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语斋 - xp1024.com
《半语斋》


第一章 妙曲天音坊

江南广陵与云浮之交,有一座空桑之山,层林叠翠,幽静绝世。

山腰掩着一座重楼小阁,回廊深深,翠草绿苔环生,青鸟在廊间飞梭嬉戏。

楼阁中燃着檀香,青烟袅袅,氤氲着一片静谧之气,其中端坐着位白衣人,长发如水,墨色晕染了衣角,神色专注,手执毛笔,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

“先生,地志卷也整理好了。”身后走来一个红衣女子,手上捧着一沓厚厚的卷帙。

白衣人点了点头,看了眼面前的一摞厚重书卷,“这么一来,正史、诸子百家书、天文、地志、阴阳、医术、算卜、农牧等各类都齐全了,只差阴阳卷和异兽卷了。”

一个紫衣女子进阁来,手上持着一封锦书,肩上立着只青鸟,正转动着漆黑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四方,看到白衣人,欣喜地飞了过去,落在了那人肩头。

“先生,青鸟传信过来,玉郎说终于找到了手执东风的人,他就在广陵。”

“哦?真的找到了?”白衣人抚了抚青鸟脖颈的绒毛,语气中暗藏着一丝欣喜。

“这人名叫苏子墨,是个云游画师,偶尔会到街头卖画,作画时手上拿的就是画笔东风。”

“还有其他消息吗?”

“只说他靠卖画为生,来历不明,有个会武功的随从,穿着倒是很体面。”

白衣人放下手中的笔,“继续让玉郎查一查。”

正说这话,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清灵的男声,低沉而柔和。

“为什么非要找到这画笔东风呢?”

随着声音,缓步进来一个身穿墨绿衣衫的男子,白羽发冠,身形挺秀。

阁中的几人见他来了,均恭敬地起身行了礼,“公子。”

白衣人回话道。

“异兽卷和阴阳卷皆需图志,必须由东风画出来,《羽生志》才算完成。”

“原来如此。”

白衣人接着道,“所谓东风飘兮神灵雨,此笔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却只认定一人为主,为他一人所用,所以找到此人,至关重要。”

“我倒是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神奇的一支画笔。”

“此笔的灵性需要唤醒,可能连执笔人也不知道它的真正力量,故而无人听闻此笔。”

绿衣公子听闻,若有所思,说道,“说起这东风,倒让我想起今日,有密信传来,说御灵阁今日给了圣上一道预言,令他极为不安。”

“哦?是什么预言?”

天弥王朝建国以来,试图灭了世间妖鬼魔道,只崇信佛道。这御灵阁由道人掌管,专门降妖除魔,为历代帝王倚重。只是后来民间教化清明,妖物逐渐消亡了,御灵阁便很少派上用场。现在为何突然发声?

“此预言说——祸起北荒,墨染九江,东风若敞,天弥无恙。”

绿衣公子颇有深意地望了对面人一眼。

“莫非此东风,正是彼东风?”

于此同时,江南广陵之东,青衣河南岸,有一黄一蓝两个身影,行步于河岸杨柳间。

岸边立着一幢五层高的清雅楼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梁间雕刻飞天曼舞的图案,窗间珠帘随风而漾,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题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音坊‘。

两人走了进去,他们一个着牡丹图案云纹华裾,执羽扇,另一个则蓝袍云袖,佩长剑,马上有眼力好的伙计,猜出两人身份不一般,迎了上来。

“两位客官今天可是来听曲儿的,是要订雅间还是坐大堂啊?”

“大堂便好。“华服人说道,也不待招呼,径自走了进去,坐在大堂席上。

此间是名伶艺妓、才子名士的聚集地,歌舞升平,最是风流处。

堂中央有一高台,十几位翠簪云袖的曼妙女子佩环铃铛,翩翩起舞,玉袖生风,若惊鸿游龙,台下人叹惋不绝,掌声阵阵。

旁桌的一人道:“天音坊的惊鸿舞真是广陵一绝,太美了。”

有一人接道:“别说是广陵,即使在全中洲估计也找不到第二家了吧。”

另一人摇着头说:“那可不一定,虽然天音坊是广陵第一歌舞之地,但应该比起帝都永安的沧海云阁还是有差距,何况还有皇宫贵族专门的舞姬歌姬呢。”

“沧海云阁的确是名声在外,但皇宫里倒不见得有什么绝色。你们没听说吗,我们现在这位皇帝陛下,锐意图治,勤政恭俭,不近女色,后宫冷清,想来也不会靡费太多在歌舞享乐之上。”

“这倒也是,圣上冷淡后宫多年,的确不耽美色。所以膝下少子,只有几位公主,好不容易得了个皇子,却又早夭了。这可真是少见啊。”

“就是就是,这若是陛下出了点什么意外,无皇子承袭帝位,这天下不得乱成什么样子哦。”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

“说起来,圣上无子,会不会是遭了报应,要知道这皇位本来不是他的。若不是原先的大皇子被刺杀而死,今上也就是个王爷罢了。”

其他人一听这话题,也提起了兴趣,“前朝的大皇子的确死得蹊跷,他原本可以稳稳地登上皇位的,却被自己的护卫给谋杀了,其生母宁妃后来也是惨死,这皇族之人虽然身份尊贵,活得却不比老百信安宁啊。”

“不过说来,这宁妃还有另一个儿子,前朝排行十四的皇子,年幼时聪明机智、天资过人,很得圣心,不知道后面犯了什么事儿,被冷落了,大皇子和宁妃相继死后,便再没人见过他。要说他也算个王爷,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

另一人回话道,“帝王之家素来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十四皇子没了哥哥和母妃倚靠,估计早就成了权力的牺牲品了吧。”

“是啊,今上得了皇位后,下手可是狠着呢,你看看如今的其他王爷,哪一个不是装疯卖傻,明哲保身才活下来的,那十四皇子又是前太子的亲弟弟,今上会放过他吗?”

“也说不定他逃离了皇宫,到江湖逍遥了呢?”

对面人不屑地嘘了一声,“他们那种皇家子弟,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娇生惯养的,出了皇宫没人仰仗,怎么可能活得下去,你真是想多了。”

旁的人也应和道,“是啊,即使活着,脱离了他皇家身份,估计也就是个落魄的小百姓罢了。”

“有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来心里还觉得痛快呢。”

“要我说,生在皇家,还不如像咱们这样当个普通人,更安生,闲来还可以来看看这天音坊的惊鸿舞,多好啊。”

他这话一出,周围几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突然听到旁坐传来一声哂笑,望了过去,见是一位华服公子,他姿容秀朗,衣着华丽,似乎觉得他们说话有趣,在旁听着。

为首的那人见他不似普通百姓,作了个揖,恭敬地问道:“这位公子为何笑呢,莫非对我等所谈之事有其他见解?”

那公子潇洒地摆了摆手,“在下普通平民一个,不敢妄议皇家贵族之事,也不敢有什么见解。只是觉得先生说得对,相比起宫廷内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生活,倒是这民间的赏月饮酒,看舞听曲的日子更为逍遥欢快。”

“那是自然,公子高见。”这谈话的几人是本地的商贾,颇有眼力见,见他说话谈吐间一股凌然傲气,便猜出这人定身份不同寻常,于是继续搭话道。

“我看公子疏朗俊秀,神采飞扬,必当是位大人物,但又觉得分外眼生,敢问公子是从外地来游历的吗?”

“先生猜对了一半,我的确是从外地云游而来,但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他稍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这广陵城风光旖旎,胜景如云,令我分外喜欢,尤其是这青衣河畔,长桥楼阁,垂柳依依,一派诗情画意。不过不知,这青衣河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那几人略微的一愣,互相使了使眼色,其中一人开了口,娓娓道来。

“据闻此河本名为陀河,改为青衣乃是因为百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时候,天音坊还未兴起,河对岸有另外一座名为沁芳榭的乐坊,乃是广陵最有名的名伶戏子聚集地,而这其中最富才名的一位,便是位名为顾夕颜的戏子。”

“她不仅有闭月羞花之容,更是唱腔绮丽,色艺双全,连今日天音坊的头牌夏非晚姑娘都不一定比上她当时的风华。”

“是啊,都形容她在台上青衫鼓荡,水袖飘忽,亦真亦梦。”

旁的人插话道,“词中写的好,是映雪衔霜,清绝绕风台,引领罗浮,翠玉幻青衣。”

“行了你,真是附庸风雅。”

“这佳人自有才子相配,当时广陵有位著名才子谢泽,说来应该就是现在四大家族之一——汝南谢氏的先人。他才华横溢,卓尔不群,来广陵游历时结识了顾夕颜。”

“当时的夕颜可是一代名伶,千金难买一笑,无数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最后却是这位才子赢得了她的芳心,两人金风玉露,情意绵绵,山盟海誓,约定终身。”

“然而这不久,谢泽却突然离开顾夕颜,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家族联姻,娶了当时炙手可热的越国公的长女朱瑾儿。”

“顾夕颜闻得消息,心碎成灰,悲痛欲绝,留下一句‘逝水汤汤,与君长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便从沁芳榭楼顶一跃而下,葬身陀河。”

“广陵的人们为了悼念这位风华绝代的长情戏子,故而改称此河为青衣河,谐音‘情一’。”

“真是一宵冷雨葬名花,如此才情女子,为负心人殉情而死,可惜了。”旁的人感叹说。

“沁芳榭失了顾夕颜就如失去了顶梁柱,从此一蹶不振,日渐倾颓,终没逃过落败的命运。”

“原来如此,的确是令人叹惋”华服人沉吟着说,”那么这位叫谢泽的公子,后来怎么样了?”

“谢泽做了此负心之事,免不得遭一番议论针砭,名声虽有损,但仕途上却一帆风顺,尤其是娶了朱小姐之后,有了越国公的帮扶,得了朝廷重用,平步青云。”

“谢氏一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兴旺,跻身江南四大家之列。之后这旧事儿就越来越少人提起了,像是有力量生生压了下去。”

“这也不奇怪,世家大族最注重名声,一旦站稳了根基,便使点手段清洗之前的劣迹,保持清白的名声罢。”那公子评论道。

他听完了故事,便恭敬地拱手告了辞。

“公子,方才那些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蓝袍的侍从跟在后面,沉声道。

“云耳,你别担心,我这么多年颠沛流离都熬下来了,还怕这点风言风语吗?”华服公子莞尔一笑,一片云淡风清。

“说起来,公子,咱们的盘缠又快没了,最后的一包银子拿去给公子定制了新衣……”

“无事,咱们再上街卖画去!“公子朗声道。

第二章 湘妃东风笔

翌日,两人来到广陵中心的一条繁华的大街上,此街名为长安街,一片繁华喧闹景象,不少小商小贩云集在此,卖艺人也不少。

那华服公子在人群中找了块空地,便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招呼着蓝袍拿工具给他。

之后只见他在地上铺开张偌大的宣纸,飞速地研了磨。

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柄精致的画笔,此笔狼毫脆而润滑,笔杆由湘妃竹制成,周身带有紫褐色的圈状圆形斑点纹案。

他沾了墨,大笔一刷,展纸挥毫,须臾功夫,一幅江山多娇的水墨画便跃然纸上。

一身长袍却不沾半点墨渍,一派风流倜傥的格调,引得路人们争相围观,称赞真是一挥而就,大师手笔。

最后他大气地落款——“永安苏子墨”。

墨迹还没干,马上就有识货的商贾出价要买走这幅画。

“不慌不慌”,公子捋了捋衣衫,“我的招牌都还没出呢,耐心点嘛。”

话没说完,他一跃而起,掀开若干张宣纸平铺地面,人在纸中间,旋转舞动着巨大的笔刷,墨色晕染的色彩在指间跳跃,与水相溶相生,在白纸上开出了朵朵花儿,花儿含苞待放,瞬忽间又灼灼怒放。

再定睛一看,这并不是花儿,而是一张张美人的脸,画中美人或回眸一笑或含羞半掩或低眉浅吟,千姿百态无不妩媚动人,令人心神荡漾。

“真是美极了!”

“妙笔生花呀!”

路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人群中不断发出赞叹声。

“永安苏子墨这名字有点熟,你听说过吗?”

“貌似是一个有名的云游画师?”

议论声夹杂在赞叹里面,此人的身份愈加神秘衬得这些画儿似乎愈加好看了。

旁的小摊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挤的没法做生意了,干脆收了摊也来凑热闹。

公子又铺开了一张长条的卷轴宣纸,他眼眉灵动地一转,朗声说道:“这次给大家画一张山水美人图。”

说完又开始大笔一挥,身姿辗转翻动,在画轴周围飞跃舞动,一袭牡丹云纹的衣袍随之在风中飘扬,飘逸如仙,又似一只展翅的凤凰般无比炫目。

加之男子目如星裁,眉如墨画,棱角如锥,面若桃花,一番风姿惊为天人。起初人们只是在看画,现在视线却全都集中在这公子身上。

等公子停下来时,画作已然成形,这是一幅长长的山河图,上方青山毓秀层峦叠嶂,下有滔滔江河绵延不绝,似是山河。

换个方向再仔细一看,却又仿若一位云中仙,仙子身披云霞,由丹鹤相伴,挽着飘动的绫带,欣长的裙裾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山河和美人竟也可以结合到一起,真是大胆的创作!”

“真厉害啊大师!”

夸赞声不绝于耳,公子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已经习惯了,任凭人群的少妇少女们投来灼灼的热烈目光,镇静地捋了捋衣袖。

他洗净了画笔,仔细收起来,然后吩咐云耳把这批画作全都处理了,便搬了个小板凳一旁歇息去了。

被唤作云耳的蓝衣男子瞬间被争着掏出钱币的汹涌人潮包围了,又折腾着等墨迹干了,仔细地收了画,才不舍地递给了买者。

不久后他提着一大袋碎银铜币寻来,低声道:“公子,今日收成不好,十幅画总共只卖了一百三十两碎银子。是不是你的画技退步了?”

“本公子的画技怎么可能退步?明明是这儿的百姓太穷,太没文化,不识货好嘛!”

这位自称苏子墨的公子像蘑菇一样,蹲坐在小板凳上,跟前一刻那个惊为天人绝代风华的画师似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正说着,一对着浅绿纱衣的婢女走近了跟前,恭顺地行了礼,款款道:“江家小姐听闻街头有大师作画,颇为心动,遣奴婢前来询问大师是否有闲暇进府小憩片刻,给小姐夫人们作画看看眼。小姐定重金酬谢。”

原来这长安街,正临近着江家的府邸。江南有名的四大家族他也是听闻过的,云浮叶氏、广陵江氏、汝南谢氏和清河韦氏,各盘踞着江南一座名城,掌控着其商贸河运枢纽。

不久前江家的二公子江渐离又迎娶了谢家的大小姐谢依依,可谓是珠联璧合,一桩美谈。

只是近来似乎有些不好的传闻,说是这新娶的夫人患了失心疯,行迹诡异,性格多变,常常判若两人,仿佛被妖附了身,江家人正在四处寻医治疗。

苏子墨只想酬点盘缠,未多问,向婢女们回了礼,便跟了进去。

走过了弯弯绕绕的回廊,来到了一间雅致的茶室前,木质的门框均雕着花鸟图案,透着书香世家才有的一派文雅精致的味道。

未走进便听得里间言笑晏晏,若不是门口守着的五个佩剑的侍卫带来的些微紧张肃杀之气,会更有一番瞻顾美人的雅兴吧。

经禀告进了门,便见两位小姐坐在桌前一边用着茶点一边谈笑。

一位盘着凌云髻,戴银钗,气质如兰,端庄大方,想来应是刚嫁进府的夫人谢依依了。

另一位顶着垂挂髻,皓齿蛾眉,顾盼神飞,必然就是江家未出阁的小姐,后面伺候着五六位婢女,也着浅绿纱裙,看着十分清爽。

苏子墨告了座,细细把眼前的女子打量了一番,便吩咐云耳备纸研磨。

“敢问夫人小姐想要什么图呢,花鸟虫鱼梅兰竹菊,山水石林工笔写意,在下均略通一二。”这人说话的语气,谦逊中带点张狂,顿了片刻话锋一转。

“但最擅长的还是美人图,人愈美在下的画笔东风就舞得愈畅快。夫人小姐可有兴致让在下摹绘一番?”

江小姐听闻便来了兴趣,拉着谢依依的手娇嗔道:“是啊嫂嫂,我听下人说刚刚大师在街口绘了一幅江山美人图,横看为江山,纵看为仙子,非常绝妙,不如我们也试试?”

这位江映梓小姐乃是江家唯一的女儿,江家原本有三位公子,排行老三的江焕之爱泛舟,素有湖上仙的雅称,却在游历腾云楼时溺死于湘君河畔,引得时人惋惜不已。

江老爷痛失爱子,对剩下最小的女儿江映梓便愈发宠溺,藏在闺阁里好好养护着,故而至今心性仍然单纯率真,全无一点城府。

谢依依年龄虽未长很多,嫁做人妇后却愈发的矜持自重,寡言少语。她面容间带了几抹愁绪,微微颦着眉,肤白如凝脂,却少了一点血色,看起来颇叫人怜惜。

听到映梓如此说,也并不推辞,随妹妹到屏风前的短榻前端坐下了。

苏子墨拿起画笔,不动声色地问道:“看江夫人脸色苍白,气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谢依依脸色更白了,刚准备矢口否认,却被江映梓接了话:“我嫂嫂好着呢,并没有什么事儿,是我们家有妖物作祟,引得嫂嫂心悸罢了。”

谢依依忙拉了拉小妹的袖口,阻止道:“映梓,此事还未弄明白,勿要对外人道,免得以讹传讹。”

“可是跟着二哥回来的道人都说了,我们府上有妖气,不然也解释不通这好多的怪事儿,这位先生看起来不像坏人,就说这么几句也不会怎样吧。”

江映梓似有点委屈,却又不甘心地跟苏子墨继续念叨道:

“那个道人听说是江湖上很有名的攸宁大师,通鬼神妖魔之术。前段日子里我嫂嫂似乎是患了脑疫,很多事儿都记不得,请了好些个大夫都治疗也没用,后来二哥怀疑是非人之物作祟,请了道人来探查,那道人便说我们府上有妖物借了嫂嫂的身子。但又说那妖物并无恶意,让嫂嫂放心安养,等到了时日再来作法驱妖。”

江映梓不晓得察言观色,说话间旁的谢依依脸色已然惨白,目光涣散,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了手让小妹别再说了。

苏子墨听闻了这样的怪事却并不惊异,依然款款地抬手作画,同时是用淡然的语气慰藉道:“原来如此,不是病即好。我云游四方,妖魔志怪之事倒也听闻不少,自己也曾碰到过一些小妖小仙。天弥建国以来教化清明,国泰民安,少有冤鬼厉魂。”

“存在的一些妖物,大多只是有些未消的执念化成的,若没有仇怨,不会枉然作恶。夫人长居闺阁,想来不会无缘无故与妖物结怨,可能只是妖物为消执念借了您的身,一旦消解了自然会离去,您可放宽心。”

谢依依听他这一席话说的颇为在理,心上也少了几分防备。

苏子墨却仿佛被勾起了好奇,继续道。

“不过说来贵府上出现了妖物,应该不是平白无故,最近府上有新添什么物件,或者从谢府带来的嫁妆,是来路不明的吗?”

听到这话,谢依依微微出了神。思忖了片刻,回答道。

“府上新添的物件我倒不清楚,得问问管家,但我闺房中的确有不少从谢府带来的嫁妆,服饰、妆盒、梳妆镜等。”

苏子墨眼神一亮,一直在挥舞的画笔稍停了片刻,却忽然话锋一转。

“夫人小姐喜欢什么花?”

第三章 合欢双影图

“我最喜欢合欢花。“谢依依轻声回答道。

“是啊,嫂嫂可喜欢合欢花了。嫂嫂房里有一面从谢府带来的铜镜,周身雕刻合欢花,花瓣昼开夜合,非常新奇。”

“哦?有这等稀奇物?”苏子墨并未抬头,语气却带了一点玩味。

“夫人是哪里的来的这面铜镜?”

“家父在古玩店淘来的,带回家见我非常喜欢,便赐了我随嫁。”谢依依回答。

“这铜镜有何不妥吗?”

“那倒没有,只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奇物,略感好奇罢了。”

他搁下了笔,捋了捋衣襟,

“画成了。”

两位姑娘移步过来看,桌上摆了两幅画儿,左边一幅是绘着云扇罗裙垂挂髻的少女,被包围在花团锦簇的从中,眉目如水,发丝飘逸,扬着一张如花笑靥,如春日般明媚动人。

右边一幅则是优雅的少妇,柳叶弯眉、鬓发如云,淡若秋水,不染一丝风尘,眉目间透出的一股含蓄的怅然,衬得气质愈发的倾国倾城。

笼着轻纱长裙飘散摇曳,墨迹由深变浅,拢在盈盈一握的腰间,仿若一朵盛开的合欢花。

然而背靠背的右侧还有一位容颜衣着动作都完全一样的女子。

但仔细一瞧,似乎两人又并非同一人,右侧女子面容少了一些愁绪,多了一丝轻灵,便似乎是脱胎换骨的另一人。

江映梓讶然:“大师,为什么要画两个嫂嫂?”

苏子墨淡然一笑,“不是两个,只不过是看到了夫人身上不同的两面风情,于是用画笔夸张一番罢了。”

“这样说来还真是,”江映梓仔细品味了好一会儿,“左侧这位染了点轻愁,宛若秋水,,右侧这位多了丝灵气,仿佛夏花。”

谢依依见了这画,也面露惊讶的表情,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温柔道:“真是细腻的笔触呀,感谢大师赐的宝墨,我们定当好好珍藏。”

苏子墨照例谦逊了一番,吩咐云耳收拾了画具,便要告辞。

江映梓还沉浸在欣赏自己画中的美颜里,听说画师要离开,出言挽留,邀请他再来府上给的公子丫鬟们都画点画。

苏子墨头一摆,“本大师可是一画千金,江小姐想要画可要准备好银两哦。”

他潇洒地转身离开,后面江映梓还在不甘心地喃喃道:“哼我们江家还会少你这点儿银子嘛,真小家子气,一点都没有大家风度”

绿衣婢女将苏子墨和云耳引出茶室,顺着蜿蜒的回廊往回走。

迎面遇上了几位相貌堂堂的男子。

两位婢女欠身,“给二公子和叶公子请安。”

苏子墨闻声抬头望去,最前一人正是江渐离,虽面容俊秀,眉间却藏着些微愠怒不安,问道:“夫人和小姐在茶室吗?这位先生是?”

苏子墨朝这几位公子点头致意,眼神一扫。

江渐离后还有一位分外引人注目的公子,束白玉冠,从玉冠两侧垂下两条碧绿的丝带,身材高挑秀雅,着墨绿长衫,神色淡然如境外之人,乃是云浮叶家二公子叶轻尘。

旁的婢女恭敬道:“是的,小姐听说这位苏子墨大师在街头作画,分外传神,便着我们请了大师给小姐夫人作画。”

“哦?她们兴致倒还不错。感谢大师赐画了。”

他似乎心里装了事儿,并未多说,差了婢女带苏子墨出府,自己领着身后的几位错身往里间去了。

走近了苏子墨才注意到他们俩后还有一人,头戴帷帽,帽檐垂下轻纱遮掩了面容。

一身雪白长衫,下摆衣角却是由深入浅的黛青,仿若墨色晕染的宣纸,罩得人仿若从朦胧烟雨中来。

后跟两少女,红衣的梳单螺髻,颇为文静淑雅,紫衣的则是活泼的丱发,还带着笑偷偷打量苏子墨和云耳。

与白衣人错身而过的瞬间,面纱轻扬,阳光透过纱后人的脸,隐约可见的侧颜勾勒出一条柔美的弧线。

若流风惊鸿,极尽清雅绰约,却雌雄莫辩。

苏子墨心头一悸,刹那的空气的凝固了,万籁俱寂,只剩了秋日黄昏藤蔓缠绵深深回廊的惊鸿一瞥。

但为此,他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

他禁不住地回头,目视着那白色染墨的影子娉娉婷婷地在回廊尽头渐渐消失,心中却莫名其妙的惘然若失。

直到云耳戳了戳他的背,才终于缓过神来,转身问前面的婢女道:“刚刚几位是贵府的客人吗?”

“是啊,绿衣那位是叶家三公子,白衣的是他府上的门客九先生,我家公子跟叶公子是知交,一年中也能见上好几次。他来府上的时候通常也会把九先生一起带过来,不过从未有人见过九先生的样貌,他总是戴着帷帽。”

另一个婢女接话道:“九先生想必也是个美男子,他的风姿即使戴了面纱也遮不住,可惜没有机会见到真容。”

“这位九先生我倒从没听说过,但叶公子总带着他,想必是非常器重吧?”苏子墨问。

“您竟然没听过?九先生乃是叶家第一门客,博古通今,腹载五车,冰雪聪明,足智多谋,坊间都说九先生如果入仕了,定可平步青云,大展鸿途。但九先生早先受了叶公子的恩惠,为报答滴水之恩便一直留作门客,为叶家效力,也真是贤德之人啊。”

“竟有这等事儿,这位九先生是个什么来历?”

“我们这些下人倒真不知道了,之前听说的都是些传闻,九先生身份和容貌都神秘的很,因为喜欢穿墨染的白衣,又被称为黑白无相。”

说着便已经到了府门口,苏子墨欣欣然向婢女们道了谢便离开了。

“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他喃喃道。

第四章 华灯浮白水

离开了江家的府邸,两人在街边闲走,逛着逛着便入了夜,却见街市一片灯火通明。

那日正是一年一度的七月半中元节。

小巷人家开始烧纸锭,泛着星星之火的光,青衣河畔更是热闹,聚集了不少卖荷花灯的小摊。

中元节乃是鬼节,阴曹地府会将鬼魂全部放出,人们则会放水灯以普渡孤魂野鬼。天弥虽试图灭了妖鬼说,一些古老的文化传统却仍然顽固地保留了下来。

苏子墨站在河畔边,看着华灯浮白水,影影憧憧,长夜漫星辰,荧荧闪闪,水天相接的尽头,却有一叶轻舟飘飘然驶来。

舟上一人,长纱拂面,白衣盈动,让苏子墨看出了神。

直到近来了,才恍然意识到那位就是方才有一面之缘的叶府九先生。

苏子墨的心突然就不宁静了,一双眼锁在那船头白衣上,移不开目光。

盈盈一水间,荷灯闪闪,河面倒映了星光灯光一片,都随波而动,仿若一片星河,舟中人与岸上人相视而望,似要望穿了岁序,望穿了永年。

直到小舟在不远处的渡口靠了岸,停住了,舟上人才转身缓缓进了笼了纱帘的舫内,转身前似乎深深地瞥了苏子墨一眼。

不久,却有一位紫衣少女提灯而来,径直走到苏子墨面前,行了礼:“公子,我家先生想请您到船上煮茶,不知您是否肯赏脸呢?”

苏子墨心头惊讶,却并不多问,便跟随少女去了。

紫衣少女带了客之后径直去了船尾,云耳留在船头。

苏子墨便独自掀帘而入,方才坐定,眼前人便抬手招呼摆渡行船,于是画舫缓缓向水灯中央驶去。

苏子墨定了定神,抬头便对上了一片绵密的目光。

对面人依然戴着帷帽轻纱,看不清面容,一袭白衣隐隐映上了水面的波纹。

舫中点一盏青灯,摆一小茶案,一套精致的茶具,暗香浮动,煞是清雅。

“九先生好兴致。中元节泛舟河上,不惧招惹了河中孤魂吗?”静坐了一会儿,苏子墨终于开了话头。

“苏公子也好兴致,中元节凝神河畔,不惧被河中孤魂伸手拉进了忘川吗?”

这说话声是明亮而温润的,如指绕青丝,阴阳难辨,听得人心头发颤。

“彼此彼此。”

那人轻笑一声,摊手给苏子墨奉了茶,“这是我家公子新酿的醉海棠,请用。”

茶杯氤氲蒸腾着袅袅的雾气,本就看不清的面容更加模糊了,唯余了几丝缭绕的尾音。

苏子墨端起茶盏,茶盖轻叩了几下杯缘,一阵沁人的清香扑面而来,仿若将人带至繁花盛开的花海,沉溺其中,竟有了些微的醉意。

他啧了啧嘴,赞赏道:

“好茶,好茶,听闻这江南四景之一便是叶公子的冷雨倾茶,虽未能见此景,仅仅是品了公子所酿的这一味茶,便可窥见叶公子茶艺境界之深了。”

对面人也不否认,安然受了这夸赞,话题一转。

“今日的苏公子在江府作的画,我有幸目睹,实为叹服。不知今日是否有请公子帮我也画一幅画?”

“当然可以,九先生想要什么图?”

白衣人一顿,“公子能否画一幅,魑魅魍魉”

苏子墨心下一惊,端着茶盏的手凝滞在空中,要知道天弥王朝严禁鬼怪邪说,他竟明目张胆地要画?

思忖片刻,却感到了一丝兴味,扬起嘴角,“有何不可?”

白衣人一笑,从旁取过似乎早已准备好的宣纸笔墨,置于几案之上。

苏子墨却从腰间抽出一柄竹竿笔,“画笔我这儿倒是有,不劳用先生的了。”

他左手提袖,右手执笔,在微荡的小舟上晕开了笔墨。

白衣人目光扫在了那画笔之上,只见此笔周身有紫褐色斑点纹状,乃是名贵的湘妃竹所制。

苏子墨未察觉对面人灼灼的目光,仍沉浸在笔下光怪陆离的鬼魅画卷中,方画成了一只形似飞龙的魑兽,给它点上了眼睛。

忽然身体一晃,脚下一摇,小舟猛烈地摆动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力量从外间猛烈地推了一把小舟,舟身起起伏伏颠簸着,眼看就要翻过去了。

一阵风吹来,船中的青灯刹那间灭了,苏子墨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心中泛起一阵不祥之感。

“九先生,这是什么情况?”

四周一片静默,无人回话。

突然又是一个震颤,船向右一倾,把苏子墨向右一带,撞上了墙壁,他还拿着画笔的手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破了,隐隐刺痛,似乎有血流了出来。

小舟晃动了一阵子,突然静止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公子,你还好吗?”云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苏子墨应了声,他惊魂甫定,忙掀开了窗,河中星星点点的莲灯透了过来,洒下了一片斑驳的影子。

就在他放下心的瞬间,手间光华浮动,还未来得及低头看。

河中突然波澜乍起,狂风四作,漂浮水面的莲灯光芒明灭舞动。

一阵紫灰色的青烟笼了过来,所到之处,莲灯尽灭。

幽冥之气笼罩着河面,那碧波荡漾的水面上,飘起无数白雾般朦胧的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只觉阴森可怖。

“这!莫非是阴间的鬼魂……”云耳道。

苏子墨心一提,立起来身子,从腰间拔出一把银色长剑,持于胸前,站在颠簸的舟中,语气倒是颇为兴奋,“想不到本公子有生之年,还真见到了阴魂鬼怪,可见古籍所载不假。”

正说着,那远处的鬼魅身影,携带着周身的青烟,从水面逐渐涌了过来,云雾般翻卷变幻,转眼间幻化成了一直巨大的龙形异兽,赤黑而无角,须发长飘,长尾翻腾,时而盘卷时而伸展。

它盘睁的双眼透亮明澈,闪着隐隐的明黄光泽,扫了一眼河中的小舟,突然眼神一凌,弓起身子,猛地朝着苏子墨冲了过来,如盘龙飓风,带起河面阵阵波涛汹涌。

“公子小心!”云耳沉声道,一边也拔剑格挡。

苏子墨迎面一阵阴风大作,长发锦衣被吹得猎猎飞扬,倏忽间天崩地裂般的末日感涌了过来。

他沉着地催动剑气,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振臂一挥,一道银光闪烁,剑气如长虹贯日般,向那鬼魅异兽袭了过去。

剑气临近的瞬间,那异兽的影子却骤然如玉石坠地,散开成了无数细小的人形魅影,而银色的剑气只从这虚晃的影子缝隙中虚浮地飘然开去。

“真是难对付得很呢。”苏子墨心知不妙,语气却无一点惊慌。

那些幽灵似的影子又凝聚成了异兽,在空中盘旋一阵,张着血盆大口,俯身冲了下来,周身的鬼魅们伸着枯枝似的双手,在空中挠抓挥舞着,分外诡异。

苏子墨双脚一蹬,飞身离了小舟,躲开了攻击,在半空中又一次凝神闭气,催动剑气,右手凌空一斩,剑光如流风飞雪,向那异兽袭去。

然后身后突然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道墨染成的长带从后方飘出,如天女的舞带,纵身缠绕上了雪白的剑光,随之一起攻向了那凶恶的异兽。

同方才一样,异兽在剑光临近刹那散开成了人影,白光逸散,然而那黑色的墨迹却突然如潮水暴涨,向上蒸腾,一边幻化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字符,在空中如灵蝶浮动,绕着那一个个鬼魅影子缠了上去。

苏子墨落在船头,惊讶地向后望了过去,见有一白衣人站在船顶,轻纱拂面,手指指天,持于胸前,似乎在念着什么咒。

“九先生!”

那些字符逐渐连成了根根长绳,捆在一个个鬼怪的腰身上,他们的面容露出狰狞之色,口中嘶喊叫唤着,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似的恐怖之声,阴气在湖面弥漫得愈深了。

白衣人不言语,长袖一挥,只见那些字符黑气大振,流溢出更多的墨色丝线,根根缠绕着鬼魅。

突然,一阵震耳的轰鸣声起,墨色的字符和丝线突然如黑石火药般爆破,连带着捆绑着的鬼魅,摧枯拉朽般爆破开来,碎裂成了千万微粒的影子。

那些方才阴森可怖,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尽皆化作了青烟,缓缓散去。

青衣河面终于逐渐恢复了平静,一叶扁舟飘在其中,周围逐渐又泛起了点点的莲灯,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五章 清河谢桥仙

白衣人从船顶轻盈地飞身下来,堪堪落在了船头,“方才让苏公子受惊了,实在抱歉。”

苏子墨思绪翻涌,朗声道,“九先生还真是神秘呢,人人都赞九先生是位博闻强识,聪慧过人的门客,却想不到你还精通阴阳驱妖之术吧。”

白衣人谦然道,“精通算不上,只是略通一二罢了。”

“先生手上的这墨迹,是什么法术,竟从未见过,颇为新奇。”

“此为字缚灵,的确少有人使用,以此来降服灵兽妖物倒是非常管用的。”

“原来如此,真是见识了。不过方才这妖兽为何突然出现,又恰恰是在我画螭龙之时,真是奇怪。”苏子墨疑惑不解道。

“今日是中元节,妖鬼夜行,孤魂游荡,那妖兽正是恶鬼所化,说来都是我的罪过,此时荡舟河中的确容易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连累了公子。“

那白衣人说道,语气中带着歉意。

“哦?我怎么觉得,是你在试探我?”苏子墨眼神一转,说道。

“哈哈,苏公子果然聪慧。”白衣人朗声笑道。

“实不相瞒,我近日正在筹备着寻访中洲各地的妖鬼异兽,然后编撰一本阴阳册和一本异兽集,需要配上图志,可惜画工不佳,想请公子来帮忙配图。这样一来,自然要先看看公子的胆量。”

苏子墨心中一动,觉得有趣,“那么我方才的表现,先生可还满意?”

白衣人转过身,望着波澜不惊的水面,“临危不惧,沉着大气。只要先生有兴趣,我愿出重金聘先生一路随我云游作画,衣食全包。”

“哈哈,我正好也对奇闻异事古怪之说很感兴趣,有这等好事,我子墨定当奉陪。”

白衣人一笑,朝他鞠了一礼,“那么便说定了,改日请公子来我斋上详叙。”

苏子墨回了礼,郑重说了声,“好。”

两人站在船头,望向河岸,莲灯更多了,远望去仿若一片灯海,煞是耀眼,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河边,闭眼为孤魂亡灵合手祈福。

方才河面那些狰狞的孤魂鬼魅,和森然异兽似乎都未曾出现过似的,人间依然一片太平。

“中元节真是一个美好的节日,即使世间有魔物作祟,有孤魂游荡,扰了太平,人们却愿意选择原谅,选择善意,去给这些亡灵祈福引渡。”

对面人也若有所思,静了倏余,吟道“不知尘海茫茫劫,谁为苍生解倒悬?”

苏子墨望去过去,那白衣下面看不出表情,语气却是凝重的。

“说起来,那日九先生去江府,也是为了除妖吗?”苏子墨问。

“不错,苏公子似乎也发觉了,作祟的是一只镜妖吧。”

“我虽看出了是只镜妖,却不知其来由,不知先生有何见解?”

“我也是刚查清楚,青衣河畔的沁芳榭,曾有位青衣名曰顾夕颜,她有一铜镜,周身雕以合欢花,花瓣昼开夜合,后来顾夕颜被情人所负,殉情于青衣河,其执念凝成在此镜中,化为百年妖物,夜间可拟照镜者之人形。后来汝南夏氏得了此铜镜,赐给长女谢依依,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原来如此,那谢小姐的失心疯原来是因为被镜妖借了身,才会性格多变,记忆失常。”

“我昨日听闻,江公子在去年的上灯佳节时,在青衣河畔,谢桥之上,对谢小姐一见倾心,此后两人情投意合,多次私下相会,交换信物,然而娶回了谢小姐后,她却全然不记得往事,仿佛初见一般,偶尔却又依稀如前,白日黑夜仿若两人,令江渐离万分疑惑。”

“如此看来,江公子最初遇见的那人,却是那镜妖了?这么一来,事情真是麻烦了。”

“情字一事,的确难解。”白衣人淡淡道。

“若是江郎中意的是那镜妖,为何又要请道人作法,将她除掉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所爱非人,倒也不奇怪,只是可怜了这镜妖,倾心相与,最后依然落得了被抛弃的下场。”

苏子墨叹了口气。

“作法之后会怎么样?”

“善者灰飞烟灭,恶者若镇压不住,化为厉鬼。”白衣人道,“今日去江府,府中已布满了结界和符咒,那攸宁道人,看来也是对妖物恨之入骨啊。”

“这样一来,镜妖岂不是可能化为恶鬼?”

“不必担心,此事还是可以善终的,镜妖所要的不过是一片真心罢了,那便让江郎证明给她看罢。只是这样一来,那谢家的小姐最终依然是无辜受伤的人。”

两人静默了片刻,见夜已深,两人约定了出发日期,苏子墨便拱手告辞。

离开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敢问九是先生的姓吗?”

对面人却是愣了片刻,带着笑意答道。

“当然不是,叶家八位公子小姐,于是给了我一个排位九而已。”

“那敢问先生名为何?”苏子墨又接着问了一句。

白衣人缓缓说道,“本名华予,无姓。”

还没等苏子墨反应过来,便招呼紫衣少女道:“木子,送苏公子上岸吧。”

掀开帘发现画舫已停泊在了运来客栈近前的渡口,苏子墨上了岸,身后画舫掠着轻波徐徐远去,传来华予隐约的低吟声

“华灯照渡同千盏,浮生相逢几世缘”

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了浩渺烟波上。

苏子墨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画笔,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散布足笔杆周身的紫褐色圆状斑点,不知何时发生了悄然变幻,连成了一条虺龙的形态,长尾盘绕笔身,眼神凌厉,神态威武。

他的神色逐渐由惊诧变成了欣然,抚了抚笔杆,“真是有灵性的笔。”

直到看不见苏子墨的身影了,紫衣女子方问道:“先生,现在可以确信那苏公子手上拿的是东风了是吗?”

“是的,今日这番试探,虽然费了点功夫,也算是收获颇大。”

“方才那螭龙之兽,便是那东风召唤出来的吗?”

“没错,以画师之血祭东风,即可复活出画中的上古妖魔。看来这位公子,是真的不知道此笔的用途。”

“万一他以后发现了,以此作恶怎么办?”

华予沉默了片刻。

“也只能看此人的造化和心性了。”

第六章 幽然半语斋

第二日,江府的下人便寻到了苏子墨落榻的云来客栈,送来酬金一千白银。苏子墨抱着白花花的银子笑开了花。

“江家果然大手笔,说着一画千金,还真给我送了一千,真大方。云耳,你昨天还说本公子退步了,被打脸了吧。”

“公子,您画了两幅画才一千白银,怎么能算一画千金?”

“”

此后的几日,苏子墨带着云耳在广陵街头巷尾无目的地游荡。

某日,正在一个名为杏花烟雨春的茶楼里喝茶,却听旁桌的人们议论纷纷,说原来江府的夫人没有疯,只是被妖物附了身,如今已经被道人作法除掉了。

苏子墨好奇,转过身去,插了话问道:“敢问先生可知那妖是如何被除掉的?”

其中有人道:“听说那攸宁道人在此妖身上画了个五芒星阵,然后催动真气,拂尘一绕,此妖便就地服诛,灰飞烟灭。”

旁的人感叹道,“原来如此,这攸宁道人也真是厉害呀。”

另外一人皱了眉,“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此妖乃是个重情的女子,谢夫人当着她的面,念了一首江公子当年求娶她的时候写的一首诗,‘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要知道,这谢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合欢花,她还有面合欢花雕的镜子呢。此妖原本是个被情郎辜负的苦女子,感念他们夫妻情深,执念消解,灰飞烟灭了。”

“啊,原来是这样,这种说法倒是更可信些。”

苏子墨不知这坊间传闻有几分真假,心底只觉得有几分莫名的悲伤。

第二日便是与华予约定的出发时间,苏子墨穿一身新做冰丝莲纹的衣袍,欣欣然出了门,已有车辇等候着了,上了车便望西南方向去。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到了广陵和云浮的交界。

车驾驶入一片深山密林中,葱葱郁郁,树影斑驳,不闻车马喧闹,唯余鸟鸣婉转,饶是清静。

车停在一石径前,顺石径上了山,突然听得流水潺潺,如鸣佩环,一泓清泉从山石缝隙间淌出,在一林峰前聚成一泓小谭。

潭边立着一幢竹筑的重楼小阁,围着个四方小院,处在这片密林深处,一派幽然绝世。

门口一紫衣少女正在候着,见了苏子墨,欠身行礼道:“木子见过苏公子,我家先生已经在斋内候着您了,请进。”

苏子墨点了点头,赞叹道:“你们先生这半语斋还真是别致,竟然隐在这样一片密林里,要是我自己来肯定找不到,太适合隐居了。”

“那可不,我们先生向来喜欢清静,这地方是叶公子专门给他辟出来的。”

少女领着苏子墨,入了中庭,走在一条卵石铺的小路上,环路种满了翠云草,庭边悄然生出绿苔,绿茸茸的,分外可爱。

又过了一条幽然的回廊,方才进了阁中。

一面雅楠影壁后,一白衣人正端坐在地席上,面带白纱,手上一本微微发黄的古书,看的忘神。

听见这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才转过头来,随口道,“苏公子来啦,木子,给公子沏茶。”说完目光竟又移回了书上。

紫衣的木子姑娘给苏子墨端来了坐垫,上了茶,苏子墨端来嗅了嗅,“今天又是你家公子酿的什么好茶?”边说着边小酌了一口。

华予没回话,木子则笑着道:“苏公子,今天的茶可不是我们公子酿的,是离儿找公子学来试着酿的碧螺春,这是第一批,先生说让我们先给公子尝尝看能不能喝。”

离儿正是另外那位爱着红衣的少女,此时正在门口偷笑。

苏子墨一口茶喷了出来,“啥?第一次做的茶就给我喝,这是让我试毒呢吗?”

华予抱了书往后一躲,“你能不能斯文点儿,都喷我书上了,我这本可是绝版的古书,弄脏了你都赔不起的。”

苏子墨“”

身后的木子又上来重新添了茶,道:“方才是同公子说笑罢,离儿制的碧螺春是最好的,这煮茶的水也是今晨刚从山间取来的清寒泉水,最是甘甜,公子只管放心喝罢。”

苏子墨这才静心抿了一口碧清的茶汤,之间茶叶条索纤细,银绿隐翠,色泽鲜润,饮一口浓郁生津,回味绵长。

一边饮茶,一边抬头环视了屋阁一周。

北墙是一整面楠木做的博古架,框内错落有致地摆着各色古玩玉器,南面对称地挂着一幅江南烟雨图,和一幅行云流水的行楷经帖,上书:“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东西两侧开了小轩窗,竹帘半掩,西窗映照清泉碧潭,东窗一片斑驳林影,墙角一座崖柏根雕,形如女子高台远望,意境辽远,浑然天成。

苏子墨不由得感叹了句:“九先生的宝贝可真不少。就说这崖柏根雕,世上存量极少,别说像这一座如此完整天然形态又颇具韵味的,价值一定不菲,这又是叶公子给您淘的?”

华予终于放下了书,款款说:“非也,这座根雕,乃是一木妖的真身,我帮她圆了执念,最后留了此雕以便为她祭奠祈福。”

苏子墨听了一身冷汗,“九先生这不相当于放了具妖物的尸首在房里吗。”

华予一笑:“物化妖,本身就是物,既然妖神已灭,便回归了自然本态,怎么能说是尸首呢。”

“对了,说起来,那镜妖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听传闻说已经被除掉了?”

“前几日我应邀去江府,帮她破了攸宁的符咒,她却一定要与江公子话别。原来她当初便是被攸宁所伤,未能再赴约与江渐离相见,江公子找不到她,偶遇了谢依依,以为是自己的情人,才会求娶。”

“真相一明,那镜妖知晓江渐离从未变心,似乎感怀释然,在风中散灭了,她的执念,只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罢了。事后下人查看,揭开遮布,那面铜镜已全身尽碎,周身雕的合欢花尽皆凋零。”

苏子墨想起了那日江府上谢依依的愁容,叹道:“只是可惜了江公子,所爱非人,谢小姐,所嫁非人,这桩婚事看似珠联璧合,如今却走向了形同陌路。”

华予接道“那镜妖又何尝不可怜,即使被背叛了一次,依旧选择了再次舍身相爱,真是一片痴情难解。”

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红衣女子幽幽的魅影,她神情忧郁,说道。

“男女欢爱尽皆如此,说好的相濡以沫,地老天荒,到终究,不过一场,水月镜花。然虽知如此,仍然奋不顾身,自陷情海,即使心如刀绞,仍甘之如饴。”

苏子墨酌了一口茶,问:“这崖柏木妖,又有什么故事?”

第七章 崖柏望夫石

苏子墨酌了一口茶,问:“这崖柏木妖,又有什么故事?”

华予微微沉默了片刻,娓娓而道。

“西边有一沽南乡,乡中有一岱月城,城周围盛产崖柏、紫檀、黄花梨等雕木,世代出雕匠。”

“其中有一何氏,刀工卓绝,被彼时还是四皇子的今上征召至帝都为太后制一座三星高照木雕作礼,然而其中主生死的寿星神却少了刻了一跟手指,被有心之人指责是少了手,谐音少寿,寓意不详,乃大不敬。”

“前朝皇长渊赐死匠人,并治四皇子不敬之罪。”

“何氏有一妻名婉凤,情深之至,日日登高远望,等候夫君归来,最后闻得死讯,悲痛欲绝,不久抑郁而死。”

“死后执念凝在院后山间的崖柏之上,崖柏竟长成天然的高台望夫形状,成了一桩绝妙的崖柏象形,被富贵人家高价采购致于屋中做摆设。”

“此后根雕化妖,终日徘徊此人家中屋檐之上,被下人遇见了几次,引起一番惊恐。”

“我听闻此事,找到了那妖,帮她在永安乱葬岗寻回了她夫君的尸骨和挂在腰间的定情物,并重设墓冢祭奠,妖物方得消解。那家人不敢再留这根雕,于是便让我收了。”

“原来如此。何处寄相思,望断天涯。”苏子墨心头叹惋,又说:“这么听来,倒不能评价先生是除妖师,更像是为它们化解执念的善人。”

“我向来就不认为物化妖是邪物,只是一种过于执着的不幸罢了。相比起来,人心才是最难对付,捉摸不透的。”华予缓缓道。

苏子墨点了点头,又话题一转,“上回先生提起要我帮你作画,具体是怎么个画法?把一路看到的妖鬼画下来即可吗?”

“不错,我们接下来一路向西南到苍梧之境,然后到达昆仑西境,再绕道太初幻池回江南,途中遇到的灵异之物分两类,一类是异兽,一类是人形妖,你照所见画出便好。”

“倘若是见不着形态的妖物呢?”

“那自然还有文字可以记述。”

苏子墨低头抿了口茶,却对华予的身份愈加感兴趣了,为什么一个名门大家的门客,不去帮主人谋划参政之事,却要大费周章地去撰写鬼怪之书。

“不过子墨还是想请问下,编撰此书的目的是为何?毕竟天弥朝禁言妖鬼之事,难道先生不担心引火上身吗?”

“咱们都是兴趣之至,你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这倒也是,即使不为钱财,他也是很愿意去探寻一下那些诡秘异事。

“我们借道怀集,月坞乡,再入苍梧,如何?”

“先生安排就是,我随性之至,去哪儿都行。”

“那好,公子不妨先去侧厅稍后片刻,待我收拾好了,我们便出发。”

苏子墨走后,木子进来传话到:“先生,刚刚与青鸟传信过来,说诸余之山上发现了一只鹿身独角的异兽,貌似是角端,要过去看看吗?”

华予取下帷帽,露出一张冰肌雪肤的女子面容,眉目舒朗而柔和,眼眸清澈而又深不见底,宛如一泓湖水,如樱的双唇勾勒出半月的弧度,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痣。

几缕长长的发丝沿着脸庞从两侧垂落,仿若湖畔杨柳,衬得脸庞轮廓更加温润清秀,一脸的宁静之色,有如满月映秋水,繁星落寒潭。

她低垂眼睫,斟了杯茶。

“好,那便顺道去诸余山吧。”

一道清冽而柔和的女声,如深山幽林中流淌的一汪清泉。

木子接着道,“另外,玉郎传信说已经查出苏公子的身份了,他乃是天弥皇家失踪多年的十四王爷,被赐封信陵王的南宫昱卿。”

听到这个消息,端坐木榻上的白衣女子却动作一滞,举着茶杯的手停在了空中。

华予对历代皇家之事知道得清楚,少年时的十四皇子天资过人,文武双全,恩宠极盛,母亲是的宁皇妃,同母所出的皇兄南宫襄又是太子,可以说是身份极贵重了。

未料有朝一日皇兄母妃相继惨死,他本人也逐渐为皇帝所不喜,慢慢淡出了权力中心,到了束发之年却忽然神秘失踪了。

传闻都说他已经死了,没想到如今却以一个云游画家的身份出现了,还刚好是手执东风之人,这中间究竟有怎样的过往?

木子道,“先生,现在该如何是好,若是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恐怕会心生嫌隙吧。”

华予缓缓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天命如此,也只能尽量瞒着他了。”

红衣的离儿款款踱步过来,“先生,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要去府中跟公子道个别吗?”

华予抬起头,眼神清冽,望了眼窗外盛开的一簇簇白玉兰花。

淡然道,“不了,直接走吧。”

另一边,苏子墨起了身离开,行至回廊,见靠着中庭的檐角挂着上十只竹筑的鸟笼,笼门开着,里面有几只翠色的鸟儿,脚有三足,长长的尖喙,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分外灵动。

这莫非是传说中为西王母传信的三足青鸟?苏子墨琢磨着,没多问,堪堪离开了斋房。

跟在身后的云耳道:“公子,你不觉得这位九先生有点奇怪吗,他平常都只有两个丫头侍奉,不带书童,这男女授受不亲,哪里方便呢。再一说他又从来不一面目示人,总是带帷帽,会不会是因为他其实是个”

苏子墨嘴角微微一扬,不用云耳提醒,他也早就发现了,华予的一举一动,说话的语气,种种蛛丝马迹,可能瞒过普通人,却逃不过观察力敏锐的画师的眼睛,“是个女子。”

他突然语气一转,“有钱就是大爷,管她是男是女。”

“”

第八章 红衣傀儡人

两辆白帷轻乘四轮马车,缓缓地行在晚夏的一片悠然林郊之中,向不远处灯火繁华的市集驶去。

此城名为临贺,位于云浮之南的诸余山角。

入了城中,马车停在了一幢饶是清幽的驿馆旁,戴着白帷的华予携了木子和离儿下了车。

“从此城方便入山,先在这里歇脚吧。”她道。

身后的华服画师掀了车帘出来,朗声道,“好嘞。”

晚间无事,苏子墨携了云耳到附近散步。

行至街头,路边不少小商贩在卖些夜宵和工艺品,走到一处,突然见路边人头攒动,挤作一团。

走近一看,见是一个小摊,上面摆着不少人形傀儡,约手臂高,一个个精雕彩绘,锦绣华裳,虽姿色发型各不相同,却尽皆花容月貌,面如凝脂,眉目如生,从发丝到衣裳上的织绣全都栩栩如生,细致入微,若是正常人大小,足以以假乱真。

这些人偶的头上和四肢骨节处皆有细细的丝线儿连着,用来操纵动作。

摊主身披黎色的麻衣,带斗笠,露出几丝散乱的头发,也不似其他的小贩般的大声吆喝或是高声推售,只是静静的站在摊后,让这些精致的傀儡娃娃自己吸引来了行人。

再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肩头也坐着一个小人偶,穿一身杏黄色的薄烟纱,乌黑的秀发,皮肤雪白,双眸含笑,望着眼前的一众买主,眼神盈盈若水,随着面前人的移动转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双手在操纵她。

苏子墨看着一排林立的婀娜多姿,别有匠心的傀儡,心中撼然,对这般细致的手艺十分敬佩,心想着买一个回去以后画美人的时候还可以摆弄一下动作,于是便挑了一个红衣舞女的傀儡。

“老板,这个怎么卖?”

那人不说话,扫了苏子墨一眼,不动声色。他肩头的人偶却转过身来,朝着苏子墨伸出右手,笔了一个五。

苏子墨看着灵动如生的人偶,略感惊奇,乖乖掏出五两银子,那摊主便用白布裹了人偶,递了过去。

接了人偶拿在手上,苏子墨慢慢回了客栈,见华予正坐在外间喝茶,手边放着书,但没有看。

“先生怎么独自坐在这儿。”苏子墨奇怪道。

“天闷,难入眠,出来坐坐。”华予淡淡道。

她目光一扫,发现了苏子墨手上拿着的白布包裹。

“这是什么?”

“哦,这个呀,是我方才在街头买的一个好东西。”苏子墨说着,兴奋地打开了白布,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新玩具。

一个穿着红纱百褶裙,腰间系银色长带,头戴流苏玉簪的傀儡娃娃露了出来,眉目灵动如生,手中持着绸缎舞带。

“这?你是太寂寞了,找了个傀儡娃娃陪你?”华予讶然道。

苏子墨:“”

“要我说,这市集也不少烟花柳巷之地,你不至于”

“先生,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就是这样吗?”

云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在旁边插嘴道。

“咱们公子的确还不至于寂寞到了这种地步。他应该只是觉得好看。”

“啧啧,还是云耳了解我,我是把她当成艺术品,买回来,吸取吸取艺术灵感。况且,以后画美人图摆个动作还可以有参照,不用请模特了。”苏子墨道。

“的确,人家都把美人做得跟真的似的,相比起来公子画在纸上,却怎么也摸不着的美人的确缺了点意思。”云耳继续说。

苏子墨正要发火,却发现华予静坐在旁,眼神似乎直直地盯着那个傀儡娃娃。

“这傀儡,你是从何人手上买来的?”华予问。

“就在街边一个小摊上,那小贩看上去听普通的,我没怎么在意,不过他操纵着肩头的一个木偶,应当是个傀儡师吧。怎么?这傀儡有什么不妥吗?”

华予不答,伸出一只手,展开五指,几丝墨迹从她掌心流溢而出,笼住了人偶,原本平躺在桌上的舞女人偶缓缓直立了身子,悬浮起来。

华予口中默念几声,那原本静立的偶人却突然活过来了似的。

突然眉目一动,两手挥动,奋力一甩,手中长长的绸缎带瞬间化作凌厉的长剑,直朝华予面门袭了过来。

身旁的苏子墨和云耳皆是一惊。

“天呐,这人偶竟是活的!”

华予一退身,灵活地向后一闪躲过了攻击。

她挥了挥长袖,手指指天,唤出字缚灵,汹涌如潮的墨迹便如洪水猛兽似地朝那人偶扑了过去。

波涛乍起,纵横霹雳。

红衣人偶再把舞带一挥,骨节和头上的细丝线如九头蛇妖般,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摆动着,向华予的方向袭来。

只闻簌簌几声,丝线却全被墨迹削断,空中零落。

她见敌不过,飞身一旋转,从窗中跳了出去。

华予也纵身一跃追了过去,那人偶却瞬间没了影子。

几人再到那街巷摆摊出,小贩也早已不见了。

“先生,你看这人偶是什么来历?”

“天弥所灭的羽生王朝,曾有位偃师,擅制人形傀儡,其手制傀儡,皆精致华美,栩栩如生。但后来,他发明了一种邪术,称为移心法,取人死后的心头血,滴于傀儡身体中,傀儡即活,并受施术之人操控。”

“这种术法因为太过阴邪,在前朝就被封禁了,想不到今日竟又见到了被操纵的活傀儡。”华予道。

“天呐,竟有这种妖门邪术,真可怕。幸亏你发现了,不然我半夜醒来要是发现放在房里的人偶自己在动,估计会被吓死。”苏子墨夸张地惶惶道。

“卖这东西给你的,说不定是有心之人,想要以人偶近你的身,图谋不轨,恐怕咱们身边有人盯着了。”华予沉声说。

“啊?什么?我这辈子安分守己,也没什么仇敌,为什么会被人盯着。”苏子墨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话一说完,心却沉了下来,是有什么人发现他的身份了吗?

“总之还是小心点吧。”

华予方回了房中,木子便上前禀告道:“先生,玉郎过来了。”

正说着,一个身着花团锦簇的水袖戏袍身影飘了过来。脸上摸着红白油彩妆,浓眉凤眼,神色妖媚,难辨雌雄。

“哎哟喂,玉郎这是直接从戏台上过来的吗?”离儿道。

“离儿姑娘,久别重逢,一向可好?”那人用婉转的戏腔唱道,逗得离儿捂嘴偷笑。

“真是个爱演戏的,啧啧。”华予脱下了帷帽,落了座。

“你本就有多幅面容,如今又画了大花脸,估计要是不说话,我街上迎面见到你也认不出来。”离儿在旁插嘴道。

“小爱好,小爱好,我这也是等不来先生,出去玩会儿,先生别生气。”花面的那人谄媚似的笑道。

声音逐渐恢复成了原本清爽的男声。

“禀报先生,我去戏馆本是为了探查,听说近日上演了一个新的戏本子,名为万里缘,讲的是前朝的故事。”

他站直了身子,敛去嬉皮笑脸,正声说道。

“先生最好自己去看看,是前朝派出的使臣仰伊之事。”

华予表情冷了下来,点了点头。

花面人继续道。

“另外,近日南边招摇山、西边堂庭山、还有的苍梧河畔的异兽和飞鸟都有异动,或高声悲鸣,或震蹄长嘶,惊动了些山中居民,还有少些鸟兽往北边徙去了,连青鸟似乎都感受到了不安。”

“查到原因了吗?”

“暂时没有,但我有种直觉,异动的源泉恐怕是在北边帝都。”

“好,你继续帮我去查查,我过段时日便会去往苍梧,到时候也会亲自查探。”

“是,先生。”

“对了,我今天偷偷跑去窜了角的戏,名为六月雪,戏本还不错,先生有空可以去看看呀。”

“先生才不会去看你的戏呢,你省省吧。还不出门继续办差。”离儿道。

“哼,还敢教训我,你办好自己的差,好好伺候先生吧,看看我们先生,又清瘦了。”

离儿一怒,撸起袖子便要打人,那花面人纵身一跃便从窗中飞出去,一溜烟,消失了。

“先生,你看看这死狐狸,都不跟先生告个别就跑了,越发乖张了。”离儿嗔怒道。

华予摆了摆手,“算了,由他去吧。”

第九章 北海万里缘

玉郎离开后的第二日,华予邀了苏子墨,带着木子和离儿,往戏馆去了。

“先生,你莫非真要去看玉郎演的那出六月雪的戏?他就随便窜个角儿,竟然劳动先生亲自去了戏馆。”离儿在旁悻悻然说。

华予笑笑:“当然不是专程去看他,形程不紧,去放松一下吧。”

不久,马车停在了一栋颇为风雅的楼阁前,门上木匾上书着:“王不留行馆”五个字,共四层,最上为鼓楼,第三层为分隔的雅间,专门留给身份贵重的客人,第二层是开放的观众台,第一层则是戏台。

“几位客人,今日来想看什么戏呀?”

“现在能看的有什么?”苏子墨问。

“马上要演的一出,名为万里缘,不知两位可否有兴趣?”

“行,就看这个吧。”华予道。

“不过”,那卖票的伙计打量了一眼身前这个身着华服的人,恐怕身份贵重,“这戏本刚出,今日第一次演,非常火爆,雅间的票已经卖完了,只剩了二楼普通席位了”

“无碍,我们就坐第二层吧。”

“好嘞,几位里面请。”

落了座,苏子墨奇怪道:“这个戏本子倒是从来未听说过,不知道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念叨着,便有一个戏子出现在台上,身着褐色大氅,手执金色节杖,杖顶挂红缨节球,节球四角缀着铜铃,随着戏子走动,叮当作响。

故事羽生年间,一位名为仰伊的中郎将奉旨出使北疆蛮族和谈,和谈未成功,他被蛮族首领流放于茫茫的北海之上,扬言他若通了狼语便放他回国。

仰伊身处荒茫北疆中,天寒地冻,是凶悍的雪狼出没之地,他却没被吞食,日夜与狼拼死搏斗,最后竟奇迹般通了狼语,此后他吞毡饮雪,与狼为伍。

即使身处险境,他却从未忘怀君命,徒步万里,跨越雪原,十年后终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土,但待他返回,那魂牵梦绕的故国却已经亡了。

万里雪原,终成空缘,故名,万里缘。

到了仰伊斗狼的片段,那褐衣戏子,大氅尽破,仍然手持节杖,与雪狼拼死相搏。狼群由数个身披雪白狼皮,戴着青眼獠牙狼头面具的武人演绎出,打斗画面被演绎得剑拔弩张,惊心动魄,引得观众掌声雷动,纷纷喝彩。

而多数时间,是仰伊一人的独角戏,他褐色大氅,持节而舞,迈着矫健的步子在铺满白雪的茫茫高台之上旋转,声音沧桑而辽远,在空旷的戏楼中婉转而上,绕梁不绝,仿若真的是从北疆荒原而来,声声泣血,字字含泪,听得众人眼眶皆湿。

一曲告终,台下默然一片,然后掌声暴起,赞叹声一片。

苏子墨问:“先生,这是历史上的真事儿,还是仅是一个剧本子呀?我似乎从未听闻过。”

“羽生王朝,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被派出使的大臣,但是却从来没有记载或者任何言论说他回来了。”

“那可能便是后人杜撰的吧,要知道黎民百姓的想象力可是无穷的。”

“他们读到了前朝的历史,又对北海蛮荒之地充满想象,对雪狼又有那么点既怕又好奇的心情,所以写出了这么个本子。”

苏子墨推测了一番,倒是颇有道理的样子。

华予却没有回答,若有所思。他侧目一视,发现身后有一个身影一晃而过,身披黎色的麻布大衣,头戴斗笠,肩头坐一个小人。

华予靠近苏子墨耳边,低声道:“我先出去一下,你帮忙问问台上那角儿,戏本子是从哪里来的。”

说完她便迅疾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潮中。

华予在刚看完了戏往戏楼外涌的人群中穿来穿去,离那个头戴斗笠的人越来越近。

出了楼门,戴斗笠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跟踪,疾身沿着葛翁河往城郊的林中走去。

华予飞身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迎面望过去,只见此人麻衣宽大,脚踩木屐,发丝凌乱,斗笠遮住了双眼。

肩头上坐着的黄衣小人儿却华衣珠簪、彩绘粲然。

两人均不说话,双眼紧盯对方,对峙良久。

那肩头小人儿却开口说了话,“你便是当日伤了红儿的人?”

说话声尖细婉转,带着戏腔。

华予心头一琢磨:“阁下,莫非是偃师灵均?”

那小人继续说,“哈哈,看来你知道还得不少。”

“不过,伤了我灵均的人偶,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傀儡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抹阴邪的表情。

斗笠人突然举起双手,十指上均戴着指环,指环上系着无数根细丝线,在夜空中银光闪闪。

手指一挥,银线便如利刃般削了过来。

华予一边左右躲闪,一边双手合十,催动字缚灵,晕染的墨迹在空中蔓延开来。

转眼化成了千万条黑龙,在夜空中旋转翻腾。

而那银丝如利刃般绵密地削了过来,和墨色的长龙交缠格斗在了一起。

无数只黑龙被银线半身劈开,又合拢在一起。

斗笠人双手一划,又抛出千百丝线。

华予心中默念符咒,双眼一抬。

银线中间突然黑光一闪,墨迹如水球般暴出,浸染了根根银线。

原本如长剑般挺拔的锋利挺拔的银线,被墨染湿了,尽皆软了下去,散落一地。

“字缚灵!你莫非也是羽生朝的人!”

黄衣小人面如惊讶的表情,头戴斗笠的那人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是谁,既然是羽生朝人,为什么要呆在天弥皇族人的身边?”那偶人继续用戏腔说道。

“为何不可?”

“天弥灭我羽生国,此仇不共戴天。”尖细的声音中带了几丝恨意。

“故仇旧恨罢了,都过去了百年,为何还要耿耿于怀。”

华予接着问道:“今日戏楼里演场戏的本子,是阁下写的吧?”

“是我没错,如今的百姓,对前朝的事儿知道太少了,一点亡国之痛都没有,我得教育教育他们。只是没想到,观众里还混着一位天弥的王爷哈哈,真是讽刺哈哈。”

对面的那一人一偶,嘴角又浮现了那抹阴邪诡异的微笑。

“也罢,看在你是羽生朝人的份上,今日留你的性命。但我奉劝你,不要再继续帮他了,否则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那人偶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斗笠之人手指一伸,千根银线牵引着,他一飞身,带着肩头的木偶如荡秋千似地摆入了城郊一片黑暗的密林中,消失无踪影。

剩了华予,立在葛翁河畔的高树之下,心中万千思绪,纷繁错乱,只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

回了客栈,苏子墨已经等候在了房中。

“先生这是去哪里呢,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遇上了上次卖你人偶的那个傀儡师,所以一路追了过去。”

“啊?他又出现了?”

“我方才去找那个戏子打听戏本儿从哪里来的,他回答说是一个戴斗笠的人给他的,说是帝都那边很红的本子,让他试着唱唱。此外那人能用傀儡演影子戏,今天还专门来旁听了会儿,应该就是你今天见到的那人!”苏子墨道。

华予点了点头,似乎已经猜到了。

“此人跟你上次提到的前朝那位偃师,会有什么关系吗?”苏子墨问道。

华予落了座,缓缓道。

“据古籍记载,羽生朝有偃师,名灵均,本为宫廷伶人,因触犯了专管御礼坊的监事,被私处以截舌之刑。此后他离了皇宫,化身傀儡师,因擅长制傀儡戏子,又得了皇族的赏识,被封为偃师,供职宫中。”

“之后他练得了移心之法,可作活的人形傀儡,傀儡皆受他操控。当初剜了他舌头的那监事,此后便是被一个傀儡被细丝线勒断脖子而死。不过此后这人的踪迹,我便不知晓了。”

“如此作风,实在是可怕。那么今日这人,说不定便是那偃师灵均的弟子?”苏子墨问。

“有可能。”华予应声道,心中却思索着,灵均是羽生朝之人,如今已过百年,竟然还活着,莫非成了妖?

“如今他的行踪已被我发现,定会更加小心,若是有心作恶,以后怕是更难防备了。”

华予看了眼苏子墨。前朝偃师,为何盯上了他?

第十章 圣林祈愿童

“诸余之山上有只角端兽,苏公子跟我一起去看看,好好看清它的样子,回来记得画下来。”华予对苏子墨道。

又对身旁的木子道,“跟玉郎说一声,让他也随我去诸余山吧。”

不久,听得敲门声,进来一个俊朗的男子,淡紫银纹的锦衣,腰间佩着一个玉带钩,一双淡眉,细长的丹凤眼,装束似一个贵公子。

苏子墨望了过去,见此人气质不凡,面露赞叹之色,“这位又是哪家的公子?”

华予淡然道:“这是我的一个挚友,名玉郎。”

玉郎欣欣然向苏子墨行了礼,“玉郎见过苏公子,玉郎一届江湖人士,并非世家公子,苏公子抬举了。”

“幸会幸会。”苏子墨回礼道。

身后的离儿对木子小声私语道,“啧啧啧,我还是最爱看玉郎这副面容,比脸上涂满油彩画,穿着花里胡哨的时候好多了。”

木子用手帕捂笑着,点了点头。

客套一番,三人离开客栈,骑马向北边的高山奔驰而去。

踏过了潺潺而流的山涧,经过了炊烟袅袅的山间人家,入了荒山之中,虽是炎热的夏日,山中却清冷微寒,生长着大片高大苍翠的青松,一望无际。

三人在山林间穿梭,步伐慢了下来,山中不见人影,一片寂静,只闻树枝被风吹动的细细簌簌之声和寒鸦鸣叫,一片萧瑟之气。

静静地走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见到丝毫异兽的影子,甚至连一直野兔都没见到。

“看来异兽并不是那么好找的,华予可知道它喜欢吃什么食物,咱们设个诱饵?”苏子墨道。

“异兽皆是有灵气的,诚心才能得见,并不是食物能够引诱得到的。”玉郎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咱们就只能干等着咯。话说这角端兽这个什么来历?”

“书中有载,角端者,日行一万八千里,又晓四夷之语,明君圣主在位,明达方外幽远之事,则奉书而至。”华予道。

三人在松林间缓缓地前行着,隐约听见佩环铃铛的轻响,郁郁葱葱的松叶枝梢,掩映了些白红的影子,周围有荧荧光点闪烁。

华予停下了脚步,抬头望过去,林中数张白嫩的小脸探了出来,有的在树干后,有的在树梢间,均睁着大大的眼睛,打量着三人。

“咦,他们莫非是?祈愿小童?”苏子墨道。

华予点了点头,祈愿童子,乃是由人的美好愿望凝结而成的妖物,常生于祈愿树、寺庙附近。只是他们一般不会现形,没想到着深林中竟然会出现这么多的小童。

“此地有祈愿童子,说明乃是洁净之地,角端兽应该出没在附近。”

玉郎却把手伸进了怀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探着身子伸手出去逗弄那些小童。

藏在树后林梢的孩童们好奇地围了过来,他们皆是三四岁的模样,身穿肚兜,光着脚丫,双手双脚都戴着银铃,眉心一点红印,互相咿咿呀呀说着话,手舞足蹈,分外可爱。

他们丝毫没有一点戒备,从玉郎手上取了糖马上就塞进了嘴里,甜甜的,脸上挂着笑脸,马上和玉郎亲近起来了,有的挂上了他的脖子,有的抱着他的腿,还有的伸出双臂呀呀叫着,似乎想让他抱起来。

不多时,玉郎便像母猴似的,身上挂了一群白嫩嫩的孩童。

苏子墨在旁边看得大笑,“玉郎,看起来你很适合带孩子啊哈哈哈。”

华予也忍俊不禁,捂嘴偷笑。

玉郎一脸无辜样,“现在你去街上给小孩塞糖,他们还不一定要呢,谁知道这群娃娃这么不认生。”

华予走了过去,向那群嬉闹着的小童问道:“你们见过一个鼻子长角的异兽吗?”

小童们不会说话,七嘴八舌咿呀着,有几个机灵的,伸出手,指向了东南方。

“朝东南方走吧。”华予在前面带路,玉郎跟在后面,小童们依旧挂在他身上,嘻嘻笑闹。

行了约一刻钟,深入山中,林木越来越葱郁,天色也渐入黄昏,暖色斜阳从林间缝隙洒落,印出斑驳的影子。

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闪烁着光点,一派绝世圣境的静谧。

“怎么走了这么半天还没到,这些娃娃们说不定是乱指的吧。”苏子墨道。

“祈愿童极有灵性,应当不会错。”

华予拂开挡在面前的一束松枝,嘀嗒一声,掉落了一颗棕褐色的松子。

眼前突然映入了一棵无比粗壮而硕大,盘枝错结,苍翠遒劲的古松,环周足足有百尺之宽,高耸入云。

树干上覆满了碧绿的苍苔,挂着晶莹的水珠。

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祈愿带,随风微漾,似乎年代久远了,原本的鲜红经风吹雨打,显出了几丝幽深。

挂在玉郎身上的小童们见了古树,欣喜地叫唤着。松开了玉郎,咿咿呀呀地爬到树上去了。

“原来你们的家在这里呀。”苏子墨道。

“看来这千年古松是一棵祈愿树,不过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了。”华予抬头望了一圈,淡淡道。

祈愿小童们在枝干间穿梭嬉戏,一派欢乐自在的样子。

正说话间,从松后缓缓走来一只形似牝鹿,分外健硕的异兽,全身褐色,鼻上有一角,喘着粗气,眼神却分外明澈,盯着几个闯入者。

此时正值昼昏交替之际,斜阳照在它身上,便笼上了一圈金色的光点。

看见几个闯入者,并未露出敌意,只是眼神淡淡一扫,一副不可一世的姿势。

树上的小童们看见它,手舞足蹈地咿呀起来。

“角端兽,终于出现了。”华予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踏步过去,靠近了角端。

那异兽看到华予想接近,略显出了犹疑之色,往后退了几步,华予轻柔地伸出手去,想抚摸角端的额毛。

她的手周身浮动着一圈淡淡的银色光晕,空中低声念叨着什么,似乎在角端说话,角端的眼中的警觉慢慢淡了下去,伏下身子,让头靠近了华予的手,闭上了眼睛。

空气静默,一阵不知何处来的风,从松林间穿织而过,落下根根柔细的针叶。

华予微微低着头,几丝泼墨的长发垂落,掩映着面纱后温柔如水的面容。

苏子墨在后面,看着那一人一兽,被暖色的黄昏之光包裹着,仿若看到了一副绝世的唯美画卷,不由得心动。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角端的眼睛猛地一睁,泛起了红色的血丝。

仿佛是被什么激怒了,角端兽周身浮现了一股戾气,喘气声突然粗了起来。

“先生小心!”玉郎大喊一声。

第十一章 诸余角端兽

“先生小心!”玉郎大喊一声。

角端兽离开华予,往后退了几步,直抵松木树根。然后突然发疯了似的,抬头向华予撞了过去,带起了一阵尘土飞扬,尖锐的长角眼看就要刺穿华予的手心了。

华予反应过来,轻盈地翻身一转,落在了角端身后。

那异兽马上调转身子,朝华予冲过去,眼睛也越来越红。

下一个刹那,一条满是鬃毛,如狮尾的褐色长尾甩了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松林上的祈愿小童们见此异动,一个个往树的高处爬去,一边好奇地向下探望。

苏子墨拔出长剑,飞身挡在了灵兽面前。

角端兽却灵活地避开了苏子墨的剑,它行动如风,疾速奔驰,一直追着华予不放,华予不断抽身闪躲。

小童们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危险,在树上看戏似的鼓着掌。

“这兽怎么突然发疯了!”苏子墨喊道,一边迎身上去了准备攻击,却被华予挡住了。

“不要伤害神兽,它应该是被下了什么咒。”

然而华予这么一挡,角端却猛地发力冲过来,蹬着前蹄就往华予臂上踏了去。

苏子墨眼神一凌,一把将华予拉到了身后,另一只手张开五指,在角端兽排山倒海的攻势涌来的一刻,生生地抓住了它的头。

只听见一声闷响,有鲜血从苏子墨的手心淌了下来。

角端动作一滞,被制住了,猛攻双蹄停了下来,扎进了土中。

被苏子墨抓住后,它似乎苏醒了,眼中的红血丝漫漫淡了下去,显出了一双清灵的明目。

角端望着面前的苏子墨,四目相对,却仿佛通人性一般,露出一副欣喜而顺服的表情。

紧接着,它双腿一弯,竟然屈膝跪了下去,俯首在苏子墨的面前。

“咦?这是什么情况,神兽可是不会轻易向人跪拜的。”玉郎奇怪道。

苏子墨松开了华予,将手掩进了袖中,背了起来。

华予见这种情景,眼中也满是惊异之色地看了看苏子墨。

“别看我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伸手拦了一下它而已,一点都没有伤到它。”苏子墨一脸无辜道。

“这角端兽似乎是守护这棵古松的神兽,但是为何会突然发疯伤人,又为何要给苏公子下跪,还真是奇怪。”玉郎在旁边念叨着。

“嘘,那树后好像有人。”华予突然低声道。

“什么!”另外两人马上警觉地转过身。

几人静立片刻,猛地蹬脚而起,朝古松背后疾飞过去。

一个影子从树后蹿出,见被发现了,在林中飞奔疾驰。

华予和玉郎见了那影子,皆是一惊,迅捷地追了过去。

“貌似,并不是人呢。”苏子墨奇怪道,只能跟了上去。

那是一只人首马身的奇兽,看不清相貌,只见墨青的长发随着奔驰的脚步在空中飞扬,双臂上覆满了青灰色的羽毛,身有金色虎纹,足下生有四蹄,奔腾而生尘。

华予在松叶枝干间踏足来去,白色的身姿如仙鹤般轻逸。

而角端兽也跟在他们后面奔驰。

苏子墨在后面追得好辛苦,角端突然头一顶,将他托在了身上。

“哎哟,真是个好坐骑。”苏子墨突然被托了起来,双手抱上了角端的脖子,随着异兽大踏步奔跑,只感觉大地都在震动。

那人首马身的异兽朝身后望了一眼,见华予逼近了,卯足了劲加速驰去。

转眼昼昏交替,林间的树影均如鬼魅般从身边掠过。

华予一边纵身飞驰,一边喃喃催动字缚灵。

她突然翻身一转,长袖一甩,一道黑色的墨影从手中飞出去,如一条长长的缎带,嗖地一声,穿梭过松林,直向前面的异兽而去。

那人马突然转身,迎面就看见一道黑带缠了过来。

他猛地张开双臂,一展翅,两只前蹄一蹬,飞到了空中。

躲开了墨染的黑带,如飞鸟一般翱翔在松林之上,转眼消失在了茫茫的暮色中。

“还是给它跑了。”玉郎停了下来,喘着气。”

华予从松树枝上轻轻落到了地面,整了整衣袖。

苏子墨骑着角端,慢慢近了跟前。

“这又是个什么灵兽。”

“英招兽,传说中为神司管花圃的神兽,状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徇于四海,其音如榴。”华予道。

“真有这么神奇的灵兽,也是见识了。”苏子墨感叹道,一边拍了拍角端,翻身落了地。

“我之前也只听过传说,没亲眼见过,可惜让它跑了。希望之后还能有机会遇到。”

眼看马上就要天黑了,几人也只能先行回镇上。角端兽一路温顺地跟在他们后面,直至南岈山边界才停下,眼中竟闪现出一丝伤感。

苏子墨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好啦,就送到这儿吧,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你。”

华予却再不靠近角端了,淡淡瞥了它一眼,似乎在责怪它认错了主人。

回到驿馆,苏子墨方包扎好了左手上的伤口,正在作画,听见门口有轻轻地敲门声,应了门,是华予徐徐走了进来,手上端了小盘要药膏纱布进来。

她神情淡淡,“方才你在林中受了伤,给你拿点药。”

“拿药让木子送过来不就好了吗,还劳烦亲自跑一趟。”

华予一身素色的白纱衣,裙裾下围依然是淡淡的墨迹晕染,头戴帏帽,露出墨色的发丝柔柔地垂下,显出了平日少见的温和。

她打量了一眼苏子墨,见他的伤口已经包扎了,也不多说,放下盘子。

见他正在作画,走近去仔细看了看,是一只角端兽和一个白衣人,在一片茂密的松林见,角端兽形似鹿而鼻生角,而这白衣人手放在角端头上,身姿清逸出尘,仿若异境仙人。

“我只让你画兽,没让你画我。”华予道。

“若你觉得没用,到时候我把此画撕成两半,有兽的那一半给你,有人的那一半我留着。”苏子墨道。

华予无语,又问:“英招兽可能画出?”

“今日我落在了后面未能看清,恐怕画出来也不像。”

“那我们便找机会再去寻寻它。”

她突然语气一转。

“苏公子,可知角端俯首,意味着什么?”

苏子墨听她语气严肃,心中一沉,放下了画笔,转过头来,佯装好奇地答道,“并不知晓,还请先生解惑。”

“角端乃上古神兽,明君圣主在位,则奉书而至。”她语气淡然。

“若不是身份尊贵,今日角端是不可能向你臣服的。”

苏子墨沉默了片刻,露出一副略带苦涩的表情道,“不瞒先生,我又算什么身份尊贵呢,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皇子,离开皇宫,除了一只画笔,什么都没有。”

“早年间隐瞒身份,东躲西藏,现在终于无人追杀了,可以靠卖画过上舒坦点的日子,四处游玩,便满足了,从不求再回那皇城。”

他的苦涩渐渐淡去,露出一副并无所谓的表情。流落民间的皇子是谁,他不用解释,华予也应该知道了。

华予不言语,给他斟了一杯茶,“就没想过,要替你的兄长和母亲报仇吗?”

苏子墨听到这句话,眼神隐现出一丝寒光,又转瞬不见了,淡淡道,“若我有权有势,当然会想办法替他们报仇,可惜我如今只是个江湖画师,何谈给他们报仇?先生还是忘了我这重身份罢,只当我是个普通人便好。”

对面人不回答了,算是默认了,轻轻放下了茶壶,“明天赶路,好好休息。”

起身走到房门口,又补了一句,“画好了,明天给我。”

华予回到房间,却见玉郎倚靠着窗,手上玩弄着一把扇子,面露看戏的表情。

“看来咱们这位苏公子,有帝王之相啊。”

“你倒是悠闲,也不帮我查查今天角端异动是什么原因。”华予取下帏帽,在木榻上落了座,淡淡说。

“先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埋伏在他身边的?”

玉郎突然凑到华予面前,双手撑着脸,戏谑道,“想捞个皇后当当?”

华予端起茶杯,瞥了他一眼,“又胡说八道。都说九尾狐可变九种形态,各面目不同,千奇百怪。你却是个例外,虽然身形多变,却总是一个德行。”

玉郎眯了眯眼,“我的本性,也就先生看得出来了。”他继续玩弄着手上的扇子,眼眸转了转。

离儿走过来收拾添水,也插了句嘴,“你就这德性,光会说话,不干事。今天听说还是苏公子替先生挡了那凶兽的攻击,你却什么忙都没帮上。”

玉郎摊着手,一脸无辜道,“那也没办法呀,我这副模样的时候就是白面公子一个,不会武功的。”

他眯了眯眼笑着说,“你懂的嘛,光好看不中用,花瓶嘿嘿。”

离儿转过头,看着那张俊美的脸,“的确就是个花瓶。”

玉郎表情突然严肃下来,合上了扇子,说道。

“不过,今日那角端异动时,刚好英招在附近出现,让我不由想起了一件事儿。”

“何事?”

“先生还记得一年前,突然暴病而亡的今朝皇太子,南宫羲吗?御医当时诊断说是患了疟疾。”

“但昨日我收到宫中的消息,御灵阁找到了些线索,发现此前早夭的太子并非死于疟疾,而是死于诅咒,他们在御床下发现了咒痕,先生知道是个什么图纹吗?”

华予端着茶杯的手放了下来,静静地等他继续说。

“被发现的时候,咒纹已经不太明晰了,但是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只人面马首,鸟翅虎纹的异兽。”玉郎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华予心中如石击水面,波澜乍起。有人在幕后操纵英招兽杀当朝太子?

“要知道,前朝太子也是死的蹊跷,说不定是有人与皇家人有仇,要赶尽杀绝。”

离儿却问道,“可是前朝太子不是被他的护卫杀死的吗?听说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剑客,因和主上起了冲突,下了杀手,最后也被诛杀了。不过皇家历来权斗纷争,幕后黑手也可能就是内部人。”

华予不说话,却思绪飞转,又联想到皇家血统的苏子墨被前朝的傀儡师盯上,以及在戏馆中所看到的羽生朝使臣的戏本,隐隐有了猜测。

这几件事之间很有关联,从一件下手,说不定可以引向其他几件。

“若今日的角端暴走也是那英招所为,那便的确是很可疑了,你再去继续追查各地灵兽的异动,看是不是同一股势力所为。”

“是,先生。那么你接下来准备走哪条路去苍梧?”

华予目光如炬,淡淡道,“怀集,药师谷。”

第十二章 久望天南星

过了临贺,渐入岭南之地,地势高起,山川相生,林木苍翠。

云耳于座前,驾着马车,颠簸行于山间。

车门挂着竹帘遮隔,两窗悬挂轻质绢纱,靠窗的是两顷竹木榻,中间置有茶几小案,上是茶壶杯具,车门对面的墙上则是一面木架,置有古籍数卷,棋具和文房四宝若干。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一个小小的书斋。

此时有一身穿如意纹状锦缎长袍的男子,慵懒地卧在靠西窗一侧的木榻上,闭目酣睡。

这几日车行山中,少有人烟,更别说客栈了,只能在山边树下搭帐休憩,夜中山林总有走兽游窜,窸簌之声阵阵,扰得苏子墨不能安眠,故而白日偷了闲,小憩片刻。

华予未着帷帽,只随意地束了发,静静卧坐在另一侧木榻上,手里捧了一卷书,眼睛却不由得向对面人望过去,出了神。

苏子墨酣眠时静的很,棱角分明的面容更柔和了,如玉的脸上隐隐有光泽流动,飞扬的剑眉,逸似泼墨,薄薄的唇,色淡如水,长发披散,如江河横流,纵横错落在榻上。

套在身上的宽大锦袍已经松散了,露出光洁的脖颈,和贴近皮肤的冰丝内袍,衣摆皱成了一团。

真是生了一幅好皮囊,华予心中想。

马车突然一颠,苏子墨恍恍惚惚从睡梦中醒来,车身晃动颠簸着,窗帘微摆,阳光从纱绢的隙缝中洒入,笼得车中一片光熠朦胧。

感觉有目光正盯着自己身上,苏子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见戴着白纱的华予。

“先生,咱们现在到哪儿啦?”

“再过一两日应当就可以到怀集药乡了。”

苏子墨坐起了身子,用清水洗了洗脸,又理了理长发衣冠,方才清醒了。

“这中洲地博物广,盛产药物的地方也不少,为何偏偏怀集得了一个药乡之名,先生可知道?”

华予:“不知苏公子可曾听说过有一种传说中的奇木,名为稚川木?”

苏子墨:“小时候似乎在书上读过,是一种可化为人的木头。”

华予一笑:“苏公子知道的还真不少。怀集的药乡之名,与这奇木有关。”

据前朝传说,古有药师,名为稚川,精通药理,尝遍百草,博采众方,修注医书,悬壶济世,死后葬于怀集之乡,罗浮山上,药师谷中。所葬之地,生奇木。

一年后木呈赤色,似鱼形,周身鱼纹;再一年,木生四肢,赤色褪去,呈白色;再一年,干生五官,似人形;又一年,木质如玉,木根断而成人,可通人语,善药理,化而成药师。

此木所化之人,身有药香,医术精湛,仁心慈善,终生致力行医治病,救死扶伤。若得享天年,死后复葬而生木,可世世轮回,是谓稚川木,又称不死木。

正是因为这个传说,世上人都认为怀集的药师谷出神医,虽然至今也未能有人证实稚川木的存在,但是世上凡是向往医学之人,总愿意去到药师谷拜师学艺,研究药理,这样一来,还真出了不少神医。

而其他资质平庸之人,即使进不去,也会混得一个怀集药师的身份,再去江湖行医,便能赢得更多人的信任,渐渐的,怀集便成了医学世家和药师聚集之处,有了药乡之称。

几百年后,传说已经渐渐无人知晓,药乡之名,却流传了下来。

如今,因为众多慕名而至来学医的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唯有怀集南郊,罗浮山上,药学历史悠久渊源颇深的药师谷,才是真正的药理大家修学的所在,只是每任谷主仅收一名弟子,层层关卡,严格挑选,于成年后授平生所学,代代相传,保证药学的纯正性和严密性。

“这倒是有点危险呀,若是师父还未来得及教授平生所学便出了意外,或是弟子出了意外又来不及找新的,那岂不是这药谷绝学就断了?”苏子墨道。

“既然是治病行医之人,对于自己身体的状况当时分外了解,而他人也通常会十分礼待,出意外的情况很少见。当然也自然有医书记载,不至于短断绝。”华予耐心道。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中行了几日,忽然柳暗花明,在重重叠叠的峻岭中现出了一个山环水绕,地址平坦,分外热闹的小城,便是怀集了。

城中行人如织,市集攘攘,亭台楼阁,青河柳岸。

苏子墨这几天被山路颠簸得全身酸痛,看到一片平坦广阔烟柳繁华之地,心中一喜:“这怀集虽在南蛮之地,倒颇有一点江南之城的风韵,可以称为小江南了。”

“这医家之人,虽看似远离世事,潜心专研药理,但治病行医,行的终究还是人事,逃不开朝堂江湖纷争。来怀集的外乡人,一部分是求医的学徒,一部分是来采购药材的商贾,一部分是求救的病人,也算是热闹了。”

“我倒是知道不少医家之人,明明旨在朝堂,想进太医院,一定要先在怀集隐着,等到皇族的人遇到疑难病症,无计可施,亲自来怀集请了,才欣欣然过去,仿佛这样才能体现身价似的。”苏子墨悻悻地说。

华予看他的神情,颇为有趣,轻轻一笑。

马车行至一家名为“久望天南星”的客栈前,几人觉得这名字文雅,便下车入了住,各自回房休整,明日再赶路。

入夜后,苏子墨觉房中闷沉,独自一人在城中闲步,行至城中葛翁河旁,见岸边轩楹高爽,杨柳沿堤,景致尚佳,又人迹稀疏,便斜靠在河边朱栏上,想着心事。

白日在车中,华予所讲关于稚川木一事,他也读到过,是在少年偶得一本前朝厚书中,其中描述竟与华予所说一字不差,可是那本书乃是藏于宫中文渊阁中的前朝旧书,能读到的人应该无几,为什么华予竟也如此清楚。

正在沉思中,突然发现身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栏杆上,眺望河岸,露出腰间佩着的一把半透明的银色长剑。

苏子墨心中赫然一惊,手握住了腰间的银剑山鬼,小心翼翼地缓步靠近。

那人听见后面声响,蓦然转身,回首一望,似乎也是一惊。

只见她身穿一袭玄黑的夜行衣,长发高束,面容苍白,右侧脸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自上贯穿而下,视之惊心。

但是苏子墨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那是被宣判为刺杀他的兄长——前朝太子南宫襄的乱臣,白芷。

苏子墨惊呼一声:“白芷!你还活着!?”

第十三章 药谷抱朴泉

那女人听到喊声,转过身来,见是苏子墨,先是一阵惊讶,随后变成了无比复杂的表情,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突然转身,使了轻功飞向河中,足尖轻点水面,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甩开苏子墨,向南而去。

苏子墨心头万千疑窦重生,不愿轻易放弃,不依不挠地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城中的民居、楼阁、高台之上越过,直至城郊之处。

那女人依然不停下,大步一跃,飞入了城郊之南的山林中。

苏子墨紧跟其后,在林木高枝之间上窜下越,如飞鸟般轻盈游走。

林木尽头,出现了一座高山,有层层叠叠的陡峭石阶顺逐而上,似乎直通天门。

黑衣女子的身影在盘旋的石阶前隐现。

苏子墨一鼓作气,催动真气,足底一蹬,向空中跃去,眼看离那女子越来越近。

她行至一厚厚山门前,纵身直上,跃过山门,便消失了踪影。

苏子墨到山门前,抬头一望,见门上赫然写着三个字,“药师谷”。

心知不妙,思索一番,还是扣动了门环,使劲敲了几下,木门发出咚咚的深沉之声。

良久,却没有任何反映。心想天色已晚,又是神秘的渊博医圣之所,饶是心头不甘,也不敢冒然闯入,只好悻悻然回去了。

回到天南星客栈,见华予正施施然地坐在客栈二楼临窗的桌边喝茶。

“先生好兴致啊,难得见你这么晚还不回房,是在等我吗?”

“苏公子方才去哪儿了?”

“我就是随性地散散步,却不想,在葛翁河边,见到了一位宫中的故人。”

自从上次角端事件后,苏子墨不再隐瞒自己的皇家身份,倒是觉得和华予亲近了许多,坦白道。

“天下人都以为我的兄长是被皇家护卫杀死的,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他是被毒死的。而今日我见到的,正是那替罪被杀的护卫白芷。”

“她早就死去了,今日却出现在了这里,我心下奇怪,追了过去,她却躲入了药师谷中。”

“哦?其有故事,细讲给我听听。”

苏子墨叹了口气,压抑下了悲伤的情绪,缓缓道来。

“我还是皇子的时候,与兄长非常亲近,他有一贴身护卫,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第一女剑客,名为白芷,因常常随皇兄习武打猎,我也与她熟识。”

“兄长是嫡长子,早就被父皇亲封皇太子,但是在十年前的一天,他却突然陷入沉睡不醒,据御医诊断,乃是中了一种名为白羽千夜的奇毒,此毒无色无香,极难察觉,中毒者,昏睡百日,此间全身冰冷,犹若已死,却一直流泪不止。若不得解药,百日而后亡。”

“皇兄文武双全,仁正恭谦,深受父皇的喜爱,一直以来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典继承人。却无端中毒,父皇下令彻查皇宫,审问了整座东宫的侍从,也未能查出下毒之人。”

“又寻遍天下名医,却不得解药。有一老医者说,传说中有一种名为还魂引的药,可解天下奇毒,或许可一试。”

“但是这还魂引乃是传说中的神药,无人见过,父皇心灰意冷,只能另立四皇兄为太子。御医也束手无策,用人参等补品吊养着大皇兄,等待百日之后他自然死去。”

“唯有白芷仍然没有放弃,她请旨离开皇宫,寻遍天涯,在皇兄中毒的第九十九日终于回来了,并声称带回了解药还魂引。但是皇兄服下后,却立刻口吐黑血,凄然死去。”

“父皇勃然大怒,认为是白芷找错了药,害得皇兄惨死,下令将她关入天牢。白芷见皇兄之死,悲痛欲绝,后愤然反抗,拒不从令,拔剑相对,以一人敌上百御林军,浴血厮杀,最后在皇兄的寝殿中,被万箭穿心而死。那一幕有很多御林军目睹,应该错不了。”

“但今日,我又见到了白芷,她怎么可能还活着。”苏子墨陷入回忆之中,喃喃而语。

“你见到的人,会不会只是与她神似?毕竟在黑夜中,看错也不是不可能。”

“不会,她腰间有一把白银宝剑,名为无佚,身有繁复九阴烛龙纹饰,是皇兄赐给她的圣物,她之前常陪我练武,对她的剑我再熟悉不过了,绝不会认错。

“白芷在世的时候,名动天下,有说法是,当世莫有能胜无佚之剑者。她死后,无佚剑便消失不见了,成了一大谜题。而今日我所见,便是无佚剑,而拿着它的人,必是白芷。”

“如此说来,你所见,也可能不是活人,而是一个魂魄。”华予沉声道。

这一路走过来,见了不少妖鬼,苏子墨对此也不再那么难以置信了。只是涉及从前曾交好的旧人,却不由得有了几分心悸。

“也是,我已十年未见她,她却除了多了一道疤痕,面容一点都没变,仍是少女的模样,若是活着,似乎不太可能。”

“你认为当初的确是她害你皇兄毒发身亡的吗?”

“我从未怀疑过是她,皇兄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也一向忠心耿耿,不会害皇兄。况且当时下毒的幕后之人还未查出,谁知道那人会不会再下第二次黑手。只是这中间的蹊跷,我还得当面找她问问才知道。”

“这太子之位,既是人皆仰望的至高之位,也是风口浪尖的黑暗漩涡,在位之人,必得时时警惕,如履薄冰,否则一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

“是啊,皇兄本我最敬重亲近的哥哥,如此殁去,令我心寒,母妃也为此伤透了心。”

也许就是那时开始,还未成人的苏子墨,渐渐懂得了皇室的凉薄,权力的冰冷,渐渐心灰意冷。

但是这样,就真的甘心了吗

“十年已过,皇兄之死仍是个谜案,连报仇之人都找不到,渐渐被遗忘,真是可悲。白芷也许是知晓此事,最后的旧人了吧。”

“既然你如此在意,明日就一起去拜访一下药师谷,看看能否寻到她的踪迹。”

“那自然好,只是我们的行程,估计又得耽误了。”

“不碍事。”

第二日,苏子墨和华予两人轻车简从,往药师谷去。

“昨日我追着白芷的影子徒身飞过去,到了山门口,似乎也只是一刻钟的时间,不觉得远,怎么今日用车马,弯弯绕绕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到。”苏子墨奇怪道。

“这药师谷乃是医药圣地,离尘绝世,位置偏僻,本就不那么容易找到。你昨日跟着白芷姑娘,在山林中飞窜,走了捷径,才那么快到达的吧。”

“唔,也是。今早跟客栈掌柜的打听了下,说当代谷主名为子苓,是一个颇为年轻有为的医者,只是性情孤高冷僻,不近人情。常年闭关谷中,一般不待外客。每年放出八面茯苓锦帛,持有此锦帛的人,他才会帮忙医治。没有锦帛,即使是愿意付千金诊费,他也不会出山。我们这般过去,会不会吃闭门羹呀?”

“无妨,车到山前必有路。”华予道。

车至石阶之前便停下了,两人只能徒步拾阶而上。

“哎呀呀,昨天一脚飞上去,一点都没觉得累,今天这样一步步走上去实在是费劲,我有点懂为什么子苓谷主不愿轻易出山了,估计是因为上下这石阶太累了。”苏子墨抱怨道。

华予见他一副累死累活的样子,咧嘴笑了笑。

又爬了半晌,终于到了厚厚的山门前。苏子墨叩了半天门,终于有了动静。之间门环之下,开了一个四方的小口,露出一张憨厚的小脸,乃是一个小药童。

“谁呀?是否持了茯苓帛?”

“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找人的,想请问你是否有见过一身黑衣,佩白银长剑的女剑客,我昨晚追着她一路跑到了贵谷中,不敢冒然闯入,故等今日特来问询。”

“你等等,我去问问。”药童关上了小门,滴答几步跑开了。

过了少顷,小门又打开了,依然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

“谷主问你是谁,跟她什么关系?”

“她乃是与我相识的一位旧人,是我兄长的护卫。”

“哦,你再等等。”药童又滴答滴答跑开了。

再过少顷,厚重的山门吱呀一声,缓缓大开。白衣小童候于门后,道:“谷主让我带你们去见他。跟我走吧。”

苏子墨心头一喜,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进来了。看来这谷主也没传说中的那么难打交道。

又见这小童相貌可爱,说话却一副少年老成的口气,不由得好笑。

进了山门,弥望的是一片竹林,千百竿翠竹掩映,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面前是石子漫成甬路,从竹林间蜿蜒而去,沿路可见数楹修舍,隐在林下。

又听流水潺潺,之间有一小溪穿林而过,有一小桥斜跨溪水之上,过了小溪,便有一高台。

上有一位正在坐禅的男子,素青直裾襦衣,峨冠博带,双目微阖,面容清冷,神色宁和,看来也不过弱冠之年,却正是一代谷主,子苓。

听见人声近了,他方才睁了一双如冰泉寒潭般的眼眸,眼神凌然。

这高台凌空于山中,旁有一道山涧瀑布,冷泉流淌而下,碰撞石上,激起一层淡淡的冰冷水汽,水声叮咚,如鸣佩环。

泉边的山壁上刻着三个字,抱朴泉。

第十四章 赤泽三桑枝

子苓扫了两人一眼,向着苏子墨,道:“我知阁下是皇族人如今到我药谷,可是来追杀白芷的?”

苏子墨听此言,便知道他已经知晓了关于白芷的前因后果,心想,这样也好,免得解释了。

只是这药谷谷主是如何与白芷熟识的呢?莫非当初的解药是从这里带回去的?

他按压了心头无数疑问,回道:“我的确是皇族人,但如今已经离开了皇宫,与白芷并无仇怨,乃是旧友。只是对旧事恩怨,心有不解,想当面问问她。还望谷主能够成全。”

“阁下莫非是信陵王殿下?”子苓问道,言语中却没有一点恭顺之色。

“谷主真是明察秋毫,我只是想问问白芷,关于皇兄之死一事”

“我可以替她答,她带回去的解药,乃是真正的还魂引,只是为何没有起到功效,其中缘由,我们也都不知晓。”子苓沉声说道。

“谷主为何如此肯定?毕竟这还魂引乃是传说中的奇药,从未有人见过”

苏子墨还未说完,子苓却仿佛想到了什么伤心事,面色哀婉,道:“因为这一解药,乃是我师父亲手给白芷配的,不可能错。”

“当年白芷姑娘为求得还魂引,寻遍天涯,直至药师谷中,她轻功了得,日夜缠着师父求问此药,师父奈何不了她,便给了她一张药方,列出十味药材,说找全了便能配解药。”

“然而她为了得到其中一味神护果,被机关伤及心肺,师父念其情深,答应帮她配了药。但是解药出了问题,白芷姑娘被杀,冤魂却未散去,引咎于我师父。”

“只是我师父那时也已故去了。此后,每年到了前朝太子祭日左右,白芷姑娘便会回到药师谷,在我师父坟前,剑叩墓碑。”子苓说到此,声中带着几丝悲愤。

“她如今一抹幽魂,生前又武功卓著,药师谷的人奈何不了她,只能由她每年来闹这么一趟,扰我师死后清静。你若是与她熟识,不如试着劝劝。”

“我相信我师父不可能给错的解药,中间被人调换倒也不是不可能,她若不能解了心结,药师谷也不得安宁。”

子苓径自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用食指点了点鼻尖,闭目凝神。

“想不到白芷给贵谷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抱歉,她本身不是这样偏执之人,估计也是因皇兄之死,悲不自胜,才这般行为。”苏子墨带着歉意说。

“今日便是你皇兄的祭日,若你要找她,晚上我会差童子带你去师父墓前,应当可以遇见她。在此之前,两位就先在竹舍中候着吧。”子苓继续闭着眼,说道。

“万分感谢。”

子苓一摆手,方才那位小童子便又来领路了。

入夜,竹林中清风徐徐,拂动修竹片片,竹叶森森,苏子墨和华予在林中沿小路穿梭良久,忽然隐约听见剑砍木石的铿锵之声,悄声走近,见有一森然古墓,墓前有位身着羽纱木兰裙,执银质长剑的女子,正在用剑轻叩石碑。

苏子墨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屏声道:“真的是白芷。”

“这样向已死之人叩问,真的有用吗?”苏子墨幽幽说了声。

那女子听闻人声,猛然转身。

她皮肤白得透明,眸如空灵,剑眉长敛,颇有英气,本是一张英姿煞爽的面容,只是脸庞上一道赫赫长疤,仿若暗夜梦魇,破坏了原本美好至纯之物。

“十四爷,你还是找来了。”她这次见了苏子墨,倒没躲,放下了手中剑,沉沉道。

“白芷你这些年还好吗?”真的对上了话,苏子墨却不由得语无伦次,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候故人。

“靠一把剑续了魂,不人不鬼,又何谓好与不好。”白芷凄然道。

“当初无佚剑突然消失,原来是因为你的魂魄附在其上了,成了剑魂。”

“是啊,殿下不知被谁下的毒药,最后终是惨死,我则被冠上了谋害主君的罪名,成了罪臣;道年给的解药,为什么不管用,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多的怨念,我又如何安然离去。”

她口中的道年,便是子苓的师父,上一代药师谷谷主。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太子殿下。我也是费劲了千辛万苦,才从道年那里求来了还魂引,没曾想他却骗了我。”

“你就能确定,是前谷主骗了你吗?”一旁的华予突然问道。

“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若药是真的,殿下为何没有好转,不是说还魂引,可以治天下奇毒吗?”

“我当年苦苦寻觅了那十味药材,得了九味,只差了最后一味赤泽三桑枝。道年说他能帮我找到,并帮我配药。”

“但最终,这药却,依然没能救活殿下。”

“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最后,道年也没有得到三桑枝,还魂引缺了一味药,所以才没能起效。”白芷面目苍白,喃喃自语。

“那时我在药师谷中,道年亲口跟我说,还魂引乃是神药,一定有用。但殿下服下解药,便当即死去,我也百口莫辩。等我化成剑魂,跋山涉水,回来找道年对峙时,他却已然去了。”

“子苓说他是死于流疫,一个神医,医不好病人,连自己也医不好,真是没用。”

白芷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一行清泪,沿着的莹白的面颊滑下,梨花带雨,看之令人怜惜。

苏子墨心中动容,想过去扶她,手一靠近,便如同碰触了一团虚影,全无一物。

华予沉默地站在墓后竹林下,看不清神色。

飒飒秋风,吹打竹叶,空气中一片萧瑟的静默。

良久,华予缓缓道。

“你此后这么多年,就没有回去再看看那张药方吗?”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最后一味药,是赤泽三桑枝?”

“先生此话何意?”白芷抬起头,不解地问道。

华予叹了口气。

“古籍有载,堂庭山上,苍梧河源,赤泽水畔,生有三桑,其木长百仞,无枝。”

白芷循声望来,满脸惊愕。

“什么?”

“赤泽之水畔,三桑生之,其树皆无枝。故而这一味药,本就是不存在的,这张药方,也自然是配不出还魂引的。”

白芷呆立片刻,突然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道年,你何必要这样对我呢?”

她的面容又哭又笑,面容变得无比狰狞。

“但是道年谷主,从未害过你,虽药方是假的,他给你的还魂引,却是真的。”

华予沉声道。

“先生这话又是什么意思?”白芷表情凝固了下来,望着华予。

“姑娘可听说过,不死木的传说?”

第十五章 白羽寒千夜

她出身于武林世家,天生韧带柔软,筋骨奇特,又得家族真传,武功造诣颇高。

然至十岁那年,家中遭仇敌屠杀,除她一人外,全族覆灭,母亲舍命相护,她才侥幸逃脱。

从此,她一无所有,颠沛流离至永安,受尽冷遇,食不果腹,只能打武卖艺为生,却在街头,遇见了一位穿黄金袍,戴珠冠的贵人。

他面容如玉,英姿卓尔,令人如沐春风。

“你叫什么名字?家人呢?”

“我叫穆晓寒,家人都被仇家杀害了。”

“那么你以后跟着我,做我的手下好不好?”

她经此大难,心如死灰,却被他温暖的笑容打动。

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

“好。”

“从此以后,你就叫白芷吧。”

白芷,白纸,一白如洗,忘却前尘往事,一切从头开始。

他赐她名字,赐她宝剑,赐她锦衣,赐她丹药。而她,成了他的影子,随行左右,日夜守护。

她慢慢知晓,这个身穿黄金袍的人,名叫南宫襄,是身份尊贵的东宫太子,未来要登上龙位的人。

这一世,陪在他身旁,看他登上那至高之位,对她来说,似乎就满足了。

但他的身边,总是强敌环伺,险象丛生,无数人想要至他于死命。为了顺利登上帝位,他只能铁血寒心,歼灭一切仇敌。

她既是护卫,也是杀手,是盾牌,也是利刃。伤害他的人,便是她的敌人。

以剑为墙,以身御敌,杀人如草,血流成河,艺逐渐登峰造极,心逐渐冰冷成铁。

从一个不为人知的黄口小儿,逐渐变为一个,面如寒冰,没有温度,令人视之畏惧,近之战栗的女剑客。

剑下尸骨垒垒,冤魂重重。

世上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却认识她那一柄冰凉如雪的白银长剑,名为无佚。无佚染赤血,白霜凝泣泪。

有人将她列入江湖八大剑客之列。

有人言,当世莫有能胜无佚之剑者。

然而,饶是绝代剑客,挡得住明枪暗箭,却挡不住无色无味的毒药。

那个金光闪耀的至尊皇太子,骄傲一世,终被小小毒药打败,昏迷于榻上,不得醒转。

她的世界,她活着的意义,随他倒下,山崩地裂。

白羽千夜,世间奇毒,只有传说中的神药,还魂引,可解。

圣上和御医皆束手无策,放弃了救治。

身披凤冠凰袍,金枝玉叶的宁皇妃,日日守在他的榻前,悲伤流泪。

白羽千夜,无色无味,既可伤中毒之人,又可毒身边至亲,解药无可寻,只能看着床榻上之人,夜夜流泪,折磨百日,心伤成灰。

但她不能流泪,不能放弃,传说中那味神药,她一定要找到。

请旨,离宫,踏遍天涯,寻访药师,步履不停。

问了千万人,得到的答案都相同,还魂引只是一个传说,从未有人见过。

有人说,怀集乃是世上名医神药的聚集地,去怀集找找吧。

她辗转来到了药乡怀集。

在罗浮山上,山涧之旁,苍翠古松下。亲眼见一医师,起死回生,妙手回春,心中突然燃起了希望。

此人名道年,乃是药师谷谷主。

她上前,凌然道:“阁下可听说过有一神药,名为还魂引。”

这人转过身,见是一个身穿羽纱木兰裙,手执长剑,神色凌然的女剑客,柔风若骨,却又刚绝清冷。

他一笑,摇了摇头道。

“还魂引早已绝世,不可得。”

他苍衣素带,斗笠云屐,手提药箱,面若暖阳。

她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深藏的神动,突然拔剑,指在他的颈间。

“你一定知道如何得到还魂引,不说我便杀了你。”

那人轻轻拨开了她的剑端,唇间带笑,如和煦春风。

“姑娘这把剑倒是不错,不过,即使你杀了我,也得不到还魂引。”

“请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它。”

“你如此执着,是要救什么人?”他问道。

“此人的生死,关乎天下苍生。”她语气有一丝傲然。

“姑娘叫什么名字?”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白芷。”她答道。

那人低声念道,“白芷,又名泽芬,生于河东川谷下泽,二月、八月,采根晒收,入药微焙,可作膏药。”

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却格外温柔,这是除了太子外,第一次听人把自己的名字念得这样好听,她愣了愣神,将长剑收入了鞘中。

“但是白芷姑娘,世上没有还魂引,你虽以药为名,却救不了他,放弃吧。”

她仍然不信,自此后日夜缠着道年,苦苦逼问,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拦不住她,药师谷的高山深门也拦不住她,两人冤家一般,纠缠良久,道年摆脱不得,无奈,给她开出了一张药方。

方中列有世间十种最稀有的药材:

丹雀九穗禾

西海惊魂香

太初风声木

名山车马芝

昆仑文玉树

断肠相思草

春秋龙刍花

丹丘大茗子

上栾神护果

赤泽三桑枝

道年说,找全这十味药材,便可配出还魂引。

“不过我奉劝你,这些药材可都是奇珍稀品,即使你能找到,也不一定赶得及。还不如早点放弃,离开那皇宫了,留在我这悠闲的药师谷里。”

“我仁心慈善,还可以施舍你每日一粥一饭,让你来当个药童。”

白芷白了他一眼,却无一丝迟疑,拿了药方即踏上了继续寻找的不归路。

若不寻找,奔波,她恐怕早已心成死灰。

踏遍中洲、北疆、苍梧之地,跋山涉水,攀岩绝壁,苦苦恳求,刀剑相逼,她终于得了其中八味药,只剩最后两味:上栾神护果和赤泽三桑枝。

辗转打听,听闻沧海云容阁中,藏有这神护果。于是她只身夜闯沧海之门,飞身七层玲珑塔偷取,最终得手,却被塔中的机关暗器击中。

心神受创,遍体鳞伤,绝色的面容也毁了,一条长长的疤痕,从右脸颊贯穿而下。

但是为得到解药,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一路仓皇逃至苍梧之境边缘。被道年救下时,她手中紧紧撺着神果,已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哎,竟然有人,铁心如此。”他叹了口气,将她带回药师谷中疗伤。

第十六章 绝世还魂引

待她从漫长的黑暗梦魇中,醒转来,只见身处一片竹林修舍,绝境幽谷间,药香弥漫,有一人,长发如墨,苍衣素带,手执蒲扇,在一片烟雾氤氲中熬药。

那疏朗清秀的面容,对她来说仿佛冬日的暖阳。

多年的奔波杀伐,甲不离身的剑客生涯后,她第一次感到,久违的一丝心安宁静。

她静静地端详着那个药香中的身影,出了神。

若是没有君臣忠义,没有的收养之恩,若是能永远留在这一片绝世幽谷中,药香常伴,该是多好,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贪恋,一丝除了救回太子之外,其他的希冀。

这种如细丝蔓草般不动声色破土而起的,幽绿而缓慢生长的希望,第一次让她冰冷如铁的心有了温度。

那人端了药,从一片青烟袅袅中走来。

她全身涂满膏药,裹着纱布,仍挣扎着要起身。

他却伸手抱起了她,轻轻放回了床上,仿佛怀里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而是一只受伤的小兔。

“你全身都是伤,别乱跑,好好在床上呆着吧。”他语气中有一丝宠溺,令她脸微微一红。

“道年谷主,我已经找全了前九味药,只差最后一味了。”她激动地说,声音竟有一丝颤抖。

“我知道啦,你厉害。”道年盯着她的脸说道。

白芷突然心头一栗,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一道深深的疤痕如噩梦般抹在她如玉的脸颊上,涂着清凉的药膏。

“哎哟,你竟也在意自己的容貌?我还以为你这种连命都不要的人,其他的更不在意了呢。”道年戏谑着说。

她给了他一个足以冻死人的眼神。

“别担心啦,我已经帮你敷上了去疤痕的山栀子,过段时日便会好。”

道年朝她瞥了一眼。

“但看你伤重至此,实在难以再跋涉了,这最后一味,赤泽三桑枝,我会帮你找到的,然后配成还魂引。”

她心中大喜,却又一思索,问道:”既然你能够制成还魂引,最初为什么告诉我世间是不存在的?”

“配制此解药的材料均是名贵神药,就说这赤泽三桑枝,也是我花费了一年的工夫,踏遍荒山僻岭,才得来的珍贵一株,其他人又怎轻易得到呢?

“炼制的药方更是稀有了,除了本神医之外,当然没有人能够做出来。”那人笑颜道。

“道年谷主,如此大恩,我该如何报答呢?”她言语激动,气息带动心肺旧伤,痛得眉头一皱。

他又笑了笑。

“要配这还魂引,需要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真火丹炉炼成,可要耗费我不少宝贵心神,在加上这株世间难寻的三桑枝,你估计得留在这儿做一辈子工才能报答。”

她听闻此言,心中一沉,方准备回话。

那人便道:“哈哈哈,我这是玩笑话,莫当真。姑娘既是太子身边第一侍卫,想也不能轻易脱身。”

“况且正如姑娘所言,太子生死,有关天下苍生。我身为医者,自然要尽一份力,不求回报。”

“道年谷主,这”

他转过身,双手背立,又道:“距离百日之期只剩了九天,白芷姑娘先在谷中好好养伤。七日之后,我会派人将解药送到你的手上。”

白芷的伤未痊愈,面色仍是一片苍白,听了道年的话,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她欠身鞠了一礼,“感谢道年谷主,若是太子得以痊愈,白芷定当再回药谷,亲自叩谢谷主。”

道年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拂了衣袖,转身离去。

从他那抹深如幽潭的眼神中,白芷却读到了几丝眷恋,几丝情结,几丝沧桑的断绝。

这眼神中的沉重厚意,绝不似他举手投足和话语间的那种云淡风轻。

白芷心中疑虑,起身想追去,那人的身影却渐行渐远,如风一般消散苍翠如海的竹林中。

此后几日,道年再未出现过,他的徒弟子苓每日来给白芷送药,摆着一副冰冷高傲的脸,似乎对她厌恶至极。问及道年,只答在闭关炼药。

至第七日夜,白芷正在昏睡中,谷中突然一阵热焰汹涌而起,灼灼燃烧,她一惊,从屋中向火焰的方向奔去,直至一高台石石塔前,见烈焰火舌从窗中弥漫而出,正在塔内熊熊燃起。方要进去,却被塔前的子苓抬手拦住。

他面色沉重,沉声道:“还魂引正在炼就的最后一阶段,今夜可成,塔中乃是烈火。姑娘请不要靠近。”

“可是道年,不在里面吗?”

“东南大泽出了疫灾,师父出谷望诊去了,让我负责最后药成装瓶即可。姑娘不用担心了。”

白芷听说道年已离谷,心中索然,只能悻悻回了房。

那晚,药师谷中遍布的绿竹,尽皆一夜间开花,枯萎。

第二日,子苓送来一小青花瓷瓶,便是解药。

白芷道了谢,整装牵马离去。行至山门前,心中默念,若是毒药得解,我便辞却皇宫,回来找你。

她引身上马,日夜兼程,奔赴永安皇城,终于在百日之期的第九十九日赶到了东宫,呈上解药。皇帝,皇妃,还有其他几位皇子也都来了寝宫中,守候旁侧。

而令她牵肠挂肚的那位身穿黄金袍的皇子,与她离去前一样,静卧与龙榻之上,眼角是不尽的清泪,沾湿了锦衾。

白芷跪在大殿之前,双手奉上了那瓶千辛万苦得来的解药。

“此乃我寻遍中洲的来的解药,还魂引,可解天下奇毒。”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

有侍女上前领了瓷瓶,将药引煎熬了,喂给南宫襄。

静候片刻,南宫襄突然一口黑血吐出,血染锦衾,面呈乌色,唇角发黑,眼角的泪再也不流了,连呼吸也尽了。

“襄儿!你这是怎么了?”宁皇妃嘶喊道。

御医慌忙上前察看,南宫襄却气息已断,骤然离世。几人慌忙地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禀报,禀报陛下,太子太子已经殁了”

第十七章 无佚染赤血

宁皇妃听闻,心头一黑,已然晕厥了过去。

其他几个皇子也纷纷跪了过来,哭喊道:“皇兄,皇兄”

“什么!”皇帝大喝道:“白芷,你不是说带回来的是解药吗,怎么反而把襄儿医死了?你与那下毒之人,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伙的?好一个第一侍卫,好一个女剑客。”

“来人呐!给我把这罪臣拿下。”

言毕,一大群身穿锦衣铠甲的御林军,手持长矛,从大殿门口鱼贯而入,包围了白芷。整个寝宫中一片哭天抢地,混乱不堪,唯有一人,嘴边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白芷亲眼见南宫襄死去,心如刀绞,回想起道年那坚定的眼神,心头翻涌,百般滋味。

皇帝将罪责怪在她的头上,冤如深渊,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却说不住口。

冤屈、绝望、欺骗、背叛、生离、死别、万千痛苦的情绪一同绽开在了胸腔中,她不能支撑,跪倒在地。

这宏伟辉煌,巍峨大殿,这赫赫皇族,至高尊位,全都是尔虞我诈,诡计阴谋,她效忠的家族,是多么冰冷啊。

即使是那绝境幽谷中的那抹最后的温暖,也未给她安宁。

围绕周身的长矛渐渐逼近。

“白芷大人,跟我们走吧。”那些御林军倒是见过她的厉害,口气倒是颇为客气。

她俯首于环绕大殿的铁甲长矛中,突然抬头,一眼寒光,打量了站在后面的那群皇族贵蒉,唇间挤出一个冷笑。

剑客应该死于战场,而不是牢狱。

承认罪行,束手就擒,还不如奋力反抗而死。

她拔出腰间的长剑,冷声道:“无佚,这世上,最后竟仅剩了你,成了我最后的依傍。”

无佚剑凌空一划,闪着寒光。

她指着环绕的一众军官:“挡我者,死。”

周围的一圈军士,面上均闪出了一丝畏惧。

“真是反了!给我杀了她!”站在高台之上的皇帝,厉声道。

方才在犹豫不前的将士们,被这命令一激,手提长矛,向殿中间站着的女子冲过去。

白芷一笑,面上是凌然的寒气。

她举起长剑,奋身向前,与那些曾经与她并肩作战过的众多军官,展开了浴血厮杀,倒下一批,又上来一批。

一时间,大殿中,刀光剑影,霜华闪闪,银龙盘空,血染厅堂,流血成河。

“来人,上弓箭手,杀了她!”

脚步声阵阵,有一批御林军带着长箭冲进殿,团团将她围住,万箭齐发。

咻咻箭声起,流光飞石射来。

冰冷的箭,刺破了胸膛。

殷红的血流下,染红了她的衣裳。

一支又一支,将她万箭穿心。

胸膛破碎,心肺俱裂。

“道年,这是为什么呢?”她最后喃喃了一句,倒了下去。

她望了一眼龙榻上那个冰冷的尸体。

那熠熠闪光,粲若天人的皇太子,是她一心效忠的主君,如今却被她害得惨死,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怀着这样的怨念,她的魂魄从肉身离去,在散开之前,凝聚在了无佚剑上,化为一缕剑魂,飘荡而去。

斯年谁负,长剑作古,木叶声乾,秋风渐歇。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无佚之剑。它随着那个曾经名动京城,却谋杀主君,最后被赐死的的女剑客,一同消失了。

无人知道,长剑已然与剑客的灵魂融为一体,化为剑妖,终日如鬼魅般游荡宫墙城头之上,她看着南宫襄入葬,看着南宫宸一步步登上帝位,成为新的帝王。

然而这漫长的数年过去,她仍未能找到真正的下毒凶手。

她曾辗转回到了药师谷,道年却已不在,子苓接待了她。

“你离开后,师父便因感流疫,殁去了。”子苓依然面若冰霜,冷冷道。

白芷本是抱着一腔怨恨疑惑的情绪,来寻道年,竟得了这样一个回答。

本以为人死后,心便不会再痛了。

听说道年已死,她却再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那怨恨,那疑惑,那万般复杂的情绪里,最重要的一缕,也只是还想再见他一面吧。

此后,她年年来药师谷,剑叩道年的墓碑,到最后,她也说不清,留她在世间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是怨恨,是疑惑,是委屈,还是爱而不得,思念不已。

“你不是让我为你做一辈子工的吗?怎么自己先离我而去了呢?”

白芷把额头贴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喃喃自语道。

漫长的十年,一缕剑魂,游荡世间,再没有了那令人安心的药香。

她却依然流连这里,不肯放下。

“姑娘可听说过,不死木的传说?”华予问。

白芷听她这样问,不知何意,只是摇了摇头。

苏子墨方才听着白芷的故事,似乎陷入了那苦痛的回忆中,在旁面容沉重,静立不语。

华予道:“古有药师,名为稚川,精通药理,尝遍百草,博采众方,修注医书,悬壶济世,死后葬于怀集药乡,罗浮山上,药师谷中。”

“所葬之地,生奇木,四年成人形,通人语,善药理,化而成药师,身有药香,终生致力行医治病,救死扶伤。此木所化之人,若得享天年,死后复葬而生木,世世轮回,是谓稚川木,又称不死木。”

停了片刻,接着说。

“但若自浴火海,木化成灰,可得一味药引,名为还魂引,可解天下奇毒。”

白芷听了这段话,惊愕失色,良久才挣扎着说出了几个字。

“怎么会这样”

“当然这只是传说,若是世上真有还魂引,那便是药师拿了自己的命换来的,实在是难以造假。”

白芷心中百味杂陈,面色更为苍白,已经无法言语。

“莫非道年不是死于流疫,而是”

“所以当年道年谷主拿给你的那瓶解药,根本不是用药材炼出来的,而是他自浴火海,得到的引药!”苏子墨也惊讶道。

“子苓谷主应该也是知道这些,才如此笃定解药是真的。”华予说。

“可是为什么?他何必要做到这一步?”

白芷突然全身都失去了力量,跪倒在了墓碑前,悲声恸哭。

这来过无数次的坟冢,原来竟只是个空冢。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早知如此,我是不会找你要这解药的

第十八章 稚川不死木

稚川所葬之地,生奇木,一年后木呈赤色,似鱼形,周身鱼纹;再一年,木生四肢,赤色褪去,呈白色;再一年,干生五官,似人形;又一年,木质如玉,木根断而成人,得凡人寿辰。

所化之人皆为雄性,沉心药理,性情寡淡,不近女色,不堕红尘,终身独居,死后复葬而生木,世世轮回。

至道年时,已是第七世,然而或许是因为怀集日渐繁华,人多往来,污染了土壤水质,药师谷中染了过多人气,这一世长出的稚川木,不同与前世的寡淡冷清,颇爱戏谑欢笑。

他不喜久居药谷中,日常问药写书,治病看诊之余,还常跑到市间戏馆,看戏听曲,凑凑热闹。

某日他在山中寻药,见一千年之松,下有茯苓,假松之真液而生,受松之靈氣而結,孕育百年,有了灵气。

带回谷中以人参汁灌濯,化成了一只茯苓小童,取名子苓。将这药童带在身边,授以药理之学,子苓颇有天赋,进益极快,令道年非常欣慰。

只是这小药童,性情冷峻,整日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倒是更似原初稚川木的性格了。

此后道年继续考察百草,撰写前代留下的药学典籍《抱朴子》,偶尔把制药的活儿甩给子苓,自己跑去戏馆看戏,一木一芝,在药师谷中倒也过得颇为悠闲清静。

他本该和前世的先人一样,安享天年,再入轮回。

直到那一日,一个名为白芷的女子闯进了山中,手执银剑,架在他的颈间,厉声说:“如何得到还魂引,不说我就杀了你。”

《抱朴子》虽未成书,药谱尾页却是最早书写了文字的,记载着关于稚川木的描述,道年自出世以来便熟读了。

上面写着:“稚川木所化之人,若自浴火海,木化成灰,可得一味药引,名曰还魂引,可解天下奇毒。”

他心中好笑,我才不会告诉你,还魂引是用我的命炼出来的。

但这女人仿佛看出他知道药方,铁了心似的一直跟着他,万般纠缠,摆脱不得。他只好想了个妙法,写了一张汇聚天下奇药的假药方,想着那女人找不到,便会自动放弃了。

何况其中最后一味药,乃是根本不存在的赤泽三桑枝,白芷根本不可能凑全药方。

然而也不知道该说是痴,是傻,还是顽固不化,这女人竟信了他的话,毅然决然踏上了寻药之路。

她离开的那一刻,白色的羽纱纷飞,轻柔的发丝扬起,如飞鸟般展翅而逝。

从此他的心,便失去了安宁。

她到哪里了,是不是还在路上?有没有受伤?为什么还不放弃。

他从前为寻找药材,踪迹遍布中洲大陆群山众泽,也收服了众多通人语的聂空鸟,帮他传递消息。

自白芷离开后,便陆续有消息传来。

“谷主,她找到了九穗禾了,但从丹雀山崖中摔了下去,差点丧命。”

“谷主,她找到了惊魂香了,但落入了西海上的海贼窝里,以一敌百,大战一场,浑身是血。”

“谷主,她又找到了太初风声木,但差点落入了太初浑沌的那个虚幻池中,无法脱身。”

“谷主,她在名山找车马芝的时候被一群六畜形芝灵所困,所幸在被一个道士所救,没有受伤。”

“谷主,她在昆仑墟上被洪荒戾气所伤,左臂似乎失去了知觉,但还是取到了文玉树脂。”

逐渐地,每每见到有聂空鸟飞来谷间,他的心便会悬起来,生怕哪一次就听到了她的死讯。

原本以为她会发觉寻找这些药材的艰难,自动放弃,谁知这女人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性子。竟硬生生地找到了这么多千金难买的上古神药。

如今她若继续找下去,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自己这样的这张假药方,会不会害了她。

白芷在外寻药的那些日子,道年少见的坐卧不宁,无法安眠。梦里全是那个女人一身羽纱木兰裙的身影,剑气凌人,面如寒霜,柔风而刚决。

怎么办,去找她?可是难道要告诉她药方是假的?

一只只聂空鸟飞来,眼见她已经取得了八味药材。

“谷主,她在沧海云容阁盗取了神护果,但是被塔中暗器所伤,如今倒在苍梧之境边缘,已经奄奄一息。”

听到这个消息,他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匆忙带了子苓便赶去救她。那是子苓难得,见到师父忧心如焚的表情。

看到她遍体鳞伤,面容被毁,他心下恸然。为什么要为了那人,牺牲到如此地步,他也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工具罢了。道年将她抱在怀中,如抱一只受伤时的小兽,无比怜惜。

他第一次懂得了,那些戏本子里面演着的,人间情痴,肝肠寸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所谓的相思断肠草,原来就是这么个疼法,果然是很难受,他苦笑道。活了这么久,这才真正像个人了。

所谓的世事轮回,不死之身,少了这般彻骨之痛,终究也是虚枉,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做了决定,此后用了七日时间,与子苓交接药谷的制药、看诊、著书等各项事务。

子苓像平日一样,寡淡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师父,你本可永世不死,真的要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弃永生吗?”

道年笑着说:“我稚川在世以来,已经拯救了万千生灵,留下的医学药典,也足以福泽后世。”

“如此反反复复,死而复生,世世轮回,我已经累了,这一世,就让我永远地安眠罢。”

第七日夜,道年来到白芷所在的竹舍,见她正在安眠,面容安详,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抚上了那道长长的疤痕,它已经在悉心治疗下淡了不少,他心中百味杂陈,嘴角带着亦苦亦甜的表情。

又来到房中的木桌前,展开轻而薄的宣纸,缓缓研了墨,写了一封信,装于信笺中。

本准备将信笺留于白芷床前,却犹豫再三,还是将信笺收进了衣衫口袋中,回头留下最后深情一瞥,毅然离开了。

药师谷中,有一石塔,名为不尽塔,常年荒置,平日并无用处。乃是稚川木的火葬之所。

道年已在塔中布置了火石引药,子苓等候在旁,眼中含泪。

他入塔前,子苓追问道:

“师父,她回来找你怎么办?”

“若是她回来了,不要告诉她真相,我不愿她背负一生的愧意。既然陪在那人身边是她的选择,便让她了无牵挂地离开吧。”

随后将子苓谴了出去。

“走吧,别靠近,这火可是很烈的。”

一点火星飞出,骤然,石塔中烈焰爆起,燃起一片灼热的熊熊火海。

他身处一片烈焰火海,却双目微阖,面容淡然,唇间带笑。

红蓝的火舌,如地狱红莲,转瞬将其中的那个苍衣素带的人影吞没。

谷中的竹林,随那人一起,开花,死去。雪白的轻絮,漫山而飞。

袖中的那一封小笺也点燃了火焰,周身火舌吞噬,黑炭烟气,焚散成烟。

信笺中的白纸上,笔迹清秀,写着一首小诗: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尽。

字字苦参商,故要槟郎读。

第十九章 惊魂罗浮山

苏子墨问白芷道。

“若这还魂引是真的,兄长却还是死了,背后定有他人作恶,只是不能确定这下毒这人和调换解药的是不是同一人。你后来这些年,可有查出什么?”

“如今我仍未查出下毒的人是谁,倒是有一些发现。”

羽纱的女子抬起头,掩去了伤感,缓缓道。

“我是看着殿下入葬的,他中毒昏迷时嘴唇是白色,毒发身亡时面色如灰,唇色变乌,手指漆黑,眉心有黑点。玉体放入金棺中后便恢复了正常,唇色也变回了白色。只是再没有别人注意到这些变化,我也未能弄清这意味着什么。”

“后来一日我在皇陵中为殿下守灵,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也偷闯入了陵中,戴斗笠,可操控傀儡,行踪非常可疑,我与之交手却被他逃了,后来一路追踪他至帝都之北的龙游山便再不见其踪影。”

“哦?此人可是以指间银丝为武器?”华予问道。

“没错,他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也不说话,但是着实诡异,说不定便是真凶。”

华予心头的猜测进一步被证实了,心中的明镜亮了一丝,点了点头。

“虽不能确认这傀儡师便是凶手,但他确实动机不纯,意图为恶,白芷姑娘若是以后遇见了,还请留个心。”

白芷站起身,拱了拱手,“谢谢先生提点。”

她转过身,看了看眼前衣着华丽,面色从容,丝毫没有落魄之色的苏子墨。

“十四爷,你这些年在外面,是怎么活下来的?”

八年前她来药师谷,再回宫却听说宁皇妃被赐死,十四皇子下落不明,从此便再未见过那曾跟在她身后吵闹着要学剑的少年。

曾经那个明媚张扬的,受尽宠爱的小皇子,在母妃兄长惨死后流亡民间,过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这副风流烂漫公子爷的模样,白芷不由有丝惊讶。

苏子墨背过身,潇洒地摆了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爷我的本事,有什么人敢欺负我?当然可以活得好好的。”

白芷低下头,轻声说,“十四爷无恙那便好,殿下和皇妃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她顿了片刻,双手抱拳,正色道,“此后属下也定会全力以赴,继续追查真凶。”

她眼中泛着寒光,“此人杀害殿下,又让道年枉死,我一定会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报此仇。”

苏子墨听着她的狠毒的话语,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一片淡然。

“请十四殿下多多保重,白芷暂且告辞!”

苏子墨转头望了她一眼,眸中是无比复杂的神情。

穿羽衣的女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纵身一跃,幽灵般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森森的竹海中。

出谷时,依然是那位小药童将他们领着。

“这药师谷的竹子,都是新植的吗?”苏子墨问。

“没错,十年前谷中竹海开花,之后慢慢长出了新竹。此前的竹林,要比现在幽绝多了,可惜我没见过。”药童答。

“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之日,即是将死之时。”华予道。

“真是绝情之木。”

“小童,你叫什么名字?“华予又问。

“谷主给我起的名,叫子归。”药童一张圆圆的脸蛋,天真地答道。

出了那幽幽山谷,深深竹林,才仿佛从悠远的回忆中走了出来。

“那小童,莫非也是药草化成的?”

“应当是一味,当归吧。”华予道。

苏子墨点了点头,两人沿着高高的石阶而下,一路沉默,各想心事。

上了马车向怀集城的方向去,行至罗浮山腰之处,忽闻水声潺潺,隐约有婴儿啼哭声。

“这附近有人家?是哪家的孩子,哭得这么带劲儿。”苏子墨说着,掀开车窗帘张望。

今夜无月,山中其他处一片漆黑,东窗的方向却有三四户农家小舍,砖瓦砌的小房,烟囱升着青烟,窗户中透出黄晕温暖的灯光,不远处流着一条清泉,一派静谧祥和的景象。

“屋舍在东窗,为何婴儿的哭声是从西窗传来的。”苏子墨纳闷道。

正说着,婴儿啼声突然消失了,一片宁静,除了流水声和车轱辘的声音,万籁俱寂,连山中本应该有的蝉鸣鸟啼也闻不见了。

一片诡异的寂静。

苏子墨心中又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转头望向华予,对面人却依然白纱遮面,安静沉着地坐着,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看她那么淡然,苏子墨的心也安了下来,或许又是自己多虑了吧。

就在那一刹那,窗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女人歇斯底里的惊声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啊——救命啊——妖兽吃人了!”

随着那一声尖叫,又响起了婴儿的哭啼,声音撕心裂肺,听得人全身发麻。

此次声音却从东边传来,近得仿佛就在车外一般。

紧接着是一阵撕扯殴斗和哭喊声。

华予帏帽一抬,起身便如仙鹤展翅,从车中飞了出去。

苏子墨也紧忙跟在后面下了车,掀开车帘,眼中映出一只巨大的飞禽。

它全身赤黑,状如雕而有双角,胸前有两只虎爪,后有两只指甲锋利的鹰爪,抓着一个还在挣扎的人影,尖尖的长喙衔着一个身形更瘦小的人影,正在嘶叫求救。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和丈夫!”一个农妇跪在屋旁哭喊着。

她的身边还躺着一具男人的躯体,全身是血,血肉模糊,左腿右臂似乎都被撕开了,零落在身体旁边,断肢汩汩地留着殷红的血,却还在挣扎蠕动。

身后的屋舍方才被巨雕所毁,一片狼藉。

三四个男人冲了过来,手执着钉耙和长棍等武器,面对这食人的巨大妖兽,拿着武器的手却在阵阵颤抖,脚步也略略退缩着。

“果然是蛊雕。”一个清灵的声音传来。

华予踏着马车顶而起,在空中转了个身,带起一阵戾气满满的风,直向那空中的巨雕飞了过去。

她墨染的白衣猎猎飞扬,面纱被风掀起,露出半张凌厉的面容。

双手合十,唤出漫飞的墨迹,黑色长带环绕周身,忽然游龙飞鸿一般,尽皆向那蛊雕袭去。

蛊雕长翅一扑,在空中扇出阵阵飓风,席卷着向那白衣的影子袭来,被白衣人灵活地躲开了。

苏子墨方拔出长剑山鬼准备去帮忙,华予突然从旁飞掠而过,一把将山鬼推回了剑鞘中。

她沉静的声音传来,“你别掺和,在旁边呆着,给我把异兽画下来就行了。”

然后一股力道顺过来,把苏子墨推到一边的地上滚了一圈。

苏子墨狼狈地爬起来,捋了捋衣衫上的尘土,悻悻道,“真是个霸道的女人。”

但还是掏出画笔和纸,乖乖地就着身边一块平坦的石头开始作画。

华予又一个飞身出去,带着数条墨染的黑龙,凌空而上,长袖一挥,直击那妖兽命门。

蛊雕被猛烈的攻击逼得直后退,放开了爪中抓的少年,锋利地尖甲朝华予如尖刀般刺了过去,划出道道银光。

华予转身闪躲,反手一弹,一道黑龙闪电般划过,刺穿了巨雕的右翅。

蛊雕吃痛,张嘴长声嘶叫,口中衔着的小女孩也坠落了下去。

“啊!我的孩子!”看着空中的两道人影坠落,跪在地上的女人惊呼一声。

方才几个男人见到华予出现,也是一阵恐惧,纷纷躲到了屋后,无人去救孩子。

在旁的苏子墨也心中一紧。

正在那时,空中突然闪出一道黑色身影,疾风似的翻身一转,一左一右,接住了两个坠落的孩子,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看见那黑衣人,华予淡淡一笑,“攸宁,又是你。”

第二十章 夺魄幽明剑

是那个帮江府除妖的攸宁道人?

苏子墨好奇地望了过去。

见那人一身藏青道袍,头挽道髻,手执拂尘,身背长剑。身后还跟了一皂袍小童疾步跑来,还在呼哧呼哧喘气。

屋旁的女人冲了过去,抱起被救起的两个孩子,“娘亲——”两个半大的孩子扑进了母亲怀里,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黑衣人也低声道,“九先生,别来无恙。”

说话间,突然脚下生风,腾空跃起,手指间夹了数张符咒,当空一甩,符咒发着金光,绕成了一个圈,团团将蛊雕围在了其中。

黑衣人左手拂尘一挥,阖眼施咒,口中念念有词,符咒间突然光华大亮,蛊雕眼中闪过惊恐的神情,受伤的翅膀扑腾着,洒落滴滴黑血。

血迹混杂着空气,带起一阵猛烈而血腥的风。

轻盈的符咒被飓风吹动,脱离了原来的阵列,蛊雕趁机想要逃离符咒圈,黑衣人拂尘再一挥,符咒紧跟着那雕追了过去。

金光闪亮的符咒圈照亮了漆黑的夜空,蛊雕长翅挥舞振动,却被紧紧困在了那符咒间,苦痛不堪,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婴儿哭喊。

在地上的众人都捂住了耳朵。

华予嘴角微扬,沉声道,“哼,又来和我抢猎物。”

她双手一举,骤然电光火石闪烁,双手合成的莲花间飞腾出一条硕大的黑色无角虺龙,周身黑气浮动,直追而上,游走在张张符咒间。

黑龙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吞吐纵横,将金色的纸符咒一张张全数吞进了口中。

一阵轰鸣声起,龙身爆开,散成了氤氲的墨迹,符咒也化为了碎片,点点凋零。

攸宁一愣,瞳孔暗了下去,只见空中的亮光一点点熄灭了,黑暗再次笼罩来。

蛊雕见符咒阵被破,一阵欣喜,展翅便要逃离。

华予再次飞身而起,在空中翻腾的间隙中凝神催动灵咒,随后伸出右手,张开五指。

手中的墨迹闪烁凝聚,逐渐凝成了一柄玄色长剑,浮现出黑光灼然的刀刃之光。

这是一把长七尺的利剑,剑穗如龙尾摆动,剑身应龙缠绕,口吐黑烟。

华予清秀的身姿携着这把玄剑,劈风斩浪而起,白色裙裾边墨色逸散,黑气笼罩,仿若自地狱中来。

苏子墨在下面呆呆地看着空中之人,心中如石破天惊。

只觉得她似来自冥界的夺魂使者,一阵悚然。

空中那白衣人执着长剑的手猛地一挥,流光飞舞,刹那光华。

只闻“呲”的一声,长剑锋利的剑刃刺入了蛊雕的胸膛。

巨雕最后发出一声令人战栗的尖利长嘶,阖上了双眼。

它脸上的凄然渐渐褪去了,竟浮现出一副安然的神情。

长剑所刺之处并没有流血,反而是如墨水滴在白纸上一样。

墨迹缓缓掩着蛊雕的赤黑羽毛,如火苗似的蔓延开来,至它的尖爪和前蹄,它头上的角和尖喙,直到它全身也化为了墨染的虚影,如火后灰烬。

随之如水流入海一般,被吸入了长剑之中。

见妖兽被除去了,方才躲在屋中的人们纷纷跑了出来,跪拜在地上对那惊为天人的白衣人叩首——“感谢大师除妖!”

华予轻盈落了地,白衣翩然,仍是一副云淡风轻。

妖兽已灭,她手指一弹,玄色的长剑瞬间烟消云散。

向周围的人微微颔首,只道:“无用多礼,去救人吧。”

人们这才围到了方才躺在地上受伤的男人四周,又一阵低低的女人啜泣声传来。

华予拱手对一边面有怒色的黑衣人道,“攸宁道人,承让了。”

攸宁压下脸上不甘的表情,回了个礼。

苏子墨再仔细一看,此人面若刀刻,星眉剑目,霁月清风,是如皎月一般浩然生辉的男子,与他之前想象的白须道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只是,总感觉有点眼熟,良久,他突然心头一惊。

请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阿正?!”

那黑衣人闻声转过头来,望见坐在地上,手执画笔的华服公子。

“你莫非,是——十四爷?”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

华予心头一动,两人竟然认识?

但转念一想也不奇怪,历代帝王颇为倚重御灵阁,而攸宁本是御灵阁阁主玄真的得意弟子,自小在宫中受教长大,认得苏子墨也不奇怪。

苏子墨则是一派欣然,起身过来,熟稔地拍了拍攸宁的背,“你小子,这么多年不见,混得人模人样了。”

攸宁表情凝重,正色看了看眼前笑容莞尔的男子,语气冷冷道,“你还活着。”

“那可不。怎么,看到本大爷活着不高兴了?”

攸宁不说话,面目渐渐沉了下来,突然反手把苏子墨衣领猛地一扯,厉声质问,“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你知道我们找你找得多辛苦吗?”

苏子墨先是一惊,然后笑着挣扎开了他的手,“你这火爆脾气倒是没变哈哈,我在外面逍遥得很,何必回去那个金笼子呢?”

攸宁放下了手,转过了身,正准备说话,想起来华予还在旁边,欲言又止。

华予会意,道,“你们故人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此处不便,不如先回怀集客栈吧。”

“也是。”

三人一同乘回到天南星客栈时,夜已深了。

苏子墨和攸宁两人坐在临窗的桌前对谈。

他俩幼时均长在宫中,又皆是少年心性,很快便熟识成了玩伴,同受教习武,情谊颇深。

此番久别重逢也是欣喜,就着一壶梨花春白酒,叙叙说着前事。

原来攸宁此行是专程来除妖的。

名为羽生的前朝,本一片妖魔与人共生,互相依存的景象。

百年前,南海的伏兮国率兵进犯中洲大陆,他们凭借更先进的武器和机械力迅速击败了落后的羽生国军队,领军的伏兮大将南宫牧背叛宗主国,建立了自己的政权。

天弥王朝建国后,为了根深蒂固铲除羽生王朝复国的可能,血洗了前朝皇室和力量强大的神巫一族,清洗前朝的信仰体系,铲除一切妖魔邪说。

天弥元年,帝都举行了一场残酷的邪道审判,活活用幽冥之火烧死了百名前朝神巫。此后又推行佛道,进行一系列的文化信仰同化政策。

羽生的妖魔之说逐渐消弭,百鬼寂灭,异兽不再现形。

然而安宁的百年过去了,近日来,一股诡秘的势力却在中洲大陆上悄然而生,仿若是前朝的妖鬼异兽重生,阴谲鬼魅卷土重来,开始现身作乱。

皇帝被惊动,命令御灵阁派人出宫除妖。连本已离开御灵阁的攸宁也被召了回来,执行命令。

“哦?你为何也离开了皇宫?”苏子墨酌着小酒,问道。

“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寻你,一部分也是因为,圣上近些年的所作作为,我是愈发看不明白了,这皇宫就好像一个华丽的囚牢,每一个人都被死死地锁着,身体上,思想上。”

攸宁叹了口气,继续道。

“不仅宫中如此,整个王朝也是这般,明明是国力日盛,百姓富足,却无处不透露着一股压抑感。”

“官僚和政治等级越来越森严,思想专制,文字狱盛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苏子墨嘴角隐现一丝冷笑,“这么听来,如今这些异兽鬼怪们闹一闹,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转移一下皇兄的注意力哈哈。”

“你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说来,你此行的任务是什么?不会是专门来除那蛊雕的吧。”苏子墨问。

攸宁面色愈沉了,“蛊雕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只是意外遇见。此番另有任务,已故的太子殿下床下发现了英招兽的符咒,师父怀疑有前朝人在驱使这英招作恶,命我来探查,我是一路寻找着此兽的踪迹过来的。”

“羲儿是那英招杀的?”苏子墨一惊,正想说前些日子还见过此兽,话到嘴边却止住了。

“没错,它往南边苍梧之境去了,我会接着探查。你呢,接下来也要继续跟着九先生走吗?”攸宁问。

“应当是吧,毕竟是收了人家钱的,当然得竭力给人办事。不过,你之前就认识九先生?”

“算是老对头了,此人明面上是叶家门客,实际上也是个除妖师,不过术法诡异,自成一派。每次除妖时遇见都会坏我符咒,然后用那幽明之剑斩杀妖兽。”

“她真是除妖师?”苏子墨心头疑惑。

想起此前在半语斋时,那人用清灵的语气说,我从来不认为物妖是邪物,只是一种过于执着的不幸罢了。

又想起今夜那持剑的鬼魅身姿,只觉愈发地看不透这神秘的女人了。

“不过阿正,你脸上的肉怎么都没了,小时候圆圆脸的摸着才可爱呢。”苏子墨说着,便去捏攸宁的脸。

攸宁掰开他的手,一杯酒泼过去,恼怒道。

“拿开你的手!你这顽劣的德性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苏子墨灵活地躲过了迎面泼来的清酒,笑道。

“你这假正经的德性也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哈哈。”

攸宁脸上一丝笑容,稍纵即逝,又冷言道。

“你真的不准备再回宫中了吗?圣上应该还不知道你还活着吧。”

对面人站起身,立在窗边,缓缓说,“皇宫于我已如前世,再不相干。我只是一个闲游江湖的画师,你记住了。”

攸宁默然不语,看着那人疏朗的背影,心中怅然。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八年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心性不变,却面目全非。

八年时间,也可以让一个人容貌不改,却心冷如灰。

第二十一章 遗世羽生志

华予回了房中,取下帏帽落了座,手指轻轻撑着额头,似在沉思。

脑中千万线索飞速联翩转动。

白羽千夜此毒,是以异鸟夜枭的羽毛,浸泡于瑶洫酒中千日所得。

中毒者昏迷百日,终日流泪,直至最后一日,悠然醒转,醒来时须发逐渐变白,皮肤起褶皱,记忆渐失,在一日之内老去,死亡。

夜枭乃是前朝妖兽,寻常不得见,懂得此毒药配方和瑶洫酒的制造工艺之人,更不可能是当朝人。如此可见,最初下毒是前朝人,且很可能与操纵英招杀害南宫羲的是同一人。

目前来看最大的嫌疑人是偃师灵均,他应当参与其中,但按照其伶人身份,不太可能是主谋者。而他混入皇陵,又是为了什么?

主谋之人应来自前朝,其不但懂得操控异兽,还懂得诸多药毒性理,很可能是神巫一族的后人。

但神巫在天弥元年已被灭族,莫非真有幸存者?

又转念一想,南宫襄服下还魂引之后,毒药未得解,却也并未出现白羽千夜的毒发症状,反而是口吐黑血立即死去。

说明有人不仅换走了还魂引,还把它换成了另一种毒药,毒发极快,在南宫襄醒转前便立即至他于死命。

此毒使人瞬间毙命,死后唇色发乌,手指漆黑,眉心有黑点,却遇金消解。

符合这种特征的,在她所知范围内,只有异兽夫诸之血。

可是明明知道中了白羽千夜,取走还魂引后,南宫襄便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再下毒?

想来第二次下毒的应当是另外的势力,此人能迅速知晓白芷取回了解药,消息极为灵通,并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解药,身份定然不一般。

再想想有动机杀害南宫襄的人,答案似乎隐约可见了,只是还缺少确凿的证据。

正思索着,木子端着热茶进来,“先生还不休息呢?”

窗外响起了淅沥沥的雨声,她酌了口茶,轻声道,“疾风骤雨似乎要来了。”

第二日风雨骤来,赶路不便,几人在怀集多留了一日,在客栈雅间里看书闲谈,一边饮茶一边吃茶点。

苏子墨让云耳端上来一个八角漆盒,里面摆着各色的什锦果脯,有杏脯、青梅、蜜枣、山楂、花应子、八珍梅等等,看起来十分美味。

“这是云耳今早刚从果清铺子那边买来的,听说怀集的蜜饯果脯乃是一大特色,皇家御供的点心也常常是从这边进奉过去的。离儿、木子,你们也一起来尝尝吧。”

一红衣一紫衣的两个少女看了华予一眼,讨了允许,便欢跃地上前去取好吃的。

离儿左手一块山楂,右手一枚花应子,口里嚼着蜜枣,分外开心。木子在旁边笑着念叨:“只顾自己吃的开心,也不给先生奉一点。”

离儿却道:“我们家先生从来都不喜欢吃甜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这毕竟是苏公子买的嘛。”木子说。

“呵呵,行了,你们吃就好。”华予今天心情听起来格外不错。

谁知离儿突然惊叫一声,把手中的一块蜜饯儿像火炭似的扔了出去。

“哎呀!这颗是乌梅!”

苏子墨也一惊:“怎么了?乌梅有什么问题吗?”

木子忙过去拍了拍离儿的肩安抚了她一会儿,向苏子墨说道:“没事儿的,只是离儿向来不喜欢乌梅的气味,反应有点激烈,公子见笑了。”

离儿也缓过来,连忙欠身道了歉。

华予却转了话题,问道,“昨日的蛊雕画好了吗?”

“那是自然,本公子昨日就完成了。”

苏子墨一副得意的语气,在案几上摊开了一副画卷。

一片漆黑的夜空中,一只全身赤黑、双爪双足的巨鹰,正在和一个手执玄剑的白衣人搏斗,白衣人剑气凌然,颇为英武,画面张力十足,栩栩如生。

华予扫了一眼画幅,语气一凌。

“我说过了,让你画兽,没让你画我。”

“你若是觉得另外半边没用,我可以撕成两……”

“不行,重画。”

华予的命令式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可置疑。

苏子墨悻悻地收回了画,心中愤愤不平,此前从未有人对他的画不满意,让他重画的。这可是对画师极大的不尊重,华予这女人真是太不懂礼节规矩了。

但还是收敛了语气,问道。

“话说昨日,明明阿正已经布下了符阵,眼看就可以降伏妖兽了,为什么先生要多此一举地先破了他的阵,再斩杀妖兽呢?”

华予转过头来,沉默片刻,道。

“你是攸宁的故人,我本不应该告诉你,但如今我雇你来作画,还是让你知晓点因果更好。”

“虽然都是死,意义却完全不同。死在攸宁的符咒下,便是身毁形亡,是为魂灭。死在我的幽明剑下,身毁魂犹生,是为形灭。它们依然存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至于永远消亡。”

“另一个世界?譬如,在画里?”苏子墨听闻她所言,心中惊异。这样听来,似乎她倒是在救这些妖兽了。

“今日点到为止,以后你自会知晓。”她起了身,不再说下去。

留苏子墨一个人费神思索着。

“接下来我们会经鹿游原入苍梧之地,此原常年冰封,极为寒冷,苏公子记得备好冬衣。”

华予说完这句话便携着离儿和木子离开了。

那装了果脯的漆盒八角留在苏子墨房间的案几上,里面还剩了不少没吃完的点心,他看了一眼里面的乌梅,没头没脑地说:

“云耳,你可知,有一种古鱼,名为横公鱼,生于石湖,形如鲤而赤,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死,食之可却邪病。”

“没有听说过。更像是神话传说之物吧。”

苏子墨盯着那盒中的乌梅出了神。

云耳接着问道,“我之前就一直很疑惑,从我跟随公子开始,您就知道尤其多的前朝旧事,杂闻野记,鬼怪灵物之说,今朝焚毁了一切前朝著书文集,若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似乎不太可能,公子您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呢?”

对面的人却似乎陷入了沉思,微微抬着头,良久,才说。

“在我十岁那年,和皇兄们在宫中嬉戏游玩,躲进了前朝的文渊阁,偶然间碰触到了壁间机关,打开了一个暗室。在里面发现了一本厚重的前朝旧书,名叫《羽生志》,其中记载了包含诸子百家书、正史、天文、地志、医卜、农牧、技艺之内的各类笔录,我所知之事,大部分都是在里面读到的。”

“我知道这本书是前朝遗物,父皇若知道了一定会销毁,但是其中所载之事的确格外有趣,我虽不能完全读懂,仍然爱不释手,于是偷偷藏于寝殿中,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拿出来读。”

“后来此书下落如何?”

苏子墨回忆到此处,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

“后来,还是被父皇发现了,我拼命相护,最终未能救下此书,父皇命人用火药将其炸毁,付之一炬……”

那一日,他永生也忘不了。

藏书被焚,母妃被赐死,他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道,险些丧命。从此失去了皇子的尊严,苟且偷生。

那熊熊的烈火硝烟,刺眼的鲜血,骇人的刑具,肮脏的辱骂之语,常如梦魇般萦绕在他脑中,尖刀一般撕扯着他的心。

“公子,你怎么了?”

苏子墨不再说话,仿若想要抹去这段记忆一般,脸上隐约阴云浮动,又努力掩了下去。

笑道,“不说这事儿了,我问问阿正要不要随我们一道去苍梧。”

第二十二章 冰雪岁末鹿

苍梧之地,有招摇之山,山之南有高原,名曰鹿游原,原上千里冰封,白雪皑皑,有灵鹿徘徊。

原上有一城,名春秋。春秋之城者,虽处冰雪之原上,却温暖和煦,四季如春。

然而此城与世隔绝,城外人难入,城内人不出。

白茫茫的一片雪原中,有一辆白帷马车,掩映在一片飘絮的飞雪中,难以发觉。

“先生,这鹿游原上还真是冷啊,想象不到这里会有一个地方四季如春的。”苏子墨身披花色貂裘,脚边捂着一个暖炉,口里还在嫌冷。

身旁的华予则一身雪白的鹤氅,愈发地飘逸如仙。

马车的竹帘细绢换了厚厚的羽帐,置有手炉足炉,木榻上铺了暖衾,点着安神香,倒是十分的温暖舒适。

离儿上前来沏了茶,端给华予和苏子墨。

苏子墨喝了一口,“咦?这是什么茶,味道倒是甘甜得很。”

离儿笑着解释道,“这茶名为浮红,是用红枣、枸杞与黄芪泡沸水而成,可御寒,防体虚,我们家公子叮嘱说天寒的时候要沏给先生喝。”

苏子墨听了心中一酸,叶三公子叶轻尘,这人虽没有同行,但却时时被提起,存在感怎么这么强。

又发现他人都穿了厚厚的冬衣,离儿却仍然穿着轻薄的红色轻烟衫。开口问道:“离儿穿这么少,不冷吗?你们先生真刻薄,自己披着鹤氅,却让你穿着单衣。”

“离儿生在冰雪之地,从小习惯了了,并不怕冷。”

“冰雪之地?这中洲除了这鹿游原,西边的尔是山,北边龙游山海拔高一点,再就是北疆荒原,会常年冰雪,离儿是生于哪里”

离儿偷看了华予一眼,答道:“离儿正是生于西边的尔是山。”

“我几年前在外游历时,途径尔是山,正好遇到了离儿,见她孤苦可怜,便将她带了回去。”华予道。

“哦?原来是这样。”苏子墨嘴角一扬,“也是一场难得的主仆缘分。那木子呢?也是先生在外面游历的时候带回来了的?”

“回苏公子,木子是云浮人,从小便在叶府侍候了,被公子派来服侍先生。”木子欠身答道,相比起离儿的欢快跳脱,倒是更文静淑雅些。

苏子墨心中想,家养的和野生的,果然性子还是不一样。

车外原本仅有静静落雪声,地面却骤然隐约晃动起来,外间传来一阵阵震蹄之声。

突然传来离儿兴奋的声音:“看呐!先生,外面好像有鹿!”

隐约透过窗帘,可见有鹿群正在车行下方不远处的山脉中奔驰。

苏子墨掀开窗帘,望了出去,这些牡鹿尽皆身形高大,全身雪白,头长有犄角。

再定睛一看,发现这些鹿头上的犄角皆弯如长弓,枝杈如江河之分流,晶莹剔透,玲珑似水晶,在一片冰雪之原中闪着银色的光茫。

鹿群奔驰,所经之地,皆留下一片如萤火的莹莹光点。

“这似乎不是普通的鹿,而是鹿灵?”苏子墨道。

“苏公子的真是运气好,一入雪原便遇见了鹿灵。这种鹿本名岁末鹿,只活动于人迹罕至的冰雪之地,故而这雪原才得了鹿游原之名。”华予道。

“为何名为岁末呢?”

“岁末之鹿,传说只出现在每年末月,极其罕见,故名岁末鹿。它们以冰凌花为食,性灵。传说若能骑此鹿者,可忘却一切烦恼杂念。但没有人真能骑上此鹿,不知是否是真的。”

“若是真的,估计一定会有不少人涌进雪原来找这种鹿,对它们来说倒真不是件好事。”

“不过倒是听说,曾有城中人试图捕抓此鹿去贩卖,鹿哀鸣阵阵,眸中含泪,神态如人,至雪原边缘,迈出雪地的刹那,鹿灵顷刻融化成水,渗入土中,转眼蒸腾如烟。而捕鹿之人,后来均遗失了所有的记忆,沦为痴人。”

“鹿灵本该自由地徜徉在雪原中,这些贪婪之人亵渎灵兽,最后不得善终,也怪不得谁。”苏子墨道。

华予苦笑道,“贪婪的是大多数人,真正懂得尊重它们的,却是寥寥无几了。”

“我们还有多久可到春秋城?”

“不远了,只是这春秋之城,并不那么容易找到,只有顺着冰原之风的来向,寻找到一雪山洞穴,在黄昏夕阳落山和黎明日出之前的瞬间踏入,方可入春秋城。”

“这么玄乎啊,说起来,之前道年谷主给白芷的那十味世上稀有药材中,有一味叫春秋龙刍草,莫非就是生在此城中?”

“不错,龙刍草,马食之,可一日千里。的确是神药,可惜很少有人能真的找到春秋城的入口,不然此城估计已被踏破了。”

几人叙叙说着话,进入了一片更一望无际的白色荒漠中。

行至黄昏落日时,马车进了一个雪原洞穴前,在入夜的瞬间踏入,顷刻间和风拂面,气温骤暖,这便进了春秋城。

此城位于招摇山南山脚,冰雪在此消融,化成一泓冰泉汩汩自山石间留下,汇聚成湖,名烛明湖。

绕烛明湖畔,农舍聚集,灯火明亮,便是春秋城。

“今夜已深,找个人家寄宿一晚吧。”华予道。

几人便到临近的一个农家小院前,敲了门,一个白发老妪来应了门,见是外乡人,面上一惊,这春秋城,外乡人是很难闯入的。

又见这行人穿着打扮都颇为不俗,更不敢留客。

云耳递出了一大锭白银,老妪犹豫片刻,收了银子,这才把他们请进了屋中。

农舍是砖瓦砌成的,有五六间厢房,倒是宽阔,厨房中生了火,炊烟袅袅,可闻后院鸡犬之声,院墙上爬满了绿藤蔓,其间紫红的花苞点缀。

除了老妪之外,还有一个白发老汉正在厨房忙活。见有客人,殷勤地迎了出来,端茶倒水。

苏子墨到了谢,问道:“这么大间房,只有两位住在这里吗?”

“是的,就我们夫妻俩住着,倒也清静,西边的几间厢房都空着,待会儿收拾一下,几位客人便可以住。”

“可有子女?”苏子墨又问。

他这一问,老妪竟突然眼泪盈眶,老汉也神色哀婉,道:“本来有个儿子,从小懂事孝顺,干活也勤快,二十出头娶了个媳妇儿,日子过得合合满满,就盼着个孙儿了。”

“不想去年那一日,我儿去招摇山上采摘果子,此后竟再也没有回来,请了周围邻居帮忙去寻,找回来时已经全身僵硬,冻成了冰,气息也没有了。后来媳妇儿另嫁他人,我们老两口,就只能相依为命了。”

身旁的老妪已然捂面啜泣。

“实在不小心,令两位又想起了伤心事儿,还请节哀。”

“也不怪客人,不光我儿,这城里还有不少人,失踪了的,或是冻死在了山上。我们常年生活在雪原之中,上山也会穿好厚棉衣,本不会冻死,却屡屡出意外。后来上山搜寻的人说曾在招摇山中见一狐身巨兽,全身雪白,口吐寒冰,正是它害死了咱们城里的人。”

“哦?雪山白狐?”苏子墨惊讶道。

“还有传闻说此白狐可化为女子形态,妖媚害人。所以我们见了生客,才不敢随意接待,怕是白狐变成的。城中人也惶惶不敢上山,生怕遇见那雪狐,被冻成了冰。”

“先生可听说过这种异兽?”

华予隐约有猜测,却摇了摇头,问道,“这城中,可出过别的事儿?”

老汉答道,“我从祖上开始便一直生活在城中,流传下来的训诫说,咱们城里的人,是不能走出鹿游原的,否则便会瞬间化为雪水。”

“所以城中人世代在这里耕种纺织,自己自足,安居乐业,这里气候温和,人皆可颐养天年。”

“没想到如今,死了这么多人,剩了一大群孤寡老人。”

旁的老妪停止了哭泣,补充说道:“要说城中的怪事,几年前倒出了一次。”

“哦?什么怪事儿?”

第二十三章 长生恶死果

老妪继续道,“春秋之城向来是没有冰雪,温暖如春的。那年,却不知为何,先是日渐升温,直至赤日炎炎,暑气熏蒸,持续了两月才恢复了正常。”

“又过了几月,则是日渐寒冷,直至天降大雪,寒霜封城,家家户户都被大雪覆盖了,整个谷中白茫茫一片。”

“我们被冰雪所困,庄稼无收,饥寒交迫,处境艰难。后来城中长老出面,说是因为我们从山上采摘了过多圣果,触怒了山神,于是举行了一场山神祭,平息山神的愤怒。”

“此后过了段时日,冰雪便真的消融了,恢复了原本的春风和暖。”

“圣果是什么果?为什么会触怒山神?”苏子墨问。

“客人进来的时候可见着了北面的那陡峭的招摇山,此山的山脊之上,生有一种树,名为交让树,树枝半荣半枯。”

“荣叶的枝头结有一种鲜红的球状果实,食之可增寿命,名为长生果,被我们奉为圣果。枯叶的枝头,则结有漆黑的角状果实,食之顷刻死去,名为恶死果。”

“有这等神奇的果子,世上人应该会抢着来采摘吧。”苏子墨说。

“是啊,万物莫不长生而恶死,而生又生得如此偶然,死又死得如此必然。这种果子,倒是颇有点逆天的味道。”华予道。

老汉说:“曾经也的确有误入了春秋城的外乡人,听闻消息,高价收购了大量的长生果带走,但是听说出了此城,红色的长生果便褪了色,变为了漆黑的恶死果。此人垂心顿足,却再也找不到城的入口。”

“你们这块宝地上的稀奇物还真不少,可惜都带不走,若想长寿颐年,看来还得住在这儿才行。”苏子墨道。

“城外之人进不来,城中之人走不出,城中之物,自然也带不走。”华予幽幽说道。

“是啊,不过即使是咱们城中人,也不能为所欲为,这长生果虽能延寿,却不代表能让人永生不死。但是有不少将死之人,不服天命,仍派儿女去大量采摘果实,长老认为便是这原因,导致山神之怒。”

“是啊,春秋之城能够温暖如春,我们能够在此安宁地生活,全都是因了山神的庇佑,实在是不应该太贪心,不过如今这么多人丧命山中,也不知山神为何不再佑护我们了。”老妪说着,眼中又有眼泪涌出。

华予见此,也不忍心再问,便说:”原来是这样,谢谢老人家答疑解惑了。”

“不客气,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带几位客人去厢房休息吧。”

老妪领了几人去了西边的房中,又端了些热粥小菜给他们,便离开了。

前几日在路上颠沛露宿,睡得并不太好,今日有一床暖榻可以安眠,苏子墨却至深夜仍辗转不能入睡。

起身走到窗边,见窗外一轮明月,洒在一片皎洁辽阔,高俊雄伟的冰雪之原上,心中动然。

正准备拿出宣纸画笔作画,却突然灵机一动,取出一把雕刀,披了貂裘,独自走出了屋中。

骑着马,向春秋城边缘的冰川之上驰行去。

不知不觉进入了一片冰林之中,弥望之处皆是形态多姿,雄伟壮丽的冰塔。

锋锐的似长剑,婉转的似玉带,宏伟的似宝殿,殿中又有内部河道、冰桥,其间冰柱如大殿之楹柱,天然雕饰,鬼斧神工。

冰塔间有星罗棋布的冰湖,在月光下晶莹闪耀,宛如仙境。

苏子墨下了马,在一人形高的柱状冰塔前停了下来,双手一比划,掏出雕刀,又以剑作冰铲,削、修、刻、划,忙活起来。

在纸上作画腻了,作为艺术家,总要尝试点新的艺术形式,如此好的冰原冰塔,不玩玩冰雕岂不是浪费了?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弧刀,划轮廓,刻入,深篆,打磨,细碎的冰屑纷纷从冰塔上落下,晶莹如飘雪,转眼一个隐约的人形从冰塔中脱壳而出。

苏子墨静立雪中,唯有手在飞速舞动,不知过了过久,脚边已然笼了深深的寒气,他却依然眼神投入,专注忘神。

他的雕刀之下,俨然生出了一个身姿清逸的人影,头上罩着轻纱帏帽,面容朦胧不清,如水的发丝垂在肩头,生出绝世出尘的味道

苏子墨抚了抚那晶莹透亮的雕像,指尖刺骨冰冷,心头暖暖的。

“九先生,把你用冰雕出来,是不是看起来更仙气了?”

苏子墨得意地自言自语道。

“可惜不知道面纱低下是张什么样的脸,为何又要遮起来。”他喃喃说着。

突然一阵窸窸簌簌的震蹄声,把他从忘神中唤了回来。

他转头望去,见不远处如镜面的冰湖之上,有一团团银色的光芒。

他悄悄地走近,躲在冰塔之后看过去,见正是一大群雪白的岁末鹿,银色光芒正是从它们的犄角发出的。

再仔细一看,白鹿群的最前面,有一只颇为高大的岁末鹿,犄角分了三岔枝,散发着耀眼的荧光,身姿高贵,应当是鹿群之王。

而此鹿之旁,竟立着一个人影,身披白色羽纱,长发披散,一手温柔地抚摸在鹿头之上,而那岁末鹿俯首在那人的手边,一人一鹿,无比亲近,仿若在对话。

那是谁?

苏子墨控制不住好奇,以冰塔为掩,轻轻地往鹿群的方向走去。

越来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

寒气,从脚下生出,刺骨的冷,从雪蓝的冰川之上泛了上来。

逐渐到了冰林边缘,突然脚踏在了一根冰柱之上,发出一阵清脆的断裂声。

鹿旁之人听得动静,突然一回头。

那晚夜色深邃,月色皎洁明亮,繁星如织。

茫茫冰湖之上,一群雪白的鹿灵中,萤火光点间,有一女子玉立。

宛如仙境圣女,身披羽纱,眸如深潭,长发如水,眉心有一点朱砂痣。

她的眼淡淡地落在了苏子墨身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两人相视而望,正如曾经在青衣河畔。

一人岸上,一人舟中。

盈盈一水,隔岸相望。

惊鸿一瞥,百世沉沦。

皎洁冰河如霜,冻结了刹那的时光。

苏子墨忘了神,只觉心头有丝久远的记忆苏醒了。

那女子轻步走过来,脚踏在冰湖上,步步生冰花,身后的岁末鹿顺从跟随着。。

眉眼一点点更清晰了,清澈眼眸倒映明月银湖,唇色红润如樱,发丝沿着脸庞垂落,身形与华予那白衣轻纱的身影缓缓重合。

在很多年后,无数个孤独冰冷的夜里,他经常会梦见一模一样的场景,莹白冰湖,灵鹿群中,那是初见她面容的时刻。

而后痛彻骨髓的思念与虚空令他从梦中惊醒,在半夜里披衣坐起,孑然立于偌大空冷的寝殿,再不能寐。

夜色冰冷,霜雪不寒。

“苏公子这么晚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是跟踪我出来的?”

华予语气如常,似乎也不惧苏子墨发现了她的女儿之身。

苏子墨渐渐从忘神中缓过来,恢复了一副嬉笑的表情。

“先生还真是个女子啊,生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呢?”

“此前随行公子,女子之身,诸事不便。此番在外游历,人事复杂,也不便。”

华予的理由说来头头是道,无可辩驳。

“苏公子一点都不惊讶,看来也早就猜出来了吧。”

她身后温顺的白鹿突然低低鸣了声,用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肩。

“去吧。”华予温柔地抚了抚白鹿前额的鬃毛,口中念道。

那岁末鹿便昂起首,踏步转身离开,领着一白鹿群向冰湖另一侧奔驰去。轻盈的脚步踩在冰面上,绽开朵朵冰花。

苏子墨看着眼前似乎能驯灵兽,通兽语,神秘莫测的女子,思绪翻涌。

心头无数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这么久,对于她,自己似乎仍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只是为了捞点金银,顺便围观一下异兽。不知何时开始,却越来越在意她了。

这该如何是好?

华予道,“夜深天寒,该回去歇息了。”

苏子墨点头,转过身,裘衣扫过冰面,带起一阵寒气。

华予顺着他的来时路,穿过冰林往回走,苏子墨也静默地跟在后面。

两人不说话,只有清脆的脚踏冰面的声音,温度也冷了下来。

眼前却逐渐现出一座人形的冰雕,全身晶莹透明,笼着月华,头戴帏帽,长发鹤氅,逸如谪仙,雕的正是华予。

衣身还未完成,雕刀搁在地上,已被冻进了冰层里。

华予面色闪过一丝讶然,却马上恢复了淡然。

“我不让苏公子画我,你便雕了座冰雕?”

“怎么样,本画师雕得像不像?”

华予又瞥了一眼,淡淡道,“此像没有面容,估计谁戴了帏帽都是这样,无所谓像不像。”

她这般说着,苏子墨走进冰雕像前,右手一挥,拔出腰间长剑,一刀劈下。

华予见他拔剑,伸手便去阻挡。被剑的戾气划破了羽纱,衣上的雁羽刹那凋落纷飞,呲的一声羽衣破开。

苏子墨被她突然上前的动作惊到,急忙收了剑,“先生这是做什么?我只是要划开冰层取刀。”

“我以为,你要毁了这像。”华予伸手牵住破开的羽衣,站在冰雕前,眼神深藏着一丝难见的柔和。

苏子墨偷笑,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披在华予身上。

她个头仅到苏子墨的颈部,被苏子墨用宽大的裘衣包住,只露出一个头,倒是跟平日里那副冰冷淡然的样子很不同。

“毁了也罢,今日见过了你的样子,以后便可以雕有面容的像了。”

苏子墨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系在冰柱上的缰绳,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华予抱上马,自己骑坐在后面,手持缰绳,驱马往山下而去。

华予被他揽在前面,挣扎不得,只能安然坐着。

从冰川而下,驶入了春秋城中,东边山川之上的天空泛着微青淡蓝,已有隐约的黎明破晓之势。

苏子墨身子往前轻探了探,低声说。

“九先生就是嘴硬,心里还是很喜欢我给你雕的像的吧?”

“你想多了。”

第二十四章 乘黄山神兽

翌日几人午时方才出了门,继续赶路。

临走前两个老人面容忧虑,千叮万嘱,让他们在山中要万分小心,不要招惹雪狐,几人谢过老夫妇的款待,乘马车向招摇之山而去。

春秋之城遥遥地消失在身后,仿佛被大雪抹去了一般。极目四望,皆是茫茫的白。

越往山中行,便越冷,原本湛蓝的天空也逐阴了下来,渐渐地有了零落的飘雪。

空中白雪玉沙纷飞,如风拂柳絮。

山中除了落雪的窣窣之声和车轮碾雪之声,便是一片寂静。

华予坐在一侧榻上,看着一卷春秋志,苏子墨则靠墙半卧,看着窗外的雪景。逐渐上了山脊上,温度越来越低,窗外一片冰冷肃杀之气。

突然车后传来一声声的响亮的马蹄鞭挞之声,哒哒作响。

“这山中竟然还有别人?”苏子墨掀起帘子,向外看去。

后面有一个身穿藏青道袍的熟悉身影,正骑着马奔驰。

“是阿正!云耳,停一下车。”

那马上之人也长呼一声,吁——

走近马车,见车中的两人,停下了马。

他头戴宽大的黑色风帽,风尘仆仆,似乎在风雪中行了很久,脸冻得发红,却仍是一副昂首挺胸的疏阔样子。

“阿正,你不是比我们早出发吗,怎么还在我们后面啊?”苏子墨笑道。

“我顺道经过此处,听说这招摇山中有妖物作怪,春秋城死了不少人,所以留下来探查了一番。”

“哦?那么道人可查出了什么眉目?城里人说是有巨大雪狐作怪呢。”

华予问道。

“山中的确有白狐不假,但是致人死的却不是那狐,而是一只雪妖。几年前,春秋之城中忽降大雪,城中居民以为是触怒山神,便举行了一场山神祭。献上的祭品是——”

正说到这里,突然一阵狂风猛地吹起,将地面的积雪层层卷起,空中灰雾蒙蒙,冰沙绕着马车周围横扫乱飞。

车帘被猛地掀开,其中的茶案文具皆四面翻倒。

几人均低头裹住衣袍,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这是怎么了?此前都没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苏子墨的声音也被风雪盖了过去。

“是她来了。”攸宁道人望着那风的来处说道。

他似乎早已料到来着何人,迎着狂风,从容不迫地从马上飞身而起,落在了漩涡似狂卷的雪地上,拔出腰间长剑,举于目前,催动口诀。

剑上突然冒出一大团灼灼火焰,火光四射,靠近火焰一尺之内的冰雪尽皆融化。

他左手拂尘一摆,从剑上的火焰之处向外掸了出去,火焰便随着拂尘之气向那大风的来向熊熊燃烧过去,仿佛有火引子一般。

烈焰寒冰相击,融水滴滴,火焰所到之处,一片彤红,天光大亮。

攸宁又长剑向对面那团灰蒙之处,一剑辟下,金光一闪,切断了卷着马车环周的风雪之墙。

风逐渐缓了下来,被卷上天空的积雪也重新落回了地面。

灰色褪去,又送回了一片雪白澄澈的冰原。

而眼前的冰原之上,不远处,缓缓现出一座小山般的影子。

那是一只形如狐的高大异兽,全身毛发雪白,一双垂如柳叶,细而长的明亮双眼,放着澄亮的蓝光,背上则长着两根树枝般的巨大褐色长角。

即使蹲坐在地上,也显得十分威武高大,眼神中透着一股凌人的傲气。

“这是——乘黄!”苏子墨惊道。

而那只兽旁,还站着一个女孩,一头长长的银白发,穿着轻薄的白色长裙,裙下露出赤着的双足,肤色苍白无血色,面容清秀而稚嫩,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

她手扶在乘黄的前足毛发上,睨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对面一行人,脸上透着与相貌极不相符的沉静阴冷。

攸宁道人的长剑还垂握手中,目光狠狠地盯着对面那女孩。

“这莫非就是你说的雪妖?”华予在他身后道。

“没错,山神祭上献出了一童女作为祭品,奉于招摇之巅。此女后竟变成了雪妖。被其触摸之人,皆瞬间成冰,你们都小心点儿。”攸宁道。

“什么,拿童女作祭品?这城的人竟干出了这种事儿。”苏子墨惊道。

“春秋之城所奉的山神,似乎便是这乘黄之兽。”华予道。

“被族人作为祭品送到寒冷的雪山之巅,被至亲之人抛弃,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似乎是太残酷了。”

攸宁却又缓缓举起了长剑,“无论她是如何成妖的,只要为害人间,我都无法容忍的。”

那女孩看到攸宁的动作,眼中闪出一丝狠意,张开五指,一阵狂风暴雪又袭了过来。

攸宁的剑挥了出去,一道长长的火线从空中射了出去,迎着大雪而上,红光闪动,劈啪作响,融化了雪球。

火光飞来的刹那,乘黄兽驮起了少女,蹿身躲开了攻击。攸宁继续舞动长剑拂尘,抛出一个又一个光球,灵兽驮着少女,左右闪躲。

一个耀眼的光球转眼就要燃烧到那巨兽身上了。

“攸宁!先别动手!”华予在后面沉沉喊了一声。

她纵身朝那个巨兽的方向而去,手中催动字缚灵,手腕一动,抛出一个巨大的墨色字迹织成的网,挡在了那团火面前。

一个个字符瞬间被火焰吞没,但炎火的气焰被压制,在离异兽的皮毛的一寸之地熄灭,好歹是挡住了对乘黄兽和那女孩的攻击。

“九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攸宁语气中有了怒色。

“乘黄乃是山神兽,若你伤了它,恐怕会殃及城中百姓。”华予道。

“乘黄且不说,但这妖女,我今日是一定要除去的。”攸宁语气坚决道。

华予语气也一凌,“你不动手,我自有度化她的办法,今日绝不会让你用火咒将她烧死。”

“恕在下实难从命。”攸宁一边说着,一边又捻出了三张符咒,准备催动更强的御火之术。

华予劝说不得,心一横,也双手指天,口中念念,唤出字缚灵,对上了攸宁的符咒。

又对后面几人喊了声:“你们仔细点,别被雪妖触碰到了。”

乘黄兽方才在空中左右蹿走了半天,如今攸宁被华予挡住,忙躲到了一边。

攸宁的剑下火焰迎上华予唤出的团团网状字符,火舌燎起,墨迹在一片丹红中蒸腾融化,变成黑色的灰烬凋零而落,火势愈渐向华予那边逼去。

似乎华予的软肋是火系术法。

苏子墨眼看华予落了下风,喊道,“阿正,你先别动手嘛,咱们有话好好说。”

“十四爷,此事没得商量,还是让你的九先生先别挡我的道吧。”攸宁厉声道。

苏子墨思转一周,觉得华予也是劝不住的。

无奈,也拔出长剑,交代了声,“云耳,雪妖还在那儿,你保护好木子和离儿。”

边纵身过去,把华予护在身后,直向攸宁御火的长剑逼去。

几人乱战成一团,火光剑影,在一片皎洁的冰原之上显得分外刺眼。

“你们这是要与我为敌,与妖为伍吗?”攸宁厉声道。

“阁下若是能听我劝,我们也不至于刀剑相向。”华予语气中也有了一丝狠意。

“若我偏不肯呢。”

几人语中带着戾气,动作毫不停滞,黑白长袍,花色貂裘,翻飞带风,龙舞光剑,字符跃动,令人旁边观战的人眼花缭乱。

攸宁似乎看穿了华予最不能对付御火咒,频频催动火球,一个个如烈日般袭了过去。华予抽身闪躲,苏子墨将她一拉带到了身后。

长剑如游龙口吐水瀑一般,带起成片积雪,将火球击开,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下,山鬼之剑的浑身发出了冰蓝的光芒,剑气更凌厉了。

苏子墨全部心思都放在华予身上,突然——不知从那里飞出一根细不可见的银丝线,疾速从他的身后射出。

“咝”地一声,从他的左胸穿身而过。

全身撕裂地疼,彻骨地寒,他低哼一声,口中涌出一股甘甜的血腥味,伤口涌出的血滴落在冰面上,鲜红得刺眼。

“苏公子!你怎么了?”华予察觉苏子墨受伤,慌了神,伸手过去扶住了他。

对面的攸宁也是一脸惊诧,虽然两方刚刚斗得凶,但并未下狠手,为何突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正在疑惑间,又有若干银丝线从后方如利剑般落了下来,云耳见苏子墨受了伤,赶忙过来抽身格挡,长剑斩断了一根根丝线。

攸宁催动御火烧过去,丝线却丝毫不受伤害,依然银光闪闪,绵密地袭了过来。

苏子墨被华予扶住,低呼一声,“你,小心。”

他面色发白,低低地喘着气,额间冒出冷汗,华予一手扶着他,又看不见敌人身影,没法用字缚灵,只能左右闪躲。

“是他!攸宁小心,是个难对付的偃师。”她低声道。

银线攻击了一阵,停了下来,又全数向空中飞了回去,被收进了一双全是指环的手里。

一个身披黎色麻衣,头戴斗笠的身影,缓缓踏步过来,肩头坐着一个黄衣人偶。

“哎哟,又见面了。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尖细嗓音说道。

“卑鄙之人!”攸宁咬牙切齿道。

人偶美艳的脸上露出一丝邪魅的笑容。

第二十五章 傀儡御火术

偃师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也不言语,全身散发着阴诡的气息。

他忽然提起双手,指环上连着的丝线舞动而起,从他身后的背带里,牵出一个一臂高的人形傀儡。

一身墨蓝色道袍,头挽道髻,与攸宁那身打扮倒是十分相似。

蓝衣傀儡被牵浮到了空中,突然活过来似的,眨了眨双眼,面目表情,突然双手合十,指尖捏了一张符咒,嘴唇微动,似乎在念咒。

“那傀儡为何是御灵阁之人的样子?!”攸宁惊呼一声。

只见傀儡竟也催动了御火之术,骤然间一片熊熊的火焰如巨浪般扑了过来。

攸宁没想到傀儡的御火术竟然如此强大,还未来得及催动防御咒。那地狱之火便燃了过来,转瞬间就要将他们吞没了。

云耳挡在了苏子墨和华予的身前,长剑转动转出了一层屏障,却把火势煽得更猛。

正在那千钧一发之时,一直在后面一脸忧色的红衣女子突然从后面冲了过来,一手抽出发簪,长长的发丝被汹涌而来的热气掀起,在风中鼓动。

女子手一挥,十根手指,还有风中乱飞的发丝尖上,均涌出了汩汩的水滴,如泉水般汇聚起来,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面厚厚的水墙。

空中这道弧形的水墙,如屏障似地把华予一行人罩在其中,火焰遇水而不能过,被挡在了外面。

“离儿,你力量还很弱,别过来。”华予忧声道。

那红衣女子却倔强地不肯离开,仍然双手在空中划动着,源源不断的水流,从她的手指,发丝中流淌出去,汇聚在水墙之上,被火焰不断蒸发,在屏障中生起一团环绕的水汽。

“离儿”木子眼中湿润,也不知是水汽还是的泪水。

蓝衣傀儡仍不罢休,嘴唇动得越来越快,那火海的温度越来越高,灼热的气浪从空中涌了过来。

离儿红色的衣裙猎猎飞动,白皙的面容上已经淌出了汗珠,面色也愈来愈越红。

攸宁缓过来,闭目凝神,突然伸出右手指天,左手一指,口中衔一符咒,长剑腾空。

他双眼凌然一睁,那剑瞬间凝起了一层冰,覆盖周身,冰蓝透亮,朝着那傀儡的方向,“唰”地一声,迅捷远飞。

长剑疾速穿过水墙和火海,如流星闪过,直击那傀儡的正心,噼啪一声,将那傀儡斩得粉碎。

又从傀儡穿身而过,斩落了他身后站着的那偃师头上的斗笠。

斗笠四散而落,露出下面一张凌乱而沧桑的面容,一双深不见底的幽蓝色眼眸,皮肤苍白无血色。

唇边两侧各有一条刀疤痕迹,弯曲向上,与唇形连成一条弧线,仿若一个怪笑。

那样怪异阴森的面容,仿若是地狱中的鬼魅,令攸宁心头一颤。

那人肩头的黄衣人偶不甘地翻了个白眼,“竟然毁了我的新宠,真是可恨。”

突然又阴冷一笑,低声道,“不过等你知道了那傀儡是用谁做的,估计会后悔死吧。”

尖细如戏腔的声音还在空中袅绕,傀儡师扬了扬有唇,看不出是笑还是发狠。

“你什么意思?”攸宁厉声问道。

那傀儡师不说话,突然双手一抬,无数条细密锐利的银丝涌了过来。

骤然一阵弥天盖地的暴风雪再起,雪原瞬间灰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一片慌乱中,众人抬起袖子捂脸挡风,云耳只觉手上一空——不好,公子被掠走了。

那一人一偶掳走了苏子墨,又丝线一纵,匿身消失在了茫茫飞雪中。

狂舞乱飞的飘雪终于渐渐停歇,冰原重归平静。

而引起他们争端的那雪妖和乘黄兽,已经趁着刚刚一片混乱逃走了,不知去向。

随着傀儡被击败,他催出的那火海也顷刻消散。

离儿松了手,水墙如瀑布般泻了下来,落地成冰,竟结成了一面冰帘。

“离儿!”木子大声喊道,在红衣女子倾身倒下的瞬间接住了她。

离儿倒在木子怀里,轻薄的衣衫四散开来,如一朵绽放的红莲。

“离儿,你为何要逞强。”华予哀戚道。

“保护先生是我的使命。先生,能陪在你身边,离儿很高兴。只是暂时不能再侍奉你了,还请不要怪我。”她唇边带笑,如最明媚的暖阳。

如红莲之花的身影,瓣瓣凋零,化成流水,从木子的指尖渗下,汩汩淌入雪地中,冻结成冰。

流水逝去,不留一丝痕迹。

木子的手上,仅剩了一尾手掌大的红鱼,形如赤鲤,鱼尾长而密,闪着金色的光纹,还在微微摆动着。

“离儿,离儿……”木子低声啜泣着。

而方才只见蓝衣傀儡身死之处,落满了皮革、木头、树脂的碎屑,无一点人的血肉。

攸宁收回了剑,“九先生,那偃师把十四爷掳走了,恐有危险,我们还是先救人吧。”

华予压下了心中哀痛,点了点头,随攸宁和云耳一起向那偃师消失的方向追去。

风吹来,一片冰冷。

苏子墨从沉沉黑暗中醒转过来,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一道险峻的冰崖峭壁,寒风沿着冰面刮过,切在肌肤之上,刺骨地疼。

此前的伤口还流着血,如火灼般撕裂的痛。

裘衣不知何时剥落了,只剩单薄的锦袍,身体被什么捆绑住了,手脚被四方拉扯开来,囚在了冰壁之上,动弹不得,寒冰之气从背后传来,冻得他直哆嗦。

强撑着再次睁开眼打量了周围一圈,只见不远处站着那穿黎色麻衣的偃师,他头上没了斗笠,露出一副森然的面容。

肩头依旧坐着黄衣的傀儡少女,脸上带着邪魅的笑,她动了动嘴。

“醒了?”一个阴柔的戏腔之声从她口中传来。

苏子墨手指方轻轻动了动,却有什么冰冷如水蛇的东西从衣袖间钻了进去,沿着四肢和脖颈,绕着他的肌肤爬行缠绕。

他正要发声,那偃师手指一动。突然,那些蛇形丝线一紧,勒进了皮肤之中,汩汩的鲜血渗了出来,沿着皮肤滑落,又疼又痒。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对我?你究竟是谁派来的。”苏子墨咬牙切齿道。

那傀儡少女媚然一笑。

“你自然与我无仇,不过——”她的语气陡然一冷,“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若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便不会死!”傀儡的话语中透着狠毒。

“你们天弥皇族的人,全都该死!我要把你们一个个活剐,为他陪葬!”

那偃师的嘴边赫然刺目的刀疤,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发狠。

苏子墨的瞳孔猛地放大,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前朝偃师灵均”

“你是……那妖物的手下……”

痛苦的回忆又铺天盖地蔓延了过来。

昏暗的天牢,腐臭的尸骨之味,他幼小的身躯,被栓在钢铁筑成的冰冷铁铐中,一群手执烙铁和刑具的粗鲁狱吏围在身边,身上散发着血汗的臭味,在他耳边喘着粗气。

他拼命挣扎,大喊着,“你们住手!住手!我可是十四皇子,我的母妃是宁皇妃!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的父皇一定饶不了你们,会将你们五马分尸!”

“哈哈哈,兄弟们,你们听到没,他说自己的是皇子呢。”一个狱吏粗声戏谑道。

“我呸!他是皇子,那我还是太上皇呢。”唾液飞来,落在了他的脸上,带着恶臭,令他五脏翻涌,只想吐。

“小皇子,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母妃与妖物私通,已经被杀啦。”另一个声音恶狠狠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似乎复仇的快意。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母亲与妖物私通?

“小子,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你以为自己是高贵的皇子,其实就是个孽种。还是妖怪的孽种!”

“不可能!我的母妃绝不可能做这种事儿。”他瞪大的眼睛,厉声辩解道。

“你的母妃不仅与那妖物私通,还和他串通谋杀圣上呢。圣上也真是,竟然把你们这一对不知好歹的母子捧在心尖儿上,真是瞎了眼。”

“是啊,要不是前太子死了,咱们天弥的江山被妖人夺了都不知道呢,真是死得好啊,啧啧。”

“不过幸好宁妃还有一点良知,最后一刻赶去阻拦了那妖物下手,御灵阁才把他给除了,不然这天下可要大乱啊。”

“这女人还真是犯贱啊,两边都舍不得,最后落得个惨死。”

那些狱吏们一边高声议论着,一边脚踩在他伏地的手指上,用力碾转。

“你们这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他咬着牙,在一片辱骂讽刺中拼命大喊着。

“我父皇会来救我的,你们等着死吧!”

“胡言?若你真是皇子,圣上会把你扔到这死囚牢里来?他早就不认你啦哈哈。”

他的心一寸寸冷了下来。

是啊,为什么父皇要将他囚在牢中,为什么要抛弃他。

自己不是他最爱的小皇子吗?

莫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狱吏们平日里被皇族和官吏颐指气使久了,如今得了机会,拣到一个阶下囚皇子,便放肆地拼命羞辱欺凌,仿佛是一吐平日的怨气。

“哈哈哈,妖孽,你就认命吧,以你这卑贱的出身,竟然得了十多年荣华富贵,已经是赚了够多了。”

“是啊,爷们儿会让你痛痛快快地死的。”

更多肮脏粗鲁地手伸了过来,撕开他华丽的锦袍,掰弄着他凝脂般的脸颊和身体,一根炙热的烙铁靠了过来,蒸腾着滚烫的热气,喷在他的皮肤上。

然后使劲一按,火红沸腾的铁,贴在了他如玉的背上。

“啊——啊——”

一股焦糊的气味从身后传了过来,五脏六腑翻涌着的恶心。

火灼的疼痛,彻骨的撕裂,漫天的绝望。

他声嘶力竭地痛哭着,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那一日,从天堂跌入地狱。

身与心,已不知何处更痛。

我究竟是谁?

第二十六章 鏖战幽冥间

苏子墨面容苍白,唇色发黑,他缓缓张开口,声音嘶哑。

“哼,皇族人?拜你主上所赐,我早就被皇族除名了,你何必再纠缠。”

“他因我母亲而死,我母亲又何曾不是因他而死,这账如何算得清。”苏子墨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恨意。

“若不是图谋刺杀皇帝,他如何会死,说到头也是咎由自取。”

那傀儡如花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偃师的脸上也出现了杀意。

“这中洲大地本就是羽生百里氏的江山,你们南宫家才是掠夺者!”

他的双手一挥,更多的银线闪光纵横而来,缠上了苏子墨的脖颈、手臂、双腿,力道加重,银线一点一点勒进了皮肤。

鲜血再次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锦衣,沿着腰间的银剑和画笔,滴落在雪白的地上。

全身刺痛,呼吸越来越困难,原本麻木的身体,再次因为彻骨的疼战栗起来。

仿若再一次回到了八年前的地狱。

他闭上了眼,仿若跌入了一片无尽的漆黑深渊中。

本已冷如灰的心,如今一寸,一寸,冰封冻结起来。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就这样死了吗?

似乎有点不甘心呢。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感到银丝的力道都集中到了脖颈处,手上却松了些。

一点一点,缓缓将手指下移,触到腰间那细长的东风笔柄。

殷红的血滴滴淌下,晕染了竹杆笔上的紫褐色斑点勾勒成的虺龙,如湘妃泣血泪。

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清逸的白衣身影。

九先生,约好了,我还要为你画魑魅魍魉。

我若死在这儿了,你还得再找别的画师,那可麻烦得很。

他猝然间双眼猛地一睁,闪出一道寒光。

那笔上的虺龙染了血,突然龙尾一甩,周身黑光一涨,绕着笔杆盘旋起来。

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力量,觉醒了。

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地面袭来,潜伏移动,汇聚着。

正如此前中元节青衣河上的鬼魅异动那般。

狂风再起,日星隐曜,暴雪乱舞,飞沙走石。

猛烈的寒风带着黑森森的阴气从苏子墨脚下骤然而起,那笔上虺龙遽然腾飞跃出,裹挟着阴风,绕着苏子墨全身旋转肆飞,身形猛然变大了数百倍。

龙首一昂,如激流一般在苏子墨身上席卷了一周,惊涛骇浪滚滚而来,洗涮着他周身碎裂的锦衣。

波涛裹着丝丝骇人的血迹,如飓风般疾速盘旋。

虺龙亮出锋利的尖牙,将捆绑着他全身的银丝尽皆咬断。

苏子墨没了束缚,身体无力地向前一倾,跪在了地上。

对面那偃师一脸骇然,操控银线的手微微颤抖着,肩头的傀儡小人儿发出尖细的叫声。

“你……是谁,为什么可以召唤神兽?”

那虺龙一转头,眼神一凌,从苏子墨周身飞腾而起,跃入空中,盘起长长的龙身。

突然黑气一暴,盘踞起来的巨龙溶成了一团浮动的青烟,笼罩着冰雪峭壁,如黑云压城。

苏子墨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闪着无比凌厉的光芒。

他一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身子,拔出腰间的长剑山鬼。

而后用沾满鲜血的右手,疯了一般举起长剑,催出暴涨的剑气,飞身而起,向那表情愕然的偃师袭去。

剑光骤起,迎着狂飞的大雪,披荆斩棘而来。

空中的青烟似乎是响应召唤,倏然腾云而转动,凝成了三团黑气,随后响起一阵惊雷声,黑气纵横吞吐着,幻化成了三只妖兽的形态。

一只无角的龙形魑兽,张着血盆大口,以翻云覆雨般的气势俯冲下来。

另一只鹿身的角端兽,喘着粗气,踏着飞雪疾驰而来。

最后是那巨大的蛊雕,扑腾着强有力的翅膀,蹬着雄武的双腿双爪,旋转腾飞直下,发出阵阵似婴孩的嘶叫之声。

三只妖兽所经之处,皆燃起了幽冥的鬼火,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亮的青光。

它们从空中追来,飞旋着,裹在了苏子墨带起的剑气周身。

幽冥阴风,席卷着巨浪直下,朝那偃师灵均汹涌地冲了过来。

他狠狠地抬起眼,双手举起,空中舞动,银丝连成了千千网,大力一弹,向那迎面而来的一团妖物与剑气挡去,却承受不起这猛烈的攻击,被掀翻在地。

肩头的傀儡也被震了出去,散落在一旁。

苏子墨持剑而落,嘴边涌出一口鲜血,眼中的血丝更多了。

妖兽撞上了银丝网,散成了青烟,吞吐浮腾了顷刻,又重新凝聚成了妖兽形态,面目狰狞,口中嘶叫着。

苏子墨已接近力竭,却仿佛战疯了一般,强撑着催动真气,反手一弹,转身又持剑攻了过去。

灵均翻身而起,十指灵巧地转动,牵动更多银丝线格挡他猛烈的攻击。

电光火石乍起,幽冥青烟狂乱。

妖兽也随着长剑攻了过去,撕扯噬咬着灵均指尖的银丝,他带着假笑的面目渐渐越来越扭曲,一个不留神,被魑兽猛地咬下一截手指。

断指掉落在了地面,却一点血迹都没有。

他面色冷了下去,动作凝滞。

心中波澜惊起,莫非真如传闻,此人是与他有关,不然何以能召唤妖兽?

若是如此,究竟该如何处置这人才好?

一勾手,银线飞窜,从地上勾回了黄衣傀儡少女,她脸上依然是邪魅的笑容,尖细的戏腔缓缓道。

“也罢,料你也活不久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随后丝线一纵,从空中一跃而起,一人一偶,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原之上。

灵均一走,苏子墨失去了强撑着战斗的那股劲儿,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终于清醒了一般,缓缓松开了握着的银剑,山鬼跌落在冰雪之上。

方才的三只狰狞可怖的妖兽,在那一瞬间皆被狂风抹去,烟消云散,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苏子墨望着那虚空,随后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布满伤口裂缝沾血的双手,面上一脸的不可置信而又痛苦的表情。

这双手,竟然真的可以召唤妖物,操控异兽。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我……真的是妖人之子……”

他喃喃着,因失血过多,终于失去了意识,无力地倒了下去。

华予和攸宁沿着血迹一路追过来时,只见雪崖间一团狂暴的黑气青烟缭乱,其中银光闪动,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鏖战。

“不好,十四爷已经受了伤,如何打得过那偃师。”攸宁忧心道。

华予见那黑气,也心头一沉。

不好,恐怕他的血触发了东风。脚一蹬,飞速赶了过去。

只见乌云密布,雪壁间一团黑气笼罩,却倏忽如烟一般散去。

青烟弥留之处,唯剩一个惨红的人影,跪在一片雪地上。

黑气消散,灵均已经不见了身影。

苏子墨全身是血,面色惨白,无力地瘫倒了下去,被攸宁接住了,扶在肩头。

华予扫了一眼苏子墨手中的银剑山鬼和腰间染血的东风,眉间闪过一丝忧色。

她仔细地查看一番苏子墨的伤,松了口气,还好,未伤及心肺。

再探了探脉,突然脸色却一变,不好!那银线上有毒。

她将手掌张开放在苏子墨胸前的伤口上,嘴上默念着咒,万千墨色的丝线如细小的金钩,探入了血肉模糊的伤口,抓出了那一根根银线残留的白色毒液。

苏子墨全身一震,噗地吐出一口黑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走开,别靠近我。”

华予无言,手中却依然催动着墨丝,小小的触头如棉布,吸吮着伤口蔓延的银色光泽。

银光从血肉之中缓缓地流入了那墨丝之内,交融缠绕在一起。

攸宁见她如此,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九先生,十四爷的伤势如何?”

“那偃师的银线上有毒,不过我会吸出来的,伤口也未及心肺,应当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医治。”

“十四爷中的是什么毒?你将毒素吸走,恐怕会伤及自身吧。”

华予手上动作不停,淡淡道,“情况危急,顾不得那么多了,之后我自会想办法。”

过了片刻,银光尽皆消失于墨丝内,她方手指一转,墨丝消散,收回手中,让云耳来帮忙给苏子墨包扎了伤口。

“虽然毒解了,他身上这些皮肉伤仍然重得很,离儿也伤了元神,难再赶路,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吧。”

攸宁想起那为了救他们而化为鱼形的离儿,面色神情复杂。

“想不到九先生的侍女,也是异兽化成的妖。”

“妖物也会为救人而死,并非均会作恶人间,道人若是知道,还会对他们那般赶尽杀绝吗?”

攸宁默然不语,心中有愧,毕竟若不是一开始他执意不听华予劝解,造成双方恶战,也不会让贼人趁虚而入,导致如今这般死伤惨重。

“不过九先生可知道那偃师为何要对十四爷下手?”

“应是前朝旧恨。你身为御灵阁中人,应当猜得出一些内情吧。”

攸宁的面色一凝。

八年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乱事,他虽未亲身经历,却听师父略讲过大概。

前朝末代帝王百里今洺,本在百年前的羽生灭国之战中就死去了。

却不知如何死而复生,出现在了皇宫之中,并召集了一批妖鬼袭击前代之皇南宫长渊。

在即将得逞之时,宁皇妃淑离突然闯入,跪地求今洺饶过南宫长渊。

今洺长剑落下的最后一刻松了手,却被御灵阁的道人们趁机用斩灵诀封印诛杀。

南宫长渊逃过一劫,但并未放过救他的宁皇妃,反而不知什么缘由,怀疑她与今洺勾结,下命赐死了皇妃。

之后今洺虽已殒灭,他的那帮手下却仍有幸存者,若偃师是其中之一,倒能解释为何他如此仇恨天弥皇族,追着苏子墨下杀手了。

如今的这些妖物的异动,莫非是这帮势力卷土重来?

甚至不能说卷土重来,而是更为强大了。

华予又问:“对了,你刚刚说那蓝衣傀儡是御灵阁之人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此傀儡穿墨蓝道袍,头挽道髻,并且会使用御火之术,这些都是只有御灵阁的人才有的特质。方才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他的御火术如此强大,我所知的仅有两人能做到。”

“除了我的师父,御灵阁的阁主玄真大师之外,便是大师兄宜修了。”

“这个偃师通晓移魂之法,取出已死之人的心头血,便可夺了那人的魂魄,附于傀儡之上。方才那傀儡,应该就是这样做出来的吧。”

攸宁听到此言,面色一白,“你的意思是,我的师兄已经”

“我只是猜测,但是道人最好是查探一下,此偃师已经屡次袭击苏公子,如今看来御灵阁也是攻击对象,恐怕真是与天弥有深仇大恨了。”

“师兄修为颇深,乃是师门中最受崇敬的弟子,竟死在了此妖人手中。而我竟然,亲手杀了用师兄之魂做的傀儡,我”

攸宁的面色惨然,语气轻轻颤抖着。

“贼人作祟,也怪不得你。”华予安慰道。

“前朝人与御灵阁自然是有仇的,你们灭了神巫一族,又替天弥斩杀了无数前朝灵兽妖物,况且还诛杀了前朝复活的末代帝王百里今洺。”

攸宁沉默思忖了片刻,才缓缓道,“灭族神巫和诛杀今洺不假,但那均是旧事了。近年来御灵阁一直处于防御状态,大部分弟子都守于宫中,倒并未见过什么异兽。且异兽也很少现形。”

“若真的算起来,可能便只有十年前,师父曾奉命追杀过一只夫诸之兽,并取其血为用。”

“夫诸,是奉的谁的命令?为何从未听说还有这事。”

“如今的圣上,当时辅政的四皇子,南宫宸。当时乃是密令,少有人知。不过当时我年幼,偶然躲在灵阁窥见师父在斩兽取血,后来读了古籍,才知晓那是夫诸。”

华予心头一亮,莫非真的是他下的杀手?

第二十七章 招摇雪山巅

攸宁凝神沉默思索了片刻,道,“那偃师,容我完成了此次任务再回御灵阁向师父禀报探查。至于那雪妖,按照九先生的意思,该如何处置才好?”

“雪妖是因为被族人作为祭品献祭,心中怨恨,故而化而成妖,或许有办法消去其怨气,善解此事。”

华予又问,“你可查出来知道她生前是什么样子?”

“我打听过了,她本是一个名为银砂的少女,生于春秋城中一户普通农家。被献祭那年才十五岁,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攸宁说道。

华予沉默了片刻,悠悠道。

“这样一个孩子,无辜地被剥夺了生的权力,皆因为长老盲目地崇信山神,而族人中竟也没有一人阻拦。你可曾想过,害了她的人,谁来惩罚?”

攸宁无言以对,心头突然涌出一丝苦味。

这是此前他从没有过的情绪。隐约的,对于妖物的同情,乃至对除妖此事本身道义的怀疑。

原本他总认为,一切为害人间的妖,就是应该斩杀的,都是他的敌人。

却从来没有问过,这些妖生前是如何被人迫害致死,最后终于沦为妖物的。

他从前信奉的,高于一切的铲除妖道的义理,究竟是不是对的?

自己是否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忘了行善的初衷?

正说着,身后的雪壁缝隙间闪过一道白色硕大的影子。

“是那乘黄兽!”攸宁喊道。

“云耳,你先将苏公子带去安全的地方,我们去去就回。”

云耳接过了昏迷不醒的苏子墨,“好,请道人和九先生放心。”

攸宁眼神示意了华予,“走!追!”

华予会意,“还望道人这次下手轻一点。”

她抬手放在嘴边,吹起一声长哨,哨声高起,回荡在雪壁之间。

地面突然开始隐隐震颤,视野中出现了两只全身莹白的牡鹿,轻盈地奔驰过来。

“九先生也真是厉害呢,竟驯服了岁末鹿。”攸宁语气中淡淡的惊讶。

华予率先纵身而起,跨在了灵鹿背上,“请吧。”

“驾——”

两人一白一黑,骑在周身泛着莹白之光的白鹿身上,追着那乘黄在冰柱雪崖间时隐时现的身影,在茫茫的雪原上疾速飞驰。

离那乘黄越来越近了,只见它身上还驮着那白发少女,手攀在乘黄脖颈的长毛上,时不时向后眺望。

地势越来越陡峭,寒风也愈加凌冽。弥望可见远山绵延,雪原苍茫。

他们被引到了招摇之山的山脊之上,峭壁间却出现了棵棵树枝交错,形态奇特的灌木,皆半荣半枯,上面分别坠着红色和黑色的果子。

交让树,长生恶死果?莫非那乘黄是故意引他们来这里的?

那名为银砂的雪妖似乎无心搏斗,将他们引至此,突然疾速离去。

“哼,还想跑。”攸宁边驾驭着灵鹿,边左手拂尘一甩。白毛的拂尘如一只雪鹞一般向那雪妖飞去。

银砂原本骑在乘黄背上,见有攻击来,翻身而起,转过身来站在了飞速疾驰的灵兽身上,轻柔的裙裾鼓起,银白如雪的长发猎猎纷飞。

她面向追来的攸宁,伸开五指,猛地一转。

狂暴的飞雪在召唤之下犹如千万的飞鸟,集群而来,罩起了一层厚厚的屏障,挡住了拂尘的攻击。

攸宁被拦在雪障之后,却被激起了斗志,眉头一蹙,从衣袖中掏出数张符咒,捻在指尖,口中默默念诵,随之将符咒弹指掷出。

那数张符咒列序而出,如飞镖利箭,在空中弯曲逡巡了一圈,带起一阵强劲的罡风,螺旋直去,斩破了那层雪障。

再一个霹雳惊风云,直向雪妖逼去。

乘黄和雪妖闪躲着符咒,被逼上了峭壁,转眼已身临雪山之巅。

“真是死性不改。”华予叹了口气,也追了过去。

攸宁从灵鹿上跃身而起,拔出腰间的长剑斯皇,在长空中一举,符咒转向飞回,盘旋成了一个列阵,金光闪闪。

银砂面色一狠,从乘黄背上飞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携带着一阵寒气落了攸宁跟前,双手各凝出一根尖锐的冰锥,旋转着朝攸宁攻击来。

斯皇长剑迎空格挡,发出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攸宁,她只是引我们来取长生果,别下杀手。”华予在后道。

攸宁听闻此言,动作一顿,却被雪妖的冰锥一记上挑,刺破了手臂。

雪妖银砂脸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带着仇恨的笑意,绽放在那纯真的少女面容上,显得无比扭曲。

“九先生,此妖杀害了那么多人,如今看来依旧并无悔意,还是让我替天行道吧。”攸宁面色一沉,捏起了剑诀,催动御火之术。

熊熊烈火再起,烈焰的火舌从箭尖腾风而起,直向那雪妖逼去。

不远处的乘黄兽急奔过来,脸色浮现担忧的神色。

火舌窜来,银砂疾身向后退闪,躲避火焰,不想身后即是万丈深渊。

一步踏空,身子一跌,直直向后坠了下去。

乘黄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叫,扑腾过去,却没抓住那雪白的身影。

华予也是一惊,忙伸手唤出字缚灵,一根黑色的长带如游龙飞出,向山巅之外驰去。

少女从那雪山之巅坠落,衣袖和白发在空中狂飞舞动,如一朵绽开的雪莲花,脸上的表情却从惊恐变成了绝望淡然。

再一次从招摇雪山巅坠落了吗?

看来自己的命运,真是逃不过此呢。

被父母族人抛弃,从高山坠下,粉身碎骨。不知这一次,不知会不会灰飞烟灭?

她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无尽黑暗的来临。腰身却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提,悬在了空中。

低头一看,是一根黑色的长带。

强劲的力量再次从那根黑带长传来,猛的向上一勾,如荡秋千一般将她甩回了山巅上,落入了一片柔软的雪白毛上。

“阿白!”她唤了一声,声音轻灵得仿佛清风拂铃。

再抬头看去,方才那追在身后的戴帽白衣人,手上一根黑带正系在自己的腰间。她一弹指,黑带便消失了。

她站起身子,低下头,手拢进了袖子中。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是害人的妖物吗?”

“银砂”,华予温柔地问道,“城中的那些被冻死的人,真的都是你害的吗?”

少女面色微微一滞,在这雪山中游荡了数年,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她转过身来,轻身说。

“族人不要砂儿了,把我献祭给了山神,父母亲也不要砂儿了,骗我坠落了山崖。从那之后,我的手,还有身体,都仿佛被诅咒了一般,任何人只要触碰,便会成冰。”

银砂叹息了一声,轻抚着乘黄的脖颈间的长毛,它舒服地眯着眼睛,吼间发出咕哝的声音。

“绝望和仇恨,便如这冰雪一样,可以把人冻成冰吧?”

第二十八章 春秋白民国

春秋之城,虽环谷冰雪,谷中却四季如春。

银砂便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低谷之城中长大,与父母亲一同住在烛明湖畔的农舍之中。

白日里和母亲一起织绣做饭,偶尔穿着厚棉衣,跟父亲一起到招摇山上采摘山果,猎一些雪兔狸狐。虽然山上冰寒刺骨,却满目洁白,美丽动人。

她小脸冻得红扑扑,却总是分外开心。

邻居家有个天生患腿疾的少年,名为阿辽,是银砂唯一的伙伴,他因为腿的缘故,从未离开过春秋城中,故而总是非常羡慕银砂能够上山看看冰雪。

有一次,她又随父亲进雪山,父亲正在专心干活,她在旁侧玩耍,却在冰林间,窥见一双冰蓝色的美丽眼睛,追过去,只见是一只巨大的白狐,目光澄澈,仿佛通人性,背上长着一对树枝似的褐色长角。

银砂跟在白狐后面,轻轻地走过去,那时她才不足十岁,个头小小的,还不到狐的腿高,却一丝胆怯都没有,径直走到了那白狐的身前,睁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看着它。

白狐面色温柔,伸出浅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银砂嫩白的小脸,冰凉凉的,冷得银砂打了个寒战,却嬉笑开了,伸出手来想摸摸它的长毛,白狐伏下身子,哧溜一滑,把小小的银砂驮到了背上。

她扶着白狐背上的枝角,被它带着飞速在雪山间奔驰,仿若飞翔一般。

那一日,寒风是温暖的,雪花也是温柔的。

冰川成镜,倒映少女的清欢。

从此之后她又多了个小伙伴,那是只巨大的白狐,唤作阿白。

后来她每每跟着父亲上山,总要去那冰寒之地寻一寻灵狐的踪迹。

它的脚印似三瓣梅,它的气息如雪莲,它的双眼如最澄澈的湖水,它全身冰冷,似乎真的是雪化成的。

一人一狐,常在那荒芜雪山中嬉戏,玩闹,似乎是心灵相通的伴侣,全世界便只剩了欢乐。但白狐却又是那般形影无踪,飘忽难寻,似乎从来都不曾属于过她。

她没有告诉父母亲关于阿白的一切,它是只能存在于童话中不可侵犯的精灵,唯一知道的人便是阿辽。

阿辽因腿疾,整日坐在长椅上,不能帮家里干活,被当成累赘,却机敏而聪慧。

因为遭了病,在过早的年纪里领略了什么是生老病死人间疾苦,心智倒比许多成人都更成熟一些。

银砂问,为什么阿白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不能像我家养的羊那样,听我的话呢?

阿辽说,神话中有这样的灵兽,名为乘黄。

其状如狐,其背有角,生在白民之国。

“你的意思是阿白是一只乘黄?”

“对呀,砂儿,你是没法驯服一只上古灵兽的。”

银砂问,“白民之国是什么样的国?白民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国家,所有人的头发都是白色的,披散在头上。”

“为什么他们的头发都是白色的?”

“因为年轻人都死了,只剩下长寿的老人,所以人都是满头白发。”

“那样岂不是很好,没有人骂他们老了不中用了,因为大家都一样老,可以每天一起下棋,发呆。”

“但那样也很凄凉,所有人都在等待死亡,生活日复一日,却没有了对新生命的期待。”

日子就这样在平静的春秋之城波澜不惊地流过。

直到那一年,她已经十五岁,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终于被允许可以单独上山了。

阿辽也长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不能走出院门,却看了更多的书。

那些书都是从零星误入的外乡人手里买来的,里面有名川大河,有万世百代,有春夏秋冬。

银砂问,“你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只能呆在城里,什么也看不到。”

阿辽说,“虽看不到,却可以想象。等我的腿好了,我便要走出这春秋之城,踏遍中洲的河山。去看烟雨的江南,繁华的永安,苍茫的北海,和神秘的西境。”

“但是老人都说了,春秋城的人,若走出鹿游原,会化为雪水的。”

阿辽一笑,敲敲银砂的鼻尖。

“我不怕,化成雪水了,便顺着溪水流淌,渗透进大地中。”

“好,阿辽哥哥,如果你要出去,那砂儿便跟你一起走。”

然而,阿辽最终没能走出这座城。

有一日,银砂去雪山中采摘,寻见了乘黄,正在与它追逐间,有好几个族人经过,他们将乘黄视为妖兽,举起木棍长刀便砍了过去,纵使银砂如何哭喊也未能拦住。

几个高大的中年汉子,手握着利刃长绳,心中又深藏着一股杀戮嗜血,饶是巨大的灵狐,也未能逃脱攻击,被一刀砍在了背脊之上,角枝折断,流出汩汩鲜红的血。

它用力地撞开人群,带着血飞身奔逃,消失在一片茫茫大雪中。

那是银砂最后一次见到阿白。

那一年,春秋之城,不再恒春,经历了赤日炎炎,暑气熏蒸,也经历了秋风瑟瑟,落叶纷纷,最终迎来了一夜寒霜,大雪封城。

城中庄稼尽皆被雪覆盖,只能靠此前的屯粮过活,作为饮用水来源的烛明河,也结了冰,人们只好化雪取水。

只有孩子们是快乐的,他们在雪地里奔跑,嬉闹,躺在雪中画蝴蝶。

人世的忧愁,他们不懂,但花开六瓣的雪,却是欢乐的精灵。

银砂寻寻觅觅阿白,找不见他,却在上山的入口处找到了阿辽。

他杵着棍子当拐杖,趁着家中人未注意的时候离开了家,艰难地在山间爬行了几步,却从高处摔落了下来,跌进了雪地中。

银砂将他扶起来,哭着问:“阿辽哥哥,你这是要离开吗?”

阿辽面色平和,还带着微笑。

“人人都说,春秋之城,四季温暖,远离尘世烦扰,人皆可长命百岁,是一个世外桃源。”

“城外之人进不来,城内之人却也出不去,一生都被困在这里。”

“春秋之城中的人,一辈子,就只见过春天,却从未见过夏天、秋天、冬天。这里的人寿命漫长,却仿若一辈子仅仅活过一个季节。”

“如今,我见过了夏天的阵阵蝉鸣,秋日的萧萧落叶,冬日的万里飘雪,即使要赴死,也终于没有遗憾了。”

“所以最后,就再赌一把,看能不能走出这座城。”他笑了笑,看着银砂。

“阿辽哥哥,你要走怎么不叫上我,我会陪你一起的呀?”银砂眼中带着晶莹的泪。

“砂儿,我一个残疾之人,和你一起,只会是累赘。”

“如今,我算是失败了,砂儿,若未来有机会,你一定要走出春秋之城,走出鹿游原,去外面看看。”

银砂已经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替你出去看看的。”

第二日,阿辽死在了病榻上。

他的死却仿佛是大雪带给全村的死亡信号,激起了所有人的恐惧。

长老说,城中人采摘了太多的长生果,违逆了天命,所以招摇之山的山神怒了,降大雪以示警戒,唯有用最圣洁的童女为祭,献给山神,方能平息他的愤怒。

恐惧的人们慌了神,不辨此言虚实,便纷纷开始找寻这童女。

以长生果的红色汁液涂在少女眉心,翌日以雪山之巅的寒冰所化之水浇灌,眉心点不可洗濯者,即为圣女。

全城十五岁以下的女孩,被家人送到祭坛之上,浇以寒冰之水。

最终留在坛上的一人,便是银砂。

结果揭晓的一刻,几乎所有人心中皆是庆幸地一喜。

银砂被母亲哭着带去沐浴,穿上薄而华丽的丝绸纱衣,披上羽衣,坐上软轿,抬上雪山之巅。

“母亲,你们要送我去哪里?”银砂问。

“送你去一个没有忧愁,没有寒冷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你们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不,砂儿,只有最善良,最纯洁的灵魂,像你这样的,才可以去那里。”

“那我就不去了,我留下来跟你和爹爹呆在一起。”

“不,砂儿,你如果不去,城里的所有人都会遭殃的,大雪会一直下不停,大家都会饿死。”

“那好吧。但是你们要来找我哦。”

身披厚厚风袄的长老,手执木杖,面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油彩,手舞足蹈地走在轿后,身后跟着全城的族人,一步一跪,低眉信手,虔诚万分,跟随在其中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银砂却并没有哭,她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是什么。

只能静静地坐在的软轿之上,看雪山的风灌进自己的白纱羽衣之中,一片冰冷。

第二十九章 六瓣白银砂

母亲说要去一个没有忧伤的地方,那样最好。因为现在,银砂能感受到,压在心头沉沉的东西,那是莫明的忧伤。

她站在了雪山之巅,衣袖被猛烈的冰风吹起,长老在她周围旋转,口中念念,木杖舞动,她却冷得哆嗦,什么都无法思考。

突然,木杖猛地向前一戳,把她往前狠狠一推。

她从山巅之上直直地坠落了下去,如一朵从树枝头凋落的花,在一片皎洁中,绽放,凋零。

银砂最后望了一眼那一大群族人,他们眼中掺杂着无动于衷、期许、好奇、同情、悲伤的眼光。

她的心中猛地一震,原来这便是所谓的祭神仪式。

对不起,阿辽哥哥,我不能替你走出春秋城去外面看看了。

我似乎,被全族的人抛弃了呢。

阿白,我走了,我连一声告别都还没来得及说对你说。

父亲、母亲、还有族人,全都不要我了。如果你在,会不会来救我呢?

雪白的影子飞速坠落,一滴清泪淌出,幻化成了六瓣的雪花。

她拥有最纯洁善良的心灵,却背负了整个族人犯下的对山神的罪行。

乘黄的消失,阿辽的离世,愚昧的献祭,无端的伤害,让她的信仰,一层层破碎了。

将死的恐惧、不甘,欺骗,被至亲之人所抛弃的背叛感,包裹着她小小的身躯,随着从山巅向下的坠落逐渐化为了憎恶、仇恨、怨念。

直至最后,所有的情绪与那朵白色的花儿一起坠入了一片虚空的雪原中。

心已破碎,万劫不复。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了,发现自己全身轻盈,依旧穿着一身薄纱,身处一片冰窟之中,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

转头望去,许久不见的乘黄正趴在旁边,身上依然留有一丝伤痕,背上被砍去的角枝有长出了新的嫩枝,见她醒来,亲昵地舔了舔她的脸。

阿白,我们都还活着吗?

人们都以为,春秋之城的怪异天气是因为山神发怒,他们对山神顶礼膜拜,虔诚至极。

却不知,一直以来制造着与城外屏障,维持着春秋城的温暖的所谓山神,正是被他们当成妖兽,狠狠地砍伤了的乘黄。

当它受了重伤,枝角受损,灵气流失,春秋之城终于没有了屏障,被迫迎接了一年四季。

对于城外之人,四季交替,本是常态,然而对于早已习惯了恒温的春秋城人,却仿佛成了灭顶之灾,甚至于用无辜少女的生命来祈求一个并不存在的神灵的救赎。

依仗着山神的庇佑而活的人们,从未能识得山神的样貌,也从未懂得过山神。

他们把自己困在一个虚无而狭隘的温暖港湾里,固步自封。

乘黄伤愈之后,城中终于得以恢复了恒春。

而现在,银砂终于又见到了那冰蓝的澄澈眼睛,而其中倒影出的人影,是一个满头白发,皮肤如冰的少女。

她从雪山之巅,坠落高崖而死,魂魄却留在了冰川之上,因为怨恨和执念,由冰雪重新凝成了一具躯体。

从此之后,她成了雪妖,日日与乘黄相伴,游荡在春秋城北,招摇山上,鹿游原中,再也不惧寒冷,不惧死亡,因为她自己便是冰冷,便是虚无。

冰原上的日子,混混沌沌,不分日夜。

每每游荡到鹿游原的边缘,她伸手出去,想感受原外的气息,一股灼热的气浪涌过来,乘黄总在这一刻,奔过来将她带走,眼中一阵忧哀。

仿佛在说,你是不能离开鹿游原的。

有一日她抑制不住想回春秋城看看,骑着乘黄,向那方向去。

迎面碰上了几个同行上山的男人,他们看见乘黄兽,又见身后还有一个幽灵般的白发少女,赤着双脚,俨然是当年被献祭的女孩,吓得失了神志,举起手中的刀铲便上来攻击。

银砂乱挥动着双手防卫,那些碰到了她的人,肌肤上却凝起了一寸一寸的霜雪,唇色变得乌黑,直到最后,一个个都变成了冰,脸上还留着惊恐地,狰狞的表情。

身后的同伴吓得惊呆了,高声喊着,“妖怪啊!妖怪啊!”扔下武器,仓皇地窜逃开。

银砂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丝快感,天道轮回,如今终于到她来惩罚那些曾经抛弃自己的人了。

她的嘴边绽放出阴冷的微笑,拔腿追了上前,冰冷的手触摸过去,便是再一次次无声的谋杀。

此后,不断有人上山来寻人,当他们找到了冻僵的同族人的尸体后,又开始大规模地搜寻山间的妖兽。

银砂带着乘黄躲入了石窟之中,人们却不安宁地侵入她的领地之中。

锋利的箭镞和长刀袭来,从她的身体中穿过,暗红的血淌出,却一点疼痛感都没有,不过须臾,伤口便自动愈合。

那些人吓得呆了,她的面容,逐渐从悲伤转为惨笑。

手,触摸到了更多的温暖,心,却逐渐麻木了。

看着一个个曾经将她推上祭坛的人,一点点像她一样,失去了温度。脸上还写着惊恐,手上还举着长刀弓箭。

她起初是满心的快意,到最后,却一点复仇的快感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无尽的空虚。

心坠魔域,万劫不复。

直到不久前,她在雪山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一个少年,和阿辽长得是如此的像,却有着健全的双腿,神色也不似阿辽那般寥落,充溢着少年该有的神采飞扬。

冰冻已久的心有了一丝柔和,银砂轻轻张开嘴,发出空灵如冰的女声。

“你是来山上摘长生果的吗?”

他见着了银砂,也并不躲,似乎并未听说山中妖物之事,微笑着问道。

“是啊,你招摇山的山神吗?”

“没错,我是山神圣女。”银砂起了玩闹之心,随口道。

“我以为山神是一个白胡子的老人,想不到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少年说话间,脸上带着小小的酒窝,银砂看得心头发痒,直想用手指去戳一戳。

“你穿的这么少,应该很冷吧,我的棉衣厚,借你穿好了。”他说着便开始解棉袄的扣子。

银砂很想说,她已经感受不到冷了,却无法拒绝少年的好意。

少年双手提着厚棉衣,从银砂身后给她披在身上,棉衣里还有少年身上的余温。

暖,从皮肤透过来了的甜甜的舒适感。

她已经忘记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体的寒性。

唯独这个人,是不想伤害的。

她转身便要离开,被少年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儿”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突然传来一阵的冰层冻结的声音,少年身上,从脚开始,一寸一寸,被冻成了冰,周身浮出层层雪霜。

一丝笑容还留在脸上,却再也不能动了。

时光仿若静止了,停留在了那纯真的笑容之中。

“不要啊,不要……”

银砂面色大变,她用手抹开了少年脸上的雪霜,一边抹去,却一边又有新的雪霜生出来,她用力敲打着他冰块似的皮肤,却没有任何作用。

银砂绝望地瘫坐在了地上,一种被遗弃的荒芜感再次袭来。

她抬起了自己的双手,死死盯着,一双小巧的,雪白的手,仿佛一把杀人的刀。

对不起,对不起,她空中喃喃说着,跪倒在了雪地之中。

对城中人的仇恨,延展到了对自己的仇恨。

她把少年冻僵的躯体带回,冻于石窟旁的冰湖之中。

从此之后,躲藏于石窟之中,不再伤人。

唯一剩下的慰藉,便是伏在冰河面上,对下面那个面目如生,唇间带笑的少年说话。

仿佛之前跟阿辽在小院中说话一样。

“阿辽哥哥,你双腿好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出城呢,是不是打算先来看我再出去?”

“阿辽哥哥,如果咱们一起出城,我是先去江南好,还是先去帝都好?”

“阿辽哥哥,你知道吗,长生果本来是长在阿白角上的果子,阿白嫌它们太重了,嫁接到了交让树上,所以交让树才会一半结长生果,一半长恶死果。”

“阿辽哥哥,你之前跟我说,骑乘黄者,寿两千。可能是真的,你看我现在,无论如何都死不掉呢。”

她喃喃自语,却再也没有人回话了。

直到前几日,鹿游原上,出现了一个穿黑衣的道人,宣称着要斩妖除魔。

他骑马飞驰,追逐着银砂和乘黄,抬手,便袭来一阵灼热的火,仿佛要把她融化似的,熔炉般的煎熬。

眼看她便躲不过,要被融化在烈火中了。

却出现了一个身穿白羽衣的人挡在了前面,救了她。

当她失足坠落山崖,那人再次出手,将她从悬崖下拉了回来。

阿辽哥哥,看来这世上,还是有人没有放弃我呢。

似乎是等待了很久的救赎,等待了很久的释放,一股暖流,从心头涌出来,充溢了冰冷的身体。

银砂抬起头,轻声对华予道,“长生果,有化血愈伤的功效,方才那位大哥哥受伤了,服用这个果子有帮助的。”

她赤着的双足在地上划着环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少女应有的羞赧。

“谢谢你,银砂。”

第三十章 赤红横公鱼

富丽堂皇的殿宇中,一片灯火辉煌。精雕细琢的围屏,龙凤点缀的梁木,沥粉金漆的顶柱。

玉阶之上,立着一个端庄雍容的女人,身穿正紫色长裙,头戴九尾凤冠,两侧流苏垂肩,面上带着恬静如水的微笑。

苏子墨的眼眸中倒映出那一片的明黄亮紫,瞳孔放大了。

他一身的紫貂金缎,踏过金銮大殿,走近那凤冠紫袍的皇贵妃。

抬头,颤声问。

“母亲,我究竟是谁?”

那女人温柔一笑,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昱卿,你是天弥的龙子,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

“但是为什么我可以召唤妖兽,难道不是因为我体内有妖物之血吗?”

女人答道,“生灵万种,皆听真龙召唤。”

她那柔美的面容突然一变,五官狰狞,幻化而成一条巨大的蛟龙,睁着巨大的明黄色眼睛,直瞪着苏子墨。

他赫然一惊,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那龙却突然袭了过来。从他的体内穿身而过,转而化成了一道青烟。

“啊——”

苏子墨低喝一声,从漫长的梦中惊醒来,额上皆是冷汗。

却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昏暗的石窟中,躺在一石床之上,床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旁侧燃着一盏油灯,云耳正守在旁边。

“公子,你终于醒了!”云耳松了口气。

苏子墨挣扎着一动,扯动了全身的伤口,仍是一阵微微的痛,如蛊虫啃噬着。不过伤口已经被包扎住了,没有血迹再渗出来。

他手摸到了腰间的东风,取出来一细看,发现上面斑纹原本聚成的虺龙,竟变成了一只蛟龙,神态更为威武凌厉,正如梦那样。

心下一沉,此笔竟已与他的心性相融了。

“公子中了那银线之毒,不过九先生已经帮忙吸出来了,并给公子服下了山中的长生果,说有化血愈伤功效,说让你好好地躺在床上静养便好。”

苏子墨点了点头,在云耳的搀扶下,直起身子,半靠在后面的兽枕上。

云耳突然跪在了床前,面带惭愧之色,“都是属下护卫不利,才让公子受此重伤,请公子责罚。”

苏子墨唇无血色,看起来十分虚弱,却还是笑了笑,“好,那就罚你以后不许再说我的画技退步了。”

云耳看着他,愣了片刻,深深点了点头,“好!”

“哈哈哈,跟你开玩笑啦,那日情境危急,偃师的袭击出其不意,料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护我周全,不怪你。”

云耳默然不语,脸上神情复杂。

苏子墨问,“这是哪儿?其他人呢?”

“这是招摇山上的一个石窟,公子受了伤,不宜继续赶路,就先在这里休整几天。其他人倒无碍,只是离儿姑娘,为对抗那傀儡师的火咒,化出水墙防御,最后用尽了力气,丢了灵力,变回鱼的形态。”

“她本身,是一只鱼妖。”

苏子墨心中一沉,神色黯淡。

云耳继续道,“攸宁道人前几日一直守在公子身边,见度过了险关,便先出发去寻英招兽了,给你留了些药草。”

“竟是这样,可以帮我把九先生请进来吗?”

说话间,那身披鹤氅之人已经进了房中。

“苏公子醒了?”依然语气平淡,波澜不惊。

云耳见华予已经进来,识相地退身出去。

“咱们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了,老是公子先生的称呼是不是太生疏了。”苏子墨的声音暗哑,却依然是不正经的语气。

华予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灵的脸。“不然你想姐弟相称吗?”

“哦?九先生看起来正值碧玉年华,怎么可能比我年长?”苏子墨惊讶的表情。

华予心中好笑,心想你若是知道我的真实年龄都可以叫祖宗了,岂不是会郁闷死。

口中却正经地说,“我可以称你子墨,不过你还是叫我先生吧。”

苏子墨露出一脸憋屈的表情,转眼又淡了下去。

“离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节哀顺变。”

“离儿只是失了人形,机会成熟依然可以变回来,我也并不过分悲伤。”华予淡淡道。

“我曾在古书中读到过,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形如鲤而赤,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之则死,食之可却邪病。离儿的真身,便是这横公鱼吧。”

“没错,我多年前游历西境尔是之山时,途经一冰湖,见有只雪狸正在湖面上捕食一条赤红之灵鱼,便救了下来,带回半语斋中照养。此灵鱼为感我的救命之恩,化成侍女陪伴左右。”

“如今,她救了我的命,也算是得愿报恩了吧。”华予缓缓说。

“这草木灵兽,倒是比许多人类更重情义。”苏子墨感叹道。

“不过,你是在什么地方读到横公鱼之说的?这可是前朝妖兽。“华予疑问道。

“年少在宫中,曾偶然得到了一本前朝的《羽生志》,陪伴共读了好些年。”

华予听闻此言,瞳孔猛地放大了,《羽生志》最初竟是他找到的?

“不过,这本书似乎没有写完,有很多内容是不齐全的,真是遗憾。”

她低下头,压抑了心中的波澜,淡淡问,“后来,这本书下落如何?”

“我未能护住,被父皇毁掉了,再不存世。”

华予转过身,望着一旁明明灭灭的烛灯,眼中隐约有光芒在闪动,“也是,前朝旧典,天弥自然是容不得。”

“九先生,”苏子墨身子向后一靠,微微阖上眼,“你最初找我作画,不光是因为我的画技和胆量吧。江湖有这么多画师,为何就雇了我?”

华予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你终于问了。”

苏子墨睁开眼,透出一丝寒意,“方才在雪壁中与那偃师对战时,我不知如何召唤出了三只妖兽,均是我之前画过的,这不可能是巧合吧。”

“的确,我之前跟你提过,幽明剑杀掉的异兽形灭魂存,但有一个条件是需由你画出来,随后可在你召唤下复生。我之前怕你得知后驱使妖兽作恶,故而并没有告诉你。如今,却还是被你知晓了。”

苏子墨的手握成了拳,微微颤抖着,“为何偏偏是我。”

“那便问问给你画笔的人吧。”

“先生要我画下那些异兽,意欲何为?”

华予神色不变,“不过是不忍心看着上古灵兽消亡罢了,如今你知道了真相,若是不愿意继续画,我也不强求,结算了之前的画稿费,我们分道扬镳。”

苏子墨听闻,望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半晌未说出话来。

想到之前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任意利用,不由得有丝愤怒。但真的就此分别,似乎又略微伤感。

“不过,有件事,倒是得告诉你一声。”华予话题一转,说道。

“何事?”

“还记得在药师谷时,白芷姑娘描述的你兄长死亡之状吗,服药后口吐黑血立即殁去,尸身面灰唇乌,手指眉心漆黑,入金棺后消解。”

苏子墨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望着华予。

她接着道,“此乃是异兽夫诸血毒的症状。而我方从攸宁道人处听闻,正好在十年前,你的兄长中毒后,今上南宫宸曾密派御灵阁阁主斩杀过夫诸,并取其血为用。这般巧合,实在难不令人多想啊。”

不用她多说,苏子墨也明白这意味这什么。

他原本就因自己的身世不明,心头郁结,加之身受重伤,本就颇为不堪。此番又突然听闻这个消息,心头一痛,一口腥甜的血涌了出来,染红了苍白的唇。

华予原本淡然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取了绢布为苏子墨擦拭了唇边的血,扶他躺了下来,放缓了声音道。

“你可知,画下妖兽不但可以救它们性命,亦可以增强你的力量,使之为你所用。你伤未愈,这几日好好静养,思索一下究竟走哪条路。想好了,告诉我。”

她轻轻为苏子墨覆上了衾被。

躺在石床上的那人,发丝微乱,面容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胸口裹着纱带,貂裘盖在身上,终于没有了往日那玩世不恭和风流潇洒,倒是颇令人怜惜。

哎,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他真相,但世事残酷如此,终有一日会知晓,容不得谁人天真。

苏子墨无力地躺了下来,心乱如麻。

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兄长是被四皇兄所害。只是今日证实了,依然觉得痛得不能呼吸。

皇族本就是如此,为了权力兄弟反目,互相仇杀,多么凉薄。

但若兄长也不是父皇的骨肉,杀了他夺回皇位,竟也算不得是错,他又如何再去报仇。

苏子墨手上揣着那一柄东风,摩梭着上面绘着的蛟龙。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莫非真是要他一一经历这苦痛的劫难,才可获得力量?

华予正要转身离开,苏子墨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口。

“九先生。”

“怎么了?”华予转过头望了苏子墨一眼,问。

苏子墨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外面冷,你还是戴上帽子吧。”

“嗯。我知道了。”她身披鹤氅的身影,珊珊离开。

苏子墨闭了眼,再次躺了下来,一片黑暗中。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他在那冰冷寝宫中,幽幽暗夜,一个人躺在巨大的锦榻之上,一个白衣少女,盈盈道别,转身离去。

“久儿,别走。”半梦百醒中,他喃喃道。

华予出石窟时,那个身穿薄雪纱的少女,正蹲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巨大的乘黄兽则乖巧地趴在旁边,少女温柔地捋着他长长的毛。

见到华予,她睁大了眼睛,“大哥哥醒过来了吗”

“他已经醒了,谢谢银砂的长生果。”华予柔声道。

被唤作银砂的少女略带一丝羞赧,两手抱在一起,赤着的右脚在雪地上绕着环儿。

她在这雪山里这么久了,第一次有人善待于她,心中是欣喜的。

“砂儿以后准备怎么办?”华予问。

银砂望着不远处的冰湖面,那里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冰层之下,冻结在透明的寒冰之中,仿如还活着一般。

“我想离开这春秋城,可是却放不下阿白。还有那个好心的哥哥,他还在那冰湖下。我伤害了那么多人,如今背负着沉重的仇恨,再也走不出去了呢。”

华予不回答,却突然换了话题,问道“砂儿喜欢吃腊八粥吗?”

“从前我娘亲每年都做腊八粥,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豆、去皮枣泥合水煮,然后加上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甜甜的,我很喜欢吃。娘亲还说吃腊八粥可以驱邪。”

华予点了点头,“你可知道,腊八粥代表着人间的温情,可以用来解寒毒?”

第三十一章 冰释鹿游原

华予带走了冻在冰湖中的少年。将他放到马车时,他浑身冰冷,僵硬如冰,皮肤苍白,面上却依然带着笑容。

少年被带回了春秋城中,银砂在后面呆呆地看着马车远去,仿佛很久之前看着阿辽下葬一般。

回到石窟,华予告诉银砂,那少年已经苏醒过来的。

“给他喂腊八粥,同时击羯鼓,便可恢复原样。”华予说。

“还有其他被你触摸而冻僵的人,都可以用这个方法被救活。”

“真的吗真的吗”银砂仿佛不相信一般,反复地问着,声音哽噎,眼中涌出晶莹的泪水,在白皙的面容上滑落,滴下。

她仿佛被从无望的深渊中拉了回来,心中充裕着久违的释放和轻盈。

积淀已久的仇恨和怨念,竟慢慢消散了。

冤冤相报,就到此为止吧。

过了良久,她抬起泪眼汪汪的眼睛对华予说。

“姐姐,我想好了,我要离开春秋城,离开鹿游原。”

“我不会把自己困在这里了,我要去实现阿辽哥哥的愿望。”

她笑着说。

“你不害怕,走出去便化成雪水吗?”

“不怕,如今我的身躯是由冰做的,化成水,那便是我的命运。”

“好,那你便跟我们一起走吧。”

五日后,苏子墨的伤口愈合大半,已经能够活动自如了。

车马收拾停当,方要从石窟启程上路。

见苏子墨走出来,华予问道,“子墨可想好了,要怎么走?”

他披着厚厚的貂裘,面色仍有微微的苍白虚浮,却恢复了从前那玩世不恭的面色。

“那日先生跟我提起兄长的死因,无非是想激我复仇,并继续随你作画,积蓄力量。”

“那么本公子就随了你的愿,接着跟你走吧。”

苏子墨语气一顿,“不过,我纯粹是为了挣银子,复仇之事,还有皇家种种,还请九先生勿要再提了。”

他提起衣摆,悠悠然上了车。

留华予在车外,心中疑惑,此人是真没心没肺,还是心灰意冷到极致了?竟然对此等深仇大恨也不在意。

马车缓缓驰出,向冰封的鹿游原外驶去。

车上案几上,多了一个圆形玻璃小缸,其中有一条赤红形似鲤的小鱼,正在水中欢乐地游着,水面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荡漾,却无论如何都洒不出去。

银砂坐在车中一个角落里,眼睛盯着鱼儿,小心翼翼地缩着,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了其他人,又闹出惨剧。

苏子墨正侧躺在榻上,喝着木子端过来的药,问道。

“话说,云耳去哪儿了?”

“我差他去帮忙办一件事了。”华予答。

“哎哟,先生征用起我的随从来倒是非常自觉。”

“我的木子不也在替你煎药奉汤吗?”

华予端起茶杯,饮酌了一小口,抬头撇了他一眼。

“况且,如今我付给你银两,包你住行,连你都算是我的雇佣了,还用不得你的随从?”

苏子墨脸色一变,正要反击,听见旁边的白发女孩噗嗤一笑。

银砂蜷着身子坐在旁边,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说道,“大哥哥和姐姐关系真好。”

“小妹妹,这你可没说对,是大哥哥想跟你大姐姐搞好关系,她不接受。”苏子墨认真说。

“那是她口是心非,我爹娘也是这样的,阿爹都是偷偷对阿娘好,却总是装得很凶的样子。”

苏子墨哈哈大笑,“小妹妹真是聪明,连这都看出来。”

几人正在戏谑见,云耳回来了,在华予旁耳语几句。

车已经行至了鹿游原边缘,不远处的土地已经依稀可见草色。

雪白的乘黄兽突然从车后窜出来,方才它竟一直依依不舍地在后面追逐。

银砂从窗中看到,对那白色的影子喊道,“阿白,说了别送我,你怎么还是来了。”

白狐依然在奔跑,脸上含着深深的悲哀。

车缓缓停了下来,银砂奔下去,伸出双臂抱住了巨大的乘黄兽。

她闭上眼,紧紧抱着乘黄,脸蹭在它柔软的白毛上。

对不起,阿白,这次我真的要走了,从前因为爹娘亲,后来因为你,我总是心有牵挂。

如今,我再不能把自己困在这里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藏得好好的,不要被城里人发现了。

她眼中淌出的泪水,在滴落的瞬间凝成冰。最后回望了一眼白雪皑皑的冰原和面色悲哀的乘黄兽。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那蔓草丛生的冰原之外走去。

一步,忘却仇恨,一步,忘却羁绊,一步,忘却忧伤,一步,忘却绝望。

她那沉重的,冰冷的心,也逐渐轻盈起来,仿佛有青草嫩芽,从复苏的土地上缓缓生长起来。

最后跨过一大步,她终于踏出了鹿游原外,站在了一片葳蕤的草原之上。

白发轻扬,少女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仿若草长莺飞的春日。

华予也下了车,远远地望着她。

“姐姐,你看,我没有化成雪水,那些老人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她开心地笑着。

笑着,笑着,眼中却又溢出了泪水。

“阿辽哥哥,我终于走出来了。”银砂口中喃喃说着。

她的周身突然逐渐变得透明,眉眼越来越淡。

一阵风起,从草原上拂过,苍翠的野草如浪花般一层一层摇曳浮动。

站在其中那雪纱白发的少女,满满化成了一朵朵晶莹的六瓣雪花,如银砂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星星点点,灼灼闪耀,融化在了风中,向远方空中流逝而去。

华予忍不住伸手,去抓那个空中消散的少女。

“姐姐,谢谢你。”

“此后,砂儿会变成风,游遍中洲,再也没有什么能困住我了。”

少女笑靥如花,轻轻地说。

华予张开手心,雪花如沙般流走,什么都没有留下。

无垠的草原,一望无际,再也不见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

华予静静地立在草原上,眼中含着深深的哀戚。

她也曾见过不少妖物,执念消除,人形消散,总能保持冷眼旁观。但今日,心头却是压抑不住地悲凉。

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这样,融化在风中,烟消云散。

“先生,你怎么了?”苏子墨在身后轻轻道。

华予抹去了脸上的所有表情,淡淡说。

“雪妖执念已消,咱们上路吧。”

转身往马车走去。

“城里的那些人,都救活了吗?”苏子墨问。

“我方才让云耳帮的忙便是回去查看,说基本都恢复了。”

“她的执念究竟是如何消解的?”

华予淡淡道,“传言说,春秋之城的人,一旦走出鹿游原,便会化成雪水,何尝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骗局。”

“而最后,当她终于走出了鹿游原,走出了仇恨的枷锁,也走出了城中人自己给自己缚上的困境时,便终于释然了,化成了风。”

“对于她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只是这春秋之城,真是一个看不清的谜。”苏子墨感叹了一声,接着说道。

“接下来,咱们该继续往西走了吧。听说距离招摇山不远有一个著名的陶瓷之乡,名博望。咱们要不要顺道过去看看?”

“博望接近西海,可能会饶一点路,但若子墨有兴趣,去逛逛也无妨。”

“我从前就对陶瓷工艺很好奇,听说博望盛产一种名为回青的青料,用于釉下彩绘。此番去顺道去考察一下也好。”

“如今你伤势已逐渐痊愈,应该无大碍,那便去吧。”华予淡淡说。

“现在你不担心咱俩孤男寡女一路同行,会不方便啦?”苏子墨的突然换了语调,戏谑道。

华予面无表情,“你要是觉得不方便,随时可以走,我不会留你。”

她往玻璃缸中,投了几颗鱼饵,便坐回了榻上。

苏子墨却突然靠了过来,笑道。

“是你雇佣的我,如今,想摆脱也摆脱不了了。”

华予轻轻一躲,苏子墨没了支撑,撞到了伤口,闷声叫唤了一声。

“别以为你受伤了,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在我这儿可是行不通的。”华予正色道。

“啧啧,一个女人脾气这么大,小心嫁不出去。”苏子墨叹了口气,乖乖地坐回了另一侧的榻上。

第三十二章 黛色佛头青

几人从鹿游原离开,一路往下,没了冰雪阻碍,地势渐平,倒是颇为顺畅,不日便到了目的地博望镇。

博望是中洲苍梧进入西海的重要关口,又是陶瓷大镇,颇为繁华,城关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这博望镇倒是热闹,比那怀集乡人还多呢。”苏子墨感叹道。

“子墨对瓷艺似乎很有研究,可知道这博望镇出产的青花瓷,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华予问。

苏子墨得意一笑,娓娓而道。

这青花瓷,乃是用青料作为釉下彩,绘在白瓷之上,然后施釉、烧窑而成的。故而这青料是至关重要的原料。此前中洲用来做青料的原料都是从国外买来的昂贵材料。

而这博望镇上有个名为章名的匠人,自制了一种青料,可以代替之前的昂贵青料,叫做无名子,色泽偏蓝灰,非常淡雅,其中的‘名’一字便是取自他的名字里面。

此后他又研发出一种明丽的蓝紫青料,叫做回青,比石子青的颜色更受皇族的喜爱。

此镇上出产的青花瓷,便都用的是这种回青料来勾勒釉下青花彩的。相传佛发为青色,故而这回青中色泽最美的一种,被称为佛头青。

“原来小小的青料,还有这么多学问,见识了。”华予道。

她语气正经,身后的木子却捂着脸偷偷笑了。

说话间,车行逐渐慢了下来,入了城关。

却见有一辆颇为华丽的车辇停在驿路之旁,车上的仆从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苏子墨正在奇怪究竟是谁,却见一个玉冠博带的公子掀开车帘,堪堪地下了马车,身上披着狐白裘,露出其下墨绿色的衣袍。他双手交卧袖中,静静地立在车辇前。

正是很久未见,却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对话中的叶家三公子叶轻尘。苏子墨心中一惊,竟然追到这儿来了。

华予从窗中看见那人,面色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讶然的神色。带上帷帽,也下了马车,苏子墨悻悻地跟在后面。

叶轻尘见了两人,抬手揖了礼,问候道。

“苏公子,久违了,伤势可还好?”

“感谢叶公子专门问候,已经无大碍了。”苏子墨也回了礼。

“公子,你怎么过来了。”华予的女声清冷,却又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快。

“木子传信说你们在鹿游原上遇到了操纵傀儡之术的偃师,苏公子还受了伤,不太放心,过来看看。”

叶轻尘话语亲切,语气中却不含一丝情绪,面上表情也是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刚刚用了膳一般,波澜不惊。

“有消息说前些日子十五王爷元藏在自己府上无端被谋杀了,似乎是被利器割断了喉咙。”

此话一出,苏子墨面色一沉。

十五弟南宫乐心儿时也是与他一同长大,心性顽劣,不务正业。长大后听说流连烟花柳巷之地,被人称作闲散王爷。

也正是因为他无心正业,从未被今上视为威胁,倒也一直安然无恙地快活着。为何也突然遭了毒手

华予问,“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叶轻尘答道,“查案的衙役打听到他曾购置了过一个手臂高的人形傀儡,面貌栩栩如生,不过事发后却没了踪影。想来,恐怕是与那傀儡师有关吧。”

“什么?又是他?”苏子墨声音中有了一丝恨意。

叶轻尘未再多言,却道。

“听说离儿也失去了人形。”

“是的,可怜离儿了,为了救我,废了修行。不过好在她只是恢复了鱼形,并未受伤。”

绿衣的公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你们赶路车马劳顿,应该累了吧,我已经在秋水居置了客房,随我去休整一下。”

自从叶轻尘出现,苏子墨便如吃了黄连一般,心头无端的郁闷。却无可奈何,只能听从安排乖乖去了客栈。

收拾完毕,本准备和华予一同去逛逛当地的陶瓷市场,却被告知要有府中事务要与叶轻尘处理。只能作罢,带着云耳出了门。

博望中心的市集倒是分外热闹,街上蜜饯果脯、鞋履织绣、金银首饰等等各色铺位杂陈,吆喝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音交杂一片。

再往前走一步,便进了陶瓷卖场,一个个小摊上摆满了各色瓷器,虽良莠不齐,一眼望去,倒也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其中有五彩瓷、珐琅彩、影青瓷、玲珑瓷、浅降彩、斗彩,奇异纷呈,不一而足,当然最多的还是蓝白交织的青花瓷,上绘有青龙鸾凤、水纹云纹、缠枝花卉,墨色晕染,飘逸又清丽。

既有八角盆、宫碗、爵杯、凤头壶等生活器具,也有太白尊、百鹿尊、出戟尊、柳叶瓶、天球瓶、宝月等装饰用器,还有石榴、桂圆、海螺等象生瓷,形态颇为逼真。

只是这些瓷器的颜色,倒并没有苏子墨之前在宫中见过的回青所绘的青花哪种明丽如春的色泽,反而是带着几丝蓝灰。

苏子墨本是怀着一腔考察青瓷,学习新的艺术技法的一腔热忱而来,如今却是心在别处,并未仔细留意。一边走在拥挤的人群和瓷器间,一边喃喃着。

“云耳,你说这叶三公子和九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呀?感觉不像是普通门客和家主。”

云耳面色中露出一丝八卦的兴味,早在广陵的时候他就打听过关于叶轻尘和华予的事儿,此番正好款款道来。

江南有名的四大家族,指的是汝南夏氏、广陵江氏、清河韦氏、云浮叶氏,每个家族又各有一位突出的人物,身怀绝技,合称江南四大名景:湖心棋语,空山鸣琴,花间酌酒,冷雨倾茶。

其中这冷雨倾茶,指的便叶轻尘。

他掌管叶家大小事务,少年老成,性格冷淡少语,不喜与人亲近。擅长茶道,还爱好藏古书,并喜花道,常于园中手植花木。

据说叶公子收留九先生,是五年前的事情,当时叶家已经门客众多,九先生并未崭露头角,更像一个寄居客,不过那时候她就开始戴帷帽,叶家没有下人见过她的真容。

九先生初到时居住在叶公子的书斋,之后则长居市郊半语斋,作息规律,饮食清淡,常外出游历,行踪不定,喜好读书编书,收藏古玩。

近一两年九先生开始跟随叶公子出入一些文人聚会、风雅场所展头露面,逐渐声名鹊起。

云耳语气一转,继续道,“不过据说,这位叶三公子,为人冷淡,不近女色,至今也未有一妻一妾,却对九先生格外照顾,非常体贴,去哪里都要带上。世人不识九先生真容,故而坊间有许多传闻说”

“传闻说什么?”苏子墨听到这里,脸已经黑下来了。

“说叶公子有断袖之癖,看上了九先生还有传闻,说九先生其实是女扮男装,因为身份不明,不能纳为正室,便索性隐藏了性别带在身边。”

“若叶轻尘真的存了这个心思,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为什么不能明媒正娶,还要用男人的身份把她藏起来。”苏子墨想来想去,仍然心中郁结。

“即使叶公子有这个心思,九先生这样的人,恐怕也是没法轻易困于闺阁中的吧。”云耳道。

也是,她那样的女人,的确与叶夫人这样身份不匹配。苏子墨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清逸的白色身影,原本不平静的内心似乎得了一点安宁。

他停在了一个小摊口,见此处摆着的瓷器也是略成蓝灰之色,便问道。

“师傅,您这儿摆着的都是用回青料绘成的青花白瓷吗?”

那人见他衣着打扮颇为不俗,应当是身份贵重的外乡人,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

“回这位客人,你不知道吧,最近官窑出了点儿怪事儿,凡是用回青烧出来的瓷器,开窑之后却发现釉面均会破裂,不能成釉。没办法,又用回之前的石子青了。”

“竟有这种怪事儿?那发明回青料的章名先生,不就在你们镇上吗?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吗?”苏子墨奇怪道。

那摊主压低了声音回道。

“哎呀客人,你不知道,那章名上月犯了事儿,被关到牢里面去啦。这官窑瓷的裂纹,也是从那之后开始出现的。”

“但是石子青毕竟不如回青,上面催着查明原因,如今的掌司李恕急得焦头烂额,不知道怎么处理,认为是章名在搞鬼,一直在严刑拷打他呢。”

“在狱中怎么可能控制外面窑中事务呢?那掌司也真是黔驴技穷了。”

摊主面色带了忧愁,又低声说道。

“哎,出了这事儿之后,窑中的匠人们日子更艰难了。本来以为出了事儿,掌司官员们会受到上面的责难,将大难临头,却没想到到头来,受苦的还是那些劳作在窑中的匠人。”

“民间有传闻说,博望有酷吏,回青无完釉。”

“从前章名任官窑掌司的时候,还对匠人们颇为尊重照顾,自从他入了狱中,那新任的李恕却是心狠手辣的主儿。这回青瓷,怕是再难造出来咯。”

苏子墨问,“出了这种事儿,李恕没受到上面的责罚吗?”

“据说圣上下令在一个月内查出原因,否则就革了他的职。不过听说他如今整日惶惶恐恐的,为了着回青瓷的事情焦头烂额,在府中还见鬼了。说是多次看到之前产的青花瓷上的图案,在动呢。”

“竟有这种事儿,估计是神经太紧张,眼花了吧。”

“不知道啊,要我说,他也是活该。”那摊主一脸鄙夷地说。

第三十三章 无名石子青

另一边,秋水居的雅间中,有一墨青长袍的男子,立于窗前,身姿修长,腰间挂着一柄玉箫,神色中带着淡淡的萧然。

“他什么时候知道你是女子的?”他问道。

“不日前,在鹿游原上的时候。我半夜出去寻灵兽,正好被他看见了。”华予脱下了帷帽,露出冰肌雪肤,眉目如画的面容。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叶轻尘背对华予,望着窗外。

“失踪的十四王爷,信陵王南宫昱卿。”华予静静地坐在案几旁的木椅上,手里端着一个瓷杯,其中有绿色叶片,载沉载浮。

那是叶轻尘特意带来的新茶,午子仙毫,状如兰花,细秀如眉,白毫满披。

华予用杯盖,轻轻云开从茶杯中袅袅升起的如带白气,口中一边缓缓道。

“他的手上有前代的画笔东风,异兽一卷,需要添以画像方才能完成图志,只能借他的手了。”

叶轻尘转身,望着华予,眼神中带着微微的忧色。

“此前这些年,你要出门游历,搜集遗落的文卷,我从未阻拦。但是现在,暗中有前朝力量涌动,你在他的身边,并不安全。”

华予并不直接答复,却转而道。

“你可知,他便是当年从文渊阁中找到《羽生志》的人,也是它被毁之前一直保存着此书的人。”

叶轻尘一向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细微的涟漪,却转瞬而逝,“有关前朝旧典之事,宫中向来讳莫如深,我也从未听闻,竟是他。”

“想来十四王爷离开王宫之前遭遇的种种,可能也与此书有点关系吧。毕竟南宫长渊憎恶羽生,若发现自己的儿子私藏前朝之书这么多年,必定气急。”

华予说到此,心中竟有一丝苦涩,又问。

“当年十四王爷的生母宁皇妃,原本受尽恩宠,南宫长渊未立皇后,她便是后宫之主。却突然被赐死,真的是因为与妖物私通吗?”

叶轻尘捋了捋袖,“宁妃生性贤淑温柔,又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常常睹物思愁,泫然落泪,长渊便是被她梨花带雨的面容打动。这样一个女子,实在难以想象会做出如此大胆之事,况且据传闻,那妖物还是前朝末代皇帝百里今洺。”

“后宫之事,向来纷杂繁复,也不知真相究竟为何。”华予叹了口气,“江南和帝都那边有什么异状吗?”

“帝都御灵阁遭到了神秘力量的攻击,恐怕是前朝势力觉醒了。皇族之人定首当其冲。”

“除了偃师,应当还有其他人,玉郎告诉我说日前有许多灵兽异动,来源在帝都。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主导。”华予凝神道。

“若非前朝皇氏遗脉,那便是旧臣。不过无论是谁的,他们似乎还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否则一定会来找你。”

华予脸上略有郁结的神色,“若他们真的来了,倒是会让我至于两难境地,我虽是前朝人,却并不愿背负引发战争和杀掠的罪行。”

叶轻尘扫了一眼华予淡淡的眉目,眉心那一点殷红的朱砂痣,锁住了所有的情绪。

“如今,我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需得防范苏子墨再遭杀害,并尽快完成那剩余的两卷。”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干预了。不过你要记得,你的身份依然还是我叶家的门客,受我叶家的庇佑。”叶轻尘盯着华予的双眼,语气中带了一丝凌然。

华予正待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苏子墨朗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先生在吗?”

叶轻尘移开了盯着华予身上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华予则端起了茶杯。

苏子墨推门进来,见叶轻尘站在窗边对外凝神,华予在静静地喝着茶,空气中透着一丝凝然的氛围。

“子墨回来了,在市集有见着什么趣事吗?”华予波澜不惊地问道。

“倒的确听说了这么一件怪事儿,说官窑中产的回青瓷器都地不能成釉,出窑时釉层均会破裂,不知何因。正好我也一直想亲身看看瓷器的制作过程,华予有没有兴趣随我一起去窑中看看。”

苏子墨望了一眼叶轻尘,又加了一句,“叶公子要不要也一起去逛逛?”

“我倒是可以去,只是制窑之地皆是泥土火炭,恐怕脏了公子的身,公子就等候在此秋水居中吧。”华予说道,话语中却暗含了什么别的意味。

叶轻尘望了她一眼,神色颇有一丝深味,说道:“无碍,我跟你们一同去吧。若要入官窑,少不了要与掌司打交道,我的身份与此地官员交涉,更为妥当一些。”

他一番话十分在理,华予也不能再反驳,叶轻尘命一仆从先去报信后,三人便一同乘车出了门。

一路无事,苏子墨便又将在集市上的见闻讲了一遍,顺便添了些在街头巷尾打听到的新料。

“听说这发明回青和石子青两种青料的大功臣章名,父亲也是个有名的制瓷匠人,不过犯了渎职罪被处以鞭刑。章名还有个弟弟,叫章回,也非常擅长制造瓷器,研究工艺。如今官窑使用的好一些施釉、烧窑等工序,都是经过他改进发展而成的。他们兄弟两人合办了一个私窑,称为章窑。”

“章名因为发明了石子青,代替之前从境外高价购买来苏麻离青,省了官府不少采购费,算是立了大功,故而被破格脱离匠籍,任博望镇的地方掌司,章窑也被并入了官窑里面,而章名就专门负责管理此官窑。”

“他上任之后,倒是改变了窑中不少的匠人管理制度,也不再施以严酷的鞭刑,所以在当地颇受人尊敬,后来他又找到了回青料之后,恩宠更胜,招致了不少人的嫉妒。”

“不久之前,太皇太后大寿,他奉命进奉一批御制的凤凰缠枝牡丹瓶和太白尊作为寿礼,路上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瓷器送到京城的时候,都破碎了。要知道,这可是大不敬之罪,今上念他身有绝技,没有杀他,但是活罪难逃,所以人如今还在狱中呢。”

华予听他讲了这么一打算,若有所思。从前那根雕之妖,所生之家,也是匠人,未能逃过这同样的命运。

在高位之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一念之差,便能让一个平民从天堂跌入地狱。

“自从章名入狱之后,回青瓷便再也制不成了,瓷器出窑之后釉面均会破碎,不知何故。”

华予问,“那么他的弟弟章回,如今下落如何呢?”

“听人说,章回瓷艺高超,常年在他屋舍不远处的一个石窟之内烧窑,沉浸于造瓷之术。年近而立却一直未娶妻生子,孤单一人。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他了,如今下落不明。”

苏子墨接着讲道,“如今的掌司是一个名叫李恕的官员,他本身是个管理瓷窑的普通官吏,因为心机颇深,擅长弄权,一步步爬到了最顶层。不过他对待匠人,十分心狠手辣,常用鞭刑,惹得民怨沸腾。”

华予感叹道,“这官场中,最不少的就是这种人,对待上级嬉笑欢颜,对待百姓则臭气横天。”

第三十四章 回青无完釉

瓷窑在城郊之间,行了半个时辰才到。

下了马车便见几个巨大的半地穴式窑洞,用土崖挖成,以砖石砌筑了四壁和券顶。

土窑之地四面环山,有一条潺潺小河环绕西南边。

窑右侧的有一大片土地是堆瓷土的料场,另一侧是一个斜坡状的晾晒场,放置着一个个已经拉好的胚子。

有两个身穿褐布袍,头戴官帽的小吏见马车,连忙迎了过来。

”听说云浮的叶公子大驾光临,李大人特命我们前来接待。”

叶轻尘堪堪地回了礼,“你们李大人呢?”

两个小吏互相使了个眼色,道,“李大人今天实在是有要事缠身,一时脱不开,不能亲自接待公子,还望赎罪。”

“无碍,我和几个朋友自己逛逛,更自在。你们带个路就好。”

“也好,也好,几位请。”两人瞧见这几人均气度不凡,猜想身份应该颇为尊贵,也不敢多说话,面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带着他们往窑中走去。

土窑内入门处是一堆贮存着的瓷泥和釉料的大陶缸,有工人正在和泥和搬运,再往里走,可见一群群工匠成排地坐着,手中满是泥土,正在拉胚。

见这几个穿着华丽的人走进来,眼光不由得被吸引了过来。

“看什么看,好好干你的活儿。”在前面带路的小吏凶恶地对他们吼道。

苏子墨眉头一锁,心中窝着怒火,却忍住没有发作。

走至了隔墙的另一作坊间中,则是一群匠人,手握刻刀,在已经做好的瓷胚上刻花。

纹饰多样,精细繁缛,在那些匠人粗糙的手中绽出了花儿。其图有云纹莲瓣,水波五鱼,凤凰戏牡丹,双鹤伴青松,精致而生动,异彩纷呈。

苏子墨在旁看着,心中感慨,出了神,这还只是半成品,成型上釉之后瓷器,更是清丽绝伦吧。

“窑炉在何处?”华予问。

“窑炉在里间,不过里面烟尘太重,又热气蒸腾,怕是几位贵客受不住。”小吏道。

“无碍,既然来了,便去看看吧。”

往深处走去,便近了窑炉,有一方形火膛,上通烟囱,其中火焰熊熊燃烧着,有一批瓷器正在其中等待出窑。

“这批瓷器,什么时候开窑呀?咱么是不是可以亲眼见识一下什么是窑变。”苏子墨道。

“是呀,几位贵人运气真好,刚好赶上快要开窑的时间,只是”其中一个小吏嗫嚅道。

“这一批瓷器是用的是石子青,还是回青料?”苏子墨没见那小吏脸色不对,接着问道。

“这批用的是回青,不知道贵人们是否听说了消息,咱么这窑最近都成不了回青瓷,但是上面又下命令说只要回青瓷。大人没办法,只能让下面人不断地重新试。”

“待会儿举行了开窑仪式,才能查看是否成功了。”

窑炉之外候着一群匠人,粗布衣衫,面上淌着汗珠,脸色黑红黑红的,表情皆十分凝重担忧的样子,皆一声不响地静候着开窑。

不久之后,随着一阵鼓声,开窑的时间到了,炉火渐息,空气冷了下来。

匠人们带着厚厚的手套,从窑门进去,迅速捧出一个个圆形的匣钵,放置在作坊中间的空地上。

另一侧开石壁前,窑仪式的祭坛已经已经设好。窑中的其他匠人也纷纷停止了手上的工作,清洗手臂,整理仪容,聚集在了祭台之下。

在一阵响彻的鼓乐声中,一个身穿黑袍的官吏走上了祭台,焚香,献酒,匠人们纷纷拜地叩拜。

“他们这是祭的谁?”华予轻声问。

“通常开窑祭祀都是祭的伯灵仙翁,传说他是烧炭的祖师爷。”苏子墨答道,眼神一转,问。

“会不会是这个仙翁瓷神在捣鬼,才使得瓷器不能成功的?”

“有山神、土地神,倒也不奇怪,专管制瓷的神,我倒真没听说过。”华予道。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仪式结束。匠人们又纷纷聚集到了匣钵周围,目光紧紧地盯住窑口,盯住瓷器呈露的那个瞬间。华予等人也站在了人群之后,观摩着。

几个匠人上前去,掀去匣间隔层,再移开匣钵,罩在里面的青花瓷成品就露了出来,伸手触碰,仍然十分烫手。

渐渐地,玉色而温润的素净白瓷瓶上,突然浮现出青色渲染的白龙腾云纹饰,色泽蓝中带紫,绚丽而润泽,变幻如天境的五彩云,这正是名贵的回青料而成。

众人皆鼓掌欢呼,喜笑颜开,“成啦!成啦!”

然而正在一片欢笑之中,突然从那瓷器传来清脆的响声。

只闻“刺啦”一声,在那光洁的釉面之上,突然从瓶底,生出了一道赫然的裂缝,沿着瓶身,如蛇形一般蜿蜒而上,延伸出无数新的裂缝,如大地塌陷,一寸寸地裂开了。

匠人们还有官吏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传世的青花白瓷,在出窑片刻的完美之后,沦落成了残品。

慌乱的官吏们有纷纷打开了其他的匣钵,同样的,一道一道,如刀疤一般的裂痕布满了原本光洁的瓶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站在祭台上为首的那名官员大怒道。

他抬手鞭子一挥,狠狠地鞭挞在了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匠人身上,打得他一下子皮开肉绽,那匠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趴下声声求饶。

“明明之前是可以烧出回青瓷的,为什么现在不行了,你们到底搞了什么鬼?”台上人并不解气,继续怒吼道。

一挥手又把鞭子往另外一个匠人身上挥了过去,却并没有传来噼啪的鞭挞声。

抬眼望了过去,见鞭尾被一个身穿云纹锦袍,峨冠博带,身姿傲然的男子抓在了手中。

“这位大人,瓷器不成,可能是很多原因导致了,这样苛责于匠人,又有什么用呢?与其在这里大打出手,不如再去找找原因。”

那人见有人公然挑衅,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说道。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这位周大人,职位副掌司,趁着李恕不在,在窑中也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

那小吏方才见苏子墨一个飞身上去抓住了鞭子,心道不妙,连忙冲了过去解释道。

“周大人,江南云浮的叶三公子过来窑里考察考察,李大人特命我接待,这位是叶公子的朋友,大家好说话,好说话。”

江南虽离苍梧很远,但其四大家族因世代封爵为官,又掌控着重要商脉,身份虽不比皇族,却是十分贵重的。那官员一听,瞬间态度软了下来,换了一副表情,连声道歉。

拱着手说,“公子说的是,方才是我心急了,自然是要好好查的。”

华予扶起了刚刚被鞭笞的那个匠人,递给他一瓶药膏,示意他涂抹疗伤。

“如今,对于这回青瓷为什么会裂,你可查处了什么头绪?”苏子墨问。

那姓周的官员面色尴尬,额头淌着冷汗,扫了匠人一圈,道,“这里做瓷之人众多,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趁机捣乱,在瓷泥或者釉料里面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偏偏这些贱民嘴硬,怎么审都审不出来。”

“可是做不成回青瓷,对于匠人来说有何好处,他们也是有追求的人,作品完成不了,又要受到惩罚,实在是没有动机捣乱。”华予道。

“这”那官员无言以对,嗫嚅着。

周围的匠人们向华予等人投来感激的目光。

“这青花料是如何做成的,你可知道其中有哪几道工艺?”苏子墨问道。

那官员转过头,用眼神示意旁边一个身材佝偻,头发泛白的老匠人,那匠人方缓缓答道,“从南岈山的铜矿采出的一种稀有的黑色矿石,经淘洗,入窑煅烧,除杂之后,磨细,调水和匀,即成青料。”

华予上前去,蹲在一个天球瓶前,用手轻轻抚着瓶身,从窑炉中带出的滚烫已经消去,触感温润冰凉。

青花呈色霁兰浅淡,如雨后初晴的天空,若没有釉上一道道惊心触目的裂缝,定是佳品。

淡淡道,“若非人为,便是天意。”

她一句话出,在场的匠人和官吏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或惊恐或尴尬的神色。

“博望生酷吏,回青无完釉。”这句话,倒真可能有几分可信。

“贵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这儿哪有什么酷吏呢,也都只是些兢兢业业为官府办事的差役。”身后的小吏忙打圆场道。

“既然如此,不如一查到底,去那南岈山看看吧。”华予道。

其他两人点了点头,“也好。”

“奉劝几位官爷,以后收敛点,这鞭棍无情,小心不知什么时候,便打到自己脸上了。”苏子墨厉声道。

在场的几个官吏尴尬地应了,送菩萨似的把几个惹不起的瘟神送上了马车。

第三十五章 红釉美人祭

几人离了土窑,车往南岈山驶了过去。

“叶家三公子的名声真是好用,看看那几个官吏的脸色。”苏子墨玩笑道。

“嗯。”叶轻尘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回应。

他本就面容清冷,不苟言笑,又寡言少语,更衬得无比冷漠。

苏子墨小声嘀咕,“真是个冰块,从见面开始到现在,从见面到现在,跟我也就说了一句话,还是句客套话。”

叶轻尘仿佛听到了一般,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苏子墨一惊,连忙转过头,问华予道。

“先生,这事儿你怎么看?”

“倒是令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传说。子墨可听说过有一种红釉,名为,美人祭?”

“你说的可是霁红?我倒是在宫中见过。此种釉润泽细腻,呈色安定而不流淌,红得像酒后少女脸上的红晕,所以又叫美人醉。它有什么传说,我倒不知道。”

华予道,“前代的淑皇妃,极爱红色,故而的太祖下旨让御器场烧制一批鲜红色的瓷器。匠人们屡烧不成,夜不能寐,惶惶终日,面临灭顶之灾。”

“其中有位匠人的女儿为了帮父亲分忧,纵身跳入窑中,以血祭瓷,窑门大开,满窑红光,终于成就了一只只殷红润泽的瓷器。人们感动于此女的孝心,故取名美人祭。”

“所以这种红釉,便是那女子的血泊染成的?”苏子墨问。

“没错,精诚所至,皆易出神迹意象,这回青的来历,倒也稀奇,明日去问问章名,或许会有线索。”华予答道。

说话间,马车驶至一片连绵起伏的山丘间,山上草木不生,皆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壁矿土。此时正值黄昏,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山头,映出一片赤色血红。

远远望去,有群矿工正在其间一片凹陷的地面上劳作,衣衫褴褛,面目黝黑,正在努力地挥动铁铲掘土,身影被夕阳拉得极细长。

旁边站着一个手执长鞭的工头,背着手,全身不染一点尘埃,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正在催促着工人们做活。

车上几人抚帘而下,向那矿山中走去。那工头见有人过来,眉头一扬,执着鞭子不耐烦道,“哎你们几个是干啥的,这可是专供皇家官窑的矿山,不相干的人快滚出去。”

夕阳缓缓沉入了山下,骤然间,暮色四合,昼夜轮转。

暖色的余晖褪去,被一片漆黑之色渐渐吞噬,幽暗的夜色从东方袭来。

一股阴冷的空气,随着那黑暗,悄然从山巅向下蔓延。

诡谲的气息,从黝黑的矿石下方泛了上来。

苏子墨静立住了,心头又涌出那不详的预感。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默然蠕动。

一股战栗感从脚下传来。

那工人似乎完全未察觉这诡异的气息,又大声吆喝了声,“哎!说你们呢,怎么还不滚啊——啊——”

他话没说完,突然从那矿石中,伸出一只惨白无血色的人手,猛地将他的脚一扯。工头脸上一阵惊恐,头朝下直摔而落,重重地磕在了矿石上。

“什么人?!竟敢扯老子!不想活了吗?”他狼狈地抬起头,怒骂道。

眼睛却对上了一个如野兽般四肢爬行于地的人影,衣衫破烂,瘦骨嶙峋,动作极度扭曲,最骇人的是一双眼睛,深深凹陷,没有眼瞳,只有眼白。

那模样如阴间厉鬼,已经完全不似人类了。

“啊——鬼啊——”那工头被吓得失了魂,惊恐地喊道。

夕阳已经完全沉寂,整座矿山陷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中,不见一丝光亮。

随着他的一声叫唤,又有无数只阴鬼从矿石中爬了出来,先是一只只嶙峋得可以看见白骨的带血的手,随后是表情狰狞而干瘦的头颅和身躯。

一个个如同恶兽一般,扭曲着身子,摩擦着獠牙,面露凶狠之色。

“这,莫非——是瘴鬼!”华予低呼了一声。

还未来得及出手救援,那带头的瘴鬼猛地扑了出去,压在那工头身上,先是木然地靠近,仿若要看清那工头的长相一般。

无眼白的双目赫然放大,倒映出一个被吓得颤抖的人影。

而后突然张开大口,露出尖牙,狠狠朝脖颈里扎了进去,咬断了那人的喉咙,血喷涌而出,场面极其惊悚。

被杀的那工头手上还握着鞭子,五官扭曲,再也叫唤不出来。

其余人见那工头惨死,只觉头皮发麻,全身鸡皮疙瘩,恐怖不已,拔腿便要逃离,却也被一只只骇人的手抓住了。

那苍白得发蓝,眼白凸出还带着血丝的可怖头颅缓缓凑了上来。

血液倒涌,全身冰冷。

倏忽间几道银光从远处亮起,纵横霹雳,掀开了那些正要张嘴撕咬的瘴鬼。

苏子墨一边挥舞着银剑,一边问道,“先生,瘴鬼是什么?”

剑落之处,瘴鬼的身躯被划开,却无血液流出,而是溢出了一股股黑气。

“别呼吸,此气有毒!”

华予叮嘱了一声,随后腾空而起,手中甩出无数根细长的黑色墨带,如飞镖一般,直直飞向那些四处爬窜阴鬼,一个翻转,伶俐地一缠,缚住了他们的全身。

她轻盈落了地,答道,“瘴鬼乃是因矿山塌陷后,死在其中的工人尸体久受矿山深处的瘴气侵蚀而化的妖物。”

身后的叶轻尘长袖一甩,飞出无数片形似绿叶的条状长片,划过了他们交战之地,随之一阵清风起,吹散了方才的黑气。

苏子墨方才屏了半天气,这才喘了口气。

瘴鬼在前朝倒是不少,如今却少有听闻,不想却被他们遇见了。

那些瘴鬼被绳子缚住,僵硬的身子不停地扭动着,张着嘴似乎在喊着什么,却并没发出人声,而是响起了一阵阵矿石碰撞和汲水的声音。

那些被吓坏的矿工们侥幸逃脱,匆忙地还未来得及道谢,便神色惨然地丢了铁铲,争先恐后地跑开了。

叶轻尘缓缓踱步过来,扫了一眼地上那些已无人形的厉鬼,淡淡道,“如今不该有瘴鬼出没,恐怕是有心人所为。”

他话音方落,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从空中袭来,仿若无数箭镞掠过,劈开了捆绑瘴鬼的墨色长绳。

瘴鬼挣脱了束缚,木然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白眼珠轮了一圈,磨着獠牙,如野兽一般,紧接着又朝面前的三人扑了过来。

这些瘴鬼虽是人化成的,却并无神志,只如行尸走肉,仿佛受了什么驱使一般,成群结队地涌了过来,源源不断有骇人的手臂、躯干和头颅从矿石中破土而出。

形如僵尸骷髅,阴气阵阵,骸骨森森。

转瞬间矿山下仿若修罗地狱,黑烟缭绕,厉鬼狰狞。

华予面色一凛,“的确,如此大规模的瘴鬼群,的确像是有人故意集结起来的。”话语间,她再次唤出字缚灵,墨迹在她的掌间游走。

瞬间一暴,散成千万条黑龙飞腾而出,向着那些瘴鬼们猛扑了过去。如利剑一般,刺穿了他们苍白带血的身躯,无数黑色的瘴气又涌了出来。

被击伤的瘴鬼倒了下去,却又有新的鬼魂从扭曲的形骸上爬过,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

一向云淡风轻的叶轻尘此刻终于被逼出手,脚下生风,腾空而起,在风中一个转身,从他那墨绿色的衣袖间又飞出了无数细长的叶片。

如长箭一般直射而出,“咻咻”几声,队伍前排的瘴鬼皆应声倒下。

苏子墨在旁舞着银剑山鬼,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行走四身。剑锋所击之处,数只瘴鬼被击倒,又弥漫起一阵阵的瘴气。

他只能捂着鼻口,足下一蹬,躲开了去。

眼神向左一瞥,朝叶轻尘道:“叶公子看来也是功夫不一般啊,利器使的真是漂亮。”

“不是什么利器,茶叶罢了。”叶轻尘淡淡说。

“啥?第一次听说茶叶也可以当武器的。”苏子墨惊诧道。

不过又转念一想,连墨水都可以当武器了,茶叶有叶尖,倒也算锋利,只要功力深厚,自然是可以伤人的。

不过这俩人,还真是奇葩,好好的刀剑不用,偏要用茶叶墨水。

文化人,真是讲究。

三人一阵刀剑猛攻,击倒了为首一大片的瘴鬼,他们却倒地须臾,又挣扎着起了身,方才被击穿的胸口血肉之伤还赫然在目,却浑然不知疼痛一般,继续向前。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人数太多了,普通兵器又灭不掉。”苏子墨甩了甩剑上沾的瘴血,忧声道。

华予点了点头,“这种瘴鬼怨气极深,需用佛前供奉的白纸或袈裟烧成灰,以油调和,泼在身上方得根除,一一斩杀实在困难。”

一边说着话,一边退身朝靠近出口的山南一侧移步去。

那些瘴鬼似乎看出了他们的迟疑,加快了动作直逼过来。

华予心一沉,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口中念念,指尖凝出了那柄玄色的幽明长剑,剑尖明明灭灭地闪烁着鬼火般的幽冥之光。

剑身应龙缠绕,极其威武,被携带着凌空而上,破穿围在周身的瘴鬼。

一剑破军,所向披靡。

“终于等到先生放大招了。”苏子墨心头暗喜。

被长剑所伤之鬼,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嘶喊,尽皆如烟散去。

剩余的瘴鬼见遇见了夺魂的杀手,却也不迟疑,继续围剿攻击。

周围的阴鬼也都被那幽冥鬼火吸引了过去,集中到了华予身边。

正在战得焦灼之时,突然一阵猛烈的罡风起。

所站之地遽然一阵,矿石簌簌地抖动了一刹,掀起一阵浮尘。

正在攻袭的瘴鬼们皆一愣,动作凝在了空中,木然地呆立着。

那一瞬间,空气凝结了,渗着一丝戾气。

一阵清灵的铃铛声起,在风中叮铃作响。

瘴鬼们趴在地上,此刻却都拧过了头,尽皆向北面的山峦望去,神色木然。

那山巅之上,立着一个伟岸魁梧的人影。

从高处俯视着身下的一群蠕蠕而动的鬼魂,如同俯视蝼蚁一般。

那人一个翻身,从高空中一跃而下,穿云破风,稳稳地一伏地,落在了华予身前。

瞬间白霜乍起,寒气弥漫。

方才被氤氲笼罩的夜空,突然被一丝月光刺穿,洒落于矿山之上。

华予顺着那亮光望了过去,眼前之人,身着褐色大氅,额上纹着黑色的狼的图腾,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着阴鸷的光。

手执金色节杖,杖顶挂红缨节球,节球四角缀着铜铃,随着方才落地的动作,叮当作响。

他节杖一挥,方才的那些骇人的瘴鬼,仿佛受了诅咒一般,手脚乱蹬,五官挤作一团,无比痛苦地扭曲挣扎了一番,发出骇人的汲水捣鼓之声。

随后全身变黑,簌簌石化,尽皆化作了一滩黑色的矿石。

华予心头一沉,也猜出了对面人身份,语气一冷。

“方才那些瘴鬼竟是阁下唤来袭击我们的,真是费心了。”

对面人悠悠扫了她一眼,声音低沉而暗哑,如大地之声。

“你是什么人,为何一剑灭瘴鬼?”

华予唇边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

“你说呢,仰伊大人。”

第三十六章 血月舞萤蝶

那人听得华予之言,也面露一丝惊讶。

华予略略收了剑,继续道。

“想不到过去了百年,大人真的活着从北荒回来了,真是奇迹。”

对面人沉默了顷刻,缓缓道,“我并非仰伊,他已经死了。”

他微微一笑,言语中带着一丝玩味,“不过,你非御灵阁人,既知道仰伊,又可用符咒,看来身份也是不简单。”

华予方开口欲回话,那人却语气一转,“我听说,这中洲出现了能够召唤异兽之人,莫非,便是你?”

他的目光在对面的三人身上扫了一圈,“不过,听说是位穿华服的公子。”

苏子墨心一沉,他说的那人,应当是自己吧。

正在惊疑之间,那人的右手突然一提,金晃晃的节杖带着扛鼎之势直直刺了过来,又响起了一阵铃铛叮当之声。

华予正欲出手抵挡,那节杖却只从她身边侧身而过,直朝苏子墨的面门而去。

苏子墨反应也快,蹬脚一个翻身,躲开了袭来的节杖。

那沉沉的金杖斩了个空,逡巡了一圈,又回到了褐衣人手中。

他未轻易罢休,持杖紧逼了上去,双手一翻转,将那金杖在空中抡了个圈。

杖顶红缨节球所经之处,爆开星星点点之光,化成了无数飞舞的血红荧蝶,扑腾着翅膀,围着苏子墨飞去。

“子墨,那灵蝶可摄魂,小心!”华予提醒道。

苏子墨心中苦涩,最近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追杀,还都招法诡异,真难对付。

长剑出鞘,气贯长虹,银光纵横,劈开了一只只荧蝶。

褐衣人交战间仍是一派淡然,“公子剑法倒是不错,哪里学来的?”

剑击金杖,电光火石起,金属摩擦之声骤响,交杂一片铜铃之声,仿若奏起了礼乐之声。

苏子墨挥舞着银剑山鬼,在一片红光中攻防并行,时而身轻如燕,点剑而起,时而快如闪电,落叶纷崩,然后旧伤未痊愈,只觉越来越吃力。

低声道,“你莫非跟那偃师灵均是一伙的。”

交战之人笑着不回话,伸手再次挥舞而过那沉沉的金杖。

一大群红色的荧蝶闪着暗光,在夜空中浮浮沉沉,将月色都染成了血色。

苏子墨应付不过,退身闪躲。那人却仿佛要逼着他出手,周身并无杀气,也不猛攻,却是步步紧逼。

华予正要出手,却被叶轻尘轻轻拉住了。

看来这人只是为试探苏子墨,并无杀意,也罢。想来他方才招来那群瘴鬼应当也是为了逼苏子墨召唤妖兽对抗,却不想她能轻易斩灭,只能亲自出手了。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身份恐怕暴露了,不知会不会惹出麻烦。

思索间,却见苏子墨已然落了下风,执着剑左右闪躲那扑腾的灵蝶,一个仰身躲避,脚踏进了一个凹陷的矿石凹槽中。

不想却仿佛踩到了矿石下方一块松动的石板,“砰”地一声石板出其意料地倾陷,他身体骤然失了重心,直直坠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身边响起簌簌的石落和相互击打摩擦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旁边的三人皆是一惊,想不到这片矿原中竟有个窖洞。

正在那时,从山口处传来阵阵震蹄之声,又闪现了火星点点。

原来是一大队府门衙役手指火把骑马而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躁动。

褐衣人思忖了须臾,悠悠道,“也罢,改日再战。”

随后不慌不忙地捋了捋衣袖,金杖在地上一震,转瞬消失在了一片红色的云烟中。

“真是跑得快。”

那些衙役策马而来,为首的一人厉声质问道,“听说矿山这边出了厉鬼,是何人在作妖?把他们给我拿下。”

身后一群喽啰执着刀枪围了过来,却见华予和叶轻尘两人不急不忙,疏疏淡淡地站着,奇怪道,“看着不像是这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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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墨落入了一个深藏地窖中,瞬间失了亮光,目不见五指,在空中下落了顷刻,随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禁不住闷哼了一身。

他一边摩梭着摔痛的地方,一边纳闷着,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莫非是个荒弃的矿洞?

可惜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觉一片阴冷,弥漫着尘埃的味道。

万籁俱寂,仿若脱离了尘世一般。

他用双手摸索着身边的物什,除了冰冷冷的矿石之外,还探到好些圆滚滚,有凹槽的东西,似乎下面还有齿状的图纹。

用手掂了掂,比石头倒是轻了很多,中空的。

又伸手探了探,摸到了一根细长的条状物,两端稍粗,中间细。

这形状和质感,莫非是?

突然一股战栗之感从他的手中传来,直至头皮。

苏子墨猛地丢开了手上的东西。

他方才摸到——乃是人的头骨和腿骨。

头骨远不止一个,这里似乎堆着不少人的尸体。

这个洞穴,竟是个荒坟?

抛尸在这里的,是矿工吗?不过所幸这些尸体并未变成瘴鬼,否则他一人恐怕难对付。

这样一想,苏子墨冷静了下来。

那褐衣人并未追下来,华予和叶轻尘两人也不简单,应该不必担心,不若先在此休整一下。

他将手中的长剑收回了剑鞘,盘腿而坐,提手运转了一圈周身的真气。

心中思索着,上一次他在鹿游原召唤了神兽,是被缚后情急之下,随着长剑幻化而出,今日情况也并未差很多,却并未有异兽出现。

其中是少了什么步骤?九先生说要问给他东风之人,莫非与这画笔有关。

思及此,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腰间的画笔。

盘绕在笔柄上的那条蛟龙自鹿游原后便再未动过丝毫。

此刻,却眨了眨眼睛,扭转了一下龙首。

倏忽间天旋地转,一阵晕眩。

再恍过神来,却被一阵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适应了许久,方缓缓打开了眉睫。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洁白,空无一物。

没有日月,没有云彩,没有土地山川,没有江湖河流,甚至没有地平线。

白得存粹,白得虚无,白得渗人。

苏子墨转身四望,无一丝色彩,也半点动静。

仿若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虚无,唯有他一个人。

正在疑惑之时,眼前突然晕染开了一点青,有如一颗晶莹透亮的水珠。

仿若有一只无形的笔,在白纸上落了墨。

那湛蓝的天青色从原初的一个小点缓缓流淌而出,被一股力量勾勒着。

淌落在虚空的地面,潋滟成了一湾青色的流水,汩汩向外流淌去。

苏子墨伸出手探了探,那青色便沾染到了他的指尖。

又好奇地跟着那一湾流水踱步而去,青水所经之地,颜色尽皆蔓延开了,其间泛起了流水的纹路,如江河的波浪。

水穷之处,突然青色一坦,流畅地铺陈开来,泼墨似的纵横倾覆,目之所及的一半视野,尽皆被染成了青色。

随后点染开来,幻化而出了数条街巷小道,拔地而起栋栋清雅小楼。

仿若有人牵引着一般,这些青蓝水色继续流向远处。

又自行翻卷、晕染、自洽,竟蜿蜒出了弥望的山峦,重峦叠嶂地铺陈在大地之上。

苏子墨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若看着一个娴熟的画手在作画,行云流水,栩栩如生,俨然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令人叹服。

他心头一动,我莫非掉到画里来了?

思索间,不远处一抹状若青松的笔墨,流动幻变着。

逐渐幻化成了一个人影,由青色水气凝成,如瓷上的图纹,周身边缘依然蒸腾,面目也如沸水一般浮动,脚下生烟。

却隐约可见是个峨冠博带的年轻男人,身形疏淡,仿若云中之君。

他如流云一般飘了过来,绕着苏子墨悠悠转了一圈。

“你是什么人,竟能进入我的回青幻境?”

苏子墨掩下了好奇惊讶的神色,谦恭地作了揖,“我偶然掉入了南岈山的一个矿工荒坟中,却不想为何却闯入了这片幻境中,还望阁下告知这里究竟是何处?”

“哼,矿工荒坟?恐怕公子猜错了。”

那人的语气突然一重。

“公子掉落之处,乃是那瓷窑中,被酷吏鞭挞至死的匠人的抛尸之所,一个被掩藏起来的匠人冢!”

“那么阁下,莫非是掌管制瓷的伯灵仙翁?那回青不能成釉,是阁下的手笔吗?”

“公子抬举了,竟认为我是神仙。可惜我不过是一个幽魂,终日飘荡在这青白幻境间罢了。”

他一抬手,一滴青色的珠子四溅开来,化成图案,在其间变幻万千,龙凤牡丹,山水人物,世间百态皆呈现其中。

不禁把苏子墨看愣了,他向来只在纸上作过画,见此人将图案玩弄于股掌之间,心中一阵歆羡。

正在出神时,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声,“子墨——”

他转头四望,却见周身青白之色如被水泼了一般,渐渐褪去了颜色。

连带着面前那个眉眼如生的画中男子,由下之上被轻轻抹了去。

他唇间带了一丝笑意,“毋庸担心,不久你我还将再相见。”

苏子墨伸手抓过去,“这是怎么了?”

却触到了一片温暖,猛地惊醒了过来。

眼前是华予那带戴着白纱的身影,她身旁坐着叶轻尘。

几人正在颠簸的马车之上,往城中返去。

苏子墨恍惚中醒来,见自己抓住了华予的手,心中一激灵,赶紧松开,堪堪坐了起来。

华予问,“子墨被救起来后似乎一直在神游,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苏子墨这才把方才的经历略略说了一遍,又叹息道,“自从随九先生出游以来,真是怪事连连,先是妖兽,又是厉鬼,如今还入了幻境,九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对面人似乎轻声一笑,只道,“恐怕是那些死于酷吏之手的匠人之魂凝成了妖,在坟冢之间化出的幻境吧,正好也解释了为何回青不能成釉了。”

第三十七章 山水凤尾尊

南有博望镇,盛产青花白瓷,镇中匠人聚居,专以制瓷为生,终生劳作于瓷窑中,死后葬于南岈之山。

佛曰,人死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或入六道轮回。

然博望匠人,死后则魂魄入瓷下青白世界。

其间万物皆由青料勾勒,以瓷为地,以青为穹,绝然世外。

匠人长存于斯,指尖可生万物,随意赋形,自由之至,乃是极乐之国。

此匠人冢名为,回青幻境。

不过苏子墨并不知晓方才东风带他进入的便是那片匠人冢。

只问道,“九先生,方才那手执金杖的是什么人?仰伊这名字有点耳熟呀。”

华予抬起头,“子墨可还记得我们在临贺的戏馆看的那出万里缘,仰伊正是那位出使北疆的前朝使臣。不过方才那人说仰伊已死,想来今日所见的便是他的魂魄所化之妖吧。”

一路上寡言少语的叶轻尘幽幽来了一句,“祸起北荒。”

华予听闻此言,放在膝间的双手点了点。此前就猜测偃师灵均之上必定还有主谋者,若是此人,倒说得通。既是前朝忠臣,又可驱使妖鬼。

他从北荒卷土而来,又集结了一批前朝势力和妖兽,天弥朝的皇族人皆成为了袭击目标,看来是真有复国的打算。

苏子墨却叹了口气,“我自小受父皇和先生的教诲,都说世间并没有妖,连画几笔异兽也要遭戒尺。如今却是日日都可以见到些奇奇怪怪的妖鬼,若是他们知道了,定当惭愧。”

华予心中一笑,若是他知道自己旁边就坐着一个,不知作何感想。

回秋水居时,天已晚,起了一阵寒清之气,一层薄霜覆盖着镇中红砖绿瓦。

几人正在客栈中用晚膳,有个穿白马褂的小仆请见,说是掌司李大人的随从,想请叶轻尘和几个朋友共赴红烛楼参加酒宴,以弥补白日没有亲自接待他们的罪过,并未他们接风洗尘。

“白日里在窑中没露面,尴尬事儿甩给下手,晚上马上就巴结过来了。这个李恕。”苏子墨讽笑道。

叶轻尘对此类应酬也不屑一顾,随意地摆了摆手,“跟你们家老爷说,我们自己玩得痛快,不用他费心张罗,让他先处理好自己的公事吧。”

那下人又道:“老爷说万一叶公子不愿意赴宴,便收下点薄礼。知道几位对回青瓷很感兴趣,特送上此前收藏的最早一批回青料做成的青花瓷。”

说完命伙夫抬进一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用软垫绸缎,包着一个青花山水图凤尾尊,长颈,溜肩,腹以下渐敛。

以青花料绘着一片飘渺远山,近处是一片松林,林边流水潺潺,水边有三位高士,正坐在石板上谈笑风生,或举竿垂钓。

此青花釉质透明如水,胎体质薄,色泽青翠艳丽,仿若云霁初晴,精美非常。

苏子墨小心翼翼地取出瓷器,细细打量着,感叹道,“这倒真是好东西。”

叶轻尘扫了他和瓷器一眼,淡淡道:“转告你们大人,东西我收下了,感谢他的好意。”

那下人舒了口气,拱手告辞离开了。

“苏公子若喜欢,便送给你吧。”叶轻尘摆了摆袖子,还未等苏子墨道谢,便潇洒地回了房间。

啧啧啧,还是挺真大方,就是人太冷漠了,苏子墨心想。

捧着凤尾尊又欣赏了一番,放到了床榻边的几案上。

华予却未离开,不慌不忙地饮着茶,“苏子墨既然已经大体康复,也决计暂不离开,不知之前的画稿完成了吗?”

“我就知道九先生是留下来问这个的。”苏子墨一边得意道,一边从画轴中取出了两幅画,“其一是乘黄兽和雪妖,其二嘛,你自己看。”

华予接了画,放在桌前,缓缓卷开画幅。

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终于没把她画进去了,看来这人还是听劝的。

展开第二幅画时,脸一黑。画轴现出了一片冰原,一群白色的鹿群,中间有一人,依然是那个白衣的女子。

苏子墨摊了摊手,“这一幅就不那么好撕成两半了,若是你不喜欢上面的人,我只能挖个洞了。”

华予面无表情道,“不行,重画。”

“这鹿群,每一只都要细细雕琢勾勒,花了我不少时间,真的要让我重画嘛,那九先生得加钱。”

华予:“不加,谁让你不听我劝。”

正僵持之时,视野之中却有什么影子,徐徐动然,隐隐作祟,十分诡异。

苏子墨警觉地望了过去,方才放在桌上的那白瓷上,青花勾勒的图案竟然在动。

流水潺潺而淌,笼罩着远山的云烟缓缓漂动着,松树枝随风摇曳,几颗松子掉落。

而坐在石板上的三位高士转过了头,眼神流转,嘴唇开合,正在说话,而那举竿的高士还抬了抬手,将鱼竿往前探了探。

在这夜的氛围中,加之烛光的跃动,竟有几分渗人。

“天呐!先生看到了吗?这上面的图案在动!”苏子墨一惊,叫出了声。

他再仔细看过去,尊上的图案却又还原成了静止的样子,仿佛刚刚仅仅是错觉,心里纳闷。“咦,莫非是本公子眼花了,产生了错觉?”

两人的眼神都聚集在了凤尾尊上,方才静止的图案,又重新跃动了起来,原本相对而坐,正谈笑风声的几位高士,仿佛感受到了外界的目光,转过头来,望着尊外的人。

三人同时咧嘴一笑,空气瞬间凝滞了。

倏忽间,那描摹着三位高士的青花料,变幻流动,仿若云彩水气蒸腾游离,原本勾勒着的三位高士的笔墨融合在一起,幻化成了一个峨冠博带的男子,仿若云中君,从朦胧远山中缓缓显现。

绘在尊上白瓷釉面中的男子,朝望着他的两人轻轻一笑,拱手鞠了一礼,温文尔雅。

这不正是方才在幻境中所见之人嘛?

华予和苏子墨虽心中惊异,还是朝着那尊上人也拱手还了礼。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阁下了。”

“有回青白瓷之处,皆是我的寄身之所,来去自由,想找到公子并不难。”那人说着,声音轻而飘渺。

瓷上人的一身青翠之色,虽是线条勾勒,却眉眼如生。

“不知阁下为何要找我?”

“今日几位都去过瓷窑了,想必也知道如今的掌司是个无情的酷吏,我希望你们能帮忙将上任掌司章名救出,否则此地匠人,水生火热,痛苦不堪。

华予问,“回青瓷不能成釉,是阁下是对李恕虐待匠人的行为作风不满,所以想要惩戒他吗?”

“没错,回青瓷需精诚所至,可不是苦逼出来的。”那人淡淡说了句。”如今之事,要善终,还得烦请几位帮帮忙了。”

“既然阁下期望这么高,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苏子墨道。

瓷上人对着他们恭敬地鞠了一礼,然后手轻轻一挥,勾勒此人面的青花料,倏忽如浓墨滴落水中,瞬间荡漾开去,淡开了,无一丝痕迹。

留在画面之上的,依然是最开始那三个高士,图纹也终于静止。

“如今,瓷器也成妖了?”苏子墨摊了摊手,无奈道。

“不过只是在釉面上,不能出来,所以无法伤人,没有什么攻击性。”华予道。

“但若他能让窑中新烧的青花瓷成批成批破碎,又能自由游走于所有的瓷面之上,力量倒是不小。”

“真是有趣极了,这个瓷妖。既然他也提到了章名,说不定他知道瓷妖的来历,明天一起问问吧。”苏子墨道。

华予点了点头。

第二日天晴,苏子墨心情愉悦地出了房门,却见华予携了叶轻尘迎面走来。

“叶公子,你也要同去牢狱中找章名吗?”苏子墨被他冷漠的脸扎地浑身不爽,客气地问道。心里祈祷着,别去别去别去,我可不想天天跟着个冰块脸出门。

自从叶轻尘出现后,苏子墨才意识到,原先认为冷漠的华予,跟他相比起来就是暖壶,越看越可爱了。

“为何不去?”冰块脸吐出了三个字。

苏子墨“”

三人驾车来到了镇中的牢狱,几块碎银大赏给了狱卒,一路上倒是顺畅无比。

到了一个阴冷的隔间前,见地面铺散着稻草,一个衣衫不整,浑身伤疤,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斜倚靠在监牢的墙壁上,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发丝凌乱,面容倒是分外干净,只是透着满脸的绝望。

“章名大人,有人来看你。”领路的狱卒倒不似窑中的官吏那般嚣张跋扈,客气地说。

一边开了牢狱的铁门,把三人请了进去。

靠在墙上的男子听到动静,抬起脸,扫了一眼进门的三个人。

用生无可恋的语气道,“你们要来问我回青瓷为什么会裂开了吗?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为什么青花瓷面上的图案,可以移动吗?”苏子墨问。

章名听了此言,却唇间带了讽刺的笑。

“是李恕让你们来问的吧,他虐杀了怎么多人,如今又遇上了怪事,心里有鬼,看着青花瓷上的人影,便总觉得在动,真是活该,这是心病,别人治不了。”

“大人与李恕大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哼,只有仇恨,没有恩情。”章名似乎心冷成灰,言语带了些肆意。

“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恨?”

第三十八章 不似少年游

章名良久不回话,似乎已经懒得辩解了。

“章大人,你若是不想一辈子呆在这牢狱里,还是同我们说说实情吧,说不定我们能帮你出去呢?”苏子墨道。

章名抬头望了几人一眼,浑浊的眼睛闪出了细微的亮光,思忖了片刻,终于开了口。

“十几年前,他是官窑的管事小吏,肆无忌惮地对匠人施鞭刑,失手杀了我的父亲。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的普通的小陶匠,后来我当上了博望的掌司之后,他还在官窑当差,无意间知道了他便是我的杀父仇人。”

“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知晓此事,害怕我寻仇报复他,所以下手多次陷害我,才使我沦落至此。”

“李恕此人,心狠手辣,对匠人下手毫不留情,不知多少人死在他手上,但却因为长袖善舞,玩弄权柄,一直没有遭到惩罚。”

“现在他又当上了掌司,恐怕匠人们的日子,愈发难过了。我从前的抱负是让匠人们不再受酷刑,但是如今,我已经自身难保了,更别说庇护他们。”

华予俯下身,“你可以有证据能说明是那李恕陷害了你?”

章名低下头来,脸上闪现过痛苦而绝望的表情,“并没有。况且我如今入了牢中,即使想寻找,也力不从心。”

苏子墨又问道,“暂且不说那李恕。章大人真不知釉面破碎的原因吗?你发现了回青料,知道其中的工序和用料,至少对此会有一些猜测吧。”

章名沉默着,不回答。过了良久,缓缓地说了一句。

“其实,石子青,还有回青,都不是我发现的。”

“我只是借用了一个配方,为了走上仕途之路。”

“真正的功臣,是我的亲身弟弟,章回。”

他靠着墙,一脸倦意,缓缓地回忆起了往事。

***

博望之镇,盛产青花白瓷,其瓷白中泛青,青花苍翠欲滴,釉色晶莹,类冰似玉,造型优美,广受王公贵族的喜爱,被称为博望青。

镇中聚集匠人之族,专以制瓷为生,供奉皇族,技艺世代相传。

其中有一姓章的匠人,名章左,因擅制白瓷而闻名遐迩。

他有两子,其兄名为章名,其弟名为章回。

两兄弟承袭了父亲手艺,日夜在窑中研习做瓷。

哥哥章名性格沉稳内敛,为人进取而谨慎,兢兢业业地从父亲和前辈手里学习制瓷各步工艺。

弟弟章回小两岁,性格更为随性开朗,于制瓷之术更有天赋,不落陈规,以研发和探索新的色料、印胚、施釉之法为乐。

两人虽性格不相同,制瓷的理念不同,却从小亲密无间,兄弟情深。

一家人的生活清贫,日夜劳作,却也乐在其中。

而这安宁生活的生活,却被一场意外打破。

博望的青花白瓷,需要在湿润的天气中绘以釉下彩,然后施釉、烧窑,方能得到光泽流动,细腻润泽的釉层。

然而那一年,博望镇遇见了罕见的大旱天气,连月无雨,章左未能在期限内制出官窑定制的一批瓷器,被治以渎职之罪,鞭挞致死。

父亲去世之后,兄弟两人相依为命,依靠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造瓷之术谋以生计。

章名虽每日仍在兢兢业业地为官窑干活,口无怨言,心中却对于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他对章回说,“终有一日,我要创建自己的窑,然后出人头地,摆脱匠藉,入朝为官,为父亲报仇雪恨,让匠人们再也不用受鞭挞之苦,不再像父亲那样凄惨地死去。”

章回看着哥哥坚决的表情,不忍心说出心头的担忧,只是沉声道,“好,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天弥建国之后,实行严格的等级系统,分百姓出身依次为官籍、军籍、商籍、农籍、工籍、匠籍。

而匠人的身份,便是整个天弥朝下的百姓之中最底下的,且有制度规定,匠不离局、匠役永充,凡被编入匠籍的工匠,世代不得脱籍。

以章名的身份,要步入仕途,何其困难。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他终于等来了机会。

当时中洲用来为白瓷绘青花纹饰的,大部分都是一种名为苏麻离青的青料,此料是从西境外的伊萨之国以昂贵的丝绸换得的。

其色呈靛蓝,蓝中微泛紫,绚丽浓艳,清晰而通透,与雪润的白瓷瓶极为相得益彰。

然而几年前,伊萨陷入内乱,中洲与伊萨之间的上路从此断绝,而用来做色料的苏麻离青再不可得。

没有色料来绘制釉下彩,青花白瓷便无法制成。而皇宫贵族对于青花瓷的喜爱正在兴头,一批一批的订单接着发来,却没有成品可以送出去,负责制造和运送青花瓷的官窑掌司急得团团转。

这一困境一层层上达天听,却只有一个冰冷的命令下达——找一种可以替代的色料。

正值此时,日夜沉迷于探索新色料的章回,偶然发明了一种名为石子青的色料,最初画在瓷胚上是无色的,烧窑之后则成天蓝。

虽然相比其绚丽的苏麻离青,石子青蓝中带灰,更为清雅厚朴。可用来代替绘制釉下彩。

“兄长,你不是想要出人头地吗?拿这个配方去建窑吧。”章回对章名说。

于是兄弟两人便在博望镇建起了一座私窑,名曰章窑。用石子青来作为釉下彩的青料,制出了一批批色泽醇厚,蓝灰淡雅的青花瓷。

章名趁机制造声势,宣称自己发明了这种新的青料,并迅速地声名鹊起,时人又把这种青料称为无名子。

先皇长渊之母颐华太后颇为喜爱青花瓷器,之前因色料缺失无新的成品,十分不悦,听说了这事儿,便高兴地告诉了南宫长渊。

先皇心悦,命将章窑合于官窑之中,从此以后用新发明的石子青,代替之前使用的昂贵的进口苏麻离青。赐金银若干,并特赏章名脱离匠籍,封为博望地方掌司,管理当地的一切制瓷事宜。

章名终于如愿地功成名就,从身份最卑贱的匠人身份,平步青云,并有了自己的府邸宅院。

对于此,弟弟章回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他拒绝了和章名一起入住宅邸的邀请,继续留在之前清贫的屋舍中,一心一意地继续专研拉胚、施釉之法。

章名对弟弟心中有愧,屡屡到窑中看望他。

章回却总是身穿粗布麻衣,坐在匠台前忙碌着。

他目不转睛,淡淡道:“我向来都只想潜心于研究制瓷工艺,唯一的愿望便是造出世间最美青花瓷器。功名利禄,官职身份,对我来说,都是身外之物,也没有什么用。”

“反而是你,得到了这样的身份,便能实现我们当初的理想,让匠人不再受酷刑,不再凄惨死去。所以我应该感谢你,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

“你有你的道路,我自然也有我的追求。只望兄长,不要忘了你的初心。”

章名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知为何,明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心中却觉得怅然若失。他静静地转身离开,再也没有来过章回的窑中,一道无形的沟壑,将至亲的兄弟二人隔在了两岸。

原本亲密无间的骨肉兄弟,因为理念不同,最终还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

章名身穿华丽的官服,每日巡查窑中,车马出行,锦衣玉食,仆从随身,似乎如期待已久那般出人头地了。

然而即使踏上了光明仕途,一切并不是如他如愿的顺利。

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抱负,是让匠人脱离酷吏和鞭刑的苦海。然而,即使手上拥有了曾经可望不可即的权力,却仍然势单力薄,政敌虎视眈眈。

他不由自主,一步一步,踏入了更深的权力的困境。

除了每日例行的视询和文案工作,还得参与官场的各种应酬,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似乎比劳作于窑中更为辛苦。

他不断告诉自己,等官品再高一点,权力再大一点,他便可以为匠人造更多福祉,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然而,一边是事事苛责的中央行政长官,一边是逆来顺受的匠人们。为了完成命令,谋取上级赏识,他的手段越来越肮脏,他的心,也越来越冰冷冷酷。

原本沾满泥土,捧着瓷胚,布满厚茧的双手,如今却握着公文,利剑。

渐渐地,深陷于声色犬马,名利之争,他已然忘却了来处,忘记了曾经的初心,只是为了那些埋头于陶土石窟之中的人们,挣得生存的权力和尊严。

而章回却粗茶淡饭的生活,整日灰头土脸,埋首于一个个浑圆冰冷的瓷器中,抑或在高温蒸腾的烧窑中,沉迷于勾勒他那青花盛开,笔墨晕染的梦。

在巨大冰冷的石窟中,他描绘过了番莲牡丹,松竹海棠,描绘过青龙凤凰,仙鹤鸳鸯,也描绘过仙人仕女,榭台高堂。

他谦卑无怨,默默无闻,笔尖却繁花盛开,晕开一水间的烟雨朦胧,釉色渲染,绝妙传世。

八仙仰首,金玉满堂,龙凤呈祥,太平有象。他游走在一个一个的传说之间,将心头深藏的故事,生生世世,反复描摹。

即使身处昏暗石窟,心中自有一片广阔山河盛世。

兄弟二人,截然殊途。他沉浸于他的权力,而他沉浸于他的匠艺,两无相干,倒也安平。

第三十九章 青龙缠枝瓶

然而章名的仕途之路,却并不顺利。他权力日盛,逐渐有了不少政敌,背地中伤他,并以“匠役”之词称呼他,明里暗里提及他原本匠籍出身的卑微身份。

而其中的带头者,便正是曾经将他的父亲鞭挞致死,如今却已经官至地方巡抚的一个名为李恕的官员。

一次他在赴京叙职,在奏折中陈言说,如今的青花瓷比不上从前的绚丽华贵,虽也清新淡雅,但色泽过于灰暗,不能上皇家台面。又言负责制作青花瓷的掌司章名却因今上的赏识沾沾自喜,自矜功伐,但是制瓷的技术和色料却没有任何进益。应责罚他继续精进技艺,寻找新料。

先皇觉得有理,传命章名需在三月之内找到一种新的更为鲜亮的青料来绘釉下彩,否则便剥夺官职,贬回匠籍。

章名听说此命令,如五雷轰顶。研发一种青料况且困难,更不用说在三个月之内了。章名本是没有这方面的才华的,此前若不是弟弟章回授以配方,他根本就不可能站在如今的位置。

何况他已经习惯了官场生活,很久都没有再亲手做过瓷器了,技艺也早已生疏,如今除了逼迫手下的匠人,已然没有别的办法。

无奈之下,他来到了久违了的章回的做工的石窟之中,想请他再度帮忙。

“当初是你帮忙把我推上这个位置的,如今我站不住了,只有你能帮我了。”章名一身官袍,却没有了往日的神气,面上写满了凄然恳求的神情。

章回正在印胚,满手陶泥,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受着千百匠人敬仰,被作为青云直上的传奇颂扬着的兄长。他原本疏朗的身形,如今已经略显佝偻苍老,原本秀气干净的面容如今已经有了淡淡的皱纹,眉头紧锁,神色郁结。

章回沉默了片刻,道,“无论如何,我们是骨肉兄弟,是唇齿相依的人,我也必然不能弃你于不顾。”

章名见他答应了,满脸的愁容顿散,笑着道:“这一次若能成,我一定会向皇上表明,是你的功劳,让他重重赏你,让你也脱了匠籍,你便不必在这寒冷的石窟中日夜辛苦劳作。”

章回看着自己的兄长脸上沾染着的,久混官场之后的谄媚神色,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淡淡说,“之前我不在乎的东西,现在也照样不在乎。你且放心去吧,我定会尽力去寻找青料的。”

章名见他言辞斩钉截铁,似乎完全不是难事。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欢喜地离开了。

章回望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影,渐渐消失在石窟楼道的尽头。

深深叹了口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其后章名又去寻了章回三四次,想问询问询进度。章回却闭门不出,避开了章名。

章名被上面催着,心中火急火燎,却只能干着急。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日,章名正在府邸中,下人送来一个木盒。

打开一看,盒中装着一只青龙缠枝梅瓶,胎体细腻洁白,釉层晶莹晶莹润泽。

而其青花之色,霁蓝浅淡,纯然一色,蓝中透紫,处于苏麻离的艳丽和石子青的灰蓝之间,如冬草之复苏,如山峦之黛色,令人旷然心悦。

应该正合圣心,章名心中大喜过望。

又见盒中还装有一张信笺,其中写着该青料的配方,又加了一句。

“此青幽青深翠,色散而不收,应配以石子青并用,当严用配料比例,若石青多,则色沉而不亮。”

最下方还写着一行小字。

“为弟已完成使命,如今决计隐世绝尘,兄勿寻。”

章名叹了一口气,这个弟弟啊,真是不同常人。但也没细想,取了配方和样品,便往官窑中去了。

颐华太后见了用这青绘成的青花白瓷,爱不释手,先皇也十分高兴。把章名亲召至御前,问该给这种青料起什么名字。

此前的石子青,已用章名的名字命名了,不好再用一次。

章名想了想,答道:“此青色如大地回春,不如就用‘回’一字,命名为回青吧。”

一头白发几回春,方信闲身似痴人。

度过了这一险关,章名恩宠日盛,被加封为布政司,仕途愈发地顺畅。

而这青料的真正发现者章回,却再也没有人见过。

直到章名被害入狱,直到回青瓷再也不能被烧制出来,他开始日日夜夜想起他的骨肉兄弟。

那个在冰冷的石窟里日夜劳作的影子,他说:“你要功成名就,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章回,是你弄碎了那些回青瓷?是你在暗中保佑我吗?

“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弟弟究竟是怎样得到的这传世的青花料,后来又为什么消失了吗?”苏子墨问道。

“并没有,章回自小就颇有制瓷采色的天赋,无名子是他发现的,后来又发现了回青,也并不奇怪。他向来行事风格独特,性情孤僻,我也没有再去寻过。估计是害怕我再有事叨扰他的清幽,便去山林中隐世躲起来了吧。”章名道。

华予在旁踱了一个圈,结合方才章名所叙,心中却恍然明白过来,瓷妖并非惨死的匠人化成,而是主动献祭的,她悠悠然问道。

“你就没猜想过,他已经不在世上了吗?”

“什么?先生何出此言?”

“昨日李恕给我们送了一只山水凤尾尊,上面的青花瓷纹案汇成了一个人影,并说回青瓷碎裂一事是为了惩戒李恕,若我料的不假。那人便是你的弟弟章回,而那回青料,便是他的精魂炼成。”

“他让你不要寻他,是因为,他早就不在世上了。”华予沉声道。

章名压抑不住满脸的惊异,过了好久,才眼中无神地说道,“我也不是没有猜想过,是他偷偷跑去做了什么手脚,毕竟他是研发出回青的人,应当最熟悉其性理才对。但是怎么也没有往那方面猜过。”

“你世代是匠人,应该听说过美人祭和风水神的传说吧。他们均是,以身躯祭瓷,以精魂融入器中,以呈匠心。”华予接着道。

章名的面色已经铁青,低下了头,眼神呆滞,陷入了沉思中。过了一段时间,方才呐呐地问道,“章回,他在哪儿?你们见到他了吗?”

“想来有回青料的地方,便有他的惊魂存在吧。”华予淡淡说。

苏子墨命伙夫抬进来了木盒,取出昨日李恕送来的青花凤尾尊。

上面的三位高士,仍然是最初的状态,一派悠然自得地在松林溪涧间,潇洒依靠在石板上。

但是等了好久,青花尊上也并未像昨日那般,墨色流转。

“章回,你在里面吗?”章名双手抚着凤尾尊,轻声问。

冰凉温润的白瓷,青翠欲滴的青花彩,冻结凝固在空气中。

“看来他并不愿面对你。”一直未开口的叶轻尘冷冷说了一句。

“如今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大概算是清楚了。待我们去向那李恕查明,若你说的是真相,自会还你清白,让你重新回窑中。”苏子墨道。

章名还兀自沉浸在悲伤中,听到这句话,眼神突然有了点神采。他抬头看了一眼说话人,才明白眼前这群人的身份不一般,应当是可以帮他洗清冤屈的人。

坐起身子,拱手道。

“那么章某就先谢谢几位了。”

他望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牢门外,心中打开了一扇洒下希望的天窗,也豁开了一道无底的深渊。

这一世,为兄欠你太多了,只能来世再弥补了。

***

几人从牢中出来,车马经过城中的一条临河的街道,却见河畔聚集着好些人,又闻议论声纷纷。

苏子墨掀起车帘看了一眼,问前面的车夫道,“师傅,出了什么事儿吗?”

那人答,“似乎是音书河水里面有什么黑色的巨大异物,还能动,不少人在看热闹呢。”

博望的音书河之水清澈见底,导致不少人以为它是条浅河,实际却是深不可测,这样的河中如何会出现巨大黑色异物?

“不如我们也去看看?”苏子墨一副好奇的样子,“说不定又是先生感兴趣的妖物呢。”

华予点了点头,叶轻尘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哎呀叶公子,你整天冷着个脸不累吗,笑一笑嘛,咱们看热闹去。”

苏子墨大步跨下了车,率先向那河畔的人群中踱了过去。

杨柳扶风,在清澈的河面荡涤摇曳,小舟游冶,倒是一派诗情画意的晚夏景象。

然而在那明镜似的湖水下,潜藏着一条巨大长条形黑色异物,约有半人粗,在水底缓缓游动,不掀起丝毫波纹。

周围人的议论声纷杂而来,“是不是水蛇?”

“水蛇怎么可能这么粗,况且这么清的水怎么养得出水蛇?”

“我看倒像一大块黑布。”

苏子墨仔细一瞧,那黑物在荡漾的碧波中倒并不似一条蛇,反而似一团黑色的迷雾,在随水波浮沉。

正凝神间,不知何处来的一股力量从他脚边生起,突然一绊,将他整个人推向河中。

苏子墨完全没有防备,倾身便跌入了湖中,噗通一声,一股冰冷的噩梦从头顶蔓延了过来。

他在水中缓缓下沉,身子周围环绕着无数微小泡沫,岸上人的嘈杂说话声和惊叫声尽皆被吞没了。

在水下睁开眼,一片碧绿水波在四窜游走,泛着银光的水面洒下的光亮如尘埃,水下的那片黑色越来越近,从他的脚下缠绕了上来,直至腰际,直至双手。

一阵寒冷黑暗袭来,瞬间包裹了全身。

第四十章 清浅音书河

苏子墨一惊,挥手试图驱赶走那些微小如蜉蝣的黑色影子,它们却仿佛被吸引了一般争先恐后地贴了上来,直至那一抹长条状的黑雾将他团团包裹了起来。

原本屏着气的苏子墨突然发现,他似乎可以呼吸了,再抬头时,发现身处一个巨大的圆柱状形体之内,其中并没有水,却是一团混沌之气,他缓缓地站起了身。

眼前的那一大团黑色突然从中心流淌出一个小孔,并以此为起点向无尽远处蔓延。

苏子墨鬼使神差一般,将眼睛贴近了那个小孔,其中竟有一方景致,目之所视,竟然是一座恢弘的宫殿,只是不同于天弥王朝的金碧辉煌和庄严,这座皇宫以异兽为图腾,遍布四壁。

其中立着一身着龙袍头戴冕旒的人影,背着手在白玉石的殿阶上踱着步,虽衣着华贵,身形却显得格外孤寂寥落。隐约传来阵阵炮火轰鸣声,整个宫殿都在战栗震动。

那龙袍之人一个趔趄绊倒了,跌坐在空荡的大殿中,身旁冲出一个黑袍人,急切地上前扶起了他,却被他一把挥开了。黑袍人肩头坐着一个人偶娃娃,脸上表情狰狞,在说着什么,却看不出嘴型。

跌坐地上之人面上一脸的心冷如灰,喃喃低语着什么,随后无力地站起了身子,从腰间掏出一把长剑,猛地朝脖颈抹去,身旁的黑袍人惊恐地拦了过去,手却扑了空,咧开嘴嘶喊着。

一时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鲜血涌了出来,淌满了视野,不能视物,苏子墨心头猛的跳动着,方要退离那小孔,一股冰冷的水又从头顶涌了过来,浇透了他的全身。

那团黑色蜉蝣汇聚成柱状物如退潮一般逝去,随后在水中瞬息万变,凝成了一个黑色女人的身影,腰身柔细,姿态曼妙,在水中自然得如闲庭散步,四肢却似蛇一般可弯曲柔舞。

苏子墨正在惊异间,那女子在他周身旋转缭绕了片刻,却面目一变,骤然身形暴涨一倍,张牙舞爪地攻击了过来,扼住了苏子墨的喉咙。

他仍然屏着气,从腰间抽出山鬼长箭,运着真气,向那女妖斩去。

水中不似在陆上,阻力大了许多,一般出了七分力道,使出来却只有四分。不过苏子墨的剑法学自与云容派,其义理本身取自以柔克刚的流水,故此时反而如鱼得水,更具攻击力。

剑气携带着流水,以力拔山兮之势纵横而来,将黑影女妖拦腰斩断。

那女妖露出一丝震惊而复杂的表情,竟说不出是喜是悲,她退身而去,两截身体又缓缓合在了一起,随后一阵风般猛飘了过来,似幽灵一般从苏子墨面前穿身而过。

一股极端晕眩的错位之感涌到了他脑中,血腥之气弥漫周身,苏子墨在半昏迷半清醒中抬起头,见到一双极其夺目而魅惑的双眼,深不见底的眼眸,幽黯又明亮的瞳孔,似乎藏着千年的秘密。

身体突然一轻,被什么人拉出了这团黑色的鬼蜮,一股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苏子墨猛地呼了一口气,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身上的云纹锦袍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边,低低喘着气,发现已经自己被带回了岸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人。

“先生,又劳烦你救我了,子墨最近总是惹上怪事。”眼前的白衣人全身未沾一滴水,依然一派云淡风轻。

“不怪你,方才你所见是黑水玄蛇,即使此次不遇上,终归还是要找到它的。”

“黑水玄蛇?”

“玄蛇本应出没于巫山黑水之中,不知为何跑到这博望小镇来了,倒是奇怪。”

华予似是自语着,轻轻扫了叶轻尘一眼,他垂着目,并无一言。

苏子墨惊讶地望回了河中,方才那一团黑色的雾气却再也不见,唯剩下一河静谧澄澈的绿波。

回到秋水居,换下了湿衣服,穿上干爽的新袍,苏子墨依然略为心悸。

他拔出腰间的山鬼,手指摩梭在那银色的剑刃之上,思绪翻转着。

今日在那黑孔中见到的那人身穿龙袍,身处并非天弥皇宫的殿宇中,莫非便是前朝末代帝王百里今洺?

不奇怪的是偃师真的是他的手下,上回他对自己下狠手也一定是为了给今洺报仇。只是今洺自刎时所拿的长剑,竟然和山鬼一模一样。而这剑,明明是师父给的,莫非也是前朝之物?

苏子墨思索了片刻不得答案,展开了画纸,缓缓研了磨,开始作画。

瘴鬼面目狰狞但却特征明显,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其神形。

瓷妖皆是一团青料所化,抽象而虚空,真身却是人,也不难描绘。

唯有那黑水玄蛇身形变幻多端,可似人、可似蛇、也可虚无无物,倒是很难在仅仅一幅画中描摹出。

思索间,他眼神扫见了放在桌角的那一座凤尾尊,用笔尖轻轻敲了敲瓷面,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章回兄,你在吗?”

不久,纹丝不动的三个高士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汇聚成了一个凌云的身影,朝苏子墨款款行了礼。

“公子有何事召唤在下?”

苏子墨见他出现,心头一喜一惊。回青料所在之处皆有他的精魂,这不相当于有回青所制青花瓷的地方皆有他的耳目?简直是千里眼加顺风耳汇聚于一身。

“章回兄,今日我去探望了你的兄长,听闻了你的故事,深为感动,想不到你为了兄长做了这么多。”

瓷上人淡淡一笑,“并非是为了兄长,也许我只是为了让博望的匠人有寄托灵魂的地方。为了告诉自己,身为一个社会身份最为低贱的匠人,依然是有一片乐土,是可以自由栖息的。”

苏子墨心中动容,又闻,“早先在狱中,阁下为什么没有现身呢?”

“兄长自小就承担得比我多,心中的痛楚也比我更多。实在是不愿看见他再因我而愧疚自责了。两不相见,似乎更好。希望他能早一点从这场心魔中走出来。”

苏子墨点了点头,“不过今日我们并未查出你兄长是如何受害的,不知章回兄有没有什么线索?”

瓷上人笑容一敛,“明日你们去李恕府上,找到青花瓷,我自有办法与他对峙。”

“如此,就劳烦章回兄啦。不知我以后是否也能时常找章回兄说说话呢?”

青料勾勒的人影微微瞥了一眼苏子墨手中的笔,“苏公子莫非不知道,你手上所持之笔是什么?”

“啊?这是我的画笔东风呀。”

“持东风者,乃是魑魅魍魉之主。如今在下已入了苏公子画中,自然也要听从公子的调遣。”他拱了拱手,作揖告辞。

云中君消失于潋滟的青花瓷上,又复现出了从前那三位泊然世外的高士,自顾自地垂钓对谈,留下愣住的苏子墨。

笔上一滴墨水随着润泽的狼毫滴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宣纸上,瞬间晕染开去,铺陈开了一团黑气,仿若今日在音书河所见的那冰冷的梦魇。

***

一片寂寥无人的山林中,有两个人影正在对谈。

其中一人一身黑袍,桀骜地坐在一根断落的巨大树桩上,手持金色节杖,身边蹲着一只雪狼,眼中泛着幽幽的绿光,一副格外警惕的神情。

一尺之外站着一个墨绿衣衫的人影,双手拢在袖中,相比之下显得略柔弱。

“如今你已经试探了两番了,可有什么收获。”绿衣人的说话声清冷,不带丝毫感情。

黑袍人捋了捋雪狼脖颈的雪白长毛,笑了笑,“五百年前,百里氏先祖百里昇曾拯救了巫山黑水玄蛇,而那玄蛇之后为了感恩,立誓效忠世代百里氏传人,有百里血脉者,她便绝不会伤害。”

“今日你应该也看到了,玄蛇最后还是选择了攻击他,说明他身上并无百里氏的血脉,只是他手上有什么从百里氏得到的宝物,起初迷惑了玄蛇。”

绿衣人道,“不错,他手上有画笔东风和长剑山鬼,故而可以驱使妖兽。”

黑袍人面目一冷,“虽并非陛下血脉,却得此圣物,看来他的母亲,的确是与陛下有一段故事了。”

“帝都那边情况如何?”

“上次对御灵阁发起了的袭击,虽灭了他们不少人,我们这边也折了不少力量。且之后南宫宸和玄真都提高了警惕,防范得更森严了,不便强攻,更宜智取。”

对面人点了点头,“可以让清锁开始做准备了。”

黑袍人一笑,“尊主真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恐怕南宫宸命不久矣。”

说着他嘴角一扬,“说起来,这位九先生,身份也是不一般啊,会使灵诀,可见是羽生朝人。却站在这苏公子的立场上,我是不是该好好关注一下呢?”

绿衣人闻此言,语气一寒,“玦明,事成之后,你要自由、权力、甚至皇位,我都可以给你。唯独这个人,你若敢动一根汗毛,我绝不姑息。”

“至于苏子墨,既然并非陛下血脉,便随你怎么处置吧。”

他放下了拢在袖中的手,又淡然道。

“不过他既是个落魄皇子,对你不构成威胁,似乎也不必为难,让他把这天弥搅得更乱一些,对我们反而有利。”

对面黑袍人不言语,露出会心一笑。

一阵速舒爽的夜风吹来,天高云淡,没有一丝阴云。

第四十一章 影动青花瓷

第二日一早,华予方收拾妥当,便听见几声轻快的敲门声。

她一笑,“苏公子约莫是送画来了,木子,备茶。”

果然一开门,便见苏子墨身着紫色斑竹图纹的锦袍,一脸春风得意的笑容走了进来,胳臂下面夹着三个画轴。

“先生,你要的画稿我可一趟全拿来了。”

华予点了点头,一一检查了一番,这次倒真的在好好画妖兽,没有一幅把她画进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终于学乖了。”

“先生,你也不看看我的工作量多大,一晚上就画了三幅,实在禁不起重画了。”他啧了啧嘴,又道。

“不过,本公子可是一画千金的,咱们这一路上的妖兽这么多,估计整个下来的费用,你很难付得起呀。”

正此时,叶轻尘一脸淡然地走了进来。

华予一笑,“你问问我们公子,他付不付得起这费用。”

叶轻尘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道,“前日里我转送给苏公子的那山水凤尾尊,听说当年广陵新贵韩大人曾出价三万黄金购买呢。”

苏子墨:“好了你别再说了。”

几人用了早膳,径直便往李恕的府邸去了。

听闻是叶家三公子上门,前日来送凤尾尊的下人忙出来接待。

“哎呀呀,叶公子,前些日子请您赴宴你不去,今日怎么亲自上门了呢?”

叶轻尘只道,“你们大人在府上吗?”

“在在在,正在堂上候着呢,我这就领贵人们过去。”

李恕的府邸不大,修筑地却十分精致华丽,极尽奢侈,满口两座巨大威武的石狮,宅中雕梁画栋,园中均是名贵的金梅,玉石铺陈的甬道。

入了大堂中,一个身穿天青色公服的男子迎了出来,衣上有四爪蟒龙的图案,头上戴着金累丝造的束发冠,镶以睛绿珠石。虽衣饰华丽,人却面色暗黑,脸上布满了皱纹,眼有血丝,面带倦容,依然挤出了满脸笑意。

“叶公子啊,怎么来府上也不提前告知一声,让我备上好茶候着呀。”

“李大人不用客气,我们只是来问询一下关于回青料的事情,不用专门接待。”

“啊,回青料的事儿呀,叶公子怎么这么关心。”李恕似乎心有戚戚,干笑道。

又打量了一眼苏子墨和华予。“敢问这两位是?”

“我一路同游的两个友人,九先生,叶公子。”叶轻尘懒得多说,语气中有一丝不耐。

李恕久在官场中浸染,也是很有眼力见,马上知道另外两人身份尊贵又不愿透露,也当是贵客了。忙命人上了茶和点心,把几人请了上座。

苏子墨朝大堂环周打量了一圈,见堂两侧各有一长条高案,案上摆了好些圆柱轮廓的器物,却都被白布盖住了。

“敢问几位有什么要问的?小人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

叶轻尘默不作声,看了华予和苏子墨一眼。

苏子墨捋了捋衣袖,堪堪道,“那苏某就不客套了。李大人可知道有个死于鞭刑的工匠,名叫章左?”

他这句话问出来,李恕的脸色一白,挤着笑容道。

“知道的,知道的,他曾经也是个好手艺人,只不过因为没能按期完成御下的一批订单,被处了刑。”

“哦?我倒是听说,像这种情况,一般只是略施鞭刑,不知这人是怎么的,竟死了,当初处刑的人,正是的李大人吧?”另一侧的华予问道。

李恕面上冷汗直流。“是,是小人,当时年轻气盛,又新官上任,手上一不小心重了,那章左身子又弱,所以“

“我们还听说,这章左,刚好是前任掌司章名的父亲,李大人应该也知道吧?就没担心过章大人找你寻仇吗?”苏子墨语气带笑,对面的李恕却面色越来越难看,时不时打量叶轻尘一眼,他却只是冷眼旁观。

“这确实有担心过,但是章大人的父亲乃是死于官刑,与我并非私怨,章大人为人正直,应当也不会如此睚眦必报吧。”李恕一边用手揩着脸上的冷汗,一边辩白道。

“但听说,你曾经给圣上上了一道折子,给章名下了一道研发新青料的指令,分明是在给他使绊子。前些日子,章名大人制好的一批奉给太后的寿礼,到京之后纷纷破了,这御用的瓷器,向来都是用软垫层层包裹起来的,专人护送的,怎么就破了呢?”

苏子墨一边问,一边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缓缓在堂中踱步。

“这石子青颜色暗沉不假,御用的瓷器应该更为鲜亮才能上得了台面,小人只是客观地陈述利弊,并无私心。至于瓷器破碎一事,小人身在远离皇城的博望,忙于公务,对于运输中的事情,就真不知道了。”李恕似乎冷静了下来,一句一句辩解道。

苏子墨不回应,却自言自语道,“这白布下,藏着什么宝贝呢?”

李恕听他询问,面色浮现惊恐之色,正要说话。

突然,只见苏子墨伸手一挥,掌中掀起了一阵风,将盖在两侧高案上的白布全数掀了开来。

堂中突然一亮,依次露出了一排约数十只白中带青,光泽流转,温润晶莹的青花瓷器,既有瓶尊,也有象形瓷,皆造型优美,画工精湛。

“啊!使不得!”李恕完全没料到苏子墨行为这样放肆不讲理,面上是既愤怒又忧心的表情。

“这么多好东西,李大人为什么要用白布遮着呢?”华予道。

“这些都是从章名原来的府邸上搬过来,除了给叶公子送过去的那个凤尾尊之外,唯一存留的一批回青瓷,我准备派人运到帝都去,这不怕沾了灰吗,所以用布遮一遮,遮一遮。”

李恕依然笑着说,一边往落在地上的白布那边走了过去,似乎准备重新盖起来。

正在言语间,仿佛一阵风吹过,拂动了湖面的涟漪一般。

所有瓷器上的图案,都变幻,流动了起来,仿若袅袅飘动的青烟,有如晕开在水中的墨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挟带着游移。

“啊啊啊,又来了,又来了!”李恕脸上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被吓得失了神,大声叫道。

“来人啊,把这些东西遮起来,遮起来!”

青花瓷上绘制着的各色青龙鸾凤、高士仕女、缠枝花卉、山水风景等图案。

却尽皆逐渐幻化成了同一个形态,是一个身穿白衣袍,峨冠博带,神色淡然的男子,仿若云中之君,翩跹而来。

几个小吏从堂外奔了进来,正准备盖住白布,却被华予和苏子墨伸手拦住,只能退到房间一角,用惊异的神色观望着堂中发生的怪事。

“几位贵人,又见面了。”陶瓷上十几个相同的影子同时动作,朝华予等人恭谦地鞠了个礼,似乎对于他们来到李恕府上一点都不吃惊。

回青之色勾勒出的人影,面容清秀,釉上的色泽跟随他的动作流动,分外梦幻。

“是你!又是你!”李恕惊慌地看着瓷上之人,仿佛见了鬼一般。

瓷器上的勾勒出的墨影朝李恕看了一眼,轻蔑地说道:“李大人,别来无恙啊。”

李恕的脸上夹着既愤怒又恐惧的表情,“你两次三番到我府上来,究竟想做什么?”

瓷上人一笑,“这些瓷器乃是我的寄身之所,而他们又是大人从章名府邸抢过来的,现在倒反而来问我为什么要到你府上来,嗯?”

“章名犯了渎职之罪,我奉的御命抄家,怎么能说是抢呢?”李恕辩解道。

“哦?渎职之罪,其他人不清楚,你心里难道真的不知道吗?”瓷上人言语中透了一丝凌厉,李恕脸上的冷汗流得更厉害了。

“莫非阁下知道此事?”华予问。

瓷上人瞄了李恕一眼,款款道。

“李大人说不知道那些瓷器是如何破碎的,不如就让我替你说了吧。”

“那批瓷器离开博望的第二夜,运输队停留在途中驿站时,你派手下人偷偷潜入,用石锥刀一一敲破了青花瓷,轻轻地破坏釉层,器具却仍然形态完好,然后又重新包上了软垫,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破损,也听不到碎片相击的声音,直到入了御器厂开箱验货,才能发现!”

“你胡说!胡说!”李恕嘶叫道。

“你的下人中,有一人,在用石锥的时候不小心被瓷器反弹开,被刺穿了右手心。”

瓷上人望了一眼站在房间角落的那群仆人,睨着眼神,说道。

“就是这位穿棕褐衣衫的汉子,几位不信,不妨查看一下他的手心。”

李恕此时已然失去了理智,叫喊着,“你闭嘴!妖人!”

他怒不可遏,猛地冲上前去,一手甩出,把临近的几只瓷器从高案上辟了下来。

几只精致易碎的青白瓷器从高处跌落,转眼就要被砸碎在地面了。

苏子墨眼明手快,纵身一飞,左右手各接住了一只瓷器,右脚垫着的一只,在距离地面仅一尺之处被救下了。然而还是没能护住所有的青花瓷,剩下的最后一只,落在了地面。

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那个原本绘着青龙缠枝图案的梅瓶,散成了千万细小的青白色碎屑,一时间白光闪烁,如月照银沙。

瓷上人见此瓶破碎,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却无法阻止。

在几人愣神之际,李恕见事情已经破败,恼羞成怒,高喊道:“来人啊,把这群人给我拿下。”

第四十二章 逍遥白瓷间

候在门口的十几个下人纷纷抄了兵器冲了过来,苏子墨刚准备抽出山鬼格斗,却只见身旁的叶轻尘一挥手,“嗖嗖”几声,数枚暗器从他手中疾速射了出去,冲来的下人有一半受伤倒了下去。

又有一群府兵从堂外涌了进来。

云耳听见动静,也飞速赶了过来,用剑鞘左辟右斩,几个来回,便把这群的家将府兵制服了。

李恕正准备趁乱逃走,被云耳擒住了双手,拉到了堂中央。

“李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辩白的吗?”华予问。

李恕见兵败如山,再无回天之力,心灰意冷。他无力地跪了下来,跪在一片破碎的白瓷碎片上,撑着地面的手被扎出了鲜血。

“我真的是一失手鞭刑重了他便死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然后,他的儿子又出现了,他只是个匠人,身份低微,为什么,竟然能骑到我的头上。”李恕语无伦次地喃喃说道。

“他知道我便是他的杀父仇人,一定会报复我,如果这样,我就只有先下手了,让他无官可做。但他竟然又发现了回青,成了大红人!叫我如何甘心!啊?”

李恕终于不再挤出虚伪的笑容,满脸的狰狞和扭曲。

对着瓷上人喊道:“你到底是谁?谁?”

那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淡然道:“在下名叫章回。”

“章回?章名的弟弟章回?那个在窑中劳作了一生,最后消失无踪影的匠人章回?”李恕自言自语道。

良久,他突然仰天大笑,如疯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遇上了你们章家,是天要亡我啊!”

叶轻尘道,“李大人,如今已真相大白,看在你好心赠我青花瓷的份上,我劝你,自己到抚台去自首,并洗刷章大人的冤屈,说不定圣上还会对你从轻发落。”

“否则,若是我们告知了圣上此事,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李恕吓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跪在地上连声道。“是是是是,请几位大人宽限一段时间,小人处理好家中事务,马上就去自首,马上给章名大人道歉,给章回大师道歉,还望几位贵人手下留情,小人真的知错了。”

“这还差不多嘛,早点这样多好呀。”苏子墨一笑,把他从一片碎渣子上拉了起来。“留着你的膝盖去牢里跪吧。”

李恕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被下人扶了出去。

“感谢三位贵人的相助,还了我兄长清白。”瓷上的人谦谦有礼地道谢。

“举手之劳,不必道谢。”华予道。

“这么说来,坊间流传的李大人家中有鬼,便是说的阁下咯。那李恕之前未见你生前的样子吗?为什么认不出你来?”苏子墨问道。

瓷上人答道,“他是见过章回的,不过我如今的形态,乃是随意赋形,并非我本身的模样。”

“脱了肉身,魂魄寄身在回青料中,没有了束缚,可畅游青料勾勒的山水间,变幻形影,自由来去,青花瓷所在之处,均可现身,倒也逍遥自在。”

华予问道,“我们原本以为瓷妖乃是受刑惨死的匠人的冤魂凝成的,如此看来却并不是了。不知这其中有什么故事?”

“我到山中寻矿,误落于南岈山中那掩藏的匠人冢,被惨死的匠人魂魄包围,为消解其怨念,给他们一个魂居之地,我以精魂献身肉身血祭,竟凝成了一方供他们安息的幻境。而他们也助我寻得了回青料。”瓷上人语气淡然地叙述着这悲伤的故事。

“不过阁下此后,便永远被困在了釉层之下,无法返回人世了。”华予轻轻叹息道。

“如今我所在之地,唯剩了青白两色和线花图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存粹之地,不回人间也罢。”他的影子绕着各个圆柱形的花瓶尊器一圈,身轻如燕。

“章回兄不用再担心章大人了,我们会力保他无罪释放的。”华予道。

“如此甚好,我想,那官窑,不日后应该便能烧出回青瓷了。”

轻而飘渺的声音,在大堂中盘绕着,久不散去。

白瓷上青墨色晕染的画卷,突然水波一荡,那云中君的身影漾开了去。

再转头望去,那一排青花瓷中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瓷器均恢复了原本的图案。

“他倒是真潇洒,来无影去无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苏子墨感叹道。

“是啊,这章回,还真是一个妙人。”

“想来这一对兄弟,虽早已分道扬镳,却能够互相理解,到关键时刻,还真是情深。”华予道。

苏子墨心中怅然,是啊,同样是骨肉血亲之交,这民间的兄弟情,却不是身在皇家,长期处在皇子间的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中的他能够感同身受的。

不久听说了消息,李恕向抚台自首暗中破坏太后的贺寿礼,并嫁祸给章名,旨意下来,李恕入狱,章名无罪释放。

“这李恕看着油滑,还是很听话的。”苏子墨道。

“估计是被瓷上的幽魂吓怕了,有了心魔,饶是用手段,也躲不开,便认命了吧。”华予道。

又闻章名出狱后重新当任官窑的掌司,苏子墨还专门去拜谒了一次,并嘱咐他一定好好经营官窑,产更多回青料的青花瓷送达皇宫贵族。

章名对此要求莫名其妙,却还是恭敬地答应了。

苏子墨一笑。

博望有酷吏,回青无完釉。

一个人的执念,强大到让人事,变成了天命。真是令人感叹。

第四十三章 内帏藏秘闻

从李府离开后,苏子墨本想约华予下棋,闻得她有要事要与叶轻尘相商,只得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间。

心中略不是滋味,看到几案上摆着的山水尊,他轻轻用指尖点了点瓷釉,“章回兄,你在吗?出来陪我说说话呗。”

等了片刻,却不见此前那个凌云的身姿,倒是瓶上绘着的三个高士,眨巴着眼睛,扭了扭似乎僵硬的脖子,栩栩如生地动了起来。

“苏公子,今日想聊什么呀?”其中一个较胖的高士问道,声音浑厚而温和。

“咦,今日出来的怎么是你们呀?章回兄呢?”

“我便是章回呀,此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可以随意赋形,苏公子觉得寂寞,三个人陪你说话,总比一个人陪你更热闹些。”另一个高瘦,手上拿着钓竿的高士道。

苏子墨一笑,“这倒是有趣哈哈,三个身形,实际上是同一个人,章回兄真是厉害。”

坐在石块上的高士躺了下来,一派悠闲自在的样子,“不敢不敢,也就这么点本事了。”

“之前章回兄说,有回青料之处皆有你的精魂,这存世的回青料青花瓷还真是不少,若是每一处都有你的影子,房中发生之事和人所言之语,你岂不是都看到听到了?”

“的确如此,故而时时耳边嘈杂纷扰,眼中百花缭乱。不过只要心无旁骛,视万事如浮云,淡然处之,倒也并不困扰了。”

苏子墨靠近了瓷瓶,脸上满是好奇的表情,“能够买得起这名贵的青花瓷的非皇族即世家,且都置于内阁房帏之中,这秘闻丑事大都发生在这里,章回兄岂不是知道不少了,不如讲给本公子听来解解闷?”

瘦高的高士举起钓竿,见没鱼,又甩了出去,一边正经地摆手道:“这内帏之事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讲不得讲不得。”

胖胖的高士斜瞥了他一眼,努了努嘴,“这有什么讲不得的,人生不就图一乐嘛?那些个皇宫贵族秘密很多,我们又没有义务帮他们保守秘密,何必憋着。”

躺着的高士样貌最年轻,身材也最为匀称,却是一派逍遥散仙的模样,摆了摆手,“苏公子要听就讲给他呗,何必争执。”

胖高士的面色转眼就生动了起来,眉飞色舞道,“要我说啊,最有趣的要数一年前,圣上得了一对青花如意垂肩折枝花果纹梅瓶,分别赐给了最得势的潘国公和敬国公,他们便都送给了自己的爱妻。”

“这两人一直都是死对头,从官场到武功,步步相争,誓要较出个高下。一日呢,我就见那潘国公偷进了敬国公身份贵重的大夫人闺房中,云雨了一番。过了几日,又见那敬国公又潜入了潘国公如花似玉的二夫人房中,也快活了一番。”

苏子墨哈哈大笑,“两人都给对方带了绿帽子,却互相都不知道,还心里偷乐了吧。”

那瘦高士一手钓竿,一手捋了捋胡子,“这桩故事虽有趣,还是缺了点新意。若说离奇,还要数如今这太后。普通人都以为她居如此高位,言行皆因谨慎,谁能料她在长乐宫里私藏了不少男宠呢,连今上都被蒙在鼓里。”

听了此话,苏子墨心头却一番复杂的滋味。太后喜欢青花瓷这是人尽皆知,宫中自然摆放了不少瓷器,先皇长渊在世时,她本只是个不受宠爱的嫔,地位远远在自己的母亲之下,却因为南宫宸而一跃成为高贵的皇太后,还给父皇戴了绿帽子,既可恨,又有点解气。

而一直躺在石块上的高士,用一派少年老成的口气道,“你们讲的这些说来说去还是偷情,不够稀奇。最耸人听闻的,还是八年前宫里的那桩旧事。”

苏子墨和另两位高士一同望了过去,心里一阵紧张,“你说的是哪桩旧事?”

“自然说的是前代那位受尽宠爱,最后却无端被赐死的宁皇妃。其原委是当年先皇南宫长渊发现了一封宁妃与前朝末代帝王百里今洺的传情书信,其中还称前太子和十四皇子乃是他的骨肉。”

“长渊本就多疑,后来今洺刺杀他时却因为皇妃的求情而心软了,这便确信了宁皇妃不仅与今洺私通,还助其谋逆。”

那青料勾勒的人影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未发现苏子墨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微微颤抖着。

“不过却没有人知道,那封信其实是伪造的,我就亲眼看到是有人被指派,模仿宁皇妃的笔迹和口吻,写了一封假情书。其中内容,皆是被精心设计过的。”

捏着的拳头越来越紧,爆出了青筋,口中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人是受何人指使?”

年轻的高士扫了苏子墨一眼,“那写信的人,唤他四殿下。”

脑中嗡地一声,平地惊雷起,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耳边还在接连不断地响起几位高士的议论之声。

“的确还是这事儿更稀奇,堂堂后宫第一妃,没有偷情,却反被诬陷偷情的。”

“是啊,这宁皇妃也是可怜,原本是多么端庄淑雅受人爱戴的皇妃,竟被陷害至此。”

“我就说,那今洺已经死去快百年了,沦为了妖物,宁皇妃如此清高自持之人,如何会与他有关系。”

那青白的颜色还在眼前跳跃闪动,栩栩如生的青色人影的口还在开开合合,脑中却一片空白恍惚,仿佛跌入了一个混沌的深渊中。

是啊,密派一人模仿母亲的笔迹,再杀人灭口。父皇是如此多疑的一个人,连自己都知道他心性,四皇兄一定更了解。看到了这封信,即使没有别的证据,父皇也一定心生疑窦。

若非这青花瓷器中有妖物,谁人能知道真相?再加上简单地一挑拨,便将母亲送上了绝路,让兄长和自己变成了父皇眼中的孽种,再无可能对他构成威胁。还有什么能比这计谋更完美,更能帮他巩固那通往之高之位的道路?

苏子墨抬起头,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瓷上的三位高士惊异地望了过来,见他嘴唇咧开,带着肆意疯狂的笑容。

“苏公子这是怎么了?”

真是荒谬啊,荒谬!从皇子沦为妖物孽种,失去了一切,身份、自尊、信念。卑微如蝼蚁,苟且地活着。

如今竟发现,这所有的一切痛苦,竟然是一个阴谋!

他被践踏的自尊,他丢失的自我,他被剥夺的身份认知,瞬间如潮汐般涌了回来,却早已扭曲变形,不复从前的样子。

饶是平日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面目,却再也无法遮掩内心。

云耳听到房内怪异的笑声,冲了进来,“公子,怎么了?”

苏子墨一笑,朝凤尾尊上的三个高士拱手鞠躬,“感谢章回兄分享趣闻,子墨受益良多。”

云耳望了过去,却并不见他对面有任何人,心中奇怪。

苏子墨却拉了云耳的袖子道:“看什么呢,走,陪本公子去喝酒!自从跟九先生同行以来都没有畅饮过了,今日咱们去逍遥阁,一醉方休!”

“又去喝酒?公子你能控制下开支吗”

不听云耳多说,苏子墨大步走着径直往房外去,上了马车,对无奈地跟在身后的云耳微笑道:“走,去逍遥阁!”

第四十四章 醉忘逍遥阁

逍遥阁位于横穿博望的音书河畔,乃是博望最有名的酒楼,这名气主要来源于其独特的经营方式。

此阁有五层高,从下往上依次名为欲海、红尘、望断,凌云、飞天。

每一层会提供不同的相配酒品,第一层苦露酒,第二层女儿红,第三层清白堂,第四层琼玉液,第五层十八仙,愈往上酒劲愈重,价格也愈贵。

苏子墨进了楼,不多思考,径直走上了最高一层,两个身披罗绮薄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将他请进了雅间,云耳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只能扶额苦叹。

这雅间靠窗处是一大片方状的锦缎地席,中间摆一花梨木桌,窗口临着音书河,镂刻着如意菱花窗格,靠里间还有一个铺着衾褥的暖榻,中间以绢帘隔断,四周墙壁金镂银刻,奢侈非常。

苏子墨落了座,马上有下人上了茶,端来一大木格,其中装有十几盘精致的小菜,两位侍女则近身来给苏子墨捶肩按摩,一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怎么独自一人来饮酒呢,小女子看着真心疼,让我们好生侍候公子吧。”

另一个则说:“公子今日来我们这逍遥阁,可是想体会下飞仙之感?我们这天界的十八仙酒,可是香醇可口得很,饮一口,便全身舒畅,如在云端,饮一壶,便可忘却一切尘世烦扰,如升天境,飘飘欲仙。公子想要多少呢?”

苏子墨望着两个侍女,眼前却如走马灯似,闪现而过兄长口吐黑血而死的瞬间,遥遥望见母亲单薄身影跪地的绝望,父皇最后一眼那嫌恶的眼神,被剥夺与失去的苦痛,冰冷牢狱中的屈辱,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从毒害兄长,到陷害母亲,逼死自己。南宫宸,你我不是兄弟吗?为何残忍至此?

“忘却一切烦恼,那真是极好,极好。先给我来两坛吧。”苏子墨并不看她们,望着窗外道:“云耳,来呀,你也坐下,陪我一起喝吧。”

这酒果然名不虚传,几杯下肚,饶是苏子墨素来酒量不错,此时头脑也已经开始发昏,眼前之物越来越模糊,心中一阵灼热的江流在滚滚翻涌着,啃噬着他。

从前以为兄长和自己,虚占了皇子之位,被迫害也无理反抗,母亲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竟从未生出复仇的想法,真是天真纯善啊,真是傻呀。

但真的要复仇吗?他真的有力量去复仇吗?

耳边还有两个侍女断断续续的劝酒声,以及云耳的呼唤声:“公子公子你醉了,我们回去吧。”

苏子墨却感到自己的五官神识突然都变敏锐了,竟看到一些手掌大的小怪围在酒壶边从里面偷酒喝。

它们全身莹黄,若一团圆形的混沌,单眼,有双手而无腿,漂浮在空中,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不时地牵着手绕着酒壶转圈,憨态可掬,分外可爱。

苏子墨看着它们,笑着说:“云耳,你看到了小仙了吗?他们也喜欢喝这酒呢,来,再给我来三坛。”

过了一会儿,他又咕哝道:“云耳,你说说,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今他即使回到皇宫中,又如何,谁会认他?如今南宫宸已大权在握,成王败寇,即使公布了他的罪行,又有什么用?回去岂不是送死?

旁的云耳哭笑不得,将他扶起来,说着:“公子,你醉了,咱们回客栈吧。”

苏子墨把他推开,继续咕哝道:“好一个南宫宸,好一个明君圣主,你真是把我耍的团团转啊。”

“公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呢?随我回去吧”

云耳见他不听说,准备上去强行搀扶,却又被一把推开了。

“如今连你也看不起我了吗?来对我指手画脚。”苏子墨神志不清,继续说。

难道即使知道了真相,仍然毫无办法,只能继续在外这样流浪?

正在云耳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门却开了,走进一人,白衣帷帽,衣袂带风。

“九先生!你怎么过来了!我家公子喝醉了,在这儿赖着不肯走。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云耳仿佛见了救星似的,终于舒了一口气。

华予语气从容,没有一丝波澜地对云耳说:“你收拾一下,到下面备了车马等我,我等会儿就带子墨下去。”又对旁边的两个侍女说:“你们也先出去吧。”

其他人都出去了,喝醉的苏子墨依然端坐在席上,眯着一双剑目,眼眸微醺,脸庞带了一丝红晕,说不出的妩媚之感。

他见了华予,也不意外,又拿了一个酒盏,斟了酒,端到对面的华予前。

一只圆圆的小怪凑了过来,双手搭在酒盏上,大如圆镜的独眼眨巴眨巴,似乎在讨酒。

它身如肥硕,手臂却细如树枝,略显滑稽。

苏子墨莞尔一笑,酒盏递给了小怪,又重新斟了一杯,递给华予。

“十八仙,神酒,喝了可以看见仙人,先生也尝尝呀。”

华予却是静静地坐在对面,并不接过来,道,“我不喝酒。”

苏子墨瞅了她一眼,也不强求,端回了酒盏,一饮而尽。

圆团的小怪们围观似的望了过来,捶桌鼓掌一阵热闹。

他刚要伸手再去斟酒,反被华予抓住了手腕,“别喝了,子墨,跟我回去。”

被突然制住了手,苏子墨终于停下来,抬头,睁开了眯着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白衣人,开始自言自语。

“你是我的什么人,为什么要管我的事儿?”

“哦对,你是无所不知的九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这么说来,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那南宫宸用一封伪造的信件,构陷我母亲与百里今洺偷情,伪造我和前太子是他的私生子的假象?”

苏子墨邪魅一笑,继续道,“是啊,你一定早就知道,不然也不会对我说,角端会向明君圣主俯首,我一定身份尊贵。哈哈哈,只有我一直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

华予却是听得一愣,神思翻涌,抓着苏子墨手腕的手指也松开了。

“哦?看来你竟不知道呀,失算了,九先生,摊上了我这个被害得落魄失所的皇子,说不定哪天南宫宸知道我没死,还会继续派追兵来杀我。”

苏子墨又端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面上仍是一脸的无所谓,“我劝九先生还是离我远一点吧,免得惹祸上身。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华予心中终于通透了,原来苏子墨之前如此地心灰意冷,即使知道了兄长是为南宫宸所害,也一点复仇的念头都没有,是因为他真以为自己是私生子,而非皇家血统。

而今他才终于知晓一切都是阴谋,只是为什么会是如此这番颓态?

她看着他醺红的脸上,那肆意而无谓的表情,胸中竟冒出了少见的一丝愤怒。

她突然抬起手,黑光乍现,苏子墨手中的酒杯猛地被一阵力量击碎了,杯中的酒散落成无数颗水滴向四方迸溅而去。

“南宫昱卿!你究竟要逃避到什么时候?这样买醉颓废便好受吗”一向云淡风轻的华予,脸上出现了一丝恨意,厉声道。

如意菱花的木窗被一阵猛烈的风吹开了,一阵清冷的风灌进了屋中,吹散了一阵馥郁的酒味和迷醉。

华予面前的白色面纱莎莎拂动,如风吹皱了波澜不惊的湖面。

苏子墨手一空,也不在意破碎的玻璃渣沾满了手心,衣衫也被酒水沾湿了。

却是瞳孔亮光一散,笑意褪去,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

华予仍端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斜睨了他一眼,声调平静了下来,道。

“有想做的事,便拼尽全力去争取。有伤害你的人,便报复回去并加倍奉还。有想夺回的东西,便获取力量,一步一步地靠近它,直到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

“哪怕千难万险,刀山火海,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拦你。”

华予清冷的声音,句句灼烧在苏子墨的心头,点燃了一把熊熊的火焰。

“即使装着再怎么不在乎,你能骗过自己的心吗?”

是的,他骗不了自己,他想复仇,他想让南宫宸血债血偿,母亲的清誉,兄长失去的位子,他要一一夺回来。

苏子墨低下头来,心中的烈火和冰雪正在激烈地撕斗。

背负着无法忘却的仇恨,做一辈子逍遥却懦弱的散仙。还是重回那权力之巅,杀他个片甲不留,即便失败,亦虽死犹荣。

心中的答案,似乎再明晰不过了。

踏上这条路,从此再无可回头。

他再抬起头,眼中闪着燎原之火,一无所谓的表情消失不见,却是一脸的恨意和冰冷。

“告诉我,应该如何操纵东风召唤妖兽?”

第四十五章 莲叶清心茶

中洲之北的帝都永安,巍峨的皇城,庄严肃穆的朝晖殿中央,端坐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

他正在专注批阅奏折,黑如墨玉的瞳孔闪着明灯似的光芒,面容自带威仪与王者之气,身上明黄色长袍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

殿宇中烛光闪闪,一片灯火辉煌,却仅有几个宦官随侍在大殿下,一派静默无声。

过了良久,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左手提轻纱薄纱绮罗裙,右手提着一个檀木食盒,翩然而来。

“陛下,这都亥时了,您勤政爱民,锐意求治。但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若陛下有什么好歹,受苦的还是百姓。”

女子在殿前行了礼,用娇嗔的语气说道,“清锁特意为陛下熬了五谷养生粥,请陛下尝一尝吧。”

殿上人从高摞的奏折之间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面前的女子,淡淡点了点头,“呈上来吧。”

太监总管杜和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接过食盒,奉给了殿上之人。

如今的陛下,勤政恭俭,励精图治,事必躬亲。这虽是好事,但令杜和担心的是陛下太专注于政务,不近女色。以往的君主都是后宫佳丽三千,如今却是后宫冷清,至今未立皇后,从嫔妃到昭仪贵人,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

而至今出了夭折的太子,便只有三个幼年的公主,后继无人。却仍是没有任何女子能入陛下的眼,他极少留宿妃嫔寝宫,时常批奏折至深夜。

似乎自那女子离开之后,陛下便已看淡了红尘。直到眼前的清锁出现,她的眉眼与那女子有了几分相似,终于让陛下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松动。若是能就此结成佳缘,诞下皇子,老总管便能心安了。

南宫宸浅淡地吃了一勺五谷粥,视线却仍停留在奏折之上。

上面写着,“据报,近日来中洲各地妖兽异动纷呈,临贺有独角兽出没,怀集有巨大鹰状异兽,博望现身矿山尸鬼和巨大黑蛇,曲阿出现九头蛇妖,即墨则有四角牛状异兽”

粥到嘴边,却咽不下去了,南宫宸放下了碗勺,对杜和道,“御灵阁那便不是已经派了大批人手去除妖了吗,为何形势却越来越恶劣?”

太监总管身材壮硕,却一直一副笑呵呵的面容,“陛下别着急,这中洲地域广大,光是路上就需要花很长时间,御灵阁的道士们动作再快也不能这么短时间内把所有妖兽除掉嘛。”

南宫宸站起了身,念叨着,“祸起北荒,墨染九江。东风若敞,天弥无恙。这里的东风,究竟指的什么?”

候在殿下的女子清锁抬起头来,唇间带笑,眼中闪着晶莹的光泽。

***

从逍遥阁回到秋水居,华予略有醉意,进了房,倒在榻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一片迷糊中似乎有人来给她盖了被子,又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那人的手很温暖,不是木子,究竟是谁呢,她想不出来,也睁不开眼睛,便放弃思考了,惶惶进入了梦中。

梦里是一片熊熊燃烧的大火,炙热而灼烈,一阵撕心裂肺,粉身碎骨的疼痛,传了过来。

还有一个少年的哭喊声,“父皇,求你,别毁了她,别毁了她。”

突然,一阵温凉的屏障遮了过来,火势被挡住了,她被护在一个怀抱里,多么令人安心的怀抱。

那些火红的光,暗淡了下去,一片平静如水。

反反复复,又从头梦。

第二日到了巳时,华予才恍恍惚惚醒了过来,头依然重得很,

吩咐木子过来梳洗沐浴时,依然是一片游离的神色。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木子问。

华予沉默了片刻,说。

“木子,公子这次回云浮,你便跟他一起走吧。”

木子听到此话,惊得跪了下来。

“先生要把木子赶走吗,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华予叹了口气,“此行可能越来越凶险,我担心带你在身边,护不了你。”

木子低着头,“最开始公子派我过来前,就告诉我,我一生的使命便是伺候先生,若离开你,公子也一定会把我赶出家门的,请先生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华予不语,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起身穿上了素色纱衣,木子轻柔地梳着她柔顺的长发。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华予望着窗外,轻声说,“是公子,你过去开门吧。”

叶轻尘依旧是一身墨绿的衣衫,身如风,颜如玉,缓步进了房间。

华予给他斟了茶,置于案几之上,那木案上放着一个玻璃小缸,里面一条赤红的小鱼正在欢快地游动。

“这是离儿之前在广陵采摘的莲叶,制成的清茶,说是要留给了你看看她手艺是否有进步。”

一片清香的水气在从紫檀茶壶上缭绕而起,仿佛江南水乡氤氲着的淡淡烟雨。

叶轻尘用杯盖拂了拂杯沿,酌了一口茶。

“不错,的确有进步,清甜润泽,没有之前的那种苦涩之味了。”他看着玻璃缸中的鱼儿,淡淡说。

赤红的鱼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欢快跃出了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回了水中。

“今日我便要回云浮了,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叶轻尘转头望着华予,道。

华予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完成图志,如今必须和苏公子一起继续上路。况且他如今处境并不安全,有我在至少可以多一丝防卫。”

听到她这句话,叶轻尘却面容一冷。

“你只在想着他的安危,却不想想会把自己处在怎样的险境之中。他一个落魄皇子,受到今上和前朝势力两派的夹击,你依然要以身涉险?”

华予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是一副淡然的表情。

饶是叶轻尘早已习惯了她永远一副表上云淡风轻,内心深藏不露的面容,此刻却又一次感到了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淡,疏离感。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几步,问道。

“华予,非得完成这本书不可吗?”

华予默然不语,面色还留有沐浴后的红色余韵,分外动人。

叶轻尘转过身,看了一眼她的脸,接着道。

“你活着难道真的只为了这本书吗?你的心里,就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了吗?”

对面女子回道,“别无他求。”

她如墨的发丝从如玉的脸颊两侧垂下,带着一抹愁容,在一片烟袅雾绕的水气之后,面容更加朦胧模糊,即使身在眼前,却那般遥远得不可亲近。

叶轻尘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再不言语。

八年前,她被硝石硫黄混合的火药,加之御灵阁的灭形咒法所毁,形神分崩离析,飘散人间。

是叶轻尘一点点,将那些碎片采集起来,细细珍藏,用五年的时间,她的形神才终于得以凝聚,重新化得人形。

那一日,在叶轻尘的书斋之中,她淡淡的身形在一片袅绕的轻烟中缓缓浮现,幻化成一个清灵如玉的女子形貌。

从此之后,化为男子之身,以门客身份,陪在他身旁,献策谋划,以报救命之恩,直到他一路成为了人皆仰望的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叶家家主。

而她的力量一点点恢复,想离开了,他却为她辟了半语斋,为她酿制新茶,为她做所有能做的事情。

直到最后发现,欠得那么多,如何也算不清了。

“也罢,你做了选择,我不怪你。今后不管你面临什么艰难险阻,我叶轻尘,依然会陪你闯,护你命。”

华予却淡淡道。

“我已经欠你够多了,以后的路,我自己走,不能再连累你。”

叶轻尘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怒气。

“华予,你依旧是我叶家的人,想轻易离开,我是不会放手的。”

华予静立,略有片刻地失神,没有言语。

叶轻尘最后望了她一眼,神色中略有一丝失望,闭上了眼,转身离去,衣袖带起了一阵风。

对守在门口的木子说,“木子,好好照顾九先生,有什么情况随时告知我。”

木子低头恭敬地鞠了一礼,眼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眼光追随着那个墨绿色身影,上了马车,直到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华予却未曾望过去,只是端着茶杯,静静地品着莲叶茶。

一杯清肠,两杯清神,三杯清心。

“先生,公子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心意呢?”木子轻声问。

“木子,你要记得——物妖者,一旦动情,势必逃不过,灰飞烟灭。”

第四十六章 潦水战九婴

白帏马车悠悠行于一片寂静的深山之中,层林掩翠,分外幽静。

路边走来一个头戴斗笠的农夫,见面前有车驶过,大声喊道:“哎,前面那马车,停一下!停一下!”

车顺势往前行了几步,缓缓停了一下,一个男子从车窗探出头来,“这位大爷,有什么事儿嘛?”

那农夫靠近一看,是一个俊秀的年轻男子,再往车内扫了一眼,还坐着一个华服的男子,一个戴帽的白衣人和一个紫衣姑娘,皆是颇为文雅的样子。

“我说年轻人啊,这前面的潦水中有一只可怕的九头水火怪,已经吃了不少人了,危险得很,你们别再往前走了,换一条路吧。”

那白衣人戴着帽子,看不清面容,声音却是清清淡淡的,“谢谢大爷好心提醒,我们自然会避过那九头怪的。”

农夫点了点头,扛着农具便转头上路了,一边自言自语着,“这几个公子小姐不知从哪儿来的,还真是好看。”

“先生,咱们还要继续往前吗?那九头怪是什么异兽?”云耳问道。

“那是自然,我们正是为了去见那九头怪呢。南狄之地有凶水,水中有水火之怪,声如婴,为人害,名为九婴。”华予道。

“又是水中之怪。”苏子墨半倚靠在车壁旁,面色淡然。

自从逍遥阁那一晚之后,他仿若变了一个人,不再戏谑玩笑,话也少了很多,华予倒有些不习惯了。

他望着车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上次我落入音书河中,被困在那黑水玄蛇的体内时,曾看到了一些画面。似乎是前朝帝王百里今洺自刎之时,灵均也在侧,他上前阻拦,却未成功。”

华予一愣,之前竟未听他提起这事,“玄蛇曾受百里氏先祖救命之恩,誓要效忠历代百里氏传人,故而一直作为图腾守护在皇宫之中,你所看到的,可能是她的一段记忆吧。”

“当年来自伏兮国的军队血洗羽生皇都,今洺愧感不能守护疆土,守护臣民,含恨自刎,之后以妖身复活,却仍未能报灭国之仇。”

苏子墨眼中交杂着万种情绪,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这个人便是他的父亲,“可是为什么玄蛇要让我看到这一段回忆?”

华予的目光在苏子墨腰间一扫而过,“也许是你的身上,带着某种来自今洺的气息吧。”

“至于灵均,百里今洺在世时非常喜欢看戏,十分赏识灵均,常将他带在身侧。灵均虽冷酷无比,杀人无数,对于今洺却是衷心耿耿。所以他死后,灵均仍是执迷地要杀尽所有南宫氏人,为他报仇。”

苏子墨轻轻点了点头,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只不知那百里今洺,和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说话间,山间草木渐稀,视野逐渐开朗,山谷豁开,地势低敞了下去。

眼前是一片水波粼粼的大泽,虽非江海,却波涛汹涌,浊浪阵阵,应该便是潦水了。

泽畔环周之地一片贫瘠,土壤呈棕红色,无一草一木。

“先生如何打算,难道就在这儿等那九婴出现吗?”

车停在了水岸十几丈外之处,华予堪堪下了车,立于潦水边,白衣和面纱在风中猎猎舞动。

“我自有办法。还是老规矩,我动手,你作画便好。”

“不是画下即可吗?为何要下杀手呢?”

“若不去引出来,恐怕你是不能见到其全貌的。况且此兽为害人间,不应再存世,尽早灭了也好。”

苏子墨点点头,也随即下车,找了块石板,从容地展纸研磨,潦水畔长风徐徐,用一黄石镇纸压住,宣纸才未被吹走。

他右手执笔,眼神落在了东风笔柄上的那一尾蛟龙上,它双目炯炯,须发张扬,神态依旧威武凌人。似乎感受到了苏子墨的目光,它眼瞳一转,绕着笔杆游动了一周。

得到此笔之时正是母亲死前一日。那夜星空璀璨,飞萤漫飞,母亲温柔如水的眼神望着他,世间似乎便再无纷扰。母亲将他唤至身边,将一管湘妃竹制成的笔递到他的手中。

“昱卿,这只画笔,名为东风。母亲愿你此生,不被束缚于这高墙深宫之中,不拘于权谋名利争斗中。可以如风一样,超然世外,自由地勾勒心中的山水美景。”

少年苏子墨懵懂地抬起头,接来了笔,“谢谢母妃,我会好好用的。”

母亲点了点头,抚了抚他的鬓角,眼神中是无法言说的深情和不舍。

再回忆起来,似乎她那时便早已知晓,第二日便是生死别离。

风雨骤起,狂云乱卷,将苏子墨从失神中唤了回来。

却见面前的华予双手张开,十指间凝着一个八角图阵,其间浮动着若干细小的文字,隐约可见有“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的字形。

她白色的身影在一片狂风恶浪中岿然不动,仿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字符浮动着,变幻万千,终于化成了黑龙,腾云一跃入了水中,在其中搅动翻滚,那原本就波涛汹涌的潦水此刻更是白浪掀天,沧海横流。

一时间日星隐曜,山峦失色。

波浪最汹涌之处,一只蛇形的异兽缓缓探出头来,双眼发着绿光,身躯庞大,鳞皮呈蓝黑之色,口中吐着鲜红的信子。

那巨蛇见到了岸上之人,绿色的眼睛微微一眯,似有喜色,迫不及待地驾着波浪潜行而来,所经之处翻腾起滚滚热浪。

华予嘴角一扬,“真乖,这便出来了。”

说着腾身一跃,跳上了方才凝出的那黑字浮动的八角阵符之上,随后手指一划,阵符便带着她从空中御风向潦水之上飞去。

白色身影如惊鸿游龙,在那黑风孽水间疾速飘移,扶风而去,翻飞的素纱衣和轻纱在一片狂风浊浪中,不沾一点泥污。

逐渐靠近了那异兽,华予眼神一厉,张开右手五指,凝结成了黑色的幽明剑,周身应龙缠绕,墨色逸散,与波涛间的水汽搅作一团,剑气更甚。

长剑上一条条黑龙飞腾而出,随着剑气迎风起,向那水中游移的蛇身巨兽袭了过去。绿色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闪着荧光,见有异物靠近,猛地一睁。

还未及躲避,黑龙便盘卷风云而来,带着一阵汹汹的戾气,击在巨蛇印堂和周身鳞片上。蛇妖吃痛,吐了吐鲜红的信子,猛地张开血喷大口,喷出一道汹涌的黑水。

华予脚踏符阵几个翻转,躲开了横飞瀑布般的黑水,随后再一个提剑而上,从蛇身背后绕过,向着蛇头至蛇身骤然变细那七寸之地击了过去。

水中陡然袭来了另一只蛇头,发出一阵耸人听闻的婴儿嘶叫之声,张开渗着毒液的獠牙,向华予咬了过来。

她却早有防备,左手一挥,手心飞出了一条黑龙,径直腾身而入了那蛇的口中。巨蛇还以为自己吞入的是肉,吞咽了进去,正要再张口。

蛇身中猝然传来一声爆裂之声,第二个蛇头随之脑浆迸裂,血肉横飞,从中飞出方才那条黑龙,在空中绕了几圈,随后扎入了水中。

蛇妖受到猛烈的攻击,终于被激怒了,又一阵白浪滔天,拔山倒海,从汹涌的潮水中,同时升起了九个巨大的绿眼蛇头。

除却方才已被除去的蛇头,剩下八只皆面目狰狞,摩梭着獠牙,口吐红信子,虎视眈眈地四望着寻找敌人。

华予驾着符阵逡巡到了蛇妖身后,潜伏了片刻,再一个闪身而过——兔起鹘落间,幽明剑如长虹贯日,从最中间的蛇身七寸要害之处穿身而过。

那蛇头双眼一瞪,木然垂了下来,失去了生机。

霎时间黑血喷涌,剩下的七蛇皆张嘴发出一声声令人听之战栗的婴孩泣血之声。

它们身子扭动浮沉着,猛地一同喷出一团团熊熊的烈焰,方才受伤之处流出的血水也燃烧起来,搅在波浪之中,如沸腾的地狱烈焰。

在岸上不远处从容作画的苏子墨,突然想起来华予的死穴是火,禁不住为她捏了一把汗。

华予左手再次唤出字缚灵,一团黑气涌出,连接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其罩在其中,挡住了烈焰的热气。

灼热的火焰蒸腾着墨色的网,马上便要烧穿了。

苏子墨见情形不妙,收起了笔,一个飞身,向着那一片火光汹汹之处踏浪而去。

正此时,从东边涌来了一道高百丈的水浪,移山倒海而来,直朝那蛇妖扑了过去,瞬间浇灭了四起的火焰。

苏子墨侧目一看,见有四个身穿藏青道袍,头戴道髻的男子,也凌波而来,指尖夹着符咒,正在操纵御水之术。

随着大火被浇灭,华予得以脱身,反手一剑,插在了另一只蛇头的七寸处。随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长剑,弹剑而出,迅捷地向下一个蛇头刺去。

九婴虽身躯庞大,却因蛇头接连被重创,失了大半的神识,戾气被压制,动作也缓了许多,节节败退。

华予趁势一举反攻,连挥几剑,皆刺在要害之上,九婴四下受创,悲鸣阵阵,黑血狂涌,流血漂橹。

她白色的身影,在蓝黑异兽偌大而扭曲的身躯间游走,未沾上一点血污,仍是一派从容。

方才的四个道人看着她如风一般迅捷灵敏的身手,皆是一片讶然。

他们本是听闻曲阿潦水中有妖兽,特来收服,结果还未怎么出手,便已经有人替他们摆平了。

第四十七章 魑魅魍魉主

周围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华予已经势如破竹斩杀了九婴的八头,最后凌空一剑,骤如闪电,嘶嘶破风,正中最后一蛇的胸膛。

九婴之兽长嘶一声,仰头而起,喷射处一大滩黑血,随后伤口之处缓缓变成了墨黑之色,向周身蔓延去,直到九头皆变为了虚空的墨色。

汹涌的波浪渐渐平息,墨色的九婴化成了一片虚空的黑烟,涤荡在波涛之上,随后渐渐消去。

被遮挡已久的日光终于重又洒落了下来,照耀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潦水之上。

惊异地站在一旁的四个道人向华予鞠了个礼,“敢问这位前辈是何人?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力。”

华予堪堪收了剑,从水中央踏浪而归,稳稳落在了岸上。

“不敢当,不过是一届普通门客。感谢几位道人出手相助,在下才能成功除妖。”她回了礼,抬头望去,方才他们使了御水术,看来正是御灵阁人。

苏子墨也回了岸上,总算是松了口气。却又听闻山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应声望去,见是一个熟悉的黑色人影。

身穿道袍,背着长剑,风尘仆仆御马而来的,正是不久前与他们在鹿游原分别的攸宁道人。

未来得及寒暄,他便厉声道,“英招兽就在附近,小心!”

方才的四个道人都颇为年轻,应当是御灵阁新招的弟子,经验不足,颇为小心谨慎。听他此言,立马掏出了攻击符咒,夹在指尖,一派警惕的备战状态。

华予不动作,静静地扫了一眼四周。九婴虽身形庞大,面目狰狞,却智慧不足,动作缓滞,并不难对付。而英招兽却是拥有人身神智的灵兽,恐怕并不那么好拿下了。

“师兄,你是追着那英招来的吗?”一个小道人问道。

“没错,我从招摇山一路过来,发现他的痕迹所经之地,此后皆有妖兽出没,可见是英招在其中操控。”

攸宁侧着耳,闻见不远处西面的山林之中传来一阵窸簌之声,右手一挥,一张金印符咒如箭一般射了出去,霹雳似直捣那林木之间。

只见一阵青烟寥寥起,从林间猛地腾飞而起一只人首马身的异兽,身有虎纹,青灰色的羽毛在空中挥展。

虽曾在临贺的山林中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却并未看清样貌,此刻再仔细一瞧,发现那马身之上的人首,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面容俊美而柔和,墨青长发飞扬,透着一股英姿飒爽的味道。

苏子墨遥遥望着空中的灵兽,心头却涌出了一股熟悉感,竟在原地呆立而不能动。

攸宁眼神中闪过一丝烈火,他已经追逐此兽好些时日了,却一直未能得手,若今日再不能成功,恐怕师父不会轻饶。思索着,他捻出数道符咒与指尖,口中念念有词。

随后一个反手弹出,符咒接连飞出,向空中那展翅的灵兽围了过去。一道金光起,空中展开了一圈六芒星状符阵,攸宁左手指天,口中念诵的符咒越来越快。

突然间符阵金光大震,将那英招兽罩在了其间,他扑腾着翅膀,脚猛地一蹬,脱离开了符阵。

攸宁对身后四个年轻道士命令道,“助我一起布阵!”

四人点了点头,也与他一样捻出了符咒,随手指弹出,如天落流星,数道金光追着那英招而去。

华予眼神一凌,方准备出手,攸宁的声音传来,“我劝此次九先生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此兽乃是杀害太子的元凶,我们御灵阁势必要将其捕回审问。若是死在了九先生刀下,那承担罪责的便是你了!”

她听闻此言,动作一愣。此话倒没错,英招不同于其他异兽,若真的斩杀了,御灵阁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若落在了他们手中,又对羽生势力不利。

如今形势,还真是两难了。

身旁的苏子墨却在她身边轻声道,“此次不劳烦先生出手了,正好子墨想试炼一下御鬼之术,不如就趁此机会吧。”

华予点了点头,“也好。”

长剑山鬼出鞘,轻轻在手心一划,滴滴血丝渗了出来。苏子墨却面色不改,左手握住东风,右手执山鬼,心中凝神回忆着方才九婴的样貌。

血祭东风,神通兽形,山鬼出鞘,即可召唤妖兽。

前方的五人还在凝神布阵,金色的芒星在空中左飞右闪,空中一片金光乍起。一直在闪躲的英招兽见攸宁一行人攻势猛烈,取出背在身后一只长角弓,右手腕在空中一个翻转,幻出三支连体长箭。

一边闪身躲避,一边挽弓而射,弩箭离弦,一分成三,向地上的几个黑袍道人袭来。

弩箭全身青色,在空中旋转而来,带起一阵罡风,在靠近的瞬间突然幻化成一个巨大透明的人面状灵体,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扑了过来。

四个年轻道人没见过这种骇人的攻击,一阵惊悚,一时间望了用符阵防御,狼狈地闪躲开,跌倒在地。那灵体皆是披头散发的女人面容,青面獠牙,张狂地大笑着,颇为可怖。

其中一个道人闪躲得不够快,被透明虚无的灵体一口吞进了肚中,吓得晕了过去。

“噬魂箭!”攸宁惊声道。

想不到英招如此难对付,他面目一狠,从腰间拔出长剑斯皇,向空中那灵兽掷了过去。

突然一阵黑光起,巨大森然的阴影笼罩了过来,只见空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蛇头,长信子一吐,卷走了击向英招兽的长剑,随后头一昂,将剑甩到了一边。

地上窜逃的道人救起同伴,唤出结界灵诀,一道光芒起,抵挡住了狰狞撕咬的女鬼头。

然而即使望着那虚空结界之外面目青黑的妖鬼头,也是一阵恐惧。

正在犹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却见一道阴影笼罩了过来,随后从高空探下数个偌大的蛇头,张开獠牙,争先恐后地凑了过来,撕扯开了那些女鬼头的灵体,瞬间虚空的血肉横飞四溢,场面骇人。

“这这九婴方才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怎么又活过来了?”年轻的道人只觉如五雷轰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几人皆向不远处望了过去,见那山口的平地之上,爬着一只巨大的蛇怪,下身一条粗壮的蛇尾盘曲着,上身则扭曲缠绕着九个蛇头,周身呈墨色,鳞皮边缘如沸水般浮动蒸腾着。

攸宁拾回了长剑,一眼扫过去,“这已并非九婴,而是九婴之魂被召回来了!”究竟是什么人?

他转身一扫,华予静立身后,全然旁观的状态。不是九先生,那还有什么人能做到?

空中的英招见此幽灵似的庞然大物,也一阵惊异,扑打着翅膀,落在南边的水岸。

他手中的弩箭转过头来,对准了九头蛇身,箭在弦上,却良久没有松开。

方才明明见到自己唤醒的九婴已被斩灭,此时,竟然复活了。这样的事,世间仅有一人可以做到吧。

九婴巨蛇在空中虚晃地舞动了顷刻,转过身来,俯下身子向那英招扑了过去。

攸宁转移目标,持剑向那蛇身舞了过去,却被一个凌空袭来的蛇头撞开来,跌坐在地上。

他抬起头来朝巨蛇望了过去,瞳孔却蓦地涣散开来,惊讶得放大了一圈。

那一片庞大而浓黑的异兽身影之中。

有一人,如暗夜魅影,破风而来。

衣袂翩翩,眼神凌厉,手中银色剑光闪耀。

那是传说中的,魑魅魍魉之主。

黑暗和光明的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扭曲的强大压力场。

很多年后,当攸宁再回忆起那个画面,仍能切身体会到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撼然。

那个曾与他一同长大,朝夕相伴的天真少年;那个因皇家权势之争,流落民间,仍顽劣不改的知己;那个语气寥落地说着,我只是一个闲游江湖的画师的男子。

如今在他面前,却如地狱阎魔一般,驾驭着妖鬼之魂而来。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子墨手执长剑,携着九婴蜿蜒扭曲的蛇身,纵横向那英招兽袭了过去。

面前如黑云压城,乌云滚滚,这是绝对压制的力量,势不可挡。

英招的墨青的长发扬起,心中已然清明,面目中也有了一丝淡然和从容,他收起噬魂箭,放回了长角弓,低下头,一对前蹄一弯。

在苏子墨的千钧扛鼎的攻势即将到来前的一刻,决然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手执东风者,乃是吾辈之主,请受此一拜。”

苏子墨的动作顿住,黑光停在空中,收回了剑气,略带惊异地看着他。

英招低着头,说话声温和却自有一股傲气。

“不过英招的任务还未完成,可否再给我一月的时间。完成使命后,英招必前来,心甘情愿地奉上形魂性命。”

“你受命于何人?”一直在旁观的华予问道。

“北荒之主,玦明。”英招答道。

苏子墨并不知其中端由,目光扫了过来,似是询问华予意见。

华予点了点头,神色中有一丝复杂。

“你走吧。”苏子墨应允了一声,身后的黑气也消去了大半。

英招拱手再拜,道,“您可知羽生战歌已起,正等待着东风呼唤神灵雨。”

黑暗中的那人微微一愣,手中的剑缓缓放了下来。

人首马身之兽留下深深的一瞥,随后展翅飞离。

攸宁见英招逃脱,心急地追了上来,那九婴却一个转身,蛇尾横扫,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心中怒火燃起,长剑凌空斩了过去,却如斩流水一般,那黑色的蛇身被劈成两段,又堪堪溶接了起来,只如一团虚空的雾气。

这般斩不灭的无奈,如抽刀断水水更流。

直到英招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苏子墨方将山鬼收回了剑鞘,手一挥,方才那庞大的九婴妖兽,却如青烟一般被风轻轻地抹去了。

只留下身后几个目瞪口呆,一片茫然的年轻道人,“方才,还是活的怎么突然又消失了?”

攸宁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厉声质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十四”

他突然想起身后还有其他御灵阁人在场,不好让他们知晓苏子墨的身份,硬生生压下了称呼。

“你今日不给我解释清楚,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第四十八章 灼然战歌起

南有崇吾之山,山脚有一曲阿城,靠苍梧,临西海,乃是中洲南部海港之城,颇为繁华。

一辆从城外驶来的白帏马车,停靠在一幢名为“玉兰山房”的清雅小阁前。

“先生,我们要落住在这玉兰山房吗?你是不是想念公子摘在半语斋的那株玉兰花了呀?”木子轻声道。

头戴帏帽的白衣人抬头一望,淡淡道,“或许吧。”

入客栈之时,天色已晚,用完晚膳后便各自回了房。

苏子墨手中握着东风,放在眼前细细观摩。方才在潦水畔成功召唤九婴之后,他有片刻的欣喜,却转而被一种压制感替代。体内出现了一股控制不住的戾气在周身游走,似乎在操纵九婴的同时,九婴也在影响着他。

操纵的意志越强烈,这戾气也越强。

他的眼睛扫在湘妃竹制的笔柄之上,原先的蛟龙图腾已幻化为了角龙,头上的双角耀武扬威,双瞳重华熠熠放光,一派傲视天下的神武。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于他,百年千年,原来竟是心从生到死,死又复生的劫难。

经过逍遥阁的那一夜,他已经下定决心重回皇宫,找那南宫宸报杀兄害母之仇,夺回属于兄长的位置。只是此事行之不易,皇宫守卫森严,防范重重,他必须先积蓄力量,徐徐图之。

就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的确如华予所言,是寻找到更多的妖兽,使其皆为自己所用。

但是自己从前武学乃是习自以正气为大统的云容派剑法和心法,极有可能最终会和这妖邪的力量相冲突,究竟会如何发展,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苏子墨眼睫淡淡垂了下来,再次在几案上铺陈开了宣纸。

脑海中闪过那英招的身影,一边晕染开了画笔。

同时却忍不住思绪联翩而来。第一次在鹿游原上召唤出的三只异兽,蛊雕、角端兽和螭兽,其中蛊雕和螭兽皆被华予斩杀而后复活,同理还有九婴。而角端兽则是主动俯首,虽仍然存活,却也可以被他所唤。而此后,承认他为主的还有章回和英招,在未行动之前,他们便已经感知了自己的身份。

由此可见,他可以驱使的兽妖,分两类,一类神智较低之妖,需由幽明剑灭形,且由东风绘出之后才可控制。而另一类更有智慧的灵兽妖物,则会主动臣服。

他的笔尖落在英招兽的眼睛上,白日里从容而淡然的眼神闪过,那是一双天青色的眼眸,如寒潭一般深不可测,似乎藏着无数未曾言说的旧事。

若是今日他不曾主动跪首,自己真的忍心下杀手吗?苏子墨在心中自问,却并不能回答。

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苏子墨放下了笔,见华予走了进来。

“竟这么快就画好了?”华予的视线在他的几案上一扫而过,见宣纸之上,那人首马身的英招,腾着双翅,如人一般的面目却是柔和俊美,眼眸深邃,分外传神。

墨色还未干,在灯光下泛着光泽,仿若他的眼在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苏子墨又取出另外一幅,“九婴图在此。”

华予点了点头,如今已不需要提醒他,别将自己画进画里了,心中竟有些奇怪的落寞。

“你方才同攸宁道人解释清楚了吗?”

苏子墨神色一凝,坐了下来,手指托在眉间,“他如今效力于南宫宸麾下,若我告诉他真相,以他刚正不阿的性子,若知道自己的主君如此不择手段,却无法背弃君臣之道,恐怕会内心纠结痛苦。”

“况且宁正一向视妖兽为死地,必诛之而后快。而我如今于妖兽为伍,也并非他能容得下的,即使少时情谊深厚,恐怕现在也不得不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再多解释,也无益了。”

他眼前闪现过白日攸宁那写满惊诧的表情。

攸宁离开之前道,“今日我所见之事,不会告诉任何人。放走英招的罪过,我也会一力承担,只是还希望你悬崖勒马,不要误入迷途,否则即使是我,也难保证不伤害你。”

是啊,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人永不会背弃他,恐怕便是攸宁了,可惜如今他们却生生站成了两端。思及此,苏子墨嘴角一弯苦笑。

华予思索片刻,竟无法反驳。原来口口叫着的阿正,本名是宁正,也算是人如其名了。

苏子墨淡淡道,“先生也不必遗憾,在我决心复仇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会站在无数人的对立面上。”

“对了,先生可知,方才那英招所说的羽生战歌是何意?”

“那是羽生朝覆灭之后,却仍悄然流传于中洲大陆上的诗篇。”

华予在几案上铺开了一张宣纸,研磨展笔,一字一句写了出来——

火海蔓延,游走山腹。

烈焰灼魂,碧空不复。

今日所护,若为焦土。

死生契阔,同焚与汝。

重唤众神,血祭邪魔。

魑魅归来,黄泉共赴。

铁骑踏破,国仇待偿。

流离必返,焚灭劫数。

幽窟深穴,故国疆土。

破晓已至,天煞迷雾。

袍泽前仆,吾将后继。

龙焰再抵,王者归途。

苏子墨在一旁注视着这灼热的文字,仿佛有一团火焰在心中被点燃了,想起英招兽那灼灼的眼神。

突然发现他因偶然得到的东风,所担负起的命运,似乎远不止弑亲之仇这样简单。

自己竟在无意之中,被卷入了深刻的国恨家仇之中,而此前他视野所及,又是多么的狭隘。

沉默了片刻,苏子墨缓缓道,“想不到,羽生朝所留下的,竟是如此深的复国执念。”

华予放下笔,“羽生的力量,远非天弥想象的那么简单。”

“但若那一日真的来临,恐怕这中洲,将会再一次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思绪游走,万千话语皆止于嘴边,最终还是转过话题,问了一句。

“此行来曲阿,是专门为了九婴吗?”

华予摇了摇头,“其实还另有一事,我在曲阿有个相熟之人,其妻近日身体不适,传书于我,我便决定顺道来看看。”

“什么人还劳烦先生专门跑一趟?身体不适为何不请医师?”

“他是我之前在外游历偶然结识的一个江湖人,姓沈,名元洲,他交游甚广,后来得机会开了一间镖行,名为海宏清,竟意外得势,成了苍梧最大的水路镖行。”

“此后他娶了一个娇妻,名为隽娘,十分宠爱。隽娘喜爱莲花,他还在曲阿东郊外买了一块地,人工开凿了一个莲池,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的别院,名为风荷苑,专门给隽娘居住。”

“前些日子他捎信给我说,隽娘受了心创,好几个月一直昏迷不醒,遍寻名医也未能治愈,故而让我帮忙看看。子墨若不介意,明日可以随我同去。”

“几个月昏迷不醒却仍活着?这倒是稀奇了。”

***

翌日下了小雨,两人一早乘了车辇望东去了。

不多时,便停在了一石壁院墙前,中间是两开的檐牙木门,上面是烫金的大匾,题着“风荷苑”三个字。

门口告了名讳,有两名童子便引路穿过了层层轩廊往中堂去。

华予和苏子墨被领进了一间堂屋,虽是别院,这个厅堂仍然十分宏阔宽敞,精致华丽,迎面摆着八条案,上摆尊瓶玉器,金石铜鼎,文房四宝,案前是一硬木八仙桌,一边一把花梨太师椅。

有一名中年华服男子在堂中等候,他约莫不惑的年纪,一身黎色的锦衣,腰系一根金色腰带,佩一把柳叶长剑,眉目浓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豪放的气势,只是眉间隐了几丝愁绪。

此人正是沈元洲,他见两人进来,忙迎了上去,拱手行礼道。

“九先生,许久未见,一向可好?”说着又望了苏子墨一眼:“这位是?”

“沈爷,久违久违。这位是我的朋友苏公子,随我一同道南方游历的。”

“啊,原来这位就是妙笔画师苏公子,我已经听闻广陵那边来的传闻,真是久仰久仰。”

“沈爷客气了。”

几人入了座,沈元洲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又客套一番,方才入了正题。

“劳先生长途而来,真是不好意思,无耐拙荆已经在床上躺了四个多月,我找了好些名医来看,都无可奈何。有的说是因为伤心过度,心神受创,不得醒转,有的说是被鬼招了魂所致。如今虽然还用汤水养着,有呼吸,但却如何都不能醒过来。”

“贵夫人是突然开始这样的吗?之前有什么征兆吗?”华予问道。

“最初还并不是日夜昏迷,只是入睡的时辰越来越长,从五个时辰到七个时辰,之后一天只是醒来跟我见一面,回房便又就寝了。我起初也认为她只是过度伤心故而在房中静养罢了。谁知四月中的一日她睡了就再没醒过来。”

“夫人是因为什么事儿这样伤心的?”

沈元洲脸色苍白,叹了口气,才伤感地说道:“我娶了隽娘之后,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婚后不久隽娘有了喜,两人都分外高兴,日日盼着这个腹中的孩子,但隽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却是个死胎。”

“当时请了大夫,说是孕期没有注意,坏了风水的缘故。但我却怀疑是因为自己早先行走江湖,手上沾了不少人命,遭了诅咒。”

“丢了这个孩子,隽娘十分伤心,我只好好言相劝,说以后一定还会有的。隽娘也常常到崇吾山上的榆水寺中祈福,求送子观音再给我们一个孩子,然而求了两年,却仍然没有见喜。后来我寻得了一棵千年人参,正是产自崇吾山间,听说是得了送子观音庇佑,可得吉兆。”

“果然,隽娘服下这颗人参不久,便又有了喜。这次顺利产下一个男娃儿,我便给他取名叫沈裕。”

“裕儿从小就非常聪颖,一岁即能说会道,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可作赋。我和隽娘都非常宠爱他,给他请了最好的先生和师父,教他诗词歌赋,武术骑射。”

“然而,天公不作美,硬是在裕儿八岁这年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了。那日正是采莲节,我和隽娘带他去赏荷,他在舟边戏水,我们也是心情畅然,没有去管他。”

“谁料他说着要踏在荷叶上去采莲,却一脚踏进了湖中,等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隽娘便是受了这个打击,整日郁郁寡欢,呆在自己的闺房卧榻上,不怎么说话,也不言笑。后来便陷入了现在的昏迷状态。”

第四十九章 蓝玉鸳鸯枕

沈元洲讲到这里,语气颤抖,分外痛苦。

他拉住了的华予的手,郑重地说道:“九先生,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这次可一定要帮帮我啊,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连隽娘也离我而去,我还如何独活呢?不管需要什么药材,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找,请您一定要帮帮我。”

华予道:“不亲眼看看贵夫人的情况我稍微有点难做判断,还请沈爷带我们去看看吧。”

“这倒也是,请两位随我来。”

沈元洲带着两人从堂屋出来,绕另外一侧的石径走去,便见一个莲花广池,只是岁序已入晚夏,莲花凋敝,一派枯枝残叶之象。

池边用纹理的云石砌岸,朱栏环绕,有长桥从池间穿过,连接池中一间雕栏水榭,另有一桥直达岸边,岸上是一雅致寝阁。

阁前有三四位执刀侍卫把守,另有两名侍女候门,见了沈元洲,均恭敬地行了礼。

进了阁中,先是一面豆瓣楠的照壁,画着菊花黄雀图。过了照壁,方可见一黄花梨高榻,纱绢隔断。

近前去,见榻上静卧一少妇,头垫蓝玉鸳鸯枕,身披一床碧云衾,只露出一对淡绛衫袖,脸颊瘦削,眼眶微陷,虽徐娘半老,风姿犹存。

她双眼微颌,神色安然,嘴角还带了甜美的笑意,有微微的呼吸声,似在安眠,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全然不给人丝毫痛苦的感觉。

苏子墨不由得惊讶道:“贵夫人,这看起来倒像只是在酣眠。”

华予给她诊了诊脉,只道,“从脉象上来看,的确没有什么异常。”

又按压了几个穴位,女子眉头一紧,似乎有痛感,但依然没醒。

“有痛感,说明体内神志仍是清明的。”华予说着,环视了寝阁一圈。

除了北边靠窗的高榻外,榻下有滚脚凳,旁置一张床头小几,细格门作隔断,东阁有一张长桌,四张笋椅,东墙一架长壁桌,上供着一座小佛龛和香炉,西墙上挂着几幅花鸟图,之外并无其他陈设。

虽是一派安然静谧的景象,其下却暗流涌动,隐藏着某种诡谲的的气息。

“若不是生病,倒可能是有妖物作怪了。”华予说完这句,凝神望着隽娘所躺的木榻。

沉默了片刻,转身问沈元洲道:“请问之前您的那株千年人参是如何寻来的?”

“当时听伙计说,榆山寺的后山中有一株千年人参,可助得子。我寻到了那寺庙,庙中的住持却说这株人参乃是圣物,告诫我万不可轻取,但是隽娘念之极深,也随我去恳请了好几次,住持被我们的诚意打动,才允我取了这人参。”

“裕儿陨了之后,隽娘卧床,我后来也曾去过一次榆山寺,向住持询问破解之法,他却只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皆因果轮回罢,施主节哀。后遂不发一言。”

华予点了点头,“我已大概有了判断,可否请沈爷在外间等候片刻,我需要一点空间细察一番。

沈元洲略微犹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的身影方消失在门后,华予右手中指弹出,一道墨色逸散而出,包裹住了隽娘枕在头下的玉枕。

墨色越来越浓,逐渐凝成了字符,隐约可见写着“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的咒文。

字符一个个漂浮游走着,印上了洁白的玉枕,随后如水一般渗入了玉石之中,消失不见,仿佛被吸入了枕中一般。

下一个瞬间,一道幽蓝的光却从玉枕间窜了出来,在房中飘荡了一圈,发出银铃般的女子嬉笑之声。

那蓝光一团虚浮,看不清其中形体,四下游走,似乎对苏子墨颇为感兴趣,在他的全身绕了几圈,停在了面前。

华予一团符咒又甩了过来,蓝光被墨色的字符猛地一推,撞在了屏风之上,现出了一个人影。

依稀是一个穿月牙白纱裙的女子,漂浮在空中,看不见双脚。整个人都是淡淡的半透明状,并不能看清容貌,只觉仿若月色映照的笼了烟的影子,是一团淡淡的怅惘。

那女子一笑,“我蓝玉飘荡了这么多年,竟终于遇上了一个能将我逼出真身的人呢。”

苏子墨望了过去,她并未开口,一道轻柔的,耳语般的女声却在耳边回荡起来,仿若是自己脑中的梦呓。

华予淡淡道,“这么说来,隽娘是被你困住了?”

自称蓝玉的女子在房中轻轻地飘着,语气娇媚柔和,令人听之心颤,“不能怪我啊,她可是自愿的,在我那儿欢喜着呢,根本不愿意回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靠近了苏子墨,在虚空中一闪,一浮,头便靠在了他的肩上,“这位公子,看起来也有求不得,不如让蓝玉帮你解脱。”

苏子墨侧头望过去,却见一片浓雾似的朦胧中,是一双摄魂夺魄的蓝色眼眸,幽幽地闪着光泽,心中一阵悸动。他立觉不妙,随手拔出腰间的山鬼,一刀向那虚空中的蓝光斩了过去。

蓝烟随着刀落带起的风散开了,人影不知何处去,山鬼斩了个空,苏子墨再转过身来,却发现华予没了影子,榻上也空了。

而房中佛龛上的香炉,升腾起碧蓝色的淡烟,在房中螺旋蒸腾而上。耳边响起了清脆的鸟鸣声,循声望去,原来竟是照壁上所绘的黄雀正在啼叫,金色的菊花隐约在风中招摇着。

而西墙上的花鸟图也全都动了起来,栩栩如生。

苏子墨先是一惊,随后冷静了下来,这恐怕又是入了什么妖物的幻境,不如试试能否走出去。

他从寝阁中出来,见门口的侍卫侍女们也消失了影子,又顺着来的方向,从长桥穿过莲花广池而去。

正走到桥中,却见自己的倒影在水中恍惚是一片白色,而他明明穿着淡紫色的锦袍。

他停了下来,细细看了一眼水中的影子,白色素纱,淡淡墨色晕染而上,头上戴着帏帽。

华予,她怎么在水中?

却见水中那个白衣人,缓缓抬手,取下了头上的轻纱帏帽,露出一张皎月般清冷秀丽的面容,眸如深潭,淡若秋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苏子墨有一瞬间的恍神,却见华予抬起了手臂,似乎是想牵引他,仿佛响应召唤一般,苏子墨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水中倾倒而起。

落入水中的一瞬间,他碰触到了华予冰冷的手,绵密而凉冷的池水涌了过来,倾覆了视野。

他在水中张开眼,水波涌动着,包裹着两人。

他所碰触到了的那如玉般的手,从指尖开始,泛开了一个个墨色的字符,一直往上到手臂。

苏子墨惊异地抬头望向华予,她淡淡地笑着,墨色的长发在水中飘逸。

那骇人的字符却从她的脖子蔓延了出来,直至冰肌雪肤的脸,从下往上,皆覆盖满了如蜉蝣一般浮动的字符。

苏子墨想说话,却在水中无法张口,他抬手抚摸向华予的面容,她的人影却从苏子墨的触摸到了脸颊开始,瞬间如水墨一般荡漾开了。

他双手环了过去,想抓住眼前人,却是一片虚空的墨色,在幽深的广池中逸散开了。

墨色逃向池边那些枯萎的莲叶根脉,将那凋零的叶脉染回了青碧之色,新蕊抽芽而出,粉色的菡萏刹那绽放,将红绿的色彩挥展开去。

苏子墨看着一切如梦如幻的景象,身子却不断地下沉。转瞬间天地浮沉,水面幻化成了碧蓝天空,而他的脚触碰到的水底淤泥,化成了一片平坦的大地。

方才的红绿之色,则绚烂开了一片繁花似锦的花园,园中立着一个人影,全身明黄龙袍,头戴冕旒,身后跟着不少侍从。

他手执画笔,正在花园中的一处石案上作画,笔走龙蛇,姿态俊逸。旁边还立着一人,身穿缀满流苏的祭司服,身形和面容倒是颇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这正是苏子墨在玄蛇体内所见过的,羽生朝帝王百里今洺,而他手中所执的,正是东风。

苏子墨心中一紧,走进过去想看看他画的是什么,迎面却遇上了一个黄衣傀儡人,随后无数道银丝从空中纵横而来,随后眼前出现了一张狰狞的面容,嘴角的疤痕弯曲而上,组合成一个极具讽刺感的笑脸。

苏子墨不甘地越过那面容向后望了过去,见身着龙袍之人缓缓转过了身,似乎看到了他一般,嘴边绽放一个温和的笑容。

接着铺天盖地的银色蔓延了过来,他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依然处在风荷苑的寝阁之中。而自己坐在东阁的桌前,面前的绿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华予静坐一旁,淡淡酌了一口茶,问不知何时也进了阁中的沈元洲道,“敢问沈爷镖局是否托运过西海的惊魂香?”

沈元洲先是一惊,随后缓缓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曲阿临西海,此物稀有又贵重,极为难得。今年却神奇地出现了不少,我们镖局不久前的确接了几单。”

华予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经大概有了判断,不过还需进一步探查才能下定论,请沈爷再给我一点时间可好?”

“自然可以的,先生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差下人找我就好。”

“如此我们今天便先告辞。”

华予扫了苏子墨一眼,他虽心中疑问,不便立即询问,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出了风荷苑。

“先生看出了什么头绪?”苏子墨问。

车马飞驰,穿越一片绿油油的梯田,有几位斗笠小农正在期间耕种,华予望了望窗外,淡然道:

“有一种妖,名为梦仙。”

第五十章 金翅迦楼罗

“有一种妖,名为梦仙,是由人沉迷酣眠梦境,不愿苏醒的执念,凝结在玉枕上,辅以惊魂香而化成的,执念愈深,梦仙力量愈强,可以制造出无尽的幻梦。”

“直至最后,使人完全沉睡梦中,无法醒转,分不清孰为梦境,孰为现实,被困在了梦仙制造的幻境中,终不得返。“

“如此说来,方才我也被引入梦仙的幻梦之中了。”

华予点了点头,“所幸你入梦不深,一杯清茶便将你唤醒了。不过不知,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苏子墨抬起头,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衣人,方才水中那个全身满脸都是墨字的画面,依然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看不清华予的表情,心中却一阵不安,未回答华予的问题,只问道,“梦仙所制造的梦,会真实发生吗?”

华予依旧轻纱遮面,淡淡道,“梦仙擅于洞察人心,一般会用两种东西来构梦,其一是此人所拥有的物品所携带的从前美好的回忆,用此所造之梦称为忆梦。

“其二是此人心中深藏的愿望,所造之梦称为幻梦。不过对于一些特别的人,还有第三种,那便是他们身上的命数,所造的归梦。”

“不管最后是活于现实抑或梦中,命运皆归于此,未有所异。”

苏子墨的瞳孔赫然放大了一圈,心中的惶惶不安如潮水般袭来。

华予依旧望着窗外,“每临更深露重之时,梦仙便会在各处游荡,寻找她们可以诱惑的宿主。”

“只是大部分人仍觉得活着是好的,抑或觉得人世还有无法割舍的羁绊,故而梦仙无法将他们困在梦境中。”

“但是对于生而无望,心如死灰的人,梦仙若又恰好造出了他们希冀的幻境,便能将人永远困于其中。对于隽娘来说,应该就是这样吧。”

待华予转过头来,却见对面灼灼的眼神盯着自己,心中波澜乍起。往日里的那双眼,虽也是神采奕奕,却总是用漫不经心,裹藏着虚无死灰。

如今的这双眼,愈加地复杂深沉,竟猜不出其中究竟藏着什么情绪,看来前段时间的经历,真是让他改变了不少。

这样想着,却是自嘲地一笑,以往的自己除了那古书,倒从未有什么令她紧张过,如今竟对眼前人分外上心了,着实不应该,不应该。

苏子墨低下眼睫,颔首道,“这倒是,隽娘中年失子,痛不欲生,若那梦仙能将她的儿子在梦中复活,想来隽娘是宁愿留在梦中的。”

心中却怅然想起,曾经有一段时日,自己不也是这样?可惜那时日日流落在外,食无肉,寝无枕,恐怕并没有机会遇上梦仙。若是遇上了,恐怕并不那么容易醒过来了。

华予见苏子墨凝眸出神,心中千头万绪起,不知方才那梦仙究竟让他看到了什么,是忆梦抑或归梦?终究没有再追问,只道。

“这两日,恐怕我们还需去一趟崇吾山中榆水寺了。”

***

回到玉兰山房后,苏子墨心中仍然疑惑重重,今日的幻境中出现了百里今洺,且他拿着东风,莫非此笔是母亲从他手中所得,而他今日能见到此景,是因为东风上携带着往日的记忆,所以梦仙才能凝出忆梦?

而水中的华予,不可能是幻梦,那么究竟是忆梦还是归梦。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梦仙问个究竟。

取出东风,铺陈开了宣纸,在纸上晕染开了笔墨。只是梦仙的面容过于模糊,除了那双幽蓝的眼睛,其余皆是一片虚空,尽是连着画废了好几张纸,也未能勾勒出其神韵。

作画直至深夜,终于描摹出了一幅浓淡相宜,如梦似幻之图。画中女子面容掩在一片氤氲的蓝烟中,却依稀可见神态妩媚动人,眼神摄魂夺魄,令人沉醉。

又提笔在画左侧书了四字,“曲阿梦仙”。方准备收笔就寝,却见画中人的眼睫一动,画眉一转,莞尔一笑,从氤氲的蓝烟之中飘了出来。

“想不到才片刻不见,公子便想我了,竟从画中把我召出来了。”那女子在苏子墨耳边呢喃了一声,如低浅梦呓。

苏子墨淡淡看着她,“恐怕是梦仙不请自来罢,我只是画了画,并未召你。”

蓝玉一笑,不回话。在房中自在地游荡了片刻,将屋中摆设肆意打量了一番,后停驻在了桌角摆放的山水凤尾尊前。“哟,看来公子房中挺热闹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妖呢。”

“既然蓝玉姑娘来了,不妨告诉我,今日你给我看到的梦,究竟代表着什么?”

穿着月牙裙的女子本来站在墙角,身形却忽然一抹云烟消失了,随后在苏子墨眼前一寸寸漫溢了出来,蓝光流溢,她笑得烂漫,眼波流转到了他手中的东风上。

“公子,你手里的这个宝贝,携带了不少回忆啊,我那日只给你看了一个小片段而已,后面有趣的可多着呢。”

苏子墨面容沉静,“带我去看。”

蓝玉又一闪至他身后,只闻耳边又响起了梦呓般的女声,“我自然可以带你去,只是公子最后又不会沉浸于我的梦中,我白给你造了一个梦境,多不划算啊。”

“不如,咱们做个交易。”

女人的脸再次闪身到了眼前,带着妩媚的微笑,“你身边的那个白衣女人似乎厉害得紧,人家很怕,你若护我不被她所伤,不让她将隽娘带出我的梦境,我便让你看。”

“至于你与那白衣女子之事嘛”,蓝玉贴近耳边,“事成之后我再告诉你。”

苏子墨沉默片刻,淡淡道,“成交。”

女子轻柔一笑,泛着蓝光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幽暗的窗边。

正在此刻,那原本苍茫沉寂的长夜,突然自远向近泛起了点点火光,如燎原之火燃烧起。

苏子墨临窗抬眼望去,那团火焰在空中舞动,仿若某种有生命的庞然巨物在靠近,身形越来越大,压向了这一座静谧的海边小城。

玉兰山房原本矗立在一片空旷的山林幽道之上,如今却在丛丛玉兰树枝和大朵的白花之间,涌出了无数黑色的暗影,在扭曲浮动,不知为何。

房门被噔地一声打开,云耳闯了进来,“公子,外面好像有妖物!咱们呆在这里不安全。”

苏子墨依旧站在窗口,眼见那团火焰放大,是隐约是一只鸟的形状,金色的双翼展开竟有上百丈,羽翼布满燃烧的烈火,口吐火焰,所经之处,皆有熊熊大火起。

城中居民见有如此可怕的巨兽来袭,均是一片惊慌,从屋舍中逃出,响起了阵阵混乱的惊叫和哀鸣之声。

火苗四起,浓烟滚滚,传来了焦糊的气息,滚滚热浪从窗外涌了过来。

“这是——传说中的金翅鸟?”

正惊异间,华予从外间走了进来,“正是金翅鸟迦楼罗,此处不宜久留,跟我走。”

白衣的身影在前,向窗外跃了出去。

苏子墨诧异着,动作却未落下,也翻身跃出了窗外,落在街道之上。

“木子和云耳呢?”

“我已让他们藏身在安全之处,反而是我俩身上力量太强,不容易藏匿,带着他们更危险。”华予道。

那树丛中的黑色暗影身形愈发诡异了,看不见面容五官,只觉得一团团混沌的阴谲之气在逼近。

空中突然坠落而下一个巨大的黑铁身躯,轰隆一声落地,震起了方圆百丈的尘埃。

那身躯缓缓抬起头来,是一张面带笑容慈眉善目的妇人脸,颈戴念珠,怀中抱婴,盘腿而坐,周身环绕着一圈孩童,皆是铁铸的身躯。

然而那妇人与孩童虽动作灵动如人,面容却僵硬不能动,并不似活着的灵魂。

巨大的身躯神开了双手,座下的孩童们突然面露凶光,手脚并用着向四周跃了出去,仿佛经受过训练一般,熟稔地扑上了那些丛林间扭动的暗影,双方撕咬在了一起。

随后那身形庞大的妇人又移步过来,铁铸的眼珠一侧,双手抡着念珠便向华予砸了过来。

华予飞身躲开了攻击,身后随即又有火光涌了过来,金翅的迦楼罗已然靠近了。

火色的夜空中又有更多巨型铁像从天而降,尽皆是同一模样,动作机械而又僵硬,不断攻击着隐藏着黑暗中的暗影。

苏子墨突然灵光一现,这巨鸟和铁像都非妖物,而是——当初天弥赫赫有名,为新王朝的建立立下了不世之功的天寂军团,所操纵的机械战机,迦楼罗和鬼子母。

“大鹏金翅鸟,旷野鬼神众,罗刹鬼子母,甘露悉充满。”

他一边拔出腰中长剑,口中一边念叨着。

天弥王国已经和平了百年,未再启用过这些战机,然而他未想到,在史书和前代帝王中听闻的那些大名鼎鼎的机械,在战场上竟是这样。

方才的那只鬼子母还在不遗余力地攻击华予,双拳在地上猛地一锤,震起满地的浮尘,周围的树枝齐齐断裂,向华予压了过来。

她唤出八角阵符,从鬼子母的臂膀缝隙间飞了出去,随后甩出一条黑龙,缠绕玄铁的身躯环周,猛地一声炸裂,鬼子母呆立了片刻,却毫发未损,又转身攻击过来。

苏子墨挥剑而上,如游龙而上,竟一把斩断了鬼子母的左臂,那庞大的身躯猛的一激,倾身碾压了过来,被灵活地躲过。然而方才那一剑似乎引起了空中金翅鸟的注意,它挥动着庞大的双翼,冲了过来。

第五十一章 烈焰天枢城

迦楼罗双翅带动的飓风猛烈地似乎要掀翻整座城市,巨鸟张开尖喙,骤然火气,涌起一阵滚烫的巨浪。

华予驾着阵符从空中翔过,一把将苏子墨也拽到了阵上,直冲云霄,飞到了迦楼罗之上。

呼呼的风在耳边呼啸,苏子墨从空中俯视,见下方皆是一片燃烧的火海,宛如一片修罗地狱,百姓的求救和哀嚎声混在一起,成了一曲惨烈的悲歌,不由心中哀恸。

然而那只巨大的金翅鸟还在口吐烈焰,与鬼子母一同攻击潜藏在地面的鬼魅暗影,全然不顾及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苏子墨心中一横,从高空中的阵符一跃,向下方的金翅鸟背上跳了去,他手握长剑,淡紫色的锦衣被空中飞散未烬的火焰碎屑划开,身上也携带着火焰。

“这人真是疯了。”华予叹了口气,驾着阵符靠近了迦楼罗。

苏子墨在空中一翻,手执的长剑山鬼带着长风,以力拔山兮之势猛地刺入了那金翅鸟的脊背之中。银剑生生撕开了那战机表面,露出其下的黑铁森然,齿轮相接的内骸。

果然是机械力,苏子墨猛地拔出长剑,金翅鸟吃痛,长嘶一声,身体失去了平衡,猛地颠簸了一下,朝左下方向旋转直落,方才被刺伤之处冒着黑烟。

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苏子墨隐约看见眼前一片金碧辉煌的宫殿,却也被包裹在一片熊熊的火海之中。

突然再一股力量从远处而来,将他猛地一扯,让他脱离了金翅鸟坠落的轨迹,随后一个白色的身影裹挟着他滚落在了地面,天地倒转,火光熊熊,已然分不清黑夜和白昼。

华予将他带离了迦楼罗,那巨大的机械身躯撞上了一面巍峨的城墙,猛地一声爆炸声起,雷霆万钧,火光四溅,如千斤的硫磺火药捆扎在一起齐齐爆炸。

碧绿琉璃瓦,巍峨红砖墙,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

苏子墨在一片硝烟灰烬中抬起头来,身上带着的烈焰在翻滚中已经熄灭,然而围绕周身的火海和惨烈的哀嚎声却未曾停歇。

他转头四望,才恍惚中看清,这已并非方才所在曲阿城,而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异世界。

周身发出哀嚎惨叫的,也不全是人类,而是混杂着各色的牛鬼蛇神,灵妖异兽。

方才那一架迦楼罗已毁,然而空中还翱翔着无数金色的大鹏鸟,在四处播种它们的火焰,还有更多的鬼子母、旷野神和巨型机械罗刹在纵横厮杀屠戮。

火焰落在灵兽和妖物身上,即刻变成符咒,燃起蓝色的幽冥鬼火,将困在其中的非人之物燃成灰烬,从中传出阵阵骇人的嘶叫怒号。

龙血玄黄,流血漂橹,鬼魂窜逃,哀鸣遍野,一派末日景象。

苏子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究竟是哪里?他身在何处?

抬头再见眼前那巍峨的殿宇,他突然间明白了。

这里是羽生朝的帝都,天枢城。

而此时正是百年前羽生被伏兮国来的天寂军团彻底毁灭的那一夜。

蓝玉为他所筑的忆梦,竟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到现在才分清虚实。

苏子墨猛地从地上爬起,看着眼前的白衣人又是一愣,如果此处是幻梦,为什么华予会在这里,还如此真实?

不过已经顾不得想太多了,他一手抓起长剑,一手拉住华予的衣袖,便向那巍峨宫廷大殿跑了过去。

宫中的随从侍卫尽皆仓皇逃窜,偌大的皇宫中一派萧瑟荒芜的景象。顺着长长的石阶而上,两侧原本林立着威武雄壮的异兽石像,却被火光吞噬得残缺不全。

面前突然闪现了一群巨大的黑影,挡住了去路,抬头望去,竟是个个一颈六头的神怪,全身覆满了箭镞一般的长毛,张眼焰赤,目眦尽裂,凶神恶煞,乃是旷野之神。

苏子墨长剑持于手心,准备随时出鞘,然而那些旷野神盯着他,迟疑了片刻,却并没有攻击。

身后的华予在耳边小声道,“先别出手,他们乃是天弥军的属下,你身上有南宫氏的血脉,或许不会被当成敌人。”

果然,苏子墨脚步继续迈进,那些机械的旷野神仿佛有人指使一般,往后退开,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然而在他顺利通过的瞬间,面色一转,身上的箭簇齐发,射向了身后的华予。

所幸华予反应极快,在杀气重启的刹那间唤出字缚灵,墨色的水气逸散,筑起了一道厚厚的结界,射来的箭镞被反弹了出去,如刺球一般炸裂开来。

随后她飞身一跃,从那群旷野神头顶一跃而过,飞上了大殿前的高台。

高台内,是尊贵的帝王之殿,天权宫。

然而远目望去,那灯火通明,金铺玉砌的一派恢弘大殿之内,却是一派寥寥。

一个孤寂的身影独坐殿阶上的龙座之中,茕茕孑立,凝神遥望远方。他的疆土,遍野火舌熊熊,吞噬生灵,席卷山林。

宫殿之外环绕着一圈身穿深绿长袍的巫族人,双手在空中划开,凝出一面半弧状的荧绿色结界,抵挡着空中肆意蔓延焚烧的火星。

苏子墨伸手触碰了一下结界,却什么都未感受到,华予道,“此中已为幻境,你的身体如空气一般,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他点了点头,与华予一同穿结界而过,再未遇到阻拦,一路直抵御前,唯有位一身穿缀满流苏祭祀服的臣下俯首在王座之下。

王座之上的人却仿若没有看见他们一般,仍是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语气淡淡,“巫祝,二十八位宿将,都没有回来吗?”

巫祝恭谦地答道,“陛下,伏兮的大军派出了数百架迦楼罗和无数的鬼子母、罗刹、旷野神,兼用火药硫磺,此外还有其御灵阁人的灭魂术,十万羽生溃不成军,几乎全灭。二十八位宿将虽竭尽全力反抗,最终皆殉国。”

“如今神巫族人正在殿外布结界,请陛下尽快撤离,会有忠诚的属下护送您到北方龙游山,只要您还活着,终有一日可以东山再起。”

王座上的人淡淡一笑,“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羽生的万灵皆灭,朕如何苟活。”

“朕护不了这河清海晏,朕护不了这山河盛世,那么就只有,替它殉葬了。”

巫祝惶恐地抬起了头,“陛下万万不可,若您殉国了,还有谁来拯救羽生的天下?”

“羽生遇天敌,属时运不济,大厦将倾,劫数难逃。百年之后,或有生机。”

一身明黄龙袍的人语调悲怆,却忽然站起了身,眼神中闪出一丝灼然的光芒。

“我们的兵力还可以守多久?”

“若竭尽全力,可至黎明。”

“那好!你尽力拖延住伏兮的主力军,我会留在此殿,直至最后一刻。”

他的眼眸中绽放出一瞬的王者之辉,耀眼夺目,苏子墨呆呆地立于阶下,看着前朝末世的帝王,百里今洺。

不止一次地听闻,他是一个懦弱而无能的君王,沉迷游乐,无心朝政,又优柔寡断,所以断送了自己的国土,拔剑自刎。

然而今日所见,却全然不同。他竟是这样一个全身散发着王者之气,国土即将覆灭也未曾有一丝惊慌的男子。

今洺低下头,吩咐道,“将此殿的守卫减少一般,另率巫族人前往文渊阁,势必护住大典,如此羽生的复兴方有一线希望。”

“记住,国典不毁,羽生不灭。”他最后嘱咐了一句,随即转过身,再次望向殿外的一片火海。

御前的巫祝眼中含着热泪,深深地拜地长叩,随后转身离开了大殿。

第五十二章 苍茫招魂曲

殿外硝烟不断,响起阵阵炮轰轰鸣之声,一只巨大的迦楼罗猛地撞击了过来,火花四溅。

琉璃瓦的宫殿一阵战栗震动,今洺一个步履不稳,跌坐在了玉阶之上。

苏子墨心头一颤,想要上前搀扶,身后却窜出一个黑色身影,那正是偃师灵均。

“陛下,陛下!”传来尖利的叫声,他急切冲了过去,扶起了今洺。

今洺挥开了他的手,整了整头上的冕旒。

“我从前不让你演那一出,江山覆的戏本,如今却在自己身上成了真,你是不是该幸灾乐祸了。”

灵均一脸的悲凄,张开口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肩头的傀儡也是一派面目狰狞,哀戚道。

“陛下,戏里都是假的,如何会成真,陛下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突然整座宫殿猛地一颤,外间发出一阵耀眼的红光,结界似乎被撞破了。

苏子墨望了出去,见一众藏青色道袍的人围攻了过来,手间符咒横飞,迎风而来,冲破了绿色的荧光。

“不好,是御灵阁的人过来了!随我迎战!”

巫祝从殿中大步跨出,低呼道,“巫即,你带一半人手去守文渊阁,务必护住羽生志!”

同时他握紧手上的法杖,再次发力,周身浮现出无数幽灵一般的鬼魅影子,环绕而上,重新填补了被破坏的结界。

“可是尊长,伏兮国的主力军都攻到了这里,撤走一半人还如何守得住?”

“这是圣命!快去!”

巫祝闭上眼,低喝一声,“召唤亡灵,护我疆土。”

他身后的其他神巫也挥手发力,召唤来一群群凶神恶煞的魑魅魍魉,他们幽冥的身影腾飞在荧荧绿光之中,露出青面獠牙,从结界之中冲了出去,扑向外面的那群道人。

御灵阁的道人们捻出张张符咒,口中念念有声,将带着金光的符印飞出,召唤来了金木水火土的力量,对战上了魑魅魍魉。

瞬间金光乱飞,黑气游走,两方势力撕斗成一团。

无数幽冥鬼魂被金印所封,瞬间烟消云散。抑或金印被戾气涨破,咒法反弹,施咒者的嘴边也淌出了鲜血。

为首的御灵阁主寻隐见战况焦灼,沉沉地向众弟子喝了一声,“随我布阵,用灭魂法!”

“是,阁主!”随着身后整齐划一的回应声,数柄拂尘一挥,长剑指天。

众道人一齐念起了法咒,随后默契地围成了一个八卦之阵,旋转游移,脚步所划之地,尽皆亮起了金色的光芒。

随后长剑指向结界中的天权宫,猛烈的罡风起,由众人凝聚起的金色剑芒向面前的一团阴森鬼魅之气一挥而去。

瞬间如破晓之光,穿透了黑暗,将一派阴然的妖魔鬼怪驱散开来。

为首的巫祝被剑芒所伤,心扉震裂,嘴边涌出一口黑血,“尊长!你没事吗?”周围的神巫见族长受伤,均一派忧色。

他拒开了搀扶的手,用法杖支撑着身子,硬气道,“羽生命不该绝于此,配合我用招魂!”

“尊长,招魂之咒可是要施法者血偿的呀!”一旁的大弟子巫礼忧声道。

“家国存亡之际,何谈个人生死。我有什么可畏的?”

猛烈的攻击再次袭了过来,被召唤出的妖鬼邪神皆在一片耀眼的金光之中抱头嘶喊,虚无的身躯分裂成了万千碎片,消失成泡影。

荧绿色的结界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苏子墨向外望了出去,即使已然知晓了所有结果的,心中仍是一片惊涛骇浪。

巫祝高高举起法杖,周身衣袍上的流苏在空中猎猎飞舞,他细长的眉眼中交织着希望和决绝。

“召唤英魂,守吾疆土。亡灵在上,纵死亦赴。”

他举起的法杖周身凝结起了一圈灼热蒸腾的光气,血液从七窍流出,逸散在了空中,瞬间筑起了一道血色的圆障。

招魂之法,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他闭上了眼,纵使心中千般绞痛,面色依然不改一丝一毫,而是沉着地唱诵着。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绿袍的巫者们眼中含着热泪,端起手中的法器,也随之吟唱起了招魂之咒——

“魂兮归来!东方长人千仞,不可吕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人肉以祀,不可止些。

魂兮归来!西方旋入雷渊,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飞雪千里,不可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九天,回魂斩敌首些。

魂兮归来!君莫下黄泉,持戈返故国些。”

唱诵逐渐响彻,一派庄严悲怆从文渊阁前蔓延而出,笼罩了整个羽生王都。

那些原本散去的魑魅鬼魂,响应召唤,在黎明之光中逐渐重新凝聚了身形,翻卷着风云而来,聚集在了天枢城北方的天际,笼起一片浓黑的影子。

一道道幽绿的巨大身影,随着那唱诵之声,从法杖中窜了出来,在空中放肆的飞动,一团团虚空的影子,向面露惊恐神色的道人们扑了过去。

那是原本已经战亡的二十八宿将,他们的魂魄被重新召回,再一次回到了战场,为守卫疆土而战。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部各七将,为首的角木蛟、带领着众鬼魂,在一片红光中与侵略军展开了最后的抗战。

而在那一众藏青的道人后,又涌来了成千上万的身披战甲的将士,那正是赫赫有名的天寂军团。

其中簇拥着一个全身黄金铠甲的身影,手执弯刀,神采奕奕,正是伏兮国军队统帅,南宫牧。

而在军队身后,紧紧跟随着的是无数黑压压的机械战机,雷声般的战鼓响起,敌军以势不可挡之气压了过来。

南宫牧伸出手臂,一声令下,万只弩箭齐发,带着火焰,射向扑来的鬼魅。

白门硫磺的大炮架了起来,轰隆鸣响,在空中出绽放出地狱红莲的业火,焚烧着嘶叫的魂灵。

然而二十八宿将所带领的那汹汹妖鬼军团,依然在不断集结,难以屠灭。

“阁主,鬼魂越来越多,转眼就要到逢魔之时了,恐怕力量会更加强大,该怎么办?”

寻隐沉思片刻,“没有其他办法了,启用六轮封印吧。”

六轮封印——御灵阁世代相传的《六轮书》中最强大的阵法,拥有足以与无相殿的诸法空相观相抗衡的力量,可以将世间所有鬼魂打入冥界忘尘川,再不可回归人间。

只是这阵法力量太强大,施咒之人比必遭反噬,至今为止还未在中洲大陆上使用过。

宫殿中的百里今洺望着殿外发生的一切,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复杂,他将长剑执起,周身催生出银光闪闪的剑气,宛若一条腾飞的应龙。

殿外,寻隐以金印为笔,捻开无数张符印,在面前画出一轮巨大的封印盘,随后咬破中指,将血滴入盘中心的方孔,封印盘在鲜血的感召下缓缓旋转,泛着金色的光芒,悬于空中。

寻隐将手掌心放在封印盘后,对准结界中心的巫祝,念起咒语——

未若轮道,聚散流转,尘世忘归。

天地为笼,日月为炉,炼化精魂。

魑魅魍魉,诸法寂灭,死生无回。

刹那间一道金光从封印盘中心射出,万支金色的箭簇纵飞出去,带着耀眼的流光,冲破了结界,向空中窜飞的诸神万鬼直射而去,将他们诛灭于黎明破晓前的时刻。

第五十三章 君王死社稷

巫祝的胸口被那夺目的金光刺穿,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中是万般不甘。

最后还是,未能守住他的君王,他的臣民,他的族人。

身后突然暴起了一阵银色的光芒,与从封印盘中射出的金光交织在一起,光芒中牵引而出丝丝缕缕的银线,伸向空中,连接上方才被诛灭而七魂离散的万鬼和神巫,牵住了他们即将逝去被封往忘尘川的游魂。

还未倒下的巫者和伏兮国的道人战士们齐齐向大殿上望了过去。

在那银色的光芒中央,立着羽生朝的帝王,身穿龙袍,头戴冕旒,面容的棱角都散发着决然的王者之气,他衣袖纷飞,眼中红血丝遍布,周身腾飞着一条英武的银色应龙。

他手执银剑,在手心划出一道血痕,沉声道,“我以帝王之血,祭诸神万鬼,使其不渡忘尘川,灵魂不灭。”

手心的鲜血随着银光逸散,一时间血色漫天,倾覆天地。

应龙呼啸而起,在空中旋转一圈,将那些逸散的亡灵都吸入了口中,随后金光夹杂着银光,从大殿的天际织绕滕旋而下,裹挟着游龙,从殿上的帝王胸口穿身而过。

六轮封印的金光再次大震,原本加诸在众鬼魂和神巫身上的法咒,如今全部施加在了百里今洺的身上,毁天灭地的力量从空中压来,他被猛地一震,胸中碎裂成了千沟万壑。

唇边却绽放开了笑容,只要魂魄还在,羽生便不会寂灭。

而殿外施法的御灵阁主寻隐被强大的力量反噬,也口吐鲜血,跪倒在地。

“陛下,血祭之后,您终会灰飞烟灭呀”巫祝眼眸还望着大殿上的君主,身体缓缓倾倒了下去,身影也化成一道烟,被吸入了那金银交织的光芒中心。

守卫的巫者尽皆殁去,殿外的结界散开了。

等候在殿外的南宫牧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时刻,将令在手,率领军队冲了进去。

环绕殿周那些凶神恶煞的罗刹和旷野神,还有士气汹涌的伏兮国天寂军队,长驱直入,从大殿门口涌了进来,猩红的火光也被携带着烧进了巍峨的大殿。

饶是知晓自己在幻境之中,苏子墨也禁不住心惊胆战,拔出长剑想要挡住那势如破竹的攻势。

殿上却是千根银丝纷杂交错展开来,将受伤的帝王护在了其中。

他方才以一人之身,承担了全部六轮封印的攻击,早已心肺俱裂,五脏尽焚。

今洺最后看了偃师一眼,眸中的光亮渐渐熄灭了,喃喃道,“你不用再为我而战了,江山已覆,心随国死。帝王之血不容沾染,我命绝于此。”

“但是,百年之后,我将率魑魅魍魉,卷土重来。”

他全身已无力气,挣扎着站起身,从腰间拔出银剑,猛地朝脖颈抹去,一股汹涌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视野。

灵均大惊,伸手拦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挡住,他面容扭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抱住了无力倾倒下来的今洺。

热血喷洒在灵均黑色的衣袍之上,转眼失了颜色,长剑落地,发出铿锵一声。

今洺沾着血色的手,划过了灵均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鲜红。

他闭上了眼,轻声道,“百年之后,等我回来。”

呼吸戛然而止,眉睫不再闪动,年轻的帝王全身如同被火焰灰烬焚烧了一般,随风逝去了。肉身不再,唯剩一袭空空的龙袍,垂在灵均的怀中。

那一瞬间,天地失色,大殿的金色缓缓褪去了光泽。

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力量猛的一震,从灵均所立之处开始战栗、塌陷,大殿梁顶一只飞龙窜出,在殿中盘旋一周,撞飞了无数汹涌而来的机械恶鬼和军人们,随后冲出了大殿,凌霄而去。

自飞龙离开的一刻,大殿从中心开始,梁顶坍塌,金石落地,砸落在罗刹和旷野神的头顶。

“不好,此殿要塌了,走吧!”华予拉着苏子墨向殿外奔去。

苏子墨回头望,见灵均一身黑袍,站立在纷纷坠落的琉璃砖瓦中,望着手中空空的龙袍,一脸绝望。

想起在鹿游原上,灵均的银丝扼在自己的脖颈,用狠绝的语气说着“把天弥皇族杀光,为他陪葬”,他突然有点明白如此深的怨念是从何而来。

仓惶逃出天权宫外,一片砖瓦撞击的轰鸣声,黑烟弥漫,再回头看,整座宫殿已然倾覆,恢弘不再,皆是断井残垣。

天空中仍是火光一片,破晓即将到来,东方燃起一片火烧云,与迦楼罗燃起的战火连成了一片,赤焰满目,灼魂蚀魄。

那一片血红,铭记着崭新一天的到来,和一个旧王朝的逝去。

挣扎在咒术血海中的鬼怪妖兽们,终于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中力量消失殆尽,化成袅袅青烟散去。

目之所及,却是遍野人的血肉尸身,还有机械被击碎零散之后的齿轮部件,油水夹杂着血污,混乱了一地。

方才冲入天权宫中的伏兮军队狼狈地从碎砖瓦砾中撤了出来,拍了拍尘土,依然是满脸胜利后的得意笑容。

一片血腥惨淡的皇城中,响起了震彻寰宇的呼号,那是成王的荣耀,败者的寂灭。

苏子墨心中怆然,望着被簇拥在中央的将帅,那便是自己的祖父,赫赫有名的天弥王朝的开国帝王,南宫牧。

看着那曾引以为豪的,功绩彪炳千秋的皇祖父,如今却多了一番情绪。

随后心中突然一动,文渊阁,羽生志!

他曾误入前朝的文渊阁,如今还依稀记得方向,踏过了石阶上的遍野横尸,拉着华予向着皇城北边飞身而去。

然而当他来到那栋五层红绿楼阁前,只见一众深绿袍的巫者守候在周围,手执法器,以巫即为首,划出荧绿色的结界,将围攻过来的敌人挡在外。

苏子墨突然手心一空,发现方才还在身后的华予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既是幻境,华予的突然消失也并不奇怪了。未多想,苏子墨纵身躲入了结界之中,向着阁内寻去。羽生志,应该还在这里!

他踏入了满目书卷的楼阁之中,眼前是大摞大摞的文卷,散落于几案上,还未编撰完成,一众学士正在慌乱地整理着,还有一群则守在阁门处,警惕地看着阁外那一派混乱战火。

看着一大众人忙乱守护着,想起方才百里今洺说,国典不毁,羽生不灭。这本书,为何竟是如此地重要?

第五十四章 火焚文渊阁

伏兮国的军队横扫过了羽生皇城,黑云压城一般向北边冲了过来,转眼便要到达文渊阁了。

火光从南边的天权宫蔓延了过来,领头的是一只金翅迦楼罗,携带着黎明的光辉,张开长喙,喷出一片火焰,被荧绿的结界挡开。

然而一道金光亮起,在结界上破开了一个窟窿,御灵阁人御剑而来,火光趁势烧了进去。

木质的楼阁一染上火星,立马燃了起来,从东阁起,绽放开了地狱红莲。

“不好了,着火了!动作快起来。”大学士林甫统令道,手下的学士皆感觉到了灼热的空气,额头渗出汗珠,却未有一人逃离,临危不乱地继续收理着书卷。

火势仍然在蔓延,巫即调转头来,率念周围的巫者念起了唤水的法咒,道道冰川拔地而起,从阁楼表面覆盖而去,至火焰燃烧之处,泛开了层层水汽。

防御之力转移之后,巫族的术法进一步被削弱,周围又有更多御灵阁人环攻了过来,结界终于被破开,天寂军团夹带着机械战机冲了进来,

“贵国的君主已经殉国,神巫的首领也已战死,你们还何必负隅顽抗,此时归顺于我,仍可保太平。”传来一个洪亮而高昂的声音,透露着胜利者满满的骄傲。

为首的将帅南宫牧睨着眼,环视了一圈挣扎在冰火之中的羽生残存之军。

仍在顽抗的神巫们眼神中闪出惊慌,这一句话,已然挫伤了他们的士气。

“什么,陛下已经殉国了!”文渊阁中的学士们听到这消息,均是无比震惊,抑制不住悲恸,一个个跪了下来。

为首的大学士林甫望着阁外那人数众多,气势骇人的军队,心知已到了穷途末路。却仍不改傲气,沉声道,“陛下曾命我们必须拼死保卫羽生志,至此存亡之时,唯有舍命以护。只是——”

方才一团乱的文卷已经被理成了一高摞,用羊皮卷包裹了起来,林甫的手在其上轻抚了一刻,眼眶湿润,语气颤抖,“一百四十七名文渊阁学士,花费二十年所撰的大典,直至羽生灭亡,最终还是未能完成,何其遗憾啊!”

阁外的敌人已经突破了巫族的防卫圈,势如破竹攻了过来,赤焰在徐徐逼近。

“花费如此精力所著的浩浩卷帙,若是毁于一旦,我将死不瞑目!”其他学士脸上写满了恨意,强敌在即,却早已忘却了生死,心中只有大典。

“故国倾覆,这是我们最终留下痕迹的记录,若是被伏兮军所得,必然烧毁。大学士,我们该怎么办啊?”

阁外声响愈烈,林甫的脸却沉静了下来,当即作了决定,转头望向年纪身形最小的学士衡迦。

“衡迦,你负责保护此典,我会指引你从后门的暗道下去,将书藏入地下的密室之中。”

为了防止意外情况,文渊阁地底有一暗道,机关层层,通往最深处的密室,唯有世代掌管文渊阁的大学士知晓,今日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林学士,可是你们怎么办?”衡迦抱起了书,心中却忧虑重重。

“密室位置有限,若是人少太多,敌人势必会怀疑有逃亡的暗道。我们将留在阁中,与伏兮那帮侵略者战斗到最后一刻!而你,羽生朝存亡的关键使命就交托给你了,这是暗道的机关图,你一定要竭力进入密室之中。”

极少有人真正进过暗道密室,其中机关重重,一不小心便会致命,他此去恐怕也是九死一生。衡迦是阁中最为年轻机敏灵活的人,可能希望稍稍多了一分。这样的危难关头,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年轻的学士衡迦郑重地点了点头,在其他百余号学士满含希冀与托付的眼神中,随着林甫向楼阁西面而去。

年轻而瘦弱的身影消失在灼灼的眼神中,那眼神无声地诉说着,“衡迦,一定要守护好大典!”

阁外的鏖战越来越血腥,残存的巫族人被御灵阁道人和天弥军团围攻,法杖接连被夺,有的全身血色,有的目不能视物,七窍流血。他们的双手被捆缚了起来,屈辱地跪倒在地。

巫者已经覆灭了。林甫转过身来,一脸毅然决然的表情,命令道。

“关上阁门,守在第二道内门之前,我们是羽生最后残存的生命,必须奋斗到最后一刻!”

身后的学士眼中也皆是视死如归的表情和不甘的恨意。

“林靖”,林甫看了一眼自己也在阁中任职,仍然年轻的儿子,“准备好火把,敌人攻破此阁的那一刻,便点燃剩余的书卷,我们将与他们同归与烬。大家可有异议?”

“殉国而死,此生无悔!”周围接连响起了铿锵有力的回应。

“是,父亲!”年轻的学士没有一丝犹疑。说罢,又从阁库中取出一坛坛酒,从头浇灌在身上。

其他学士也效仿他,依次将酒精浇灌全身,洒遍了书卷之上。

与此同时,一声声撞击从木帘门外轰鸣而起,摧枯拉朽的力量拥挤过来,白衣黑冠的学士们用力地抵在门上,却依然被掀翻在地。

机械的战机挥舞着偌大的铁拳,一个力道便把木质的窗栏击得粉碎,大门从南边被破开,手执长刀的天寂军鱼贯而入,展开了一阵血腥的屠戮,横刀挥开,斩杀着手无寸铁的学士们。

“挡我者,皆死!”南宫牧冲了进来,脸上是肆意而凶狠的微笑。

一刀而下,劈开了他身前一个瘦弱的羽生学士,血肉横飞,向苏子墨站立的方向溅了过来,却从他透明的身体间穿过。

那瞬间却如一盆冰冷的泉水浇灌全身,他打了一个寒颤。

南宫牧并未看见这个来自百年后的幻影,厉声道:”那本鬼大典在哪里,快给我找出来!”

就在那时,立于西阁门前的林甫,夺过了林靖手上熊熊的火把,眼中也闪着烈焰。

“南宫牧,你永远也找不到国典的,那是属于我们羽生王朝的精魂,即使毁灭,也不会让它落入你的手中!”

说话间,他将火扔在了自己脚下,火焰顺着他脚底的衣衫上窜而起,瞬间将那白衣黑冠的身影吞没。

“不好,他要自焚,快躲!”

林甫一笑,转身跳向身后一个巨大的酒坛。

“父亲!”

林靖高呼一声,只见一个火色的人影跃入了酒坛中,瞬间爆开,地狱红莲刹那绽放,熊熊烈火四周蔓延开来,转眼吞噬了整个楼阁。

烈焰如风饮血,学士们却前赴后继地跳入了这骇人的火海之中,直至全身火红,随后发疯了似的抱住了敌人,似要他们同归于尽。

骄傲的天寂军团未能料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士们竟也能刚烈到如此地步,心中俱是一阵惊骇。

南宫牧也被困在了一团火海中,高声喊道,“御灵阁的人都去哪儿啦?快灭火啊!”

藏青衣袍的道人们这才晃过神来,催动了御水术,清凉的水滴从天空浇灌起。

然而这火焰只是轻微地减弱了片刻,便又绵绵不绝地燃起,仿佛它们并不是自然而起的天火,而是来自人心中的怒火。

林靖奔走过去,抱住了火海中那一团焦炭似的人影,火舌也随着窜上了他全身,发出滋滋的响声,年轻英俊的面容,如墨的长发,被火光吞噬,尽是一片灼人的焦黑。

他低呼着,“父亲。”

已然僵硬的黑炭之人缓缓抬起手,发出一声虚弱的叹息,“未能完成国典,为父不甘心啊,羽生不该绝于此。”

“父亲父亲”颤抖的呼唤声带着撕裂的痛苦和万般的怨愤。

火焰中那一双双眼睛的光彩还未熄灭,也饱含着热泪,“若有来生,还望能完成国典,以传后世,使羽生万事,得以被铭记。”

火焰仍在席卷,灼魂蚀魄,将那一个个生灵焚烧成了灰烬,却烧不掉他们的执念。

苏子墨站在其中,感受不到一丝灼热,却仍觉的撕心裂肺之痛。

他从未想到,自己曾偶然所得一本古书,竟然是用鲜血累成的。

那一日的黎明是血红的,帝都皇城之北的文渊阁被烈火焚灭,前朝未完成的国典羽生志也化为了灰烬。

阁中的一百四十七名学士尽皆被屠戮抑或自焚,连骸骨都成了灰。

伏兮国的军队也砸此处受到了小创,但却完全不影响那胜利的号角宏亮地响起。

一个崭新的时代,将要从旧王朝的灰烬中脱壳而出,迎接重生的辉煌。

第五十五章 六轮封印启

此后之事,正如史书中所书写的一样,伏兮大将南宫牧背叛宗主国,在中洲的地盘上自立为王,称国号天弥,改羽生帝都天枢为永安,在旧皇宫的遗址之上重建新的宫殿。

改朝换代,百废待兴。

皇宫中逐渐热闹了起来,天寂军团、御灵阁、无相殿的势力,依次驻扎了进来。巍峨皇城重新立起,展示着天之子的荣光。

在那一派人来人往的繁华中,唯有一个来自百年后的幻影,茕茕孑立在皇城开阔的高台之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看见。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羽生灭国之战后的一切,如过眼云烟一般飞快地掠过。

苏子墨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浮光掠影,最初的惊异已经过去了,最后也渐渐淡然了。

在这幻境之中,沧海桑田如一瞬,东海扬尘仅一息。

只是眉睫之前,再未出现过妖魔鬼怪的身影,一切都是安宁和平和,波澜不惊。

他目睹了南宫牧的老去与隆重的葬礼,见识了南宫长渊的登基大典,亲见自己的母亲宁妃穿着紫色的长裙款款而来,重历兄长南宫襄的太子册封仪式。

还见到了幼年的自己,那一派天真的小小皇子,放肆地闯荡于宫中各处,并不知这里曾是血腥的战场。

直到某个瞬间他被一束光引领着,踱步到了文渊阁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闯入了重建的楼阁之中,身后有几个少年追逐了过来。

这正是他误入那密室,偶得羽生志的那日,少年的自己消失于阁中后,却见一道亮光从文渊阁上空亮起,从空中疾速掠过,飞向了朝晖殿上。

那正是多年前,羽生帝王百里今洺殉国的天权宫。

苏子墨飞身而起,好奇地追了过去,此时已是夜中,大殿上空无一人,仅点着几只昏暗的夜灯。

然而就在那昏暗的大殿玉阶之上,突然幻化出了一个伟岸高峻的身影,从冕旒而下,冠冕上缀着珠帘,明黄的龙袍,绣金的云履,周身环绕着莹莹的金光,一派王者之气。

身影兀然转身,一双熠熠夺目的双眼望了过来,威严地扫了一眼站在殿前的苏子墨,仿若能看见他一般。

莫非这便是重生的百里今洺?

殿上之人挥了挥手,示意苏子墨走过来,他的声音飘渺却庄重。

“谢谢你,替我解开了封印。”

苏子墨惊异地抬起了头,“什么封印?”

眼前人琥珀色的双眸中藏着无声的话语,他眉睫微微一动,淡然一笑。

那笑容荡涤起一阵微风,向空旷的大殿拂去,瞬间熄灭了所有烛光的夜灯。

一片黑暗笼罩了过来,眼前人身影不知何踪,苏子墨伸手摸索着,摸到了身边的烛灯,急切地用火捻点了起来。

明灯亮起,人却恍惚了,苏子墨睁开眼在光亮中适应了良久,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于一间静谧的雅阁之中,安睡在木榻之上。

此处,正是曲阿的玉兰山房,而方才的一切,俱是一场幻梦。

他执起灯来,梦仙的画依然摆在桌上,画中女子掩映在一片烟雾之中,似乎并不曾动作过丝毫。

梦总是这样,不知从何时起,唯有醒来才知道所视俱是虚枉。

苏子墨叹了口气,又躺回了木榻之上,却沉浸于梦中那些仍赫然在目的画面,再不能入眠。

史书上,关于天弥元年的书写,是振奋人心而又荡气回肠的。

羽生末年,君主昏庸,政权散乱,鬼怪横行,黑暗无比。中洲大地之上,遍地都是贫穷与杀戮,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而来自伏兮国的军队在此刻拯救了衰亡末路的中洲,建立了新的政权,并带来了先进的国政之法、吏治商管之道、农耕工艺技术。中洲从此走向繁荣昌盛,百姓富足,安居乐业。

可见天弥的建国乃是大势之所趋,行将就木的旧王朝必将被遗忘。

然而历史总是由胜利者写就,若未曾在幻境中亲眼目睹百年前的那一役,他怎能想象出羽生的灭亡竟是如此的悲壮和苍凉。

以一己之力承担封印的君王,舍生赴死的忠诚臣属,为守卫疆土而奋战的亡灵。

即使身为南宫氏皇族的后代,如今再回顾,他依旧不得不承认,站在天弥的角度,真相并不像史书上所写的那般正气凛然,浩浩汤汤。

若能他再重回那皇城,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祖辈的江山?

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手。南宫今洺说他解开了封印,指的是什么封印。莫非他的复活,和自己落入文渊阁的密室有关?

一墙相隔的另一个房间,华予一身素白站立在窗前,眸如清潭,望着深夜中一片寂静的海边小城。

那片寂静中包裹着含苞的玉兰花,在暗夜中收拢了皎洁的身子。

白衣人喃喃自语道,“若是生长在一片黑暗染血的土壤中,还能绽放出如此纯洁如雪的花吗?”

她目光清明,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他最终若是知晓了,会不会怪自己将他带入了这一片混浊血污之中?毕竟他最初的愿望,只是做一个逍遥世外的悠闲画师。

但是自从误入文渊阁得到国典,将封印开启,又继承了东风的力量,他的命运,便与羽生连在了一起,再如何挣扎,也解不开这羁绊了。

生生不息的轮回大潮,裹挟着其中的每一个微小的生命,没有人有权力选择。正如她,也必将面对自己不久后烟消云散的结局。

***

千里之外的帝都永安,也有人彻夜未眠。

王座之上一个寂寞寥落的身影,虽身着华袍,身形俊朗挺秀,却在暗夜中显出一份清寒。

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眼前地方呈报的公文之上,“曲阿的九头蛇妖已经除掉了,但是却不是御灵阁人出的手?玄真,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站立着一个身穿藏青道袍,道袍之上有金色的莲花纹印,标志着此人在道人中身份不一般。他已过不惑之年,盘起的发髻透着一丝灰黑色,然而身形依旧健硕,眼神凌厉而深邃。正是现任御灵阁阁主玄真道人。

“弟子禀报,他们在潦水伏击九婴时亲见,是一个白衣黑剑之人下的手,此人术法诡异,力量十分强大,并不似任何之前所见的江湖势力或是除妖师。此人戴着帏帽,如今还身份不明,我会继续派人查探。”

“不隶属于御灵阁,却能够斩除妖兽,会不会也是——羽生的余孽?”王座上的人放下手中的公文,问道。

玄真点了点头,“能有这般力量,恐怕并非普通除妖师能及。可惜攸宁追逐了数月,依旧未能抓到英招兽,自请降罪,我已将他召回,只能另派弟子前去追查此人了。”

“不必强求,召回也好,若是那英招身上的线索断了,追查不到主谋之人,便再看看另外的线索。况且如今形势危急,御灵阁弟子折损了不少,攸宁可不能再出偏差了。”

玄真郑重点了点头,“臣下的心思与陛下一样,此次召回攸宁,便是准备定下新任阁主的人选,以防意外出现。这孩子心性正,又道法深厚,对陛下衷心耿耿,恐怕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殿上之人颔首,“百年之前,就是多亏了御灵阁的六轮封印,才一举将百里今洺和万神诸鬼诛灭。只是如今看来,妖兽异动,灵异事件不断,这封印恐怕是又被打开了,你也要多费心探查才行啊。”

他语气已显疲惫,挥了挥手,“不早了,你且告退吧。”

“臣下领命。请陛下也不要过度操劳。”玄真拱手叩拜,缓缓退出了大殿外。

南宫宸撑手扶在额间,眉头微皱,“杜和,召若劫天师进来。他已经在偏殿等了很久了吧。”

不久后,一个身披袈裟,手握念珠的僧人从旁侧的偏殿中踱步而入,双手合十,弯腰鞠了一礼。

“感谢陛下恩惠,无相殿已经重建完毕。”僧人眉睫低垂,语气平平却中气十足,毫无半点低微之气。

“甚好,那么迦楼罗可重新启用了吗?”南宫宸问。

“从前的机械荒废良久,均朽烂了,不能直接使用,恐怕需要重制。贫僧并不十分通晓机械之理,但是我有一弟子,精通机巧之术,正在专研机理,不久后应该就有成果了。”

“倒也是,百年未用了,恐怕早就生锈了。那就烦请法师监促了。听说百年前灭羽生的战役中,迦楼罗战机以及罗刹、鬼子母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若能得其为用,必助益良多。”

南宫宸从王座上起身,叹气道,“百年前御灵阁号称最为强大的六轮封印,依旧未能完全诛灭羽生的势力,如今他们恐怕会卷土重来,前些日子一股来自北方的妖兽攻击伤了御灵阁一半的兵力。如今又派出大部分人出马出宫降妖,宫中防卫愈发弱了。”

“现今恐怕已经不能完全依仗御灵阁,还需启用你们无相殿的力量,才能保天弥太平。我的希望就寄托在无相殿上了。”

若劫左手手指搓捻着连珠,右手合掌,面目清明,沉声道,“定不辱使命。”

他眉目一扫,又道,“方才听陛下提起那除九婴之人,我倒是有人手在曲阿,方便探查消息,不知陛下可需要我插手?”

南宫宸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自然好。”

若劫抬头,唇边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离开之后,殿上的南宫宸沉沉坐回王座之上,苦笑道,“杜和,我这般,是不是无异于饮鸩止渴,为了走出一片泥沼,又陷入另一片泥沼?”

身旁一直满脸微笑的大内总管柔声细语道,“殿下,事急从权,您的决定毋庸置疑。若是怕这为敌人准备的利剑伤了自己,不妨稍加防备。”

南宫宸眼神一冷,不错,必须加以防备。

御灵阁和无相殿两大机构,原本是伏兮国天寂军团的左膀右臂。无相殿主机械力,善攻,御灵阁主阴阳五行之力,善守。

但在羽生灭国后,两大机构沉寂百年不被重用。一方面原因是王朝和平再无战事,也少见妖鬼出现,不再需要他们的力量。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二者力量过于强大,其属下又仅尊各自首领之命,而非以效忠皇室为使命,双方互相争权,对君权形成了极大威胁。

开国之祖南宫牧为了中央集权,逐渐冷淡了这两大机构,虽在宫中分别划地修筑了御灵阁和无相殿,名义上抬举,实则积极打压,并派御灵阁阁主和无相殿天师到民间传道,长期放逐于外。

两大机构虽仍在代代传承,却逐渐子弟流失,淡出了权力中心。

但自从八年前,百里今洺复活,前代帝王南宫长渊不得不重新启用御灵阁。

而现今为了重现的异兽和神秘妖魔势力,御灵阁权力日盛,在此情况下,也必须将无相殿利用起来,既可以使用其机械力,又可以对御灵阁形成制衡。

南宫宸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这一次,他定不能如先辈那样,陷入君权被威胁的困境之中。

第五十六章 崇吾榆水寺

次日清晨,苏子墨一脸倦色,从房中出来,见一身清爽雪白的华予。

他眼眸中是极其复杂的神色,问华予道。

“先生昨夜睡得可好,可曾会周公?”

华予淡淡一笑,“睡得很安好,一夜无梦。子墨呢?”

“似乎一夜都在梦中,却不知究竟梦中是梦,还是此时是梦。”

他的眼神灼灼地看着华予,幻境中的那个白衣女人,的确是与眼前不同的,然而究竟哪里不同,却说不出来。

两人驱了车驾上崇吾山的榆水寺,一路向南而去,街道楼阁渐远,林木渐多,可闻佛钟声杳然,山峰隐现云间,行人寥寥,有山鹿野狸的踪影闪现。

行至山岚浓深的山顶,便见一座古香古色的寺庙,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

华予和苏子墨登上了层层石阶,一位五衣小沙弥正在扫地,见了两人,双手合十礼,恭敬道:“两位施主可是来上香的?”

华予也合手回了礼,问道:“我们是来找虚云法师的,烦请帮忙通报一下,有重要的事想请教。”

小沙弥道:“请问两位施主是从曲阿而来吗?”

“正是。”

“请问可是要问曲阿沈镖头之事?”

“不错。”

“那便请随我来。”

两人跟着沙弥进了寺中,院中几棵郁郁菩提,有钟、鼓二楼相对,若干经幢,三面环绕着石筑小殿。几人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堂廊,到了后院一佛堂,稍后片刻,有一位七衣和尚进了堂,施礼道:

“两位施主久候了,虚云法师正在闭关中,吩咐了不见客,小僧法号弘音,与虚云法师同出一门,两位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便是。”

华予目光一扫,见这位和尚穿着朴素的布衣,脚踩芒鞋,手里撺着一串菩提子做的念珠,身长玉立,眉眼温和,面容淡然沉静,视之便令人心静如水,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对他道。

“如此也好,弘音法师可知,汝南沈家家主沈元洲,八年前在此山求取了一株千年人参之事?”

“知晓,此人参生在榆山寺后山中,正是院中小沙弥发现的,当时沈施主和夫人求子心切,来求取了好几次,于是虚云便命给了他们。”

“但我听闻,最初虚云大师是不允他们用此人参的,这是为何呢?”华予追问道。

“当时他说了,若用了人参,虽可能得子,却必短命,二者皆苦,得之而失,苦更甚。故而想阻止他们,但是人若有了执念,又怎能轻易劝服。”

苏子墨问:“虚云大师怎么知道那孩子一定会短命?”

“十三年前的一日,常来山寺上香的沈夫人,行至后山,见一葱郁树木,似乎被山兽踩踏了,歪折伏倒,便行善扶正了此树,又用落木支撑扶持,此树方得活。夫人当时并不知此树的根,乃一千年人参。”

“这便是后面他们夫妇求取到的那一株?”华予心中一动。

弘音看了她一眼,“沈夫人自第一次产出死胎后,本身是再无法受孕的。这株人参感怀其救命之恩,于是甘愿入其腹中,得肉身,化为婴孩。”

“这么说来,沈爷之子沈裕儿其实并非人,而是只人参精。”

弘音道:“正是如此,然而人参精若得化了孩童,虽天资聪颖,仿若转世天人,终其寿命,仅有八年罢了。它本可继续存活千年,却选择了这么一条路。”

苏子墨心中怅然,所以当时沈裕儿葬身白玉湖,并不是意外溺死,而是他故意赴死了?

身旁的华予对此一言不发,仿若早就知道了此事来龙去脉似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只淡淡说:“为了报恩,虽必死而往,何苦?”

弘音向他淡然一笑,“人生八苦,其实都是太执着。”

“此事来由,沈家夫妻并不知道是吗?”

弘音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给了他们得子之喜,何必要告诉他们这孩子究竟是如何来的呢?此事除了师父和我,没有第三人知道了。”

停了片刻,问道:“施主是正在帮沈夫人医治昏迷之症是嘛?”

“不错,法师既知此事来因,那么可知解法?”

“不可解,得到与失去,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放下与否,也只能靠他们自己选择。”

话已至此,华予心下了然。双手合了礼道:“感谢法师解疑,在下已经得到答案了,这便告辞,请代我问候虚云大师,他日再登门拜访。”

说罢,携了苏子墨离开了。

弘音双手合在胸前,望着两人翩然离去的背影。

若有所思道:“这位施主,又何尝不执着。”

身后的小沙弥问,“法师,这位白衣人便是天师要探查的人吗?我们需不需要派人跟踪一下。”

弘音摇了摇头,“不必再查,我已经知晓了,此人乃是羽生遗物所化的物妖,执念十分强大,远非一人的力量所能达到,恐怕是千百人的怨念凝聚而成,你这样传信给师父,他便明白了。”

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法师真是厉害,才跟人聊了这么一会儿,就可以看出底细。”

弘音一笑,他不善研究机械构造,佛法造诣也并不突出,却有着远超常人的洞察力,若非这一特点,是不可能得到若劫的赏识和信赖。

心中再一思索,能凝聚百人怨念,定是羽生覆国之际生出的。

不过,百人的怨念,却凝成了这样一只清雅而良善的女妖,也真是稀奇。

***

回程的路上,苏子墨远远望着方才的那榆水寺,道,“方才那位弘音法师,看起来并不简单。”

华予点头,“此前只听沈元洲提过虚云法师,未听说过这弘音,恐怕他并非常驻于此寺的和尚,而是从别处过来的。”

“隽娘之事,若是梦仙作祟,先生准备如何解?”

“明日我们到沈宅,你便知道了。”

苏子墨心中思转了一周,却觉得事情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一切似乎都是一个局,在借沈家之事将他们引向别处。

他望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华予素来明察秋毫,应该不会没有看出来,为何却视而不见呢?

华予察觉到了目光,也看了过来,透过面前的薄纱细细观摩了一眼苏子墨,他神色中有倦意,看来昨夜梦仙的确有造访,不过却看不出对于旧事他已然知晓了多少。

她转了话题,问道,“子墨从前跟我提过,你曾偶然得到了前朝的羽生志,但听闻此典百年前就被烧毁了,你是如何得到的?”

苏子墨未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想起昨日幻境中所见,一时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时自己方年少,在宫中和伙伴玩捉迷藏,在慌乱的奔跑中闯入了宫城北边的文渊阁,身后有伙伴追了过来。

少年苏子墨一个机灵,躲入了西阁的一面博物架底部的木格之中,身后的少年追逐过来,喊道,“十四爷,别藏啦,我已经看到你了!”

他一惊,身体往后面墙上一靠,骨骼与木墙撞击,却听到一声空荡荡的回响,这墙后面还有空间?他奇怪道,在黑暗中用手摸索了一番,似乎有一个凹陷的暗孔。

他好奇地将手按进了孔中,那墙突然带动着他藏身的木格,向下旋转了一周,瞬间将他带入了一个黑暗的阴森空间之中。

身子哐啷一声重重地落在地面,所幸地上扑了一层厚纸,减轻了撞击,苏子墨在一片阴暗中抬起头,在全身搜索了一圈,摸出一张火折子,在墙上一刮,火光亮起,他终于逐渐看清,眼前是一条幽深的暗道。

空气中还弥漫着细微潮湿腐臭的气息,地上落满了灰尘,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苏子墨未敢乱动,在周身摸索了一圈,发现地面落着一张画着图文的纸,绘着暗格的地图,想来就是这通道中机关暗器的破解法。

深邃的地道之中还布置了机关,究竟藏着什么宝贝?少年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即使知道身处危险境地,依然仍不住想要去探索一番。

所幸他对于图像向来过目不忘,此时已将暗格路线铭记于心,便卷起袖子,系紧了衣袍下摆,防止触碰到其他机关,持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向那暗道而去。

小小的身子在幽深的通道中跳跃飞动,灵活地避开了横向飞来的箭簇,火光舞动着一路而下,直至一闪厚重的铁门前。门口是一个兽的门环。

苏子墨按照图文上的指示,将手探了进去,门环兽的肚子中果然藏有细小的九宫格,幸亏他还是少年,小手灵活,几番试探之后终于按对了通关文。

随着一声轰然响动,厚重的铁门缓缓地自动挪移开来,现出一个幽暗的密室,室内四根梁柱上方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的头部浮雕,墙上则雕饰着奇异妖兽的图腾,图腾之下印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随着铁门的打开,一股腐烂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密室中心的高台之上,放置着一本落满灰尘的古籍,而高台正下方,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

少年的心中终于生出了恐惧感,却还是走近过去,发现那团灰白色的一团,竟是森然的人骨。头骨与腿骨已经连接在了一起,形态扭曲,那人应该是很久之前,以跪拜的姿势死去的。

苏子墨看清眼前之物,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向立即离开这个诡异之处,却又奇怪道,为什么要向一本书跪拜呢?究竟是什么书?

第五十七章 若只如初见

密室上空开了一个小孔,从中漏出一圈圆形的光亮,正好洒在高台之上,淡淡的幽光笼住了古籍,营造出无与伦比的神圣感。

他走了过去,拂开厚厚古籍之上的尘埃,见羊皮卷包裹的厚重文卷之上,用古体字写着三个字——“羽生志”。

伸手打开封页,在高台上摊开了大典,瞬息之间,忽然有一道刺眼的白光从书中亮起,如旭日高升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不知何处来的神秘力量吹起一阵风,将厚重的古籍一页页翻览开来,掀开了满身的尘埃。风裹挟走了白光,在密室中环绕了一圈,随后便从密室上空的小孔中涌了出去。

苏子墨一惊,手中的火折掉落在地上,照亮了地上一排排深深浅浅的刻痕,书写着同样一句话,“国典未成,死不瞑目。”

看来这些字,应该是那白骨之身的人刻下的,多么地偏执啊。

风停了下来,苏子墨捡起火折子,翻开高台上的书浏览了几页,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此前在父皇和太傅的教导中,前朝羽生是一个落后而原始,民风粗浅,妖鬼横行,文明程度低下的时代,所以才会轻易被灭亡。

但是这厚重的古籍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前朝在文学、地志、天文、农牧、医学等诸多学科上的造化和成就,虽然是一片杂乱,编撰的目录还未完成,却可见其宏大的蓝图。其文明成就,远非落后一次可以概括的。

苏子墨虽还年幼,却受到严格的皇室教育,自小通读繁多卷帙,文化积淀不少。只是这大典中的内容,却饱含着他从未见识过的神奇异志,沉浸于书中,他竟然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一个神秘而危险的密室之中。

地面上的几个少年找不见十四皇子,而夜色已深,皆着急了起来,打着灯笼四处寻觅。

却不知他们寻觅之人,就在脚下地底身处的一方密室。

苏子墨手中的火焰终于燃尽熄灭了,密室中出了那一方小孔再无亮光,他才想起应该回去了。

这本大典放在此处无人可见,太可惜了,还是带回去吧。少年捧起了厚厚的古籍,吃力地抱在怀中,向出口走了过去,却发现方才进来的时候那道厚重的铁门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

他心中一盆冰水浇了下来,这才兀地想起,这跪死在地上的人,既然想继续写书,为什么却死守在这里,而不出去呢?会不会因为他是不知如何出去,被死锁在了这里?

苏子墨环绕了密室一圈,除了方才的厚铁门之外,的确并无其他出口,再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的那张图纸,的确没有任何地方写了有关出口的指示。

他走到铁门边,用尽全力推攘,铁门却纹丝不动,死死地锁住了。这一面的门上无比光洁,不仅没有门环,也不可能藏有任何其他开门机关。

此处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他试着大喊了几声,除了回声之外便没有任何反应了。

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了,这个密室如此隐蔽,文渊阁中又极少有人来,恐怕没有人会来找他。即使碰巧落入了暗道之中,也不一定能够顺利打开铁门。

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与世隔绝的密室之中,完全想不到任何求救的办法。

莫非自己也要被锁死在这密室之中,枯死为一尊白骨?想到这里,苏子墨打了个寒战,他还年轻,一点都不想死啊!

在一片幽暗和寂静之中,无边的恐惧和绝望蔓延过来,爬上了小小少年的心头。

到此时,他才终于开始后悔,不该好奇,不该躲进文渊阁中,不该闯入这密室。不然他现在应该舒舒服服地在自己地寝宫之中,不至于在这里经历生死之忧。

正在此时,幽深的暗处突然幻化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全身素纱,长发披散,一个幽灵般的少女,缓缓走了过来。

苏子墨眼前突然窜出了一个鬼魅般的影子,魂都差点被吓了出来,惊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却故作镇静道,“你是鬼魂吗?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可以见到鬼?”

女孩面色白得几乎透明,面容稚嫩,写着一副不通人事单纯,看到少年那一脸恐惧,却笑了笑。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便回答你。”

“那不行,我母亲说了,有一种鬼名为浮姬,一旦我把名字告诉这鬼,我的魂便被她勾走了,要下忘尘川的。我如何知道你不是那浮姬?”

“但若是你已经死了,便已经身在忘尘川了,又怕我勾魂做什么?”少女反问道。

“这么说来,我还没死咯。但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的确还活着呢,至于我嘛,自然是一直在这里呀。”少女的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难得逮到一个人可以说话,终于可以解解闷了。

苏子墨沉默了片刻,见那少女不说话,万般不情愿地开口道,“我叫南宫昱卿,是这里的十四皇子,你又是谁?”

少女撅了撅嘴,悠然地转了一圈,跳起来坐在了高台之上,用手撑着脸颊道,“你姓南宫?是哪一朝的皇子呀?”

“没错,当然是天弥王朝呀,这中洲还有其他的王朝嘛?你怎么这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吧。”苏子墨只觉得好笑,忘记了前一刻自己还处在死亡的绝望中。

少女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嘲笑,又问,“天弥王朝,是把羽生王朝灭了之后建立的吗?”

“对呀,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少女转过头来,小声嘀咕道,“一百年?想不到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

她扫了一眼苏子墨手上捧着的书,问道,“你是想带着这本书出去吗?”

少年才猛地一惊,想起来自己被困在了这黑暗的密室中,双手抱着书,低下头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出去的,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少年大喜,“好啊,什么条件都可以!”

“藏好你怀里的这本书,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苏子墨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好好!我一定好好保护它,藏好它,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

白衣少女望着他,眼眸骨碌一转,“不如用你的帝王之血起誓,如果你食言了,便会遭天谴,沦为妖道,孤独永世,不得超生。

“好好好,我起誓。”天弥之人最不信鬼神之说,故而苏子墨并不畏惧此耸人听闻的言论,咬开食指,破开一点所谓的帝王之血,像模像样地起了誓。

少女这才满意了,转过头来,莞尔一笑,“我叫久儿,以后,我还会去找你的。”

空冷森然的气息,难掩她笑靥如花。

无边无际的黑暗,被一束明亮的柔光刺穿,刹那即是百年。

多年后以后,苏子墨才惊觉,原来所有的纵横交织的命运,早在那一日的黑暗密室中,即被写就了。

挣不开的千千网,剪不断的情丝结。

摇晃的马车之中,苏子墨抬起头,脑中还清晰地印着那个白色的小小人影。眼眸望着眼前的白衣轻纱之人,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涌现了出来。

心中猛然一动,刹那神飞。

但是他马上便否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不,她怎么可能是久儿?她们是多么的不一样啊,一个那般的灵动活泼,另一个却是深沉冷淡。

苏子墨简略地将自己在文渊阁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心中却泛起了一丝凉意。

现在想来,密室中的那尸骨应当就是幻境中所见的学士祢衡吧,那样一个鲜活而年轻的生命,最后竟然枯死于无人知晓的幽深密室之中,何其悲哀。

华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帮你走出密室的那个少女,后来如何了?”

“她此后偶尔会去我寝宫之中,陪我一起看书,给我讲解羽生志中的文段,几乎可以算我少年时最好的朋友了。只是在羽生志被父皇销毁之后,她便再未出现过了。”

“想来,可能羽生朝的人用术法凝结而成的,守护此典的灵妖吧。”苏子墨望着窗外,语气中含着淡淡的忧伤。

“可惜我未能好好藏住这古书,所以才不能再见到她。”

华予看着他眼中的寥落,心中也有了些微波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了玉兰山房。

方进了房间,木子便迎上来,面上带着笑意,“先生,玉郎过来了。”

“哦?人呢。这回又是个什么模样?”华予放下了帏帽,目光在屋中四面寻索了一番。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梁上跃了下来,一身玄色的锦衣,腰间一把长弯刀,一副侠客的装束,刀柄上系着一个玉带钩。

一双淡眉,细长的丹凤眼,面容白皙得透明,轮廓却棱角分明,比往日里多了一分英气。

华予唇边带笑,接过木子端来的茶,用杯盖拂了拂杯沿,“怎么,戏子和贵公子的打扮都腻了,这回换刀客了?”

黑衣的玉郎长眉一挑,“是啊,上回离儿不嫌我是花瓶嘛,这次来便换一个武力值高一点的。说起来,听说离儿被打回原形了?”

几案上置着一个玻璃缸,柔柔水荇在其中飘摇,绿色的荇草间有一尾红色的小鱼正在嬉戏。

看到黑衣的身影,便一溜烟地摆了摆鱼尾,躲进了水草中。

玉郎扫见了红色的小鱼,眼神一亮,靠近来,用细长的手指敲了敲透明玻璃。

“小离儿被打回原形啦?真是可惜,以后不能再说话唠叨我了。我该伤心还是高兴呢?”

第五十八章 不识东风面

木子在旁道,“玉郎,你就别再提离儿的伤心事儿了,她不能侍奉先生,本来就够难受了。”

红色鱼儿的头藏在绿幽幽的水草中,满脸的委屈的表情。

“那还不怪你偷懒,不好好修炼,功力不够,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了。”玉郎一脸手指留在鱼缸玻璃上点了点。

鱼儿吐了几个泡泡,一脸嫌恶的表情,并不服批评。

玉郎又道,“看看,被打回原形了还不反思,在水里玩得开心,本来是你侍奉先生,现在先生出行得带上一个鱼缸,每天还得给你喂食,侍奉你呢,麻不麻烦人啊。”

鱼形的离儿嘴一嘟,转过了身子,把尾巴对着玉郎,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先生,看看她,活该被打回原形,这样下去以后估计也再化不成人的形态了。你也别再养着她了,不如干脆给我带回去喂猫吧。”

离儿听说要那她喂猫,气得跳了起来,在小缸中跃来跃去,表示抗议,溅起了一圈的水花。

“好啦,跟你开玩笑呢”,玉郎将手伸到水中,用手指在小鱼细滑的鳞片上抚了抚,小鱼这才平静了下来。张开嘴,吮了吮他的手指尖,指尖一股柔软。

华予在淡淡一笑,心中微暖,思绪却飘浮到了百里外,云浮空桑山上的半语斋中。

小斋初造之时,人烟罕至,清净之至,她一人在其中静心撰书,除了扫地小仆,唯有叶轻尘偶尔造访,在斋中栽种些花草。

而后华予出门游历,先是带回了一笼通人性的青鸟,养于斋中。

其中有一只名为迢迢的青鸟,最黏华予,若有机会,总爱站在华予肩头,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桌上的卷帙,似乎能看懂似的。

又一次出游,在尔是山上中救下了一尾横公鱼,也带回了斋中。

小鱼机灵聪慧,活泼爱动,饿了就跃出水面溅起水花来引起华予的注意,偶尔会贴在玻璃缸面,静静地吐着泡泡,眼神和煦地看着华予。

这样鱼鸟相伴的日子,倒是良多趣味,宁静平和。

直到后来华予至西境昆仑,又带回了一只九尾白狐。

这白狐生性顽皮,起初先是招惹上了青鸟,天天跑到房檐上,用小爪子扑腾竹笼子,一旦开了笼子,便将手伸到其中抓鸟儿。

青鸟被扑腾得连连惊叫,迢迢带头啄了白狐一嘴,疼的它嗷嗷叫,这才消停片刻,后来白狐又换着法子逗鸟儿,不是偷它们的吃食,便是偷拔羽毛。

即使这般顽劣,华予却从未发火,只是捋捋白狐的绒毛,温柔地威胁道,“真是个小淘气,以后不许欺负青鸟了,不然我磨掉你的爪子。”

白狐心中一颤,低顺地折下了耳朵,乖巧了几天,过几日便又重新闹腾起来。

如此番,整日鸟语狐声,这斋中倒是愈发热闹了。

九尾狐最初是没有注意到玻璃缸中的小鱼儿的,因为缸一直被放置在斋房南侧的高架之上。直到有一日,离儿跃出水中讨食,溅起了些微的水声。

白狐正在华予膝盖上小憩,被水声惊醒来,视线中跃出了一尾红鳞闪闪的小鱼儿,眼中一亮。

然而那小鱼看到白狐,仿若看到了天敌,立刻躲入了碧绿的水荇之中。

此后好几日,白狐都没有去骚扰青鸟,天天蹲在高架直下看着上方的小鱼。可惜白狐最怕水,有心戏弄小鱼,却无从下手。

某日离儿安然在水中吐着泡泡,却感到水中一阵猛的晃动,地动山摇,惊慌地望了出去,见是那白狐趁华予不在,伸爪弄倒了细长的高架。

高架携带着鱼缸,猛地倾倒下来,玻璃缸滚落,水流了一地,鱼儿也顺着水瘫落在地面之上,尾巴跳腾挣扎着。白狐伸爪上去,轻轻碰了碰小鱼儿。

手心传来一阵悸动,扑腾扑腾的,多么鲜活的生命。

方准备伸手再碰,却有大片的小冰锥迎面攻击了过来,一团冰冰凉落在了爪间,扎得生痛,马上缩回了爪子。

白狐面上惊疑,这是什么鱼,竟然还可以放冰锥?

离儿只感到一片温暖的绒毛覆盖了上来,它曾差点落入一只雪狸爪中,差点被吞入肚中。

此番看到外貌酷似的白狐,一阵惊恐,拼力挥了挥透明的侧鳍,竟放出了一团冰锥。

看来近日的修炼有用,居然有攻击力了,她一阵欣喜,扭动着鱼身,似是耀武扬威。然而却在失了水的地面上逐渐感到了干涸缺水,不安地扑腾着。

白狐退缩了片刻,见小鱼在地上挣扎,心中有些愧疚,虽惧怕冰锥,还是伸出了爪子,小心翼翼地将红鱼捧在了手中,送到了斋中庭院的小池里。

离儿在柔顺的白狐爪心扭动了一番,感到一阵温暖,抬起头来,见到一双澄澈灵动的大眼眸,扑闪扑闪的,突然看愣了。

这只妖兽看着像雪狸,却一点杀气都没有,似乎还有点温柔。离儿逐渐安静下来,放弃了挣扎,仍白狐将自己捧在手中,放进了一方幽然的池水中。

小鱼终于入了水中,欣喜地摆了摆鱼尾,游动开去。

那日华予回来,见斋房中高架倾倒,玻璃缸侧翻在地上,离儿也不见了踪影,心中一悬。

出了斋房,见离儿正在庭院小池中嬉戏,才放下心来。又见白狐滴溜溜地迈着小步子奔跑过来,在脚边撒娇似地蹭了蹭。

华予从脖颈处将白狐提了起来,挠着它的肚子,“玉郎,你是不是又干坏事了?”

白狐委屈地眨了眨眼睛,正要撒娇,却见一个身着墨绿色衣衫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形玉立,衣袖带风。

“这次又带回了一只小狐狸?”

男子说话的语气冷冷清清,似乎有几分不悦,令白狐非常不待见,它蹬了蹬小腿,从华予手中跳了下来,傲娇地蹲坐了一旁,舔着爪子。

“公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华予松开手,看着白狐道。

“这是一只九尾狐,只是现在还未现出妖形,看起来是只普通白狐。”

被唤作公子的男子点了点头,从外间唤进来一个紫衣的女子,“这是木子,以后你斋中的妖兽越来越多,需要多些人来帮忙打理,以后便让她跟着你吧。”

华予目光扫在面前的紫衣女子身上,淡淡道,“劳公子费心了。”

白狐站起来,审阅似的在那女子周身环绕了一周,她紫色轻纱的缦衣,步履轻盈,衣衫佩环作响,面容恬静,周身弥漫着清香。

仿若一朵盛开的槿花,身上的气息,则与那绿衣男子有些相似,也不喜欢。

它转过头,挑衅地看了男子一眼,总觉得他对自己的主人有企图,心中一阵敌意。

那公子冷冷的目光也扫了过来,道,“你的这只九尾狐,还真是有灵气。”

华予一笑,“那是自然,九尾狐乃是上古神兽,如今的中洲,恐怕也仅此一只了吧。”

那日后斋中又多了位紫衣的侍女,名唤木子。

虽然白狐虽然最初并不喜,日子久了,发现她温柔体贴,时常帮自己顺毛梳洗,对华予也细致入微,逐渐也亲近起来。

不过对另外那位公子,却依旧含着敌意。每每他到访斋中,白狐总是睨着眼睛斜视,静静地坐在华予的不远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是监视一般。

那绿衣公子正是叶轻尘,有一日他被盯得紧了,笑道,“你的这只小狐狸,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我。”

“这是只公狐狸,自然不喜欢你。”

离儿被白狐意外捧到池中后,觉着此池更为自由畅快,也不愿回去了,就被养在了小池里。

池中栽种着一脉二十四瓣红莲,已经生有百年,颇具灵性。

九先生教导它要静修,体察万物,明心清神。

离儿常伴红莲碧叶,又潜心修炼,时日久了,灵气愈加深厚。

这斋中的生灵它都熟识,有最初救下她的白衣女子,一群叽叽喳喳的青鸟,一个常给它喂食的紫衣温柔女子,一个清淡淡的绿衣公子,还有那只顽劣可恶的白狐。

来到小池之后,白狐依旧不放弃骚扰,不过因为怕水,不敢公然入池中挑衅,只能采取丢石子,用树枝挑拨的策略,折腾得离儿整日闹心。

有一日,白狐没有来,水池之上倒是出现了一张少年的脸,容色素净,画眉淡淡,细长的丹凤眼,一副倾倒众生的模样,看得离儿心里一跳一跳的。

少年蹲在水池前,看着其中的红色小鱼,将手伸入水中,轻轻抚了抚那闪光的红色鳞片,面色如水。

他的眸似一潭深水,深藏着一丝欢喜,这欢喜被收进了初具灵性的离儿的眼中,悄然触动心弦。

很久之后,离儿才知道,最初这个令她心动的少年,原来就是那顽劣的九尾白狐。

九尾白狐乃上古灵兽,可变换九种形态,各面目不同,难识真容。

即便相识,也可能将他错失在茫茫人海中。

玉郎的手指停留在离儿的鱼鳞之上,面容带着少见的安然。

小红鱼儿乖巧地在他手中吐着泡泡,似是很欢喜。

旁的华予轻声道,“我当时用术法护住了离儿的元神,待安歇些时日,灵力自然会恢复,可恢复人身,你也不必太担心。”

他点了点头,从鱼缸中抽回了手,仔细擦干。

少了一个拌嘴的人,倒真是有点想念了。

第五十九章 不识东风面(二)

玉郎换了一副表情,正色道。

“此前先生派我去探查妖兽异动,如今倒是有了些眉目。皇城的祭坛之上原本有一块玉璇玑,原本是前朝神巫一族作法时的祭器,前端时间莫名失踪了。恐怕便是这玉璇玑力量,引起了妖兽异动吧。”

“此外,在北边的龙游山之地有不少雪狼出没,传闻被一位叫玦明的领主统辖,如今已经收服了不少妖兽,势力越来越大,还建立了一个名为孤山吟的组织,估计偃师也在其中。”

“此前袭击御灵阁的神秘力量,也与这股势力有关系。不过那次袭击后,双方都伤亡不少,近期已经少有大的动作了。”

华予眼神中有些微的亮光,“这么说来,他们的根基地在龙游山了?”

玉郎道:“没错,百年之前天寂军团曾和羽生的二十八宿将率领的护国军在那里有一场大战。上十万士兵埋骨山中,怨气极重,所以才选为根基吧。”

白衣人点了点头,“倒与我所料不差,玦明可能便是仰伊的妖魂吧。”

“至于那玉璇玑,向来是羽生神巫族人才能操控的。看来,神巫族真是有遗脉存世,只是不知和那玦明是什么关系了。”

玉郎若有所思,“若他们知晓了先生的身份,会不会有麻烦?”

“他们也不能奈我何,不用担心。”

黑衣刀客眼神一转,又从腰间掏出一张纸,记载的乃是灵兽名录,上面写满了妖物名字、出现地点、特征和习性。

“前段时间我一直游走在中洲各处,收集齐了如今已经出现的所有妖兽的资料,并且重新设计了一条线路图,走此捷径,可以省不少时间。请先生过目。”

华予扫了一眼,轻声道,“做得好,这样我可以加快速度,尽快完成图志了。”

“你此番来,除了告诉我这些消息,还有别的什么计划吗?”

玉郎凤眼一眯,“当然有,我听木子说近日那苏公子不知怎么了,变得寡言少语。怕先生无聊了,专程过来陪先生解解闷呀。”

“你倒是有心了,苏公子已然知晓了他的身世,准备蓄力回宫复仇,自然不同于之前的潇洒无谓。”

“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呀,想利用他挑起天弥王朝的内部矛盾,等到敌人内讧之后,再一举推翻天弥的通知吗?”

华予酌了一口茶,眼神分外复杂,“我从未想过卷入复国的行动中。况且,他至亲被害的因果,我原本也不知道,并非由我一手策划的,你别把我的心思想得这么重。”

“但是这一趟走来,的确是有很多蹊跷,倒像是有别的力量在插手,想让苏公子知晓真相。”

“嗯,的确有可能,现在的中洲暗流涌动,诸多势力相争斗抗衡,的确很复杂。”

玉郎细细的凤眼一挑,“说起来,先生,你没有怀疑过叶公子的身份吗?”

“他对天弥朝堂内外消息,还有前朝诸多旧事,都了如指掌,不可能只是个江南富家公子吧。我怎么觉得,他比你还要令人看不透呢?”

杯中碧绿的叶片载沉载浮,柔柔地舒展在热气弥漫的山泉水中。

水面倒映着白衣女子恬静的面容,面上还带着清愁。

叶轻尘并非上任家主叶君泽的亲生儿子,而是幼时被收养的,因为资质聪颖,能力过人,所以反而继承了家业。

但他曾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乃是羽生朝旧臣遗脉,祖辈在百年前的灭国前朝中被屠灭,他的祖父则被府中的奶妈所救,逃过了一劫,此后一直游走在苍梧一带。

后来祖父重建了家业,却被查出是羽生旧臣之子,再度被灭门,唯有幼小的叶轻尘侥幸逃过了一劫。

如今的他,虽然对天弥王朝俯首称臣,忠君守道的模样。整日莳花弄草,栽树制茶,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实际上却在暗中培植力量。

他依然对前朝怀有执念,所以当初才会帮自己重聚形魂,又倾心相助,收集回羽生志吧。

叶轻尘承袭了祖辈来自前朝的伏魔之力,能力不同于常人,行动神秘倒也不奇怪。

只是这背后,究竟还有什么其他的企图,她也从未深究过。

也许相伴了这么久,她从未真正看清他。

木子提着水壶从房外进来,默默添了茶。

见华予的眼神停留在窗前的玉兰花上,轻轻笑道。

“这里的玉兰,还是没有公子栽在半语斋的那一株好看,花开得太稀疏了。”

玉郎玩弄着刀上的玉带钩,“公子最擅长莳花,这里的人家自然比不得。”

“只不过,这花草也并非都是好东西,听说东海的游殇国,出现了一种巨花,可食人呢。”

木子脸上一阵青一阵黄,“这走兽一族,也有很多不好的东西,尤其是某种长尾细眼的,最爱勾人魂。”

难得见温顺的木子说这样刻薄讽刺的话,华予眼中溢出一阵笑意。

“看来即使离儿不能说话了,依然有人跟你斗嘴啊玉郎。”

玉郎心中纳闷,“我不过是在说花草,她干嘛那么生气啊?”

***

苏子墨在房中,一双眼盯在之前所画的梦仙图上,目光都快把宣纸看穿了,梦仙也并未出现。

他倾身瘫倒在床上,眼神涣散地看着梁顶雕刻的玉兰花,口中喃喃。

“国典不毁,羽生不灭。”

当初是他从密室中带走了羽生志,莫非百里今洺的封印,真的是被自己解开的?

那么他在密室中所见的少女久儿,究竟是谁?

窗口涌来一阵早秋的微风,带着清冷的寒意,苏子墨坐起身子,准备去关窗。

却见窗台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白色的纱裙,长发披散,如同幽灵一样。雪白的脸颊上带着明媚的微笑,那是反复梦到的久违面容。

“久儿,你怎么在这里?”

苏子墨心中一惊,踱步过去,未注意到周身房间摆设都在悄然变化。

窗台上的少女转过头来,冷清的月色洒在她的脸上,衬得皮肤更加皎洁透明。

“昱卿。”她叫唤着他的名字,声音轻如银铃。

苏子墨抬起头,一眼万年。

刹那间,倒流了岁月,时光回溯,他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张扬的少年。

母亲身为贵妃,他自小就有了自己的寝宫,赐名锦华殿,皇子中除了太子之外,唯有他享有此殊遇。

然而繁华荣光之下,是无人可见的寂寥和清冷。

每至深夜,侍奉的宫娥退下后,他常常一人在偌大而空寂的寝宫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那日他从文渊阁下偷偷带回了一本古书,倒可以打发时间了。每晚屏退了下人后,便在床上秉烛夜读。

此书虽有趣,但是他毕竟年少,有很多生僻的古字都还不认识,所以时常满腹疑问。

这一日,他正看到天文志,到二十八星宿这一章,一边读着,一边自言自语。

“东方七宿称青龙: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

“唔,这个名字真好听,心月狐。”

“虽然名字好听,却是个坏心肠的主儿。”突然从寝殿高高的窗格间传来一声轻灵的回话。

“你是谁?如何闯进我的寝殿的?”少年一惊,警惕地问道。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啦?南宫昱卿,我们不刚在文渊阁里见过面吗?”

一个白衣少女的身影,出现在窗台之上,脸上带着笑容。

“久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少女并不回答,却转而道,“心月狐,苍龙第五星,心宿之精属火,形如火狐,喜好游戏人间,最爱给人间的情侣制造误会,若遇见了,多半没什么好事儿。”

“它真的存在吗?”

“当然了,二十八星宿的宿主原本都存在,他们天赋灵力,原本都被中洲人奉为神祗,不过在百年前被你们天弥的军队给灭了。”

少年睫毛轻轻颤了颤,“原来是这样啊,可惜了。”

白衣少女从窗台跳了下来,靠近了少年趴着的床边。

轻纱幔帐被一双秀气的小手抚开,露出久儿一双晶莹澄澈的眼睛,倒映着点点烛光,在深夜中明灭着。

昱卿心头一跳,说话都不流畅了,“你——干什么?私闯皇子的寝殿,可是大罪——”

久儿也不解释,轻轻将昱卿手上厚厚的古书拖了过来,指着上面的字符,自顾自地说。

“这个,井木犴,南方第一宿,是有名的战神。他的武器是一张大网,若是被他攻击,就仿若遇上了一张迎头之网,随后如落入了一片无底的海洋。”

“他的前身是一个有名的将军,名为沈庚,在对抗浮海神的战役中,殁于万仙阵中,被百里氏所救,转魂而成了宿将。”

昱卿听着她的故事,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敌意,好奇地问道。

“浮海神是什么神?”

“浮海神是东海上的神祗,原本受万千沿海的民众信奉,保佑渔民们不受海怪骚扰。但是百里氏的帝王派军队入海巡游,制服了海怪,此后信奉浮海神的人便逐渐少了。”

“神没有了信徒,便堕落成了魔。在各处兴风作浪,危害人间,所以才派沈庚去收服他,可惜没有成功。”

昱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道“你个小丫头究竟从哪儿来的,怎么知道这么多?不会都是自己瞎编的吧。”

久儿撇了撇嘴,“我才不是小丫头呢,比你早生了不知道多少年。况且我在那密室里呆了好多年,早就把这本书翻烂了,当然什么都知道。”

少女笑了笑,“你肯定看不懂这本书吧,我以后可以经常来给你讲解啊。”

“哼,我才不要一个小丫头教我看书呢,我自己看得懂。”少年傲娇地说。

“那好咯,我走啦,你自己看吧。”久儿一转身,白色的身影倏忽间消失不见了。

空气突然一冷,连明亮的烛光都淡了几分。

“久儿?你去哪儿啦?”

“好好好,我请你给我讲解好嘛?”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大殿中,却没有人来应答了。

第六十章 天涯沦落人

白色的身影绕着床帐绕了一圈,又飘飘乎回来了。

“看在你低声下气请我的份上,我就答应你吧。”久儿的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

昱卿看见她,掩住了一丝笑意,咬牙切齿道,“哼,得了便宜还卖乖,坏丫头。”

正说着,手上一空,捧着的书不知何时被抽走了。

少女身形灵活,一个不注意,她已经手捧着书,高高端坐在了窗台之上。

昱卿纳闷道,“这究竟是哪里来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没有。”

“喂,丫头。你为什么会被关在密室里,最早是怎么进去的?”

久儿在窗台上,晃悠着双腿,白色的素纱随着她的动作飘扬。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在那里了。”

昱卿仰头看着她,“你既然知道出来的办法,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呢?”

“之前的力量好像被封锁住了,直到你那次闯进去之后,我才有力气出来了。”久儿道。

“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如果不是我帮你,你估计已经饿死在那密室里了。”少女的脸上一副得意的表情。

“我不都答应了会好好保护这本书,来报答你的恩情了嘛?”

“唔,看你的确是藏得挺好的。”久儿轻轻翻动着书页,在淡淡的月光下仔细查看。

她问,“你看了多少了?想听我讲什么?”

“天文志、地理志都粗粗浏览了一遍,不过我看似乎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内容。”

久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那是因为,这本书还未写完的时候,羽生朝就被灭了。”

“你知道羽生朝是怎么被灭掉的吗?”

“并不,这本书之外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少女突然从窗台一跃而起,闪现到了昱卿的面前,脸上带者嫌弃憎恶的表情,“还不怪的你祖先,灭了羽生,还杀了好多人。”

昱卿被她的喜怒无常吓到了,连忙摆手,一脸无辜,“那是我祖先干的,跟我没关系,我长这么大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

久儿的眼神落在昱卿的脸上,忍不住伸出手指,顺着他的鼻尖、嘴唇,轻轻刮了下来。

少年被她这突然的动作一惊,抓住了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吗?”

“男女授受不清是什么意思?”久儿扑闪着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昱卿转念一想,她在密室中关了很多年,估计没人来教导她这些道理吧,也罢。

“意思就是我是皇子,你是平民,你是不能随便摸我的。”昱卿耐心解释道。

少女收回了手,“我只是——很久没有见过别的人了——”

她在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呆了不知多少年,已然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除却枯死的衡迦之外,再未见过别的什么人,见到这少年,禁不住想要靠近。

昱卿看到她脸上的那一丝落寞,有一点心疼,虽然完全不知这个女孩的来历,却生出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没关系,我也常常是一个人,以后你孤单的时候,就来找我吧。”

少年的脸上带着天子骄子特有的张扬,“我这殿中,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有,以后小爷罩着你。”

久儿看了看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子,脑中思索了一圈,她的力量还太微弱,不能贸然出行,那么之前,就暂且躲在这里吧。

她点了点头,带着笑意,“好。”

从此之后,十四皇子冷清的宫中,多了一个名叫久儿的少女。

她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陪着南宫昱卿看书解疑,天南地北地聊着。

久儿虽然不谙人事,却对于书中所载皆了然于心,讲述起来滔滔不绝。

南宫昱卿自小受教于太傅和国师,看了不少书,自以为也算是博览群书了。在久儿面前,却只能甘拜下风。

他常常纳闷,“只是个小小的丫头,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呢?”

“臭小子,你不好好听我说话,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今的史书上都写,前朝羽生是一个落后野蛮的时代,如今看来完全不是这样。可惜此书不能流传于世,不能改变人们的误解,真是太可惜了。”

久儿望着空寂的夜色,若有所思,轻声道,“总有一日,我会将它写完,让它流传于世间的。”

“丫头,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少女转过头,脸色突然大变。

“啊——!有虫子!有虫子!”她惊慌失措地叫道。

一个慌忙,撞到了南宫昱卿的怀里。

昱卿接住了一个温暖的身躯,先是面色一红,眼睛扫了一圈。

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放开久儿,从书桌的几案上捻起一只小小的蚜虫。

“你这丫头,平日里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会怕一只小小的虫子。”

少年将手中的虫子捏紧了,在久儿眼前晃悠了一圈,故意捉弄她似的。

“啊——你坏蛋,快点拿开!拿开!”久儿捂住眼睛,大声喊道。

“找到了你的死穴,哈哈!”昱卿得意地揪着虫子,耀武扬威地在久儿身边绕了一圈,才将虫子丢远了。

久儿这才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狠狠道,“南宫昱卿,既然你这么喜欢虫子,那就让它陪你吧,我可不留在这儿了,哼!”

少女转过身,便要离开。她的脚刚迈出几步,宽松的袖口却被拉住了。

身后传来昱卿略带忧伤的声音,“丫头,真的要走吗?能不能,再陪陪我。”

平日里的昱卿都是飞扬跋扈,少见这般的忧伤低沉。

久儿忍不住停驻了脚步,“你,今天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身穿明黄锦袍的皇子,低着头,拉着白衣少女的衣袖,原本俊朗挺拔的身子透着一丝凄然。

明灭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雕龙画凤的殿墙上。

“今日,母妃被打入冷宫了,我恐怕很长时间不能见到她了。父皇也像变了个人一样,对我特别冷淡。”

昱卿悲哀地说道,语气中的寥落,令人心疼。

难怪今日的锦华殿如此冷清,连平素里几个殷勤的宫娥也没有出现,原来是因为贵妃失宠了。

饶是未曾了解过宫斗内幕,也大概能猜到,子凭母贵,皇贵妃一旦失宠,前皇太子也已经死了,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人来罩着这个依旧单纯的十四皇子了。

“原来父皇多宠母妃呀,不知道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父皇要这样对于她。“

即使年幼如他,也感受到了皇室的凉薄。只是朝夕间,什么都不一样了。

久儿转过身来,迎着少年清亮的眸子望了过去,里面闪动着亮光,写着未经人事的纯真和脆弱。

她轻步走了过去,像一个温柔的母亲对待孩子一样,揽过昱卿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

“别担心,我不会走的,就在这里陪你。”

“你的父皇母妃可能有什么误会,过几天就会好的,不用太担心。”少女看着眼前漆黑中的亮光,说着安慰的话语。

少年不说话,静默地将头埋在久儿的肩上。原本受尽万千宠爱的皇子,如今繁华落幕,也唯有从这个不知何处来的少女身上取暖。

两个孤单的孩子,互相依偎在寂寞清冷的夜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昱卿醒来的时候,久儿已经消失了踪影。

门口却传来了宦官的传诵声,“皇上驾到——”

昱卿一惊,父皇怎么来了

他理了理衣衫,走到殿门前,恭敬地单膝跪地,“儿臣恭迎父皇。”

迎面走来一个身穿帝王常服的男子,衣上绣有金盘龙纹饰,踏着玉带皮靴。

天弥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南宫长渊,已过不惑之年,仍然姿容英气过人,却脸色阴沉,眼眶周围带有未安眠的淤黑。

“起来吧。”长渊扫了跪在地上的皇子,语气冷淡。

他径直走进了寝宫中,环视了一圈,身后跟着一大群宦官侍卫。

“父皇要见儿臣,为何不直接宣我去觐见,还专程来儿臣的寝宫?”

长渊不动声色地踱步了几个来回,一双细长的眼睛散发着威严霸气,令人不能直视。

昱卿被这眼神盯地头皮一麻,低下头来,静静地站在一旁。

“你的母妃做了些错事,所以朕才将她打入冷宫,你莫要怪罪朕。”

长渊移开了目光,从东阁的侧厅走进了寝阁之中,目光在房中逡巡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昱卿低头,“儿臣不敢。”

“不过我倒是听说,你这寝阁中藏了些,不该藏的东西。”对面人的语气中,没有带一丝父子的情意,反而渗着冰冷。

昱卿的心猛地一震,莫非他私藏羽生志,被什么宫人看见,偷偷告密给了父皇。

天弥历来就对前朝的古籍旧书非常仇视,开国元年,焚烧了无数羽生典籍,此后还推行文字狱案,私藏古书的人尽皆受到株连。

如今若是知道自己的皇子还藏着这样厚的一本旧典,不知道会生气成什么样子。

他的心被快速地跳动起来,抑制不住地紧张。却掩盖住了慌乱的心情,装作疑惑地说道。

“儿臣不知道父皇的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说藏了什么东西,不知道指前些日子,御灵阁的宁正给我送了一颗他从苍梧带来的龙丹?”

龙丹是传说中有利于增进武功修为的灵药,本是药草所制。只是关于其来历,有很多扑朔迷离的神话传说,向来被父皇所禁,如今先拿出来做做挡箭牌吧。

对不起啊宁正,连累到你了,以后一定好好弥补。昱卿低声念道。

他的眼睛一瞥,才发现长渊身后还跟着一个藏青道袍之人,正是御灵阁阁主玄真。

昱卿心又猛地一沉,怎么这个老头也来了,真是麻烦。

道人恭谨地拱手道,“启禀陛下,我探测到,十四殿下宫中的确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灵力极其强大,甚至扰乱了我们御灵阁的星盘,远不是龙丹的力量能及的。”

原来是这个玄真这个老头子干的好事儿,昱卿心沉入了万丈深渊,现在看来是糊弄不过去了,只能祈祷有什么天降神兵,可以来救他一把。

但是不就是一本书吗?为什么会有灵力?

长渊的脸更阴沉了,“昱卿,你自己承认吧,到底藏了什么?”

“父皇,儿臣日夜居于宫中,每日活动范围也就是这锦华宫附近,如何有机会得到那些奇怪的东西呢?”他一狠心,决定抵赖到底。

毕竟父皇一向宠爱他,就算真的发现了,也不至于把他怎能么样。

“既然你不说——来人,搜吧!”

长渊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侍卫和宫人们鱼贯而入,各处搜罗捣鼓起来。

原本整洁庄重的皇子寝宫,被翻得乱七八糟。昱卿的心也是一团乱,父皇何曾真的这样怀疑过自己。

“这个床板底下好像有东西!”有个侍卫叫唤道。

“抬起来看看吧。”

“啊!别——”昱卿大声唤道,正要跑过去,被长渊的大手狠狠拉住了。

一本厚重的古书,被玄真从床板底下捧了出来,所有人皆倒吸了一口气。

玄真也是满脸惊异,“这是——传说中在百年前灭国战争中就已经被烧毁的,前朝国典——

——羽生志!”

第六十一章 形与神俱灭

长渊的脸色沉了下来,低声怒斥道,“昱卿,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手上为什么会有前朝国典,从哪儿来的?”

身旁的道人也面色发青,“若是真的,看来,封印已经被解开了——百里今洺,一定是他,他已经复活了!”

昱卿完全不知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泥沼之中,不知自己偶然的举动,牵动了多少潜伏在暗处的力量。

他木然站在一旁,辩解道,“我只是——不小心掉进了文渊阁下面的密室,拿到了这本书。”

“文渊阁,为什么。明明已经被烧毁了的,竟然会被藏入密室中。”玄真喃喃着,他挥动右手,书籍在一片风中快速地翻转而过。

“这的确是国典。”他眼神变幻了几番,转而跪了下来,俯首在长渊身前,“陛下,御灵阁历代都有传讯——国典不毁,羽生不灭。”

“如今这本书又重现,恐怕有大乱,望陛下早做决断!”

长渊沉吟片刻,“既然之前没能烧掉,今日我便要亲眼看着,它化成灰烬。”

“来人——立刻把这本书烧毁了!”

昱卿眼看着夜夜相伴的厚厚的古书,如同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被捧到了殿外平旷的院场中,放置在一团柴火堆积的高架之上。

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似乎酝酿着悲伤。

长渊领着身后的众人,站在不远处的殿门前,挥了挥手,举着火把的侍从将燃烧的烈焰丢下,瞬间熊熊的火舌窜起,如妖魔乱舞,迅速地蔓延了整个高架。

“父皇,求求你别毁了它。”皇子在身后哀声道,却未有任何人理会,只是被身旁的两个侍从抓得更紧了。

萧瑟的寒风起,扫过了院场中的火架,舞动的火焰跃动得更加张扬。

空中飘落了小雪,六瓣的银色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与那鲜艳的火焰交织在一起。

昱卿的脑中突然回想起了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她银铃般的声音——“以你的帝王之血起誓,一定要保护好它,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久儿,若它被烧了,你一定会怪我的吧。他这样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地迈了出去,向那团火焰冲了过去。

年幼的皇子挣脱了侍卫的束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所有人能够拦住之前,冲入了烈焰焚烧的火堆之中,伸手抱住了那本厚厚的书,翻身从火中滚过。

无情的火舌烧灼着他的皮肤和发丝,燎乱了他华丽的衣袍,众人眼看着十四皇子被吞噬在熊熊火焰之中,面色俱是大惊。

他在一片灼热的灰烬之中抬起头,看了看怀中的书。还好,依然是完好无损的。

背上和手臂都是一片焦黑,皮肤传来一阵焦灼撕裂的疼痛,少年咬着牙,逃离了那片灼浪。

南宫长渊怒喝道——“昱卿!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母子,还真是白眼狼啊,合着背叛我,与我作对。”帝王的声音中满溢着无可置疑的威严,语气中的冰冷和憎恶令在场的人皆是一寒。

簌簌的雪下得更大了,落在少年的肩头,冰火交织在一起,那是刺骨锥心的痛。

昱卿的心咚的一声沉了下来,父皇之前从未这样跟他说过话,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长渊接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是在做什么?护着那本书,是要与我天弥王朝为敌吗?”

“我从未想过啊,父皇!我只是觉得这本书中所载的内容很珍贵,若是销毁,就太可惜了。”

少年刚从火中脱身,挣扎着站了起来,依旧紧紧将书抱在怀中,浑身狼狈,语气有一丝的颤抖。

一旁的玄真道人脸色也是十分阴沉,“十四殿下,你可知道,这本书如果不烧毁,前朝的力量就可能复生。”

“我这不就是一本书吗,哪有这么多的怪力。”昱卿喃喃道,声音却越来越小。

长渊再不看他,背过身去,“来人,把十四殿下带走关起来。这本书,我今日是一定要毁掉的,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不要!父皇!”几个身材魁梧的侍卫上前来,强硬地掰开了昱卿的双臂,拖开了他的身子,抢走了他护在怀里的书。

少年无力的嘶喊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珍藏之物,再次被投入了火海之中,烈焰灼魂。

热浪掀开了书页,厚重的书卷摊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花。火焰从羊皮卷四周裹挟而去,如同地狱红莲簇拥着一朵遗世独立的雪莲花。

“父皇,求你,不要毁了它,不要毁了它。”昱卿小小的身子被牢牢缚住,只能喃喃低语。

然而出乎所有意料的是——那古书在火焰中焚烧了良久,却仍然安然无恙,一点灼烧过的痕迹都没有。

“玄真!这是怎么回事?”长渊怒声问道。

“陛下,这羽生志是前朝旧物,自然难以用普通的火烧毁。臣认为,用硝石硫磺混合的火药,加之御灵阁的灭形咒法,应该就可以销毁了。”

“好,交给你吧。”

长渊挥了挥手,便有人取来了火药,在玄真的指挥之下,按照阵法铺陈在了书的周围。

准备就绪,一群御灵阁的弟子绕着院中的高架站了一圈,皆手捏印符,右手指天,等待发令。

“元灵散开,五脏玄冥,三魂俱灭,七魄皆倾。”玄真也捻着一张字诀,口中念念。

随后他用力将金印字诀甩出,火引子从地上的八角阵各端燃起,迅捷向阵符中心爆去。

一道耀眼的金光乍起,毁天灭地的力量汹涌而来,在圆弧状的阵法中爆开,瞬间硝烟弥漫,火光乱飞。

“不要啊——”昱卿已经被关在了殿中,隔着窗栏,远远地望着殿外发生的一切。

爆炸轰鸣声响彻回荡在整片宫墙。

小雪已经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从那一片狼藉之上飘扬而过,似乎要抹去发生的一切。

笼在金光之中的书,不知何时幻化而成了一个少女的身形,白色的素纱在热浪寒风中猎猎飞扬。

她的长发如墨,飞散在空中,洁白的身影,在一片烈焰硝烟之中,依然出尘地如同谪仙,旋转而成一朵绝美的末世雪莲。

少女笑靥如花,面色恬静似水。

从前她说过的话,在那一刹那全都涌到了耳边。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便回答你。”

“我叫久儿。”

“别担心,我会在这里陪你。”

“若你食言了,便会遭天谴,沦为妖道,孤独永世。”

她的身形越来越淡,逐渐透明,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随着爆炸声起,厚厚的典籍分崩离析,书页离散,撕散成了无数细小碎片。

以高架为中心,涌来一阵猛烈的风,裹挟着雪花和碎纸片,从地上螺旋而起,龙卷风一般卷上了天空。

众人在这猛烈的风中,脚步不稳,掩面躲避着。

等风势终于缓和下来,再抬眼望去,院中的书早已不见,之余一地灰烬,碎页在风中散落得无影无形。

“恭贺陛下,这妖书已经成功销毁了。”玄真拱手恭言道。

“不要不要”昱卿在窗栏之后无力地跪了下来,眼中一片落寞。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回荡着——

“我还会去找你的。”

直到后来,苏子墨才明白,原来这句承诺,她真的做到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心被猛地揪起,撕心裂肺的痛。

“久儿!”苏子墨低喊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额上已经淌满了冷汗。

他坐起身子,自己仍然在玉兰山房中。

转头望向窗台,并没有一个少女的身影,而是笼着一团蓝光,其中隐约闪现着一个穿月牙白纱裙的女子,面上带着妖冶的笑容。

“蓝玉,是你来了。”苏子墨平复了一下心情,从床上坐起,披上了外衣。

“方才我给公子造的梦,你还满意吗?”女人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柔和妩媚。

苏子墨有片刻的失神,“你造的梦?是真的吗?为什么久儿会出现在那里”

女人飘荡到了他的身侧,柔声道,“当然是真的,因为你念念不忘的久儿,跟我一样,是一只物化妖啊。”

“你是说?她是,书妖?”

“真聪明,此前你看到的被毁的,是一本书,我只是在梦中给你还原了真相。那本书,早已经成妖了,所以才会被如此忌惮吧。”

的确,此前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久儿究竟是如何在封闭的密室中活下来的,又为什么如此神出鬼没,一定不同于常人。

只是从未想到过,原来书也可以成妖。

难怪她反复交代,一定要保护好羽生志,不能被人发现。

难怪羽生志被毁了之后,久儿再也没有出现过。

原来他是眼睁睁地看着久儿,死在了自己面前。

是自己太弱,没能护住她,苏子墨怅然地看着窗外。

然而他不曾想到的是,心心念念的人,其实一直都在自己身旁,他们早就重逢了。只是命运使然,未曾让他们相认。

一墙之隔,华予也突然从梦中惊醒。

那是反反复复做过的梦,一片火焰熊熊起,她被护在一个怀抱之中。望过去,却永远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她的形神被叶轻尘重新凝聚之后,便再也记不得此前发生过的事,只是零零碎碎地得知,自己的真身是被南宫长渊下令销毁了。

直到遇见了苏子墨,才知晓,多年前,他们便已经相遇过。

他曾舍身相护,如今还这样利用他,如何忍心?但若不如此,又如何完成羽生志?

华予心一紧,一团空虚笼罩了过来,竟然再也无法入眠。

第六十二章 雨落梦魂香

“蓝玉,昨晚那百年前羽生覆灭的梦境,也是你造的梦吗?”

全身闪着荧蓝光的女子将手搭在他肩上,笑语盈盈道,“当然是我呀,莫非是你自己梦到的不成?这些可都是真实的场景。”

苏子墨面色冷了下来,“是如何做到的?”

“你周的人和物,都携带着记忆,我采撷来了,便可以造梦。譬如说,你腰间的那个东西,可是承载着百年岁月的。”女子向下瞥了一眼,眸中带着令人迷醉的光芒。

不用问,她指的一定是东风了。

苏子墨神色复杂道,“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要寄身在沈家夫人处?”

女人莞尔一笑,“自然是为了引公子你过来呀。”

一道银光一闪,桌上的灯烛明灭一跳,兔起鹘落间,一把长剑架在了蓝玉细长的脖颈上。

“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苏子墨手持山鬼,俊朗的面容透着冷峻。

蓝玉神色巍然不动,“公子有疑惑,蓝玉来为你解答,自然是为了公子你好,何必要怀疑蓝玉的企图呢,这可不是做主上的正确姿态。”

苏子墨心中清明了几分,恐怕这梦仙和英招一样,是颇具灵性的妖物,应当对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在知晓来龙去脉之前,实在是分不清敌我。

这样想着,他握剑的力度轻了几分。

“蓝玉还有许多公子该知道的事儿,没有给你看呢。何必现在就刀剑相向?”

烛光又闪了闪,光亮映在几案角落的青花瓷上。如今看来,梦仙和章回一样,还是有许多利用价值的。

苏子墨堪堪放下了剑,收入了剑鞘中。

女子身姿一转,幻移到了窗边,“不过明日你们要去沈家,还望公子勿忘之前的承诺,一定要保我平安哦。”

“好。”

荧蓝色的身影渐渐淡去,余留一个神秘莫测的妖冶笑容,弥漫在静谧的夜色之中。

***

第二日天阴,下着微雨,苏子墨和华予再次拜访了沈家的风荷苑,

一广池残败莲叶莲花笼着一片氤氲的烟雨中,徒增几番荒芜寥落。

沈元洲径直在隽娘的寝阁接待了他们,三人坐在东阁的长桌前,华予将梦仙一事详细告诉了沈元洲。

屋檐淌着雨水的点滴声,阁中燃着安神香,隽娘依然安然躺在榻上,面容带笑,仿若时光一直凝滞在她幸福的时刻,不容打扰。

沈元洲的面色却更憔悴了几分,似乎连着几日都未能入眠。

“九先生,你说的这梦仙,我饶是之前不愿信,现在也容不得怀疑了。请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把隽娘从那困境中唤醒了。”

华予缓缓道:“这梦仙与人,乃是一种寄生和交易的关系,梦仙给隽娘制造一个幻梦,隽娘若是欢喜,便会永远梦下去,梦仙则以她的梦为食,如此两者形神合一,难以分离。”

“若要剥离,只有两种解法。其一,毁了这梦仙的真身,即隽娘所枕的这蓝玉枕,这种方法虽能除掉梦仙,但强行毁坏的过程中,有可能使入梦之人元神受损。”

“其二,是让另外一人进入隽娘的梦中,劝她离开梦境,回到人世。这种方法的风险是,若无法劝成,另外那一人也有可能同样被困在梦里,无法醒转。”

“如何才能离开梦境呢?”沈元洲问。

“在梦中死去即可。”华予答。

沈元洲听完,脸色越变越苍白:“第一种方法,元神受损这概率有多高?九先生知道吗?”

华予道:“沈爷可知道,玉枕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名为魂居之地,人每晚头枕其上,它成了灵魂栖息的地方。因为沾了灵气,故而成了梦仙的真身,若强行毁坏,人灵魂受损的可能,十之八九。这样即使能够从梦境中醒来,神志也可能变得不清明。”

“如此,如此不行,我不能让隽娘受伤。我们还是用第二种方法吧。”

“也好,第二种若是成功当然最好。那不如就让我去试试进贵夫人梦中吧,沈爷是否介意?”华予问。

“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我担心隽娘未见过先生,梦中受惊吓,不如还是让我去吧,让我去好好劝劝她。”

华予微微地沉思了片刻,道:“沈爷确定,自己进了那梦中,能经得住诱惑,分得清梦与现实,不被困在里面吗?”

“我可以的,我还有镖局的兄弟们,还有很多责任,如何能全然无牵挂地沉迷梦中。”沈爷面色微微好转了些,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华予点了点头,拿出了一根香料放在沈元洲手上,“此香名为清凌香,若沈爷到时候无法分清梦与实的时候,点燃此香,若香的烟直升而上,则为实,若烟螺旋而升,则为梦。”

沈元洲接了香,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沈爷放心,若遇见最坏的情况,您也被困在了梦中,我还留有一手,可以对付那梦仙,虽然是铤而走险,至少有希望可以将你们救回。”

“如此,就劳烦九先生了。”

说罢,华予便让他躺到了隽娘所在的木榻另一侧,头枕蓝玉鸳鸯枕的另一头。

头落下的一刻,玉枕周围浮现出一圈淡淡的荧光,将他包裹住。

他最后看了一眼头顶的帘帐,用左手牵了隽娘的手,闭了眼,在安神香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依然在寝阁中,榻旁并无人,只有帐外几个使唤丫头,他起了身,问道:“夫人去哪里了?”

丫头们答道:“夫人和少爷正在莲池边玩耍呢。需要我去请他们进来吗?”

“不用了,我过去吧。”沈元洲用清水洗了一把脸,完全清醒了,方才出了阁。

此时已经入了夜,天空一片繁星点点,明月高悬,倒映在一方荷塘之上,红渠染了月色,仿若从牛乳中濯然而出。

池畔有一位身穿绛红色轻纱罗裙的年轻妇人,屈身抱着一个站在岸边的垂髫小童,身后两个翠衣丫头,各提了盏晕黄灯笼。

那怀中小童手拿着一根竹制长杆,原来正在垂钓。

沈元洲心中一喜又一惊,赶忙跑过去,一边大喊道:“隽娘!裕儿!”

那池畔的人听到声音,均转过了身来看着沈元洲。“官人,你醒啦,你睡了真久。”隽娘温柔地说道。

小童则抱怨道:“爹爹,你说话的声音这么大,把我的鱼儿都吓跑啦,刚刚好不容易有鱼儿上钩。”

“啊,对不起啊,裕儿,爹爹错了。”

沈元洲也蹲下来,把裕儿拉过来,捏了捏他肉肉的小脸,道:“爹爹陪你一起钓鱼好不好?”

“好啊好啊,爹爹终于有空陪我钓鱼了。”裕儿拉了拉隽娘的手,高兴地又蹦又跳,隽娘也一脸喜色。

沈元洲叹了口气,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镖局里,的确少有时间陪裕儿,想不到他这么期待父亲的陪伴。

沈元洲命人搬了椅子来,裕儿则坐在最前面的坐下来,安静地等着鱼儿上钩,沈元洲则轻轻拾起了身边女子的手,仔细凝神看了女子好一会儿,抬起右手抚了抚她的脸,眼眶竟湿了:“隽娘,你还好吗?”

隽娘却一脸不解:“官人,你怎么这么问,我当然好呀?”

沈元洲微微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不,隽娘,你不好,你一直都睡在梦里面,这不是真实的世界。”

他看了一眼那个开心玩耍着的男孩,他脸上的笑容那么灿烂而明媚,那么生动而真实,完全不像一个虚无的影子。

沈元洲叹了口气,继续说,“跟我一起回去吧,隽娘?”

眼前的女子却是一脸疑惑的表情。

“官人,你遇到了什么事儿,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我们不都一直生活在这里,好好的吗?”

“不,隽娘,咱们的裕儿已经死了,你眼前的都只是一个幻影罢了,是妖物制造出来的,就是为了将你困在这里,你如果永远沉在梦中,便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隽娘听到后面,愈发地惊讶了:“官人,是你做了什么怪梦吧,我们的裕儿一直都好好的呀,怎么会突然死了?”

“哪里又有什么妖怪呢?你仔细看看我,我们难道不是就在现实里面吗?一定是你刚刚睡觉做了梦还没清醒,说这些胡话的吧。”

面前的男孩也听到他们的谈话,也回过头来,娇声说:”爹爹,娘亲,你们在说什么话呢,裕儿怎么听不懂,什么梦啊死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隽娘笑着回答道:“裕儿耳朵真尖哈哈,爹娘没说什么,只在说今日的月色真美,像梦一样。是吧,官人?”

隽娘说着转过头来,冲着沈元洲莞尔一笑,眼神明媚得似三月的春天,真是久违的带笑的明眸,直把沈元洲都看愣了。

他不说话了,凝神地盯着眼前景物和人,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美好,如画的荷塘月色,温柔婉约言笑宴宴的妻子,天真可爱的儿子,还有什么比这一瞬间更幸福美满的呢?

这样说着,他的身体中却似乎有一只黑色的鹰,在里面扑腾啃啄,撕扯着他的心,将他拖拽往另一个方向去。

隽娘看着沈沅州面上挣扎的表情,贴近来,牵住了沈元洲的手,轻声温柔地说道。

“官人,你方才一定是做噩梦了,不要担心,现在一切都好了,这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俩,还有裕儿,幸福地在一起。”

沈元洲牵着隽娘的手,轻轻抚了抚,这手的温度和柔软令他心安了下来。

他突然对之前的那些片段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似乎方才的确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有两位公子来访,一位白衣墨底,一位云纹锦袍,他们让自己去梦里寻一个人,寻一个沉睡不醒的人,一个他等了很久的人,那个现在就在他面前微笑的人。

而那梦里,裕儿,隽娘全都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是的,那是一个梦罢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看来的确是我做了个很长的怪梦,隽娘。我梦到了一些特别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和裕儿身上。”

隽娘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温柔地说,“没事儿,醒来就好,看我们不都好好的吗?都说梦和现实是反的,我们一定都会平安无恙的。我要看着裕儿长大,看他娶媳妇儿,等着抱孙子呢。”

裕儿回头又大声道:“娘亲,我喜欢对面蓝家的香香,想娶她当媳妇儿,你去帮我提亲好不好?”

夫妻都哈哈笑起来:“裕儿你才八岁,就要娶媳妇儿啦,是不是太着急啦。”

沈元洲温柔地看着眼前欢笑的母子,心一定,压下了心头那只闹腾的飞鹰,再不去想别的事儿。

一片欢笑声回荡在月色下的荷塘边,真是一派世上绝美的幸福景象。即使真是个梦,也是个美梦,沉醉其中又如何?

一个没有隽娘,没有裕儿的世界,过于冷酷,不去也罢了。

屋内,一个丫头拾起了一根滚落在榻边的香,“哎呀,这安神香怎么掉在地上了,干脆也点了吧。”

那香被燃起了,烟雾袅袅,螺旋而上,若天边凝云,徐徐升空。

第六十三章 长眠不复醒

华予和苏子墨坐在东阁的长桌等候,沈元洲睡下,却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茶凉了又添,添了又凉,已经过了好几盏。

华予再去查看时,沈元洲原本愁容满布,一派怅然的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了舒畅温和的笑容,如身旁的隽娘一样的安然。

两人同枕在一条蓝玉鸳鸯枕,十指交叉,紧紧相握,一同沉沉睡去,周身氤氲着淡淡的蓝色薄雾。

“看来真的如我所料,沈爷也被困在梦里了。”华予面色沉了下来。

她转过头,对着木榻后的南窗,淡然道:“梦仙,你真的要逼我出手吗?”

苏子墨也朝她望的地方看去,空无一人,只有珠帘被微风轻抚的动静。

静候了片刻,华予的睫毛微微一颤,合起了双手,凝出缓缓流淌的黑色墨迹。

一团虚晃的黑色河流徐徐环绕了玉枕,逼出了其中的荧蓝色光芒。虚光如同一群奔腾的小兽,紧贴着地面涌向了南面的墙壁前。

南窗下,缓缓地从虚空中现出了一个女子身影,浮在空中。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只要让沈爷带回隽娘即可,何故执迷不悟?”华予问。

那女子用长袖掩了掩口,似是哂笑,“是留是走,皆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我说了算的。”

“你既然知道让他入我梦境的方法,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吧。况且,有他在梦中,隽娘也不再有任何尘世的挂念。他们会幸福地活在我的梦境里,直到终老。”

那一丝轻柔的,耳语般的女人声音萦绕在耳边,如梦一般令人沉醉。

华予控制住了心神,“不用花言巧语了,梦仙需要寄主。说是为了他们的幸福,其实也不过是你需要寄身之所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指挥转,将凝出的墨迹唤聚在一起,逼近了墙角的那个人影,仿若一群黑影鬼魅围了上去。

那团黑色的影子张牙舞爪地飞旋而来,抓上了蓝玉的白纱裙,有的则扼上了她的脖颈。

“我并不愿与你为敌,只要你放回沈爷和隽娘,此事就算了断。”华予冷冷道。

被包围住的女子也不畏惧,脸上依旧带着从容的笑容。

“若我执意不肯呢?”蓝玉笑着说。

“那边休怪我不客气了!”黑气越来越浓了,整个寝阁之中被一团阴影笼罩,空气中有几丝煞然之气。

华予伸出两指一挥,黑气凝成游龙,腾卷着长尾,向蓝玉缠绕了过去。

浮光一般的女子身形如水一般流动着,倏忽闪现,动作却未能快过黑龙,转眼便要被缚住了。

剑拔弩张之间,一道银光乍起,暴雨梨花一般,破开了蓝玉周身的黑影。苏子墨身影如风,手持长剑山鬼,挡在了蓝玉的身前,淡紫色的衣袍被剑气掀起,衣袂带风。

“子墨,这是为何?”华予有一丝的惊讶。一路同行下来,苏子墨从未违逆过自己,如今是缘何?

苏子墨一脸冷峻,棱角分明的面容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先生,沈爷作了自己的选择,我们就不应该再干涉了吧。”

“人生的路,本就没有对错,不违本心。我相信沈爷在梦中,是开心的。看他的笑容就知道。”苏子墨道。

他望了望躺在榻上那对夫妻,他们沉浸在同一片幻梦中,却无比幸福。

华予看着面前有点陌生的苏子墨,心中有刹那的动容。似乎握在手中的一把银沙,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了。

“蓝玉姑娘,沈爷和沈夫人在你那边可好?”苏子墨问。

“幸福之至,故而不再留恋人间。”梦仙答。

“想不到他竟然真的舍弃了镖局,放下了尘世所有其他的挂念。”

华予收回双手,阁中的黑气缓缓下沉,从木质的门框缝隙中流淌了出去,还原了一片清明。

她转头望着仍在淌雨的窗外,道:“我虽有预感他最终也会迷失在梦里,但是自己亲手推了一把,也不知道是错是对。”不像往常一片淡然的语气,这一次却带了几丝的落寞。

“有得,必有舍。”蓝玉清灵的声音道。

她接着问,“你知道,世间有幻梦的人如此之多,我为何偏偏寄生在了这个玉枕上吗?”

“大概猜到了,恐怕是裕儿给了你一部分元神吧。”

梦仙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公子猜得不错,那时我尚是一团混沌的妖气,未得形神,裕儿本也是妖,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在他赴死的前夜,便予了我他的几丝精魂,请我代替他陪伴隽娘。”

“有了这精魂,我才凝聚了魂魄。给隽娘造出了重见裕儿的梦,她的执念愈来愈深,我的力量也越来越强,直至最后,她不能醒转,而我得了人形。”

“母子情深,令人动容。”苏子墨叹惋道。

片刻的静默,几人各怀心思,皆默然不语。

阁中昏暗而宁静,只有窗外窸窸簌簌的雨滴声。

良久,华予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执意干涉。”

语气中带了一丝苦涩。“只盼你予他们夫妇一个最美好的幻梦。”

“我本是隽娘的执念所生,必然会圆了她的梦。”

梦仙一字一句,柔柔地说道,似乎带了笑,声音渐渐飘渺,远去,她的身形,也从下摆的裙子往上慢慢地淡去了,模糊了,如一片云消散在风中。

消散之前,她眼眸向苏子墨一瞥,唇边依然是那神秘莫测的笑容。

华予叹了一口气,“恐怕沈爷在尘世留下的事儿,还需要我去处理了。”

“说来,先生,你当初是如何与沈爷相识的?”

“沈爷的镖队当时护送一批货物,经过云浮近郊时遇到了一群油伞妖的袭击,我正好在附近,顺手帮了他们一把。”

“油伞妖?”

“一些经年累月被人遗忘或抛弃的旧物,易聚集人的怨念和无奈,化成独眼小妖,袭击路人,其中又以破旧的油纸伞最容易成妖。只要用皂荚水泼在上面,便可以降伏。”

“原来如此,皂荚水清洁了伞面,也消解了怨气,的确是良方。”苏子墨感叹着说。

华予不回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面纱后的脸看不出表情。

天色已暗,有翠衣丫鬟进来要点了灯,华予挥了挥手阻止了。

“你们先去门口候着吧。过一个时辰之后请管家过来。”

阁中又归于一片寂寞,唯有雨水从檐下滴落,破碎在地面的声音。

回汝南的车上,苏子墨不言不语,似乎若有所思,一直望着窗外。突然冒了一句:“先生,若有一个梦,能让你沉浸在其中不愿醒来,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梦?”

“我应该不会沉浸在任何一个梦里吧,因为现实里已经有了牵绊我心之物。”华予答道。

苏子墨盯着对面的人,那不变的白色轻纱帷帽下,是一张猜不出容貌看不出表情的脸,依然是一身霜白的素衣,斜倚在车厢中,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窗边,宽松的袖口间露出一双白皙细长的手,令人浮想联翩。

他的眼眸深沉得如同寒渊,教华予愈加地看不明白了。

一旦有了力量,他便容易脱离自己的掌控,看来的确应该加快动作了,华予望向了窗外,心中思索着。

回到客栈,苏子墨取出一本阴阳志,上面记载着一路所遇的见闻,还积攒着随笔勾勒的图志。

他命云耳,研了磨,逐字写着:

“汝南镖头沈元洲,中年娶一娇妻隽娘,分外宠幸,得喜脉,诞下死胎。元洲求得一株千年人参,生于崇吾山上榆山寺后,乃得一子,取名沈裕,天资聪慧,仿若圣童转世,然至八岁乃夭,隽娘痛不欲生,终日抑郁,陷入沉睡,无清醒之时。乃是一玉枕所化梦仙,将其困于梦中幻境。沈元洲入梦寻隽娘,不得返,两人同留梦中。”

书写毕,又取出画笔东风,画了一幅荷塘月色图。

一池盛开的荷塘旁,有一个垂钓童子,身后一个华服英气的男子搂着一个绛红衣的少妇,两人笑颜如花,一对神仙眷侣。水中却映出一个轻纱白衣女人的身影,朦胧幽静,如梦如幻。

旁题名:“白玉湖畔梦荷莲。”

第六十四章 霓裳羽衣曲

华予进了房间,见玉郎正玩弄着一把折扇,依旧一袭黑衣,腰间挂着长刀,斜倚在窗边,盯着玻璃鱼缸发呆,面容是少见的沉静温和。

听见木门的吱呀声,才抬起头来,恢复了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

“先生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华予取下帏帽,沉声道,“本来准备逼梦仙放回那对夫妻,被子墨拦下了。”

“哦?苏公子竟开始不听你话了?”玉郎的语气中有一丝玩味。

“我雇他来帮忙作画,他又并非我的仆人,没有理由事事听我吩咐。”华予道。

“只是我现在有点担心,这样一个背负仇恨和力量的存在,万一脱离了控制,是否反而会干扰我的计划。”

玉郎挑了挑眉,“向现在这样的雇佣关系,自然是不稳固的,随时有背叛的可能。不过先生为何不想想,他是男人,你怎么说,也是一个女人呀。”

华予神色淡淡,“就你鬼点子多,整日不正经。”

“话说先生,这曲阿有一家出名的酒楼,名为红烛楼,其中的歌舞颇为有名。先生要不要随我一同去解解闷?”

身旁的木子凑了上来,“什么歌舞?”

玉郎神秘一笑,“在横空的细银丝上跳的舞蹈,称为凌空舞。”

***

当日正是立秋,夜间霜寒,街巷上凝着一层淡淡牛乳般的白。

红烛楼位于曲阿市集中心,临着穿城而过的天水河。苏子墨望着马车窗外凝神,河畔的渔船灯火一闪而过,风景变更走马。

对面的华予斜瞥了玉郎一眼,似在责问,你干嘛叫上他?

玉郎一脸嬉笑,用口语道,“人多热闹嘛。”

华予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只不嫌事儿多的狐狸。

街巷上立着一栋四层高的红木楼,雕梁画栋,雅阁轩窗,里间传来宴乐歌舞之声,正是红烛楼。

方进了大堂,便有小二迎了上来,“几位贵人,是要雅间还是坐大堂呀?”

玉郎问,“今日有凌空舞可以看吗?”

小二露出尴尬的神色,“贵人您不知道呀,今日是立秋,是艺烛姑娘的祭日,所以是不表演的。不过酒席还是有的,我们这儿的菜肴也是曲阿一绝,绝不比凌空舞逊色。”

“这样啊,真是可惜了。”玉郎露出失望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就来一个雅间吧。”

“好的嘞,贵人上面请。”小二舒展了神色,朗声道。

马上便有侍女上前,领着玉郎、华予和苏子墨以及身后跟着木子和云耳,一行五人,沿着红木的阶梯而上。

这红烛楼大堂是一个圆柱状结构,台阶环着十二根梁柱而上,悬空的是四根中心交织的银丝线,梁顶则是华丽的五彩斑斓的壁画,勾勒着鱼龙戏牡丹图样,分外绚丽大气。

行至半途,见一个身穿红色舞衣的女子徐徐而下,与几人错身而过,她浓妆艳抹,红唇如血,头上戴着缀满流苏的金步摇,步步生莲,摇曳生姿。

错身的瞬间,眼神流动,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望见华予,神色却微微变幻,刹那间,惊异、羡慕、和一丝狠意。

华予回头,望着那个女人妖冶的背影徐徐而下,若有所思。

几人进了第三层的雅间,里间纱幔低垂,铺陈着锦织缎绣的地毯,金红浅粉,赏心悦目。

屋中央是一个圆形的花梨木桌,桌上摆着各色的珍馐佳肴,腾腾地冒着热气,桌旁则煮着一壶青梅酒,酒香在房间中氤氲着,令人沉醉。

“这环境倒还是不错,请吧。”玉郎眯着眼睛,掀开黑衣的前裾,自行落了座。

他拿起竹箸,在一桌的丰盛的菜肴中挑了几筷的蒜蓉牛百叶,豉汁凤爪,还有糖醋里脊,一脸满足地咀嚼着。

啧了啧嘴,评价道,“这家酒楼的菜肴倒的确不错,肉味醇厚,各具特色,回味无穷。这苍梧之地通常菜肴品种稀少,像这般精致的实属少见。你们也尝尝呀。”

华予腹诽,真是只肉食动物。

她给自己舀了一碗芥菜腐竹汤,这道菜的名字倒是清雅,叫绿叶千舟。

一边道,“方才那伙计说的艺烛姑娘,是谁?”

玉郎放下筷子,神色飞扬地讲解道。

“此楼原本的名字其实叫雅客轩。几年前,此楼有位名声颇响的舞女,名为艺烛,擅长在横悬在梁间细银丝上跳舞,称为凌空舞。”

“此楼中段悬梁上那纵横的四条细银线,便是从前艺烛的舞蹈之处。因她穿红色霓裳舞衣,舞动时灵动翩跹,似风吹烛台,跳跃盈盈的火焰,故而又被称为红烛姑娘。”

“后来有一次,她在空中起舞时,银丝意外断了,坠落楼下而死。此楼主人为了纪念她,便改名为了红烛楼。”

“这倒是神奇,一般来说店里死了人,一般会被视为晦气,客人不会愿意再去。如今看来此楼的生意倒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苏子墨道。

“当年红烛姑娘在世时,名动一方,不少客人慕名前来专门看她的凌空舞,此后她虽红颜薄命,留下来的凌空舞台和名声倒是成了此楼的一大招牌,依然会有不少人专程来瞻仰。”玉郎抿了口青梅酒,淡淡道。

“哎,可惜了,若是有机会,我倒也想见识一下这凌空舞。”苏子墨才喝了一杯酒,脸颊浮着微醺。

这句话出口,华予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

自从逍遥阁的那晚后,苏子墨便冷言少语,极少露出之前那风流逍遥的样态。

“如今也有得看啊,听说目前压台的是一个叫妙水的姑娘,红烛姑娘昔日的好友,虽然舞艺比红烛差了一些,但是还算能撑起台子,我前几日有幸观赏了一场她的舞,还真是轻盈飘逸,仿若天女,美不胜收。”玉郎道。

“方才我们上楼时遇见的那姑娘,莫非就是舞女妙水?”华予问。

玉郎朗声答,”没错啊,看着漂亮吧。如今她风头可盛了,凭借着红烛楼、凌空舞的名气,身价不菲呢。”

“美是美,却美得不纯粹。”华予评论道。

“跟先生比起来,的确是不存粹,先生一身白衣,不施脂粉,不佩头饰,依然倾国倾城,这才叫纯粹的美。”玉郎一番正经地夸赞道。

华予,“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子墨看着她,玩笑道,“先生什么时候也试试不存粹地打扮,浓妆艳抹一会,说不定更惊艳。”

“是啊,咱们先生的姿色,定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华予勾起了嘴角,白了他们一眼,“你们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一唱一和的。”

她今日没有戴帏帽,露出冰肌雪肤的面容,原本如月落寒潭的清冷的一张脸,在金红浅粉帷幔和地毯的掩映下,倒是显出了几丝女子的妩媚。

酒入半酣,玉郎看了眼华予,眼神有一丝迷离。

他转过头来,把手搭在苏子墨的肩上,用力拍了拍,“我说苏公子啊,你的动作也太慢了吧,距我第一次见你,都过了快一个月,怎么到现在还一点进展都没有。”

苏子墨原本也有了一丝醉意,被他拍得清醒了几分,一脸疑惑,“不知玉郎指的是什么?”

玉郎仿佛没听见他说话,继续自顾自道,“我们先生,可是一个妙人,一般人掌控不住。不过你嘛,我觉得有戏。”

“勇敢点,我支持你。要是想知道先生的喜好,吃饭的口味,衣服尺寸,就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全盘都告诉你——”玉郎正说地欢快,嘴被一只冷冷的手捂住了。

华予赌注了玉郎的口,神色不变,淡淡道,“玉郎一喝酒就喜欢乱说话,子墨别见怪。”

玉郎:“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苏子墨淡淡一笑,神色中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看来先生跟玉郎的关系,还真是好。”

玉郎:“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苏子墨:“他说什么呢?”

华予:“他说他酒后失言,望苏公子见谅。”

玉郎努力挣开了华予的手,“我说我是先生的娘家人,当然要操心先生的婚恋大事儿。”

“行了你,先把自己操心好吧。”华予好笑道,“也不担心一下,你的离儿还在鱼缸里面呆着呢。”

“哼,离儿才不是我的,我不把她当食物吃掉都不错了。”玉郎嘟着嘴道。

几人正在说话间,突然听街上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躁动声。

“外面是出了什么事儿吗?”木子走过去,开了窗。

见楼下站了一大群行人,皆仰头望着酒楼上方,可以隐约听见从人群中传来七七八八的议论声。

“看啊,又是那个红衣鬼,太可怕了。”

“好像还是个无头鬼。”

“它在上面干什么,招魂吗?”

房间几人听见对话,略觉好奇,也走到了窗边,探头望去。

此夜月明,月华叠着檐顶的白霜,一片雪白。

有一个殷红衣衫的身影,在红烛楼顶探出的斜梁之上,翩跹起舞,但那影子却只有四肢,没有头颅。

“这——是无头鬼?真是诡异啊。”木子道。

疑惑间,那红色的影子轻盈得似朵白云,飘到了红烛楼顶之外,在空中翩跹舞动。

细看去,原来是踩在侧梁柱与街对面小楼相连的绳索之上。

街上拥挤着越来越多的人,都仰头看着空中那个红色的影子。

它的身形仿若一个绝世的舞女,红衣缠绕旋转,飞袂拂动萦雪,曼妙的身姿如风中柳,飘逸的裙袂如盛开的红莲。

“这动作,莫非是红烛姑娘!”人群中有人喊道。

第六十五章 霓裳羽衣曲(二)

“什么?红烛姑娘不是早就死了吗?”

“这影子没有头,也看不出来什么啊。”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不管生前是谁,这肯定是个妖物,除夕之夜出现便是不详,得快点把它给除掉!”一个武夫道。

“没错!快取箭来,把它射下来。”另一个汉子应和道。

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不久,领头的那个武夫便拉开了一把长弓,箭在弦上,即将引发。

“这些个小百姓,真是让人头疼。”玉郎嘀咕了一声。

足下一蹬,从窗中翻了出去,飞檐走壁,黑色的身影从红楼的厚壁上踏过。

灵活的身影掠过,脚尖轻点绳索,凌波微步,踏向红影。

“嗖”地一声,长箭飞了出去,正向空中那朵红莲而去。

它却被一个力道一拽,飘回了红烛楼顶的一侧,生生与长箭错身而过。

玉郎手抓住了红袖一扯,轻轻使了把力,它便飘开了,心中一惊。

原来这红衣竟是身空空的衣服,并不是一个实体。

“上面怎么又多了只鬼,还是有头的,真是不安宁!”下面人道。

苏子墨也跟着从窗中飞身出去,接住了飘来的红衣,落在了红烛楼顶之上。

他的手中拉着那柔滑的水袖,“我当是什么鬼,原来就是件舞衣,还如此兴师动众的。”

玉郎随后落在了楼顶上,细细打量了一眼这红衣,乃是用上好的冰丝料织就,周身镶着金丝纹绣,分外别致。

红衣突然一转身,从苏子墨手中突然抽回了水袖,旋转着舞动到了楼顶另一侧。

“哟,脾气还挺大的。”玉郎道。

玉郎追了过去,伸手又去捉那红金鱼尾似的盈动水袖。

红衣也极有灵性,仿佛有眼睛一般,闪躲开了玉郎,翩跹而动,丝滑的冰丝绸如指中流沙,怎么也抓不住。

玉郎还想行动,红衣突然长袖一甩,仿佛一只手一般,突然从苏子墨腰间拔出了长剑山鬼。

柔柔的绸缎丝料系住了剑柄,凌厉地向四方舞动着,直逼苏子墨的面门。

“哎哟姑娘,这可使不得,咱们有话好说,别动武啊。”玉郎唇边带笑,拔出系在腰间的长刀。

“这也是一只物化妖吧。”苏子墨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攻击。

那红衣身形极快,在空中几个翻转,挑剑挥舞了过来。

“看来苏公子还挺懂的嘛。不过还没凝成人形,也就是最低等的小妖罢,没什么攻击力。”玉郎长刀一挥,格挡住了红衣的接连攻击,铿锵的金属撞击之声回荡在夜空中。

随后一个反手,将红衣手中的长剑山鬼挑落,剑刺入屋顶之中。

红色舞衣没了武器,在空中几个旋转,红莲绽开一般美丽。

玉郎甩出长刀,银光闪耀,“唰”地一声将掷了出去,将红衣的裙裾钉在了房顶的木梁上。

红衣身形被固定住,不得动弹,舞动着衣袖挣扎。

突然一个白影空中一闪,也落在了梁顶上,白袖轻扬,震出了玉郎的刀。

“哟,先生,你终于出马了啦。”玉郎笑道。

“玉郎,别闹。这衣裳,估计是当年红烛姑娘的霓裳羽衣。”华予淡淡说。

“难怪呢,我说怎么如此地华丽精细。不过说来也是,今日是红烛姑娘的祭日。”玉郎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却乖乖地收回了长刀。

红衣趁机挣脱开来的,躲到了华予身后。

“玉郎,看看你把人家吓的。”苏子墨一边将山鬼收回剑鞘,一边又问。

“为什么这衣服会化了妖?是有什么冤屈吗?”

“听说它只是会偶尔在楼顶跳舞,似乎并没有什么报仇的动机。”华予答。

她转身看了看身后红衣,轻柔地问,“你化成妖,莫非只是为了跳舞?”

红衣没法点头,只能轻快地转了个圈,表示回应。

“原来如此,那便好,只是以后不要再人这么多的地方跳舞了,以免招人的攻击,知道吗。”华予又说。

红衣摆动了一下水袖,像一个乖巧地听教训的孩子。

华予伸出手去,拂了拂长袖,它突然如被抽去了生命一般,垂落下来,落在了华予的臂上,还原成了一件普通衣物的样子。

“啧啧啧,先生,你怎么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跟我说过话。”玉郎不平道。

“若有一天你也没了实体,我便这样对你说话。”华予淡淡说,飞身下了红烛楼顶,苏子墨和玉郎也跟了下去。

下面围观的人群还在,华予正落在了街上,对他们说,“此妖我已经降伏了,大家不必担心,安心回去过年吧。”

“啊,原来方才那不是鬼,是除妖师。真是感谢了感谢了。”人群感叹道,渐渐地也散了。

方才几个闹事的武夫汉子见这几人仙风道骨,似乎很有本事,也只能悻悻地离开了,眼神还在垂在华予臂上的红衣身上扫了好几眼。

红烛楼中突然有一人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身着褐色的织绣的棉衣,约不惑之年,自称是红烛楼楼主。

“哎呀呀,感谢几位客人相助,没有让外人毁了这衣服。”那男子拱手说道。

“楼主客气了,不过是徒手之劳。”华予客气道,“不过楼主竟不怕这衣服有鬼吗?”

那男人原本摆着一张笑脸,如今却流露出几丝哀伤。

“我知道这一定是红烛惨死的怨念,留在了衣服上,但所幸她也只是跳跳舞,没有祸害过什么人,我又不舍得毁掉,便只能锁在箱子里面,今日不知道怎么的,又让她跑出来了。”

“哦,原来如此,看来楼主也是性情中人。”

华予说着,恭谦地双手将红衣递了过去,楼主千恩万谢地收了。

华予又交代道,“我看她很喜欢跳舞,终日锁起来似乎有违她的愿望,但是放出来又可能被人看见伤害,楼主不如将她送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全了她的执念。”

“姑娘说得有道理,我会想想办法的。”楼主和气地说着,将几人请回了楼里,自己又忙活去了。

“先生,把衣服交还回去真的好吗,我总觉得这个楼主有些奇怪。”玉郎小声道。

“我们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华予一边踏上楼梯,一边沉声说。

苏子墨接话道,“我猜你也觉得,红烛的死并非意外吧。我方才见那银丝,光泽细腻,延展性极强,应该不会轻易断。”

“银线断裂,的确很可能是人为,至于是谁,还不能确定。”华予道。

“目前看来有两种可能,一是此楼的楼主干的,原因可能是他歆慕红烛姑娘,却被她拒绝了,楼主因爱生恨,便杀了她。二是那妙水姑娘心生嫉妒,设法杀了红烛,自己博上位。”玉郎条条分析道。

“玉郎的想象力很丰富啊,但是我们也只能止于猜测了,没什么可以做的。”华予道。

“先生为何这么说?”

“虽然继续追查下去,可能会知晓红烛姑娘的真正死因,并大白于天下。但是她并没有复仇的愿望,只是醉心于跳舞罢了,如此纯粹的灵魂,何必再去徒添哀愁。”

华予给自己酌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能解开的,是物妖的执念,不能解开的,却是人心的险恶,我们能做的事情终究有限。”

“不过方才,为何她要攻击我呢?”苏子墨问。

“她本是低等物妖,估计是方才街上的武夫射箭攻击,被她错认为是你干的吧。”玉郎道。

几人,静静地坐在席上,菜已经半凉,唯有酒还是热着的,蒸腾着热气。

华予平日里从不饮酒,今日却喝了好几盏,面色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正要再酌一杯,被身旁的木子拦住了。

“先生,别喝那么多了,若是被公子知道了,一定会责备我没有照顾好先生。”

白衣的女子摇了摇头,唇边一丝苦笑。

所谓的物化妖,因人的执念而生,随执念消解而灭,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也容不得拥有其他的感情。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这具虚无的躯体。

叶轻尘?自己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他又怎会真的在意自己是否安好?

这样想着,她心中更生悲凉,又一杯清酒下肚,已然有了醉意。

桌上其余两人也各有所思,随性地搭着话,举杯共盏,不知觉已入了深夜。

从红烛楼中出来时候,已是夜半三更,其余的客房皆安静了下来,长街上的路灯都熄了,寥寥无人影。

苏子墨酒性并不十分好,被云耳扶着走上街头,面容恬然得仿佛已经睡着了。玉郎则是满面桃花,嬉笑着脸,絮絮叨叨地说着碎语。

华予一脸清明走在前面,没有丝毫醉意,见更深露重,又戴上了轻纱帏帽。

几人刚准备上马车,突然一声鹧鸪声起,她转过身来,似乎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深夜一片静谧下,潜藏着某种诡异的气息。

“先生,怎么了?”木子问。

“嘘——前面好像有人。”

木子抬头望去,幽暗街角的木质小楼檐下,藏着一个鬼魅一般的人影,蛰伏似的,一动不动。

惨白的月光下,照亮了那人影身上血红的裙裾。

她站在华予身后,依旧感觉从头皮而来的战栗。

空气中的霜寒更重了,凝结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悚。

那血红的人影,一点一点,从屋檐下移动了出来,缓慢僵硬得如同走尸。

在月光之下,逐渐现出了人影的面容,那是一张女子的脸,似乎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整张脸错位地扭曲着,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雪白的肌肤,苍白无色,一双细长的凤眼,不知曾经是多么勾魂。

只是现在这双眼茫然地睁着,没有瞳孔,只有眼白。樱红的嘴唇张开,伸出舌头,雪白的脖颈上有两个赫然大洞,露出皮肤下的森森骨肉,还淌着血。

血水沾满了脖颈和红衣,一团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似乎刚从血池爬上来一般。

她应该早已经死去了,身体化成了尸鬼,还在僵硬地扭动。

兀然见到这样一个可怕的女鬼,木子大惊,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这,莫非是方才见到的妙水姑娘?”

第六十六章 月夜血蔷薇

那女鬼被木子的尖叫声吸引了注意力,木然地转过头来,空洞的眼睛望向不远处的五个人。

她头上的金步摇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了,墨黑的长发披散,苍白的面容上,胭脂水粉缭乱,原本容貌倾城的女子,此时浑然如一个凄魂厉鬼。

“她的脖子,这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玉郎的酒醒了一大半,看着那红衣女人脖颈上赫然的大洞,惊异道。

华予道,“这,恐怕是被吸光了血,已经变成尸鬼了。小心点,估计加害者就在附近。”

原本寥寥的街道,此刻更是空空如也,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除了他们一行人,不见一个人影。

街巷的小楼,被惨白的月色,投下影影绰绰的黑色阴影,黑暗中暗流涌动,似乎蛰伏着无数看不清的诡异生物。

女鬼嘴边突然绽出森然的笑意,露出口中的獠牙,僵硬的身体猛地跃起,如同阴间的厉鬼一般扑了上来。

银龙出鞘,看起来睡着了的苏子墨,半睁着眼,将山鬼甩了出来,瞬息一闪,刺在了那女鬼的胸口。

她身子略微一僵,却并未受到伤害,剑刺入骨肉,没有一丝鲜血。

女鬼面色一狠,转了个方向,甩出长长的水袖,直击苏子墨的面门。

水袖舞起的阴风,燃起幽冥的蓝色鬼火,在半空中妖冶地灼烧着。

玉郎抡起大刀,从苏子墨背后一跳,攻上了那女鬼,云耳也持剑护卫过来。三敌一,将妙水逼到了墙脚。

谁知又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出其不意地从妙水身后飞了出来。长袖勾走了扎在妙水胸口的长剑山鬼,纵横一划,暴开剑气,三人为防这乍然而来的攻击,皆往后连退了几步。

迎头望去,那身影仍是一团空空的红色舞衣,正是方才在红烛楼中见到的霓裳妖红烛。

“红烛?她怎么又回来了?”玉郎长刀挥动,与持着山鬼的红烛激烈对峙。

街巷憧憧的黑影之中,一双双冰蓝色的眼眸亮起,虎视眈眈地看着月光下对峙的几人。

低低的妩媚女声响起,“白衣,戴帏帽,应该就是此人没错了。”

华予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这陌生的气息,似乎带着北方的阴冷寒气。

她眼神一扫,“普通刀剑无法伤害尸鬼,你们小心点。”

“先生,这霓裳妖看来并不是低等物妖啊。”玉郎在一片激烈的刀光剑影中,红黑的衣袖交织在一起,辨不清敌我。

华予凝了凝神,看来是有强敌出现了。

她双手缓缓划圈,唤出逸散的字缚灵,转眼黑气从她的掌间笼罩起,环绕着雪白的素纱。轻纱漫飞,尘土四扬,被黑气席卷着向激战中的两个红色身影袭去。

两个身影如同孪生姐妹一般,前后颠覆幻移,一虚一实,场面煞是奇特。

红衣长袖一甩,套住了妙水的脖子,随后猛地一扯,将她的身子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黑气如同丝带一样缠绕了尸鬼一周,从女子的七窍渗了进去。

“啊——”妙水惨叫了一声,扭曲的面色一僵,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团鲜血似的红衣倾倒在地,如花朵凋零一般败落。

玉郎趁机长刀一弹,将霓裳妖手中的长剑震了出去,大刀反手一切,从红衣的胸口生生撕裂了下去。

那红衣的妖物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衣衫如沸水蒸腾一般,猎猎鼓动。

随着那一刀下,华予的身体也猛地一震,背后似乎被什么捆缚住了,一道强大的力量牢牢地掣住了她的双臂。

木子在身后惊叫道,“先生!你身后,竟然有一道符咒!”

那红衣似乎终于完成了任务,在鼓起的风中飘摇了一阵子,随后仿若被抽空了一般,空瘪了下去,散落在地,还原成了一件普通的红舞衣,上面还有一道赫然的裂缝。

华予身后的力量却越来越强,仿如一淌水缓缓流过她的全身,后背、双臂、脖颈、额头。

一股火热热的灼烧感乍然起,仿佛要撕裂一般,周身的灵力开始散乱,在五脏六腑内四窜。

她身子微微蜷缩起来,脑中却痛的愈加清明了。

不好,是刚刚在红烛楼上,那霓裳妖躲到自己身后的时候,趁机贴上了一道无形的符咒,有人要逼她现出真身。

“先生!你怎么了?”玉郎和云耳关切地围了上来。

“我没事。你们,注意点,后面——还有人。”

苏子墨依旧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眼睛半睁着,却缓缓迈着步子,护在了华予身前。

华予盘腿而坐,闭上了双眼,强行运气,控制住体内乱走的灵力。却止不住全身的力量都向头上涌去,汇聚到额头的那一点朱砂痣周围,似乎马上就要冲出来了。

不好,封印要被解开了,她蹙着双眉。不过面容隐在帏帽环周的面纱之后,其余人并不能看清。

尸鬼和霓裳妖已除,街巷上诡异的气息却丝毫没有褪去,却越来越浓。

从那房檐屋角下,现出了一个个毛发披身的兽影,喘着粗气,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它们全身雪白,夹杂着灰色的,蓝色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芒,呲着的獠牙透着寒光。环视了一周,竟然有上百只之多。

“这是——北荒的雪狼!”玉郎惊叹一声。

雪狼一只接一只,虎视眈眈地向中心的五人逼近,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杀气。

“莫非是北荒之主玦明出手了?”

雪狼中为首的一只,猛地往前一跃,前腿迈出的瞬间,由下至上,幻化成了一个女子的身形,全身披着狼皮制成的大氅,额头围着挂满白齿的抹额,眼中的蓝光熠熠闪亮。

“我们的主上自然没有精力亲自处理这些小事。”她的声音凌厉而低沉,极富穿透力。

“所以让我们来帮忙看看。”她的眼神穿过苏子墨,落在了被一群人护在后的华予身上,幽幽道,“这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华予强撑着身子,抬起头来,看到对面那个身披兽皮的女子,眼眸微微一颤。

玉郎曾提过,玦明率领一大群雪狼从北荒来,驻扎在帝都北部龙游山附近。

这种雪狼乃是北荒特有的生灵,智可敌人,但是极其凶残嗜血,人若是被雪狼吸食了血肉,会全身无血色,化为尸鬼,并服从雪狼的意志行动。

方才的妙水,应当就是被雪狼咬断了脖颈,吸食了喉血。

这个说话的女人,白皙的脸颊两侧涂抹着彩色的图腾,手执长鞭。恐怕是雪狼一族的首领,也是玦明的忠实属下——狼女无笕。

她举起鞭子,直直对着盘腿而坐的华予,未说出一声命令,狼群却默契地踏步围了上来,鲜红的舌头舔着獠牙,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如今她来了,说明玦明还是对自己的身份起疑了。

华予思绪飞转着,背后开始的疼痛却再次汹涌而来,终于冲破了额间朱砂痣的封印,来势汹汹的力量如潮水一般喷薄而出,瞬间蔓延往全身。

华予的捏紧了拳头,将手缩进了宽大的白衣素纱之中。她光洁如玉的皮肤之上,泛起了一个个墨黑的字符,从脸颊开始,至颈部,全身。

字符不断移动变幻,如同江面上波光粼粼的光点,闪现浮动。

身旁的几人没有注意到华予身上的变化,皆手持刀剑,警惕地盯着四周围过来的雪狼,形势千钧一发。

狼女甩动着长鞭,率先攻击了过来,那道柔软的鞭子在空中如银蛇舞动,嘶嘶一声窜到了华予的头顶,被一把长刀挑开。

玉郎转动着大刀,直捣了过去,将鞭子搅进了旋转的刀影之中。

而雪狼群低低嘶吼着,张开血盆大口,前赴后继地扑了上来,向中央端坐的白衣人扑咬过去,似乎是要撕开她的帏帽。

苏子墨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之中,执着山鬼的动作倒是灵活,长剑破风,击在迎面而来的雪狼毛发之上,划出一道道血色的口子。

云耳则主防卫,一边挡下攻击苏子墨的雪狼,一边护着身后的木子。

木子慌乱地在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摸索着什么,额角冒出了冷汗,手忙脚乱了一大阵子,终于找到了叶轻尘之前给的一瓶药丸,说是封印被破时可以应急。

正要递给华予,木子的袖口却被一只身形巨大的恶狼咬住了。另有一只雪狼,咬住了华予落在地上的洁白裙裾,正在后退着撕啃。

其他人皆被困住了,不得分身,眼看华予的帏帽也要被雪狼夺走了。

木子心一横,倾身跪在地上,双手猛地向地面一拍,紫色的衣袖带着绿光。

尘土覆盖的地面之上,突然破土而出无数根嫩绿的细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着,卷腾着带刺的叶脉,悄然缠住了雪狼落在地面的脚爪。

这出奇不意的攻击绊倒了无数只雪狼,藤蔓的尖刺扎入它们的血肉之中,狼群吃痛,发出阵阵嘶嚎之声。

嫩绿的藤蔓越来越粗大有劲,在绿叶间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花瓣锦簇而细密,雪狼的血淌在其上,如一朵朵血蔷微。

“木子,住手。你不记得离儿的下场了吗?”华予的声音颤抖着,伸出一只覆满字符的手,拉住了跪在地上的木子。

“可是先生,我的使命就是守护你呀。”紫衣侍女隐隐含泪,双手还贴在地面上,源源不断的绿藤从她所跪的土壤周围生长出来,捆住了更多的雪狼。

“哼,果然是来头不小,跟着的一个个都不是普通人。”狼女冷笑一声,一道鞭子扬了过来,像蛇一样绕住了木子的纤纤细腰。

她在猛地将长鞭向空中一打,重重的力道将木子带离了地面,花藤也随之凋零。

“不过嘛,花妖一只,也没什么难对付的。”

第六十七章 沉醉为红颜

木子身体凌空的瞬间,紫色的裙裾飞扬,青丝飘逸,晶莹的一滴泪破碎成了千千片。她的身形突然缩小了,化成了一朵花瓣层叠的木槿花,从紧紧缠绕的长鞭中脱身而出。

花朵中包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灵活地在空中旋转着飘摇着,倾洒了银雪的月光,乘着夜风的风向,落在了华予的肩头。

“木子!”玉郎长刀左斩右劈,逼退了周围一群的雪狼,见木子遇袭,轻呼了一声,跃到了华予身后。

“先生,你还有力气吗?随我一起突围?”他耳语道。

那狼女却长鞭一甩,紧逼了过来。鞭子带起的戾气震起一阵猛烈的罡风,螺旋而上,终于将华予的帏帽掀起。

华予一手将木槿花握在了手中,一手遮住了的脸,她身体一个前倾,被玉郎一把带进怀里,用黑色的宽大衣袖将她整个罩了起来。

向来嬉皮笑脸的玉郎蹙着眉,脸上浮现出一丝凌然的杀气,长刀一横,迎面对上了虎视眈眈的狼群和笑容诡异的狼女。

“哎哟,护着的人还真多。”无觅再次扬起了鞭子,命令群狼,合围了上来。

白纱的帏帽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后缓缓飘落,被一只有力的手接住了。

就在那刹那,洒在街头的月光消散了,阴云笼罩了过来,有什么黑暗力量在悄然凝结。

原本呲牙咧嘴的雪狼缓下了步子,发出一阵不安的嘶叫。

一片阴影笼罩了过来,如暗潮吞噬了白沙的海岸。

无觅方疑惑地转过头,身体却被一团虚空的黑影咬住了,散发着森然绿光的獠牙刺入了她的身体。她被高高地带上了空中,四肢挣扎着,变回了雪狼的模样,蹬着四肢试图挣脱。

其余雪狼也惊异地望了过去,却被数个巨大的条形躯体撞开来,它们吃痛地叫着,有黑色的蛇信子绕了过来,缠住了它们的脚肢。

雪狼挣开了束缚,见那巨大的黑影,竟是一只九头蛇身的妖兽,挡住了明亮的月光,青面獠牙。

狼群在无觅的带领下镇静了下来,张开獠牙朝那黑色的蛇身咬了过去,却扑了个空,只咬住了一片虚空,黑光暴出,自己的身体则被弹了出去。

九头蛇怪身影所在的那一团浓厚的黑影中,立着一个锦衣飘飘的身影,腰间挂着一只画笔,左手抓住帏帽的白纱轻扬。

右手执着的长剑闪着银光,照亮了他半阖的眼眸,闪耀着寒光。

“苏公子——”玉郎看着眼前的场景,有片刻的失神。

黑暗中的人再次挥动了长剑,携着九婴攻了过来,九个蛇头跟在其后,张开血盆大口,喷出团团绿色的幽冥鬼火,火光裹挟着剑气,纵横流淌。

荧绿的光和黑影交织在一起,如同一个个阴间的鬼魅,而那鬼魅军团的首领,双眼放着光,仿若从地狱爬出的恶魔。

原本气势汹汹的雪狼群,皆露出了一丝胆怯,眼前之人的力量,似乎并不低于北荒之主。

领头的无觅蓝眼扫了一眼被玉郎护住的华予,她一只手臂露了出来,上面的黑色字符隐隐闪现。

今日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再僵持下去,恐怕无法全身而退了,就到此为止吧。

站在队伍头前的雪狼仰颈高呼了一声,悠长的狼嚎在街巷中四散而去,狼群应声皆疾然转身,风一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地散落的雪白狼毛和尸血。

“他们退了!”玉郎松了一口气,“先生,你还能坚持吗?”

华予轻轻点了点头,方才她已经服下了木子给的药丸,只是体内的灵力已经紊乱了,此时全身无力,需要静养才能恢复。

旁边伸来一只手,递来华予的帏帽。苏子墨的眼神并不清明,玉郎方接住了帽子,他便身体一倾,倒了下去,幸好云耳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苏公子不会受伤了吧,方才还好好的。”玉郎道。

“没事,公子本身就一直醉着没有醒过来,刚刚又血祭东风,所以昏厥了吧。”云耳将苏子墨扶进了马车之中,又问。

“九先生和木子还好吗?刚刚似乎也受了重伤。”

华予从玉郎怀中挣扎出,全身皮肤上的黑色字符已然褪去,声音却依然有些虚弱。“我没事,木子方才是为了逃脱那狼女的捆缚才化的原形,不是失了灵力,不用担心。”

她在玉郎的搀扶之下也上了马车,从袖中取出一朵鲜活的紫色木槿花,手轻轻抚了抚。

“木子,也是妖?”云耳问。

“没错,木槿花所化的,花妖。”华予淡淡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这一夜几番波折,一行人都有些疲倦了,乘马车回到玉兰山房,各自进了房间。

***

云耳将苏子墨放在了床榻上,他再无言语,似乎沉沉睡去了。

苏子墨很久没有醉酒了,近日压抑太久,在红烛楼不动声色喝了十几盏,便一直处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一丝清明之中,只看见一群恶狼朝华予围攻去,便咬破了手指,召唤出了九婴。

云耳为他脱去了靴子和外衣,又喂了醒酒汤,这才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发现华予站在身后。

“子墨醒过来了吗?”她问道。

“没有,已经睡下了。”

“方才他的情形似乎有些反常,我进去看看。”华予一身雪白,踏入了房中。

屋中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夜中万籁俱寂,只有男子低低的呼吸声。华予脚步轻轻,悄然来到了苏子墨所躺的木榻之旁,掀开纱幔的床帷。

其中躺着的人影,一动不动,呼吸均匀,似乎正在安眠。

华予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子墨,你是真的醉了吗?”她轻声说着,伸出手,向黑暗中的一片淡淡的莹白触了过去。

伸出的纤纤玉指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躺在床上的身影飞速一掠,另一只手臂将华予一拉,把她困在床案前。

“你究竟是什么人?”男子灼热的气息喷在华予的脖颈,她的睫毛微微一颤。

“一直戴着帏帽,究竟是想藏住什么?”

她还没来得急回复,那人俯身向前,脸逼近了她,手飞速一掠,掀起了华予帷帽前的面纱。

面纱之后,依旧是那张冰肌雪肤的面容,眸如深潭,只是额间的朱砂痣,不知何时消失了。

华予并未对他放肆的举动愠怒,只淡淡道,“子墨看来是真醉了。”

苏子墨不言语,仔仔细细地盯着的帷帽下那人的面容,像观摩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似的。他又逼近了几分,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华予的脸颊,喃喃问。

“两个侍女,一人是鱼妖,一人是花妖,那你呢,真的是个除妖师吗?”

华予眼神落在近在咫尺的男子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飞扬的剑眉,薄薄的嘴唇,如星的眼眸中带着几分迷离。

她的臂肘撑在床案上,翻身一转,从苏子墨身下挣脱了出来,反双腿压住了他的身子,擒住了他的双手。

动作之间,帏帽脱落,如墨的长发如银河落九天,散落在了苏子墨的如玉的脸颊和四周床榻之上。

“我雇佣你过来,你便只需为我作画便好,其余的,不用知道了。”华予的语气依旧一片风平浪静。

她的手碰触在苏子墨的脉搏之上,不动声色地探测了一番,又瞥了瞥他的十指,中指上还有淡淡的血痕和一道细长而深的伤口,不过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苏子墨方才被她的力道一带,仰面倾躺在了床榻上,眼睫微颤,直直盯着上方女子的脸。

嘴角突然一扬,笑意仿若荡漾在湖面的点点涟漪。

他突然伸出右手,在华予的腰间一箍,将她也带到了柔软的床榻上,缚在了自己身旁。

“既然我只是个不相关的画师,你又何必如此关切我?”

苏子墨轻声在华予耳边低语道,轻得仿如梦呓一般。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似曾相似。然而过去了这么久,我却还是未能认清你。”

华予正欲挣扎,一团温暖覆了上来,从背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身子。漆黑的夜中,还弥漫着清淡的酒香,泛着几丝醉意。

“嘘,别动。”苏子墨在背后拥住了华予,轻轻阖上了眼眸,喃喃自言自语道。

“你会不会,就是久儿?”

他的意识渐渐迷离,一片黑暗中,立着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身上笼着淡淡的银光,她突然转身,对他莞尔一笑,刹那间繁星失色,岁序静止。

若是有一个梦,可以让他放弃复仇,放弃尘世的一切,让他永远沉醉,恐怕,便是这一刹那吧。

静默了良久,华予转过身来,看着眼前沉沉睡去的男子,心中突然一痛。

心中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挣扎着要苏醒了,却依旧被埋在一层薄薄的黑色土壤之下,只差咫尺便可重生。

她抬手捂住了微微悸动的心,轻轻挪开了苏子墨的手,翻身而起。

曾经,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会如此刻骨铭心?

是因为他曾舍命救自己,所以才会心痛吗?

她将方才混乱中被蹬开的被衾盖到苏子墨的身上,悄然离开。

第六十八章 沉醉为红颜(二)

秋韵悄然而来,染红了层林,窗外的玉兰花已凋零,埋入了土壤之中。

一阵婉转的啾啾鸟声传来,唤醒了房中沉睡的人。

苏子墨张开眼,只觉头昏脑涨,见自己躺在玉兰山房的睡榻中,脑中闪现过一些凌乱的画面,记忆却是一团混乱,不能串连起来。

他撑起沉重的身子坐起来,外间响起敲门声,云耳走进来。

“公子,你终于醒了。九先生和玉郎公子等候在外间,说今日要接着赶路了。”

苏子墨点了点头,左手扶着额,“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们方出红烛楼,被霓裳妖和一群雪狼袭击了,然后公子你用东风召唤出了九婴,吓走了他们。”

“就是这样吗?”

可是为什么,华予的面容,总是在脑中闪现呢?

“嗯,还有的话。晚上我服侍公子睡下后,九先生进去看了看你,不久后出来说,没有大碍,便离开了。”云耳一脸正经道,至于华予进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

苏子墨呆怔了片刻,凝神回忆了一番,黑暗之中,他似乎拥住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努力地想要靠近那近在咫尺的温暖,却如何也抓不住。

他心中一乱。

近日频繁地进入蓝玉所造的梦境,如今已然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的。

若是真的,如今他究竟该怎样面对华予呢?

他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起身梳洗,换了一身锦鲤纹绣赤色镂空外罩,霜白底的锦衣,挽了玉冠,踏了一双云履,才堪堪出了门。

玉兰花凋零后,这玉郎山房的客人便少了许多,虽已至午时,大堂中却是来人寥寥,有几分冷清。

玉郎已经候在了大堂中,他临窗而立,依旧一身玄黑的长袍,腰间挂着长刀,肩上披着黎色的披肩。一身冷酷铁血的刀客装扮。

不过,再看一眼,便能猜出他是个多情的刀客。

这刀客左手抱着一只玻璃鱼缸,其中游动着只活泼灵动的红色小鱼。右手环着一只白瓷花盆,水养着一只淡紫色的多瓣木槿花,正在小心翼翼地走动。

随着他的步伐迈动,鱼缸和花盆中的水面也一荡一荡着。

那木槿花抖动了一下枝叶,细柔的叶片如人的手臂一般,轻轻挥了挥,花蕊轻颤,响起了一阵轻柔的女声。

“玉郎,你小心点,我的花瓣都快被你震掉了。”

玉郎哭笑不得道,“我已经很小心了,总不能让我在地上爬着走吧。”

花儿问,“方才让你写给公子的信,交给青鸟了吗?”

“给啦给啦,你都问了几遍啦,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那花儿又道,“你做事总是不令人放心,若是离儿能说话,一定怪罪你昨晚没有尽全力保护先生了。若不是苏公子,估计先生就被那狼女伤到了。”

玉郎嬉笑着答道,“哎呀,我不是在帮他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嘛,不然他和我们先生,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进展啊。”

“哼,你又不是媒人,为什么要帮着苏公子?再说,我们先生怎么办呢?”花儿争辩道。

身后却响起了一声清咳,“你们在说什么呢?”

“啊,我在问木子,下一程先生准备去哪里。”玉郎眼眸一转,快语道。

华予手上执着玉郎先前搜集的名录,“看来如今大部分的妖物都向北部帝都方向活动去了,仅剩的一切在西境。我们从月坞乡取道,往西走。”

“月坞乡?我倒是正好有一个朋友在那里,说不定可以借道暂住。”苏子墨走了出来,接话道。

他说着朝面前几人作了个揖礼:“昨日子墨醉得厉害,若有行为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华予云淡风轻摆了摆手,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无事,也没有什么失当之处。倒是要感谢子墨昨日召出九婴,我们才得以脱身。”

苏子墨看了一眼华予,眼睫微微一颤。

“不过我的酒量的确不佳,上次在逍遥阁,喝了他们的几壶十八仙,觉着飘飘欲仙,竟似乎真的见到了许多小仙人,还请他们喝了几坛。”

“哈哈哈看来苏公子果然酒量不好,竟还幻觉见着了仙人。”玉郎笑道。

华予却道:“那恐怕并非幻觉,那晚我也见到些小人儿。”

“不过子墨见到的小人儿,不是仙人,而是一种名为醉仙的小妖,乃是爱酒贪杯之人死后,舍不得人间的美酒佳酿,执念化在酒坛内形成的。”

“哦?这倒是有趣。可以算是真正的酒鬼了。”苏子墨道。

“醉仙并不少见,越是香醇的美酒越容易吸引到他们,偷酒喝完之后,他们也会给予一定的回报,在剩余的酒壶中洒下几滴名为醉仙贡的晶莹液珠,令酒味更加纯净透明,回味悠长,酒劲更强。”

玉郎插嘴道,“这么一说,倒是令我想起,江南四大家族之一,以酒业闻名的韦氏,便是用了这种醉仙贡吧。”

华予点了点头,侃侃道,“清河韦氏的酒业之所以壮大,就是因为他们长期供奉佳酿给醉仙们,然后搜集醉仙贡作为制酒的原料。”

“只是知道醉仙存在的人,少之又少,即使见过,也只以为是自己喝醉了见着了仙人。像韦氏那样与他们形成和谐依存关系的倒是稀有。”

“这便是其之所以能成大业的原因吧,胸怀广博,能容万物,不因醉仙之为妖物而疏远畏惧,反而能和谐处之,颇有前朝人妖鬼共存的大同之世的光景。”玉郎评论道。

苏子墨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将这些话收进了心里,又问。

“说起来,昨日的那群雪狼,是什么来历?”

“还记得我们在博望的矿山上遇见的那个手执节杖之人吗?他是北荒之主玦明,雪狼便是他的手下。”华予说话的声音依然有丝虚弱,灵力并未完全恢复。

“原来如此,上回他便无来由地攻击了我们一次,如今依然不罢休吗?”

华予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玦明感兴趣的对象,已经从苏子墨变成自己了。看来此后还会有不少麻烦。

“既然子墨也有熟识的人在月坞乡,我们今日便出发,继续赶路吧。”

其余几人皆点了点头,云耳看了一眼玉郎捧着的花盆,“木子姑娘还没恢复吗?”

“她昨日对抗雪狼废了不少灵力,变回真身利于静养。”玉郎答,“况且木子说,做人太久了,身上的香味都没有了,不能招蜂引蝶了,要重新养一养。”

那紫花抖了抖叶子,说道,“玉郎又乱说话了。我什么时候招蜂引蝶了?”

“恐怕你是有这个心思,没这个本事。”

“你!天天在外狐媚姑娘的可是你,还有底气说我招蜂引蝶?”木槿花的花蕊抖动着,似乎有点气恼。

“可是我有本事狐媚呀,不像你,憋在心里都不敢说出来。”玉郎依旧一脸的戏谑。

“你——你——!”木子一生气,本来淡紫色的花瓣,变成了深紫色。

“哈哈哈,脸都气紫了,木子。”玉郎嬉笑道。

“先生,你快把离儿救回来吧,我一个人说不过他。”花儿哭诉道。

“行啦,玉郎,别欺负木子了。”华予淡淡笑着。

苏子墨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竟有些羡慕。

若是生活在那空桑山上,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半语斋,每日是不是也会如此般,平淡而幸福呢。

***

千里之外,帝都之北的龙游山上,已是北风呼啸,黄沙漫天。

龙游山南面,有一道千丈深渊,名为百鬼渊。

陡峭的绝壁之上,有千万个大小不一的洞窟,其中藏着光怪陆离的陶俑像,为神,为鬼,为妖,为魔。

只是久经风沙侵蚀,镂痕剥落,色彩褪去,已然辨不清原貌。

最底部的洞窟之中,倒是有几个小鬼,正在挥舞着漆刷,一边唠唠叨叨,一边为陶俑覆泥着色,缓慢进行复原的工程。

“你们说,咱们的领主,跟那狼女无觅,是不是有点,那啥,不能摆上明面的关系。”

另一个小鬼呲着牙,“很有可能啊,我看领主对无觅,很不寻常。”

“毕竟那狼女曾经可是救了咱们领主的命呀。”

“啥?有这事儿?”

“你不知道吗?咱领主为人的时候,是羽生朝派到北荒和蛮族和谈的使臣仰伊,结果谈判未成,被蛮族首领放逐于荒原中,扬言他若通了狼语,便放他回国。”

“那怎么可能,雪狼这么凶狠,不被吃掉都不错了。”

“所以啊,领主在北荒的狼山之中,与雪狼群搏斗了七天七夜,最后力竭身亡,躯体被雪狼分食了,但是他忠君报国的执念凝结在了节杖之上,化成了妖。”

“天呐,真是太惨烈了。”

“吞食了他血肉的雪狼中,就有当时狼群的头领无觅。她被这执念所化的妖力感怀召动,所以追随领主回中洲复国报仇。”

“当时领主没有实体,灵力虚弱,若是没有无觅护卫,这千里茫茫,恐怕咱们领主早就灰飞烟灭了。”

第一只小鬼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看来以后还得对无觅大人多敬重点儿了。”

正说着,一只长鞭绕上了他的脖子,“不好好干活儿,在这儿说什么闲话。”

一道凌厉而低沉的女声从洞外传了过来。

身披雪白狼皮,额头系着狼牙抹额的女子,踏着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雪狼。

几个小鬼慌乱地低下头来,“无觅大人,您回来啦?”

“嗯,领主在哪儿?”

“里面,忘尘殿里面,在和神巫大人议事呢。”一只小鬼低顺地回答道。

女人的面色一冷,“神巫又来了?”

第六十九章 漠漠秋田稻

千丈深渊绝壁中央,有一道长长的深穴,从阴暗而悠长的穴口而入,突然豁然开朗,是一个宏伟庄严的大洞窟,穴口用天城体文字镂刻着“忘尘殿”三个字。

洞窟的梁顶和四面墙壁,用琉璃和金粉绘制着上千尊大大小小的神魔之像,千姿百态,皆向殿中央怒目而视。

围绕着洞壁四周,点着无数只银烛,烛光点点,如同繁星璀璨的银河,被墙壁上的琉璃金粉的图案映射着,整个殿中一片灯火辉煌。

那一片灯海中央,是一个石筑的高台,上面两座兽皮铺就的石椅,如君临天下。

座上之人,身披褐色大氅,额上纹着金色的狼图腾,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倒映明灭的灯海,泛着阴鸷的光芒。

一柄金色的节杖倚靠着石椅背,杖顶悬着红缨节球,节球缀着的铜铃被座上之人捏在手中把玩着。

“今早收到帝都来的消息,清锁用毒药谋杀南宫宸,但计划未成功。南宫宸依然毫发无损。”

他的对面的石椅之上,坐着一个身披深绿色斗篷之人,束白玉冠,从玉冠两侧垂下碧绿的丝带,正是叶轻尘。他眼神一瞥,神色淡然道。

“哦?可有说为何失败了?”

“倒是没有,不过南宫宸身边有无相殿和御灵阁两大势力,又有皇家禁卫军。本人也不近女色,十分警惕,估计要从后宫得手,也不容易。”

叶轻尘点了点头,“况且他的手中,应该藏有可解天下奇毒的还魂引,用毒攻,胜算不大。”

他的眼眸一转,“玦明,那位清锁姑娘,你觉得可靠吗?”

“你应该知晓吧,清锁未化妖之前,本是敬国公的女儿若芸,是南宫宸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被他背叛了,因爱生恨,誓报负心之仇。”

玦明阴冷一笑,“要知道,爱不得的女人,执念可是最深的,也是最不择手段的。”

对面人心头一冷,似乎若有所思,静默了片刻,道,“既然从前是爱人,恐怕也难以保证能下得去手。她上次刺杀,有被发现吗?”

玦明答,“她下手比较隐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南宫宸还没有查到她身上,依然非常宠爱她。”

“如此便好,留着这颗棋子在后宫,以后总能派上用场。”

玦明的手指拨弄着铜铃,发出叮呤之声,两只血蝶从铜铃中飞出,旋转着翩跹而舞。

然而他突然一掌辟来,原本欢快舞动着的血蝶撕裂成了千万血滴,洒落在地面。

“既然不能指望清锁,看来还是得我们出手了。我觉着,这御灵阁实在碍眼,不如,先从这里下手。尊主意下如何?”玦明唇边一丝森然的笑。

叶轻尘瞥了他一眼,“御灵阁弟子众多,阁主玄真更是功力深厚,你上次便折损了不少人马,这次再攻,有把握可以成功吗?”

“玄真的确是难对付,没有什么弱点。但是他有一个好对付的爱徒呀,若是他的弟子攸宁登上了阁主之位,我们再加以控制,不就好办了。”玦明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叶轻尘眼中一亮,他曾和攸宁道人有过几面之缘,此人侠肝义胆,正义凌然,并不会愚忠,若是能加以利用,的确大有助益。

他点了点头,“这计划倒是可行,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我碧生门也会鼎力相助。”

停顿片刻,又道,“不过,除掉了南宫宸之后,又该如何光复羽生朝,倒是件更复杂的事,得从长计议了。”

玦明脸一沉,“那是自然,可惜百里氏皇脉已绝,即使替他夺回了江山,也不知交到谁手中。”

叶轻尘从王座上起身,拱了拱手,“时间不早,我就先告辞了,计划筹备好了,我们再详议。”

玦明也起了身,微微颔首,“是,恭送尊主。”

他目送那墨绿色的身影走远,捏着铜铃的手紧了紧。

世人都知叶轻尘乃是江南四大家族叶家的第三子,是叶家实际上的掌门人。

但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乃是羽生朝巫祝的后人巫礼,也是神巫的唯一遗脉,继承了来自神巫氏的全部力量。

玦明从北荒卷土重回之后,才发现深深眷念的故国和忠心效忠的主君,都已经不复存在,誓要光复羽生王朝。

他一边探寻着羽生王朝的遗留势力,重新召集散落在各地的妖兽,积蓄着力量。一边在天弥皇城布局,一步步铲除南宫皇氏血脉。

后来他发现神巫仍存着遗脉巫礼,且暗中培植着一个叫碧生门的势力,便与他联合起来,共同策谋复国。

只是自己生前只是前朝中郎将,地位远在神巫之下,玦明虽实为北荒之主,统领百鬼渊的诸妖鬼,但按照前朝惯例,仍需服从巫礼指令。

故而两人虽为至密的联盟,仍心存龃龉,心照不宣地各有保留。不知这微妙的静默,会在哪日被打破。

叶轻尘走后,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凌厉低沉的女声,“领主,我回来了。”

狼女无觅踏着大步走了进来,向来冷绝的脸上露出一丝小女子欢欣。

玦明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无觅明媚一笑,迈上王座,俯身亲吻了一下玦明的手背,又在他脸旁耳语了几句话。

玦明的脸色一变,“真的?羽生志竟然没有被毁掉?”

随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就他身边的这位九先生不简单,想不到,竟然就是羽生志化成的书妖。巫礼真是把她藏得好呀。还不让我动她一丝毫毛。”

他的唇边带着一丝阴冷,“不过,这种威胁怎么会吓到我呢?”

***

玦明所谈论的九先生,此时正身处千里之外的苍梧低地中。

茫茫秋水,漠漠稻田,土地平旷,极目连云,白鹭翔空,如千点雪。

稻中有农夫耕作,孩童嬉戏,田间小路纵横阡陌,有一白帷轻乘,缓驰其上。

马车中,华予和苏子墨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方才只是下车休整了一下,玉郎公子怎么突然就没了影子?”苏子墨问。

“叶家有点急事,托他去办理了。”华予答道,“说来,为我们提供住宿的你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来头?”

“他姓于,名文志,是我在外游历时认识的,因为喜爱书画,找我买了不少的笔墨,便成了朋友。他府上的桂花,倒是非常有名。”苏子墨轻言道。

云耳骑着马随驾在马车旁,看着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感叹着。

“帝都人大都以为苍梧之地都是一片蛮荒,其实这里也有肥沃田野,胜比江南鱼米之乡。看看这水稻长得,一株株饱满金黄,这月坞乡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错。”

“的确,自从天弥建国以来,逐步推广从伏兮国传来的先进耕作之术,这农家的收成,的确相比起前朝,要增添了许多。”华予评论道,话语中并不带一丝情绪。

“我常常听天弥当朝臣子夸耀自己造福百姓的功绩,但因为没亲眼见过前朝究竟是什么样子,没有比较,还以为他们只是在自夸而已。听先生的语气,倒是真的了?”

“他们的夸耀也并不假,百年前的羽生王朝,民风淳朴,崇拜自然神,无论是农家耕作技术,还是冶金铜铁等制造工艺,甚至是政治架构和国家治理,都远远落后于南海的伏兮国。”

“天弥建国后,开始在中洲大陆上推行更先进的农耕的冶金技术,虽有暂时的战火纷争,改朝换代后,百姓却得以更加富饶,安居乐业。”

华予娓娓而道,听来却是非常复杂的感情,明明是夸赞的话语,又似乎带了几分苦涩。

“那样难道不好吗?九先生似乎有不满之处?”云耳问。

华予道:“我本不应该对天弥王朝评头论足。改朝换代的变化若仅有此,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天弥建国后,销毁了一切前朝百家著述典籍,同时也灭了一切自然神教和鬼怪之说,建立起政治、文化、还有信仰上的中央集权,这中洲大地此后,便变得没有此前那样有生机了。”

带着帷帽的人淡而清冷的声音,从那片怎么也看不透的白纱布传来。她望着窗外,阳光勾勒出一个绰绰的侧脸。

苏子墨眼神停留在她身上,深深瞥了一眼,似乎若有所思道,“听先生的语气,倒像是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前朝似的。”

“我走过不少地方,在许多远离京畿,权力无法到达的边陲之地和深山密林中,仍然保留有许多前朝的风貌,可以窥见当初神妖与人共存,一片生机盎然的和谐景象。”

华予说着,抬手指了指窗外刚经过的路边一个半人高的石筑小庙。

两人在车中看不清里面供的是什么神佛,但远远望去不见有香火供品,似乎是废弃很久的样子。

“子墨方才可有留意过这些小庙?”

“的确一路上有经过好几个这样的小庙,在别处未曾见过。是供的什么神?”

“我也未曾见过,不过猜来,定是保佑庄稼丰收或者天降甘霖的神佛吧。”

马车又走了两公里路,逐渐多了屋舍人家,最后行至一个依山傍水的庭院外方才停下。已经有好些下人候在门口。

待两人下了车,便有人上前,行礼道:“苏公子,九先生,我家老爷已经在等候了,请随我来。”其他人则上前搬行李和安置车马。

这方庭院屋宅身处的乡间郊外,不比江南富贵之家宅院的典雅精致,却更得山水之乐和自然之境,林木丛生,山石点映,楼阁掩映其间,颇具匠心。

下人领着两人进了一临水的台榭中,有一位着鹅黄色镶金边袍子,身材略微发福,面容白皙而呈富态,约莫近不惑之年的男子热切地迎了过来。

“哎呀,苏公子,可把你请过来了。让我好等。”

第七十章 桂子月中落

“哎呀,苏公子,可把你请过来了。让我好等。”

此人说话带着一股商贩常用的油腻腔调,但因为情真意切,倒并不令人讨厌。

“于老爷,别来无恙。我想念你家的桂园,就非常不客气地自己跑来了。”苏子墨揖了礼,又道。

“介绍下,这是我朋友,云浮过来的九先生。”

“哎呀,那不正是大名鼎鼎的叶家九先生,幸会幸会。两位不用客气,得两位贵客光临乃是我于文志的荣幸,真是令我蓬荜生辉。就把我这儿当家就好,千万别客气。”

于文志语气中洋溢着喜悦,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倒也显得憨厚可爱了。

“这不,刚刚两位经过的院子,就是我专门给辟出来供两位住的。知道苏公子和九先生都是文雅人,所以把风景最好的一处鹤栖苑给收拾出来了,还望不要嫌弃。”

华予也鞠了一礼,客套道,“刚刚途中经过,见小院中,山石造型奇特,池水曲折回环,水波跌宕,又与修竹古木交相映衬,极尽江南园林造景之韵味,十分心悦,哪有嫌弃一说,于老爷真是谦虚了。”

一番话夸奖的话说得于文志心头甜滋滋的,忙请两位客人上座。他身后一个着淡粉色委地锦缎长裙,一脸娇羞之色的年轻女子,上前给两人斟了茶。

苏子墨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女人头戴珍珠金钗,双耳佩戴银质流苏耳环,裙面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紫鸯花,虽姿色一般,但妆容华丽耀眼,一身富贵骄奢之气,一看就是十分受主人宠爱。

于文志继续笑呵呵道:“这是我的妾室倚翠儿,早就听闻了两位贵人要来府上做客,硬是要来见识一下,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那女人斟完茶,听见谈论自己,便福了身子,面带红晕地微微低着头,眼神却一个宛转流波,朝苏子墨扫了一眼。

“怎么见怪。只是今日,怎么没见到夫人。”

苏子墨心中略疑惑。他此前就和于文志熟识,他有一正房夫人名为明荣,夫妻感情一直不错,也可谓是情投意合,举案齐眉。这次来不见明荣,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小妾,不知为何。

一直笑着的于文志脸上有一丝不快一闪而逝,只道:“明荣今日略感不适,在房中休息,待她好了,自然会来给公子请安。还请公子勿要挂念。”

“两位贵人舟车劳顿,应该也辛苦了,就不用跟我讲虚礼,先回房中休息收拾一下也好。晚上我在桂园中准备宴席,为两位接风,哈哈。“

苏子墨也并不推辞,又稍坐片刻,便携华予回了两人所居住的鹤栖苑。

院中有两栋房阁,对角而立,两人刚好各住一栋。

行李收拾妥当,苏子墨换下了路上的一身碧绿竹叶底纹的长衫,穿上一件月白底色蝴蝶暗纹的锦缎衣袍,头戴白玉冠,两侧垂下乳色轻纱冠带,倒是平添了几分仙气。

转眼夜色已至,有下人领着苏子墨和华予乘轿辇,行了约一刻钟,到了于家庭院外的一处园林中。

园中无数株桂花树,亭亭玉立,浓密的椭圆绿叶间,掩映着一丛丛金黄的,如珍珠串儿一般的桂子,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此夜月华如练,明亮皎洁,在林间洒下斑驳的树影,华予和苏子墨跟着下人在桂树下弯弯绕绕地走了好一会儿,到了林中一片空地。

中有一座露天高台,台上置了佳肴点心,酒水烛台,于文志和倚翠儿已经等候席上。见两人过来,起身迎了座。

“于爷的这片桂花园,远离尘嚣,清香溢远,意境高雅,真似人间月宫,恨不得每年都来此赏月。”苏子墨夸赞道。

“哈哈哈苏公子喜欢自然可以年年来,几年前苏公子为我作的那幅《丹桂飘香图》如今还挂在我的大堂中呢,若公子能在这园中再得写灵感,多画几幅,那我可得高兴坏了。”

“这桃红李白,略显俗气,牡丹月季,却又过于娇气。而我这些桂花,既能观赏,又可食用,可谓是宝贝呀。”于文志的语气中颇有几丝自得的味道。

唤作倚翠的女子一边给他斟酒添菜,一边随声附和着。

“只是不知道,于爷的这些桂树开后,是如何处置的呢?”华语问道。

苏子墨顺声望去,见她今夜穿了一件通体素色的纱衣,不似往常晕染了墨色,加之白纱的帷帽,周身莹白,在月光下映着淡淡的银芒,格外出尘。

于文志朗声一笑,带着颇为自豪的语气说。

“我这片桂花园中有是整个月坞乡最大和最名贵的金桂林,有桂树千株,专属下人看护打理,中秋节前采摘桂子,用作制桂花糕和桂花酒。一部分上呈御供,一部分售往江南四城。”

“这月坞金桂的名气我的确早就听说了,江南富家和帝都贵族都会在中秋佳节前竞相采购,竟不知原来最大的产商原来就是于爷,真是失敬。”华予道。

“哈哈哈,先生过奖。这桌上备好的便是用刚刚采摘下的桂子做的酒肴,还有些其他小菜,两位贵客请用。”于文志抬了抬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几人桌案上各摆了上十碟精致菜肴和糕点,羽杯中斟上了微黄琥珀色的桂花酒,香气四溢,杯面倒映烛光月色,颇显光泽,尝一口,清新醇和,绵甜爽净,苏子墨又一番夸赞。

一长条玉盘中盛有几枚桂花糕,呈花状,晶莹剔透,其中几朵半透明的的桂花空悬,极美丽精致,尝来细腻松软,清香可口。

“我们家的桂花糕也是极好的,除了口感细腻,造型也美观精致,小户人家可是完全做不出来的。先生你也尝尝。”倚翠儿招呼道。

华予取了一枚,低头细品,也点头称赞。

于文志连声客套,语气突然一转。

“不过提起这桂花糕,近两年倒是出了不少怪事儿,中秋前后,不少村民刚制好的桂花糕,会莫名的少了,就连我府内的也失踪不少,我们怀疑是有盗贼偷窃,但是派了不少人手看管,花糕却仍然丢了不少,不见任何贼人踪迹,至今也不知何人所为。”

华予听闻,放下了竹箸,望着于文志的方向缓缓道,“竟然有这等事儿?莫非是爱吃但又自己不会做的人偷了不成?”

“说不清啊,要说咱们月坞乡,应当是家家户户都会制糕的,没有偷的道理。只能怀疑是外村人偷了,准备到别处倒卖赚钱。”于文志道。

“贵乡的糕点太好吃,竟然引来了贼子,这消息传出去只怕月坞金桂的名声更响了。”苏子墨品酌着桂花酒,眯眼道。

于文志听闻哭笑不得,只道:”苏公子此言虽然有理,不过咱们小百姓还是更图心安,每日有贼惦记着,毕竟心里不踏实。”

华予则问:“说来,月坞乡制作桂花糕,已有很长时间的历史了吗?”

“是啊,祖辈都有用桂花制糕酿酒的习俗,至今应该有几百年了。从前此地居民信奉谷神玄牝,而传说谷神最喜桂花糕和桂花酒,故而常用它们作为祭祀品,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此后信谷神的人逐渐少了,花糕便成了纯粹的食品和商品。”于文志解释说。

“我们一路上看到了许多荒废的小庙,里面供奉的,莫非就是这位谷神?”苏子墨问。

“不错,本地居民从前一直信奉玄牝,建庙筑像,年年拜祭。不过改朝换代后有了新的耕种和灌溉方法,对天气雨水也有了些预测之术,亩产翻倍,常年丰收,便逐渐不再行供奉祭祀谷神。故而这些小庙也荒废了,已经拆掉了不少。”

“啊,原来如此,先生还真猜得没错。”

“香火渐消,信散而神灭,可惜了。”华予低声道。

正说话间,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草木拂动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浓密的桂树从中。

苏子墨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聆听了片刻,突然手指一弹,将手中的酒杯掷了出去。

远处的树丛中一片金黑交织的光粉倏忽漫飞,传来一声人的低哼。

“什么人敢闯我的园子?”宇文志站起身来,呼了一声,“来人,去看看!”

高台后冲出一队家奴,手持着木棒,向那响动之处寻了过去。

他们提着灯笼,两两一组,在树丛中摸索了一圈,却并未见到什么人影。

月光洒在茂密的桂花林枝叶间,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秘的气息。

“啊——”一个家奴正走着,杂草从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绊倒在地。

他狼狈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生气地向身边的另一人质问道,“你干嘛绊我?”

旁边人一脸无辜,“我没有啊。”

“这里又没有别人,不是你还是谁?”

“我——”年轻的家奴还想争辩,耳边突然环绕其一阵令人惊悚的笑声。

“嘻嘻嘻嘻——”

环视一圈,却什么人都没有。

两个家奴脸都吓白了,“有鬼啊!有鬼啊!”其中有一人拔腿便往桂花林外逃了过去。

却身体向前一倾,被什么力量猛地往后拖着去,他慌乱地挥动着双手,乱抓着丛中的草,一边大叫着“救命啊,救命啊。”

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被拖向一片铺满桂花花瓣的土壤中,那花瓣堆有无穷厚,转眼将要将他埋没了。

呼救声传了出去,其他家奴以及看台上的几人都望了过来。

“子墨,你在这里守着于老爷,我去看看。”

华予吩咐了一句,便飞身一跃,也进了那桂花林中。

第七十一章 玄牝谷神庙

黑色字符绕过月光下的树丛弯弯绕绕地飞了出去,从地上桂花细长的花瓣缝隙中渗了下去。

方才倒在地上的家奴感觉脚上束缚的力量松开来了,一个白衣人落在了身边,长袖一挥,拂开了覆盖在地上的一层厚厚的桂花瓣。

家奴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便拔开腿跑开了。

地上赫然躺着两个小小的人形陶俑,有双手却无脚,赫然睁开的双眼而无眼瞳。身体被捆缚了黑色绳索,还在挣扎。

“这是,庙鬼?”华予低头查看了一番,心中一惊。

据古说,神庙若是久无香火,长期废弃,庙中的泥胚集结怨气,易化为鬼怪。

不过自从天弥朝来,倒是少见了,在这南方苍梧之地竟然真的存在。

她略一抬手,那两个陶俑咧嘴一笑,身体突然如冰块融化了一般,化为了泥水,渗入了土壤之中,消失无影。

庙鬼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疑惑了片刻,堪堪往回走去。

宇文志和小妾缩着身子站在高台之上,战战兢兢地向四面打量着,似乎也是被方才家奴的几声叫唤吓到了。

苏子墨却依旧云淡风轻地喝着桂花酒,见华予走了回来。

“先生找到是什么了吗?”

“不过是几只爱捉弄人的陶俑小鬼,不会害人的,不用担心。”华予道。

***

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于文志盛情邀请苏子墨和华予过了节再走,中秋又不宜赶路,两人便应了下来。

翌日清晨,两人带了云耳,骑着马,在山野乡间闲逛,行至一片农舍前,突然听到一农妇的哭喊声:“哎呀,我们家的糕被偷啦!真是无耻盗匪无耻盗匪”

左邻右舍的忙过来劝慰,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刘婶儿,别难过,咱们家前几日不也被偷了吗,这事儿也不稀奇了,好多家刚做的糕都没了。”

“哎呀呀,真是猖狂。无法无天了,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鸡鸣狗盗的勾当。”

“完全见不着踪影呀,我们家的狗一向可机灵了,什么声响儿都可以听得到,之前贼人来的时候不也一点没察觉吗?”

“怎么办,要不要再去报个官,请官爷们想想办法?”

“现在是报官也没用了,你看看于老爷,请了那么多人日夜守候府上,不还是被偷了吗?”

“哎呀,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年就结这么点桂子儿,还给人偷了,怎么过节呀。”

几个农妇议论不出什么结果,唉声叹气起来。

苏子墨道:“哎哟,这个盗花贼还真是不得了,先生,你觉得会不会是什么贪吃的妖作怪,比如饕餮兽之类的?”

问出来旁边人却没回应,对云耳吩咐道:“你去帮忙问问,这附近有没有从前的谷神庙。”

云耳向几位农妇问了方位,说是在约一公里外的北边山上有座荒废的大庙,三人便驱了马往前奔去。

不久便入了山林。见一石庙尖顶掩于林木中,通往庙台上的石砌小路荒草杂生,可见人迹罕至,林中却飞鸟成群,百啭千声。

三人下了马,拾阶而上,见到一座荒废已久的神庙,几株瘦弱的古树歪歪斜斜地依傍着山门,院中瓦砾遍地,到处破败坍塌。

“先生,咱们到这庙里要做什么,看起来鬼森森的?”云耳问。

“来神庙,自然是来祭奠神祗。”华予步履不停,跨过了片片瓦砾,径直向石庙正殿走去,苏子墨只得无奈地跟了进去。

正殿修筑在一米多高的砖石台基上,殿门上方褪了色的牌匾上刻着几个斑驳的字迹,隐约可见是“谷神庙“三个字,两侧配有垛殿。石庙虽破败不堪,仍有威严庄重之势。

入了庙中,见几根巨硕的楹柱,中间有一高大的陶俑神像,周身彩绘已然褪去颜色,彩漆斑驳脱落,但依稀可见姿态面容。

所雕之人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眉目祥和,身穿金色锦袍,绣着穗华纹案,眉心一弯柳月,左手挽与胸前,执一束谷穗,右手垂下,握一把镰刀。

神像底座周围雕以瑞兽、花草童子等吉祥图案,最下方则是一列的陶俑小人。

华予眼睫一动,这不正是昨日在桂园里见到的庙鬼吗?

小人一动不动,全然没有生命一般,盯着前方。

华予略一思索,看来应该是夜间出没的鬼怪吧。

神像面前一条长桌,摆放一排供品托盘,只是其中摆放的祭祀品早已腐朽成灰。

像左侧有一石碑,刻了一行字,写着: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华予目光扫过了石碑上的字,停在了像前,燃了一炷香,点在香炉中。双手合十,鞠了一礼。

又从袖口掏出了一个绢布包裹,打开,里面装着一枚桂花糕,放在了托盘中。

“华予特来祭拜谷神,望保佑月坞乡来年风调雨顺,年谷顺成,百姓安乐。”

苏子墨虽不解,也在身后学华予鞠了礼。

庙中寂静无人声,只有鸟鸣婉转和爬虫的窸簌之声,却隐约间传来一身淡淡的叹息。

祭拜完毕,出了石庙,苏子墨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砖瓦,铿锵一声,惊起了后院成群的画眉与杜鹃。

华予回头而望,只见连成片的鸟儿展翅,向空中翔去,鸣声阵阵,带着几丝凄哀。

几人踏上马,往回走去。

苏子墨问:“先生,既然这月坞乡的百姓都不再信谷神,我们为什么要去祭拜呢?”

“子墨,你可知,在羽生朝时,是存在自然神的,风雨土地,花鸟虫鱼,皆由神掌管,而神的力量则来源于人的信仰。”

“若香火不断,信徒众多,则神力无穷,可福佑百姓。若反之,则神力渐消,或被人遗忘,灰飞烟灭,或堕落成魔,为害人间。”

“先生觉得那谷神玄牝,依然存在,甚至成了魔?”

“不无可能。一旦成了堕落神,忘却前因,丢失神志,即使从前是造福百姓的神祗,也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一想的确,那谷神最喜桂花糕,这乡中的花糕接连消失,无人能察觉,的确应该是非人之物在作怪。很容易怀疑到谷神。”

“若真是他,也是有趣,堂堂一个神明,堕落后成了一个爱偷吃东西的盗贼。”苏子墨戏谑道。

“未见他真容,还不能确定,再看看情况吧。”华予说着,扯了扯缰绳跃然前去。

***

三人回了于家宅院,正准备去找于文志道早安,刚走到大堂前,听到里间传来男人怒骂声。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当初娶她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手段卑劣,幼稚至极,令人恶心!”

“来人,给我把夫人好好看起来,日夜在房前看着,不许她出入。”

下人见了苏子墨和华予,连忙进去通报,怒骂声才消了。于文志仍是一副笑脸迎出来。

“于老爷,老远就听到里面的大动静,发生什么事儿这么生气啊?”苏子墨问道。

“哎呀哎呀,两位不是一早出去散步了吗,这么块就回来啦。没什么大事儿,是明荣耍了点小心思,我看不过去,有点生气,就骂了几句,让苏公子看笑话了。”

于文志眯着弯弯眼,笑答道。

苏子墨眉眼一转,道:“之前我与贵夫人也由几面之缘,觉得端庄贤惠,温文尔雅,倒不像是会使心机之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哎呀,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苏公子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话,就跟你讲讲明荣干了些什么事儿。”

“我刚娶了倚翠不久,自然新宠她许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宿在她的倚翠阁里,但是从月前开始,每日清晨我醒来,明明放在床榻边的鞋履都会消失不见,而倚翠的鞋履仍然在老位置。”

“后来发现,消失的鞋履全都在明荣的房里,她嫉妒我对倚翠的宠爱,于是夜间偷偷拿走了我的鞋,想引我去她房间。这是何等低劣的手段!起初我念及旧情,觉得是她过度思念我才做出这等事儿,所以也没有计较,还多去看了她几次。”

“但她竟然完全不听我的话,此后变本加厉,一犯再犯,每日我醒来,鞋履都会不见,然后出现在她房中,即使换了无数双别的鞋,也是同样的情况。你说我气不气恼?”于文志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说道。

“哦?竟有这等事儿,虽然妇人争宠手段诸多,这种奇怪的做法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不像是聪明人会干的事儿。”苏子墨道。

“起初我也觉得不会是明荣干的,但是证据确凿,我现在只能把她关了起来。”

“虽然鞋子是在夫人房中发现的,但也没法证明就一定是夫人拿的,于老爷不如再派下人夜间好好监视下,看看究竟鞋子是如何跑到夫人那儿去的。”旁边的华予道。

“九先生说的有道理,我的确得好好查一查,不过此事我也想不出除了明荣还有何人会干。”

“说来,您的鞋履看起来织造精巧,倒是十分特别。”华予用眼睛扫了扫于文志足上。

是一双布帛织就的浅棕色云头锦履,端部高翘翻卷,形似卷云,用朱红、宝蓝色洒线勾起斜纹花,非常精致。

于文志面色一红,略带尴尬地说道:“我的鞋履都是明荣亲手做的,她擅长女红织造,做的鞋非常舒服,我穿惯了她做的鞋,就再没法穿市集买来的鞋了,都磨脚。”

“精针巧线,吟咏机杼,日织夜缝,只求为良人,做几双舒适锦履。要能做到完全贴合双脚的适履,并非易事,必得花不少心血,贵夫人对老爷的一片殷殷之心,倒是颇令人感动。”华予说。

于文志略有愧色,声音低了不少,“只是她不该耍太多手段,令我不喜。”

华予与苏子墨相对而视,皆默然不语。

“好啦好啦,这事儿查查再说。两位贵人一早出门现在应该也饿了吧,我已经命人备好了早膳,请吧。”

第七十二章 绣带同心苣

此日深夜,苏子墨卧于睡榻之上,房外万籁俱寂,辗转反侧却不得眠,于是随意搭了一条披风,到院中散步。

正闲步到院角湖面长桥之上,突然见到房梁上有一黑色人影。

苏子墨心中一惊,飞身追上房梁而去,那人听闻声响,忽地转身。

只见他身穿一袭缁黑的长袍,腰间一条金色佩带,面容隐在披散的长发下,嘴角带着邪魅的笑容,玉立梁顶,身姿修长,映着半空中一轮白皑的明月,如暗夜鬼魅。

看见苏子墨,也并不慌张,转身向前准备离去。

“休走!”苏子墨喝了一声,空中一翻,略到了那人身前。

黑衣人回避不及,右手持一把长弯刀,从苏子墨面前一划而过。

苏子墨向后一仰,躲过弯刀袭击,准备拔出腰间长剑,突然才想起并没有带山鬼,倒是随身带了画笔东风。

于是握住玉管长柄,抽身格挡黑衣人的弯刀攻击,笔柄与刀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在梁上龙蛇般交错游走,长刀翻旋,狼毫挥动,梁上的连片瓦被全数掀起,碎落一地。

黑衣人弯刀空中舞动,映转月色,如花灯流光,忽而刀锋一转,直取苏子墨心门。

苏子墨在空中翻了个身,连连躲闪。

那黑衣人嘴角一弯,长刀一勾,银光闪现,继续攻击过来。

苏子墨被逼到了屋梁边缘,将画笔举到胸前,以东风催动剑气。

瞬间,画笔的根根狼毫赫然直立,仿若千万支长箭。

苏子墨猛地伸手一推,东风旋转而出,直向黑衣人射去,霍如后羿射九日落。

如箭的东风向黑衣人的眉心而去,然而那人的影子却倏然消失,转瞬出现在了苏子墨身后,弯刀一挽,划破了他的披风。

衣袂空中翩跹而落,苏子墨身子一凉,来不及闪躲,一脚踩空,眼看就要跌落。

突然空中一道白影闪过,将苏子墨扶了一把。

望去,只见眼前人一袭轻纱白衣,如墨的长发空中飞散,用缎带简单束了一尾。

月下而立,幽幽冷冷。

“先生还未休息呢。”苏子墨抓回散落的衣袂,披回身上。

“子墨小心,对面的是个堕落神。”华予低声道。

黑衣人轻轻一哼,“又来一个。”

声音尖锐,尾声悠长,亦雄亦雌,说不出的邪魅。同时又持了长刀,疾速袭来。

华予微颌双眼,抬起右手,两指伸直指天,放于唇前,口中默念几声。

她指上生出几丝逸散的墨迹,隐约连成字形。

如写在纸上的文字,一个个闪现浮动着。

随后华予眼神一凝,目光如炬,双臂空中一划,长袖摆动。

墨迹恍若有了生命,成带状向空中飞去,直至刀前,突然游龙似的蜿蜒舞动,光影虚虚实实绕着黑衣人周身游走。

黑衣人左躲右闪,回避不得,拿长刀斩去,墨迹则随之断开,然后又融合而生,如流水般怎么也斩不断。

之后墨色又如长蛇一般,缓缓缠绕爬行,缚住了长刀。

任黑衣人如何使力,也挣脱不开。

华予又伸手一拽。

那墨迹猛地一发力,将弯刀空悬在了半空中。

黑衣人没了武器,落在下风,怒喝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作对?”

他微微抬头,长发散开,这才露出了面容,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漆黑深邃,苍灰的画眉,额间一枚弯弯的黑色月牙,指甲如长钩,周身散发着森然之气,与谷神庙中那个雕像所描绘的人完全不同。

“那么请问谷神大人,为何要深夜侵入我们的寝宅呢?”

对面人抬了抬漆黑的眼眸,把华予和苏子墨细细打量了好几眼。嘴角又浮现出兴味盎然的邪魅笑容。

“自然是要来取点东西。”

“月坞乡丢失的桂花糕,莫非都是谷神大人所为?”苏子墨问。

“是又如何?本来就是做给我的东西,我自己来取了,也没什么不对之处吧。嗯?”

“信徒自愿供奉之物,和你贸然盗取之物,当然不同,你心里也不会不清楚吧。”华予沉声道。

“够了!”谷神声调突然一高,脸上掩着一丝杀意。

“奉劝你们,外乡人最好不要插手我的事儿,否则,让你们尝尝被锁在我北山荒庙上被老鼠啃食的滋味!”

他取回弯刀,留下一句威胁,又倏忽间消失在了空气中,不见半点影子。

“竟然跑了。想不到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神,是这鬼样子。”苏子墨哂笑着说道。

“也罢,我们现在也无法奈他何。”华予淡淡道,纵身跃下了房梁。

苏子墨也跃了下去,“只可惜了这院子,被折腾得乱七八糟。于文志要怪罪我了。”

“谷神来过,怕是于爷府上的糕也少了,云耳你找人通报一声吧。”恰巧云耳听闻声响赶了过来,还未走近,华予便随口吩咐道。

苏子墨这才抬眼望去,自从红烛楼的那一夜之后,再见华予,便都是戴着帏帽的。

难得今日她露出了面容,几缕长发从鬓边滑下,仍是一幅清清冷冷的样子。只是轻锁眉间的朱砂痣,不知为何消失了。

华予眼神也望了过来,撞上了苏子墨凝视的眼眸。

刹那间繁星璀璨,夜昙花开,时光静默,百世沉沦。

那一双明亮的眼眸,倒映出低垂的圆月,和一个白衣女子。

华予的眼睫轻颤了颤,“时间不早了,休息吧。明早估计又免不了一番折腾。”

说完摆了摆手,缓缓向屋内走去。

留苏子墨一人在湖畔,静立,风起。

***

第二日一早,去到大堂中,于文志并没有迎过来。走进去,只见他面色铁青,眼眶周身泛黑,非常憔悴。

唤作倚翠儿的女子侍奉在旁,今日仍是浓妆艳抹,穿了一袭明黄色裙裾。

“于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苏子墨讶然道。

于文志还未答话,倚翠儿便娇声道:”昨夜老爷受了点惊吓。几日精神不太好,怠慢了两位客人,还不要见怪。”

“莫非是因为桂花糕被盗的事情。”

“这当然也是一件,不过不是第一次遇见,也不奇怪。但是,还有一件别的怪事儿。”倚翠儿继续佯作惊吓的语气道:“昨晚老爷正在我房中安眠,半夜闻得外面的动静,惊醒过来,突然见到“

“见到床前的一对锦履儿,啪嗒,啪嗒,自己走起来了,后又跳起来,撬开了门栓,径直外房外走去,我和老爷俱是一惊,于是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见那鞋儿,啪嗒啪嗒,往姐姐的锦绣苑去了。”

“想不到,我于文志同床共枕十几年的夫人,竟是一个妖女。”不能倚翠儿说完,于文志便悲愤交加地感慨道。

“后来那鞋如何了呢?”华予问道,他今日照常戴了帷帽,望过去,总让苏子墨心有所思。

“那一双鞋,进了明荣的房间,走到了她常做绣工的长桌上,方才静了下来。而这个妖女,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我把她叫醒后,问她究竟干了什么,她竟然狡辩说什么都不知道。”

“何以见得这就一定是夫人干的呢?再说即使她会妖术,用其来做偷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未免也太不合算了吗,还不如直接把你勾过去。”苏子墨道。

“话虽如此,但不是明荣干的,还能有谁?你见过哪双鞋自己会走路的?难不成鞋子变成了妖?真是奇了怪了。”于文志气急败坏道。

“于爷稍安勿躁,鞋子成妖也未尝不可能。”华予慢条斯理道。

“在下也略通阴阳之术,知晓些妖鬼之事,要知道,物品用久了,尤其是人灌输了情感而制作之品,的确是容易成精的。”

“九先生的意思是,我那鞋履,是因为有了自己的意志,才每夜走到明荣房里去的?”

“于爷之前也说过,您的鞋履都是夫人精心织造绣成的,其中投注的心血和思念之情,不可谓不深重。鞋履感其情深,化而成妖,夜夜步回夫人身边,多半就是如此了。”

华予一番话,倒是把于文志给说愣住了。

自己自从娶了倚翠以来,的确对明荣颇为淡薄,不但常日里从未夜宿她的房间,即使是家庭聚会等场合,也从未给过好脸色。

但明荣却从未有过一丝抱怨,仍是贤惠温柔的模样,默默地绣花制鞋,那副宠辱不惊,甘受冷待的样子,让于文志感到伪善,又有点寒心和不甘。

两人成亲十多年以来,一只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红袖添香,一同执掌家业,游历河山,倒也可以称为神仙眷侣。

直至不惑之年,于文志偶遇年轻娇美的倚翠儿,很难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渐渐冷淡了明荣。

不过总归一日夫妻百日恩,对于明荣的旧情犹在。但她对于自己另娶新欢,那容忍包涵,不争不辨,似乎丝毫不在意的态度。

加上倚翠儿在其间添油加醋,挑拨离间,便让于文志觉得,仿佛从前的一切恩爱点滴,都是逢场作戏,那么如今郎情已尽,她便也不必勉强,奢求爱意。

正是这种不争不抢,甘然退身的态度,让于文志冷了心,干脆将明荣彻底冷落了。而后来出了鞋履的事儿,更让于文志觉着了明荣的伪善和心机深沉,甚至一面都不愿意去见她。

现在想来,究竟是不是自己愧对,误会了她呢?

她性子一向善良体贴,娴静温顺,即使受了委屈,也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从不愿烦扰别人。她究竟是对我毫不在意,还是强忍着悲痛,强颜欢笑呢。

于文志本来前日听了华予和苏子墨的话,就对明荣生出了一点愧意。现在一细想,心中突然百味杂陈,如鲠在喉。

华予见了他面上表情变幻,说道:“昨夜于爷睡前穿的那锦履,可否给在下看看呢?”

“自然可以。”于文志吩咐了下人取来昨日穿的云头锦履,至于几案之上。

苏子墨细细打量一番,只见云履的后背,那朱红宝蓝勾线的斜花纹上,还用酡红绳线编织了一双指相连锁的心状花纹。

“锦履并花纹,绣带同心苣。”华予吟道。

“夫人真是用心良苦,还望于爷千万不要辜负这一心人呀。”此话一出,于文志心头一颤,旁边的倚翠儿也脸色一白。

“至于这鞋履,即使是妖,也是夫人一片痴情凝成的,只为将于爷带回她的身边,并不会伤害您。”

“若您不信,去夫人房中宿一夜,看看鞋履还会不会自己动,便知道了。”华予侃侃而道,沉着的语气不得不令人信服。

于文志脸上还带着一点讶然,但也未再多说什么。

“感谢九先生答疑解惑,先生说得有理,我自会斟酌处理。”

“对了,听说昨夜偷花贼在鹤栖苑惊扰了两位客人,可有受到惊吓?”

“没有没有,倒是于老爷的梁顶被我们打斗时破坏了些,实在是抱歉。”苏子墨低头鞠了一礼。

“没有惊吓到就好,梁顶不紧要,我会派人修理的。”

“这位盗花贼,于爷也不用担心了,自会有人来处理。”华予在旁边道,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于文志望着这两人离去,心中想不通道不明,只觉得这两人身份神秘,似乎看起来都不是那么简单。

第七十三章 中秋千灯引

中秋佳节当晚,苏子墨一行人步行到乡间市集,观赏当地的祭祀大典,千灯宴。祭奠本为谷神而设,后逐渐变成了纯粹为了庆祝丰收和合家团圆的歌舞和彩灯庆典。

此夜中,各家用竹竿系了内燃烛灯,高竖于瓦檐和露台之上,或挂于家屋高处。

烛灯形状各异,有稻草灯、刨花灯、谷壳灯,或状如鱼鳞,或状如长龙,又抑或鸟兽花树,千姿百态,俗称“树中秋”。

烛灯沿各条巷落街道空中一路引向市集中心的高台之上,称为“千灯引”。

夜中满城灯火仿若琉璃世界,鱼龙舞动,花开千树,流光溢彩。

人们聚在街头巷口灯下,一边品着桂花酒和糕点,一边看灯赏乐,孩童各家间游窜嬉戏,欢笑追逐,偷吃点心,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甜清香。

云耳不知何时隐匿了踪影。只剩华予和苏子墨两人,一个白纱素衣,一个锦绣银袍,珊珊走在一片灯火阑珊中。

缓缓走着,两旁嬉笑欢颜的人们,还有溢彩斑斓之光,都如走马灯似远去,消失,唯余身旁之人,依旧在。

苏子墨突然忆起两人初见之时,是在中元节,一片阑珊的水灯之间,隔了盈盈一水,相对而望,惊鸿一面。

“九先生“苏子墨轻唤一声。

“嗯?”

“没什么。”

他们双双静默,继续步行在狭小而热闹的街道中,因为气质出尘,仿若画中仙,引来行人纷纷侧目。

一个小男孩正提着一盏刚刚做好的小桔灯飞奔嬉戏,没有注意到路边石阶,一个趔趄就要绊倒了,华予正在旁边,飞快伸手扶住了小男孩。

那盏小桔灯却脱手而出,摔落在华予脚边,烛油洒落,火引溅到了华予的白色衣袍上,瞬间从下摆烈烈燃起,点亮了华予的面容。

“这是怎么了?”苏子墨一惊,忙脱下身上的外衣,盖了过去,想要扑灭火焰。

那大火熄灭了片刻,却重又熊熊起,将苏子墨的外衣也卷入了其中。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人,身穿墨绿长衫,戴白玉发冠,手持一片绢帛,向下飞速地掸了几掸,竟有若干滴冰凉清水从绢下淌出,浇灭了火焰。

“公子,你怎么又过来了?”华予看到了绿衣公子,略有片刻的失神,随后马上恢复了镇定。

她遇此事故,倒是没有失态,仍然一幅云淡风轻,放开了手中的一脸惊愕的男孩儿,拍了拍他的头。男孩羞赧地道了声谢谢便跑开了。

叶轻尘淡淡道:“这几天发生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过来看看。”

他取出一袭轻质布帛披风,披在华予身上,盖住了火苗在白衣上留下的黑色痕迹。

随后眼神一转,向着苏子墨道:“看来我家华予今日不宜近灯火,这灯会,还是请苏公子先自己逛吧。”

“既然如此,我陪你们一块儿回去罢。”

“不必了,今日是中秋之夜,不好破坏公子赏乐的兴致。”叶轻尘道。

云耳突然出现在旁边,“公子,方才我在人群中,似乎瞧见了你之前所说的那位披发,穿黑衣的堕落神的影子。”

“什么?在哪儿?”苏子墨问。

“既然苏公子还有事情要处理,那我们便先告退了。”叶轻尘淡淡瞥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苏子墨还欲说点什么,叶轻尘却已然扶着华予疾步而去,转眼消失在了人潮中。

一片灯火粲然的尽头,已经不见了那人影子。

苏子墨心下索然。

云耳道,“公子,在南边的高台上呢。”

两人在人群间穿梭着,直往市集中心的祭祀高台方向跑去。

那高台上空挂着成片的灯笼,十几位穿着石榴红大摆裙的女子正在台中心翩跹而舞,眼光流波,舞姿动人。

高台旁边设了看台席位,本地的官台富商均坐在席上,举杯碰盏,饮酒酣畅,其中就有于文志和他身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倚翠儿。

云耳跑到看台前便停了下来,“刚刚的确是见他望这个方向来了,竟然跟丢了。”

苏子墨抬头,朝四方望了一圈儿。

“啊!在那上面。”

只见那支撑灯笼网帘的其中一根高高竹竿顶上,站了一黑衣人,隐于夜空中并不是很分明,竟然没有人发现。

他右手持的弯刀倒映了月色,闪着银光。

“他想做什么?莫非想砍断网帘?”苏子墨脑中飞快转着。

若是这片灯笼落下,火焰四起,不光是台上的舞女和席上的客人,台下的百姓也要遭殃。

不容多想,他躲过周围人的注意,侧身踏上旁边的壁角屋檐,飞身屋顶之上,几个纵身跳跃,绕过看台周围半圈儿的高楼,直往黑衣所在的方向掠去,云耳则紧跟其后。

那黑衣人高抬弯刀,挥动的刹那,却有一把长剑于空中飞来,哐当一声,掷开了的长弯刀,刀于空中翻转了几圈,插在了一户人家的木梁之上。

那长剑正是苏子墨的山鬼。

“又是你,坏我好事!”黑衣人转身望了过去,看见站在另一梁顶的苏子墨,怒声道。

“不过今日,那个白衣小子没来,哈哈。”

他缓过身来,用回了那个邪魅的语气。

“谷神玄牝,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下面可都是你的百姓啊,你纵是神志不清了,也不该这样伤害他们吧。”苏子墨厉声斥责道。

“呵呵,我的百姓,他们倒是各得其乐,可是岂有一个人记得我嘛?这个祭台本来是献给我的!我的!如今却变成了他们享乐的地方了。你说说,我是不是该好好疼爱疼爱他们,我的忠诚的信徒们。”

玄牝的声音,略带了嘶哑,有几分森然,又有几分哀戚。

“人有生死,神也自然有诞生和消亡,每个人都在变,这世道也在变,你不能希冀他们永远记得你。”苏子墨劝慰道。

“不,我从来都没有变,变的是他们。”

“从前我倾尽所有力量,只为每年给他们所求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这些忘恩负义的人呢,一旦有了点好技艺,收成好了,便转瞬把我忘记了。”

“看看我,都成了什么样子。”玄牝凄声道,控诉变成了嘶喊。

“阁下执意要报复他们,那便先过我这一关。”

苏子墨收回了长剑,执在手中,眼神凌然。

玄牝邪魅一笑,“我还会怕你吗?”

披发黑袍的人突然一蹬脚,从竹竿上空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身,从梁木中拔出弯刀,带着周身黑压压的阴气,疾身向苏子墨攻去。

苏子墨以剑格挡,翻转中催动剑气,横扫过去。

“吭”的一声声清脆的碰撞声在空中漾开。

黑衣人举起弯刀,东西左右纵横削来。

苏子墨也应招左右格挡,身形如仙鹤般灵动,发丝飞扬。

旁边的云耳持了剑护过来,三人在高高的梁顶上厮杀成一团。

瞬间刀光剑影,剑声铿锵,风声极厉,剑锋如芒。

几人衣袂飘飘,纵身交错,如龙蛇游走。

“看啊,那楼顶有几个人影,好像在打架呢!”台下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屋顶上几人,大声喊道。

他这么一喊,其他人也纷纷朝上空望去。

“呀,真的!还能飞!看来是几个绝世高手啊。”

“看来是二斗一,还挺激烈的。”

“这是今年额外的节目吗?”

“感觉不像是排练出来的,应该是真打吧。”

人们一点都不觉得危险,反而是看戏似的,觉得十分精彩。

“那个披发的人身影移动得真快啊,虚虚实实,跟鬼魅似的。”

他们争相评论着,倒没有人再看台上的歌舞,全都去看屋梁上的对剑了。

苏子墨和云耳相互配合,掣肘玄牝,要防止他突然砍断牵着灯笼的网罩,而他的身影常常瞬间消失不见,又在另一方向出现,仿若可以幻影移形,难以制衡。

正在焦灼间,苏子墨向外探出的脚突然被什么一绊。

低头望去,脚边聚集着一群小小的影子,约半臂高,人身陶面,伸出无数张小手在空中抓探着。

这莫非就是庙鬼?

苏子墨翻滚着起身,心中惊疑道。

对面的云耳也被庙鬼缠住,玄牝的长刀袭来,凌厉地直朝他的面门击过去。

“云耳小心!”

第七十四章 水晶桂花糕

正在两相对峙见,身后又突然出现了一个黛色长衣,面带纬纱的身影,束着高高一缕发冠,长发飘逸。

黛衣人手中并未持武器,却伸出手指,催动真气,化开了一圈圈墨迹,向玄牝缠绕而去。

“昨日来了个会使缚灵的白衣,今天又来了个黑衣,真是棘手啊。”谷神拖长了声音,幽幽道。

她竟然也会用字缚灵,苏子墨心中惊异,究竟是个什么人?

黛衣人并不多话,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念颂,只见她指尖的墨迹仿若倾倒而下,又如有一只无形的大笔书写,渐渐连成了一长串的文字符,隐约可见写着“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字符蔓延开去,在夜空中如蝴蝶般漂浮舞动。

随之她低喝一声,那些载沉载浮的墨迹文字倏忽间如乌云般朝玄牝压去,盘旋几圈,将他整个人罩住,玄牝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管我玄牝的闲事!”

“关乎了生灵人命,就没有闲事一说。”那黛衣人回应道,这是一个颇为清冽的女声,带了几丝疏朗正气。

苏子墨心头一动,果然是个女人。

“看啊,又多了一个人!”

“哎哟哟,现在变成三打一了。“

“新来这个更厉害哦,一下就把披发的用绳子套住了。不得了。”

看台上的人还在兴致盎然的议论。

玄牝脸上隐现怒气,他额间的弯月黑色愈发浓郁了,周身突然黑气一涨,爆开了围绕着的字符。

他左手突然一甩,撒出无数粒金色饱满的谷粒,如天降骤雨一般挥洒了出去。

飞驰的谷粒在空中皮壳尽皆剥开,如飞鸟展翅,瞬间幻化而成了金羽的鸟雀,啾啾鸣叫着。

金色的鸟群和浮动的墨色字符缠斗在了一起,一时间遮住了中秋之夜的明亮月光,如乌云密闭,在地面投下了密密的斑驳蠕动的影子。

黛衣女人眼看攻击被防御住了,眼神一凌,右手腕一转。

又一股滚滚的墨迹从她手中汹涌而出,似浪潮般高高耸起,又如高山瀑布般倾泻而下。

黑水如马群,汩汩奔腾而下,翻滚着,化成了灵动的字符。

一个个字符连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嗖地一声飞了过来,把谷神生生围在了网里。

她手一收,力量往下一带,玄牝便从高楼上拖拽而下,向后坠入了一条人迹较少的巷道之中,落地的瞬间,黑网突然空中一悬,然后缓缓落地,将玄牝轻轻地放在地面。

黛衣人自己也飞身而下。

苏子墨和云耳也跟在其后,从高楼上一跃而落,稳稳落地。

“咦?上面的人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有一个貌似被摔下去了。”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可不得了,会不会出人命?”

“哎呀就三层楼,死不了的。”

“看来是打完了,散了吧散了吧。”

玄牝被束缚了手脚,想站起来,被黑网一绊,摔在地上,仰面朝天,十分狼狈。

“哎哟哟,这位侠女,能不能下手轻点。玩什么高空坠落的把戏。”

“你的信徒们可都在下面看戏呢,想让他们看见你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吗?”女人道。

苏子墨望去,见她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少年,白衣束发,静静地立着,夜色中看不见面貌。苏子墨心中却更肯定了,果然是在白玉湖所见的那人。

玄牝面露不甘之色,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只能默然不语,挣扎着起了身。

黛衣人动了动手指,字符带略微松了些,让玄牝能活动双手,他终于得以舒展了一下身子,整了整头发和衣冠。

“说吧,你们是什么人,屡屡与我过不去是想怎样?”

苏子墨对他有了种说理也说不通的无奈感,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没想怎样,只阻止你做恶事罢了。”

正说着,一个小女孩,不知从街角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她约莫七八岁,脸蛋肉嘟嘟的,眨着羊角辫,脖颈戴一金色项圈,穿着绛红的布裳,手里拿着一个鲤鱼状的灯笼,蹦跳着从旁边经过。

见到巷中的几人,突然一愣,呆立了片刻,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露出惊喜的表情。

拎着灯笼,欢快地跑到几人面前,以食指指着玄牝。

用稚嫩的声音问道:“你是谷神大人?”

她的话语一出,几人均是一惊。

“小妹妹,你怎么知道他谷神啊?”苏子墨微微低下了身子,亲切地问道。

要知道,他们身旁的玄牝,此时发丝凌乱,一身凌然的黑衣,眼眶发黑,面色苍白,唇间带血,周身还环绕着森然的黑气,怎么看都像鬼魅,而不是神祗。

“我阿婆告诉我说,谷神大人额间有一轮明月,身穿金袍,手执镰刀。我们还去庙里拜过谷神,我见过他的雕像,就是长这个人的样子。你看他不拿着镰刀吗,眉心还有月亮。”女孩用天真的语气说道。

玄牝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蓦地低下了头去。

“唔,不过就是头发有点乱,谷神大人,你要不要良儿帮你梳梳?”

“还有你头上的月亮也脏了,让良儿帮你擦擦吧。”

“咦,你身上怎么还捆着一根绳子?”

“小姑娘,你的阿婆给你讲过不少关于谷神的事儿吗?”

玄牝说,原本邪魅的不阴不阳的声音,此时却变回了正常的男声,还带了略微的颤抖。

他双膝跪在地上,低着头,披散的发丝错乱地搭在肩头。

小女孩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双手轻轻挑开了玄牝脸上的长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还有那枚黑色的月亮。

玄牝缓缓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天真的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笑,答道。

“是啊,阿婆说她曾经见过谷神大人。在阿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年,月坞乡大旱,庄稼无收,阿婆跑到谷神庙里去祈福。”

“后来她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男人悬空浮在稻田之中,他的手左一挥,金光一闪,天边降下了甘霖,他又右手一挥,田间那些快要枯死的稻穗全都活了过来,慢慢变绿了。”

“那个就一定是谷神大人了。阿婆说是他保佑了整个月坞乡,不然我们可能早就饿死了。”小女孩睁着一双明亮的双眼,一边说话,一边眨巴眨巴,非常可爱。

“谷神大人,你的眼睛为什么湿了,是饿了吗?我给你拿桂花糕吃吧。阿婆说了,谷神大人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糕,每年中秋节都要供奉给你,但是后来阿婆走了,爹娘就不让我祭拜了。不过你看,我还偷偷藏了一块。”

小女孩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沾满了油的纸包,一层层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块小小的淡黄色桂花糕,色如琉璃,晶莹透亮,点缀着细碎的金黄色花瓣。

她双手捧着糕,端到了玄牝的面前。

“听说老有人偷糕,我就趁家里糕刚做好的时候,偷偷藏了一块儿,放在枕头底下,想着中秋的时候供奉给你。”

“不过现在好了,我亲眼见到你了,还可以回去告诉爹娘,谷神大人还在呢,并没有消失。”小姑娘说着,一脸得意的样子。“阿婆说了,谷神大人是不会死的。”

“谷神大人,你怎么不要良儿的花糕,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

苏子墨见此情景,也心中动容。黛衣女人则动了动手指,解开了玄牝手上的束缚。

玄牝缓缓低下身子,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了小女孩手捧的小纸包,伸出手,缓缓捻起,放入嘴中。咀嚼着这既苦又甜,等待了无数年的,久违的味道,是桂花的甜香。

这花香如一道月光,照亮了他心中的扭曲和黑暗。

一切的怨念,悲愤,苦痛,不甘,似乎都在一瞬间,得到了救赎。

他缓缓闭了眼,一滴浊泪,从眉间淌出,顺着那张苍白的脸缓缓滑落。

慢慢地,他身上森气渐渐淡去,一阵清风从巷中拂过,如吹散迷雾一般,吹散了他一身长衣上的黑色,褪出了一件麦色般金色的宽松长袍,上面绣着穗花儿的图案。

风吹散了他眼眶中的苍灰之色,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

眉心的那一枚月影上的黑色也如月蚀将尽,黑色慢慢被光茫覆盖,现出一轮明亮的上弦月。

邪魅之气尽皆消散去,留下的是一张眉目如画,温柔祥和的脸。

玄牝抬起了头,立起身子,仿若尘封千年的古偶,又重生了。

金色的气宇笼罩周身,正是那庙中陶铸的神像原本的样子。

“谢谢你的桂花糕,良儿,我很喜欢吃。”他的声音,如和煦春风。

“呀,谷神大人你吃了我的糕,一下变得怎么好看了。良儿真高兴。阿婆若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她一直盼着再见到你,从一个小女孩,等到变成了白发的老奶奶。”

羊角辫的小女孩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倒映了一轮明月,玄牝静立她对面。

第七十五章 破镜重圆时

很多年前,也有一双相似的眼睛,远隔了一片漠漠稻花田,殷殷地望着他。

那时候,他还是能呼风唤雨,掌控草木生长,福佑一方百姓,受万民景仰的神祗。而她,也只是万千信徒中,不起眼的小小一人。

他因为疏忽,一不小心在她面前显了形,却被挂念和感恩了一世。

她慢慢长大,嫁作人妇,有了子女,又有了孙儿,却每年都会记得,到他的庙里,烧香祭拜,为他奉上一碟亲手做的桂花糕,和一壶亲酿的桂花酒。

她告诉孙女,自己曾经见过谷神,他一身金袍,眉心弯月,手持长刀,有世间最好看的模样。

然而渐渐的,庄稼收成越来越好了,大家慢慢不再去谷神庙祭拜,逐渐不再记得这个曾经他们顶礼膜拜的神祗。

当人们拆了他的石庙,将他的神像从祭台上搬下,砸毁,她阻止不得,声声呐喊,没有人信她的话,却只被当成是疯子。

直到香火渐熄,信仰逐灭,人皆离去,神庙空落,杂草丛生。

她成了谷神唯一遗留的信徒。

白发苍苍的她,最后一次来到他冷清的庙中,清理了蔓草,奉上最后一碟花糕和一壶酒后,从此长逝。

而他,终于堕落成魔,一把弯刀,一身黑袍,游荡世间。

“公子,你说那谷神,此后会如何?”云耳问。

离开了月坞乡那热闹的市集,两道挺拔的影子,走在夜间一片寂静的水田中。

苏子墨答道,“他已经恢复了神之身和力量,又有了一个信徒,应该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如果能被更多的人看见神迹,未来拥有更多的信徒,倒也是可能的。”

“只是不知道,这天弥王朝,对于他来说,是否是一道劫。”他又加了一句。

“天弥王朝崇尚佛道,这些从前的民间神祗,势必会走向消亡。”

***

第二日,照例到于文志的大堂中共进早膳。

苏子墨刚一进门,便听见于文志兴致勃勃的声音:“昨日我邀请两位客人一起随我坐那千灯宴席上,两位却硬是要自己去逛巷落,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啊。”

“哦?发生了好玩的事儿?”苏子墨佯装好奇地问道。

“昨日一群人正坐在宴席上看歌舞表演,突然见那戏台上方的梁顶,有三人在月下舞剑对决,两个似天兵的人,对打一个披发长袍的人。后来又有一人出现,用绳子直接绑走了其中那披发的一人,转眼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

“哦?竟然有这种事儿?”

“我听人说,是被困月宫伐树的吴刚,偷偷跑下了凡间,被天官发现,于是派了天兵下来捉拿他,最后那个用绳索的,可能就是二郎神吧。啧啧,这吴刚逃走,偏偏来到了咱们村,可能是因为这儿的桂树最多吧。”

苏子墨听此言论,哭笑不得,所谓的以讹传讹,估计就是这样产生的。老百姓的想象力和联想能力,也是非常值得敬佩的。

他喝了一口茶,一眼扫过去,对面的华予倒是一片静然,依然戴了帷帽,静静地听着。

下人端上来了精致的早点,只是今日在堂中并没看到倚翠儿,不久,却有婢女来报,说夫人来了。

片刻,见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娉婷地走过来。

她面容清瘦,身形纤细,梳着凌云髻,没有金钗银饰,只挽了一根素净的白玉簪,穿着一身青色的翠衣,低眉信手,温柔婉约,正是一直未出现的于文志的正房夫人,明荣。

“见过老爷,苏公子,九先生。”她施了礼,柔声道。

于文志命人加了套碗筷,扫了明荣一眼,说道。

“还得谢谢苏公子和九先生,要不是他们帮你辩白,估计你现在还被关在房里呢。”

明荣微微欠了身,庄重道,“明荣谢苏公子和九先生的相助的恩情,也要谢老爷不计前嫌,愿意相信明荣的清白。”话未说完,声音带了些微的哽咽,用绢帕擦了擦眼角。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来来来,快来用膳。”于文志牵了她的手,带到桌边,语气中倒有一丝宠溺,用手指轻轻抚着她的掌心。

“老爷。”明荣好久没有与于文志这样亲昵过,面上添了一抹红晕。

“过去的这段时间,被他人蛊惑,误会你,冷淡你,实在是委屈你了,是为夫的错,未来的日子还长,我一定好好补偿。”于文志说出一段肺腑之言,仿若真的幡然悔过了。

“只要老爷能回心转意,妾身受再多委屈也是值得的。”明荣眼中明亮,欣然道,似乎是苦尽甘来,含了安然的笑意。

“哎呀呀,这样多好,皆大欢喜。我就喜欢看这样的场面。”苏子墨在旁,端了茶盏。

“我以茶带酒,祝贺两位,破镜重圆,坠欢重拾!”

桌上一派欢乐之气,人皆喜笑颜开。

昨晚中秋夜中,千灯宴上,在那片斑驳,璀璨的烛灯下,孩童嬉戏,舞女翩跹,万民同乐。

一杯一杯的甜酒下肚,于文志却突然觉得心头空荡,牵了身旁倚翠儿的手,脑中映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个女人在灯下,一针一线,绣着一双云头锦鞋,专心致志,密密缝织。

偶尔转过头来,望着他粲然一笑。

“好啦荣儿,差不多就好了,不用这么仔细,小心把眼睛都给瞅坏了。”于文志对她说。

“不行,夫君,我要给你做世上最舒服的鞋,最贴脚的鞋,让它们带你走世上最顺畅,最平坦的路。”女人一脸明媚的笑容,烙印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荣儿。”男人轻轻唤了一声,神思已飞。

身边的倚翠儿,却仍在絮叨着说,府中怪鞋,定不是两个客人说的那么简单,背后可能是夫人在妖术操纵。

于文志心中突然生了厌恶之情,仔细一回味,与明荣的种种嫌隙龃龉,似乎最初都是因倚翠儿几句不经意,却又直接要害的话语而起,此女似乎洞悉了他对于明荣,既爱又愧,患得患失之心。

把明荣的一切委曲求全,顾全大局的行为,都说成是她的不在乎。

于文志虽是汲汲于名利的商贾,对情事却是敏感而脆弱,经此挑拨离间,不由得心生怀疑,误会因此加深,从此心与明荣渐离渐远。

明荣用鞋来引他的心机,还有妖女之疑,都是从倚翠儿口中生出的推测说辞,却被他的疑窦之心,夸张成了真相。

思及此,他心中突然对一切过往了如明镜,后悔不已。

于文华突然从酒席上立身而起,“老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他却一摆手,撇开上前想搀扶的下人和身旁的倚翠儿,踉踉跄跄,走回了府院中,摸索着路,独自往锦绣苑走去。

这条熟悉的路,已经很久没有走过了。

那寝阁中,长灯已灭,一片暗淡。

从前,无论他多晚回来,那盏灯总会亮着,等候在外游荡之人。

他心头一酸,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往里间走去。

木榻之上,一女子背向门帘,侧身静卧着。

“荣儿。”于文志坐在了榻上,低声一唤,倾身俯下,伸出双手摸索着,感到一阵冰凉水汽。

捧起那女子的脸,却沾了一手湿润的泪。

女人无声地啜泣着,满脸泪痕,已然恸哭良久。

感到有人靠近,突然身子一缩,躲到了床榻一角。

“荣儿,是我啊。”

“老爷,你怎么来了?”女人声音哽咽,语气既惊又喜。

于文志心头一疼,牵动情丝,伸出手,将那女人揽进了怀里。

“老爷,你终于来看我了”女人轻柔的耳语,消失在一片寂静的夜中。

一对早已疏远的夫妻,交相环抱,沉沉睡去。

榻下的锦履,安然静卧,直至天明。

第七十六章 作古玉璇玑

早膳用毕,苏子墨上前,抱拳一礼,说道。

“感谢于爷这几日的盛情招待,我们两在此叨扰已经,如今中秋节已过,也该上路了。”

“哎呀,这么快就要走啦,我今日还命下人去汝南采购,近期准备办置一次盛大的流水宴呢,两位客人一定要参加了宴会再走。”

于文志身为商贾,平常的应酬交往不少,认识的人中有不少资新贵和,也喜欢附庸风雅,如今府上来了两位文采风流又颇有名气的客人,忍不住想炫耀一下。

苏子墨听闻,心中明了,倒也不戳破,几番推让,辞了于文志的盛情邀约,说是收拾好了东西,今日就出发。

于文志听他语气坚决,只能作罢。”那么接下来两位客人准备往那儿去呢?”

“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要去往西边的昆仑之境。”华予答道。

“既然如此,那于某也不挽留了,不过我准备了一些当地特产小吃,还有些药品和用具,路途中可能用得上,还望苏公子和九先生千万不要推辞。”

“于爷如此费心,在下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就收下了。”

客套说着,又命云耳拿出一幅画卷。

“这是在下昨夜今晨所绘的一幅嫦娥奔月图,作为于爷接待我们的谢礼。还望于爷能笑纳。”

画卷平铺展开,只见一位女子,身着苏绣月华裙,衣袂飘飘,探手向天,凌霄飞去,头仰明月,虽姿容绝世,却神色寂然,令人心下凄然。画旁题着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画上女子栩栩如生,动态神飞,于文志一见,喜笑颜开。

见了画上题的诗,才缓缓明白过来,苏子墨是在暗示他好好对待明荣,莫要冷落她于孤阁之中,日夜断肠,心中感触。

“公子真是有心了,我一定好好收藏,裱了挂在堂中。”

后来于文志有应酬,便提前离了席,让明荣为两位客人送别。

他走后,华予问明荣道。

“对于一个水性杨花,移情别恋的男人,依然这样一心一意,值得吗?”

“人心自然是有薄情的一面,但若是用薄情去对待薄情,这人间,岂不是更凉薄了吗?

“我曾经许诺了,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即使他负了约,离我而去,我再把他寻回来,不就好了?”明荣唇间带笑,嫣然道。

几人又客套几句,终于依依惜别。

驾了车马,离开鹤栖苑。

“于文志的这位夫人,倒真是个痴情人。”马车上,苏子墨感叹道。

“你一路上见到的,镜妖阑儿,顾夕颜,谢依依,沈元洲,谁又不痴情?”华予淡然道。“正因为是痴情,才会有执念,才会一念成妖。”

马车经过了漠漠稻田,眼见就要驶出月坞乡了,却不知被什么力量控制,突然停下了

苏子墨探头出去看,见前方路中,站立一人,身着金色穗花纹的长袍,周身浮着淡淡光茫。

“谷神大人?”苏子墨一惊,随华予下了车。

“我特等候在此,为两位送行。”玄牝的声音如清风,听之令人舒心。”感谢两位相助,使我能够恢复神识,重拾神身。”

“谷神大人倒是客气了,我们俩并未做什么,要谢也是谢良儿小姑娘。”苏子墨道。

“良儿当然要谢,但我也知道,她出现在哪里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引过去的。”

苏子墨听闻,心头百思翻涌,莫非那日先生说回去了,但实际上是去找良儿呢?先生一向神通广大,行事神秘莫测,到也不奇怪了。

“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心领谷神大人的好意。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华予道。

“请说?”

“从前谷神大人取走的那些桂花糕,都去了哪儿?这么多,应该不是都吃了吧。”

苏子墨也插嘴道:”我就没见过这么贪吃的神仙。”

“那些花糕,都喂给我庙中的鸟儿了。”谷神似乎有点尴尬,毕竟自己堕落之后做的事儿,的确不光彩。

“啊,难怪当日去谷神庙的时候,后面有那么多鸟,哈哈哈。我之前也还在奇怪,要是这么多糕都吃了,估计得腻死。”苏子墨笑颜道。

谷神:“”

“只是,还有一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一声。”谷神道。

“帝都永安,皇城祭坛,有一块古玉璇玑,你们听说过吗?”

“略有听闻,据说是羽生王朝时期留下的祭祀之器,用以掌握日月星云变化,求风祈雨。只是如今,祭坛已废,只因古玉贵重,留做了装饰之品。”苏子墨侃侃说道。

“怎么?这玉璇玑有什么问题吗?”

“我身为掌管庄稼丰收的神祗,免不了会和风雨日月之神相识,自我失了神志之后,他们也一个个消失无踪影,似乎是去了别的地方。这玉璇玑有召唤这日月风雨之神的能力。若是落入有心之人手中,恐怕天下生变。”谷神神色略有郁然,沉声道。

“我只是一个地方小神,神力微薄,但两位似乎身份不一般,若是能查探一二,可能有助益。”

“竟然还有这等事儿,感谢谷神大人特来告知,我定会派人去查查看。”苏子墨拱手道。

谷神点了点头,“那么祝两位路途顺利,后会有期。”

谷神身影逐渐淡去,似乎望向华予,唇边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子墨转身准备回车上,见华予静立于后,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先生,你想什么呢?是那玉璇玑的事儿吗?”

那玉璇玑乃是前占卜朝祭祀之物,只有神巫一族可以支配。

再联想起之前南宫襄所中的白羽千夜之毒,她愈发确定了神巫一族,一定还有遗脉存世。

不过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华予心中疑惑,却未再说什么,摆摆手,上了车。

一直在一旁的叶轻尘一眼不发,如同往常一样沉默着。

似乎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华予的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悠悠一转,若有所思。

“公子接下来要与我们同行吗?”

“最近府上清闲,也没有什么事儿要处理,正好出去转转。苏公子不会介意吧?”

苏子墨无甚所谓地淡淡道,“自然不会。”

车帘垂下,继续往西南方向驶去。

第七十七章 幽幽兰言谷

车马行至半山腰,只听得一阵马蹄声。

苏子墨掀起车帘来一看,迎面而来一大队全副武装的人马,风尘仆仆,领头一人头戴武冠,腰佩长剑,一派英气,看起来应是大户人家的侍卫。

他勒马在车驾前停了下来,拱手道:“非常抱歉拦了阁下的去路,请问阁下在山上是否见到一位身着缃色罗衫,梳随云髻的年轻女子。”

苏子墨答:“我们并未见过你说的这打扮的女子。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马上人见车上人相貌堂堂,气质出尘,十分有好感,坦然答道:

“我们乃是汝南谢家的侍卫,我家二小姐昨日上山访友,说当日即返,如今已经过去一整天多了了,仍不见踪影。老爷派我们来山上寻人,我们从昨夜开始已经在这几座山上来回寻了几遍,也未找到小姐。”

“汝南谢家的小姐?那不正是谢初瑶吗?“苏子墨跟华予小声说道。

华予点了点头,对那位侍卫说:“我乃是云浮叶家门客,与贵府的大小姐是熟识,二小姐的事儿自然得关心一下。敢问二小姐要去山上访什么友?是何时出的门?”

那边答道:“原来是大小姐的朋友,那敢情好,二小姐是昨日巳时出的门,这朋友并未说是谁,只说是一个棋友,要一起切磋一下棋艺,便带了两个贴身随从去了。”

“我家小姐素来交游甚广,来去逍遥,也常出去会会棋友,当日即归,故而我们没有在意。谁知这回突然就失踪了,虽那两位随从武功甚高,但毕竟人少,还是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原来如此,这山上走兽众多,深山中又人烟稀少,还真说不清。这位朋友来历不明,也可能来者不善,看来得辛苦你们再仔细探查探查了,我等若有线索也必定告知。”苏子墨道。

“是啊,那就麻烦两位先生了。”

“若得了什么消息,也请派人到柘彦客栈来告知一声,好让我们知晓。”华予又说了一句。

“好的好的,劳烦两位挂念了。告辞。”那人说完,便带后面人骑马继续向前赶去了。

苏子墨这才放了车帘,念叨着说:“江南四景之一的湖心棋语,指的便是这位谢家二小姐谢初瑶吧。”

华予点了点头。

“听说是一位爱棋如痴的才女,作为女流之辈,在强者林立的围棋界能屡败强敌,名震一方,惊为天人。会不会因为只前对弈中树了什么敌人,在此山中设计报复?”

华予却道:“弈者多为君子,虽棋盘上纵横捭阖诡谲多谋,对人却应该不会行阴谲狠毒之事,恐怕是有别的什么缘由罢。我们不在其中,倒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的确,还是先把沈家这事儿解决的好。”

后面悠闲的几天在汝南逛逛亭台水榭,花鸟和字画市场。

又去拜访了一次榆山寺,虚云大师闭关出来,便去云游了,依然是弘音法师接待了他们,听闻谢家小姐失踪一事,却淡淡道了一句,只怕又是烂柯一棋人。

正此时,外面伙计来敲门,说有客人。原来是之前那位拦路的谢家侍卫。

华予将他请进了雅间,奉了茶,他并无心情细品,着急地说仍然未找到谢初瑶的身影,但却打探到了些消息。

“不少人曾在崇吾山中见一位白发鹤颜老者,独自一个人在山中一竹林茅舍间下棋,与自己博弈。偶尔也会找人挑战,从未有人胜过他,问名讳,只称是如是山人。”

“小姐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棋友居住在崇武山中,所以极有可能是去找这位山人了。但是我们寻遍了那山,却从未见过有传闻中的竹林茅舍和白发山人。听闻先生之前曾帮助过大小姐,神通广大,不知这次可否也帮忙想想办法?”

“那些曾说见过白发山人的人,你问询过了吗?都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

“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是在榆山寺北边三公里左右,有的说是崇吾山最高峰的阳边山腰处,还有说是在山中的尧池畔边。我们寻过去,这些人描述的地带多是冬青和樟树林,并没有竹林,也无人烟。”

“我知道了,你们继续搜索,我随后也去山上看看。”

侍卫致了谢礼便离开了。

苏子墨却突然有点兴奋,“咱们要接着去崇吾山上探险吗?”

“子墨看来很有兴趣,那为何不呢?”

两人便欣欣然驾车又上了山,云耳骑着马随侍在旁边。

苏子墨侃侃道:“说起棋艺,除了谢初瑶之外,我倒是听说前朝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棋手。乃是整个中洲的第一国手,在棋场上笑傲江湖,打败天下无敌手,无人能敌,人称“棋圣”玄参,他自负天生奇才,桀骜不驯,但后来却苦于无可相匹敌的对手,颇有种高出不胜寒的孤独感。”

“在他的花甲之年,南边的苍梧之郡出了一位神童,不满十五岁即打败了好几位棋界泰斗,棋艺高超,神乎其技,一时间声名大振。后来他一边精进棋艺,一边挑战更多的国手,战无不胜,令人惊叹,颇有玄参当年的风采。坊间传闻遍起,说不久他便可能会战败棋圣玄参。”

“然而天妒英才,这位的神童还未来得及与玄参一战,便中途早夭。玄参闻得这消息,却伤感良久,不久也溘然长逝。”

“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华予吟道。“没有办法棋逢对手,也是一种悲剧啊。”

“如今的谢家小姐要是活在和棋圣玄参同一个世代,倒不知道谁更胜一筹。这位玄参,听说正是汝南人,先生,你说谢二小姐的失踪,会不会跟这有点关系。”

“的确可能,白发鹤颜的老者,的确不得不让人联想道玄参。只不过大部分活着的人都未曾见过玄参,并无法知道那老者与他有关。”

“子墨,你让云耳去帮忙找这附近农家问问,知不知道曾经有位棋圣的墓地在山上。”华予道。

“行嘞。”苏子墨吩咐了云耳,他便匹马轻装径直去了。不久之后方返回,回道:“问了住在周围的一个老人家,说前代棋圣的墓在崇吾山南的一个名为兰言谷的山谷间。我们要过去找找吗?”

“过去看看吧。”华予说。

“先生,为何要去找玄参的墓碑?”

“若那白发老者真是玄参留在世间的魂,附近应当有他生前留存之物来寄身。在墓地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车驾在山林间越行越深,没有了街市喧闹,只有鸟鸣筱筱,水声潺潺,马蹄笃笃。

对面的华予随意地倚靠着车壁,拿了本名为《苍梧行志》的小书正在翻阅,阳光穿过林木的缝隙从车窗的薄纱间洒下,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笼上斑驳的淡淡光芒,映出细长的身形,格外赏心悦目,苏子墨看着突然忘了神。

云耳在窗外道:“似乎到这个山谷了。”

两人从车辇上下来,已身处一个幽深的山谷间,向上望去,陡峭的山壁上刻着“兰言谷”三个字,久被风霜消磨,刻迹已然不甚分明。

环谷周围绿树葱茏,古木婆娑,倚着谷壁生长着连片的莹白色兰花,仿若冬雪飘落,细长的叶如长剑一般雅致地垂下,清雅非常。

谷间弥漫着一股浅淡而令人沉醉的清香,一片繁荫之间掩映着一方青冢,冢前一块厚重的石碑,上却什么字都没有刻。碑前倒是有不少香火的痕迹。

“看来这无字碑下埋葬的就是前朝棋圣吧,看来到此处朝圣的人还真不少。”苏子墨说着。

“如此清幽的山谷,还有君子兰相伴,倒是长眠的好地方,比大兴土木搭建的宗祠好多了。”华予说着,抚了抚衣袖,走向了坟丘前,双臂抱环,恭敬地向石碑作了揖礼。

道:“玄参大师,在下云浮华予,特来山中寻人,若有叨扰,还望您的在天之灵能够宽恕。”话语声淡淡,回荡在山谷间,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白兰微曳,仿佛在窃窃低语。

正说话间,云耳突然喝道:“谁在树后?”

第七十八章 湖心无忧角

云耳拔出长剑,一个飞身过去,带起了一阵呼啸林风。

一个黑衣人在古树后飞身一闪,躲过了攻击。

云耳又一剑飞去,那人手里也执了剑,挡住了迎面刺来的带着戾气的长剑。

铿锵一声击剑之声,在林中荡漾开来。

两剑相撞,又互相弹开,云耳在空中翻了个身落下来,眼神直直地盯着眼前人。

那黑衣人收回了手上的剑,缓缓从树林后走了出来,站在了华予身前。

他一身藏青道袍,头挽道髻,身背长剑,身后还跟了一皂袍小童。

“咦,这不是攸宁吗?你怎么也在这儿?”苏子墨道。

道人依然神态凛然,拱手作了揖道,“九先生,十四爷,想不到在竟此重逢了。”

华予道:“也不意外,攸宁想必也是在跟我们查一样的事情吧。”

“我来汝南办事,听说了坊间传闻的谢小姐被山中弈者携走一事,猜测是妖物所为,故来看看。方才听见车马声,疑是妖人,所以藏在树后观察,并非故意窥探,望两位不要介怀。”攸宁说。

“自然不会。大师在此有什么发现吗?”

“我用符咒探寻过一遍了,这个谷间并没有什么异物,甚至连故去之人留下的幽冥阴气都非常淡,不似坟地古冢等葬魂之处的气息。”

“这么说来,有可能,玄参大师的身体埋葬在此处,但是魂魄却在其他地方?”苏子墨在旁道。

“不无可能。”攸宁答道:“我在崇吾山上探寻一圈儿,发现尧池北边的林间颇有些怪异,但却不见一人一兽,没有找到源头。”

“若是如此,我们或许应当过去看看,这个兰言谷似乎安宁异常,不像有幽魂寄身之物。”华予道:“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再行。”

华予转身看了一眼谷间的兰花,它们张着一张张安静乖巧的脸,在后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不过这谷间的君子兰,倒是异常有灵性,远胜栽种于市间庭院内的兰。”

“幽兰生于空谷,方不失其性格。”苏子墨叹道。

“如此,在下就先行告辞了。后会有期。”

攸宁说话行事极为迅速果断,行了礼,一转身,玄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林间。

从山间回到客栈已是戊时,两人各自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苏子墨还在昏睡之中,屋外突然有人敲门,传来离儿明亮的声音:“苏公子,刚刚从谢府传来消息,说谢家小姐回来了,邀先生和您去府上,我们先生让您准备一下,午时一起出发。”

苏子墨一边应了话,咕哝道:“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自己回来了,谢家的侍卫估计会很无语吧。”

谢家乃是汝南第一大家,先祖谢兆是天弥王朝建国的功臣,封了爵位,世代荫庇,到如今一代,家族已经控制了的当地河运贩货,同时还经营有茶庄和酒楼,当家人谢修伯能干圆滑,治理精明,带来了家族繁荣兴盛的局面。

其膝下除了谢依依和谢初瑶之外,还有一个名为谢亦君的女儿,和刚出身的世子谢淳。大女儿谢依依端庄大方稳重得体,二女儿谢初瑶才华横溢随性逍遥,三女儿谢亦君则率性顽皮性如男儿,她刚出生时,由于谢家接连得的都是女儿,求子不得,被当成男儿养,才成了这般性格。

说话间,马车已经驻足,停在了一座深宅大院前,下了车便有侍女领入。

相比起广陵江家的回廊迂回,幽然别致,谢家的庭院中点缀着更多的山石和圆湖小池,颇具山水灵气,古木丛生,交覆角立,极有自然神韵。

顺着石路走了少顷,来到一泓清澈的园湖前,湖中心一方八角亭,亭廊前烫金的三个字:“无忧角“,侧面各垂挂半卷霜白的绢纱。

两人进了亭内,踏上石阶,已有一人静坐其中饮茶,身穿青色素衣,黑发如墨,挽着简单的单螺髻,插一支通透的白玉钗,淡淡的峨眉,天然柔和,不抹脂粉,颇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见苏子墨和华予进来,起身行礼,“九先生,苏公子,久仰大名。小女乃是谢初瑶。”

女子说话的声音似湉湉流水,和畅而舒爽,较之一般闺阁女子的娇柔忸怩感,更多了几分大气朗然。

“见过谢二小姐。大名真是不敢当了,相比之下,小姐的湖心棋语才能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苏子墨客套道。

女子一笑,请两人入了座,命下人上了茶。亭中央摆着一个石桌,似乎是常用来摆放棋盘的地方,此刻被用来放置了茶具。

“听侍卫说,前段日子我未归家的期间两位一直在帮忙探寻踪迹,如今得返,觉得还是当面道个谢比较好。况且之前也听长姐提过写关于两位的事情,十分好奇,趁这个机会共饮一杯茶也是极好的。”

“致谢倒完全不必了,我们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敢问小姐之前那么多天究竟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来的?”苏子墨问道。

“前些日子我收到一封挑战信,邀我到崇吾山上下一盘棋,之前我也收到过不少这样的挑战信,没有多想便过去了,去那里下了一盘棋,一局完结,我出山时,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七日,更不知道府上的人这样辛苦地在找我,甚至以为我遭遇了不测。”

“哦?只是下了一盘棋,敢问对弈者是谁?结果又如何?”华予问。

“那人自称是如是山人,是一个白发鹤颜,长髯而精瘦的老者,颇有仙风道骨,我之前从未见过,他沉默寡言,目光深邃,历经沧桑之感,棋艺也高超绝群。而与他下的这一局棋,是我至今为止下过的最艰难,也最痛快的一局棋,两人实力相当,难分上下,棋逢对手,杀的难分难解。”

“竟然还有与小姐棋艺相当之人?可否细讲给我们听听。”

“他的棋风厚重而细腻,大开大阖,擅长将棋走厚之后,在中盘时猛烈攻击,可谓重剑无锋,势大力沉。我之前研读过前代棋玄参的棋谱,此人的行棋和布局颇具棋圣的风范,应该是继承了玄派之学,只是我倒没有听说过棋圣收过什么关门弟子,不知他是如何得到真传的。”

谢初瑶回忆起来,语气中竟然带了几丝的兴奋和激动。

“如此,那么小姐是如何应对的呢?”苏子墨追问道。

“前半局的确下的非常艰难,因为他布局极稳,棋子之间紧密联系,互相支撑,很难找到破绽。”

“我苦思良久,最后使用了更轻灵的棋风,在前半局中先用随机招法使得局势模棱两可,混淆复杂,让大把的子儿处于不死不活,觅死觅活的状态。”

“然后中局佯装弃子,混淆视听,使虚实难辨,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的一条大龙卷入。”

“虽他马上察觉出我的意图,但为时已晚,我立马开劫、转换,破解了他势大力沉的攻击,最后以一子险胜。”谢初瑶讲到此处,眼中放光,似乎还沉浸在那盘紧张的对决中。

“真是精彩啊。”苏子墨不由得感叹道“如此听来,小姐真可称是当代棋圣,令人敬佩。”

“公子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那位老者的棋法,其实在我之上,只是我碰巧专研过玄派的棋谱,敌不知我,而我知敌,所以才能得胜。若论真实力,我的确是不能自夸,如是山人的技艺,真是令人惊叹呀。”

“小姐不必谦虚,这一战,几乎可以称得上新棋派对传统玄派的对决了。可惜我没能有机会当场目睹。”苏子墨接着感叹说,眼中带着钦佩。

“此局完结后,还有发生什么别的事儿吗?”华予问。

第七十九章 流年一局棋

谢初瑶思忖片刻,答道:

“倒并无什么特别的,我们互相夸赞了一番对方的棋艺,那老者还郑重向我道了谢,之后两人便辞别了。他那竹林茅舍,静谧无人,远离市廛喧嚣,倒是分外雅致的场所了。我在其间下棋,入了神,便不觉时光流逝,不知日月,也不感饥饿。回来才颇有烂柯人之感。”

“竹林?小姐下棋的地方是在崇吾山何处,还记得吗?”

“是在山中尧池北边的山林中,的确有一片竹林。”

听闻此言,苏子墨心下了然,望了华予一眼,那人也似乎心有灵犀,微微点了点头。

“在下也是颇为羡慕小姐这种入棋局而忘神的境界,只有黑白,没有朝夕,极乐之至。”华予用淡然的语气说道,”只是,小姐的这位对手恐怕并非活着的人,乃是前朝棋圣留下的魂魄。”

“先生何出此言?”

“我们探查过,那崇吾山上,尧泽之畔,并没有竹林,也没有茅舍。只怕小姐所见的竹林场景,均是妖物构造的幻境,所以府上派了那么多人去找你都没有找到。想来是玄参生前痴迷弈术,却苦于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能尽博弈之兴,故而死后魂魄徘徊于世间,继续找人挑战。”

听着华予的话谢初瑶的脸色越来越白,缓了一阵子,才道。

“先生此言,倒不是没有道理,当初见到如是山人的时候,我就感觉他整个人有一种出尘离世的气息,那茅屋远遁市廛,也没有丝毫的烟火气,我还曾怀疑是不是山上的仙人。”

“你的直觉倒不错,他的确可以算一棋仙了。”

“黑白相争,天地之道隐于方寸之间,通得此道,就应当领悟了天地智慧,明明已至此境界,却仍然放不下执念,令我讶然。”谢初瑶感叹道。

“谢小姐以棋道通天道,虽善弈,又不执于弈,这自然是最高的境界。但是对于他人来说,以棋道本身为天道,故而沉迷,故而有执,倒也无可厚非。”华予说。

谢初瑶听了此话,心中通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端起茶杯小酌,却感到口中苦涩。

几人默然一阵子,各怀心事,过了片刻,苏子墨才开口问道:“谢大小姐近来可好?”

谢初瑶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长姐归宁,说江府上作祟的妖孽已除,一切安好,但我知道长姐一向识大体,即使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儿也不会说出来让我们担心。虽她看似一副安然满足的样子,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郁郁寡欢。”

“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茶已入苦味,要如何品出甘甜,还得靠大小姐自己的造化了。”

三人在亭中又饮茶几盏,对谈山水园林,琴乐棋艺,良久才尽兴,华予和苏子墨方告辞离开。临别前,谢初瑶问道:“九先生,请问那如是山人之后如何,还会继续徘徊人间吗?”

“小姐若关心,不妨明日派一批下人,随我上山去看看。”

回客栈的路上,苏子墨兴叹道:“这江南的园林,当真是小巧精致,此前在江府见识了兰苑长亭,深深回廊,这谢府山石小池更具风味,游中恍若置身真山水中。相比之下,皇家园林虽恢宏大气,但缺了这以少胜多,弦外之音犹绕梁间的不尽之意。”

华予点了点头,论道:“江南园林,讲究的是小中见大,介子而纳须弥,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颇具匠心。“

翌日,华予和苏子墨带了十几位谢府的随从一起出发,渐入了深山中。

一群人来到崇吾山中尧池湖畔,湖畔林立着郁郁葱葱的樟树,枝叶泛着淡淡的明黄。

早秋的气息来了,抚过了层林,携带着片片落叶,蜻蜓点水,浮在湖面上。

波澜不惊的尧池倒影了崇武之山的影子,如一片明镜。

沿着湖畔行了良久,并没有见到竹林。

又在周围寻觅了一圈,却发现尧池正北面的一棵颇为古老的樟树,枝根粗壮,树纹错综。

下方有一块颇有雕琢感的玄武方石,隐于一片密林山石中间。

上面留有金属击打留下的凿痕。

华予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石头,神色一动,道:“看来攸宁说的奇怪气息,是从这儿来的。”

他命人搬开石头,果然露出了一个黑黑的入口。

“莫非是个墓冢?”苏子墨道。

几个随从率先摸索了进去,向外喊道:“下面是个洞穴!”

华予和苏子墨也跟着缓步踏了下去。

顺着台阶直通一阴冷的地下洞穴,方站定,突然一阵簌簌声起,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碎石从空中袭来。

苏子墨抬手一抓,一颗眼看就要击中他额头的石头被捏在了手心,一片阴暗中看不清形状,只能用手摸了摸,似乎是一枚温润平滑的棋子。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攻击,方准备闪躲,空中疾飞的石子突然被一股的力量的挡住了。

一团黑色的烟雾漫起,细碎的石子凝滞在了空中,静悬片刻。

接着传来阵阵清脆的击打之声,石子皆簌簌坠落,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后面的随从惊叫起来:“方才是怎么了?这穴中有机关?!危险啊。”

旁边却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无事,只是几枚棋子,没什么危险。”

苏子墨望了过去,华予静静站在身后,心里觉得莫名地安心。

过了段时间,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可见穴中四面石壁,壁上刻满了文字,仔细读来,竟是棋谱。

地上散落着方才空中飞来的黑白棋子。

洞中一片静谧,只传来隐约的滴水之声。

继续向内走去,空间越来越宽阔明亮,岩洞上方有个缝隙,洒下几道亮光。

洞穴中央,摆着一块大石桌,桌上有摆一香榧木棋盘,虽木质已暗沉,年代久远,却并未遭腐蚀,盘面光洁而润泽,但是却有一深深裂痕,从整个盘面上横穿而过。

棋盘上是一枚枚黑白云子,黑子通透晶莹,视若碧玉,呈宝蓝之光,白子则温润如羊脂美玉,翠绿色泽,悦目和谐,拾起一枚,指尖轻碰,有温和之感。

两色棋子在盘上交错云织,相成相克,龙隐龙现,动静环生,已可以想见当时旗鼓相当,一步一逼的紧张对弈之局。

苏子墨视之良久,道:“这一局棋,看来正是谢初瑶和玄参下了七天七夜的那一局棋。”

华予在旁,对着棋盘鞠了一礼,“看来这棋冢才是玄参大师的魂魄所在之所。”

“方才的那些飞来的棋子我也觉得奇怪,莫非是大师的魂魄凝在棋上,成了妖?”

“没错,那日谢初瑶所见的竹林,便是由此处幻化出来的。”华予道。

“大师在有生之年,高处不胜寒,未能得一心意相通,势均力敌的对手,好不容易等到一位可称对手的围棋神童,却早夭而亡,玄参怀恨而终,执念化在棋盘上,故而成了棋仙。”

“如今谢小姐与之大战七天七夜,以一子险胜玄参大师,却圆了他的心愿,故而执念解除,棋仙已然烟消云散了。”

“想来最后这一局棋,也是大师一生中下的最痛快也最满足的一局吧。”

苏子墨叹道:“虽然能放下执念固然好,但每次见到一个为某种痴念终其一生寻寻觅觅,不舍不弃,最后得偿所愿的灵魂,依然忍不住感怀动容,甚至羡慕。”

华予若有所思,沉声道:“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醉仙,棋仙,虽是妖物,却比是许多世间人,更懂人生了。”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看到攸宁道人?”

“他已经来过了。”华予看了一眼石壁上的刻痕,缓缓道。

那墙壁上刻着几行字,镂刻的痕迹已然淡去,字迹仍然依稀可辨:

黑白谁能用入玄?千回生死体方圆。

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为一先。

上架啦~

感谢编辑大大的帮忙,今天意外上架了,正逢家里搬家,看来是个好日子(当然,也很慌)。从今天开始稳定两更,不定期爆更。

本书的定位是古香古色的东方玄幻,致力营造水墨画一般的美感。写的时候读了很多古籍和旧典,所以不谦虚地说文笔和文韵是有保障的。前期是抽屉结构,以小故事为中心展开,有些伏笔埋得比较深,后面随着主角身份的慢慢揭露,之前的伏笔也会串起来。

第一次写小说未免有许多问题,欢迎读者大大们交流评论,我会悉心听取的。

真的是很用心写的一本书,希望能够得到读者大大们的支持!

感谢!

特别篇:浮生一杯茶(一)(求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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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庆祝上架,给叶三公子写了一个番外~

***

羽生朝有神巫一族,天赋神灵之力,可驾驭万鬼,召唤亡灵。族人世代侍奉羽生皇族,掌管众神诸鬼,庇佑他们灵魂不渡忘尘川,得以轮回于中洲。

其中又以族长巫祝为尊,统领神巫一族。

然至百年前,从南海而来的伏兮国大军进犯中洲大陆,旗号天寂军团,统帅着可使用灭魂咒的幽灵阁人,以及无相殿所造的机械战机,如火焰般席卷山林河川,逼近了皇城天枢。

羽生帝王百里今洺派出的十万大军尽皆覆灭,统帅的二十八宿将也全数殉国。

为了守住君主所在天权宫,巫祝率领族人,使用了招魂**,唤回了亡灵军团,最后奋力一搏。

但是招魂之法,必将血偿,他五脏俱焚之时,又被加诸御灵阁力量最强的六轮封印。

此魂此身,看来从此便要寂灭了,巫祝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封存在法杖之中。

他以为自己即将灰飞烟灭,却不想殿上的主君,在那瞬间,以一己之力,承担了六轮封印的所有力量,拯救了所有被即将被打入忘尘川的魂灵,自己却烟消云散了。

十万亡魂,游荡于中洲大地之上,不为人所见,不被物所知,冥冥之中,等待着王者归来,重新召唤他们。

灭国战争之后,被囚禁的残存巫者,一个个走上了耻辱的邪道审判台,最终被幽冥之火活活烧死,后世又称为神巫审判。

神巫一族的命运,从此末路。

然而与此同时,有一个幼小的婴孩,被羽生残存的妖鬼保护着,悄然送往远离帝都的南方苍梧之地。

他身上,携带着前代神巫族长巫祝的意旨,以及那把带有巫族力量的法杖。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继承着百年前记忆和仇恨的婴孩,在无人的荒野中逐渐成长,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时机来临,便将搅动新的风云。

百年之后,天弥王朝势力重新洗牌,军统起家的将领被封荫至各地,却因为世代和平,不再崇武,逐渐没落。

而繁荣的江南,却有四大家族在悄然崛起,以云浮叶氏为首,另有广陵江氏、汝南夏氏和清河韦氏。

他们以经商为支柱,逐渐渗透了中洲的商路网络,北至荒海,南及苍梧,东达九龙江入海口,西抵昆仑墟。

叶家家主叶君泽年轻时出游于苍梧,在荒野中偶遇一幼童,长相英气,颇为伶俐聪慧,料定必然不俗,于是带回家中,收养为第三子,取名叶轻尘。

叶轻尘机敏过人,少年老成,极其成熟稳重,能力远超两位兄长。叶君泽本是商人出生,颇为务实,并不在意叶轻尘并非自己的血脉,反而是极其钟爱他。

于是叶轻尘在弱冠之年即被定位下一任家主,掌管叶家大小事务。

他又广纳门客,招揽贤士,暗中培植军力党羽,在他的经营下,叶家蒸蒸日上,炙手可热,控制力上至朝政政事,下至商市钱粮。

叶三公子的名声四起,他俊朗而清秀,善茶道,爱花艺,为人冷淡,寡言少语,城府深沉。

这样俊秀又能干的世家公子,即使再清冷孤高,依然是众多待嫁少女仰慕的对象。

叶家每年秋季会举行流水宴,邀请全城的富商贵戚赴宴。

那一年秋,宴会之日下着萧瑟的秋雨,赴宴之人皆意兴阑珊。

却见叶家的三公子,茕茕而立,一袭墨绿衣衫,身形清逸而出尘。

他在一片凉薄的秋雨中,静立于烟波浩渺的长亭之中,一派淡然地煮水斟茶,周围的人语喧嚣,于他似乎都是过眼云烟。

雨滴洒落,瞬间如绿叶舒展,在水中载沉载浮。

水汽蒸腾而起,氤氲在一片江南烟雨中,他的眉睫微微一颤,眼波一荡,便是韶华倾覆。

不动声色倾茶,静看这一世,浮生繁花。

从此之后冷雨倾茶,被奉为江南四大名景之一,被江南的少女们津津乐道,希望自己也能化成一片绿叶,被他放在手心揉捻。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那淡然的眼神中,深藏的是百年蛰伏和等待。

回忆之中,高高的大殿上那个身穿皇袍的人,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国典不毁,羽生不灭。

天弥皇族都以为此国典已经被百年前文渊阁的那场大火所毁,巫杖却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只要能够将羽生志完成,百鬼众神将得以复生,他便可以重建足以对抗天弥王朝强大军事力量的军队,从而复兴前朝,以报天弥灭族之仇。

只待时机来临,神巫遗脉将统帅众鬼,重回帝都,掀起腥风血雨。

叶轻尘在暗中寻找着遗散中洲各地的羽生势力,培植了一个名为碧生门的组织,聚集商会、水路镖局和江湖势力,沟通一切运输通讯网络。

碧生门中之人,入门后便会被告知门主的最高指令——竭尽一切力量寻找羽生志。

只是苦苦寻觅了良久,这本前朝古书却始终未现出一丝踪影。

他未想到,那些文渊阁学士的执念是如此之深,竟足以让羽生大典化身为了一只书妖。

一直尘封于文渊阁密室中的羽生志,被偶然误入其中的皇子南宫昱卿所得,藏于寝宫中,最终被南宫长渊发现,用硫磺火药与灭形咒所毁,灰飞烟灭。

叶轻尘知晓了这一切后,花了数年时间,利用门下势力在中洲各处搜集回了破碎的书页和灵魂碎片,拼凑凝聚在了一起。

法杖绿光荧荧,书页自行拼接,终于复原了原初的羽生志。

厚重的卷帙翻转,光华闪现,缓缓现出一个书妖的形神,幻化成清灵如玉的女子容貌。

她冰肌雪肤,面容清冷如寒潭,笑容疏淡,眼眸深不见底。

眉睫颤动之间,一片淡烟青丝袅绕中,那是逃不出的宿命。

他叫她华予。

谁能予你,欢颜如花。

或许从他叫出这个名字开始,便种下了一切纠葛的苦根。

与此同时,北荒之主,重生的前朝使臣玦明,带领着复国势力重返中洲,准备凭借着上古神器玉璇玑召唤回异兽,重兴羽生。

若能够加之羽生志的力量,两股势力合起来,必能击败天弥军队。

叶轻尘一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机关算尽,却终究未算到,最关键的一环,他最重要的棋子,最终还是脱离了控制。

特别篇:浮生一杯茶(二)(求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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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朝有神巫一族,天赋神灵之力,可驾驭万鬼,召唤亡灵。收藏本站族人世代侍奉羽生皇族,掌管众神诸鬼,庇佑他们灵魂不渡忘尘川,得以轮回于中洲。

其中又以族长巫祝为尊,统领神巫一族。

然至百年前,从南海而来的伏兮国大军进犯中洲大陆,旗号天寂军团,统帅着可使用灭魂咒的幽灵阁人,以及无相殿所造的机械战机,如火焰般席卷山林河川,逼近了皇城天枢。

羽生帝王百里今洺派出的十万大军尽皆覆灭,统帅的二十八宿将也全数殉国。

为了守住君主所在天权宫,巫祝率领族人,使用了招魂**,唤回了亡灵军团,最后奋力一搏。

但是招魂之法,必将血偿,他五脏俱焚之时,又被加诸御灵阁力量最强的六轮封印。

此魂此身,看来从此便要寂灭了,巫祝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封存在法杖之中。

他以为自己即将灰飞烟灭,却不想殿上的主君,在那瞬间,以一己之力,承担了六轮封印的所有力量,拯救了所有被即将被打入忘尘川的魂灵,自己却烟消云散了。

十万亡魂,游荡于中洲大地之上,不为人所见,不被物所知,冥冥之中,等待着王者归来,重新召唤他们。

灭国战争之后,被囚禁的残存巫者,一个个走上了耻辱的邪道审判台,最终被幽冥之火活活烧死,后世又称为神巫审判。

神巫一族的命运,从此末路。

然而与此同时,有一个幼小的婴孩,被羽生残存的妖鬼保护着,悄然送往远离帝都的南方苍梧之地。

他身上,携带着前代神巫族长巫祝的意旨,以及那把带有巫族力量的法杖。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继承着百年前记忆和仇恨的婴孩,在无人的荒野中逐渐成长,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时机来临,便将搅动新的风云。

百年之后,天弥王朝势力重新洗牌,军统起家的将领被封荫至各地,却因为世代和平,不再崇武,逐渐没落。

而繁荣的江南,却有四大家族在悄然崛起,以云浮叶氏为首,另有广陵江氏、汝南夏氏和清河韦氏。

他们以经商为支柱,逐渐渗透了中洲的商路网络,北至荒海,南及苍梧,东达九龙江入海口,西抵昆仑墟。

叶家家主叶君泽年轻时出游于苍梧,在荒野中偶遇一幼童,长相英气,颇为伶俐聪慧,料定必然不俗,于是带回家中,收养为第三子,取名叶轻尘。

叶轻尘机敏过人,少年老成,极其成熟稳重,能力远超两位兄长。叶君泽本是商人出生,颇为务实,并不在意叶轻尘并非自己的血脉,反而是极其钟爱他。

于是叶轻尘在弱冠之年即被定位下一任家主,掌管叶家大小事务。

他又广纳门客,招揽贤士,暗中培植军力党羽,在他的经营下,叶家蒸蒸日上,炙手可热,控制力上至朝政政事,下至商市钱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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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秋,宴会之日下着萧瑟的秋雨,赴宴之人皆意兴阑珊。

却见叶家的三公子,茕茕而立,一袭墨绿衣衫,身形清逸而出尘。

他在一片凉薄的秋雨中,静立于烟波浩渺的长亭之中,一派淡然地煮水斟茶,周围的人语喧嚣,于他似乎都是过眼云烟。

雨滴洒落,瞬间如绿叶舒展,在水中载沉载浮。

水汽蒸腾而起,氤氲在一片江南烟雨中,他的眉睫微微一颤,眼波一荡,便是韶华倾覆。

不动声色倾茶,静看这一世,浮生繁花。

从此之后冷雨倾茶,被奉为江南四大名景之一,被江南的少女们津津乐道,希望自己也能化成一片绿叶,被他放在手心揉捻。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那淡然的眼神中,深藏的是百年蛰伏和等待。

回忆之中,高高的大殿上那个身穿皇袍的人,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国典不毁,羽生不灭。

天弥皇族都以为此国典已经被百年前文渊阁的那场大火所毁,巫杖却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只要能够将羽生志完成,百鬼众神将得以复生,他便可以重建足以对抗天弥王朝强大军事力量的军队,从而复兴前朝,以报天弥灭族之仇。

只待时机来临,神巫遗脉将统帅众鬼,重回帝都,掀起腥风血雨。

叶轻尘在暗中寻找着遗散中洲各地的羽生势力,培植了一个名为碧生门的组织,聚集商会、水路镖局和江湖势力,沟通一切运输通讯网络。

碧生门中之人,入门后便会被告知门主的最高指令——竭尽一切力量寻找羽生志。

只是苦苦寻觅了良久,这本前朝古书却始终未现出一丝踪影。

他未想到,那些文渊阁学士的执念是如此之深,竟足以让羽生大典化身为了一只书妖。

一直尘封于文渊阁密室中的羽生志,被偶然误入其中的皇子南宫昱卿所得,藏于寝宫中,最终被南宫长渊发现,用硫磺火药与灭形咒所毁,灰飞烟灭。

叶轻尘知晓了这一切后,花了数年时间,利用门下势力在中洲各处搜集回了破碎的书页和灵魂碎片,拼凑凝聚在了一起。

法杖绿光荧荧,书页自行拼接,终于复原了原初的羽生志。

厚重的卷帙翻转,光华闪现,缓缓现出一个书妖的形神,幻化成清灵如玉的女子容貌。

她冰肌雪肤,面容清冷如寒潭,笑容疏淡,眼眸深不见底。

眉睫颤动之间,一片淡烟青丝袅绕中,那是逃不出的宿命。

他叫她华予。

谁能予你,欢颜如花。

或许从他叫出这个名字开始,便种下了一切纠葛的苦根。

与此同时,北荒之主,重生的前朝使臣玦明,带领着复国势力重返中洲,准备凭借着上古神器玉璇玑召唤回异兽,重兴羽生。

若能够加之羽生志的力量,两股势力合起来,必能击败天弥军队。

叶轻尘一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机关算尽,却终究未算到,最关键的一环,他最重要的棋子,最终还是脱离了控制。

浮生一杯茶(三)

对他来说,收集并完成羽生志,都只是为了他的复国与报仇大业。

至于这书妖,她的执念乃是写完未完成的大典,等到最终完成使命的一刻,执念消解,自会灰飞烟灭。

所以他一再告诉自己,她只是一本书,一颗棋子,一个工具,不必当成一个人放在心头。

这只叫华予的书妖,可能是所知太多的缘故,聪慧通透,神秘莫测。即使他机关算尽,万般监视,却似乎总看不透她的心思。

况且这样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一旦脱离,恐怕后患无穷,必须牢牢栓在身边。

于是他便让她以门客的身份呆在府中,帮她打理各项事务,虽然即使不需要她,自己也是完全可以应付这些事务的。

华予初经重生,身上承载的巨大力量还不稳定,故而全身上下时常会浮现出一个个黑色的字符,仿若蜉蝣一般浮动。

他便专门为华予准备了可以遮盖住面容和颈部皮肤的白纱帏帽,从不让她以面目示人。

此后他又专门在深山中开辟了一个半语斋,既能深藏她的力量,又方便控制。

时常去斋中摘种一些花草,同时帮她运气凝形,稳定心脉灵力。

只是这样一不小心,便把自己也栓了进去。

习惯了她在身边之后,逐渐便离不开了。

看她游刃有余地出入各大家族活动,总是那样从容淡定。

看她专心致志地看书写字,偶尔的会心一笑。

看她望着香炉的青烟发呆,神思游走。

看她被一只小蛀虫吓得倒退三步,反差大地可爱。

看她柔和而清冷的面容,偶尔绽放淡淡的笑靥,一派岁月安好。

无论在哪里,只要转过身,看到她跟在后面,便觉得无由来地心安。

他开始害怕,若有一天,羽生志真的完成了,她烟消云散之际,自己是否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前些年,为了写完地理山川志,华予需得游历四方,亲自考察。

每当她驾车远去,消失在一片烟云缭绕的山水之间,心头便是一阵空虚。

自她第一次离开之后,他便在半语斋中手植了一株木槿花,用帏箔映蔽,铃索护扶。

此花生长速度极快,枝叶繁茂,呈淡紫色,朝开暮落,生生不息,又名无穷花。

华予不在斋中,他便坐在窗边,看那木槿出神。下人在府中找不见他时,便互相道,公子约莫又在侍弄花草了吧。

人人都言,叶家三公子爱花。却不知,其实他真正钟情的,只有那一朵。

华予,孰华予,谁能使我,欢颜如花。

三年后的一日,那株木槿竟凝成了人形,幻化成了一位紫衣少女,朝他明媚地笑着。

物化妖,乃是人的执念凝在物之上,所成之妖。

他叹了一口气,原来自己的执念,竟如此之深了。

叶轻尘望着远处那白色的身影,心中清明,却又怅惘,对那紫衣少女道。

“看到那个白衣女子了吗,你乃是因她所生,从此以后,你的使命便是陪在她身边,代我守护她。”

从此以后,华予身边又多了一位侍女,性情温和柔顺,名为木子。

华予每次带木子出门,回来总会捧些外面的东西。

譬如第一次带回了一笼青鸟。

第二次带回了一只九尾白狐。

第三次带回了一条红尾鱼。

此后又陆陆续续多了不召少妖怪灵兽,原本冷清的半语斋,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在这幽然绝世的空桑之山中,那层林叠翠掩映着的重楼小阁,似乎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岁月静好。

然而为了若要得到这岁月静好,复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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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最后的信徒(一)

从井坞山回程时,经月坞乡的市集而过,天色已晚,渗着一股秋后的寒气。

苏子墨突然闻到空气中有种熟悉的稻香味。

掀起车窗,仔细扫视了一圈,见街巷角落里,出现了一群小小的陶俑小人,排成了队,似乎偷偷摸摸地在搬运着什么东西。

难道又在偷花糕吗?

“这玄牝还真是不消停,每晚都要出来干点坏事。”苏子墨笑道。

“怎么,又看见玄牝了吗?”华予问。

“这次倒不是玄牝,是他的小喽啰们,喏,在那里偷东西呢。”苏子墨指着远处的街角道。

“庙鬼听从谷神的吩咐行动,他应该就在不远处了。走!”

华予一跃出了窗子,身形灵活,马上便在街巷中寻觅起来。

连影子都没出现,也能找到人吗?苏子墨心中有疑,还是乖乖跟了出去。

见华予轻声唤出字缚灵,右手五指一转,将一个个墨色的字符向空中抛撒了出去。

小小的字符便如同蝴蝶一样,轻灵地舞动开了。

虽佳节已过,街巷上依旧人来人往,一片烟火之气,分外热闹。

一片尘嚣之上,是一双黑色的邪魅之眼,在高高的梁楼顶上,低头俯视众生。

仿若他还是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祗,即使如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华予十指张开,微眯着眼睛,似乎能遥遥感受到空气中墨迹的流淌。

一只字符所化的蝴蝶轻悄悄地飘至了谷神身后,落在他的肩头,扑腾着翅膀。

“什么人?”

玄牝感受到了气息,惊回过头,见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面色柔和了下来。

用手轻轻点了点它,柔声道,“连一只蝴蝶都能感受到我的神性,愿意亲近我,这些人类,却抛弃了我,真是愚蠢。”

华予的眼睫突然一抬,“在西南角的那栋房顶上。”

苏子墨一笑,“看来这个谷神还真是爱好特别,就喜欢呆在梁顶上。”

两人翻身一跃,几个大步,跨上了街巷的顶端。

华予的指尖凝出一只墨色的长鞭,大力甩了出去,和苏子墨手中的银剑一齐向那个藏在暗夜中的魅影攻击了过去。

谷神感受到了杀气,放开手中的蝴蝶,迅捷地出转过头,身影一闪,躲过了攻击。

“真是阴魂不散的两个人。”他邪魅的声音低沉沉地响起。

“我倒觉得这词用来形容你比较好。”苏子墨握住山鬼的剑柄,在空中一旋。

身生起剑气,裹挟着华予唤出的字缚灵,朝谷神卷腾了过去。

谷神似乎有点生气地咕哝道,“每次都是二打一,不公平。”

一边说着,一边甩出一把谷粒,在空中化成金鸟,扑腾着和墨色的字符所化的灵体厮斗。

“每次你都逃了,实在不是神祗的作风。”苏子墨继续催动剑气,回道。

“况且,你不还有一群小喽啰庙鬼吗?怎么能说二打一。”

谷神似乎被激怒了,将长刀高旋着袭了过来。

“哼,我这次绝对不跑,一定要打出个胜负来!”

“我就不信,我堂堂谷神打不过你们两个凡人。”

他执起长刀,又一番猛烈的攻击过来,身后跟着的一群小小陶俑,也张牙舞爪地跑跳而来,撕扯着华予和苏子墨的衣袖。

苏子墨一边挥开围过来的庙鬼,一边执剑与谷神格斗,金属的兵器两相碰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华予在一旁屏气凝神,双手合十,口中低低念诵着,只见她指尖的墨迹仿若倾倒而下。

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大笔书写,渐渐连成了一长串的文字符,隐约可见写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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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最后的信徒(二)

要知道,他们身旁的玄牝,此时发丝凌乱,一身凌然的黑衣,眼眶发黑,面色苍白,唇间带血,周身还环绕着森然的黑气。

怎么看都像鬼魅,而不是神祗。

“我阿婆告诉我说,谷神大人额间有一轮明月,身穿金袍,手执镰刀。我们还去庙里拜过谷神,我见过他的雕像,就是长这个人的样子。你看他不拿着镰刀吗,眉心还有月亮。”女孩用天真的语气说道。

苏子墨略感语塞,这样都能看出明月和镰刀,只能说是想象力很丰富了。

玄牝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蓦地低下了头去。

“唔,不过就是头发有点乱,谷神大人,你要不要良儿帮你梳梳?”

“还有你头上的月亮也脏了,让良儿帮你擦擦吧。”

“咦,你身上怎么还捆着一根绳子?”

“小姑娘,你的阿婆给你讲过不少关于谷神的事儿吗?”

玄牝说,原本邪魅的不阴不阳的声音,此时却变回了正常的男声,还带了略微的颤抖。

他双膝跪在地上,低着头,披散的发丝错乱地搭在肩头。

小女孩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双手轻轻挑开了玄牝脸上的长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还有那枚黑色的月亮。

玄牝缓缓抬起了头,看着眼前天真的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笑,答道。

“是啊,阿婆说她曾经见过谷神大人。在阿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年,月坞乡大旱,庄稼无收,阿婆跑到谷神庙里去祈福。”

“后来她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男人悬空浮在稻田之中,他的手左一挥,金光一闪,天边降下了甘霖,他又右手一挥,田间那些快要枯死的稻穗全都活了过来,慢慢变绿了。”

“那个就一定是谷神大人了。阿婆说是他保佑了整个月坞乡,不然我们可能早就饿死了。”小女孩睁着一双明亮的双眼,一边说话,一边眨巴眨巴,非常可爱。

“谷神大人,你的眼睛为什么湿了,是饿了吗?我给你拿桂花糕吃吧。阿婆说了,谷神大人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糕,每年中秋节都要供奉给你,但是后来阿婆走了,爹娘就不让我祭拜了。不过你看,我还偷偷藏了一块。”

小女孩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沾满了油的纸包,一层层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块小小的淡黄色桂花糕,色如琉璃,晶莹透亮,点缀着细碎的金黄色花瓣。

她双手捧着糕,端到了玄牝的面前。

“听说老有人偷糕,我就趁家里糕刚做好的时候,偷偷藏了一块儿,放在枕头底下,想着中秋的时候供奉给你。”

“不过现在好了,我亲眼见到你了,还可以回去告诉爹娘,谷神大人还在呢,并没有消失。”小姑娘说着,一脸得意的样子。“阿婆说了,谷神大人是不会死的。”

“谷神大人,你怎么不要良儿的花糕,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

苏子墨见此情景,也心中动容。黛衣女人则动了动手指,解开了玄牝手上的束缚。

玄牝缓缓低下身子,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了小女孩手捧的小纸包,伸出手,缓缓捻起,放入嘴中。咀嚼着这既苦又甜,等待了无数年的,久违的味道,是桂花的甜香。

这花香如一道月光,照亮了他心中的扭曲和黑暗。

一切的怨念,悲愤,苦痛,不甘,似乎都在一瞬间,得到了救赎。

他缓缓闭了眼,一滴浊泪,从眉间淌出,顺着那张苍白的脸缓缓滑落。

慢慢地,他身上森气渐渐淡去,一阵清风从巷中拂过,如吹散迷雾一般,吹散了他一身长衣上的黑色,褪出了一件麦色般金色的宽松长袍,上面绣着穗花儿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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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最后的信徒(三)

“从前谷神大人取走的那些桂花糕,都去了哪儿?这么多,应该不是都吃了吧。”

苏子墨又补一句:”我就没见过这么贪吃的神仙。”

“那些花糕,都喂给我庙中的鸟儿了。”谷神似乎有点尴尬,毕竟自己堕落之后做的事儿,的确不光彩。

“啊,难怪当日去谷神庙的时候,后面有那么多鸟,哈哈哈。我之前也还在奇怪,要是这么多糕都吃了,估计得腻死。”苏子墨笑颜道。

良儿在一旁插嘴道,“谷神大人,你贪吃的话直接说出来就好,不用害臊。我阿婆说了,爱吃的娃娃有福气。”

谷神:“”

“说起来,有一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一声。”谷神道。

“帝都永安,皇城祭坛,有一块古玉璇玑,你们听说过吗?”

“略有听闻,据说是羽生王朝时期留下的祭祀之器,用以掌握日月星云变化,求风祈雨。只是如今,祭坛已废,只因古玉贵重,留做了装饰之品。”苏子墨道。

“怎么?这玉璇玑有什么问题吗?”华予问。

“我身为掌管庄稼丰收的神祗,免不了会和风雨日月之神相识,自我失了神志之后,他们也一个个消失无踪影,不知会不会与此有什么联系。”

“这玉璇玑有召唤这日月风雨之神的能力。若是落入有心之人手中,恐怕天下生变。”谷神沉声道。

华予听他这样说,陷入了沉思中。

此事她早已所闻。只是那玉璇玑乃是前朝旧物,要操纵它,需得知晓祭奠仪式、通占卜之术。除了神巫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

那么是否,如今还存着神巫遗脉?

“我只是一个地方小神,神力微薄,但两位似乎身份不一般,若是能查探一二,可能有助益。”

“感谢谷神大人告知。”苏子墨拱手道。

良儿方才一直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此时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谷神轻轻抱起小女孩,宠溺一笑,“你听不懂没关系,大人讲的事情都没意思,不用知道。”

“谷神大人送你回家好吗?”

良儿笑开了颜,使劲点了点头,“好!那样的话,爹爹娘娘一定会相信,谷神大人是真实存在的了。”

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朝月坞乡那热闹的市集中走去,渐行渐远。

“先生,你说那谷神,此后会如何?”苏子墨问。

华予答道,“他已经恢复了神之身和力量,又有了一个信徒,应该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如果能被更多的人看见神迹,未来拥有更多的信徒,倒也是可能的。”

“只是不知道,这天弥王朝,对于他来说,是否是一道劫。”她又加了一句。

“天弥王朝崇尚佛道,这些从前的民间神祗,势必会走向消亡。”

这句话刚刚说完,一道黑色的长影,簌地一声从耳边擦过。

向方才谷神离开的方向飞去。

不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脚步停滞了下来。

良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股冰冷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根锋利的箭簇,不知从何而来,簌簌射来。

直直射入了女孩的胸膛中。

良儿全身疼地一抽,轻哼一声,带着哭腔说道,“谷神大人,这是,流血了吗?”

汩汩的血从胸口涌出,淌在女孩绛红色的布裳上。

玄牝的视线落在那骇人的伤口,原本晶莹澄澈的眼瞳涣散了。

他眉心紧蹙,伸出双手,紧紧地捂在良儿的伤口上,十指发出金色的光芒,疯了一般阵阵发着力,似乎想要扭转生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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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虫落祭祀礼

一阵狂乱的风烟之后,再抬头望去,街巷中一片狼藉,瓦砾砖木四散。

玄牝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本已经石化了的陶俑,又活了过来,沿着墙角蹑手蹑脚地挪动起来。

“看这些庙鬼的动作,谷神应该是往西南方向去了。”苏子墨道。

联想起之前在谷神庙的神像底座上看到的因墀文,出现片刻又消失不见的灵均,还有方才那支无由来的箭。

华予心头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沉声道,“这次不能容他逃了,恐怕会引起大祸。”

追出街巷之外,见方才的那辆马车还挺在原地。

车夫一脸怒色,“哎,两位客人,你们也太不厚道了吧,说好了要给双倍车费的,方才刷的一下就没影子了,付不起钱就不要坐车嘛。”

华予抛了一袋钱币过去,“劳烦您再带我们回方才的那井坞山上去吧。”

车夫一脸惊讶和不情愿,“我都说了,那个地方晚上很危险的,你们闲了没事儿找死呀,老往那里去做什么?要去送命也别拉上我。”

华予又抛了一袋钱币,“四倍的车费,去不去。”

车夫接住钱袋,掂了一掂,“我胆子小,放下你们就走。”

“行吧,麻烦你快点。”

离开月坞乡的时候,夜色已深,城中一片静谧,人们陷入了酣眠,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他们曾经的神祗已经坠入了魔道。

“你怀疑那谷神,与之前的因墀国有关系?”苏子墨问。

“落头民的部落之所以被称为虫落氏,最早的起源,是因为他们有一种名为虫落的祭祀仪式,是将谷粒摆成法阵,然后焚烧,同时族中的成年男性围绕着火堆跳丰收舞。”

“他们这些原始古老的氏族还未懂得耕稼的学问,认为这样的祭祀仪式可以使得害虫如同被焚烧的谷粒一样死去,庄稼来年可免遭蝗虫之灾。”

“所以他们也可以算是谷神最原始的信徒吧。”华予解释道。

“不过后来某一年,蝗虫之灾突然来临,庄稼无收,不少人都死去了。”

“整个部落如同被抛弃了一般,还活着的人,被深深的怨念缠绕着,头颈突然离开了身体,耳朵变成了双翅,飞到空中,伸长舌头,开始大口吞食空中乱飞的蝗虫。”

“此后每晚,他们的头都会离开身子,去寻觅各种虫蚓,甚至婴孩。使得居住在周围村庄的百姓人心惶惶,纷纷搬离。”

华予望着窗外,月坞乡已经被远远抛在视线之外,只余淡淡的灯火,点亮东边天空底部。

“一定是我太孤陋寡闻了,想不到从前还有这样的怪事。”苏子墨道,一边接着感叹。

“如此说来,之前井坞乡的地震和山体塌陷,或许是上天的旨意,要屠灭这一群怪异的部落吧。”

“即使是在如今的王朝,怪事也不少,只不过大部分人选择不去看到罢。”华予叹了口气。

车夫似乎真的很害怕,将马鞭甩地啪啪响,车轮飞快转动着,转眼已经靠近了白日里的怪石林中。

夜晚的井坞山漆黑一片,是月亮都照耀不到的黑暗之地。

风簌簌地穿行着,从陡峭的石崖壁上擦过,响起一阵野兽嚎叫似的怪声。

林立的怪石一动不动,怪异的身形却如同鬼魅一般。

车夫勒住了缰绳,“两个祖宗,你们快下车吧,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敢呆了。”

正说着话,动作却突然僵硬了,眼皮向上一翻,身子无力地向前倾倒了下去。

苏子墨连忙扶了上去,“他这是怎么了?”

车夫仰面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却看不见眼瞳,只有眼白。

他身体突然一个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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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巍峨无相殿

让这个祭祀仪式继续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华予伸出手,唤出了字缚灵,黑色的墨迹流溢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在空中飘散开去。

火堆环周的人头,还沉浸在末日式的狂欢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玄牝的双手还在舞动着,金色的瞳孔望着那无垠的虚空,深处却是仇恨的光泽,任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他。

那是无数根细密的银丝线,根根缕缕地缠绕进了他皮肤里,不过早已没有了疼痛。

傀儡师灵均,正躲在不远处的怪石后,冷眼旁观着这疯狂的祭祀。

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华予和苏子墨,一阵冷笑。这两人倒是聪明,依然还是找来了。

不过木已成舟,如今再阻拦,除了引火上身,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正想着,指尖却倏忽一痛,一条条墨色的黑龙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他的银丝线,盘旋着噬咬着,丝线连着指,十指连心,引起一阵剧痛。

该死的除妖师,又来这一套。

***

千里之外的帝都永安,安眠在一片夜的静谧之中。

无相殿方重建完毕,歇山式的三檐庄严佛殿,绿墙金瓦,灿烂辉煌。

檐口上下装饰着镀金云头、滴水莲瓣,飞脊上筑着宝塔和金刚兽,皆镀以黄金,镶嵌着各种宝石装饰。

弘音一路从南方御马而来,风尘仆仆,并没有歇息片刻,径直入了皇城中。

他依然一身布衣,踏着有点破旧的芒鞋,撑着一柄竹杖,一副苦行僧的模样。

脚步在大殿前停了片刻,眯眼抬头环视一周,见重筑的无相殿,珠光宝饰,虽庄严华丽无比,却完全没有了佛寺的宁和,无奈地摇了摇头。

踏步进去,殿中依然灯火通明,梁枋上布满了帷、经幡、绣佛、围帐和布陈天花藻井。

殿上的天师,身披袈裟,单盘而坐于莲花垫上,手握念珠,正在念诵经文。

“法师。”弘音走近殿前,双手合十,恭敬地行了礼。

若劫停下了念诵,抬起双眼,扫视了一眼他的爱徒。

“弘音,你终于来了。”若劫的声音宏厚而深沉,弘音微抬头,却能感受到,那声音的细微深处,是透着一分虚浮的。

“许久不见,你却是愈发地清淡了。”若劫继续说道。

“弟子静心修行,早已看淡了红尘,人自然是寡淡。”弘音答道。

“这次来,可有带来什么讯息?”若劫问道。

“的确有一些重要的消息,专程过来当面禀告法师。”

弘音的手轻轻搓捻在菩提子的佛珠上,“我已经查到了,除掉九婴的人,乃是江南叶家门下的一位门客,名为华予,是一个除妖师。”

“哦?”若劫一笑,“除了御灵阁人之外,还有除妖师能够除掉九婴兽?江南的叶家,来头是有多大,能够请到这样的人作门客。”

“我曾与这位门客有一面之缘,她并不是人,而是妖。”

“你是说,一个除妖师,本人就是妖?真是有意思。”若劫的脸上有一丝玩味。

“她除掉的大部分都是物化妖,通过满足他们的执念,来度化这些妖物,并不是他们的敌人。”弘音和声道。

“是什么妖?”

“这我倒未能探查清楚,只知道也是一只物化的妖物,灵力不小。”弘音捏着佛珠的手,渗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冷汗。

佛法讲究的是破除我执,然而有时候看到这些被却执念所困,由执念所生的妖,却是有几分羡慕的。

在榆水寺遇见的时候,他便已经看破了华予的真身,但或许因为同情,和钦羡。弘音最终还是没有藏在心头的真相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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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无心孪生佛

弘音不可置信地望着若劫,这个将自己抚养长大的救命恩人,这个奉以为全部信仰的法师,眼中的是瞬息万变。

若劫略带着歉意,“对不起,瞒了你那么多年。”

“这是你的孪生兄弟,名叫龙树。”

弘音已在方才的瞬间,猜出了事情的始末,他转过头,将目光放在这个与样貌完全一致的男人身上。

身着淡蓝色僧衣的龙树,抬头看了一眼若劫和弘音,却视若罔闻,仅停顿了片刻,便低下头去,神色不变,继续摆弄着手上的机械零件。

那淡然的神色之中,却少了一点作为人该有的灵性。

“我收养你们之后,才发现你们这一对孪生兄弟,虽然长相完全一样,却一个天生聪慧,佛根深种。另一个神志不全,宛若痴儿。”

“所以将你送去了灵鹫山修行受教,将龙树留在了身边抚养。后来渐渐发现,他的痴傻是有因由的,这一切,全是如来的旨意啊。”

弘音的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法师,您此话是什么意思?”

“人有三魂七魄,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而龙树却七魄少了一魄,缺少的正是这第六魄,精魄。”

“如来将他的精魄,施予了其他的人,令龙树丧失了常人的神志,无法正常与人交往。”若劫微微眯了眯眼,继续道。

“不过所幸,龙树在机械战甲方面颇有造诣。自南宫牧废掉无相殿后,迦楼罗战机的启动原理就失传了,我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也未能找到,却被龙树简简单单地重述了出来,实在令人惊讶。”

弘音心中一惊,什么?迦楼罗竟然重新被启用了

“如今,他还在继续转眼其他七部护法神的内核件,若是能够成功,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悦哈哈哈。”若劫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如今除了我的几个亲信,少有人知道龙树的存在,今日我之所以专门秘密召见你。是因为——”若劫的面色严肃了下来,正襟危色道。

“希望你们兄弟二人,在我圆寂之后,一齐继承我的衣钵。”

弘音听闻此言,即刻跪了下来,将头磕在冰凉的佛殿上,“历代天师之位皆是单传,万万没有二人同席的道理。”

“况且弘音长期在帝都之外的穷乡僻壤修行跋涉,爱好自由,早已不适应至尊殿堂上的繁多礼节,恐怕实在难以担此重任。”

若劫声色一厉,“你是我诸多弟子之中,最具慧根的人,除你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够胜任天师之位。”

“至于单传的问题,你们两人一人擅机甲,一人擅长佛法,若结合起来,便无人能敌。相貌又一模一样,佛本身就有诸相,若立为双面佛,更是无人能够质疑。”

弘音却依旧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身回应。

两人僵持片刻,若劫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就继续跪在此殿中,等到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摆开长长的袈裟,踏着哒哒的脚步,离开了多罗殿。

弘音的额头依旧磕在冰冷的佛堂上,过了良久,一串轻轻的脚步声靠近来。

一团温暖,覆上了弘音摊平在地上的手心。

他缓缓抬起头,便看见龙树那张温和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

龙树不说话,只是轻轻将弘音的手一带,示意他起身。

“龙树,你也想劝我和你继承天师的位置吗?”弘音轻声问。

龙树表情不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他的手方才碰触了那些机械零件,沾满了乌黑的油漆,原本洁净的僧衣上也染了些污渍。

弘音这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孪生兄弟,即使对方对于常人来说有些痴傻,却不由自主地觉得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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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重生与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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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深深的沟壑,仿佛一个赫然张开的深渊大口,迅速地破裂开来,将地面的一切嶙峋怪石,滚滚的黄沙,都吞了进去。

玄牝长袖一带,将熊熊燃烧的火焰全数卷入了自己的衣袍之内,他高大的身躯,瞬间也剧烈地焚烧起来。

一张骇人的阴阳脸,被火光映照得仿若地狱修罗。

他衣袖猎猎地悬在空中,任周围山石乱滚,自岿然不动。

而原本环绕在周围的那群落头民人头,兴奋地四处窜飞,仿如群魔乱舞。

凹陷下去的地面,裹挟走了静谧的夜,和一切荒芜空寂。

灵均由银丝牵引着落到安全地带,双眼放光,看着眼前那如同末日一般的惨烈景象。

大量的乱石伴着浓烟倾泻而下,落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底部似乎有什么力量在蠢蠢欲动。

华予和苏子墨一边抵抗从深渊下而来的巨大吸力,一边脚踏在断裂崩塌的山体之上迅速向外移动。

在他们即将踏入平地的片刻,一道高高的阴影压了过来。

在一片飞沙走石的混乱之中,有一座棱角分明的高山从那深渊之中拔地而起,仿若一头巨鲸从海底跃出水面,带起滔天的波澜。

无数个虚空透明的灵体,环绕着山峦飞动着。他们皆如地面的落头民一样,仅有一个头颅,双耳如翅翼,携带着轻盈的魂体,向地面呼啸飞去。

原来这才是塌陷的井坞山主脉,它如同一个沉睡已久、突然被唤醒的巨蛇,重新抬起了头颅,翻卷着身体,扑向地面。

随着它一起沉睡的虫落氏居民,也重见天日一般,纷纷涌了出来。

“不好,此前已经死去的落头民也全都复活了。”华予眼中是满溢的忧色,

山顶之上,有一座沧桑斑驳的石筑宫殿,在地下埋藏已久,也随着井坞山的升起,重新回到了月光照耀的大地之上。

那正是因墀国曾经的神庙,它响应着远古的召唤,向悬在空中燃烧着的谷神贴近而去。

复活的落虫民,拥挤着向曾经的圣殿飞去。

华予眼中燃起了一团火焰,她的脚猛地一蹬而起,腾入了空中,白色的素纱裙环绕着一层淡淡的煞气。

双手合十,低低地念诵着符咒。

随后张开五指,骤然电光火石闪烁,手中流逸而出的墨迹凝成了一柄玄色长剑,浮现出灼然的黑光。

七尺长的幽明剑,剑穗如龙尾摆动,剑身应龙缠绕,口吐黑烟。

即使是神祗,既然已经入魔,如何再纵容他为害人间?

既然终有一日要灰飞烟灭,弑神的罪名,就让她来承担吧。

在这危难关头,华予最终还是放弃了劝解玄牝的念头。

她脚踩着虚浮的符阵,手持长剑,带着一剑破军的气势,劈风斩浪而过,向正中央的玄牝袭去。

白色裙裾边墨色逸散,黑气笼罩,仿自地狱中来。

这样的场景苏子墨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却依旧感到震撼。

谷神感受到了煞气,微阖的眼睛突然一抬,周身的火光再次大阵,裹旋起了一团强烈的罡风,那是憎恶和仇恨的力量,包裹着世间最深刻的诅咒和恶意。

他左手抬起,猛地推了出去,黑气朝华予袭去。

另一边,无数根细密的银丝也捆缚了过来,无孔不入地从四面八方向华予围攻而来。

“小心!”苏子墨在后呼道。

再不发力恐怕就晚了!他长剑抹血,唤醒了东风的力量,召唤出力量最强的九婴和螭兽,追着华予护过去。

淡紫色的锦衣簌簌而飞,被包裹在一团浓重的黑影之中。

苏子墨眼神凌厉,手中的山鬼银光闪耀。

他望着前方,一团混沌之中,那白衣的身影。

猛烈的风刮得他脸生痛,足下手上的力量却不减一分。

事到如今,他似乎依然忘记了,究竟是为何来到此地,为何被卷入了这险境之中。

不是为了钱财,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力量。

或许只是为了,不然那个人受伤害罢。

九头蛇喷吐着火焰和水浪,螭兽翻卷起巨大的旋风,搅断了空中的银色,火光吞噬了魔道的黑气。

朝向华予的攻击,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援助破坏掉了。

空中窜飞的落头民,和方才刚刚复活的古魂灵,皆感受到了从苏子墨身上而来的巨大威胁,便吞吐着长长的舌头,不约而同地朝他袭击过来。

苏子墨在操纵九婴和螭兽保护华予的同时,还得分神躲避攻击,如同一只窜逃的野兽,逃避群鹰的围捕。

偃师灵均也转移了目标,挥动着十指的银丝向苏子墨进攻来。

“还真本事大了。”黄衣傀儡低哼了一声。

华予趁机举起幽明剑,猛地一挥,流光飞舞,刹那光华。

长剑锋利的剑刃,“呲”地一声,插入了玄牝的胸膛之中。

围攻苏子墨的落头民,皆停下了动作,眨着没有瞳孔的眼睛,望了过来。

此前不停陷落着的深谷,和升腾起的山体,都静止住了。

剑身周身逸散的墨迹,沿着玄牝黎色的衣衫,缓缓如火苗似蔓延开来。

他半笑半哭的阴阳面,竟在一瞬间,露出了安然的神色。

一夜中,为妖,成神,堕魔,灰飞烟灭。

金色的双眼,终于重新亮起了一点,纯净的光芒。

华予手中的幽冥剑,还插在他的胸膛中。

玄牝的脸终于缓缓恢复了原初的模样,眉目祥和,年轻而俊秀。

“请帮我,埋葬,良儿。”

他最后吐出了一句话,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全身都化为了墨染的虚影,如火后灰烬。

随之如水流入海一般,被吸入了幽冥长剑中。

虚无的风中,留下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然而随着玄牝的消亡,整个井坞山废墟,仿若失去了支撑之力般,突然再次塌陷下去。

一股难以抵抗的巨大吸力,从豁开的深渊底部而来,吞噬着上方的万物。

苏子墨正和灵均厮斗作一团,突然身体一空,被这力量带了下去。

手中的长剑在一片混乱中脱离了手心,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而来。

空中的落头民,也如临大难,慌乱地四处乱窜,被一同吸入了黑暗之中。

华予方才刚灭掉了玄牝,消耗了大量灵力,身体一软,也直直坠入了这空虚中。、

恐怕这样一坠,又是五脏俱焚吧。

周围再次传来山崩地裂的声音,这毁天灭地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她这样想着,终于还是无力再唤出字缚灵,任由自己如凋零的花一样坠落。

却有一双温暖的手,不知从何处来,将她揽入了怀抱中。

“终于赶上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轻柔地在耳边响起。

和往常一样的低沉,却多几分少见的焦虑。

是他吗?

第八十六章 双面傀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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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洲另一端,北风呼啸的龙游山上。收藏本站

玦明撑着节杖,独自立在苍茫的雪山顶峰,向着南方,遥遥地俯视这无垠的大陆。

他早已探查到,虽然虫落氏早已在历史上被抹去,实际上却有不少遗脉,混杂在苍梧的月坞乡中。

月坞乡居民所信奉的玄牝,乃是从因墀时代便存在的古老神祗,是虫落氏祭礼的中心。

不过因墀消亡,他从前的信徒皆亡,便重生为谷神,成为护佑一方居民的保护神。

如今却因为无人信奉,堕落成了妖。

若是能够借用他的力量为祭品,唤回混藏在月坞乡中的落头民,重新布阵举行虫落氏的祭祀礼,便能够唤醒虫落族。

今夜,灵均便会在叶轻尘的帮助下,复原被掩埋在地底深处的因墀古国,释放出已经湮灭的古老落头民的死魂灵。

他们由于白天形态与常人无异,能够深藏在人群之中不被人发现,晚上却能够自由地在空中活动。

若能对这些奇特的落头民加以利用,届时,玦明的复国大君又可以增加一支强有力的军队。

只是没有想到,华予和苏子墨恰巧在此时出现,意外让玄牝撞见了他最后的信徒,帮助谷神寻回了神身。

为了防止计划被破坏,不得已,只能下杀手。射杀了良儿,彻底逼他堕入了魔道。

只要祭祀礼成功完成,即使玄牝被灭,也没有人能够影响他的计划了。

玦明的手抚上那柄节杖,四角缀着的红缨节球依然鲜艳,在风中发出翠翠的叮铃声。

从百年之前,他作为中郎将仰伊,奉百里今洺的命令,出使北荒求和开始,这把节杖,便成为了他的精魂,支撑着他熬过最艰难的岁月。

即使风雪呼啸,天寒地彻,想要回到故国,完成使命的心情,也从未有一刻发生改变。

可惜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千里跋涉,回到魂牵梦绕的中洲大陆,曾经熟悉的羽生朝,却早已不复存在。

若不能复原故国,他将终生不能瞑目。

哪怕可能会再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哪怕是牺牲无数无辜的生命,哪怕背负上最恶毒的诅咒。

他也势必要完成这执念!

如今御灵阁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南宫皇室,除了活着的南宫宸和一个流亡的皇子,也已经接近消亡。

上百只异兽已经被唤醒,徐徐朝着北部帝都而来,只等英招兽唤回西境那群最后的远古神兽。

他的复国计划,眼看着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灵均,你可千万不能让我失望啊。”

身后,一只雪狼缓缓靠近,亲昵地伏在他的脚边。

“领主,您真的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灵均吗?之前就是因为他心太软,没有横下心来杀掉南宫昱卿,后面才惹出了这么多麻烦。”

雪狼身上的长毛缓缓褪去,露出了一张娇媚的女子面容。

玦明将手轻轻抚在女人柔顺的青丝上,“之前他正是因为,以为南宫昱卿是今洺陛下的儿子,才会心软吧。”

“如今,为了能让今洺陛下复生,他必定会竭尽全力的。”

“我倒是没有看出,这偃师还是个如此忠心的人。”狼女无觅讽刺道,似乎并不甚中以偃师。

“我对陛下,的确是忠心。置于灵均,他对陛下的心意,恐怕已经不止于此了。”玦明抬起眼,向虚空中一望。

在那肃杀的北风里,南边的山崩地裂声,他听不到。

***

在一片静默的黑暗之中,苏子墨张开了眼。

仿佛从一个久远的梦中醒来,那些分崩离析的山石,乱窜落头民头颅,都从视线中消失了。

他向四面打量了一圈,自己身处在一片昏暗而空旷的巨大古城之中,四壁皆是厚实的石墙,梁顶有一个小小的窟窿,几束稀稀落落的阳光洒了进来。

全身的锦衣上落满了尘埃,被碎裂的石块磨得破烂不堪。

他轻轻将手臂一挪,疼痛和麻木从四肢传来,手指在一团瓦砾碎沙中摸索了须臾,手指终于触到了冰冷的长剑。

苏子墨松了一口气,将山鬼插回了剑鞘之中。

又挣扎着起身,腰部却被什么力量一锁,低下头来,是一条银丝,柔柔地捆在他腰间。

他兀然想起,曾经在鹿游原上,有相同的银丝线,紧紧地勒紧了他的皮肤中。

痛苦的记忆瞬间涌了过来,苏子墨身体一滞,莫非灵均就在附近?

他顺着银丝线望了过去,见不远处,躺着一个身穿麻衣的身影,似乎还在昏迷之中。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人的影子,落头民们在山崩之时,都飞窜着向空中逃逸去,华予和玄牝也不见了。

那躺着的正是灵均,他被笼罩在一片昏暗漆黑之中,身旁唯一的亮色,是一个明黄色的傀儡人,它因为失去了偃师的操纵,四肢无力地摊开来,脸上却依然是邪魅的微笑。

而系在自己腰间的银丝线,如同一条小溪,蜿蜒着连向灵均的指尖。

苏子墨这才想起,方才那团混乱中,山鬼脱离了他的掌心,召唤出的九婴和螭兽皆瞬间消散。

他被一股那巨大的吸力拉向地底,转眼就要再次坠落于那不见底的深渊中。

上方却有一根系绳飞来,将他往上带入了一个封闭空间,想来便是那井坞山顶的石筑宫殿。

现下看来,山石的崩塌移动已经停止了,梁顶透出了些微的光线,说明此殿并没有被埋入地底深处,应该停在了离地面不远的地方,被石砾遮掩住了。

若不是这跟绳子,恐怕自己已然被埋身于厚厚的乱石之下了吧。

难道真的是灵均救了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予又去了哪里?她会不会已经坠入了深渊?

苏子墨趔趄着走了过去,用剑挑开了偃师头上所戴的斗笠,露出下面一张令人惊骇的面容。

这是一张凌乱而沧桑的脸,双眼安详地阖着,皮肤苍白无血色,唇边两侧各有一条刀疤痕迹,弯曲向上,与嘴唇连成了一条弧线,仿若一个小丑的微笑。

此前每每见到灵均,他全身皆散发着阴鸷的气息,昏迷之后,他身上携带的阴诡气息也随之消失,竟然显出一丝宁和。

若没有这森然的刀疤,这张脸,原本应该也是俊气灵秀的吧。

黄衣傀儡在旁一动不动地躺着,苏子墨这才回想起。

之前接触了那么久,灵均从未说过话,都是傀儡人在替他发声。

是谁割了他的舌头,又是什么诡谲的术法让他能够再次说话了?

第八十七章 玄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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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曾经差一点将他置于死地的仇人,让自己受尽屈辱,此后还不断阻挠华予行动的仇人,此刻就躺在他的面前。

苏子墨手中的剑,忍不住缓缓沿着灵均的额头,滑落至脖颈处,只要再稍稍使一点儿劲,便结束他的生命。

他的手在空中凝固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现在两人都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凶多吉少,多一个人说不定多一条生机,况且他方才也救了自己,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苏子墨这样想着,将剑收回了剑鞘之中,俯下身来,靠近了灵均的手臂,想看看他的脉象。

霎时间,一道冰冷的银丝又不能声色地缠了上来。

一双冰冷的蓝色眼睛猛的张开了,对上了苏子墨的眼神。

他醒了!

苏子墨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灵均脸上那宁和的神色也瞬间消失无踪影,他警惕地重新戴上了斗笠,双手一挥。

地上的黄衣傀儡瞬间活了过来,蹦跶着跳上了灵均的肩头,在银线的牵引下活动了起来。

“是你救了我吗?”苏子墨站在离他一丈的距离外,语气中并无敌意。

那面目如生的黄衣傀儡嘲讽地一笑,“我为何要救你,不过是在抓攀附物的时候,错拉住了你,便顺道带上来了。”

看来还是个心口不一的人,苏子墨不再询问,见对方没有继续动作,估计也并没有打算与他为敌,便开始向四周探寻起出口和华予的下落。

“是在找你的九先生吗?”灵均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站起了身。

“不用费工夫了,我亲眼看见,她已经被叶三公子救走了。”黄衣的小人儿眉眼弯弯,分外柔美,却是一脸的冷意。

什么?被叶轻尘救走了?苏子墨心中一堵。

的确,自从中秋那一晚,叶轻尘帮云耳疗伤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他到哪儿去了

不过若是华予真的被叶轻尘所救,至少是安全了,可以不用再担心她的安危。

苏子墨叹了口气,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还是先找到出口吧。

他方转过身,手上的银丝线缠得更紧了。

那黄衣一跃跳到了他的跟前,“你的那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苏子墨的手臂被勒得紧紧的,忍不住有了点怒意,“这就不便奉告了吧。”

“怎么?因为之前我捆了你,记仇了?”黄衣小人说话戏腔,拖得长长的。

“说起来,我可是比你多活了一百多年,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对你已经够仁慈了。”

“我猜这剑,应该是从你的母亲那里得到的吧,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得到了我们羽生朝的宝剑。”

苏子墨的脸色一黑,兔起鹘落间,原本已经收起来的山鬼再次出鞘,斩上了细软的银丝。

刀光剑影再起,两人在昏暗的石殿中再次缠斗起来。

哎,原本没准备与他为敌了,只怪这人说话太欠揍,还是没忍住。

长剑和银丝以肉眼难以追及的速度,龙蛇般游走,丝丝紧扣,交相碰击,擦出电光四射。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看不见的暗处,还有一个人影,在静静地旁观。

苏子墨握着山鬼,正要一个横辟上去,却见灵均突然食指一挑,从他身后的背带里,牵出了一个一臂高的人性傀儡。

身着绣着华丽牡丹的金色华袍,身材微微有点肥硕,弯着小小的眉眼,面目和善,全身一点杀气都没有。

那傀儡看见苏子墨,眼珠灵活地一转,张开口,喊了声。

“皇兄?”

苏子墨正要辟过去的长剑凝滞在了空中,满脸惊异。

眼前的这个傀儡的样貌,和他阔别八年的十五弟,不久前死去的元藏王南宫乐心,一模一样。

联想起,之前听说在乐心的寝殿之中也发现了傀儡娃娃,苏子墨的怒气更甚了。

原本他就预估是灵均杀害了乐心,想不到,竟然把他也做成了傀儡。

苏子墨的周身笼罩起了黑气,双眉紧蹙,高声叱道,“可恶的偃师,竟然残杀了我的十五弟。”

然而面前的黄衣小人似乎故意要激怒他一般,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我不仅杀了他,还取走了他的心头血,做成了傀儡呢。”

小人的面色又瞬息间变得充满杀气。

“我不仅杀了他,还要杀了你们所有南宫家的人!”

她长长的尾音还未尽,更多的银丝线又包裹了过来。

苏子墨再也不想抑制心头的怒火,手心的血抹上东风,又唤醒了那被封印的强大力量。

阴风再起,从苏子墨脚下旋转翻腾而来,那阴风透着寒气,不知何处起的浪涛声滚滚而来,两人瞬间被一阵冰冷的水裹挟住。

一抹长蛇状的黑雾,将两人吞进了肚中,那团庞然的黑雾,其中是一个巨大的圆柱状体,皆充满了混沌之气。

苏子墨的周身环绕着一团蜉蝣的黑影,他的神志突然一清。

方才情急混乱之中,没有来得及凝神,竟然意外召唤出了黑水玄蛇。

他转身四望,却不见了灵均的踪影。眼前的那一大团黑色从中心流淌出一个小孔,并以此为起点向无限远处蔓延。

回想起了之前在音书河中的经历,这玄蛇的身体里,似乎是藏着百里今洺的记忆,于是他再次将眼睛贴进了小孔。

其中是个宏伟的洞窟,虽然光线昏暗,却依旧可以看出宏伟精致的布局。

中央摆放着一个个金镶银饰的棺椁,周圈环绕的石壁上,是各种奇异灵兽的雕像,光怪陆离,造型其他。风格如之前所见的羽生皇宫如出一辙。

难道这是前朝的皇陵?那中间摆着的,是百里今洺的棺椁吗?

苏子墨正疑惑着,却见金银所筑的棺椁的盖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打开了。

棺椁之中,躺着一个身着龙袍的男人,头上戴着华丽的冕旒,珠帘测落,露出一张俊逸而祥和的脸。

那正是百年之前死去的百里今洺。

然而他的面容,全不似已死之人的苍白无血色,反而显出红润的光泽,似乎只是在安眠。

棺椁之后,又出现了那个黑袍人。在所有的幻象里,他总是步步紧跟在百里今洺之后,寸步不离地陪伴着。

那人转过头,深深望着棺椁中死去的帝王,那是他至高无上的主君。

是灵均!苏子墨的眼神盯得更紧了,生怕漏掉了任何画面。

灵均的手突然一挥,如同他之前操纵傀儡时的动作一样,瞬间银丝飞舞,光华流转。

棺椁中的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随后帝王深邃的眼眸,倏忽眨了一下,睁开来。

百里今洺,他竟然活过来了?

第八十八章 缥缈前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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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墨一惊,这怎么可能?百里今洺虽然复活过一次,但不是已经被御灵阁再次灭掉了吗

他讶然地眼看着那个身穿黄袍的人立起了身子,呆呆地坐在棺椁之中,虚无缥缈的眼神,落在了面前的灵均脸上。

然而眼神中,并没有一丝情绪。

灵均跪在了主君的灵柩前,他的面容脱去了戾气和阴鸷,用目光柔柔地看着今洺。

十指上的银丝还在缓缓挥动,而百里今洺的身姿,也随之移动了稍顷,向灵均的手靠了过去。

此前一直坐在灵均肩头的黄衣傀儡,此刻却被随意地放在通向放置灵柩高台的台阶上。

面上露出怨恨憎恶的表情,似一个失去了宠爱的小女人。

眼前的情形,仿佛有些似曾相识。

灵均与百里今洺的互动,非常像——

偃师操纵着他的傀儡娃娃。

苏子墨被自己心中这样的猜测吓了一跳。

虽然百里今洺并未像灵均所做的其他傀儡,包括攸宁的师兄、十五弟乐心那样,只有一臂高,而是正常人的高度,足以以假乱真。

他却也没有了精魂,俨然一个被银丝操控的傀儡。

莫非今洺也被灵均做成了傀儡了吗?

苏子墨回忆着,他曾多次在幻想中看到灵均跟在百里今洺身后,皆是一副诚挚关切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为何会对自己的主君做这样的事情?

还在疑惑中,眼前的幻象却突然水墨一般消散了,冰冷的水涌了过来,包裹住了他全身。

他轻轻垂着头,手抚在山鬼的剑柄上,脑海中想起了那个能够看透人心的蓝玉。

“蓝玉,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眼前的那团黑色柱状物如潮褪去,在水中瞬息万变,凝成了一个黑色女人的身影,腰身柔细,姿态曼妙。正是黑水玄蛇的人身。

她的面容掩藏在黑色的阴影中,无法看清,此次却没有同上次在音书河中一样不由分说地攻击上来,而是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苏子墨,动作中透着一股亲切。

“你若是想知道答案,我可以帮助你。”女人盘旋在他身体前后,声音妩媚而阴柔。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我?”苏子墨在冰冷的水中睁开眼睛,探寻着那个飘忽不定浮动的黑色身影。

那女人一笑,“我从前是生于巫山黑水中的上古玄蛇,五百年前曾经受了百里氏百里昇的恩惠,立誓要效忠百里后人。所以此后,便化为了图腾,一直守护在羽生帝都的天枢城中。”

“此后羽生的历代主君,皆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其中就包括了最后一代帝王百里今洺。”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可以保存百里今洺有关的记忆。”苏子墨似有所悟。

“至于为何要帮你”,那女人稍稍停顿了片刻,唇边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或许是因为,你的身上,遍布着他的气息,又继承了他的力量吧。”

她如水的身躯,在他身边继续盘旋着,不安分的手指,轻柔地划过他的衣袖,他腰间的长剑,还有那柄由湘妃竹制成的画笔东风。

苏子墨心中的疑惑再次被勾起,方才灵均也在询问,这长剑山鬼是从何而来的,还有这给他强大力量的画笔东风。

若没有这两样器件的帮助,他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复仇的愿望吧。

只是至今,他还并没有获悉,为何它们身上会携带着能够复活召唤妖鬼神兽的能力。

这是在他十四岁,母妃罹难前一天,从她的手中得到的最后遗物。

那夜星空璀璨,飞萤漫飞,母亲温柔地将他唤至身旁,递来一管湘妃竹制成的画笔。

“昱卿,这只画笔,名为东风。母亲愿你此生,不被束缚于高强深宫之中,不拘于权谋名利斗争之中,可以如风一样,超然物外,自由地勾勒心中的风景。”

随后又递来一柄银剑,剑身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剑柄上饰以蟠螭纹的玉璏,清光闪闪。

“这柄剑,名为山鬼。希望能够庇佑你安全渡过一切危难,逃离一切战乱纷扰,不被心魔所束缚。”

“但是此剑力量过大,不到走投无路之时,不要轻易使用。”

只是到最后,他还是未能遵守母亲的意旨,走上了这条凶险异常的复仇之路。

正在陷入回忆中时,苏子墨腰间的东风四周突然荧光轻点,突然飘忽忽飞出了一道荧蓝色的光芒,在一片缥缈的浮尘中,缓缓凝成了梦仙蓝玉的面容。

然而还未来得及完全成人型,蓝玉虚无的身躯便和全身黑色的玄蛇身躯融合在了一起。

仿若墨溶于水中一般,合二为一。

这是怎么了?苏子墨惊疑着,“是蓝玉吗?”

那融合在一起的影子张开了口,却是两个人的声音,皆是轻柔飘忽,如同耳边梦呓。

“公子,您召唤我,是想看到灵均的忆梦吗?”

“不错,你能够造出来吗?”苏子墨问。

“那是自然,我们的偃师,人就在这里呀。”

“玄蛇姐姐,也决计要帮助我呢,如今那偃师正被困在她的记忆宫殿里。蓝玉寄身在玄蛇姐姐身上,便能造出忆梦了。”

蓝玉此时的身形,不同往常一样,是虚无的一团蓝光,而是实实在在的黑色躯体。

“不过,似乎有人不愿呢。”她轻声一笑。

幻象之中的灵均依旧俯身在南宫宸的身旁。被放置在一旁的傀儡小人,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异样,警惕地望着四周。

“这个傀儡小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灵均要一直带着她?”苏子墨问。

蓝玉的目光淡淡地扫在那个栩栩如生的小人身上,她明黄色的衣衫衬着白皙的鹅蛋脸,华衣珠簪、彩绘粲然,分明是一个娇娇女儿的模样。

只是身体的四肢关节处,皆被系上了细细的银丝线,远远地连上了灵均的十指。

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混杂着邪魅、哀怨和憎恶。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交织成了这样一个华美而邪恶的小人儿?

蓝玉的眼神中有了几丝怜悯,缓缓道。

“她原本,是灵均的结发之妻,幼清。因为背叛了灵均,被他残杀之后做成了傀儡。”

“什么?灵均竟然还会做出这等惨绝人寰的恶事?”苏子墨一惊。

“在不知道因果之前,怎么评判善恶。”蓝玉叹了口气。

“公子,你随我去看看,恐怕便不会这样说了。”

她衣袖一挥,眼前灵均和今洺所在的幻境,如墨入水一般淡去。

陷入了更深的幻境之中。

第八十九章 孔雀东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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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历876年,中洲北部的忘忧乡,有一对恩爱的匠人夫妻。

丈夫以做木工为生,妻子则善织工,虽不富裕,小日子过得也幸福美好。

新婚后不久,妻子怀孕了,一年后诞下一子,生来就顽皮好动,折腾不休,被同乡的人称为小混世魔王。

后来有一个道士路过此乡,在夫妻家中小坐,见到了孩子,却道,“此童命格惊奇,未来长大后将成大恶,会给身边的所有人带来不幸,若不想铸成大难,不若早些抛弃。”

然而夫妇两人皆是心善的人,哪里肯扔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对道士的话有些介怀,还是继续宠溺着孩子。

只是道士的话不久就应验了,有一日,妻子突然患了风寒,卧床养病,此后便没有再醒过来。

丈夫痛失所爱,突然想起道士的预言,认为是这孩童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心中惶惶,最后还是忍痛抛弃了还不会说话的婴童,将他包裹在布衫里,扔进深山中。

本以为不久孩子就会被山中的虎狼吃掉,却不想正好有一个戏班子经过此处,见一个呀呀啼哭的婴童,便好心收养了他,并给他取名阿泽。

从此之后,四处流浪的戏班子变成了灵均的家,虽然居无定所,饥一餐饱一餐,戏班子的哥哥姐姐们却都很喜欢逗弄他,日子依旧是一番欢欢喜喜。

他长至六岁,便开始帮忙在戏班子里做杂事,其他人在台上唱戏的时候,他便在台下偷偷学着,偶尔也跟着唱几嗓子。

阿泽从小浸润在这样的戏剧环境之中,又有一副好嗓子,不久便被班主发现了天赋,开始让他串戏中的小角色。

每穿上那些丝滑柔顺的水袖戏袍,画上花花绿绿的油彩,他便瞬间脱离了之前孤苦的往昔,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威武的将军、阴险的马贼、落魄的书生,都是他千般面目之一。沉浸在故事里,他忘却了苦痛,忘却了奔波,忘却了自己。

转眼一晃十四年过去,戏班子中原本的名角都已经老去了。而他们收养的弃婴,也已经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

班主斟酌了一番,认为是时候让阿泽上台挑大梁了。

他初次登台的时候,正逢戏班子演出到了羽生的皇城帝都,演的是一处名为《孔雀东南飞》的情戏。

因为不得家人的允许,一对情侣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双双殉情。

最后化成梧桐枝交相覆盖,生出鸳鸯夜夜长鸣。

而阿泽在其中,饰演的正是深情的焦仲卿。

当他眼中带泪,沉吟地唱出最后一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眼眸向台下的观众一扫而过,目光却停留在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韶华少女,穿着华丽的鹅黄锦缎,戴着明珠宝簪,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大家闺秀,身旁还陪伴着两个年老的婢女。

少女沉浸在这段深沉的虐恋中,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一曲谢幕,观众皆站起身来致以最热烈的掌声,唯有那个少女,呆呆地看着台上那个画着花脸,身着雪白戏袍的年轻戏子,久久不能移开眼睛。

从此之后,戏子阿泽的名字开始在帝都中传播。

戏班也终于停下了流浪辗转的脚步,开始在皇城中扎根,一切似乎都在悄然变化着。

阿泽发现,那些陪伴自己长大的哥哥姐姐们,对待自己的态度慢慢不同于从前了,多了几似笑脸,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却少了几分真诚。

连如父亲一般的班主,打量自己的眼神,似乎和打量银子一样,贪婪而复杂。

演出更多了,排练也越来越辛苦,但是阿泽却愈加享受唱戏。

厚厚的粉打在脸上,戏服一穿,他便不再是阿泽,而可以逃离了越来越令他窒息的生活,成为一个新的人。

而那个穿着鹅黄衣服的少女,总是会在他的演出时,坐在第一排,专心致志地看他演戏,一往情深地沉浸在他的戏里。

后来有一日,他表演完毕,在后台卸妆,那个衣着华丽的婢女进门,说自家的小姐请见。

原来那个鹅黄衣衫的美丽少女,竟然是身份显赫的尚书郎尹泽之女。

阿泽擦去了自己脸上的红蓝油彩,露出了原本清秀如玉的面容,换上素净的白衣,堪堪走出了戏幕之后。

少女娴静坐在轿子上,掀起轿帘,从高处俯视着少年原本的面容。

见到这张温润如玉的脸,她略有些讶然,面色微微一红,轻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阿泽。”

“这是你的艺名,你本身的名字呢?”

“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被父母遗弃了。”

少女的脸上露出几丝怜悯的情绪。

“你呢?”少年问。

“我姓尹,名幼清。”她的脸上带着几丝羞赧地继续说道。

“阿泽,我喜欢看你的戏。从此以后,到我的府里,每日为我唱戏好不好?我会给你数不清的银子,永远也穿不完的水袖袍。”

少女满脸期待,一个孤苦贫穷的戏子,应该无法拒绝自己这样诱人的条件吧。

然而阿泽静默了片刻,倔强地摇了摇头,“不行,若是到你的府上,便没有办法演戏给更多的人看了,我不愿意。”

“只为我一个人演戏,不好吗?”幼清问。

阿泽不说话,他的沉默便是回答。

然而幼清依然没法忘记那悠悠的戏腔,俊秀的脸,和深情的面容。

她执着地出现在阿泽的每一场演出观众台上,沉浸在戏中,哭得泪流满面。

幼清看着高高的戏台上,那个如玉般纤长的身影,他眉眼深深,对着女戏子悲歌道。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她的心也破碎了,只想搂住那个哭泣的人儿,倾诉自己的衷肠。

少女的情怀,总是这样容易被触动。

她沉浸在阿泽神情的眼神里,便以为自己早已情根深种,恨不能也化为那戏中的孔雀、鸳鸯、梧桐,和自己情郎比翼双飞。

戏本子里面写着的,情不知何所起,以往而深,便是这样的感觉吧。

那一晚,幼清派婢女给阿泽送来了一封信笺,里面是她的一缕青丝,和一封小信。

上面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们一个是沉迷在故事里的戏子,一个是忘情于故事中的观众。

只是看戏久了,她已然分不清,自己爱的,究竟是戏中那个深情的焦仲卿,还是戏外疏淡的阿泽。

第九十章 结发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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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都开始盛传,尹尚书家的千金迷上了一个身份卑微的戏子。收藏本站

此后幼清再出现在戏台下时,总有爱八卦的人在后面指指点点,然而她却全然不在意。

戏本子里面写,情之所钟,虽千万人吾往矣。

阿泽虽然没有答复,但他向她望来的深情的眼神,她怎么会看错?

若有情丝相牵,纵有千难万险,她也不会后悔。

不断有给阿泽的礼物送到戏班里去,上好的珠玉、华裳、胭脂、还有她亲手针针袖来的荷包。

“阿泽,你的尹小姐又送礼物来了。”戏班子里的人打趣道。

温润如玉的少年走近来,看到台上摆着的华贵礼盒,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的脑中浮现出了那个娇小温柔的少女,浅浅一笑,百媚环生。

少年的心意,本是沉浸在一波三折、缠绵断肠的戏本子里,而不是在娇嗔的峨嵋梢头。

但是这样缱绻的心意,却让他无由来地感到温暖,不舍得挣脱。

某个萤火虫飞舞的夏夜里,幼清等候在戏台后。

戏班子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皆是一派看热闹的眼神,一边感叹道,这个千金小姐还真是执著啊。

阿泽施施然从戏台上走下,身上是金织银袖的戏服,一派光彩灼然。

他清淡地扫了幼清一眼,正准备抹去脸上厚厚的脂粉,却被女孩抓住手腕阻止了。

“不要卸妆,我喜欢看你在戏里的样子。”幼清道。

阿泽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入少女明媚的眼眸。

幼清被这样盯着,面色一红,低下头来,“阿泽,我给你写的信,还有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少年点了点头,身后有闪闪的流萤扑腾过,照亮了他眼角的金粉。

这画面映入了幼清的眸中,却似是看到阿泽眼中的光亮。

心中甜甜一笑,他一定是心悦我的吧。

阿泽的手,轻轻抚上了少女被春风熏红的脸颊,那白皙的面容上,还有隐约泪痕。

朱唇轻启,浓重的妆容下,看不出表情。

“不要相信我的面容,也不要相信我的情意。因为我有的,是一颗戏子的心。”

他认真地说,嗓音深沉地令人沉醉。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也别随我的表演心碎。”

“今生今世,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幼清娇羞的笑凝滞在唇边,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令她心动的戏子,心中却是一片空落。

沉默了良久,她缓缓答道。

“对我而言,你的面容,你的情意,你的悲哀,都是真的。”

她的声音有着些微的颤抖,似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我愿意沉浸在你的表演里,为你心碎。”

“今生今世,我会成为你最忠实的观众,永远在你的故事里流泪。”

她轻轻抬起眼眸,其中深藏着,一个少女最初,也最纯粹的迷恋。

阿泽望着面前少女真挚的表情,心中不由得为这番深情的表白动容。

自小孤苦的他,已经忘怀了人间温暖的他,终于没能抵抗住这温情的诱惑,一脚踏入了漫无边际的情海。

他从怀中取出幼清送给她的一缕青丝,又剪下自己头上的一缕发丝,缠成了一个同心结的形状,放入了少女的手心。

这是自己日夜翘首以盼的情形,幼清的心猛地悸动起来,绽放出如花的笑靥。

即使得不到父母的祝福,即使得不到世人的承认,此刻她却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心交了出去。

那一夜,青丝相绕,双手相系。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沉浸于幻想中的少女,已经在脑中编排出了一出俊秀戏子和千金红颜,缠绵悱恻相恋的故事。

只是这故事,她猜中了开始,却未能料到结局。

两人私定终生之后,幼清预料自己的父亲不会答应自己的这桩婚事,于是便与阿泽商量着私奔。

虽然心智未能完全成熟,一旦陷入了爱情之中,少女却变得无比勇敢。

“你喜欢唱戏,我会帮你重新雇一个戏班子,跟随我们一齐浪迹江湖,所到之处,搭台唱戏。你演你的白面郎君,我做你的痴情娘子。”

“我带上的银子,保管我们余生可以不愁吃喝,富裕终生。”

阿泽拍拍她的肩,眼中却有一丝顾虑。

京城乃是百姓聚居之处,观众最多。如今他又是炙手可热的戏台新宠,若是就此离开,恐怕再也不可能享受到此般众星拱月的待遇了。

“就让我最后再演一场戏,便随你离开,好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留恋和恳求。

“好。”幼清一笑,宠溺地说道,“只要你开心就好,多留几晚也是没有关系的。”

只是她没想到,这最后一场戏,成了一切悲剧的开始。

八月十五日中秋,帝都天枢城最有名的戏馆梨若园,上了一出新的戏本,名为《牡丹亭还魂记》。

故事讲述的是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一见倾心,伤情而死,后化为鬼魄与爱人相恋,最终永结同心。

离开演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戏园中便已经座无虚席,一派热闹。

皆是因为此戏中的花旦杜丽娘,乃是由之前闻名京城的小生阿泽所窜演。

他唱功绝佳,嗓音深沉缱绻,深得京中达官贵人的厚爱。今日又开新戏,必定也是不同凡响。

这小生长得白净俊朗,本就有不少拥簇,何况最近又传闻,尹尚书家的千金也深深迷恋这个戏子。各家便纷纷带着八卦的心思,来凑个热闹。

来了见尹家的小姐幼清,果然又坐在第一排的雅座上,眼神灼灼盯着前方,皆戏谑地相视一笑。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今日的观众席中,还有另一位重要的人物。

那正是深藏在巍巍皇城之中,极少露面的羽生帝王,百里今洺。

他此刻,一身淡蓝色的便服,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一边若有兴味地听着周围人的八卦议论,一边等待着戏子登台。

这个常年居于宫中的年轻帝王,不同于历代先皇们崇尚武力、爱好征战杀伐。百里今洺有着帝王少有的仁慈和宽厚,登基之后便终止了一起对外征伐的战争,推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

而这位爱民的帝王,还想改善改善百姓们的生活品质,又大兴看戏、崇文的风尚,羽生的茶馆戏院、纷纷兴起。

不少武将看不惯他的作风,纷纷解甲归田,并给这个喜爱看戏的主君打上了软弱、昏君的标签。

想起这些,今洺淡淡一笑。或许刚登基的时候,他还会因为臣下的针砭耿耿于怀,如今,却早已看淡了。

只有为民兴利,才是一切政治的根本罢。

思绪正游走着,戏台上锣鼓一敲,一位绝色青衣迈着小碎步踏了出来,映雪衔霜,引领罗浮。

今洺眼中一亮。

这是谁?

第九十一章 翠玉幻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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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戏子,穿着一身清雅的青色绸缎裙裾,松松地绾起青丝,长身玉立,月眉星眼,棱角分明,有一种难辨雌雄的美感。

这莫非便是如今那个名声大噪的小生阿泽?

今洺略有几分惊奇,想不到男子装扮成的花旦,有这番独特的柔美。

那花旦轻启朱唇,开了嗓,声音柔美似湉湉流水,细语呢喃,婉转缠绵,在空气里荡漾出细小的波纹。

他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眼眸如一泓溪水般清澈,唇边的笑容如夜间昙花。

他唱——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目光则如长天秋水,缱绻深沉,荡气回肠。

今洺平日里在宫中,也算是阅佳人无数了,却依旧为这般变幻万千,韵律无双的美吸引住了。

杜丽娘情伤将死之际,青衣戏子眼睫低垂,仿若看见了无尽远处的忘尘川,变得无比悠远。

他悲歌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幽深的眼眸望了过来,便是一眼万年。

一滴清泪,缓缓从今洺的眼角滑落。

一不小心,怎么便入戏如此之深,他忍不住自嘲,这不过是戏罢了。

一曲终了,台下不少看客皆湿润了眼眶,掌声经久不息。

幼清坐在第一排,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一身青衣褶子,头戴点翠头面,青杉鼓荡,水秀飘忽,清绝绕风台。

阿泽在众人的焦点中,没有一丝慌乱,依然一派云淡风轻,浅笑吟吟,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

幼清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不过想到马上就能与他长相厮守,从此以后再无别人能够将他夺走,心中才安稳了。

她扬着一张明媚的笑脸,等待着被心上人收进眼里。

然而阿泽的目光只在幼清身上停留了小片刻,便继续向那偌大的观众台后方扫去。

他站在灯光下,看不清下面熙熙攘攘的人们各自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身上。

这样繁华的京城,这样盛大的戏台,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吧。

第二日便是阿泽与幼清约定私奔的日子。

然而一道圣旨自深宫中来,却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皇上有命,戏子阿泽,唱腔流丽,色艺俱佳,朕心甚悦。特命入皇家戏班升平署,赐艺名灵均。”

这消息传来,戏班子里的人炸开了锅。

“升平署啊,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皇家戏班,专门为皇亲国戚们表演,只要讨得他们一高兴,繁荣富贵是眨眼间的事情。”

“我们阿泽现在真是麻雀变凤凰啊,从深山野林,飞入皇家宫门了。”他们的语气中,夹杂着无限钦羡和酸楚。

幼清方从外间进门,来确认离开前的一切准备事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住了。

圣旨已下,若此时再偷偷离开,便是背负了违抗圣旨的大罪,以后只能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何况自己的父亲还是朝廷大员,她若是和阿泽私奔了,消息一传出,恐怕还会连累尹家全家。

苍天无眼,硬要生生拆开这他们一对恋人。

阿泽此时也刚听说了消息,静静的看着窗外,陷入沉思。

幼清看着他欣长的背影,眼神中有几分复杂地交织着心疼、惋惜和期待。

“阿泽我们该怎么办?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她的手轻轻拉着阿泽的袖子,声音颤抖着,心急速地跳动。

只要他说愿意,哪怕以后一辈子颠沛流离,众叛亲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少年转过身来,眼神是温柔的。

“幼清,看来我们是离开不了了。”他淡淡说。

幼清的眼眶湿润了,她还是个不经事的少女,况且又是受尽宠爱的富家千金,没受过多大的挫折。

此番感情大起大落,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啜啜涕泣了片刻,强忍着泪水说,“没有关系,阿泽,反正我爹爹在朝廷做官,我还是经常可以去宫中见你,我们一定不会分开的。”

阿泽轻轻握住了幼清的手,她手心传来一团温暖,瞳孔猛地放大了。

“幼清,请你忘了阿泽吧。”

“从此以后,世上没有阿泽,只有灵均。”

少年眼神中藏着悲伤,心疼,和更多的决绝。

他轻轻在幼清的手背留下一吻,迈着大步离开,再也未曾回头。

幼清摊开手心,里面是一缕青丝,那是她曾经送给阿泽以表心意的信物。

同心结被拆开了,誓言都烟消云散。

青丝断,情丝劫。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背影远去,哭成了一个泪人。

不是蝴蝶飞不过沧海,只是沧海的那一头,早已没有了等待。

看来他的确未曾骗过自己,那是一颗戏子的心。

他的面容、他的情意、他的悲伤,都是演戏。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泪,而不在乎自己的故事,是怎样的令人心碎。

从此以后,曾经风靡一时的戏子阿泽彻底从京城戏台上消失了。

宫中的升平署,却多了一个年轻的新戏子,名为灵均,传闻是皇上私服到民间看戏时钦点过来的。

因为这层关系,灵均甫入升平署,便颇得殊遇。

往常新戏子入班,至少要训练三五年才能登台,最初为低阶的官员署吏表演,表现好的才可能登上皇家的大雅之台。

而灵均,却是刚一入宫,便接到指令,要到雍华宫唱戏。

“要我演哪一出戏本子?”他的行李还散摊在房中,一派混乱。

“就是之前刚演过的,牡丹亭还魂记。”

“有人饰柳梦梅吗?我需要对戏。”灵均问道。

“上面说了,只需要你梳妆打扮好就行了,到时候自然有人陪你对戏的。”传旨的宦官尖声回答道。

灵均一头雾水,只能服从地换上戏服,梳起流云髻,涂抹吊梢眉,戴上点翠头面,翠玉幻青衣。

转身聘婷几步,出现在大殿中专门铺就的戏台上。

他的云履踏在金银铺就的大殿中,轻盈若云中君。

然而眉眼一转,瞥见一个玉立的身影,从对面的雕龙画风的梁柱间缓缓踱出。

浓妆掩盖了面容,却遮不住华贵的气质。

那人眼眸深邃,赭褐色的瞳孔,仿佛似曾相似。

灵均心一乱。

这莫非便是前夜,戏台下的那个灼灼的眼神来处?

第九十二章 情不知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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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殿中只有戏台,没有观众,仿佛只为排演一般。收藏本站

而饰演花神、判官和鬼卒等配角的,也是从升平署中来的其他戏子。

灵均还在犹疑之中,未注意到周围的人,皆露出了敬畏恭谨的表情。

升平署的掌司是一个名为吕良的男人,此时正站在殿侧,紧张地监看着。

今日陛下不知怎么了,突然要和新来的戏子对戏,这新人也不懂规矩,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在众人的注目中,刚出现的身影,一派风流倜傥,文质彬彬地踱步过来。

原来此人便是饰柳梦梅的小生。

他身穿白色的袍带,淡蓝的衣边,分明是素雅的白衣,却穿出了雍容端庄的味道。

眼神在灵均身上停留了片刻,拿着扇子的手轻轻一挽,应着他的唱词接了下去。

小生的唱功并不扎实,听来应该是行外人,并非戏子出身。

但或许正因没受过刻板训练,他的唱词少了几分运腔技巧,多了几分真挚自然,声音清亮而平易。

脱俗而无脂粉气,声声传情,自有一番韵味。

灵均看着他深澈的眼眸,逐渐被这真挚平易的吟咏打动,沉浸戏中,渐入佳境。

两人相互应和,眼神相交,虽是第一次对戏,却如心有灵犀一般,配合得天衣无缝。

从前演戏,虽也十分享受,因为缺少相合的对手,总似在演一个人的独角戏,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然而今日,终于有一个人,能够与他一同入戏,一同沉入戏中人跌宕起伏的命运中,呼吸与共。

在那须臾的一曲间,忘却所有尘俗往事,只感受戏中人的悲欢离合。

灵均的眼神环绕在那挺拔身影周围,如同戏中的杜丽娘,深情地望着魂牵梦绕的心上人柳梦梅。

她为他相思成疾,她为他香消玉损,她为他起死回身,以游魂之身,再入人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他未曾想到,这戏中的唱词,皆在自己身上,一语成谶。

一曲终了,还未来得及鼓掌,周围的乐师和配角便都向着那小生跪了下来,高呼。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灵均心上如平地惊雷,也慌忙跟着跪了下来,刚才以为那人只是个普通戏子,动作并未注意分寸,却不知他竟是九五至尊的帝王。

现下回忆起来,岂不是轻薄了圣体。

他有几分惊恐,“方才不知陛下驾到,言行未注意分寸,还望恕罪。”

那饰演柳梦梅的,正是如今的羽生朝的帝王百里今洺。

他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你只是在好好演戏罢了,何罪之有。”

用回了真声,他的声音依然是温和而清亮的。

“不管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在戏中,都是柳梦梅,不是吗?”

他的眼神清澈而真挚,一双稀有的赭色瞳孔,仿若琥珀一般,直教灵均移不开眼睛。

“我对戏本子还不熟悉,以后,你再多陪我练练。”今洺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

他脱下了戏服外衣,那双夺魄的眼睛在灵均身上游移。

之前在梨若园中,他仅是远远地看着这戏子,遥遥在戏台上,映雪衔霜,清绝非常。

现下细细端详来,五官更见精致了,眼神干净而纯粹。

他面容柔和,但隐约藏着几分英气的棱角,还可以看出是个少年。

灵均跪在地上,点了点头,动作恭谨,却没有一丝低顺的表情。

“宫中的一切生活用度,可还习惯?”今洺问。

“都很好,除了有些不自在之外。”

“哈哈哈,不自在。”今洺一笑,站在殿下的掌司吕良却冒出了冷汗。

心想着,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新人,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却闻今洺继续和声道。

“无事,以后你可以随时出皇城,若是有什么别的需求,直接跟我说便是了。”

身旁的侍从依旧低着头,心中却皆是有些惊讶。

陛下对这个方才入宫的戏子,是不是过于关切了?

“是,多谢陛下。”灵均答道。

他初入宫中,不懂得这宫中的繁多礼节,也不会说花哨的套话,在今洺看来,却是更为自然,心中又多了几分亲切。

“行了,朕也累了,先退下吧。”今洺挥了挥手。

吕良过来领着灵均离开的时候,他的神思依然在游走,似乎还未完全从戏里走出来。

一身青衣的戏子,在踏出宫殿之前,转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了今洺一眼。

正如深情的杜丽娘,在回望所爱的柳梦梅。

灵均回到皇城南侧一所名为听风阁的小楼,是专门辟给升平署的伶人戏子们居住。

出门前散乱的行李依然杂陈在昏暗的房中,点起灯,偌大空无的房中是一片寂静。

在热闹的戏班子里呆了那么多年,虽然四处流浪,总还是有家的感觉。

如今突然一个人了,竟十分不习惯。

自他离开之后,从前的戏班子就解散了,从前的哥哥姐姐们也散落各方,各自谋生。

不管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些都是曾经给过他温暖的人,几日不见,有几分想念。

他低下头,在散乱的物什中捞出一个彩线细绣的荷包。

这是幼清送的荷包,竟忘了和青丝一起还给她。

这个明媚的少女,在自己离开之后,是不是应该乖乖地回到闺房中,做她的大家千金了?

灵均的心,有几丝空落,他提起荷包,手指在上细细地摩梭着。

幼清,请你不要怪我,负了你。

你是高贵的官家小姐,我是卑微的戏子,我们注定,还是无法在一起罢。

从此之后,灵均停止了流浪的生活,开始了作为宫廷伶人的日子。

他学习繁琐的宫中礼节,参加苛刻的升平署排演,偶尔为皇宫贵族唱戏表演。

升平署的人上下皆知令灵均颇受陛下的恩宠,安排给他的,都是重要角色。

他站在华贵的戏台上,穿着金丝银缎的戏袍,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眼神在台下逡巡了一圈,却总会回到最中间,那个身穿龙袍,头戴冕旒的男子身上。

他那双琥珀般的眼神,灼灼地锁在自己身上。

正如第一夜在梨若园中一般。

灵均舞着飘忽的水袖,神思也飘忽着。

在他眼里,台下的百里今洺,不是至尊的天子。

只是杜丽娘深深眷恋的柳梦梅。

然而戏曲终了,便是梦醒之时。

他在戏中,是威武将军,是尊贵君王,是儒雅书生,是名门闺秀。

踏下戏台,依旧是个卑微的伶人,皇族的玩物。

台下那些欣欣然鼓掌,身份贵重的看客,不管表现得多么欣赏和心悦。

眼中深藏的,还是轻蔑和清高。

只有那个人,是不一样的吧。

第九十三章 一往而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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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灵均最重要的任务,则是陪百里今洺对戏。

这位陛下似乎特别喜欢《牡丹亭还魂记》,不仅将戏本子背熟练,来来回回演了数十遍后,仍完全没有腻。

某一日,一曲终了,吕良正要领着灵均退下,却被今洺拦住了。

“就在这里卸妆吧,到现在,我还未见过你本身的模样。”

说着便命人端来了清水面盆和帛巾,又屏退了其他人。

尊贵的帝王卷起了袖子,将帛巾浸入水中,拧干了,叠在手中。

今洺拉过灵均,取下他头上的点翠头面,用湿润的帛巾轻轻擦拭他脸上厚厚的妆容。

灵均身体一僵,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今洺竟然亲手来帮他卸妆?

心剧烈地跳动着,却只能任凭那人动作。

布帛轻柔得从左脸擦过,抹去浓黑的眼角,化开吊眉。

胭脂粉面之下,温润如玉的少年面容,终于一点点显露了出来。

这是一张秀气的脸,集阴柔和英气于一身,有一种奇异之美。

今洺略有些惊讶,原来他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带着几分认真而倔强的稚气。

这年纪轻轻的少年,为何却如早已领略了人间冷暖一般,将戏中的诸多情绪,演绎得那般生动?

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好奇起来,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清洗完毕,今洺将布帛放回了盆中,洗着手道。

“听说你之前,曾与尹尚书家的千金相恋,是真的吗?”

灵均未料到还有这样一问,愣了片刻,原来一国之君也是这样八卦的。

过了半晌才认真答道,“年少不经事,并未了解何为男女之情。”

“如今想来,尹小姐对灵均之情,不过是欣赏灵均的戏。”

“而灵均对尹小姐之情,不过是感激她对自己表演的欣赏。”

今洺一笑,似乎觉得他的回答十分有意思,转而问道。

“那么如今,我欣赏你的表演,你对我的欣赏一定也心存感激。这又算什么呢?”

灵均思忖片刻,答道。

“知己。”

旁边的侍从皆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这身份低贱的伶人,只不过是受了一点恩宠,就敢对陛下知己相称,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今洺却很喜欢这个答案似的,“哈哈哈,好啊,知己。”

灵均一脸认真,继续道,“方才陛下帮灵均卸了装,现下该灵均帮陛下了。”

旁边的侍从又一脸惊讶,帮陛下洗脸这可是我们的事儿,这身份低贱的伶人竟然要触碰陛下的尊贵的玉体,一想就不可饶恕。

然而今洺却笑着应了,“那就劳烦你了。”

又一盆清凉的水端了上来,灵均也仔仔细细地,用布帛擦拭着今洺脸上的脂粉。

今洺浅浅的呼吸喷在他的臂膊上,引起汗毛一阵细微的颤动,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深藏在心底,被不知不觉地撩拨了出来,蠢蠢欲动。

灵均脸上竟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红晕,他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而小心翼翼了。

仿若魂归后终于和柳梦梅成婚后娇羞的杜丽娘,在为夫君擦拭脸庞。

手指还在轻轻拂动,布帛之后,今洺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露出了原样。

柳梦梅,应该就是这模样吧,又何必化妆呢。

灵均的神思还在乱走着,动作却突然停留下来。

眼神空洞而一片空白。

今洺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臂,“灵均,你怎么了?”

戏子突然吓地跪在了地上,“小人入戏太深,一不小心便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望陛下恕罪。”

“原来是这样。”今洺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作为戏子,入戏太深难道不是好事吗?我不会怪罪你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抚在灵均的头上轻拍了拍,仿佛在安慰一个幼弟。

灵均低着头,眼中却有一点湿润的光泽。身为一介帝王,怎么可以这样温柔?

他已经忘了那一日是怎样回到听风阁的,脑中萦绕不去的,总是那个身穿明黄色龙袍,浅浅低笑的人。

从小作为戏子长大,他饰演过千千万万个角色,熟背了无数剧本,演绎了不知多少次戏。

从前的沉溺,也不过是台上那短暂的片刻。

却唯有这一出牡丹亭,似乎命运一般,深深陷入了其中,已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即使戏终了,仍然走不出去。

灵均回到昏暗无人的居所,点亮了床边的烛台。

那烛光亮着,如同他盈动而不得止歇的心。

他突然掀开衾被,将头埋入其中。

心中萌发出了一朵娇艳细嫩的花儿,结出骨朵,展开粉红欲滴的的花瓣。

然而花朵甫一绽放,便分裂成了两朵双生花。

一朵粲然展开了花蕊,如在春风中荡漾盛放。

另一朵却郁郁低垂,似乎转眼就要在秋风中凋零。

萦绕在脑中,那个挥之不去的明黄的身影,也生生分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柳梦梅,一半是百里今洺。

而他自己,一半是杜丽娘,一半是灵均。

在戏中,他们是恩爱的眷侣,是生死相随的恋人。

但在现实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是匍匐在地的伶人。

他是多么想脱离这冰冷的现实,永远沉浸在那如梦的戏中。

灵均在一阵分裂挣扎中渐渐睡去。

那日之后,今洺日日忙于政务,很长时间没有召见灵均。

虽然不断有贵重的赐礼送来,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却再未出现。

没曾想到,再次与今洺相见,却已如前世今生。

***

阿泽离开之后,幼清再也没去看过戏,而是终日在闺阁中,以泪抹面。

消息从宫中传来,说是陛下新得了一个名为灵均的戏子,颇为宠幸。

不仅专门在雍华殿搭了戏台,钦点他对戏,御赐了不少贵重礼物,还亲手给他卸妆。

幼清的心中,仿若被扎进了一根刺,扎的生疼。

似乎属于自己的东西,被生生夺走了。

阿泽的眉眼,还生动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悠悠的吟唱,还袅绕在耳边。

人的身影却再也消失不见了。

幼清的手紧紧地攥起来,从小到大,她还从未体验过失去的感觉。

如今,也没有人能够夺走他。

如今他恩宠正盛,肯定是不愿意回到自己身边的。

但若是失去了这恩宠,在宫中也没法再上戏台了,应该会乖乖回来找她吧。

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第九十四章 不解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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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段时间,南方突发了几场涝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饱受磨难。

今洺被淹没在一团救灾的奏折里,不得不停下了近日唱戏的爱好。

刚刚批完了今日呈报上来的所有折子,喝了一口茶,抬头时,发现已是深夜。

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张粲然彩绘的花面女子的脸,和一张温润如玉的少年面容重叠在一起。

悠悠的唱曲儿声起,低吟浅唱,缱绻深沉。

然而再仔细去追寻的时候,空旷的大殿中,除了明灭的烛火燃烧的劈啪声,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心突然有点空落,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今洺站起身子,拂了拂长袍,问身边的侍从道,“现在什么时间了?”

“陛下,已经子时了。”

他略一思忖,换了身便服,“好不容易有点空闲,出去逛逛吧。”

“你知道升平署的听风阁怎么去吗?”

那侍从吃了一大惊,“陛下,那可是伶人住的腌臜地儿,您怎么能去呢?脏了您的身子啊。”

“嘘,要是敢告诉别人,割断你的舌头。”今洺做了个禁言的动作。

侍从无力阻止,只得乖乖地在前面引路。

一抬软轿抬着今洺,向皇城东南角的听风阁而去。

夜已经深了,宫中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卫兵的脚步声。

听风阁中,还有几声低浅的唱曲儿声,夹杂着伶人们低俗的戏谑。

今洺略皱了皱眉,被引至最高处一个偏僻寂静的小房间门口,那正是灵均居住的地方。

房中的灯已经关了,一片黑暗,却传来几声低低的叹息。

今洺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

自己这样,究竟算什么呢?

灵均说他与自己是知己的时候,今洺是欣悦的。

少有人有这个胆识,敢与君王引为知己,何况是身份低微的戏子。

但即使受到了恩宠,他们也不过是特权阶级的玩物罢了。

要知道,对于至高之人来说,对于喜爱的物和人,最终还是逃不开占有欲,又如何能说是知己?

今洺的脚步停了下来,若是今日真的进去了,恐怕会忍不住,拂了他的心意吧。

如今这样的距离,刚刚好。再进一步,便是覆水难收了。

侍从的手伸了出来,正在门口准备敲门,却被今洺拦住了。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来都来了,怎么还没进去就走啦?”侍从满头雾水,果然,难测帝王心是真的。

第二日,今洺又遣人召灵均来对戏。

得到的回复却是,灵均身体有恙,恐感染了圣体,暂且无法对戏。

今洺眉头皱了皱,有些不快,却还是命人送去了不少名贵药材。

再过了几日,再遣人去问,得到的还是同样的回答。

一个正逢韶华的少年,身子骨应该好得很,怎么可能一病这么久。

莫非是我之前做错了什么,他在故意躲我?

今洺疑惑着,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他要心系的是万千黎民百姓,终究还是不能把一个戏子,过于放在心上。

“既然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着吧。”

他挥了挥手,语气中有了几分愠怒。

然而这细微的表情,全都被传信的升平署章司吕良,看进了眼里。

他在心中轻哼一声,灵均,你的好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

自从上一次见到今洺之后,灵均心头便总是萦绕着一股奇异的分裂感。

原本就沉浸在杜丽娘对柳梦梅的感情中,无法自拔。经此一事,愈发陷入了幻梦之中。

然而那人终究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怎能轻易亵渎。

灵均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一转身,看见窗边闪过一个挺拔的身影。

他的心一跳,惊坐了起来,那不正是柳梦梅吗?

然而走进窗前,那影子却转瞬消失不见,什么人也没有了。

灵均自嘲了哂笑了一声,自己看来是真动情了,竟然出现了幻觉。

他的心坠入了一片漆黑的欲海,浮浮沉沉,不见光明。

再排演其他的戏本时,也无法集中精神。

此后几次今洺再召见时,灵均便以身体不适推脱了。

先清醒清醒,也好。

然而当他在升平署与其他戏子排演时,却总感觉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紧紧地跟在自己身上。

从百里今洺亲自为新晋戏子洗面的消息传开起,流言蜚语便已经悄然而生。

在其他伶人的眼中,一个出生低贱的年轻戏子,甫入宫便抢走了他们所有来自帝王的恩宠。

嫉妒、憎恶、嫌恨,所有的负面情绪集中起来,让灵均瞬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伶人们平日里身居宫中,只待一日受贵人恩宠赏赐,以渡此后漫漫长生。

如何能够容忍这样的妖孽再继续魅惑众生?

这深深的宫墙,本就是是非丛生,流言窜起之处。

于是以色侍君,言行不当的标签,一项项被扣在了灵均的身上。

当灵均还苦闷于情思之中时,却未意识到,自己即将迎来的,是无边的黑暗深渊。

***

升平署的章司吕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早先灵均面见今洺的时候,曾嫌呆得不自在,似乎故意和自己过不去一般。

这笔账,他早就默默地记在了心上,如今这戏子正受恩宠,碰不得。

但身处帝位之人的心,向来是变化最快的,喜新厌旧最是常事。

如今赏赐还勤着,不过了几天,陛下应该转眼就会把那戏子忘记了。

到时候,再慢慢折磨他,也不晚。

过了没几日,他正在署中忙着筹划一个月后太后寿辰的庆典表演,下人通报有贵客来访。

请进门来,见是一个蒙面的女子,进来就掏出一盒黄金。

吕良眼前一片灿黄黄的光,喜笑颜开来,“贵人真是太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便是,怎么还敢劳烦破费?”

他嬉笑着,手却抱在那盒黄金上,细细抚摩着,眼神中全是贪婪。

蒙面女子眼神中藏着一丝鄙夷,轻声说。

“听说您的升平署中,有一个名为灵均的戏子?”

女子的声音细嫩,听起来极为年轻。

吕良心中一颤,“的确是有,他可是陛下的新宠,贵人要是也有兴趣,可能不太——”

女子一笑,露出一双明媚的杏眼眨了眨,带着笑意。

“大人是升平署的掌司,权力自然是大得很。况且,皇上对一个新来的戏子有新鲜感,所以十分恩宠。过了几日,腻了。不也很正常嘛?”

“您说是不是?”

吕良会意一笑,想不到这女人小小年纪,心思便这样重了。

他的嘴角一歪,露出一抹阴邪的笑。

“原来如此,那是自然了。您想要那戏子失宠,我自然会帮您办好就是了。”

女子鞠了一礼,“到时候,还得劳烦您把人送到我那儿去呢?”

“请问您是哪家的小姐夫人呢?”

第九十五章 生死随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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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

往日的这个时辰,天应该早已大明,现下却依旧灰蒙蒙的。

灵均并没有听到唤伶人起床的锣鼓声响,而是被冻醒了。

他并没有暖和的大袄棉衣,只能将单薄的衾被在身上裹了好几层。

房中依然一团杂乱,入门的玄关处,还放着不少红漆木箱,里面装满了御赐的衣帛、绸缎、珠宝。

他收到后,仅是看了一眼,就又放回去了。

看来在百里今洺的心中,自己与别的戏子终究也没什么不同,都只是为了讨他欢心罢。

收到这些贵重的礼物,一定会高兴得欢天喜地。

然而他灵均,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门外有人叩门,是升平署副掌司薛诚走了进来。

他的眼神在这些光彩熠然的礼物上面徘徊了几圈,最终落在了裹着衾被,看起来颇为寥落的灵均身上。

“你告病了这么多天了,该好了吧。你可是主角,不去排演,其让人也干不了活。”

薛诚双手笼在袖子里,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

灵均冷冷的眼神回了过来,蕴藏着微微的不屑。

“你若是再不去,杜丽娘的角,可就要给别人了。”薛诚加了一句。

副掌司薛诚,原本也是升平署中的一个普通戏子,视演戏如生命。

他付出了超越所有其他人的努力,日夜练习唱腔技巧,费尽所有心血去唱好每一个角色。

但是最终因为嗓音有一点瑕疵,长相不够突出,从未获得过任何饰演主角的机会,演了一辈子的配角。

凭借着这股认真的劲儿,终于还是得了个行政长官的位置。

如今他已经年近而立,除了偶尔窜一窜老生和丑角,最大的兴趣,便是去教导苛责那些年轻的小生,将当初自己所受的无视和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而灵均眼神中流露的不屑,再次刺痛了他。

灵均并未为薛诚的话所动,转过身来,“有谁要演,给他们便是,我不在乎。”

然而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薛诚。

他最恨的便是这种人,仗着天生的好嗓音和容貌,便对一切努力和机会都不屑一顾。

天生便可以站在所有人的聚焦中,所以被他视为稀世珍宝的欣赏和掌声,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浮云。

陛下如此地厚爱于他,这小子竟然故意称病,不去陪陛下对戏,拂了圣意。

明明有送上门的恩宠,偏偏还要玩欲擒故纵。

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恐怕离失宠也不远了吧。

薛诚的手略有一丝的颤抖,唇边却浮现了一丝冷笑。

来之前,掌司吕良便交代他了,早已经有人看不惯灵均恃宠而骄,想看他失宠。

今日他来,就是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子,让他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既然你不去排戏,那不如随我去享受享受。”薛诚将袖子一甩,冷声道。

“来人!把他给我带走。”

灵均还未来得及喊叫,嘴便被一块布捂住了,四肢被几个小吏粗暴地架起,带往不知何处去。

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冰冷昏暗的地穴中,裹着身子的衾被早已在挣扎中掉落,只剩下亵衣,在初冬的寒意中冷瑟着。

四肢被铁链拴着拉伸开来,露出的白皙肌肤上,有数道红色伤痕,已经被拴得麻木了,感受不到疼痛。

头发散乱地披散开来,几缕发丝挡住了视线。

透过发丝,隐约看到前面的高台上,坐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

这里莫非是阴曹地府,上头的,莫非是那判官

灵均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死后入了地府的杜丽娘,正在演着冥判的那出戏。

不过这地府,看来是比想象的,更加阴冷无情了。

他的双唇发枯,只好用舌头轻轻舔舐湿润了一下,念唱起了戏文。

——此女犯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

——烦恩官替女犯查查,怎生有此伤感之事?

等了片刻,灵均不闻有饰演鬼卒的净角儿接戏,想来应该是出神漏戏了吧。于是又自己接道。

——这事注定在断肠簿上。

——劳再查女犯的丈夫,还是姓柳姓梅?

——是。有个柳梦梅,乃新科状元也,妻杜丽娘,前系幽欢,后成明配

唱着唱着,神思却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地府,他不是杜丽娘,世上也不存在,他日思夜想的柳梦梅,只有至高无上的帝王百里今洺。

高台上的薛诚脸上略有点惊讶,这小子真是疯了,在这种情形下,也不慌张,竟然还在唱曲儿。

不过现在,且就容他再唱几句,以后估计是再没有机会了。

灵均的声音徐徐止住了,眼神也变得无比清明。

“薛诚大人,为何将我锁在这里?”

薛诚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悠悠然踱步过来,缓缓道。

“灵均啊,最近你在宫中,也是受了不少恩宠了,你自己感受不到,但是可是有不少人,已经看不下去了。”

“这升平署中的伶人这么多,怎么能让你一人,独占了所有的注目呢?”

灵均被捆缚着,全身酸痛,却没有流露一丝狼狈,依旧一副倔强的表情。

“我已经说过了,若有谁想演主角,让他们去便是,还让我怎样?”

薛诚幽幽地转过身来,手中执着一把细细的短刀,刀刃已经磨得雪亮,闪着寒光。

他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这刀,突然一挥,将刀砍在了地窖墙壁旁的一个木棍上。

木棍应声断成了两段,如同人被腰斩了一般,无力地倒在地上。

薛诚的眼中有几分杀气,他笑着道,“可是,若是让你继续演配角,岂不是会抢了风头?”

“前些日子,有人来求吕良大人,说想看你失宠呢?你猜猜是谁?”

灵均见薛诚拔出刀来时,心凉了一半,现在听他这么说,心又悬了起来。

“哈哈哈想不到吧,是你的初恋,尹家的千金啊。”薛诚幸灾乐祸地大声吆喝道。

什么?幼清?

灵均全身的血凝固了,自己的确曾负了她,却未曾想到,那女人竟是这般执着,过了这么久,仍然不肯饶恕自己。

“是她来让你杀了我吗?”灵均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杀了你,那也太便宜你了吧。”薛诚答道,声音却变得狠毒起来。

“对一个唱戏的伶人来说,让他失宠,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

薛诚的声音已经兴奋得有点扭曲。

“夺走他的声音,毁了他的容,吗?”

此言一出,如五雷轰顶,灵均的瞳孔瞬间散开,再也没有一丝神彩。

他呆呆地看着薛诚那张怨鬼似的,恐怖的脸。

世上最绝望的,莫过于这一刻。

冰冷的寒刀靠近来,倒映着他没有血色的脸。

灵均拼命挣扎,小小的身子却被周围四个刑吏粗鲁地困住。

今洺的笑容,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

他此生最后的温暖,终于还是成了幻梦。

唱词悠悠在耳边响起。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

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第九十六章 心死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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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灰蒙蒙的,一片冷色的冰凉。

百里今洺抬眼向外望了一眼,微微蹙了蹙眉。

前段时间刚发了秋涝,难民没来得及安顿好,救灾的物资还在路上,如今恐怕又要受冻了。

殿中燃着暖炉,点着熏香,一片馥郁馨香。

今洺坐得却并不太安稳,他将方才来商议国事的三省六部长官都遣了下去。

独自一人在雍华殿中踱步,之前搭着的戏台子,已经拆掉了。

但仔细看的话,此前支撑台子的梁桩所在处,还是在地上留了些深陷的痕迹。

今洺蹲下身子,摸了摸这细微的痕迹,虽然刻意阻止自己去想那戏子,如今却总是忍不住。

上次去听风阁的时候,他住的那个小房间,似乎有点简陋,保暖也并不好。

如今天寒了,恐怕会很冷吧。

他身子骨有点单薄,又染了病,可千万不能着凉。

今洺对着一旁的侍卫勾了勾手,“你去,把上次梁国公进奉给我的那件白皮狐裘,送到升平署去。”

“是。”侍从唯唯诺诺地跑开了,心中还奇怪着。

陛下之前隔三岔五地遣他去给听风阁住的那个戏子送东西,这已经好久没有去了,今日怎的突然又想起来了?

来到皇城东南角的那个小楼,正要入门,却被掌司吕良拦住了。

“大人这是又来给灵均送御赐品吗?”他的神色有些微地不自然。

侍从点了点头,“陛下说天冷,让我送来一件狐裘。”

吕良的表情更僵硬了,“这灵均如今病愈发严重了,实在不适合来承御礼,不如就让我转交给他吧。”

“也好。”侍从放下装在盒中的狐裘,便离开了。

吕良捧着红漆木盒,却心中惶惶,本来以为陛下已经彻底把他忘了,现下怎么又突然想起来了,还送来了这么好的一件裘衣。

他来到灵均的住所,却并没有见到人,旁边的令人说,是被副掌司带走了。

不好,吕良的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只告诉薛诚要让灵均失宠,还没来得及商量对策。

这个莽撞狠毒的副手,会不会已经下手了。

他快步来到升平署的地下一个秘密地穴中,这是他们用来对不听管教的伶人处以私刑的地方。

现下灵均应该刚被关在其中,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救。

然而当吕良进入这昏暗冰冷的穴中时,却被惊呆了。

眼前的地面上有一摊,手指长,血肉模糊的团状物,还在微微轻颤。

血迹斑斑,从那团血肉上,一直连向阴暗的墙壁。

壁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穿着单薄的亵衣,被铁索捆缚着,已经因疼痛昏迷了过去。

他曾经姣好如玉的脸颊上,多了两道血红的口子,从两侧的嘴角,蜿蜒向上。

与嘴唇一同连成了一道弧线,像一个大大的笑容,情形恐怖得惊心触目。

少年脸上的伤口还淌着血,染在白色亵衣上,仿佛堕落地狱的谪仙。

而薛诚站在一旁,手中握着的刀沾着鲜血,一脸解恨后的痛快表情。

“你既然要魅惑人,不如我就给你一个怎么也夺不走的笑容,烙印在你的脸上哈哈哈。”

薛诚的脸已经带着嗜血般的扭曲,口中还在喋喋不休。

见到吕良过来,才收敛了一点。

“大人,我已经把这小子的舌头割了,容也毁了,他此生,应该是再也没法唱戏了。”

他的脸上有几丝得意,还以为自己建了大功。

吕良一听,整个人都炸了。气急败坏,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你这个蠢货!这可是尹家小姐要的人,被你毁成了这个样子,还怎么给她送过去?”

“况且他毕竟是陛下喜欢的伶人,万一被知道了,还不把我们千刀万剐了!”

薛诚被这一巴掌打蒙了,方才他只图一时的快意,的确没有考虑这么多。

如今被吕良这样一说,也慌了神。

“大人那我们该怎么办?如今刀子已经下去了,没法挽救了。”

吕良扫了灵均一眼,“如今他这副样子,不管是被陛下还是那尹幼清看见,一定都不会放过我们,还不如让他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然后我们再说他是重病不治而死。”

“是是是是是,还是大人聪明。毕竟灵均一直告病,陛下也是知道的。”薛诚已经没了主意,唯唯诺诺道。

“不过,怎么才能让他彻底消失呢?杀了吗?”

吕良走近了灵均,手在他的脸上一捏,面色沉着了下来。

“若是杀了,可能会留下痕迹。如今他既然不能说话,容貌也毁了,不会再有人认得,扔到奴隶场上反而省事。”

薛诚会意,抹去了刀上的血迹,也阴险一笑。

“吕大人真是机智,那里人命如草芥,一般人活不了多久,多一个少年,完全不会有人关注。”

“他往日被宠惯了,如今再让他体会体会,什么是作牛马的感觉哈哈哈。”

锁链被松开来,灵均瘫倒在地,依旧被那几个吏人架着抬了出去。

隐约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点光亮。是那判官在说话吗?

——有此人和你姻缘之分。

——我今放你出了枉死城,随风游戏,跟寻此人。

——许你傍月依星将天地拜,一任你魂魄来回。

***

恍惚中,有个黄衣少女,低眉淡淡,言笑晏晏。

她手中捻着一缕青丝,轻轻与自己手上的发丝系在一起。

然而他却拿起剪刀,将自己的发丝剪断了。

少女脸上的笑靥,转瞬间便得无比扭曲,她猛然抬起手。

手上的青丝化作一把锋利的尖刀,划伤了他的脸颊,转而割向他的喉咙。

灵均一吓,从噩梦中惊醒来。

却感到舌根处和脸颊上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生痛。

他一阵慌乱,手朝脸上摸过去。

脸颊上又是一阵猛烈的刺痛,那曾经光滑的面颊上,是两道深深的口子。

他的眼神落在指尖,上面沾满了殷红泛黑的血。

然而更令他忧心的是。

喉间的疼痛中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腥甜,想要去舔舐,却发现口中空洞无物,似乎少了什么。

是舌头,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他惊吓地大声嘶喊,然而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天很冷,灵均已经麻木得感受不到了。

心坠冰河,冷落成灰。

身为一个视戏为命的伶人,失去了舌头和容貌。

再也不能唱曲,再不能演戏。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呢?

第九十七章 生者可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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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绘着彩面的身影,在眼前飘忽来去。

时而是穿着淡蓝色布衣的白面小生,时而是披着龙袍的威严君王。

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耳边依旧回荡着曾经与柳梦梅唱过的词。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何况自己还没死,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凌乱的梦境中,一道清明的意识闪过,仿若一道光,将堕入黑暗的他拉了回来。

灵均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昏昏沉沉躺了多久。

天已经黑了,温度比白日更低,他爬起来,蜷缩起身子,依旧打了个哆嗦。

喉咙和脸上依旧疼,却已经麻木得不再想顾及了。

灵均朝四面打量了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牢狱中,三面皆是冰冷冷的墙壁,还有一面是木栅栏。

地上散乱地铺了些稻草,算是床铺了。

靠近栅栏一侧,还摆着些已经冷硬了的饭食。

这是什么地方?他正疑惑着,衣角却被什么东西扯了扯。

灵均一惊,像后面的墙退了一步,低头打量,却是一个木头做的小人儿。

约半臂高,有鼻子有眼,非常逼真,四肢上接连着丝线,似乎被什么操控着。

小人儿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仿佛真的活着一般,灵均揉了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循着丝线望了过去,见房间另一侧的黑暗中,还坐着一个什么人。

那人手上系着丝线,控制着木头小人。

昏黄的烛灯在旁燃烧着,明明灭灭地照亮了他的脸,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

他身上穿着简陋的麻衣,露出手上和脖颈的皮肤,布满了伤痕和斑迹。

见灵均疑惑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打量,老翁将手一提,把木头人收了回来。

“别再好奇了,这里是奴隶场,一旦进来就出不去的地儿。”

灵均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震惊痛苦的神情,似乎早已经麻木了,只是点了点头。

“小伙子,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那老翁似乎在打量着他,想起自己的狼狈样子,灵均的脸微微一缩。

然而对面的人,似乎一点都没被自己满身血和伤疤的样子吓到,还一脸温和地等着回答。

方才梦中少女的画面还萦绕在脑海中,耳边响起了薛诚肆意的笑声。

“是你的初恋,尹家的千金,想让你失宠啊。”

想不到,幼清竟然因爱生恨,专门找人来迫害自己,还是以这样恶毒的方式。

她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啊,为何会生出这样歹毒的心思。

静默了一晌,灵均正准备开口回答,却只发出了“啊——”的轻叫声。

“啊,原来是个哑巴。”老翁的语气中并未带一丝嘲笑,反而透着几分温和的善意。

灵均无力反驳,只能安静地坐着,又冻得打了个寒颤。

老翁的手指轻轻一挥,一根丝线竟牵引着自己身上的一件薄毯,盖在了灵均身上。

“别担心,没什么不过去的坎,我一个瞎子,也活得好好的呢。”

是瞎子,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一个瞎子,却什么都看得到?”灵均并没有说话,那老翁却似乎能够猜透他的心思。

灵均点了点头。

老翁突然压低了声音,指着那木头小人道。

“告诉你个秘密,他有眼睛,可以替我看呢——”

***

第二日,小雪。

今洺还在暖榻上安眠,梦中是一片烟水茫茫。

水岸尽头,一番花团锦簇,然而繁花乱影之中。

唯见一张涂抹着红绿彩绘,雌雄难辨的戏子面容。

挽着流云髻,身着翠青衣,眼中有几许淡漠的深情。

她望了过来,眼中是无尽的眷恋,然而最终决绝地转身离开。

今洺在后面追问——你要去哪里?

戏子悠悠地答道——身赴黄泉路,魂归忘尘川。

今洺伸手,却只抓到了一片空虚。

他猛地惊醒,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梦。

缓缓地坐起身来,披上了外衣,眼中依然是恍惚的。

心中是无由来的不安,有一丝缠绕身边的温暖,如指间沙一般逝去了。

昨日去送狐裘的侍从回来禀报,说灵均的病依然未愈。

明明已经让吕良派去了医师,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治不好?莫非是沉疴绝症。

今洺陡然站了起来,顾不得已是早朝的时间,踏着大步,只身走出殿中,上了车辇。

身后的侍从追赶着给他披上了大氅,一边大喊着。

“陛下,金銮殿在南边儿,您不是要上朝吗,这是要去哪儿啊?”

百里今洺也不说话,命车辇径直驶向了东南角的升平署。

天空下着小雪,纷纷扰扰。

依旧是听风阁最高处,偏僻寂静的小房间前。木纸的房门和窗却都大开着,让寒风嗖嗖灌入,卷起了他的一帘心事。

今洺的脚步缓慢了下来,每一步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终于走进了那扇门,里面却是一片冷清空洞。

送来的满满几盒御赐厚礼还有狐裘都还摆在门口的玄关处,房中却是一片狼藉。

戏服、衾被和练功用的绫带,在地上交杂散落着。

他心心念念的人,早已没有了影子。

“人呢!不是说病了吗?为什么没有在房里养伤?”

今洺的拳头撺了起来,一向温和仁慈的君王。终于发怒了。

吕良和薛诚听闻了皇上亲驾的消息,连忙慌乱地赶了过来。

惶恐地跪在了门口,“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戏子灵均,早就染了沉疴,久治不愈,昨晚,就已经——”

今洺脑中嗡地一声。

怎么可能?

那个人,前些日子,不还好好地,在跟自己对戏吗?

他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不是杜丽娘嘛,她是那样痴情的人。

即使死去了,也一定会化成鬼魂,回来寻找自己的吧。

“尸体在何处?”今洺冷静了片刻,问道。

“皇城西坡,落云岗。”吕良低着头,声音发颤,似乎做好了准备,等着圣上的责难。

然而今洺却不再发问,也没有了怒意。

却转过伸来,将手轻轻落在了一顶簪满了珠子的点翠头面上。

而后又抚在了一袭青衣上,那是灵均演杜丽娘时所穿的戏服。

“把这件衣服和头面包起来,带回宫中。”

“陛下,使不得呀,灵均染的是时疾,万一玷染了龙体可怎么办。”薛诚忧声道。

今洺摇了摇头,目不转睛。

“带着这些,若是他回来找我,就知道路了。”

上一次,因为心有所忌,他没有踏进这扇门。

这一次,却已经阴阳两隔。

缘起,天涯咫尺,缘灭,咫尺天涯。

第九十八章 死者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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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行至半山腰,只听得一阵马蹄声。

苏子墨掀起车帘来一看,迎面而来一大队全副武装的人马,风尘仆仆,领头一人头戴武冠,腰佩长剑,一派英气,看起来应是大户人家的侍卫。

他勒马在车驾前停了下来,拱手道:“非常抱歉拦了阁下的去路,请问阁下在山上是否见到一位身着缃色罗衫,梳随云髻的年轻女子。”

苏子墨答:“我们并未见过你说的这打扮的女子。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马上人见车上人相貌堂堂,气质出尘,十分有好感,坦然答道:

“我们乃是汝南谢家的侍卫,我家二小姐昨日上山访友,说当日即返,如今已经过去一整天多了了,仍不见踪影。老爷派我们来山上寻人,我们从昨夜开始已经在这几座山上来回寻了几遍,也未找到小姐。”

“汝南谢家的小姐?那不正是谢初瑶吗?“苏子墨跟华予小声说道。

华予点了点头,对那位侍卫说:“我乃是云浮叶家门客,与贵府的大小姐是熟识,二小姐的事儿自然得关心一下。敢问二小姐要去山上访什么友?是何时出的门?”

那边答道:“原来是大小姐的朋友,那敢情好,二小姐是昨日巳时出的门,这朋友并未说是谁,只说是一个棋友,要一起切磋一下棋艺,便带了两个贴身随从去了。”

“我家小姐素来交游甚广,来去逍遥,也常出去会会棋友,当日即归,故而我们没有在意。谁知这回突然就失踪了,虽那两位随从武功甚高,但毕竟人少,还是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原来如此,这山上走兽众多,深山中又人烟稀少,还真说不清。这位朋友来历不明,也可能来者不善,看来得辛苦你们再仔细探查探查了,我等若有线索也必定告知。”苏子墨道。

“是啊,那就麻烦两位先生了。”

“若得了什么消息,也请派人到柘彦客栈来告知一声,好让我们知晓。”华予又说了一句。

“好的好的,劳烦两位挂念了。告辞。”那人说完,便带后面人骑马继续向前赶去了。

苏子墨这才放了车帘,念叨着说:“江南四景之一的湖心棋语,指的便是这位谢家二小姐谢初瑶吧。”

华予点了点头。

“听说是一位爱棋如痴的才女,作为女流之辈,在强者林立的围棋界能屡败强敌,名震一方,惊为天人。会不会因为只前对弈中树了什么敌人,在此山中设计报复?”

华予却道:“弈者多为君子,虽棋盘上纵横捭阖诡谲多谋,对人却应该不会行阴谲狠毒之事,恐怕是有别的什么缘由罢。我们不在其中,倒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的确,还是先把沈家这事儿解决的好。”

后面悠闲的几天在汝南逛逛亭台水榭,花鸟和字画市场。

又去拜访了一次榆山寺,虚云大师闭关出来,便去云游了,依然是弘音法师接待了他们,听闻谢家小姐失踪一事,却淡淡道了一句,只怕又是烂柯一棋人。

正此时,外面伙计来敲门,说有客人。原来是之前那位拦路的谢家侍卫。

华予将他请进了雅间,奉了茶,他并无心情细品,着急地说仍然未找到谢初瑶的身影,但却打探到了些消息。

“不少人曾在崇吾山中见一位白发鹤颜老者,独自一个人在山中一竹林茅舍间下棋,与自己博弈。偶尔也会找人挑战,从未有人胜过他,问名讳,只称是如是山人。”

“小姐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棋友居住在崇武山中,所以极有可能是去找这位山人了。但是我们寻遍了那山,却从未见过有传闻中的竹林茅舍和白发山人。听闻先生之前曾帮助过大小姐,神通广大,不知这次可否也帮忙想想办法?”

“那些曾说见过白发山人的人,你问询过了吗?都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

“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是在榆山寺北边三公里左右,有的说是崇吾山最高峰的阳边山腰处,还有说是在山中的尧池畔边。我们寻过去,这些人描述的地带多是冬青和樟树林,并没有竹林,也无人烟。”

“我知道了,你们继续搜索,我随后也去山上看看。”

侍卫致了谢礼便离开了。

苏子墨却突然有点兴奋,“咱们要接着去崇吾山上探险吗?”

“子墨看来很有兴趣,那为何不呢?”

两人便欣欣然驾车又上了山,云耳骑着马随侍在旁边。

苏子墨侃侃道:“说起棋艺,除了谢初瑶之外,我倒是听说前朝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棋手。乃是整个中洲的第一国手,在棋场上笑傲江湖,打败天下无敌手,无人能敌,人称“棋圣”玄参,他自负天生奇才,桀骜不驯,但后来却苦于无可相匹敌的对手,颇有种高出不胜寒的孤独感。”

“在他的花甲之年,南边的苍梧之郡出了一位神童,不满十五岁即打败了好几位棋界泰斗,棋艺高超,神乎其技,一时间声名大振。后来他一边精进棋艺,一边挑战更多的国手,战无不胜,令人惊叹,颇有玄参当年的风采。坊间传闻遍起,说不久他便可能会战败棋圣玄参。”

“然而天妒英才,这位的神童还未来得及与玄参一战,便中途早夭。玄参闻得这消息,却伤感良久,不久也溘然长逝。”

“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华予吟道。“没有办法棋逢对手,也是一种悲剧啊。”

“如今的谢家小姐要是活在和棋圣玄参同一个世代,倒不知道谁更胜一筹。这位玄参,听说正是汝南人,先生,你说谢二小姐的失踪,会不会跟这有点关系。”

“的确可能,白发鹤颜的老者,的确不得不让人联想道玄参。只不过大部分活着的人都未曾见过玄参,并无法知道那老者与他有关。”

“子墨,你让云耳去帮忙找这附近农家问问,知不知道曾经有位棋圣的墓地在山上。”华予道。

“行嘞。”苏子墨吩咐了云耳,他便匹马轻装径直去了。不久之后方返回,回道:“问了住在周围的一个老人家,说前代棋圣的墓在崇吾山南的一个名为兰言谷的山谷间。我们要过去找找吗?”

“过去看看吧。”华予说。

“先生,为何要去找玄参的墓碑?”

“若那白发老者真是玄参留在世间的魂,附近应当有他生前留存之物来寄身。在墓地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车驾在山林间越行越深,没有了街市喧闹,只有鸟鸣筱筱,水声潺潺,马蹄笃笃。

第九十九章 傀儡牵丝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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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华予随意地倚靠着车壁,拿了本名为《苍梧行志》的小书正在翻阅,阳光穿过林木的缝隙从车窗的薄纱间洒下,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笼上斑驳的淡淡光芒,映出细长的身形,格外赏心悦目,苏子墨看着突然忘了神。收藏本站

云耳在窗外道:“似乎到这个山谷了。”

两人从车辇上下来,已身处一个幽深的山谷间,向上望去,陡峭的山壁上刻着“兰言谷”三个字,久被风霜消磨,刻迹已然不甚分明。

环谷周围绿树葱茏,古木婆娑,倚着谷壁生长着连片的莹白色兰花,仿若冬雪飘落,细长的叶如长剑一般雅致地垂下,清雅非常。

谷间弥漫着一股浅淡而令人沉醉的清香,一片繁荫之间掩映着一方青冢,冢前一块厚重的石碑,上却什么字都没有刻。碑前倒是有不少香火的痕迹。

“看来这无字碑下埋葬的就是前朝棋圣吧,看来到此处朝圣的人还真不少。”苏子墨说着。

“如此清幽的山谷,还有君子兰相伴,倒是长眠的好地方,比大兴土木搭建的宗祠好多了。”华予说着,抚了抚衣袖,走向了坟丘前,双臂抱环,恭敬地向石碑作了揖礼。

道:“玄参大师,在下云浮华予,特来山中寻人,若有叨扰,还望您的在天之灵能够宽恕。”话语声淡淡,回荡在山谷间,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白兰微曳,仿佛在窃窃低语。

正说话间,云耳突然喝道:“谁在树后?”

云耳拔出长剑,一个飞身过去,带起了一阵呼啸林风。

一个黑衣人在古树后飞身一闪,躲过了攻击。

云耳又一剑飞去,那人手里也执了剑,挡住了迎面刺来的带着戾气的长剑。

铿锵一声击剑之声,在林中荡漾开来。

两剑相撞,又互相弹开,云耳在空中翻了个身落下来,眼神直直地盯着眼前人。

那黑衣人收回了手上的剑,缓缓从树林后走了出来,站在了华予身前。

他一身藏青道袍,头挽道髻,身背长剑,身后还跟了一皂袍小童。

“咦,这不是攸宁大师吗?你怎么也在这儿?”华予道。

苏子墨好奇地望了过去,此前在广陵因为镜妖一事,倒是经常听说这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此人面若刀刻,星眉剑目,霁月清风,是如皎月一般浩然生辉的男子,与他之前想象的白须道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道人依然神态凛然,拱手作了揖道,“九先生,苏公子,想不到在竟此重逢了。”

华予道:“也不意外,攸宁大师想必也是在跟我们查一样的事情吧。”

“我来汝南办事,听说了坊间传闻的谢小姐被山中弈者携走一事,猜测是妖物所为,故来看看。方才听见车马声,疑是妖人,所以藏在树后观察,并非故意窥探,望两位不要介怀。”攸宁说。

“自然不会。大师在此有什么发现吗?”

“我用符咒探寻过一遍了,这个谷间并没有什么异物,甚至连故去之人留下的幽冥阴气都非常淡,不似坟地古冢等葬魂之处的气息。”

“这么说来,有可能,玄参大师的身体埋葬在此处,但是魂魄却在其他地方?”苏子墨在旁道。

“不无可能。”攸宁答道:“我在崇吾山上探寻一圈儿,发现尧池北边的林间颇有些怪异,但却不见一人一兽,没有找到源头。”

“若是如此,我们或许应当过去看看,这个兰言谷似乎安宁异常,不像有幽魂寄身之物。”华予道:“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再行。”

华予转身看了一眼谷间的兰花,它们张着一张张安静乖巧的脸,在后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不过这谷间的君子兰,倒是异常有灵性,远胜栽种于市间庭院内的兰。”

“幽兰生于空谷,方不失其性格。”苏子墨叹道。

“如此,在下就先行告辞了。后会有期。”

攸宁说话行事极为迅速果断,行了礼,一转身,玄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林间。

见他的身形彻底消失了,苏子墨才问道:“先生,你跟攸宁道人之前就熟识吗?”

“为探寻妖物,倒是碰过不少照面,此人刚正不阿,忠直耿介,道法深厚。”

“他本是宫中御灵阁阁主玄真大师最得意的弟子,玄真有意让他承袭阁主之位,他却看不惯皇宫中的尔虞我诈和阴诡争斗,毅然离开,秉着为民斩妖除恶的信念,仗剑江湖,四处游走,在民间颇有声望。”

“若不是与我理念不同,又过分执拗,或许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华予望着那个消失的身影,淡淡说。

从山间回到客栈已是戊时,两人各自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苏子墨还在昏睡之中,屋外突然有人敲门,传来离儿明亮的声音:“苏公子,刚刚从谢府传来消息,说谢家小姐回来了,邀先生和您去府上,我们先生让您准备一下,午时一起出发。”

苏子墨一边应了话,咕哝道:“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自己回来了,谢家的侍卫估计会很无语吧。”

谢家乃是汝南第一大家,先祖谢兆是天弥王朝建国的功臣,封了爵位,世代荫庇,到如今一代,家族已经控制了的当地河运贩货,同时还经营有茶庄和酒楼,当家人谢修伯能干圆滑,治理精明,带来了家族繁荣兴盛的局面。

其膝下除了谢依依和谢初瑶之外,还有一个名为谢亦君的女儿,和刚出身的世子谢淳。大女儿谢依依端庄大方稳重得体,二女儿谢初瑶才华横溢随性逍遥,三女儿谢亦君则率性顽皮性如男儿,她刚出生时,由于谢家接连得的都是女儿,求子不得,被当成男儿养,才成了这般性格。

说话间,马车已经驻足,停在了一座深宅大院前,下了车便有侍女领入。

相比起广陵江家的回廊迂回,幽然别致,谢家的庭院中点缀着更多的山石和圆湖小池,颇具山水灵气,古木丛生,交覆角立,极有自然神韵。

顺着石路走了少顷,来到一泓清澈的园湖前,湖中心一方八角亭,亭廊前烫金的三个字:“无忧角“,侧面各垂挂半卷霜白的绢纱。

两人进了亭内,踏上石阶,已有一人静坐其中饮茶,身穿青色素衣,黑发如墨,挽着简单的单螺髻,插一支通透的白玉钗,淡淡的峨眉,天然柔和,不抹脂粉,颇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见苏子墨和华予进来,起身行礼,“九先生,苏公子,久仰大名。小女乃是谢初瑶。”

女子说话的声音似湉湉流水,和畅而舒爽,较之一般闺阁女子的娇柔忸怩感,更多了几分大气朗然。

“见过谢二小姐。大名真是不敢当了,相比之下,小姐的湖心棋语才能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苏子墨客套道。

第100章 血债终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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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清仍旧一身鹅黄的裙子,端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婉约美好的女子。

从前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因为五官张开来,多了几丝妩媚的味道。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戏了,因为不管是看到什么人穿着戏服,总会想到曾经那个深深迷恋的人。

在经历了上次的情伤后,她在闺中日日以泪洗面。

原本单纯幼稚的少女,也在一夜之间悄然成熟。她开始懂得,没有什么东西是会轻易奉到你手中的,所有的爱,都应该自己去争取。

从前遍布京城的流言蜚语,已经随着那个戏子的消失悄然淡去,但是她却未曾忘记曾经的爱人。

然而当她费尽心思,找到升平署的掌司,希望能够借助他们将阿泽偷出宫中。

却未想弄巧成拙,反而将阿泽害死了。

那日消失从宫中传来,再一次痛失所爱的情伤、悲伤、愧疚,几乎快要将她逼疯。

然而生者终是要继续,过去了这么久,她终于慢慢地从那段回忆走出来了。

父亲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嫁给赵员外的小儿子赵铎,听说也是仪表堂堂,文采卓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虽然并非所爱,若能够忘记的那些痛苦,也是好的。

幼清眼睫轻动,用手捻开了一盒胭脂,轻轻地扑在脸颊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估摸是自己的侍女,幼清没有转过身,端坐着问。

“翠儿,是你吗?”

良久没有回复,幼清奇怪地转过身来。

只闻簌簌几声,空中两道银线飞一般掠了过来,各自缚住了她的两只手臂。

幼清被这银线拴着,被强大的力一带,整个人紧紧贴在了闺房的后墙上。

她的视线看不到门,只能通过镜子的反射中看到,一个身披黎色麻衣的人影走了进来。

头上戴着的巨大斗笠遮住了面容,十指上戴着银环,皆连着丝线。

“救命啊!救命啊!”幼清被吓到了,声嘶力竭地大声呼救。

然而却有另一个冰冷的银线从她的脖颈缠了过来,似乎在威胁着,如果再喊就勒断你的脖子。

幼清的脸色苍白,终于不再喊叫,望着那镜中的黑衣人。

“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若是为了银子的话,我劝你还是早点走吧,我爹爹是个清官,并没有什么存银的。”

黑衣人看着她,并不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钱,难道是为了劫色?我可是已经许了亲事的,如果被发现了,尹赵两家人可都饶不了你!”

幼清看黑衣人并不强行动手,似乎有了底气,说话声也大了起来。

然而对面的人只是缓步走近来,依然不回答。

他渐渐靠近了幼清,身上还带着一股从外间来的寒气。

幼清感到一阵灼热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身上,她望过去。

正见黑衣人抬起手来,幼清恐惧地闭上双眼,转过头去,以为那人要伤害自己。

静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幼清睁开眼来,却见黑衣人只是抬手取下了头上的斗笠。

露出一张凌乱而沧桑的面容,一双深不见底的幽蓝色眼眸,皮肤苍白无血色。

唇边两侧各有一条黑色刀疤痕迹,弯曲向上,与唇形连成了一条弧线。

这怪异阴森的面容,仿若来自地狱的鬼魅。

幼清被这骇人的面容吓得一惊。

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她恐惧的面容却凝固了。

眼眶慢慢湿润起来,嘴唇也颤动着,似笑非笑。

纵然这张脸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惊悚骇人。

那双幽蓝的眼眸,正是曾经令她一见倾心,蕴藏着无限深情的眼眸。

幼清颤抖的手,缓缓地抚上了那张满是伤疤的脸。

“阿泽,是你吗?”女人的声音带着哭泣,她眼中交杂着欣喜、悲伤和不可置信。

对面人依旧盯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中也早已深情不再。

幼清终于控制不住,泪水如决堤的河流涌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问道。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活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然而灵均冷漠地看着她,脸上再没有一丝往日的温情。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了幼清。

“你为什么不说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幼清哭得双眼迷离。

“阿泽,你说话呀,为什么要指向我?”她质问的话还未说完,却突然停了下来。

瞳孔兀然放大了。

阿泽人在升平署,又极受圣上宠爱,能伤害他的,也就只有升平署的那几个官员了吧。

可是为什么他对自己的敌意这么深?莫非是已经知道了,她曾经指使吕良让他失宠。

这样想着,幼清的心陡然悬了起来,疑惑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不,不是我。”她用力地摇着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啊阿泽,我只是太想念你了,不想失去你,才让吕良想办法把你带到我身边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儿。”

幼清一边大哭一边努力辩解着。

泪水落在了她鹅黄的衣襟上,梨花带雨,却丝毫不能打动眼前的男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啊,阿泽。你不是我的阿泽吗?我们不是曾经结发为夫妻吗?”

幼清泣不成声,还在喃喃说着。

却突然抬起头,“你不说话,难道是因为,他们——”

还未说完后面的话,幼清身子突然一颤,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从心口传来。

喉咙有一阵腥甜,幼清低下头来,见一道细细的银丝线,从自己的心口横穿过。

“阿泽,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这样地爱你,你却亲手杀了我?

她一脸的不解,深深望着曾经的恋人。

然而还未等到答案,便无力地垂下头去,眼中凝固的是深深的不甘和落寞。

灵均冷冷地看着幼清死去。

既然是你夺走了我的声音,便血债血偿,将命还给我吧。

他手一挥,银丝线散开,幼清的身子落入了他怀中。

那个明黄衣衫的少女,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片平和恬淡,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灵均心中最后的温柔,终于还是被触动了。

他伸出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若有来世,请不要再爱上一个戏子。

黑衣人戴上了斗笠,抱着黄衣少女,消失在了风雪中。

这一生,她终究是一个看客。

在他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第101章 重逢梅花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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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华予随意地倚靠着车壁,拿了本名为《苍梧行志》的小书正在翻阅,阳光穿过林木的缝隙从车窗的薄纱间洒下,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笼上斑驳的淡淡光芒,映出细长的身形,格外赏心悦目,苏子墨看着突然忘了神。

云耳在窗外道:“似乎到这个山谷了。”

两人从车辇上下来,已身处一个幽深的山谷间,向上望去,陡峭的山壁上刻着“兰言谷”三个字,久被风霜消磨,刻迹已然不甚分明。

环谷周围绿树葱茏,古木婆娑,倚着谷壁生长着连片的莹白色兰花,仿若冬雪飘落,细长的叶如长剑一般雅致地垂下,清雅非常。

谷间弥漫着一股浅淡而令人沉醉的清香,一片繁荫之间掩映着一方青冢,冢前一块厚重的石碑,上却什么字都没有刻。碑前倒是有不少香火的痕迹。

“看来这无字碑下埋葬的就是前朝棋圣吧,看来到此处朝圣的人还真不少。”苏子墨说着。

“如此清幽的山谷,还有君子兰相伴,倒是长眠的好地方,比大兴土木搭建的宗祠好多了。”华予说着,抚了抚衣袖,走向了坟丘前,双臂抱环,恭敬地向石碑作了揖礼。

道:“玄参大师,在下云浮华予,特来山中寻人,若有叨扰,还望您的在天之灵能够宽恕。”话语声淡淡,回荡在山谷间,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白兰微曳,仿佛在窃窃低语。

正说话间,云耳突然喝道:“谁在树后?”

云耳拔出长剑,一个飞身过去,带起了一阵呼啸林风。

一个黑衣人在古树后飞身一闪,躲过了攻击。

云耳又一剑飞去,那人手里也执了剑,挡住了迎面刺来的带着戾气的长剑。

铿锵一声击剑之声,在林中荡漾开来。

两剑相撞,又互相弹开,云耳在空中翻了个身落下来,眼神直直地盯着眼前人。

那黑衣人收回了手上的剑,缓缓从树林后走了出来,站在了华予身前。

他一身藏青道袍,头挽道髻,身背长剑,身后还跟了一皂袍小童。

“咦,这不是攸宁大师吗?你怎么也在这儿?”华予道。

苏子墨好奇地望了过去,此前在广陵因为镜妖一事,倒是经常听说这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此人面若刀刻,星眉剑目,霁月清风,是如皎月一般浩然生辉的男子,与他之前想象的白须道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道人依然神态凛然,拱手作了揖道,“九先生,苏公子,想不到在竟此重逢了。”

华予道:“也不意外,攸宁大师想必也是在跟我们查一样的事情吧。”

“我来汝南办事,听说了坊间传闻的谢小姐被山中弈者携走一事,猜测是妖物所为,故来看看。方才听见车马声,疑是妖人,所以藏在树后观察,并非故意窥探,望两位不要介怀。”攸宁说。

“自然不会。大师在此有什么发现吗?”

“我用符咒探寻过一遍了,这个谷间并没有什么异物,甚至连故去之人留下的幽冥阴气都非常淡,不似坟地古冢等葬魂之处的气息。”

“这么说来,有可能,玄参大师的身体埋葬在此处,但是魂魄却在其他地方?”苏子墨在旁道。

“不无可能。”攸宁答道:“我在崇吾山上探寻一圈儿,发现尧池北边的林间颇有些怪异,但却不见一人一兽,没有找到源头。”

“若是如此,我们或许应当过去看看,这个兰言谷似乎安宁异常,不像有幽魂寄身之物。”华予道:“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再行。”

华予转身看了一眼谷间的兰花,它们张着一张张安静乖巧的脸,在后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不过这谷间的君子兰,倒是异常有灵性,远胜栽种于市间庭院内的兰。”

“幽兰生于空谷,方不失其性格。”苏子墨叹道。

“如此,在下就先行告辞了。后会有期。”

攸宁说话行事极为迅速果断,行了礼,一转身,玄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林间。

见他的身形彻底消失了,苏子墨才问道:“先生,你跟攸宁道人之前就熟识吗?”

“为探寻妖物,倒是碰过不少照面,此人刚正不阿,忠直耿介,道法深厚。”

“他本是宫中御灵阁阁主玄真大师最得意的弟子,玄真有意让他承袭阁主之位,他却看不惯皇宫中的尔虞我诈和阴诡争斗,毅然离开,秉着为民斩妖除恶的信念,仗剑江湖,四处游走,在民间颇有声望。”

“若不是与我理念不同,又过分执拗,或许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华予望着那个消失的身影,淡淡说。

从山间回到客栈已是戊时,两人各自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苏子墨还在昏睡之中,屋外突然有人敲门,传来离儿明亮的声音:“苏公子,刚刚从谢府传来消息,说谢家小姐回来了,邀先生和您去府上,我们先生让您准备一下,午时一起出发。”

苏子墨一边应了话,咕哝道:“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自己回来了,谢家的侍卫估计会很无语吧。”

谢家乃是汝南第一大家,先祖谢兆是天弥王朝建国的功臣,封了爵位,世代荫庇,到如今一代,家族已经控制了的当地河运贩货,同时还经营有茶庄和酒楼,当家人谢修伯能干圆滑,治理精明,带来了家族繁荣兴盛的局面。

其膝下除了谢依依和谢初瑶之外,还有一个名为谢亦君的女儿,和刚出身的世子谢淳。大女儿谢依依端庄大方稳重得体,二女儿谢初瑶才华横溢随性逍遥,三女儿谢亦君则率性顽皮性如男儿,她刚出生时,由于谢家接连得的都是女儿,求子不得,被当成男儿养,才成了这般性格。

说话间,马车已经驻足,停在了一座深宅大院前,下了车便有侍女领入。

相比起广陵江家的回廊迂回,幽然别致,谢家的庭院中点缀着更多的山石和圆湖小池,颇具山水灵气,古木丛生,交覆角立,极有自然神韵。

顺着石路走了少顷,来到一泓清澈的园湖前,湖中心一方八角亭,亭廊前烫金的三个字:“无忧角“,侧面各垂挂半卷霜白的绢纱。

两人进了亭内,踏上石阶,已有一人静坐其中饮茶,身穿青色素衣,黑发如墨,挽着简单的单螺髻,插一支通透的白玉钗,淡淡的峨眉,天然柔和,不抹脂粉,颇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见苏子墨和华予进来,起身行礼,“九先生,苏公子,久仰大名。小女乃是谢初瑶。”

女子说话的声音似湉湉流水,和畅而舒爽,较之一般闺阁女子的娇柔忸怩感,更多了几分大气朗然。

“见过谢二小姐。大名真是不敢当了,相比之下,小姐的湖心棋语才能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苏子墨客套道。

第102章 戏言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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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墨方包扎好了左手上的伤口,正在作画,听见门口有轻轻地敲门声,应了门,是华予徐徐走了进来,手上端了小盘要药膏纱布进来。收藏本站

“咦,你平日里从来没进过我房间,今日怎么自己来啦,这么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

她神情淡淡,“方才你在林中受了伤,给你拿点药。”

“拿药让木子送过来不就好了吗,还亲自跑一趟,肯定就是想见我吧。”

华予一身素色的纱衣,裙裾下围依然是淡淡的墨迹晕染,用缎带系了一缕青色,其余的发丝则柔柔地垂下,显出了平日少见的温和。

她打量了一眼苏子墨,见他的伤口已经包扎了,也不多说,放下盘子转身就准备走。

苏子墨坐在窗边木椅上,伸手一探,抓住了华予的袖口。

“这就走啦?我为了救你受伤的,你都不道声谢?”

“就算你不救,我也不会有事的。”华予停下了脚步,冷声道。

“好好好,那是我多管闲事咯。”苏子墨悻悻道。

华予看了他一眼,微微眯了眼,仔细看了看他正在作的画,是一只角端兽和一个白衣女子,在一片茂密的松林见,角端兽形似鹿而鼻生角,而这女子的侧颜温如水,目中含情,仿若异境仙人。

“我只让你画兽,没让你画我。”华予道。

“画什么是本公子的自由,本公子就喜欢画美人,若你觉得没用,到时候我把此画撕成两半,有兽的那一半给你,有人的那一半我留着。”苏子墨道。

“真是拿你没辙。”华予感叹。

苏子墨又从画轴中取出了另一幅画,“喏,这是你要的,岁末鹿。”

华予接了画,也坐在了木椅上,缓缓卷开画幅。

画轴现出了一片冰原,一群白色的鹿群,中间有一人,依然是那个白衣的女子。

“不过这一幅就不那么好分了,若是你不喜欢上面有人,我就只能挖个洞了。”苏子墨探了探手。

华予细细打量了一番,面无表情道,“这一幅,我要了,大画师出多少价。”

“这鹿群,每一只都要细细雕琢勾勒,花了我不少时间,还真不便宜。不顾既然是华予,那就当时礼物送你咯。”苏子墨笑道。

“多谢大师赐画,那我就收下了。”华予说着便去卷画,方收好了画,有一张脸凑了上来,苏子墨不知何时起身,双臂将华予困在了木椅中,贴近来。

“你不知道,那一晚,我真是恨不得把你面具衣冠都撕开,看看你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人,让我纠结猜测了那么久。”苏子墨在她耳边低声道。

见华予无动作,他继续道。

“之前是叶轻尘,如今又冒出来一个玉郎,你身边男人这么多,还真不让人放心。”

华予被他出其不意的话语略微惊到了,道,“子墨这是说的什么话。”

说着一边掣身挣脱,两人纠缠之中,意外碰到了放在窗前木桌上的一个青瓷瓶。“砰”地一声花瓶落地,碎片四散开来。

苏子墨松了手,华予趁机逃开来,翻身站在了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房门在这一刻猛地被推开了,云耳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公子!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刚刚给华予看看我画的画,不小心失手打碎了花瓶,你叫人来清理一下吧。”苏子墨波澜不惊道。

“那就好,我这就去找人。”云耳转身,后面又出现了叶轻尘的身影。

他缓步踏了进来,一身墨绿的衣衫,冷冷地看了一眼房中的两人,似乎察觉了什么,淡淡地说,“现在快亥时了,华予你不是一向作息讲究吗,早点休息吧。”

华予点了点头,向两人鞠了礼,走出了房门。

叶轻尘却仍然立在房中,对上了苏子墨的目光,依然是意味不明的眼神。

“苏公子身份尊贵,行事还是小心点好,别把自己伤到了。”

苏子墨挑了挑眉,“谢叶公子关心了。”

事情看来是是越来越棘手了。

华予回到房间,却见玉郎倚靠着窗,手上玩弄着一把扇子,面露看戏的表情。

“你倒是悠闲,也不帮我查查今天角端异动是什么原因。”华予在木榻上落了座,淡淡说。

玉郎的表情突然严肃下来,合上了扇子,说道。

“可能是那英招的缘故吧,先生不说故去的太子塌下有英招的图案吗?想来是有人在幕后驱使吧。”

“与操纵玉璇玑的,莫非都是同一人?”华予自言自语道。

“的确有可能呢。”

“话说,角端俯首,先生可想到了些什么?”玉郎道。

华予给自己斟了杯茶,才缓缓道。”明君圣主在位,则奉书而至。”

“看来咱们这位苏公子,有帝王之相啊。”

华予静静地喝着茶,也不回话。

“先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埋伏在他身边的?”玉郎突然凑到华予面前,双手撑着脸,戏谑道,”想捞个皇后当当?”

华予瞥了他一眼,“又胡说。都说九尾狐可变九种形态,各面目不同,千奇百怪。你却是个例外,虽然身形多变,却总是一个德行。”

玉郎眯了眯眼,“我的本性,也就先生看得出来了。”他继续玩弄着手上的扇子,眼眸转了转。

“但是看起来,苏公子似乎并没有那个心思呢。”

华予沉默片刻,道:“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不一定可信,况且那角端今日行为奇怪,若真是英招作怪,我还真得好好查一查了。”华予道。

”这一切,看起来的确都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玉郎说。

”是的,我也得尽快走完苍梧这一趟,赶去永安了。”

后面的日子倒是悠闲,几人每日看戏听曲,偶尔到市郊的南岈山逛逛,却再未见过英招和角端兽。

不久听说了消息,李恕向抚台自首暗中破坏太后的贺寿礼,并嫁祸给章名,旨意下来,李恕入狱,章名无罪释放。

“这李恕看着油滑,还是很听话的。”苏子墨道。

“估计是被瓷上的幽魂吓怕了,有了心魔,饶是用手段,也躲不开,便认命了吧。”华予道。

过了几日,苏子墨又带着云耳上街去到市集中心的陶瓷摊上。

仍然是前些日子接待苏子墨的摊主,脸上笑容洋溢,看起来喜气洋洋。

“哟,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过的公子吗?又来逛啦?”

“是啊师傅,您这几日生意可好。”

“好着呢,听说前几日官窑又可以烧出回青瓷了,估计以后会有大批的商贾过来博望淘货,咱们的好日子要回来咯。”

“是嘛?为什么现在又能烧出来了呢?”

“之前被关进牢里章名大人,洗涮了冤屈,出来重新当任官窑的掌司,这马上回青瓷便烧成功了,一定是老天开眼啊,想让博望的匠人们过上好日子。”

苏子墨一笑。

博望有酷吏,回青无完釉。

一个人的执念,强大到让人事,变成了天命。真是令人感叹。

第103章 相见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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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正是除夕夜,几人在红烛楼的雅间中定了宴席,共度佳节。收藏本站今年的除夕格外地晚了,人们等待了很久,准备得愈发隆重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爆竹声声,喜气洋洋。

天空飘着微雪,孩童们穿着火红的新棉衣,在街巷中追赶嬉戏。

街巷上立着一栋四层高的红木楼,雕梁画栋,雅阁轩窗,里间传来宴乐歌舞之声,苏子墨等人正坐在其中一间雅阁中,透过薄薄的窗纱,可以看到大街上的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

身份穿着各异的几人围坐在一个圆形的花梨木桌周围,桌上摆着各色的珍馐佳肴,腾腾地冒着热气,桌旁则煮着一壶青梅酒,酒香在房间中缭绕着,气氛倒也和谐。

吃了一圈佳肴,又酒入半酣,便聊开了。

“这家酒楼的菜倒是做得不错,非常有苍梧地方风味,很有特色。”苏子墨评价道。

“不过听说,此楼之所以闻名,却不是因为菜肴,而是因为一个女子。”华予道。

“哦?怎么说?”玉郎也兴趣盎然问道。

“此楼原本的名字其实叫雅客轩。几年前,此楼有位名声颇响的舞女,名为艺烛,擅长在横悬在梁间细银丝上跳舞,称为凌空舞。此楼中段悬梁上那纵横的四条细银线,便是从前艺烛的舞蹈之处。因她穿红色霓裳舞衣,舞动时灵动翩跹,似风吹烛台,跳跃盈盈的火焰,故而又被称为红烛姑娘。”

“后来有一次,她在空中起舞时,银丝意外断了,坠落楼下而死。此楼主人为了纪念她,便改名为了红烛楼。”

“这倒是神奇,一般来说店里死了人,一般会被视为晦气,客人不会愿意再去。如今看来此楼的生意倒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苏子墨道。

“当年红烛姑娘在世时,名动一方,不少客人慕名前来专门看她的凌空舞,此后她虽红颜薄命,留下来的凌空舞台和名声倒是成了此楼的一大招牌,依然会有不少人专程来瞻仰。”华予抿了口酒,淡淡道。

“哎,可惜了,若是有机会,我倒也想见识一下这凌空舞。”苏子墨道。

“如今也有得看啊,听说目前压台的是一个叫妙水的姑娘,红烛姑娘昔日的好友,虽然舞艺比红烛差了一些,但是还算能撑起台子,我前几日有幸观赏了一场她的舞,还真是轻盈飘逸,仿若天女,美不胜收。”玉郎道。

“好啊,改明儿个,你再陪我过来看看啊。”苏子墨一手搭着玉郎的肩,亲切道。才相识几日,苏子墨便和玉郎混熟了,果然是脾性相投。

叶轻尘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继续夹菜。

苏子墨似乎感受到了那边飘来的目光,看了一眼一直默然不语,静静吃着菜的叶轻尘,问道,“叶公子,往年你都是怎么过除夕的呀?”

“家宴。”叶轻尘回答的言简意赅。说完了,又仿佛意犹未尽,加了一句。

“晚上会和华予一起下棋守岁。”

旁边的华予轻咳了一声。木子会意地接了话道,“我们公子除夕也是很忙的,白日里要统筹府上的大小事务,准备各房的年礼和下人们的赏钱,之后又要组织家宴,大晚上才能闲下来,到半语斋来寻个清净。”

苏子墨表情变了几变,也不评论,转过了身,问:“玉郎呢?”

玉郎方才正在大口嚼着一块红烧牛肉,突然被问到,嘴里还塞着食物,又好好咀嚼了一番,才慢条斯理道。

“我啊,要不就是在酒馆,要不就是在戏楼里。运气好还可以去看看先生嘻嘻。”

苏子墨听完更郁闷了,凭什么你们都能跟华予一起过年。

“不过今年好了,大家可以这样聚在一起,过个好年。”玉郎眯着眼睛说道。

正说话间,突然听街上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躁动声。

“出了什么事儿?”苏子墨走过去,开了窗。

见楼下站了一大群行人,皆仰头望着酒楼上方,可以隐约听见从人群中传来七七八八的议论声。

“看啊,又是那个红衣鬼,太可怕了。”

“好像还是个无头鬼。”

“它在上面干什么,招魂吗?”

房间几人听见对话,略觉好奇,抬头却又什么都看不见。苏子墨便飞身一跃,从窗口跳到了对面街巷的房梁上去了,玉郎和云耳也跟着跃了过去。

向对面望去,只见柳絮般翻飞的微雪间,有一个殷红衣衫的身影,在红烛楼的斜顶之上,翩跹起舞,但那影子却只有四肢,没有头颅。

“莫非真是只鬼?走,过去看看。”苏子墨对玉郎示意道,他点了点头,两人一齐飞身向红烛楼顶端而去。

方落在了瓦台上,那红色的影子却轻盈得似朵白云,飘到了红烛楼顶之外,在空中翩跹舞动。

细看去,原来踩在侧梁柱与街对面小楼相连的绳索之上。

街上拥挤着越来越多的人,都仰头看着空中那个红色的影子。

它的身形仿若一个绝世的舞女,红衣缠绕旋转,飞袂拂动萦雪,曼妙的身姿如风中柳,飘逸的裙袂如盛开的红莲。

“这动作,莫非是红烛姑娘!”人群中有人喊道。

“什么?红烛姑娘不是早就死了吗?”

“这影子没有头,也看不出来什么啊。”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不管生前是谁,这肯定是个妖物,除夕之夜出现便是不详,得快点把它给除掉!”一个武夫道。

“没错!快取箭来,把它射下来。”另一个汉子应和道。

人群中又是一阵躁动,不久,领头的那个武夫便拉开了一把长弓,箭在弦上,即将引发。

“这些个小百姓,真是让人头疼。”苏子墨空中嘀咕着。

足下一蹬,往空中飞了过去,足尖轻点绳索,凌波微步,踏向红影。

“嗖”地一声,长箭飞了出去,正向空中那朵红莲而去。

它却被一个力道一拽,飘回了红烛楼一侧,生生与长箭错身而过。

苏子墨手抓住了红袖一扯,轻轻使了把力它便飘开了,心中一惊,原来竟是身空空的衣服,并不是一个人。

“上面怎么又多了只鬼,还是有头的,真是不安宁!”下面人道。

玉郎接住了飘来的红衣,拉住了袖口,笑道:“我当是什么鬼,原来就是件舞衣,还如此兴师动众的。”

第104章 骷髅幻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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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均转身离开,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收藏本站

千万次,他想抬起头来,看看眼前那人的面容。

却还是强忍住了。

只是听到熟悉的声音,便已经很满足。

虽然那声音有一点虚弱,可能是因为过于疲劳导致的气血不足,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灵均送了一口气,缓步跟着侍从离开。

阔别了半年,终于回来了这宫廷。

即使不能相认,即使不能像之前一样眉目相合,这样陪伴在不远处,便已经是意外的惊喜了。

他被带到了雍华殿偏殿不远处的一个小舍中,此间本是专为皇帝的亲近侍从所设的住所,还有几间空置的,其中陈设一应俱全,倒是比从前冷凄的听风阁好了许多。

包中除了数十个傀儡之外和一些道具,本来就没有多少行囊,稍微收拾了一下,他摘下了斗笠,歇身躺在了床榻上。

不一会儿便又侍从敲门,送来了一个漆木食盒,里面装了三层雕琢精致的糕点和小菜,另外还有几件蓝绿的衣衫。

灵均那骇人的脸上,露出了几丝暖意。

他轻轻拈起一块杏仁酥,看来今洺这爱吃甜食,还爱给人赐甜食的口味,依旧没有变。

目光又扫在了那几件崭新的锦缎衣衫上。

从前喜欢油料涂抹的花面,如今又给他赐这些花花绿绿的衣衫。

看来今洺这喜爱看明亮色彩的口味,也没有变。

灵均撇了撇嘴,左手小指轻轻勾了勾,用银丝勾起了其中一件青色的袍子。

今天他穿着黑色麻衣出现的时候,今洺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吧,怎么能赐他这样的糙汉,这样柔美的衣服呢?真是没有眼力见的。

后面几日,灵均就被养在了偏殿中,今洺并没有召唤他,却每日都有好吃好喝的送过来,还不断送些奇怪的小礼物。

第一日是一只精致的碧玉竹笛。

灵均拿在手上把玩了少顷,试着吹了一下,却发现这笛子少了一个出气孔,并不能发出声音。

他轻轻一笑,一只笛子不能发声,有什么用呢?中看不中用。

然而笑着笑着,面色却凝固了下来。

这竹笛,是在暗示什么吗?

莫非今洺已经知道了,自己曾经是个戏子,却成了哑巴?

第二日是一副绢布的团扇画,名为骷髅幻戏图。

画面中心是一戴幞头、穿透明纱袍的大骷髅,席地而坐,用丝线提控着一个提线木偶,却也是一个小骷髅。

而小骷髅对面有一个小童,双足着地,昂首伸右臂,似要伸手抓小骷髅,顽皮而好奇。

小儿身后有一衣着华丽的妇人,双手伸出似作阻拦状,似乎在担心自己的孩子受到蛊惑,面色着急。

旁边题诗《醉中天》:

“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寻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

画面虽然明亮晴朗,却给人几分阴森、恐怖的味道。

被操纵的小骷髅,和那牵丝的大骷髅,皆非人身,却依旧在为人表演。

灵均盯着团扇看了半天,心中却有几分惶惶,莫非今洺看出了他是已死之人,如今用的是妖身?

第三日是一件简单的素色青衣。

上面有些旧迹,似乎并不是新衣。

灵均伸出轻轻颤抖的手,仔仔细细摩挲着衣料,随后整个人呆住了。

这正是此前他在宫中与今洺对戏演牡丹亭的时候,所穿的那一件青衣。

这件伴随他从无名的小生,到名戏子的戏服,染尽了红尘。

想不到竟然被今洺收藏了起来。

他静静地立于房中,望着不远处雍华殿的方向。

那个人,现在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的梦中。

可惜这个梦,他已经没有办法帮他圆了。

灵均挥了挥手,装作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请侍从退回了青衣。

还附了一张小笺,上面写着——

“若恋故人衣,何故听新曲。”

第四日,灵均已经有点无所事事了,在房中思忖着一个新的戏本子。

有侍从过来,宣布陛下传唤,请他入殿。

终于等到了。

***

今洺今天心情很好,前段暴出来的贪腐案终于结案了。

从几个贪官的私宅里查出了几万两黄金,可以填充国库,算是一件大喜事。

他兴致冲冲地召来了前段时间刚进宫的傀儡师。

只见他依旧一袭黑衣进了殿。

今洺皱了皱眉,“不是给你赐了很多新衣吗?为什么不穿?”

灵均也皱了皱眉,看来不管是多好的皇帝,爱摆布人的癖好依旧是一样的。

连衣服都非得穿他给的才高兴呢。

灵均肩头的小人便捏着花腔说道,“穿惯了破衣衫,受不得锦霓裳。”

今洺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也没法勉强。

前些日子他费了不少心思试探这偃师究竟与灵均有没有关系,却并没有得到什么线索,十分不甘心。

他眼眸一转,对灵均道,“上回看了你的长生殿,真是精彩。你的傀儡人还能演别的什么戏本子吗?”

黄衣小人儿眉眼一转,“西厢记,才子佳人的故事,陛下是否有兴趣?”

今洺摇了摇头,“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反诬莺莺为妖孽,我实在不是喜欢这样薄情的男人。”

黄衣小人儿又道,“桃花扇,旧朝亡国时一对恋人的悲欢离合,如何?”

今洺还是摇了摇头,“虽是男女之情,背后却是亡国之恨,太沉重了,况且男女主最后还是没能团圆,我不喜欢这样悲伤的戏本子。”

黄衣小人儿:“那陛下想看什么?”

今洺眼眸一转,“牡丹亭,能演吗?”

灵均的心一颤,看来还是逃不过去。

他点了点头,准备好了道具,牵出一青一蓝两个傀儡小人。

熟悉的曲调,再次在这雍华殿中回荡起。

只是青衣早已不是那个青衣,小生也不再是那小生。

他们都被木偶傀儡取代了,用陌生的唱腔,唱出了旧曲。

还有谁陪我痴迷看这场旧戏?

衣香鬓影,花腔宛转,最后仅剩叹息。

演尽了悲欢后,再也无人相和。

繁华过后,皆是烛火空寂。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一曲终了,花腔还在绕梁不绝。

两人皆是静默。

过了良久,今洺终于缓缓开口道。

“把你的帽子脱下来,让我看看好吗?”

声音不同了,气质也完全不同,所有的暗示似乎都没有得到回应。

但他依然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人,正是他苦苦等候的青衣。

就让我最后再赌一把吧。

若是输了,我便自甘一败涂地。

第105章 执手度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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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帽子脱下来。”今洺道。

灵均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怎么?不愿意?”

灵均抬起了手指,既然他要入这赌局,那么自己也只能奉陪到底。

银线挥动,光华流转,头上的斗笠应声落下。

露出一张骇人的面容,伤疤勾勒成笑容,苍白荒芜成了洒脱。

沧桑取代了稚嫩,忧伤覆盖了轻狂。

然而纵沧海横流,白云苍狗,该记得的,仍旧会记得的。

该铭刻于心的面容,终究不会遗忘。

虽然这张脸已经张开了,原本柔和的弧线,已经变得棱角分明。

今洺依然认出了眼前这张脸,那不是杜丽娘,是戏子灵均。

他轻轻抬起手,抚上了灵均脸上的伤疤,似乎在抚摸一只受伤的小猫。

灵均指尖的银丝牵着的傀儡小人,没有人来操纵,皆无力地瘫了下来。

他幽蓝色的眼眸,一刻也不转地盯在今洺的脸上,除了血色足面颊有点苍白,这张脸,依旧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是你吗?灵均。”今洺的语气分外复杂,有心悦,有心疼。

灵均依旧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眸中藏着惊涛骇浪。

“之前我在梅花庵,遇见的就是你对不对?”

“你可知道,你离开之后,我就一直在等你回来。”

“为什么,不说话?”

那黄衣小人道,“请陛下不要再称呼这个名字了。如今的灵均,已经不是从前的灵均了。”

“这可是我赐的名字,怎么能轻易收回——”

今洺问到一半,却突然止住了。

想起薛诚和吕良的死因,看着这说着戏腔的傀儡小人。

他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此前灵均死得那样蹊跷,为什么一直不出现,为什么即使遇见了他也不愿意现身。

都是因为,如今的灵均,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玉面俊秀的少年。

他如何再敢面对自己?

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又岂是言语可以说清的。

今洺只觉无限的愧疚和后悔,若自己当初不让他住在听风阁,若是能够多派人注意些他的动向,若那晚能够敲开那扇门,若在他死后亲眼看一看尸首。

结局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惨淡?

对于一个戏子来说,失去这两样东西,便成了无用之人。

何况是爱戏如生命的戏子灵均?

他的嘴唇发白,只觉全身无力,向后退了几步,坐在了王座之上。

灵均见到今洺的神情,心中一阵凉意。

看来今洺还是被吓到了,自己来宫中,是不是错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的脸和嗓子,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的。”今洺看着他,眼神中是无限的温柔。

那黄衣小人却摇了摇头,“无可救了。”

今洺脸色愈加沉重了,“这些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是用了什么妖术重生的吗?”

灵均心中又一痛,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再见到你。

然而这句话究竟没有说出口,移魂换心傀儡术,是多么血腥黑暗的妖术。

今洺又是多么地仁慈悲悯的人,如何能够原谅他呢?

灵均低下头,不愿再言语。

“好罢,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便不再问。”今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将手向前探了探,似乎想拍拍他。

然而灵均却下意识地,抗拒地向后退缩了一步。仿佛一个被碰触到旧伤的小动物。

今洺的手悬在空中,重逢的欣悦也在顷刻间破碎。

他瞬息明白,即使他能假装未看到灵均脸上的伤痕,即使他能暂时忘怀灵均已经失声的事实。

一切也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对不起。”今洺又说了一遍,除此之外,竟不知能说别的什么话。

灵均却依旧低着头,站在一尺外的地方,“我命如此,能够再见到陛下,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转头,向着大殿之外退去,若再不离开,恐怕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离去前,最后问了一句。

“陛下,你等了我那么久。”

“等着的究竟是杜丽娘?还是灵均?”

***

从前在奴隶场的牢狱中,夜夜不能入眠。

他便思考过。

为什么心中那人,不是幼清,而是今洺。

幼清是他的忠实观众,却最终只是一个旁观人,无法进入他的戏中。

今洺是与他对戏的人,入戏已深,才终于推开了他,久久将自己封闭于孤独岛屿中的心门。

然而如今经历了一圈周折,终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疑问中。

终究是因为入戏了才在意,还是因为在意了才入戏。

灵均睁着眼,在锦榻上辗转不能入眠。

风餐露宿了这么久,如今突然睡上这么舒适的床榻,真的是就不能习惯。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今洺每晚都要召见他去演一出牵丝线。

之前说不愿意看的《桃花扇》《西厢记》都一一演过了,但是也仅仅限于表演。

他手指舞动,偶人水袖翩飞,花腔宛转。

他则一脸恬静,沉浸戏中悲欢离合,时而莞尔一笑,时而跟着吟唱几句。

两人心照不宣地,再没有多出来的任何一句话,似乎任何细微的表情和言语,都会触发伤痕。

赏赐依旧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今日是一串菩提子,明日是一串玛瑙链。

灵均偶尔觉得,如今这样也挺好的。

能够陪在他身边,不远,不近,一起看岁月静好。

即使现在的身体,不死不灭,无肉无灵,永不得超生轮回。这样令人绝望的沉沦,和现下的静好比起来,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然而未能说出口的话,最终没来得及说出口。

又隔了几日,再没有传召的命令过来。

灵均已经在房中闲了好几日了,百无聊赖中,终于等到了侍者过来送今日的赐品。

“今天又是什么?”小黄人儿问道。

灵均打开层层金丝的包裹,里面露出了一颗苍蓝色的天珠,上面的天然裂缝,连成了一个“均”字。

侍从道,“这是从西境昆仑山进奉过来的天珠子,陛下说上面又您的名讳,故而特赐给您。”

灵均将珠子端在手中,仔细地端详着,那黄衣小人又问道。

“陛下近几日在忙什么?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侍从答,“您还不知道呢吧,南海的伏兮国那边战事起了,如今已经从苍梧临海的边境登陆了,正在朝中洲大陆这边袭击过来,陛下最近都忙地焦头烂额的,哪还有空看戏呢。”

灵均一惊,手上的动作凝滞了,“战事起了?”

第106章 何以道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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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又名,“皇帝大大送礼记”、“皇帝大大的定情信物被恶搞记”

***

灵均来到宫中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如今居住的雍华殿的小舍中,攒了不少今洺赐的各色玩物和稀奇古怪的东西。

从前他还是升平署的戏子的时候,今洺便有这种习惯,是不是便要赐些贵重的东西,奇珍异宝、珠玉绸缎、锦衣貂裘。

只是当时的他将这视为是今洺用物质打发自己,如同打发玩物一样的手段,所以尽皆放置在玄关处没有动。

然而过了这么久再回来,今洺这习惯的还是没有变,反而变本加厉了,每天必定要派人过来一次。

只不过因为害怕灵均拒收,将奇珍异宝换成了一些更加价廉的小东西。

对于这种行为,灵均起初是极为反感的。自己没空见我,就那一点小玩具打发我,让我自己玩儿?

然而时间久了,哪天没见到今洺的侍从阿离,整个人便浑身不自在,再房门口转悠来转悠去。琢磨着,这人去哪儿了?是不是吧自己给忘记了?

固定来送礼物的是前段时间刚被提拔起来的小侍从阿离,还是刚弱冠的小伙子。

他面色良善,准确来说是有点憨蠢,见人就呵呵呵地笑,所以虽然不聪明,却因为讨喜,被今洺当成了亲信。

前段时间今洺送的,还是些竹笛、画卷之类文人墨客都喜欢的东西,但从九天前开始,事情就有点儿不对劲了。

第一天,阿离用盘子奉来一只金色的素臂钏,金银带条盘绕成螺旋圈状的缠臂金,足足有八圈之多。

虽然金银条是素的,但是怎么看都是女人戴的东西。

灵均哭笑不得,虽然他曾经在戏中演过花旦,但他本人不是女人,况且如今也不演戏了,怎么会喜欢这种阴柔的东西?

侍从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等着灵均收下礼物。

那黄衣小人道,的“阿离,你们陛下为什么要送我这么女性化的东西,是不是本来准备送给后宫哪位娘娘,人家都不要,所以就扔给我了?”

阿离不回话,呵呵呵地笑着,“圣意难度,圣意难度。”

第二日,阿离用宝盒端来了一只白玉的指环,上面还刻了个日期,是最初灵均入宫的日子。

阿离道,“陛下今日差我送来的这个宝贝,叫一双银,后宫的嫔妃们都戴的。”

“这又是用来干啥的?没见到我手上已经戴了十个银戒了吗?哪里还有手指来戴这个?”黄衣小人问道。

阿离笑呵呵地,“陛下说,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手上的银戒戴到脚上去,一个是再给自己安个假手指。”

“反正你的制作傀儡的功夫好,假人都不是问题,假手指更是小菜一碟了。”

灵均,“”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戒指是一种“禁戒”的标志。

在后宫被皇上看上者,宦官就记下她陪伴君王的日期,并在她右手上戴一枚戒指作为记号。

灵均内心:今洺,我人都死了,你才补上这种禁戒的东西,还有用个鬼啊。

第三天,阿离送来一对明珠耳饰,幽蓝色的,和灵均眼睛颜色一样。

“阿离,你觉的我看起来,像是会戴耳坠子的人吗?”

阿离笑呵呵地,“我们陛下说——”

“说什么?”黄衣小人还在问,灵均整个人的脸色却都已经沉了下来。

阿离还是面部改色地笑着,“那个,我还没入宫的时候,听说在民间,明珠耳环都是定情信物来着。”

“我们陛下呵呵,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种说法,之前给不少嫔妃都送过,可能送习惯了——”

然而他看到灵均的脸更黑了,果断闭了嘴。

灵均摆了摆手,“我耳朵没打洞,你还是给送回去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阿离没说完的下一句。

按照民间说法,明珠耳环都是定情信物,若是拒收的话,注定这段感情将以悲伤告终。

第四日,阿离捧着一个木盒子来了,一打开便香气扑鼻。

连阿离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声,“这味道,清幽高雅,一点也不艳俗。真香啊。”

灵均冷笑,“我还以为你只会笑呢。”

他轻轻勾了勾手指,从盒子中勾出一个精细织就的香囊,面上的表情终于没有那么难看了。

阿离内心终于送了口气,看来陛下总算是送对了一次礼物,是这个难伺候的偃师大人喜欢的。

然而灵均习惯性皱了皱眉,“你们陛下,送这个东西,是个什么意思?”

阿离以目不可见的细微速度,向灵均的身侧缓步靠近了一点点,有一点点。

随后轻轻探出头,向灵均的方向嗅了嗅。

“一般来说,送香囊都是为了除臭吧。陛下可能觉得大人您身上有点味道。”

“但是我刚刚闻着,您身上也没有什么异味啊?”

“是不是上次去见陛下的时候几天没洗澡?”

灵均,“”

阿离压低了声音,“偷偷告诉你,我们陛下有洁癖的,每天都要沐浴至少两次,还泡花瓣澡呢。所以您下次去觐见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洗澡,花瓣澡,还要带香囊”

灵均,“你给我走。”

第五日,阿离端着礼物走来时,心中便已经开始惴惴不安。

他盘子里的,是一个翠玉的跳脱,也就是被称为腕间风流的手镯。

这么女性化的东西,灵均肯定又要黑脸了。

咱们陛下肯定是没什么给男人送礼物的经验,老是送些女性化的东西。

果然,当他将金帕子揭开的时候,灵均一脸怒意。

他挽起了袖子,露出第一天今洺送的那个金臂钏。

黄衣小傀儡人抱怨道。

“阿离,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重吗?足足八圈。”

“现在这个翠玉镯子又有多重,我可是手艺人,就是要用手操纵木偶的,如今手臂上挂这么多沉甸甸的东西,还怎么表演?”

“你告诉你们陛下,若是我戴了,他以后就别召我去表演牵丝戏了。”

阿离只能笑呵呵,“我们陛下说了,如果手上戴不了,就戴脚上。”

灵均,“又来这套,服了你了”

第六日,阿离满脸笑意地走进来,手上捧着一个玉佩罗缨。

今日陛下的审美终于正常了,送了个男人可以佩戴的东西。

“偃师大人,今天陛下送的这个礼物好啊!”

“是啥?”

第107章 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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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师大人,今天陛下送的这个礼物好。收藏本站常言道,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你可以用彩色丝带配在腰间。”

“佩戴玉佩,象征着君子的恭敬平和、温润悠远之意,又显得节制有礼。我们陛下一定是在夸赞您的品德呢。”

节制?君子?品德?

灵均整个人都不好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今洺是不是在讽刺他?

他木着脸,“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人真难称得上是君子,你还是给你们陛下送回去吧。”

第七日,阿离迈着小碎步望灵均休息的小舍赶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瑟瑟发抖。

他端着的盘子中,是一支双股玳瑁钗的其中一支。

黄衣小人,“什么?发簪?你见过男人戴发簪的?”

阿离仍旧笑呵呵的,只不过笑得有点木然。

“我们陛下说——”

“阿离我觉得,如果偃师大人您戴不了的话,可以给木偶们戴嘛,像这个黄衣服的小妹妹不就可以嘛?”

被称为黄衣服小妹妹的傀儡人抓狂道。

“我整个人就只有半只手臂高,你让我戴一支跟我人差不多长的发钗?开什么玩笑呢?”

阿离呵呵呵,“额,那的确不行,但我听说,这种发钗也不一定是要戴的在头上的。”

“嗯?那有什么作用?用来插水果吃?”小人儿继续问道。

阿离磕磕巴巴道,“听说这种双股钗还是一种寄情的表物。古代恋人或夫妻之间有一种赠别的习俗。”

“女子将头上的钗一分为二,一半赠给对方,一半自留,待到他日重见再合在一起。”

“这半边钗子,可能是宫中哪位娘娘送给陛下了的那一半,另一半还在那位娘娘的手里吧。”

“不过陛下也是很奇怪,这种东西自己不应该自己留着吗,为什么要拿出来送人?”

阿离还在喃喃自语,灵均已经消失不见了。

“哎,偃师大人,那您这礼是收还是不收呢?”

第八日,阿离是捂着眼睛走过从雍华殿到灵均小舍的那条长廊的。

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进门的时候,小侍从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红晕。

黄衣小人戏谑地问道,“今儿个是怎么了,路上被哪个小丫鬟调戏了嘛?”

阿离羞涩地呵呵笑着,“哪里哪里,阿离长得太普通了,没有调戏我。”

“陛下今日送来的东西,偃师大人您自己看吧。”

灵均的眼神瞟了过去,见他捧在盒中的是一件素色的绢衣。

“这不就是见普通衣服吗?有什么好奇怪的?还脸红。”

阿离继续支支吾吾地说道,“怎么可能只是见普通衣服,这种衣服被称为双中衣,轻柔飘逸,含而不露,是一种独特的东方美,一般都是夫妻恋人那啥的时候穿的。”

“那啥是哪啥?你说话我听不懂啊。”黄衣小人道。

“哎呀,这种话怎么好意思说出来,陛下也是的,这本来是送给初次侍寝的嫔妃的东西,怎么送给您了?”

“估计是和要送给哪位娘娘的礼盒拿反了吧,我去问问。”

“我都只听兄弟们说过,今天还是第一次亲自送,真是害羞死了。我还是个孩子啊。”

灵均,“孩子,你走,自己好好玩儿去,别来烦我了。”

第九日,阿离刚进门。

阿离手盘子上端着,是一个锦带编织成的同心结。

傻子也知道,这种东西是用来表达情意的。

诗中都写,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那丝丝缕缕的锦带连成环回文式,便将绵绵思恋和万千情愫都蕴含在其中。

他现在完全搞不懂,为什么陛下老是派他给偃师这个大男人送定情信物。

灵均头都没有抬,更没看见阿离手上端的同心结。

就面有倦色道,“孩子,你自己玩好嘛,今天我并不太有耐性陪你。”

阿离还是呵呵地笑着,心想,也好,这东西估计又是拿错了。

万一被那偃师灵均看见了可能反而更生气。

干脆在他脸黑之前快点跑吧。

走之前,灵均却低着头,那黄衣小人问了一句。

“阿离,你说说,你们陛下为啥每天给我送这么些奇怪的东西?”

阿离呵呵呵笑,“额,我们陛下很忙,所以基本上没有空去后宫。所以为了安抚妃子们的情绪,经常要送一些小玩意过去讨他们欢喜。”

“兄弟们告诉我,这段时间有两位贵妃回娘家省亲去了,可能陛下定制的礼物多出来很多,就顺便给偃师大人您送了一份。”

“所以才比较女性化,您就别太在意了,主要是我们陛下太忙了。”

阿离一边说着,一边朝眼前人扫了一眼。灵均的脸色虽然长期很黑,也很吓人,现在看惯了,倒有点慈颜悦色的感觉。

“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先退下啦,呵呵。”

“你走吧,告诉你们陛下以后别再顺带给我捎送给妃子的礼物了,我用不知道。”

“嗯啊。我会传达的。”阿离长长舒了口气,离开了小舍。

至此,今洺持续九日用定情信物表达心意的计划,全部失败告终,究其原因,皆是因为派错了送礼人。

然而主人公阿离此时仍然在沾沾自喜,都多亏了自己,少给陛下添了几桩误会。

陛下如今已经这么忙了,不能再去分散他的注意力了。

***

另一边的今洺,最近一直都在一堆有关边境邻国兵乱危机的奏折中忙得焦头烂额。

他已经忙到好久没有时间召见灵均了,一直很想倾诉衷肠。但是在国家大难面前,也只能先将儿女情长放在一边。

他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定情诗,写道: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白绢双中衣。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既然如此,就将这诗中的九件定情信物,一一送给他吧。

相信他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意。

今洺满怀希望地唤来了侍从,“绾臂、戒指、明珠耳环、香囊、跳脱、罗缨、玳瑁钗、双中衣、同心结。这九样东西,准备一下,让阿离每日送去一件吧。”

“您确定让阿离去吗?”

今洺轻轻一笑,“他整日笑呵呵的,人也逗趣,去陪陪灵均也好,就他吧。”

第108章 愿风雨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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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经初秋,暑期尽消。

深夜,宫中是一片寂静,流萤点点,唯有雍华殿中的还是烛光一片,灯火熠熠。

百里今洺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眼神扫着几份战报。

他扶着额,眼圈周围有点微微的黑色,神色有几分郁结。

这是从南边苍梧过来的急件,说是伏兮国的军队已经入侵了沿海一线狭长地带,还在往内地大肆入侵。

伏兮国是位于南海另一侧的国家,是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实行严格的中央集权制度和君权制。

他们拥有先进的农耕和工艺技术,生产力远高于位于中洲的羽生王朝。

然而由于伏兮国位于一个狭小的岛屿上,自然资源稀少,物产有限,紧靠着本国的生产,已经难以自给自足。

于是他们开始大力推进军备,冶炼武器,训练军队,对外侵略扩张的野心急剧膨胀,并把目标锁定了南海对岸,地广物博的中洲。

而羽生王朝,经历了好几年的休养生息,虽然百姓生活富足了很多,国泰民安,但是由于不兴战事,除了一些安防的基础部队之外,军队严重废弛。

对于伏兮国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没有任何防备,理所当然地一败涂地。

伏兮国的八万天寂军团由大将南宫牧领帅,他有着战神的称号,可谓所向睥睨,战无不胜。

况且他们还有会御灵术的道人和强大的机械战机,要抵抗这样的军队,恐怕凶多吉少。

今洺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问旁边的巫祝道。

“我们征来的军队,加起来有十万人吧?”

巫祝也是一脸严肃道,“虽说数字看起来有十万人,但是很多将士养尊处优,忘记了血腥战场是什么样子,也忘了该怎么打仗。”

“还有部分是老弱病残,恐怕真正算起来,有战斗力的军人连这一半都不到。”

今洺沉吟道,“而伏兮的天寂军团,全都是虎狼之师,装备齐全,还有战甲。”

巫祝看着王座上君主脸色那抹不去的忧色,劝慰道。

“陛下也不用过于悲观,我们还有二十四宿将,他们灵力高强,可以以一敌百。我的巫族将士也可以派上大用场,至少可以护您周全。”

今洺叹息道,“护我周全有什么用,天下那么多的百姓,恐怕又要因战事而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不管如何,我现在不能弃子民与不顾,只能背水一战了。”

巫祝深深点了点头,“我一定会保护陛下,战斗到最后一刻。”

今洺觉得有点累了,挥了挥手,“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两人在这里空想也是无济于事。你先下去罢,明天召集所有武将商量对策。”

巫祝点了点头,离开了。

空荡荡的大殿中,除了一个掌灯的侍从,便仅剩下今洺一人。

他低下头,手上摩梭着一直玳瑁钗,这钗子的另外半支,正在灵均的手中。

不知道传达给他的讯息,他究竟有没有懂。

若是懂了,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

今洺一边胡思乱想着,自嘲地笑了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护不住自己的百姓也就罢了,连亲自坦白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亏得自己还是一国之君。

若再不抓住机会,恐怕一旦战事起了,便是聚散苦匆匆。

他这样想着,猛地站起了身子,走下殿阶,明黄的衣袍带起了一阵风,吹得大殿两侧的蜡烛明明灭灭。

掌灯的侍从小碎步跟在后面,心中咕哝着,陛下又是发什么疯,总喜欢半夜乱跑。

今洺迈着大步,穿过层层回廊。

来到灵均居住的小舍前时,脚步却又缓了下来,手放在门前,良久未曾动作。

这情景,真是似曾相似啊。

殊不知,有这样感觉的,不止他一人。

屋内的灵均,白日里听阿离说起了近期的战事,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此前他一直奇怪,为什么今洺突然不召见他了,原来竟然是出了这样的事。

入了夜,他在房中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那么多天,当今洺还在为战事和天下百姓安危苦恼的时候,自己却还在嫌弃他送的礼物不够用心,真是太不该了。

今洺是怎样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帝,他再清楚不过,好不容易靠努力换来了一个盛世,却天不遂人愿,碰上了邻国发兵攻袭。

他心里该是怎样的挫败难受啊,而这样的时刻,自己却没能陪在身边。

灵均不仅有些气馁和自责,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物化妖而成的傀儡师,虽然也术法高超,对于这样大规模的战争,又能起到助益呢?

正在思考着对策,突然听到门口有轻微的脚步声,窗口晃过一个挺拔的声音。

灵均瞬间如电击了一般,曾经在那听风阁中,也有似曾相识的场景。

是他在外面吗?

灵均快步走到门前,猛地拉开了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今洺一脸错愕无措地站在外面。

他的脸色过了片刻才恢复正常神色,对后面的侍从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

灵均没有随身带上黄衣傀儡,不能言语,只能朝今洺鞠了一礼,随后侧过身,请他进屋。

今洺已经不是来到灵均的房间了,上一次进听风阁是闻见死讯,这一次又是接了军报,心情都比较丧。

不过他的眼神朝灵均身上一瞥,却突然眼眸一亮。

灵均没有着外衣,而是身穿着一件轻柔素净的白色中衣,服帖地自然垂落,勾勒出身体柔软的线条,含而不露,十分别致。若不是没有脸上的那道疤,就真是完美了。

而这件白色中衣,正是之前今洺派阿离送来的那一件作为信物的双中衣。

灵均走进了房中,手指一挥,将黄色傀儡人提上了肩头。

她便开口道,“陛下这么晚来到寒舍,可有什么要事?”

话刚说出口,他突然想起来这间小舍是今洺赐给他住的,自然也不能称为寒舍,便又开口修正道。

“哦不,是华舍。”

今洺却丝毫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依旧一双眼灼灼地盯在他身上。

“你愿意穿上这件衣服,是不是代表你也和我的心情一样?”

灵均一脸茫然,什么心情?跟衣服有什么关系?

今洺这么晚过来,不会真的和阿离所说的一样,是为了?

他的心中有一丝慌乱,且不说如今自己已经是妖身了,如今大敌当前,今洺怎么可能还有心情胡思乱想?一定是自己会错意吧。

灵均只能低下头来,严肃道,“陛下,我已经听说了伏兮国出兵的事儿,我的心情自然和您一样。”

“我也是羽生的子民,如今危难当头,实在不愿意在这里坐以待毙了,希望也能够出一份力,和陛下并肩抗敌,风雨与共。”

今洺的神情却有几分复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109章 尽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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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洺的神情有几分复杂,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故意装傻吗?

明明知道他问的心情,不是这个意思,却故意说因为战争来了,愿意一起奋战。

而且愿意战斗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也是中洲的子民?

今洺唇边有一丝苦意,他向房中望了一圈。

小舍中点着两三盏昏黄的灯光,烛光摇曳着,倒映两人的影子,绰绰约约,时而分离,时而重叠在一起。

此前送来的礼品物件,都好好地摆放在壁台上,首饰和玉佩也没有被使用,似被珍藏,也似被雪藏。

既然到了这里,也没有退路了,不若破釜沉舟。

今洺没有回灵均的话,转而道。

“你曾经问我,我等的,究竟是灵均,还是杜丽娘。”

“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我等的,既是阿泽,是灵均,也是杜丽娘。因为他们都是你。”

灵均并没有料到很久之前的问题,会在此刻会被重提,不仅有一丝讶然。

过了半晌,黄衣小人儿又开了口。

“那么如果,我如今既不是阿泽,不是灵均,也不是杜丽娘,陛下又会怎么办?”

今洺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要是你,容貌、嗓音、生死,这些我都不在乎。”

灵均愣住了,被这样一番话深深打动了。

之前经历的所有痛苦,所有的等待和犹疑,所有的猜疑和纠结,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为了这一句话,哪怕让他再死上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

但是他还是哽咽着,问道。

“哪怕我已经不是活着的人了,而成了一只妖?你也不在乎吗?”

“哪怕我这具身躯,不是血肉,而是木头呢?”

今洺的瞳孔突然散开了,仿佛听说了什么骇人的鬼故事一样。

他之前对于灵均是如何从薛诚和吕良手中逃脱,又是如何变成傀儡师的经过一直都存有疑问。

但这都是灵均的伤疤,他不愿去触碰,就没有再追问。想来可能是被好心人救了,又学习了一些江湖术法。

毕竟中洲这块土地上,神鬼妖魔和人类皆是相伴相生,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少见。

虽然巫祝曾经提醒过他,这傀儡师似乎带着些血腥杀戮的味道,今洺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听灵均说起,再仔细地一端详,才发觉的确他的面容和动作,都有些微妙的僵硬,不用于常人。

而他所操纵的那些傀儡,也逼真的过度可怕了。

今洺的目光又停留在了那个黄衣小人身上,对这个木偶姑娘,他最初就有些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现下突然想起来,那是在梨若园看牡丹亭的时候,坐在第一排,传闻迷上了戏子阿泽的千金大小姐,尹家的女儿尹幼清。

今洺身上的血突然凝固了——

那些陈述尹幼清、薛诚、吕良死亡案情的折子在脑中浮现出来,全都串联了起来,凶手是谁,已经一目了然。

他的身影有一丝抖动,“是你,将所有人都杀了,然后做成了木偶?”

随后更多猜测涌现了出来,将他的头撞得生硬。

“你的这些木偶人,全都是杀了人之后做成的,是吗?”

“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看的,都是死人演的戏?”

难怪灵均总是在说,自己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灵均了。

今洺觉得自己的心疼得留血,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是个杀人魔。

灵均站在原地,看着今洺脸上的表情阴晴变幻,瞬息万变。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因为连他的嗓子,都是借用的已经死去的幼清的尸体。

他方才话出口的瞬间,便开始后悔,不应该说出口。

若是真被今洺猜出了真相,恐怕他再也无法站在他面前了。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今洺恍惚了片刻,悲伤、悔恨、心碎,各种情绪涌现了出来。

前一刻表白时有多么欣悦,现在就有多么绝望。

他突然从腰间拔出长剑,剑华闪耀,银龙般飞舞了出去。

灵均却一点都不闪躲,依旧定定地立在原地,只是面色已经冷成了灰。

“我的肉身已死,如今不过是虚无的魂魄,附在了木头之上,陛下即使斩断了这身躯,又有什么用呢?”

今洺手中的长剑抵在灵均的脖颈,眼中的光影还在闪耀,被这样一说,手上的动作停滞了。

两人这样久久伫立了很久,今洺终究还是松开了手中剑。

“若不是那吕良和薛诚先伤害了你,估计你也不会堕入这样的地步,说起来,还是我的错。”

“那么,就由我来承担这罪孽。”

“来人。”今洺唤道,便从暗处出来了几个随身护卫。

“从今日开始,偃师灵均被幽禁在此处,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进出,也不得见任何人。”

他无情地吩咐道,没有再留给灵均一个眼神,便转身离开。

哐的一声关门声响,空荡荡的房中,剩下一脸绝望的灵均,手心攥得生疼,却只能眼睁睁眼望着那个身影离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见到你呀。”

“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够重生,如何能够再进宫。”

那道凄惨的女声响起,声声哀怨,如泣血泪。

可惜这些话,那个转身离开的人,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

被关在房中的日子,白昼漫长,黑夜更漫长。

灵均曾经尝试过多次冲破房间逃出去。

无奈这一方小舍中竟然被下了强大的结界,无论想什么办法也不能打破。约莫又是巫祝那老头布下的吧。

阿离不再来送东西,也听不到外面的一丝消息,连他的安危,都不能知晓。

战火烧到哪里了?帝都还安全吗?今洺会不会有恙?

每日这样想着,灵均越来越焦灼,却只能在房中席地凝神,巩固灵力,看能不能有朝一日突破结界出去。

然而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便已经是战火硝烟漫飞。

那日深夜,灵均是被一阵炮火轰鸣声吵醒的。

迅速起身来,透过窗纸,可见外间已经是火光一片。

灵均大惊。什么?敌军已经攻到帝都来了?

随后便是脚下传来一阵晃动,头顶巨大的噪声响起,随后便是地动山摇。他身体突然中心一倒,摔了下去。

等再爬起来时,他试图推窗查看情况。

原本被结界封印住的窗子,却轻松地被推开了。

似乎是刚才的那阵攻击,意外破开了结界。

然而灵均还没来得及欣喜,便整个人呆住了。

他的眼前,是一片赤红烈焰,整个帝都都在熊熊燃烧,已经沦为了地狱。

今洺呢,他在哪里?

此刻灵均已经不能顾及到自己的安慰,疯了一般,朝着不远处的宫殿奔跑去。

第110章 灰飞烟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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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城已经被吞没在一片火光之中。收藏本站

灵均拨起银丝,在火光中飞窜,却始终没有找到今洺的影子。

最后寻到了帝王朝见群臣的天权宫,其中是一派灯火通明,恢弘的殿内,却是一派寂寥。

看来皇城已经接近陷落了,在他被关在房中的日子,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灵均朝天权宫中跑去的时候,见一个孤寂的身影,独立于空旷的大殿中,凝神望着远方,神色十分寥落。

他刚交待好了巫祝,要去保护文渊阁中羽生大典,如今,便要坦然接受自己的结局。

那正是灵均夜夜所念的百里今洺。

只是没能想到,再一次见面,便已经是如今这般惨淡的光景。

这么久未见,今洺消瘦了很多,面色灰暗,但是全身散发的王者之气却未曾改变。

殿外依然硝烟不断,响起阵阵炮轰的轰鸣声,一直巨大喷火的战机撞了过来,火花四溅。

琉璃瓦的宫殿一阵颤栗抖动,今洺一个步履不稳,跌坐在了玉阶之上。

灵均心头一疼,飞身冲了过去,肩上的木偶人尖利地惊叫道,“陛下,陛下!”

然而今洺看到他的片刻,脸色也只是微微僵了一下,轻轻挥开了他的手。整了整头上的冠冕。

轻声对灵均道,“你还是来了,躲在结界里面难道不好,那是可以庇佑你平安的。”

灵均语气哽咽,“我早就已经死了,有在乎什么安平?”

今洺的神色有一丝木然,转而道。

“我从前不喜欢看你演的那一出,长生殿的戏本子,因为里面有江山覆灭的情节。如今看来,却是在自己身上成了真。”

灵均一脸的悲戚,上次两人在小舍中的激烈争执、刀剑相向早已被抛之脑后。

“陛下,戏里都是假的,如何会成真,陛下不要自己吓自己。”

今洺淡淡一笑,又道,“我这样对你,你不怨我吗?”

灵均大力摇着头,心疼他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埋怨他呢。

然而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整座宫殿猛地一颤,外间发出一阵耀眼的红光,天权宫上的结界似乎被撞破了。

护卫着宫殿的巫族战事,正在进行激烈的抗争,然而还是未能抵住天寂军御灵阁和机械战机双重力量的攻击。

御灵阁的道人们启用了六轮封印术,来对抗巫族召回的二十四宿将和魑魅鬼魂,连巫祝也被重伤。

若是被封印的力量灭掉,所有人鬼都将归向忘尘川,迎接永生的寂灭。

灵均护着今洺站在大殿中,看着这焦灼的战况,看着身边的今洺眼中逐渐爆发出的火光,预感到大事不好。

今洺转过头来,深深看了灵均一眼。

“对不起,我暂时要离开了。”

灵均还未反应过来他此言何意,便见一道银光闪耀。

在众鬼即将被封印前的一刻,今洺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唤出剑中的银色应龙,周身剑气涌动,银色光芒闪耀。

他手指银剑,在手心划出一道血痕,沉声道,“我以帝王之血,祭诸神万鬼,使其不渡忘尘川,灵魂不灭。”

“不要呀——”

灵均嘶喊着,顿感五雷轰顶。

今洺竟然要以自己为祭品,来拯救被封印的羽生众生。这样他岂不是会魂飞魄散。

他才刚刚找回了他,难道又要失去他了吗?

然而当他挥动手中的千万银丝阻拦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今洺手心的鲜血,随着银光逸散,一时间血色漫天,倾覆天地。

应龙从剑中呼啸而出,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将逸散的亡灵都吸入了口中,身上裹挟着金银光,从大殿天际织绕滕旋而下。

随后如剑一般,从今洺的胸口穿身而过。

六轮封印的金光再次大震,原本加诸在众鬼魂和神巫身上的法咒,现在全部施加在了今洺身上,毁天灭地的力量从空中压来。

今洺被猛地一震,胸中的血肉碎成了千沟万壑,无力地倒了下去。

随着帝王的倒下,殿外被结界挡住的天寂军队长驱直入,从大殿门口涌了进来,猩红的火光也被携带着烧进了巍峨的大殿。

灵均挥舞着手指,千根银丝纷杂着交错展开来,将受伤的今洺护在了其中。

今洺最后看了灵均一眼,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

“江山已覆,心随国死。请不要怪我,我毕竟是,一国之君。”

他已经全身无力,却仍挣扎着起身。

“陛下,你这是要做什么?”灵均的声音是颤抖的。

今洺淡淡一笑,“这结局,最终还是戏本子一样了。”

随后猛地用银剑朝脖子抹去,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灵均视野。

灵均拦不住,惊讶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抱住无力倾倒下来的今洺。

热血喷洒在了灵均黑色衣袍上,转眼失了颜色,长剑落地,发出铿锵一声。

今洺沾着血的手,划过了灵均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血迹。

他闭上了眼,眼中万千画面浮现过。

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似乎还有很多疑惑未来得及解开,似乎还有很多故事未来得及听,似乎还有很多事,未能来得及做。

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有着不能逃避的责任和使命。

最后千言万语,却只汇成了一句。

“百年之后,等我回来。”

今洺的呼吸戛然而止,眉睫不再闪动。

“不要!——”大殿中传来灵均凄厉的嘶叫,痛失所爱,却已经抵抗不住,这悲伤的结局。

他本以为,自己在升平署被夺取面容和嗓音,一定就是此生最痛苦的经历了。

如今才明白,相比这一刻的铭心之痛,那不过是轻疼微痒。

世上最悲伤事,莫过于,看着所爱的人死在眼前,却无力去保护。

年轻的帝王全身如同被火焰灰烬焚烧了一般,随风逝去了。灵均伸出万根细线,却抓不住他的一丝痕迹。

今洺肉身不再,唯剩一袭空空的龙袍,垂在灵均的怀中。

那一瞬间,天地失色,大殿的金色缓缓褪去了光泽。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力量猛的一震,从灵均所立之处开始战栗、塌陷,金石落地,砸落在敌军头上,他们纷纷开始溃逃。

灵均抱着手中空空的龙袍,站在纷纷坠落的琉璃砖瓦中,一脸的绝望,任凭砖瓦将自己掩埋。

从前唱过的曲调,再一次悠悠响起。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戏中之情,何必非真。

第111章 回首百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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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沉,斗转星移。收藏本站

新的天弥王朝建起,中洲的一切都是新的气象。

王朝的新皇帝南宫牧,下命修改史书,实行文字狱,想要旧时代的痕迹,全部抹去。

连末代帝王,勤政爱民的百里今洺,也被捏造成了一个懦弱无能的亡国之君,终日沉迷游乐,无心朝政,优柔寡断,所以断送了自己的国土。

已经覆灭的羽生王朝,被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曾经纵横游驰在这中洲上的万神诸鬼,皆隐匿了身影。

唯有曾陪伴在今洺身旁的偃师灵均,依旧如同旧时代的幻影,四处游荡。

今洺承担了**封印的力量之后,便灰飞烟灭。

灵均却总是心存一丝幻想,认为今洺的魂魄依然存在着,正如曾经的自己一般,会回来的。

于是他也像今洺曾经寻找自己那样,上天入海去寻找他。

然而寻觅了八荒万里,也再也找不到他的一丝游魂和气息,就像完全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般。

原来寻觅是这样煎熬。

灵均无数次在黑暗中想起曾经窗外黑影晃过情景。

然后猛然转身,似乎今洺就会出现在身后。

然而身后却只有一片虚空。

百年之后,等我回来。他说。

百年又是何其漫长。

没有他的世界,每一瞬,每一息,每一秒,每一分,都无比煎熬。

今洺曾经送给他的那些信物,早已在天枢城的大火中被焚成了灰烬。

留给灵均的东西,只剩下了那半支玳瑁钗,一袭空空的皇袍,和染着他鲜血的黑色衣衫。

灵均珍藏这些最后的记忆。如今的他,只能靠着回忆和对百年后的期盼过活。

他寻寻觅觅着,来到羽生前朝皇陵,这里埋葬着曾经的历代帝王。

今洺也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金银的棺椁。

然而他的身躯已经灰飞烟灭了,备好的棺椁空空如也,并没有躯体可以埋葬。

灵均将今洺的皇袍,洗尽了,铺在棺椁中,捋平,仿佛真的看着他一样。

那个俊朗的面容在脑中不断浮现,挥之不去。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办法,空空等待一百年。

灵均脑中的一丝念头,又浮现了出来。

双手也开始发痒,似乎等待着挥动银丝,展现它们的灵巧。

他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制过傀儡了。

今洺曾经是多么地讨厌他做这样的事,如今,就让他再放肆一次吧。

灵均开始收集树脂、橡木、质地柔软的发丝,以及所有需要的材料。

在那空洞而昏暗的墓穴之中,不断传来簌簌声,那是手指舞动,银丝挥舞的声音。

头部轮廓、脸部彩绘、四肢和关节,身体的每一部分的制作,都细致入微,达到了他对傀儡制作工艺的巅峰。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制造出一个完美的人形傀儡。

一个和他一模一样,足以以假乱真的人偶。

不过这一次,那已经不是百里今洺,而是柳梦梅。

***

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东海扬尘。

一个孤独,形单影支的身影,久久飘荡。

曾经见过他的人,都已经老了死了。

曾经恨过的人和事,也早已被岁月封存,化成了灰烬。

剩下了的,也唯独偃师灵均一人。

百年之期就要到了,然而他却不知道,该去那里寻找今洺。

无数天弥百姓,都曾见一个黑衣人,头戴斗笠,肩坐小人,徘徊在天枢城中。

在新建起的天弥皇城中,在曾经的梨若戏院,在他曾经受过煎熬的升平署和奴隶场。还有百里今洺曾经为他筑起的梅花庵墓园。

这些带着他回忆的地方,如今都已经变了模样。

那么他等候的人,会不会百年之后还和曾经一样?

灵均在幽幽的陵墓中,站在今洺那金银所铸的棺椁前。

棺椁中,躺着一个身着龙袍的男人,头上戴着华丽的冕旒,珠帘测落,露出一张俊逸而祥和的脸。

然而他的面容,全不似已死之人的苍白无血色,反而显出红润的光泽,似乎只是在安眠。

灵均深深地看着他,多么完美的杰作,多么精巧的工艺,完全跟真的一样。

这正是由灵均制成的,和今洺一模一样的傀儡人。

偃师的手突然一挥,如同他之前操纵傀儡时的动作一样,瞬间银丝飞舞,光华流转。

棺椁中的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随后深邃的眼眸,倏忽眨了一下,睁开来。

傀儡立起了身子,呆呆地坐在棺椁之中,虚无缥缈的眼神,落在了面前的灵均脸上。

然而眼神中,并没有一丝情绪。

灵均跪在了主君的灵柩前,他的面容脱去了戾气和阴鸷,用目光柔柔地看着这和今洺一样的木偶人。

十指上的银丝还在缓缓挥动,而木偶的身姿,也随之移动了稍顷,向灵均的手靠了过去。

灵均将手抚在木偶的脸颊上,如同抚着自己的爱人一般。

“今日我遇见了你曾经派出的使臣仰尹,想不到他也变成了妖。”

“我们已经联合起来,并筹建了起了复**。他手上有玉璇玑,前朝的神鬼还有妖兽,都会被召唤到帝都北边的百鬼渊。”

在过去游荡着的漫长岁月里,他已经对天弥王朝的宫殿、君主和各派势力、还有军备和密道等等信息,都作了详细研究和探查。

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等他回来。

“到时候,一切都会准备好,可以助你夺回王位,重建羽生朝。”

他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傀儡人。

“你深爱的子民,还有江山,都会重新回到你的手中。”

“只要你回来就好。”

傀儡人转过头来,木然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灵均轻轻一笑,“算了,告诉你了你也听不懂。你只是个木头人罢了。”

傀儡人依旧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亦真亦幻的微笑。

仿佛是在告诉他,一切都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幻想罢了。

傀儡可以被他操纵,但命运却不是。

***

傀儡人依旧笑着,苏子墨却陡然警醒了过来,而自己仍旧身处从井坞山掉落的古殿废墟中。

方才所见的所有故事,原来都不过是梦仙和玄蛇,用灵均的记忆所制成的忆梦。

“想不到这样一个嗜杀的人,曾经有如此曲折的往昔。”苏子墨叹息着。

又问道,“那么最后结果如何?百里今洺不是又复生了吗?”

梦仙蓝玉答道。

“百年之后,百里今洺终于复生了。但是令灵均未曾想到的是,他还未来得及重新见到他。

“今洺便被六轮封印再次射杀了。死在了御灵阁的阁主玄真和南宫长渊的手中。”

苏子墨恍然大悟,“难怪灵均一直说着要杀尽所有南宫家的人,原来是为了替今洺报仇。”

那么,御灵阁和南宫宸,是不是也危险了?

第112章 遗落的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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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本卷的副主角是南宫宸和清锁,剧情紧接月坞乡的第七十八章,先给月坞乡收个尾。收藏本站

***

苏子墨没有来得及询问关于关于百里今洺的下落。

眼前突然一片墨色逸散变幻,玄蛇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一阵晕眩之后,苏子墨已经从那第二层深深的幻境中脱身而出。

自己仍然身处昏暗而空旷的因墀古城之中,梁顶稀稀落落的阳光变得更加黯淡了,似乎是天色晚了。

虽然目前已经悉知了今洺和灵均的往昔,但是自己的母亲是如何得到画笔东风和长剑山鬼的疑问,还未来得及得到解答。

苏子墨正在遗憾着,去恍然发现,不远处的灵均正在冷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自己。

方才两人一番乱战以双双被玄蛇吞没的结局告终,灵均则一直处在无意识之中,如今醒转过来,却是察觉了苏子墨的力量,已经今非昔比,不敢轻易动手。

于是他带着银环的手指虚压着,处于随时可以展开攻击的防御状态。

苏子墨也静静地望着他。

虽然对于为什么灵均刚好在虫落祭祀的时候出现,和他在此事件中扮演的作用有了深深的怀疑,却暂时不想再与他为敌了。

苏子墨的眼中没有了敌意,身上也没有了杀意。

那眼神之中,似乎蕴藏着一些说不清的表情。是同情怜悯?还是理解?

灵均见了苏子墨的反应,不禁有些懵,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瞬间态度就变了。

“天就要黑了,这里没有光源,地方又诡异。我们还是先找到出口吧。”苏子墨道,语气平常得仿佛在和朋友说话。

灵均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

玦明派他到此来协助叶轻尘释放被压在着地底的古老落头民一族,却没有先到关键时刻谷神被华予灭掉了,害得整个井坞山山体塌陷,连自己也被困在了这里。

外面复活的落头民没有人控制,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若是和苏子墨继续缠斗下去,恐怕是两败俱伤,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方才两人在混乱中落入的时候,古城大殿的西墙明明是大开的,如今却被什么机关碰触了一般,四面皆封死了。

头上的小小缝隙虽然能投下光线,却丝毫没有办法破穿。

两人向周围探寻了一圈,发现古城四壁皆是厚厚的石墙,试着敲打了一阵,却听不到丝毫回应,可见后面也是被山石埋死了,没有通道。

而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一些天书一般的象形文字,刻文很深,久经岁月侵蚀也没有消失。

这文字,似乎正如此前他和华予在那深渊洞穴中所见的一样,是因墀的古文字。

这墙壁上,应该也写着走出古殿的方法吧,可惜他和灵均都不懂因墀文,不得解法。

他突然会想起了之前帮助他和华予走出洞穴的,那个自称无著的红衣修行者。

一个向西方朝圣的修行者,为什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当时他和华予离开的时候,那人还留在洞中。

那么如今整个山体塌陷,他会不会有恙?

“偃师,你可知道,这古城此前是什么地方?”苏子墨的手,一边摩梭着墙上的刻纹,一边问道。

“这里,乃是因墀旧国原本的宗教圣殿,所以落头民被灭了之后,皆葬在井坞山下,以镇压他们的魂魄。”黄衣小人代替灵均回答道。

“宗教圣殿?说起来,我之前遇到一个黄教的修行者,在这里考察旧址,说是要来寻找经文,也不知和因墀有什么关系。”苏子墨思索着说道。

“黄教溯源的话,和之前因墀国信奉的乃是同一派别,来这里也不奇怪。”灵均接着道。

“恐怕这里,埋藏的古经文是能够辅助理解黄教教经的吧。”灵均还在推测着,脸色却沉了下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你方才说,那无著是黄教的修行者!那岂不是九间殿的人!?”灵均的心中突然涌出一阵不详的预兆。

他警惕地向四周巡视了一圈,似乎感受到,这封闭的空间中,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不远处的虚空中,传来了一声轻笑。

呵呵。

***

黑暗中,一直注视着默默注视着他们的身影,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现在才想起来他呀,真是的,都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了。

这两人反应还真是迟钝。

穿红衣的无著,左手用怀抱着一裹用袈裟包藏的厚厚经文。

他本是专程为寻找遗落的古经文而来的,寻寻觅觅了良久,终于打探到这月坞乡不远处的井坞山,可能是曾经落头民部落的埋葬地。也就是因墀圣殿的所在地。

然而即使他通晓因墀语,在幽暗的地下洞穴苦苦寻觅了良久,也没有找到圣殿的入口,也未能找到丝毫经文的踪影。

倒是要感谢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异人,不知用什么方法重启了虫落氏的祭祀礼,唤醒了落头民,还复原了因墀国的圣殿。

他趁着一片山石崩坍的混乱,也滚入了古城圣殿中。

方才灵均和苏子墨乱战的时候,他便已经深入了城下的藏经阁,仔仔细细搜索了一番,终于找到了藏在石塔中那已经被遗忘的前朝古经文。

想不到回来,这两人还没能出去。也是,看不懂因墀文,如何能走得出这圣殿。

看在他们无心之中帮了自己的份上,这次就再帮他们一次吧。

无著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来到了光亮可以照耀到的地方。

灵均和苏子墨俱是一惊,方才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意识到,这里竟然还藏了另外一个人。

见是一个红衣僧人,苏子墨马上认出来,这就是和他有过两面之缘的无著。

“无著师傅,您怎么也在这里?也不吭一声。”

对于这个修行者,苏子墨还是很讲礼节的,毕竟他曾帮过自己。先鞠了一躬,他才谦谦有礼地问道。

“方才见两位战得正酣,不敢随意打扰,怕一不小心,被卷进来,我的小命也就没了。”无著谦逊道。

“您需要的经文,找到了吗?”苏子墨又问。

“算是找到了吧,这里太暗,看不清,等上去了再慢慢察看。”无著道。

两人问答来去,看起来已经十分熟络了。

灵均却站在旁侧,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红衣僧人,眼神中有几丝探寻和怀疑。

这人看起来,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

他千辛万苦来的这里,所求的经书,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用途?

第113章 神秘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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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均却站在旁侧,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红衣僧人,眼神中有几丝探寻和怀疑。收藏本站

这人看起来,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

他千辛万苦来的这里,所求的经书,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用途?

九间殿的势力,不同于归附于天弥王朝的无相殿,它有着自己完整的信仰和权力体系。

又地处远离中洲权力中心的西境,几百年以来一直兵戎不犯,虽名义上是中洲的土地,却是高度独立。

百年前羽生王朝面临伏兮国的攻击,曾经派兵向九间殿求援,然而得到的答复却是——九间殿处于绝对的中立,不帮助任何一方。

正是这样的态度,让九间殿能够在羽生王国之后,仍然能够在天弥王朝的统治之下安然屹立,并且愈来愈繁荣。

当初灵均参与到玦明的复国势力中来时,几人曾经也考虑过,究竟该对九间殿持怎样的态度。但若是九间殿仍然对于中洲的权力纷争呈中立态度,倒是不足为患。

但如今,黄教徒又跑来了中洲,还要寻找失落的旧经,恐怕是九间殿有什么动作了,实在是不得不警惕。

心中千万念头疑问升起,灵均的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如今被困在这里也不好细问,若是他能帮助自己脱身,可能反而坏事。

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方才苏子墨听无著说上去再察验经文,点了点头。

“是啊,还是得先出去,可惜我们俩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出口。”

“师傅通晓因墀文,不知道是不是能不能找到这圣殿的出口?”

无著没有回话,视线在殿中绕了一圈,随后落在了西方的墙壁之上。

他的眼睛盯在墙上一个环状层层叠叠的文字圈中,踏着他的六洞布鞋,靠近那墙壁走去。

停在离墙面一尺远的地方,无著停了下来,轻轻一笑。

“出口就在这里了。”

随后他一边摇动手中转经筒,口中一边念诵着什么。

苏子墨的目光,不由得被那个转经筒吸引了过去,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仿若无尽的轮回,不禁有些微的晕眩。

转经筒上面鎏金的六字真言,虚虚幻幻地飘忽了出来,发着亮光,逐渐放大,和墙壁上的环形文字叠合成了同一曲度。

随后发光的文字,完美地镶嵌进了墙壁上的镂刻痕迹中。

随着咔嚓一声响,厚厚的石门轰隆隆应声而开,突然而来的光亮照得苏子墨眼前一白,抬起袖子来遮住了眼睛。

等到视线缓缓恢复了,发现外间是一片残红夕阳如血,起起伏伏的山峦,静谧地安眠在一片落日余晖中。

原来他们已经被困在古城中一天了。

此前高高屹立而起的因墀圣殿,如今被掩盖在一片碎石乱瓦之中,整座殿体倾斜着,唯独西面一面的墙壁是露出来的。

一派断井残垣的景象,仿若是战后余生一般。

而之前那些乱飞着的落头民,也已经不知去向。

苏子墨向着无著行了一个礼,“感谢师傅,又救了我一次。”

修行者的目光淡淡落了过来,手上的转经筒依旧轮转不止。

他也轻轻举了一礼,“善哉,不过是顺水人性,不足挂念。”

抬起头来时,似有似无的目光扫在了灵均身上。

眼神又向远处一瞥,看着视线尽头的月坞乡。

“不过,这场灾难,恐怕也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他一边重复着这个词,一边悠悠然继续向西边缓步行去,并没有再道别。似乎没有东西,能够阻挡他朝圣的步履。

苏子墨顺着他方才的目光也望了过去,只见远处的月坞乡,一向和平宁静的月坞乡,此时却是浓烟弥漫,火光熊熊。

方才火光裹挟在一片红彤彤的夕阳之中,并不明显,所以他并没有马上注意到。

但若在如此之远的地方也能看见,说明那火势不容小觑,恐怕是席卷了整个乡城。

苏子墨心中突然一惊,不好,华予至今还下落不明,会不会有危险。

他来不及再去管灵均,只是行了个注目礼,便匆匆向月坞乡中赶去。

灵均原本有意再去追,却中途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苏子墨远去的背影,有一丝神伤。

看来,这也是一个落入情网的可怜人啊。

***

华予用幽冥剑灭掉玄牝,消耗了大量灵力,身体一软,跌入了深渊之中,如同凋零的花儿一样坠落。

却有一双温暖的手,不知从何处而来,将她揽入了怀抱中。

“终于赶上了。”叶轻尘的声音,轻柔地耳边响起。

和往常一样低沉,却多了几分少见的焦虑。

他布置好了虫落祭祀的法咒,交代好了灵均,便向月坞乡赶去。

为了祭祀的顺利进行,灵均的任务,还包括防止谷神玄牝从堕落神重新复生为神祗。身为神祗的他是不可能服从安排,主导祭祀。

所以在谷神被良儿所救,还原了本貌之时,灵均便箭杀了无辜的良儿,让玄牝堕落入更深的绝望,成了魔。

与此同时,被召唤的落头民也需要安置。

虫落氏的后人夹杂在月坞乡的居民之中,一旦重启了祭祀礼,便会将那些落头民的头颅召唤了过来。

然而那些落头民的躯体仍然留在月坞乡家家户户房舍之中,一旦被人发现,恐怕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

所以叶轻尘一定要赶在意外发生之前,赶过去带回所有落头民的身躯。

然而当他在城乡之间中穿梭,布下引导落头民的身躯前往井坞山的法咒之时。

却遥遥听见远处从井坞山传来的一阵山崩地裂声,随后便有碧生门的手下来急报,说华予此时也在井坞山中,和堕落的谷神恶斗。

听到这个消息,叶轻尘立马慌了神。

原本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马车夫也会带着华予尽快驶离危险地点。

叶轻尘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她掺和到这些复仇的阴谋诡计中。

可惜偏偏事与愿违,华予总是他计划中的异数,打破他的一切计划。

来不及完成引导落头民的法咒,叶轻尘便又匆匆向井坞山赶去。

到达的时候,正看到华予握着幽冥长剑,向深渊中跌落。

周围依旧是山石横飞,天崩地裂,毁天灭地。

他依旧不顾一切地飞身过去,抱住了她。

幸好,赶上了。

第114章 神巫族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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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依旧一身墨绿色的长衫,博冠玉面,发丝和衣袂却都微微凌乱了。收藏本站

脸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宁和,面容是掩盖不住的忧色。

华予看着近在咫尺的叶轻尘,禁不住问道。

“公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自从上一次他帮自己重新修复了封印,疗伤完毕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样危险的场合中。

那深渊的巨大吸力还在席卷所有的靠近它的物质。

叶轻尘携着华予,一边用袖子帮她遮挡迎面而来的瓦砾碎石,一边脚踏着滚落的石块,动作极其流畅。

“苏公子还在里面。”华予转过头来,从袖子的缝隙中望着那深渊中,一个锦衣的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消失不见。

叶轻尘转眼翻身落在了山体之外一块坚固的岩石上,笑了一笑,“苏公子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华予便安心下来。

方才接连的大战,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灵力,终于闭上眼睛,缓缓在也叶轻尘的怀中睡去。

华予意识模糊的一刻,叶轻尘脸上的笑容便烟消云散。

虽然救下了她,但是落头民的法咒,未来得及完成。

不知道会不会铸成大错。

***

华予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周身一片闷热。

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来,自己睡在一个精致的客栈房间中,叶轻尘再次不见了。

她低头察看了一阵,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木子从门口进来,端来了茶水,“先生,你醒啦。”

“公子去哪里了?这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月坞乡东边的一个小客栈,离城郊中心很远的。公子说有些事情要处理,让先生在这里好好静养,不要出门。他会去帮忙把苏公子救出来的。”

“我睡了多久了?”华予问道。

“不过一个时辰,现在才刚刚黄昏呢。”

华予喝了点茶,整个人仍然觉得虚弱无力,便又躺回了床榻上。

她睁着眼望着梁顶,却再也无法入睡。

各种纷杂的思绪纷纷在脑中涌了出来,交杂在一起。

灵均为什么会出现?之前叶轻尘去了哪里,为什么能够刚好在她危险的时候出现?杀死良儿的人究竟是谁?虫落族的祭祀究竟是谁在主导?

冥冥中,她总觉得有个人在操纵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更大的企图,而叶轻尘,会不会与之有关。

认识了这么多年,她是清楚叶轻尘的本事的。

他以如此轻的年纪登上叶家家主的位置,消息极其灵通,党羽似乎遍布整个中洲,武功和灵力都深不可测。还帮助自己重新凝聚了形魂。

这样一个人,身份的不可能是仅仅是一个富商的儿子。若是他与前朝有什么关系,会不会,他就是——?

华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过了良久才感受到,空气中,有一丝燥热和嘈杂。

已经接近深秋了,为什么还这么热?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儿吗?

华予眼眉一动,吩咐道,“木子,你把窗子打开透透风吧。”

木子的脸上,却有几分迟疑,“先生,等会儿就夜凉了,还是别开窗了。”

华予有向窗的方向扫了一眼,那纸糊的窗户,映着一片夕阳残红的色彩。

“今天的晚霞,怎么会这么红,真是少见,打开让我欣赏一下吧。”

“先生你还是好好躺着静养吧,夕阳都是这样,也没什么好看的。”

华予眉头一皱,今天的木子,似乎有点奇怪。

她不说话,手臂一挥,带起了一阵戾气,猛地推开了房中的木窗。

而那窗口之中,是一片熊熊的火焰,灼烧在西方落日的方向,还升腾着滚滚浓烟。

那正是曾经静谧的月坞乡。

华予大惊,这是怎么了?!

未来得及多想,她便翻身要跃出窗外。

身后的木子大喊一声,“先生,你别出去。公子说了,让你就呆在房里,外面很危险的。”

华予翻身的动作做了一半,却前身无力地跌了下来,她身上的气脉,似乎被封住了,没有办法自由驾驭。

是叶轻尘怕她乱跑,故意这样做的,想让她乖乖呆在客栈里。

然而她华予,怎么可能是乖乖坐着的人?

华予勉强支撑着身体起身,从房门中跑了出去,脚步飞快地走下楼梯,从马圈中夺一匹马,便向这月坞乡的方向绝尘而去。

马蹄笃笃地响着,方换上的白衣在风中猎猎扬起,那灼热的风,还闪烁着点点星火。

前方那个曾经安谧宁和的月坞乡,此时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大街之上,曾经安居乐业的居民,正在恸哭乱窜。

有的在抢救燃烧着的房屋,有的在向外逃窜,有的在相护厮斗。

而最令人惊骇的,四各处都散落着没有头的躯体,在房屋间烧杀掳掠,胡作非为。

这些身躯,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全都像失去了神智的疯子一般,在疯狂地作乱。

而正常的居民们,为了抵抗这些怪人,不得不拿起武器,展开厮杀。

华予瞬间明白过来,这些身躯,应该就是头颅离开后的落头民。

今天清晨,当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时,月坞乡的街巷中便被尖叫声扰乱了宁静。

不少月坞乡的乡民们,一睁眼,发现和自己睡在一个床榻上的,昨夜还好端端的亲人。

无由来没有了头颅,脖子上的截面,可以看到其中的血脉还在流动。

而身躯也在有规律地起伏,仿佛还在酣眠一般。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画面,被吓得肝胆俱裂,一边惊叫着,一边跑出房舍,才发现有不计其数这样的怪事同时发生了。

惊叫声未曾止歇,在乡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整个乡镇乱成了一团。

而那些酣睡的躯体,仿佛被动乱声惊醒了,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开始毫无目的地破坏、火烧、伤害他们曾经的家园和亲人。

华予惊讶地看着眼前着荒谬而残酷的一幕幕画面,终于第一次,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骑着的马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由得慌乱了起来,受了惊吓开始飞奔,撞翻了好几个正在窜逃的居民。

“停下来!停下来!”华予一边低声喊叫道,一边向着周围警惕地观察着,生怕再伤到什么人。

然而一个回眸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绿衣,被包裹在火焰中,那是灼热中唯一一丝清亮。

那墨绿的影子,正是叶轻尘。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绿光,手中的法杖点在对面一个落头民的身上,无头的身躯便瞬间倒地。

华予一个愣神,之前的猜测竟然得到了证实。

不管她是如何地不愿意相信。

但似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这个结果。

他,一定便是神巫遗脉吧。

第115章 故人非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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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轻尘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绿光,手中的法杖点在对面一个落头民的身上,那无头的身躯便瞬间停下了动作,呆滞在原地,似乎等候着命令的士兵一般。

因为未能在天亮之前步下引导的法咒,天亮之后落头民的身躯找不到头颅,便开始暴走。

整个月坞乡几乎都被毁于一旦,如今也只有一个个收拾这些落头民,施下控制的咒法。

叶轻尘握着木杖的右手一带,再次荧光闪耀,那落头民的身躯,连带着身后数个已经被制服的身躯,便顺从地向着井坞山的方向走去。

木然地踏过火焰,踏过狼藉的砖瓦,踏过这一世他们在人间的亲人被乱杀的尸体。

因为没有头颅,没有意识,这人间地狱的惨淡,他们看不到。

叶轻尘方转过头来,见一只骏马飞驰而过,马上的白衣人影翻身而落,目光中是一片满满的惊疑。

叶轻尘先是一惊,随后恢复了镇静,放下了手杖。

淡淡道,“华予,你怎么还是过来了,不是让你在房中好好休息吗?”

他的语气,仍旧是一片云淡风轻。

“乖乖地呆在客栈中,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吗?”华予站在街道的另一头。

她背后血色灼然的火焰,衬得白色的身姿格外柔弱。

淡淡的语气中,藏着他不曾闻见的冷漠和怀疑。

叶轻尘没有回话,又一个飞身而起,用木杖阻止了另一个搬起石块准备砸出去的落头民躯体。

华予也不再追问,帮起了窜逃的居民们,防止那些无意识的身躯继续作恶。

因为被封住了气脉,没法使用字缚灵,只能手脚并用地用纯武力攻击。

正踢翻了一个手持火把的身躯,华予的手臂却被另一具强壮身躯抓住了。

华予眉头一皱,身上的无力感再次涌了出来。

挣扎了半天不得逃脱,她转过身来,准备用腿硬拼。

那躯体却被绿色的荧光给震开了。

叶轻尘猛地伸手将华予抓到了自己身边,“让你好好呆着偏不听,到这里来又帮不上什么忙,专程来添乱吗?”

他的语气中是少见的严厉。

华予也有了一丝怒意,“若不是你封了我的气脉,我怎么可能添乱。快帮我解开。”

叶轻尘知道华予的倔强,只能放缓了语气,“你放心,这里交给我好了。你若是想帮忙,就去安置一下那些已经逃出去的居民吧,他们现在需要安抚。”

华予静默了片刻,终于不再坚持,转身离开。

走到火焰的尽头处,她回头望了一眼,叶轻尘周身绿光萦绕,衣袖翻飞,而那些落头民,在他的驱使下,终于安分了下来,乖乖朝远处的井坞山离去。

叶轻尘能够驱使落头民,那么之前的祭祀礼,谷神的堕落,恐怕和他,都脱不了关系吧。

是啊,若是神巫遗脉,自然也会以复国为目的。而灵均是玦明复**的一员,他们有着同样的目的,恐怕早已成为了同盟。

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想起此前的种种,包括屡次和叶轻尘在一起时遇见的攻击、灵均的残忍嗜杀、苏子墨的多次遇害。

还有现在井坞乡落头民的复活,和月坞乡的惨剧。

无数往昔的疑问和不解都纷纷涌了过来,交织成一张怀疑的网。

她的命是叶轻尘救回来的,所以对他,虽然未曾问过很多,却是无限信任。

现在却发现,她一直以来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那么她为了完成羽生志所做的一切努力,会不会也只是他复国的手段之一呢?

这一刻,她心中的暖泉结起了寒冰。

曾经所有的美好,如今都变成了可以怀疑的理由。

心上被刺扎了一般,生疼。

原来这个曾经朝夕相伴,生死都可以托付的人,她从来都没有看懂过。

脚踩在被火烤灼的土地上,是灼然的。

心中却已经麻木得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然而此时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无限冰凉,朝着那些死离逃生的月坞乡村民走去。

他们刚刚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相比之下,自己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一只物化妖罢了。

一旦执念消除,便是灰飞烟灭。

如今与他的种种,又何必在乎呢?

***

苏子墨匆匆向月坞乡赶去,那一片熊熊火焰之中,恐怕有他心心挂念的人。

他身上的衣袍沾着尘土和黑灰,发丝也杂乱飞散着,完全没有了往日里衣冠楚楚的样子。

然而此时的他心急如焚,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眼见着靠近了月坞乡火焰最凶猛处的中心,他一边避逃着火焰和疯狂的落头民,一边在街巷中寻寻觅觅。

寻找了良久,只看见了一派尸横遍野、硝烟弥漫的乱世景象。

苏子墨的脚步停滞了,为什么会这样?

前一晚不还是好好的吗?华予到底又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平安了?

那个无所不能的叶轻尘,应该会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吧?自己是不是白担心了?

然而正思索着,他的眼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她没有戴帏帽,秀丽的面容一片苍白,在血红的火焰中有些柔弱,却仍然是清冷而绝美的。

仿若血池中一朵盛开的白莲,不受丝毫沾染。

这场景是那样的熟悉,似曾相识。

看到华予,苏子墨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先生!”苏子墨向那个方向喊了一声,语气中透着欣喜。

然而突然一道黑色的阴影,从背后罩了过来。

全身的力气和神志都在一瞬间被抽走。

苏子墨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中,朝着华予的方向。

然而那个身影,却无论如何都触摸不到了。

这一瞬间,不知从何来的记忆突然涌现了出来。

曾经在皇宫中,熊熊的火焰蔓延着,要将柴火中的古典烧成灰烬。

年幼的皇子生生嘶喊着,却什么都阻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

那火焰中,也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如白莲一样在一片血红中绽开。

伸出手去,那朵白莲便消失了。

从此一失去,再相见便已是物是人非。

苏子墨终于失去意识,闭上倾倒下去,被身后的人扶住了。

那人的声音深沉而纯粹。

“你派人去禀报天师,我们已经找到南宫昱卿了,不日便可以返回帝都。”

“遵命。”

第116章 重返御灵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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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纵马驰骋在一片旷野之中,身后跟随着另外两位师弟,远方的地平线上遥遥可见巍峨的皇城轮廓,帝都永安马上就要到了。

他本名宁正,自小生在宫中,跟随师父玄真在御灵阁学习术法,一直以来都是玄真最得意的门生。

然而御灵阁乃是专侍君主的秘密组织,自然而然会卷入各派权力之争。

宁正在宫中呆久了,见多了尔虞我诈,内心不喜,有心远离,于是便借机离开了皇宫。改名攸宁,作为一个除妖师,降妖除魔,在民间四处游历。

无奈不久前御灵阁受到了神秘势力的意外袭击,他此前的许多师兄弟们都殒身了,组织也受到了重创,玄真便将他召了回来执行任务。

这次接到的任务是追踪英招兽,并查明它杀害已经故去的太子南宫曦的真相。

只是未想到这英招兽行踪不定,追寻了很久都没有得手,直到不久前在曲阿的潦水畔,他们意外遇到了苏子墨和华予。

攸宁惊疑地看着苏子墨使出了操纵已死灵兽魂魄的术法,而英招竟然也跪在了苏子墨的面前,似乎在表示臣服一般。

那个曾经熟悉的少年,在他面前,如暗夜魅影,破风而来。

他不知道这个落魄皇子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和妖道有染。

就在他们八年后第一次重逢时,苏子墨还在他面前,用无可置疑的语气道。

“皇宫于我已如前世,再不相干。我只是一个闲游江湖的画师罢了。”

然而为什么再隔不久相见,便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如同地狱阎魔,驾驭着妖鬼之魂而来。

攸宁追问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子墨的神色间却是一片隐忍。

“别问了,阿正,如今我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从此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互不干涉吧。”

黑气褪去,还原了苏子墨俊秀白皙的脸庞,但是曾经那种淡淡的失落已经消失不见,反而是代之冷峻和毅然。

他说选了自己的道路,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因为选择了妖道,以后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吗?

攸宁思忖了片刻,竟无话可以反驳。

他眼神凌厉地望着苏子墨,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

然而最终也只淡淡地说了句。

“今日我所见之事,不会告诉任何人。放走英招的罪过,我也会一力承担。”

“只是还希望你悬崖勒马,不要误入迷途,否则即使是我,也难保证不伤害你。”

那日一别,之后便再未听到关于苏子墨的音讯,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攸宁的思绪收了回来,眼前的皇城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

此前攸宁追随着英招兽的踪迹,发现他所到之处,皆有其他的异兽出没,很有可能便是英招唤醒的。

如今英招再次逃走,自己本应该继续追踪,不过却收到了来自帝都师父的手谕,要求攸宁立即返回永安。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不过在回程的途中,攸宁却发现不少异兽的踪影痕迹,留在了苍梧通向永安的必经之路上。

莫非这些异动的妖兽?也在往帝都汇聚?

攸宁一身黑色的道袍,满面风尘,纵马踏入了皇城之中。

如今异端势力出没,城门和宫门的守卫非常森严,增加了两倍的人手镇守城门,检查来往的人流。

不过御灵阁的令牌拿出手,两边的守卫便乖乖放行。

攸宁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皇城宫殿之中,直奔着御灵阁而去。

然而方进入了阁中,平日里威武庄严的氛围,却被如今的肃杀悲凉取代。

所有穿着道袍的方士们,都整整齐齐地跪在大殿内帏门口,面色哀戚。

见到攸宁进来,皆关切地望了过来,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攸宁走近了之前最熟识的五师兄,“师兄,这是怎么了?”

“师父受了重伤,危在旦夕了。你快进去吧,他老人家正在等你呢。”

“什么?是什么人害的?”

“前朝妖物,从前攻击过我们御灵阁一次,不知为何本事这么大,这么快就又阻止了一次袭击。不详说了,你快进去吧。”

攸宁的面色沉了下来。

虽然没有亲历上次的被突袭的灾难,这些妖兽的厉害,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在自己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师父,竟然被重伤至此。

攸宁心中忧忧,迈着大步走近了内帏中。

跪在外面众人的头颅,随着木门推开的吱呀声抬起,又随着关门的吱呀声默然低下。

内帏中静悄悄的,素雅的白色帐幕,氤氲着药香。

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头,安然地躺在帏帐之内,闭着眼,似乎在酣睡。

攸宁的步履慢了下来,他仔仔细细地盯着床榻上的人,师父看起来依旧是好好的,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阿正,你终于回来了。”玄真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老当益壮。

攸宁收起了悲哀的情绪,跪在床榻前,“徒儿有辱使命,没能完成抓捕英招兽的任务。”

玄真摆了摆手,“不碍事,现在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他歇了口气,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灵均,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

“担任御灵阁的阁主,接替我,指掌御灵阁。”

什么?攸宁一惊。

“师父不过是受伤了,疗伤治愈后,一切都可以照旧。为什么要立新的阁主?”

玄真咳嗽了一声,沉声道。

“其实在上次玦明派人攻袭御灵阁的时候,为师就已经受了重伤,未能治愈。前几天百鬼渊的那一群恶鬼卷土重来,我始料未及,又被妖兽的毒血所伤。”

“如今已经毒入骨髓,恐怕无力回天了。”玄真长叹一声。

“师父!”攸宁心如刀绞,他从小没有亲人,玄真对他是父亲一般的存在,本以为凭借他惊为天人的修行,至少可以活及期颐。

未想到死亡总是这样不期而至,由不得谁。

“生死有命,为师我已经活了很久,并不怕死。只是,如今的天弥朝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陛下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令我放心不下。”

“我本是准备等你回来了,好好与你交接继任后的事项,只是未料敌人行动那么快,如今恐怕已经没有时间了。”

灵均跪着的双腿已经麻木,心中思绪纷杂地涌了过来。

“徒儿怎么够资格?这里还有很多比我的资历还有功力都更加深厚的师兄,徒儿如何能担此重任。”

“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第117章 祸起萧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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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儿怎么够资格?这里还有很多比我的资历还有功力都更加深厚的师兄,徒儿如何能担此重任。收藏本站”

玄真沉着的眼神望了过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不仅天资聪颖,道法深厚,还刚正不阿,忠心耿耿。你的内心有一杆秤,是任何外在的人和事都不能左右的,这种品质,是我最看重的。”

“你的师兄们,很少能同时具备这些能力。如今是非常之时,只有将陛下交给你保护,我才能放心。”

“所以我的心意已定了,你没有其他选择。”

“你的几位师兄可以辅佐你,但是遇到大事,要能够果决做决断,切不可忘了,一切以保护南宫皇族为中心。”

玄真低着头,沉思了良久。

自己一直以来对于权力名利,毫无贪恋,也从来没有妄想过要继承阁主的位置。

未想到师父竟然硬塞给了自己。如今师父已经危在旦夕,若是不答应,恐怕违逆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况且如今内忧外患的局面,若是自己推卸了责任,可能一生都会不安吧。

攸宁终于下定了决心,点点头。

深深地鞠了一躬。

“徒儿,遵从师命。”

玄真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般,转过头来,用最后的力气命令道。

“来人,取我的阁主印来,授予新任阁主!”

***

另一边的金銮殿上,也是一派肃穆的气氛。

南宫宸坐在王座之上,静静不动,手上把玩着一个玉石的貔貅。

望着大殿宫门的方向,眼神似飘忽似专注,身旁的大内总管杜和仍旧是笑意盈盈。

殿下站着身穿袈裟的天师若劫,手中撺着一串乳白的菩提根。

“陛下,我的弟子弘音传信,他们已经找到了那南宫昱卿,即日便可返回帝都。”

此前若劫已经将弘音探知的关于苏子墨的消息告知了南宫宸。

这人身份不简单,活着便是个隐患,将此事告诉南宫宸,也算是一件功劳吧。

本以为南宫宸会下达杀绝的命令,却不料这位皇帝陛下给出的指令,是将南宫昱卿毫发无损地带回皇宫,不得伤一根毫毛。他要亲自见这个失散多年的弟弟。

如今南宫宸没有子嗣,若是南宫昱卿回来了,便是名正言顺的顺位继承人。足以对帝位构成威胁了。

这种情况下将他带回皇宫,也不知道上面这位究竟怎么想的。

南宫宸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边好,回来后,便直接带来见我吧。”

正此时,外间有侍从跑来传讯。

“禀告,陛陛陛陛陛下,御灵阁那边传来消息,说说说说——”

“还会不会说话呢你,好好说,那边说什么?”杜和训斥道。

“说御灵阁主玄真,已经中毒身亡,传位给了弟子攸宁道人。”

南宫宸一惊,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什么?这么快人就没了?昨天不还好好的,说可以解毒吗?”

御下的若劫道,“上古妖兽之毒,若是深入骨髓了,恐怕是难解的。昨日没有说明实情,应该是为了安定人心,等待下任阁主人选到来吧。”

南宫宸心中悲戚,玄真是陪伴自己长大的老臣,一直以来忠心耿耿,如今却突然溘然长逝,不能不令人伤痛。

何况当日玦明领携众鬼妖兽攻击过来的时候,玄真因为担心南宫宸的安危,将大部分的守卫都布在了皇宫中。仅自己一人和少数弟子在皇城大门附近的御灵阁。

未想到玦明却是冲着玄真去的,群鬼围攻一人,玄真不敌,才铸成了悲剧。

算到头来,玄真的死,还是为了自己呀。

南宫宸无力地坐了下来,如今敌人如此猖狂,连续两次袭击御灵阁,现在连玄真也不在了,恐怕以后的路是更加难走了。

“传令下去,厚葬玄真。给新任阁主攸宁,送去御批。”

“另外,宫中的防卫,再加重一倍。”南宫宸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倦意。

近段时间以来,他夙夜忧殚,害怕祖辈留下来的江山,毁在自己的手上,已经很多天没有安眠了。

“若劫天师,御灵阁最近连出大事,恐怕力量大大削弱了。如今那百鬼渊气焰嚣张,随时可能攻回来,还要劳烦你多费心,加强防御了。”

“是,保护陛下,在下义不容辞。”若劫双手合十,鞠了个礼。

“你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南宫宸挥了挥手,扶着额说道。

若劫转身离开,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一丝悲戚。

如今玄真死了,御灵阁的地位岌岌可危,南宫宸能够依仗的,便只剩下他的无相殿。

无相殿沉寂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又可以重新登上舞台了。

真是求之不得啊。

若劫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杜和才微笑着,小心翼翼道。

“陛下,您当真,要把那南宫昱卿重新接进宫里来?”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虽然他已经离开宫八年了,但他毕竟是朕的第弟。”南宫宸捏着眉心,努力地使自己更清醒一点。

“您让他进宫,不是为了处理掉?那莫非还要给个亲王的位置?”杜和似乎玩笑一般问着。

南宫宸叹了一口气,沉下脸来,严肃说道。

“如今我没有皇子,兄弟们也死的死,疯的疯,病的病。但这南宫氏的江山,总得有人来坐啊。他出现了,倒也不算坏事。”

“若是我死了,这皇位,给他便是。我心中反而是轻松了。”

“可是那南宫昱卿,若是真的回来了,难道您就不担心吗?”杜和小心翼翼地暗示着。

南宫宸静默了一会儿,眼神望着看不见的远方。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担心,当初我害了他的兄长和母妃,他会心有嫌隙吗?”

杜和连忙点了点头,“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啊。”

南宫宸一笑,“这些担心就不必要了吧。”

“当初这些事儿发生的时候,昱卿才是个孩子,死里逃生后。便一直在宫外,没有理由能知道此前的种种因果。现在让他重新获得了亲王的身份,还是皇位继承人的身份,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恨我呢?”

“何况昱卿小的时候,心性最是纯善,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杜和还想争辩,“陛下,人都是会变的呀。”

南宫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先别说了,等见到他本人了,再议也不迟。”

第118章 重逢金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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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墨刚在火光弥漫的月坞乡中找到了华予,就被不知道什么奇异的力量抽离了意识。

此后一直昏昏沉沉,在不同的幻梦中游离。

梦中不断出现一个白衣女子身影,时而在白皑的冰湖上,时而在灼热火焰中,时而在黑暗的隧道中,时而在幽深的洞穴里。

她倏忽靠近,又缓缓远离,若即若离,触摸不到。

前一刻还是浅笑莞尔的少女,后一刻转身便成了戴帏帽的清冷女术士。

回忆交织和幻境交织在一起,已然分不清,那究竟是久儿还是华予。

女子提着素色的白纱裙,在黑暗的幻梦中越走越远,终于消失。

“等等——”苏子墨轻唤了一声,却把自己惊醒来了。

此前他似乎在路上颠簸了很久,身上一阵疲软无力。

紧张地查看一下,山鬼和东风还好好地在自己身上,才松了一口气。

起身观察了一下,自己躺在一个素净的堂室床榻之上,房中焚着香,外间隐隐约约传来木鱼声,空中还环绕着袅袅的唱诵之声。

“你醒了,王爷。”身旁响起了一个温润的声音。

苏子墨听见这个称呼,心中一颤。

循声望了过去,见是一个僧人,穿着朴素的布衣,脚踩芒鞋,手里撺着一串菩提子做的念珠。

身长玉立,眉眼温和,面容淡然沉静,此时正站在床榻旁侧,眼眸看向苏子墨。

这僧人似乎似曾相识,苏子墨回忆了半晌,忆起是曾经在曲阿的榆水寺中见过的法师弘音。

当初请教他关于沈元洲之事时,就感觉此人不简单。

不知道为何会绑架自己,又是如何知晓自己的身份的。

苏子墨也不动声色地看着弘音,良久,才道。

“弘音法师,真是有缘,想不到还能遇见。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带我来,又有何贵干?”

他的言语十分恭敬客气,语气中却暗藏了杀机。

“此处是永安皇城,无相殿。”

饶是苏子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大惊。

“什么?你带我来到了皇宫?”

弘音派人端上了准备好的衣物冠饰,“既然王爷已经醒了,那就请收拾准备一下,待会儿有人要见你。”

苏子墨对自己所处的境况完全不明所以,如今在皇城中也随意动手暴露了实力。

只能将计就计,先听从他们的安排,借机行事了。

再者自己身上的衣着的确是一片狼狈不堪,也该缓缓了。

于是便梳洗整理了一番,跟随着弘音,踏入了巍峨的皇宫。

苏子墨身穿一身淡蓝色的织锦大袍,踏着云履,走在皇宫深深的回廊之中。

脚踏着厚重的石板,心中不仅开始颤抖。

上一次离开这里,已经是八年之前,自己还是个少年。

如今再回来,已然恍如隔世,这偌大而雄伟的皇宫并没有变,却早已物是人非。

父皇、母妃、皇兄、阿正,曾经陪伴在身边的人,如今都不在这里了。

而自己,虽然重新回来了,却如同死过了一次一般,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

苏子墨看着前面弘音法师的步子,朝着正北方的金銮殿去了。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既然他赶带自己回皇宫,那上面的人显然已经知道了,并且也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年南宫宸策谋让父皇误以为自己乃是今洺和母妃的私生子,害得父皇痛下杀手,自己险些死在牢狱之中。

若不是运气好,侥幸逃脱了,恐怕现在尸身都已经腐朽了。

南宫宸若是知道袭击逃掉了,应该会再次下手吧。

那么现在去,岂不是去送死?

苏子墨的拳头握紧了,他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一个陷阱。

手指轻轻触了触腰间的东风,也罢,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复仇,现在机会送上了门来,最差也不过是玉石俱焚。

幸好之前画下了那么多的妖兽,如今他的东风已经积蓄了相当惊人的力量,若是将所有妖兽都召唤出来,战斗力应该是很可观的。

这样想着,苏子墨的心头有了底气,目光灼灼望着前方气势雄壮的金銮殿,眼神中深藏着杀意。

一步一步,他逐渐走近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那是曾经走过无数次,熟悉无比的路。

两侧威严的皇家御林军,目不斜视,眼神中却是有微微的诧异。

殿门缓缓大开,门上的镀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苏子墨在众人的注视下,踏入了殿中。那高高的御座之上,坐着至高无上的君王。

那人一身明黄龙袍,头上戴着冕旒,极尽威严。

若不是他使了手段,如今站在这里的,本该是自己的兄长南宫襄。

脚步停住了,苏子墨定定地抬头望着殿上。

收住了所有的情绪,跪了下来。

“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想不到的是,南宫宸竟然露出了一脸欣喜的表情,从殿上快步踏了下来。

亲自将苏子墨扶了起来,“哎呀呀,十四,想不到你真的还活着,朕太开心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在苏子墨周身打量着,还拧了拧他的脸,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不经事的少年。

“给皇兄看看,你这几年在宫外活得好不好,怎么长成这么帅的小伙子了,我记忆里,你就是个调皮捣蛋的顽皮鬼啊。”

南宫宸的语气中透着亲切,似乎真的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苏子墨有些意外,也只得顺着答道,“回陛下,臣弟在宫外挺好的,有点手艺,糊口是没有问题的。”

南宫宸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好那就好,我第一次听人说你还活着的时候,简直高兴坏了,命令他们无论如何要将你带回来。”

“不过,就算他们不找,你为什么不自己回来呢?”

苏子墨略略低着头,语气谦和。

“真是劳烦陛下费心了,臣弟已经过惯了宫外的逍遥日子,觉得很好,再加上平民的身份难以再入宫廷,所以便留在了外面,希望陛下不要怪罪。”

南宫宸挥了挥手,“之前的事就不提了,以后,你就留在帝都吧。”

“来人,传朕旨意。”

“南宫昱卿,乃皇考圣祖长渊皇帝之第十四子,朕之弟。离宫多年,如今喜回皇宫,朕大欢喜。”

“因其品性恭谦,子道无亏,清操平生,躬行不怠。授以册宝,封为信陵廉亲王。有司择日举行册封大典。”

此言一出,殿上的诸人,包括苏子墨在内,俱是一惊。

什么?不仅不杀自己,还要封为亲王?

苏子墨愣在了原地。

“还有,别老是陛下陛下地称呼我,多生分啊。以后还是和一前一样,叫我皇兄。”南宫宸笑着说。

杜和也是笑意盈盈,“王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恩?”

第119章 错失一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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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昱卿,乃皇考圣祖长渊皇帝之第十四子,朕之弟。离宫多年,如今喜回皇宫,朕大欢喜。”

“因其品性恭谦,子道无亏,清操平生,躬行不怠。授以册宝,封为信陵廉亲王。有司择日举行册封大典。”

南宫宸洪亮的声音在金銮殿中回荡着,言语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样的圣命,似乎在告诉所有人,不管他的十四弟是出于什么原因从皇宫离开,如今回来了,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是血统尊贵的南宫氏继承人,无人可以置喙。

苏子墨愣在了原地。

从他下定复仇决心的开始,便早已抛却了亲情,将南宫宸看作了必须要千刀万剐的敌人。

若不是南宫宸,自己的兄长、母妃不会惨死,自己也不会失去所有皇子的尊严在外颠沛流离。

然而这样一个人仇人,现在不仅不杀自己,还要赐封亲王。

这其中,是藏着什么阴谋?

还是南宫宸认为自己不知晓往事,所以真的对自己没有防备?

杜和在一旁提醒道,“王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恩?”

苏子墨不再犹豫,若是第二种可能,那么恰好是可以利用的良机,何必推辞呢。

他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臣弟,叩谢陛下隆恩。”

***

血色的残阳过后,便是没有边际的黑暗。

即使手举火把,能够照亮的,也不过是方寸之地。

华予立在井坞山塌陷的深渊之侧,方才趁着天黑前的余晖,她已经在陷落的圣殿周围寻觅了很多次。

始终没有找到苏子墨的踪影,又不能找到圣殿的入口,已经无计可施了。

方才,她帮忙将月坞乡流离失所的居民们引导到了东边的安全地带,安营扎寨,再加上当地几个族老的带领,算是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月坞乡本城,已经是一片废墟残垣。

暴走的落头民躯体全部都在叶轻尘的法术控制下,有秩序地离开了,寻找着他们的头颅,向北方奔涌而去。

在与头颅汇合之后,他们会在灵均的带领下,去往北部龙游山中的百鬼渊。

然而这些落头民的身后,却是一整个乡城的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生离死别的哀恸。

华予的眼中一片哀戚,复国若是要以百姓的血为代价,那么即使是心向羽生的她,也宁愿选择放弃。

她举着火把,一个人继续在碎石乱瓦之中寻寻觅觅。

既然悲剧已经酿成了,再多哀叹也无济于事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救出苏子墨,继续赶路。

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立着一个欣长的人影。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却只是默默看着,没有言语。

华予仍没有恢复功力,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行动十分迟缓,却依然没有一丝放弃的意思。仍然在专注地寻找着那人留下的一丝一毫的痕迹。

后面的人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不用再找了,苏子墨已经被救走了。”

华予转过身去,叶轻尘正站在身后,在黑暗中欣长的身影显得有点萧索。

“被什么人救走了?”

“我本是准备处理好了那些落头民,便来救苏公子的,他一直被困在因墀圣殿之中。”叶轻尘缓缓向华予走过来,一边说道。

“谁知道他竟然自己跑出来了,据我手下的通报,他被无相殿的人带走了。”

“什么?无相殿!那不是南宫宸的爪牙嘛?”华予一惊。

“是,想必南宫宸,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叶轻尘毫无情绪地说道。

对于这个结果,他是喜闻乐见的。

不管苏子墨是由于何种原因被带走了,都可以暂时阻止华予收集异兽和阴阳图的计划,阻止她实现执念之后灰飞烟灭。

何况,整日看着她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心里又如何是滋味。

“他不是要去找南宫宸复仇吗,被带去京城了也好。一路畅通无阻,省了自己赶路的许多麻烦。”叶轻尘继续道。

“万一遇到不测了怎么办,异兽图都还没画完呢。”华予有一丝焦虑。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转身便准备上马。

衣袖被叶轻尘一把拉住,“你这是要去哪里?”

华予的脸色回复了平静,“需要图画的卷帙已经完成了大半,但很多原本应该出现的异兽,都没有在苍梧出现。”

“此前听玉郎说,有很多苍梧异兽都往帝都方向去了,如今既然子墨去了帝都,正好是个机会,可以补全图册。”

“所以,你要去帝都找他?”

“为什么不能?至少他不像一些人,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事事算计,让人一点都看不清。”

华予眼神直直地看着叶轻尘,脸上的表情,倔强而冷峻。

叶轻尘一愣,想不到华予竟然这样看待自己,甚至出言讽刺。

从前他对华予,虽然瞒了很多事,但她从不多问,两人也心照不宣的,相护理解包容,也算是知己了。

只是未想到今日却有了这样深的裂隙。

他拉着华予袖子的手,轻轻放了下来,缓声道。

“我此前一直瞒着你,我的身份。是因为不想把你卷入复国战争的漩涡之中,如今我已经和玦明结成了同盟。策划从南宫氏手上夺回统治权。”

还没来得及说完,华予似乎已经想明白了所有一切一般。劈头盖脸问了过来。

“所以灵均,也是你的手下是吗?这虫落氏的祭祀,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就是为了复活战斗力强的落头民壮大军队?”

“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伤害了整个乡城的百姓,不惜杀害无辜的良儿?”

“公子,我向来认为你是面冷心善。却不知道,你原本是这样冷酷的一个人。”

叶轻尘静默了。

不,良儿不是我杀的。

原本的计划,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个黎明百姓。

只是为了救你,错过了时机。一步错,步步错,才铸成了这样的悲剧。

然而若是说出来了,难免华予不会将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这让他如何敢说出口。

叶轻尘静默在原地,看着华予决然地转身离开,白色的身影,转瞬被黑暗吞没。

他一生运筹帷幄,决算千里。

唯有这个女子,是计划中所有的异数。

为了给她自由,不惜克制住控制欲,让她在无拘无束地在各处游历。

为了不让她卷入战争,不惜劳心劳力地瞒着她,却反而被误会成了冷血的心机分子。

为什么,自己这样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却总是将她逼得越来越远?

究竟该如何是好?

第120章 知交半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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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微雨。

仍旧是那一驾白帏小车,行驶在山水茫茫间,朝着东南方驶去。

车窗竹帘幽幽,绢纱轻曼,穿着紫衣的木子正在煮茶,清香氤氲沁人。

几案上放置着一个玻璃小缸,红尾的小鱼正在水中畅快地嬉戏。

华予倚靠着车壁,依旧是一袭素纱,肩上随意地搭着件织锦,来抵挡微雨带来的凉意。

她正在仔细地翻阅一本画册。

车中一片寂静冷清,只能听见车马的笃笃声。

木子斟完茶,动作缓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来的时候还是五个人,有时候加上玉郎便是六个,真是一片嬉笑热闹。

如今却只剩下了华予和木子两人,不免有些冷寂。

等到月坞乡的混乱结束后,几人再到于文志的府上,发现整个府中主人带着家仆都已经没有了影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在鹤栖苑中养伤的云耳也不知去向,恐怕是去寻苏子墨了。

这样一来,几人竟是落了个七零八落的下场。

叶轻尘在收拾了残局后,也匆忙离开了。

临走时没有再多解释一句话,只是解开了华予被封锁的气脉,深深看了她一眼。

“保护好自己。”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别的,转身如青烟一般消失了。

华予心中有些无由来的怅然,总觉得,似乎是自己误解了什么。

她低下头来,不再由自己乱想。

继续一幅一幅仔细翻阅着装订好的画册,这些都是苏子墨留下的异兽图。

螭兽、角端兽、盅雕、乘黄、岁末鹿、雪妖、九婴、玄蛇、瘴鬼、霓裳妖、尸鬼、醉仙、梦仙

历历数来,竟然已经可以叠成一摞厚厚的卷帙了,离完成羽生志,应该不远了吧。

华予又缓缓抽出了存放在另一侧的三幅,卷帙中没有收录的画。

那是苏子墨第一次画的角端、盅雕还有岁末鹿,画中都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时而英姿煞爽,时而轻灵如仙。

往昔的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那时的苏子墨,还没有复仇的想法,只是个无忧无虑潇洒自由的江湖画师,倒是比现在更有趣一些。

——我只让你画兽,没让你画我。

——你若不喜欢,到时候我把此画撕成两半,有兽的那一半留给你,有人的那一半留给我。

华予的唇边情不自禁地溢出了笑意,手摩梭在鹿游原冰湖上的那幅岁末鹿上。

那一夜月光皎洁,繁星如织,两人在冰湖面相视而望,刹那间冻结了时光。

——我说过了,让你画兽,没让你画我。

——这一幅就不那么好撕成两半了,若是你不喜欢上面的人,我只能挖个洞了。

——不行,重画。

——这群鹿,每一只都要细细雕琢勾勒,花了我好长时间。真的要让我重画嘛,那九先生得加钱。

不过最后,华予没有加钱,却把这些废掉的画都一一收藏了。

意外的分别后,这些原本没用的画竟成了回忆和念想。

华予的思绪,又回到了红烛楼醉酒的那一夜。一片酒香沉醉之中,苏子墨唇边的笑意,如同湖泊上泛起的涟漪。

——既然我只是个不相关的画师,你又何必如此关切我?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仓皇逃开。

虽然不断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为了他手中的东风,为了收藏全图志。

但或许在知晓了,苏子墨在少年时便曾和自己相逢,又舍命相护的那一刻开始。就忍不住开始关切了吧。

此后多次的舍生相互,并肩作战,不知不觉中,便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的感觉。

现在突然少了个人,竟然有点无所适从了。

华予轻叹了口气,“木子,问问车夫,还有多久可以到永安。”

***

在马车行进方向背后,不远处的林木深处。

一双深邃幽渺的眼,不动声色地那移动着的白点。

“阿子,你带五个人,守护九先生,有任何异况要随时通知我。”

叶轻尘依旧一袭墨绿色的衣袍,立在微雨中,没有打伞,任微雨滴湿了他的衣衫。

对面是一个身披黎色斗篷的人影,躬身,恭敬地回答道。

“是,门主!”

“如今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她的真身了,恐怕会有危险。但是我现在没法一直护在旁边。你们务必要提高警惕。但是不要轻易现身,被她发觉了。”

阿子点了点头,他乃是碧生门中,叶轻尘最为器重的手下。

而碧生门中的兄弟,都是精挑细选、真枪实战出来的武林高手,如今一下子派出了五个人,可见门主是对九先生有多重视。

“帝都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叶轻尘问。

“前御灵阁阁主玄真已经殒身了,他的弟子攸宁继承了阁主之位。”

叶轻尘点了点头,玦明这次出手倒是动作快,一下子就端掉了一个棘手的敌人。没有了玄真,以后御灵阁将不再是阻碍。恐怕更难对付的,是另一边的无相殿了。

阿子接着道,“还有一个暂未证实的传闻,是说——南宫宸新封了一个王爷,是很多年前从皇宫失踪的前朝皇子,过几天就要发告示举办册封典礼了。”

“什么?王爷?”叶轻尘随手在身旁的树梢头,扯下了一片沾着雨水的叶子。

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边颇有兴味地道。

“想不到这么快就恢复了他王爷的身份。南宫宸这走的,是一步险棋啊。”

***

帝都永安的秋,要比南边苍梧冷很多。

苏子墨身披着一件灰色的轻裘,手撺在袖子中,缓步在他的新宅邸里散步。

南宫宸动作倒是快,敕封的帖子下来后,便将整修后的、故去的元藏王府邸赐作了宅子。

原本已经荒落的旧王府,被重新刷了朱漆,铺上了琉璃金瓦,各色的摆件和挂饰绵绵不绝地从宫中运了过来,马上呈现出一片恢弘庄严的气势。

这些繁琐的准备和布置,似乎是打算着让苏子墨长住。

看来南宫宸,可能是真心赐封,不仅是做做样子。

十几个侍从婢女在府前府后忙活着,这些都是大内总管杜和安排过来的人,不管南宫宸是否有安插监视者,以后自己都得谨言慎行了。

他曾经在宫中的时候,身边还有不少一起长大的玩伴和亲信,却随着兄长死去、母亲殉身、还有自己的流亡,尽皆被放逐宫外不知下落。

唯一能够信任的云耳,如今也走散了,无从寻觅。

苏子墨缓缓地走在府邸的幽深的长廊上,一边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细细观察着所有的下人,和府邸的每一个脚落。

若是没有人可以信任,那么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第121章 江山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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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元藏王南宫乐心,是父皇最小的儿子,自幼时起就颇受宠爱。后来封王之后,府邸也是最大最气派的。

可惜乐心虽天子聪颖,却无心帝位,只是整日里沉迷琴棋书画、听曲看戏,被宠溺坏了,养成了一派富家纨绔子弟的作风。

这元藏王府也是仅靠着帝都最为繁华的歌舞升平处,即使在院中也可以听到街市上熙熙攘攘的热闹声。

也好,所谓大隐隐于市,住在这里,倒是更好伪装了。

苏子墨正在沉思中,管家孙平带着几个侍从走了过来,手上皆捧着红木盒,盒中摆着几十件色彩款式各异的衣袍。

“王爷,这是陛下刚刚赐过来的,朝服、常服、礼服,怕最近要急用,就先送了成衣过来,够您穿一阵子了。”

“后面还有些锦缎料子,改日您有空了再去量身定制。”

苏子墨笑吟吟地在这些锦绣织缎的精良华裳上来回摩梭了一阵子,装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样子。

“哎呀,我这么多年在外颠沛流离,好久没有穿过这么好的料子了,真是难为陛下了,都给我准备好了。”

孙管家也笑道,“是啊,陛下待您还真是不错呢,您刚回来就赐了这么多好东西,从没见过他对哪位王爷妃子这么上心。”

苏子墨继续笑道,“一定是太久没见的缘故吧,若是我在帝都呆久了,估计陛下看腻了也是会烦的。”

孙平假装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只道,“那我就先帮王爷您收拾好了,晚上宫里还有为您举办的家宴,等会儿会帮您准备好车马。请王爷先去准备准备吧。”

苏子墨点了点头,“麻烦孙叔了。”

在外野久了,再回来过这种笼子里,养尊处优的生活,还真是不习惯呢。

***

等到被软轿抬着,穿过深深的回廊,来到后宫之时,已然是酉时,黄昏日落后。

西方还有些淡薄的金色余晖。

苏子墨换上了一身云锦如意的淡紫色衣袍,不算华丽,却是显出了他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然而所到之处,并不是举行宴会的大殿,而是南宫宸的御书房。

身穿龙袍的帝王正在书桌边,手握着一直粗大的毛笔,展纸挥毫,纵笔题书。

苏子墨望了过去,见他书写的,乃是四个大字。

——信陵王府。

苏子墨一边鼓着掌,一边走进了内室。

“字形遒劲有力,用笔力透纸背,皇兄的书**力,还是一如当年一样,令臣弟钦佩呀。”

南宫宸搁下了毛笔,捋平了袖子,眉毛一挑。

“怎么样,这个是我敕封给你的,到时候做成牌匾,挂在府门口。如何”

“哈哈哈,求之不得,到时候不是挂起来,是供起来。”

苏子墨一边恭维着,眼神却不由得,被御书房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过去。

这是一幅长长的山河图,图卷上方青山毓秀层峦叠嶂,下方有滔滔江河绵延不绝,画面宏伟壮阔,荡气回肠。

“敢问皇兄,这幅画是哪里来的?”苏子墨问道。

“这是云浮督抚蔡德送来的,说是从当地字画市场淘来的,出自一个很有名的云游画师之手。我见此画颇为大气,内容又是我中洲的大好河山,便一直挂在这里。”

苏子墨一笑,想不到自己曾经在街头卖艺时,随后勾勒的一幅画,竟然辗转到了皇宫,还被悬挂在了南宫宸的御书房中,还真是不可思议。

他侧过头来,微微歪了歪头,假装端详研究了片刻。

才道,“难道蔡大人送画给皇兄的时候,没有告诉您,这幅画还有另外一种挂法嘛?”

“此言何意?”

“喏,皇兄,你侧着头看一看。”

南宫宸便学着苏子墨的样子,也偏头来,仔细端详着这副已经熟悉得不得了的画卷。

画中的山河浮动逸散,勾勒成了一个婉约柔美的女子形态,女子身披云霞,由丹鹤相伴,挽着飘动的绫带,欣长的裙裾在云雾中那个若隐若现。

“想不到这山河图中,竟然还藏着一副美人图。”南宫宸觉得有趣,哈哈一笑。

“难怪当初蔡德送过来的时候,是竖着抬进来的。我第一次竟然没看出来这玄机,直接就横着挂了。”

“此图横看为江山,纵看为美人。”苏子墨背着手,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皇兄,则是直接选择了横着挂。为了江山,而舍弃了美人啊。”

南宫宸一愣,心中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再也笑不出来。

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子面容。

还有她身穿血红的嫁衣,被异国的迎亲队带走之时,最后的那一回眸。

一滴晶莹的泪滴落,从她的眼角低落。

而那眼眸中,倒映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帝王,立于高阶之上,脸上写着无动于衷。

南宫宸一派自然地拍了拍苏子墨的肩,“皇弟说得还真没错,看来还是你了解我啊。”

“不过,你又没见过这幅画,如何一下子就知道了其中的玄机?”

“皇兄在接我进宫之前,就没调查一下我之前是靠什么生存的吗哈哈?”

苏子墨也将手拍在了南宫宸肩上,语气一派天真的得意。

“因为我就是那个云游画师啊!”

南宫宸笑了笑,心中突然有了几丝轻松。

看来这个失散多年的弟弟,还对此前他做过的事都不知情,如今依旧像当年一样正直中有点顽劣。

若是两人一直能保持这种亲近的关系,也算是善解了。

最后若真的把皇位给他,也不是不可以。

南宫宸捏了捏他的脸,“我知道啦,这个弟弟就算流落民间也肯定饿不死的。”

“自小就数你最皮,最有能耐了。”

“好了,随我去玉芙殿参加宴会吧,其他人应该都等急了。”

***

南宫宸和前朝的历代君王不同。

是个深居简出,勤政恭俭的皇帝,后宫冷清,不近女色。

故而也很少靡费在歌舞享乐之上,宫中很少举办宴会。

今日难得破了一次例,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位嫔妃和皇族人也是一派欢欣,早早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了玉芙殿,想趁机再搏一搏圣上的欢心。

又听说今日是给刚封的王爷举办的宴会,更是好奇非常,想看看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王爷,是怎样的相貌人品,能不能让自家没有出嫁的妹妹侄女儿去攀攀亲。

不想等来等去,酒席都快凉了,两个主人公才姗姗来迟。

“陛下驾到,信陵王驾到。”

一道禀报声起,所有的目光,皆朝着殿门唰唰地望了过去。

第122章 钦封信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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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宫中消息传出来,说是流落在民间的十四皇子突然回来了,便开始了众说纷纭。收藏本站

多年前南宫昱卿突然失踪,官方解释是私自出宫游玩的时候和侍从走失,丢了踪影。

但此后追查了很久也仍然没有下落,众人都以为这个年幼的皇子已经命丧黄泉了。

当时正逢南宫昱卿的母妃淑离意外死去,便有传闻说这个十四皇子是因血脉不纯,被南宫长渊暗中处理掉了。

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又活着回来了。

如今南宫宸对这个弟弟如此优待,从前的那些传闻便不攻自破了。

即使如此,对于这新封信陵王的议论和猜测,仍然是层出不穷。

后宫妇人们,在等待的间歇中,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地小声讨论着。

“从前这南宫昱卿,乃是太子南宫襄的亲弟弟,宁贵妃的儿子,从小就受尽了恩宠。”

“如今在宫外流亡了这么多年,虎落平阳,估计是很难生存下去,不知道惨淡成了什么样子。”

“要我说,这人呐,一旦落入了缺衣少食的境地里,即使是皇家贵族,也是不得不放下傲气,沦为凡夫俗子。如今就算恢复了王爷的身份,也很难改掉那些平民的习惯。”

“不过听说那孩子,小时候长得俊得很,不知道长大了沦落成了什么模样。”

正说着,一道悠长的禀报声响起。

“皇上驾到,信陵王驾到——”

所有的目光,皆朝着殿门齐刷刷望了过去。

南宫宸依旧是一身明黄色的皇袍,平日里总是忙于政务,略显疲倦,今日却格外地神采飞扬。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穿淡紫色云锦如意华服的男子,面若星裁,眉如墨画,面容棱角分明。

目光淡然地望了过来,丰姿奇秀,高贵脱俗。

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不消说,这便是那刚刚重返宫中的王爷了。

饶是见惯了皇族贵胄的后宫嫔妃们,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了目光。

随后相互交换了一下或惊异或钦羡的眼神,估计近段时间是有新的谈资了。

看来,不管经历了怎样颠沛沉沦,属于皇族尊贵的血脉和高贵的气质,依旧不会改变。

苏子墨虽然离宫多年,对这样的场合却没有一丝陌生感,在众人的目光下,堪堪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

眼神向周围一瞥,到南宫宸身边,心突然一跳。

南宫宸的王座旁,紧挨着一个妃子,恬静温婉,娴静美好,淡淡的峨眉,素净的翠烟裙。

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妃子中,颇显出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女人,看着好眼熟,倒是跟菱歌长得分外眼熟。

菱歌本是前代尚书府上的千金,因为乖巧好看,极受太后的喜爱,经常被带到宫中来玩,和几个皇子一起受教。

在这其中,因为年龄相仿,又和四皇子南宫宸格外亲近。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公认的金童玉女。

后来苏子墨离开了皇宫,却听闻菱歌没有嫁给南宫宸,反而是嫁到了东海游殇国做王妃。

心中曾经还感慨过,看来南宫宸,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如今见到这女子,虽然眉眼相貌和菱歌不尽相同,只是有几分相似。身上的气质和动作微笑,却无一不令人想起菱歌。

南宫宸看见苏子墨的目光停在了一处,轻咳了声。

“昱卿,这是安嫔清锁。”

苏子墨笑了笑,拱手行礼,“见过安嫔娘娘,娘娘长得,与我一个故人十分相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望皇兄和皇嫂见谅。”

那女子也起身来,恭敬地行了礼,“清锁见过王爷。”

从苏子墨进来开始,她的目光就追随着他过来,眼神中透着似有似无的兴味。

南宫宸摆了摆手,“你小子看来记性还不错,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这故人的样貌呢。”

他调侃着,又对众人隆重介绍了一番,才坐下了下来。对杜和,挥了挥手,示意宴会开始。

“行了行了,都坐吧,菜都凉了。”

“既然是家宴,大家都客气点,不要拘谨。”

今日的宫宴倒是十分丰盛,各桌上有攒盒一品,四喜乾果,前菜五品,酱菜四品、御菜三品、应时水果一品。

苏子墨举起了玉箸,却在面前的各盘佳肴上盘旋了一周,迟迟没有落筷,最后才夹了一个摆在面前最近处的随上荷叶卷。

目光却在那清锁和南宫宸周围逡巡着。

方才他看到清锁的第一眼,是因为她酷似菱歌而惊异。

现在再细细观察,却发觉她身上还有一种特殊的气息。

苏子墨凭借着这一段时间跟随华予除妖积累的经验,直觉感受到,这女子的身上似乎也有一丝非人的味道。

莫非,又是一只物化妖?

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猜测,想来这南宫宸,不近女色。

估计是哪个不得宠,郁郁而终的嫔妃,执念凝结在了某器物上,化成了妖。

菱歌又是南宫宸曾经心仪的人,便借了她的样貌,以蛊惑南宫宸,获得他的欢心。

不过想不到这张脸竟然管用,看来南宫宸还是对菱歌挺痴情的嘛。

“王爷,您怎么光吃那一盘荷叶卷啊,太清淡了吧。”身旁不知谁家的女眷娇声道。

“看,这边还有炒墨鱼丝、金丝酥雀、凤尾鱼翅、宫保野兔,都顶好吃的,我帮您奉一点吧。”

苏子墨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脑中在想事情,忘了还在吃饭,竟一只在夹面前的荷叶卷吃。

而四周女人的目光,皆灼灼地盯着自己看,并无宫中女人的矜持。

他终于有了一点不自在,对方才那女人客套地笑了笑,“多谢了。”

嘴角一扬,万种风情,令那女子脸上添了一丝红晕。

旁的女眷见有人带头献殷勤了,一个接一个地抛过问题来。

“王爷今年贵庚呀,可有婚配?”

“王爷是什么生肖?生辰八字如何?”

“王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知书达理的?还是娴静温柔的?”

“王爷若是要考虑婚嫁,我们家有个小妹,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又德才兼备,王爷可有兴趣?”

苏子墨被炸弹一样抛过来的这么多问题问懵了。

想起很久之前和攸宁夜谈,他说如今的皇宫,等级森严、思想**、人心惶惶。像一个华丽的囚牢,每个人的思想都被牢牢锁着。

想来,攸宁一定是没有来这后宫见识过。

这哪里称得上思想**、等级森严?

明明自由开放得有点过头了好嘛。

第123章 已有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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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墨被炸弹一样抛过来的这么多问题问懵了。收藏本站

婚配的问题,他还真的从未认真思虑过。

但一提起来,脑中浮现出的,却全都是那个白衣女人的影子。

他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

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知书达理?温柔娴静?

上面这些词好像没有任何一个是正确的。

脑海中的那个白衣女人,清秀的身姿携着一把巨大的玄剑,劈风斩浪而起,黑气笼罩周身,仿若来自冥界的夺魂使者。

若硬是要描述的话,还不如说,高冷霸道。

苏子墨轻轻一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席上的女人们便已经开始自己接话了。

“你们家的小妹啊,虽然相貌人品,但是太年轻了,容易幼稚。王爷可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需要一个成熟稳重的王妃。我有个弟妹,正值风信之年,应该正配。”

苏子墨在心中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不错,的确需要成熟稳重的。太幼稚了可不行。

不过她今年多大了?之前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呢。

“王爷还记得我吗?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游戏呢,我记得王爷比我大三岁,应该是属狗的。”

“属狗的?那和属猪的最配了。哎!我侄女儿正好是属猪的,如今刚舞勺之年,已经可以婚配了。”

苏子墨歪了歪头,她是属什么的来着?不知道年龄,更不知道生肖了。

她不可能比自己小十三岁,若是刚好小一岁,便般配了。

“你那侄女儿,虽然长得美,但是琴棋书画皆不出彩。按照王爷这样的风韵品格,至少得是一个精通琴棋书画刺绣,才艺双馨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吧。”

才艺双馨?苏子墨仔细想了一想。都说叶家九先生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无所不能,才女应该还是算得上的。

琴棋书画?这倒还真没见识过,唯一能确定的是,画画肯定比不过自己,不然也不必请自己去画图志了。

至于刺绣嘛,按照她的性子,应该是不可能了的吧。

苏子墨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周身墨迹逸散,白衣猎猎飘动的身影。瞬间觉得琴棋书画都只是小菜一碟。

她的这些技能,估计再没有别的女子能用了。

“我觉得,要选王妃啊,除了才艺相貌,也不能失了身份。毕竟要配的是王爷。我看晋国公家的千金就不错,他们家三代为官,自开国以来便是名门望族,也算是身份贵重了。”

身份贵重?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出身,不过既然是叶家门客,就将叶家看作本家,那也是江南第一大家。

嗯,也算是身份贵重了。

不过这样细想下来,自己虽然和她一起同行了这么久,对她的生辰、出身、亲人,竟然仍旧一无所知。

看来若是要考虑婚姻问题,还是得多打听打听。

“这我可不同意,外貌财富身份这些个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两个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其他的都是次要,不能强求。”

苏子墨深深点了点头,这话说得才真是有道理。

但同时心中一空。心意相通?情投意合?

好像这些感觉,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一直以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如今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是和叶轻尘在一起的话,应该很安全吧。

不过他失踪了这么久,华予会不会来寻找自己呢?她会在意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清锁,在听到方才的言语,突然开了口。

“心意相通,情投意合。能够达到这样的关系,自然是好。”

“但对很多人来说,这种感觉不过是最初的激情。最难得的,还是能够一生一世,白头偕老、长相厮守。”

这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宴席突然冷了下来。

在场的嫔妃女眷们,有几个能够奢望这样的爱情。

当初怀着最美好的幻想,穿着红色的嫁衣,以为能嫁一个白头偕老,情比金坚的意中人,享一世恩宠。

最后大部分人不过是独守空房,对镜垂泪,顾影自怜。

南宫宸轻咳了一声,“好啦好啦,昱卿的婚事,朕自会安排的,就不劳各位爱卿费心了。”

殿下的众人这才不甘心地闭了嘴。虽然现在不能议论了,宴会结束后还是可以从长计议的。

南宫宸又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说道。

“昱卿,等你的册封礼结束了,王府也安置好了,我们再来好好商议这件事。你若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也可以随时告诉皇兄,皇兄来帮你安排。”

苏子墨正准备拒绝,说已经有了意中人。

又想到如今还没有摸清南宫宸将他带回帝都的用意,不敢随意拂了他的意思。

便拱手道,“那就劳烦皇兄了。”

长夜漫漫,在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中逝去。

笑语盈盈的众人逐渐从视线中远去。

面前挂着的那一串串大红的灯笼。

在一片晕眩之中渐渐重合道一起,凝结成了一点红。

苏子墨眯着眼,端详了很久。

那是不是,她眉间的一点朱砂?

他轻轻自言自语了一声。

“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来找我?”

***

“杜和,你那边探查到的情况怎么样?”

“按照陛下的吩咐,信陵王府里面的下人有一半都是我安插的眼线。他们汇报说到目前为止,信陵王还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

“他在府中生活规律,一般都是写字作画,偶尔在院中练练剑,到淡街头逛逛,买点古玩和盆栽。”“

“此外便很少与外界的交际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另外对下人也非常和善体贴,没有一点王爷的架子。”

南宫宸点了点头,“看来在外面这几年,他性子也没有怎么变。”

“昨日王爷喝醉了,我专门派人在床边专门试探性的问了些问题,他似乎对八年前的事情全不知情。若他酒后说的是真言,应该没对陛下存什么二心。”

南宫宸笑了笑,似乎有点如释重负。

“那我便更放心了。对了,你最近去准备一份名单,找一找帝都名门望族未婚嫁的女子,合适的就把画像送到王府去。”

“如今宫里面很久没有喜事了,玄真走了之后,更是有点人心惶惶。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需要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欢庆一下。”

“正好现在昱卿回来了,是个好时机。”

杜和也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遵命。”

第124章 酒后吐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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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宴上,不停有人来敬酒。

重回宫中,本是一件喜事,为了让南宫宸不起怀疑,只能来者不拒。

苏子墨一直在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然而一杯一杯下肚,仍旧挡不住眼前开始犯晕。

被带回王府的时候,他仅剩下几分神志。

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扶到了床榻上,盖上了被子。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上次在红烛楼醉酒后,也是华予帮自己盖上了被子。

华予,你是不放心我,特意来看看是吗?

床前的人一直轻声问着什么,迷迷糊糊中,只能听个大概,并未听清问题全部。

那人问,“你是如何离开皇宫的?”

苏子墨恍惚中,侧耳辨别了一下,问我是如何离开月坞乡的?

他平躺着,一字一句答道,“是被别人带走的,不是我自己想离开的。”

那人问,“你可知道,南宫襄是如何被杀的?”

苏子墨愣了愣,问我良儿是如何被杀的?

“这你难道不清楚吗,我们当时都在场啊,是有人刺杀了她。但是如今我也没有想明白到底是谁动的手。”

那人接着问,“你难道没有想过帮他报仇吗?”

苏子墨一笑,“报仇?连凶手都不知道是谁,如何报仇。”

那人再问,“你觉得陛下对你怎么样?”

苏子墨转过头来,什么?你对我怎么样?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很好啊,虽然有时候有点冷酷,还很霸道。但是你很关切我,不用说,我也能看出来。”

那人又问,“你现在还会想起母妃吗?”

苏子墨又恍惚了片刻,问我现在还会想你吗?

他淡淡一笑,想不到华予竟然会问这么露骨的问题,不像她的作风。

“当然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如今相隔两地,思念便越来越深。”

那人最后问了一句,“若是故意伤害了她,你会怎么办?”

苏子墨这次听清楚了。

又笑了笑,真是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华予也是有趣,竟然用第三人称叙述自己。

“怎么会有人能伤害她呢,她是如此坚强的女人。如果可以,我想永远护在她身边,可惜力量还是太微薄了,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能永远笑着,不流泪。”

他说着说着,逐渐睡意昏沉,彻底没有了意识。

对面的人仔细察看了片刻,确认苏子墨真的睡着了,才转身离开。

这王爷,醉了的时候吐字还是很清楚的,回答问题逻辑也很清晰。

不像一些人,一喝多就吐字不清、思维紊乱了。

从刚才的回答来看,这王爷的确对自己兄长和母妃被害的经过毫不知情,言语中也丝毫没有一点对南宫宸的敌意。

自然得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可以放心地向陛下汇报了。

苏子墨在睡梦中,向床榻外的方向探了探手。

“华予,你还在吗?”

***

华予选了一条捷径通往帝都,却依旧花了五天的时间才赶到。

一路上和木子两人在车中,悠闲地看看书,喝喝热茶。

经历了连续几天的打打杀杀,大起大落,身心都有点疲倦了。

正好其他人都离开了,难得能够精心修养一段时间,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木子正在用路上顺手采摘的树莓做点心,想起玉郎最爱吃酸果子,便问道。

“先生,最近一段时间怎么不见玉郎过来传递的信息了?连青鸟也没见着一只。”

“玉郎那狐狸,估计是去冬眠了吧。”

“冬眠?现在才只是深秋,都还没到冬天呢,就开始冬眠了?”

“你知道的,那狐狸最贪睡贪暖。今年天寒,就且由他去吧。”

“哎,先生就是对玉郎太好了,他才敢那么放纵的。”

华予叹了口气,是啊,若是玉郎在,还能帮忙探一探,他在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如今他已经能操纵东风的力量,无论什么情境,应该暂不会有性命之忧。

无相殿僧人没有御灵阁的方士难对付,希望他能顺利逃脱吧。

这样一来,或许他们可以在路中途相遇。

华予在心中盘算着,却未能预料到。

事实总是向违人愿的方向发展去。

马车到达永安时,街巷上是一片锣鼓喧天、欢天喜地的场景。

处处张灯结彩、鞭炮声阵阵。

一条红毯从皇城门口一直横穿过永安最繁华的街头。

道路两旁皆立着威武的戍卫兵。

而百姓们,皆挤在道路两边,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先生,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这么热闹,要不要我过去问问?”木子道。

白帏的马车中,有一只手伸出来拂开了轻纱的帐幔。

华予依旧戴着帏帽,透过薄薄的轻纱,看着不远处的人潮涌涌。

轻声道,“这仗势,一般都是皇帝出巡、立太子、封皇后的时候才会有。你去问问吧。”

“是,那先生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木子说着便下了车。

她甫一离开。

从街口转角的地方,出现了一群奏着礼乐的仪仗队,一边游行一边演奏着气势恢宏的皇家礼乐。

而他们身后隔了一段距离,则是一大队皇家亲卫队,一个个身穿盔甲,手执长缨,气势威武。一边走一边呐喊着。

百姓们少见这样壮观的场景,皆在一旁鼓掌欢呼。

在亲卫队之后,缓缓出现了一个金贵华丽的车辇,车身雕龙画凤,周身是镂空的大红牡丹,一派大气奢华。

车辇之上,玉立着一个挺拔的男子,头戴双珠的冠冕,身穿明黄色螭龙云锦图纹的华裳。

神采奕奕,用淡然自若的眼神,对路两边围观欢呼的百姓点头致意。

华予暗自疑惑,莫非是南宫宸,为了振奋民心,亲自出来巡视了?

正想将车帘掀高些,看得清楚些,车辇逐渐靠近了,车上的人转过脸来。

华予拨着车帘的手,凝在了空中。

这身形,这动作,这面容。

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不是她曾经的画师苏子墨嘛?

“先生,我打探到了。说是之前一个在皇宫外流落多年的王爷回来了,被陛下封了信陵王。要重新举办一场盛大的敕封典礼。”木子回来,兴冲冲地说道。

“这游行的路线,一直从皇宫正门,通向那信陵王府上呢。”

“这新封的王爷,名字叫南宫昱卿。倒是有点耳熟呢。”

“先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第125章 相望长安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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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木子问道。收藏本站

见华予眼神愣愣地看着前方,不禁有些惊奇。

便也循着华予的目光望了过去。

“哎呀,这不是苏公子嘛。苏公子竟然便是那个失散在宫外的王爷?是之前的皇子?”

木子第一次知道这事儿,忍不住惊讶道。

华予没有回话,依旧定定地看着前方。

那万众瞩目的人群中,是那曾朝夕相伴、无比熟悉的身影。

只是这瞬间,却已经变得那样遥不可及。

曾经他只是她雇佣来的画师,对她唯命是从。

操纵他,利用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如今,却是她站在人群之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远远地遥望。

她曾盘算好了一切,唯独没有想到,南宫宸竟然大胆到恢复了他皇族的身份。

重新获得王爷的身份后,他还会选择继续复仇吗?

即使是复仇,也不一定要借助她提供的手段,更别说是钱财了。

那么之前所有捆缚他的借口和理由,现在恐怕全部都要消失了。

当棋子脱离了棋盘,要她如何再筹划未完成的这局棋?

车中人的目光缓缓转移了过来,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看到华予了。

华予搭在车帘上的手迅速地放了下来,白纱飘荡着落下。

挡住了内外的所有视线,也挡住了她有点所措的表情。

“先生,你还好吗?”木子第一次见到华予这种失措的表情,禁不住问道。

“没事,我只是,有些意外。”华予轻声解释道。

方才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连她自己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在那一刻,心中是难以言喻的纷扰和慌乱。

“对了,先生。刚刚我还听说,现在陛下对这信陵王特别关切,不光赏了府邸、珠宝、衣服,还忙着给他操办婚事呢。”木子接着说道。

“现在内务府已经给出了一份名单,里面全是出身好、相貌好、有才华的名门望族未出阁的小姐,说是让信陵王自己挑。”

“人们都说,信陵王长得英俊、有才情、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现在整个帝都的小姐们都争着相当信陵王妃。王府的门都快被媒婆门踏破了。”

华予的眉睫轻轻颤了颤,在眼睑上落下淡淡的阴影。

“这也是自然,如今他身份已今非昔比。”

“可是不管现在身份变得如何了,之前答应了要帮先生作画,直到收集完了羽生志,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木子争论道。

华予轻轻一笑,“即使他想食言,恐怕如今也由不得了。”

随后笑容收敛了起来,对前吩咐道,“走吧。”

“可我们不就是来找苏公子的吗?他就在眼前,为什么不去见他?”木子疑惑道。

“他现在恐怕身边很多双眼睛在监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好。”

华予重新戴好了帏帽,轻纱遮住了脸上的所有表情。

这一消息,一向神通广大的叶轻尘应该是知道的吧。

如今离开了他的情报网,想不到便陷入了如此被动的位置。

华予的右手指在左掌心随意地划弄着,又吩咐了一句。

“你青鸟传信给玉郎,就算这狐狸要冬眠了,也得给我喊起来干活。”

***

苏子墨在车辇上,看着眼前潮涌般的人群,只觉得有点晕眩。

他一直保持着和颜悦色的微笑,嘴角都有点僵硬了。

这南宫宸,估计是想借这种喜庆的活动来振奋一下民心、弘扬一下君威吧。

却不幸点中了自己来完成这种累人的门面工程。

不过另一方面看,他这样子大张旗鼓地宣告天下,钦封信陵王。自己至少在短时间内,没有性命之忧了。

毕竟若是信陵王刚回了宫便遭遇不幸,恐怕他南宫宸也给不出一个解释吧。

这样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白影,在那密密麻麻人群之后。

苏子墨一个恍惚,这不是华予的马车吗?

然而再定睛望去,长安街的那车水马龙中,却并不见一辆白色的帏车,似乎方才所见皆是幻觉一般。

也是,她如今应该跟叶轻尘在一块儿,不会大费周折地找来京城吧?

会不会回到了那个悠然的半语斋中呢?

苏子墨右手扶了扶额,近段时间是怎么了,经常出现这样的幻觉。

那一晚宫宴也是,喝醉之后,便幻觉华予在身边。

还跟自己说了很久的话,回忆起来依旧是无比真切。

醒来才发现,所有一切不过是幻影。

苏子墨在两旁热闹人群灼灼的目光中,却感到了一丝寥落。

若是现在去找华予,被南宫宸知道了,她似乎与前朝势力颇有瓜葛,恐怕还是有点危险。

这亲王的身份就像一层厚重的镣铐,捆缚住了他。

如今,也唯有徐徐图之,在宫中重新开辟一方天地了。

车辇在一片欢呼喝彩声之中,缓缓驶入了已经布置一新的信陵王府。

南宫宸亲笔题写的府邸名,已经被做成了烫金的牌匾,风风火火地挂了起来。

苏子墨抬头望了望。

眼神中多了一丝坚毅。

心中的柔软,暂且封藏吧。

从此之后,他便要作为南宫昱卿,浴火重生了。

***

盛大的封王典礼之后,苏子墨按照南宫宸的安排,每日入宫上朝,了解军务政事等事宜,熟识各部各省的官员。

虽然暂无实权,南宫宸出入总习惯带上他出入各种社交和议政场所,让他旁听、时不时问问他的意见。

时间久了,机敏的人已经看出来端倪,是陛下有心提携这位亲王作为皇储继承人,态度便愈发恭敬了。

再加上他思维敏捷、见解独到、文采风流、礼贤下士,虽然还略显稚嫩,倒是一个不错的储君,很快便赢得了许多官员

一时间,信陵王南宫昱卿成了帝都炙手可热的人物,各色人等争相结交。

某一日,南宫宸说有要事相商。

派了车轿,接他来到了皇城南部城门附近,一处高耸巍峨的楼阁前。

这个地方,少年昱卿经常来玩耍,再熟悉不过了。

那正是历代君王颇为倚重的神秘组织御灵阁。

不过因为御灵阁所掌管的,除了降妖除魔,还有天文占卜等礼事,直通御前,向来都是绝对独立的。除了君主之外,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此前南宫宸让他接触的,多是军务,今日竟然带他来到了这地方,究竟是和用意?

接连上了几十步高高的台阶,眼前豁然开朗,已然到了阁前。

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熟悉身影,立于阁前。

只是从前那一片漆黑的衣袍,如今却镂刻着金色的繁复符印。

头挽的也不再是简单道髻,而是高高的太极髻。

这是御灵阁阁主才有的服饰和发饰,怎么会在他身上

苏子墨一惊,“阿正?”

第126章 御灵阁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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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身穿黑色的道袍,上面镶点着金色繁复符印,头上挽着高高的太极髻。收藏本站

这是御灵阁阁主才有的服饰和发饰,怎么会在他身上

苏子墨一惊,“阿正?”

攸宁端正地站在阁前,恭敬地鞠了一礼。

“王爷,这么多年没见,您还是没有怎么变呀。”

苏子墨心领神会,攸宁应该是为了避免自己身上的异常能力,装作之前就没有遇见过自己。

于是也装出一副故人重逢十分欢喜的样子。

“阿正,你这一副正经脸,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攸宁伸出手来,“王爷,里面请。”

苏子墨跟在身后,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上次在潦水畔,和攸宁略有龃龉。但他应该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自己。

只不过没想到,攸宁竟然继任了御灵阁阁主之位,从前认为无所不能的玄真道人,到哪里去了呢?

进入御灵阁中主厅中时,南宫宸已经等候在其中了。

见两人进来,笑颜道,“你们俩人还认得吗?”

“当然认识啊,小时候一起玩耍大的。”苏子墨掀起衣角,落了座。

南宫宸点点头,屏退了左右。

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了,严肃道,“今日来,是与你有要事相商。”

“此前让你了解的,只是军务政事等琐事,然而现在我朝最大的隐患,并不是这些。而是一群来自前朝羽生的灵异势力。”

听到此话,苏子墨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攸宁接着道,“前朝的妖兽和鬼怪,在名为玦明的北荒领主统帅下,组成了一个名为百鬼渊的组织。根基在北部龙游山上,似乎试图光复之前的羽生王朝。”

“他们已经杀害了不少皇族的人,并接连几次袭击过我们御灵阁。”

苏子墨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什么?竟然有这种事儿?”

“据我们的调查,已故的太子殿下,还有河间王元正、元藏王乐心,都是因奇异的妖术丧命。”

攸宁的脸上浮现出浓重的忧色,“他们第一次攻袭御灵阁的时候,杀了不少我的师兄师弟,让师父重伤。这一次则是彻底夺走了师父的性命。”

南宫宸也沉沉叹息了一声,“恐怕这群妖鬼是深知,御灵阁乃是对付妖鬼魔神的第一防线,于是一举挫败御灵阁,以便再大举入侵我天弥王朝。”

苏子墨点了点头,他也曾见过玦明,那人身上的力量的确不容小觑。只是想不到他们动作这么快,已经让南宫宸束手无策。

南宫宸站起身来,在阁中踱着步。

“如今我天弥已经陷入了内忧外患的局面,皇族人死的死,病的病。也接连损失了不少大将,战斗力迅速下降,不得不重新启用了无相殿。”

“如今他们正在研发机械战机,若是能够成功,倒可以大大增强我们的军力。”

“但是敌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玄真在临终前,告诫说他们可能会有另外的大动作。”

苏子墨静静的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就他此前跟随华予时所见所闻,南宫宸说的应该都是真相。

如今大敌当前,天弥王朝危如累卵。

看来他此番将自己带回来,是真的力不从心,需要人帮助,并非有什么谋害之心。

他控制住了心中纷扰的思绪,问道,“什么大动作?”

攸宁道,“师父临终前说,他察觉到前朝已经被毁灭的国典,似乎又出现了。让我们一定要警惕。”

什么?国典?莫不是?

南宫宸沉吟了片刻,“父皇曾说,羽生前朝,曾经留下过一句话。”

“说——国典不毁,羽生不灭。”

“这本书恐怕是这些灵兽妖物复生力量的重要来源吧。”

“昱卿,还记得吗?就是当时被你偶然在文渊阁中发现的,那本厚厚的古籍。”

攸宁也转过头来,望着苏子墨。

“听说当时在你寝宫中发现的时候,这本国典还未完成,缺了天文、地质、阴阳、异兽等卷。如今恐怕是有来自前朝的人,在暗中继续编撰,想要完成此书。”

苏子墨定了定神,“可是那本书,不是已经被炸毁了吗?我是亲眼看到的呀,如何还能复原?”

然而话说道一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眼前突然各种场景串连了起来。

在青衣河的一叶扁舟上,华灯浮水之中,她说。

——我近日正在筹备寻访中洲各地的妖鬼异兽,然后编撰一本阴阳册和异兽集,需要配上图志,想请公子来帮忙配图。

在冰封的鹿游原冰窟之中,提起从哪里读到过横公鱼的传说时,她略带忧色地问道。

——你读到的这本书,后来下落如何?

——我未能护住,被父皇毁掉了,再不存世。

——前朝旧典,天弥自然是容不得。

——先生要我画下异兽,意欲何为?

——不过是不忍心看上古灵兽消亡罢了。

苏子墨越想越不对劲,她为何对于所有的前朝旧事、灵兽异闻,了如指掌,并且要大费周折地去收集和编撰这些图志呢?

而对于华予的身世,他也仅知道她是叶家的门客,出身、来历,皆一无所知。

而看她那出神入化的字缚灵,力量完全可以和上古神兽相抗衡,这样一个人,真的一个门客吗?

南宫宸回答道,“这群妖鬼神力量不可估量,复原旧典也不是不可能。总之我们现在必须尽快开始防守,以免落入被动。”

“玄真很久之前给过一个预言,祸起北荒,墨染九江。东风若敞,天弥无恙。现在看来,或许是很有用的。”

攸宁蹙眉,“这祸起北荒,应该指的就是北荒领主玦明。墨染九江还不能确定是谁,恐怕是羽生的另外一股势力。”

苏子墨的心还在不断下沉。

墨染九江?

他的眼中浮现的,全都是华予使用字缚灵时,那些逸散的墨迹,如沧海横流,可以为丝为线为虎为龙。

“至于这东风,应该是可以拯救天弥王朝的人。”

“不过听闻,昱卿正好有一杆画笔,名为东风,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苏子墨一愣,手下意识地靠近了腰间。

低头答道,“我的确是有一管名为东风的画笔,是母亲起名留下来的。不过应该纯粹是巧合罢了。东风也不是一个少见的词。”

南宫宸笑了笑,眼中似乎藏了些深意,继续道。

“既然其他两边不确定,我们就先把目标对准北荒的百鬼渊,看能否找个机会,主动出击,探探敌人的虚实。”

一边吩咐苏子墨,“昱卿,你从前受教于沧海云容派,剑法很好,现在还没忘记吧?”

“那是自然,在外还得靠着这点剑术自卫呢。”

南宫宸停止了脚步,望过来,郑重地说道。

“那便好,我现在想将对付玦明的任务,交付给你和攸宁!”

第127章 迷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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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宸停止了脚步,望过来,郑重地说道。收藏本站

“那便好,我现在想将对付玦明的任务,交付给你和攸宁。”

苏子墨一愣,“皇兄这是何意?”

“转眼快入冬了,正月期间,是妖物力量最弱的时候。我希望能借机对龙游山潜伏的妖兽展开一次突袭。”

“需要一个皇族人来坐镇,如今朝野中,没有其他人比你能更何是了。为到时候攸宁自会协助你。”

“军队、武器、军备,马上就可以开始筹备了。需要你们两人齐心协力,谋划布局。一旦无相殿也筹备完毕,就可以出兵了。”

苏子墨心中一震,这样一来,南宫宸岂不是打算要将兵权交付给自己?

他跪在了地上,“臣弟回宫时日还短,之前也从无军功,在军中没有什么威信,恐怕难担此重任。望皇兄三思。”

“我已经思虑过很长时间了,此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你现在只需要一心一意地去筹划出兵,其他的一概不用担心。”

攸宁也劝道,“王爷现在在朝中已经有了一定威望,假以时日,熟悉了军务之后,自然会好很多。”

苏子墨思忖了片刻,恐怕如今也不能推脱了。便拱手应了。

“既然如此,臣弟只好全力以赴。”

南宫宸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苏子墨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那就辛苦你了。你们俩从前也是熟识了,如今并肩作战,也是阁好机会。”

停顿了片刻,转而问道。

“对了昱卿,听无相殿的弘音法师说,他曾见你和一位白衣公子在榆水寺,探寻当地一位夫人被妖物所困的解法。”

“后来他赶到月坞乡去寻找你的时候,正逢那边有大规模的妖鬼出没,闹得整个乡镇一片生灵涂炭。似乎你所经之处,皆不太平。”

“你身边的这位白衣人,是个什么来历啊?”

苏子墨的心提了起来,竟然还是被他们察觉华予的踪迹了。

思虑了片刻,缓声道,“那位公子乃是江南叶家的门客,名为华予。她见我画工精妙,便雇佣了我随同作画写生。”

“后来我才知道,这人还是个道法颇为深厚的除妖师,所以路上若遇妖鬼,便会除掉。还救了臣弟好几次性命,否则我现在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

南宫宸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看来以后有机会,还得好好感谢他了。”

顿了片刻,却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句。

“不过,我怎么听弘音法师说,这位公子,有点特别。身上携带着很深的执念,已经到了偏执入妖的程度?”

此言一出,在座的另外两人皆是一惊。

攸宁道,“叶家的九先生华予,我之前在民间游历,除妖的时候也曾有过几面之缘。他的确术法很独特,是个道行深厚的除妖师。可能也和我一样,想要除尽世间妖魔吧。”

苏子墨心中的怀疑已经如雨后春笋生长了起来,口中却依旧辩解道,“是啊,世间人谁能完全破除我执呢?”

南宫宸转而道,“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雇你去作画,真是有闲情逸致。”

苏子墨不说话,将手指轻轻放在了腰间,那一杆东风隐藏着衣袍之下,还带着体温。

南宫宸摇了摇头,没有再追问。

“无论如何,你还是小心点为好,他靠近你,可能是有别的目的。”

苏子墨颔首,“多谢皇兄提醒了。”

转身离开御灵阁的时候,他眼前一片恍惚。

耳边似乎有攸宁的道别声传来,然而此刻的他,已经再也无法在意别的东西。

纷纷扰扰的思绪,像一团解不开的网,牢牢捆缚住了他。

之前所有的线索都被窜连起来,和回忆交织在一起。

在那悠然的半语斋中,她曾说。

——我向来就不认为物化妖是邪物,不过是一种过于执着的不幸罢了。

在鹿游原上,当他被灵均银丝上的冰毒所伤,那傀儡师冷笑着说——我这毒无人能解,料你也活不久了。

然而她却没有费一丝吸出了,这没有人能够解开的,冰寒之毒。是不是说明,她的确不是人?

——天弥王朝建国后,这中洲大地此后,便没有从前的那种生机了。

为什么她能够清楚地知道前朝的所有往事,从灵均的命运,到上古传说,是不是因为,她就是前朝人?

——江湖有这么多画师,为何就偏偏雇了我?

——被幽明剑杀掉的妖兽,可以形灭魂存,但有个条件是需由你的画出。

——为何偏偏是我?

——那便问问给你画笔的人吧。

东风若敞——东风——画笔东风。

东风的力量,可以召唤妖兽,令其魂体不灭。

华予之所以要找他来画画,就是为了收集羽生志中的异兽和阴阳图志,从而守护妖兽的力量。

苏子墨向前的步伐越来越快,两边深红色的宫墙如朱红的水墨画晕染开来,铺天盖地弥漫而来。

似乎要将他吞没了。

曾经有那么多线索,明明他是应该去怀疑、去追问的,为什么,却全都忽视了?自甘被她利用?

——帮你走出密室的那个少女,后来如何了?

——羽生志被父皇销毁后,她便再未出现过了,可能是羽生朝人用术法凝结成的,守护此典的灵妖罢。

既然久儿是灵妖。

那么华予,为什么不可以也同样是妖?

苏子墨一片恍惚,未看见已到眼前的轿子,一头撞了上去。

两旁的侍从连忙扶了起来,“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额头上的疼痛传了过来,苏子墨却只是麻木地起身,坐入了轿中。

宫门悠悠地打开了,一片光亮洒了进来。

然而他的心,却跌入了一片深渊。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怀疑,都推论导向同一个最可能的结果。

华予,是一只来自前朝的妖。

她为了编撰已经复原的羽生志,必须要借助自己手中的画笔、画完所有的妖兽。

一旦羽生志完成了,便可以增强妖兽的力量,帮助百鬼渊一起对抗天弥王朝,光复羽生朝。

而自己,身为南宫氏的后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羽生复**的棋子?

那么他从前所知的,南宫宸谋杀自己的兄长,以及陷害自己母亲的证据,皆来自她的推测,还有陶瓷妖章回之口。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骗局,为了骗他与南宫宸反目,从而继续心甘情愿地为她画画?

多么好的计谋,多么好的演技。

苏子墨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曾经从未经历过的。

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究竟哪里是她的真心?

序章

苍茫龙游之山上,有一块尘封已久的石碑,上面刻着一首古老歌谣。

即使羽生王朝已经覆灭了百年,石刻的字迹也已经被风沙侵蚀,悠扬的歌谣,依然被悄然传唱。

沉浸于百年和平安宁的天弥人未曾料想到,又一个风起云涌,烽烟四起的时代,已然拉开了序幕。

潜伏在黑暗中的鬼魅,隐藏于幽深处的妖魔,皆蠢蠢欲动。

冰雪之地的北荒之主,江南烟雨中的神巫遗脉,纵横山水,笔书天下,命运丝线交错,转轮重启,酝酿传奇。

战歌再起时,和平必将被倾覆——

火海蔓延,游走山腹。

烈焰灼魂,碧空不复。

今日所护,若为焦土。

死生契阔,同焚与汝。

重唤众神,血祭邪魔。

魑魅归来,黄泉共赴。

铁骑踏破,国仇待偿。

流离必返,焚灭劫数。

幽窟深穴,故国疆土。

破晓已至,天煞迷雾。

袍泽前仆,吾将后继。

龙焰再抵,王者归途。

第179章 梦魇

云层在翻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浩劫。

一边是漆黑的未知世界,一边是光亮的现世,在咫尺间变幻波动着。

她的身体悬浮在狂涌的风中,衣袖翻飞,阳光洒落她的半张脸上,明亮地刺眼,另一只眼睛却是一片模糊。

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的混沌中,有无数朦胧的身影在挣扎徘徊。

久久地游荡,呢喃着。

她眯起眼睛想仔细去辨认,却什么都看不清。

伸出手来想唤出符咒,却使不上任何力气,只能任由着那阵狂狷的风将自己带入那混沌之中。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仿佛在呼唤什么。

是终结?还是救赎?

然而还未来得及听清,那些看不清的,隐藏在清醒和幻梦见的东西,纷纷向自己伸出手来。

她的身子在下落,离光明越来越远,被团团的阴森的气息环绕住。

一簇簇流水似的,看不见实体的黑色躯体,如同藤蔓一样攀附了上来。

她似乎被吞噬到了异世界魔物的囊腹之中,连自己的身子,也慢慢融化了,与周遭的一切逐渐融为一体。

起初她还在挣扎,却渐渐对这些包裹住自己的东西产生了善意和同情,仿佛他们本就属于同一个世界。

她白色的衣衫已经失去了颜色,面容也逐渐被湮没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中,天边的亮光逐渐远去而终于消失不见。

她闭眼等待着被吞没,然而那一瞬间,脑海中一晃而过一个挺拔的身姿一晃而过,在一片冰湖之上,静静看着自己,眼中闪着银光。

“不,现在还不可以!”她低低地呼喊了一声。

华予从梦靥中惊醒时,全身都冒着冷汗。

睁开眼来,恍惚了良久,确认刚刚一切不过是场梦后,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缓缓坐起身子,发现自己盖着厚厚的棉褥,躺在一张圆形床榻上。说是床榻,倒更像一个巨大的拜垫。

床两侧点着昏黄的酥油灯,火光稳得似一尊发光的小佛,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奶油香。

华予定了定心,在桃花林中,自己终究还是被玦明的势力所俘了,不过目前看来他还没有起杀心。

只是不知道玉郎此刻在哪里,安不安全。也不知木子有没有顺利把药带回去,救起公子。

她又细细打量了一圈周围。

这是一个大而空的洞穴,深长阴冷,三面皆是石壁,唯有剩下的一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亮光。

如今应该是白昼,这洞中却漆黑地跟夜晚一样。

石壁上隐约可以见一些图案,和梦中那混沌中的鬼魅身影竟有些相似。

洞中除了自己之外便没有别的人,寂静地可怕。

华予强撑起软绵无力的身子,从床榻上起来,她举起了一只油灯,靠近那壁画。

酥油灯的光方才靠近了一点点,墙上的画仿佛被点燃了,如同春风吹拂下的花海,接连绽放开了。

画的是鬼怪妖兽,密密麻麻的鬼怪妖兽,奇形怪状,光怪陆离,布满了整个墙面。

曾经出现在子墨画中的,还有未出现的。

一个个头颅上顶着鬼火,对洞中之人怒目而视。

华予一惊,手上燃烧着的酥油灯的蜡泪便淌了下来,滚烫烫地滴落在地面。

她一愣,被烫得丢下了酥油灯。

那酥油和蜡泪溅落在地上,盛开成了一朵奇异的花儿。

随着灯光的熄灭,原本被点亮的石壁上的画也在刹那间失去了色彩。

方才现身的神灵妖鬼,又复隐身于神秘之中。

华予转过身,又朝着亮光的方向走去,那里或许是出口。

然而踏出去的脚只觉得分外费劲,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拖拽着她,想将她引到别的方向去。

迈着艰难地步子,华予一点一点靠近了那白昼的光亮。

那是一扇有栏杆的门,被牢牢锁住了,打不开来。

华予尝试着召唤字缚灵,体内的灵气却依旧是被封住的,没有任何力量。

她只好从门栏的缝隙处向外探望了出去。

洞穴的外面是一片辽阔的荒漠,棕红色的,一望无际,沟壑万千。

苍茫,虚空,令人绝望。

她又俯下身子往下望,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猜测渐渐清晰了。

莫非,这里便是传说中玦明的老巢,百鬼渊?

她撑在地上的手掌感到了一丝些微的震动,是来自洞穴下方的。

百鬼渊乃是玦明率部下在西北荒漠上的一面巨大高耸的石壁上开凿出来的,众神和鬼怪的葬魂之所。

像这样的洞穴,应该有千万个吧。不知道自己是在其中的哪一间。

她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了地面。

浪潮一般的声音从冰冷的石板下方传来,敲砸声,碰撞声,巨物挪动的声音,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

还有一串细微难以察觉的脚步声,稳健但不缓慢,伴随着棍杖触地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是有人来了。

华予猛地站了起来,转身朝着洞**走去,还没来得及靠近床榻附近,便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响动,身后的铁锁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你终于醒了,睡得可还舒服?”

沉稳而略带沙哑的男声从背后传了过来。

投在洞穴中的那零碎的光亮,此刻被笼上了一块阴影。

华予转过身来,笑了笑。

“好久不见呐,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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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真相

华予转过身来,笑了笑。

“好久不见呐,玦明。”

身后的人,依旧是一袭黑色的长袍,手上依旧执着法杖,却并未传出铜铃的声响。

黑色的长发披散,周身笼着令人畏惧的冰冷气息。在逆光之中,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披着白色狼皮的无觅站在他身后一尺之处,冰蓝色的双眸在黑暗中发着诡异的光芒,透露着些许杀气。

诀明似乎仔细打量了华予好几眼,随后一边踱步,一边回答道。

“是啊,若是第一次在博望的矿山中遇见时,我便知晓了你的身份,便不需要后面的那番折腾了吧。”

他望着洞穴深处,那漆黑之中的白衣女人,仿若跌落地狱泥潭的白莲。而将她拽入这淤泥中的,正是自己。

诀明伸手一挥,方才熄灭的壁画,便又从下到上亮了起来,一片五彩斑斓的光亮在他们的头顶上,抑或张牙舞爪,抑或怒目而视,抑或冷眼旁观。

光芒落下,更衬出华予那一身不带一丝杂质的洁白,她没有戴帏帽,露出冰洁的面容。

虽然处在这样不利的环境中,眼中依旧是一片淡若秋水的宁静。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玦明,静默了片刻后,说道。

“我知道,你应该是对我在龙游山上破坏了你的计划记恨在心,对于此事,我也一直怀有歉意。你若是要复仇,我心甘情愿承受。”

诀明听了这回答,冷笑了一声。

“的确,当时我真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仅仅因为你,让我筹备了多年的复国计划,转瞬间成了泡影。我真是对你恨之入骨。”

他的言语中带着一丝狠意,而身后狼女,眼眸中的杀气也越来越重,她执在手上的长鞭,就像一只蛰伏的雪狼,等待着随时展开攻击。

“然而,如今既然你已经落入了我手中,也就无所谓了。你一个人,便可以胜过我那千千万万的手下了。”

华予先是愣了片刻,随后便笑了。

“领主真是高估了我的本事,想在那龙游山上时,我也不过是片刻抵挡住了你的军队,若不是后来天弥的援军赶来,也不至于落得败局。何况,如今我的灵力已经被公子封住了,恐怕对领主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玦明眼眸一转,神情中藏着些许玩味。

“你们公子,看来真是对你很上心啊。之前我千方百计地找你,他怕我伤了你,竟然在空桑山专门布下了结界,也耗费了自己不少力量。否则也不至于被我所伤。”

华予心中一惊,之前就曾疑惑,叶轻尘那样一个无比神秘,似乎无所不能的人,为何一夕之间会被伤得那么重。

现在看来,都是因自己所致。不知道他何苦要做到这个地步,自己对他来说意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玦明飞速地瞟了对面的女人一眼,她的表情仍然是一片淡然,似乎不为所动。

看来真是个冷漠的女子啊,他心中叹惋了一声,手摩梭在法杖上,目光向下,不知在看什么。转而又继续道。

“不过,你知道为什么他要封锁住你的灵力吗?”

华予略微愣了愣神,想来,也是因为怕自己暴露了书妖的身份,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惹来祸事吧。

玦明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接着追问道。

“那么,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在龙游山上的时候,可以爆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

听到此话,华予不由得抬起头来,她一双清亮的眼睛,锁在玦明的脸上。

“领主你应该也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吧。我乃是前朝的古籍羽生志所化成的妖,由文渊阁的百名学士执念凝结而成,力量自然是比一般的妖物要强大。”

“所以我原本也是属于羽生王朝的人,生平愿望就是能够完成羽生大典。而你的愿望是光复羽生王朝,原本,你我是不应该成为敌人的。走到这一步,也真是阴差阳错。”

华予一边苦笑着,一边说道。

“哈哈哈,完成羽生大典。这个目标是不是太难完成了?”玦明冷笑道。

“不!目前只剩下阴阳卷和异兽卷的最后一部分内容了,只要你能放我离开,不日便可以大功告成——”

华予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要完成这最后一部分的画卷收集,就意味着还是要借助苏子墨的力量。

想起上次的不辞而别,她的心有一些痛,如今该如何再面对他呢?

玦明脸上依旧是冷笑的表情,他踱着大步,缓缓地逼近了华予。

在她耳边说道,“你以为叶轻尘真的那么容易让你得逞么?”

“若是他真有心帮助你实现愿望,估计你早就顺利将材料收集完了吧。聪明绝顶的九先生,怎么不想一想,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华予静默了,一些可怕的猜测从她的脑海中翻涌起。

全身的血液,从脚底开始冰冷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扯入一个更深的深渊里面去。

“领主此言何意?”

玦明缓缓道,“听说物化妖,在执念实现之时,便会灰飞烟灭。你的公子,怎么可能舍得你就这样消失呢?”

是啊,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他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留在半语斋中,恐怕也是害怕那一天的来临吧。

“是,我知道。但是不管公子怎样阻拦,我都非要达成目的不可。”华予的语气中全是坚决。

诀明一笑,在华予的周围绕着圈,周围一圈萤火的光亮,将他们两一个静止一个转动的影子,投在缤纷的石墙上,影影绰绰的。

“既然如此,不妨再告诉你一点事情。”玦明继续道。

“你应该也知晓叶轻尘的身份了吧。他和我一样,都是前朝的人,以复国为最高目标,所以才结成了同盟。”

“不错。”

“但不同的是,我的军队和力量都需要自己一点一点建立打造起来。而他,却是在一开始就手握一张王牌。”

“若是用了这张牌,他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完成使命,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助。”

玦明停顿了一刻,再次大量了华予一眼。

“然而可笑的是,他却从头到尾都舍不得打出这张牌。因为一旦用了,她就永远消失了。”

“所以我们伟大的神巫遗脉叶轻尘,为了守护这张牌,自己却被迫走了一条最艰险困苦的复国之路,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得。而他守护的人,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哈哈,多么可笑。”

玦明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渗着冰冷阴沉。

而站在不远处的浪女无觅,身上的杀气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一脸少见的哀戚的表情。

“领主,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华予不解地问道。

“九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闻——大典不毁,羽生不灭?”

“一旦羽生大典完成,游荡在中洲各处的羽生的全部鬼神妖魔的灵魂,便会重新复活,聚集在我们曾经辉煌的帝都。”

“到时候,不需要再额外征集一兵一卒,中洲便会重新成为羽生的天下——”

这些话如同晴天霹雳,击打在华予身上。

曾经在叶轻尘眼中看到的那复杂的表情,还有阿子奇怪的言语,以及自己身上蕴藏的深不见底的力量。

之前感到困惑的所有疑点,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她感到一阵窒息,再也没有办法思考,声音颤抖着问道。

“真的,真的吗?”

“——没想到原来我,竟然便是光复羽生,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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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空桑山

依旧是在江南的烟雨中,广陵和云浮交接处的山林,空气中都氤氲着朦胧的诗意。

然而寻觅了一圈,却并不能找见曾经那半山腰上的重楼小阁,也不见灵动飞舞的青鸟。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仔细去嗅闻那来处,却转瞬间消失无法寻觅。

一辆不起眼的淡灰色车驾停在了一条潺潺的溪流旁,再往里便是不见日光的密林。

“公子,我们已经绕了好几个圈了,却始终会回到原地,我当初派弟兄们在周围问了,不远处的山民们也说很久都没见过有楼阁的山了,竟然好像从世间蒸发了一样。”

林杨坐在副驾驶上,手指不安地相互敲击着,脸上已经显出了几丝困惑焦急的神情。

天子私自出宫来,却只带了几个随从,他一边要帮着寻人,一边要估计皇帝的安危,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内心十分焦灼。

从车驾的帷幕中伸出一只手,拂开了车帘,穿着淡紫色衣袍的男子缓步踏了下来,深深呼了一口气。

眉睫之间,都沾染上了那分墨色晕染的思念。

眼前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穿过这条溪流,从陡峭的栈道一路向上,穿过重重回廊,她就坐在那个静谧的书斋中,仿若画中仙。

然而此时,他们却仿若隔世,不能在一个世界再相逢。

南宫昱卿静默了片刻,叹息了一声。

“难道真的蒸发了吗?弘音。”

车驾的另一边,盘腿而坐着一身麻布衣衫的僧人,眉眼温和,手上撺着一串菩提子的念珠,正是无相殿的主人弘音法师。

此前的龙游山一站中,前任无相殿主若劫率兵支援,自身却收到了不少攻击,在战争结束后,便辞去了神职,到中洲西部昆仑山修行去了。

他的得意弟子弘音便继任为了新一任的殿主,而弘音的孪生兄弟龙树则是幕后真正操控无相殿的械机之人。

南宫昱卿此行不敢让别人知晓,便只带了弘音和颇为信任的新提拔为左权使的武将林杨,留下攸宁和龙树镇守在宫中。

弘音眯着眼,仔细地盯着水上的那一片虚空,在一片层叠翠绿的绿意前,蒸腾的水汽中似乎蕴藏着什么秘密。

“不错,的确是蒸发了,恐怕是因为有人在这里设置了一层常人无法察觉的结界。”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靠近了那潺潺的流水,并伸出手指,在空中搓捻着。

一些散乱的光芒,时不时地亮起来,星星点点地闪烁在流水间,仿若萤火虫一般。

“布下这层结界的人,看来是术法十分深厚,不过力量不是很稳定,导致出现了这些光点。”

南宫昱卿蹲下身子,将手浸在了溪水中,水流是冰冷寒彻的。

“是吗,莫非是她自己不想被人找见,所以布下了这层结界?”

“这结界的手法,乃是古老的咒术,恐怕不是妖法能够做到的,应该不是华予姑娘。”

不是华予,那莫非是那位神秘的叶家公子叶轻尘?

“那么你有办法能够打开这层结界吗?”南宫昱卿问道。

弘音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轻轻摇了摇头,“这结界乃是守护的力量,温和而隐忍,正好与我所修习的佛法顺承。我也并不具备什么攻击性的术法,能够打开这结界。”

“温和而隐忍的守护力量吗。”南宫昱卿看着虚空,若有所思地说道。

正在思索间,映射在流水间的亮光突然变得耀眼起来。

一个模糊的人影,从那水汽中蒸腾浮索而出,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林杨指着不远处那个人影,惊异地喊道。

“陛陛陛陛陛下,那边凭空出现了一个人,方才分明还没有的!”

南宫昱卿缓缓地站了起来,眼眸中是瞬息万变的烟云。

而那个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墨绿色的衣衫,修长的身形,依旧是神采俊逸,面容却比从前所见时苍白了不少,脸颊也因为瘦削而更显得棱角分明。

虽然隔着蒸腾的水汽,南宫昱卿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这不是他们苦苦寻觅了良久的叶家公子叶轻尘吗?

“叶公子,好久不见。”他压抑住心底诸多疑问,平静地招呼道。

“我此前派人苦苦寻觅你都没找到,以为你是从这世间蒸发了,如今这么在这里凭空出现了?”

烟雾渐渐散去,对面的人轻盈地从水面上踏步过来,足尖所点之处,皆散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而他的身后,出现了那一座幽静绝尘的空桑山,隐约可见山腰中的重楼小阁,掩映在层林叠翠之中。

叶轻尘将两手环抱在一起,向南宫昱卿行了一个礼。

“是啊,有段日子没见了,苏公子,哦不对,应该说陛下,为何不在帝都好好呆着,要跑到我这偏僻的山林里来呢?”

瞥见对面还站着弘音,他小动作地眼神致意后,又继续说道。

“说起来,的确是鄙人的不对,前段时间因为身体抱恙,陛下新登基,都没来得及准备一份贺礼送上,还希望不要怪罪。”

叶轻尘深绿色的衣衫显得愈发空荡,在清爽的山风中轻轻摇曳着。

他原本就寡言冰冷,如今语气中更是显出几分疏远和客套。

南宫昱卿轻笑了一声,“不过是过场罢了,不必在意,之前游历的时候承了叶公子不少照顾,都还没得及答谢呢。”

他一边说着,眼神向上一撇,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之前派人寻觅良久,都不得进入这空桑山,也不知叶公子用了什么妙法子将它藏起来的?”

“不过是雕虫小技,陛下掌管的御灵阁,自然也是有不少能人可以做到,叶某就在此献丑了吧。”

“那么九先生,也是一直随你在这山中了?”

他平静地问着,心却已经提了起来。

脚尖也已经控制不住,只等对方一个回答,便可以飞起来直接到那苍林中的小阁去。

然而叶轻尘沉默了片刻,沉重地说道。

“不,她现在恐怕落入诀明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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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前往北境

“不,她现在恐怕已经落入诀明手中了。”

叶轻尘说完这句,叹了口气,脸色也显得愈发苍白。

“什么?”南宫昱卿先是一阵惊疑,随后又安静了下来。

“不,你肯定是在骗我,如果她真的落入了诀明手里,你难道可以安安心心地藏在空桑山中而不去找她?”

“况且以她的能力,应该不至于会被诀明控制住吧。”他从容地说着,似乎十分确信,却又似乎只是在说服自己。

对面的人并没有急着否认,只是苦笑着说。

“你不相信也罢,我之前也是被诀明所伤,长时间昏迷,醒过来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如今我正要前往北荒,无法再耽搁了。”

“陛下即使对我有什么误会和责难,容我以后再来解释吧。”

他的语气如此真诚,叫人不得不相信。

饶是南宫昱卿再如何难受,此时也不得不接受华予可能身处危境的事实。

随后叶轻尘低下头,向南宫昱卿和弘音行了一个礼,便准备自行离开。被一双有力的手拦了下来。

“若真是如此,我便随你一道去北荒吧。”

墨衣男子略有些惊异地转过头来,目光在眼前人身上仔细打量了片刻。

身前的这个男子,在不久之前,还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画师,如今却已是整个帝国的主人。

饶是如此,仍旧像从前一样穿着一袭淡雅衣袍,带着一两随从轻装简行,言语间甚至到察觉不到一丝盛气凌人,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叶轻尘静默片刻,缓缓道。

“陛下,如今你的身份已经不同于往日,不能随意拿自己的安危冒险。何况北荒乃是妖鬼出没的蛮荒之所,诀明如今又是你的死对头,若真的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你可是确定要随我一同?”

南宫昱卿点了点头,“宫中的事,我已经打点好了,我意已决,即刻可以出发,你带路便是。”

叶轻尘又扫了一眼他背后一直默默旁观没有发一言的弘音,似乎是在问询他的意见。

僧人手指仍在搓捻着念珠,感受到了对面的目光,他轻点了点头。

“既然是陛下自己的决定,叶公子也不用多虑了。想诀明蛰伏在北境,终有一日也会再次光临的帝都,此次若能隐匿行踪,倒也不不至于那么危险。”

话已至此,叶轻尘也只是略微颔首,“也好,容我加固一下这个结界后,即刻便出发罢。三位请先在旁边等候少顷。”

他说完便转过身来,长袖一挥,原本已经消减下去的水汽复又升腾了起来,快速地将墨绿色的人影笼罩起。

随着他的动作,不远处的山峦密林中生起了一阵长风,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树叶簌簌之声,将半山腰的烟云雾气一道携带来。

在一片风动云涌中,隐约闪现出一片荧绿色的亮光,雾中的人衣衫飞舞,光芒从他的衣袍中隐约闪耀。

他闭着眼,双唇翕动,似乎念诵着什么。

随着一整奇异的气息,他脚下的溪流开始倒流,身边的雾气风云也开始极速地退去,被一片看不见的屏障卷走了。

最后叶轻尘双手一收,绿色的光亮刹那熄灭,所有的异相在瞬间抽离。

站在不远处的三个人发现他们又重新站在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密林前,依旧是潺潺的流水,悠长的鸟鸣。

只是,方才呈现目前的空桑山,半语斋,尽皆消失了踪影,仿佛方才的景象都只是幻相一般。

叶轻尘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一片虚空。

这半语斋曾是专门为她而修筑的,也是自己精神的栖息之所,只要在这里,心就一定是踏实的。

只是,从此一别,不知再回来,会是什么光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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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第3章 枭阳原

偌大的中洲,绵亘在辽阔无边的大地上。

春风已经吹遍了江南的土地,然而还未到达遥远的北疆。

一辆马车从南边飞驰而来,依稀还带着一丝温暖的气息,随即便消失在冰寒的旷野中。

车轮轱辘震响着,车中却是一片宁静无声。

朝南的座位上,麻布衣衫的僧人盘腿而坐,闭着双眼,口中默默念诵着什么,任车身颠簸摇拽,他自安然地如同静坐在佛殿中,岿然不动。

身旁的叶轻尘,低着头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坐在对面的南宫昱卿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很久,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往向了窗外。

最初的青山绿水,现在已经被荒凉贫瘠的高原土丘取代,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灰黄之色,人迹罕至,连草木也难见踪影。

想来,他们约莫已经到达了西北部的枭阳高原。

这里原本是九龙江的发源地,传说在水源的尽头,有一片水草丰茂的绿洲,住在这里的居民皆是长唇,黑身,见到人就会笑。

但是从未有人真的见过这片绿洲,整个高原上,反而是一片死寂令人绝望的沙漠和风蚀的断臂沟壑,常年沙尘飞扬,如同魔鬼呼号。

其中地形诡秘难测,人一旦误入,就很难再走出去。

因为此原因,几乎没有人会主动到这里来,若非赶时间,他们本该绕过高原,沿着九龙江的平原低地前往北面。

南宫昱卿望着外面的场景,不由地出了神。

他想起井坞山一幕幕画面,奇形怪状的石台,如碑如林。随后在那坍塌碎落的石砾之间,一个坠落的白色身影,如花一般绽放。

多么想伸出手去,将她带离那个无底的深渊。

然而他却在深渊的更深处,不由自主地坠落,只能遥遥地看着她,被另外一个身影拉入怀中。

这种无力感再次袭来,伴随着朔北的风,紧紧地将他包裹住。

即使如今他身份地位全然不同,力量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一旦涉及她的安危,心中却永远都是一片惶惑。

“说起来,陛下,我记得你之前一直有个叫云耳的贴身侍卫,这次为什么没有见到?”

正在出神间,背后传来了叶轻尘的声音。

昱卿并没有转过头来,却是叹了口气。

“那次我们在月坞乡与玄牝混战,他受了伤,还劳烦公子你治疗过。但是在他养伤期间遇到落头民暴乱,我们从此便失散了。”

“我入宫之后,曾经多次派人寻找他的踪影,但直到如今也没有任何线索。”

叶轻尘微微思索片刻,“云耳当初的伤倒是没有大碍,况且他功力深厚,应该是足以自保,若他知晓你的消息,应该也会寻找过去。”

“是啊,他自小就跟随我,十分衷心,应该会想法设法找寻我,如今没有踪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那一次的落头民之乱,灵均也在场,与诀明势力脱不了关系,不知道云耳的失踪会不会于此有关。”叶轻尘分析着说。

听到这里,南宫昱卿终于转过头来,表情变得愈发严肃了。

“若真是如此,那么事情就更加不简单了。”

叶轻尘轻描淡写地继续问道。

“不知云耳之前是怎样的来历,一开始是如何成为陛下的侍卫的呢?”

对面人略微蹙了蹙眉,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良久,才缓慢说道。

“不知道你是否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在我重新入宫之前,很多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民间也一直流传着十四皇子因为血脉不纯,被押入牢狱随后秘密处死的传闻。”

叶轻尘抬起眼眸,仔细打量了南宫昱卿一眼,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的语气中依旧带着略微的沉痛。

“的确,我也听说过这种说法。想必大家也都很好奇你当初从宫中逃出去的。”

“那时候,我被一群粗鲁的狱卒折磨着,他们手上拿着滚烫的烙铁,还有各种刑具,我绝望地以为生命就要走到头了。”

“然而一个少年出现在了狱中,风一般的来去无踪,说是受我母妃之命,要将我救走。那个少年便是云耳。”

“哦?一个普通少年竟然可以自由穿梭在守卫森严的皇家牢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又是受教于哪里?”叶轻尘略有些惊讶。

“我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回答说是我母妃培养来专程保护我的。想来是我的母妃思虑周全,早就料到了可能的危险。”

叶轻尘沉吟道,“我只知道宁皇妃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如今看来,她背后的故事恐怕要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南宫昱卿也陷入了沉思中。是啊,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她的背后究竟还有多少谜团。

一片沉思的静默中,一直在静坐冥想的弘音突然缓缓抬起手来,低声道。

“两位有没有感受到,这一带阴气似乎越来越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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