,若是突然将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们到山野里去寻找自然中的食物,必定会困惑至极。

“如今在海援队中拋弃双刀之后还能生存下去的人是谁?”陆奥问道。“只有两个人。”

陆奥屏住了呼吸。“是哪两个人?”

“你和我。”

龙马一边打理他的刀,一边随口应道。对于龙马的这句话,陆奥终其一生都没能忘记。

“还不睡吗?”

“是啊,大家都还没睡呢,这场雾真让人担心。”

“现在是什么情况?”

“雾越来越大了。”

在海上,俗话说一怕暴风雨二怕雾,它们可是航海时最可怕的敌人。

“舷灯还亮着吧?”

“没问题。”

“为了谨慎起见,你还是去检查一下。看来今天晚上一个人值班有些不妥。”龙马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操舵室里放着龙马的表,时针指向了十一点。这时,海面突然鼓了起来,一团黑漆漆的巨大阴影出现在伊吕波号的正前方。

是岛屿?这是值班船员佐柳高次的第一反应。船的航向仍旧是东偏南,右舷一侧应该是赞岐的箱崎海角,这附近不可能有岛屿。

是船,佐柳又想。如果是船,可真是一艘大船啊。他大喊道:“鸣笛!”水夫头子梅吉向旁边纵身一跳,抓住汽笛的绳子,整个人挂到绳子上。汽笛没有立刻响,好在两三秒钟之后总算勉强响了起来。

舵手是金兵卫,他是经验丰富的盐饱人,对于濑户内海简直就像自己家一样了如指掌。此时他脸色惨白,迅速转舵。

的的确确是一艘轮船,一艘巨大的轮船,桅杆上白色的桅灯在闪烁,可以看到右舷上点着绿色的右舷灯。轮船正在以惊人的势头向伊吕波号驶来。

“简直是胡来!”金兵卫一边大喊,一边疯了似的转舵,他想尽快将舵打向左边,想要避开来船。可是对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将舵打向右边,越发驶近了,可以说是向伊吕波号猛冲过来。

伊吕波号由于正在向左旋转,右舷船腹便暴露在对方面前。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来船船头撞上了伊吕波号的右侧船腹。真是一次惨烈的撞击。

来船船头压到伊吕波号上,撞烂了发动机室,撞飞了烟囱,还把中央桅杆连根撞折了。

龙马大惊,迅速将刀插在腰间,从船长室里飞奔出来。正在这时,船一下子倾斜了,海水汹涌进来。

龙马暗叫倒霉,但他顾不得许多,立刻开始机敏的布置。“大家都跳到对面船上去!”他在最上层甲板上大喊,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让他浑身充满了杀气。

轮机长腰越次郎将小艇上的锚投向来船船舷,以极快的速度顺着绳子爬了上去。其他人都学他,也爬了上去。

龙马不愧是剑客,动作如风驰电掣一般敏捷而准确。他从逐渐倾斜的伊吕波号上抓住绳子末端,双脚用力起跳,飞到空中,用脚钩住对面船上的舷绳,转瞬之间便落到了来船的甲板上。

除了知道船叫明光号,甲板上空无一人。

看来这是纪州的藩船,看到放在甲板上的帐篷上的家纹,龙马断定。

最让人愕然的是,偌大的一艘船,竟然只交给了一个舵手,船长和其他人正在呼呼大睡。

怎会有此等蠢事!龙马在甲板上忙活起来。

“水夫都待在甲板上。腰越负责监视这侧船舷,把这明光号上睡醒水夫的一举一动都细细记在脑子里。佐柳高次跟我来!”他迅速发号施令。那样子,活脱脱西洋的海盗船船长。

事实上,龙马心中憋着一团怒火。千盼万盼才盼来的伊吕波号,眨眼间便被撞沉了,价值数万两的枪械和其他货物就这样沉到海底。

但龙马决不会认为自己干什么都不行,他的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他的脊梁骨是弹簧做的。这种情况下,他不会绝望,反倒是会迅速向下一步跳跃。他变成了海盗。不,更确切地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也只有拋开一切,和大藩纪州一决高下。逼不得已时,他要诉诸武力,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打算用自己擅长的《万国公法》来向对方展开强硬攻势,直到将他们逼得无路可退。

伊吕波号和明光号的撞击事件,此前并无先例。用国际法来处理善后,是龙马跳出目前这个悲惨境遇的崭新希望。莫说是纪州,恐怕所有的日本人都不知道《万国公法》这个东西,海事仲裁这东西也是无人可知。向他们灌输这一概念,劝说他们,甚至驳倒他们,然后获得赔偿金,为日本的海难事故树立“法”。若是纪州藩无视《万国公法》,便只能用武力来伸张正义了。龙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龙马闯进甲板上的值班室,一把夺过了航海日志。“佐柳,你在这里看好这本日志,就算不惜拔刀相向也决不能交给对方。把我们的航海日志给他们。”这是为了阻止对方修改日志。

他回到甲板上,看到明光号的三个水夫走了出来,腰越次郎正在问他们话。

“这是哪个藩的船?”腰越质问道。水夫们全都闷不做声,这期间,也不见船长出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此时,明光号的操舵室再次进行了错误的操作。舵手或许是被撞击吓着了,慌忙切换成向后行驶,轮船忽地向后退去。如此一来,连接两艘船的绳索断了,剩下的几个人被留在了伊吕波号上。悲剧至此还没有停止。本来已经后退的明光号不知为何又向前驶去,再次重重地撞上了伊吕波号。

“你、你在干什么?”腰越次郎发出了悲痛的喊声。

明光号上的人驾船技术太糟糕了。明光号舵手叫长尾元右卫门,曾经乘坐过幕府军舰咸临号,是赞岐盐饱岛出身的渔夫,后来成了纪州藩特聘的舵手,还被授予武士籍。此人本是个经验丰富的人,不知为何竟然做出了这番举动。明光号的船长是纪州藩士高柳楠之助,已届中年。

由于出现了蒸汽轮船这种新式交通工具,此前的船夫全都派不上用场了,于是幕府和各藩开始想方设法地寻找这方面的技术人员并雇用他们。高柳楠之助原本并非纪州藩士,而是安藤家大夫之子。他自幼修习兰学,拜著名的伊东玄朴为师,学习荷兰语和医学,后来又去了箱馆,在那里跟着西洋人学了点航海术。先不说他的医术怎样,单看他在航海术方面的经历着实让人担忧。但是,像他这种人竟也会被当做“熟练西洋器械之人”,颇吃得开。

纪州的水夫终于纷纷登上了甲板。

“谁是船长?”龙马开口了。

“我就是。”高柳用缓慢的语调说道。毕竟他身为御三家家臣。三百年来,御三家的武士都深受重视,门第更是与旗本相当。这种优越感不可避免地流露了出来。

龙马心中腾地蹿起一团怒火,心下觉得此时报出藩名会更加有利,便说:“我是土州才谷梅太郎,是被阁下的船撞击之后正在下沉的那艘小小蒸汽轮船的船长。现在情况十万火急。我想知道阁下作为这艘船的船长,将如何处理这件事?”

“立即救人。”高柳向自己的人下达了命令,命他们放下小艇,施行救助。

“只有这些恐怕不够。我的船上还有货物。请用绳索将两船连在一起,以免我的船沉入海底。”

“这、这可不行!”高柳害怕两艘船会一起沉没。龙马再一次逼他釆取措施,高柳态度强硬地拒绝,那副可憎的嘴脸,分明是在仗着亲藩的势力耍威风。

伊吕波号经不起两次撞击,船身大幅倾斜,甲板上的小艇发出巨大的响声,开始滑动,不多久便掉入海中。

龙马面色沉痛,看着船一点点消失在海中。这艘倾注了他无数心血的蒸汽轮船,竟然就这样沉了。这让他如何接受!他感叹:我的命运总是波澜起伏,充满了戏剧性。

最后离开船的梅吉和金兵卫用力拽过汽笛的绳子捆绑起来。汽笛疯狂地咆哮着,仿佛在对龙马作最后的告别。

梅吉和金兵卫跳进海里,向明光号游来。龙马从船般一侧探出身去,用绳子垂下煤油灯,为二人照亮了绳梯。

两人爬了上来,梅吉的肚子上缠着海援队队旗。

船沉了。

赞岐箱崎海角上,升起了半弯月亮,雾依然很浓。

“你是高柳楠之助吧?”龙马说,“我的船沉了。我想和你谈谈善后处理的问题。”

“这艘船要开往长崎。”

和龙马的船方向完全相反。高柳这样说,是打算提议和龙马等人在驶往长崎的途中进行协商。

“你想错了。”龙马说。海难事故必须在现场附近解决。这是国际上通用的常识。龙马对此知道得很清楚。

“说起这附近的港口,就是备后的輛了。请将船开到那里。”

“我有藩命在身。”高柳说。

纪州决定在长崎购买一艘蒸汽轮船,却在生意上起了纠纷,明光号正是火速前去解决此事。

为了解决纠纷而派出的藩国要人也都在船上,有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佑笔山本弘太郎、负责财政的清水伴右卫门、釆买速水秀十郎等。以船长高柳的心境来说,此时他不得不抖擞精神,争强好胜一把。

“去不了輛。”他说。凑巧登上甲板的茂田一次郎也在他背后说道:“高柳,善后就在船上进行,赶快开船。”

龙马震怒了。他手按刀柄,变了脸色。“看来你们自始至终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这世上有《万国公法》,如果你们不遵守它,我便将这船上的人尽数杀光,此后我切腹自尽。你们可要想好了再作答!”

明光号见龙马这般气势,不得不调转船头,向輛开去。

自古以来,輛就是濑户内海最大的商业港口之一,时至今日仍然十分繁盛。此地有一家叫析屋的船行。碰巧海援队的簿筹官小曾根英四郎和店主清左卫门交情甚好,三十四名队员便暂时住到这里。

“我要为伊吕波号报仇!”龙马向众人宣言。

就在当天,龙马选定位于輛越后町的鱼肆由兵卫作为谈判地点,同明光号船长高柳楠之助再次会面了。

“应该依照法律和公论解决此次事件。”龙马向高柳表明了原则。“贵藩对此可有异议?”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日本今后这种撞船事故还会增加。为了树立一个良好的先例,我不打算进行那种仅限于两者之间的随便的妥协,一切都要依照法律和公论进行。自始至终都要以此为原则来解决。”

“我是纪州德川家的家臣,我从头至尾只听从主君和藩国的命令。”

“看来你不愿意遵从法律和公论。”

“这不符合武士的做法。”

“那只有来一场恶战了。”

龙马突然跳过了当前的讨论。高柳只听从藩命,龙马也只听从藩命,如此一来,便失去了解决的渠道,最终只能诉诸武力。

“还有,”龙马接着说道,“你言必称藩国,不过别忘了,你还是明光号的船长。船长是要对一切负责的。”

“我服从你说的那个原则。”高柳不再坚持,无奈地说道,“但是我有藩命在身,急着赶路,我不能在辆耽搁太久。”

“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是只顾自己!撞沉了别人的船,还说要急着赶路,世上岂有这种道理?难道说亲藩之臣就能在海上随便杀人?”

“藩命在身,恕难从命!”

“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船没了,货物也没了,你还要坚称主命在身,着急赶路!”

“我必须尽快起程!”

高柳心下觉得,此时须得拿出亲藩的权威来逼迫对方就范。他的这种态度让龙马越发急火攻心。

“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一步也休想离开!”龙马毫不退让,步步紧逼。高柳也不肯妥协。两人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龙马瞅准时机,突然拋出了折中的方案。

“那么,你我就在长崎谈判吧。但是我们的船、货物和钱财都没了,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请你们先拿出一万两来给我们做救急之用。”

高柳心中一惊,说无法立即答复,要去和明光号上的藩国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商量,便离席而去了。

纪州藩已经看出龙马等人并不是土佐藩的,而只是一个浪人结社,不过为了活动方便,借用了土佐藩的名义而已。

“这些人都是些无赖浪人。”茂田一次郎说。如果对方是土佐藩,在藩国外交方面会惹上麻烦,而今既然是浪人们的私人结社,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给他们一份抚恤金,应该就不会闹了。”

“所言极是。”

高柳楠之助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傍晚时分来到了龙马的住处。

“请收下。”他拿出了那份抚恤金。“这是临时抚恤。”

信封里装着二十余两。龙马沉了一艘船,失去了全部货物,而这些就是他们对龙马的交代。龙马提出在谈判未得出结论前船不得离港,拿出一万两作为救急之用,纪州藩完全置之不理。

“这是什么东西?”这回龙马真正怒不可遏,脸色铁青,表情十分恐怖。“高柳君,你还算是个武士吗?你这样来到我这里,不觉得耻辱?”

龙马连碰都没碰那点钱,将高柳赶了回去。

第二日,高柳没有来,换成了一个叫成濑国助的属从。“我藩会替你垫付一万两,不过,你必须明确告诉我们何时可以偿还。”

“纪州藩难道是强盗?”对方这种极其妄自尊大且毫无常识的态度不禁让龙马瞠目结舌。

“强盗?这话在下可不能置之不理!”

“怎么?想动手?”龙马缓缓说道,“成濑君,看来贵藩的勘定奉行天生是强盗脾性。你应该不是,我才跟你说,垫付一万两算是怎么一回事?是贵藩撞沉我船与货物在先,现在这钱却成了垫付给我们,竟然还要明确返还日期。我丑话说在前头,莫不是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藩能够在海上滥杀无辜而不受制裁!我所说的一万两,是赔偿金的定钱,更不会有什么返还之期。”

“我方不敢苟同。”说完,成濑国助离席而去,谈判再次破裂。

成濑刚走,佐柳高次和腰越次郎找了来。

“队长,我们要退出海援队。”二人面无人色地说。他们要杀入明光号。

“杀入明光号?”

龙马坐在析屋清左卫门二楼的屋里,对面是佐柳、腰越二人。这间屋子朝南。格子门大开着,可以看见对面輛港的全景。在那里,纪州藩船明光号那巨大的船体恬不知耻地横卧在海面上。

“算上勘定奉行和船长等,那艘船上少说也有上百号人,没有胜算。”

水户人佐柳高次平素是个温和的年轻人,此时的他满面怒色,仿佛变了一个人。越前人腰越次郎也是一样。佐柳是沉船的大副,腰越是轮机长。他们觉得自己要为这起事故负责,也正因为如此,对纪州藩比任何人都感到愤怒。“我二人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看来这两个人是动真格的了,龙马心想。“我的原则是不打没有把握之仗。既然要打,就要下决心彻底打垮纪州,而且要有扎实的对策。”

“但是……”

“就算你二人战死在明光号的甲板上,我们的船和货物也回不来了。交给我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拔剑。真到了走投无路时,我也会拔剑。不过只有等我筹划好彻底击垮他们的对策,那个时候才是我们最后拔剑之时。”

二人虽然答应了,却仍有些不服气。这种事情能指望吗?他们的脸上写着这句话。纪州藩想用一个信封来打发他们,向这样的对手索要几万两的赔偿金原本就已经非常困难,更何况以浪人结社海援队的微弱力量打败五十五万五千石的纪州德川家。

“一定能赢。”龙马断言道,“这件事就按照我的意思来办吧。昨天晚上想了一夜,现在有了成功的把握。”

龙马话音未落,腰越看着大海,大叫了一声。浮在港内的明光号的烟囱里升起了黑烟,他们开始烧锅炉了。

“看来他们要逃。”腰越已经欠身弓腰,随时准备冲出去。

龙马扭过头,眯起眼,仔细看了看港内的明光号。这帮混账,真是恬不知耻!如此一来,龙马也无法悠然坐在这里了。

“佐柳君、腰越君,立刻坐小艇登上明光号。你们去是为了监视。如果纪州人坚持要去长崎,就随他们去。我会乘坐其他船赶往长崎。一切等到了长崎以后再作打算。”

“遵命!”佐柳和腰越飞奔出去。

龙马此时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给身在长州的三吉慎藏写了封信,上书:“如若我遭遇不测,阿龙就托付给你了。”写完派急使送了出去。

这个天保六年出生、已经不算年轻的男子,从这时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腾龙飞马,万里奔驰,展示了超人般的活动能力。龙马虚岁已三十三。十几岁时近乎痴儿,二十出头时有愚钝之风,了解他过去的人恐怕会觉得今日这个龙马完全变了个人。

唯有他的友人武市半平太在龙马二十出头时就看出他日后定会大有作为,评价道:“龙马的气量非土佐这个偏僻藩国所能容。”他还专门为这位年轻友人作了一首诗。

武市做出了如此一番预见。不过即便是龙马的朋友,都觉得这首诗对龙马有些赞美过头了,还曾经拿来说笑打趣。许多同乡的友人都不怎么看好龙马,这也正常。当众多同志醉心于天诛时,他这剑术天才却热衷航海。大约是因为他的步调和动荡的时势不合,看上去就像是一匹四处闲逛的驽马。三十岁过后,龙马终于像武市预言的那样开始了“偏不辱龙名”的系列活动,逐渐成了名震天下的志士。他神出鬼没,足迹遍及日本的每一个角落。

闲话少说,此时刚巧有一艘开往大坂的萨摩藩船驶入輛港,龙马写了两封长信托萨摩船带走。一封写给西乡隆盛,一封写给大坂的同志。海援队的菅野觉兵卫和高松太郎正在大坂处理商务,龙马告知他们轮船沉没之事,阐明了自己处理事件的决心。

“详细情形我都写在了送给西乡的信中,你们去萨摩府,将那封信也一并读了。我这就前往长崎,在长崎做个了断。这事恐怕终归要流血才能解决。一旦纪州藩和海援队之间不得不交战,获得舆论上的支持至关重要。给西乡写信也是这个原因。诸君定要在京都、大坂制造有利于我方的舆论。”

接着又有开往马关的长州藩船进港。龙马跳上长州藩船,在马关下船,向长州藩的盟友阐明了同样的主旨。

“明白了。一旦交战,我藩决不袖手旁观。”

得到桂小五郎等人的明确表态后,龙马又登上一艘英国货船,一路追赶明光号,抵达长崎。

五月十三,龙马抵达长崎。他来到小曾根府上,站在土间,将阿龙从里面叫了出来。他呆了呆,突然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直接去投奔长府的三吉慎藏。”说完,将身上所有的钱搜出来交给阿龙。

阿龙惊魂未定,龙马已经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如此匆忙,转眼间便不见了踪迹。这个人是怎么了?阿龙呆立当场,不由得愣住了。龙马的态度在她看来已经近乎疯狂了。

龙马既然以一介浪人之身同御三家纪州藩大吵了一场,便做好了随时赴死的思想准备。他认为敌人定会放出刺客,所以绝不能去阿龙所在的小曾根家住宿。万一被袭,会连累阿龙。

龙马决定,在这起争端解决之前,决不靠近阿龙。

因此,龙马的居所连纪州藩也搞不清楚。他有时在土佐屋,有时又到土佐商行去休息,有时还会住在丸山的引田屋。

却说与纪州藩的第一次谈判于五月十五举行。海援队方面有八人参加,纪州藩则是船长高柳楠之助等九人。

一番激烈争论过后,龙马总算逼对方承认两船相撞时明光号甲板上没有士官以及后来两度撞击伊吕波号右舷这两条。

纪州藩在长崎没有藩府,因此众人便暂时找了家客栈住下。客栈位于中岛河畔的长久桥桥头,再向前走一段路便是大海。

与龙马谈判破裂的晚上,这座充满海腥味的客栈里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

“高柳君,你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了吧?”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说。

“您的意思是什么?”高柳楠之助问道。

“既然已经抬出了纪州的门第家声,此一战绝不能输。”

“属下明白。大人所说的思想准备,是要在下切腹吗?”

“如果你切腹能令事态平息,那事情就好办了。而且如果你慌里慌张地切腹自杀了,就等于向天下宣告错在纪州藩,只能让纪州再次蒙羞。”

茂田一次郎从一介书记被提拔为佑笔组长,再后被任命为手枪队队长,直至成为勘定奉行。他是家臣中一等一的才子。

“龙马这些人虽然自称属土州,实际不过是些没了藩籍的浪人。”

“我也听说了。”

“这种人竟然敢同我们争吵,太狂妄了。”

三百大名中地位最尊贵的纪州家臣竟然和一帮浪人平起平坐,谈判争论,单单这件事就不成体统。“高柳君,你断不能让步,我会让长崎奉行所出面。”

茂田说。如果拿出纪州家的威严,长崎奉行应该不敢不从。

长崎奉行是幕府在九州的最高权力机关,一旦发生内乱或是有外寇来袭而进入战时状态,长崎奉行甚至有权指挥九州大名作战。

“还有,”茂田说,“既然对方是浪人,你还要做好另一手准备。”

“此话怎讲?”

“这个嘛,不能让其他人听见。”茂田屏退他们,将高柳叫到近前。“杀了龙马。”他说。

高柳不禁一惊。

“这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但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是纪州藩干的,得想想办法。长崎城里有没有人肯干这种买卖呢?”

“办法……”高柳一时间大汗淋漓。他原本是个学问人,实在不适合谈论这种话题。“属下会想想看。”

“我也会仔细想想。出了这种事,必须动用一切手段来解决。另外,把那些在长崎设有藩府的藩国,像是肥前佐贺、筑前福冈、肥前五岛、肥前平户这些藩的人都叫到丸山来,我要获取他们的支援。”

第二天,龙马收到了长崎奉行所的传票,他料定必是撞船之事。想必是纪州藩依仗着亲藩的威势,动用了长崎的幕府最高机构。

“可恶!”龙马突然将传票贴到鼻子上,擤了擤鼻涕。

一众队员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长冈谦吉看不下去,告诫道:“龙马,这么做是犯法的。”

最后,由长冈和岩崎弥太郎去奉行所。岩崎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奉行所官员似乎甚是害怕这张脸,接待起来出乎意料地殷勤。

长冈是个善辩之人。他说话冷静却又滴水不漏,不给奉行所官员丝毫可乘之机。最后,最年长的与力竟然嘟囔道:“这样看来,是纪州不对啊。”

岩崎立刻抓住了时机。“这句话我们可否记录下来?”

此言一出,官员们顿时慌了,连忙说:“刚才是我打了个哈欠。”这是幕府官僚的毛病。

“原来如此。在长崎,竟然能打出这么有意思的哈欠来!”

不愧是岩崎,他此时并没有用那种激怒对方的讽刺语气,只是不住地点头,做出十分佩服的样子。由于他纠缠不休,就连长冈也开始拽他的衣袖提醒:“岩崎大人,请您适可而止。”

岩崎仍在感叹。“长崎的哈欠果然很长,和土佐不一样。”他嘟嘟囔囔说个没完。他的企图很明显,即便老与力的那句话不是正式发言,他也要通过这个玩笑让在座所有人都牢牢记住这句话。只要加深了印象,也就相当于记录下来了。

最后,长冈道:“请问奉行所的立场如何?”他的言外之意是,难道你们要仰仗幕府介入这场海难事故吗?本来,按照幕府的旧例,只要藩国之间的争端没有威胁到天下的治安,幕府便不必插手。

“呃,这个嘛,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担心两藩的争端升级会导致意想不到的事,出于负责,询问一下事情经过而已。”

官员们的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

长冈和岩崎辞别时,觉得这下没问题了。奉行所今后应该不会自找麻烦,再去帮纪州藩说话。

有人要取龙马性命,城里最近出现了这样的传言。

传言似乎是出自长崎百姓之中。由于三百年来一直垄断外国贸易,所以长崎富人居多。即便是那些小手艺人,也都能唱上一两支小曲。诸事耽于玩乐,整个城市洋溢着一种安逸的氛围。百姓收入不菲,而且由于是幕府领地,不会像大名领地那样小气抠门,一切都优哉游哉。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大白天就有许多人在街上游荡,当地甚至有一种“晃悠小调”专门来唱这种现象。

这些闲来无事的百姓议论的话题,最近就要数纪州和海援队的争执了。

百姓分成了两派。支持海援队的自然占了多数。毕竟海援队是浪人结社,论地位,也就比商人稍微好一点。百姓不由自主地便会袒护他们。而且海援队人少,和五十五万余石的纪州比起来,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这颗小米粒竟然敢同三百大名的老大纪州藩争斗。极易同情弱者的百姓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克制的痛快淋漓的感情。

因为这里的人们终日无所事事,而且热心人又多,所以每天都有无数商人来西滨町的海援队本部土佐屋拜访,都会说一声:“请坚持住,务必要赢!”

其中有一个人透露了这样一个消息:“有几个浪人似乎要害坂本先生。”

队士仔细一打听,得知刺客是流落在长崎的无赖,并没有人认得。听说那几个人是在寄合町的妓馆商量此事,名字无从得知,不过其中一人的衣服上确实印着龙胆图案的家纹。

“衣服上有龙胆家纹的人遍地都是。”龙马并没太当回事。“被别人追杀原本就是我的常态。”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仍旧一个人在城中来去。

某一天,一位衣着华丽的武士来到了海援队本部,正是长州的桂小五郎。

“你来得正好!”龙马一走出土间,便拽着桂上街了,说是要到丸山的引田屋去。

二人并肩而行。一想到身边这人自从文久三年八月禁门之变以来,也成了幕府虎视眈眈一直搜寻的人,两个命悬一线的人颇要好地并肩走在傍晚的街市上,还要一起去饮酒,这种情景让龙马不由得想发笑。

弓旧屋有中式房间。铺了地板,屋顶、窗户、装饰灯和日用家具都是中国式的,房里摆放着桌椅。

龙马和桂坐了下来。像往常一样,他叫来了艺伎阿元。阿元在席间周旋了一阵,待到二人开始谈论正事,便到庭院里去了,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来防备不速之客。

“坂本君,不要喝太多酒。”桂说。他的酒杯就放在桌上,但他一滴酒也没喝,这是为了在情况突变时保持头脑清醒。

“明白。”龙马说。引田屋原本就只接待熟客,而且这家店对龙马怀有好感,只要龙马一来,不仅是阿元,连侍女们也会提高警慑,多加留意。

“伊吕波号出事以后,事情有何进展?”桂问。这位长州藩的领袖原本是来找龙马商议采购兵器之事的,现在碰到这个难题,他觉得可以视情形做海援队的后援,与纪州藩打上一仗也未尝不可。

“我不是说着玩的。”桂说,“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真有那一天,萨摩应该也会作为援军站出来。”

龙马明白桂心中所想。第二次幕长战争以长州的胜利告终,幕府以将军家茂之死为由与长州讲和。此后长州频频购买兵器,整顿军制,现在甚至开始梦想着取得革命战争的胜利,所以现在长州需要发动战争的导火索。既然如此,若以支援龙马和纪州藩之争的形式挑起战端怎不是机会?纪州乃是御三家之一,前任将军家茂也是从纪州家被选出来继承了宗家,幕府恐怕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就可以趁机将它打个落花流水。

长州开始着急了,龙马心想。据他观察,长州的焦虑也是逼不得已。首先,长州的经济已成问题。长州俸禄仅有三十六万九千石,虽然在德川三百年间,他们努力开垦,填海造田,发展造纸、制盐,已经具备了和百万石大藩并驾齐驱的实力,但是经历了和四国舰队的战斗、蛤御门之变、幕长战争等一系列大事之后,财政早已疲敝不堪,而最近他们又搞起了军备扩张。事已至此,如若不尽快发动革命战争,藩国就会由于军备负担过重而自取灭亡。

时势终于要有一场剧烈变动了,龙马根据长州的经济状况和挣扎的情形,对今后的形势作出了预见。

纪州开始敷衍塞责,找借口逃避,渐渐竟没了回应。龙马派人前去,对方也只是说,责任人不在,请明天再来。

“我们杀进去!”佐柳和腰越再次叫嚷了起来。龙马坚决制止了他们,他要将日本第一起轮船相撞事件作为用法律解决的先例而载入史册,这正是他所有热情的来源。

一天,龙马带着队士们来到丸山,叫来阿元等十几名相识的艺伎。“我谱了一首曲子。”他抱过三味弦,唱起了自己作的小曲。

艺伎们觉得甚是有趣,便和着唱起来。这首歌随即便在长崎的烟花巷里大肆流行起来。

这是一首简单质朴的歌摇,词曲简洁,易于传唱。于是不久,在长崎,不仅是商人,甚至连各藩藩士都十分同情龙马等人。每到掌灯时分,他们便在酒席上弹这首曲子。

“不取钱,取藩国,好气魄!”这是酒客们最中意的一句话。一介浪人竟然说要将三百年来作威作福的纪州德川家收作囊中之物。

“感人泪下!”土州人用土州方言感叹,肥后人也感动不已,说:“真是条汉子!”

面对龙马的这一番作为,纪州哑口无言,全天下都已明显认定错在纪州。

这时,士佐藩参政后藤象二郎赶到了长崎,他找到龙马,和他商议解决办法。

“把这个问题交给藩国来解决,如何?”

龙马答应了。有土佐藩站出来做挡箭牌,料想纪州藩不会那么嚣张了。

“后藤君,我有一个想法。”龙马献策道。现在长崎港中停泊着英国的东洋舰队,何不去拜托舰队的司令官金来做仲裁。“当然,不是请他做裁决,而是要让他做知情人来听取世界通行的公论。”

“好。”后藤立刻向纪州藩提出。这下又给纪州藩来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只说了一句“容我们讨论一下”,便请后藤先回。

纪州人也并没有打算一直依仗藩国威名撑下去,他们自有本藩的正义和感情。“是伊吕波号不对。”他们一直相信。他们说,撞船时伊吕波号没有点舷灯。

纪州人还认为,伊吕波号是小船,行动轻巧,易于驾驶,因此自然应该小心避让,在这一点上是龙马疏忽了。

纪州人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做出了很大努力。船长高柳楠之助暗地里将两船的航海日志、撞击前的情况、撞击后双方的说辞等都译成了英文。以时下日本人的外语学习能力来讲,把这么多的内容译成英文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做这件事的高柳虽然懂荷兰语,英语却只知道几个单词。在长崎奉行所的英语翻译官品川的帮助下,连着两个通宵,总算是译完了。

纪州人把这份英文资料拿去给停泊在长崎港的英国军舰舰长看,这么做是为了获得“公论”的支持。

这番努力自然是徒劳。“很遗憾,情况对纪州藩不利。”舰长看后说。

“真若是到了无计可施之时,只有一死,要和对方同归于尽。”有人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此人正是纪州藩明光号的副船长冈本觉十郎。冈本的这个决定里包含的感情和逻辑,唯有时下的武士才能理解。

首先让他无法忍受的便是土佐藩参政后藤象二郎的态度。后藤和纪州藩茂田一次郎在圣德寺举行第一次会面,谈判结束后,后藤说:“贵藩此前的作风甚是冷酷,今后如若仍不以诚意示我,后果将会不堪设想,请谨记。”他算是厉声恐吓。当时坐在末席的冈本忍不住将手按在刀上,坐在旁边的高柳楠之助连忙拦住了他。

接着又有在长崎的烟花巷里流行起来的小曲。这首曲子不仅在酒楼传唱,甚至连巷子里玩耍的孩童都唱开了。

土州竟敢如此粗暴傲慢!冈本觉十郎不禁大怒。

进而向英国舰长询问的结果,也竟然是对纪州藩不利!

看来败局已定,他心想,纪州不但要付给对方巨额赔偿金,而且名誉尽失,必将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茂田一次郎曾经试图调唆市井的无赖之徒刺杀龙马,但冈本认为,那样的做法太仁慈了,而且卑鄙无耻。要做的话,就由他这个明光号高级船员光明正大地报上姓名,同龙马决一死战,而且要一刀毙命,瞬间把事情解决。他把想法告诉了上司须山藤左卫门。须山在纪州藩的职位是采购总管,这是为了购买西洋设备而设立的新职位。

“我不应阻挡武士的志气。”须山说。在他看来,只要龙马死了,事情就解决了。但他也明白,冈本就算将龙马杀了,他自己也不得不切腹。

“不管怎样,我的这条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现在唯一挂念的就是家乡的老母亲。”

“我明白了。你放心。”须山点了点头,将自己佩带的刀交给冈本。“虽然只是把没有落款的备前货,但锋利无比。”

冈本当天便开始跟踪龙马,到了第二天夜里,龙马从丸山出来正从山坡上往下走时,冈本终于逮着机会,他拔刀砍了过去。哪知只一个回合,便被龙马打翻在地。

“我不会问你的藩名和姓名。”龙马对着倒在石阶上的冈本豁达地笑了笑,转身离去。自此之后,冈本再也没动过刺杀龙马的念头。

冈本常常自问:他莰刀了吗?他甚至连这个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从山坡上走下来一个人影。来人脚步有些瞒跚,却也不像是喝了许多酒。是龙马。冈本看得分明,顿时血气上涌。

冈本应该是拔刀之后立刻杀向了龙马,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悬空了,随后被扔了出去,重重摔到石阶上。

我命休矣,他心道,刚想要翻身跳起,竟全身瘫软,使不上劲。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我不会问你的藩名和姓名。”这句话留在了冈本的心里,声音听起来异常柔和。

龙马走后,冈本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剑没了,那可是从须山藤左卫门处借来的。意识到这一点时,冈本终于回过神来。他开始在周围寻找,发现剑落在了远处一株杨梅树下。他连忙跑过去拾了起来,又慌里慌张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引田屋的门前有一个人影凝然伫立。是个女人,看样子是个艺伎。

被她看到了吗?如此一想,冈本顿时觉得难为情起来,动作也终于变敏捷了。

那个人影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她歪着脑袋,欠了欠身子,仿佛和熟人打招呼一样,微微翰了一躬。她是阿元。

不过,冈本并不认识阿元。他飞奔下山坡,脑子一片空白地回到了客栈。

“失败了。”冈本对须山藤左卫门说。须山不愧是在大藩中担当要职之人,果然气度宽宏,只是点了点头,不发一言。

纪州人已经做好了败北的思想准备,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降低赔偿金额,于是开始物色合适的调停者。这时,和须山素有交情的伊予松山藩的小村大介出了个主意。“萨摩的五代才助可担当此任。”纪州人于是赶紧找来五代才助交涉。五代接受了,条件是他要全权负责处理。

五代才助当天晚上就开始了调停活动。

“龙马在哪里?”他让萨摩藩的人去寻龙马的住处。没想到龙马竟然在小曾根府上,着实罕见。五代立刻乘轿前往拜访。

“纪州那边刚才来人了。”五代一见龙马就说道,“他们托我来调停。土州这边也交给我如何?”看来纪州人是走投无路了,龙马立即明白了。纪州明明已经接受了土州方面的提议,答应在英国舰队司令官金作为知情人的前提下将问题诉诸公论,现在却又突然改变方针,让他藩之人前来调解。

“纪州人已经认错了。”五代说,“交给我的任务是商议出一笔双方都能认可的赔偿金额。如何?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不太好办啊。”龙马说。他和五代是朋友,如果和五代争论钱多钱少,自然会伤感情。

“这件事我已经全都交给后藤象二郎去处理了,你去和后藤谈吧。”

“交给后藤了?”五代一惊。他经常和后藤在丸山的妓馆一起吃酒。“明白了。”说完,他抄刀站了起来,立刻向后藤的住处飞奔而去。

后藤听五代说明了来意,立刻表示强烈反对。“两藩已经决定请英国的水师提督做监督,把问题诉诸公论,这个纪州人也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却又劳烦你,真是混账!”

次日,五代仍旧前来拜访,可是后藤坚决不理会这种调停方式。后藤天生是个讨价还价的高手,他已经预料到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让对方明白土佐藩的态度十分坚定,赔偿金额就会越高。

终于,五代才助第四次找上门来的时候,已经疲惫到极点,说:“虽然鄙人能力有限,但一定会满足土州的要求。所以,请直言不讳地说说你的想法。”后藤这才摆出了一副“心软”的样子,开出条件。“我们需要纪州人写一封道歉信,这是最要紧的。至于赔偿金的金额,就交给你来定。你觉得多少合适?”

五代说出了他想的金额。“从船价和货物的价值来看,八万三千两如何?”后藤甚是满意,便交由五代去处理。

在五代看来,这是他自己提议的金额,所以面对纪州人时自然誓死坚持。纪州人也不得不答应了下来,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亲自去拜访后藤,签了协定。

第四部 九、回天之梦

庆应二年年末,中冈慎太郎身在京都。

孝明帝崩。

时势要变了,有着敏锐感觉的中冈立刻判断。孝明帝是攘夷的源头,这一点令天下攘夷志士为之振奋,然而他却不主张讨伐幕府,这又让反幕势力无所适从。他不仅反对讨伐幕府,甚至还想恢复幕府权威,通过幕府的武威来巩固国内秩序,进而推出强硬的外交政策。如此一来,他自然痛恨众反幕公卿,并于文久三年八月将三条实美等人以“奸贼”的名义予以肃清,将宫廷中主事之人换成了佐幕派。

若说起和这位天皇信奉同一的,便是京都守护会津藩了。会津藩管辖的新选组也算是和天皇在同一战线上。会津和新选组成了天皇的左膀右臂,四处奔走,忙着驱逐反幕府势力。他们所坚信的正义之源,正是孝明帝。

天皇驾崩之后,继位的为尚不满十六的少年新帝。

幕府也在打着如意算盘。孝明帝恨洋夷的毛病在幕府看来相当碍事,他们已经和法国公使秘密约定在兵库开港,于是便想趁机向少年天子讨一份开港的敕令。

倒幕派浪人中冈慎太郎也怀有同样的想法。如今他已经成了萨、长两藩最得力的谋士。

巧得很,萨摩的京都外交官西乡隆盛也于年末从藩国返回京都府上任了。

“天皇陛下他曾经最反对兵库开港。”中冈劝说西乡道。

的确如此,已经开港的横滨和长崎离京都甚远,兵库却可称得上是京都的咽喉。一旦允许洋人在兵库逗留,说不定会像大清那样,帝都早晚有一天会遭到洋人的袭击。天皇心中一直有这样一种恐惧。正因如此,此前幕府曾经几次求取开港的敕令,天皇最终也没有同意。

幕府铁了心要开港,原因可想而知。开港后,幕府可以名正言顺地垄断大部分交易,而且可以利用这些利益彻底改变经济实力。

岂能让尔等遂了心愿!中冈等倒幕派的立场也很明确。“我们应该趁此机会把外交方针的决定权从幕府手中夺过来!我们可以效仿普鲁士,国家的最高决策应该由朝廷召集的大名会议来决定。”

西乡表示赞成。

此时没有任何一种救国方案能够像“大名会议”这个构想令志士们热血沸腾。当然,这既不是中冈想出来的,也不是西乡、龙马的想法。志士们都在争相议论这个方案,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一方案来自一位英国青年。这位青年正是英国公使馆的翻译官厄内斯特·萨道义。萨道义的语言学习能力极强,甚至能够流畅阅读日本的公文,最重要的是他对于局势有着新颖独到的洞见。他在横滨出版的Japan times上面发表了一篇文章,提了一条建议,以收拾日本的混乱局面。

文中他这样评论日本的将军:“起初,诸国以为将军是这个国家的元首,而且幕府也是这样宣称的,可实际上他只不过是诸大名的首领。明知如此却还自称君主,这是僭越。”

总之,他认为,以英国为首的列强意欲同并非国家元首的将军建立外交关系,这就导致了今日外交的混乱。“因此,日本最好改造目前的政治形态。最好的办法是,将军退回到自己的本来面貌一做大名的头领。拥戴天皇的大名联合体成为统治势力执掌政权,这是比较妥当的方式。”

在写这篇论文时,萨道义没有和他的上级公使商量,以个人的名义发表了,这自然违反了为官之道。文章被他的日语老师阿波蜂须贺家的家臣沼田寅三郎译成日文,日文抄本在民间广为流传。不知何时,文章的题目变成了《英国策论》这种官腔十足的东西。龙马读过,中冈自然也读过。至于西乡,他不仅读了文章,还在兵库海面的萨摩船上和萨道义见了面。

先不管萨道义的论文有多大影响力,大名会议这个方案在对幕府怀有好感的人中渐渐受到认真讨论。

幕府正在逐渐丧失执政能力,连佐幕派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对于倒幕派来说,在这一时期举办大名会议,是一个吸收反对派的绝好方案。

“我这就返回藩国,尽快统一藩论。”西乡说,他还建议中冈去一趟鹿儿岛。西乡和中冈开始大显身手。

中冈是个机敏的人。他立刻赶往大坂,找到藏于土佐堀萨摩藩府的长州藩的井原、清水二人,一同前往兵库。此际恰巧有一艘萨摩藩船停泊在港口,三人便借了船,驶向大宰府。被孝明帝下诏问罪剥夺了官位的三条实美等五位公卿正在大宰府闭门蛰居。此次前去,是为了将孝明帝驾崩这个文久以来最大的政治事件通报他们,一并商量今后该做何打算。

西乡则在中冈走后几天,乘坐另一艘船向鹿儿岛出发。在京都,他和同藩的小松带刀、大久保一藏与中冈慎太郎等人反复商讨并斟酌了一个方案,已经是成竹在胸。虽说是大名会议,却也不是把三百大名悉数召集到京都。这些人不过是些大老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思想,更讲不出什么救国之道。

天下还有另外一批人物,人称“四贤侯”。曾在安政年间名噪一时的四贤侯,指的是萨摩的岛津齐彬、土佐的山内容堂、伊予宇和岛的伊达宗城和越前福井的松平春岳。如今齐彬已死,掌权的是他的弟弟、现任萨摩藩主的亲生父亲岛津久光。

四贤侯要召集会议,自然由朝廷出面主办,至于前期工作,西乡早已在出发前就安排妥当了。

西乡回到鹿儿岛后,立即谒见久光、忠义父子,进言道:“现在正是绝好的时机。趁此机会,我们可以将历来以将军为中心的政治转换成以朝廷召集的四贤侯会议为中心。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幕府便会拥戴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到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有道理。”就连一向讨厌西乡的岛津久光也充分理解了目前的严峻局势。

“召开会议需要武力。”西乡说道。单凭嘴上说要召开“四贤侯会议”,朝廷和幕府必定不会答应,需要有足以引起他们重视的大军作为支持。也就是说,四贤侯必须各自率领军队,火速上京。

“言之有理!”久光几乎是大喊了起来。风云已经涌动,萨摩藩自然要趁势而行。“即刻整顿军队,由海路进京!”

接下来还必须说服其他三位贤侯。越前的松平春岳已经身在京都,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让土佐和宇和岛的两位行动起来。

“立刻派人前去游说。”久光命令西乡。

西乡乘上轮船,首先奔赴土佐。他由海路从鹿儿岛进入土佐的浦户湾,二月十六,他在高知城散田府谒见老藩公山内容堂。

西乡向容堂阐述了当今天下的形势,说明了四贤侯会议的必要性。理解能力极强的容堂立刻爽快地说:“明白了。”他本来是一个有着复杂思想的人。他虽然以主张佐幕著称,但基本的理性还在。此时,他对西乡说道:“老夫十分尊重萨州侯作出的努力,你的看法也很有道理。只是有一点,希望贵藩能够理解,我土佐山内家与萨摩岛津家不同,从初创时便蒙德川家恩泽甚多,对此还请贵藩多多谅解。”

作为士佐当权者,容堂应该明白,唯一的救国之路就是建立起一个以京都天皇为中心的统一国家。如果他不是命中注定要做土佐藩主,而是出生在一个职位卑微的武士家,还是次子,他肯定早已成了最激进的勤王志士。

容堂情感丰富而外露,别人在他眼中原本只不过是些蠢货,即使与人议大事,他也往往激动之下愤然离席。

“此次事关重大,还请您莫要再像从前那样活儿干了一半儿就撒手。”面对大名,西乡劝诫道,可谓下了很大决心。

易怒的容堂却微笑着接受了西乡巧妙又有些诙谐的劝说,爽快地答应下来。“我知道了。此次前去,我已做好了化作东山一抷土的思想准备,哪怕回不了土佐也要奋起一搏。”

紧接着,这位仰慕织田信长的行动派还在西乡逗留土佐期间便将自己的话付诸实践——对整个藩国发动了进京动员。

此后,西乡再度乘船,从土佐湾向西转了一个大弯,进入同样是四国的伊予宇和岛十万石的城邑,谒见四贤侯之一的伊达宗城。

宗城长脸,人称“长面侯”。而且他岁数大了,气质也和容堂不同,属于过于敏感的一类人。所以,西乡在宇和岛受到了令人不太愉快的接待,自然在所难免。

伊达宗城对于萨摩藩提倡的四贤侯会议,表现出极为警惕的态度。决不上萨摩人的当,他这种态度十分明显。若论起才干和行动力,宗城也是一位人物,而且他有一双极富洞察力的眼睛,早已看出幕府命数将尽。在这一点上,他和萨摩人是一样的。但是虽说如此,他并不清楚萨摩藩的决心,因而对于萨摩藩的提议并不是很热衷。伊予的伊达家是外样大名,和仙台的伊达家本同属一门,只是宗城本人乃是从旗本山口家过来的养子,是幕臣出身,所以对幕府的感情并不似西乡。可以说他是尊王佐幕派。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和容堂一样。

“容堂公究竟为何进京?”侍奉宗城的家老松根图书问西乡。按理说容堂应该不喜被萨摩摆布,松、根的言外之意里隐藏着深深的怀疑。

西乡不由得怒上心头。“阁下问这话就不应该了。容堂公自然是看到了今日天朝的危难,万般无奈之下方才挥师进京的。”他扔给松根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

伊达宗城既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釆取了一种像是婆婆虐待儿媳的观望态度,这和容堂干脆爽快的应对形成了鲜明对比。

会谈之后摆上了酒宴。酒宴十分特别,许多城中的艺伎被叫到殿中,为客人们斟酒。

“这是宇和岛的风俗。”宗城笑着说。

在酒席之上,宗城对西乡说:“吉之助,你在京都可有意中人?”语气里有嘲弄之意。而西乡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情人的女子,他觉得宗城的这番戏弄甚是愚蠢,便说:“有。”

结果宗城不依不饶,继续问道:“芳名是什么?”

西乡沉默不语,良久方道:“即便说出来,也是毫无用处,拜托大人问一些有用的话吧。”

西乡如此一说,宗城似乎要将自己的想法一吐为快似的。“你这样的人,正是因为只会说这种话,才无可救药。”

宗城说的这番话,意思有些令人费解。如果他的意思是让西乡稍微说些闲话,那西乡可是闲聊的高手。宗城一定是误会西乡了。

西乡这一番奔走最终所获甚丰,宗城基本答应进京。中冈慎太郎又如何呢?

中冈正不知疲倦地只身赶往筑紫,不久便踏进大宰府的大门,这里幽禁着日本最大的政治犯——三条实美等五位激进公卿。

中冈来到三条实美的住处,拜谒了五位公卿,告知他们天皇已驾崩。

“此话当真?”三条从座位上探出了身子。

“绝无半点虚假。”中冈俯首跪拜,说道。

三条忽然放声大哭。

中冈大感意外。三条等人触怒了佐幕的孝明帝,被赶出了朝廷,流落西国,如今又因为幕府的命令被幽禁于这偏远之地。按理说他们应该对天皇恨之入骨,可是现在这五位公卿却掩面恸哭。

五公卿这一哭,天皇驾崩后政局该当如何便无法再讨论下去。

第二日,中冈再次前来谒见,这时三条已经稍微恢复了冷静。

“中冈。”三条率先说,“新帝尚年幼。如若幕府拥戴这位幼帝,掌控了宫廷,恐怕幕府政权就能百年安泰了。一想到这个,我便坐立不安。”

中冈说,萨摩藩应该正在京都趁机活动,赦令应该很快就会下来。三条点头说道:“虽说如此,现在我们也不可能立刻返回京都。活动需要时间。如果在此期间幕府掌控了幼帝,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想办法阻止。”中冈于是如实介绍了召开四贤侯会议、设立临时政府的方案。三条不禁拍案叫绝,旋又叹道:“可惜可惜,我在这个重大时期却偏偏还是被囚之身。中冈,你就是我的替身!”于是,作为信物,三条将自己自幼佩戴的锦缎护身符赠给中冈。

中冈随后又去了鹿儿岛,和萨摩藩厅的人碰头协商,接着又去了长崎、大村,最后回到大宰府,再次谒见三条实美。“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请示您的意见。”

“何事?”

“关于皇宫内的事。”

三条只听了这句就已知道中冈要说什么。天皇驾崩后宫廷事务由谁来主持,对于这个最为重要的问题,三条也是一筹莫展。没有可用之才。如今位居宫廷要职的公卿无一例外都是佐幕派,是敌人。激进勤王派全都被贬了,即便是这些人中,也没有一个能够胜任宫廷事务。

“公卿都是些蠢货。”三条实美长叹一声。可是,没有公卿,就无法在宫廷活动。

“前右近卫中将岩仓具视卿您觉得如何?”中冈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这个提名可绝非儿戏。

此人曾经作为宫廷佐幕派的谋士而大显身手,在安政年间曾经赞同井伊大老的强制开国政策,为促成幕府和朝廷的融合而奔忙,最终成为将天皇之妹和宫下嫁将军家茂事件的中心人物。因了这个缘由,井伊招致了志士们的仇恨。志士们认为他身为天子之民却将天皇之妹出卖给幕府,是个大大的奸贼,遂于樱田门外杀了井伊。此后,岩仓也被激进的志士追杀,差点命丧刀下。后来,岩仓接到了降罪诏书,退隐至京都以北的岩仓村,过着窘迫的生活。

“他是大奸啊!”就连三条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中冈点点头,“我也听说了。非但如此,文久年间,鄙人甚至动过刺杀岩仓的念头。”

“那么你究竟为何要举荐这个岩仓?”三条面色苍白地问。

原来,中冈去鹿儿岛时,谈论起这样一个问题——找不到有才能的公卿。说起有能之人,就只有岩仓村那位恶名昭著的退隐者了。

“这位岩仓卿……”大久保一藏说,“这可是秘密传闻,据说他对前几年犯下的错误甚是后悔,如今几乎可算是唯一一位胸怀回天之志的公卿了。这是水户脱藩浪人香川敬三、江户儒者大桥顺藏、肥后脱藩浪人德田隼人的说法,他们曾悄悄拜访过岩仓。”

大久保孝示,无毒不成药。中冈也表示赞同。于是,中冈便极力劝说大宰府的三条和洛北岩仓村的具视结成同盟。

中冈恳求三条实美:“恳请大人给岩仓卿写一封信,阐明意欲修好之意。鄙人将携带这封书信上京,前往岩仓卿退隐之地拜会。”

“见了以后,又作何打算?”

“首先,鄙人会观察此人的人品,听其言,观其行,仔细考察他的见解、热情和诚意。”

“然后呢?”

“如果经过验证传闻属实,鄙人便会将大人的书信交付于他,促成你们结成秘密同盟。”

中冈慎太郎颇有识人的眼光,他对人物的点评在志士中间也是大名鼎鼎,如果某个人得到了他的赏识,仅凭这一点人们就会将其当做一流的武士。

“若是对回天有帮助,我没有异议。一切都交给你了。”三条强压下内心的感情,说道。然后,他起身离座,给他最痛恨的政敌写了一封信。

“余西逃之后,百事不如意,卿宜辅弼中兴之业,余亦一并协力。”三条拿笔的手微微颤抖着,这也是他的性情所致。他是个意志顽强却又感情丰富的人,性格中有些地方很像女子。

中冈拜领了这封信,将它捻做一根细绳缝在贴身衣服的领子里,戴上钟爱的韭山斗笠,离开大宰府。途中,他在马关下船,和凑巧来到此地的龙马在饭庄长太楼痛饮了一番。就是在此时,中冈得知多年来并肩作战的高杉晋作已经生命垂危。高杉患的是肺痨,已经无药可救,只是苟延残喘。实际上,高杉在自己的老毛病加重以后,仍旧为藩内的政变和幕长之战奔走,其间还大肆饮酒,可以说身体的承受已经到了极限。

中冈凄然喃喃道:“若是没有他,长州恐怕早就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了。”说罢不由得流下眼泪。他随后将促使三条和岩仓联手的事情告诉了龙马。

“三条卿答应了吗?”龙马忙问。他认为,萨长秘密同盟的缔结让历史向着维新迈出了第一大步,第二步恐怕就是三条和岩仓的联手了。在他看来,单凭三条实美这样单纯激越的公卿已经无法完成革命了,他这种人只有在革命初期才能派上用场,如今最需要的正是像岩仓这样卓越的谋士。

中冈慎太郎于庆应三年四月悄然进入京都。

街市上,会津藩士和新选组队士手执明晃晃的长枪巡逻。从伏见进入京都以后,中冈在大佛前接受了新选组巡逻队的盘问。

“请报上藩名。”新选组的队士问道。

中冈的沉着冷静是公认的。他死死盯着对方的脸,然后说:“萨摩。”声音低沉,回答简洁有力。要是说多了,难保土佐方言不蹦出来。

“叫什么?”

新选组最初是一个浪人结社,不过由于归属了幕府机构京都守护,也算名正言顺。

“石川清之助。”这是中冈经常使用的一个化名。。

“从何处来?要去往何处?”

“从大坂来。现在要去萨摩府。”

“萨摩藩府的位置?”

“二本松。”

中冈缓缓迈开了步子。新选组多少有些疑惑,不过他们也不能砍杀公然声称自己是萨摩藩士的人。

在祇园石段下,中冈又遭到见回组的盘查。见回组和新选组不同,原则上用幕臣的子弟,所以态度十分傲慢无礼,队伍的管理也不像新选组那样井井有条。

“你是哪个藩的?”他们用的便是这种狂妄的语气,问话时高高扬起下巴。“萨摩。”中冈仍旧简短地答道。这个时期,就连幕府对待萨摩也甚是客气,所以萨摩藩名就像一个护身符,颇为管用。

“告辞。”中冈走了。他有一种虎口脱险的感觉。

我还不能死,中冈心中尚埋藏着回天的密谋。如果不能将这个密谋付诸实现,不能让历史发生大转折,将死不瞑目。

高杉可以放手了。每当这时,中冈就会这样想。高杉晋作正卧在病榻上,命悬一线。在中冈看来,高杉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即便是现在死去,他的灵魂也可以安息升天了。

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中冈则想。自从文久三年脱离土佐藩以来,他一直过着栉风沐雨的生活,如今终于可依稀见到希望了。

中冈在京都一路往北,不久便进了二本松的萨摩藩府。他一边和守门人打招呼,一边麻利地走进门去。

他在府里住了一晚,同藩府里的人商量如何潜入岩仓村,结果得知岩仓村也有幕吏把守,甚至比城里的戒备还要森严。他不得不去找门路。

“有一位前田雅乐大人。”萨摩藩士高崎佐太郎说。前田雅乐是一位供职于皇宫的武士,他和岩仓具视志同道合,岩仓若是需要来京都办事,前田雅乐府上便充当他的联络处。岩仓因是被先帝赶出皇宫的戴罪之身,故无法亲自来京。这时,岩仓忠实的仆人、岩仓村的年轻农家子弟与三便会作为密使悄悄潜入前田家。

“只要与三来了,就能联系上。”高崎带着中冈找到前田雅乐,说明了来意。正在这时,头系手巾、一副农夫模样的与三从侧门偷偷溜了进来。

中冈顿时激动不已,仿佛神佛在帮助他,筹划已久的秘计将成为现实。

“与三,拜托了!”中冈请求与三给自己带路。

“尽力而为。”与三绷着脸说道。他也明白,一旦事情暴露,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天傍晚,中冈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二本松的萨摩藩府。出了京都,来到田中村附近时,天已黑尽,中冈在漫天星光下继续赶路。

走的是田间小路,中冈不敢点灯笼,勉强摸索着前行。

土佐的星星要更亮一些呢,中冈有些气恼地抬头望了望星空,京都天空的星星很小,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比南国潮湿的缘故吧。中冈忽然想起了故乡的老父亲和妻子。

穿过茂密的上贺茂村森林,进入松崎村,再往前走,便看见一个山坡,这里叫狐岗。这个地方曾经出现在古诗歌里,正像山坡的名字所说,据说此处现在也经常有狐狸出没,过了狐岗,岩仓村便近在咫尺。

中冈在半山腰坐了下来,取出竹筒喝水。

“大人。”一个人影凑了过来,是与三。

“事情进行得顺利吗?”

“一切顺利。”

幕府在岩仓具视租借的农家一旁的路对面设置了监视的岗哨,安插了几名会津藩士。为了稳住这些家伙,与三卖掉了岩仓的刀,买了酒来,方才正与那些人畅饮。

中冈跟在与三的后面走进岩仓村。这是一个四周都是丘陵的平淡无奇的小村庄。

岩仓具视的隐居之所,北面是农田,南面有一个破落的旁门,朝向村里的小路,从杉树篱色的缝隙里可以窥见比睿山。住所占地比想象中要宽阔,看样子有四百坪。住宅被红土院墙围了起来,塌陷的地方便用杉树篱色补上。中冈弓身钻过篱包,进了院内。

屋子很小。这是附近乡村的农民为他建造的隐居之所,只有三间房,各为六叠、四叠半和三叠。三叠大小的房间里与三住,六叠大的房间则供主人岩仓的起居。

难道这就是前中将的家?想到此,中冈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幸运的是,因为宅子占地广阔,岩仓便将院子里的一部分地辟出来,自己开垦种菜。他几乎没有什么收入,原本的俸禄是一百五十石,实际收入却只有四成。用这点钱来养活京都的家人,此外还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实在是艰难。

岩仓喜欢喝酒,每天三餐都要喝,每次五勺。至于下酒菜,据与三说,多数情况下只是豆腐。其实岩仓喜欢吃鱼。但是,他没有钱每天买新鲜的鱼吃,与三便会时常到河里捕鱼给他。岩仓的儿子周丸、八代丸兄弟每每从京都来看望父亲,都会去河里捕鱼,努力为父亲改善伙食。

岩仓为了防止被刺客袭击,只要太阳一落山,必定会锁好门窗。可是,在某个夏天的夜晚,与三为岩仓按摩时,主仆二人都打起盹来,醒后自是各自惊心不已。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刮大风的日子。那是文久三年九月的某个下午,突然下起了暴风雨。因为屋子是通顶设计,岩仓和与三都慌了手脚。门窗隔扇都被吹跑了,可是岩仓和与三顾不上这些,他们在屋里疯了一样地跑来跑去,用手脚甚至整个身子按压住各式公文,唯恐弄丢了秘密文件。

真是名副其实的隐居生活。

岩仓极害怕打雷。如此有胆略的人物竟然会害怕打雷,真算是一个可爱之处,可是一旦电闪雷鸣起来,与三可就惨了。他必须火速挂起蚊帐,请岩仓躲进去,再用被褥裹住岩仓,等待雷声停歇。

如此等等,趣闻不断。

“请这边走。”与三穿过杉树篱笆在一片漆黑中迈开脚步。

待到靠近岩仓的屋子,才发现雨窗紧闭,许是为了防范聚集在路对面监视的会津藩藩士。屋里似乎没有点灯,从门板缝隙可见屋内十分昏暗。

“大人,大人。”与三将嘴巴贴在门缝上唤道。

“这就开门。”微弱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不久,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屋内的黑影用苍老的声音问道:“来人可是土州的中冈慎太郎?”

中冈低头说道:“鄙人正是土州中冈慎太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十分清晰,正是他的风格。

“久仰大名,请进。”

听说此人怪异,中冈暗想,听声音倒是十分和蔼。

中冈进屋后,将长刀放在走廊里,走进四叠大的房间。

与三关好了门,岩仓打火点着了纸罩座灯。“那里太窄,到这边来吧。”岩仓招呼中冈坐到自己六叠大的室中。

“不敢!”中冈连忙推辞。与贵人见面时,应当隔着门檻,在另一间屋子寒暄,这是众人皆知的礼数。

“我是个被流放之人。况且这间屋子就像樵夫的小屋一般简陋狭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岩仓是个不拘常规的公卿,行事做派如同江湖中人,却又十分讲究做事的规矩。岩仓说:“如果交谈时分出上下座,声音自然会高,若是让外面的人听见就糟糕了。”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小人冒昧了。”中冈走进六叠大的房间,房里书籍一直堆到壁龛,看来是个爱读书的人,中冈心想。不过他也曾听过相反的传言。说岩仓在二十岁以前,都是在皇宫的讲堂和其他公卿子弟一同修习学业。但有一天,正是伏原宣明《春秋左传》的讲义时间,在课堂上,岩仓抓住同辈中御门经之,说道:“我们下象棋吧。”说完便从怀里掏出自制的纸棋盘摊开来。中御门是个认真的学生,大怒道:“现在先生正在讲课。为何不学习?”岩仓嘲笑道:“我已经领会了春秋的大意。那种东西只要悟出了大意即可,剩下那些琐碎的字句解释,记它有何用?还不如下下象棋、比赛智谋有用。”

果然相貌不凡!中冈出神地看着岩仓。他约四十二三岁,剃了个光头,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炯炯有神,一张阔嘴。

这副模样真不像公卿啊,中冈甚至想。不是说岩仓这副长相很少见,而是说这张脸不应该长在公卿、大名身上,更像是赌徒和江湖艺人的面目。

“一路上辛苦了。”岩仓突然眉开眼笑。他对中冈的大名和事迹了如指掌。水户脱藩浪人香川敬三、土佐的大桥慎三等人秘密前来拜访时,曾经谈论过天下的局势和有为之士的活动。

“今晚我想与你彻夜长谈。”岩仓站起身来走向厨房,不一会儿,拎着大酒壶和茶碗走出来。与三跟在后面,端着鱿鱼干。“都说土佐人能喝酒。你的酒量如何?”

“我不能喝。”中冈苦笑着说。在酒量上,龙马和中冈都比其他的同乡小许多。

“据说在酒席间各藩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萨摩人喜欢和歌伎玩闹,长州人会横眉立目地吟诗作赋,土州人则会口沬横飞地长篇大论。”

“我们没有什么能耐。”中冈愈发窘迫地苦笑起来。土佐早就被称作蛮荒之地,一直没有受到京都文化的润泽。

“土佐话也是原因之一吧。”岩仓说。他对土佐话颇有研究,土佐话不仅发音清楚,而且不像京都一带的语言,表达意思暖昧的情感的词语很少。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土佐话是唯一一种很容易有条理、有逻辑地表达的方言。他遂说:“土佐之所以有那么多辩士,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随后,他们讨论了时务。岩仓毫不含糊地主张夺取政权,剿灭德川氏。“安政以前,我也是佐幕论者。那是因为我觉得,既然幕府掌握着日本的政权和兵权,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免遭外夷的侵略,就只能协助。但是,现在形势变了。幕府已经丧失了力量,它的存在甚至已经威胁到日本的生存了。如果不把它割下来扔掉,这片国土只能走向灭亡。或许这听起来像是虚张声势,但蟄居在岩仓村的这几年里,我曾经将自己一些微不足道的感想付诸文字,向朝廷的有志之士寄送过几次。”

所谓感想,多是收拾时局的策略,岩仓将其中的两三篇拿给中冈看。中冈仔细拜读,每一篇都充满了光辉闪亮的真知灼见,论点也颇为明确。世间竟有如此人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岩仓这张怪脸。议论自不待言,中冈感到最钦佩的,是岩仓在蛰居期间也没有停止思索天下大事。仅此一事,就能判定岩仓绝非常人。若是寻常人,要么变得厌世悲观,韬光养晦,长吁短叹地虚度光阴,要么大彻大悟,无所作为。而岩仓似乎耐不住寂寞。他这种一刻也闲不下来的积极性格,正是如今风云变幻的局势所需要的。

“您每天都在考虑这些事情吗?”

“有时心情也会沮丧。那种内心被阴郁逐渐侵袭的痛苦,只有尝试过蛰居生活的人才知道是何种滋味。十日里至少有一次会陷入那种情绪,有时甚至会想到死。”

“那种时候您是怎样过来的?”

“没有好办法。不过……”岩仓从背后堆积如山的书籍中抽出一本书。

书皮上用假名写着书名,这是岩仓为自己编辑的一本诗歌集。作者全都是作古之人,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为国事而逝的勤王志士。

“读了这些,便能暂时消我胸中块垒。”岩仓说。

令中冈震惊的是,这些故去的志士,都与岩仓立场相反。在寺田屋战死的萨摩人有马新七、天诛组死去的藤本铁石、蛤御门之变中的真木和泉和久坂玄瑞等。中冈仅大体看了一眼,便瞧见三十余个熟悉的名字。

看来这位公卿的至诚之心是千真万确啊。中冈断定。于是二人交谈不久,中冈便切入了正题,恳求岩仓与在大宰府势居的三条实美联手,并奉上三条的信。

读过信,岩仓含泪说道:“前面已有萨长联盟之秘事,此番三条卿又将和余联手。天下大事将成!”

席间,并非只有议论。岩仓讲那些大道理讲累了,便突然转换话题,讲起那些不温不火的村子里的家常闲话来,就连一向严肃的中冈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别看是个小村子,自有那好笑的事情。”岩仓说道。在岩仓这样的宫中贵族看来,蒙昧无知的村野生活自是别有一番风味。“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花园村,那里住着一个叫九兵卫的老农,这位老人耳背得厉害。”

花园村的九兵卫是岩仓乳母的丈夫。有一段时间,岩仓曾被勤王派的刺客盯上,无法继续住在岩仓村的隐居所,便暂时藏身于花园村九兵卫的宅子里。

“那个时候,实在是无聊。”岩仓说。那时闲来无事,便终日跟老九兵卫厮混。“九兵卫虽然年纪大了,可仍然很忙碌,每天都去晒谷场搓绳子。我就蹲在他身边,从早到晚闲聊。”

“哦。”岩仓已经孤独到不得不和野老闲扯度日,因九兵卫是看着岩仓长大的,所以岩仓在他面前最是可以心无芥蒂、坦诚相待。

“九兵卫是个胸无点墨的倔强老农,可是因为他饱经风霜,身上散发出的沧桑气息,比起那些公卿、大名来自有沉甸甸的厚重风釆,或许应该说是颇有威严。”

“哦。”

“有一次,我还像往常一样,蹲在搓绳子的九兵卫身旁聊得正欢,这时正值正午时分,院子里的五六只鸡便打起鸣来。九兵卫徐徐转头,看了看那些鸡。真是物换星移啊,世间万物都和从前不一样啦。他嘟囔道,话里还夹杂着汉语。我心下奇怪,便竖起耳朵想听个仔细。我们年轻的时候,鸡报时的时候都会发出咯咯咯的叫声,可现在这些鸡都只张嘴不出声。九兵卫完全忘了自己耳聋的事。”

“哈哈!”中冈放声大笑起来,倔强老头九兵卫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平民中也有如此了不起的人。”岩仓也大笑起来,“我也领悟到,原来这人世间有许多人都是这样考虑事情的。如果我一直像从前那样过着公卿生活,恐怕也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流放的生活对我有很大的帮助。”

岩仓说话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中冈。

看来是位刚直之士,起初,岩仓从中冈的风貌如此判断。但经过交谈,逐渐感到中冈的好处绝不止于此。此人拥有敏锐的时势感觉、果断的性格,而且反应甚快,转换话题时能敏捷地适应,这些都让人深感佩服。此人足以共成大事,岩仓如此一想,便将对任何人都没讲过的绝密之事告诉了中冈。

岩仓在蛰居期间曾经频繁写下书信送至姻亲朋友处。经常出入皇宫的中御门经之与岩仓是总角之交,他是个除了诚实之外一无是处的平庸公卿,但他比任何人都敬畏岩仓这个幼年好友,对岩仓可谓言听计从。他每次接到从洛北岩仓村送来的书信,都会按照上面的指示在朝中动作一番。

岩仓在听到天皇驾崩的消息时悲叹不已,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复出的日子到了。如果我不重出江湖,天下的混乱便无法解救。岩仓脑中涌起如此激荡的念头,他多次给中御门经之写去密信,仆人与三由此频繁潜入京都。

岩仓打下的第一根粧子,便是设置幼帝辅佐大臣太傅。

朝廷官最高者是关白。天皇如果已经成年,仅有关白就足够。不过如果是幼帝,身边则需要一个手把手辅助的监护人,是为太傅。如果将充当监护人的公卿拉入我方阵营,那么朝廷的事情就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因为监护人如果能够握着幼帝的手按下玉玺,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拟一份敕书,“讨幕”的敕书转瞬之间就能拟好。

但岩仓并没有直接对温厚笃实的中御门提及上述意图,只是从正面立论,阐述设立太傅的必要性。“最适合这一职位的莫过于正在闭门思过的前大纳言中山忠能卿。除他之外,再无别人。”中山忠能是幼帝的外祖父。幼帝从还是婴儿佑宫时起,都是在中山府上生活、成长,读书习字。岩仓虽然不曾和中山忠能打过交道,不过他认为只要先卖给忠能一个人情,日后自己官复原职也就指日可待了。

事情正如岩仓预料的那样,忠能顺利地去幼帝身边辅政。

革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最大的阴谋,而革命的主导则需要具备有如神一般炮制阴谋的才能。岩仓这位样貌普通的公卿有着远远超出中冈预料的谋略之才,他的整个身体仿佛都是由胆略铸成。

在日本,从遥远的大化改新以来,政治、社会的大变革都是在得到了天皇的敕命以后,新的势力才得以安定。因此,策划革新的一方在运作局势和准备军事力量的同时,必须控制住宫廷。这是为了取得敕命,以讨“朝敌”的名义讨伐敌人。源赖朝便是如此,他得到太上皇的诏书,征讨了平家。

丰臣秀吉当上了关白,以此取得了统治天下的资格;德川家康也是由天皇下旨封为征夷大将军,才得以统治日本。江户中期的哲人新井白石曾说过“将军才是皇上”这样的话。这也意味着,想要成为“皇上”,必须得到朝廷的认可。

不过,在当前局势下,讨幕派要想获得朝廷的许可几乎绝无可能。这是因为,在日本历史上,朝廷总是将敕命颁给武力强盛的一方。源平争战、天下大乱之时,京都低估了赖朝的势力,平家便是官兵,而当平家的军事实力减弱时,源氏又成了官兵。

现在的情况则不同。天下三百大名,倒幕的仅有萨、长二藩。虽说德川幕府的为政能力衰退了,但仍旧是国际公认的日本政府。即便没有三百大名的支援,从它本身便拥有四百万石领地这一点来看,也绝非萨、长二藩能比。

朝中自然是佐幕派公卿占据压倒性优势,他们凭什么转而支持势力微弱的倒幕派?不过,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同意。否则,安政以来那些前赴后继、舍生取义的志士仁人的英灵便无法得到安息,维新回天的梦想也无从实现。

“这就需要运用计谋了。”岩仓双目炯炯,点了点头,让中冈放下心来。“朝廷的事就交给我吧。看来我必须返回朝中,否则行动起来不自由,做起事来也不方便。”

实际上,这方面的计划也在稳步实施。在岩仓的指示下,友人中御门经之大显身手,让多位受先帝罪诏闭门幽禁的公卿重返朝中。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幕后主使岩仓的这份恩情,岩仓获赦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第四部 一〇、四大贤侯

坂本龙马身在长崎,中冈则身在风云激荡的京都。

“中冈能做到我做不成的事。”龙马常常说,他指的是慎密具体的政治运动。他早就对土佐失去了信心,也没想过要和土佐上士认真打交道,但中冈不一样,他能积极去做工作,虽然是一介村长出身,却谒见了老藩公容堂,还主动接近老藩公信任的年轻才俊,促使他们的思想发生转变,给他们的热情指明新的方向。在龙马眼中,只有中冈慎太郎这种天生务实型革命家才能胜任。

容堂身边的年轻才俊几乎都被中冈感化了,逐渐开始把中冈当老师对待。只是因为土佐藩等级森严,上士们仍旧直呼“中冈”,不用敬称。但是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对中冈甚是敬畏,无不以师事之。这些人当中的核心人物有乾退助、小笠原唯八、福冈藤次、谷守部、寺村左膳等五位勤王之士。中冈意欲通过他们来使土佐藩活动起来。

活动起来,只是中冈要达成的最终目的之一,中冈自始至终都坚持流血革命,丝毫不肯妥协,他是想让土佐藩与萨、长二藩站在同一战线。

辞别了岩仓,中冈最忧心的便是“四贤侯会议”。

此时,萨摩岛津久光已经率领引以为豪的六个大队西式步兵、一队西式炮兵,拖着隆隆作响的炮车进入京都。

越前侯松平春岳早已身在京都,就连态度不明朗的伊予宇和岛伊达宗城都抵达京中,唯容堂还没到。

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不放心,中冈焦急万分。

容堂可算是幕臣中第一才子。他早早地便萌生了勤王思想,但始终未发展到讨伐幕府这一步。理由是土佐山内家受德川许多恩惠。因此,京城的志士们都在暗地里说容堂是“醉了便勤王,醒了便佐幕”。他在四贤侯会议上会有何种言论行动,自然也无法预测。

先不管这些了,还有一件事等着我去做。中冈想。这事便是成立在野革命军,也就是中冈和龙马有过约定的陆援队。

从岩仓村回到京都以后,中冈忙翻了天。他先是去萨摩藩府见了西乡,讲明他对岩仓的印象,随后又商量了此后的方略。然后去了土佐藩府,同小笠原唯八等人讨论了容堂的事情。这期间,他在街市上几次和新选组、会津藩巡逻队擦肩而过。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肤色黝黑、剑眉英挺、行动敏捷的武士竟然会改变历史。

多日来,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了停,停了下,终于在中冈进京后的第三天,天空总算放晴了。

中冈为了和一位重要人物会面,一直在四方联络。对方终于给出了回复:“关于这件事,我已了解。今日正午过后,盼于东山翠红馆一见。小心切勿被人跟踪。”

于是,这天一早,中冈便出了二本松的萨摩藩府。他从蛤御门前面通过,顺着河原町大街南下,到达四条后向东拐。东山翠绿的山峦在眼前铺开,山麓上祇园社的红门楼比往常更加鲜艳。

中冈即将要办的事情,便是要向这位重要人物借款筹备成立陆援队。

究竟回天大业何时能成?每当想及此,就连中冈这般计划如此周全的贤才也不禁茫然地感慨。三百年来,德川幕府的权威已经渗透到天下每一个角落。这三百年,对于日本人来说,幕府就是天宇,而我如今要推翻这个天宇,这项事业相当于用手将天地翻覆。

我能行吗?这样的疑念一直在中冈脑中挥之不去。

中冈走出二本松,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来到了祇园社南门的山坡前。这时天气突变,大雨从天而降,地面上雨花四溅。

此地有一家他经常去的茶馆,叫二轩茶馆,那里的酱烧豆腐串无比美味,在这一带也很有名。

“请您来避避雨吧。”店家热情地招呼道。但中冈只借了一把雨伞,便接着赶路了。从那里走上通往清水的小路时,大雨忽然变成了狂风暴雨,吹得伞骨都弯曲了。中冈顶着风雨继续前进,一路上竟作诗一首。

中冈要去的翠红馆建在东山的半山腰,是一座宏大的茶室式建筑,能够俯瞰京都市街,称得上是一处风景名胜,尤其广阔的林泉更是美不胜收。

翠红馆乃西本愿寺住持的别墅。在这个乱世,东本愿寺归佐幕派,西本愿寺则归勤王派。因此,西本愿寺尽管早已被幕府盯上,但仍旧向志士们提供资金,有时还会为秘密集会提供场所。

中冈此前也曾多次在翠红馆和萨长土的志士们会面,龙马和桂小五郎等人也都来过此处。

中冈走过清水产宁坂,来到翠红馆的大门前。顺着门前的山坡一直往上走,就会到达东山三十六峰中的一座——灵山。

“中冈慎太郎来拜。”他一边说,一边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小门打开,他闪身进去,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大片林泉。他走上林泉中的坡道,不久便被领至送阳亭。

那位大人物已经备好了酒菜,等待多时。

“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那位梳着光滑的诸大夫发髻、四十岁上下、威仪十足的武士说道。他华丽的穿着给人年俸万石的大藩家老的印象。此人也是志士,但即便是在志士中间,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我只在幕后做事。”他总是这样说。

此人叫板仓筑前介,是一位侍奉公卿的武士。主家是醍醐。

板仓原本是比睿山近江山坂本地方的乡士,很早便从事勤王运动,安政年间的志士梁川星严、梅田云滨曾是他的朋友。他可以说是中冈的大前辈。和板仓同时代的同志大都已经牺牲了。后来,他支持长州,于文久三年被幕吏抓捕入狱,最近刚刚从牢里出来。

板仓家是坂本第一大富豪,家里的钱几乎全都用到了勤王活动上,但如今看来仍然有裕余资助中冈。

“我准备了一千三百两。”板仓平静地说道。

中冈慎太郎深谙局势,迅速釆取了应对之策。他向身在江户藩府的乾退助派出急使,说明形势,并寄去了一封劝他火速进京的书信。中冈担心,容堂一旦上京,保不齐会在四贤侯会议上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而在上士勤王派中,敢于对容棠直言进谏的非乾退助莫属。

中冈和退助的交情始自文久三年的秋天。是年八月,长州势力衰落,中冈暂时回到了土佐,勤王大业开始在京都走向低潮,甚至发生了天诛组在大和被幕府军全歼这种惨事。

脱藩者中冈悄悄回到土佐,和同志们图谋东山再起。一天,他听说了一个传言:“上士中的乾退助最近的议论越来越像样了。”乾退助和后藤象二郎都可谓容堂甚为信任的年轻才俊,可以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碎了。

“乾退助?”中冈着实吃了一惊。事实上,他在京都时,还曾经扬言要杀了乾退助这个佐幕之人,甚至跟踪过他。“如果他能加入我们的阵营,那真是有如得到了千军万马一般。”乾一身侠义之气,毫无私欲,只要自己认定了是正义之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这一点,就连中冈这个对手也不得不表示赞赏。

“我去试探一下他心中所想。”中冈不顾自己是脱藩之身,竟然大胆地找到位于高知城中岛町的退助府上。

乾家虽然俸禄三百石,但由于世代富足,宅子不比寻常家老府第逊色。中冈前来拜访,乾亲自将他引至自己的书房,把剑拉到身旁,和中冈对坐下来。

“天下的局势对勤王党十分不利,土佐藩厅对待我们也像对待盗贼一般,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看法?”中冈想要逼退助说出心中的真实意见。退助默然不语。他虽然身形瘦小,却有着结实的肌肉,行动起来十分敏捷。

退助良久方说道:“有一件事必须弄清楚,否则我无法敞开胸襟。”

“敞开胸襟?”

“正是。今年年初。我还在京都时,你,曾经企图刺杀我,可有此事?”

“没有这回事。”中冈面不改色地说道。

退助大喝一声:“中冈慎太郎还算不算个武士?”

中冈为退助的气势折服,说道:“我认输,你说得没错。”

退助点点头,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天下之事吧。”后来,乾退助敬村长出身的中冈如兄长,眼看着就成为了激进派。他的同僚后藤、小笠原、福冈等虽然也热衷勤王,但都不如退助走得远。

“应该用武力讨伐幕府。”这是退助的主张,与中冈如出一辙。

老藩公容堂对于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年轻近侍们的过激倾向多少感到有些头疼。他原本是个极富热情、极有才学的人,多年来一直都把这些年轻上士聚拢在身边,说:“我要将你们培养成一代英雄。”他甚至亲自担任他们的讲师,言传身教。

众人都很年轻,自然一身英气,在这种时势下,这种激进之气往往同回天大业联系在一起。在这些人中,又以退助最为激进。“都变成激进派了。”容堂不禁长叹。

“如若您真心忧天下,就应该立即举兵讨伐幕府!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而是一声枪响。”退助曾壮着胆子进言。

容堂勃然大怒。不过即便是发火,表现也与寻常人不同。他一把揪住退助的衣领,以惊人的气势同他辩论。一旦辩论起来,他就旁征博引,滴水不漏,所以最终退助一定会败下阵来。

“如何,退助?可是回心转意了?”

然而退助仍昂然抬头道:“匹夫之志不可夺。”

“退助!难道你是匹夫?!你要学那些乡士之流、匹夫之辈?你是上士啊!”

容堂总是这样训斥他,还惩罚过他好几次。但因为容堂喜欢退助铁骨铮铮的性子,终不会给他过重的惩罚。最后,容堂因为害怕继续让他待在藩内,他的思想会变得更加激进,遂将他派往江户。岂知退助一到江户,便很快学习了以骑兵为主的西式战术。

中冈如今要将退助召唤至京都。他想的是:目前退助还只不过是一名土佐的武士,我要趁此机会将他介绍给天下志士,让他成为威震各藩的名士。

乾退助正夜以继日地沿东海道赶赴京都。此前中冈慎太郎周旋于京都志士之间,大肆宣扬土佐有个乾退助,他是唯一一个敢于勒住烈马容堂缰绳的人。

“现在他正火速赶来京都,待他抵京后还望各位多多关照。”

西乡等人对尚未谋面的乾退助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乡最担心的便是土佐的态度。如果萨长土不齐心,天下大事难成。而土佐兵强马壮,军制也正在迅速西化。雄藩土佐能否加入革命阵营,将会左右历史。

中冈身为土佐人,这一点更是有着切肤之感。跟萨长二藩之士相比,不知有多少土佐乡士倒在了激荡的风云之中,可是藩厅仍奉行佐幕主义,一直因循守旧。如今,仅凭一介浪人已经无能为力,是让藩国参加进来的时候了,而改变这个土佐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了乾退助身上。

“乾大人果真能担此重任么?”西乡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在等待乾退助的出场。

“能。精干这个词简直就像是为他准备的。他是个天生的将才,器量非凡。”

“想自文久以来,土州损失了大量人才。现在幸存下来的只有坂本龙马与中冈君了。”西乡长叹一声,“还有就是这位乾退助。”

乾退助幸运地登上了历史舞台,尤其是他出类拔萃的军事才能。中冈已看出退助没有为政之才,但是,他断定日后兴起讨幕大军之时,萨长二藩中无人能统率得了大军。

容堂亲率藩兵、一路策马驰入京城,已是五月初一了。此时容堂虚岁四十一。他身为大名却不坐轿,在队列中行进时,总爱骑着马。现在他正骑在爱狗千载之上。

容堂是好骑手,也十分敬慕织田信长,他许是有意效仿战国风云中的武将。

马上的容堂英姿飒爽。他身高五尺六寸,肤色白晳,目光锐利,眼中异彩闪耀。正如他平日自诩的:好个英雄男儿。他一身着装佩饰也十分讲究:长短双刀全是白色刀柄,为了对比鲜明,刀鞘则涂上黑漆,磨光;下身着绛紫色缎袴,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锻祷上织有家纹图案的暗纹。上衣则是黑色纺绸质地;羽织上织有黑色鱼子纹,袖口干脆利落地卷起。

容堂从海路出藩时,召唤家老,把对西乡说过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此次上洛,我已做好化作东山一杯土的思想准备。”接下来的话则和对西乡说过的略有不同。“可能要打一仗。这场仗是和幕府打,还是和萨摩打,都还不得而知。去了以后,我会视情形而定。”

容堂进京以后,暂时在东山的妙法院落脚。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火速遣使通知长崎的后藤象二郎,命令他即刻进京。

除了后藤,没有人具备和外藩交涉的能力。后藤接到命令以后,不禁惊讶于京都局势竟然如此混沌不清。他没有任何准备,便请求龙马和他一同前去。

身在东山妙法院的容堂又召见了两位年轻的高官小笠原唯八和福冈藤次。

“我将你二人带到京都来,并不是为了让你们随心所欲地去活动。”容堂首先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这二人最近受到中冈慎太郎的影响,动摇得厉害,这些容堂都知道。

土佐的首脑有我一人足矣。土佐藩的方针应该由我来考虑,由我来付诸实施。土佐藩绝对不能出现像萨长那样由下级武士主政的情况。这便是容堂的态度。“只需同萨摩一藩接触。我命令你们接待萨摩藩,余事一律不准过问。”容堂说。他已经隐隐觉察到萨摩将会在四贤侯会议上策划一场大变。为了了解萨摩藩的动向,他特意做出了部署。

四贤侯的碰头会于五月初四在越前的京都藩府举行,容堂出席了会议。

乾退助此时尚未抵京。中冈焦虑不安,无奈之下,只得通过容堂近侍小笠原唯八试着掌控容堂了。

容堂在选择近侍时,首要条件便是此人必须是个好男儿,因此小笠原和退助的性格颇有些相似。

小笠原唯八和中冈频频会面,商量怎样应对容堂。

问题之一便是如何解除先帝和幕府加在长州藩身上的“朝敌”罪名。依中冈看来,不让长州藩重获自由,不让其驻兵京都,即将在京都进行的革命就无法成功。在这一点上,萨摩的意见也是一致的。仅凭萨摩一藩,成就不了天下大事。长州侯毛利父子获得宽恕,这才是中冈最希望在此次四贤侯会议上解决的大事。

东山妙法院的容堂晚上正休息,小笠原主动走上前来,将此事与容堂商量。“我明白。”容堂用土佐话说道。容堂既会说江户的官话,也能使土佐方言,醉时还会冒出几句粗鲁爽快的江湖黑话。

“不知藩公此话怎讲?”

“我明白!”容堂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那些乡士之流又给你出主意了。这些我都知道。”

小笠原顿时语塞。

容堂在入京前后选派探子,尤其是想探知萨摩藩的真实意图,这些材料已经送到他的手中。他认为萨摩怀有二心,断定萨摩藩想要巧妙操控四贤侯会议,引导局势往倒幕方向发展。萨摩既做如此打算,一个重要手段必定是请求赦免长州,允许其率兵进京。长州这个讨幕急先锋一旦进京,事态将会如何发展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容堂在离开土佐以前,曾召见近侍坂井三十郎。“萨摩有一个极其厉害的谋士,叫大久保一藏。你去他的身边打探打探。”容堂交代,并赐给坂井巨款,打发他先行进京。

此时,流传着一些关于大久保的街谈巷议,是关于兵库开港问题。幕府被洋人所逼,意欲开兵库港,然而孝明帝却说过:“兵库与横滨、、长崎不同,乃京都门户。若是允许红发碧眼的丑夷在此港口居住,简直愧对列祖列宗。”因此最终没有下旨允准。孝明帝虔诚于神道,也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狂热地攘夷,把洋人称为丑夷,从心底里认定他们居住过的土地会被玷污。

为此,幕府被夹在朝廷和洋人之间,进退维谷。如今,孝明帝崩。于是,幕府意欲借此次四贤侯议事之机提出开港,试图得到幼帝敕准。这个问题便成为了此次的重要议题之一。然而,萨摩藩自始至终坚决反对兵库开港。

在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上,越前侯、宇和岛侯,甚至容堂都表示:“虽说这是先帝遗志,可是时势在向前发展,这没有办法。”三人原本就是积极的开国论者,自然更倾向于支持兵库开港。

即便是萨摩藩,自萨英战争以来,也拋弃了纯粹的攘夷论,意欲积极同外国联手。尤其是自从和英国秘密通商,二者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这期间,龙马也在萨摩藩的通商活动中大显身手。

萨摩藩绝非反对开国,只是反对由幕府来做此事,在兵库开港问题上尤是如此。开港以后,大量金钱将流入幕府,诸藩得不到一丁点好处。通商带来的利润将幕府喂肥,如若放任不理,幕府势必不断壮大。所以,萨摩一直声称开港违反了先帝遗愿,坚决反对至今。他们还希望通过反对开港这件事将幕府逼入绝境。

而大久保某日秘密约见英国高官,扬言道:“如若贵国将兵库开港一事全权交给萨摩藩,我藩将立即为贵国求下敕命。”

暂且不论传言是真是假,这个传闻也入了容堂耳中,容堂因此对萨摩藩大生戒心。

容堂胸中总有一个“义”字。到了此时,他彻底信奉的是情义,觉得幕府甚是可怜,所以,面对图谋推翻幕府的萨摩藩,他胸中涌起了一股憎恶之情,不,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义愤之情。

萨摩究竟想要如何行动?容堂将这个念头隐藏在心中,出席了五月初四在越前藩府举行的四贤侯碰头会。两天后,四人一同前往二条摄政关白府上,汇报了会议的结果。

关于长州问题,得出的结论是:尽量宽大处理。这个结论并不是中冈和萨摩的大久保所期待的宽恕长州之罪,命藩主领兵上京。因此,身在京都的志士们都非常失望。志士失望,容堂却颇为满意。

在兵库问题上,大久保和中冈的努力争取也被驳回,幕府的夙愿实现了,敕准已成定局。

此间四位大名每天都会会面,唯萨摩的岛津久光行动怪异,有时并不和其他人一起行动。

“久光有些奇怪啊。”容堂有时会公然说出来。只有萨摩偷偷摸摸地在做某一位公卿的工作,在开会期间也只有久光频频离席。

有一次,四人一同登上了二条城。这时,其余三人偶然提议道:“难得来一趟二条城,老中就住在里面,一起去问候如何?”可是岛津久光说什么也不答应,呆坐原地一动不动。

容堂恨得牙痒痒,他突然一把抓住久光的后脖颈,说“你给我来”,拽着久光暁溜哧溜向前走去。“你干什么!”久光拼死反抗,奈何抵不过容堂的力气大。后来容堂用全力甩开了久光,久光站不稳,咚的一声摔倒在地。容堂对萨摩已经厌恶至此。

容堂身患痼疾高血压和牙痛。尤其是牙痛,每隔数月便会犯一次,每次都来势凶猛。侍医户冢文海说过“此乃龈症”,恐怕是齿槽里的某种病。在京都期间,牙病发作了。此病一旦发作,头痛欲裂,任是何种英雄都难以抵挡。

进京后的前十天容堂的精神还算不错,但是后来他便渐渐地躲在东山妙法院寺内不肯露面。如今容堂因牙病发了高烧,从枕头上抬头都变得甚为困难。侍医户冢文海叮嘱近侍谢绝一切访客,对容堂也建议道:“请大人尽量不要开口讲话。”这是为了防止体力消耗。这位性格刚毅的大老爷,对高烧和剧痛实在难以忍受,有时甚至会发出呻吟。

乾退助抵达京都时,容堂正牙疼。

“大人生病了?”

退助大吃一惊,连忙询问病情,才得知容堂现在的状态断不能允许自己前去拜见,更不用说向他谏言了。为了等待容堂病情好转,退助便一直在一墙之隔的候见室等待。三天过去了,他几乎不眠不休,一直等着。

第三天晚上,容堂小声问户冢文海:“隔扇那边的可是退助?”

文海回说正是。容堂说道:“退助这小子已经被我派往江户,现在他未经许可擅自进京,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告诉他,让他说吧。”

文海将这番话告诉了退助。退助隔着纸拉门低头叩拜,开口道:“恕小人冒昧,大人您不与萨长站在一起,反而将它们视为敌人,这是大错!”他直入正题,将目下的形势细细道来。“退助屡屡受到大人的呵斥,但是现在仍旧在和激进之士来往。一言以蔽之,正如大人您怀疑的那样,萨长正是要扭转乾坤,夺回朝廷的天下,这一伟业必定成功。”

容堂一言不发。退助膝行往前,深深俯首,几乎以头触地。“大人,请当机立断!否则,他日恐怕大人要系马于岛津、毛利两军门前啊!”

退助横下心说了这番话,容堂仍旧沉默,最终退助也没有得到容堂的只言片语,只得黯然退下。

容堂见不太容易痊愈。“回藩。”他下令,不顾后藤象二郎此时尚未抵京。近侍小笠原唯八慌了,劝谏道:“如果现在放弃议事回去,对朝廷和其他各藩都甚为不敬,而且世间也会议论纷纷。”

容堂任性的坏毛病天下皆知。尤其是这次,去到高知城的西乡甚至特意叮嘱他不要意气用事,而容堂也表明了决心。如今,容堂若率然回藩,定然遭天下人耻笑。小笠原唯八担心的正是容堂的名誉。

“我要回去。”容堂仍一意孤行。生病是其一,最大的原因是,容堂已经看出,若是像现在这样一直待在京都,就会被讨幕派萨摩藩算计利用,最终不得不顺应潮流加人到讨幕的阵营中去。萨摩掌控宫廷的能力,比人们想象的要强。他如此断定。这时,他并不知道岩仓村隐居者岩仓具视的活动,更不知道他已经成了萨摩藩支持者,在运筹帷幄。这与其说是萨摩藩的幕后工作做得巧妙,不如说是谋士岩仓具视的手段高明。

现在二条摄政关白和幼帝太傅中山忠能都已经被岩仓这根看不见的绳子操纵,说不定什么时候“讨幕敕命”就会突然落到容堂的头上,萨摩促成朝廷召集的四贤侯会议的真意便在于此。如果幼帝颁下敕命,容堂断难违抗,一旦反抗,就会成为朝敌,像足利尊氏那样落得个万世骂名。

不如归国,病中的容堂心意已决。五月二十七,容堂率领藩兵,迅速离开了京都。诸藩志士讥笑容堂软弱无能,京城的酒楼里开始流行这样的歌谣:

容堂一走,大势已去。当天晚上,中冈从今出川来到河原町大街,奔赴土佐藩府。看来大事难成啊,中冈仰望星空,不由得一声长叹。

朝廷召集的四贤侯会议,寄托着中冈孤注一掷的革命梦想。原本按照他和西乡、大久保,以及幕后人岩仓具视的秘密计策,在这个会议召开的过程中,通过在宫廷活动,争取最终能降下“讨伐德川氏”的敕命。四藩一旦接到敕命,日本的大多数藩国都会站到他们这边。谁料容堂竟然中途扭头而去。虽然容堂令他失望,但中冈不得不承认,他逃得非常漂亮。四贤侯会议少了容堂便不成体统,容堂已经看穿了这一点。而且,对于想翻覆天下的萨长而言,藩土佐必不可少。容堂缺席,剩下的越前福井、伊予宇和岛两藩顿时失色,况且这两藩也没有要同萨长协作的意思。

先不管这些了,不知被容堂公甩在一边的乾退助在想什么呢。中冈想要找退助商议,于是不顾新选组暗探,趁着夜色拼命飞奔。他进了河原町的土佐藩府,四处找寻乾退助,最后在毛利恭助的房间找到了。

“中冈!”退助一看到中冈,眦目欲裂,旋又无力地垂下了头。“抱歉,我这就切腹自尽。我会写下遗书,劝老藩公醒悟。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其实这天晚上,退助正准备要切腹,他还为此借了毛利的房间。

中冈大喝:“死又有何用?只有活着才是土佐的希望。乾退助啊!你的死志且罢住。如果你真有此等决心,必定能够做事。”

“什么事?”

退助抬起了头。

在中冈看来,退助即将担任土佐西式军队的指挥官,一旦倒幕时机来临,他完全可以改弦易帜,将藩兵悉数带到京都,摇身变为革命军。二人密谋已定,立即决定去同萨摩的西乡密谈。

革命是人类倾其智慧所能想到的最大的“阴谋”,现在革命正在京都酝酿。发挥核心作用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公卿岩仓具视、萨摩西乡隆盛、萨摩大久保一藏、土佐中冈慎太郎、土佐板垣退助。

其他人即便是同志也毫不知情,或者即便知情也全权委托给了这些人,比如困在防长二州的长州人,幽禁在大宰府的三条实美等等。

他们开始用自己的手书写历史上最大的一部戏。

这部戏有唯一的主题:勤王倒幕。在这一理念之下,“阴谋”成了正义。

主谋之一岩仓具视仍然在洛北岩仓村的隐居之所。虽然先帝的降罪诏书好不容易撤消了,却又命他反省一段时间,因此仍旧禁止他住在京都。好在总算是准许他往返于岩仓村和京都之间了,条件是只能在城内住一宿。

岩仓即便是在京都城内行走,也十分警惕佐幕派的刺客。

这一时期,监视岩仓村的任务交给幕府别手组的若林龟三郎等八人,他们常驻在岩仓村,对于岩仓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懈怠。

岩仓每日为逃过监视大费心思。有时他要去京都,也必须打扮成一副外出散步的样子,说:“我去一下邻村。”

与三早已躲藏在山岭茂密的树丛里等候。岩仓跳进树丛,换上黑衣和仙台平袴,腰间插好长短双刀,打扮成武士,再戴上兜帽,便停当了。

一天,岩仓进入尔城。像往常一样,萨摩的高手不知何时已经从四下出现在他周围,若无其事地护卫他前进。他走进大久保一藏的私宅。大久保此间在城里的石药师大街寺町东租借了一个商户的大宅子,将这里作为与人密会之所。

大久保立刻将岩仓带到了狭小的茶室。“虽然四贤侯会议因为容堂的离席失败,留下来的乾退助则对于主子的冥顽不灵深感耻辱。他已经表示,一旦京都发生大事,即便没有藩命,他也会调动藩内枪械,率领藩兵、乡士团即刻入京,同萨长会合。今晚应当促成萨摩、土佐结成秘密同盟。”

这次的会谈,被世人称为萨土秘密会议,地点为二本松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的私宅。会议场所选在了远离主屋的别院,壁龛上挂了写有一行禅语的挂轴。

首先,中冈慎太郎向西乡介绍乾退助,退助冷不丁抢声道:“土州因循守旧。”然后便无言,许久又才说:“……容堂公声誉不佳。若是一味等待藩论统一,日本恐怕早就灭了。在下回去以后……”退助说到这里,竟又语塞,舌头似乎有些发僵。

“退助,用土佐话说!”中冈在一旁看不下去。

“好。”退助点点头,开始用土州话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表示,他回去以后,将会集结义兵,等待时机,准备时间大约需要一个月。

“只要一接到京都的急报,我将即刻起程,率大军从土佐奔赴京城。到那时,我要成为萨长的先锋,与诸位一同剿灭幕府!如果我此言有虚,决不会活着与各位相见。此外,万一到了举兵的时机却仍不见我土州兵士的踪影,请先确认在下的生死。一旦确定退助在土佐尚且苟活,请诸位坚信,即便是延迟数日,退助也必定会举兵上京,不会耽误大计!”

西乡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睁大双眼,一边流泪一边听退助说。后来,他点点头说:“好久都没有听到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了,这才像是武士之言啊。都说武士一诺千金,此话果然不假。鄙人愿与君共襄义举!”

几个人未及多聊,退助便同中冈一起辞别了二本松府。因为有了这次约定,后来萨长在鸟羽、伏见和幕府军交战时,乾退助立刻率领土佐军从高知出发,一路收服四国诸藩,进入大坂,进而进入京都,直接作为东山道镇抚军从三条大桥进发。此是后话,不提。

乾随后便追随容堂回藩了。

中冈即刻前往大坂,用板仓筑前介借给他的钱买了三百支新式步枪,再次折返京城,组织了在京土州志士的聚会。聚会的宗旨是回土佐去助退助完成义举,同时也是送别会。

明保野亭位于清水产宁坂上。中冈慎太郎便在这家饭庄的二楼,为回土佐准备举兵的同志设下了送别的酒宴。

太阳落山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同志们陆陆续续到来了。

“大家都平安到达了吧?”当看到最后一个人出现时,中冈松了一口气。深夜的京城大道上,新选组、见回组、别手组、会津藩兵、桑名藩兵都在列队巡逻。要想避开这些人平安到达这里,自是极难的事情。

参加聚会的主要有谷守部、毛利恭助、樋口武、岛村寿之助、池地退藏、森新太郎等人。该讨论的都讨论完了,饭菜很快端了上来,酒宴开始。

在酒席上周旋应酬的是侠伎阿兰,她为土州勤王志士做了大量的工作。

“我来跳舞。”一个人站了起来,是年纪最大的樋口武。他是土佐幡多郡中村的乡士,剑术师承筑后柳川的大石进,是大石进的得意门生,学问是随江户的安积艮斋习得,西式炮术则是跟随信州的佐久间象山学习,可谓多才多艺。但他最得意的要算是作诗了。

他拔剑即兴赋诗一首,低声吟诵着,缓缓起舞。

听着樋口的吟咏,善感的中冈垂下了头,颤抖着双肩哭泣起来。满座人望着中冈,都不由得声音哽咽,一片肃然。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样的感动令中冈热血沸腾。文久以来,无数同志舍生忘死,中冈一路穿过枪林弹雨,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历尽坎坷方盼到了讨幕举兵的前夜。

“诸君。”中冈突然举杯,“大家活到现在都不容易。但是,今后我们要把性命拋诸脑后。只要我们舍生忘死,日本一定会迎来好日子。”他流泪将酒一饮而尽。

艺伎阿兰拿来了笔墨纸砚,于酒席间画了一朵菊花,其余人都在画的余白填上了即兴所作的诗言,中冈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写下了亡友高杉晋作的遗作。

窗外,皓月当空。

第四部 一一、船中八策

这一时期,在长崎,坂本龙马正在为伊吕波号事件和纪州闹得不可开交。但京都局势非比寻常的变化,他还是通过中冈的书信,以及从来到长崎的萨长志士口中有所耳闻。

一天的傍晚时分,龙马处理商务的西滨町土佐屋来了一位访客,是参政后藤象二郎。

“有一件大事。”后藤刚一进土间,便小声说道。龙马正坐在土间一角的办公桌前一把椅子上,他看了看后藤。“什么事?”他仍旧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只见他两眼眯起,目光锐利,鬓发蓬乱,怎么看都像是武馆不修边幅的代师父。后藤落座。“我接到了老藩公的召见书。”

闻听此言,头脑机敏的龙马立刻明白是四贤侯会议的事。“是让你进京吧?”

“真让你猜对了,说是让我去京都。”

“看来京都要有一番动荡了。”

“何种程度的动荡?”

“恐怕是战争。看起来萨摩应该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目标是将德川氏视为朝敌,奉敕命讨伐之。”

“谁会胜?”

“这很难说。”龙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明明是讨幕派的巨魁之一,却在土佐藩高官面前表现得如此平静,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会打个平手。”

“哦。”

“不,或许萨长稍稍占据优势。和文久年间长州全盛时期不同,这次是萨摩人掌握着主导权。萨摩人原本就不像长州人,他们仅凭理论是不会行动的。”

和长州人的理想主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萨摩人是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者。他们会用现实的眼光判断现实条件,反复算计完毕后,能断定“必胜”了才会用猛兽捕食一般的气势行动起来。他们既然向世人展示了釆取行动的决心,必定是暗地里具备了十分有利的条件。龙马如此推断,他并不知道此时萨长的幕后操纵者岩仓具视正在秘密活动,并即将拿到幼帝的讨幕敕命。

但是,虽说是萨长已有精心准备,若想和德川幕府交战,在军事实力方面恐怕还是做不到,无论如何也需要帮助。恐怕只有萨长土都到齐全了,讨幕才有实现的可能。土佐如今立场动摇不定,自然会成为敌我双方争抢的对象。

“不管怎样,”后藤象二郎把扇子放在桌上,低头央求道,“拜托了,龙马,和我一起上京吧。”他这下可是豁出去了。京都瞬息万变的政治风云有些开始失控,如何来理清这一团乱麻,甚至连一向以大谋士自称的后藤也不具备这种智略。

“就像一盘解不开的残局。”后藤说。

后藤的这句话,讲得十分巧妙。在这风云突变的局势下,土佐也一筹莫展,不知何去何从。

萨长两藩即将脱离德川幕府,成为天皇直辖的藩国。不久之后,他们会将矛头直指幕府,建立新政府。到那时土佐藩又将如何?

土佐老藩公山内容堂原本是勤王论者,却又碍于情义,认为德川家对山内家有大恩,反倒比德川亲藩和谱代大名还要拥护幕府。思想上勤王,行动上佐幕,这便是容堂的立场。容堂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收在腹中,立于这风云乱世之中。天下的勤王志士自然会寄希望于他,反过来,幕府也将他当做天下无敌的保镖仰仗利用。

“土佐藩一直都在硬撑着。”龙马直盯着后藤象二郎,从怀里抽出手,摸了摸下巴。

“嗯?”后藤抬起头。

“我说得没错,后藤,这一套在革命初期还行得通。二十四万石的主人容堂公得到了双方的巴结,心情当然愉快。”

“嗯。”

“这就好比同时拥有两个情人的女子。最初,女子只是对两个情人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就可以了,可是两个情人的热情逐渐升温了,最后终于开始逼迫女子嫁给自己,这时怎么办呢?”

“没办法。”

“只能上吊寻死了。”

“不得无礼!”后藤毕竟是参政,一时惶恐不已,脸涨得通红。

“后藤啊,你恐怕得明白,人生在世,再没有比这个更难处理的问题了。”龙马渐渐有些幸灾乐祸起来。想来就是因为土佐藩公这把不可思议的双刃剑,包括武市半平太在内,龙马不知有多少友人和知己丧了命!

“现在还不醒悟?”龙马想对着藩国的那些官僚大吼。如今在他面前,如后藤这般倨傲的人,简直就像是被抓到奉行所的鸡鸣狗盗之徒一般垂头丧气。

随后,后藤转达了从京都藩府传来的各种消息。龙马边听边点头,说:“我都明白了。但必须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一下。如果我决定去,明早寅时四刻你就会在夕颜号上见到我。”夕颜号是容堂派来的土佐藩船,已经停泊在长崎港中,正等待后藤上船。

“龙马,最后我想再说一句。”后藤起身,双手抓住桌子,探身向龙马凑了过来,“你对土佐藩十分冷淡,这我知道。你心中只有日本,没有土佐,这我也知道。你是乡士,乡士自有乡士的感情。可是,哪怕一辈子只有这一次,也请你想办法将土佐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如果有办法的话,我当然会。”龙马也站了起来。

后藤在土间转悠了一会儿,随后便走入了雨中。

没多久,龙马也出了土佐屋。他用袖子遮住灯笼,也不打伞,在石阶上疾走,半道上偶遇陆奥阳之助。

“先生,您要去哪里?”

“啊,你来得正好。我可能要乘夕颜号上京,明晨寅时四刻,你我在夕颜号上见。”

“就我一个人吗?”

“叫上长冈谦吉,其他人留在长崎。队里业务我还想交代几句,告诉菅野觉兵卫等人,明早寅时到土佐屋集合。今晚大家好像在丸山寻欢作乐呢。”

“上京一事已经确定了吗?”

“不知道。”

“去了之后要做些什么?”

“陆奥啊,就是这个不得而知啊。拦住洪水,改变它的流向,这些事情仅凭一个人究竟能否做到?我不知道。”龙马在风雨中迈开了脚步。刚进小曾根府后,便听到宅院深处传来弹奏月琴的声音。应该是阿龙,最近她迷上了月琴。

龙马从厨房走进了屋,琴声很快就停了,阿龙走了出来。

“哎呀,看你,都淋成了落汤鸡!”

“把衣裳烘干。烧热水了吗?我要洗澡。”龙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脱衣服,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然后钻进浴池。

“阿龙,你也进来吧。”

“我要叠衣服。”阿龙说。但是龙马一反常态,坚持让阿龙入浴。无奈之下,阿龙只好在浴室门前脱了衣服,进去。然而只听咕咚一声,龙马从浴池里跳了出来,径直走出去了。

这个人是怎么了。阿龙偷笑起来。原以为是要自己和他一起泡澡,看来并非这个意思。

大约过了一刻钟,龙马揪着鱼干喝开了酒,临睡前喝酒在从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阿龙,你也喝点吧。”龙马将酒递了过来。

“这么多?”阿龙口里这么说着,还是很顺从地接过酒杯。她小时候学过仕舞,姿态十分优美,接过酒杯后,背挺得笔直,两只胳膊像男子一般威风凛。凛地向上托起,雪白的喉晚上下颤动,缓缓喝干了杯中酒。

“啊,好辣啊!”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龙马有些吃惊地看着阿龙。要是在平常,就算龙马让她喝酒,只要她摇摇头说一声不喝,无论龙马怎么劝也是断然不肯喝的。

“当然了,因为害怕。”

“是怕我?我有这么可怕吗?”龙马使劲搓了搓脸,“大概是因为我天生爱板着脸吧。”

“不是,今天尤其可怕。”阿龙甚至不敢正眼看龙马。

看来与后藤别后,龙马思虑太过,连神情都变了。

“是不是有什么发愁的事?”

“有。”

“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九。”

“十四是高杉的忌辰。我不在家,你去寺町的庙里拜祭拜祭他。”

两个月之前的四月十四,高杉晋作病情恶化,不治而逝,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可谓英年早逝。龙马从来到长崎的长州人那里得知了他临终前的情形,以及他写下的辞世和歌。

“如果上天没有让高杉晋作诞生在这世上,长州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天下局势,有一半是高杉成就的。”

龙马总是屡屡想起高杉,此刻不禁在想如果是那个神出鬼没、满腹韬略的高杉晋作面对如今的局面会釆取什么对策。“辞世和歌也像他的风格。”

高杉病情稍有起色时,抚摸着幼子东一的头,说道:“要好好记住为父的音容。”然后提笔写下了辞世之句:“世间本无趣,渡世自有只。”写完了这两句,正在苦苦思索,一直在病中看护的野村望东尼接上了下句:“问君何能尔,趣自心中来。”

高杉点头称许:“果然有趣。”说完便安静地睡去,没再醒来……

龙马一脸茫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高杉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龙马和长州的同志在马关的酒馆饮酒。大家偶然聊到了天下太平以后怎么生活。当时酒席上的有桂小五郎、井上闻多等人,远处的下座坐着伊藤俊辅、山县有朋等。这些人日后都成了维新政府的显赫官僚,位列华族,后话不表。

“我呀,”龙马立即说道,“到时会扔掉双刀,干脆利落地逃出日本,乘船周游世界。”

“那我做些什么呢?”

高杉正在歪着脑袋想,龙马立刻说:“你就作些俚曲小调度日吧。”随后,龙马弹起三味弦,高杉则唱起自己创作的小曲,一座好不快活。

当时龙马就十分钦佩高杉创作通俗歌谣的才华,虽说是在酒席上唱的人情歌摇,但每一首都有着高杉那锵然悠扬的格调,妙不可言。

“都说时常想起故人便是对他们的祭拜,那今晚就唱一唱高杉的小曲吧。”龙马对阿龙说道,让她拿出了三味弦。

“夜已经深了,轻点弹。”

龙马拉过阿龙的双膝,将头枕在上面,随意躺了下来。他要一边唱歌,一边思考收拾局面的对策。

“就唱一首《三千世界》吧。”龙马说。

阿龙的双膝很温暖。龙马很想就这样睡去,可是他已然接受了后藤的请求,别说是睡到天亮了,恐怕必须趁着天未亮时飞奔到夕颜号上,赶赴京都。

“高山是什么人?”

“是个奇人。他在我出生四五十年前就死了。”龙马说道。高山彦九郎是勤王运动的先驱,当时便是个奇人。他游说各藩,在九州久留米悲叹世道众生,然后切腹自尽。龙马说他是个奇人,是因为自己和他一样,都有着男儿的热血。

“阿龙,听了这句话是不是觉得很感动?”龙马躺在阿龙的双膝上嘻嘻地笑着。

龙马喊了一声:“拿酒来!”

阿龙拿起酒杯,将冰冷的酒含在口中,向龙马的嘴唇凑过去。

“味道太淡了。”龙马喝完后皱起了眉。

小曲唱完了,龙马仿佛没了气息一般安静下来,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阿龙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想女人。”

“啊!在想阿元小姐?”阿龙的双膝僵硬起来。城里的艺伎阿元最近迷上了龙马,阿龙对此已有耳闻。“是不是?”

“不是。”

“那就是你又有其他女人了?还是说正在想大宰府的田鹤小姐!”

“不是。”龙马坐起身来,盯着阿龙,“阿龙,有这么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

“她有两个男人。”

“啊!除了你竟然还有其他人?”

“真伤脑筋。”龙马将他的一女二男之论告诉了阿龙,他说的是山内容堂。“原来是在打比方啊。”

“如果阿龙被逼到这个地步,你会怎么做?”

“唯有一死。”

“果然是只有死路一条啊。”

“只能这么做。”

看来容堂公还是只有一死啊,龙马笑起来。虽然老藩公甚是可却也是他不顺应时势应得的报应。老藩公双刃剑不知让多少土州英杰命丧黄泉,看来这次轮到他纳命来了。龙马摸着下巴,思索着。说得难听点,容堂在这场风云中的表现可谓首鼠两端。这笔账,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在京都作为萨长军师活跃的中冈慎太郎怎会忘了这笔账?

中冈是个彻底的流血革命论者。最近,他还写了这方面的论文,在同志之间传阅。文章论点明确,行文浅显易懂,是近来难得一见的好文章。革命需要有毅力有耐性,但仅有这些是完不成革命大业的,最终的手段是武力——应该在炮火中扭转历史。这是中冈一贯的主张。如今,他将时势的进程推到了他所说的最后阶段。让局势发展到这步境地的,与其说是幕府,倒不如说是像容堂这样的人。

龙马不知不觉在阿龙的膝上睡了过去。

阿龙凝视着龙马,他的睡相十分安然,似乎连梦也没有做。阿龙轻轻地挪开膝盖,给他盖上了被褥。

她不知道龙马整天在想些什么。对她而言,龙马是个莫名其妙的夫君。平素里几天才回一次小曾根府,剩下的时间要么住在土佐屋,要么整日泡在龟山的海援队宿舍里,有时甚至会到丸山阿元处夜不归宿。

要是个普通男人该有多好啊,对女人来说这样最好,阿龙心想。像龙马这样的男人,虽然十分有趣,可一旦结了婚,才明白并非是个能够满足女人心愿之人。阿龙心底的某个角落常有这样的想法和叹息。

阿龙铺好了自己的被褥,借着纸座灯的光看了一会儿滑稽书,然后便将书盖在脸上睡着了。座灯还点着,不多久灯油耗尽,它自会熄灭。龙马不会说太浪费。可是,对于阿龙这种散漫,他似乎也不觉得好。

藩内上士中罕见的勤王派、土佐藩监察佐佐木三四郎曾经来到长崎。

“那位就是龙马鼎鼎大名的阿龙吗?”他看到阿龙,小声对陆奥阳之助说道,“是个美人,可是她似乎分不清善恶啊。”

这番评价传到了龙马的耳中,龙马笑着说:“阿龙身上有其他女人没有的优点。人的种种愚蠢之中,最大的一桩便是要求别人完美无缺。阿龙确实是个奇女子,不过只有我才知道她的长处。”

“你迷上她了。”后藤听了这些传闻,嘲笑龙马。

“不着迷怎能成事?”龙马说。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对某件事着迷的性格,就难以成就世间种种事业……

半夜时,龙马醒了,纸罩座灯仍旧亮着。他从怀里掏出表,看了看,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风雨似乎已经停了。照这个情形,船应该能够出航。如此一想,他突然很想去京都。虽说去了京城,他也没有收拾局面的胜算,可是他必须尽自己所能大干一场。

龙马坐起身,在滑稽书的封皮上写下了留言:我去京都了。若在彼地遭遇不测,请投奔长府的三吉慎藏。

三吉慎藏在长州的支藩长府藩。龙马为萨长联盟奔走时,曾和三吉一起在寺田屋投宿,并且一起抵挡幕吏的攻击。在龙马众多同志之中,最熟悉阿龙的便是这位三吉慎藏。

这下我就放心了,龙马将笔扔在一旁,简单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小曾根府。外面仍是夜色沉沉。要去京都了,龙马举头望天,西边海上天空,群星闪耀。要是能想出个绝妙的主意就好了。

龙马的高齿木屐敲打着昏暗的石板路,向着西方而去。

龙马想出一个方案。方案是他在后藤拜托他的时候灵光一闪,突然想到的。可是究竟能否实现,他也没有把握,因此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斟酌。

这个方案就是“大政奉还”:向将军提议,让他放下政权。如果将军庆喜放弃家康公以来十五代三百年的大权,奉权还于朝廷,萨长革命派高高举起的利刃恐怕也就失去用武之地了。

这期间,要一举在京都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新政府。新政府要奉行贤侯、志士和公卿的合议制度。

只是庆喜究竟会否乖乖献出政权?在他放手的那个瞬间,幕府消亡,德川家也将退回到普通大名之列。庆喜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吗?人,要想做到自己革自己的命,几乎是不可能的。将军要自己罢黜自己,他能够做到吗?若按照人之常情,肯定做不到。就算庆喜想通了,想必他周围的幕府官僚也绝不会同意。但是要想让日本免于战火,却只有这一条路。而且,只有这么做,才能保全从家康公那里传下来的德川家的宗祧,传至后世;也只有这么做,才能解土佐老藩公山内容堂的进退两难之苦。这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奇策,但要实现确实困难。不过呢,这个方法可以一并解决上述三个难题。

龙马到了土佐屋,发现菅野觉兵卫等一众人早已在此。

他站在土间,说道:“我要进京。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过如果放任不管,日本就会爆发战争,就像法国的革命战争、美国的南北战争那样,灾难会殃及农夫商人,妇孺的尸体会堆满街道。”

年纪最小的中岛作太郎大吃一惊。“坂本先生,这和您以前说的不一样!以前您明明说过,不惜一切代价让德川氏倒在炮火之下,多少战祸也是迫不得已。”

“现在想来我也曾年少轻狂啊。”龙马摸了摸下巴。

“狡猾。”

“没错,我是狡猾。”

“还有,世人都会指责您不信守承诺、出尔反尔,说您是个骗子!”

“看来我是难逃此劫了。”龙马的表情十分痛苦,他从昨夜以来一直都在独饮这份痛苦。

“坂本先生。您以前说,一旦到了讨伐幕府的时候,海援队就会变身海军,向江户进军,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

“就看将军庆喜的态度了。如果庆喜听不进我的建议,就请诸位将船装满炮弹,从长崎扬帆起航。”

所有人都沉默。

年轻的作太郎似乎还是有些恼火,“如果不诉诸战争,回天伟业断难实现,自古以来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坂本先生,难道您要背叛长久以来并肩战斗的同志,以及萨摩和长州吗?”

这真是直击龙马的痛处。萨长的领袖是彻头彻尾的主战派,他们一直打算将西式兵器的炮弹射向德川氏和执政大名,将敌人消灭殆尽之后再建立新政权。然而,如果龙马的奇策被釆用了,萨长便会失去敌人,手中的兵刃无处可放,众志士可能顿时成为跳梁小丑。

“到那时,萨长确实可怜,但我并非为了萨长才一路奋斗至今的。”

作太郎陷入了混乱,他甚至差点喊出来:难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拥戴德川幕府?

“是为了日本。”龙马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始终将革命正义的基点置于此,这是他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从他接受胜海舟熏陶时起,经过这些年,这种思维已经在他的胸中成长为一株大树。

“坂本先生,恐会成为孤家寡人的。”

“我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龙马从土佐屋后坐上了小舟,六名队士负责划桨。这时中岛作太郎突然跑了出来,从河岸的石阶跳上了小舟。“让我也来划船。”说着,他一把抢过桨划起来。

龙马在船尾掌舵。“出发!”他下令。六支桨一齐进水,划破了中岛川平静的水面。

太阳还没升起来,只有河口岗哨的灯火在黑暗中浮动。

“坂本先生,刚才对不住了。”中岛作太郎挥动船桨。

“什么?”

“我说您会变成孤家寡人。是我言重了。”

“哪里是你言重了。”龙马在夜风中说道,“这正是男儿的本愿。”

龙马所说的本愿,是成为时代潮流的孤家寡人。如今,时势潮流正涌向萨长一方、顺时而动,成就大业或许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不过若拋弃这股潮流、独立于风云之中高唱正义,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真是个怪人,年轻的作太郎心想。

在这之前,龙马完完全全站在萨长一方,岂止是支持他们!正是龙马,联合了水火不容的萨摩和长州,亲手缔造了巨大的讨幕势力,说他是萨长联盟的首领也不为过啊。可是如今已经到了讨幕的关键阶段,他却要抽身退出,寻找其他良策。

“我可以再问一遍吗?”作太郎停止划桨,说道。

“嗯。”

“坂本先生就这么讨厌流血?以前,先生一直说回天只有通过武力才能实现。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您才劝说萨长二州釆购了大量西式武器,紧接着又充实了海援队,主张打败幕府舰队,从海路进攻江户。您甚至说过,万不得已时可以考虑煽动天主教信徒。如今您为何改变了这些方针?”

“我没有改变。”龙马说,“回天大业最终还是要靠军事力量来实现,我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然而,如有办法避免战争,就必须先尝试那个办法。”

“我看庆喜将军不会老老实实地奉还政权。”

“庆喜既愚蠢又固执。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会将他视为朝敌,第一个挺身敲响战鼓,召集军队讨伐庆喜。”

“那就是流血战争了。”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可是……”中岛作太郎收回船桨,端正身子。

“可是什么?”龙马看着中岛作太郎。

“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

“那么我就说了:坂本先生是拋弃了土佐的人,这一点才是……”作太郎本想说,这一点才是您龙马的魅力所在。作太郎等土佐藩士对土佐始终有一种强烈的怨恨,所以一直坚持不理会土佐的龙马在他们眼中才会有极大的魅力,他们也才会聚集到他身旁,把他奉为领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可是,目前这个避战策略,怎么看都像是为了拯救土佐而想出来的。”

“从结果上来看应该会是那样。如果这个计策成功了,土佐得救,它将排挤掉萨长,跃上风云的首座。”

“为什么要对土佐如此热心?”

“不是热心。”龙马说,“我不是萨摩、长州人的头头,但也不是土佐的走狗,我只是这六十余州之中的一个日本人。这就是我的立场。”

“然后呢?”

“你这个脑子还真是笨。”龙马伸手戳了一下作太郎的鬓角,“你也待在长崎,每天都和洋行的人打交道,所以和其他人相比,尤其是和萨摩的西乡、长州的桂相比,应该有不同的视角……”

说着,龙马沉默了。

萨摩人很早就开始接近英国人,长州人则通过龙马和英国人走近了。因此,萨长开始利用英国的势力。

按照龙马一贯的心思,他是鼓励他们这样做的,可是现在他们走得太近了。一旦发生内乱,高兴的是英国这些列强。龙马如今已开始感到后怕了。幕府与法国联起手来,无论是在军事上还是在财政上都接受法国的援助。拿破仑三世在欧洲政界是出了名的谋略之士,他援助幕府的真正用意是将日本变为殖民地,龙马对此洞若观火。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大张旗鼓地主张尽早推翻幕府。但是,萨长似乎和英国如胶似漆起来。将来,一旦萨长推翻了幕府,英国又会如何行动呢?

“总之,如果让萨长通过战争取胜,对英国有利,这就不好办了。如果不发动战争,一举成就回天大业,英法也只能目瞪口呆。日本人通过自己的力量完成了独立革命。我们会让德川庆喜也参加到革命中来,让他成为革命的功臣。如此一来,英法两国只能惊得瞠目结舌,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小舟划到了海上。

“夕颜号在哪里?”船头的人问道。周围仍旧是一团漆黑,看不到停泊在港内的船影。

“夷岛的灯塔在哪里?”

“应该是那里。”作太郎眼神好,手指指着说。

“夷岛灯塔在正北方,慢慢划过去,应该能碰到夕颜号的船舷。”

众人划起船来。不久,土佐藩船夕颜号的右舷灯隐约出现在眼前。

夕颜号是后藤象二郎去上海时,在当地一家叫怡和洋行的英国商行购买的蒸汽轮船,最初叫做舒琳号。

不一会儿,到达了船般下,中岛作太郎仰着头喊道:“坂本龙马来了!”

上面听到了叫声,甲板上有人跑了过来。“哎呀,我们一直在等你呢。我这就放绳梯和灯下去。”随着一阵响声,绳梯垂了下来。龙马抓住梯子,蹬进右脚。

“坂本先生!”中岛作太郎一把抱住他。

“作太郎,快松开。”

“我向您道歉。刚才我说了那么多蛮不讲理的话。”年轻的作太郎看着龙马即将离去的背影,想到他将独自一人投向京城的风云,突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感动,一时流下泪来。“坂本先生,我们会按照您的指示行动,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到达京师以后,请务必保重!”

“作太郎,何必如此。”龙马就像评书中的豪杰般放声大笑起来。“我走了。”他双手高举过头,紧紧抓住梯子,迅速攀登起来。

就在这时,仿佛天降祥瑞一般,太阳出来了。在小舟上抬头仰望的人全都心中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看到了壮美的一幕:龙马在阳光下向上攀登,众人则仰望着这幅画面,肃然失声。

龙马跳上甲板。

“啊呀,坂本君!”后藤跑过来,“太感谢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稍微晚了一会儿。”

土佐上士、船长由比畦三郎也过来,向龙马点头致意。

“我去睡一觉。”龙马向后藤打过招呼,进了客先一步上船的海援队文官长冈谦吉、陆奥阳之助走进龙马的房间。

“我现在要说的这些话,你们务必仔细听好。”龙马盘腿坐在床上,开始详细说起大政奉还的概要。

由于平时就和二人交流甚多,二人很快就理解了。

“原来如此,只有这个办法能挽救目前混沌不清的局势啊。”

“如果顺利的话,回天大业就能一举成功。”

“好,好。”长閃一边用铅笔记录要领一边点头称是,可是究竟能否顺利进行呢?

“凡事都讲究时机。如果在几个月前提出这个方案,只能招致世人的嘲笑,而如果是在几个月后提出,京都早已是一片炮火,这个方案就成了马后炮,毫无用处,唯有在现在,这个方案才能大放异彩。”

“正是。越是奇策,越重时机。话说回来,这个主意是先生的独创吗?”

“不是。”龙马笑了起来。这个方案是三年前他从两位奇人处听来的。三年前将军家茂尚还健在,所以就连龙马都认为这个方案断难实现。让将军自觉奉还政权?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寻找实施的时机依靠的是实行者的直觉,三年后,龙马从记忆的抽屉里把当时听到的这件事翻了出来。

“是谁想出来的?”

“胜和大久保。”龙马坦言。

有趣的是,二人都是幕臣。他们拥有天才般的头脑,早在文久年间,他们就洞悉了德川幕府命不久矣。幕府已经无力管理天下,作为幕臣,他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事实。将来,矛盾会扩大,最后幕府将瓦解,德川将灭亡。德川家会成为朝敌,将军被杀,子孙也会被斩草除根。幕府倒台后,若是还想保住将军一命,保住德川家的命脉,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交出手中的政权,由将军亲手葬送幕府。

胜和大久保曾对他们最钟爱的龙马说过这番话,当时龙马只是把这当做笑话听。就是这个笑话,如今获得了时机的眷顾,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即将改变历史。

“你们去把这个方案详细告诉后藤。我要睡一会儿,黄昏时再起。醒来后,我会和后藤见面。”

船沐浴着晨光出港了。

龙马醒来时,舷窗上已经映照着暮色。

是安满岳啊,从映照在舷窗上的山的形状,龙马推断出船正在通过平户岛的东岸。

有风,且是顺风,有顺风而不用,反倒是让发动机全速运转,由此可见,这次的进京之旅可谓十万火急。

枕边放着一瓶葡萄酒,估计是后藤象二郎的一番苦心,希望龙马醒来后心情舒畅。真是令人受宠若惊的优待啊,估计藩国从来不曾对一介乡士表示过如此好意。不,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媚态。

龙马将红酒倒进玻璃酒杯,对着空气举杯。“姐姐!”他向身处遥远故乡的乙女敬酒。“从前那个爱尿床的小子,如今也长成一个深孕众望的男子汉了。这都是因为受了你的熏陶啊。”

乙女肯定会对龙马这副兴奋过头、沾沾自喜的样子嗤之以鼻。不过,作为龙马的“老师”,她怎会不高兴呢?

喝了几杯酒,龙马从床上下来,拿起佩刀陆奥守吉行。这时后藤派来的人进来了,说道:“既然您醒了,劳烦移步随我来。”

龙马出了房间。

“陆奥、长冈,人在哪里?”他向旁边的房间喊道。话音未落,二人立刻奔了出来。

“您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啊。”陆奥有些不高兴地说。他在隔壁一边准备笔墨,一边等待龙马醒来,他说后藤一直在船长室等候。

“那真是太可怜了。”龙马转了转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之前我有些累了。一旦累了,想法就会很消极。要是睡足了,就会突然间变得很自信。睡了这么一觉,我现在有信心了,一定会让此计奏效。”

“肯定会成功。”陆奥阳之助无精打釆地说道。

龙马走进后藤的房间,只有这里铺的是新榻榻米。后藤一看见龙马,便说:“我听说了,天下大事成矣。”他又兴奋地拍膝道,“这样一来土佐得救了,德川家也得救了,而且新政府也会一并建立起来。真乃妙策啊!”

“现在高兴为时尚早。”

“是,一切要等到了京都再说。”

后藤想要让人准备酒菜,龙马阻止了他,他还有心事。“将军奉还大政,京都朝廷接受政权,若是事情到此为止,将毫无用处。”

朝廷自源平合战以来,从来没有真正执掌过政权。南北朝时期,后醍醐天皇曾经暂时收复政权,但那也只是昙花一现。后来足利尊氏取得了政权,之后是织田、丰臣,接着进入了德川时代。“天子应专攻学问和歌道。”这是家康公对皇宫最严厉的约束。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今日。虽然还有二百多名公卿,但是他们并无任何治国经验和能力。朝廷只是专门负责礼仪的机构,并非为政机构。就算告诉他们从明天起政权归还朝廷,朝廷恐怕只会惊慌失措。

“必须想个办法。”龙马说。只把大政奉还这个计策拋出来便不管后续如何,这样做太不周到了。

“你想得真周全啊。”后藤内心十分佩服。龙马平时总给人一种不拘小节之感,这次后藤当然有些意外。

“这是当然啊。”龙马指了指桌上的怀表,“送给人一块手表却不教给他使用方法,岂不是白送了?”

“言之有理。”

“我有八策。”

长冈谦吉摊开一大张纸,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且听我说。”龙马向长冈点点头,然后望向窗外。

“第一,将天下政权奉还朝廷,政令皆出于朝廷。”龙马停了一下,复朗声道:

“第二,设上下议政局,置议员,使参赞万机,万机宜决于公议。第三,招揽有才之公卿、大名,及天下人才为顾问,赐其官爵,宜除去历来有名无实之官。第四,与外国交际,广釆众议,应新立至妥规约。第五,折衷古来律令,重撰永恒大典。第六,宜扩张海军。第七,设置亲兵,守卫帝都。第八,金银货物宜与外国设立平均法度。”

后藤大惊,自叹弗如。“龙马,你是从何处学来了这些智慧?”

“智慧?”龙马苦笑。就算和后藤这样的乡下家老说了,他也理解不了自己这几年来的苦心。“从各种地方。”

也难怪后藤会吃惊,嘉永以来,天下志士可谓多如牛毛。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信奉神国的攘夷派,一说到西洋,便以夷狄视之。萨摩与英国交战、长州与四国舰队交战之后迅速将军制西化,萨长两藩先于他藩抛弃了纯粹的攘夷思想,变成讨幕势力。虽说成了讨幕派,对于推翻幕府后之后该建立什么样的政体,二藩也并未仔细考虑。

“拥戴京都朝廷。”他们也就有这个打算。

“拥戴朝廷,让毛利做将军。”在某一时期甚至有人曾经这样想过。

事实上,萨摩的西乡隆盛等人观察了文久三年至元治元年长州的动向,断言道:“长州肯定有这个想法。”既然做出如此一番揣度,西乡心中也难保不会想想“岛津将军”。

见证了文久、元治年间长州藩的歇斯底里,西乡写了一封信:“我藩若是继续糊涂度日,必定会败给长州。故而首先要在军事上彻底打垮长州。”他将这封信寄回了藩国。这一时期,他心中一定有过“岛津将军”的幻想。准确一点说,这种想法并不是战国时代才有的野心,而是天下国家的正义立场。如今德川将军已经遭到了外国的蔑视,如果能够取而代之,拥护朝廷设立新将军,将会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萨摩正是有了这样的自信,才会有这种幻想。但是从结果来看,这和夺取政权没什么两样。

连西乡尚且如此,其他为讨幕而奔走的志士们脑中更不可能勾勒出革命后的新日本框架了。天下之广,唯坂本龙马想到了这些。

龙马起初是攘夷论者,被胜海舟影响后,变得开化。但是,勤王的许多同志都是信奉神国思想的,龙马便声称:“我不会对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浪费唇舌。”所以,即使是对于其他藩国的同志,他也不怎么谈论自己在这方面的真实想法。就算是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开了,他也多会被当做崇洋媚外之徒。虽说都是勤王倒幕运动的同志,信仰却是五花八门。

总之,龙马结识了胜以后,对洋人的政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龙马对各国的宪法着迷到如此程度。面对胜的友人、幕臣大久保一翁和肥后人横井小楠,他更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甚至到了纠缠不休的地步。尤其是他常住长崎以后,每逢见到各国的领事和商人,就会仔细询问:“贵国釆用的是何种政体?”

在种种制度之中,最让龙马着迷的便是上院下院议会制度。“就是它了。”龙马很早就这样想过。在“八策”中,他便提出了这种制度,理由便是:“只要提出这种议会制度,就可以避免萨长夺权的危险。”

龙马担心萨摩人和长州人组成萨长联合政府。如果让他们得逞,这么多年来各藩志士的鲜血岂不白流了?

六月初十,船通过了马关海峡。

十一那日黎明前,在通过岩见岛时,左般遭到了撞击。

龙马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摸黑走到甲板上。

船仍旧航行着,船长由比畦三郎赶到了甲板上,命人检查船的受损情况,不过似乎没有漏水。

“是不是撞到鲸鱼了?”有人猜测道。

天亮以后,暂停发动机,对船进行了检修,结果发现左舷船腹有一处严重破损。

“触到暗礁了。”龙马对船长由比说。

“是啊。”

“轮船航行时太靠近岛屿了。”

土佐的航海技术还停留在初级阶段,用的还是原始的沿岸航海法,因此到了夜里,看不见陆地,航行起来自然十分吃力。

“若是正面相撞,船怕早就沉了。”

“我可不想再沉船了。”龙马说。海援队已经沉了两艘船,也因此失去了池内藏太这样优秀的同志。

“用仪表来开船不就行了?”

“可是……”船长拿出了海图。

龙马被这简陋的海图逗笑了。“若是只有这种海图,再多的仪表也无济于事啊。”

船长也只能苦笑。

“我把海援队的海图给你。那是英国测量船制作的,还算精密。”

夕颜号继续向东航行,次日顺利到达兵库港。龙马在此登陆,从陆路前往大坂。

龙马一行抵达大坂以后,便住进西长堀的土佐藩府。

“来了一位稀客。”藩府上上下下,甚至是仆役都对龙马的到来诧异不已。其实,这也确实是件稀罕事。先前龙马在大坂停留时,要么住在萨摩藩府,要么住在客栈,总是会避开土佐藩府。

“龙马啊,藩府的人议论纷纷,就好像看见了稀奇的动物。”后藤嘲笑道,“为何此前不来藩府投宿?”

“我多少也有些自尊。”

土佐过去从不曾珍惜过龙马,不仅如此,还曾经把他当做暗杀吉田东洋的凶手,还放出小吏跟踪他,要治他的脱藩之罪。现在形势变了,土佐家老后藤象二郎给龙马不一般的优待,藩府的人自然也对龙马毕恭毕敬。

且不管这些。后藤和龙马一行胸中揣着天下大计,正欲火速赶往京都的容堂处。

“不过,老藩公他……”藩府的官员说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已经回藩了。”

“什么?”后藤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正是因为容堂的紧急命令,他们才夜以继日赴京的。

“四贤侯会议怎么样了?老藩公不是说过,这次定要化作东山一杯土吗?不是下定了这番决心之后才进京的吗?”

“正是。”大坂留守居役点点头,“大人确实是抱着这番决心上京的。可是在京都逗留期间,牙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又动怒了?”

后藤就差没说,是否任性的毛病又犯了。

“不,是牙痛。”

生病是真,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发觉如果继续留在京都,就会被迫卷入萨摩藩的倒幕战争中去,于是转身逃回去了。

龙马已经猜出了容堂逃跑的原因。

当天晚上,二人一室商议。

“后藤君,你立刻返回土佐,回去劝说容堂公。我就此进京,劝说萨摩人,为让他们赞成大政奉还做好铺垫。”

“你的意思是分头行动?”

“说服了容堂公,统一藩论以后,土佐藩就会像一团烈焰飞入这风石之中,到那时,即便是萨摩、长州,也绝不敢小觑土佐。”

后藤象二郎登上停泊在大坂天保山湾里的藩船空蝉号。他立刻拔锚起航,在海上漂泊了一日一夜,抵达高知的浦户港。他再从浦户策马疾驰。

“各位,加快速度!”后藤催促随行的藩士们快马加鞭,待到差不多可以看见高知城的天守阁了,还大喊:“快!”喊罢扬鞭策马,飞驰而去。必须尽早将大政奉还策略禀告容堂,唯有现在才是绝好的时机,如果晚了一天,说不定土佐就和时势擦肩而过了。

后藤进了城。太阳已经落山,万家灯火。

这一天,容堂在散田府。这是容堂的隐居之所,建在潮江川边,和笔山隔水相望,是城里风景最秀丽的地方。

是日天气闷热潮湿,容堂在天黑前便来到了庭院里,在青苔之上铺上毛毡,一边纳凉一边享用晚餐。照例是用大杯盛酒,太阳下山以后仍然酒不离手。

两名侍婢站在容堂身后摇着团扇,为他驱赶蚊虫。

退助这小子,似乎有所行动啊,容堂开始频繁地考虑这个问题。乾退助归藩后,变得跟此前的武市半平太一样,开始私下同下级藩士联系,这事已经传进容堂的耳朵里。

退助估计是和萨摩串通一气了。容堂虽然觉得伤脑筋,可是他却没有打算像对半平太那样加以镇压。形势变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退助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这时,墙外传来了马蹄声,不久近侍跑来通报道:“后藤大人刚刚回藩,请求立刻拜见大人。”

容堂放下了酒杯。“带他进来。”他立刻命人将四周的石灯笼点上,等候自己最信任的家老。不一会儿,后藤身穿无袖礼服出现,在碎石上跪拜。

“到毛毡上来。”容堂说。

后藤凑上前来,然后将大政奉还一一禀明。容堂挑起双眉,拍膝,大叫道:“象二郎,你竟然想得出如此妙策!真乃奇策!如今拯救天下之策非此莫属,我要将此作为我土佐藩论!”

后藤大为得意。最终,他也没有向容堂禀明这个妙策是何人想出。

容堂陷入狂喜,这位通古博今的才子,甚至知晓西洋传说中的“斯芬克斯之谜”。

“象二郎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他对近侍说,“说出来才知道是极其简单的事,可是,常人却总也想不明白,只有像后藤这样的人才能找到答案。后藤已经超过了希腊英雄俄狄浦斯。”

容堂对自己提拔的这位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意外才能满意至极。“这是只有象二郎才能做到的事。我起用象二郎时,藩内众门阀老人是怎么说的?他们不是说,象二郎只不过是带屋町的淘气小子吗?”

其实,容堂看中并提拔的后藤象二郎和乾退助,年少时都曾是城里武家府第大街上出了名的淘气包,让邻居们伤透了脑筋。被勤王派乡士暗杀的参政吉田东洋最先认为这二人“有异才”,起用了他们。容堂紧接其后才力排众议,对他们委以重任。在这一点上,容堂可以说是知人善任的。他本人对此甚是得意,平素就说:“我和织田信长公一样。”

信长拔擢人才之力,史上少有,比如丰臣秀吉。容堂便以“当世信长”自居。但是,他有一处不及信长:信长不介意出身,即便是给武士拿鞋的秀吉,也照样被提拔成大将,而容堂却完全无视龙马。

如果后藤向他坦言:“这是乡士坂本权平之弟龙马想出来的。”不知容堂又将作何反应?

以容堂对礼序的理解,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乡士议政。

第四部 一二、土佐人杰

坂本龙马坐船沿淀川北上。

陆奥阳之助在一旁说道:“这件事到头来只会让后藤功成名就。”令他如此愤愤不平的,正是后藤象二郎将这一伟案当成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若无其事地献给容堂。按照土佐上士一贯的作风,绝对不会报上龙马这个乡士的名字。

陆奥执著于事,所以免不了给人心胸狭窄的印象。

龙马对陆奥的这一缺点一清二楚。“咦?”他发出怪声,看着陆奥。“这是理所应当的啊。他是参政,又深得容堂信任。立了这一功,他在藩内将愈发受器重。如此甚好。”

“那先生您怎么办?”

“混账!”龙马大吼,“难道你认为我盘算着在小小的土佐藩谋上个一官半职不成?”

“不,是因为……”

“我连容堂都不放在眼里,从不认为他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更不用说容堂的小喽啰后藤象二郎了。至于他凭借这一功劳在藩里爬到什么位置,我就更没有兴趣了。”

“好有气性!”一旁的长冈谦吉苦笑道。

“这是自然。”龙马说,“虽说我原本是土佐藩的下级武士,而且是一路坐冷板凳过来的,可是我脑中所想之事,却不是土佐,而是天下。等日本的事情解决了,再考虑全世界。”

“在下佩服。”长閃谦吉笑道,“看来正是因为您有如此气势,平日才能那样豁达啊。”

“嗯。”龙马远远望着岸边的芦苇,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容堂公虽说统率着二十四万石,可他身边多少有些才干的人也不过是后藤象二郎与乾退助之流。我虽然是浪迹天涯的浪人,却有陆奥阳之助和你这样的左膀右臂。有朝一日,事成之后,陆奥可以主宰一国之外交,而你应该能够主管一国之文教。”

不久,船抵达伏见寺田屋码头。龙马一行上了岸,横穿过薄暮笼罩的道路,走进了码头客栈寺田屋。

“龙马来了!”龙马在土间大喊。

这是他自寺田屋遇袭后第一次回来。登势从屋内飞奔出来,死死盯住龙马的脸,一下瘫坐在地上。让龙马住下来这件事对登势来说是需要下很大决心的。她将龙马等人引至二楼,随即下楼召集了店内的伙计,吩咐道:“要是发现可疑的人,立刻告诉我。”

楼上,陆奥阳之助说道:“坂本先生,这可是您曾经杀过敌人的地方啊。”他抬头看了看屋顶,又转到壁龛和隔壁房间看了一遍,然后笑道:“阿龙姑娘是从哪里进来的?”

“后楼梯。”

“从那里?”

“嗎。上来以后,沿着走廊跑进了屋子。”

“听说她当时来不及披衣?”老实的长冈谦吉压低了声音问道。

正说着,登势上来了。她扎着用茜草根染的围裙,围裙里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信。”

“啊。总是麻烦你,抱歉。”

龙马对家里人说过,写给他的信请让寺田屋老板娘转交。三封包裹在油纸里的书信,全都是乙女寄来的。

“简直就像恋人。”陆奥打趣道,随即和长冈一起退到了隔壁。

龙马打开信一看,写的仍旧是些漫无边际的牢骚话。说在家里终日无所事事,无趣得很,简直生不如死,倒不如索性到京都;又说想要在长崎过点敞亮的日子,诸如此类。总之,她就是想在龙马的身边生活。

看到这些,龙马竟然也愁眉不展起来,这在他十分少见。乙女的痛苦令龙马放心不下。他未尝不明白姐姐的心情。姐姐对丈夫冈上新辅不满,由着性子回了娘家。这在女人而言或许是不幸,龙马却顾不上这些。乙女的不幸,在于她生来就具备除了身为女人应有的才艺之外的能力。她不仅有学问,还长于谣曲,精通净琉璃,还精于剑术和马术。最厉害的是她身上自有一股男子气概,如有可能,她甚至愿意为天下家国奔走四方。

真是不幸啊,龙马心想。这样一位才华出众的女子,却丝毫没有展现自己的机会,只能窝在娘家的一处小屋里虚度光阴。真是生不逢时。再没有比女人拥有诸多才能更不幸的事了,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她们表现的机会。

龙马烦恼地将书信扔到一旁,胡乱躺下。他感到束手无策。

龙马少年时代习得的一切都是乙女教的。龙马曾一直认为年长自己三岁的乙女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女人。长大后,他以乙女为荣。他和同志喝酒时经常会说起姐姐的事迹。因此,在他的朋友圈中她成了名人,甚至树立起了“比龙马还强悍”的名声。他曾将这件事半开玩笑地写在了寄给她的信中。

姐姐曾是多么精神焕发、英姿勃勃啊!龙马心想。然而,最近一两年来,从前那个姐姐渐渐风釆不再了。因为没有释放热情的舞台,所以心中的火焰烧毁了她。以前,面对姐姐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倾诉,龙马也曾用半是揶揄半是劝诫的口吻给她写过信。看来这次又得写了。

龙马坐起来,叫来女仆,令其备好笔墨纸张,他笔走龙蛇,好一番劝慰。

第二日,龙马去了京都。

在京都,他照例不在藩府停留,而是选择了一家叫酢屋的商家。这是一家与土佐藩府有生意往来的木材店,龙马已将此处定为海援队的京都据点,在河原町三条附近的车道。

又过了一日,队里的驻兵库办事员野村辰太郎和白峰骏马飞驰入京,与龙马会合。

龙马由此开始大显身手。他见了土佐藩府的官员,还到萨摩藩府和西乡见面,想征得西乡的同意。

西乡着实吃了一惊。“这种事情,能实现吗?”在西乡看来,想让将军归还政权,若不动用武力断难成功。他坚信龙马很难成功。而且萨摩、长州两藩策划的武装起义已日趋成熟,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义举之事还请再等一等。”

西乡大伤脑筋,不过,他并未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而是说:“我给你引见一位厉害人物。”说着,西乡拍拍手,叫来了中村半次郎,下令道,“把品川先生请过来。”

不一刻,走进来一个年轻人。这个人龙马也见过,便是长州藩士品川弥二郎。

“啊呀,坂本先生,鄙人品川,幸会。”说完,这位年轻人坐了下来。品川弥二郎是长州藩松下村塾的一员,虽说他品格远不及高杉、桂,但是若论能言善辩、处事圆滑,在同辈中也算是出色的了。此人最适合交际与谈判。

为何品川弥二郎会出现在萨摩藩府?龙马暗想。

实际上品川正潜伏于此。

自从元治元年夏的給御门之变以来,京都再难找出一个长州人。即便有人偷偷潜入,一旦被发现,也会被新选组和见回组毫不留情地除掉。为什么品川会冒着生命危险潜伏在这里?龙马开始思考了。西乡将品川叫过来,一定是想让龙马自己发现其中的原因。

“这两三天里,品川先生就要回藩了。”

西乡如此一说,龙马疑窦顿释。品川是长州的秘密联络人。一旦起义的日期定下来,他就要将长州军带入京城。品川最近要回去,这也就意味着开战在即。西乡一定是在向我暗示这一点,告诫我不要提什么通过和平方式解决。

就在龙马进京的第二日,中冈慎太郎也到了京都。

中冈马不停蹄地拜访了二本松的萨摩藩府,与西乡隆盛密谈一番。

“龙马来过了。”西乡一开口便说起了龙马的重大建议。

“大政奉还?”中冈愣住了。一时间,他没能理解龙马的真正用意。

西乡于是向他细细说明了一番。中冈陷入了沉思,不久,他得出了自己的理解。

大久保一藏在一旁问道:“中冈君,事情能成功吗?幕府会同意吗?”

“应该能成功。”

“为什么?”

“因为是龙马说的。那家伙从来不会说不切实际的套话,当是他必有他的依据。”

“若是果真能实现,那么我们的计划便会中途夭折。这可不好办啊。”说这话的是萨摩的吉井幸辅。

于是,几人讨论起来。最终,众人决定由龙马的同乡中冈去同龙马细细商谈。

龙马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一路上,中冈越想越生气。他费尽心血苦心经营至今的计划,如今却可能因为龙马的建议而土崩瓦解。曾几何时,龙马是一个何等激进的讨幕志士!他应该不至于时至今日却转变了心性,想要留幕府一命。

中冈一面胡乱猜测,一面顶着毒日头匆匆赶路。在河原町大街向东一拐,便走进了车道。路北便是木材店,这里就是海援队的秘密据点了。

中冈在店门口停下了脚步。屋檐下堆积着一些旧木料,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我是土佐石川。”中冈道,“才谷可是住在这里?”

伙计闻言到内室去了。

不多久,出来一位容貌绝美的姑娘,立在土间说道:“才谷先生如今不在屋里。”她的样子十分警惕。

“敢问姑娘是哪位?”

“小女子千代,家父是酢屋老板。”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不行。”

看来是个倔强的姑娘。

“我和才谷比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若是你趁他不在时将我轰走了,他一定会生气。”

中冈费了好一番口舌,姑娘总算同意他在土间等龙马回来。

转眼到了晚上。中冈坐在土间的木料堆上,一直眼巴巴地等待龙马回来。

中冈大感奇怪,因为千代也一直坐在土间的门口。有时她会起身去后屋,但事情处理完后必定会急急忙忙地跑回来。

应该是在监视我,中冈心想。如果中冈是幕府的刺客,而千代将他放进屋去,那她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龙马又收服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小姑娘。在中冈看来,龙马总是莫名其妙地同这种姑娘有缘,这种姑娘似乎也是莫名其妙地钟情于龙马。

太阳落山后不久,龙马方才回来。他打开小门,走进土间。千代捧了烛台。烛光摇曳,照亮了龙马的脚下。

“来了一个古怪的男子。”千代跑起脚尖,在龙马耳边轻声说道。

中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龙马渐渐走近前来。

“什么嘛,原来是中冈君啊!”他拍着中冈的肩膀说,“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啊?”

“这家店真是不招人喜欢,有个像看门犬一样的古怪丫头。”

“啊。那是千代姑娘。想必是她平日里无事可做,见你来到店里,稀罕得很呢。”

“无事可做?‘姑娘’这种人可是忙得很呢。做针线活、学习琴棋书画、帮忙煮饭,试问这些姑娘何曾有时间来盯客人的梢?”

“那个丫头不喜欢这些。”

“真像啊。和你有缘的姑娘都一样。乙女大姐、千叶武馆的佐那子、寺田屋的阿龙,再加上这个酢屋的千代,她们身上都有某种类似的地方。”

“喂喂,人家可是还没出嫁的黄花闺女!”龙马连忙堵上了中冈的嘴,此时千代又走了过来。

“千代小姐,麻烦您将酒菜送到客厅来。”龙马说完,便先行穿过土间,将中冈引至内厅。

“坂本,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吧?幕府的刺客们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你进京,好像已经盯上你了。”

“他们就是干这个的。我也不能阻止他们忠于职守啊。”

“你可真看得开。幕府已经紧张到近乎疯狂的地步了。在幕府的授意下,会津藩、桑名藩、新选组、见回组等不分昼夜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吵嚷、巡逻。”

“今天来所为何事?”

“是为了弄清楚你的想法。”中冈将刀掷在一旁,甫一坐下,便又说道,“这可不行啊,龙马。你又干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啊。”

“是大政奉还?”

“正是。莫要在时势的车轮下横插一根木头了。举兵之日已经迫在眉睫,你的这个方案极有可能让好不容易才前进至此的大车改变方向,乃至轰然翻倒。”

“你想让我怎样做?”

“撤回这个提议。”

“中冈啊。”龙马说,“你先冷静一下。你和西乡一直都说要举兵,可是究竟有没有打败幕府军的胜算呢?”

“怎会没有?”

“萨长有多少兵力在京都?”

长州没有一兵一卒,萨摩不到一千人。以这区区兵力,是无法在京都发动勤王政变的。仅驻扎在京城的京都守护辖下的会津兵就超过了一千;京都所司代手下桑名兵有五百;大坂还有将军庆喜引以为豪的一万名幕府步兵;再加上新选组、见回组和其他佐幕诸藩的兵力,在上方,幕府可以动用的兵力至少有一万二三。

“照这个情况是赢不了的。”

“不,能赢。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乾退助会率领他自己招募的一千多名义军从土佐赶往京都。”

“天真。”龙马说,“从土佐到京都路途遥远,需要花费时间。在这期间,京都的萨摩军早就被幕府军歼灭了。”

“龙马,你有所不知。西乡为了增强京都的兵力,正欲从藩国召集至少一千名士兵。”

“萨摩藩的守旧派不是反对这次出兵吗?”

“西乡和大久保都说能够实现。”

“好,既然是他们应该能够做到。那么长州兵又将以什么名义进京呢?”长州仍然是朝廷和幕府的敌人,他们无法向藩外派兵。

“不,有一个办法。”

所谓无巧不成书,为了处理长州征讨的善后问题,幕府令长州岩国城主吉川监物和一名家老赶赴大坂交涉此事。趁此良机,可以借护卫使节这个由头派遣两千左右藩兵随同前往。西乡、大久保和中冈等人制定了这个计划,长州已经做好了准备。

“即便如此,你还是觉得我们会输吗?”

“令人担心。”龙马说。

龙马的意思是,这些兵力如果不在同一时期集合起来,便无法形成战斗力。“龙马,我以武士的名誉问你。”中冈慎太郎忽然转变了态度。

“太夸张了。”龙马顿时缩着肩膀,笑起来。龙马一直认为,中冈慎太郎这种执著的性格虽然让人感到安心,可是总觉得很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

“人在说话时不应该这么板着一张脸。”

“你真是可恶,总没个正经。”

“我没开玩笑。我从不拿正经事开玩笑,也不取笑别人。这是我唯一的优点。”

“龙马,你且听好了,我问你,你究竟想不想推翻幕府?”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拼命到现在。这还用回答吗?”

“那你为何还要提出大政奉还这种天真的方案?而且还是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的骗人把戏。龙马,我丑话说在前头,幕府只能通过武力来推翻。”

“这世上没有唯一的出路。只要站在比常人高出一尺的地方看问题,就会发现总会有不止一条路摆在面前。”

“大政奉还就是你所谓的出路?”

“是出路之一。不过中冈,大政奉还也是武力讨幕的必胜之路啊!”

“哦?”中冈屏住了呼吸。他原以为这个提议只是用来哄人的所谓“和平方案”。“愿闻其详。”

龙马说,将大政奉还方案作为土佐藩公论,说服萨摩藩接受,并将此作为萨土二藩的动议提交给京都二条城里的将军。有了这个名义,便可以派出藩兵了。

“啊,这样就有了举兵上京的理由了?”

“那是自然。如果将军拒绝这个提议,即刻便出兵讨伐。没有武力支持,提案是不会通过的。”

在这个名义下,可以率领藩兵大举进京,中冈大为振奋。如此一来,土佐的乾退助便可以公然率领他引以为豪的西式陆军奔赴京城,萨摩藩也不用釆取零星派兵的权宜之计了。

“这样大军便几乎会在同一时期聚集到京都。这时长州军也来了。在这种情况下,维新回天的战争才有可能取胜。”

“妙计、妙计。”中冈连连点头。

“当然,若是德川氏能够老老实实地交出政权,战争便与我们无缘了。那样也算是日本国的一大幸事了。还有,中冈。”

“嗯?”

“这个动议将由土佐提出。这样一来,一直步萨、长后尘的土佐人也能够精神大振、面目一新。这岂不是一箭双雕?”

中冈终于认同了。

“原来如此。细细听来果然是一条稀世妙计啊!”中冈颔首道。

“你果真这么想?”龙马不由得向前探身大声问道。

龙马提出的大政奉还原本就是神奇的方案,无论是倒幕派还是佐幕派都可以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去理解。在后藤象二郎看来,这是一个既给了德川家面子,又顾及天朝体面的两全之计。从这方面讲,对于一直在勤王和佐幕之间摇摆不定的山内容堂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解决方案了。而另一方面,对于中冈这样的激进讨幕派来说,树起大政奉还这面大旗,也能够用合法的手段将倒幕兵力集中到京都来。

总而言之,这个方案绝妙地体现了政治具有的魔力,可谓天下无双。至于这一方案的提出者龙马本人的真实想法,自然与中冈不差分毫。但是,为了将整个土佐藩拉进讨幕阵营,必须加入许多能够为后藤所理解的对幕府的情义之类的因素,并且还要予以强调。若是将它比作一副药,对一方的患者来说是一副药,对另一方的患者而言便是止泻药。并且,开出这个药方的大夫龙马早已经料到患者定会很快疫愈。中冈说得没错,这正是世所罕见的灵丹妙药。

而且最令中冈兴奋的是,此案一经提出,土佐藩将一跃而跻身于时势的主导之位。

中冈身为土佐人的意识比龙马要浓许多。在龙马对藩国之事漠不关心的时候,中冈不顾自己是脱藩之身,在藩内寻找同志,接近他们,指引他们,写文章让他们传阅。他想尽一切办法,殚精竭虑,想要把这个顽固守旧的藩国变成讨幕之藩。

在中冈看来,一旦提出大政奉还,土佐藩的面子就保住了。

他为此兴奋不已。他自从脱藩以来,帮助长州,援助萨摩,促成了两藩的联手,宛若两藩的军师一般四处奔走。可是,这其中也一定隐藏着无法向人诉说的孤苦寂寞。他本来是个土佐人,虽说萨摩、长州对他优待有加,但他不时地也能感到一种屈辱和不自在——那是只有他才能体会到的滋味。“龙马,你我二人联手实现这个方案吧,就像之前促成萨长联盟那样。”

“啊呀,中冈兄,太感谢了。”龙马高高举起了双臂。有中冈相助,就如同得到了千军万马。

“我会去说服西乡和大久保,我有这个自信。不过,还有一位人物,我们也必须说服他,是岩仓具视。”

中冈行动起来。“唯有这个办法可以稳操胜券。”他力劝西乡和大久保。

西乡等人也渐渐同意了。虽说要讨伐幕府,但以目前的驻京兵力究竟能否占领皇宫并将幕府势力从京都驱逐出去,这一点着实令人怀疑。这也是令西乡苦恼不已的地方。若是釆取龙马的方案,得胜的希望就很大了。

“明白了。就按照龙马的方案进行吧。”一众人确定了方针。但是,长州藩才是问题所在。“他们不可能答应。”大久保一藏说道。

长州人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开战。他们一次次地催促萨摩,并派遣品川弥二郎作为联络员躲藏在萨摩藩府,最近又有两个人从长州来到了京都。此二人正是山县有朋和伊藤俊辅。对长州人来说,进京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赴死。一旦他们在京中被认出,转眼便会被新选组、见回组、会津藩巡逻队、桑名藩巡逻队等包围,然后被剁成肉酱。这些密使之所以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潜入京都,就是为了在萨摩的屁股上打上几拳。

“长州人我会去劝说。不过,他们历来都认为萨摩人阴险狡诈,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地听劝。中冈君,你也去劝劝他们吧。”大久保一藏说道。

“义不容辞!”中冈随后便去拜访了藏在萨摩藩家老小松带刀府上的长州人。这些人都是他的旧相识。

中冈将龙马的方案与他们细细道来,晓之以理,苦苦相劝。

长州人轻易不为所动。“道理是明白的,但是感情上接受不了。”说这番话的,正是三个长州人中年龄最小的伊藤俊辅。

“中冈先生,失礼了。”说着,伊藤将手伸向自己的小腹,撕开腰带,取出一个红色药包。“长州人只要踏出藩国一步,身上都会带着这种东西。”这是在长崎弄到的吗啡。万一被幕吏抓住而又没有时间切腹自杀,他们便会服下吗啡,结束自己的生命。。

“萨摩人能够在京都悠然度日,他们想出来的主意自然也是慢条斯理。我们却不一样。”

幕长虽说停战了,可是二者仍是敌人,长州仍旧被视为朝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长州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最终走向毁灭。他们为了求生,自然想要背水一战,与幕府拼个你死我活。整个长州藩都在摩拳擦掌,焦急地等待着开战的那一刻。

这时,中冈前来劝解。既然要赌,就一定要赢。他这样说。最后,长州人终于被中冈说服。

转眼几天过去。这期间多亏了中冈慎太郎奔走游说。他劝说萨摩,游说长州,还打算让土佐藩驻京都官员团结一心。经过一番努力,已经大致说服了他们。

龙马则出没于京都各处。在一个闷热难耐的雨天,二人并肩走在了通往洛北岩仓村的小路上。

“我们一定要说服岩仓卿。”中冈说。此前讨伐幕府的计划正是以西乡、大久保和岩仓这三个人的想法为主在向前推进。

“此人乃是一位世所罕见的谋士。”中冈说。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龙马对他很感兴趣。

龙马和中冈身上裹着从萨摩藩府借来的薹笠和蓑衣,向着北方前进。

雨不算大。快要走出京城北郊的田中村时,雨停了。不过,大雾很快弥漫开来。道路和田间小路没什么两样。

“你看,京都的野草和土佐的一模一样。龙马,是不是很怀念啊?”中冈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在大雾里行走。中冈似乎很是享受与龙马一同赶路,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并肩而行了。

“龙马,在岩仓卿的隐居之所,你一定要注意礼节。”中冈提醒道,“岩仓卿毕竟是前中将大人。他的官位比土佐的老藩公还要高呢。”

“啊,是吗?”龙马从不关心什么位阶等级,他一向认为,官位这个东西只不过是太平日子里的点缀,一旦天下陷入战乱,就成了个滑稽的玩意。“岩仓卿是一位勇敢豪爽之人,这一点反倒不像公卿。若论他的相貌,乍一看去倒像是海盗头目。他为人豪放慕落,有亲和力,随时都会和农夫下上一盘象棋。但是我们决不能疏忽大意,他毕竟是在名门出生长大,对于礼节十分讲究。”

“不用担心。”龙马在斗笠下偷笑。

但是等到了隐居所,和岩仓面对面坐下来,反倒是岩仓先换了个十分随意的盘腿坐的姿势。

“你就是坂本龙马?我早就听说你了。”他说道。或许是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光头上刚刚长出来的头发,岩仓系了一块像财神所系的头巾。“听说你成立了一个海盗团体,叫做什么海援队的,如今已经称霸濑户内海了?”岩仓似乎对龙马格外感兴趣,细细打听了他的经历、事业和抱负,刨根问底。

最初板着一张脸坐于一旁的龙马渐渐觉得对方是个有意思的人,开始高谈阔论起来。他有着独特的幽默,岩仓不止一次哈哈大笑。等到会谈结束时,岩仓卿已经十分积极地赞同龙马的大政奉还方案了。

时下土佐藩的大监察是佐佐木三四郎。大监察是司法方面的最高官员,地位仅次于行政家老。

龙马没见过这人。在长崎时,有人向他通报藩国的情况时,说过这样一句:“佐佐木三四郎最近开始倾向于勤王了。”

龙马觉得这件事颇为可笑,说道:“三四郎是哪根葱啊?”说完捧腹大笑起来。

即便是龙马,恐怕也无法料到佐佐木三四郎在明治维新以后改名为高行,屡次担任维新政府要职,最后竟然封了侯爵。

“看来一旦形势稍有好转,那个顽固守旧的藩国的上士当中也会冒出个把勤王之士啊。”让龙马感到可笑的正是这个。在凄风苦雨的镇压时代,上士全都唯幕府马首是瞻,处处维护幕府,而把勤王派的乡士和下级武士们看成盗贼。

龙马也曾说过,要好生对待这种投机之人,这才是战胜时势的方法。佐佐木三四郎究竟是不是投机者,如今无从得知。佐佐木家祖先的故事倒是颇为有趣。

他的祖上曾任玄蕃,战国时代侍奉过三河德川家,在姊川合战中立下战功,家康曾赐给螺钿柄的长枪。那把长枪便作为佐佐木家的传家之宝代代传承下来。

玄蕃去世后,他的儿子十兵卫四处漂泊。十兵卫的生母家乡是伊贺,传说他在那里学会了忍术。十兵卫长大成人后,流浪到了远州,经人介绍开始为远州挂川六万石城主山内一丰效力。当时是丰臣秀吉统治的末期。据说一丰花了五百石雇用了他。这种说法多少有些可疑,年俸只有六万石的大名怎会仅凭会使忍术这个本领就用五百石的厚禄聘一个无名浪人呢?

后来,关原合战爆发,之后一丰被封为土佐二十四万石,成了土佐藩的第一代藩主。当时,十兵卫较晚才赶到土佐,结果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俸禄变成了五十石。此后的一百年来,佐佐木家的人一直对藩国坚称:“我们家族理应享受五百石的待遇。”

到了玄蕃以后的第八代,家族的当家人终于当上了勘定奉行。从这位勘定奉行算起,又过了三代,便是三四郎。三四郎尤其擅长剑术和国学,剑术虽习的是乡下剑法,在上士中间却也十分厉害。

总之,他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是头脑灵活,多少有些骨气,而且能言善辩,因此仕途之路可谓颇为顺利,屡屡得到提拔。

如今佐佐木三四郎突然以勤王之士的面目示人,并非只是因为敏锐地嗅到了时势的变化。他年少时曾经师从居住在高知城北福井村的国学者鹿持雅澄,这或许多多少少形成了他的思想源流。

鹿持雅澄俸禄很少,一生清贫,但是他在学问方面的造诣颇深。他的万叶集研究在江户和京都学界可谓成就卓然。他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不是一个教育家或是警世哲人,他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究。他四十六岁时妻子过世,此后便没有再娶。他自己烧菜做饭,独自一人赡养老父,抚养幼子,整日破衣烂衫——朴素的他和这样平淡的生活是如此相称,甚至相称到有些可怜。不过,他的弟子中却诞生了许多思想家。

“如果我没有拜鹿持先生为师,便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已故的武市半平太经常这样说。武市接触到鹿持渊博的学识,把这些当做种子,培育出了自己思想的萌芽。顺便提一句,鹿持雅澄的妻子正是武市的姑姑。

至于鹿持其他有名的门人,为政的有吉田东洋,革命志士除了武市,还有大石弥太郎,学者当中有松本弘荫、宫地守达、别府安宣、南部严男、横山直方等。

佐佐木三四郎便是跟随这样的鹿持学习。不过,国学这门学问似乎不太适合三四郎。

三四郎原本颇具为政才能,让这样一个人去学习古代诗歌,恐怕确实为难。所以他不是个好学生。

不过,“出自鹿持先生门下”,为日后的勤王带来了莫大的益处。人们都对他深信不疑,不会把他当做观察时局、伺机行动的投机之人。

佐佐木三四郎逐渐在藩国里得到了重用。其中一个原因,是此时在土佐藩的上士里,人才已经匮乏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三四郎就显得出类拔萃,人们对他的评价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能力。可以说他是个运气很好的人。自安政以来,许多棱角分明之人在混乱中奔走战斗,却因为他们的个性和赤裸裸的真实而死于非命。和这一类人相比,佐佐木三四郎很不一样,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他拥有必要的、最低限度的反骨。这类似于某种香辛料,让他更方便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如果过分张扬地表现这种反叛精神,就会成为所谓志士,但如果只是用来装点一下作为“新锐官僚”的才能,这种反骨就绝不能过度。他还拥有谋生处世必需的气量。这并不是像诸如萨摩的西乡身上那种看破世情的气量,而是一种适当的、可用于处世的东西。他既可以同藩内顽固的佐幕派其乐融融地饮酒谈笑,也能够对乾退助这样的激进勤王之士随声附和。

有人评价他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但也有人赞赏他的为政能力,说他是个能干的人。但他绝不是那种杀身成仁之人,而是会动脑筋思考怎样才能不用“杀身”即可“成仁”。不仅如此,他还始终在心里盘算着“成仁”这件事会否有助于自己出人头地。总而言之,所谓官僚,大概就是指这种人。

土佐的容堂是个拥有过于敏锐的诗人般直觉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太喜欢佐佐木,更中意叛逆的乾退助和爱吹牛、不太稳重的后藤象二郎。不过,他并非不重用在现实中更有用的佐佐木三四郎,将出身门第并不算好的佐佐木提拔成大监察的正是容堂。

在容堂从京都回到藩国以后,佐佐木担心土佐从此淡出政局,便毛遂自荐,申请去京都常驻。

容堂给了他颇大的权力,对他说:“京中诸事由你全权处理。”

佐佐木三四郎上京,是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的主要任务是以大政奉还方案统一京都藩府的意见。

京都藩府是藩国外交的主要机构,这在任何一个雄藩都是一样的。京都藩府的上士几乎都是佐幕派,三四郎必须说服他们。

老藩公容堂明白三四郎这次的难处,他出藩时,容堂说:“你进京的同时,我会让福冈藤次回来,不能让他留在京都。”

容堂认为,福冈藤次是容堂培养的众多少壮官员之一,最近对勤王论有些理解,不过终归还是临阵磨枪,若是听说了大政奉还,说不定会大发雷霆,吵嚷起来,最后便会妨碍藩论的统一。而且,容堂最近开始打心眼里厌恶起福冈藤次来。“那厮喜欢在背后论人是非。”容堂说。福冈藤次和后藤象二郎是关系甚好的朋友,并且二人都是容堂亲自调教出来的。可是,后藤去长崎后,福冈却在背地里讲他的坏话。这件事传到了容堂耳中。“在背后中伤朋友的人是不值得信赖的,福冈藤次不是一个可以和朋友同生死、共进退之人。”

容堂在识人方面有着惊人的洞察力,他的敏锐眼光在这句话中显露无疑。同时,这也是容堂提拔后进的原则。依照容堂的性格,一旦他讨厌一个人,就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佐佐木抵达京都藩府。

他见到了福冈藤次,不过只字未提老藩公让福冈回藩这件事。这便是佐佐木区别于一般官僚的高明之处。他思虑周全,不想招致福冈的厌恶。

而且,福冈也令人难解,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勤王倾向已经变得十分明显,听到大政奉还方案,他竟然也说:“我已经从一两个乡士那里听说了,是个不错的方案嘛。”所谓一两个乡士,应该是指坂本龙马、中冈慎太郎。

只有寺村左膳这个名门出身的官员十分顽固,说:“难道尔等要背叛将军大人?”他固执地坚持佐幕。

佐佐木的行动温和而巧妙,他的劝说开始奏效。“一定会成功,一切都会很顺利。既保全了德川家,又顾及了朝廷。”

面对佐幕之士,他会强调是为了德川家着想,而对于有勤王倾向的人,他则会把重点放在“朝廷”这个字眼。

“而且,向列藩提出这个方案,土佐藩就有可能成为时局的主角,可谓一箭三雕。”他劝人道。

在这个过程中,佐佐木本人对方案的细节产生了疑问,毕竟他不是制定方案的人。“恭助啊。”他把在京都藩府当差,和龙马、中冈等人关系亲密的武士毛利恭助叫到房间,想拜托恭助安排同方案制定者龙马见面。“你刚才好像说的是坂本龙马?”

“您这一问着实奇怪。”毛利恭助十分扫兴,“说起坂本龙马,那可是为天下苍生而奔走的武士,是最受萨长两藩器重的人啊。”

“是吗?看来是我疏忽了。我不可能连一介乡士的名字都记得那么清楚。”真是个乡巴佬!毛利恭助在心里暗骂。一直在藩国任职的佐佐木三四郎到头来也拋不掉等级意识。“您若是这种态度,恐怕坂本不会见您。”

“我明白。你见过我在人面前表现出妄自尊大的态度吗?”佐佐木拍拍毛利的肩膀,说,“拜托了。”

佐佐木自然是要用藩费在一流的饭庄招待龙马。地点也定下来了,是东山山脚下的一家饭庄,名叫会会堂,饭菜的美味可口是出了名的。

为了传达这番意思,毛利前来拜访龙马。

“你说的佐佐木是什么人?”

“是藩国的大监察。”毛利将佐佐木的来历以及此番上京的目的,悉数告诉了龙马。“人倒是明白事理,就是骨子里有一种上士的优越感。或许在会谈时免不了发生些让你不愉快的事情,不过还是见一见他吧。”

“自然要见的。”龙马已经打算好了,为了成就大事,他可以见任何人。

“佐佐木此番进京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据说他为了这个大政奉还方案几乎赌上了性命。”

“怎么会?藩国官员没必要拼上性命。”

“拼命这个说法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但对佐佐木来说,这个方案一旦成功,他在众多家臣当中就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了。他打的正是这个如意算盘。”

“这样就说得通了。”真是不可思议,龙马心想。一旦到了千钧一发之时,此前一直对革命不理不睐的官老爷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凑上前来,看来他们把这当成了谋求个人发迹的最佳手段了。

龙马和中冈搭伴,一同奔东山山脚下的饭庄会会堂而来。

他们被带到了一间面向庭院的客房。没过多久,大监察佐佐木三四郎便带着毛利恭助出现了。

“哎呀,两位先生!”佐佐木满脸堆笑地说道,那笑容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出自真心。“请上座!请上座!这是非正式的秘密会谈,不用理会什么座次规矩。二位是天下的志士,请上座!”

从一开始,龙马就坐在上座。

其实,佐佐木进屋后,立刻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佐佐木看来,自己身负藩国重任,若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下座,着实恼火,所以便大声嚷嚷着“请上座”,想要造成一种自己主动要求坐在下座的效果。

这种显而易见的花招,亏他做得出来。龙马在观察对方。佐佐木三四郎长了一副大脸庞,手脚也粗,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凛凛的威严之气,笑容颇具亲和力,倒不招人讨厌。

能言善辩的佐佐木说起了三两个不温不火、无甚妨碍的话题,龙马绷着脸听着,多少有些失望。此人脑子不够聪明。佐佐木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但都是拾人唾涕。龙马认为,男人议论若不能有新意,就应该保持沉默。一直以来,他便是本着这个原则约束自己的。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就不像这个佐佐木。他虽然感到有些失望,转念又一想,在人才极度匮乏的土佐,除了乾退助和后藤象二郎,上士里几乎再也找不出像样的人才,如佐佐木之流已经算是优秀的了。不过,大监察以上的职位恐怕就难以胜任了。

此时的龙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佐佐木日后会接连担任维新政府的要职,最终位极人臣。

这个人究竟只是用“勤王”来装点装点门面,还是真心想要讨伐幕府?龙马开始不慌不忙地试探他。不弄清楚这一点,他就无法确定该用哪一种说法来解释大政奉还。

似乎两边都不靠啊,若是形势对讨幕有利,恐怕这个人就会赞同讨伐幕府。龙马做出这番判断之后,便开始了他的说明。佐佐木虽然没有什么创见,但是理解力很强。

“明白。如今藩内无论哪一派别,都在热烈地议论这个方案。总之,我会尽最大努力把这场戏演好,这一点请你放心。”

龙马对佐佐木不经意间道出的“演戏”一说十分佩服,说道:“对,就是演戏。不管怎样,土佐藩必须要先演一场戏,一切才能开始。”

西天隐隐传来雷声。转眼间雷声近了,忽然一记响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会会堂都晃动了起来。

“要下雨了啊。”龙马将视线移向庭院。

天公实在是颇为配合。众人都认为这是大戏开演的前兆,互相举杯庆祝,敞开胸襟畅谈了一番。龙马虽然最不喜阿谀奉承,却十分罕见地对佐佐木三四郎没什么恶意,同他交流甚好。

“佐佐木君,你这个人不错!”龙马一个劲地赞扬他。理由是,佐佐木的言辞之中完全看不到对萨摩和长州的偏见。

在时下,土佐藩上士整日挂在嘴边的一套口头禅就是:“别看那些乡士和下级武士口口声声叫嚷着勤王,那只不过是他们在发泄郁积了三百年的怨气,萨摩和长州正是利用了这种积怨。”此番龙马提出大政奉还方案,藩内的那些顽固守旧派也不肯老老实实地接受,而是说:“这一定是萨摩、长州的圈套。”全都在冷眼观望,等着看笑话。

看起来佐佐木三四郎确实要强过他的同类许多。这个家伙可能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不过倒能派上用场,龙马看穿了他的本质。既然如此,且用用他。

“佐佐木君,自安政以来,无数草莽志士奋起,继而死于非命。他们虽然让时局暂时陷入混乱,但也大大推进了时势的发展。他们的牺牲和功绩定会被后人永远铭记和传颂。可是,这场即将上演的大戏,已经不再是这些草莽志士来扮,而是轮到当权者大展身手了。”

“在下虽才疏学浅,”龙马这番话说得佐佐木甚是欢喜。“定会拼死一搏!”

随后,几人又谈及了云集京城的各藩脱藩之士。“一定要设法救济他们!”中冈慎太郎说道。事实上,正如龙马说的那样,这些草莽志士已经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而且和安政、文久时代相比,他们的吸引力也减弱了许多,并且经常身处危险之中。近来,新选组、见回组等愈发猖狂跋扈了,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每天都有志士横尸街头。

中冈想救他们。他已经有了设想,实现这个想法需要借佐佐木三四郎之力。

“其实,我想说的是陆援队的事。”中冈对佐佐木说道,“海援队已经成立并开始活动,而且海援队队长就坐在这里。可是陆援队还没有付诸实现,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陆援队将仿效海援队制定章程,也就是说,陆援队也不属于土佐藩,在保持独立的同时和藩国签订契约,一旦爆发战争,将会和土佐并肩战斗。陆援队半官半民。这支军队驻扎在京都,一旦革命战争在京都爆发,便会为了天皇而战。说得露骨一些,这是一支发动政变的预备军。

士兵也不仅仅是作战。这支队伍将全部由各藩的脱藩志士组成。当然,既然中冈是土佐人,土佐脱藩乡士应该占大多数。

“关于建立陆援队的方案,想必阁下也已经听说了吧?”中冈故意若无其事地说道。中冈自然不会告诉佐佐木陆援队是政变预备军。

“可是,我们在京都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就是因为没有房子,才会一直拖到现在。”

“恐怕是不好找啊。”佐佐木说。

在京都城内,早已找不出一块空地了。自家康以来,德川幕府唯恐各藩诸侯和京城的天皇、公卿发生联系,便禁止他们在参觐交代的途中停留京都,至于说到设立藩府则更是不提倡了。只有对那些在商业方面确有需要的大名,才会允许他们拥有府第,而且房子不能太大。比如要向京都商人贩卖木材的土佐等藩,早在很久以前便拥有一处背对着高濑川的宅第。盛产工艺品的加贺藩、盛产砂糖的萨摩藩、盛产纸张的长州藩等也在京都设有藩府。其他的小藩也有租了房屋、派驻留守居役的,不过多数是为了给江户的夫人和藩国的女仆们在京都购置衣裳。例如元禄年间赤穗四十七义士中的小野寺十内便是赤穗藩的京都留守居役,住在租来的一间小屋里,做的正是这类事务。

京都藩府大都是这种情况。然而,到了如今,京都突然变成了定夺外交问题的中心,各藩藩主、藩士的往来也随之频繁起来,甚至渐渐有了设置藩兵的必要,于是藩府的作用极大地凸显出来。各藩都在四处物色土地,但却找不到合适的。像是萨摩藩,历来都只有锦小路一处小小的藩府,但是最近派驻京都的藩士们已经住不下了,于是开始收购一些普通的街道大杂院,或是占用东郊冈崎村的田地建造房屋,或是买下皇宫北侧二本松的近卫家别墅,甚至买下了西郊衣笠山山脚田野上的两万坪土地,在那里建了练兵场,还建了火药库。土佐藩也是一样,只有河原町一处藩府总嫌太过拥挤,最近便又在北郊的白川建起了第二藩府。

中冈开始同佐佐木交涉,希望能够借白川藩府一用。

“佐佐木君,如果能将白川藩府借给我,绝不仅仅是实现建起陆援队这么简单。”中冈轻轻放下酒杯,说道。

“此话怎讲?”

“如果白川藩府能够收留那些一直以来在京都遭受幕吏追捕而流离失所的志士们,就等于救了他们一命。”这是中冈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那些浮浪之徒的境况已经如此危险了吗?”

佐佐木三四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浮浪之徒”这个字眼。各藩的脱藩之士,被勤王派称作“志士”,幕府和佐幕派则称为“浮浪之徒”,即便是在公文中也照用不误。佐佐木毕竟是官员,一不留神就用了这个词。

“浮浪之徒?”中冈不由得苦笑。

“啊呀,我失言了,是志士。”

“最近幕吏疯狂抓捕的情形,不由得让人想起井伊炮制安政大狱以后的气氛,比方说前天晚上那件事。”

中冈现在使用的是萨摩藩士横山勘藏这个化名,正住在商家密集的柳马场蛸药师附近一处租来的房子里。中冈平常使用的化名是石川清之助,不过因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他向房东租房时便用了这个新的化名。

在他的隔壁住着一位姓立花的对马藩脱藩浪人,也是“浮浪之徒”。前天晚上,中冈很晚才回家,恰巧碰见所司代官员突击搜查邻家,一番激烈搏斗过后,立花身负重伤,被带走了。

中冈想要搭救立花,便劝说在土佐藩京都藩府任职的上士毛利恭助——毛利仿佛中冈的弟子一般,希望藩国能够前去和所司代进行交涉。只要说立花是土佐藩陆援队的队士即可。现在,毛利那边的交涉已经到了关键阶段。

“这只是一个例子。类似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佐佐木君,只要你肯把白川藩府借给我,就能救他们的命了啊!”

中冈所言不差。按律,幕吏是无权进入各藩藩府搜查的。白川藩府属土佐藩,如果能够收留这些浪人,就算新选组和见回组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是毫无办法。

“你是父母官。这不正是救天下苍生之道吗?”中冈开始吹捧他。

佐佐木痛快地答应下来。“所幸参政由比猪内大人恰巧也在京都,我会去说服他。”

第二日,佐佐木去劝说由比,总算征得了他的同意,但由比也害怕承担责任,便说道:“万一触怒了老藩公,你可要担起这个责任啊!”意思是,到时候切腹谢罪的人是你佐佐木三四郎。

土佐藩提议的大政奉还方案若是得不到其他雄藩的赞同,各藩步调若是不能协调一致,便无法对幕府施加压力。中冈为此四处奔走,有时龙马也会出门游说。

萨摩同意了。除此之外,艺州广岛浅野家也算是对时局敏感的雄藩,浅野家老辻将曹正在京都驻守。此人十分精明,也表示赞成。如此一来,土州、萨州、艺州三藩都表示赞同,下一步就只等着向天下拋出这枚巨型炸弹了。

这期间,土佐参政由比猪内和大监察佐佐木三四郎也以土佐藩代表的身份与萨摩的西乡、大久保,以及艺州的辻将曹等人见过面。

佐佐木三四郎对上司由比猪内说出了自己的感想。“艺州的辻说,他赞成这个方案的主旨,不过对于细节有些不同看法。他这么说,我反倒很放心。只是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颇难对付。”

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对前来拜访的由比和佐佐木说:“有关这件事情,坂本先生和中冈先生已经向我们十分详细地说明了。我们认为主旨完全没有问题,萨摩藩没有任何异议。”

两人完全赞同。在佐佐木看来,这才是最可怕的。萨摩似乎是想借此让土佐藩独自背负起时局的重大责任。萨摩藩大概是想趁这次提出动议的机会,把迄今为止动辄便在时局面前打退堂鼓的土佐藩推进时势旋涡的中心,让土佐无处可逃、无处可躲,老老实实地和萨、长两藩一起发动他们策划已久的武装起义。

“他们的演技,可是比艺州的辻将曹要高明许多!”佐佐木说道。

“是啊。”多少仍带些佐幕倾向的参政由比猪内对萨摩同样十分警惕。

可是不管怎样,萨摩的同意对土佐来说都是巨大的力量,于是便决定举行一场结盟的宴会。

此时,距离龙马、中冈和佐佐木在会会堂商议的那个雷雨之夜已经过了三天。

“地点定在三本木的柏亭。阁下应该会来吧?”佐佐木特意找到了龙马寄宿的地方,龙马却一口回绝:“就算我参加联谊会也没什么意义。”

中冈也没去。

佐佐木等人招待了萨摩藩留守京都的要人。西乡自然是被邀请了,却因为伤风缺席。萨摩藩出席的有家老小松带刀,近侍大久保一藏,吉井幸辅,以及内田仲之助。

土佐方面出席的人有恰巧进京的后藤象二郎、由比猪内、福冈藤次、寺村左膳、佐佐木三四郎等。乐于欢宴的后藤考虑得十分周到,将女说唱艺人请到了酒席上。没想到那个艺人的表演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不过这反倒成了噱头,就连一向严谨的大久保都笑了起来。

第四部 一三、陆援队

土佐第二藩府白川府在京城的东北。沿着今出川大街向东走,过了鸭川,直到吉田山脚下都是一片广袤的田地,四下灌木丛甚多。通称“白川阵营”的土州藩府便位于灌木丛和田地中间。这座府第真真正正是建在了远离城中心、交通不便的地方。

藩府赶在去年冬天竣工了。这是因为即将进京的藩主率领了大批人马。建造这座藩府的初衷是想为这些士兵提供住宿的地方,不过当时没找到合适的土地,最后找来找去烦了,便建在了这么一个不方便的地方。

“真是建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刚一竣工,河原町藩府内便恶评如潮。不仅路途遥远,而且以军事论地理位置也很差。像这样四周都是田地,一旦京都爆发战争,轻而易举就会被敌人攻陷。

而会津藩就借用了净土宗本山黑谷金戒光明寺,地势又高,空气又干燥,还可以将京都尽收眼底,寺院本身就釆用了城郭式建筑,用巨大的石块构筑了堡垒,易守难攻。

“愚蠢透顶。”想想黑谷的会津大本营,再和自己的藩府作一下比较,驻守京都的土佐官员们就忍不住要大骂。当初选定地点的人是福冈藤次,福冈一向以十足的官僚做派而恶名远扬,这下他的坏名声直接影响了对第二藩府的评价。

不仅如此,老藩公容堂完全反对像萨摩那样在京都设置武装,军队压根就不会进京。藩府建成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闲置了。

中冈慎太郎想借它一用的想法不可谓不巧妙。京都藩府的官员没有非反对不可的理由。最后,中冈如愿以偿。

作为陆援队的大本营,白川藩府再合适不过了。这里的建筑不是所谓的大名府样式,而是像兵营。没有御殿,没有庭园,也没有书院,全部是成排成排的宿舍。大门由巨大的木材组接而成,简单朴素。宿舍围成了院墙。因此,这里能住很多人。

“地方很宽敞。我们陆援队的队员一人就能占据一间八叠大小的宿舍,空间很宽裕。伙食由河原町藩府接济,用人们会用本色木料制成的便当盒装好了送过来。便当是白米饭加咸菜,其他的副食需要队士自己掏钱。”因为仰慕中冈而加入陆援队的大江卓后来回忆。他是土佐宿毛的下级武士,维新以后,曾经任神奈川权令等职,后来辞了官,参加了自由民权运动,成为明治时期代表性的自由思想家,创下了伟大的业绩。

中冈慎太郎从柳马场蛸药师的住处搬到白川藩府那天,天气很热。

最初,共有十一名京都的浪人和中冈一起加入队伍。后来,陆陆续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转眼就超过了一百。

陆援队总算是成立了。可是队长中冈慎太郎决不会整日只是乖乖地窝在白川藩府里。我和龙马不出去奔走的话,天下就没救了。中冈一直这么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大政奉还方案这张王牌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嘉永六年以来一直混乱、动荡的局势即将归于平静。在这种紧要关头,龙马和中冈这两个提议人又岂会甘心安安稳稳地当个壮士团体的头儿。

中冈尤其如此。他觉得萨摩和土佐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就是艺州。为了说服艺州广岛浅野家,他正在和这个藩的志士船越洋之助加紧联络,事情已经有所进展。

中冈需要一个有足够领导能力的人来做代理队长,替他统率陆援队。

中冈在创立了陆援队以后,立刻邀请了龙马。龙马应邀前来,参观了营地,视察了队士的伙食,还亲口尝了尝,然后大笑道:“还真是艰难啊!”

中冈苦着一张脸不做声。他担心的是,若是将来队士增加了,陆援队该如何维持下去。土佐只给他们提供米饭和脆咸萝卜,此外的费用一概不管,不要说队士的零花钱了,就连购买武器的费用也没有。

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就是土佐的财政已经无法负担。但就算土佐有这个能力,掌握着全藩财政的佐幕派上士们也决不会给陆援队这个不折不扣的讨幕结社钱使。况且龙马自己一直奉行“财政不独立,思想就无从独立,行动就无法获得自由”,因此海援队并未从土佐藩白拿过一文钱,自始至终都是自力更生、利益合作。

关于这一点,在长崎和福冈藤次商议章程时,龙马特意添加了这样一条细则:“钱粮不仰仗藩内,藩国无需供给,一切依靠队内自营自取。”同样,海援队获得的利益也不会上交给藩。“其所营利,亦不利官。”有关获利的方法,在章程里则用了“其所得多生于海上”这样充满诗意的表达。海援队正是凭借着这点实现了独立经营。

“可是陆援队却不能这么做。”中冈说道。中冈既没有龙马那样的经济设想,也不具备实业家的敏锐眼光和知识。“我不能像你那样做买卖啊。”他说。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换了别人,在陆地上做生意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虽说在白川村安营扎寨了,可我总不能像白川的女人们那样头顶着柴火去京城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叫卖吧?”

龙马被这话逗得大笑起来。

中冈的脸色则越发难看了。“龙马,帮帮陆援队!”他央求道。

龙马二话没说,痛快地答应下来。他让一同前来的海援队文官长冈谦吉起草了协议,上有“两队用处虽海陆有别,然需相互支援、扶助”等字句,意思是两队要相互扶助,不过既然只有海援队赢利,所以实际上是海援队在单方面援助陆援队。龙马让长冈谦吉将协议抄了三份,其中一份给土佐藩佐佐木三四郎保管,其他两份分别由海、陆两队保存。

“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中冈说的是挑选人才担任代理队长一事。如果找不出这样的人,他将会被束缚在队里,哪里也去不了。

“海援队有不少人才。”中冈用羡慕的口吻说道。

此言不差,龙马身边不乏优秀的助手。首先是海援队文官长冈谦吉。长冈原来是土佐的乡村医生,因为出身卑贱难以出人头地,反倒成全了龙马。若论起文才、学识,长冈无论去哪个藩,至少都能领到五百石的俸禄,他是有这个价值的。这样的一个人,在为小小海援队队长龙马做文书。

陆奥阳之助也是一样。虽然他的性格有些过于激进,不善于和他人合作,可是他理解能力超强,极有远见,那种洞察先机的聪敏又比学者长閃谦吉不知厉害多少倍。就连龙马都说:“在这队里,扔下双刀还能生存下去的只有你我二人。”

在海难中丧生的池内藏太等人也是十分难得的人才。池身上有一种奇妙的魅力,就连年纪最小的队士中岛作太郎也曾经说:“就算坂本先生哪天不在了,只要池先生在,我们也会誓死相随。”由此可见此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中岛作太郎如今已经不再是无知莽撞的少年,正掌管着队里的商务,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才聚集到你身边呢?”中冈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因为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吧。他们应该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觉得不帮我不行,于是就都来了。”

“最初你是怎么把他们找来的?”

“我只说了句,跟我一起干吧!”龙马满口胡言。

“总之,我现在很发愁。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有领导能力的人才?”

“可以。”龙马说出两个人:田中显助、那须盛马,二人都是土佐的下级武士出身,身份不及乡士。

两个人都是出生在土佐藩家老深尾鼎的仆人家中,在高冈郡佐川度过了少年时期,田中显助二十刚出头,便和那须、桥本铁猪一起脱藩了。

后来他们去了长州,和长州人一起历尽艰难困苦,在元治元年九月潜入大坂,躲藏在志士本多大内藏在松屋街经营的小豆粥店的二楼,打算放火烧了大坂城,杀了将军。

他们只有区区数人,领头的是大利鼎吉。庆应元年正月,新选组谷万太郎打探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大利鼎吉遭到了五十多名奉行所人员的围攻,战死了。

田中显助、那须盛马、桥本铁猪三人当时恰巧外出,才侥幸逃过这场劫难。后来他们躲在大和山中的十津川村,不久田中、桥本从山里逃出,那须盛马如今则还留在十津川村。

“原来如此。若是田中显助、那须盛马来做副队长,我应该可以放心地把陆援队交给他们。”中冈说道。田中显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但却有着把人团结号召起来的气量,那须盛马勇猛异常,有军事才能。他们应该会成为陆援队的两大干将。

“田中显助最近会来京都,到时候把他留下就行了。”中冈喃喃自语道。田中这一阵子负责长州的外交。前些天,为了和萨摩藩的联络事宜,他还和长州人山县有朋、品川弥二郎、鸟尾小弥太、兴膳五六郎四人潜入京都,现在又在筑前大宰府。此去是为了向流落大宰府的三条实美等五公卿汇报当前形势。

“问题是那须盛马。”中冈说完,拍了拍手,叫来了一个叫山崎喜都真的年轻的土佐人。

这人没有任何过人的才华,只是有一点,会说各地方言,而且说得很好,每每在酒席上他都会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大家开怀大笑。他尤其擅长京都话。在如今这种形势下,会说各地方言有时意味着能够捡回一条命。

“我要你混入大和的十津川村,把那须盛马找出来!”中冈拜托他。

喜都真领到盘缠后,迅速乔装成木材店的伙计。十津川位于奥吉野,所以京都木材店的伙计出现在那里并不奇怪。

“切记莫要暴露你的土佐口音!”中冈又叮嘱了一遍。如今的局势,只要不小心露出一句土佐话或是长州话,就会被幕吏捕杀。

“您放心吧。”喜都真用京都方言说,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陆援队本部。

离开京都前,他在海援队京都本部木材商酢屋拿到了通行证,便向着奈良出发。

十津川村是一片人称近畿秘境的山岳,莫说别的,单是进到里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喜都真从五条进山。从五条到十津川,他一路上风餐露宿,在山路上走了三天。

十津川这个与众不同的村庄自古以来便以勤王著称,在风云变幻之际,这个乡士所居的村子也曾和天诛组一起并肩战斗,甚至还向京都派遣过皇宫守卫兵。喜都真的人身安全应该是有保障的。

喜都真要去找的那须盛马乃是一名肩膀上肌肉隆起的彪形大汉,早在家乡佐川城时,人们就这样议论他:“盛马若是出生在战国乱世,说不定仅凭他那一杆长枪就能当上大名。”他是个胆量过人、臂力大得出奇的人。

在家乡时,有一次,盛马去同是深尾家家臣的堀见家玩耍,受到了盛情款待。结果他酒喝多了,醉醺醺地非要测试自己的力气。他在围棋盘上摞上象棋盘,又在象棋盘上面堆上了一个两抱粗的陶制大火盆,然后抓起围棋盘的桌腿,轻轻松松地举了起来,上下托举了五十次。

“傻子。”在座的人都嘲笑说。盛马酒醒之后羞愧万分,有一段日子没有出门。后来他去了高知城,进了武市半平太开办的武馆,在那里学习了镜心明智流的功夫。当时,龙马隔三差五就会去武市家,也曾教过盛马剑术。

武市半平太创立土佐勤王党时,他第一个加入。元治元年八月十四,他和田中显助等人翻越黑森岭,脱藩而去。藩吏们得知他们脱藩的消息,便派了一队人拿着长枪、步枪追了上来。途中,同志井原应辅突然腹痛难忍,无法行走,他最后蹲在草丛里说道:“我会切腹自尽。你们不要管我了,赶快逃吧。”

听了这番话,那须盛马无声地走上前来,一把抱起应辅,扛在肩上便开始狂奔。他沿山间的险路一直飞奔到伊予境内。顺利越过伊予以后,盛马方才放下应辅,说道:“怎么样?我这一身蛮力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吧。”

当年,嘲笑盛马是傻瓜的人中间,就有这位井原应辅。井原应辅后来在去美作游说时被关卡官员指挥的百余名乡民包围,与同志岛浪间互刺而死。

那须盛马为了烧毁大坂城而藏身于大坂松屋町,后来他们的藏身之处遭到新选组突袭,他因为碰巧外出躲过了一劫。不过,随后通缉他的画像张贴到各处,已经没法继续待在这寻常百姓住的世间了。他和田中显助一起逃往大和十津川的深山。进山以后,二人最终还是迷了路。他们看不见前路,陷入了绝望,甚至有过痛哭流涕的时候。后来二人总算找到了路,抵达了十津川村,辗转找到了同志上汤乡士田中邦男家里。

藏身于十津川的这段日子里,盛马靠着教乡士子弟习剑打发时光,但终归还是难耐寂寞,浑身的血液又躁动起来。

“我去京都打探一下形势。”盛马真是胆子大得可以,竟然下山了。与他同行的是十津川乡士里数一数二的剑客、以出招神速著称的中井庄五郎,还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中井在明治维新快要开始之前与新选组在京都的花屋町发生血战,最后战死。

从京都的木屋町四条大街稍稍向南走一点,有一家叫浮莲亭的小酒馆。酒馆的正门面向高濑川。

一天,那须盛马在浮莲亭二褛的小客房里与中井庄五郎喝酒,席间说到了龙马。

“听说他在长崎。”中井说。中井虽然年纪轻轻,却早已是名扬四方的剑术高手,所以他早就十分仰慕龙马这位北辰一刀流剑客,于是拼命打听龙马的事情。

“那是个大高个儿,不爱理人的家伙。”那须盛马说道。仔细想来,龙马只不过在武市的武馆教过他几招。二人并不曾并肩战斗,更未肝胆相照。

“剑法的确高明。据说在他面前,就连武市先生也不得不低头认输。”

关于龙马,那须只知道这些,这显然满足不了中井庄五郎的好奇心。

“下次等他来京都时,我介绍你们认识。不过那个家伙总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何出此言?”

“每当他不想说话时,就会扭头不理你了。”

二人喝得酩酊大醉。就连那须盛马这个大酒鬼都踩空了两级台阶,一屁股坐在了土间。

“那须兄,没事吧?”中井有些担心。

“没事!”那须说着站起身来,结了账,从正门走出来。屋檐的对面是柳树,东山上已经挂起了一轮明月,将脚下的路照得雪亮。

他们来到四条桥旁,只见对面有一队人大摇大摆阔步走来,几乎占据了整条道路。不用说也猜得出,来人正是新选组的猛将,是冲田总司、斋藤一、永仓新八。

时下藏身于京都的浪人们若是在路上不巧碰见新选组的人,都是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这才是常识,没有哪个傻瓜会和他们正面交锋。新选组即便暂时放跑了对手,以后也会执拗地追查下去,直到彻底查明那人的所在,卷土重来。浪人们深知这一点,所以甚至惧怕被他们记住长相。可是那须盛马是个无所顾忌的人,中井庄五郎又是个极爱生事的。最重要的是,两个人都醉了。

道路很狭窄,必须有一方让路才能通过。新选组一帮人蜂拥而来。

“无礼!”那须盛马大喝一声。

新选组那边的三个人飞身后跃,拔出了剑。

这三个人似乎也喝了酒,浑身酒气。

那须拔出了剑,中井则冲杀了过去。中井的勇猛简直令人咋舌,他连剑都没拔出来就冲到了斋藤一的近前,突然砍去。

就像传说中那样,中井出招神速,迅雷不及掩耳。但是,剑法毕竟青涩。他的招数极危险。对手斋藤一早已拔剑砍杀过来,他却仍旧使出这种不顾死活的招术,实在是太冒险了。

咔的一声,中井眼前顿时火花四溅。

斋藤一接住了这一招。不过,斋藤一的成熟老练并不局限于此,接招后他又顺势让过剑锋,同时身体向右,砍向中井腰部。

中井飞身向后跳。他醉得太厉害了,已经气喘吁吁。如此一来,便无法顺利进攻,每次他砍向斋藤,都会招来斋藤的猛烈还击,而他渐渐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在真刀实枪对决时,除非是真正的绝世高手,否则一味防守的剑客迟早要丧生在对手的剑下。

那须盛马更出格,他一面咆哮着,一面左冲右突。他的对手有两个,冲田总司和永仓新八。冲田是人尽皆知的使剑高手,永仓则是队里一等一的剑法娴熟之人,擅长突击。况且这些家伙屡屡斩人,经验丰富。而那须盛马从未杀过人,他只是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精神和超群的体力挥舞长剑。

新选组那些人断定拥有力士体格的那须比剑客中井庄五郎剑术更胜一筹,因此冲田和永仓一齐上阵,来对付那须。二人十分冷静。他们观察那须剑势走向,有选择性地釆取最有效的攻击,每次进攻都会砍伤那须身体的某一处,不过都不是致命伤。或许是因为冲田和永仓也有些醉了,加之那须的剑法变幻无穷,剑招里找不到经过正统训练后被灌输进去的规律,所以无法预料那须下一招会从哪个方向、以怎样的方式攻击。冲田和永仓对这一点颇伤脑筋。

即便如此,那须的剑却丝毫没有伤到对方,然而对方的剑已经在那须的左肩和右侧大腿上刺出了很深的伤痕。他喝了酒,失血又很厉害,但竟然还能如此勇猛,真是令人心惊。

中井看到那须的样子,大叫:“那须兄,快逃!”说完便扔下斋藤,杀向冲田和永仓,掩护着那须向北逃去。

所幸四周一片漆黑。二人越逃越远,一直跑到锦小路,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去池久那里吧。”中井说道。他说的池久是麹屋町姊小路的书坊池村屋久兵卫。如今,京都百姓大多支持激进勤王派,自愿为他们提供庇护的侠商也不在少数,池村屋久兵卫便是其中的一个。

二人敲了敲防雨窗,把久兵卫叫醒了。久兵卫立刻让二人进屋,他看了看那须的伤势,不由得大惊失色道:“您受的伤可不轻啊!”他亲自跑去将大夫请了来。

大夫看了看伤口,说道:“这是刀伤啊。”可是与久兵卫相熟的大夫就只有这一位,如果重新去找一位擅长治外伤的,说不定就会泄密。

“我倒是也略懂,不过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大夫嘟囔了一句,吩咐久兵卫的妻女烧好热水,准备好烧酒、粗的缝衣针和漂白布。

由于没有药,大夫便亲自跑到富小路的药铺买来了药膏。

“有点疼,请您忍耐一下。”说完,大夫便开始用烧酒清洗伤口。一阵剧痛袭来,那须差点昏迷过去,但他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大夫缝合了所有的伤口,包扎好以后便回去了。第二天,京都城内四处都在散发他二人的通缉画像,这个大夫虽是个庸医,嘴倒是很严,没有泄露半点风声。但是新选组的搜查越来越紧了,二人担心会给池村屋久兵卫惹上麻烦,便在一个深夜离开了他家。随后,他们租下了下御灵社后面一家估衣铺的一楼,在那里躲藏了一段时间。

一开始,他们对经营估衣铺的一家子谎称是学医的,不过估衣铺老板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就让我们去给您买治伤的药吧。”这家人提议道。于是店主的妻子和女儿便轮番出去买药。她们不断更换药铺,甚至还跑去十分遥远的本愿寺旁的药铺拿药。

那须体壮,受伤以后能够很快恢复。才一个月时间,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虽然还没有彻底痊愈,但一直这样待在京都十分危险。那须谢过了估衣铺老板,拄着拐杖离开了京都。

“我要留下。”中井作出了决定。那须只得独自上路,他走进大和的吉野,继续向山里深入,历尽艰苦到达十津川,藏身于此。

而如今中冈的使者山崎喜都真正要去将这位那须带回到风云中来。

一旦进入这片广阔的山岳,旅人便如同在浩瀚大洋中漂泊的一叶孤舟,只能依靠天上星辰的指引在岩石和林海中不断前行。

虽说人们只是简单地将这里称作十津川乡,可是它毕竟是奈良盆地的两倍。在无边林海中零星散落着五十余座闾落,房屋都像鸟巢一样架筑在大山的斜坡上。

山崎喜都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小井闾。在这里,可以看到玲羊在村落中奔跑,山崎恍惚觉得自己误入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闯进了仙人们居住的奇妙幻境。

“请问去清昌寺怎么走?”山崎向一位正在砍伐杉树的樵夫问道。樵夫表示可以亲自带他前往。

虽说是闾落,住户却不像一般村落那样聚居在一处,而是散落在各个山峰上,所以去一趟邻居家往往要走上一二十里路。

“那就是老爷寻的清昌寺。”樵夫指着山门,用一种足以令人联想起室町时代狂言用语的庄重的方言说道,说完便转身走进树林,消失了。

山崎踏上高高的石阶,不多久便走进了狭窄的寺院,右手边是方丈室。“有人在吗?”

话音未落,寺里的小和尚便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十分警惕。

山崎喜都真赶忙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问道:“那须盛马可在此?”此言一出,小和尚愈发地警觉起来,一声不坑地进了屋。

不一会儿,一个脑袋几乎卡在门框上的彪形大汉走了出来,举起双臂喊道:“啊呀呀,喜都真!”此人身穿像神官服饰一样的白色棉服,下身穿皱巴巴的小仓袴,佩戴着短刀,走起路来拖着腿。“快进来快进来,你也在京都遭到了追杀?”

“莫要开玩笑!京都局势已经千钧一发了。”

“是吗?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啊。”

那须盛马向小和尚介绍了山崎。太阳下山时两人已经摆上了酒宴,开始对饮。

“这个寺院里的小和尚对你真是忠心耿耿啊。他对我十分警锡呢。”

“那个小和尚?”那须盛马非但没有感激之意,反而十分不屑地哂了咂嘴。“那个家伙是我的对头。前些天的一个晚上,他烧好了洗澡水,这倒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竟然抢在我前面洗了。我气不过,就把他连人带桶一并端起来,扔到外面去了。”

那须还是像以前一样力大惊人,不过他似乎并不是在夸耀自己的蛮力,而是想说,所以这些天来,那个小和尚开始对他服服帖帖。

盛马的深山生活就是如此有趣。

“请去京都吧。”山崎喜都真直言道。他又细细讲述了京都的局势,还提到陆援队代理队长一职。“如何?你会下山吗?”

“当然要下山。”盛马很高兴,说,“伤口差不多痊愈了。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也能够在这激荡的时局中派上用场,那再好不过了。”

“太好了!”

“龙马应该也会有所行动吧。他常常单枪匹马收拾时局,不是吗?”

随后,两人开始比较龙马和中冈慎太郎。

“龙马这个人,是用破旧的包袱皮包着闪电到处走的家伙,乍一看不起眼,可一旦他张开那个巨大的包袱皮,顿时就会电光四射,白光满天下,霎时间风云四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言之有理。”山崎喜都真点点头。这些和龙马接触甚少的同乡友人把龙马看成了某种充满神秘感的天才。

“与之相比,中冈就略嫌平凡了。”那须盛马说道,“但是隐藏在他那激烈又坚毅的性情之中的犀利和缜密,又是天马行空的龙马所没有的。中冈是个像钟表一样精巧、准确的男人。若是让他来领导土佐藩,必定能干成一番天下无双的大事业。”

“龙马恐怕就领导不了土佐啊。”

“他也不屑于这样做。”那须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龙马非土佐能容之人。武市半平太的这句话时至今日才让人感慨不已。龙马非池中之物,绝非土佐这方小天地所能容纳。维新回天大业成功以后,日本对他而言或许都太小了。

“不管怎样,这下可有看头了。对了,那个大政奉还方案进行得还顺利吗?”

“萨长艺三藩都同意了。再加上土佐,这将成为四大雄藩的提议。仅凭这一点,想必幕府也不敢置之不理。”

“可是,这毕竟是德川家自家康公以来统治了三百年的天下啊,德川家怎会拱手相让呢?”

“这个问题龙马和中冈应该会去解决的。”

“如果幕府不接受怎么办?”

“开战。陆援队就是为此而设立的。”

“明白了。”

设陆援队的目的在那须的头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在京都的街市上打响革命战争第一枪的,应该就是陆援队。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二人就起床。寺院厨房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山崎喜都真出去一看,原来是村里的七八个年轻姑娘在热热闹闹地干活,有人在做便当,有人正在剪给盛马新做的轻便袴上的绷线。

山崎喜都真心下暗暗佩服。盛马彻底融入山里的生活,几乎忘却了外面世。

这段时间里,龙马则潜身于京都木材商酔屋,为实现大政奉还方案而四处奔走。不过,渐渐地,他开始觉得,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当今的幕府会釆取怎样的行动,他要去打探一下他们的想法,最好能说服他们。

这个时候方案还未正式提交给幕府。若论有权有势的幕臣,则非现在的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莫属。幸运的是,板仓如今恰巧和将军庆喜一同驻在大坂城。但是,龙马区区一介浪人,是绝对没有资格谒见幕府老中的。但永井主水正可以,龙马心意已决。

永井主水正名尚志,现任幕府大监察。他出生于旗本名门,在幕府的西学官僚之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之才。并且他的资历充满了新时代的要素,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他曾经担任幕府设立在长崎的海军传习所事务局长,其后,幕府在江户的筑地建立军舰操练所时,他也担任第一任所长。安政四年幕府在长崎建造船炼铁厂时,他被委任建设委员长一职,大显身手。随后便回到江户,历任勘定奉行、外国奉行。到了安政六年,他当了军舰奉行。后曾被暂时免职,在江户赋闲过一段日子。在这点上,他的经历和他的晚辈胜海舟颇有些相似。只是有一点他和胜不同。他虽然有才能,却没有主张。他既没有胜那样的胆识,也成不了胜那样辛辣的时事批评者。

永井如今当上了大监察,跟随将军左右,来到了京都。虽说是大监察,永井也并非要去做法务官的工作,官职只不过是一种身份、资格的象征罢了,他实质上是将军庆喜的文书官。庆喜十分喜爱永井温和的性情和丰富的知识,遇到重要的事情大都会私下里和胜静或尚志商量。

龙马曾经通过胜和大久保一翁,同永井见过一面,永井对龙马应该没有恶意。龙马请土佐藩的人帮忙调查了永井在京都的住处,得知他住在东本愿寺别院枳壳府。

龙马迅速出门而去,同行的只有寝待藤兵卫一人。藤兵卫带着长崎海援队队员的书信,于近日潜人了京都。

不多久,他们来到了两侧有长屋的枳壳府大门前,叫来看门人,出示名帖。

枳壳府是德川初期东本愿寺法主不惜花费大笔钱财建造起来的,因此也是京都城内贵族别院中规模最大、最考究的府第。在平安风格的林泉中,零星散布着滴翠轩、傍花阁、缩远亭、偶仙楼、漱枕居、回棹阁、阆风亭等茶室式建筑。幕府大监察永井主水正尚志正是借了其中的阆风亭作为在京都的住处。

“阆”有豁然开朗的意思。按照古代道教思想的说法,昆仑山上有仙人,居处就叫阆风苑,这座建筑的名称正是效仿此。不过借住在这里的永井尚志可不是什么仙人,他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将军庆喜最信任的官吏,需要他处理的问题堆积如山,几乎没有能够悠闲度过的时日。

现在,他正在写信,信是写给大坂的老中板仓伊贺守的。他正写到时下纷纷传言的大政奉还云云。

本来,作为一个幕臣,永井尚志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可是即便如此,他对于这个传闻也没有什么好感。

当他放下笔时,有家仆前来通报道:“此人想见您。”说着,递上了龙马的名帖。只见名帖上写着:龙之字。

“是个怎样的人?”

“大约三十上下,黑皮肤,高个子,一头卷发十分蓬乱……”

难道是龙马?永井猛地一惊。他们以前只见过一面,但龙马与众不同的样貌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虽然龙马是胜海舟和大久保一翁极力推崇的人,但由于和胜、大久保虽是同僚却并非好友,所以他觉得龙马顶多是个私立海军头子。他还知道龙马在长崎建立了海援队这个对幕府而言十分危险的团体。而且最重要的是,之所以说龙马的名字在这一刻出现再合适不过,是因为他刚才的信中提到的大政奉还,据他所知,起草人正是龙马。

真是在一个奇妙的时候来了一个奇妙的人啊。究竟要不要见他?永井尚志翻来覆去地想。他原本就不是个当机立断的人。

这个人的胆子真不小,他心道。提起坂本龙马,那可是和萨摩的西乡隆盛、大久保一藏以及长州的桂小五郎齐名的幕府最惧的人物啊。可他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到自己这个幕府大监察。永井既有捕杀龙马的理由,也有这样做的权力。真头疼,看来这世上还真有用常识理解不了的人啊。永井尚志还在犹豫,不如索性绑了他?

“那个人带了多少人来?”

“只有一个人。嗯,还带了一个,像是男仆。”

真是胆大包天,永井心想,转念又一想,说不定是来刺杀自己的,便问道:

“那人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仆人似乎对于“嘴脸”这个说法颇感意外,顿时有些慌张,不过很快平静下来,答道:“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时不时地还会抠鼻孔。”

他在鄙视我。永井尚志觉得龙马在嘲笑过度紧张的自己。

然而,他还是决定不了。

要不然多叫些人来?他拿起桌上的铅笔,思考着。所谓叫些人来,指的是见回组和新选组这些人。但他又改变了主意。这样太轻率了。不管怎样,虽说这人就像是这场即将撼动天下的大地震的源头,他的背后有雄藩坐镇。如果现在就把他抓起来,这些雄藩追究起来,政局只会更加混乱。

“那我就会会他!”永井尚志总算下了决心。他的声音又高又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一会儿,仆人领着一个男子顺着庭院中蜿蜒的小路走来。

“在下坂本龙马。”男子将刀交给永井的家仆,在庭前站好,施了一礼,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与当初在筑地操练所见面时相比,稳重沉静了许多。

“请。”永井坐在屋内的榻榻米上,用手指了指檐廊。二人身份不同,绝不能在同一间屋内平起平坐。

龙马脸上一副了然的表情,点点头,坐到廊上。

“这个庭院真不错啊!”龙马眺望着林泉。水波荡漾,他脸上光影交错。

真是个怪人,永井不由得放松了警惕。上次一别已经过了许多年,而且两人仅仅有过一面之交,可这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让人觉得,自己和他仿佛每天都在一起下棋喝茶般亲密无间。

“庭院很大。还有野鸟呢,至少有两三百只野鸟从山上飞到这个园子里玩耍。”

“啊!”龙马抬头看着池畔的大树,忽然叫了一声。永井尚志吓了一跳。

“杨梅树结果子了!”龙马转过头,双眼闪闪发亮。这个男人的明朗快活让永井感到困惑。

“原来那棵树叫杨梅啊。”永井并不关心这个。

但是,龙马似乎对这棵树寄托了特别的感情。这种树在南国很多,京都却很少见。尤其是在土佐,不计其数的杨梅在山野中生长,甚至被奉为藩中最重要的树。树皮的色调就像縣革,在阳春季节开花,梅雨时节果实成熟。

“真是美味啊。”龙马说。

“言归正传。你今天来到底所为何事?我很忙。”

“对对对。”龙马拍了拍膝盖,“是为了将军大人的事。要摘掉自家康公以来三百年的招牌,想必诸位一定十分伤心,可是只要还挂着那块招牌,德川家就会灭亡。”

“那块招牌……是指……”

“政权啊,也可以说是幕府。请废除幕府,重新做回原来的德川家。否则,过不了一两年,德川家就会灭亡。”

“你——”永井惊得张口结舌。眼前之人,先是晃晃悠悠地跑来这里,大谈了一番野鸟杨梅,现在却突然说,把幕府的政权交出来!恐怕三百年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重大的话题了。

“这个嘛,我希望您能够放轻松,用放松的心情考虑这个问题。”龙马提醒永井不要太激动。“谈论这种话题时往往说话人和听众都容易激动,可是一旦激动起来,就变得不明道理了。”龙马说道,“比方说我们一边欣赏庭院,谈论杨梅,一边试着用同样的节奏和语气来商谈。如此一来,事物的道理就会显现出来。就是这么回事。杨梅和幕府一样。”

“混账!”永井激动起来,“你怎么敢对将军大人如此无礼!”

“真头疼。”龙马是从心底感到困惑。先不管那些庸俗小吏,他原以为永井尚志这样的聪明人是不会说出这种陈腐套话的。龙马原本是想用一种庄严冷静的态度来和他讨论幕府衰亡这个问题,可是他却大喊大叫,根本无法相谈。

“坂本龙马一介平民,没有俸禄,也没有爵位。我不属于任何一个藩国,只属于日本。我不依附幕府,也不依附萨摩、长州与土佐,不曾依他们的利害考虑问题,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我只是一直在思考怎样做才能给日本带来好处。我是觉得你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才来拜访你的。”

“嗯。”永井尚志小声说道。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昏庸的官员啊,龙马心想。若是像这样筑起一道城墙,双方又怎能坦诚相见,说出真实想法?难道是我自己的态度或说法有不妥的地方?他如此一想,不禁嘟囔了一句:“真伤脑筋啊。”然后露出了着实困惑的表情。

永井尚志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什么让你伤脑筋?”

龙马动用自己的一切演技,快活地笑道:“这样吧。难得这座建筑名阆风亭。那里有一个池塘,大概是把它当做瑶池来建的吧。我听说阆风瑶池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既然如此,在这里面对面坐着的,就不是什么幕府里的达官贵人,也没有什么出生于土佐的浪人。我们不再是尘世中的凡人,而是作为天界的仙人来讨论一下今日日本之课题。如何?”

“仙人?”

“这样一来,对尘世自然不必承担任何责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说来听听。”永井对龙马这个别出心裁的想法产生了兴趣。

“那么,我作为黑仙人说两句。”龙马说道。他皮肤黑,所以就这么叫自己。“德川幕府让老百姓安享了近三百年的太平日子。哪怕是过了一百年、一万年,日本人也不会忘记这个功劳。可是现在,房屋骨架已经腐烂,屋顶也漏雨了,这间屋子已经不适合人居住了,而且也已经无从修缮。如果继续这样听之任之,骨架折断,房梁塌了,住在里面的人全都会被压死。这样也可以吗?”

“你错了,我们有加固的方法。”

“你说的是以幕府为中心的郡县制度?”

“你知道?”

“废除大名,如果遇到抵抗的大名,就借法兰西的力量消灭掉,然后在全国推行郡县制。是这个想法吧?”

“这种事我不能说。”

“白仙人,这里可是天界啊。算了算了,你的回答并不重要。不过一旦真的付诸实施,各地大名必定会起来反抗,内乱就会爆发,而且是无法挽回的大动乱。结果就成了法兰西以武力平定日本。而英国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必定会支援那些起来反抗的大名,输送给他们不少于法兰西提供的资金、武器甚至军队,到时日本六十余州便会化作血肉横飞的大战场。到头来就成了英法之战。而无论英法哪一方获胜,胜利的一方都会将日本收为囊中之物。关于这一点,不知您作何想?”

“那么我就作为仙人说一说。你说得有道理,应该避免出现这种结果。”

“既然如此,与其修繕加固房屋,不如索性另建一座新屋,这样对日本更好。你觉得呢?”龙马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逼问道。

但是,这个话题对幕臣永井尚志来说太过沉重了。按理来说,的确是重新建立一个政权更好,可是新建就意味着旧政权的灭亡。如此一来永井尚志作为隶属于那个旧政权的武士,就必须恪尽武士之道,阻止它的灭亡,为捍卫它而战斗,彻头彻尾地反对新政权的建立。

永井尚志继续沉默着。一时间,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良久,龙马笑起来,说道:“您忘了吗?”他试图缓解永井紧张的心情。“我们都是仙人啊,您并非幕臣永井主水正大人。”

“我明白。”

“我可以理解您想要效忠德川家的心情。作为一个武士,谁都想那么做。”龙马虽然这样说,这却不是他的真心话。武士应该对主君尽忠,可是龙马他早已经拋弃了主子山内家。脱藩就是这么回事,脱藩之人也没有资格谈论忠义,况且龙马也认为那是一种陈腐的伦理。

“现在,日本的武士应该做的并不是对主子尽忠,而是爱国——自古以来,武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国家。”龙马滔滔不绝。知道要对主子尽忠,却不知道要热爱国家。以前,当人们以为日本六十州就是整个世界时,这样做尚且可以,也正因为这个缘故,独具特色的日本武士道才会产生。可是,现在它已经变得碍手碍脚了。

还有外国列强。他们将这个岛国团团围住,一旦有可乘之机就发动侵略,想要将日本变成他们的附属国。日本人有史以来第一次被迫发现自己是国际社会中的一员,这便是今日之形势。

“历史变了。”龙马说道,“日本已经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已经不能用镰仓时代或战国时代的武士道来考虑问题了。如今对日本而言,最有害的就是忠义之节,最可贵的就是爱国之心。”

“如果我像你一样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我也会这么说。可是我是幕府的臣子,就算脑子里明白,从情义的角度来说也决不能这样做啊。”

“您还是要走镰仓武士的路吗?”

龙马说这话并没有讽刺之意。他清楚地知道永井尚志对时势理解得有多透彻,并对他心存敬意。

“镰仓武士?”永井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时候,也不得不像那样活下去啊。”

“这样的话,日本将会发生内乱,进而毁灭。”

讨论已经走到尽头了。这个时候,若是让中冈慎太郎来说同样的话,他一定会怒睁双目,犀利地追问:“永井大人,足下难道是想毁灭日本,让德川家独活?”中冈就是如此咄咄逼人,免不了让人难堪。

不过,龙马似乎不太介意辩论究竟谁胜谁负,而且他这个现实主义者深知,在争论中打败对方,会让对方名誉扫地,对自己怀恨在心,在现实中往往会产生相反的效果。这一番辩论下来,对方已经认同了我所说的七成。要是逼迫太甚,恐怕他会突然改变态度。龙马打算见好就收。

不过,“收”也讲究方法。龙马不再使用辩论的口气,而是换成了商人估量价钱高低的口吻:“当然,如果您要用镰仓武士的忠义和好战之心来管理今后的幕府,也未尝不可。那么就只剩下是赢还是输这个问题了。”

“你是指……”

“是指幕府能否赢得这场战争。如果有必胜的把握,可以打,但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战争一定会输,最好还是不要打。这是自古以来的名将之道。”

龙马开始谈论幕府的弱点。“我承认,幕府的军舰数量众多。”这是幕府的优势。在数量上多了不少,而且质量也提高了。尤其是最近,应该还会从美国进口一艘铁甲舰。这艘军舰是一艘超越了世界水平的强力舰,这艘军舰一旦到达,定会令幕府武威大振。“但是,优势也仅此而已了。”三百诸侯早就想脱离将军的统治了。第一次、第二次征讨长州时诸侯就已经很不情愿,这次要让他们去攻打萨长,恐怕谁也不会动窝了。诸侯想要自立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就连御三家都已经不再听从将军的指挥,谱代大名也不再忠诚。这一点在征讨长州时就已经十分明确。

剩下的便是德川家直属的江户旗本武士。可是对于这八万骑旗本,就连将军庆喜都已经绝望了,他曾说:“他们那副怠惰的德行,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龙马又谈到时运,断定时运在萨长。

“如何?这样一来还能胜过萨长吗?”龙马问。

永井尚志沮丧地垂着头。想必他心中也是痛苦万分。“我想想。”他站起身来,走到庭院里。院中青翠欲滴的绿叶几乎浸染了他的背影,在这片翠绿的掩映下,他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

在此时,要是当了幕臣也够痛苦的。龙马发自内心地同情他。他从怀中掏出装咸丘的纸袋,拿了三粒,放入嘴中。嘎嘣——他用后槽牙咬碎了豆子。

若是胜老师处在永井的立场,他会怎样回答我呢?

胜是龙马一生中唯——位被他称为老师的人物。胜虽说是幕臣,却早早就对幕府的前途绝望了。走运的话,还能再撑十年——胜曾经在不经意间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自从元治元年的蛤御门之变后,龙马和胜便再也没有见过面。胜其时被幕府以“在神户村豢养不逞之徒”的罪名召回江户,被处以闭门蛰居的惩罚。龙马随后到长崎,创立了龟山商社。胜如今又官复原职,重新担任军舰奉行,现在人在江户。按理说,这种时候,像胜这样的人才最应该来到京都、大坂辅佐将军庆喜渡过危难,可是庆喜不知为何特别讨厌胜,命令他不得离开江户。据传闻,胜在江户的职责是将海军改造成西式。庆喜想一直把胜困在海军行政官员的位置。

这简直就是用宰牛的刀来杀鸡啊,龙马一直这样认为。不过换一个角度想想,就算是胜,在这种困难局面下,要他主导幕府恐怕也是极难的。就算他来主导,他定会因个性而有许多不适宜的言谈举动,最终被人所害。

再一想,一个走向衰亡的政权的当权者,越懦弱无能,或许反而更好,他们的无谋无能正是对历史前进的贡献。

永井是哪一类昵?他拥有聪明的头脑,但总是小心翼翼、优柔寡断,缺乏行动力,总之,是个治世的能吏,却不是能在乱世中一展身手的英雄。

永井尚志还在池畔徘徊。

良久,他回到屋内,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对的。”

“那么,索性果断地奉还政权,让德川家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您以为如何?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内战之患,日本可以获得新生,德川家的功绩也将彪炳史册。”

“这件事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永井说道。不过,龙马已经从他的神色判断出,他已大大动摇。

第四部 一四、横笛号事件

坂本龙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上午,他还在和萨摩的西乡、大久保会面,下午就赶赴洛北岩仓村去见岩仓具视,晚上则到烟花巷的酒楼上与佐佐木三四郎等土佐藩官僚见面去了。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回到海援队京都本部车道木材店时,往往已经是深夜了。

店主的女儿千代总是会等到龙马回来以后才睡下。

“哎呀,你也没睡呢?”每次龙马从侧门钻进来,都会十分抱歉地对千代说。

到了别院,收拾停顿后,千代会将煎好的茶端上来。这是每日的例行功课,分毫不差。这天晚上也一样。

“啊,还没睡呢?”龙马像往常一样挠挠头,走进土间,忽然把千代抱了起来。他有些醉了。“真沉啊,姑娘就是重啊。”

他兴致颇高地一边抱着千代一边向里走。

千代啧道:

“姑娘都很重吗?”

“当然。”

“那么,无论哪个姑娘,您都会像这样抱起来吗?”

龙马哑然。“那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随随便便走到哪里都有这种能把姑娘抱起来的心情,坂本龙马或许还能干成一番更大的事业呢。”

“我太重了,还是放下来吧。”

“不不。”龙马一边穿过厨房的土间,一边说,“让我再抱一会儿吧!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遣了。”

他笑着继续向前走,不久,走到了通往别院的道上,才把千代放了下来。

“看样子长冈也还没睡呢。”他看了看别院屋里的灯光。

龙马进到屋里,拉开了长冈谦吉房间的纸门。这两天天热得厉害,长冈身上一丝不挂,正在忙活。他的头顶吊着他从长崎带来的煤油灯。

“干得很起劲啊!”龙马坐到长冈身旁,把白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这也成了在京都的例行功课。

长冈“嗯嗯”地点着头,用铅笔把要点都记录了下来。

长冈的书桌上,草稿堆积如山。他的笔总是蘸着墨,湿湿的。奉龙马之命,他正在将英文的《万国公法》翻译成日文。

龙马有意以海援队之名出版,已经在长崎准备好了铅字和纸张,只等长冈翻译完毕。

“拜托!这个要是完成了,就会给日本国带来无法衡量的利益。”龙马拿着一张草稿做了一个合掌礼拜的动作,说道。

“陆奥去哪里了?”龙马问道。这一时期陆奥阳之助应该和长冈住在一起,协助他翻译《万国公法》。

“还是老地方。”长冈一脸不快。老地方,说的是烟花巷。

龙马竟然十分罕见地沉下了脸。“他没有帮你?”

“他?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是坐在这里,也只是翻字典,什么也不干。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个怪物。”

陆奥阳之助实在是个让人棘手的年轻人,有时连龙马都觉得心中不快。平素他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发,就算同志跟他搭话,他也总是瞧不起人似的微微一笑,经常就此便不再理会别人了。但是如果发生了他看不惯的事情,他就会用他过度锐利的舌峰和缜密细致的逻辑向对手发起攻击,不置对方于死地誓不罢休。不仅如此,他还不讲礼貌,很少为同志着想,在队里过着一种随心所欲、任性妄为的生活。自然,他遭到了队里其他人的厌恶,几乎处于孤立状态。只有龙马袒护陆奥,还重用他,每逢大事总会带上。

“为何坂本先生要宠爱那种像马关河豚一样有毒的人?”队士们甚至会不服气地想。

陆奥唯独对龙马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虽说心服口服,他特别不喜欢表现出来,经常会顶撞龙马。而且,和队士同席而坐时,他会直呼龙马之名。这种做法惹怒了队士们。有一次,他们为此指责陆奥时,陆奥反唇相机道:“这正是我尊敬他的证据。”按照他的说法,众多历史人物如孔子、孟子、诸葛孔明、楠木正成等,人们都是直呼其姓名。因此正因为把龙马看做和历史上的这些杰出人物同样优秀,他才直呼姓名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当面这样称呼他?”

“人都是有感情的。”陆奥不为所动,“龙马也是有感情的,如果被我这样的年轻后生直呼其名,肯定心中不快。我是因为尊重龙马的感情才没有当面直呼其名。”

这个人就是这样强词夺理,让人感觉面目可憎。一次,有几名队士甚至叫嚷着要杀了陆奥。

次日清晨,刚一起床就发现天气炎热难耐。龙马把饭菜摆在清风阵阵的檐廊上,迎风吃起早饭来,这时陆奥阳之助穿过庭院走了过来。

“真晚啊,现在才吃早饭?”说着,他瞅了瞅龙马的早餐。京都风味的白酱汤搭配干烧豌豆,还有一片热腾腾的干炸油豆腐。

“把那片干炸油豆腐给我吧。”陆奥用撒娇的语气说道。

“你要来作甚?”

“吃啊。”

“你今天早上才回来?”龙马露出极不痛快的神色,抓起那块油豆腐,想了想,扔进了自己嘴里。

“太过分了!”

“我倒是也能理解你的心情。”龙马转换了话题。心情是个模糊的词。

“我的心情?”陆奥不解地歪着脑袋。

“那种尖酸刻薄又带刺的心情。”

“你言重了,我从没对坂本先生尖酸刻薄过啊。”

“我是说你对其他人的态度。”

“啊,对那帮家伙啊。”

“你必须和他们相处得再融洽一些。”

“真是令我毛骨悚然啊。这不像是坂本先生说出的话。”

“何出此言?”

“和睦相处,不是糟糕透顶的低级趣味,就是蠢笨无知的标志。在村子里的祭典上,年轻人傻乎乎地大喊大叫,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难道坂本先生就是想看到这副光景么?”

“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的,正因如此,我才会追随你。”

陆奥想说的是,年轻人在认真思考、反复彻底思考某些问题时,便无法在和稀泥般的和谐关系中其乐融融地生活下去。

“只有那些从不动脑思考的呆瓜才会和睦相处。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说,在酒宴上,同伴们都醉了,却只有你一个是清醒的?”

“虽说不是个好例子,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不仅清醒着,而且还一直在冷笑,嘲笑那些酒醉的同伴。”

“这真是个糟糕的例子。”

“可是,我说得没错吧?你这种状态我能理解。以前,武市半平太组织了土佐勤王党,召集了土佐七郡的两三百名乡士子弟。我也欣然加入了,可是他们酩酊大醉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也醉不了。”

“我说得没错吧?”

“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装作和他们同醉的样子,现在也是一样。”

“这我可学不来。”

“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慧,可是,也必须能够和众人一同醉,否则,便无法在这个世上成就一番大事业。”龙马放下筷子,说道:“你这样不行。”说完,他端起茶碗。“长冈谦吉如今正在废寝忘食地翻译万国公法,几乎每天都是挥汗如雨,你却根本不想认真帮他一下。”

“这是因为……”

陆奥也有不同意见,可是龙马根本不听。

“我不想听你发牢骚,一说话就伤人,这样原本能做成的事也会失败。你只知道追求自己的乐趣。”

“你这是说教!”陆奥想逗龙马笑,可是龙马没上当。“确实是说教。”

如今,围绕大政奉还方案,政治局势愈发扑朔迷离,可是在龙马看来这件事一定会成功。他确信无论佐幕和倒幕的旋涡如何转换,水最终都会流向一处。

“如此一来,新政府就会成立。从成立之日起,新政府就必须取代幕府和外国打交道。那么从那天开始,最需要的就是万国公法,它就像是盲人的拐杖啊。”

有可能加入新政府的公卿和各藩先觉志士当中,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万国公法》的存在,读过其中一字半句的人就更少了,因此《万国公法》的翻译工作才是争分夺秒的紧急大事。

“我不懂英语。”殊不知龙马早就规定海援队队士须掌握英语,也正因如此,在长崎的时候,才让长冈来教大家。

“只要你去帮他,渐渐就会懂了。”

“这样行不通,那比汉籍还难学啊。”

“我不懂汉籍,也不会英语,可是我明白事物的本质。你要做的是协助翻译万国公法,边做边学,最后掌握英语。”

“为什么单单对我提这么苛刻的要求?”

“新政府即将成立。”龙马放下茶碗。“到时,岂能将对外交涉之事交给那些不明就里的公卿和萨长的野蛮之士?如果海援队不能全面接管外交,一定会发生让国家蒙受奇耻大辱的事件。我要你一手独揽日本的外交事务。我已经决定了。”

“这太让我吃惊了!”陆奥顿时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他没想到龙马对自己的价值评价如此之高。

“你肯干吗?”

“当然!被吹捧到这个份上,就是奈良的大佛也会跑出来啊。”

“我去给你要早饭。”龙马跳下檐廊,赤着脚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在龙马为大政奉还四处奔走的这一时期,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从天而降。

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幕府大监察永井尚志对土佐藩府颁下命令:因有公务,火速前来。

如今京都留守居役是森多司马。此人思想上是佐幕派,不过却也并非那种能坚守节操的有骨气之人,平时总是一副战战棘棘的表情。传唤状上写着“十万火急”,森多司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连忙赶赴二条城,拜见永井尚志。

永井脸色黯淡,问道:“海援队可是属于贵藩旗下?”

永井认识龙马,也知道海援队是怎样的组织,不过他还是要确认一下。“正是。”

“目前详细情况还不知道,据说海援队队士在长崎杀了英国海军的两个水兵。”

“啊?”这岂不是和前几年萨摩人惹下的生麦事件一样吗!

“详细情况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英国方面似乎掌握了确切证据。为此,英国公使巴夏礼把军舰开进了大坂,目前正在和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大人严正交涉。鉴于目前局势,这起事件似乎不太好解决啊。”

“果真是土佐人干的吗?”

“不清楚。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巴夏礼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他的确掌握着确凿证据。”

“土佐究竟该怎么做?”

“我也说不好啊。希望土佐藩负起责任来,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斡旋工作。”

“遵命!”

“这场骚动要是闹大了,贵藩提议的那个……”永井尚志嘴角浮现出一丝分不清是讥讽还是同情的微笑,说道,“大政奉还方案恐怕也要付诸东流了。”

“啊!”森多司马有些惶恐地吁了口气,“那件事您已经有所耳闻了啊?”

“这是当然。作为幕府的大监察怎可疏于职守!”

“大人明察,在下好生佩服!”

森多司马退出二条城后,火速返回河原町藩府,召集了同僚由比猪内、大监察佐佐木三四郎、小监察毛利恭助等人,商议善后对策。

“这可不好办啊。”一向胆小、专心于公务的由比猪内就像一头受了惊的驴子,颇为惶恐。一旦事件属实,莫说是大政奉还方案,恐怕土佐藩也会被卷入一场国际纷争,不得不从国内的舞台上退下来吧?必须立即通知龙马。不管怎么说,龙马是海援队的队长。

藩府立刻遣人四处搜寻龙马的下落。不在寄宿的地方,也不在萨摩藩府,陆援队本部也没有他的身影。

这一天,龙马采取了一项绝密的行动,他悄悄拜访了洛北岩仓村的岩仓具视,就目前的局势进行了一番畅谈。

在此之前,岩仓已经和萨摩的大久保一藏联手,一直在暗地里做朝廷的工作,争取向萨摩藩和长州藩下达讨幕密诏。所幸天子尚年幼,只要笼络住太傅中山忠能卿,就能够获得诏书。岩仓有着做成这件事的谋略。他在暗地里十分有耐性地笼络着中山忠能,不过当土佐藩私下向他提起大政奉还方案时,他烦恼了一阵,有些犹豫是否该中断这项秘密工作。尽管岩仓无法相信,一旦将军庆喜放弃了政权,就不能讨伐幕府了,因为失去了对幕府挥刀相向的理由。

他和萨摩的大久保仔细讨论了此事。“龙马一直待在长崎。他乘船渡海,在大坂登陆,突然一头扎进京都的局势中,所以对于局势还有不甚了解的地方。他把事情说得轻而易举就能成功,令人不敢相信。”他们开始有些怀疑了。他们料定,大政奉还方案十之八九将以失败告终。“下发讨幕密诏一事最好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也就是说,对幕府的挑战,存在着和平与武力两种方式。这两种方案现在正在京都互不干涉地各自进行。

龙马知道这件事后大吃一惊,连忙赶往岩仓村,想要探听清楚策划密诏的主谋岩仓具视的真正想法。

“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您不停止,恐怕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一旦讨幕密诏的事被幕府知道,幕府的态度肯定会强硬起来,拒绝接受大政奉还方案。

“请您暂时静观其变。”龙马向这位当世少有的谋士恳求道。在他看来,颁发密诏之事等到幕府拒绝大政奉还以后再开始也不迟。“在那之前,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忍耐一下!”龙马嘱咐了好几遍。

岩仓使劲点头,满口允诺。暂且不论他的真实想法如何,至少表面上听从了龙马的劝说,尚局兴兴地把龙马送走了。

龙马回到京都时已经是晚上。

他回到车道的木材店一看,土佐藩府的使节,一个叫冈本健三郎的小吏早已等候在那里。

健三郎出身乡士。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张长脸,人们都叫他“马健”。他对龙马崇拜得五体投地,龙马在京都时,他就像小跟班一样整天黏着龙马。他尤其佩服龙马的经商头脑,暗地里早已将他当做自己的老师,想要努力学习这种才能。

“怎么是你啊,冈健?”龙马钻过小门,刚一走进土间便问道。冈本健三郎立时趋过去。

“出大事了!”健三郎压低声音道,“长崎那边出事了!英国公使正闹得厉害。”

“冷静!慢慢说。”

“好。你的海援队队士杀了两个英国水兵。”

“嗯?”龙马歪着头想了想,“冈健,这事有些奇怪啊。”

“消息很可靠。今天中午,森多司马大人已经被叫到二条城,被勒令釆取善后措施了。”

“巴夏礼向幕府提出抗议了?”

“是的。”

“难道你会相信英国人的说法?”

“你在说什么啊,龙马!现在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呢?”

龙马旋即带着冈本健三郎奔向河原町藩府。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等重要官员已经离开藩府了。一直联系不上龙马,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已经火速前往大坂了解情况。藩府里已经乱作一团。

血气方刚的下级藩士们都叫嚷着:“事已至此,索性来一场土英战争!”

前几年,萨摩人在生麦村斩杀了对自己无礼的英国人,由于事后萨摩人态度强硬,最终导致萨英战争爆发。这些人或许觉得此次事件会重蹈生麦事件的覆辙。

上级藩士则是另外一种反应。“就是因为土佐以藩国的名义养着海援队这种有勇无谋的结社的浪人,才会发生这种事情。这下土佐藩搞不好会因为赔偿金而破产啊。”他们心中十分不痛快。

龙马没有进门,而是将藩府内有头有脸的人都叫到门口,说道:“我这就追随由比、佐佐木等人前往大坂。有件事我要先说清楚,杀了两名英国水兵的不是海援队队士,绝对不是。请大家做到心中有数。”

“为什么?”有人问了一句。

龙马说道:“我的队士全都知道万国公法。海援队的方针正是国际合作主义。难道明知如此,我们还会去杀人吗?”

“可是英国公使已经将事情通报了幕府。”

“难道就因为是英国公使和幕府说的,你们就相信?这种事情,应该亲眼见到再来讨论。什么都没见到,就不要瞎起哄。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龙马整理好行装,带着寝待藤兵卫出发了。

为了乘坐最后一班夜船,龙马火速前往伏见。夜半时分,他走进了码头客栈寺田屋。

“哎呀哎呀,总算是赶上了。”他边说边坐在了地板上,登势闻声走了出来。“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去大坂?”她坐在龙马身后,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有些顾忌。

“嗯,总之先去一趟大坂。到了那边以后是要去长崎,还是不得不去一趟英国,就不好说了。当真是前途一片迷茫啊。”

“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我是说真的。”龙马一反常态,没精打釆地说道,“这次可真是一场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啊,我也是前途未卜。所以日本的前途也不容乐观。”

“你有些奇怪啊。”登势为龙马掸去肩上的尘土,她已经注意到这个一向快活的人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你可是坂本龙马,没必要为那种事情大惊小怪。”

“这次恐怕要大惊小怪一回了。”龙马拿起小侍女端来的盛有开水泡饭的茶碗。“比方说我正在这里下一盘象棋,再有几步对方就会被我将死了,这时我家的小童爬过来了,这个家伙大叫一声,把棋局全给打乱了。现在就像是这种情况。”

“敢问下的是什么棋?”

“是一盘摧毁旧日本、重建新日本的大棋局。”

“那么,既然棋局被破坏了,日本又恢复到老样子了吗?”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现在日本将转向何方,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不管怎样,这听起来或许像是吹牛,但我坂本龙马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决不会让日本停滞不前。”

“看看,这就对了。”登势故意开朗地笑起来,“精神头总算又回来了。我也把三味弦的音调一调,来配合一下你吹的大牛皮吧。”

“这可不是吹牛,登势。”

“爱吹牛可是坂本先生的优点呢。”

“真拿你没办法。”龙马抹了把脸。仔细想来,在登势面前吹吹牛,说说大话,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我这里已经积攒了好多信。”说着,登势退回到起居室,从上了锁的钱柜里取出一捆书信,交给了龙马。里面有乙女寄来的,也有大哥权平寄来的。

河岸传来船老大的吆喝,要开船了。龙马将读了一半的信塞给登势,飞奔了出去。

寝待藤兵卫已经等候在船上了。

若是在以往,末班夜船总会挤满了人,颇为热闹,可不知为何,这次却只有十位客人。

“人真少啊。”龙马对寝待藤兵卫说道,接着便一骨碌躺在了藤兵卫给他铺的被子上。

船离岸了。

船上有三个江湖女艺人,三个行脚商装扮的男人,一个大店铺伙计模样的人,还有一个威风凜凜的武士带着两个随从。

藤兵卫目光锐利地环视了一番,说道:“都是些普通人,没发现可疑的家伙。”

一听这话,龙马笑出声来。“可疑的就只有你我二人。”

“这倒也是。”藤兵卫也苦笑起来,掏出了烟袋。

那个大店铺的伙计正坐在船尾,恭恭敬敬地同行脚商谈论物价。

老百姓关心的可不是什么尊王攘夷,而是米价菜价。

这些年来,各色日用百货的价格不断上涨,并愈演愈烈。最主要的原因是接连几年的歉收。吃饭难影响了政局和人心,成为骚乱之源。

物价飞涨的原因不仅仅是歉收。各藩奉朝廷和幕府命令将大量士兵送入京都、大坂,此举对物价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幕府的两次长州征讨,也导致物价飞涨。

除此之外,幕府推行的对外通商更是令形势雪上加霜。三百年来,一直锁国的日本第一次置身于世界经济的大潮之中,由此带来的物价变动也是令人心惊的。

“所以我们才要驱逐外夷。开国只会让百姓痛苦,国家灭亡。”一直以来,尊王攘夷派和佐幕攘夷派正是秉持着这样一种朴素的经济观念,而如今的通货膨胀则煽动了他们的热情。

然而,这场物价飙升从今年的五六月突然开始减势,最先是米价,随后各种商品的价格也开始下降了。

“听说大米降价了。”藤兵卫说道。

“之前加贺大米是一贯五钱银子,现在只要八百五十钱。”龙马道。若论起对物价的熟悉程度,就连西乡和大久保在龙马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金市也从一百二十钱五分降到了一百十四五钱。”龙马又说道。这是因为兵库开港让行市明朗起来,幕府从京都、大坂撤走了追捕长州人的告示,一扫百姓心头对战争的畏惧,等等。虽然政治局势和世情仍旧是一团混沌,可是物价已经先一步追寻着光明行动起来了。龙马这样想着。

不久,船上的乘客都进入了梦乡,只有艄公划桨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藤兵卫,睡吧。”龙马说完,闭上了眼睛。

“这样您会伤风的。”

“你帮我盖上吧。”

“先生。”藤兵卫忽然小声说道,“海援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杀了英国水兵?”

“当然没有。”

“这您都知道?”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就是没有杀人。”

“是!”藤兵卫十分佩服龙马。看样子,龙马甚至打算在必要的时候颠倒黑白、死不认账。

“在英国,有议会,估计那帮人不会轻易罢休。我打算必要的时候去英国的议会走一趟。”

“议会啊。”

“在日本,根据幕府的法令,缔结徒党是最大的罪行。可是令人惊讶的是,不论是在英国还是美国,都公然结党,结成的政党发出正确的言论,和其他政党进行大讨论,由此来推动一国的政治。这就是议会。”

“原来如此啊。”

“推翻幕府之后,我也要成立议会。建立议会是倒幕的最大理由。到时候藤兵卫你也能当上议员呢!”

“不可能。”藤兵卫缩了缩脖子。

“现在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在新时代会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如若不然,回天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龙马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现在萨摩和长州除了倒幕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虽然龙马在和他们一起奔走,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真心信任他们。据他观察,萨摩和长州的志士们并没有维新回天之后的构想。该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西乡和桂小五郎都没有想。

他们很有可能再弄出一个毛利将军或是岛津将军来。事已至此,也只有依靠土佐的志士了。只能把我的想法灌输给土佐的那帮家伙……龙马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船已经行进到守口附近。东边河岸上,村子里的驿站鱗次栉比,大街上,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到达了天满八轩屋,换乘去往城内的河船。

龙马要去往西长堀藩府。

龙马刚一进西长堀藩府的门,就问看门人京都的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等人来了没有。

看门人摆摆手说道:“半个小时前出去了。”

“去哪儿了?”

“这就不知道了。”

看门人很为难,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龙马于是走进玄关,大喊道:“有人吗?我是土佐的坂本龙马。有没有人知道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的消息?”

很快走出来一个看似很爱刁难人的老官,他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龙马。“老夫便是本府的留守居役辅佐山田喜内。来人可是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权平之弟龙马?”

“正是。”

“大胆狂徒!追究你脱藩之罪的文书早已分发至各处。你若是在大坂走动,定将你逮捕归案。”

“你说的多半是以前的事吧。”

龙马的脱藩之罪,最初那次是经过胜海舟的斡旋,由容堂亲自赦免了。第二次脱藩也因为他当上了海援队队长而被赦免。

“你还真敢厚颜无耻地四处游荡啊。”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我现在很忙。”

“老实点!”

“若是真有书状,就请拿来给我看看。”

“好啊,这还用你说!”山田喜内命一个小吏拿了过来。龙马一看,还真是正规的文书。龙马看完后迅速揉成一团,趁山田喜内大吃一惊、还没缓过神来的工夫,拿来擤鼻涕了。

“你、你在做什么?”

“这是一张废纸。老人家可知道海援队?”

“不知道。”

“这可是土佐建立的日本第一的海军啊。队长不是别人,正是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乡士坂本龙马。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啰嗦。”龙马厌烦至极。“老人家,请听我说。前几日,在长崎发生了杀洋人的事件。现在,因为这件事,英国想要和我土佐开战。我正是为此事才来和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见面的。”

“我可没听说什么杀洋人的事件。”喜内用充满了猜忌的眼神看着龙马。“你这个小子,是想刺杀由比大人和佐佐木大人吧。我看错不了!”

土佐的家臣大都把勤王志士看做强盗一般,这位山田喜内恐怕也将龙马当成一个杀手了。因此,无论龙马怎样费尽唇舌地请求,喜内就是不肯说出由比、佐佐木的去处。

龙马站在玄关,一筹莫展。在顽固不化的官吏面前,就连龙马也无计可施。

“拜托了!”龙马作揖央求道。可是这位担任大坂藩府留守居役辅佐的老人只是板着那张苍古消瘦的脸,一味地摇头。在土佐藩,考虑到有可能遇到暗杀的危险,重要官员的外出地点和住处一律不准告诉藩外之人和藩内的下级武士。“只要有那种规定,我就不能告诉你。”山田喜内老人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迄今为止,龙马曾经以一介浪人的身份谒见了越前侯松平春岳,借出了一大笔钱,也曾深得幕府军舰奉行胜海舟和高官大久保一翁的喜爱,越过了等级的障碍,自由地行动。他唯独在土佐藩的官僚面前束手无策。

“您就是不肯说吗?”

“因为最近世道不太平啊。”山田喜内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龙马的佩刀,说道。

龙马无奈地走出了藩府。眼前是鲣座桥。在桥对岸,鱼店、纸店、木材店等土佐的特产店沿着河岸一字儿排开,让人觉得仿佛回到了家乡。

“藤兵卫啊。”龙马倚靠在鲣座桥的桥头,看着四桥的方向说道,“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

藤兵卫沉默了。刚才,他就在龙马的身后,看到了交涉的全过程。过了许久,他才说:“是因为爷的身份。”这句话是他经过反复思量后说出的。当然,他完全没有讽刺龙马的意思,他的双眼中满是泪水。藤兵卫十分同情龙马,全身心地同情他。

“在山田喜内看来,我就像草鞋一样卑贱。”

“可是爷对待后藤象二郎大人,还有佐佐木三四郎大人,都像是对待部下一般啊。”

“那些人是同志。对方首先把自己摆在了那个位置,所以我也可以那样和他们相处。可是若是碰上像这位老人一样的普通官儿,我就没辙了。”

“还真是伤脑筋啊。”

“嗯。”龙马眺望着上游的城池。“我想他们应该是去找老中板仓伊贺守了。”

“可坂本龙马也不能闯进幕府的老巢去送死啊。”

确实是这样。比起土佐藩的庸俗小吏,幕府的高官更清楚坂本龙马是何许人,现在正在干什么。“他可是当今最危险的人物之一啊。”若是通晓时局的幕府官员一定会这样说。如果不知好歹地跑到幕府的根据地大坂城去,后果可想而知。“但是,藤兵卫,我不得不去。”龙马迈开了步子。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应该就在御堀端的大坂城代府。

“这样太危险了!”藤兵卫竭力阻止。可是龙马已经开始向东走去,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生狗连峰的山峦间没有一丝云彩。在它的前方,一排长长的城墙和箭楼沿南北方向依次排开。那里就是大坂城。

自从元和元年丰臣秀赖没落以后,大坂城便同江户城、二条城一起成为了德川将军所有的城池。除了家康、秀忠时期,后来便没有将军进驻到这座城里。不过到了十四代将军家茂,政治事件多发生在京都、大坂,到了晚年,家茂几乎常驻京都附近,最后更是在大坂城病逝。如今的十五代将军庆喜也是从担任家茂顾问时起便常驻京都,已经把二条城和大坂城当做了自己的住处。老中之中自然也会有数人驻守在这里。

在这次杀英国水兵事件中,英国公使巴夏礼正是跑到大坂的板仓老中这里来兴师问罪。龙马确实听说是这样。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等土佐藩重要官员恐怕现在正在板仓那里了解情况。

龙马抵达了大坂城代府。

高耸的大门,四个卫兵手持长棍在站岗,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介浪人可以进去的地方。

过去大久保一翁在府内时,龙马曾经前来拜访过一次。但是这种方法肯定不能用在老中身上。

龙马拿出成卷的信笺,蹲在门前的路上给板仓老中的管家写了封信。“在下土佐才谷梅太郎。我藩之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若是到访,请代为转告:有十万火急之事。在下就在门外等候。”写完信,龙马交给了门卫。

门卫拿着信走进玄关,交给板仓家的武士。

管家是一个叫佐藤善藏的人,他将信读了一遍,左思右想,总觉似乎在哪里听过才谷梅太郎这个名字,不过他没能立刻想起来这就是坂本龙马的化名,便如实向等在门外的龙马回复道:“土佐藩的各位大人已经离开了。”

龙马很失望。实际上,在龙马到达的一个时辰前,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辞别而去,他们和板仓的会谈并不顺利。

“你们干了一件让人头疼的事啊。”老中身材痩削、肤色黯淡,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狡滑很多。他歪着发黑的嘴唇说,“想必你们也知道巴夏礼人品恶劣、脾气暴躁。当时,他发了疯似的冲到我这里,大吼大叫。我只能说这件事给幕府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小人不胜惶恐。可是,还不能断定凶手就是土佐人。”佐佐木三四郎的口吻似乎在责备懦弱的板仓。闻听此言,这位备中松山的城主、身居高位的大名终于露出了极不痛快的神色。“你!注意你说话的方式!这样的辩解之词,你跟巴夏礼说去。巴夏礼他们已经断定就是土佐人所为了。”

会谈的场所是一个大厅,板仓坐在正中。身后坐着被各国公使称为“狐狸”的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接下来依次是大监察户川伊豆守、监察设乐岩次郎等幕府的高官。

佐佐木三四郎心想,这个时候一定要抵赖到底。于是他抬起了那张长脸,壮着胆子问道:“请问可有证据?”

人一旦豁出去了,反倒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

“这个嘛,倒是没什么证据。”板仓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根据英国公使的调查,长崎的日本人都风传是土佐人干的。”

“您这么说我很吃惊。土佐人即便是因为迫不得已的理由杀了洋人,也决不会做出那种隐瞒罪行的卑鄙行径,一定会去自首,再自行了断。这才是我藩的士风。单从这一点来看就不可能是土佐人干的。”

佐佐木三四郎在老中面前以足以压倒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据理力争时,禁不住感叹幕府已经威风不再。老中板仓伊贺守被佐佐木的气势压倒,心虚得一个劲儿地眨眼睛。看来要是世道变了,即便是面对下级,也会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右是幕府一定要相信英国公使的妄断,那也没有办法。土佐藩就只好同英国直接进行谈判了。”

“这、这可不行!”

在这场纠纷中要是英国和土佐藩撇开幕府直接谈判,幕府恐怕就会遭到外国的怀疑了。本来最近外国人就认为,日本是由三百诸侯组成的联邦国家,将军和大名的关系并非纯粹的主仆,故而甚至出现了疏远幕府的苗头。在这种时候,板仓不得不誓死坚持由幕府掌握外交权。

“不能直接谈判,要由幕府来斡旋。”板仓说道,“为此,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监察设乐岩次郎将从大坂乘坐幕府军舰前往土佐,现在已经一切准备就绪。”

“这是幕府的自由,土佐不会妄加评论。”

“英国公使也会乘坐本国的军舰,应该会在今天从大坂起航赶赴土佐。对了,英国方面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们要求在开往土佐的英国军舰上要有一名土佐藩的重要官员。”

“是要鄙人前去吗?”

“恐怕是这样。”

“浑蛋!”佐佐木不小心失言骂道。幸好声音不大,板仓似乎没有听清。“我拒绝。英国公使非要跑到我土佐,那是他们的自由,我土佐管不了。但是我们没有义务给他们带路。”

“喂喂!”

“请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有关这次的事件,我们本来就有一肚子的委屈。英国公使听信了长崎市井中流传的只言片语,便捕风捉影,妄自推断凶手是土佐人,不仅对幕府施压,甚至还对敝藩派遣军舰。此种虚张声势、威胁恫吓之举,实乃上天所不容!”

“佐佐木,你是攘夷之士吗?”

“不,我不是攘夷。鄙人既不攘夷也不支持开国,只是根据道理思考行事。所以,我断然不能给如此倨傲无礼的英国人带路!”

“英国方面已经提出了要求。”板仓左右为难,事已至此,只能重新和英国方面交涉了。

这期间,佐佐木将大坂留守居役石川石之助作为代表留在府中,自己则与由比一起擅自离开了。佐佐木想要比英国公使和幕府高官早一步回藩,可是他没有轮船。

“我必须尽早回藩,越快越好。”眼前是大坂成排成片的房屋,佐佐木三四郎一边走下坡道,一边对由比猪内说道,“哪怕是在水面上飞奔,也要比英国公使和幕府官员早一步回藩。否则,藩国来不及应对,就会陷入被动。”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英国公使和幕阁的意向,藩国如果不釆取极其强硬的态度,恐怕就会成为败者。既然事件本身是暖昧的,谁的嗓门大,谁就会取胜。英国公使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佐佐木必须让藩国的头头脑脑们发出比英国人还要大许多的叫喊。英国人和幕吏都已经烧旺了各自军舰上的锅炉,急着赶赴土佐。可是佐佐木三四郎却没有军舰。“向萨摩藩借一艘如何?”佐佐木驻足说道。萨摩藩常年备有轮船,以便运输人员。轮船现在就停靠在大坂的天保山海面上。佐佐木曾经听龙马提起过这件事,况且萨摩的西乡现在应该已经来到了大坂。虽然和他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但经龙马介绍,两人总算见过一面。尽管如此,令佐佐木焦躁不安的一个原因正是坂本龙马。

“那个家伙还没出现啊。看来是没联系上他。”海援队队士杀英国人的事件已经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可是当事人海援队的队长坂本龙马却总也不露面。佐佐木将挽在一起的双手从胸前放下,迈开步子。既然这次的事件必须要由自己这些藩国要人承担起来,那么必然就会较少借助藩士和脱藩浪人等的力量。但如果龙马在的话,至少能在他和西乡之间搭桥连线。

佐佐木拦住了一顶在街头揽客的轿子,往萨摩藩大坂府而去。所幸西乡在府中。

令他们吃惊的是,西乡已经知道了事件的大致经过。

“请问您是在哪里听说的?”

“我只是略知一二。”西乡说。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昨天,他与前来拜访的英国公使的翻译官、日本通厄内斯特·萨道义见了面,得知他们即将赶赴土佐。

“英国人喜欢纠缠不休。”西乡说道。萨摩藩有过萨英战争的经验,知晓英国人的脾气。在这一点上,他们比其他日本人占优势。所谓纠缠不休,是说他们做事太讲原则。

“千万不要落人话柄。他们会找出你话中的漏洞,死咬不放。”西乡传授了这个窍门,然后告诉他们可以任意使用停泊在天保山海面的萨摩轮船三邦号。

龙马没见着佐佐木,便在这一天的下午釆取了另外的行动。他开始往北走,出了本町,沿着淀屋桥街北上,过了淀屋桥,到达中岛。在这块漂浮在大河之中的狭长沙洲上,数十个藩国的大坂藩府围墙挨挨挤挤,这已经成了大坂城中的一处奇景。

一直往北,便是越前福井的大坂藩府。

寝待藤兵卫感到不可思议。龙马没有谒见自己藩主的资格,一次都没有被接见过,可是在比土佐强大的藩国统治者那里,比如门第高贵的越前侯松平春岳处,他即便是突然造访也能顺利拜见。

实际上,龙马只是对门卫说了句“承蒙关照”,便闪身进去了。等来到接待官员这里,他才不得不报上姓名,叫来了这个藩的参政中根雪江,提出了拜见春岳的请求。

中根雪江这位名震天下的老者,对时局有着非凡的洞察力,他与龙马很久以前就已关系密切。

“总能听到有关你的传闻。”中根雪江知道龙马的来意,问道,“是英国水兵之事吗?”

“正是。”龙马说,“在下在土佐藩身份卑微,而且曾经犯过脱藩之罪,所以这次虽然有我的队士涉嫌其中,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确实如此啊。”中根雪江的脸上浮现出善意的微笑。“那当如何呢?”

“我有话想对容堂公说。我想请求春岳公代我转达这番话,以便为土佐藩指点迷津。”

“啊?你说让春岳公为你出面?”

“正是。”

“佩服!”中根大声笑起来。堂堂三十二万石的藩主为一介小小浪人出面,向土佐侯传话。

听了中根的转述,春岳也笑起来,他觉得再也没有比龙马更值得爱惜的人才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龙马上前拜见时,这位四十岁的老侯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给容堂写封信?”

“如果大人能这样做,在下将不胜感激!”

“这有何难,自当鼎力相助。嗯,该怎么写呢?”

龙马开始阐述信的内容,他讲万一凶手果真是土佐人时的对策。到时候,如果按照容堂一贯的蛮横做法,反而会把事情搞砸,问题会越闹越大。因此,务必要遵守国际条约,站在信义的立场上来处理。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原来如此。因为容堂是英雄啊。”松平春岳颇有风度地笑了笑,他的口气里仍旧有几分讽刺的味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他正色道。容堂自诬英雄,也正因为如此,如果洋人依仗强势威胁恫吓,他极有可能尽藩国之力,发动战争。“我说的没错吧?”

“这个嘛……”龙马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在龙马看来,容堂虽然不乏英雄气,可他只不过是喜欢说些豪言壮语,缺乏实干能力。龙马担心的反而是容堂口中那些让人一时痛快的斥责与怒骂,还有他那可杀人的刻薄之言。如果他当着英国人的面满不在乎地说出这些,那些人说不定会抓住话柄。那就不好办了。土佐藩正在就自己提议的大政奉还方案与幕阁和诸藩进行前期沟通,右是在这个时候和英国起了纠纷,那大政奉还就功亏一篑了。在这种关键时刻,龙马唯愿国内一切平安,现在哪怕是几声犬吠,都能让他担惊受怕一阵子。

“先不说这个了。听说你正在让海援队翻译万国公法?”

“正是。”龙马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最拿手的万国公法了。只要日本国和各个雄藩不遵守万国公法,欧美列强就会把日本看做野蛮国家,只要他们一直把日本看做野蛮国家,就不会平等地与日本交往。龙马接着说道:“正因为如此,这次的事件也必须完全按照万国公法来处理,还请您务必点醒我土佐的老藩公。”

“嗯。我这就去写信。”春岳爽快地点点头,命侍童准备好纸笔。

写完以后,春岳将信展示给龙马看。“这样可以吗?”他问道。龙马感受到字里行间洋溢出的春岳的好意,感动地连连点头,几滴热泪滑落到榻榻米上。

“在下乃一介村野莽夫……”他不会说感谢的话。

听龙马这么说,春岳觉得他泪流满面的样子有些滑稽,便说道:“这番话不像是你会说的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与你之间的友情。”这位门第出身仅次于御三家的大名,竟然与龙马这个浪人以朋友相称。

佐佐木和由比在萨摩藩府从西乡那里得到了种种建议,随后便回到了西长堀的藩府。二人在府内吃完饭,正在休息时,西乡忽然派使节给他们送了一封信来。信上写道:“我曾告知二位,敝藩轮船三邦号正停泊在大坂天保山海面,是我弄错了。”

看到这里,佐佐木慌了。“啊!那我们岂不是回不了土佐了?”

佐佐木在藩内虽然是能力超群的官员,但遇事时仍旧有些沉不住气。

“佐佐木,别慌,接着读下去!”由比猪内啾了一眼信,说道。

“船停在了兵库海面。我已经派出使节,命令轮船先将锅炉烧起来。据说幕府和英国的军舰也停泊在兵库。”

“兵库啊。”

“有八十里远啊。”

“既然已经烧上了锅炉,我们若不早些赶到怕是不太好。”

“接着往下看。”由比猪内责备道。由比虽然不是个能人,但因为年长许多,所以做事沉稳,这也是他的长处。

“根据我藩府获得的确切情报,英国将会有两艘军舰开往土佐。英国公使等人已经从大坂乘坐小船赶赴兵库了。”

英国方面的要员有公使巴夏礼、书记官密福特、翻译官萨道义。他们搭乘的军舰是东洋舰队中的蛇怪号和萨拉米斯号。

“这……得赶紧找一顶快轿赶过去啊。”

“没错,我这就命人准备。”由比猪内叫来了大坂留守居役辅佐山田喜内,命他立刻准备两顶前往兵库的快轿。

山田老人吩咐完毕之后,一脸极其认真的表情说道:“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禀告二位大人。小人反复思量以后,还是认为通禀一声较为妥当,所以小人现在要向二位大人汇报。”

他啰啰唆唆一大堆,观察着佐佐木三四郎和由比猪内的脸色。

“什么事?”

“有人要暗杀两位大人。”

“暗杀?什么人?”

“是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乡士坂本权平之弟龙马。他曾经找到本府来,已被小人婉言轰走了。”

“混账!”佐佐木暴跳如雷,将这个小吏骂了个狗血喷头。“龙马人呢?去哪儿了?”

官毕竟只是官,佐佐木三四郎心想,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个官。山田喜内赶走了龙马还不算,甚至连龙马的去向也没弄清楚。

“真是伤脑筋。”

“这、这个……”山田老人遭受了上司这场突如其来的斥责,彻底陷入惊慌之中。

“坂本龙马在你们这些藩吏眼里一直都只是个乡士之子。要知道,他可是威震天下的名士!”

“虽、虽说如此,此人是脱藩的罪人,在本大坂府也有他的通缉令啊。大人是要小人将这个罪人当做名士接待吗?”

“山田的话也有道理。”说这话的是由比猪内。所谓官员,必须要一板一眼。“只有那些做事死板的官员,才是真正的官员,否则藩国便无从立足。山田待龙马没有什么不妥。三四郎,你就原谅他吧。”

“嗯。”佐佐木也只能赞成由比的这个理由。若是官员个个都见风使舵,藩国组织便无法正常运作了。

虽然佐佐木和由比都是官员,不过这二人以政治家自称,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事实上,佐佐木作为大监察,确实不能放过龙马这个脱藩浪人。

可是,他现在的立场,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由比猪内说道:“如此看来龙马仍旧是脱藩的罪人啊。我原以为后藤象二郎和福冈藤次已经帮他打点好这件事,让他恢复了士籍呢。”

“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佐佐木三四郎打着官腔说道,“藩厅的文件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现在还是脱藩之人。毕竟老藩公那边的想法不好揣测。”

确实如此。容堂专制,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脱藩之人。尤其是龙马,曾经两次脱藩,一旦申请赦免脱藩罪名的文书上呈到容堂那里,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佐佐木等藩国要员正是害怕会出现这种情况,才一直都没有正式办理赦免龙马脱藩罪名的手续。

“先不说这个了。此次和龙马是别想见面了。”

二人正说着,从驿站派来的两顶快轿已经到达了藩府。一顶轿子配了八名轿夫。

佐佐木和由比系上头巾,钻进了轿子,抓住从轿顶垂下的绳子,略微弯腰,做好了准备长途旅行的姿势。

这天晚上,龙马辞别了越前藩府,在道顿堀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今天一天完全是白费力气。如此一想,心下甚觉没趣,抑或是担心将来的事情,虽然紧闭了双眼躺着,却迟迟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才拿到了春岳公的亲笔信,可要是找不到佐佐木和由比,拿了也是白拿啊。

“爷,您真是不容易啊。”藤兵卫十分体贴龙马。

“或许吧。”

同是志士,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早已是藩国的高官,可以号令全藩,可龙马却还只是个地位卑微的脱藩浪人,无法利用藩国之力。就算他回到了藩国,也只是一介乡士,不能动用任何藩国资源。

“毕竟爷您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啊。”

“是啊。”龙马也不由得在被窝中苦笑了一下。他虽然拥有自己创立的海援队,可一旦遇上这种必须动用全藩之力才能解决的事件,也会束手无策。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龙马就醒了。他实在受不了就这样干等着,从被窝里一跃而起。

“爷,外面还黑着呢。”

“不行,还是要去一趟西长堀的土佐藩府。要是藩吏再啰唆起来没完,我就只能用刀逼他说出来了。”

“这个办法好!”藤兵卫整理好行李,去厨房让客栈里的人捏了几个凉饭团子,打开小门,来到街上。

天空仍旧群星闪烁。

二人边走边大口吃着饭团,走到戎桥边上扔掉了包饭团的竹笋皮,然后便闷头赶起路来。

过了四桥,往西走了一段路,太阳升起来了。顺着长堀川畔的道路一直向西走,经过宇和岛桥、富田屋桥、问屋桥和白发桥,便到了土佐藩府门前。下人正在清扫门前的街道。

龙马像之前一样让人打开小门,进入府内,来到玄关。不一会儿,留守居役辅佐山田喜内老人出来了。

“老人家,你看这个。”龙马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裹好的松平春岳写给山内容堂的书信。老人终于屈服了。“我已经从佐佐木大人那里听说了。佐佐木大人昨夜已经乘坐快轿赶赴兵库。”

来不及了,龙马心想。不过可以骑马追赶。

“把藩府的马匹借我一用。”龙马逼上前来,那可怕的表情仿佛在说:不借就砍了你!没想到老人很快就妥协了。

大概是因为意识到了龙马与藩国要员关系密切,老人很讨好地说:“兵库有一家叫做析屋的藩栈。将马拴在那里即可。”很快,马厩的仆役牵来了马,龙马翻身上马,问藤兵卫:“你打算怎么办?”藤兵卫没有马。

“请您不用为我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过去,就算是跑着也要跑到兵库。万一和爷走散了,我会返回京都。”

“好。”

龙马手拉缰绳拢过马头,拍马过了鲣座桥,飞驰而去。他仔细拣了几条北上的街道,策马穿过城内。不久便到了福岛村。接下来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园,龙马可以毫无顾忌地策马飞驰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物。他顺着田间道路向西奔去。

不久,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是中津川。

大坂和兵库之间的陆上交通最不方便的一点就是,大部分的河上没有桥。一直以来,江户幕府十分厌恶架设桥梁,这几乎成了这个政权的一个怪癖。据说是出于战略方面的考虑。设想有敌人从西边进攻幕府管辖的大坂,一旦河上有桥,就会大大加快敌人的行军速度。

因了这个缘故,若是想要去四十里之外的西宫,期间要渡过的没有桥的河川就有中津川、神崎川、左门殿川、武库川、枝川等等。武库川和枝川平素没有水,同行走陆地没什么两样,不过中津川、神崎川和左门殿川则是一片浩瀚大水,必须要乘坐渡船才能过河。

龙马从野里渡口乘船渡过中津川,再次骑马抄近道飞奔,不久便来到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大道上。在主干道上马儿不能率性奔跑,龙马有些焦躁。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西宫。龙马钻进客栈,给马喂了水。

一群运土工唱着小曲走过。龙马清楚,他们被幕府征去建造西宫海岸的炮台。这是胜海舟设计的炮台,自从文久三年开工以来已经过了五年时间,应该接近完工了。建造地基时没有使用较为耗费钱财的石垒,而是使用了土垒,可以看出幕府在财政上已经陷入困境。而且那些土垒也都是将河底挖出的掺杂着芦苇根的泥浆进行加固制成的,当地的人们暗地里都用鄙夷的口气称这个炮台是“泥巴炮台”。

经过西吕驿站时,龙马总是会想起元治元年蛤御门之变的情景,那是一段阴暗、凄惨的记忆。

在京都败退的长州人和土佐浪人沿着山崎大道一路流落到西宫,他们想从西宫经海路逃往长州。几乎所有人的身上都染满了鲜血,濒临死亡的重伤员躺在轿子里,还有人将长枪当做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前行。那真是凄惨至极。

西宫是大坂与兵库之间最大的交通要冲,同时也是摄海的防卫要地,所以幕府早已下令姬路藩、但马丰冈藩、泉州岸和田藩和纪州藩等驻守在此。姬路藩兵其时正在西宫的六湛寺宿营,听长州军从京都败逃至此,便在宿营处东边的东川堤坝上布下炮阵,只等败军前来投网。

以吉田松阴弟子的身份广为人知的时山直八作为军使前来。“我等乃是从京都返回故乡的长州兵士,如若贵军阻挡我归乡之路,唯有一战。”一旦交战,长州败军恐怕就要在这西宫全军覆没,但也算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姬路藩的诸位将领也是明白事理的人。“贵军特意前来通告,我等心中着实不安。我藩奉幕府之命守卫主干道,确实不敢疏于职守。不过,其他的道路,就不在我藩管辖范围之内了。如果贵军从他路行走,便与我等无涉了。”

其他的丰冈、岸和田、纪州各藩也不想损兵折将,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长州人这才得以虎口脱险,从小路逃走了。

后来幕府官员从大坂因差至此,知道了这些守备藩玩忽职守的事,只是此时的幕府早已经没有足够的威严斥责这种行为了。无奈之下,幕吏们只好指挥当地的捕吏去抓捕商人。凡是长州人沿途休息过的茶肆的老板都被扭送到西宫的衙门,卖杂货的小商贩、将长州人带到海岸的渔夫们都被抓进了牢房。

当时,龙马在距离西宫四十里之遥的神户村掌管海军学堂。由于学堂里有人在池田屋出事,并且学堂收留了事件后的几名残兵,幕府便开始怀疑胜,最终导致胜的下台。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三年。这三年无论是对龙马还是对日本而言,都发生了许多事,甚至让人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百年。

龙马让马儿放慢了脚步,在拥挤的人群中缓缓前行,不多会儿,便走到了客栈尽头的夙川干涸的河床上,越过这片河床,龙马又扬起一鞭,策马飞奔起来。

正午刚过,龙马抵达兵库。

这是兵库?龙马大吃一惊。这个驿站的样子和几个月前的情形完全不同。自古以来,兵库便作为近畿最好的港口繁荣昌盛。不过,虽然是驿站,却没有旅馆,只不过是许多户人家聚在一处形成了一个杂乱的聚居区。然而,这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让这里完全改变了。列强逼迫幕府开放这座港口,幕府又拿此事去向朝廷施压,虽然许多公卿和志士极力反对朝廷敕准,可是在幕府的逼迫下,朝廷还是颁下了敕书,兵库遂成了国际性的港口。各国纷纷在这里划出居留地,建立领事馆。其建设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在近山的地方已经到处建起了长崎那种殖民地风格的小洋楼。西洋男女骑着马或乘坐马车来来往往,随处可见,他们那魁伟的身躯愈发衬托出日本人的寒酸。

龙马找到大坂留守居役辅佐所说的客栈析屋,将马安顿好。随后,他便脚下生风一般赶赴港口。港内停泊着十几艘军舰和轮船,船上飘扬着不同国家各式各样的国旗。幕府军舰也赫然在旁。

幕府的要人们就是乘坐那艘舰船前去么?龙马暗想。这船叫回天舰,龙马曾经见过。回天是幕府舰队的主力舰之一,是去年六月幕府通过美国沃尔斯商行购买的一艘德国产军舰。这是一艘木质明轮船,排水量是一千六百七十六吨,马力四百,三桅帆。船上的两根烟囱喷出大股的黑烟,看样子正在加紧准备起航。

龙马冲进港口内一家船行。这个港口有好几家船行,这就相当于海上的轿行。他们不仅会搭载着客人在港口内航行,而且还承接往入港船只上运送食品、薪柴和淡水等的生意。船行的办事处是沙滩上的一间小屋,挂了一张苇帘子遮挡阳光。

“店家,租船!”龙马喊道。话音刚落,只见一位身上只裹着一条红色兜裆布的老渔夫出来了。“敢问客官是要去哪艘船啊?”他问道。

“我是近视眼,看不清楚,港口里应该有一艘萨摩藩的三邦号吧。就去那艘船。”

“三邦号马上就要离港了啊。”老渔夫用摄津方言嘟囔了一句。

龙马跳上驳船,艄公连忙划起来。

“这港口里应该也有英国军舰吧?”

“哦,您说的是蛇怪和萨拉米斯吧。”

艄公知道的还不少。不过,蛇怪号已经起航了,他又说道。“那团烟便是了。”艄公抬起下巴指了指海面上的黑烟。

待到驳船靠近萨摩藩轮船三邦号时,龙马抬起头大喊:“我是坂本龙马!”

船长是萨摩藩士井上新左卫门,他认识龙马。“我这就命人放下绳梯。”不一会儿,绳梯垂下来了。龙马沿着绳梯爬到了船上,径直朝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的船舱走去。二人惊得瞠目结舌。“这不是龙马吗?”

“嗯。”龙马点点头,从怀里取出越前侯松平春岳的亲笔书信,说道:“到了高知以后,请立刻转交给老藩公。”

“可否拜读一下?”

这有些出乎由比的意料,不过他在征得了龙马的同意以后,对着书信行了一礼,开始读起来。“写得好!”读完,他郑重地将信重新卷好。

越是老年人,越是会说这些话。龙马心下觉得好笑,说道:“我想向二位请教一下处理事件的方法。”细细问来,龙马不禁感叹,不愧是容堂精挑细选的能吏,处理事情可谓正中要害。

第一,向英国人坚定地主张凶手绝不是土州人。

第二,谈判要遵循万国公法,严格守法,推进谈判。如果得知凶手确是土佐人,也要果断地按照法律和国际惯例来处理。

第三,藩内的激进分子定会鼓吹对英作战,到时要利用老藩公的决断将其遏制住。

“妙哉妙哉!”龙马忍不住击掌叫好,这与他的意见不谋而合。“无论如何,这个事件绝对不能成为即将上演的大事件的绊脚石。”

“仁兄所言极是!”由比和佐佐木都点头表示赞许。“话说回来,你下一步作何打算?”二人问道。他们不可能将身犯脱藩重罪的龙马带回藩国,况且若是龙马和藩国要员一起乘船进入土佐,藩内那些意气用事的佐幕派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一旦事情不妙,由比和佐佐木恐怕也要下台了。

“我吗?”龙马冥思苦想了一阵。“京都还有许多紧急事务需要我处理,不过我想趁这个机会火速前往长崎,调查事件的真相。”

“对了,有关事件的具体经过板仓阁老是怎么说的?”龙马最先询问的便是这个关键问题。佐佐木和由比应该从板仓那里问出了详细情形。

“这个嘛,其实板仓阁老也并非了解得十分详细。总之,他说的主要有两点,一是英国公使的申诉,再就是长崎奉行所的简单报告。”

却说事件发生在七月初六晚上,地点是长崎丸山烟花巷。当时英国东洋舰队的军舰伊卡罗斯号正停泊在长崎港,许多船员都登岸了。后来,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却还有人没回来。

失踪的水兵是罗伯特·福特和约翰·福金斯。他们在丸山风流快活之后,喝得烂醉如泥,掏出手枪到处比划,嘲弄过路人。然而,很快出现了一位神秘的武士,只见他宝刀出鞘,向这两人身上各砍一刀,悠然离去。

这就是事件的整个过程。

先是英国军舰炸开了锅,随后长崎奉行所的差役到附近去调查情况,得知武士所提的灯笼涂有红白两色。这是海援队的色彩。

难道这件事是龟山的白裤子干的?奉行所推测。幕府的长崎奉行所与市内的浪人结社海援队的对立由来已久,最近二者的关系恶化了。龙马曾经吩咐过队士们,一旦讨伐幕府的火焰在京都腾起,在长崎首先要袭击的便是奉行所。

控制住那里的银库,用来充当军费。应该不会少于十万两。

另一方面,英国军舰也找来日本人审问调查,得知凶手穿的是白色窄袖上衣和白袴,这正是海援队服装。

更加可疑的是,这个事件发生的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海援队的西洋帆船横笛号便扬帆从长崎港出航了。而且几乎就在这前后,同样是土佐藩船的胡蝶号也匆匆起航离港了。若是有心怀疑,完全可以将这些事联系起来。

英国方面自然不断给长崎奉行所施压,他们质问:“已经搜集到了这么多的证据,为何不将凶手逮捕归案?”

另外还有一个证据(其实也算不上证据),那就是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海援队头领菅野觉兵卫和队士佐佐木荣正在花月楼喝酒。

“快快将他们抓起来!”英国人催促奉行所。可是在奉行所看来,若是闹到逮捕这一步,事情就麻烦了。若是没有做好同海援队交战的思想准备,他们是万万不敢踏出这一步的。

最后,英国方面气急败坏,宣称:“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大坂和幕阁交涉!”于是,处理事件的责任便落到了幕府首辅板仓的头上。

“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佐佐木三四郎讲完,说道。

此后,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处理方法,这时船忽然微微震动起来。

怎么回事?佐佐木连忙从般窗向外望去,海角在移动。不知何时轮船已经拔锚,发动机慢速运转着,开始了航行。

“喂,龙马,船开了!”佐佐木一脸极度困惑的表情。大概是萨摩藩船长以为龙马也要去土佐,便开船了。

“怎么办?”由比猪内这下彻底慌了神。要是将龙马这个通缉犯带回藩去,藩内将会作何反应?由比在一瞬间想到了这个问题。

龙马条件反射似的作出了决定。船既然已经开动了,去土佐应该就是天命。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不如就此回去一趟。同时,他又踢翻椅子一跃而起,冲出了船舱。他还没付钱给船行的艄公。他一边跑,一边扯下腰间的印盒,将一枚天保钱放了进去。

龙马冲到甲板上,跑到船舷边,只见那条小驳船正在水波上飘荡。

“喂——”龙马大声喊道,“船钱——”

见对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龙马总算放心了,使尽浑身力气将印盒扔了出去。印盒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掉进了波浪里,旋又浮出水面。

他立刻回到船舱里,对那二人宣布:“没办法了,我只能去土佐了。”

二人似乎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若是让藩国的那帮家伙看见了龙马,终归还是不妥,只会平白无故地刺激守旧派,影响大政奉还方案的推进。

“我就在船舱睡觉,不会上岸的。”龙马爽快地说道。两位要员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

航海时,承蒙萨摩藩船长的好意,龙马住进船长室。

当天晚上,过了纪淡海峡以后,风浪忽然变大了,船剧烈摇晃起来。第二天清晨,穿过室户海角时海面总算平静了下来,傍晚时分,开进了须崎港。须崎位于高知西面三百余里处,是土佐藩首屈一指的港口。港四面被山和岛屿环抱,所以外洋的风浪完全被阻隔。幸运的是,英国军舰和幕府军舰都还没有进港,这正如佐佐木等人希望的那样——比他们早一步入城,以便做好充分的准备。

更加幸运的是,港口内停泊着一艘轮船,船尾悬挂着的船旗上画着三叶柏,可见是藩国的轮船。

“这是夕颜号啊。”

参政由比猪内比谁都高兴。夕颜号的船长是猪内的养子由比畦三郎,这对由比来说再方便不过了。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让龙马藏在夕颜号上了。

“龙马,你认识我们家的畦三郎吗?”

“不认识。”龙马答道。他对藩国的上士不感兴趣。

“他是我的养子。因此,可否请你在夕颜号上避避风头?”由比道。龙马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龙马请萨摩船三邦号放下小艇,和由比一起划向夕颜号。由比向养子说明了情况,又让他收留龙马,养子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我这就去为他安排一间房间。”

畦三郎就这样接收了龙马。在由比和畦三郎交涉期间,龙马只是向由比畦三郎微微点头致意,剩下的时间便一言不发地板着脸。

这件事倒是让参政由比很是在意,他把养子畦三郎叫到隐蔽处,说道:“这个人待人冷淡是出了名的,不要太放在心上。”

此后,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登上了须崎港。担任奉行的原传平,正是佐佐木三四郎的堂兄。

二人在藩国的船行借了一间屋子休息,叫来原和他的助手前野源之助。他们讲了一遍在长崎发生的事件,并且告诉二人英国公使将乘坐军舰进入须崎港,而且幕府高官平山图书头也将乘坐幕府回天舰赶来。

“估计土佐将陷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混乱,真要这样就糟了。上士、乡士们会觉得那是洋人入侵,会将藩命拋诸脑后,一个个手执武器,全都跑到这须崎沿岸来。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佐佐木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不能让他们闹起来,这样才有利于谈判。所以你要采取措施,务必稳住他们。”

傍晚时,二人让人准备了两乘快轿,便向着东方八十里之外的高知城进发了。

傍晚时刮起了风,太阳下山后又下起了雨,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向导的火把被雨水浇灭了,就连坐在轿中的两人也被淋透了。

真是天佑我土佐啊。佐佐木在轿子里晕得半死不活,但心中仍然觉得很庆幸。在这种暴风雨天气里,英国军舰和幕府军舰到达港口的时间十有八九会推迟。他们就有充分的时间来作准备了。

一众人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整夜路,终于在辰时进入了高知城。二人身上的衣服全都零乱不堪,发髻也散了,样子十分狼狈。

佐佐木三四郎等人入城以后径直去了福冈宫内的宅邸,在府上借了间屋子,把衣服整理利落,又让福冈家的小仆梳好发髻。一位穿着华丽的女子正要穿过庭院。

“那一位……”佐佐木惊道,“不是尊府上的田鹤小姐吗?”

“不,那是田鹤小姐的妹妹依依小姐,田鹤小姐现在仍然在筑前大宰府。”仆人答道。佐佐木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府中的田鹤姑娘原本是城中第一美女,后来被山内家派到京城的三条家。三条实美败走京都,流落到筑前大宰府,田鹤小姐一直追随左右,照顾三条等五位公卿的生活起居。但他并不知道田鹤与龙马之事。

如今他见到一位容貌相似的姑娘从庭前走过,竟然鬼使神差般地突然想起了须崎港夕颜号上的龙马。听说那个人是被姐姐一手带大的,至少要悄悄地告诉她姐姐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佐佐木开始对龙马产生了强烈的友情。佐佐木是土佐藩的大监察,龙马是藩国的政治犯。两人的关系不可谓不奇妙,可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关系,友情反而更加强烈。

“你叫什么名字?”佐佐木问仆人。

“久万吉。”仆人答道。

“久万吉?”

土佐人多以动物取名,久万吉这个名字也颇为常见。眼前的这位老人五十上下,看起来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梳完发髻后,佐佐木给坂本家的乙女写了封信,托付给了久万吉。顾忌到自己的地位身份,佐佐木没在信封上写寄信人的姓名。

“你可知道本町一丁目的坂本权平家?”

“何止是知道!”坂本家是福冈家管的,两家往来颇为频繁,而且这位久万吉自乙女和龙马幼时便认得他们。

“将这封信交给坂本家那位离开丈夫回到娘家的女人。”

“您说的可是那位门神?”

“对,好像是叫这个诨名。我没见过她。”因为担心被误认为是一封情书,佐佐木特地这样说。“若是问你寄信人,你只说是家臣中的某一位即可,不得报出我的姓名。”

“小人明白了。”

佐佐木拿出用怀纸包好的钱币,想要当做跑腿费交给久万吉,不料久万吉一下变了脸色,态度坚决地拒绝了,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佐佐木等人一刻也不敢耽搁,出了福冈府。

容堂不在衙内。

他平时住在流经城南的潮江川岸边的散田府,在那里处理政务。那里是城中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可以眺望河对面的笔山。一早一晚之间山水风景变化恰令他诗情澎湃。

佐佐木和由比在家老福冈宫内的陪同下拜访了散田府。容堂刚刚起床,他一般起床较晚。这位诗人藩主是个夜猫子。一般到了亥时左右,普通人家早已经熟睡了,可对他来说,这个时候正酒酣兴浓。即便是已经钻进被窝,他也不会立即入睡,而是随手拿过一本书便读起来,有时读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便过了子时。

他还会在被窝里作诗。这个时候,他会伸手拉过砚台,将浮现在脑海里的诗句记录下来。按理说,大名平时的一举一动自幼便接受了严格的管教,在遵守礼节方面更是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一般,但容堂的日常生活同那些市井的文人没什么两样。

容堂在大厅接见了佐佐木等人。

“什么事?”容堂刚一落座,便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佐佐木和由比。他那锐利的目光堪比剑客。容堂是无外流的高手,他若是出生在市井,单凭剑术便能养活自己。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自负,目光中便流露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

门阀家老福冈宫内坐得离容堂最近,可是容堂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爱才如命的容堂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这些世袭家老,他们除了狂妄无能之外一无是处,充其量只是个摆设。

佐佐木保持低头叩拜的姿势,稍稍扬起上半身,眼睛盯着榻榻米上的网格,开始简要地汇报这次事件。

容堂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吃惊,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有时会将头向后仰,再缓缓点头。那种凜然的风姿像极了他平时尊崇有加的战国风云中的英雄。

佐佐木讲完事件的梗概,又陈述了英国和幕阁的态度,接着又说了自己的推测,详细建议土佐藩应该釆取何种态度,呈上了松平春岳的亲笔信。由信而讲到坂本龙马为之奔走的始末,并如实禀告说由于开船人的误解,还是脱藩之身的龙马现在回到了土佐。

容堂点头不迭。最后,他破颜一笑,说道:“还真有些麻烦啊。”只此一句,别无他言,足见他对佐佐木颇为信任。

事情在城中传开以后,土佐藩陷入了自关原合战以来最大的混乱之中。俗吏不理政务,壮士抚剑奔走街市,商人聚集在各个路口,想要尽可能多地打听些事情。

“英国军舰已经开进须崎了!”

不知是谁将须崎港内的三邦号误认为英国军舰,八十里之外的高知城一时间一片哗然。藩厅的意见摇摆不定,无法统一。

中冈慎太郎虽然身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却也洞悉了这一事态,急忙写信给驻京都的藩吏,说道:“请恕在下无礼。我藩之行事作风有愚顽耿直之弊。凡事皆以道理论,没有作出预测并坚持到底的能力,只会冗长议论而不能抓住重点,最终恐将落入彼之圈套。”他将土佐藩吏之弊病分析得入木三分。

中冈心痛不已。当然,他所说的这种弊病并不只是土佐藩才有,而是三百年的积弊所致,官僚既欠缺行动力又不能发挥作用。也正因为如此,才要推翻幕府,建立生机勃勃的新政府和新社会,否则日本就会灭亡。

藩厅虽然一直犹豫不决,但总算同意了由比和佐佐木的建议,并火速向七郡的郡奉行传达。“无论如何都要谈判。本藩决不动武。”

然而,有一位年轻的重臣,对于藩厅的这个指示自始至终都只是抚剑冷笑。他正是今年即将年满三十的乾退助。

乾已经当上了军事总裁。他刚一就任,就冒着逞无谋之勇的嫌疑,不顾一切地废除了旧军制,釆用了他在江户研究的西洋枪阵。家臣中的守旧派极力反对,退助均置之不理。

但是,他毕竟不能废除整个藩国体制,便想了个折衷的对策,召集上士、徒士的次子或三子组成了步枪队,并挑选了家臣中最勇敢的年轻人担任各队的队长,他们是片冈健吉、山田喜久马、二川元助、山地忠七、祖父江可成、北村长兵卫等人。

上士大都是佐幕派。这是土佐藩的风气,不过,乾和佐佐木是例外,他们的讨幕热情在日益高涨。这些队长也都受了乾的影响,暗地里萌生了讨伐幕府的志向。

乾将他在数月之内火速建起的这支西式军队紧急集合起来,宣布:“敌人是英国军舰和幕府军舰!只是演习。”他将他们紧急派往浦户、种崎、须崎各处。由于还没来得及订制西洋军服,士兵都是头上系着头巾,身穿练剑时穿的汗衫和袴,袴的下摆高高挽起。

八月初四,幕府军舰回天号驶入须崎港,初六,英国军舰蛇怪号亦驶入该港。

英国军舰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公使一行接到阿波的蜂须贺侯邀请,顺道去了一趟德岛。他们让同行舰船萨拉米斯号从德岛返回大坂,仅有一艘军舰来到土佐。

当英国军舰出现在须崎海面时,龙马恰巧刚刚从夕颜号上溜出来,上了岸。这种行为本是不允许的,不过船长由比畦三郎认为只在海滨转转倒也无妨,便不再深究。

在海滨的船行后面,随意堆放着巨大而老旧的酒桶。在那些酒桶的背阴处,龙马秘密会见了从高知城里悄悄赶来联络的同志冈内俊太郎。龙马在须崎这个秘密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入了高知的同志耳朵里。

龙马将京都紧迫的形势细细讲给冈内听,又提到了萨摩和长州藩内日渐激进的形势,还拿出了桂小五郎写给他的信,信上描述了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长州形势,龙马说道:“讨伐幕府的时机就要到了。土佐怎能落后于萨摩、长州?我正在推进大政奉还方案,但这个方案必须要以武力为后盾。请你转告乾退助等藩内同志,务必请他们统一藩论!”

龙马说着,想到自己这个正在筹划天下大事的人竟然躲在家乡港口的酒桶后面与人窃窃私语,不禁觉得颇为好笑,便一脸坏笑说道:“简直就像是侍女和男仆在私通嘛。”

“对了,权平先生和乙女小姐知道你已经到须崎了吗?”

“应该不知道。”

“我现在就回城,要我告诉他们吗?”

“不,你跟他们说,就算是听说我回来了也不要来见我。若是恋人的话,不见面不行,但是亲人即使不见面也仍旧是血亲。”

龙马和同内俊太郎在酒桶后面密谈时,大路上传来藩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乾引以为豪的西洋步枪队也在跑来跑去,从附近村子里抄起一杆破枪便跑来的乡士们也都一边咆哮着一边奔跑。

龙马冷笑道:“这可称不上藩军队啊。这种时候七零八落,大喊大叫,一旦爆发战争,只会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所谓强大的军队,在听到号令的那一刻之前是寂静无声的。将我这番话转告给乾。”接着,他用手指着海面上的英国军舰,“你看那根桅杆。桅杆上没有升旗,这就说明他们没有开战的意思。乾身为军事总裁,却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反而任士兵骚然,成何体统!你就这么和他说。”

“明白。”冈内俊太郎是骑马来的。他和龙马分别后策马飞奔了八十里,进了高知城便立刻奔致道馆而去。致道馆是乾退助的临时指挥部。

“我见到龙马了。”冈内汇报了龙马所说的京都局势和萨摩、长州的动向,并且说了敌船军旗一事。结果乾笑而不答。

乾身旁是香我美郡野市村乡士大石弥太郎。大石是土佐勤王党的元老级人物,武市半平太被投狱时他有幸捡回了一条命,现在以私人参谋的身份协助乾退助的秘密勤王活动。大石对冈内说:“你让龙马不要担心。”然后,他便道出了让藩兵在沿岸奔跑的真正用意。

“其实,我们的对手并不是英国军舰,这是为举兵讨伐幕府而进行的演习。所谓防备英国人只是个借口。”

冈内听完这席话,再次上马奔西而去,到了须崎,又去见了龙马,将退助的真意速速告与他。

“原来如此啊!”龙马捧腹绝倒。

已经在海面上拋锚的英国军舰觉得这样不方便谈判,便想要进港。但驶进港内多少有些危险。一是可能进入土佐藩沿岸大炮的射程,二是当地人还有可能趁着夜色乘小船摸上舰来。

“将我们的大炮对准那荒唐的青铜大炮!桅杆上的哨兵给我紧紧盯住炮台上的人,一有动静马上汇报!”

公使巴夏礼登上甲板,用他那天生的大嗓门对舰长喊道。

舰长怒上心头,沉下了脸。“公使阁下,劳您提醒。这些都是我们作为女王陛下海军的职责所在。”他平静地抗议道。

作为远东各国公使中最活跃的人,巴夏礼的有所作为是建立在他那运土工首领般健康的身体、粗野卑鄙的做派以及动辄发火的暴脾气上。他一旦发起火来,就会不管不顾地用粗鲁的英语大吵大叫。“和东洋人打交道时,用不着和他们讲道理,怒骂、皮鞭和恐吓对他们更有效。”巴夏礼对此深信不疑。驻在广东时,鸦片战争中,他那八面玲珑、三头六臂的本领早已让世人领教过了。后来,他从驻上海领事荣升为驻日本公使。刚一上任,他便拿出对待野蛮人的态度来和日本人打交道。

“在这里,您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年轻的翻译官厄内斯特·萨道义对形势十分敏感,他适时地劝导这位蛮牛般只顾往前冲的上司。“在日本,教育的普及程度与欧洲先进国家不相上下,大部分武士都是有文化的人。只是知识和文明的体系与欧洲不同。”在萨道义看来,公使奉行的野蛮外交,只会招致日本人的反感和轻蔑。

萨道义不仅能读懂文言,而且能听懂俗语和方言。有一次,一位幕府官员称赞他日语说得好,结果他竟然用江户话呵斥道:“别给我戴高帽子!”

这个青年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已经发现,日本的将军从法律上看应该相当于诸侯的首领,而并非国家元首。元首是一直深入民心的京都天皇。于是他大力建议英国女王和日本天皇打交道。也正是他的作用,令英国开始和反对幕府的萨摩、长州接近。

最后,英国军舰开进了港口,停到幕府军舰回天舰的旁边。

就在整个藩国都骚动不安之时,容堂却安坐在高知城的散田府,面不改色,举手投足宛若平常,每日照旧喝得飘飘欲仙。藩吏们惊慌失措的样子令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召集了数名家老,训诫道:“只不过来了一艘英国军舰,便东奔西跑,或是手握刀剑,四处吵嚷着要将其驱逐出去,这看似勇猛,却并非真正之勇气。只不过是狂躁而已。土佐人须得有与世界为敌大干一场的气量,为此要沉静下来,树立远大的志向,将眼光放长远。遇到此等小事,应当于闲谈笑语间便处理完毕了。”容堂的态度果然高屋建瓴,与那些藩吏不可同日而语。

谈判委员有四位,分别是后藤象二郎、由比猪内、渡边弥久马、佐佐木三四郎。

就在他们从高知城出发时,军事总裁乾退助的部下、队长祖父江可成跑来大吼道:“你们要去谈判便去,不过我们决不会让洋人上岸。不仅是洋人,即便是幕府军舰的船员,或是其他穿着西洋服装的家伙,只要胆敢踏上土佐的海滩一步,我们就会把他当作西洋人开枪打死。”

佐佐木吃了一惊,连忙以理劝服,最后祖父江可成勉勉强强回去了。

四人赶忙乘坐轿子前往须崎,中途在名古山岭休息时,后藤说道:“家里的事我恐怕束手无策啊。”他的意思是,就算谈判有了结果,自己也没有能力平息藩内的乱象。后藤爱吹墟、信口开河的行事作风以及滥用藩费的恶癖在藩内早已臭名远扬,最近谁也不愿意理睬他。与此相反,佐佐木三四郎无论是在老家臣还是年轻家臣那里都还有些威望,所以后藤说道:“拜托你了。”他又说:“作为条件,和英国人的交涉就交给我如何?”

大家都笑了,表示赞同。和洋人打交道,像后藤这样的人是最合适的了。到达须崎后,后藤登上藩船夕颜号,与船舱里的龙马见了一面。他是为了向龙马请教如何把握此次谈判的节奏。

“一定要坦率、要诚实、剩下的就只能随机应变了。只要让对方觉得我们有诚意,事情就好办了。”

“无论怎样,凶手都不是你的队员,是吧?”

“没错。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犯罪现场。在这里大吵大嚷的英国人和幕府的家伙,他们谁也没有亲自去过现场。如果英国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要求一起到长崎调查的话,就说我们会诚心诚意地和他们共同调查。”

谈判地点定在了英国军舰上。

七日下午,后藤象二郎只身一人乘坐小船,驶向了英国军舰。他那厚实的肩膀裹在黑色纺绸礼服中,下身穿仙台平袴,腰间佩戴白色刀柄、黑漆刀鞘的大小双刀,脚穿黑色布袜,外蹬一双系有白色木屐带的草鞋。他仍旧是一身讲究的装束,随意将目光投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其他三人没有同行。这是因为屯集在海岸街道上的乾退助管辖的那些藩兵情况很不稳定。最擅长调停的佐佐木三四郎正在逐一安抚。

不久,后藤登上了军舰。甲板上,在大副的指挥下,一列水兵列队迎接,向后藤敬礼。

“辛苦了。”后藤回应了一句。翻译官厄内斯特·萨道义带领他走入士官室。屋内安一张长桌,周围摆放着十二三把椅子。

萨道义介绍完毕后,公使巴夏礼稍稍起身,立刻又坐下,完全是一副倨傲无礼的态度。

后藤也草草施了礼。这时巴夏礼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的语速极快,大骂道:“土佐藩士杀害了我国军人,藩国竟然把凶手藏起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后藤则完全置若罔闻,脸上一直挂着冷笑,他的这种态度让巴夏礼愈发火冒三丈。与其说是发火,倒不如说是巴夏礼的一种手段。他对东方人历来都是先大喝一声,把对方吓得变了脸色以后再进入议题。在上海和广东,他的这个招数屡屡奏效。他一面怒号着,一面用力跺着地板,有时又会拼命拍打桌子,力道大得足以使桌上摆设的器物飞起来。他的这副狂态就连翻译官萨道义也束手无策。不一会儿,他终于沉默了,这多亏了翻译官萨道义。这位细腻敏感的年轻翻译官尽量把自己上司的话转变为较平和的日语再传达给后藤,虽然如此,还是有很多横加指责的话,简直就像在说后藤就是那个凶手。

后藤仍旧是冷冷的,边听边点头,对巴夏礼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当初,我们听说阁下是为了交涉来到土佐,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在下好歹也是个使臣。在我这个使臣面前,阁下刚才那一番无礼凶暴的态度作何解释?如此一来,我只能认为阁下的目的不是谈判,而是挑战。如果是挑战,那么在下继续坐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时间。我要求中止谈判。”

萨道义不由得大惊失色。他觉得不能再按照规矩老老实实地翻译了,必须先告诫自己的上司。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巴夏礼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萨道义的耳语起了功效,这位和醉汉没什么两样的公使迅速改变了态度。“他果真是这样说的?”公使十分佩服后藤的这份冷静,开始尝试改变自己对后藤的看法。再加上萨道义说:“他和公使大人以前的对手不是一类人。”巴夏礼自从到日本上任以来便十分信任这位年轻翻译官的眼光,所以立刻转换了态度,对后藤说道:“刚才是我失礼。”他站起身来,向后藤道歉。这位殖民地商人出身的外交官虽然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却也单纯得很。

“事实上,是先入为主的成见误导了我。以前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不突然釆取这种威逼的态度,谈判便永远不会有任何进展。这个糟糕的经验促使我对您釆取了无礼的态度。我诚恳地乞求您的原谅!”

“你明白就好。”后藤一边往烟袋里装烟草一边点头。

终于开始谈判了。可是巴夏礼自始至终都一口咬定凶手就是土佐人,把这个作为讨论的前提,而后藤则坚定地主张凶手不是土佐人,谈判毫无进展。

这哪里是谈判啊,萨道义一边翻译,一边绝望地想。

在谈判过程中,可以看到岸上一副奇妙的光景——山脚下东西向的路上不时有一群群的武装士兵来回奔跑。

巴夏礼涨红了脖子。他心想,哪有在外交谈判时让士兵在眼前演练的,于是便怒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后藤见巴夏礼的态度急转直下,便瞥了一眼窗外,轻轻一笑,说道:“那个呀,他们是在抓野猪。”后藤厚着脸皮扯了这么一个谎,巴夏礼只能苦笑,此后他再也没提这件事。

“继续各执一词地争论下去也不是办法。”后藤转向翻译官萨道义,“让我们双方都暂时放下自己的说辞吧。我不再主张凶手不是土佐人,请阁下也放弃凶手是土佐人的说法。双方都派人前往长崎,一起调查这起事件,如何?”可是巴夏礼仍旧顽固地坚持说:“不,我们有确切的证据!”后藤见状也只有苦笑,谈判最终还是破裂了。

后藤离开了,但巴夏礼完全被他征服。“他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聪明的日本人。”

“我也有同感。”萨道义认为,除了极富人格魅力的西乡以外,再没有人能胜过他。

巴夏礼这个人对于后藤这种自尊心极强的对手会以礼相待,而即便对方同样是日本人,对那些摇尾乞的谈判对手他则会釆取凶神恶煞的态度。

后藤离去后,幕府的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从幕府军舰上前来拜访。萨道义等年轻的使馆工作人员称此人为“老狐狸”,由此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幕府官吏的蔑视。此人或许称得上有教养,却是个无能又狡滑的可怜之徒。在双方谈判结束以后才露面,根本就无济于事。可是平山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他出现在土州和英国的谈判席上,双方一定会询问他这个幕府官吏的意见,这很有可能留下话柄。他为了免于承担责任,才故意姗姗来迟。

“这就是你们日本官员的惯用手段!”巴夏礼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起来。外国总奉行好歹也相当于一国的外务大臣,巴夏礼却像训斥侍从一般毫不留情地怒骂起来。“简直就是个无知孩童!”

平山可怜巴巴地诉说着一路上的辛苦,并对土佐藩给幕府带来的麻烦表示极为愤慨。

当天晚上,巴夏礼对萨道义说:“幕吏和藩士果然不一样。”

幕吏全是些软弱的窝囊废,而雄藩的藩士则个个铁骨铮铮。其实英国人的这种看法由来已久,事实上,英国对日外交的方针正在暗中逐渐转变为放弃幕府并寄希望于强力反幕府的雄藩。

巴夏礼对萨道义说,他想借这次谈判之机,和土佐藩密切联系。萨英战争过后,英国同萨摩藩成了朋友,直到现在双方都互利共惠。他希望也能与土佐藩缔结同样的关系。看上去粗暴无礼的公使竟有如此心思。

第二日,谈判继续。最后,双方决定按照后藤的提议,由土佐和英国共同展开调查。随后,巴夏礼和后藤就日本的现状交换了意见,许下了永远交好的誓言。不过,后藤仍旧批评了巴夏礼在谈判时的态度。

“幸亏谈判代表是我,若是换了其他土佐人,是决不会乖乖做出让步的。”后藤吓唬道。

听了后藤的这番话,巴夏礼顿时大怒,但他还是拼命忍了下来,分别时甚至还拥抱了后藤,显得颇为亲近,亲自送他离去。

最后的谈判结果是,幕府、土佐、英国三方代表前往长崎调查。虽说英国公使巴夏礼遇事喜欢亲力亲为,不过接下来他毕竟不可能去亲自查案,所以便乘蛇怪号回江户了。剩下的事交由厄内斯特·萨道义负责。幕府平山图书头最是凄惨。巴夏礼对他说:“你应该亲自前往长崎。”他虽然极不情愿地嘟囔着大坂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等待他去处理,但最终还是被逼答应下来,决定先返回大坂,再由海路前往长崎。如此一来,平山老人顿时没了精神,样子很是颓废。这还没完,在往返须崎和高知的路上,年轻的土佐藩士竟向平山投掷石块。这就是一个走向没落的陈腐政权的无能外交官的凄惨遭遇。

“想不想见见容堂公?”出发前,后藤向萨道义建议。萨道义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对于这位与萨摩、长州站在不同立场的雄藩之主他早有耳闻,况且作为外交人员,他也有必要为日后作些铺垫。

他们在散田府会面了。

见面地点定在了二楼。容堂到门口迎接,依日本风俗向萨道义郑重施礼。萨道义也十分郑重地回了一个标准的日式叩拜礼。

日式房间里摆上了椅子,容堂坐在壁龛处中国式紫檀扶手椅上,萨道义则被安排坐在普通的藤椅上。后藤等一干重臣屈膝跪坐。

“土佐蒙受了不白之冤。”容堂苦笑着说道。

此外,容堂从伊予宇和岛侯伊达宗城处得知,幕阁已经对英国公使宣布凶手可以确定就是土佐人。土佐开始提倡大政奉还,这令幕府坐卧不宁,于是趁此机会调唆英国,想找土佐麻烦。这是幕府的如意算盘。不仅容堂,后藤和其他藩士都是这样认为的。对幕府没什么好印象的萨道义也有同样的看法。

随后,酒菜端上来了,御殿侍女们纷纷上前侍候。这一轮结束后,正餐上来了,可是容堂却说如此有损健康,退席了。“其实大人是想抱着酒壶,独自喝个痛快吧。”萨道义善意地调侃道。他知道容堂好酒天下闻名。

龙马在此期间一直躲在夕颜号上,最终也没有和兄长权平、姐姐乙女见面。

不过,在船要起航时,他给权平写了封信,将信和一块表一并托人送了过去。

八月十三未时左右,船从须崎港起航了。船上的乘客有土佐藩代表佐佐木三四郎,英方代表厄内斯特·萨道义。

这艘土佐藩船破旧得令人触目惊心,锅炉已经老旧不堪,时速仅有两海里左右。所幸海面风平浪静,众人才得以平安无事,若是遇到大风浪,恐怕早就沉没了。

龙马没有在甲板上露面。此前他一直住在船长室里,现在已从那里出来,睡在舱底火夫的房里。

关于龙马在船上这件事,佐佐木对萨道义一直守口如瓶。要是萨道义知道海援队的队长就在这条船上,只会让英国对土佐的印象越来越糟糕。

整个航程中,萨道义只有一次下到了锅炉房,发现锅炉旁边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坐着发呆。那人只穿了外衣,虽然没有佩带长短双刀,但是从他身穿带家纹的和服这点来看,应该是个武士。不过,萨道义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个看起来落寞到极点的蜷缩着肩背的男人竟会是坂本龙马。萨道义没有见过龙马,可是他听说过龙马的事迹。在人们的传说中,龙马是何等的英姿讽爽,绝不会是这种坐在锅炉前貌似流放犯人一样的男子。

龙马瞥了萨道义一眼,很快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然后便只顾盯着蒸汽测量仪。

萨道义对佐佐木三四郎也没什么印象,他只把佐佐木当成一个普通的藩吏。佐佐木不爱和萨道义打交道。他原本就厌恶洋人,只是到了现在才少了些偏见,但是看到红发碧眼仍旧觉得心里不舒服,最终他和萨道义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轮船于十四清晨抵达马关,十五傍晚开进了长崎。萨道义前往他的住处英国领事馆,佐佐木投宿在市内的池田屋,龙马暂且回到了海援队大本营。

第四部 一五、朱栾之月

坂本龙马回到小曾根府,阿龙见到他,大喊“脏死了”,就要往外逃。原来龙马因为多日在舱底生活,脸上和手上全是煤灰,衣服也被水汽浸湿了,黏答答的,靠近一闻,竟然有一股猪肉包子的味道。

“有这么臭吗?”龙马从怀里掏出香水瓶,往肩膀上和领口喷了喷,然后便若无其事地在屋里坐了下来,可是那味道反而变得更加难闻了,阿龙感到一阵恶心。这个人每次都让周围的人大呼小叫的,到底是哪里好啊?

不一会儿,菅野觉兵卫、石田英吉、渡边刚八、中岛作太郎等人进屋,围绕龙马坐了下来。

“明天长崎奉行所将传唤佐佐木,所以今天晚上我们要在佐佐木的下处池田屋彻夜商议对策。”

龙马首先简要交代了幕府、土佐藩和英国的态度。

“真是我们的人干的吗?”说完,龙马盯着周围人的脸依次看了一遍。但是所有人都在摇头。

“不是。”大家异口同声。

龙马总算松了口气。“我就是想听这个。既然不是我们干的,幕府也好英国也罢,任谁来挑衅海援队也一定奉陪到底!”

或许是他太高兴了,抖了五六次肩膀,其实有可能是太痒了。最年轻的中岛作太郎发觉了,悄悄离席,去给龙马烧洗操水去了。

菅野觉兵卫苦笑着说:“他们怀疑上我和佐佐木荣了。”

事件发生的当天夜里,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花月楼饮酒到深夜的白衣队士正是菅野和佐佐木荣。奉行所方面好像已经知道了,现在正在频繁调查菅野和他周围的人。而且比起菅野,奉行所认为佐佐木荣更可疑。

那件事发生的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海援队驾驶的横笛号没有鸣笛便匆匆离开了长崎。这也难怪会遭到怀疑。其实真实情况只不过是海援队试开横笛号。那天,他们在港口外面转了一圈,过了正午便驶回了长崎港。菅野等人下了船。可是,唯独佐佐木荣随后又转乘队里借来的其他轮船,去萨摩处理海援队商务去了。他此去是为了装运红糖,奉行所则极有可能把这看做是逃亡。

不一会儿,中岛作太郎去查看洗澡水烧得如何,因为天气热,水已经烧开了。阿龙连句谢谢也没有,只说了句:“不愧是给轮船烧锅炉的,水开得可真快啊。”作太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龙马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女人呢,大不甘心。“我不是烧锅炉的。”

“哎呀,那就是爬桅杆的?”阿龙一本正经地追问道。这话听起来既不像讽刺又不像开玩笑。

“我好歹也是个士官!”作太郎气鼓鼓地回答。这时龙马一声不吭地钻进了澡盆。水温刚刚好。作太郎知道龙马喜欢用温水洗澡,自是费了一番心思。

“阿龙,给我搓背!”龙马大喊。

阿龙整理好衣服,拿着肥皂走进了浴室。阿龙对裁缝和烹饪这些女人干的活儿一窍不通,唯有两样最拿手,一是弹奏月琴,再就是干劲十足地给龙马搓操。只有这两件事,不论她的心情有多糟糕,都会高高兴兴地去做。

阿龙使劲儿给龙马搓背,不一会儿开始仔细地给他打肥皂。

真是不可思议,龙马百思不得其解。“阿龙,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是靠着给人搓澡也能活下去呢。”阿龙没搭理他。

眼看着龙马身上的污垢都洗掉了,肥皂的香气在浴室里弥漫开来。在长崎生活的好处是,这里的肥皂很便宜,可以大量使用。

肥皂其实很早便传入,早在丰臣时代就已经有了名字。根据记录,博多的茶人神谷宗湛曾向石田三成赠送过肥皂。但是,即便在江户、大坂、京都,一提起肥皂,人们只会觉得那是卖肥皂泡的人才用的材料,几乎从来不把它当做日常用品。

龙马来到长崎以后,每次使用肥皂,都会想起盛夏时节在高知城中沿街究揽生意的卖肥皂水的小贩。

“肥皂泡在空中飞舞。我曾经看见有蜻蜓把肥皂泡撞破了。”龙马不经意间说道。龙马惊叹于蜻蜓的勇气,到现在还时常想起。

不多久,龙马洗完澡出来,坐在一众人中间,说道:“我想到怎么办了。”原来,他在浴室里回忆高知城卖肥皂水的小贩时,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千的事情,那就是悬赏捉拿凶手。

“明天,让所有的队士分头去市内的各个路口张贴告示,大肆宣扬,就说谁能找出凶手就赏金一千两。”

天黑了,龙马带着手下匆匆赶往佐佐木三四郎等藩吏投宿的池田屋。

这个城市有很多山坡。脚下的街道和港口灯火辉煌。这种在照明上的奢侈作风应该算是长崎的特色了。这也是在京都、大坂都难得一见的美妙夜景。

龙马等人将这一片灯光的海洋甩在身后,向山坡上走去。坡道上的石阶银光闪闪。眼前的金比罗山上,一轮满月正缓缓上升。不多久,月亮从山峰间跃了出来。

“这是朱栾的颜色啊。”龙马看着眼前硕大的月亮,还有那颇有趣的红色,不由得高声笑起来。“月亮到底还要经历几度圆缺,幕府才能倒台呢?”他必须尽快处理完这次的事件,尽快赶回京都为大政奉还而奔忙。

到了池田屋,只见藩吏们都到齐了,正在等待龙马。来人有佐佐木二四郎、冈内俊太郎,以及驻在长崎的藩吏岩崎弥太郎、松井周助等人。

岩崎弥太郎经由后藤象二郎的破格提拔,现在担任长崎留守居役,身份是骑马武士,堂堂高官。一介乡下浪人竟然在等级森严的土佐藩破格晋升到如此高位,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长崎留守居役也负责藩立土佐商行。而商行与海援队合作,所以岩崎也兼任海援队的会计一职。

龙马开口便提起了悬赏缉凶一事,佐佐木拍手称妙,“妙!我们出一百两。”真是个小气的人,龙马心想。“要出就出一千两。”他坚持道:“只有悬赏金额够大,才能在市内引起骚动。一旦声势造大了,幕府和英国就会想,既然土州敢出这么多钱,那么凶手或许确实不是土佐人。”

“没有那么多钱。”脸长得像狮子的岩崎弥太郎冷冷地说道。

龙马顿时怒上心头。不知为何,他和这个弥太郎就是合不来,只要一见到他那张脸,就忍不住想要揍他。

“你只管出钱就好。逼不得已非要拿钱的时候,就算是像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那么疼,也要把钱拿出来。这才是会计该干的。况且,靠百姓的密告抓住凶手这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

“如此说来,你的经商之道是海盗的那一套啊!”

“没错!既然是海盗,就要做只有大海盗才能做的大买卖!”

龙马劈头盖脸训了岩崎一顿,仍旧让他去准备那一千两。

由于幕府代表平山图书头一行人很晚才到长崎,谈判定在了八月十六。当天,龙马带着石田、中岛、渡边、菅野四名队士来到池田屋,同藩吏们会合,然后一起前往立山的长崎奉行所。他们等候在西洋风格的客厅里,幕府方面的人也渐渐到齐了,分别是长崎奉行能势大隅守、德永石见守、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大监察户川伊豆守、监察设乐岩次郎。接着,厄内斯特·萨道义也和长崎领事弗劳瓦斯一起进来入座。

谈判开始。

双方渐渐说到细节,开始讨论事件当晚和此后菅野觉兵卫和佐佐木荣的行动。幕府和土佐针对这一点发生了激烈的辩论。

龙马不禁佩服幕府的调查能力。他们甚至道出菅野当天晚上在花月楼喝了多少酒,也就是说他们比菅野本人都清楚他那天晚上都干了什么。而且更糟糕的是,在菅野陈述他和佐佐木荣的行动时,时间上前后矛盾。

幕府死咬住这一点不放,菅野没话反驳,竟然说:“那时我喝醉了,完全不记得。”

他的回答让对方愈发觉得可疑。结果,幕府开始主张要将另一个嫌疑人佐佐木荣从鹿儿岛传回来,再判断是非黑白。

龙马心中暗叫不好。时间不容他再跟他们这么耗下去。在京都上演的大政奉还这出大戏,现在因为他身在长崎,才刚刚拉开帷幕便暂停了。在长崎多停留一日,历史便会仍原地踏步一天。

不一会儿,到了休息时间,龙马对佐佐木三四郎说:“你必须主张召回佐佐木荣毫无用处。”

谈判再次开始。佐佐木怒吼道,将佐佐木荣从鹿儿岛召回纯粹是浪费时间,凭借菅野觉兵卫的陈述已经可以断定事实。

龙马一句话都没说。他既不是藩吏,也不是嫌疑人,不方便发言。席间,他百无聊赖,便从袖兜里掏出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揉作一团扔掉。

萨道义心中纳闷,再仔细一看,眼前这人很像在夕颜号锅炉房蹲着的那人。

到底是什么人?他心想。不过,当龙马开始挖鼻孔的时候,他失望了:必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

幕府官员坚决不让步,他们坚持要把佐佐木荣从鹿儿岛带回来。佐佐木三四郎招架不住了。“怎么办?”短暂休息时,他连忙和龙马商量。

龙马当场改变了方针,“没办法,只能尽快缩短时日了。你就说为了节省时间,要借用停泊在长崎港内的幕府轮船长崎号。他们要是说船员不够,你就说海援队可以出人。”

“明白。”

佐佐木回到谈判席上,向幕府如此提议。幕府方面答应下来,于是在佐佐木荣抵达长崎以前,谈判暂时中止。

借给海援队的长崎号上空无一人。龙马回到海援队大本营,叫来菅野、石田、渡边等,环视了一遍众人。“你来当船长。”他抓着石田英吉的肩膀说。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人选,驾船技术最熟练的是菅野觉兵卫,可是他现在是幕府怀疑的对象,只能留在长崎。除了菅野,白峰骏马、关雄之助等人技术也很娴熟,但他们现在正在大坂处理队里的商务。

“我能行吗?”石田那张圆脸上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乍一看,他就像个挖井工人,没有半点威风,还有些无精打釆。不过,他的荷兰语水平在队里仅次于长冈谦吉,而且他的性格和外表截然不同,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石田出生在土佐安艺郡中山村的一个乡士之家,文久三年他立志成为一名精通荷兰医学之人,便来到大坂,就读于知名的绪方塾。

在大坂时,他结识了后来成为天诛组首领之一的同乡吉村寅太郎,被吉村感化。吉村等人在大和起兵时,他脱离学塾加入了他们。此后他开始用伊吹周吉这个化名,当上了天诛组头领,辗转作战。战败后,他保护总帅中山忠光冲破敌人的重重包围,逃到长州,后来又和长州军一起参加蛤御门之变,负了伤。

战败后他退到长州,幕长战争即将爆发时,他又加入了长州奇兵队,奋勇作战,后来又投身于龙马的海援队。石田陆战经验十分丰富,不过驾船技术一般,就连龙马都说:“你还是处理海援队的商务吧。”

“说什么呢,当然能行!”龙马如今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是石田英吉没有船长服。队里倒是有一套龙马的旧衣服,不过尺码太大,并不合身。于是,龙马又去威胁会计岩崎弥太郎,先夺了二十两过来,然后派人去洋货铺买来了衣服和鞋子,给石田英吉穿上。

石田英吉穿着二手的船长服登上了幕府轮船长崎号,立刻命令拔锚出航。

以前,曾有一艘幕府的船也叫长崎号。那艘船在元治元年停泊在马关时被长州人一把火给烧了。石田乘坐的这艘长崎号是文久三年幕府从英国购买的。

船腹钉上了铁板,是三桅船,一百二十马力,三百四十一吨,虽然是小型船,不过性能很好。

石田出航后,龙马有了余睱。长崎号回来之前,他没什么事干。闲不住的他开始琢磨,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他最后想到的是改造佐佐木三四郎。这是个好主意!只有这段日子了。龙马决心要把佐佐木这个态度暖昧的家伙调教成一个坚定不移的讨幕志士。

目前,能够影响藩府政治的讨幕论者有主持陆军的乾退助,比他行事作风更加灵活的还有参政后藤象二郎,再就是这位佐佐木三四郎了。佐佐木没有乾那样的激烈情感,也没有后藤那种虚实难料的能耐,不过他有着乍看之下颇为质朴的魅力,而且有胆识,对局势的理解能力也很强。在土佐藩的重臣中,除了这二个人,剩下的不是无能之辈,就是顽固的佐幕之士。要想组建萨摩、长州、土佐三藩联合的讨幕军队,只能寄希望于这三人。

龙马下定决心以后,便从他在港口送走石田的那一天起埋头于此事了。他每天去两三次佐佐木投宿的池田屋。

“我又来了!”他边说边把木屐用到一旁,从玄关径直往二楼走去。

佐佐木二四郎完全没有想到龙马的目的,他以为龙马这么做是因为觉得他们俩投缘。

龙马常常一坐下便开始谈论国事,谈论日本的危机、列强的野心、欧美的政体和政情,全然不知疲倦。

佐佐木是第一次听说这些,所以龙马的每句话都令他感到十分新鲜。

“我去处纖公事。”龙马谈完便匆匆告辞。在麵队办完商务,他又急匆匆地赶回来,接着往下讲。

在佐佐木看来,就像听长篇评书一样有意思。

但是,听的人也会筋疲力尽。佐佐木不敢说自己累了,只能一直忍耐,到最后终于病倒。他食欲全无,有时会奇怪地咳嗽,到了傍晚就连抬手都变得很吃力。

这可不能掉以轻心啊。龙马有些慌了。若是佐佐木现在死了,土佐藩的勤王大业也就随风而去了。

“没关系,应该是累的。”佐佐木故作轻松。疲劳应该是病因之一。佐佐木自从离开京都,便奔走于大坂、高知、长崎各地,这一番行程十分紧凑。尤其是那天他冒着暴雨乘快轿从须崎港赶往高知城,风吹雨淋,自那以后身子就有点不对劲。

“我这就给你找大夫。”龙马便去和海援队的队士们商议,开始选郎中。在长崎,各藩的藩医和普通大夫都聚集起来研究西洋医学,所以要找一位名医并不难。

龙马和幕府医师武内玄庵、池田谦斋和大村藩医长与专斋三人一商量,三个人都说:“去找曼赛赫鲁德医生吧。”于是龙马特意找到这位荷兰医生家里。

曼赛赫鲁德为佐佐木做了一番仔细的诊察,说道:“这几年是不是秋冬就这样咳嗽?”说着,他学着咳嗽几声。

佐佐木大吃一惊。“是!”

“我推测,这种咳嗽使你的肺部扩张了。如果将来咳嗽越来越厉害,频繁发作起来,呼吸就会变短,甚至有可能吐血,也就是说支气管变得脆弱了。如果现在不注意保养的话会发展成肺病。”

“我该怎么做?”

“不能太过劳累。请放下一切心事,慢慢调养,有个三四年应该就能痊愈了。”

“多谢您的提醒。不过……”佐佐木为难了。目前这种形势,他又怎能放下一切去静心休养呢?“时势不允许我休息啊。”

荷兰医生也使劲点了点头,看来他了解日本目前的形势。“那么,就请您忙半日,休养半日。”

佐佐木答应了,和龙马一起走出了洋医家。龙马一路上都在鼓励佐佐木。“咱们俩就算还剩下五十年的寿命也没用。时局在这一两年内就能够尘埃落定。所以请一定要努力,至少再活个两三年!”

九月初二早晨,队士中岛作太郎不时爬上土佐商行的大屋顶眺望港口,突然发现有两艘轮船一边收起船帆一边驶进港口。

“回来了!”中岛从屋顶上爬下来,因队里的商务乘坐横笛号去往鹿儿岛的佐佐木荣,还有乘坐幕府轮船长崎号前往迎接的石田英吉等人回来了。他跑到楼下,看到兼任海援队会计的藩国长崎留守居役岩崎弥太郎捧着一大碗猪肉酱汁盖饭,吃得正香。

“岩崎先生,横笛号和长崎号回来了!”

“嗯?”弥太郎瞪了中岛一眼,没有停下筷子,那副表情仿佛在说,那又怎样?他拿筷子的手匆匆忙忙地往嘴里扒拉饭。

“请您赶快准备准备!”作太郎催促道。这个年轻人恨不得快些收拾停当,跑去叫上龙马,再一起到港口去迎接。

“傻瓜才会大惊小怪。”弥太郎突然扔下了这么一句话,手里的筷子仍旧没有停。来到长崎以后,岩崎弥太郎喜欢上了猪肉,他每天都让小仆去买猪肉。虽然小仆极不情愿,但是弥太郎仍旧让他给自己炖肉。毕竟日本人忌讳食兽类,三百年来从未将其端上饭桌。还有一个原因是德川幕府一直禁止人们吃猪肉。

对于弥太郎吃猪肉这件事,队士们也都指责他不洁。可是弥太郎丝毫不介意,若无其事地斥他们为傻子。在他看来,不让日本人吃四蹄兽的肉,完全不是因为什么佛教信仰,而是德川幕府的狗屁政策。吃了猪肉,人就会变得精神饱满、体力充沛,若人们因此指摘政治,对幕府而言正是最恐怖的事情。

岩崎弥太郎经常说,日本的绘画,人物在家里几乎全都是躺着。这是因为整天吃青菜,连站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虽说如此,弥太郎却决不会说,我要大口吃肉,好推翻幕府!在他看来,推翻幕府这种如捣毁路边烂摊的活交给别人就可以了,他感兴趣的是那以后的事。他想在新时代里大显身手,就像西洋商人那样,当一个足以撼动天下国家的大商人。现在他幸运地被破格提拔这件事,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弥太郎仍旧在吃。最后,中岛作太郎只得扔下岩崎弥太郎,一个人跑到小曾根府,把轮船回来这件事告诉了龙马。

“是吗?那赶紧走。”龙马拿起长刀插入腰间,和菅野、渡边一起出门,走下坡后,直奔港口而去。

“坂本先生,我真拿岩崎先生没办法。他竟然说,只有傻子才会大惊小怪,不管我怎么叫他,他连动都不动。”中岛抱怨道。

龙马沉下脸来。这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男人大抵都会将邋尬化解为几句玩笑话,尽量和别人保持一团和气,可是唯独面对岩崎弥太郎时却总是笑不出来。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互相看不顺眼。龙马着实弄不清楚弥太郎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个异人。龙马只明白这个。藩吏的俗务,一般人需要一天才能完成的,弥太郎两刻钟能搞定。接下来的时间,他也不和人说笑,一直坐在那里,用一种很不安分的表情环视四周。他似乎还没找到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位置。他从一介乡下浪人一路被提拔到目前的高位,却一点都不高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而且他压根儿就不重视在藩国出人头地这种事。他也不同其他藩国的志士来往,好像对政治没有半点兴趣。

那个家伙正站在黑暗的十字路口。龙马这样认为。这个异人拥有的异样热情究竟应该向何处释放,这一点连他本人也没搞清楚,至少他的热情与这个世道是格格不入的。他或许是对目前这个一天到晚记账的工作感到厌倦了,这一年的春天,他像发了疯似的乘坐藩国轮船航海去了。

“我要占领无人岛!”他大言不惭地说道。当时身在京都的龙马听说这个传闻后大笑不止。

弥太郎的目标是海上的一座无名孤岛。弥太郎不是闹着玩的,他命人将标杆也带了去,杆上写着:“奉大日本土州藩之命,岩崎弥太郎发现此岛。”

陪他一同前往的是他的部下山崎升六。

除了这种冒险,弥太郎似乎对一切日常事务都不感兴趣,更不用说从藩国的长崎金库中死乞白赖地要钱,还有引起这次纠纷的海援队,这对于掌管着队里账目的弥太郎来说实在是个大麻烦。

龙马在码头上接到从鹿儿岛归来的佐佐木荣。佐佐木是龙马代越前藩照管的队士。他身材痩小,貌不出众,但是只要一喝酒就会大喊大叫,变颜作色,而且不知为何总会说一些极端的佐幕论调,可是平时对于同志们的勤王目论他也总是温和地点头称赞。

“一喝醉就变成佐幕之人,这说明佐幕才是佐佐木荣的本意。必须杀了他。”队士们曾经这样吵嚷过。当时龙马大喝一声:“连一个佐幕之士都说服不了,怎能做成改天换地的大事?”总算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一喝醉就大发佐幕论调,或许是因为佐佐木出身于越前这个德川家的亲藩,抑制不住对于幕府日渐走向衰亡的感伤。酒醒之后便主张勤王,这说明佐佐木为这个矛盾深深苦恼着。

一路上,龙马一直在确认杀英国水兵那件事,“确实不是你干的,对吧?”

走到池田屋二楼时,他又问了一遍。

“不是我干的。”说着,佐佐木将自己的佩刀推给龙马,说:“请您查验。”

龙马笑了,没有接刀,说道:“这我就放心了。”

明天应该继续审讯,为了商讨对策,龙马将同志们召集起来。藩国则有佐佐木三四郎、岩崎弥太郎、冈内俊太郎、山崎升六。

“一口咬定不是我们干的,不要想着玩弄小伎俩。关键在于气势。这是唯一的办法。”龙马说道。

最后,幕府一方先放弃了。

佐佐木荣返回的第二日,在市内立山的长崎奉行所内开始审讯。列席的有两位奉行、大监察户川伊豆守、监察设乐岩次郎等要员。

土佐方面出庭的有嫌疑人菅野、佐佐木等人,藩国代表由岩崎弥太郎代替病中的佐佐木三四郎出席,双方辩论,可是仍旧没什么进展。

而且,陪席的厄内斯特·萨道义已经对审讯失去了热情,只是拼命地忍住哈欠。幕府的人见状,心中不由大喜,不露声色地询问他的意见。

“我看就算了吧。”萨道义说道。在他看来,这原本就是上司的暴躁脾气引起的纠纷,所以一开始便没什么热情。

于是,审讯结束了。

可是,幕府的人觉得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却如此草草收场,有损幕府威信,便想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束审讯的方法。那就是道歉。

他们的理由是,虽然澄清了嫌疑,但是菅野觉兵卫和佐佐木荣、渡边刚八的陈迷有若干差异,而且土佐藩留守居役岩崎弥太郎在横笛号开船时并没有向奉行所汇报,这有违规矩。他们需要为此事道歉。

道歉是一种处罚,有错之人要面向奉行行叩拜之礼。

这天,龙马以证人的身份待在另一间屋子里,他听了奉行所的判决后,嘲笑道:“没有做错事却要道歉?”他对菅野、佐佐木荣、岩崎、渡边四人说,绝对不能道歉。

到了下午,审讯再次开始。奉行下令道歉。

岩崎弥太郎迅速低头叩拜。他的想法,是在这种时候逞英雄没用。

弥太郎一道歉,关键人物佐佐木荣急了,连忙俯首叩拜。不过,菅野觉兵卫和渡边刚八坚决不肯道歉,一直昂着头,激动地驳斥对方,一步也不肯退让。

如此一来,奉行无法结案,双方一直僵持到深夜,可是二人就是不妥协,但最终还是奉行屈服了。“算了。”他改变了判决,判二人无罪释放。

龙马赶紧给在池田屋养病的佐佐木三四郎送了一封急信,诉说案件始未。

审判结束,龙马又要回到他那扭转历史的宏伟大业中去了。

不,不仅仅是龙马,出席审判的英国公使馆翻译官厄内斯特·萨道义对日本的大事件毫无兴趣,他只想见证这一历史的终结与新历史的诞生。究竟谁会来终结旧的历史,创建新的历史呢?萨道义为了解开这个疑问,频频会见日本要人,窥探他们的真意。这位感觉异常敏锐的青年已经嗅到了“萨长秘密同盟”的气息。而这件事不仅幕府不知道,就连萨摩人、长州人也只有极少数才知道。萨道义虽然在幕府和萨摩认识很多人,情报来源不少,可是他只认识一两个长州人,至于土州人,是经过这次的事件才认识了后藤象二郎等人,其他人他一概不知,尤其不知道土州还有一个炸弹似的人物——乾退助。土州是萨道义的盲点,最大的盲点便是坂本龙马。从土佐去往长崎时他们同乘一艘船,在长崎奉行所又围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可是萨道义万万想不到这个人就是萨长秘密同盟的开创者,更想不到他还是即将拉开帷幕的大政奉还大戏的编剧兼导演。

由于要列席审判,萨道义在长崎暂时住在领事弗劳瓦斯的官邸里。在这期间,这位历史的见证者遇到了一位令他惊奇的人物。此人便是桂小五郎。

这位长州藩的大人物自然不是大张旗鼓地跑到长崎来的。他为了在长崎打探形势,自称萨摩人,带着伊藤俊辅出现了。他的主要目的是与龙马会面,问清楚大政奉还方案是否要武力讨伐幕府。可是刚一到长崎,伊藤便将他带到了老朋友英国领事那里。弗劳瓦斯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款待他。寄宿在官邸的萨道义自然也列席了。

领事向萨道义介绍了桂。

饭后,桂等人和萨道义谈论起了政治。但是桂和伊藤似乎对萨道义十分警惕,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推翻幕府的本心。“我家主公太可怜。他的性格十分温顺,从来没想过推翻幕府,可是幕府和世人却对他横加指责,实在是太可怜了。”他故意说这些话。萨道义已断定萨长已结为同盟,这些话在他听来莫名其妙。

其时桂用“木圭”代指自己。在审判即将结束的时候,龙马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用假名写着“木圭致才先生”。所谓才先生,是指龙马化名才谷梅太郎。桂担心送信的人被幕吏捉去,所以如此。

龙马只将桂来长崎一事悄悄告诉了同志们,让中岛作太郎安排秘密会见。

这次秘密会见借用了油屋町大浦庆的府邸,地点定在府上的茶室,时间是在大白天。

桂带着伊藤俊辅到了。府里四处埋伏着海援队的士官,以防有人闯人。

“有两件事要请教你。”桂压低声音说道,“第一件是关于兄台正在筹划的大政奉还一事。莫非……”

桂担心的是,龙马莫非还在妄想着要进行不流血革命。长州藩已经被幕府彻底封锁,自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武力推翻幕府。

“有关这件事,其实是这么一回事。”当初,龙马把自己的想法对西乡和盘托出,现在他更详尽地将真实情况告诉了桂。总之,为了说服幕府和各藩的佐幕派,便对他们宣称将釆取不流血的革命。而一旦幕府拒绝,立刻开战,将幕府的罪行通告天下,集合诸藩,兴起讨幕战争。

“为此,必须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中刚真太郎在洛北白川村建立了陆援队,现在已经聘请了精通西洋兵制的萨摩铃木武五郎训练同志们。在土佐藩内,乾退助正在秘密谋划让土佐陆军集体脱藩。而且海援队将会离开长崎奔赴京都。”

龙马已经命人将大炮搬上石田英吉任船长的横笛号,明天就可以向大坂进发了。

“还有,”龙马说道,“我已经从荷兰商行订购了一千支来复枪,正在从上海运过来。不过我在发愁怎么才能筹到这笔款子。”

桂不禁大悦,但随即十分为难地说:“实际上,我是乘坐藩国的轮船从长州来到长崎的,可是船的发动机受损了,便在长崎找人修理。谁料修理费用实在是太高,还差一千两左右。若是交不上这部分钱,我们就回不了藩。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龙马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但一千两可是一大笔钱,龙马立刻找佐佐木三四郎商量,最后决定向会计岩崎弥太郎要这笔钱。

“不行。”弥太郎不予理睬。他心想,要是对这个强盗似的人言听计从,他就干不了会计这个活了。

“我拒绝。”他说。

龙马忍不住发了一番谬论。“这是藩国之间的友情!像你这种干会计的懂什么!会计只要把金库的门给我打开就行了!”龙马气势汹汹,恨不得揪住弥太郎的前襟胁迫他,终于逼他交出了一千两。

“海盗!”弥太郎一边拿钱一边厌恶地咂哩嘴。看样子这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无法冷静地对话。仔细想来,龙马和弥太郎自从认识那天起就从未有一刻平静地交流过。

第二日,龙马在丸山的玉川亭与桂小五郎和伊藤俊辅畅饮。土州方面有龙马和佐佐木三四郎。龙马向佐佐木引见桂这位长州的巨头,也算是他安排的勤王教育实习课。不仅如此,这一举动还包含着政治意义。土佐藩的风气历来是因循守旧、敷衍一时,也正因如此,土佐的加入一直令萨摩、长州二藩甚为担忧。龙马希望通过佐佐木今后的活动将这种坏风气一扫而光。因此,玉川孕酒宴暗地里的主宾实际上是佐佐木。桂也明白这一点,在席上频频向佐佐木示以微笑。

“前几天,我见到了一位叫萨道义的英国翻译官。”桂讲述了当时的情景。萨道义对桂说:“在西洋,绅士以光说不干为耻。”他大概是暗指讨伐幕府这件事。

“我们竟然被一个小小的英国翻译官取笑了。”桂说道。

桂是一个很讲究说话技巧的人。他将即将打开的局势比作一出戏,说道:“恐怕大政奉还难以实现啊。我们不能光期待事情成功,当这出戏演到七八分的时候,要判断一下舞台上的情形,等到了最后一幕,就来一场炮轰。”

听桂如此一说,佐佐木三四郎高兴地连连叫好。佐佐木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剧中人物,入戏了。

“我想请您把刚才说的这番话写成一封书信。我要把这封信带回藩国,好让那些因循守旧的家伙清醒清醒。”佐佐木向桂拜托道。桂随后为他写了信。

龙马对这次酒宴的效果十分满意。他醉得很厉害,却还说:“据说在美国,大总统会关心一个侍女的薪水。三百年来,德川将军做过这种事吗?单从这件事看,必须推翻幕府!”

他的这番话传到了土佐,令勤王派振奋不已。土佐的勤王运动和萨摩、长州二藩相比,更加平民化,后来这一传统发展成了明治以后的自由民权运动,可以说,它最基础的思想根源已经浓缩在龙马的这番话里了。

第二天早晨,桂离开了长崎。长州藩正在加紧准备起事,这个时候最需要桂。

不知是谁放的风筝,颇有些突元地飞翔在风头山上空。

一般放风筝只在春天,可不知为何到了秋天反而流行起来了,就像反季盛开的花朵。在京都、大坂,也出现了“神符骚动”。人们叫嚷着“改朝换代的神符降临了”,然后便弹起三味弦,一人领唱“无所谓,无所谓”,所有人便跟着疯狂起舞。有传言说是萨摩人让它流行起来的。不过应该说是年年暴涨的物价和幕府为政能力的衰退,还有入户抢劫盛行,让平民百姓现出了渴望改朝换代的狂态。

在长崎,龙马忙着进行起兵前的准备,石田英吉担任船长的横笛号已经奉命起航去大坂。

最初,龙马想把队士全都带过去,中途才又改变了想法,决定留下一部分人。他对队士说,留下来准备袭击长崎奉行所。这件事他对佐佐木也提过。“一旦你们听说上方开战,立刻袭击奉行所,控制住那里的金库,并夺下回天舰,然后乘船从海路上京。”

恰在此时,陆奥阳之助搭乘艺州船震天号从京都回到了长崎。他此前奉龙马之命对海上汇兑业进行了调查,他在船上将调查结果整理成册,亲自交给了龙马。龙马读了一遍,赞了声好又说:“从现在开始,必须动粗了。等风云过后,再好好利用这本册子赚钱吧。”

龙马称赞陆奥劳苦功高,又将这本册子寄存在岩崎弥太郎那里。弥太郎如获至宝,细读了一遍,然后放入金库。

接下来是筹购买武器的钱。不得不说龙马运气太好了。他偶然去了一趟长崎的萨摩藩府,便听到萨摩藩的长崎随从汾阳次郎右卫门说:“在长崎这边赚了五千两,得把这笔钱运到大坂藩府。”

龙马赶忙拜托将这笔钱借给他。龙马在萨摩人眼中信用十分好,那人便当场借给了他。龙马立刻命令队士前往大浦海岸。他已经和那里的荷兰赫特曼商行谈妥了购买来复枪一事。

一共买进了一千三百支来复枪,总价是一万八千两,定钱最终谈到了四千两。龙马回到土佐商行,在合同上签了字。担保人是和他关系密切的商人铗屋与一郎和广世屋丈吉。余款定在交货三个月后付清。

“三个月内,我会推翻幕府,建立新政府。剩下的钱就由新政府支付,不会给荷兰商人添麻烦的。”龙马对忧心忡忡的弥太郎夸口道。弥太郎虽然一脸不痛快,却又忽然嘟囔说:“或许会像你说的一样吧。”

龙马又对佐佐木三四郎说:“这其中的三百支归海援队使用,剩下的一千送给土佐藩府。请把这件事紧急通知藩内。”

佐佐木狂喜,大喊:“你果然没有忘记生你养你的故乡啊!”

龙马又写信给长府藩士三吉慎藏和桂小五郎,说道:“讨伐幕府时,有必要先把萨长两藩与海援队的军舰、运输船编成一个舰队,集结在兵库港待命。”这件事他曾经对桂提起过,当时桂提议龙马来当总帅,但龙马不同意。他担心幕府舰队的统帅万一是恩师胜海舟,那就麻烦了。他决不能将大炮对准胜。

未几,萨摩藩船三邦号开进了长崎港,急急忙忙地装运煤炭。龙马到船上拜访,萨摩藩重臣岛津登、町田民部正在船上。

“坂本君,终于要动手了。”二人悄悄对坂本说。他们现在就要乘坐这艘轮船返回鹿儿岛,在那里将萨摩的士兵接上船,然后前往长州管辖的马关,将集结在彼地的长州兵士运上船,秘密将他们送往京畿。

“土州还是犹豫不决吗?”町田民部有些担心地问道。如果萨摩、长州、土佐不能齐心协力,京都的政变就不会成功。

龙马为自己的故乡感到羞耻。“我不久将进京,不过会在中途去一趟土佐,把这一千支枪卸到岸上去。相信我,土佐不会一直犹豫不决的。”

然后,龙马物色了一艘轮船,陆奥阳之助搭乘的艺州藩船震天号碰巧还在长崎港内。龙马与艺州的长崎留守居役颇为要好,要借震天号一用,对方答应了。艺州藩最近正在以家老辻将曹为中心迅速转为倒幕,不过仍旧不可掉以轻心。“你要用那艘船干什么?”艺州藩的藩士问道。龙马笑了笑,敷衍说做买卖。将赠送给土佐的一千支步枪和海援队用的三百支步枪装运完毕,龙马回到了小曾根府上,对阿龙说:“收拾一下行李。”

龙马不能把阿龙一个人留在长崎,但是也不能把她带去风云激荡的京都,他已经写信拜托三吉慎藏,希望长府藩能够收留阿龙。

庆应三年九月十八凌晨,龙马登上了长崎港内的震天号。船上除了阿龙,还有冈内俊太郎,队士有陆奥阳之助、菅野觉兵卫、中岛作太郎,还有大宰府三条实美的特使户田雅乐。

船收起了锚,开始慢速运转。

龙马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稻佐山和风头山。不一会儿,太阳升起,海水被染成了朱红色。这一刻,这个港口的水光山色美得让人不禁要赞叹出声。长崎港自古以来便被称为玉之浦,景色之美,果然不辱此名。

“许久以来,这里都是我们的大本营啊。”龙马望着向后移动的稻佐山,忽然嘟囔了一句。或许是太过激动,不久他下到了船舱里。

第四部 一六、龙马回乡

震天号驶过玄海滩,第二日进入了长州马关港。坂本龙马等人立刻上岸,赶赴海援队支部——马关的船行伊藤助大夫处,发现长州的伊藤俊辅、三吉慎藏已经到了。

“我要卸下一部分货物,拜托二位了。”龙马对伊藤和三吉说道。他说的货物就是那批来复枪的一部分。海援队拥有的三百支枪中,一百支留给长崎本部,剩余的两百支将由搭乘另一艘船直接前往京都的陆奥阳之助、菅野觉兵卫等人持有。

“这是这段时间应急的军费,一定要用在刀刃上。”龙马说着,将一百多两金币交给了陆奥和菅野。他们要直接奔赴京都风云动荡之地,所以将和前往高知的龙马乘坐的震天号在此地告别,再找一艘合适的船前往大坂。

“就像是马上就要发动进攻的赤穗浪人啊。”陆奥激动万分。不过这次他们进攻的对象不是吉良上野介,而是德川幕府。

接着,龙马对三吉慎藏说道:“这份行李就拜托给你了。”他指了指站在身旁的阿龙。

“明白。我已经和主公打好招呼了。夫人暂时住在长府城里。”

“这个行李可不怎么听话,要让你受累了。”

“真是的,哪里还有像我这么听话的行李啊。”阿龙气呼呼地说。三吉慎藏自从寺田屋遇袭以来便和阿龙成了好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阿龙确实算不上老实听话的女人,而且对龙马而言她还是个包楸。

“坂本先生。”年轻的伊藤俊辅问,“土佐没问题吧?”

土佐藩和萨摩、长州二藩不同,权力掌握在容堂一人手中。那位像铁挖瘩般难对付的主公究竟是怎么想的,正是萨摩、长州二藩志士放心不下之处。

“不知道。不过如果后藤不行了,还有乾退助。只要京都这边硝烟一起,乾就会不顾一切独自率领藩兵赶赴战场。”龙马说道,“我这次顺路回藩,并不打算多费口舌去影响藩论,而是要把一千支新式步枪赠送给藩国,逼迫它速速下定决心。”不去辩论,而是行动,这是龙马自脱藩以来一直釆取的做法。

伊藤诡异地笑了。

“你笑什么?”龙马不由诸异地问道。

伊藤俊辅此前不过是个在桂和高杉身旁奔前跑后的毛头小子,最近突然变得老成起来,说话也像模像样了。

“你是想说什么风凉话?”

“正是。那一千支新式步枪如果土佐不要的话,长州藩二话不说,立刻接收。”

伊藤的这句话令龙马心中一震,接受枪支便意味着起兵。

臭小子!龙马不禁恨恨地问道:“刚才进港时,我看到有一艘轮船冒着滚滚黑烟开走了,那是什么船?”

“是大久保一藏大人乘的船。”伊藤说。为了京都举兵前的最后一次碰头,大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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