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莲塘寄浮生 - xp1024.com
《半开莲塘寄浮生》


前缘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前缘前缘

彼时,本神君委实是悲催了些。

然而对面的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显然没有打算放过我。两双圆目瞪得我脸上都能开出朵花儿来。我被他们堵在墙角,一脸谄媚的笑容。

他们始终不知道这次是冒犯了神仙,我却不能过于计较,因为我偷了他们家用处子的心头血养了近百年的祖传血玉。

偷血玉是为了为师父治病,本神君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徒儿。

两万年前我师父央歌真人曾去了一次南海之南,不料回来时只留了一口气,我前去诊下来却是天火所伤,虽不明原因还是提着胆子为他老人家渡气煎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老人家方才缓过来。虽保了命,从此却落下了病根,每逢月晦必受万火燎心之苦,这皮肉之苦本没什么,我师父却是个树仙,火伤比旁的人更重些。这生血养着的血玉,性至寒,配着我的仙草入了药便能镇住体内余火,治愈我的师父。

我寻此类至寒之物已有两万年,皆不甚满意。那日,我哥哥白岂终于打听到人间有一户人家用生血养玉,我并不做多想直接腾了云下来。看到血玉后不觉大惊,这血玉通体血红晶亮,虽是寒物,寒气却温润平和。实在是药中极品。便毫不犹豫的敲下一块准备带回。

所以,作为一个司医的神君,我显然不认为偷玉救人是个见不得人的勾当,更是有种舍我其谁之感。想到此处,便觉得我这偷儿偷得其所,偷得妥当。

然,眼前这两位显然不是泛泛之辈。

若问,那时这两位兄台是如何抓住我这个已经五万岁的神君的?

答曰,很简单,在我敲了玉准备念决回老家的时候,这两位兄台无比镇静地站在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反而是我被吓得大叫一声。回想至此我默默的泪流满面。

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两个人晕了直接逃走。但是,我自从进了这个宅子就觉得有些怪,好似我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若要说哪里奇怪我却说不上来。本神君委实不才,遂决定按兵不动。

汉子甲突然说:“你是来偷玉的?”

我诺诺,“不是偷,是借。两位兄台可否通传贵府……”

汉子乙打断我道:“我家老爷要见你。”

我又诺诺道:“如此这番,甚合我意、甚合我意。”

尽管那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吓到本神君,但静心细想,血玉这东西出现在人间却是万分奇怪,且不说我尚未听闻凡人拿这玉有何用途,光是这玉的寒气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况且,生血养玉的女子们是不是自愿还待考。

正低头想着,前面的两位仁兄停了步子。“到了。”

遂推开门,也顺道把我推进去,反手一带雕花木门“哐”的关上了。这套动作如此纯熟想来平时演练过多次。

屋内明亮,原是屋顶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竟将屋子照的一如白天。屋里摆设淡雅,再加之香炉冉冉,更显出主人的品格。忽然记起方才存血玉的房里也有一樽一样的熏香。这种奇异的香味让我微微皱眉,但眼下并不是在意这件事的时候。

我正形容猥琐的打量屋里的草木书画时,珠帘声动,里屋走出一人。

那人一袭金线绣暗纹的黑缎衣裳,白玉束腰。他剑眉星眸,薄唇略勾,面色淡然闲适。且不说凡间了,在三清里头我都还没见过样貌比他俊的男仙,气质相近的更是寥寥。本神君有些叹息,这人长得比我还有神仙味儿。

原以为这家老爷是个近乎秃顶的老人家,不料却走来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玉人。玉人看见我后略顿脚步,而后径自走到我面前,停下。我正想着如何开口,他眼波一横扫向我的袖袋。

我会意,讪笑着将血玉取出来,放在掌心。

此人嘴角一勾,并不拿走,问道,“这玉如何?”

我一愣,想了想答:“是个宝贝。”愿他只当我是个偷东西的贼。

玉人转身,坐在厅正中的檀木大椅上,缓缓道,“你手上拿的乃是我们季家祖传的血玉。”顿了顿,又接着说,“季家未出嫁的女子每月都会供上心头血养玉。”

我恍然,原是如此。遂诺诺的点头。

那人轻笑一声,道:“在下季远之,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哈?

我一抬头便看见他笑脸盈盈的瞅着我。

我心头一惊,原先看了不少凡间戏本子,常有些个品行古怪的人喜欢讨些个刺客、杀手、偷儿什么做老婆的,眼前这厮莫不是看中我的皮相,也想讨了我做小老婆?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默然,这厮好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竟是个色胚。我不禁有些伤感,遂在心里默默理了理思路,道:“这位老爷,我虽是个不成气候的小贼,却也有些品格。今日被抓我心服口服,宝贝我留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季远之剑眉轻抬,道,“我只是问姑娘芳名,并未要了姑娘的命。”

果真是如此,我一着急脱口而出:“不要我的命也不嫁你当小老婆!”

那人听后先是一愣,而后低声笑了,声若佩玉相击。我在心中暗骂,若不是知道你是个人,我就把你当妖孽给降了。

他笑够了以后抬眼看着我,说:“姑娘真品格。“遂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

我听他这么一说,脸竟然刷的红了。此刻回想起来也是一阵唏嘘。那时年纪尚幼,对待男女之情也甚是模糊,不料一不当心竟叫这色胚钻了空子,只是一两句话竟猛的动了动我煞是安分的凤凰心。

他又继续说道:“这块血玉,且送给姑娘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救人要紧。”

我蓦的一惊,抬头正好直视他的眼睛。墨色瞳孔幽深,看不透深浅,只是含着点点笑意。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大脑瞬间空白,如若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双眼睛。

直到腰间一紧,我方才缓过神来,这色胚已经揽上了我的腰,他温热的呼吸大喇喇地喷在我的脸上。此番场景显然是本神君被眼前这个人间妖孽吃了豆腐!我虎躯一震,将他一推落荒一般逃出门外。

跑了两步,忽然觉得觉不妥,即便是被吃了豆腐,我确确实实拿了人家祖传的宝贝,算下来却是这个色胚于我有恩。遂顿了步子回头一瞧,色胚果然还靠在房门前,嘴里含笑。我撇撇嘴,说:“我叫陵光,承君此恩,定会报答。”

说罢头也不回的跑到隐秘一处,念了决回上清。

三清分为上清、玉清、太清,皆为仙人修行的地方。我自幼跟随师父生活在上清。师父病后,便去了师兄执明所在的轩山天池静养。如今只剩我与哥哥白岂守着。

回来时天已大亮,哥哥白岂一脸笑容的迎上来,道:“陵光,血玉可是得了?”

我点点头,犹豫了再三,还是问道:“哥哥,你查过那户人家?”

白岂笑道:“不曾。”

我微微皱眉。

白岂拿七翎折扇轻点我的肩头:“这血玉如何?”

我点头:“色泽味道都是极好的。”

白岂“唰”的展开扇面,“这不就结了,玉是好玉,那户人家也未曾为难你。你且去制药,尚付鸟今日刚好回了上清。”

我越过白岂的肩头,不远处的竹林里,三头六翼的飞禽正卧着闭目养神。这是师父的坐骑,随着师父上天入地已有近百万年。

尚付鸟带着药包离开后我有些后悔。

那个叫季远之的凡人无非是想让讨我做他小老婆,于我其实是没什么损失的。况且,当初既然说了会报答他,不如就做他一世小妾,顺道也还了他的情。

如此甚好。我掐指算了算,凡间过去不过二十多日,季远之应该还未忘记我。本神君看了这么多戏本子,偶尔演上一回也不错。

想到此处立即腾了云下去找他。

前缘(下)

我从善如流的摸到季府。

府门紧闭,我理了理衣裳,抬手敲门。可巧开门的正式那日堵我的汉子之一,我倍感亲切,遂笑脸相迎,道:“大哥,我今日来找你家老爷。”

汉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你就是那天那个来偷玉的?”

我汗颜道,“不是偷,是借,可否通传……”

汉子打断我:“你随我来。”

我诺诺:“如此这番,甚合我意、甚合我意。”

在凡间还情这件事,让我想到了早些时候看过的一个戏本子。

却说西王母的七女儿瞧上了凡间一个书生,便历经千难万险下凡来嫁给他云云。

这个戏本子显然是瞎掰的。首先,天后并未有七个女儿。其次,下到凡界与凡人过一世两世实在是个常见的事情,并不见天上有那么阻碍的。

我估摸着此次去报恩,回来也能写他个一册两册。

大白天看见的季府并未比晚上热闹许多,反而下人们皆面色凝重,脚步匆匆。我只是想,大户人家兴许都是如此,并不在意。

可这汉子竟带我去了那个存玉的房间!我不觉大惊,想来我就偷了一次,难不成一辈子都要被当成个偷儿?遂大叫道:“大、大哥,我此番前来真真是来找你家老爷的……“

汉子转过身来,作了一揖道:“姑娘且随我来,这都是老爷的安排。”我听闻如此,只好心安理得的跟着他。

汉子当心翼翼地用一块雪白细绢将残玉裹起来,递与我道:“老爷说,姑娘若是再来府上便将这血玉都赠与姑娘。”说罢,眼眶微红,声音有些涩。

我忙伸手挡着道:“难不成你家老爷出事了?”

那汉子“哇”的一声嚎啕起来,“我家老、老爷,快不行了……”

看来我的戏本子也坎坷了些。

但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奔去了季远之的寝房。

我虽是司医,但那时的我对凡间的药理研究却是粗浅,为此还曾多次到凡间当当小药童。季府的熏香味道特别,我开始时并未在意,现下想来不觉冒出冷汗,那熏香里面有一味价值连城的药,叫鬼见愁,味道极为好闻。据说燃了能驱走勾魂的小鬼。简言之,季远之焚的是续命香!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见我闯进来,季远之并未多奇怪。只是扬眉浅笑,唤了一声,“陵光……”

他斜靠在床上,面色比初见时苍白了许多,两眼有些凹陷,一袭白色内袍,腰间胡乱系着。眼神有些散漫,一看便是病入膏骨的人。

我走上前伸手搭着他的脉,开始静听。

色胚低声笑了笑,道:“陵光,你又回来是舍不得我么?”

我将他的手收进被褥。直直的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道:“色胚,你不会死。我们明日就成亲。”

他微微一愣,转而笑道:“……甚好。”

我说的是明日,却又拖了不少时日。

先是回上清取了不少讲凡间药草的医书,把我的计较告诉了白岂,让他不必担心。后来又稳了稳色胚的病情。甚是忙碌了一段时候。

后来无意间听闻,其实这色胚还未曾娶妻。我不禁有些同情,原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色胚。

前后掂量了数日,我还是神色郁郁的问了他:“色胚,你如此样貌竟不娶妻,可是身体有些隐疾?我是医者,你尽管同我讲。”

色胚眼角抽了抽,“我除却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恶疾,身体尚好。”然后报复一般笑嘻嘻地缓缓说道,“夫人尽管放心,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大婚那天,是季府是三个月里最热闹的一天。一大家子人也从他家乡千里迢迢的奔过来。

我像所有小媳妇一般忐忑的坐在红艳艳的新房等着夫君,孰料这夫君却进来的甚早。

所以,当季远之手执秤杆准备掀开我的盖头时,我震惊了,忙抬手按住凤冠,颤巍巍地问:“……色胚?”

头顶上的声音带着笑意:“该叫夫君了。”

这话一说出来我的凤凰胆子抖得更是厉害,脸也憋得通红。“你、你怎么这么早?”头顶传来他的浅笑,“姑姑婶婶体谅我,让我留些体力……”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我一听便忙打断他道:“怎么能怠慢了客人!”

红色的盖头飘落,身着喜服的季远之握着我的双手蹲在我面前,面色因为周围的红色衬得红润,眼睛清亮如星辰般不含杂质,嘴边仍噙着淡淡的笑意。

继而变戏法似的把握拳的右手伸到我鼻子下面。我面露疑惑。

莹润的手指缓缓打开,手心躺着一片墨牡丹花瓣似的圆片。仔细端量,那片薄玉有浅浅的弯度,且流光溢彩,摸在手里微凉坚硬。“这是什么?墨玉?”

色胚不说话,浅笑着把这枚挂什物上我的脖子。

我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扑哧一笑,并不解释,只是倾身过来含住我的唇,喃喃地叫着:“陵光……陵光……”

双修这事,亲身经历了果然比坐在上清看春宫更有趣味,虽然开始有些痛楚。

眼前的妖孽睡得很熟,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抖动。我被他牢牢的锁在怀里,突然觉得很圆满。只是想到这个男人命不长久不免有些遗憾。

我安分了这么五万余年的凤凰心,此番能为这段旷世仙凡恋动上一动,倒也慰足得很。

然,这色胚显然被我治的太好了些,我扭了扭酸痛的身子,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同睡去。

这应该是我活这么万儿八千年里最快乐的日子。

第二年开春,降下第一场雪时,季远之死了。

情这个东西甚是有趣的紧。那色胚尚且活着的时候我总爱与他斗嘴,争不过他也会气得不想再理他;如今他是真的死了,我满脑子只想着同他一起去了。心里头,也比预想的难过上千千万万倍。

过后,我直接腾云去寻司命星君。

司命见我这般模样心中了然,道:“是神仙就本本分分的做神仙,何苦留恋凡人。”我一听怔着说不出话来。司命叹了口气,道:“你要查谁?”

我咬了咬唇,颤声道:“淮州,季远之。”

司命拿笔凌空写下远之的名字,身前的簿子翻开到某一页。我探身想过去看,司命一档,道:“此为天机,怎能随便瞧了去。你要问什么?”

我急道:“下一世,他下一世投胎去了哪里?”

司命皱了皱眉,一把合上书道:“没了。”

我脑袋轰的一声,嗓音有些干涩:“星君,什么叫……没了?”

司命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没了就是没了,没有下一世,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当晚我施了障眼法带走了他的身体和我曾用过的凡物。找到一个无人的林子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烧了他的未寒的尸骨与自己的这具凡胎。正如五百岁时的那场涅槃。

雪下得大,火势并不猛烈,前前后后我都未曾掉泪,只觉得躺在他身边,周围变得很静。

记忆里的他正嘴角噙着笑靠在门边看我。

头顶是明亮的月光,身畔是徐徐微风吹起的衣角。

眼前却已是故人。

我此番,真真如一个烈女般活了一世。算是功德圆满。

只是情这件事,委实伤身,我不愿再尝。

一转眼,又是三千年过去了。那枚墨玉随我来上清后,三千年也未曾取下。

郁芬嫂子得了个儿子

杜蘅仙子神色有些惶恐。

我与她共腾一云往花神殿赶去,面上还是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形容。

仙子结结巴巴道:“昨天夜里,花神、花神稍有不适,早早便、便歇下了……今早起来又说没、没胃口,神君上次……吩咐的花食果蔬,花神已经、已经几日未进了……驸马爷、驸马爷已有七日未归……早上、早上还发了很大的脾气……还是不曾进食……我担心、担心这……”话未说完已扬起袖子蹭眼角。

我虽被这忠心耿耿的小仙娥绕得有些晕,脚下仍是马不停蹄的赶路。

杜蘅乃是花神郁芬嫂子座下的一名仙子,郁芬嫂子怀孕已有三年有余,近日就要生产,再加之师兄执明因着紧于公务脱不开身,已有数日未归,嫂子挺着大肚子独守空房,难免暴躁。

我踏入花神殿时,身边哭哭啼啼的小仙娥才说到最重要的一句话上:“花神方才一直叫疼……怕是、怕是要生了!”我默默的抽抽嘴角,原是叫本神君去当接生婆。

执明师兄能娶到天帝的三女儿花神郁芬,还是本神君做的那鹊桥。

此处就必须提到鱼贤。

哥哥白岂当年被带到上清的时候曾顺道带来一尾金色鲤鱼。在上清这个仙乡福地里得日月滋养,鱼贤竟坐地修成半大不小的仙君,年长我数千岁。成仙后便做了哥哥的小书童,一同住在羡鱼阁。我与他从小便处在一处,处得甚好。

鱼贤唇红齿白,生的一副好皮相,从小来说媒的就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说成的。我却知道其中原委,鱼贤是个断袖,他一直思慕我的哥哥白岂神君。

约是我一万五千岁时的某日,白岂随师父奔波于三界,留我与鱼贤守着上清。鱼贤与我说,他已寻得一处好地方,便要引我同去。我却赖在自家院子里不愿出来,鱼贤佯叹道:“可惜了那么多玉露佳酿……”话未说完我已拉着他腾上了云。

我虽研习医理,却对两件事情有独钟,一来是凡间的戏本子,二来便是酒。从小便听闻有一种佳酿名为玉露,饮过以后其他的酒便再也入不了口。鱼贤竟能寻到玉露,着实让我狠狠的崇拜了一番。

玉露甚妙,微微一呷便能口鼻生香,我虽当心品尝还是贪了几杯。不多时目光就有些朦胧。

等我再次醒过来,已是数日之后。只觉得脸颊有些湿热,遂抬手去蹭,结果手心也是一阵湿热,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竟看见两只天狗正伸着舌头滴哈喇子。这才发现原是闯了祸。

我与鱼贤偷的玉露乃是花神用来设宴用的,我一时贪嘴竟惹得杀生之祸,心中委实悲催。真真悔不当初。

一直都很祥和的上清也因此事闹得鸡犬不宁,我亦终日以泪洗面。鱼贤则被打回原形由白岂处置。不甚凄凉。

执明执意前去说情,师父并未阻拦。不料这前前后后去说了几次竟说出一段姻缘,月下老人当值当得甚好。新嫂子遂大发慈悲放了我与鱼贤。

这些陈年旧事我记得并不真切。

别的且不提,以后花果花酒多多,我甚欢喜。

里殿前前后后围了三圈小仙娥,嫂子正兴致盎然的扯着嗓子骂师兄:“你有种莫回来,你一回来我就要抽你的筋拔你的毛!我要把你炖了仙鹤汤补身子!哎哟……疼死我了!”

同为飞禽,我不禁一颤,眼前浮现执明在汤锅挣扎的血腥场景,暗叹嫂子果然毒辣。遂不着痕迹的后退两步。

杜蘅仙子眼明手快,一把扯过我的手腕叫道:“花神,陵光神君我给、我给找来了!”

郁芬嫂子狼嚎顿止,喝道:“带过来!”

于是先前围得甚是密实的三圈小仙娥自觉让出一条道子,一眼就能瞧见大着肚子衣衫不整的郁芬。我忙走上前去,伸手探了探脉象。

郁芬哼哼唧唧的叫了声“陵光妹子”柔柔弱弱不复方才的气势。

我抬手微微按住她的唇道:“嫂子莫急,这是要生了。”遂转头对那些于我来讲长的一模一样的小仙娥做了安排:“月棠仙子,劳烦速去旋梦请春婆婆来助我接生;玉兰仙子去准备干净棉布清水;杜蘅仙子带四人留下照料;其余的随惜梅仙子退出里殿,做好自己本分即可。”

缓缓,正对着我的小仙娥轻声道:“神君……我不是月棠……我是惜梅啊……”而后她身后窜出来一个个头稍矮些的仙子,那仙子红着脸道:“我才是月棠……”我黑了黑脸。

忽感衣角被人拉扯,便转过脸来,方才同我腾云的小仙娥满面泪光:“神君,我、我才是杜蘅啊……您、您已经忘了么……”

我抽了抽嘴角,镇定道,“列位仙子且按我吩咐的做便是。”

一群小仙娥诺诺散去,我心满意足的转身为嫂子渡气保胎。

本神君委实医术高明,郁芬嫂子平安产下一个圆圆墩墩的胖小子。

如此这般,我也免去了被嫂子拔毛炖汤的厄运,重重地松了口气。

眼下嫂子已经乏力睡下了,我给春婆婆打了赏,叮嘱了小仙娥几句便准备驾云回上清。

离开前左右掂量还是招来小结巴杜蘅仙子,劳烦他送个口信给执明,告诉他已经得了个小子。而后招来祥云返回上清。

我特地拐道去了趟凤栖山。

三清里唯独上清的地势不一般,它险微微的紧邻着昔日上古妖兽混沌的老窝。现在已改叫“空冥”。一座凤栖山四平八稳的横在中间。昔日那场变故,天帝已让东海敖广龙王之子少离镇守空冥,到如今那里也是一片和乐。

诚然,这凤栖山是座好山。

我还是个绒毛未退的小鸟就被师父从卜罗罗谷抱来上清,五百岁时,不顾哥哥劝告径自衔了梧桐枝落在山腰上□涅槃,自然对这山感到亲切。

鱼贤说我彼时涅槃后由山腰冲向云霄,顿时百鸟齐鸣,昔日那个灰秃秃丑巴巴的雏鸟竟化成一只火凤凰,一身红艳艳的羽毛流光溢彩,凤栖山也由此得名。

可这既然是鱼贤说的,就难免添油加醋。我自己记得不太真切,只知道当时我那用来自焚的火苗子差点烧了整座山,师父与白岂还是有些生气的。

我习惯性的伸手隔着衣衫覆上胸口的墨玉。

前些年从凡间带来了些许镇咳补血的草药,随手种在凤栖山脚,谁知竟然长的甚好。我对这山的喜爱又增加了几分。只可惜这些药草在三清用不上,我只当作花花草草侍弄,偶尔来看看。

今日天气大好,日头不烈,温温润润将人照的暖洋洋的。

眼下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药田,也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我呆了一会儿,不多时又起身腾云去上清。

醉卧莲池梦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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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凉风阵阵,实在适合邀月举杯。

我把目光移到莲池,碧叶田田随风摇曳,唯一的一朵白莲含着硕大的苞挺立,像个傲然的女子。我轻笑,命云罗去取来郁芬嫂子送来的花酒。

这池莲花是为师父所送。彼时我约莫两万岁光景,师父从南海之南重伤归来,我与哥哥师兄提着胆子轮番照顾了一月有余。

那时师父甫醒过来便把我叫到床边递与我一枚莲子。

我笑笑,只当师父送来的零嘴便往嘴里送,还未进口他老人家便吓得忙坐起来拦我,尚未康复的身子这么一折腾又是一阵乱咳乱喘,花白的胡子跳的很是欢快。我见师父被我吓至如此又是一阵心肝肉乱跳,忙迭声唤道:“师父……师父……”

待气息平缓下来后,师父似笑非笑的说:“你倒是有胆子吃了它。”

我念自己习武不精又净给师父添麻烦,憋红了脸低着头。师父又缓缓说道:“你的院子里不是有个空莲池子么,把这枚籽种下。”

我有些疑惑。说起来是个空莲池子,却是极大。有一半在我的院子里,另一半浩浩荡荡绵延出了上清。莫说一粒莲子,三个我化作真身在里头洗澡都不觉得拥挤。此番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既是疑惑我便问出了声。

师父并不解释,只是交代道:“每夜子时滴三滴凤凰眼泪在池子里养着。到它开花便不再管它。……定要好生照顾。”

方开始,挤这几滴眼泪实属不易,我夜夜手执香炉熏着眼睛以求那三滴眼泪。鱼贤见了不少笑过我。他是鱼,向来无泪,自然不懂得其中苦楚。

所幸七百年后它便开了第一朵花,我甚欣慰。那花瓣如玉雕成,玲珑剔透,虽是硕大一朵却生得细致,莲叶也是翠绿得讨喜,这莲花竟不负众望长满了上清的这一半池子,很是稀奇。更奇的是,这么大一池却单单只开一朵花。

这么多年,这支白莲开花、凋谢、含苞又开花,千年一轮回。我越看越是喜欢,遂把我的院子改了名字,叫听莲舫。

三坛酒下肚我已有些不清醒,四肢也轻轻飘飘的,索性俯身卧在莲池边。波光滟潋,晃得眼睛生疼,我便阖眼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烟云迷蒙的淡色,色胚坐在我身边,且正轻轻的用手顺我的发。

我嗅着他身上极其熟悉的味道,不由轻声喟叹。他看我这副形容,笑道:“你竟是如此舍不得我么?”我哼了一声,叱道:“我巴不得你死了。”色胚笑了笑,身形竟化作烟云散了,我急忙扬起右手去抓,指尖触到一泓清凉。

睁眼一瞧原是方才一抓,将手探进了莲池。周围也不曾有旁人。

清醒过来顿时哑然失笑。我这次醉的不轻,竟梦见了季远之。近些年也仿若极易醉酒,下次定要向郁芬嫂子夸一夸那一群小仙娥,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第二天天刚明,就听到院子外面有些许动静。我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发现自己和着衣裳躺在床上。云罗见我醒了便迎上来,端来一碗醒酒汤。我边饮汤边问:“我昨夜几时进来的?”

云罗笑眯眯的说:“寅时,我那时正要与云拓扶神君回房,可巧碰见鱼贤上仙来找神君了,他见神君醉了便将神君抱了进来。”说罢,还做了个抱着的姿势。鱼贤大半夜找我作何?我略略皱了皱眉,问道:“鱼贤人呢?”

云罗道:“一大早就被白岂神君带出去了,尚未归来。”

我仰头喝尽了醒酒汤:“外头有些吵闹,是怎么了?”云罗忙端来托盘接下空碗,继而道:“是神君的花啊,那株白莲今日会发光了呢,很是稀奇,云拓他们正围着看呢。”

我一愣,遂理了理衣裳起身前去。

眼看到这雪白如玉的莲花苞,我心中就有了底,这莲花怕是要成仙了。

却见骨朵仙气环绕,散发柔和的白光,骨朵微微颤抖,好似凡间欲破茧而出的蝴蝶。我尚未亲眼见过草木飞仙,也随小仙童们看得兴趣盎然。

霎时,仙气愈加浓郁,白光也亮的更惹眼了些,上清繁花皆开,各花之灵飞往花苞出盈盈环绕。绕了数圈之后,“啪”的一下,白莲开花了。花之灵也与白光一道缓缓散去。

一个素服女子款款由花心走过来。女子墨黑长发,明眸黛眉,玉骨雪肌,身材略为纤细,面色也有些苍白,让人看了却觉得别有风韵,亦如白莲一般不可亵渎。

莲花仙不紧不慢的走到我跟前,盈盈一拜,我见她方才踏在水面上也能走得稳稳妥妥,心里煞是膜拜,忙拉着她起手。莲花道:“莲生今日成仙,定不忘神君昔日泪水之恩。”

如此说来,莲花这么快成了仙,是以得了我凤凰泪的滋养,想到这一层我甚愉悦,忙握紧她的手对她笑道:“师父真是好,送给我一个神仙姐姐。”

周围那一群小萝卜头们也“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我被吵得头昏脑胀,遂挨个敲了敲他们脑门,把他们支走给我磨药晒药除虫草。

此番本神君委实心满意足的紧。

云罗云拓收拾好听莲舫的偏房后,我便接了莲生住进去。与她掏心掏肺说了良久,不惊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莲生少语端庄,与她还是莲花时无异,我很是满意。

只可惜是个不会笑的花仙,看上去像极了我在凡间见过的瓷娃娃。

我嘱咐她好生歇息,准备退了。

她起身款款走到我跟前,又是盈盈一拜,道:“莲生愿研习医术,以助神君。”

我听了十分受用,道:“甚好,甚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生性散漫惯了,你我以后亦不必如此拘于礼节。”

少离不是个断袖

白岂与鱼贤直到日头西斜才回来。

一进白岂的羡鱼阁我便劈头问鱼贤:“你昨夜找我是要作甚?”

鱼贤白了我一眼道:“昨夜神君差我去告诉你,今日天帝设宴,庆祝司战神君历了三劫平安归来,天帝亲自给上清下了帖子。”鱼贤说的神君,自然是白岂。于我他向来是直呼其名的。

我不以为然:“我道是何事,不去也罢。”

白岂笑,扬起扇子微微一扇,道:“那宴会很是无聊,仙娥们忙着给墨机投媚眼、递信物,舞跳得没什么看头。只是……”

我了然的坐了坐端正,摆出一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形容。

白岂遂满意地接着说:“只是……天帝念墨机年少有才,彼时镇住妖兽,今日历了三劫平安归来,欢喜的紧,想把五公主许给敖广龙王当儿媳妇儿……”

我不由得讶异,打断道:“墨机年少有才与少离娶媳妇儿有何干系?”

鱼贤抽了抽面皮,道:“亏你跟少离斗了这么万儿八千年,墨机是少离的哥哥,东海敖广龙王有两个儿子。”

我默默汗颜,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真是琐碎的紧。

白岂并不理会我,晃着七翎扇接着说道:“那墨机当场谢绝了天帝,只是道已有了心尖尖上人。”

我素来对这些事情不如白岂鱼贤热情,只好佯作感叹道:“这位仙友真是傲慢的紧。”

鱼贤接过话茬,“可不是,两位老人家脸上挂不住,场面很是怪异,墨机这厮竟能三言两语说得大家皆是妥妥帖帖,还不着痕迹的抗了婚,委实不简单。”

我与两人闲话些,又告诉了莲生成仙的事情,便退下了。

不过两日我便见到了传说中的墨机神君。

这位神君战功累累,我虽不问外界的事却也有所耳闻。

约莫六千年前,天界出了一场变故。昔日妖兽混沌被五位菩提神使封印在镇妖塔底后,每每企图破塔而出。一日,便让他钻了空子。

彼时塔身剧烈摇晃,妖兽几欲破塔。这位传说中的司战神君便提着一把剑身黝黑的沧阳剑就奔过去了。

却说那妖兽吞了神器盘古幡,妖力倍增。所以墨机年纪轻轻就能与之相当甚是不简单。几个回合下来,混沌虽然略占上风却并没有得了什么便宜。

墨机彼时险些支撑不住,张口念诀召唤了神器“后羿射日弓”与“定风神剑”。

一箭穿心,将混沌射伤压回塔底。

如此这般,功有之,过亦有之。

虽镇住了妖兽,却擅自召唤神器,天条不容轻视。墨机因此被罚去三界历劫。

却说这日我正在听莲舫教莲生辨别药草,白岂施施然推门进来。莲生上前一步微微行了一礼,道:“神君。“

白岂对着她点点头,转而与我说道:“少离来了。”

我撇撇嘴:“他来做什么?“

白岂随手翻了翻我桌上的草药,笑道:“空冥与妖界相接,过去几万年虽无是非,也着实需要名良将守着。”

我恍然大悟道:“哦……原是来向我们辞行的?若是如此,我定搬出好酒为他饯行。”

白岂失笑:“你道是少离什么都不会天帝就让它守着这要地么?”

我无语道:“少离这小子没有被妖物所噬我已是讶异了,敖广龙王对着小儿子宠溺,他什么都没学好却是将少爷脾气学了个十成十。真真浪费了那把离风宝剑。”

白岂点头诚恳道:“他委实不成器了些。”而后又接着说:“天帝命战神墨机同少离一起守空冥。”

我同白岂一道走出听莲舫,看见少离正坐在正殿,神情郁郁。我心里一阵畅快,笑脸盈盈的迎上去问候:“少离,今日怎的亲自来了?”

他白我一眼,并不答话。我心里又是一阵暗爽。

哥哥上前打打圆场:“墨机神君道以后是邻居,设宴接我们过去。少离,走吧。”

三人同驾一云,浩浩荡荡地腾往空冥。

我已有千余年没有踏进空冥了。

眼瞧着空冥便觉得恢弘气派。花草寥寥,多是墨竹。宫殿也多是颜色肃穆,结构简单。虽不如上清温婉细致,却另有一番风味。若说上清是清冽如水,那空冥便是雄浑如峰罢。

不得不说,混沌昔日挑了一个好地方住。

我来空冥为数不过。前后加起来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第一是我本身并不喜爱空冥这般苍凉的景致,第二便是不想遇到少离,若是不当心遇到他,他定会拿离风宝剑对我一阵乱劈。

我与少离,真真是三清里的一段孽缘。

起因如下。

白岂先前游历至东海曾见过少离,那时小白龙少离正在兴致勃勃的给龙王新纳的妃子下泻药。白岂见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以后定能有大作为。从此以后便常带少离出去游玩。少离四万岁时被天帝授命镇守空冥,与白岂来往更是密切了。鱼贤对此很是不满,总在背后跟我嚼舌根说少离是个断袖,抢走了他的白岂神君。

因此,少离是断袖这件事我深信不疑。

而后某日,少离来上清寻白岂。我第一次瞧见他,只觉得他模样甚好,眼睛竟然还是紫色的。我没见过这样颜色的眼睛,很是稀奇,遂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拦住他,同他玩闹。

谁知这小子竟对我说:“我是来找白岂的,你是什么东西?”啧啧,生的这么好看一张皮偏生嘴巴这么坏。本神君彼时大度,不同他一般见识。

我抬起下巴,道:“我是白岂的妹妹,我叫陵光。”

他低头一瞥,冷笑着说:“我没工夫跟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耗。“

我生气了,“你的毛长齐了么?你别缠着我哥哥,他是鱼贤的,你同别人断袖……”

“去”字还未出口就被他一掌拍在右肩,我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少离还不甘心,朝我吼道:“谁是断袖?!我念你是白岂的妹妹才对你手下留情,你莫要得寸进尺。”

我站起来,愤愤的看着他,张口吟了定身咒,右手翻掌召唤出五火红绫。

接下来血腥惨烈,每每回忆至此我都替少离唏嘘。我的仙术虽不精细,定身咒却学的甚好。少离满头大汗也没能破了咒,生生被我胡乱打得七荤八素。

以我那点修为着实不能把他怎样,他定身咒一解就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直到白岂来了才将他一扇子弹开。哭笑不得。

我们一个被掐的半死不活,一个连仙器都召唤不出,从此梁子就这样结下来了。见面也总免不了一阵打斗。

打翻过白岂书房里的墨,打烂过蟠桃园里的桃子;不当心削掉过太乙真人的胡须,也差点烧掉了郁芬嫂子的花园。

就这样斗了千千万万年,近些日子也总算有些消停。

这回来到这里,我却很是不踏实。走在空冥,只觉得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飘着某个熟悉的气息。一丝一丝,很不真切。我开始时只当是幻觉,谁知越接近少离的宫殿味道越浓郁。

当年司命跟我说季远之魂飞魄散,我虽不知道个中缘由却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心里如鱼吐泡泡一般缓缓冒出得那一个声音,生生被我压了下去。

我咬着唇,藏在袖子里的拳头越攥越紧。这感觉委实不好。

白岂看我面色不佳,上来询问,我只是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甫踏入正殿,便瞧见一名玄衫男子正背对着我们,略略弯腰对小仙童交代着什么。

少离上前一步,道:“哥,他们来了。”

男子缓缓转过身。

——我能感觉到指甲已经嵌入肉里。

他的目光划过少离,白岂,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最后,那人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鱼儿们吐着的泡泡再也压不住,心里那个声音翻腾在我的脑海。

那个人,是季远之。

就有这么巧

我劈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一字一顿地颤声问他,“你、是、谁?”

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被我抓着的狼狈模样。少离几欲上前,却被白岂拦下。

他眉毛轻抬,好似惊讶,继而淡淡微笑着说道:“陵光,好久不见。”

眼前这个“季远之”,面色丝毫不见病态,眉宇飞扬,面若桃花。细长的眼睛是龙族才有的异色,不同于少离的紫,他是淡金色的眸子,明亮如琥珀。

我心里头很是乱。

原本以为季远之死了,现在却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怎么面对。

若是当年,我见他还活着定是十分慰足,现在心里却生出丝丝愠怒。

我如何都想不通他为什么既是活着也不来告诉我。

彼时司命告诉我他魂飞魄散了,我是何等的伤心难过。我循着他魂魄的味道找了这么多年无果,心里是何等的悲凉绝望。

那时候他人在哪里?

仿若在凡间我们的种种都是我一个人的感觉,他不是对我虚情假意,就是我自作多情。无论怎么想我这心里头都是不舒坦。

想不到本神君初次尝情,却落得如此下场。

席间,话语寥寥。墨机与白岂对饮数杯,少离则皱着眉头,想来是奇怪我竟认识他哥哥,我苦笑一声,拿着筷子全无胃口。这顿饭,委实吃的不是滋味。

饭后我与白岂辞了他们欲回上清,墨机上前客套几句,更显得冷淡疏离。

腾云回上清的路上,白岂欲言又止了几番,终于脱口问道:“他便是你在凡间嫁的人?”

我皱眉,胡乱点点头,眼睛看着前方。

白岂沉吟一会儿,道:“他彼时应是在凡间历劫。”

我低头一看,脚下是凤栖山。遂淡然一笑道:“哥哥,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药草。”说罢不顾白岂应答径自跳了下去。

从凡间带上来的药草长势依旧很好。

我站在此地想了很久,忽然有些坦然。

凡间那一场,只是一名女子去报了恩情。恩情报了,一把火烧也尽了凡尘种种。他历了劫回来做了战神,我报了恩回来继续行医,两不相欠。思至此竟然觉得通畅的很。如此,我不须计较什么。

不须计较当初他送我血玉时在想什么。

不须计较当初他同意娶我时在想什么。

不须计较当初他离开我时在想什么。

也不须计较现如今他心里可是还有我。

于是我无表情地伸出右手召唤出五火红绫,“唰”的一下,一把火烧了那片药草田。然后,左手掏出脖子上的那枚墨玉,使劲一扯,断了绳索。

我正躲在听莲舫里侍弄花花草草时,云罗颠颠地送来一封信。我展开一看,却说天帝四儿子身体有恙,望我能去瞧一瞧。我遂诚惶诚恐的携了云罗奔过去。

天帝四皇子,还能有什么病,不过忧虑焦悴患得患失,继而毫无胃口夜不能寐。这位四皇子是位司禄星君,也就是凡间说的财神爷。

“陵光姐姐啊……”貔貅扯着我的袖脚,可怜兮兮的靠在金钱豹身上哼哼,“陵光姐姐快与我瞧瞧,我这头疼的厉害。”说罢伸出方才扯我的那只手,另外一只怀抱着大大的金元宝,没有撒手的意思。

我默默的探了他的脉象。遂问道:“星君,原先的药,用着如何?”

貔貅苦着脸道:“姐姐的药是极好,只是身体虽舒坦了,心里头却还是慌得很。”说罢皱了眉毛伸手揉了揉胸口。

我道:“星君仍旧日日亲自清点金库?”

貔貅立即两眼发光道:“这个自然。莫不说父君的金库了,我自己的小小账房也是由我亲自点的,定出不了一丝差池。”

我扶着脑门,他这身子骨并无大碍,心魔却很是作祟。我开了些养生的方子,嘱咐云罗抓药。然后转头看着貔貅。

“我说四皇子,公事虽为重,过于焦心却无好处。金银宝贝没有长手长脚,难不成会自己跑了?就算是会跑的,天兵天将镇守于此,你有何不放心?”

貔貅紧了紧怀里的元宝,道:“宝贝虽然没有长手长脚,人却长了。郁芬姐姐那玉露守得何其严密,不还叫陵光姐姐你偷了去?”

我抬头看着屋顶,心里一阵悲催。

貔貅惊觉说错了话,忙恬着脸讪笑道:“姐姐,我说错了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我低头看着他那张明显写了“和气生财”四个大字的脸,抽了抽嘴角,道:“无妨。”

左右医不好他的心病我就好言劝了几句,辞了。

从福禄殿出来,我正兴致勃勃的思索要不要顺道去郁芬嫂子处讨些酒来喝,一抬头便瞧见一位故人。

真是冤家路窄。我瞧见正是我那昔日的夫君,墨机。

更有趣的是,他身边竟站着被他退了婚的五公主,洛云。

洛云我并不熟悉,如今见了却是个美人。我平日里深居简出,与她并没什么交集。现下,我见两人说说笑笑好不畅快,五公主低头浅笑双颊绯红,一副女儿娇羞的情状,不由得心生佩服:甩个人都能甩得如此稳妥。

眼前这双人一个英武一个水灵,站在一起甚和睦。我转头,悄悄拐道从另一边走。

“陵光。”啧啧,这厮真是不懂得察言观色。我只好顿了步子,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回头一脸和煦道:“墨机君,真是巧得很呐。”

墨机撇下洛云走到我跟前。

“嗯。”忽而瞥了一眼我空荡荡的脖子,状似温和的一笑,“神君是给谁瞧病去了?”

那一笑看得我毛骨悚然,季远之生气时就是那副尊容。彼时我一见这副笑容就蔫了。

我干笑两声,道:“四皇子殿下。”

墨机并不应答,只是盯着我的脖子看。

我用手摸了摸被他看的凉飕飕的脖子道:“墨机君若是没什么事,小神先告辞了。”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

我转过身,故作镇定的一步一步的慢慢走,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头两道犀利目光一直在跟着。我梗着脖子,走到拐弯处才松了一口气。

念了个决腾云,心里暗自叫苦:“这厮的脾气越来越难琢磨了。”

若想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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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那日在太清遇到墨机后,我已有半月不曾出门,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这日闲暇,遂提步前去羡鱼阁,想找哥哥要些凡间话本子看。

一进去便看见哥哥正端端坐着描丹青。我上前拿眼睛一瞟,原是副鲤鱼戏水。寥寥数笔,状似随意却将那鲤鱼勾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唔,是副好丹青,不辱他司文神君的名号。

他放下笔,看着我展颜道:“来借话本子?”

知我者,白岂也。我点了点头。

哥哥双手一摊,道:“我这里的你都看过了。”

我略有些伤感。此时鱼贤神色郁郁的进了门,对哥哥道:“神君,少离来了。”

我一挑眉毛,叹道:“少离近日来上清很是勤快。”

白岂坦然一笑,“空冥全权交给了墨机,他此番更是清闲了,老是缠着我带他去玩。”

我了然道:“甚好,你去罢,再与我带几本话本子。”

白岂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起身出门。我转过头来专心在书架子里头翻找了许久,竟翻到一本《牡丹亭》,我看的第一本话本子就是《牡丹亭》。遂伸手弹了弹书面上的灰,心满意足。再温习一遍也好,我将书卷起来放入袖袋。

转身欲走才发现鱼贤并没有随白岂出门,我问道:“你不随他们去?“鱼贤一脸鄙夷,“我才不同少离去。”我心生同情,这断袖委实是苦了些,遂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鱼贤拍掉我的手,道:“陵光,我俩如何?”

我想了想,道:“狼狈为奸,狐朋狗友。”

鱼贤满意道:“甚好,你帮我做一件事,两坛桂花酒。”

我伸出四根手指:“四坛。”

鱼贤点头:“成交。”

当夜,我吞了混淆仙气的药草,腾云穿过凤栖山,稳稳妥妥的落在空冥边界的墨竹林里。发现周围无人后,张口念了个决化为空冥的小仙童,施施然走了出去。

我熟门熟路的摸到少离的院子跟前,转头看看周围而后便轻轻捅破窗户纸,“啪”地一声,一粒丹丸准准地掉进少离的茶壶;接着又是一阵仙风吹过,一丝绿油油的药粉飘进了少离的被褥。

我不禁有些唏嘘。在鱼贤的指导下,本神君偷鸡摸狗的本领愈发精进了。

可刚一转身,脸上的贼笑就被我收了个干净。

没有谁喉咙抵着剑尖还笑得出来的。

我当心翼翼的顺着玄色的剑身缓缓往上瞧,暗叹命苦。这剑我认得,叫沧阳剑。这剑的主人我更熟,叫墨机。

眼前这位仁兄剑尖离我的喉咙尚还有一寸,这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气场就已经铺天盖地的把我浇灌了个透彻。本神君就在这强大的气场下,蔫儿了。

他还是季远之的时候不是挺文弱的么,一回到仙胎就从一名文人突然变成一员武将,本神君颇难以接受,这两腿抖得愈发振作。

仁兄开口道:“所为何事?”眼睛瞟了瞟我身后窗子上的窟窿。

我吞了口口水,低头看了看自己小仙童的模样,颤巍巍道:“我、我思慕少离神君……”

仁兄匿了剑,双手环抱在胸前,竟笑了。他这魅惑众生的一笑笑得我又差点跌在地上。

“竟是名小断袖。”墨机显得饶有兴致,“少离平日里定是待你不薄。”

我点头诺诺。

仁兄的笑容更深了:“舍弟竟对上清的小仙童也是不薄,我很是慰足。”

本神君此番终于功德圆满的坐在地上了。

“你倒是聪明的很,吃了混淆仙气的草药,叫我认不出你是谁。”他蹲下身来把我锁在角落继续说道,“只是,三清精于药理的只有医神陵光一人……”

我一惊,脱口道:“在下就是偷了陵光神君的仙草来的。”

墨机兴致更浓:“哦?偷了仙草是要作何?”

我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诚恳道:“在下思慕少离神君,想与之春宵一夜。”

墨机抽了抽嘴角。我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既是要脱身,便要有所代价。鱼贤,本神君又要对不住你了。

我顶着小仙童的面皮灿然一笑,道:“小仙是随着白岂神君的书童鱼贤,墨机神君我们见过。”墨机微笑着点点头。

我胆子又肥了些,遂咧着嘴巴巴结道:“小仙曾听白岂神君夸赞,说您年轻有为风流倜傥骁勇善战学富五车,见过之后才知道您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此番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思慕心切,望墨机君高抬贵手放了小仙。”

墨机静静地听完我的乱说一通,面上笑容未减,评价道:“你向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并未有放我走的意思。

一计不成我再施一计。我低头,作娇羞状,扭着嗓子说:“小仙……小仙对墨机神君一直敬仰的很,今日见了对神君的仰慕之情更是如滔滔江水般延绵不绝,昔日……昔日思慕少离神君正是因为少离君是墨机君的弟弟……见了墨机君才知晓谁是更甚……如今、如今即使墨机君要了小仙的命,小仙也是毫无怨言的……”说罢,扬起袖子拭拭眼角。

墨机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听我瞎掰。

我愈发振奋,一手握拳道:“我原是一尾金鲤鱼,自从来了上清曾向月下老人求过姻缘,月老说我的命定之人必来自东海,我虽仰慕神君却不敢肖想,只好退而求其次,只想着若能与少离君相伴以后见着墨机君的机会也多些……”语气何其悲凉。

凡间的话本子果然都是极品,我此番编得很是畅快淋漓。

“墨机神君,你觉得我如何?”我眨巴眨巴闪着泪花的眼睛问道。

“不错,有些胆识。”墨机一手扶着脑袋浅浅一笑。

“我既不是真心待少离神君也没有颜面继续纠缠了,今日既然得了墨机君这句话便已心满意足。”说罢,轻轻起身,“墨机神君,你我有缘无分,从此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罢。”

我状似凄凉的落下结束语,精神抖擞的抬步往回冲。

不过两步,肩上一沉,某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来:“你觉得,你这点小聪明在我眼面前有用么?”

我脑海立刻浮现两个黑黝黝的大字:“完了。”

回到上清时,卯日星君正准备将日头抛出来。

鱼贤巴巴的迎上来,急急问道:“如何?”

我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边往听莲舫走边说道:“四坛桂花酒,莫要忘记了。”

除非己莫为

三日后,白岂带着少离心满意足地从凡界回来了。

我坐在莲池边上边喝花茶边看《牡丹亭》,委实惬意。莲生学的很是快,想来喝多了我的凤凰泪竟与我一样聪明了,厚厚的几本草药经不过半月就能倒背如流,我便放心的把凤栖山的药田交给她料理。

正看到柳梦梅在牡丹亭约会杜丽娘时,大门“哐”地一声被砸开了。我一惊,小小的一颗凤凰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抬头却见听莲舫的雕花大门颤巍巍的晃了两晃,也坚强的没有散架,我倍感欣慰。

鱼贤风风火火的杀了进来。

一瞧见我就要掐住我的脖子。

我忙赔着笑脸地挡住他,道:“鱼贤,有话好好说。”

鱼贤那张脸皱成一个包子,咬牙切齿道:“你犯到墨机君了?”

我顿悟到原是那日用了鱼贤的名字挡墨机,想必如今是东窗事发了,遂干笑道:“鱼贤君何出此言呐?”

鱼贤挑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道:“今日见云拓带着墨机去找神君,竟贼兮兮的关着门说话,我一时好奇就跑去偷听,结果竟听到他跟神君提亲说要娶我!”

我愣了愣,惊道:“这墨机竟也是个断袖,你们俩在一起甚好。”

鱼贤白我一眼,道:“你莫要高兴的太早,你可知他拿了什么来提亲?”

我端起茶水润了润口,配合地问道:“拿的什么?”

鱼贤阴恻恻地笑道:“火凤翎。”

我手一歪,茶水洒去了半杯。

话说那日,墨机一手搭上我的肩,我一个激灵竟想到袖袋里藏着一包迷魂散。

于是,转头一洒,那位骁勇善战的战神墨机就“哐当”一声倒地,歇了。早知如此我何苦费那些个口舌?!

……虽然自己编了回戏本子心里满足的紧。

我急匆匆地闪进墨竹林,只想着速速离开便化了真身,振翅飞回了上清。

这这这,我就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出会掉下一根毛!

如此这般,事情就有些难办了。鱼贤是条鲤鱼,怎么也长不出个毛来。墨机那厮若是没有那根毛还好说,如今有了物证……

身旁的鱼贤凉凉的开口:“昨晚那人是谁墨机会不知道么?不过用这招把你引出来罢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扯着鱼贤的袖口,抖着嗓子道:“鱼贤,这可是你让我去的……”

鱼贤转头一哼:“我让你去给少离下药,又没让你招惹墨机。我不管。”

我抹了一把鼻涕,狠狠回道:“不管就不管,左右墨机都是说要娶你的。”

鱼贤拍案而起:“你!”

我拿起沾了些茶水的《牡丹亭》,拍干眼泪淡然一笑,道:“不送。”

鱼贤一怒之下抓着我肩头开始晃荡,边晃荡边在我头顶上嚎叫:“你个良心被天狗吃了的!你哪回犯了事儿不是搬出我的名号!你说我的名字倒是越来越顺口了!亏我天天给你跑腿儿去太清要酒喝!亏我打下来的枇杷果都分你一半!”

我晃荡着脑袋结结巴巴的回答:“我~~~哪次犯事儿~~~不是你~~~叫我~~~去~~~的~~~”

鱼贤手一顿,停了。涨红了脸瞪着我。

我抚了抚额头,晕的厉害。

过了许久,耳边飘来声若蚊蚋的一句:“此番是我错了。”

我抬头瞄了瞄鱼贤,叹了口气道:“躲也不是个法儿,这厮挺不简单,我会会他去。”

想来那日是我想要害他弟弟被捉了,但以本神君的能耐,他定查不出来我是怎么下的药;再者,我虽编了一箩筐谎话诓了他,墨机左右也不能给我坐实个罪名。

左想右想我都不吃亏,认了就认了吧。遂肥着胆子推开了羡鱼阁的门。

屋内一双人扯着相似的笑脸望着一脸凛然的本神君。

我正准备开口,墨机抢了先说:“陵光你来啦,我正向令兄提亲呢。”语气甚欢快。

我这气儿一口被提了上来却没能喘出来,委实憋屈的很。气势也掉了不止一两分,只好咬牙笑脸道:“鱼贤真是好福气,竟得墨机君如此抬爱。”

白岂笑着□来说道:“陵光啊,我今日听闻一件奇事。”

我道:“有何奇事?”

白岂气定神闲的甩开扇面,款款道:“鱼贤却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金鲤鱼,不知他偷吃了老君什么仙丹妙药,竟能长出一根红艳艳的毛,陵光,你说奇不奇?”说罢拿起桌上的凤翎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这下笑脸挂不住了。好啊白岂,胳膊肘子往外拐。

墨机“吧嗒”一声放下茶盏道:“此事可以录入神君正在写的《三清异闻录》。”

白岂挑眉道:“正合我意。”

本神君叹了口气,低头道:“鱼贤长在水里,左右生不出个毛来。那日去空冥的不是鱼贤,是我。”说罢当心翼翼地拿眼睛瞟了瞟这一双人,却见墨机正兴致勃勃的瞅着我,一脸“我就知道你会承认”的表情。

我瞪回去。

白岂收了扇子倾身于我,道:“嚼两根草药就当墨机君不认得你了么?你倒是挺会自作聪明。昨天偷偷摸摸跑去空冥作何?”

我咕哝一句:“找少离。”

白岂一脸吃惊,遂那扇骨敲了敲本神君的头:“果真想跟少离春宵一夜啊,你这胆子越长越壮了!”

我抽了抽嘴角。

墨机亦抽了抽嘴角。

我满眼泪花咬牙切齿道:“白岂你尽管气死我!”

白岂坦然一笑,“陵光,神君要有神君的样子,我和墨机君今日谈的是正事。”

他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稳妥,果然道行高出我许多。

白岂转过头来,和声对墨机说:“那夜既然是舍妹,那这门婚事……”

墨机一脸泰然道:“既然都提了便不变罢。”

都承认了还娶鱼贤?我看着墨机诚恳赞道:“墨机君果然大方。”

墨机挂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道:“过奖了。”真是淡然得很。

白岂转头问我:“这事你觉得如何?”

“问我做啥。”我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继而转头冷哼道,“只是今日才知道墨机君竟也是名断袖,真是稀奇,这件事哥哥也可以写进异闻录了。”

谁知这厮并不在意我讽刺他,反而笑得更深了些,道:“那……这门婚事陵光神君没有异议,便是答应了?”

我笑,径自斟了杯茶道:“我为何不答应?我瞧你俩在一起就很和村。墨机神君年轻有为风流倜傥骁勇善战学富五车,鱼贤去了肯定不会被亏待。”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只不过鱼贤不愿嫁给神君,神君可是要下一番功夫了。若是有用得到小神的地方,尽管吩咐。”

说罢心满意足地端起茶盏润了润口。

白岂听我说了许久,终于状似吃惊地发话道:“陵光,我何时说过要嫁鱼贤了?”

我包着一口茶愣了,看看白岂又看看墨机。遂慌忙咽了问道:“不娶鱼贤难道娶我啊?”

墨机点点头:“我是跟白岂说,要娶你。”

“哐当”一声,茶盏掉在桌子上,磕豁了一个口子。

花花公子是很有用滴

这这这!我这哪儿是不吃亏,我亏大发了!

白岂用手抚着我的背帮我顺着呼吸。我打掉他的手,咬牙切齿道:“真是好哥哥,就这样把我卖了。”

白岂一脸无辜,道:“我先前甚是犹豫,你一来竟爽快的答应了。从头到尾都是你在说墨机娶鱼贤,我俩何时认了?”

我站起来,抖着手指头指着这两人道:“你们这俩狐狸,挖好了坑就等我跳了!”

墨机那厮以手撑着头,一副看好戏的形容,白岂那厮酸溜溜地晃着扇子,一脸无辜。

我一个悲愤难当,摔了门跑了。

当夜,墨机回了空冥,鱼贤怯怯地跑来找我。

我阴恻恻地看着他。

鱼贤干笑两声,道:“墨机这厮太狡猾,偶尔被他坑了也没什么……“

——放屁。本神君自从遇上他就一直被他坑着。

鱼贤又道:“况且神君说,墨机在凡间历劫你曾嫁给他,兴许人家对你有情呢。”

——白岂这嘴。我磨了磨牙。

鱼贤拍了拍我的肩,道:“我瞧你原先很是惦念人家的嘛,还从凡间带来一堆花花草草种在凤栖山上,花神送你的草药都不见你这么上心的。现下人家活生生地站在你跟前,你又在别扭个啥。……别的且不说,左右你已经答应了人家,就从了吧。”

从你鱼祖宗!

我抬手召唤了五火红绫,然后扯了一个笑脸和声对鱼贤道:“鱼贤,在凡间,鲤鱼可是一味好药材。”

鱼贤瞅着我手里红艳艳的缎子,一个哆嗦,噤声了。

次日,一群空冥小仙童跑来上清找我。

几个小仙童一瞧见我怯生生就凑上来一拜:“陵光神君。”我颇受用。领头的小仙童恭恭敬敬地问:“这是墨机神君要我们送来的。”说罢呈上小小的一枚锦囊。

我抖了抖嘴角,道:“你们散了吧,说我收到了。”

小仙童又怯生生地看了看我,还是退下了。

空冥的小仙童惧我是有缘由的。

我单独去空冥的次数极少,极少的里面就有一件颇大的事。

我与少离回回都是小打小闹,唯独那次与他化作真身战了数日。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形容。起因就是,少离那厮瞧上了我院子里的一名小仙娥。

少离这个花花公子哥我是素来都知道的,撑着一副万年死僵脸到处拈花惹草。众神仙碍于敖广龙王的面子,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某日,他就瞧上了我院子里的云若。

云若这个小仙娥是我捡回来的。我一日出门,发现一名少女她混身是伤的倒在上清入口的荒草中,便将她扶了进来治了治。那少女伤好后并不离开,来在上清说要服侍我,我念院子里确实没有个照应的人就留下了她。起了个名字,叫云若。

云若长得秀气,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楚楚可怜,做事细致很是讨人喜欢,我平日里有些大条,得了她的照应甚是安心。三清女神仙极少,我自然当她是我好姐妹。

直到我替白岂跑腿给少离送画忘了敲门而闯了他的屋子。

床上一双人穿的甚是凉快,却有些不合理。少离散着一头黑发,□着上身。紫色的眼睛满是杀气的看着身下的女子,一只手紧紧地扣着女子的纤细脖子,一手凌空施法。

那女子满面泪痕,涨红了脸。我定睛一瞧,却是云若。

我顿时怒火中烧,红绫甩过去在他胳膊上剌了一道血口子。

那一架打了数日还不见停,两人都化作真身在空中翻腾。我二人先是把空冥闹了个底朝天,又从天上打到地下,从妖界打到凡界。

凡人却见一只火红的凤凰与一条闪着金光的白龙在空中翻腾,齐刷刷跪倒一片,称之为“龙凤呈祥”。我二人成就了神仙显灵的一段佳话。

央歌师父两条捆仙索抛上天空,我与少离五花大绑地落了下来。

师父一抬手,地上又落下一位人。我抬眼一瞧,是云若。

原来这云若原是个妖界柳树精,偷吞了太清凌虚子的灵纹翡翠被天兵追打得混身是伤,险些丧命。因灵纹翡翠能盖着她的妖气,她便混进上清。且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找些个仙人和合双修,好沾染些仙气早日飞升。

师父并不做声,暗地请了少离找做出一副瞧上她的形容,再瞅准时候将翡翠取出来。我那日见到的一幕,其实是少离在取翡翠。

我与少离在三界内打架这件事,天帝震怒。三道天雷劈下来,损了我俩不少修为。

后来我与少离甚是默契地相互不搭理,白岂将双胞胎云罗云拓分了一个到我的院子。

这件事到此终了。

我瞅着这几个送信的小仙童,心想,他们几个怕是见识过我青葱岁月里的那场胡闹。

去嫂子那儿躲婚

墨机的锦囊里面是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季远之大婚之夜挂在我脖子上的墨玉。

我指腹摸了摸玉微凉光滑的表面,心里有些苦涩。

那日从空冥回来后,我便将这块玉扯下来从云端抛在凤栖山上。山那么大,云那么高,我并不指望再找到它。现如今它又躺在我手里。

我心里头那个疙瘩越结越大,竟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懂墨机来提亲是什么意思,更不懂他把这墨玉找回来给我是什么意思。他若是想告诉我他还惦念凡间种种,又为何一副若即若离的形容?

凡间那个季远之,虽说平日言笑淡淡我却觉得于我极近,也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而空冥这个墨机,虽说也是一副一样的笑脸,我却觉得他笑容下净是锋芒,我愈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将玉收进锦囊,苦笑着摇摇头。眼下墨机回了空冥,既不说娶我又不说不娶,我若是巴巴地跑去问了倒显得我计较,遂决定由着他去。

太清花神殿一派和乐。

百花簇拥的美人榻上美人罗裙不整,香肩微露。郁芬微微睁开眼睛细声说:“陵光你来啦……”玉手一挥,打翻了半壶琼浆。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芳香四溢。

郁芬微微支起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榻上。

我腆着脸皮一笑,道:“嫂子,你这里借我住几天。”

郁芬轻笑一声道:“又闯了什么祸事?”

我干巴巴地嘿嘿一笑:“不过是想嫂子了,过来看看,并没闯祸。”

郁芬眼波横过来:“确实是没闯祸,只是逃了个婚。”

我晕了一晕,抖着嗓子问道:“嫂子这是听谁说的?”

郁芬端起酒壶润了润口,道:“鱼贤前日过来要酒时说的。”

——鱼贤,老娘要炖了你。

郁芬嫂子又道:“你既然过来了,多住几日也好。”遂转头叫来了杜蘅仙子。我眼睛一亮,这杜蘅仙子怀里抱了一个大胖娃娃。

郁芬接过娃娃就往我怀里一塞,道:“好生哄着,哄好了有赏。”

我抱着这颗肉丸子,抽了抽嘴角:“嫂子,这可是你儿子……”肉丸子配合我一般“哇”地大哭起来。我虎躯一震,这嗓门,怕是整个太清都听得见。

郁芬皱着眉头往榻上一躺,道:“子汀夜夜闹得我睡不得,前后你来的及时,我也能睡个安生觉,你要有什么不懂就问杜蘅丫头。”说罢就去会了周公。

我抱着这个哭声震天的娃娃心里一阵悲催,原来这一片和乐是假象啊。低头一瞧,怀里的娃娃甚是安心的把口水眼泪蹭在我的衣服上。

子汀好不容易才止了哭声,我掬了一把辛酸泪和着湿淋淋的衣裳抱着他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趴在云端往下面凡界瞧。

那时正是个下雪天,漫山遍野银装素裹,满眼白茫茫,却见一个身穿火红衣裳的少女站在山顶悬崖边跳舞。可能是在梦中,我瞧不清她的脸。

雪中曼舞本是个甚妙的事情,奈何这位姑娘舞姿并不优美,我这个观者有些失了兴味。

这时红衣裳的姑娘停了下来,转身取了石头上的竹篓子背起来下山。我驱云跟了上去。她走在山路上甚是欢快地唱着一首听不出调子的歌。

我在云端一笑,这位姑娘委实有趣的很,跳舞跳得不好,唱歌唱得也不好,她竟能如此自得其乐,委实可嘉可赞。

画面一转,红衣姑娘小步跑了起来,继而停在一名少年身边。这名少年一袭白衣昏迷在雪地里,若不是散在雪地里的黑发,我怕是也瞧不见这么一个人。

红衣姑娘缓缓蹲下来,轻轻地将手塞进少年苍白没有血色的手心。少年微微一动,眼睛睁开一个缝,又昏了过去。

我急急忙忙地从云上翻下来,落到这双人身边说:“你还看什么,快把他从雪里扶起来。”说罢才想起来我这样出来很是唐突,竟当着她的面现了形。谁知这名姑娘既不瞧我也不答我,只是愣愣地盯着与少年交握的双手。周围纷纷下落的雪花竟如静止了一般。

我心里一着急就要伸手扶那名少年,可是手还没碰到那雪白的衣角,梦便醒了。

睁眼看着屋顶,脑海里满是一半埋在雪里,一半被雪轻轻覆盖的,少年苍白的手。心蓦地一抽。

头顶一黑,盖上来一颗巨大的脑袋。

我咽了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劳烦……退后两步……”

小仙娥匆匆忙忙往后退了退,红着脸嗫嚅:“神君……小仙……小仙……”

我起身整了整衣衫,对她宽和一笑,道:“芍药仙子有事?”

那小仙娥一愣,遂不甚悲凉地哭了出来,道:“陵光神君,小仙、小仙是杜蘅啊……”

我黑了黑脸,抽了抽嘴角。

杜蘅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小仙、小仙此番是想、想问问神君……且问神君……神君……神君……”边说手里边绞着一块上好的帕子。

我盯着那块帕子,打断她,不让她继续“神君”下去:“仙子尽管直说。”

小仙娥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杜蘅唐突,杜蘅想问问神君……鱼、鱼贤仙君可曾、可曾想要娶妻?“

我先是给嫂子带儿子,后来又被那个不明所以的梦搞得身心具疲,不想竟听到这样一句叫人振奋的话!这鱼贤回回被我支来讨酒,竟叫一个小仙娥瞧上了,真是妙得紧。

我状似淡然一笑,心满意足答道:“鱼贤委实该成亲了。”

杜蘅一听,两眼放光地冲上来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香包道:“这、这是杜蘅绣的香包,劳、劳烦神君替我带给鱼贤仙君。”

唔,是个心灵手巧又心直口快的小仙娥。

我瞧那香包的小模样甚是讨喜,遂张口应道:“这个自然。”

杜蘅红着脸谢我良久才退了。

我伸手捞起床上睡得口水横流的小子汀,双手托到脸前,盯着他皱巴巴的包子脸,阴恻恻地笑道:“鱼贤,过几日本神君也来与你说门亲事。”

番外—执明&郁芬

花神郁芬是天帝的三女儿。天帝极其宠爱她,每逢千年都为郁芬办一场盛大的百花宴,宴请四海八荒的众神来到太清食花果,饮花酒。

芍药仙子酿的玉露花酒乃是极品。只可惜,这玉露酿的不易,且量又少,没人只能饮得小小的一杯,因而显得愈发珍贵。各路神仙前来赴宴多是忘不了玉露滋味。

今年,郁芬花神委实震怒。三个月前还好好存在玉琼观的三坛玉露现如今竟连个坛渣子都不剩,当差守着玉琼观的两名人参精当即被送去了诛仙台。

到宴的各路神仙无不扼腕,席间皆食之无味,好好的百花宴硬是砸了。

天帝遣来数只天狗一路追查,天狗翘着鼻子撅着屁股一路嗅到上清凤栖山,却见陵光神君与鱼贤仙君双双醉卧枇杷林。

花神一怒之下要杀了陵光。各路神仙皆着眼于此,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正在轩山天池捕鱼的仙鹤执明一从小童口中得了消息,便振翅飞回上清。

正厅里,央歌真人黑着脸,堂下跪着满面泪痕的陵光。执明上前一步,伸手欲扶起陵光,谁知陵光跪得太久腿一麻又跌回地上,样子很是委屈。

执明拱手一拜:“师父。”

央歌真人黑着脸,并不应答。

执明接着道:“花神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执明请前去劝说。”

央歌叹了口气,摆摆手,算是应了。

几日后。郁芬招来月棠仙子,问道:“那块木头还在门口钉着?”

月棠仙子诺诺:“回花神,执明神君尚未离去。”

郁芬纤纤玉指扯下一片玫瑰花瓣,放入口中,缓缓道:“让他进来罢。”

这一见竟见出了姻缘。

郁芬见执明清雅脱俗,俊美无俦,举手投足更是阳刚洒脱,一不当心,春心就当他了一荡。

执明拱手一拜,道:“三公主。”

郁芬正了正身形,沉声道:“免。”

执明轻勾嘴角,直视着郁芬的眼睛缓缓说道:“在下小师妹陵光年幼无知,在下平日管教无方才酿得今日大错。执明恳请三公主能放过陵光,念她年幼且是初犯,莫要赶尽杀绝。执明难辞其咎,甘愿任三公主处罚。”语气何其诚恳。

郁芬这才从执明的笑里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陵光神君毁了我的百花宴,千年的准备付之东流,执明神君方才说甘愿受罚,我若要你跳下诛仙台,你也跳么?”

执明淡然一笑,道:“既是甘愿受罚,便无二话。”随即拱了拱手,转身欲离去。

郁芬一急,站起来喝道:“站住!”

执明转身,笑得更深了,温言温语地问道:“三公主还有何吩咐?”

郁芬的心又蹦漏了两拍。撅着嘴嗔道:“跳下诛仙台便宜了你。我由此留下娇纵骂名却要何人承担?”而后又说:“我不是不讲理的人,陵光我且不追究,只是百花宴被毁,你要作何补偿?”

执明眨眨眼睛,道:“三公主要何补偿?”

郁芬奸计得逞般一笑,道:“我要你当我的驸马,日日受我折磨。”

执明略讶异,还是笑道:“好。”

两百年后,执明神君欢天喜地的当了驸马爷。

执明知道而郁芬不知道的事情

央歌真人被天帝召到太清凌霄宝殿议事。执明是央歌唯一的徒儿,也跟了去。

彼时还是七千岁小毛头的执明,识路的本事很是不好。在太清转了几圈后,一不当心拐进了一个花园子。

一进园子,执明小小的身躯就是一震,眼前那场景真是曼妙的很。

百花丛中,彩蝶纷飞,一个粉裳的小姑娘翩翩起舞,乌黑如缎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牡丹。小姑娘笑靥嫣然,舞姿轻快,执明不由得看呆了。

小姑娘便是在此时发现了执明。踱步到执明跟前,撅着嘴道:“你真大胆,竟偷看我跳舞!”

执明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小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平日里煞是安分的仙鹤心也猛地动了动。忙低头嗫嚅道:“小仙、小仙唐突了……”

瓷娃娃双手扳起执明的低着的小脸,左右看了看,赞道:“长的真俊。”随后又说,“我的舞不是谁都能看了去的,你今日看了,来日一定要娶我为妻作为补偿。”

执明又是一阵荡漾。

小郁芬又道:“你要记得我是三公主,我叫郁芬,还有哦,就算是我忘了你也不能忘,一定要娶我。”

执明酡红着脸使劲点头。

瓷娃娃满意一笑,随仰起头,啵的一声在执明的小嘴上亲了一口。

菩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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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执明终于得了闲,回到太清。

郁芬嫂子这几日赖在榻上睡得酣畅,我当了几日的奶妈子终于要翻身了,遂兴高采烈地抱着子汀跑过去迎接。

执明接过我手里的胖小子,横过眼睛打量了打量我,笑道:“你这一副落魄的形容却笑得一脸春光灿烂,看来我的儿子很得你的心啊。”

本神君自然笑得春光灿烂,本神君等着你被嫂子抽筋扒皮拔了毛顿成一锅汤。

我扯着脸皮道:“师兄好久不见。师父今日如何?”

执明道轻轻拍了拍子汀的背,道:“按你说的服药,调养至今已经好多了。发病之痛也不似往日锥心刺骨。”

我点点头。

执明此时抬眼望了望里殿,问:“怎不见郁芬?”

我笑得愈发灿烂:“嫂子等你多时了。”

执明抱着正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瞧的小肉丸子,坐在塌边,脉脉地看了郁芬许久。而后缓缓伸出一手轻轻抚着郁芬嫂子的长发。

嫂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定睛瞅了瞅,捏着嗓子问道:“明?可你回来了?”

我胃里一阵翻腾。

师兄点点头,道:“夫人幸苦了。”说罢看了看怀里的肉丸子。

郁芬嫂子的眼睛里立马包起一包泪,坐起身道:“明,你可真是狠心……”

执明将嫂子往怀里一揽,道:“郁芬,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委实受苦了。”嫂子顺势倒在师兄怀里,小声呜咽:“明,你莫又撇下我了……”

本神君一阵恶寒。

不过嫂子那一包泪包了这么久也没掉下来半滴,功夫委实深得紧。

嫂子演的这一出显然没有先前所说的炖汤那一出精彩。如今这一副兴高采烈的形容显然是不准备炖仙鹤汤补身子了,本神君腾起一种被骗了的感觉,遂甚是悲愤地对着眼前这一双道:“二位愈发肉酸了。”

几个小仙子忙将我拉到一边,手忙脚乱地捂住我的嘴。

一位说:“神君莫要打扰了。”说罢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说:“驸马爷终于回来了。”说罢亦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说:“花神等了这么久可算是团圆了。”说罢仍提起袖管蹭眼角。

一位说:“小仙、小仙真真太感动了!”说罢一群小仙子都提起袖管蹭眼角。

本神君抽了抽嘴角:感动吧,感动死你们了。执明一回来郁芬嫂子就不拿你们出气了,换成我我也感动。

当嫂子师兄二人肉酸的时候,本神君告诫自己要处之淡然。当小仙娥一脸幸福地蹭泪的时候,本神君亦告诫自己处之淡然。当嫂子将再度捂着耳朵将嚎啕大哭的子汀塞到我怀里时,本神君淡然不起来了。

带孩子果然是个累赘活儿。

太清既然呆不下去,本神君当即偷偷揣了两壶玉露,趁他们一个不留神溜了。

太清的边界有五棵菩提树。一阵一阵地闪着仙光。

我听师父说,昔日四大妖兽作乱,便是这五位菩提神使出面降了。妖兽中,那混沌吞了盘古幡,妖力大增,神使空珑子用十二品莲台之火在乾坤鼎里头融了上古神器轩辕剑,另铸了五把神剑。

五位神使驱剑抵抗盘古幡的戾气,终将混沌封印在镇妖塔底。

虽是胜了,轩辕剑毁,空珑子以仙器七星玉葫芦反噬了自身来谢罪。其他几位皆是自残自伤,好不惨烈。如今已有百万年过去了,那五位神使都化作菩提一棵,静立在太清边上。从此匿了。

上了些年纪的神仙总愿意将此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挂在嘴边,不时拿出来教嚼一嚼。年代久远多,传了这么久半有些偏差,我却尤为上心。因为那个用仙器反噬了自己的空珑子是我师父央歌真人的师父。

不远处是白茫茫的云海。云海的那头便是西方的极乐世界。

我站在玉砌栅栏边看了许久,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远方极乐鸟的鸣叫,心里顿然觉着很开阔。无意间的一回头,发现角落里的一株菩提下,一位素服仙人靠着菩提树闭目养神。

先前他这一袭素衣与身后的云海连为一体,我并未瞧见。左思右想这里不是上清,我贸然进来,还是去道一声叨扰比较和礼仪,遂提步走去。

走进一瞧,这位仙者面容宁静,眉宇间容纳天地。虽是煞为年轻的容貌,却是一头银丝。也不怪我先前瞧不见。

我瞅他瞅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他那模样很是受看。不像墨机,怀着一肚子坏水儿,甚好的皮相让他脸张贼笑给糟蹋了。遂又多看了两眼,手不受控制的摸了摸他的银发。

“小丫头,你可看够了?”那人蓦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将我吓得一阵哆嗦,过了半响心脏才蹦回原位。

我正了正神色,退后两步,恭恭敬敬道:“小神唐突了。”

那人仍闭着眼睛,声音是略带着笑意:“小丫头跑到这里来,有事么?”

我估摸着他是天帝派来守着这里的小仙童,沧海桑田,昔日的小仙童已经变为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如此这般,也十足是够了叫我“小丫头”的岁数,遂愈发恭敬起来……

答道:“在下乃上清陵光,今日恰巧路过此地,本无意冒犯。”说罢盈盈一拜。

那人缓缓睁开眼,抬头瞧着我,语气是愉悦的声调:“上清的陵光?”

我呼吸一窒,心脏漏了一拍。

那人的眼睛像一汪幽潭,黝黑深邃,只是,这双眸子没有焦点。

——他是个瞎子。

匆忙点点头,答道:“是。”

那位俊俏的老神仙丝毫不介怀地大声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委实是有些时日没有出这个园子了,你这个岁数的小神仙怕是没见过我这样古怪的老瞎子。”

说罢转身面向那片云海,缓缓道:“看得见有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我以心为眼,看人向来透彻,污浊之气也不能由眼入心,我向来体恤着这好处,有没有眼睛也变无所谓了。”

我静静立在他身边,看着他修长年轻的身体和微微浮动的白发,忽而觉得有些苦涩。

心想着,这位盲了眼的老神仙年纪轻轻便守在这里,如今已是苍苍白发。最好的年华给了这五棵树,真真让人心酸。

他忽而转过头来对我扬了扬嘴角,问道:“央歌那小子如何?”

本神君煞是内敛地颤了颤双腿,好歹没有失了上清的颜面。

师父少说也有百万余岁,天帝见了也要恭恭敬敬,礼让三分。本神君想到师父那张苍老的满是褶子的面皮,被这个形容于我相差无几的老神仙叫“小子”,那感觉真是妙的很。

我抖这嗓子道:“师父身体有些小恙,近些时日已经调理的很好了。”

那老神仙点点头,叹了口气道:“韶华白首。我头一次看见央歌他还是梳着小辫子跟师弟讨糖吃。”

本神君仍然煞是内敛的抖了抖面皮,心中隐隐猜出了个所以然,恭敬地拜了拜,道:“敢问尊神名号。”

眼前这位笑得愈发开了,道:“我不过是三清里头颇有些年岁的散仙,跟你师父也算是故交,不必拘于礼节。我号凌虚子。”

“轰轰轰”,三道天雷直直劈向我的天灵盖。

阿虚

凌虚子,西方菩提五神使之首。我师祖空珑子的师兄。

我扑过去,扯着老祖宗的袖口。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他挑眉,问道:“小丫头,你这是作何?”

我抬起头,抹了抹眼泪道:“老祖宗,前后是弟子冒犯,扯了您老的头发,您老人家莫往心里去。”

老神仙笑笑,黑黝黝的眸子闪着亮光,道:“活了这么些个年,也没能叫人扯了几回头发。今日叫你扯了去竟心满意足的很。”

我这泪珠子掉的愈发顺畅,抖着嗓子道:“祖宗折杀我了。”

老神仙忽而咧嘴一笑,道:“我方才正在思忖着这个园子委实许久没人进来了,可巧就进来了你这么个小丫头,真真是缘分呐。”

我抽了抽鼻子:“缘分,缘分。”

“小丫头。”老神仙转身面向着云海。

“嗯?”

他一副远眺云海的形容,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替我瞅瞅云海……能瞧见极乐鸟么?”

我举目看了看,轻声道:“不能,虽能听见鸟鸣,却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老神仙转过神来瞅着我,嘴唇勾出一个月牙般的弧度:“丫头,与你商量个事儿。”

我猛地点点头。

回到上清,出来接我的云罗云拓很是愣了愣。

本神君笑得有些苦涩。

身边的白衣老神仙倒是畅快的很:“丫头,这便是到了?”

我诺诺道:“是……”

老神仙笑得愈发欢畅,指了指双胞胎道:“你们俩小子快与我收拾出个住的地儿。”

老神仙在太清时,神神叨叨地对我说:“丫头,我呆在太清上百万年,日日对着那片云海虽是无趣了些,但我先前惦念几位师弟,也未曾想过离开。你今日来了竟动了我出去瞅瞅的念头,你说,你罪过不罪过?”

我咬咬牙,道:“罪过。”

他又接着说:“丫头啊,你说我这把岁数,又这么久没出去,外头如何我都不知,心里很是怯得慌,我想叫你带我出去玩几日,你欢喜不欢喜?”

我抹了一把眼泪,道:“欢喜。”

白岂到听莲舫讨酒喝,鱼贤煞是识相地没跟过来。

他一见我就劈头问道:“住在执明房里的瞎神仙,是你从那儿捡回来的?”

他无知无畏,但本神君听他讲祖宗不禁替他哆嗦了一哆嗦。

我清了清嗓子道:“去太清遇上的,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散仙,在太清住的闷得慌,我便接他过来住几日。……前后是位老神仙,我们恭敬些便是。”

白岂点点头,又问:“叫什么名?”

我干笑两声,道:“单号一个‘虚’字。”

白岂笑了笑,甩开扇子道:“嗯,原是叫阿虚。”

本神君很是内敛的抖了抖面皮。

白岂用扇骨敲了敲桌面,道:“陵光,你这两天委实不该离开上清。”

我挑眉,不明所以。

他笑着说:“头一件事情是,少离病了,已经被墨机送回了东海。”

少离的病我自然了解,那还是本神君下的药。只是一听到“墨机”二字,本神君这心里头还是有些不舒坦。

我点点头,道:“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白岂笑得更深了些,眯着一双桃花眼缓缓道:“我一直想撮合你跟少离,那小子聪明伶俐我甚是喜欢。想你们斗了这么些个年,怎么说也能斗点情谊出来。可现下竟窜出来个墨机,若是选妹婿我自然向着墨机些。这些天我一直有些郁郁,你若是随了墨机去了,这少离岂不要叫你一声‘嫂子’?这层关系委实叫人伤神,不过甚好的是,少离很是争气,在你这可歪脖子柳树上面吊死,他瞧上了你院子里的莲生。”

听了许久我被他绕的有些晕,可这最后一句“哐“的一声把我敲了个清醒透彻。想不到我出去一趟竟出了这么个事故!

我眯了眯眼睛,咬着牙道:“他小子真是有眼光的很。”

因为有云若那一层,我对少离瞧上莲生这件事情很是介怀。

他少离放着东海的田螺姑娘,蚌贝公主不去瞧,跑到我上清来瞧莲生做什么?!真是闲得紧了他!

白岂了然一笑,加油添醋地说:“你猜他头一次见到莲生怎么说?他说,上清居然有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我还当都如陵光一般不讲理呢。”说罢兴致盎然地瞅着我。

我“吧嗒”一声放下酒壶,恶狠狠道:“他小子就算死在东海我也不管了。”

白岂走后我有些烦闷,脑子里又出现的是墨机似笑非笑的脸。

再次遇见了墨机,我前前后后便有些明了了。

他从来未说过喜欢我,我也从来未问过他喜不喜欢我。原先只想着报恩,渐渐渐渐,报恩成了个幌子,我只是想跟他日日处在一处。

我这样想着,他却未必这样想。如此说来,我最后竟成了单相思。

我素来争强好胜,这次落得这个下场心里很是不甘心,仿若我与他交心交肺,他却只当我是陌路人。如此这般,显然是我输了。输了就输了罢,还输得这般惨烈。

心里烦闷,我便提步了一趟老神仙的住处。

老神仙正坐在石凳子上听鸟叫。

听见我走近,凌虚子转过头来笑道:“丫头,你快瞅瞅这是什么鸟儿,叫的甚是好听。”

我也挑了个石凳子坐下,叹了口气。

凌虚子挑眉,道:“怎的?”

我随口答道:“先前作弄一个人,后来逃到太清。那人没治的及时有些病的厉害,过几日要去一趟东海。”

凌虚子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丫头有事儿瞒我。别看我眼睛瞧不见,我却知道你不是为这一茬恼神。”

这老神仙果然厉害。我并未多想,瞧着他的笑脸觉得亲近,遂理了理思路,将与墨机的林林总总都说与他听。一直说到圆月挂枝头,繁星撒天幕。

凌虚子静静听我说完,并未有所点评。沉吟了一会儿,笑着说道:“东海的水草艳丽柔软的很,去摸一摸也委实能让人慰足。”

我点了点头。

起身正准备辞了他,他好似想起什么似地拦着我道:“你且将那块墨玉拿来我瞧瞧。”

我从腰间别着的锦囊里取出墨玉递与凌虚子。

他用手摸了摸,笑着说:“你这丫头委实不长进,这哪儿是什么墨玉,这是块龙鳞。”

阿虚返老还童

在云彩上站着吹风实在是件无趣的事情。

凌虚子操着手,闭目立在我身边。

秘密这件事情委实能将人拉的很近,比方说身边这个老神仙。

我心里头叫墨机的这个疙瘩,既不愿意同哥哥讲,也不愿意同鱼贤叙,因而越来越烦心。昨夜通通跟凌虚子讲了一番,心里畅快了不少,对他也自然亲近了些,他让我叫他“阿虚”,我也没有先那么前提心吊胆,顺口就出来了,舌头都不带打结的。

我瞅着他虽是一头银发,眉毛却似墨黑,遂诚恳赞道:“阿虚,你这头白发倒是生的飘逸的很,倒像是活了百万年的老神仙,只可惜眉眼年轻了些。不过你生的很是受看,这个模样我瞧着倒也觉得合衬。”

他并不睁开眼睛,勾了勾嘴角:“丫头,你这是愈发没大没小了。”

我干笑两声。

凌虚子忽而睁开眼睛,笑着扯了扯我的袖子道:“丫头,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不待我应答,他老人家袖子一挥,一头银发变成了一头青丝,随风轻舞真是曼妙得很。

本神君很是不矜持,下巴“哐当”一声掉在祥云上。

他本来顶着那一头银发,我瞅了这些天才略略把持住,心想着他年轻是定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形容,今日还真叫我瞅见了。虽没了原先那么悠远的老神仙味儿,倒也成了一名年轻俊朗的男仙。

阿虚笑得很是欢畅,抬手摸了摸面皮,又摸了摸头发,咧着一排白牙对我说:“丫头你瞅瞅,我这模样如何?”

我捡起下巴按回去,颤巍巍道:“老祖宗,您老人家这次玩得很是新奇。”

他摇头晃脑的答道:“非也非也,这头银发披了这么些个年有些厌了,换换别的图个新鲜。”继而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我俩这般站在一起也瞧着合衬。”

我一个哆嗦。原先他抚我的头发,我只当是一位老者搁着岁月的鸿沟,跨越年龄的高峰,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关照一个小辈。现下这头白发变了青丝,一副于我年纪相当的形容,我这巴掌大的凤凰心很是计较了一番,从头到脚都是别扭。

他笑得一脸无害,我抿着嘴默不作声。

快到东海时,我有些郁郁。

我属飞禽,向来很是畏水,再加之年少的时候,鱼贤曾与我开玩笑将我从祥云推下,我掉进海里,对水的畏惧愈发不可收拾。

因此每每要下水我这心里都十分愁苦纠结,先是在岸边磨蹭很久,而后又在水里怕得忘记用仙气护体,弄得一身狼狈。

身边凌虚子听我这么一说,拿腔拿调的揶揄我了一番,还是一脸肃然地拿出一枚翡翠,信手拈了一片云朵,挑成一根细丝,将翡翠穿起来挂在我的脖子上,说是能辟水,也能隔了龙宫的寒气。

这枚翡翠便是灵纹翡翠。

我掂起来仔细看了看,由衷赞道:“委实是个宝贝,竟还有这番功用。”

凌虚子朗声笑笑,岔开话茬道:“丫头,今日龙宫很是热闹,一会儿我去演一出戏。”说罢一副远目的形容望着东海。

我以手在眉间搭出一个棚子也朝东海望了望,兴致勃勃地问:“演哪一出?”

脖子上这枚翡翠很是好用,张出一张淡淡发光的结界将我罩在里头。我拿手摸一摸这层结界,滑溜溜凉丝丝,却能将水气寒气都隔在外头。唔,委实是个贴心窝的宝贝。我瞅着这层薄皮儿圈出来的地方甚是宽敞,便招呼凌虚子同我一起挤在里头。

我二人方潜到龙宫正门口便瞧见了墨机。

我收起翡翠的结界,扯着凌虚子的袖子走过去。

墨机今日并未身着软甲,一身天青色的长袍服服帖帖地将他的身量勾画的很好。长发也用淡青色玉簪束着,真真不枉让三清的仙子们日日惦念。约莫离得有些远,我觉着今日墨机君面色不甚好。

我拉着凌虚子走到他跟前,干笑着打招呼:“墨机君。”

他一脸和煦,微微笑着答道:“陵光,许久未见了。”说罢转身面向我身后的凌虚子,道:“这位是——”

我盯着他瞅了瞅,估摸着方才确实离得远了些,没有瞧清楚。他这形容一如往常淡然。

凌虚子拱了拱手,笑道:“在下是太清看树园子的一名小仙,单号一个‘虚’字。”

墨机微微点头,并不多问,顶着笑脸扫了扫我挂着翡翠的脖子,道:“二位且随我来。”

东海龙王殿修的金碧辉煌。

路边青荇草随着水波微微浮动,红艳艳的珊瑚丛也排的十分考究。宫殿顶上置了数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着镶金柱子和水晶宫砖很是晃眼。

凌虚子扯了扯我的手,笑着问道:“丫头,你觉着龙宫怎么样?”

我瞅了瞅在前头带路的墨机,转过头来俯在凌虚子耳边悄悄说:“别的都好,就是亮堂的很,看的人眼睛生疼,你瞧不见甚好。”凌虚子听了放声大笑。

前头引路的墨机顿了顿脚步,还是没停下。

到了正殿,几个小鱼仙童跑出来迎接。墨机转过身来对我二人客客气气地说:“二位既然来了便是贵客,本应该先引你们去见父王,但父王前日去了南海,再者少离的病怕也是不能耽误了。”

我点头道:“救人要紧。”

老祖宗松开扯着我的手,笑道:“陵丫头,我今日乏了些,走了这几步便走不动了,你们且去瞧病,我去别处等着。”说罢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一下,被小仙童们引走了。

金碧辉煌的正殿里,就杵着我与墨机。

墨机挂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盯着我,半响不言语。

我眨了眨被这水宫晃得生疼的眼睛,干笑两声:“我们去看少离罢。”

“新添的翡翠挺好看。”说罢嘴角斜斜一勾。

我一时没缓过神来,盯着他琥珀色的瞳仁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他怕是在计较我没挂他的龙鳞。

既然知道了那块黑黑的硬硬的玉不是墨玉,单单是块龙鳞,便没必要天天挂着,眼睛瞧着了还徒增烦恼。

遂伸手抚了抚胸口那块翡翠,凉着嗓子学着阿虚的腔调答道:“挂了这么久,挂腻了。换块翡翠图个新鲜。”

墨机笑容略减。

我揉了揉僵硬的面皮催促道:“墨机君快带路吧。”

他并未说什么,转过身去。我在后面跟着,默默不语。

老祖宗的戏本子

少离这少爷身子也忒禁不起折腾了。

我刚进去便瞧见他躬身趴在床边呕血。

我二人一进门,墨机就停了步子盯着床边。我顺着他的眼睛一瞧,却见小鱼小虾堆堆里头开出了一红艳艳的牡丹。这朵牡丹还是我见过的牡丹,我揉揉额角,隐隐记得她便是五公主洛云。

洛云一身红艳艳的袍子,很是抢眼。

难怪阿虚说这几日东海热闹,少离这一病,集来了不少人。

我上前一步,矮身行了一礼道:“五公主。”

牡丹回过头来,瞧了瞧我,忽而瞅见杵在我身后的墨机,一张脸刹那生动起来,细细软软地唤了一声,起身贴了过去。

“墨,我方才给少离服了我珍藏多年的冰膏雪莲,定能镇住他体内的余热。带他呕干净了余血应该就好了。”说罢仰着那张美艳的小脸,身子又往墨机身上贴了贴。

墨机瞅了瞅她微微一笑,牡丹的脸立马烧红。

我尚还矮着身子,腿有些酸。见洛云并未有请我起来的意思,遂自作主张地直了直身子,走到少离跟前探脉象。

墨机不着痕迹地将洛云推了推,问道:“如何?”

我转过身来,皱眉看着墨机:“这药方子是谁开的?”

墨机答道:“你院子里的莲生姑娘。洛云看了方子觉着开的药太过平缓,就换了几味。”

我这眉头皱的更深了些,望着牡丹缓缓道:“少离若是呕干净了余血,怕是也过去了。”

红艳艳的牡丹“唰”地收了笑脸,抖着嗓子对我叫道:“大胆,你是在说本宫想加害于少离么?”

墨机抬手,一帮子小鱼小虾退了出去。留下少离苍白着脸,昏迷在床上。

我仔细掂量了一番,念着这眼前这朵牡丹虽是想救人,奈何却走错了方向,并不是她本身的过错,遂微微一笑道:“五公主是一片好心,那冰膏雪莲也是一副难得的奇药。只可惜这雪莲生在极阴极寒的地方,性子烈得很。但凡医者都是很清楚这些奇药的药性猛烈,治病往往少用,怕掌握不好用量。”我端起茶桌上的药碗,闻了闻,接着说:“五公主将整株雪莲都用来熬汤,大方是大方了些,只可惜治错了法子。少离体内热火攻心,加之之前的小病,有些耐不住了。”

洛云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面色不太好看。

墨机淡淡道:“好治么?”

我瞧少离这条小水龙被牡丹烤了个七成熟,道:“需谨慎调养些时日。”

我原先是在他茶壶里放了些茶心丹,在他床褥上撒了些茉葵粉。这二者都是补身子的药,分开吃本没什么,但若是吃了茶心丹又闻到茉葵的香味,就会出现头晕,身体乏力不能行动,盗汗的中毒症状。

常人最多躺在床上歇息几日,于身体并未有何伤害。鱼贤对少离颇为待见,我又素来爱与少离对着干,这才辱了医神名号做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勾当。

可巧这位洛云公主丢了株雪莲在药方子里头,煞是解了鱼贤的一口闷气,只是苦了少离,平白受这等冤屈。

待牡丹煞白着脸,找了个理由转身走了。墨机才笑着对我说:“陵光,洛云略略懂得些医术。”

我估摸着牡丹的“略略”委实是太略了些。

讶异道:“她竟懂得,怎么会不知道雪莲的药性?再者,医者之间改药方是大忌,这个规矩她也不知道么?”

墨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边倒茶边说:“她都懂。“

我抚了抚额头,无语道:“那她这是打的什么算盘,竟拿少离的命开玩笑。”

墨机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瞅着我道:“陵光,此番东海热闹了。”

打点好了少离已经有些晚了,我算了算时辰,转身去了阿虚的住处。

龙宫的晚上与白天无异,只是夜明珠的光线略略暗了些。虽不见月亮星星,但见头顶天幕深蓝,几尾艳丽的鱼儿游来游去,瞧着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阿虚一听我来就揶揄道:“小两口叙旧叙得如何?”

我瘪瘪嘴:“阿虚你又笑话我了。”

阿虚了然,低着嗓子笑了笑,道:“墨机那小子脾性如此,半天敲不出个屁来。”

我一口茶水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这话说得委实是贴切。我不由得升起一种找到知己的感觉,忙拉着他的手包了一包眼泪附和道:“老祖宗真是观人细致入微。”

他朗声大笑,让人听着觉着很是畅快。

我抓着他桌上的瓜子嗑了嗑,拍了怕脑门:“阿虚,你说要演戏,演了么?”

阿虚眯着眼睛,道:“你且瞧着就是。”

次日,少离恢复了不少,面色红润了些却还是昏迷不醒。

我守在药罐子边上执着团扇微火煎药,煞是困乏。先前并未料到少离这病严重至斯,也没有顺手揣一两本话本子来瞧,心里头懊悔得很。

药香氤氲,我昏昏欲睡之际,眼角瞅见身前停了一双白丝绣牡丹的玉履——不用抬头便知道这是牡丹来了。

我眨了眨眼睛起身行礼,道:“五公主。”

洛云一双水眸深情凝望我半响,看出了我一后背鸡皮疙瘩。“一直听闻陵光君与少离君从小交好。今日亲眼瞧着医神竟亲自熬药,想必神君与少离君两小无嫌猜,情深的紧。”

我差点没跌下去。

给少离熬药是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他到这般田地,心里有所愧疚,断然跟“情深”扯不上半点联系的。

牡丹见我面容愁苦,再接再厉道:“云儿先前是想帮忙,不料竟坏了事,这心里、心里难过的紧。”说罢一双水眸泪光点点,叫人看了我见犹怜。

我伸手搭了搭她的肩,安慰道:“左右发现的及时,也不是没得治。谨慎调养方能好了。”

洛云红着眼睛挤了一张笑,凄然脸:“这样的话云儿便放心了,左右若是墨机君因为少离而耽误了婚事,真真成了我的过错。”

我心里愣了愣,缓缓道:“什么婚事?”

洛云一脸惊诧状,道:“神君与墨机君不是说有了婚约么?”

原是说先前的那场乌龙。我撇了撇嘴,正欲反驳,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答道:“丫头何确实有了婚约了。”

凌虚子靠在门边。

洛云转身上下打量了打量。

老祖宗笑了笑,墨黑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道:“劳五公主惦念,陵丫头与我准备下个月成亲。”

洛云嘴巴大张,能塞下一个蛋。我扶着灶台抖着面皮,死命顺着气儿。

凌虚子缓缓道:“丫头,我可瞧不见你在哪儿,你就让我这么站着?”

我跌跌撞撞的跑过去,顺便带倒了两个凳子,抖着嗓子小声说:“老祖宗,您老人家越玩儿越不靠谱了。”

凌虚子忙伸手扶着我,凑到我耳边说:“丫头,好生配合。”

这这这!即便是演戏也不带这样吓人的!!!

我腿一软,倒在凌虚子怀里,他老人家一脸深情地把我往怀里紧了紧。旁的人瞧了更是一双你侬我侬的浓情鸳鸯。

洛云果然出生不凡,见过些场面。忙合了嘴红着脸含笑道:“云儿方才唐突了。”

我暗自叫苦,趴在阿虚肩头带着哭腔小声说:“老祖宗啊……亲爹啊……您老人家这戏本子太跌宕了些……我、我演不来了……”

阿虚甚是淡然笑着说:“我在太清憋屈了这么万儿八千年,你也让我过回瘾。”

我这回可真哭了:“您老人家过瘾了,叫我还怎么在三清混啊……”

洛云一掌牡丹花般的玉面透着兴奋地微红,她扯着我的袖子笑道:“姐姐真真好福气,阿虚君这么心疼姐姐,也难为姐姐感动的都哭了……”

我瞧着天,心里一阵多过一阵的悲催。本神君委实是让老祖宗给感动哭了。

阿虚忽而又紧了紧揽着我的胳膊。

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我是来瞧瞧少离的药好了没,没想到竟赶上这么一场,敢问阿虚君,二位的婚事,定在几日?”

我一回头,瞧见墨机似笑非笑的脸。

虽然不知道怎么这么巧都集了过来,但有一点本神君相当肯定。

——墨机他那样笑,是生气了。

少离是个害羞好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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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云一瞧见墨机,便贴了过去。张口软软的叫了声:“墨。”墨机这回倒是没有黏黏糊糊,轻轻一档,把洛云挡在一步开外。

本神君半躺在凌虚子怀里,蔫儿得气儿都没劲喘了。凌虚子憋屈了那么多年,这短短两日就能憋出来这么不同凡响的戏本子。

墨机扫了我一眼,这一眼瞧得我心肝肉乱跳,忙把脸埋在老祖宗怀里。

头顶阿虚笑着说:“下月十五,是个大吉的日子。”

墨机淡淡应了一声,沉吟一会儿开口道:“如此这般,这日子便能错开。”我有些不解,遂抬起头,墨机转过脸来对我勾了勾嘴角,道:“下月十五你跟阿虚君成了亲以后,来一趟东海,十七号日子也不错,我俩也把亲成了。”

他说这话时平静得,就如同本神君编戏本子;就如同白岂跟我说凡间哪家青楼姑娘俏;就如同鱼贤跟我描述他偷看白岂洗澡;就如同郁芬捏着嗓子跟执明撒娇。

洛云的脸“唰”的一声白了。

老祖宗抽了抽面皮。

本神君被这些个人一惊一乍吓唬了这么久,终于如愿晕了。

刚刚睁开眼,就听见凌虚子在我头顶低低的笑了一声,意犹未尽道:“丫头,你怎么这么快就晕了,方才那么精彩,啧啧,你委实欠历练。”

我忙把眼睛闭上。

心里一想,不对,他既然瞧不见我就知道我醒了,我再闭着眼也瞒不住,只好叹了口气做起来。

阿虚笑道:“丫头果然好眼光,瞧上这么个厉害的角色。”

我苦笑一声,不答腔。

阿虚眯了眯眼睛,缓缓道:“少离的药又命人按你的方子煎了一锅,你要是无碍了就去瞧瞧吧。”而后转过脸来对咧出一口白牙:“回头好好跟我演,我要仔细想想怎么提点提点这个墨机……”

他话未说完,本神君又晕了。

我端了药汤去找少离时,一个小螃蟹颠颠地跑过来,撞到我身上,撞得我退后两步。

我忙护住药碗,腾出一只手将这个小胖子拉开,道:“当心些,急什么。”

小胖子扯着我的裙子一脸兴奋道:“醒了醒了,二殿下醒了!”

少离正端端靠在床上,瞧见我进来便挥手散了周围的虾虾蟹蟹,而后拿眼睛瞪着我。

我走过去哈哈干笑两声,道:“二殿下恢复的甚好、甚好,想必不日便能下床行走了。啊哈,哈哈哈。”说罢双手捧药,呈到他眼皮子地下。

他瞟了眼黑压压的药汤,阴恻恻的对我笑道:“若不是陵光神君煞费苦心的在药汤里头兑了那么多黄莲,我怕我还要昏睡几日。”

我颤巍巍地将药碗搁在床头的矮几上,扯着脸皮道:“黄莲清火,二殿下需要谨慎调养,用药十分讲究。这黄莲虽苦了些,却端端能对了您的症哎……”

少离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将头扭到一边咕哝道:“我不要黄莲,我要白莲。”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白岂跟我说的少离瞧上了莲生这一茬。

我嘴角一勾,冷声道:“你倒是有眼光的很。”

少离扭过头来,咬牙笑道:“我是不是该谢谢神君给我下药了?”

我皱了皱眉:“左右我给你下的药只能让你疲乏昏睡几日,莲生的方子我瞧着也好。只是你哥哥小题大作把你送回东海,才叫洛云拿了株旷世奇药把你给烧熟了。”

少离等着我半响,才别着脸道:“我不想跟你吵……我就是喜欢莲生。”

我愣了愣,瞅着他脸上淡淡的红晕,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么些个年了,我是一直知道少离的人。

记得某年哥哥带我和少离去凡界游山,那时我二人闹得正欢畅,隔三差五就要比试比试。白岂说怕我与少离不安分,便封了我二人的仙力。

一登上山顶,哥哥就摆上酒桌开始酌酒赋诗。我没那个雅兴,找借口说自己想去买方才相中的一个泥人,便揣了壶酒挑了一条小路下山。

山路崎岖,彼时本神君迷了路也就罢了,还很天真地一瞧见冒着炊烟的一户人家就兴冲冲的奔过去,不想冲进了一个山贼窝。

几把与我脸一般宽的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胆子再肥也一瞬间给吓飞了。

大胡子山贼头头色迷迷地在我脸上摸了一把,笑道:“长得倒是好得很,可惜这身子平板了些,勉强可以慰劳慰劳弟兄们。”后面一群小山贼大声起哄。

那山贼头头又说:“到时候卖给飘香楼又能赚上一笔!啊哈哈哈哈!”

我咬着牙,恶狠狠地想着,待我恢复了仙力定将你们全都阉了,再放进青楼除光了衣裳跟一群美娇娥关在一起!

虽是这样想着,却也奈何不了这群贼人。

就在那个紧要关头,架在脖子上的几把大刀哐哐哐的都掉在地上了,我抬眼一瞧,少离提着离风宝剑站在山贼窝入口,拿刀架着我几个汉子皆是断了胳膊。

我就愣愣地瞧着他端掉整个山贼窝。

而后少离一脸冷笑走过来道:“你现在倒是乖巧,先前蛮横得恨不得横着走路。”

我眨巴眨巴眼睛问:“你怎么召唤的出来仙器?不是叫哥哥给封了么?”

他挥手匿了剑,白我一眼:“说是封了只是吓吓你,省得你又跟我打起来。这样都能把你给骗住,也难怪要被卖去飘香楼。”

我气得一路不理他。

虽然,他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被别的凤凰欺负时,白岂护着我的模样。

事后哥哥说,少离有些担心便一路随着我。如此这般,他虽是要救了我却单单等我被胡子山贼揩尽了油水才出来,显然是为了看我的笑话,这点显然是不可原谅的。

少离骨子里还是好的,把莲生交过去没好担心。

我假装没看见他红扑扑的脸,缓缓道:“你若是有那个本事,我便没有二话……只是莲生不想你原先的莺莺燕燕,可以玩玩就弃了。你若是不能善待她,也趁早断了心思。”

少离身形一滞,仍保持着把脸扭到一边的高难度动作,别别扭扭地哼道:“……把药碗端过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

洛云跑来找我是在本神君的意料之中。

我正端端坐在暂住的院子里剥药材。

牡丹款款走到我跟前,略略矮身,从袖袋里拿出一串葡萄似的果子递与我,柔声道:“姐姐,这是晗灵果,左右我拿着没什么用,送给姐姐治病救人。”

凡间有句俗语,叫“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本神君立刻提高警觉。

这朵牡丹先是拿身份压我,继而旁推侧敲地问我与少离墨机二人的关系,当我道与墨机没有婚约后就一声声“姐姐”叫得欢畅。

本神君即便再不才,再愚钝也能把她这当心思猜出个七八分。

凡间还有句俗语,叫“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本神君立刻把那串葡萄推回去,和声和气道:“妹妹客气,前后我治的人都是些小病小疾,用不上这么稀罕的药材。妹妹留着自己补身子罢。”

牡丹挑了张凳子径自坐下,叹了口气,说:“姐姐,你下个月……”话说到这特地拉长了调子等我接,我只好干笑两声遂了她的愿,道:“墨机君委实说笑了。”

牡丹立马包了一包眼泪执起我的手,道:“姐姐不知,云儿生在太清帝王世家,周围所见皆是嘴脸虚假,哥哥姐姐也身处要职,所以云儿自年幼就体会到了孤单滋味……”

——哦,原是名寂寞少女。

“……直到那日遇见墨机君。”牡丹脸一红,“那日云儿去东海赴宴,不料在东海边遇上了獐精。多亏墨哥哥出手相救……”

——唔,原是出英雄救美。

“……墨哥哥从此便常常带云儿游历东海,也常到太清来,陪云儿逛桃园,描画册……”

——哎,原是场日久生情。

“云儿此番、此番误将雪莲加进方子里,害的少离君险些失了性命……墨哥哥他虽未怪罪,怕也是有些生气的……只是……只是……”

牡丹停了停,梨花带雨地抽了抽鼻子道:“姐姐……云儿离不了墨哥哥……”

本神君前后思量了一会儿,方悟到这位五公主的戏本子不是通常的戏本子。

五公主年少时,郁芬嫂子都尚且不是花神,与貔貅日日闲散在太清,此二人竟然以身居要职无暇顾及来敷衍她,她这年少时光委实悲催了些。再者,东海龙王那一宴之后就出了混沌冲出镇妖塔的变故,墨机战神,竟能在这个关头抽出这么多个闲暇带她逛桃园,描画册,委实情深的紧。

然,嫂子确实花了些心思在弟弟妹妹身上,墨机也确实毫无闲暇带人游玩。五公主能对着我扯出这么个谎话来,对墨迹那厮用情至深啊。

这样说来,这位五公主既然知道些许药理,却还把雪莲加进去的,约莫是想仗着自己懂些医术,多在东海留几日,两人能多处一处。

只可惜我忒不解风情,巴巴跑过来跑过来给少离瞧病,坏了她的计较。

思至此处不由得觉得自己委实混账,遂痛心疾首道:“小神先前并不知你对墨机情深至此,若早知道了也定不会怀了五公主这煞费苦心的计较,前后少离命大,五公主放个一株两株雪莲也烧不死他。小神这就回上清,公主也能少费些心思。”

牡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红红白白了好一阵,才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淡淡笑道:“东海有姐姐在便好了,云儿此番是来向姐姐告辞回太清的。”她声音略顿,声音有些发寒:“姐姐委实深藏不露,不过,云儿怕也不会放手。”

说罢纤腰一扭,出了我的院子。

我转过身来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此番纵然狼狈了些,我我我,我这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啊?

当夜,我左右掂量了一番,还是准备在事情闹大之前找墨机把话说清楚。

到了房门前我有些犹豫,这样大半夜冒然跑过来,被人瞧见难免落人口实,闲言碎语又有失颜面。转而一想,这厮那日的一句“你成了亲以后,我俩也把亲成了”一出口,本神君在三清断是没有面子可言了。遂理直气壮抬手砸了砸门。

墨机开了门,我又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一进门,还未坐下,我就提起一口气准备了一兜话要开骂。

那厮嘴角噙笑,眸光微动,和颜悦色道:“陵光,这大半夜的,你巴巴地跑过来,莫不是想我了吧?”

本神君这一口气又被他堵回去,不是一般两般的憋屈。

我抬头瞪着他,提着还剩下的半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墨机,我来是有正事。”

墨机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一脸了然笑道:“成亲之事委实应该好好商量商量,只是我俩既然有了先前的一回,倒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我冷哼一声,别过头道:“墨机君倒很是惦念凡间那场镜花水月。”

墨机径自坐下,缓缓斟上一盏茶,抬到唇边:“镜花水月?小陵光,你好端端的,我也好端端的,何来镜花水月?”

“墨机,我素来憋不住话,你且听我说完。”我垂下眼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凡间那一场,是你的劫。现在想来,于我也算是一场历练。”

“那时候,我喜欢你喜欢的正是炽烈,你却撇下我去了。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只道凡间那一场我待你并不好,心里也满是歉疚。头几年的日日夜夜,更是睡不得吃不下。”

墨机渐渐收了笑脸,正色盯着我。

“过了这么些个年,季远之给我留下一个疤,我却以为我参透了‘情’这个字。这本戏本子,本在季远之死的时候就该结了,也好在日后给我留下个念想。可是,你却徒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身子已经是不自觉的颤抖,声调也不由抬了几分。

“季远之从未对我生过情,我们凡间一世夫妻,回到了仙界,怕是什么都不算了。你回来逍遥的做你的战神,我也不必如痴子一般守着那块龙鳞!”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就从此陌路,你又何苦要纠缠!你是过于清闲了了么?我避你不及,你却跑来提亲,你叫我怎么办!我把龙鳞扔了你又找回来,你叫我怎么办!前些日子还说了那样的话,你叫我怎么办!”

吼着吼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一阵风过,墨机把我牢牢锁在怀里。

我震怒地伸手推了推,他确抱的更紧。

头顶的声音好似一如往常的平淡,又好似沾染了些许情绪:“我一直以为,凡间那一场,你只是在报恩。”

我放弃挣扎,把脸埋在他怀里,冷笑一声狠狠的说:“墨机,你太自信了。你现在还以为我会像当年一样么?”

墨机声音有略些急:“陵光,我现在已经回来了。”

我涩着嗓子咬牙道:“我陵光那一世在你手上输的奇惨,你指望着今日,我们还能向以前那样相敬如宾的做夫妻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身体微微一僵,我甩开他的手冲出了院子。

阿虚的屋里没有夜明珠,夜里更是幽暗。月光透过水帘,在院子里洒下的淡淡光芒有些波动。我泪眼朦胧辨不清位置。

推门进去后,老祖宗的声音响在某个角落:“丫头,你怎么来了?”

我忙寻了声音摸索过去,一把扯着他的袖子道:“阿虚,我心里难受,想喝酒。”

他顿了顿,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招来小童搬过来三坛东海清酒。我忙操起酒坛子往嘴里送,老祖宗也未出言劝止。

醉酒睡的迷蒙,隐约听见有些许声响。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阿虚不知在对谁说:“……她的脾气如此……你小子倒是……”一句话听了个没头没尾,我却懒得计较,翻了个身继续睡。

隐隐,感觉有个熟悉的怀抱将我抱起来,我挣扎了一番,那人却没放手。然后抱着我晃晃悠悠地走着。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一直走,一直走。

一双红肿的眼泡子

这小螃蟹君忒伶俐可爱。

我顶着一双红肿的眼泡子看他熬药时,嘱咐道:“药汤里的二两黄莲是关键,切记莫要少了数。二殿下眼瞧着就快好了,更应该仔细些,莫让病拖着坏了身子。”

小螃蟹睁着晶亮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神君说的极是。”

我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笑道:“瞅着我这么一双眼睛没被吓着,真真有些胆识,改日随我一道去上清历练历练。”

今日早上一睁眼便觉着有些不舒坦,原是昨夜哭得伤了些,哭肿了一双眼泡子。我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吓坏了房里的两尾小鱼儿,心里略略有些计较。

而后我便移步去瞧少离,这方才发现,我不单单是吓坏了我院子里的一双小鱼苗苗,这一路上的各路小仙皆震惊于本神君的这双眼泡子。这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我虽不太计较这些,但是吓到这些花花草草委实是作孽。

给少离探脉时,那小子倒是很给面子,扯开了他那副万年死僵脸,乐呵呵地对我说:“陵光,你今日这双眼睛真是颇具喜感。”

我喜感你祖宗!

螃蟹瞟了我一眼又急忙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我继续操着一副和蔼神君的调调道:“小螃蟹有什么话且说就是。”

小螃蟹欢欣鼓舞地抬起白白胖胖的脸蛋:“神君这眼睛不难看,我们族人,现了真身,眼睛可是神君的两倍圆,三倍大!”

本神君瞅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实实在在地吃了回哑巴瘪,不禁有些哑然。

小螃蟹又拿手绞了绞衣角,红着脸羞涩地接着道:“青虾妹妹也是一副水灵灵的大眼泡子,贝螺妹妹总是笑话她丑,说我没眼光,我却欢喜的紧。”

我愣了愣,脸上竟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体面。

这才几岁的娃娃,竟开出了一枝这么旺的桃花!

下午闲暇的时候,却见一尾黄澄澄的小鱼苗苗颠颠地跑过来,腾红着脸对我说:“正殿、正殿有个穿白衣裳的漂亮神君,来、来找您……”

本神君认识的人里头,也就只有哥哥白岂的这双桃花眼有这瞧一眼就能勾了魂的本事。

遂翻手念诀,凝出一块冰来微微敷了敷眼,这才提步过去。

正殿外头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一群鱼姑娘虾姑娘,个个伸长了脖子挤着挤着往里头瞧。你推我搡,欲拒还迎,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好不壮观。

隐约听见一说:“还是太子好,虽说那位看不见的瞧着和善。”

又一说声音略大些:“我倒觉得白衣服的受看些。”

再一人叱道:“白衣裳的一脸桃花,靠不住。还是瞧不见的让人安心。”

好端端的大门,就如此这般地被这群丫头堵得死死的。

我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便噤了声,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一人宽的道道,我颇受用,抬脚迈进去。

眼风往里头一瞄,原是阿虚,白岂和墨机三人端端坐着。

这么活色生香的画面,也难怪欢喜了这群小宫娥。

白岂一看见我这双惊世骇俗的眼泡子,忙冲过来抓着我的肩头地叫道:“陵光,你这眼睛,你、你来一趟东海,怎么变得、变得这般丑了!”

啧啧,不就是肿了个眼泡子么?

我格开他的手,缓缓道:“哥哥,门口有位珊瑚小仙子已经瞅了你半响了。”

哥哥方才意识到自己这副形容委实有失礼仪,遂正了正神色,作出一副风流神君的形容道:“我是过来看看,少离若是没什么事就接你回去。”

我略略生疑:“哥哥几时起这般注意我了?上清出什么事儿了?”

白岂搭了搭我的肩,眨着着眼睛笑道:“没什么事,只是阿光啊,为兄对你一直很挂心。”

我恶狠狠地朝他眯了眯眼睛,耳听见阿虚一个没把持住笑喷了一口茶。

皱眉想了想,这方才觉出哪里不对劲,遂问道:“鱼贤呢?怎么没跟你一处?”

白岂立马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形容,哼哼唧唧了半天,哼不出一个字。

我恍然道:“你莫不是做了什么惹着他生气了吧?”

白岂干笑两声,拉着我的袖管道:“好陵光,果然瞒不过你,鱼贤生正我的气呢,你回去帮我劝劝。”

本神君煞有气势地用鼻孔看着他的脸,哼了一声。

墨机“吧嗒”一声搁下茶盏,这才出了声,语调甚是欢快:“留下吃顿饭再走吧,前前后后辛苦陵光神君了。”

阿虚笑着瞅了瞅我,不置一词。

哼,好一个幸苦了我“陵光神君”。

一席四人,我左手边坐着墨机,右手边坐着阿虚,对面是笑脸盈盈的白岂,白岂跟阿虚间还留着个位置给少离。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戏本子里写的鸿门宴。

小宫娥们来来回回匆忙,眼前这饭桌立马被填了个七成满。

我抚了抚额,颇为无力。

在小宫娥忙着布菜的空挡里头,阿虚神神叨叨的拉了拉我的袖子,道:“丫头,听说你这眼睛今日肿的厉害。”

我抬手揉了揉,扯了一个笑道:“无妨,左右不影响视物,不必管它。”

阿虚笑了笑,摇摇头道:“那可不行,丫头可不能叫这一双肿眼泡子坏了形容。”说罢抬起手伸到我眼下道:“灵纹翡翠。”

我取下脖子里的翡翠呈上。

阿虚又坐近了些,咧着一脸笑道:“我这宝贝可巧能替你消消肿,脸过来。”

我忙推拒道:“老祖宗,回去嚼嚼草药便好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阿虚一脸正经:“我家丫头好好地来了趟东海,竟破了相回去,被人瞧了要说闲话,快过来。”

我嘟了嘟嘴,你家丫头闲话也不在乎这一句两句了。可这老祖宗毕竟是老祖宗,我心里头还是很敬重的,遂颇为乖巧地将脸伸过去,阖上眼睛。而后又煞是贴心地执起他的手覆在眼睛上。

阿虚小声念了个决,左眼睛上便传来阵阵清凉,很是舒坦。这舒坦劲儿一来,我这榆木脑袋才分出一丝清明,方感到阿虚这呼吸温温地喷在我脸上。

这这这,离得也忒近了些!我若是不红一红脸,实在是对不住在轩山养病的师父!

阿虚见我扭扭捏捏往后蹭,便低声道:“别乱动。”

这略带些沙哑的声音进了耳朵,本神君一个哆嗦,功德圆满地红了耳根。

治眼睛堪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本神君却油然升起一种历经百年的沧桑感。

眼睛一好,我忙往后靠了靠。心里头只想,这段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委实过得跌宕了些,这番一过,本神君怕是又要少活个万儿八千年了。遂不由得摆上一脸悲容。

转头却见隔着满桌子菜的那头,白岂眯着桃花眼,一手摆弄茶盏一声甩着扇子,一副看好戏的形容。身旁墨机慈眉善目地对我笑了笑,道:“阿虚君委实深藏不露。”我翻了翻白眼,只当没听见。

阿虚翻了翻手里的翡翠嘴角含笑。

小螃蟹便卡在这个空挡,搀着少离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入座。

番外-凤凰花

少离小白龙素来调皮,仗着敖广龙王的宠爱,在三清算是个横行小霸王。

这日少离回到东海,面色很是不好,白白净净的衣裳冒出来几枚烧焦的黑洞,素来干净的小脸上更是青青紫紫地肿了好几块,很是狼狈。

出来迎接的几只小螃蟹怯生生地拜了拜,便急忙低着头退下了。

少离冷着脸甩了甩被烧掉一半的袖子,转身进了殿。

墨机正斜斜靠在软榻上,就着夜明珠的光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册子。

听见少离进门便略略直起身来,微微凝神上下打量半响,才幽幽地飘出一句:“少离,你怎么成了这副形容?”

少离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咬牙道:“本来能让白岂再带我去一趟凡界,谁知道碰见一个疯丫头,没去成。”说罢又恶狠狠磨了磨牙。

墨机微微扬了扬眉毛,淡然道:“哦,那这丫头本事倒是不小。”

少离一把脱掉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扔到一边,冷冷一哼:“今日无非是她使诈,我才这般狼狈,若有下次,我非打的她哭都哭不出来!”

墨机拾起书来继续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又过了凡间半月余。

刚从太清回到东海的墨机,隐约瞧见水晶宫口一名小人拿着剑吟决施法。龙宫口的一丛蓝蓝紫紫的珊瑚被劈得稀烂。周围围了一圈怯生生的小童,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走进一瞧,却是少离。

墨机走上前去,笑得有些无奈:“少离,不守在空冥,怎么又回来跟珊瑚过不去?”

少离转过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哥哥,我想杀人!”

墨机略略讶异,轻笑一声。

少离“哐当”一声将离风剑扔到地上:“那个死丫头拿的那条红绫,我的剑怎么劈也劈不断!哥哥,我要用你的沧阳剑!”

原来还是那个丫头。墨机抚了抚他的头发,一脸了然道:“区区小事,你何必计较。”

少离小脸一扭,躲开他的手咬着牙道:“那个死丫头,说我是断袖,还使诈将我打伤不让我去寻白岂!我本来不理她,可她现在居然日日跟白岂身边娘娘腔腔的小童守在上清门口,见着我就拦!”

墨机沉吟了一会儿,才很当心地问:“你……打不过她?”

少离愣了愣,仰天哀号一声,顿时癫狂了。

东海龙太子墨机年纪轻轻便由天帝授命,做了司战神君,三清里头难免有些人不甚服气。碎嘴有之,刁难有之,刻意找茬的亦有之。

小墨机在东海断是没有受过这等精神上的折磨的。先前甚是颓靡了一阵子,但是渐渐渐渐,墨机小朋友便磨砺出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泰山崩于眼前仍能置之一笑。

这日日来来回回于东海与太清之前,虽是个瞧着体面神职,却实实在在磨掉了少年墨机的一些脾性,人也显得寡语老成,更多时候总是挂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皮,让人猜不出情绪。

只是虽是老成了些,可也终究脱不了“年纪轻轻”四个字。

墨机此番有些讶异,从来都是各路神仙提着一兜话跑到东海来告状的,何方神圣这回竟能亏了少离,叫他如此恨之入骨,实在是名人才。

上清里这名叫陵光的丫头,堪堪挑起了他的好奇。

墨机坦然一笑,一脸哥俩好的表情道:“明日我得了闲暇就替你去会会她,给你解气。”

少离皱着眉头想了想,忙一脸严肃地嘱咐道:“哥哥可要当心了,这丫头诡计多端,赢了她也就罢了,若是输了,她能辱死人的!”

墨机勾了勾唇。

输了也不过是叫她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他墨机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

据少离说,头一天若是输了第二日他便不会去,这时候陵光必然会在凤栖山上打果子吃,那条断袖小鱼却仍然忠贞不二地守在上清门口。

墨机索性腾了云落在凤栖山,化成了少离的模样,省去一顿口舌。

凤栖山长着满山茂盛的凤凰花。

人间五月天,山花闹春闹得正厉害。一树树高高的枝头,开得血红的的凤凰花仿若朵朵红云,一直绵延到山下。枝头那一团团,盛开的花瓣又红又大,打着骨朵的花瓣紧紧包着,仿若只只几欲振翅的火凤凰。

地上是油油绿草,这一红一绿竟不冲突,更显得抢眼好看。

墨机就这样在朵朵红云里,看到了一个一身火红衣裳的小姑娘。

说出来也很奇怪。陵光的衣裳分明都是用凤凰花染的,墨机却远远就看见她骑在枝头忙忙碌碌地剥果子往嘴里塞,垂下的小腿来回晃着,吃果子的样子十分专心致志。

他一直走到树下,她才略略一顿,把手里剩下的塞进嘴巴,又就着裙子擦了擦。

小姑娘两手扶着树干稳住身体,上身倾下来,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

“少离,你回去没养病么?怎的今天就来了?”声调是愉悦的升调,说罢从枝头跳下来,红艳艳的裙子飘下来也是一朵凤凰花。

墨机心脏猛地一抽,如同着了魔障一般,愣愣地看着她,小声问道:“陵光……?”

陵光将脸伸到他眼皮底下,撇了撇嘴:“少离,你小子被我打傻了吧?不认得我了?也好,省的天天缠着我哥哥。”

她身后是绿茵茵的草地,头顶是开到繁盛的凤凰花,微风拂过还能闻到丝丝甜香。

彼时墨机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里却已经细细密密的排满了一抹纯粹的红色身影。

略略对视了几秒,陵光才猛地向后蹦了一大步,插着腰笑道:“少离,别废话了,既然来了就快出招吧~”

说罢双手在胸前合十,再次张开时,一条红艳艳的绫子已经从两手的掌心飞了出来。

她起跳腾空一抓,转身轻扬,在墨机的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墨机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提剑。

战神并不是不败的战神。

那一场,是墨机活的近五万岁里,输的最惨的一场。

末了,陵光蹲在倒地的墨机身边,一脸沉痛道:“少离呐,你委实断袖情深。可惜我一直向着鱼贤些。哎……你看你今天输的比往常更惨些,还不如回去好好养伤……真是悲催,眼睛都变色了。”说罢又伸手指了指周身墨黑的沧阳剑:“剑也不知道错拿了谁的。”

墨机似乎并不计较输的这般掉底子,而荡出一脸很开心的笑,听着她自以为是的嘀嘀咕咕,咧出了一排白牙。

陵光仍毫无觉察,往墨机身上放了一个药瓶子,摆出一脸“再接再厉”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蹦蹦跳跳地下了山。

墨机平躺着,拾起胸前的瓶子,对着光瞅了瞅。笑容更深了些。

赢了别人还送一瓶创伤药,也难怪少离说输给她能辱死人。

他墨机,也会有今天。

那是墨机安分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动了情。

彼时他并不晓得很多年后,他会为了她狠辣地用自己一世世的凡界残躯闯了神农炎洞,只为一块血玉。他也不晓得他会拒绝饮下孟婆汤,生生受着几百年的凡界煎熬。

他也曾以为,三劫一过,待他再次当回战神,他们就能在一起。

然,她却突然中途出现,说要与他结为夫妻,乱了他的计较。

却又如何都不能拒绝。

凡间一场,他急急忙忙地想早些历完三劫回到天界,心念着能名正言顺地娶了她,却不知已伤透了她的心。

当他好不容易能用自己的双臂拥抱她时,她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可、能。

这时的陵光早已不再是凤栖山上言笑晏晏的陵光。

千算万算,费尽心机,终究抵不过一个“命”字。

静谧的林子里,淡淡响起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陵光……么?“

一阵风过,红艳艳的凤凰花瓣簌簌落下。

凤凰花end

所谓鸿门宴

我估摸着先前被洛云跟墨机这么折腾一番,元气是有些伤了。

因此这顿饭吃是的相当专注,马不停蹄的横扫桌上佳肴,嘴里填的满满当当的。

白岂轻笑一声道:“墨机君,你此番委实招待不周了些,你看看她一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形容……还有那双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本神君面无表情地拿筷子戳了一块青笋,塞进嘴里。

耳听见身边那个声音十分淡然:“昨夜跟我叙了叙旧,约莫有些感慨。”

一个气儿不顺,哽住了喉。

阿虚伸过手来十分贴心窝地伸手拍了怕我的背。

少离皱了皱眉,踌躇了半晌才问道:“哥哥跟陵光那么熟?”

白岂甩开扇子,笑脸盈盈地等下文。

那厮伸手端起茶壶,将我的缓缓杯子满上,吧嗒放在我面前,这才慢条斯理地摆出一脸温柔地瞅着他道:“确实熟,过两天你要改口叫嫂子了。”

我不着痕迹地将茶杯往旁边推了推,眼风就瞟见旁边几个布菜的小鱼仙子顿了顿手,立马红了眼睛,哀伤之情溢于言表。

啧啧,又是几个被那厮的面皮蒙了心智的小仙娥。

饭桌那头的哥哥哈哈大笑,赞道:“好个墨机,我就等你这一句。”

同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少离拍案而起,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道:“嫂子?!那丫头当我嫂子?!哥哥,你是不是刚回来还不太清醒啊?!她怎么能当我嫂子?!”

那厮十分闲适地摆弄了摆弄碗里的汤匙,气定神闲道:“少离,我记得,陵光院子里,好像有个制药姑娘叫莲生。”

少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噎了个满脸通红。

白岂置身事外,倒是十分清明,紧接着就问出了一句十分着紧的话:“我来的时候倒多有些听闻,却说你与阿虚君都说要娶我家阿光啊!”说罢转向阿虚,抿着嘴挂上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我自动忽略那句“阿光”,面无表情地叉起一只黄澄澄的果子,嘎吱嘎吱地啃。一心把那颗果子当成所有碎嘴小仙的脑袋。

少离拿眼睛偷偷瞟了墨机一眼,很不甘心地小声咕哝了一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起身退去了。少离素来不喜欢宴席之事,今日能露个脸,委实是给足了上清面子。

阿虚看得见一般,伸手舀了一勺珍珠圆子,笑着缓缓道:“约莫是有这么个事情。”

白岂“啪”地收了扇子,两眼精光闪闪还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阿虚尚未答话,左边那人便幽幽唤了一声:“陵光。”

我举起果子啃得很是卖力,不搭理他。

那人到不介意,一手支着脑袋,又幽幽飘出一句:“你可知道我那一世,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这堪堪是诸位知情人士现下最和着胃口的问题。

一桌子人顿时停下手里的筷子勺子作出聆听状。本神君啃果子的动作略缓,正巧瞅见旁边几名小宫娥皆竖着耳朵,又要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形容,真真辛苦的紧。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让你生个孩子。”

厢房里一时安静的很。

本神君一哆嗦,插着筷子的果子掉在桌上,又骨碌了一圈,功德圆满地打碎了一溜食具。只感觉浑身的血气都冲上头顶,这一张久经风霜的老脸也十分不合时宜地红了红。

那人端着茶盏送到唇边,面色不变地接着说:“现在想来却觉着没什么好后悔,那时候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毕竟……”他语气略略一顿,呷了一口茶水才道:“……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还长得很。”

白岂缓缓回过魂儿来:“阿光,这……”

我一把拍上桌子,却仍是有些底气不足地朝他吼道:“你莫说些叫人误会的话!”

墨机一脸无辜,靠在椅子上摊了摊手:“实话实说。”

我咬牙道:“你不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了?!”

墨机收了笑脸,正色道:“我仔细想了想,我们确实不应该‘相敬如宾’地做夫妻了。”

我愣了愣,道:“什么意思?”

“陵光,你记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墨机侧过脸,向我靠近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就是那个意思。”

我正绞着眉毛想昨夜他那区区两句话到底蕴含了怎样深刻的含义时,白岂扯着面皮忙打圆场道:“阿虚君,这甜汤不错,你来尝尝?”说罢无限殷勤地伸手替阿虚满上一碗。

我忙别过脸来专心致志地拿筷子戳面前的一盘烧鸡。

阿虚接过汤来朗声笑了笑,道:“丫头,你瞅瞅,墨机终于被敲出来了这么多个……”说道这里却是一顿,我却暗暗堕下泪来。

敢情老祖宗对我动手动脚了半天原是做的这般打算。

白岂升调哦了一声,道:“阿虚君不娶她?”

阿虚一脸高深地笑了笑,道:“我瞅这墨机小子忒急人,就暗中推了他一把。再者,我这岁数丫头能叫一声祖宗了,倒是没胆量作出这档子惊天地的事情。不过,这次对演戏本子投入得很。”

墨机精准地勾出一抹冷笑。

我暗中咬了咬牙,您老人家的胆子素来留着做更惊天地的事情。

饭毕,我们一行三人站在东海龙宫口。

墨机走过来,一脸熟络地对我道:“东海这边有些事端,你先回上清等我。”

我转过头专心欣赏龙宫口上一丛珊瑚草。

白岂刚道了声告辞,我便拉着阿虚腾出了东海。

三人挤在一朵祥云上,颤悠悠地飘回上清。

一路上走的甚是平稳,加之方才吃饱了肚子,白岂同阿虚两人皆立在云端打起了瞌睡。我颤颤巍巍地驱着祥云,不想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一小朵祥云随即猛地抖了抖。

这一抖惊得眼前这二人虎躯一震,四根胳膊在空中七零八散地舞了很久才略略稳住身形。我念自己这般丢人至此,心里真真悲催的紧。忙扯出一脸讪笑尴尬道:“方才吃的多了些、略略多了些。”

阿虚面色庄重地凝神地听着什么,并不应我。再转头一瞧白岂,那张桃花面竟如白宣一般退得毫无血色,两眼定定地瞅着斜头顶上某个地方,仿若中了魔障。

我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

逆光下一片巨大的阴影,隐约分辨出了一只多翼大鸟静悬在空中。我一手在眉间搭了一个棚子,眯着眼睛看了许久。

这边还尚未瞧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爆喝:“两个孽障!”

这一声吓得本神君两腿一软,差点从祥云上跌下去。三魂去了两魂。

白岂这才回过神来,执起我的胳膊将我撑起来。

我哆嗦着两腿,抖了着嗓子轻声道:“师父,您回来了……”

卜罗罗谷的往事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卜罗罗谷的往事卜罗罗谷的往事

师父此番委实气得厉害。

我跪在上清正殿,专心研究地板上的花纹。哥哥因着一直不晓得阿虚的身份,单单被骂了数句,幸而免过了这一劫。

师父虽十分严厉,却并不是易怒的人。活了这么些年头,加上今天也就两次罚跪。上一次便是……咳咳,偷喝了嫂子的酒,天帝老爷子发火。

厢房里静了多时,引得我差点打起了瞌睡,却听见阿虚略带笑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央歌,你还是老样子,做事一板一眼,了无生趣。”遂连忙支起身子,打起精神正正端端跪着。

师父哼了一声。

阿虚又道:“左右是我让丫头带我出来的,你若是怪罪,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头上来了?”

师父又哼了一声。

阿虚微微苦笑,悄悄密音与我道:“你这丫头,还不快跟师父认罪。”

我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渐渐渗出汗,定了定心神道:“师父,徒儿错了,不该跟阿虚……啊,不不,是老祖宗没大没小,到处疯耍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师父才低着嗓子怒道:“都能跟自己祖宗称兄道弟了,你道理没参透几分,倒是十分专注地养肥了胆子。”

我更加压低了头,跪得十分虔诚。

师父既然开了嗓子,话就多了起来,继续扯着嗓门道:“没大没小……阿虚阿虚,阿虚也是你叫的?!你这不肖徒弟竟还跟老祖宗谈婚论嫁去了,满三清传的都是,真真给我上清长了不少脸!”

阿虚一脸满不在乎,接着腔道:“哎,央歌你这就错了吧。陵丫头那婚事是我诓着墨机小子玩儿的,改天澄清了便是。阿虚也是我让她叫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性,闲散惯了,也不怪这些小辈。何况你这两个徒弟为你那病也很是费了费神呐。”

“我让她带我出来她就带我出来,让她叫我阿虚他就叫我阿虚,倒是对我顺从的很,又何来不肖了?”

师父气呼呼地憋了半晌,这才略略软下语气道:“你起来罢,若不是师伯求情,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我见师父松了口,忙站起来揉揉膝盖,当心翼翼道:“您老人家的病可是好了?”

师父生硬着嗓子,瞪了我一眼道:“托你的福。”

我又巴巴地凑过去给他老人家倒了杯茶,双手呈到他面前道:“师父若是还没痊愈,就应该专心养病。”

师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接下茶盏:“你的意思,为师是不该回来了?”

我忙挂着两条眼泪条道:“没有没有,徒儿不敢。”

阿虚笑着问道:“央歌,我倒是想知道,你这次急急忙忙地回来却是有什么事?”

师父略略皱眉,扫了我一眼又对阿虚道:“晚些时候再同师伯细讲。若说急着回来,是要问清楚这个丫头一件事情。”

阿虚扬着眉毛,我一颗凤凰心又被提上了嗓子眼儿。站在师父跟前低头绞着衣角。

师父瞅着我,不紧不慢地问道:“陵光,你的母亲,真的是只五色鸟?”

我一怔,忙抬起头,正好对上师父直直盯着我的双眼。

卜罗罗谷在靠近南海的一处幽林里。

谷中草木繁茂,正中间堪堪长着一株巨大的卜罗罗树,其高数十丈,方圆数亦有十丈。谷里大多的凤凰都住在这棵树上。

我却是其中的异类。

当年有个很是盛行的传说,说是有只五色鸟无意间得到了父神的光辉照耀,尚未受孕竟生下了一枚凤凰卵,便千里迢迢的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飞到了卜罗罗谷。

树上的凤凰们开始对其很是尊敬,可是后来,这只孵出来的小凤凰资质一般,一身绒毛颜色也不纯净,是个杂毛雏鸟,并未瞧出有何过人之处,不堪的言论也就随即多了起来。

说这是五色鸟大约是同哪只凤凰偷了情,才生出这么只杂毛小凤凰,还编出父神光辉的谎话。

那只修为不深的五色鸟终究受到树上众多凤凰的排挤,郁郁而终。留下一只孱弱的杂毛小凤凰,下落不明。

那只连人形尚都幻化不出的五色鸟,便是我的母亲。

那只杂毛小凤凰,就是在下本神君。

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在我刚刚满了两百岁时,母亲离我而去。死之前仍浅浅哀鸣,对我说,我虽没有父亲,却是一只神鸟。一定要活着云云。

我彼时并不懂得生生死死之间的含义,因而并不难过。

等到略略参透其中奥义时,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一个替我遮风挡雨的温暖彩翼。

卜罗罗树上的大多凤凰始终想赶我出去,我却不能,离了这棵巨树我只有死路一条,而母亲让我活着。

后来那些凤凰们想出一个赶我走的法子,便是犹如精卫填海一般衔来石子,精准地砸进母亲留给我的巢里。

我从此开始了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躲在隐蔽的树洞里睡觉,晚上爬出来觅食,再将巢里的石头清出去,日复一日。

我就是那时遇到了白岂。

隐约记得是某个中午,一只能化为人形的小公凤凰找到了我藏身的树洞,一把将我拎了出来,再狠狠地摔在了巢里。

待我疼痛得清明过来后,才发现身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大大小小的石子。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杂乱的绒毛,又看了看满巢的石子,我忽而生出一种“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的感觉。

活着这么苦,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遂单翼护着脸,枕在石头上由着他们去。

“同为一族,何苦赶尽杀绝?”白岂从小就这么文绉绉的。

领头的小公凤凰嘲讽地笑道:“跟杂毛一族?白岂,你是望族之后,不要做些损了自己身份的事情。”

白岂并理会他,而是化了人形从石头堆堆里将我刨了出来,抱在怀里。

那只小公凤凰愤然道:“白岂,你竟然……你是要跟我们作对么?”

白岂笑了笑,将我举过头顶,朗声宣布:“我白岂从今以后便是这只小凤凰的哥哥,从此以后她的事都由我管,你们若是欺负了她便是欺负了我,赶她走就是跟我作对!”

小公凤凰嗤笑道:“你?你又算老几?”

白岂笑脸盈盈道:“我是独子,今日既然多了妹妹便是老大。”

小公凤凰仍不甘心:“老大又如何?你看看你手里那东西,简直是对凤凰一族的侮辱。”

白岂笑脸不变道:“父亲若是知道你们这样说他的新女儿,怕是要生气了。”

那群人讨了没趣,咕咕哝哝地散了。

人都走尽了白岂边顺着我的毛边问:“你可有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他望天想了想道:“朱雀神叫陵光,我便叫你陵光如何?”

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便知道了除了母亲,原来还有一种人叫哥哥。

阿爹阿娘素来善良,心肠软,见我日日被人欺负就收了我做女儿。幸而是卜罗罗树上的一支望族,并没因此惹下什么事端。

后来的几十年,日日由白岂带着厮混,偏生阿爹阿娘又宠我得很,便磨出了这么个蛮横的性子,在卜罗罗谷当了一阵子无人敢惹的杂毛小霸王。

约莫是三百岁时,阿爹阿娘留住了云游至此的央歌真人,托真人收了我俩做徒弟,嘱咐我俩跟着师父踏踏实实地学本领,这才随师父来了上清。

卜罗罗谷的旧事,多可喜,亦多可悲。

师父此番突然问道我的母亲,定是有什么缘由。

“……是。”

师父正色思量了一番,又问:“上次给你的莲花种子,现在如何?”

我抬眼看了看师父,结结巴巴道:“那朵莲花……成仙了……”

师父虎躯一震,对我喝道:“速速带来我瞅瞅。”

莲生进了正殿,垂着眼眸盈盈一拜。

师父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对我道:“你先回去,我有些话单独问她。”

我估摸着,当初莲子是师父给的,现下修了仙,师父竟是如此反应,可见这颗莲子于师父渊源颇深,保不准还是位故人。遂不动声色地退了。

走出去老远,隐约听见阿虚的恍然大悟的调调:“……原来是你。”

怄气的鱼贤

~我先是去了哥哥那里。

白岂神色郁郁,平瘫在床榻上:“师父怎么突然问你那些旧事?”

“我怎么知道,而且我院子里的莲生,约莫跟师父是故交。”我头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用指头描摹茶壶的花纹,“阿虚竟然也认识,可别又出来个祖宗,我罪过就大了。”

白岂轻笑一声,道:“说起来,阿虚倒是很着紧你,竟然这么急着试探墨机。”

我瘪瘪嘴,换了另一只胳膊枕着咕哝道:“那是他老人家闲得紧了,可巧碰上我这么个事儿,若是他老人家遇上鱼贤,还说不定怎么对你呢。”

白岂不吭声了。

我扯着脸皮笑道:“倒是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鱼贤这么怄气。”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很是委屈:“反正我什么都没做。”

我忽而一个激灵,十分振奋地跑过去,坐在床边道推了推他的肩:“哥哥,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个香囊,提着绣绳拎到他眼前。

“你做的?”他接过来放在手里仔细把玩了把玩,似笑非笑点评道,“花样绣工尚且过得去,香味调的倒是甚好。”说罢又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我颇为高深地抿了抿嘴,道:“我倒是做不出这么细致的活儿,但这香囊却颇有来头。嫂子那儿的一个心灵手巧的小仙娥瞧上鱼贤了,托我送个香囊过去。少离那儿一忙给忘了,这方才想起来。”

白岂头也不回地将香囊抛到我身上:“庸脂俗粉,手艺粗糙。”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变化挺快的么。

一回听莲舫,就看见莲池边的石凳上颓然趴着一个人。

我拉过云罗,问道:“鱼贤呆在听莲舫几日了?”

云罗咬着手指头想了许久,才道:“这倒没仔细算着,白岂神君一回来,鱼贤就搬到听莲舫来了。”

我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鱼贤在气什么?”

云罗一脸神秘地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十分谨慎地凑到我耳边。

本神君一个没忍住暗自晕了一晕。

想必是原先看戏本子时叫他偷瞄去了不少,竟将戏里的套路学的如此出神入化。上清是三清最清净的地方,我这听莲舫里莫说是旁的人了,连个蚊子都是稀客。

他神神叨叨地凑过来道:“白岂神君那日回来,身边带着个俏生生的绿藤小妖,手里还拿着神君的扇子。”

我一脸讶异,道:“你、你可看清了?那扇子可是哥哥的七翎扇?”

云罗将一张小脸摆出笃定的模样:“玉雕扇骨,翎织缎面。确实是神君的扇子。那日回来不多时就又双双去了别处。”

七翎扇是刚历劫飞升时,师父送给哥哥的。

说是以后做了司文,手里拿把扇子才合衬身份。

七翎扇是由七种珍贵鸟禽的翎羽织成的。那时候我瞧着它颜色素净煞是好看,就日日腆着脸皮缠着哥哥,想讨过来。哥哥却如何都不松口。

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道:“你这丫头仙术如此不精进,这么好的扇子若是给了你岂不白白浪费了?”

随后几日我时常是挂着一包眼泪,远远瞅着白岂。虽不再言语,可那神色要多哀怨有多哀怨,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他无奈,只好领着我去寻了师父。

师父倒也大度,凌空一抓,抓出一条红艳艳的绫子。

递与我道:“这条五火红绫你好生收着,你性属火,用这个甚好。”

我见它颜色很是讨喜便欢天喜地的接下。

然,再好的仙器遇上不长进的神君也便是废了。白岂的扇子多数时候是用来附庸风雅,我的红绫则多被我使来打凤栖山大树上的果子。

哥哥宝贝这把扇子是出了名的,任谁都动不得。而今却给那只绿藤小妖拿着,也难怪鱼贤怄了一肚子气,躲在我的听莲舫里面日日不出门,闹别扭闹得欢畅。

我走过去,将香囊拍在桌子上展颜一笑:“鱼贤呐,来而不往非礼也。前段时日多亏了你这个鹊桥,我觅得良人。见你形单影只,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好在杜蘅小仙子心灵手巧又对你暗藏情谊,做了这个香囊让我转给你。”

鱼贤缓缓抬起头,半睁着一双死鱼眼睛拿起香囊看了看,道:“甚好。过几日我就去花神殿提亲。”

本是逗他的,竟叫这句话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讷讷道:“提亲,你这是……要娶杜蘅?”

鱼贤点点头:“对诶。”

本神君惊诧了。

他他他、他不是个断袖么?!敢情这万儿八千年都是断着玩儿的?!

我捧了捧心,讪讪道:“哎,我刚刚在……咳咳,说笑,成亲这档子事怎么能如此草率?你此番点头同意了便是一辈子的事。若不是诚心诚意,岂不耽误了佳人?”

鱼贤黑着脸不说话。

我又想了想道:“左右我说了不算数,你总是要哥哥知道不是?”

鱼贤动了动嘴,还是不做声。

鱼贤这才哼哼唧唧道:“我才没生气,我虽思慕神君,但也不会纠缠。”

这莫约就是口是心非了。

本神君一手握拳,大力拍上他的肩头道:“鱼贤呐,我肯定是向着你的,白岂若是说不出什么合衬的缘由,就莫怪我一把火把那些藤藤草草给烧个干净。”

正说着,白岂与莲生款款走了进来。莲生朝矮身我行了一礼。

我忙叫他俩坐下,兜了一兜问题不知道怎么开口。

鱼贤扭过头趴着,十分有骨气的忽视了哥哥的谄媚笑脸。

我忙问道:“哥哥怎么来了?”

白岂干笑道:“方才路过,正巧看见莲生,就送她回来了。”

……

在座的几位道行深深浅浅的仙人皆有刹那的面部僵硬。

谁能编一个比这更烂的理由。

莲生垂眸缓缓道:“神君定有问题问我,可是真人交代现在还不能全数告诉神君。还有就是……真人现在已经带着神使去了轩山。”

我愣了愣,这两个老人家,这么神神叨叨的:“那现在能告诉我什么?”

莲生缓缓抬起眼眸,墨黑的瞳仁映着我的脸:“真人与莲生有恩,莲生受真人之托必会保神君安全。”

但是看着莲生一脸肃然,我还是讪笑道:“甚好、甚好,有劳、有劳了。”

青鸾

当夜,我略略劝了劝鱼贤。

想必我们几个从卜罗罗谷出来的都是属犟驴的,这两头犟起来本神君实在是不得不甘拜下风。

鱼贤那厢,对哥哥向来是用心良苦,照顾的无微不至。虽然窜出来个少离,两人呆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略略短了些,却是更激励到了鱼贤对哥哥忠贞不二的感情。

白岂那厢,对鱼贤向来是不甚清明。他虽然喜欢逛凡界青楼,却多多是喜爱歌姬们细语柔声的嗓音,这么些年也算是洁身自好,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此番这个苗头不好,我都替鱼贤掬一把同情泪。

鱼贤想了想道:“我跟神君夜夜同睡一榻,我以为没什么不通透的。”

本神君非常淡定,没有做声。面色十分从容。

鱼贤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去歇息吧。”

我左思右想,还是一个没忍住问道:“你俩睡一起,你、你可做过什么?”

尽管是半夜,本神君还是能用自己五万三千年修为担保,鱼贤脸红了。

他别扭了一别扭,道:“神君睡的沉,我也就偷亲个一口两口么。”

本神君面容沉静的微微一笑。

天庭断袖虽倒不在少数,不算是稀奇事。这换成了哥哥,总是感觉甚奇妙。

约莫是心里搁着鱼贤的事,我当夜睡的不太好,梦境连连。

先是东海波涛汹涌,凤栖山升起了滔滔烈火,最后却梦见两位故人。

我一如上次一样趴在云头往下面一瞧。

梦里头那场面正是元宵节的庙会,一个穿着翠绿裙子系着红腰带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在人群中窜得欢畅。

这身打扮,本神君默默替她汗颜,真真是位奇女子。

再顺着她瞅过去,可巧看见了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本神君伏在云端,看得意兴阑珊。

小姑娘闹腾了许久,最后拉着少年停在河边,欢天喜地的放了一盏莲花灯。我眼风飘过去,河里稀稀拉拉漂了不少莲花灯,从云端瞧过去一闪一闪的,还真挺好看。

少年这时说话了:“青鸾。”

哦,原来这位奇女子名叫青鸾。

青鸾笑脸盈盈地应了一声,十分专注地啃手里的糖葫芦。

那少年仍是面无表情道:“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青鸾停了停,笑脸垮了下来,踌躇了半晌才凄凄切切道:“你想要的话,我送给你也行。但是你不能用来做那件事。别走,从此放弃前尘,一直陪我好不好。”

少年眼睛里的寒意看得本神君直打哆嗦。这个小姑娘真是个情种,他这副面皮虽然好了些,可眼睛里的寒气真真能折了人的寿命,不是什么好人。

她还让他许诺一生一世。

少年皱了皱眉:“你也是知道我的……”

青鸾打断他,挤出笑容道:“别说,别说。我刚才许了愿,说了就不灵了。”

少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薄唇微张,吐出一个字:“好。”

本神君有些讶然。

心下做了几分猜测:这个姑娘大约有什么宝贝,少年大约需要这件宝贝。姑娘可巧救了这少年,治病疗伤时大约生出些绮丽心思。但是大约发现这个少年不是好人,这宝贝到他手里大约要用来做坏事,心里大约就矛盾了。少年大约得不到宝贝就要走,少女大约不想让他走,于是,就送上宝贝,大约以为少年得了宝贝就能跟他在一起。

后来的事情也就好猜了几分:少年先前大约是个坏人,大约想要作出一番大坏事。可孰料碰到这么一个痴情的姑娘,处得久了大约也是有一丝感动。后来大约就为了这个姑娘放弃了做出一番大事业的打算。两个人大约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完后半辈子了。

唔,大约就是这样。

只可惜本神君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梦境一转,原先热热闹闹的元宵庙会成了空旷的一处战场。

说是战场其实是眼见处能瞧见斑斑血迹。烟雾蒙蒙不甚清晰。

本神君坐在云端左右看看,没瞧见什么人却能瞧见一大群五色鸟在空中盘旋悲鸣。我略略一顿,遂将祥云降了落在地上。

走了几步一拐弯,一颗当心心差点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那个眼神寒冷的少年紧紧看着自己的右手,而他的右手——

——鲜血淋淋地刺穿了青鸾单薄的身体。

“青鸾!”

一睁开眼睛正巧看见莲生探过身来:“神君作恶梦了?”

我捧着心略略喘了喘,眼前还是那副血淋淋的画面。定了定心神道:“无妨。现在什么时候了?”

莲生扯过外衫披在我肩头,道:“天快亮了,莲生正要去凤栖山收药草,听见神君这边有些动静,就拐过来瞧瞧……神君方才叫了声……‘青鸾’?”

我脑海里仍不太清明,胡乱点了点头,随口答道:“嗯。”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我扯过她的手道:“莲生,今天你要去兜率宫找老君借炉子炼丹吧?”

莲生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揉了揉额角,看着窗外光线渐渐明朗,道:“最近浮躁了些,静不下心来。委实有些时日没见到老君了,颇有些想念。现下好不容易得了闲,我就同你一起去。”

莲生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天大亮收拾妥当了以后,本神君仍然是名精神抖擞的神君。

提了一篮子药材准备捏个决召来一小朵祥云。

就在这个当口,身边的莲生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我的袖子:“白岂神君来了。”

我一瞧,白岂正站在树旁风流倜傥地摇着扇子,揶揄道:“阿光啊,你这急急忙忙的,是去找墨机君呐?”

回来以后一圈儿事儿,倒是把这位神仙给忘了个干净。

但白岂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委实扎眼,本神君马上腆着脸皮笑道:“这不是急着去老君那儿么?呦,哥哥今天精神头不错,跟夜里没有鱼贤挤着,果然睡得踏实么?”

白岂眼角抽了抽,脸上红红白白好一阵,忽而阴恻恻地一笑:“阿光,有人来找你。”

说罢身后施施然走出一位翩然神君。

翩然神君道:“陵光神君也要去兜率宫么,我正好也要去那里寻人,真巧。”

本神君立刻收了笑脸,含泪仰望蓝洼洼的天空。

三清第一花花公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飘往玉清兜率宫。

本神君向来擅长粉饰太平,保持着闭目养神状,轻车熟路地驱着祥云。

身边墨机倒也安分,十分闲适地欣赏一路风景。

玉清,兜率宫。

金绸帐帘轻掀,走出来一双人。

一位老者身着深蓝色道袍,玉簪束着一头银丝,手里执着一只拂尘。那便是老君了。另一位是穿着一身素白袍子的少年,素白的袍子是相当夸张地绣了几朵或是含苞或是盛开的桃花,桃花映面,生的也算是十分受看了。

我忙拉着莲生走过去恭恭敬敬一拜,道:“老君。”

老君哈哈一笑,一手抚着白花花的胡子,一手背在身后道:“陵丫头,你真是忙得很,许久未见了啊。”

我笑道:“倒不是忙正经事,琐事缠身,今日得了闲就来看看老君。”

老君将一双绿豆小眼眯起来道:“莲生丫头倒是十分得力,心无旁骛,制出来的丹药都是上品。”

我点头诺诺:“老君过奖了,过奖了。”

老人家作出佯怒的模样拿手指点着我的脑门道:“你这丫头,我夸莲生你倒是应得挺及时。自己不长进,尽做些个乱七八糟的药丸子,浪费了我多少好药材。”

我又忙赔笑道:“老君说的是。”

那名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陵光么,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我作出吃惊的形状,抖着嗓子向老君问道:“老君,你、你何时添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老君翘了翘胡子,嘟着嘴拉过莲生道:“走,我们炼丹去,这个疯丫头,给她点好脸色就得寸进尺。你们几个要走要留随便去了。”

偌大的房里就剩了我与墨机还有那名少年。

本神君生出些许尴尬,正想着如何找个开口找个理由进去捣鼓炼丹炉时,身后的墨机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笑道:“千介,你倒是挺会躲的。”

我微微一愣,原来他是南海龙太子影千介。

影千介的大名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哥哥对此人从来不吝笔墨,扬扬洒洒地在《三清异闻录》里大书特书了一番。

哥哥曾说过,此位仁兄有一句响彻三清的名言:“既然做了花花公子,就要做三清里花花公子中的翘楚。”

翘楚行事果然非同一般。跟少离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男神仙喜欢女神仙的,有男神仙喜欢男神仙的,也有男仙喜欢灵兽喜欢小妖的,而这位翘楚,通通都喜欢。

也有花花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有花花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而这位翘楚恰恰又是后者。

影千介素来来无影去无踪,挥一挥衣袖连片树叶儿都不带走。莫说三清了,三界里头凡是跟影大太子有所牵连的,都离不了肝肠寸断的下场。

简言之,实在是担当得起翘楚的名号。

翘楚对墨机笑了笑,道:“最近被纠缠得紧,可巧帮父王来取仙丹就在老君这里留了几日,图些清净。”边说边递上厚厚的一本册子,“司命忒难说话,我可是费劲了口舌。这回你可欠了我个大人情。”

墨机不置可否,接过来低头细细翻阅翻了翻。

影大太子悠然转身,上前来对我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和气道:“陵光神君。”

我忙干笑两声道:“影太子。”

翘楚笑得愈发和气:“听闻陵光佳人毕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酒,一个是戏,可三清真真里知己难求。在下刚好得了几坛好酒,想邀神君移步去南海畅谈一番,不知陵光佳人赏不赏脸?”

我不禁抚着额头汗颜,他那一声“佳人”真真叫出了我一身鸡皮疙瘩。翘楚一语中的,引得我差点就软下了脖子。

墨机那厮翻册子的手略略一顿,当即缓缓合起来搁上茶几。我的角度刚刚好看见那厮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跳。

然这位仁兄面上还是笑得很和善,不紧不慢道:“千介,芍药仙子若是知道你把她送你的佳酿做了这般用场,定又要找你哭上三天了。若是她找你哭被又流桑姑娘看见了,怕是也不会罢休。这般来来回回闹腾几次,天蝉元君怕是不会理你了,上次为了逗她一笑用了三百年,这次你打算用多久?”

本神君面上不作声,却暗暗记下了这段话,回去说给哥哥听后,他定会扬扬洒洒地给翘楚出个外传野史。

翘楚忙换上一脸讪笑,道:“我方才是玩笑,你倒是着紧她的很。”

墨机嘴角再度十分精准地勾出一抹冷笑,气定神闲地捋了捋袖子。

翘楚十分巧妙地转了转话题,意味深长地对我道,凡人的戏本子写得再好也是凡人的事,作为一个神仙就应该看仙人写的戏本子。我猜这思路应该是顺着他的花花公子论的,遂十分谦虚地问他哪位仙人有些闲情写戏本子。

翘楚高深一笑道:“所有神仙里,有一位倒是写得十分专注。”

我升调哦了一声,道:“敢问是哪位仙人?”

翘楚笑道:“司命。”

我摇了摇头道:“司命天天绷着脸,又怎么会借凡人的命格给我看?”

翘楚咧开一口白牙对我摇了摇食指道:“陵光佳人,你可知道我是谁?哈哈,我前些时日就找司命讨来了一册命格,你且拿回去看就是。”说罢拿起茶几上的册子交到我手上。“这个人的命格离奇的很,司命写的十分尽心。”

我皱了皱眉,看了看正在专心研究老君字画的墨机小声道:“这不是墨机要的么?”

翘楚笑得十分大方,道:“那家伙过目不忘肯定要看得都记下了,我难得借来一本,可巧给佳人你瞧瞧,看完了再给我就是。”

“不说了不说了,我可要回去找天蝉妹妹了~”声音方落人已然飘出了兜率宫。

我当心翼翼地将命格收了,转身进了炼丹房。

炼丹房里赫然耸立着一鼎金灿灿的炼丹炉,人站在里头徒然显得矮小了几分。

老君正跟莲生说着话,一瞧见我忙招呼:“丫头快过来。”

兜率宫难得这么热闹,老君颇兴奋,一张布满褶子的面皮染着相当喜庆的微红,手里高高举着一枚黑黝黝的仙丹道:“看看看看,莲生这丹,色泽多正多纯净啊!啧啧。”

我甚专注地瞧着他那张咧到耳根的嘴丫子道:“老君,左右我留着添乱,先走一步了,莲生你要好好跟老君学着,我改日再来拜访。”

老君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莲生款款一拜。

兜率宫外,墨机靠着玉雕大门好整以暇地瞅着我,面容慵懒,嘴角噙笑。

他这模样当真十分要命,本神君镇定地稳了稳心神,伸手招来一小片儿祥云。

驱着祥云方离地一尺时,便觉着祥云微微一震,回过头来方才发现,刚刚靠在大门口的某人已然稳稳当当地落在我身边。

本神君抽了抽眼角,咬着牙客气道:“下去。”

那厮操着手,笑得有些涎皮赖脸:“陵光,我们顺路,搭个顺风云你也这么小气?”

郁芬善样奇葩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郁芬善样奇葩郁芬善样奇葩

本神君深吸一口气。

白岂私底下曾跟我说过,我养了三千年才养出来这等淡然的性子,断不能就让他几句话给折回去了,务必要做到风轻云淡。即便被折了回去,面子上还是要将分量做足的。断不能叫这厮瞧出来我被他折了回去。

我抽着面皮撑起一张笑脸和颜悦色道:“墨机君,并非小神小气,您是要回空冥了罢,小神想去一趟太清找我嫂子,这岂不是误了您的事儿?”

墨机笑得很是开怀:“先去趟太清也好。”

我又抽了抽面皮道:“神君还是自己驱云罢,左右我俩不顺路,何苦误了时辰。”

墨机凑过来,眯着眼睛道:“陵光,跟我在一起,你紧张?”

我额角青筋跳了跳,忙把笑脸扯开:“小神失礼了,小神闲散在三清游荡,断是怕耽误了神君的要事。”

墨机点点头,满意笑道:“唔,是有个要事。”说罢捏了一个决,祥云慢慢腾腾地飘了起来,“确实应该先去见见嫂子,陵光,你想的很周到。”

我愣了愣,清清嗓子硬着头皮正色道:“墨机,我可不记得曾答应你成亲的事。”

他眸光缓缓流转过来,轻笑道:“唔,我也不记得。”语气一顿,继续半虚着看眼睛看着前方的茫茫云海,淡然道:“鱼贤怕是记得很清。”

我转过脸,默默地堕下泪来。

耳边那厮的声音倒是兴致盎然得很:“陵光,你说,要不要给小侄子带点吃的?”

我俩肩贴着肩站在祥云上,本神君运了半天气儿,愣是提不起东海那晚的胆子来再骂他一顿。只好就这样站着。

本神君昔日年少,委实是有些时候蛮横了些,但与人还是多半是相当和气的,也自认为是名讲理的神仙。东海那晚骂过他以后真真畅快了一阵子,心里头也许是开阔,心想着郁结了这么久也算有个了解。

除却近日这些杂乱的事端、诡异的梦境,东海那次以后墨机这厮对我确实纠缠的紧了些。老祖宗在东海弄了一出不像话的戏,但这厮好似完全着了阿虚的道。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叫人给坑了……莫不是,莫不是他真的对我动了情了罢?

想到这一层不禁让我浑身肉紧了紧。

“到了。”余音未尽,那厮已然跨出一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花神殿门口多有珍奇草木,此时是凡间春日,繁花正开得旺盛。微风一拂,花瓣嫩叶缓缓飘落,真真曼妙的紧。

“墨机。”

他回过头来,琥珀色眼睛映着阳光很是耀眼,亮闪闪的。

我掂量了一番,又掂量了一番,还是一个没忍住脱口道:“你莫不是……莫不是真想跟我成亲罢。”

他抱了抱臂点头笑道:“嗯。”

我这才将想了一路的话顺顺当当地说了出来:“墨机,我虽气你,将你骂的狗血喷头,你却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左右那时候我年少不懂事,单相思未果迁怒于你,你也不必为了顺着我的气跟我成亲。”

他目光灼灼地瞅着我,瞅出了我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我高估了你,也高估了我自己。”

说罢手一松,花枝跳弹而起,洒落点点花瓣落在墨机肩头。

我张嘴正欲反驳,却听他道:“你此番能和声和气地跟我说这些,已经够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花神殿看起来还是一片和乐。

正殿里,执明搂着郁芬斜靠在榻上,子汀那个小祸害正绕着他俩爬的欢畅。

我走到跟前笑道:“师兄,嫂子。”

执明揽着郁芬缓缓支起了身子,道:“让我猜猜,今天墨机跟着,断不是闯了祸来避难的罢……这么说来,你们是来发帖子的?”

郁芬娇嗔一声,纤纤素手照着执明胸口像模像样地拍了下去,道:“明,小两口头一次一起来,你这般直接陵光妹子该羞了。”说罢转过头来道:“陵光妹子,你跟墨机婚事定在几日啊?”

我望了望天,叹道:“嫂子委实比师兄略略委婉了些。”

墨机走上来略施一礼,笑道:“只是先同陵光一起来看看小侄子。”

那小祸害蓦地一顿,停下来瞪着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堪回首的往事历历在目,本神君十分矜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撑起一副还算上的去台面的笑脸。

谁知那小祸害竟然也拉开嘴角对我展颜一笑。我这小侄子命定是要生出一副倾世容颜的,他这饱含深情的一笑犹如惊世天雷,劈得本神君差点跌在地上。墨机十分受用暗暗扶了我一把。

嫂子大喜:“哎呀,陵光妹子你看你看,子汀还记得你。快来,快来抱抱他。”

小祸害端端坐好,向我伸出两截藕节般的小胳膊。

本神君欲哭无泪。墨机凑到我耳边笑道:“不过是个牙还没张齐的小娃娃,你怎么这般害怕?”

我喃喃道:“这娃娃可是三清所有娃娃中的一朵奇葩。”

墨机又笑了笑,不做声了。

师兄见我扭扭捏捏如临大敌地形容道:“哎,叫你来抱我儿子,你看看你那是什么表情?又不是叫你去抱凶兽。”

小祸害约莫是小胳膊举得酸了些,又千伶百俐地瞧出来我不愿意抱着他,眼睛里立马蓄上一包泪,小嘴微张好似就要哭出声来。

我忙箭步一冲将他揽在怀里,对嫂子讪笑道:“子汀长的真快,这小模样俊俏得,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认不出来。哈哈,啊哈哈”

小祸害羞答答地瘪瘪嘴,从善如流地抓着我的衣襟擤了擤鼻子。

嫂子听了很是受用。

墨机走到我跟前,伸手逗了逗小祸害,笑道:“小侄子跟你倒是挺亲。”

我吞了口口水,讪讪道:“原先带过他一段时日,约莫他还记得。”

那厮笑得愈发开怀:“才带了几日他便这般恋你了,以后我也好放心。”

我这榆木脑瓜子登时清明起来,他这一路上调戏我调戏的很是欢畅。我在上清闷得久了些,对这些男女之事不太敏锐,白岂曾教育过我有了婚约的神仙们都是这样打情骂俏的。敢情我那天骂他算是白骂了,遂平白生出些伤感,怅然得很。

怀里软绵绵的小肉包子满眼戒备地瞪着墨机,表情不合年纪的肃然。

我哑然一笑,却不晓得这小祖宗是怎么了,只怕他不高兴了又来一次魔音灌耳,忙对着他又亲又哄,抱在怀里哼着小曲儿逗他。

小祸害立即换上一脸灿烂笑容,粉嘟嘟的脸蛋埋向我的颈窝,顺便吧嗒吧嗒地流些口水进我领口。

嫂子满意道:“明,你看陵光妹子多会哄孩子。”

执明点点唔了一唔:“如此这般,下次我不在身边,也大可以放心了。”

本神君虎躯一震,险些撒了手。

郁芬嗔笑道:“你若是敢再一去数月不归,就莫回来了。陵光要抓紧了,若是生了个女儿也好定个娃娃亲。”

本神君双眼已经开始冒金花了。

墨机十分体己地将我半拉半抱地安置在檀木凳子上,幽幽道:“正有此意。”

子汀忙从颈窝立起脑袋,双目泪光莹莹,无限幽怨地看着嫂子又看了看我,小手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升起一种找到难友的感觉,遂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子汀啊,姑姑疼你,一定加油给你生个弟弟,以后子汀自己去找媳妇。”

本神君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是没经过脑子的。

嫂子留我吃饭,我找了个理由推了。

临走时,子汀一包眼泪蓄了许久,眼看着就要流出来时,墨机凑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立马瘪着嘴作出凌烈的形容,不再扯我的袖子。

唔,长大了果然听话些。

离开太清时,领路的小仙娥眼睛瞅着我,又羞答答地低着头,过儿又偷偷地瞅了瞅我。我看她欲言又止的形容道:“小仙子有什么话直说了罢。”

那小仙娥泪光闪闪道:“神君,鱼贤君让、让云罗跟我说……他、他……说他是个……是个断袖……”

本神君默默抚额汗颜道:“杜蘅仙子,那日是我失礼了。你莫难过,上清还有很多比鱼贤更好的男仙,改日我一一介绍与你。”

杜蘅泪眼汪汪地扯着我的袖子道:“神君,小仙、小仙又做了个香囊……能不能劳烦神君,替我、替我送给云、云罗小哥……?”

镜湖之塔

半路上墨机那厮摸着鼻子笑着飘出一句:“儿子也好。”

我愣了愣,我俩顶着风吹着,他这句话夹在呼啦啦吹过耳边的风里听的不甚真切。再者我不知道他突然冒出来这句无头无尾的话是个什么缘由,便只当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数着盘旋于云海的吉祥鸟。

他也再无下文。

祥云飘到镜湖上方时,有些不太平。我先前只道是墨机驱云的技巧不好,谁知这云竟十分生猛地使劲抖了抖。

墨机扶着我的胳膊帮我稳住了身形,往云海下面瞅了瞅。我也像模像样地学着他看了看云海,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他回过头来淡淡嘱咐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别先跑了,也别下去。”

我面上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心里却对着蓝洼洼的天千恩万谢,有了计较:好不容易得了个正当合衬的缘由,哪里有乖乖等他的道理。

墨机伸手,又招来一片儿七彩祥云,踏上款款飘向镜湖。

本神君不由愤怒了。这厮才长我多少年的修为,为啥我招来的祥云都是灰巴巴的一小片,他招来的都明晃晃地闪着七彩仙光。

真是他奶奶的了。

我十分谨慎地趴在云边看了许久,直到那个黑黑的小圆点被云海彻底淹了才站起身,顺顺裙子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念决驱云。

然还没走出一里路程,便听天雷轰隆一声,脚下又生猛地抖了抖,本神君甚不体面地跌在祥云上。

待周遭静下来,我忙捧着心一阵接一阵地唏嘘。想来这没有鱼贤指点,偷鸡摸狗的事断是擅自做不得,做不好了可是要遭天谴的。

正想到此处,耳边隐隐传来些许兵刃相接之声。

我左思右想,只怕现在若是偷偷遁了,保不紧再来两三道天雷吓吓人,显然停在这当空委实是件历练胆子的事。遂站起来提了提精神,准备下去探探究竟。

镜湖镜湖,静若明镜。左右看了看并未瞧见墨机的身影。

镜湖面上雾气浓重,周围丛林环绕,偶尔传来几声吉祥鸟的啼鸣,静谧得让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湖中央赫然立着一座尖尖的塔,塔顶还贴着一片儿黄澄澄的符文,随着风摇摇欲坠。唔,塔里不知镇着什么妖怪。

再往下降了数十米,近瞧这塔生的十分纤细别致,小巧可爱。奇怪的是湖面上能看见十层,入口却沉没在湖底。显然是座不一般的宝塔,里头定关着不一般的妖怪。

将祥云降至水面后,我当心翼翼地捋起袖子撩水试了试温度。刚拨弄了拨弄,水里的重重的寒气便顺着手指尖一路畅通无阻地爬到心窝窝,这个冷战打得委实扎实。

我就着袖子擦了擦手站起来,放弃了下水的念头。这水里寒气这般阴重,里头的妖怪定不简单,我既然仙术不昌,还是不趟这趟浑水好些,遂转过身来准备将云驾得高些。

我这个转身才转到一般就转不动了,直僵僵地愣在那里。

墨机的七彩大祥云那头赫然立着一名少年。

我这回一惊一乍是有缘由的。

先是这名少年不知何时停在了祥云上,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再者少年身上既无仙气环绕又无妖气扑鼻,又大又黑的瞳仁嵌在细长冰冷的眸子里,映着他青白的面色,委实诡异的紧。

少年往我跟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淡淡道:“终于找到了……”

我微微挣了挣,没挣开。遂赔笑道:“少年,你认错了人罢。”

那名少年并不松手,歪了歪头,将我从头到脚结结实实地看过一番,才轻叹一声,语气十分肯定地吐出两个字:“青鸾。”

我怔了怔,嗡地一声,脑海里浮出雪地里他苍白的手指,眼睛不由地落到紧紧扣着我手腕的苍白骨节上,讷讷道:“你是谁?”

少年仍是面无表情:“你原来叫我初尘。”

我抬起头,正好对着他的幽深的眼睛。这是我头一次不在梦里看见他的眼睛。

他这双眼睛生的真是妙得紧。细长却带着英气,瞳仁毫无杂质,亮闪闪地清澈。虽是一双甚美的眼睛,坏就坏在没有融进情绪在里头,倒显得冷冷冰冰毫无感情。

我咽了口口水,慎然问道:“……你杀了她?”

少年张开嘴正欲回答,一声利器破空,黑色的沧阳剑从我耳边飞过,准准地刺进少年的胸膛。

我惊叫一声,那名少年面容渐渐模糊,化作氤氲白烟,散了。

我怔怔的里在原地看着那名自称初尘的少年原来呆着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祥云也没叫他踩下去一个坑,仿佛……仿佛他从没出现过一般。

脚边的云彩略略陷下去一些,我转过恰恰看见面色铁青的墨机。

墨机一向是笑脸迎人,他这下不笑的模样还真不是一般两般的陌生。

我心想他约莫是怪我没好好在原地等着他,忙回过神来赔笑道:“我见你许久未来,有些担忧,这才下来看看。”

沧阳剑凌空绕了个剑花,悠悠然回到墨机手里。他并不接我的话,竟挥袖拿起沧阳剑细细地端详起来,许久都不言语。他那厢不言语我这厢的心里却慌乱的紧。

以我对墨机浅薄的了解,我就算不等他蹬蹬跑回上清,他那厮也能笑眯眯地瞅着我屁颠屁颠往回跑的背影,过后再瞅准机会拿腔拿调地坑我一番。这般动怒的模样定和我等没等他扯不上半点联系的。如此,真相就只有一个——那名少年。

我这才胆战心惊地问道:“刚才那个少年……是幻影吧?”

墨机抿着嘴,目光灼灼地瞅出了我一身鸡皮才拉起我的袖子,我低头一瞧,右手腕的袖口上,还印着一抹清晰地手掌水印子。

头顶墨机叹了口气,语气有所缓和道:“他伤了你没有?”

我不敢抬头,盯着他皂靴上的金丝纹闷声道:“没有。”

墨机扣着我的下巴迫我仰起头来,皱着眉盯着我的眼睛:“你认得他?”

这个问题委实是个好问题,因为本神君也不晓得自己认不认得他。梦里亦真亦幻,说出口也不是个站得住脚的缘由。此情此景,本神君煞是英明地转了个弯儿反问道:“你却是一副认得他的形容。”

墨机这才松开眉头,恢复到往常的模样微微牵起嘴角道:“我刚才看他拉着你,两人一副认得的形容。虽是幻影,吞了盘古幡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好一声闷雷,直梆梆地敲上我的天灵盖。

本神君煞没风度地抖着嗓子问道:“盘古幡……那……他是……他是……”

墨机微笑点头,一副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道:“刚才是混沌的幻象。”

本神君这榆木脑袋闷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塔里镇着的大妖怪便是混沌,我梦里那只保不住也是混沌。方才十分熟络地拉着我的袖子跟我说话的那位是混沌,六千年前将墨机送去凡界历劫的还是混沌。

混沌混沌,真够混沌。这羁绊委实够深厚。

墨机抿嘴笑了笑,道:“若是没有这么只凶兽,镜湖也是片圣地罢。”

我理了理方才被剑锋吹乱的头发,随便唔了一声。

他往远处看了看,又是一副天气不错的语气道:“央歌真人在前面的林子里,受了点小伤。”

渡气的两种方法

师父歇息的木房子是座十分简陋的木房子。

进门前,墨机道:“方才下去探究竟时,看见真人正在与那幻影交手。伤的有些重,还好阿虚到了。”

木门吱嘎一开,我便瞧见师父歪着床上喘着粗气,面色蜡黄。

坐在床边假寐的阿虚听见动静才缓缓睁开眼,长叹一声道:“旧疾尚未痊愈又添了新伤。丫头,你快快与他瞧瞧。”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跪在床边,颤巍巍地伸手切脉。

静听片刻我略略宽下心来。脉象沉缓,加之师父早年身子骨算是硬朗,应没有什么大碍。现在师父这副重伤的形容,想来是调养期间身子骨弱了些,又跟混沌动了真格地战了一番,动了些许真气。

师父不算是名长于武的神仙,想来也是有些吃力的。

好在阿虚可巧跟他在一处。

阿虚凑过来当心翼翼地问道:“如何?”

我站起身来,顺手掖了掖师父身上的薄衾,宽慰道:“唔,伤到了壳儿,幸而没有伤到里子。师父万火噬心之苦都能生生挺过来,何况今日皮肉之苦。只是师父正在服药养病,血玉多多少少折了师父些真力,这副形容才瞧着重了些。我这就为师父渡些气,休息几日就能缓过来了。”

阿虚满意地点头嗯了一声。

一直靠着门框子的墨机在这个当口款款走了进来,从善如流地拉过一只歪歪扭扭的木头凳子坐下。

他见我一脸疑问地盯着他,遂十分和气地噙起淡笑道:“神君快渡气吧。”

阿虚忙拉了拉我的袖子,一脸严肃道:“丫头,我方才跑了神儿,怎么治倒没在意听,你刚刚说要给央歌……渡气?”

我诚恳地点头嗯了一声。

阿虚吞吞吐吐了半晌才缓缓道:“我素来不重视礼数……但是,这个、央歌多少也是你长辈,你来渡气……不好罢?”

我不由得惊诧了,脱口道:“师父先前月晦犯病也是我渡的气啊。”

阿虚一副吞了耗子的形容。

墨机悠然地靠在椅背上,笑得相当慈悲。

我呆了呆,这、这却是什么场面?

阿虚当心翼翼地往我跟前挪了挪,又挪了挪才谨慎问道:“你哥哥……白岂那小子……怎么不叫他给央歌渡气,左右……左右他修为还比你多了些年的?”

我又呆了呆,讷讷道:“哥哥不懂医理,叫他渡气,他多多少少掌握不好分寸,到时候还是要让我来补上……阿虚,不就是渡口气么,你们这是……”

我偷偷拿眼风瞟了瞟墨机,那厮笑得愈发慈悲。

阿虚毫无焦距的眼睛抬向屋顶,道:“丫头,你渡罢……左右、左右我也瞧不见……”竟摆出一副千年一叹、沧海桑田的形容。

我揣了一兜莫名其妙捋起袖子,将真气运到指尖,这才缓缓地点上师父的额头。一股股细若泉水的真气从师父的印堂穴注了进去。

不多时,师父呼吸顺畅了许多,沉沉睡了过去。

阿虚侧耳听了听,忽而大松一口气小声自语道:“已经好了?唔,这样竟也叫渡气的……”

我拧着眉毛看了看他,又瞧了瞧笑得过分和气的墨机,点评道:“自从我说要渡气,你们两个就开始不对劲了。”

墨机扯着笑脸道:“你这个‘渡气’的法子很是新奇,我跟阿虚怕是寡闻了。”

阿虚欣然接过话茬,朗声笑了笑才道:“原先听说,渡气多是口对口,以唇舌撬开牙关再将真气缓缓送入的……今日生了见识,医神陵光渡气的法子……哈哈,果然是不落世俗套路啊。”

他这话倒是顺口就出来了,我这名女神仙也好歹顾及仙格,矜持地红了红面皮。

本神君一世英名,堪堪在这个当口糊涂了一回,叫这两个人钻了空子。

我恶狠狠地对着他俩磨了磨牙道:“诚然二位寡闻了些。”

墨机这才拿腔拿调地揶揄道:“这个见识固然长了些道理,却远远不及先前想看的那个见识新鲜。叫人生出些遗憾。”

我身形一歪,耳听见阿虚慌忙咳了咳。

当夜师父睡的相当安稳,呼噜打得响亮。

墨机自告奋勇道:“只怕那混沌添乱,我今晚去镜湖守着。”说罢便遁了。

我也慌忙伸手拜了拜阿虚,笑道:“老祖宗,左右我是飞禽,睡了这么些年的床铺,近些天竟十分怀念那些个老树丫子。今日可巧,周围都是林子,且容我去寻个舒坦的树枝子捱过一晚上罢。”

老祖宗似笑非笑地顺了顺袖子,道:“今晚月亮倒挺圆。”

我从窗口瞄了瞄,外头天幕上挂着一饼硕大的圆月,遂诚恳道:“老祖宗英明,今夜是月圆,细看还能瞅见广寒仙子迎风起舞。”

老祖宗高深莫测地抿了抿嘴,眼睛映着月光亮闪闪的:“圆月轻风,这林子又生的这般茂盛。唔,是挺适合幽会的么。”

我哈哈干笑两声,慌忙起身遁了。

围着镜湖的这片林子委实茂盛,没过几步我便相中了一处甚好的树丫子。

我腾身坐上去试了试,便欢天喜地和衣躺了。

仰面看见的是层层叠叠的树影。

此番既然得了这个空闲便忙思索起白天遇见的那名少年。

本神君现下这个年纪在神仙里头也算是正值青春的年纪。

要在这个正值青春的年纪回忆过往,不禁有些唏嘘。

我揪着头发,仔细思量了思量我到底是如何浑浑噩噩地过了五万岁。然左思右想,头五万年我都是过得十分不济,不单单领悟道理不甚积极,打架闹事,惹祸坑人却是一样都没落下。师父是名文仙,并不催促我跟着他研习武艺。我这一身技艺都是遇上少离后才渐渐切磋出来的。

只要我不添大乱,师父跟哥哥便对我的诸多行径睁一眼闭一眼。久而久之,从卜罗罗谷带出来的壮胆子又毫不犹豫地肥上了一圈。

我这胆子纵然肥壮了些,然再肥壮的胆子也断是不敢跟妖兽如何如何。

师父书阁里头曾有几册是讲这些上古大妖兽的,我曾翻过两翻。

这些凶兽以人间污秽怨怒之情绪为食,形成于鸿蒙初辟,永生不灭,性喜扰乱凡尘。记得书中原话好像是说,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云云。(注)

显然这个妖兽是十分丑的。

跟今日这名出水芙蓉的少年没有一根毛是像的。

约莫妖兽在漫长的岁月中也对美丑观有所涉猎,才化出这般讨喜的模样。

我翻身打了个哈欠。本神君生来仙胎,我若是凡间女子定会寻思着是不是前世有些渊源,然神仙若是死了便是散去一身修为,断是没有转世投胎这样的美事。

如此看来,那只俊俏的大妖兽,应当是认错人了罢。

注:节选自《神异经》。

番外—青鸾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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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首望着他,忽而笑了。泪珠断线,面容凄婉。

他垂下眼帘,声音不带一丝情绪:“你我终究殊途,莫要执念。”

话音方落下,天雷阵阵,乌云滚滚。五色鸟啼声凄厉悲哀。

卧在地上的衣衫不整的女子,身后是略略张开的巨大翅膀。根根青色的凤翎在风中微微颤抖,好似秋风中片片落叶。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痕,颤声道:“初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不甘心。”

站在云端的男子徐徐落下,慢步走到她面前,轻声叹了一口气:“青鸾,我不值得。”

风吹引着她的青丝飞舞。

混沌静静站在身前,眉眼间形容淡淡。

青鸾蓦地想到第一次相见时,他昏迷在雪山中的模样。那时的他虽然昏迷,却已经能看出骨子里的淡漠冰冷,堪比落雪纷纷。

他说,青鸾,我留在你身边,未曾爱上过你。我想要的,不过是你守着的盘古幡。

他说,我是妖兽,夺人性命;你是医神,妙手回春。你我,怎可能有未来?

他说,放手吧,我不会爱你,你又何苦为我受尽天谴。

地上的女子仰头大笑,头顶是五色鸟齐鸣盘旋。

几道天雷轰隆隆地向她,仍盖不住她的笑声。天雷过后,青色的羽翼渗出丝丝鲜红的血,滴落,侵进身下的土地。

少顷,笑声渐稀,她杏眸怒瞪着男子俊朗的容颜,嘴角噙着诡谲的笑意:混沌,你少自作多情!我还没有糊涂,你也莫要以为我今日把盘古幡给你是想让你舍弃前尘。

说罢突然现了真身向男子袭去。

他轻扬手臂,格过一击,微微皱眉道:“青鸾,我不想杀你,不要逼我出手。”

青鸾巨翼一挥,将混沌推开数步。她的声音异常冷静:“但是,混沌,我要亲手结了你。”

通身褐色白班的妖兽混沌与混身浴血的青羽凤凰在天地间厮杀纠缠。

他以手为刃,切向她的巨翼。她身形一晃,让他的直直手穿过她的身体。

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凝固在那一瞬间。

狂风中回荡的是是五色鸟的阵阵哀鸣。

灰飞之前,她有些不甘心。因为——

他说过,她老是红色衣裳绿色衣裳一起穿,丑的很。但是,她现在青色羽毛上沾染着鲜血。

——他,会不会又嫌她丑了?

他也说过,她唱歌不好听,跳舞不好看。但是,她方才吟咒的歌声那样大,施咒的舞跳得那样急。

——他,会不会又嫌她惹着他的耳朵,他的眼了?

但是,他还说过。他说,不会爱上过她。

——既然不爱,那就,不会在乎这些了吧?

淡淡的光芒下,青鸾缩回人形,含泪微微一笑,化作千丝万缕灰烟,缓缓散了。

混沌伸手一捞,只抓到一根沾血的青色凤翎。

天雨降。天地之间归于寂静,只留滂沱暴雨声。

三清秘史多

近几千年师父被一系列惨绝人寰的毛病折腾出了一副倍加硬朗的身子骨,所以我回到木屋子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转醒了。

阿虚跟墨机二人衣冠楚楚地坐着,气定神闲地坐着喝晨茶,见我进来便双双略略侧脸过来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扫过他们一眼便径自走到床边。

切过脉后,我从袖子里顺出两颗红彤彤的丸子塞进老头子嘴里。他老人家瘪着嘴,吧唧吧唧咽了才道:“过来,有话与你说。”说罢拍了拍床边。

我从善如流地一屁股坐下去。

奈何酝酿了良久,师父老橘子皮一般的脸皱了半晌硬是没坑出一个字,本神君念着自己素来给老头子添麻烦,只好颔着首维持着一副受听的形容。

阿虚又抽了一口茶缓缓道:“不知道从何说起?那便从南海之南那一段说罢,左右是说,从哪里都是一样,何苦这么寡断。”墨机挑了挑眉,等着后文。

师父幽怨地瞟了一眼老祖宗,轻叹一声对我道:“陵光吾徒,这么万儿八千年你替我寻药,苦了你了。”

我呆了呆,不知道他这般客气是何缘由。

老头子素来见我便摆出一副咬着牙,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忽而这般客套本神君真真不习惯。遂忙抖了抖当心肝起身拜了拜道:“师父言重了。”

老头子又把我拉回床沿道:“昨天那畜生可对你怎样了?”

这个弯儿绕的大了些,我脑子里转了几圈才从南海之南绕到镜湖之塔。不做多考虑便如实全说了去,竟不自觉地忽略了青鸾那段。

老头子听后唔了一唔,道:“今日可巧你们都在,昨天又遇到那畜生的幻象。我跟师伯寻思了一晚上,有些事还是不瞒着你们好些。”

说罢语气顿了顿,又正色道:“墨机,我道你是司战,多少根那畜生有些牵连。我要说的多是三清一些陈年往事,也算是些秘史。你二人听了便听了,特别是陵丫头,切勿与外人道。”我一听是秘史忙狠狠点头,抖擞起精神竖了竖耳朵……

******

春光明媚的一天就在老头子一张一合的嘴皮子间过去了。

其间,师父灌下了十七壶茶,又小解了六次;阿虚睡睡醒醒三个来回。我与墨机兴致勃勃地一直提着耳朵,不敢有丝毫倦怠。

直到卯日星君将红艳艳的日头扯下来,师父才叹了一声,摆摆手算是说完了。

我见他老人家收了话,便忙不迭的一阵阵唏嘘。

墨机听后亦是忙不迭的一阵阵唏嘘。

这段往事真真是段听者涕零闻着落泪的往事。

先说三万年前老头子去南海之南,他那一行诚然不是为了的一身毛病才去的。

师父与北海龙王从南极仙尊处返还时,路过了南海之南,南海之南有一片火海。

这片火海据说与日月同寿,但究竟为何能烧的如此生生不息,却没人知道。左右这火海甚是安分,也不碍着旁的人修行,天帝大发慈悲便由着它烧了去。

师父原先听到过火海的些许传闻,可巧那日心情不错,又念着敖顺龙王在身边,便揣着一兜子好奇做了三清里头一枚冤大头——想进到火海里头看看。

老头子心里尚且存着一丝清明,只怕这般胡闹敖顺龙王不赞成,谁知这北海龙王也是一个极具冒险精神的主儿,一听师父这般有胆识有见地的提议,忙自告奋勇地为他布雨设结界。师父他老人家承着情,冒着折损仙寿的危险骑着尚付鸟呼啦一声下去了。

龙王在上头辛勤布雨,下面火海之火也不熄灭丝毫。老人家心道火海里头一定藏着一件极具灵气的宝贝,竟又不知好歹地再往下移了数里。

然这番不知好歹的收获委实不浅。

就在老人家在被烤成柴禾之前,竟叫他瞧见火海中央赫然躺着一枚断成两截的昔日上古神器——十二品莲台。

莲台现下折了神力还剩下九品。

这件宝贝师父却是极其知晓的,菩提五神使中的老三,御华子神使用的法器就是这十二品莲台。当年他们五人为了得到利剑来与妖兽混沌抗衡,便是拿这鼎莲台之火融了轩辕剑。五柄神剑既成,莲台也断了。

想必便是在那时掉落到了这片枯地。

莲台尚且存着一丝丝火星,落在这里更是熊熊燃烧起来,百万年后,沧海桑田数万翻才成了这片蔚为壮观的火海。

师父彼时十分虔诚,趴下坐骑,一步一跪,叩首在焦枯的土地上。匍匐数里方才能接近断掉的莲台,如此之敬重却还是叫这神器的戾火烧了个体无完肤。

尚付忙驼起师父冲上云霄。

北海龙王瞧出端倪,匆匆领着尚付马不停蹄地飞去东海蓬莱仙岛,老头子揣着最后一口气,施法将断莲台植进蓬莱岛上一株白莲的莲蓬里头养着,事罢便晕死了过去。

敖顺龙王一边替师父续着命,一边守着莲蓬。直到那株白莲花吐出莲子,才敢叫尚付带着师父回到上清。

所以,莲生断然不是普普通通的莲花小仙,成仙之迅捷也断然不是仗着我那几滴凤凰眼泪的仙泽,莲生便是御华子日日捧在手心里的十二品莲台。

再说混沌。这混沌委实是四大妖兽中出类拔萃的一只。

三清幻境原先很和乐,众位仙家乐得如此,可是久而久之难免显得寂寥。

天帝对此甚是忧心,只怕他的众位爱卿憋出些个毛病,一直愁着要不要发动几场战争好让众位仙家活动活动筋骨。就在这个当当口,四大妖兽站了出来,以他们极强的存在感给三清这池子死水里噼里啪啦倒了一板车石子。

众位仙家兴致很高,如何对付妖兽的方案层出不穷。

妖兽们倒是很齐心合力、配合默契,使得这个白脸唱得很是精彩。时不时的轮番去凡界搅合一搅合,神仙们便兴致盎然地下界降妖。

却每每无果。

凡是讲求一个平衡,三清跟妖兽就很平衡。众神仙乐于如此。

神仙们乐于如此并不代表妖兽们也乐于如此,人家顶着上古妖兽的名号,显然是不甘于小打小闹的,遂十分顺理成章地做起来改天换地,让其回到鸿蒙之初的盘算。

这就略略出格了些。

天帝方意识到跟妖兽们猫儿老鼠地玩了这么些个年委实混账,遂动真格地跟四大妖兽混战了一番。天界昔日的女战神空桑泪神君率领大军,一举将四大妖兽打散了身形。三清归于和乐,妖兽们又开始了漫长的凝聚过程。

却不想,为首的混沌没有死。他遇上了昔日的医神青鸾。

这是一段孽缘。

青鸾不光治愈了他身上的伤,还对他生了私情,径自将盘古幡送给混沌。混沌得了神力,恢复得奇快,不多时便又回到毁天灭地大业中。

奈何纸包不住火,天帝知道原委后大发雷霆,罪神青鸾罪不可恕,被罚困于长右山,日日生受着天雷轰顶。

不多时便魂飞魄散了。

战神空桑泪早先年因着一个凡间男人被格了仙籍,流放到了北荒,司战一职一直空着。若要跟一个吞了神器的上古妖兽对抗真是难上加难,天帝灵光一闪,派了太白金星前去西方极乐世界请到了佛祖座下的五名弟子。

要知道盘古幡可以招魂,有让人起死回生之功用,五神使使出浑身解数才将妖兽封印在镜湖塔底,却是无论如何都取幡不出。

混沌被困罪恶无方,这件事也便搁下了。

师父在轩山养病时隐隐觉得镜湖这边有些许不安分,遂伤势略好便忙不迭的与阿虚二人双双守于此地,只怕混沌又出什么乱子。

后事便是我都知道的了。

我理了理思路端起茶盏叹道:“这段秘史,真真是比两个和尚带着猴子跟猪取经的那段戏文都精彩。”

跑龙套的戏本子

一时无话。屋里头三个人各怀心思,一人端端坐着睡的香甜。

墨机最先从那段劳什子的秘史里头回过神来,问道:“真人此番将这些事情说出来,是作何打算?”

老头子望了望天幕上悬着的银月,朝我问道:“昨天那畜生见了你,可说了什么?”

本身听段戏文也是桩美事,我先前一直是坐在台下嗑瓜子的看客,师父这一问倒真真是要将我从瓜子壳堆堆里揪上台去长一段。

我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前的潮汗打了个哈哈道:“也没说啥,哈哈,啊哈哈。”

墨机眼风飘过来,似有似无地扫了我一眼。

他这眼瞅得我一阵皮紧,脸上的笑脸不是一般两般的僵硬。

老头子明察秋毫,怒声道:“胆敢诓为师我,吃的饭都用来长胆子了!”

我忙挂起一副屡试不爽可怜面相道:“徒儿不敢,那妖兽的话一半一半的,叫人懂不得,只怕辱了师父视听……”

老头子虚了虚眼睛。

我缩着肩耷拉着头道:“那畜生说……要、要吃了我好补身子,徒儿吓得愣生生的,多亏、多亏墨机君赶来救了徒儿一命。”

我偷偷抬眼瞟了瞟墨机,那厮正专心致志地转着手里的茶盏。

老头子见我吞吐委琐的形容,扯开嘴角气定神闲道:“你倒是有胆量试试再扯他一句两句谎,为师也有兴致试试现下这副身子骨,能不能打折你的腿。”

本神君不才,身形愈发瑟缩,抖着嗓子全招了:“那畜生说……找到了……还叫我认成了……青鸾……话说不清,叫人听不懂……”

师父虎躯一震,瞪起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本神君敏锐,登时感到斜前方也迎来的也是一束灼灼目光。

老头子欲言又止了几番,忽而软下身子跌在床上喃喃道:“果真如此啊……果真如此……”

本神君见老头子这副形容,深知现在他老人家必然惊扰不得,便十分乖觉的抿着嘴。阿虚仍旧操着手,缓缓睁开眼道:“唔,你猜的不错,就这么办吧。”

又是一个说话无头无尾的。

半晌之后,老头子忽而直僵僵地立起上身来,握着我的袖子道:“丫头,你可信任为师?”

我忙点点头。

老头子满意了,接着道:“你回去速度把跟墨机的婚事办了。”

我呆了呆。

师父又道:“医神这个神职委实是个不上不下的神职。三清里头有太上老君跟度厄星君,本就不该多出来她这么一个。然青鸾历了天劫却当了医神,三清众位仙家也算生受了,并无二话。她死后司医就空着,左右也不多它不多少它不少,也无人管理。直到后来你做了司医神君……纵然你跟她有千丝万缕旁人不知的关系,我却要替你做回主张。”

我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愿意”三个大字,还是垂首作出受听的形容。

师父伸手朝我身后挥了挥,墨机从善如流地走到近前。

老头子道:“墨机,老朽今日将这些话说与你听,是有事求你。”

墨机忙恭敬一拜道:“真人请讲。”

师父眼睛里眸光闪闪,道:“我此番是将她托付于你,成亲以后要体谅她周全,再者便是要好生守着,叫她飞灰之前都不得再踏入镜湖半步!”说罢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塞进墨机手里。

那厮受了信,竟一脸肃然道:“真人请放心。”

本神君真的悲催了。

悲催的是,这段原本不干我什么事的戏文,倒将我唱成了个角儿。

好比是戏文里头痴男与怨女相约私奔,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月圆之夜相约在大槐树下。眼看着就能杀出一片天地,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却叫半路杀出一个跑龙套的。

这位跑龙套的还顺顺当当地将大姑娘也带跑了。

其实,我这个跑龙套的其实跟那痴男一样,都憋屈的很。

***

老头子几乎是将我二人赶出镜湖的。

阿虚看我一脸不放心道:“你们且回去,你们前脚走我后脚就叫尚付把央歌小子送回轩山。镜湖留着我还是守得住的。”

我这才点点头,踏上祥云走了。

回程的路格外遥远。

墨机那厮一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不复往常模样。我心念着临走前师父的嘱托,混身竟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不得不说,师父演上一出托孤的戏码,大大在我预料之外。

转念一想,近几日他随我走东奔西,我竟渐渐觉出些个理所当然来了,这件事委实怕人,想到此处我浑身一阵哆嗦。

***

我二人一路无话,到了上清我便径自走了。

一回到上清,引入眼帘的却是这么一番景致。

竹林里头,身穿天青色衣裳的鱼贤歪靠着竹子睡的香甜。白衣神君平躺在地,头枕着鱼贤的腿,手里举着一册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娘,这么快就好上了。

白岂眼风瞅见我,一边缓缓坐起来一边以食指压在唇上。

我瘪了瘪嘴,站在原地。

白岂站起身顺了顺衣袍,又十万分怜爱地在鱼贤脸上抹了一把,这才款款走过来。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一层潮汗道:“哥哥跟鱼贤,真是断袖情深。”

白岂伸手掏出别在腰间的扇子,笑得十分坦然:“我想好了,左右我是离不了他的,能跟他在一处,断一回袖又怎的?”

我诚恳道:“哥哥这回真是开窍了。”

白岂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打量我道:“师父托尚付送来书信,说让我替他老人家帮你把婚事办了。你跟墨机,倒是处得挺好。”

我磨了磨牙,道:“老头子真是手快。”

白岂作出一脸了然的形容,又拿出过来人的强调用扇子搭了搭我的肩:“你先前用情至深,现在又日日处在一起,即便再动了动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甩开他的扇子,侧过脸不理他。

白岂倒不恼,又笑道:“左右你那么气他还不是因为自己会错了意?如此说来,我倒觉得是你无理取闹了些。”

他见我默不作声,愈发兴致盎然道:“墨机虽然不说出来,他待你如何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你俩都是有情,何苦作出爱理不理的形容?”

我咬牙道:“左右哥哥得了鱼贤,对情事愈发参透了。”

白岂干笑两声,道:“你看你态度也软了,何苦跟他敌对。不说这个了,你快去听莲舫看看莲生去。”

我扬眉道:“莲生怎的了?”

白岂双目炯炯道:“少离都快在你的听莲舫住下了。”

进了听莲舫,本神君的下巴便哐当一声掉了。

那场面委实吓我一跳。

莲生面无表情地研着药末,少离在她身后小媳妇儿似的端茶送水忙东忙西。更诡谲的是,他那一张万年死僵脸笑得无比春光灿烂。

我还就奇了,他那一张面皮几万年没有笑过了,现在咧了这么大幅度,他不肉酸么?

云罗很乖觉地扯扯我袖子,一脸欣赏地形容道:“少离君每日都过来帮忙,还跟我学了沏茶铺床之类的,勉强也算过得去。”

我捧了捧心,惊道:“那他是不是还准备学些针线?”

云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前日莲生去采药,叫山上的树丫子划烂了衣裳,少离君就同我说想学一些缝缝补补。”

我扶着门框子,晕了两晕。

莲生瞅见我,从从容容地走了过来盈盈一拜道:“神君回来了。”

少离一见我,脸上春光灿烂的笑脸立马灭的功德圆满。他这张面皮僵了这么久,如今能使唤的如此自如,我都替他愉悦。

我笑道:“少离,许久不见,你竟已经好了。”

少离背过手,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拿腔拿调地揶揄他道:“若说针线活,云罗可是不及我,现下我得了闲暇,倒是能教你一教。”

少离脸上青青白白好一阵,甩了甩袖子道:“你是皮痒了罢。”话音还在梁间绕着,离风剑就握在手心里了。

莲生大步走过来挡在我身前,语调毫无波动道:“少离君若要跟神君动手,莲生便不得不管。”少离脸上又是青青白白好一阵,末了,目光黯淡地匿了剑。

我在他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看了许久,愈发兴致盎然起来。

命格

当晚,云罗云拓在我房里七嘴八舌了半晌,我才大概摸出了些因果。

少离虽不喜欢上清却来来回回跑得愈加勤快。奈何他将肉酸的话都说尽了,莲生还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少离弃了原先的花花粉粉不要,全身心地扑在莲生身上,单说这一点委实是可嘉可赞的,即便如此,我觉着他先前跟白岂去青楼的事儿也不能这么算了。

更何况,我倒想知道那小子若是晓得了他心心念念的温婉姑娘真身是神器,该有多么震惊和不安啊。

少离走后,我盯着莲生毫无瑕疵的面皮思量着怎么开口。

左右这件上古神器被我当做药童使唤了这么些个日子,不知道也就罢了,现下本神君既然知道了,总不能继续怠慢下去。

于是,考虑良久我才扯出一张极为喜庆的笑脸道:“莲生啊,哈哈,研药末儿委实是件费神的活儿,来来,坐下喝杯茶罢。”

我眼尖,看见莲生非常、非常小幅度地抽了抽嘴角。

小姑娘甚懂礼地默默坐下,就着我递给她的茶盏喝了一口。

我又忙哈哈笑道:“莲生啊,你我本不必多礼的,我们……咳咳,姐妹相称罢。”巴巴地跟这么件历史悠久的神器沾亲带故,本神君还是起了一身潮汗。

莲生玉琢似的面颊上荡出一丝浅笑,十分冰雪聪明又机灵伶俐道:“真人约莫是跟你说了罢……我是九品莲台?”

我呆了呆,转而讷讷地点点头。

莲生又浅浅笑了两笑,道出一句十分惊世骇俗的话来:“虽然身怀神力,我却也不知道我是莲台修的仙,还是莲子修的仙。”

我抚了抚额,道:“竟还不知道真身是甚?”

莲生点点头:“蓬莱仙岛上的莲花是灵物,生来便是仙胎,修道数千年或万余年便能成仙。真人将莲台养在我体内,让我在修仙时顺道修补莲台,久而久之,我早与它融为一体,莲台补好的时候我便成了仙,真身也不在了。”

这段话断然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俩随口闲扯了些七七八八,渐渐陷入无话。我有些尴尬,便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近几日在外头奔波,一回来便听说少离缠你缠得紧得很。”

莲生点点头,一副坦然的形容。

她这般模样倒显得我委琐了。

我只好以手握拳,放在鼻子下面咳了咳,做起了亡羊补牢的勾当:“这少离虽然于我不甚待见,对别的仙人也算是一派谦和。我今日见他这么着紧你,真真改头换面了个彻彻底底,不禁有些感慨罢了。”

莲花姑娘歪头想了想,边捻着袖子上的花纹边小声说了什么,我只隐隐听到一句“是莲生没福分罢了。”

若是我知晓后事,断然不会将这句话理解成怀春姑娘家的娇羞。

也断然不会多此一举,让一个不相干的人生生受着情伤。

***

莲生道天色已晚便退下了。

我精神头尚足,遂决定翻几页戏本子再就寝。便从盒子里掏出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继而挥出袖风,扑灭了桌上的烛火。

这本是一套连贯且熟练地动作,奈何我挥袖时袖袋忽而松了松,从袖子里头掉出一册极为厚实的砖头本子。

身形略顿,我拾起来一瞧,原来是影千介借我瞧得那册命格。

本神君手抚着书皮笑颇无奈,继而竟发自内心地有些感慨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来了。他那日借我命格,竟仿若是百年前的旧事,看来我这些时日委实过得十分百转千回。

这般厚重的本子在我袖袋里躺了这么久,偏偏挑这个时候掉出来,也算是极大地缘分。本神君遂决定顺着天意,好生研究研究这册命格。

本神君也是见过命格的。

跟鱼贤偷酒被捉时,嫂子开恩送了我二人两条小命。天帝老头子翘了翘胡子,万分心有不甘地叫我俩下凡历一趟劫。

司命私底下喜欢写一些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的小段子,有了合适的命格便将之糅合进去,来满足一己私欲。然而这些命格在轮回之外,总无法得以实现,司命聪明伶俐,想出了让下凡历劫的神仙用这些命格的方法。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也是大家都知道却不得不接受的事。

那日司命除去了平日里不近人情的星君形容,面色红润且兴高采烈地搬来两箱子命格,一边往外头捡书一边跟我们絮絮叨叨他每册命格的亮点所在。

末了给我们一人递上几册命格叫我们选。

我跟鱼贤兵荒马乱地看了许久,才选好将自己投进的哪册簿子。

我选的是其中颇为平缓的故事。

说一个富贵小姐生病烧坏了脑袋,继而家道中落沦落街头。一日要饭却叫一个富贵王爷瞧上了,带回府里做洒水丫头。王爷瞧她模样好,烧坏的脑袋让她愈发显得娇憨,遂格外宠爱,不久便捞上了床,做了王妃。

待她替王爷生了一堆孩子以后,立即有人告密说这个姑娘其实是王爷某某仇人的闺女,而这个姑娘家里之所以败落也是因为这个王爷用了些个手段。

姑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了若干次。

王爷醉酒颓废逛窑子了若干回。

末了,二人终于携手向命运宣战,执子之手做回恩爱夫妻,从此摒弃前嫌,过上了幸福且美满的生活。

这册命格我来回翻了许久,发现司命委实妙笔。

在“过上幸福生活”这句话出现时,那册命格只剩下最后几页,前头这些跌宕起伏的过往竟然都发生在姑娘二十二岁之前。

我考量着这位姑娘开头出生富贵日子很好过,中间虽难过了些年,最后终归回到了富贵日子里头去,何况后四十年能过的如此平淡和顺委实是桩美事。

遂受了。

鱼贤却十分大胆。

约莫选了一户十分标志的人家,生得一副好看的皮相,因此这孩子一直桃花不断。从十岁开始就跟隔壁小孩子定下私情,十二岁时私塾里一群孩子为了跟他坐邻桌而大打出手。十四岁时发现自己跟自己的帅哥父亲其实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竟生出些个暧昧情丝。十六岁时,儿时相约终身的玩伴找上门,帅哥父亲内心无比纠结且惆怅还是舍不得放手。

其间大大小小桃花开得十分茂盛。

一直到十八岁时他儿时玩伴终于放弃退出,他便跟他父亲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册命格显然就是个中翘楚。单单说参与鱼贤感情纠葛的出场人物就有二十多名,更不要说司命妙笔生花地将跌宕起伏的过往提前到十八年。

还有一点十分要命,以鱼贤为中心的这么多花色各异的龙套,竟然全都是男子。鱼贤那一世,真真十分断袖。

那时历罢劫回上清,我与鱼贤执手互叹了良久,平白沧桑了好多年。

现在想起来还是不胜唏嘘。

再看手里这册。簿子很厚,我略略翻看了些才知道原来上面记载的不是一个人的命格。还顺着他的转世投胎一直记录了下去。

能叫司命写成连续剧的戏本子,断然不是一般的戏本子。

本神君愈发振作了精神,庄严且隆重地翻开册子第一页。

命格(2)

才翻了数十页我便感觉自己叫人给诓了。

我道影大太子神神叨叨地塞给我的这册命格簿子,定册非同凡响的命格簿子。谁料这册命格却写得很是平淡,头几世看得我意兴阑珊。

倒不说这笔触不如先前给我跟鱼贤看过的几册,情节也远远比不上原先的那些那么跌宕婉转,那么荡气回肠。

这株魂魄委实稀奇。单说我翻过的这几世,莫说姻缘了,连朵烂桃花都没有,这件事叫我义愤填膺了许久。我正在思量这没有情伤的日子该过得何其无聊时,司命却为他找了一处很好的差事。

我翻了他七世命格,在头两世里,这位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下凡历劫的神仙一直十分在意地打听神农炎洞的一些传闻。日复一日,十分专情。

后五世便又开始十分钟情于神农炎洞的地理位置。这就略略困难了些。于是这位仁兄便开始身体力行,踏上了寻找神农炎洞的伟大旅程。

大约是这个何其伟大的旅程过于费神了些,仁兄的阳寿都相当之短暂,大都过不了四十岁,对于这点,满腹慈悲的本神君唏嘘了很久。

再往后翻翻,却叫我出了一身冷汗。

这位仁兄仿若未曾喝过孟婆的忘川水,竟能作出一世接着一世向神农炎洞进军的诡异事情。当真比凡间戏本子里蹦出来的狐妖犬妖怕人了些,唔,下次碰见司命一定要赞他一赞,他这小子很有写灵异话本的潜质。

话说回来,司命写出出这等损阴德的命格,在底下生受着的那位神仙仁兄却无二话,当真是条汉子,改日定要向司命问问清楚,好结交结交。

说来司命也诚然不是个丧尽天良的星君,终于在翻到第二十八世的时候,叫他如愿把神农炎洞给找到了。

本神君一直提在嗓子眼儿里的当心肝呼啦啦地回到原位,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他这二十一世阳寿虽短了些,可这近百年的劫难大都脱不了神农炎洞的干系。我却不知到底是惹出什么祸事的神仙糟了此种厄运,竟跟神农炎洞有这般深刻且纠结的联系。

若说神农炎洞吧,本神君也不是全然不知的。

却说这个溶洞是个十分娇憨且泼辣的溶洞,三界里头,还单单只让凡人进去。神仙进去了散了修为不说,有的却是连元神都保不住。妖进去了约莫被烧成个末儿,随着阵阵滚烫的火风勉勉强强也还能飘出来见见这片青天白日。

虽是这么说,这三界里头人命那么软,能活蹦乱跳进去又能活蹦乱跳出来的,真是数万年未闻。若是有,也便是个中异类,肯定不大正常。

因此,洞里头有什么,却是当真不为人知。

此番我看着这位仁兄寻得了溶洞,乃真真是一般欢喜一半忧。他命这般浅,寻得了洞也便罢了,若是生出来个进去看看的念头,委实是自找死路。

然这位仁兄果然想进去瞅瞅。

我忙合了册子,将命格扔在床的另一头。战战兢兢地瞪着它。

司命也忒严苛了些。在底下受劫的这位仁兄大约是跟司命有些过节罢。纵然是在天上有些个过节,他也不该把这命格写得这般决绝。

真真叫我这慈悲为怀的人瞧不下去。

夜明珠亮堂,我现下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册转头厚的命格,瞌睡虫跑了个精光。

左右踌躇了许久,前后又掂量了半晌,这才又颤颤巍巍地摸索到床尾,再度端起那位仁兄的命格。咳咳,本神君委实担心那位仁兄的状况。

果不其然,刚进洞,炎炎热浪扑面而来。司命就叫他驾鹤归西了。

我将命格往云被上一摔,气呼呼地倒下蒙头睡了去,心里暗自将司命翻来覆去骂了个千千万万遍。骂着骂着那些个被我赶跑了的瞌睡虫们便呼啦啦地全爬回来了。

不得不说,司命这回换风格委实换得很成功。

虽然行文略显拖沓,叙事又不像他原先那般疾风厉行,这般细水长流叫人看了却是另一番风味。脱离了繁杂的各色龙套兄弟姐妹,司命能将这般单一的故事叙述的这般吸引人,真是很有风格。

他对底下这位仁兄的各种虐,诚然叫我欲罢不能。唔,甚得我心。

***

第二日天一亮,云罗云拓从善如流地进了我的厢房伺候我更衣沐浴。

梳洗罢,我便忙不迭地端出那册命格细细读了起来。一直到中午白岂差鱼贤唤我吃饭。

白岂见我一手端着转头厚的书,一手拿着筷子艰难捻菜的形容打趣道:“你却又得了本什么册子,看得这般废寝忘食?”

我腾出一只手来翻过一页,并无闲暇搭理他。

耳听见鱼贤轻笑道:“她若不看完,定不会搁下的。现在看得津津有味,一会儿肚子饿了我可不给她备吃食,且随她去。”

唔,鱼贤,老娘回头再跟你算账。

***

仁兄在神农炎洞里也是十分豁达地接受了司命的各种折磨。

各式各样的死法叫我看得心惊肉跳的,一声接过一声地唏嘘。

他找到这溶洞后,竟还是一世接一世熟门熟路地摸过来,再熟门熟路地摸进洞,进而不太熟门熟路地以各种方式驾鹤西游,想起来委实叫人费解。

云罗一听,如临大敌一般拉过来莲生,哆哆嗦嗦道我大约中了什么魔障,说了些何其混账的话,叫莲生替我搭搭脉。

本神君豁达,不同他们一般见识。

莲生方才搭上腕子,云拓便不甚淡定,不甚从容地闯进来我的院子,急声道:“陵光神君,有人找您。”

我点点头,唔了一声,算是应了。

眼看着第四十三世,仁兄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扫除各种路障摸到了溶洞顶里头。心里一阵雀跃,不禁展颜笑了起来。

云拓见我不当一回事的形容又急声道:“那人,那人是太清五公主。”

我这才将酸痛的脖子直了直,笑容未减:“呦,那可真是稀客了。”

淑侧妃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淑侧妃淑侧妃

东海那一次,我倒也将她的心思摸了一个大概。

原先她倾慕墨机,天帝也跟敖广龙王提了亲,可才提出来便被墨机巧言退了,虽然那厮三言两语将天帝说得服服帖帖,可洛云作为当事女主角定不大舒坦。

更不舒坦的是,这才不过数月便频频传出我跟那厮的婚事,如此这般,她与我不待见也倒是合情合理。

说起来,东海那些时日我心里有些不太平,对她的苦心经营来了个自作聪明的一语道破,不过是想找人发泄发泄内心的抑郁,只是本神君不济,没挑对时候,也没挑对人。

凡间有句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师父这回开了口,三清里的各路神仙大概都知道我跟墨机有了婚约。这般情形下,她来找我莫不过是要请我一同演上一出戏本子里争风吃醋的桥段。

我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心念着牵扯到了郁芬嫂子这一层,还是颇为伤神,也免不了一阵长短唏嘘。

我便是怀揣着如此复杂的心思进了厢房。

一进厢房便望见牡丹留给我的落寞背影。她听见我进来,先是原地不动的一阵静默,而后才千姿百态地转了身,福身垂眸道:“姐姐。”她这一静一动做的甚好,既将气氛酝酿了个妥帖,又将自己身份标得十足。

我回头看了眼方才进门时候不当心带歪的凳子,面色赧然道:“五公主稀客。今日五公主今日能移步到我上清,委实是上清众仙的福气。”纵使方才不端庄了些,这般情形下我能拽出了这么句客套的话来,心里还是十分满意的。

牡丹走近两步,拉起我的手,撑起一副苍白笑脸道:“姐姐还是唤云儿妹妹吧。昔日是云儿不懂事,心想多在东海留上几日,为这一己私欲险些害了少离性命。多亏了姐姐一语道破又苦心医治,没有让云儿酿成大祸,真真是云儿的幸事。”

牡丹这番话说得凄凄切切何其哀婉,语毕还煞费苦心的给我留了个接话的空当。

我此时正思量着她为何平白作出这副伤春悲秋的形容,还是会心地接过腔,笑道:“五公主哪里的话,小神不过尽我所职罢了。”

本以为这段话说得很中肯,不过是一句颇为像样的附和。我将这话说得如此圆融,就是为了等她摆开戏码同我酣畅淋漓地对上几句荡气回肠的段子。可不想洛云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眼眶子里蓄满了一包眼泪,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傻了。这这这,这倒是哪一出啊?

洛云膝行两步,扬起满是水泽的脸颊道:“云儿今日来找姐姐是有要事相求。”

我木愣愣地升调“啊”了一声。

洛云更是饱含深情道:“云儿恳请姐姐医好我的母妃。”

她口中的母妃便是天帝的淑侧妃。

淑侧妃是从凡间飞升成仙的神仙。如此便有些琐碎,凡人飞升必定要断七情斩六欲,成了神仙也是要保持一副无欲无求的形容,不然便会折些仙寿。

昔日天帝纳了淑侧妃后,便积极的请老君炼制一些延寿健体的丹丸。淑侧妃服着丹丸,眼瞧着面上倒也同别个神仙一样,周身绕着腾腾瑞气。天帝见此自然是宽了心思,不出千年便同淑侧妃有了孩子,那孩子就是眼下跪在我面前的这朵艳牡丹。

话说淑侧妃产下洛云后,终究敌不过天命,不过三百年已是一副枯槁的形容,终日卧床不起。老君道是侧妃娘娘的仙寿已尽。天帝老头却不甘心,对老君放下治不好就一同飞灰湮灭的狠话来。

老君彼时道:“娘娘并非不可医,若是施以丹丸做辅,再用白虹石施法也还是能替娘娘撑上一撑。只是这白虹石容易扰乱双方真气,稍有不慎施受二人都会走火入魔。没有神器盘古幡保驾护航的话,小老儿也不敢贸然有所作为,只怕弄巧成拙更是害了娘娘性命。”

天帝这才撒了手,此后只闻淑侧妃沉睡在北川。

这些往事我听白岂讲了一半,又听老君讲了一半,也算知晓的颇为周全。淑侧妃睡在北川数万年,也常听说天帝前去探望,委实伉俪情深。

牡丹见我不言语,扯了扯我的裙子道:“云儿是守着四海八荒山川河流的神仙。前几日感应到母妃沉睡的北川有些许动静,我前去一瞧,发现母妃周身仙气较原先浓烈,只怕是要醒来的吉兆。母妃此番、此番若是能醒来……纵然身子弱些,也、也不必日日睡着冰冷的石棺,躺在冰冷的河底……云儿看着好生心疼……云儿、云儿此次是来求姐姐,只望姐姐能治好我的母妃。”

她这一席话倒叫我暗自惭愧了一番,想来竟是我小人之心了。我见她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便连忙将她拉起来道:“五公主莫急,小神若是能医好淑侧妃,自当竭尽全力。淑侧妃这事,五公主可曾对君上讲了?”

洛云抽抽搭搭了半晌,摇了摇头。

我又道:“老君知道么?”

洛云仍是摇摇头,道:“只是云儿的猜测,不敢妄加宣扬。”说罢顿了顿,继而皱着柳叶弯眉扯紧我的袖子:“只怕若是真的、若是真的……姐姐请一定要救救母妃!”

如此看来,牡丹倒也是一位敬恭桑梓的牡丹。我点点头,道:“五公主请带路吧。”

牡丹忙破涕而笑,那副小模样,委实是叫观者我见犹怜。

***

极北之地的北川是条冰雪夹杂的河流。

我立在河边不禁有些忧郁,我既畏水又畏寒,没有阿虚的灵纹翡翠护体,这样下水委实是要了我的老命。

牡丹见我左右为难的形容,十分冰雪聪明地塞给我一枚拳头大小的珠子道:“这枚珠子能张开结界,姐姐用仙气护体,倒也能隔绝寒冷。”

我欢天喜地地接下道了句谢,准备妥当这才下了水。

天帝果然是三清里数一数二的深情男仙,淑侧妃的水下宫殿修的万分富丽堂皇,就连小仙娥也是各司其职安排得相当合衬。众小仙娥看见我跟洛云进来,齐刷刷地屈膝行礼,显得十分训练有素。我点头受了,心想着何时也将云罗云拓好生训练训练,若是有仙家光临我上清,叫他们摆出这么个排场也是件长脸的事情。

洛云面色庄重地道了声且随我来,莲步轻移领着我进了淑侧妃的寝宫。

淑侧妃的面色不甚好,我当心搭了搭脉,眼睛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静听了半晌。末了沉吟一番,才将侧妃的手腕细心放回。倒不是本神君故作高深,而是淑侧妃这脉象委实新奇。

淑侧妃这周身仙气委实浓郁,似是将醒,可脉象时而沉缓时而轻快,一副极不稳健的的形容。我皱眉道:“五公主,淑侧妃这脉象古怪。先前吃的药拿来我瞧瞧。”

洛云从袖袋里取出一单药方呈与我道:“母妃的药都是老君全权料理,应当是出不了什么差错。”

我对着药方看了看,沉声与她道:“淑侧妃这副形容,倒是像给人喂下了哲哲草。”

牡丹停了立即惨白着脸,大惊道:“是谁?这么大胆子要陷害母妃?”

她这般失态是有道理的。因着哲哲草是一味有些歇斯底里的药材,早在百万年前便在三清禁了。

我倒是从医术上见过有关记载的,说这种药草一般仙人吃了以后,短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便会仙力大增。可这仙力大增过后便是一阵颓败,轻则折损修为,重则当场殒命。

所以,淑侧妃并不是要醒来,周身仙气乃是哲哲草药力所致。

我本以为三清里哲哲草已是死绝了的,谁知如今竟还叫我给遇上一茬。那个胆肥的不懂事神仙竟能寻到这类药草,还能顺顺当当地熬成药汤给淑侧妃灌下,委实是名人才。

我瞧这淑侧妃这般模样一来是药量不多到不至于伤及性命,二来则是药力未过,没有迎来颓败的时候。如此这般,本神君到能替她稳上一稳。遂好言安慰了她道:“五公主莫急,哲哲草之事日后再查,现下稳住淑侧妃贵体才是正经。”

牡丹听后膝盖一软,瘫软在地。少顷才扬起满是泪泽面颊期期艾艾道:“姐姐,你说,母妃可还有救?”

我叹了一声,将她扶上座椅道:“小神先行施法,五公主还是快请老君来罢。”

牡丹这才缓缓点头撑着椅子扶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又抬袖擦了擦满面泪痕。而后深呼吸了几番,神色庄严地与我道:“姐姐请安心施法,云儿这便前去兜率宫请老君。”说罢挥了挥花色繁复的宽口衣袖,阔步走了。

我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了端详躺在石棺里的淑侧妃。她虽生得一副绝佳的样貌,只可惜红颜薄命,仙寿极短。如此看来,天帝思念淑侧妃,对洛云娇纵了些也是可以理解。

今日一事,洛云在我面前的形容与东海那时真真是隔着万水千山,我估摸着她也断然是思母心切,适才才会这般慌乱且略略有失风范。好在牡丹诚然是识大体的牡丹,这般一喜一忧大惊大骇之下还能如此迅捷地稳下身份,委实是令不才本神君好生羡慕。

大约是我在上清闲散惯了,这次一番天上水里,竟叫我嗅出些许血雨腥风的味道,冷不防打了个结结实实地寒颤。而后本神君却不禁失笑,即便是血雨腥风也多半是他们太清天族的事,与我这个退世神仙断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思至此处我抿了抿嘴,伸手扣开淑侧妃的齿关,塞进去两三颗丹丸。

如果这是你的谎言

洛云回来已是两个时辰以后。

老君边往近处走边咕哝:“我说陵丫头你又乱扯了,哲哲草你见过?小老儿好歹顶着药君这名号,活了这么大岁数也不曾见过几回哲哲草……”

我不争辩,起身让了个空。老君毫不客气地坐下,瘪着皱巴巴的嘴开始听脉。

我捋了捋袖子站在旁边,揣着看戏的心思默默瞅着。

然老君从未让我这个后辈失望过。

他一张橘子皮老脸先是渐渐渗得惨白,又转而憋得通红。神情也从先前的漫不经心到微微皱眉再到圆目怒瞪,如此变幻莫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本神君看得津津有味,暗自喟叹老君这张面皮委实好使。

果然,淑侧妃是叫人灌了哲哲草了。

老君又瘪了瘪皱巴巴的嘴对洛云道:“五公主,此事事关重大,小老儿多有失职,定会如实禀报给君上。待君上责罚。”

洛云福身屈膝,凄凄然道:“老君严重了,母妃遭奸人所害,并非老君过失。”

我沉吟一番,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老君,哲哲草药性慢,别的我瞅着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眼下稳住仙根才是要紧。”

老君想了想才沉声道:“小老儿今日起便不离开娘娘半步,丫头你且回去。小老儿应付得过。”

我想老君大约是怀着将功补过的心思,遂体贴道了辞。洛云走过来说要送送我,我略作思量便点头受了。

上了岸我将珠子退给她,小丫头道:“姐姐收下吧,只当妹妹的心意。”

我瞧她仍摆着一脸悲戚,宽慰道:“淑侧妃是富贵相,五公主莫要担忧,老君自有办法。”

牡丹道:“母妃这般模样,可还有救?”

我抬头望了望天,谨慎道:“三日过后自有定夺。”又道:“坏就坏在混沌吞了盘古幡,若是守幡医仙施法,你母妃怕是早就醒了。”

洛云点头应下:“如此这般,我也好放心。”沉默少顷又道:“我在太清听闻姐姐同墨机哥哥要大喜了?”

我呆了两呆。

一是呆本神君的这桩婚事。这事连我自己个儿都摸得不大清楚,她远在太清倒是能千里迢迢地为我操上一心,叫我有些哭笑不得。二是呆她这个圈子转得忒大了些。我估摸着长她的那些岁数委实是条万丈鸿沟,叫我实在是跟不上她如此雀跃的思维。不禁摆上一脸悲容。

内心波了这么多折之后我听见自己笑道:“不过是传闻罢了。”

洛云却揣着一本正经:“姐姐跟墨机哥哥都是云儿心里十分敬重的,现下姐姐虽要跟墨机哥哥成亲,云儿诚心替姐姐高兴。只不过……”

我含着悲壮的笑等她甩出下文。

洛云接着道:“云儿本不该多嘴,但云儿想件事姐姐还是知道了好些。墨机哥哥他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诚然我对这些事不大热心,此番听她讲出来却出乎预料地有些心里不大舒坦。但见牡丹如此兴致盎然,只好撑着笑脸升调“哦”了一声。

牡丹见我有意听下去,忙甩开嘴皮子滔滔不绝。

“墨机哥哥曾为那人做过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那人想要寻一件寒物救她师父,墨哥哥知道后便暗自帮她四处打听,十分上心。”

“彼时哥哥为了镇住混沌擅自召唤了神器,被罚下界历劫,可巧叫我想起来凡间神农炎洞里有一件极品寒器。”

“那洞只有人才进得,若要取寒器,难于登天。”

“墨机哥哥竟用数世凡间肉身去取,也不知道过了几世才取得。”

“云儿知道的也不大细致,不过哥哥对那人,委实深情。”

她这段话说得极其畅快,我听得却是断断续续。木愣地呆了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感到一记重锤将我的天灵盖敲得梆梆直响。

寒器。历劫。神农炎洞。命格。

本神君再不济,现下也能将这前前后后顺溜清楚。顿时,窝在袖袋里的那册还没看完的命格重若千金,右手十分不争气地麻了。

我哑着嗓子问:“后来如何?”

牡丹笑道:“后来便是回来遇上了姐姐。如此甚好,不然墨哥哥为了那人怕是连修为都要散去了。”话毕嫣然一笑,映着日头百般娇媚。

本神君此番顾不得上清的风度,慌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抬手招来祥云。

眼风扫见牡丹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腾云的闲暇,我抖着手抽出袖袋里的命格。

恰巧翻到某一页,第一行上赫然写着:“锦帝四十四年,城北季府子时得一男童,名唤子夜……

……字远之。”

***

我一路马不停蹄地杀到南海,守门的小厮告诉我说翘楚前些时日已经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我略略想了想,又马不停蹄地杀去玉清。

见到司命后,本神君忙抽出空闲来佩服自己英明。

司命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命格,身边施施然歪坐着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神仙,右手拿着半合的扇子,轻飘飘地挑起司命一缕发丝,脸上荡着慵懒笑容。

正是翘楚影大太子。

翘楚看见我,如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拖着嗓子道:“命格看完了?”

我咬咬嘴唇:“方才在路上,粗粗翻完了。你是故意的吧,把这个命格给我瞧。”

翘楚扬扬眉,好整以暇地瞅着我。

此时司命方抬起头来。我隐隐记得司命的性子,写命格时耳朵便受不住声响。果然他一边洗笔一边嘟着嘴格开翘楚的扇子道:“你们有话出去说,莫扰了我写命格。”

翘楚领我顺着折桥走进湖心亭,放眼一看四面环水。一池芙蕖开得灼灼芳华。

几只毛色油光水滑的仙鹤款款立着,对着水面梳理羽毛,鲜红的喙穿梭在雪白的羽毛间。

他展颜与我笑道:“是不是故意的又何妨?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

我扯着他的袖子,嗓音不大镇定道:“他去历劫,没饮孟婆汤么?怎的还记得……他的命格不是、不是司命写的罢……”

翘楚点头:“唔,确实是有这个事情。按程序来确实是要先饮孟婆汤的,也应该照着司命的命格历劫。”他半侧过身子,面向我苦笑道:“奈何我留了把柄在他手里,他既然开了口,我也没有二话。司命跟孟婆这两人可是出了名的犟脾气,本太子出面,好歹也便是说成了。孟婆汤世世都未曾饮过,司命也只是顺着时候做了记载。”

我又梗着嗓子道:“他也不曾跟我说过……”

翘楚当即换成一脸痞相:“唔,陵光佳人委实娇憨可人。那小子本合计着一回来就跟你把婚事给办了。只可惜你纠结在那些区区小事上,这么许久也不见绕过这个弯儿。他有些沉不住气,就跟我合力推了你一把。”

我听罢有些不甘心,勉强问道:“虽然叫命格给了我,我若是看不到季远之那一世,你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翘楚轻笑出声,道:“墨机那小子果然将你陵光佳人摸得一清二楚。我开始一直担心,这册命格比起司命原先的倒不大受看了,只怕佳人你看不到他最后那一世。你猜猜墨机跟我说什么?”

“他说,‘陵光的性子,纵然是百般无趣的戏本子,她也要前前后后翻个透彻,过后再把它骂个畅快淋漓。而我,只要她看完就够了。’你说说,他这可是实话?你倒是愿意同他闹别扭,殊不知他这仙劫叫你给平白添上了多少刺激与艰辛啊……哎哎哎,你怎的哭了?”

我抬手摸了摸面皮,染了满手水泽。

翘楚叹道:“我从小跟他处在一处,也不见他对谁这么上心。此番他倒是算的很精巧,历劫这事儿牵扯了许多人,自然不方便说出来。他既然算准你的性子,叫你自己瞧命格便是件一石数鸟的事。”

“我当时以亲身经验对他讲,男女之间小吵小闹实在常见,委实不用如此费神。那小子却跟我说,陵光若是不知道凡间的事,这别扭怕是要闹上千千万万年。”

我抬手胡乱擦了擦眼泪,结巴道:“这次,又叫他,给耍了个团团转。”

翘楚满意笑道:“陵光佳人快别哭了。墨机那时跟我说,你若是知道了这前前后后免不了一顿哭鼻子。他说你如果哭了就让我稍稍提一提肿眼睛,你保准不哭了。”

我擦泪的手一顿,虚了虚眼睛道:“他这样说?”手里暗暗挽了个花,准备召出绫子。

翘楚笑得愈发满意,瞟了一眼我施法的右手道:“他也说了,我若是多嘴把他的话告诉你,就要当心你召唤五火红绫烧了我的衣裳。”

半晌,真的是半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翘楚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得很自在。

丝丝愧疚化为熊熊怒火,我恨声道:“我找他去。”说罢念了个决,一朵祥云翩然而至。

翘楚拉住我的胳膊,悠然道:“那小子还说,叫你去找他时一定记得两个字:冷静。”

***

墨机看见怒气冲冲的我,倒没有过于惊奇,放下茶盏不紧不慢的点评道:“陵光,你倒是十分喜欢半夜来找我。”

我不听他的揶揄,大步上前一掌拍在他桌上。一盘子上好的茶壶茶盏震了两震,皆不大争气地碎了,茶水顺着桌子淌下来,湿了他的袖口。

他将目光放在碎瓷片上停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移向我脸,抿嘴微笑像是在等我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道:“孟婆汤味道如何?神农炎洞到底有多热?司命的命格好不好演?”

笑容在墨机脸上荡开,他的唇仍抿得紧紧地,不似要说话。

我咬咬牙,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墨机精巧的眉眼笑得更深,映着月华很是受看:“嗯。”

我将牙咬得更紧:“无耻。”

他垂下眼眸,睫毛在面颊上洒下一圈阴影:“嗯。”

本神君不才,在这个当头眼睛里蓄了一包水。面上还是勉强作出强硬的模样:“笨蛋。”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站起来缓缓走到我跟前执起我握得紧紧地双拳,又十分耐心地将手指掰开,最后将我的双手包在他的手心:“嗯,嗯。我是,我是。”

我一个没忍住,流下泪来,颤声道:“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墨机将我拉进怀里,力道掌握的甚好。夹着笑意的声音犹如晚风轻拂:“我当初以为,你不需要知道这些琐事。”

我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找不到话语,只好由着他抱着,脸上的两条泪痕却是没干过。

到后来哭的有些迷蒙,索性闭着眼睛由着眼泪流,全身的重量都依在他身上。

迷迷瞪瞪之际,感到墨机略略松了松怀抱,唇上立刻贴上两片温润,很软也很温暖。暖暖的温度叫我想起千万年前,我还蜷身在母亲腹部柔软的绒毛里。

脑海里是一片空白,心里划过一丝轻颤。

方才我哭了许久,唇有些发凉。他的唇像是一种召唤,我大胆地将其含住,想汲取一些温暖。墨机低笑一声,眯着眼睛寻到我的下唇轻轻啃咬,慢条斯理地厮磨着。我一口气憋了许久,想要松开牙关呼吸,他的舌轻轻一挑便滑了进来,细细扫过齿列,又缓缓撩拨。

我感到血液全部冲向脸颊,两人的呼吸交错,都有些不平稳。

广寒仙子水袖一舞,凉风习习。

衬着我的脸愈加滚烫。墨机撩得我忍无可忍,张嘴想反咬他一口,他微微撤出让我扑了个空,在嘴角慢条斯理地吮舔一番又缓缓蹭回来撬开我的牙关。

我微微虚着眼睛,天上繁星点点仿若是纷纷落雪,缓缓坠落。

他好整以暇地厮磨了良久,才细细吻干我脸上的泪再度将我锁进怀里。

我瘫在他怀里,感到嘴唇有些发肿。

耳边传来墨机低哑得嗓音:“陵光,今晚别走。”

新来的药童

他那厢话音方落,我这厢便身形一歪,毫不客气的咳嗽了起来。

赶紧手忙脚乱地稳住仙根。

说句扣心窝子的话,我此番急急忙忙地从玉清赶来空冥,诚然是揣着破镜重圆的当心思。但以我的经验,但凡遇上破镜重圆这类事情,大多会落得双双情难自禁的下场。本神君方才,呃,方才也便是情难自禁了罢。

不过话说回来,凡间的戏本子上破镜重圆的戏码是怎么演的?

唔,先是要骂。姑娘家要作出泪眼婆娑的形容,将对方骂个白菜萝卜都不是,里里外外不是人,再道些这些年我如何凄苦你与我多么狠心之类的话,以表达内心之怨愤。儿郎便要耐心听着,一说一应顺着姑娘家的话,也要无限诚恳地将自己骂个不是东西。

然后便是和了。双双你拥我抱,相互就着对方的衣裳擦擦鼻涕,再掏心掏肺地说些分别之久你思念我我思念你,我们再也不分离之类的话。到了这个时候,气氛便是欢笑中略带伤感,悲戚中透着喜悦。

应情应景,春宵一夜也倒合衬。乃是后话。

墨机把我搂紧了些,抽出一手抚着我的背。

我边细细顺着气儿边寻思,我二人先开始的那几句,一说一应倒是妥妥帖帖地扣着戏路,丝毫不见带含糊。然墨机眼下竟无限含糊地省去了后面欢笑中略带伤感的感情酝酿部分,一下跳到“春宵一夜”上,便实在是有些不大镇定了。

说到底我们也是做了凡间一世夫妻,双修之事倒也有所为。何况三清向来仙风豁达,不必为此有所拘谨。然本神君到底是位女神君,遇上此事纵然不济也要推脱一番,以显出女儿家的矜持。

我就着他肩头的衣裳蹭了蹭眼泪,又无限哀伤地清了清嗓子道:“墨机,三千年里我都十分思念你,你思念我么?”

墨机唔了一声道:“我思念你。”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想好的话顺口溜出来:“那你定是有与多话要与我说了,我们何不坐下,就着圆月畅谈畅谈?”

他笑了笑,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身体传到我的身体里。俄顷,耳边传来那厮低哑的嗓音,酥酥麻麻几近从耳垂一直颤抖到心尖:“陵光,你是怕了吧,嗯?”

血气上涌,腾红了本神君的一张老脸。

墨机又笑了笑,松开怀抱拉起我的手,将我带进往里屋。

我边走边想,好歹我也十分矜持地推脱了推脱。

然不多时,本神君便顾不得自身风度地后悔了。

墨机那小子除了外衫坐在床边,上身穿着一层聊胜于无的白纱袍。

屋里未曾点灯,却月华洒了进来。明明暗暗之间,他上身肌理尽数叫不才本神君瞧得一清二楚。再加之空冥特有的清冷空气,夹杂着什么花的丝丝悠甜。

我的娘嗳,司命待我不薄,这副活色生香的场面也忒要命了些。

他朝我坦然一笑,客气道:“你睡里侧罢,我记得你喜欢睡里侧些。我睡外面也能防着你晚上滚摔下床。”

登时,他那张云宽阔的沉香木床摇身一变成了洪水猛兽,万分得意地向我张牙舞爪。本神君抹了一把鼻血,干笑两声道:“那个,呃,咳咳,我看我还是睡客房去罢。”

墨机操着手靠在床边,噙着淡笑不置可否。

我又干笑两声道:“我是怕我把持不住,轻薄了你。”

笑意荡开,他掀开云被一角,又向我伸出手来:“那样也好。”

***

后半夜醒来时,我略略抬了抬侧睡时被压得酸痛的左臂。

身后墨机温暖宽阔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我这一动便有些牵扯,他也顺便整了整睡姿,横在我腰间的胳膊又将我往他怀里紧了紧。

浑如浆糊的脑子终于在此刻分出些清明。

隐隐记得方才被他折腾到动情不已时,眼里只留下他几近透明的淡金色眸子,浮动的床帐与摇曳不定的月华,霎时心里干涸了三千年的莲塘再度波光粼粼,开满万千芙蕖。

浮生若梦。我等了三千年,三千年后终于再度圆满。

就在这一瞬间,老娘我悟了。

我们凤凰一族向来是十分专情的一族。若是此生认定了的伴侣便是一辈子不再变更,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即便遇上不幸不能厮守,后半生也不再嫁娶。

而我这一辈子认定的,不过是他墨机。

再想起这些年的种种辗转蹉跎,真叫人平白生出些哀伤之情。

我轻叹一口气,将手覆在他横在我腰间的手背上,低声道:“我欠你九九八十一世,这么大笔债,需得何时才能还清?”

那边呼吸声顿止。

我大惊,却不敢回头,只好咽了咽口水当心道:“墨机?”

奈何本神君困意绵绵地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应答,但听见那边呼吸渐渐平稳,应是未曾醒来过。遂不再理会,打了个哈欠也睡了去。

第二日一早收拾妥当,我信手抓了只雀儿捎了个口信给白岂,告诉他,他亲爱的妹妹本神君我要回来了,备上好酒好菜恭候着云云。

墨机走过来道:“我送你回去。”

须知空冥与上清本来就隔着一座小小的山头,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路程。再者墨机也有些公事需去一趟太清,但他这句客套却堪堪中了我的心思,叫我如饮了花蜜一般甜润,我揪着袖脚对他娇羞一番,贤惠道:“你可是要去太清?左右我摸得回去,你不必绕路。”

他点头应下,也不再坚持。

***

卯日星君当值当得甚好,日头不烈,仙云清朗。

我哼着小曲儿徒步越过墨竹林子,辗转来到空冥地界。信手拈来祥云一片,仙法微施,本神君一路稳稳妥妥地飘回上清。

凡间有句俗话说的甚好,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掐指算了算,此番我离开的这些个时日,虽不够让上清来个结结实实地改朝换代,在我听莲舫里多出一个两个新面孔倒也委实不在话下。

我说的正是眼前的这名陌生少年。

少年正背对着我站着,手脚麻利地料理几筐新草药。偌大一筐和着泥巴的藤藤草草,一转眼便已然青翠欲滴地排在石台上。

我瞧着很是满意,遂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作出长辈的形容慈眉善目道:“这位少年,你来了上清多久了?我瞧你手艺不错,好生修养必有大前途。”

那少年这才搁下手里的伙计,缓缓转过身来。

他身穿着清亮的披着深蓝坎肩的月白色袍子,头发散在肩头由一根蓝绳系着。看起来却是一副随和大方的打扮,乌黑的发丝映着被日头晒得乌黑的脸,更显得眉眼英武不凡。啧啧,是副好模样。只是他竟也生着一双紫色的眼珠子,硬生生把我给瞧愣住了。

那人也不应答,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半晌后我讷讷道:“你这双眼睛倒生得像我一位友人。不过你的模样比他好,他细皮嫩肉,不似你这般英武。”

那人抽了抽嘴角,而后阴恻恻地一笑。

云罗正巧进了院子,看见我后无比欢快地跳过来大声道:“神君回来了!”

我和善地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子,唔了一声。

少年从鼻子里一哼,径自走到莲池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壶茶水。

我呆了呆,有些摸不着头脑。

云罗倒丝毫不介意,笑得愈发开了,紧接着说道:“莲生姐姐今日去了老君处。不过眼下也不忙,神君不在的这些时日,少离君日日过来照料凤栖山的药田,到了收成的季节还替我们锄了药草回来。”说罢指了指石台上青翠欲滴的一排。

眼下我正皱着眉寻思这名少年,便随口应道:“哦?今日怎么没见到他?”

云罗大惊,目瞪口呆道:“神君不是方才、方才正在跟他说话么?”

我长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缓缓将眼睛挪到那个悠然喝茶的少年身上,梗着脖子愣了。

我此番认不得他也是有道理的。

本神君见到的少离多是提着离风剑,凶神恶煞的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万万与这位发型纯朴,举止勤勉的务农少年没有丝毫相似。再者,他少离原先与白岂厮混时老是随着白岂,好穿着些素面衣裳,作出一副冷面桃花大少的风流形容。区区几日不见,这小子不单晒成了个包公脸还换了身件花里胡哨的袍子,别说,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云罗十分谨慎地小声与我道:“神君不认得少离君了?”

我回过神来朝他咬了咬耳朵:“王八脱了壳换上一身鸟毛,你还认得不认得?”

云罗状似生吞了只一耗子。

少离缓缓放下茶盏,脸上仍挂着阴恻恻的笑容:“陵光,需不需得我拿出离风剑来助你回忆回忆?这么些年刀光剑影,你说忘就忘,委实叫我有些伤感。”

我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少离,你怎的、黑成了这副模样?”

流言

然少离却没有拿出离风剑,倒是遣走了院子里的几个小厮转而与我肃然道:“陵光,我不想与你吵架,此番我有要事跟你说。”

我点头提了提袍子,十分乖顺地对着他坐下,顺道给自己兑上茶。

他少离难得见我此般和善,眼下又还煞有介事地空下院子,定是有什么不凡的事情要与我探讨探讨。

我寻思究竟是何事如此憋屈,竟叫他不得不跟这辈子最大的冤家本神君我说。我若不坐下来好生听着,委实对不住与他方才讲的这么些年的刀光剑影。

少离待我坐定后神色竟颇为局促,道:“陵光,你我认识多久了?”

我努着嘴想了想,随口道:“一万五千年余了罢,怎的?”

他撇了撇嘴略略沉吟,然后不大自在地将脑袋扭到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说罢拿着秋水紫眸飞速扫了我一眼,面皮上腾起两朵诡异的潮红。

我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抖抖面皮。而后颇为镇定地吞下一口茶水,耐心看着。

半刻钟后,我方知道这刀光剑影许多年,我二人仍是不大默契。

譬如现在,他那厢径自在那里千姿百态了半晌,却对我写满困惑的眼神不得要领,委实叫人心生悲凉。本神君不得不打断他道:“……我说少离,你要说什么便好好说,如此吞吞吐吐却为的是哪般。”

他这才恢复往常的形容,默默白我一眼,俄顷郑重与我说:“我方才说,先前这一万五千年里头,我待你,委实混账。”

我愕然了。

他少离是谁?

敖广龙王最宠的小儿子。吃饭穿衣稍有不顺便是一顿脾气;我随口几句话就叫他刀光剑影了万余年;三清各路仙子香囊香帕满天飞、花恋蝴蝶终成痴也没换来他一句欢喜。

此番竟跟我悔过来了。

有诈,必然有诈,绝对有诈。

然本神君乃是见过世面的人,纵然内心翻江倒海我也只是淡淡道:“哦?”

他皱了皱眉头:“我说的,你不信?”

我哈哈干笑两声:“信!当然信!二太子殿下的话,小神哪里敢不信。”说罢伸手在瓜果碟子里头抓了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地开始嗑。

他在我身上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冷笑道:“你分明就是看戏的模样。”又道:“我既然想好了要跟你说,便不管你信不信。”

我嗑着瓜子,笑得十分到位:“二太子只管讲,小神端着耳朵听着。”

少离说:“你也知道我从小都是要什么有什么。若当真得不到,就对自己说不过是我不想要罢了,并不会稀罕。遇见什么事儿也决不让自己吃亏。我先前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自以为过得畅快无比。”

少离说:“当初中毒,我猜到是你。便趁着还能行走自己跑到上清想跟你理论,那时候遇见的莲生。我瞧她第一眼便觉着三界皆是污秽,我自己周身尘土。我是打心眼里欢喜她……”

少离说:“我逛勾栏时,左一个姐儿右一个姐儿,哪个不比日日冷着脸的莲生会讨人喜欢。但我自打见了她以后,就再忘不了了。脑子里时不时地蹦出她的模样。”

少离说:“叫我来上清,我乃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我就是来了。我看莲生不喜欢笑,便想逗她,日日笑给她看。她还是不曾笑过。

我见她被你排了一堆事务,便跟着下位小仙学着打杂,心里竟然畅快的很。莲生也不谢也不撵,就是生受着。

真是他娘的报应,我先前不理会那些姑娘,现在我看上的姑娘也不搭理我。”

少离说:“莲生都与我说了,她说她包着九品莲台成的仙,到底是个死物,于情爱无福消受。九品莲台是什么我不知道,左右我只认得上清的莲生。”

少离说:“你说我若是有本事你便无二话,陵光,我孬种,没那种本事。所以此番我是求你来了。我望你助我一次,这次如果她应下了便好;她若不应也好让我趁早断了念想。你好生想想,我不为难你,你若是应下了就给我送道口信。”

人走茶凉。

云罗拿着扫帚围着我扫了一地的瓜子皮儿。我咂咂嘴叹了一声,又灌下一口凉茶。

云罗欲言又止了几番,才满面担忧地与我道:“神君,这少离君往后还来是不来?”

我不答反问道:“那你想叫他来还是不来?

云老大不带含糊,脱口道:“自然是来了好些,既多个人手又不占我们米粮。”

我面色凝重地盯着扫成堆堆的瓜子壳,唔了一声。

云罗见我不大搭理他,只好识趣地默默退下。

我将少离二太子说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周周正正地想了一遍,得出如下总结。

他少离万分憋屈地在我上清做了月余的小厮,乃是为情。他少离万分憋屈与我说了他鲜为人知的情史,乃是为情。他少离万分憋屈地跑来求我这个冤家助他一助,乃是为情。

这般痴缠,委实感人。

我拍拍手上的残屑起身进屋,眼瞅见桌案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帖子。帖子是三清众仙仙体不周正时送来的,好让司医本神君我过去瞧。

我略略翻了翻,多是些说陈年旧病丹丸告罄,倒没什么大不了的病症。便分好了药丸打发了几个小仙童送过去。

傍晚饭房小厮过来告了饭,我曲曲折折地提步过去填饱肚子。

上清神仙虽少,亭亭苑苑却排得颇为考究。凡是位列仙班均能分到一套院子,再加之道路两边花草树竹生得分外繁盛,便定出了我上清错综绵延的地形。

先开始我不大记得路,这些院子又颇形似,很难分别。后来不多时却叫我发现一个好处来:听八卦尤其便利。

你在这边说着,拐个弯儿却叫我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这头讲着,隔堵墙也能让我一字不落。

犄角旮旯虽然多了些,却委实给我少年时光平白增添了许多意趣,我每每回想起这些苑子,想到的都是好处。

然本神君此番万万不是故意听人嚼舌,而是这两名提灯的小仙娥正在议论鱼贤。

这般随意地路过一听让我顿时豁然开朗:难怪回来以后一直觉得不大对劲,原是没听到鱼贤在我耳旁聒噪,清净之余难免多出些想念。

可心里将将冒出一丝畅快,墙那头小仙娥的话却又叫我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激灵。那小仙娥惋惜道:“我看白岂神君与鱼贤仙君,这才只怕是没戏了。”

我慌忙念了句“阿弥陀佛”便手忙脚乱地将耳朵贴上墙根。

那小仙娥又接着道:“鱼贤下去也有一日多时候了罢,不晓得现在如何。”

另一道:“我道白岂神君风流不改,果然不假。既然跟鱼贤好上了,怎的又去招惹别人。苦了鱼贤,竟赌气下凡间做人去了。”

一又怅然道:“白岂神君这般摇摆不定,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断袖。”

另一诧异道:“你是说,神君从凡界领回来一个女人?!”

一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不是女人,是个女妖!我听闻,那妖精曾经拿着神君的扇子来过一趟上清。后来陵光神君恶言恶语骂过了白岂神君,他才不敢再见那妖女。”

另一愈发诧异道:“有这等事!那她竟然又来了。”

头一个义愤填膺:“是白岂君亲自接她过来,还待她恭恭敬敬,礼让三分。不光吩咐住在一个院子,还跟那妖女畅谈彻夜。”

另一个略略沉吟,忽而故作惊讶道:“莫、莫不是神君一直都思慕这名妖女吧?!神君思慕妖女,奈何妖女无情,神君颓丧之余才找到鱼贤。这回妖女领悟到自己心思,只怕是来跟神君和好了。”

头一个惊了惊,迭声道:“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样看来,鱼贤倒成了炮灰……”

两个小仙娥争先恐后地叹了叹“可怜鱼贤”,一时无话。

本神君咽了咽口水,心里对这两位小仙娥尤为敬佩。不过眼下既然摸清楚了缘由,想的便是去哥哥那里问问清楚。

方一转身,又听到起头那个率先从对鱼贤的同情中回过神来道:“陵光神君既然回来了,这次也好给鱼贤讨个公道。陵光神君素来向着鱼贤些。”

另一个应了两句忽而笑道:“哎,说起来陵光神君……听闻她与墨机神君好上了。白日里见到空冥的狼小五,他还悄悄跟我说我们陵光君昨夜跟墨机君睡在一处!敢情神君每回见到墨机君都不做好脸色,原是害羞了。”

头一兴奋道:“是了是了,陵光君委实不容易。她这般憋屈的瞒着,定是害羞央歌真人体察了她的心思。说不定他二人已经早早地暗通了连理,定下了姻缘。”

另一做了然状,没大没小地叹道:“陵光君委实娇憨。”

头一个又附和两声道:“此乃难得姻缘。”

另一个忽而道:“对了,方才云罗说少离君找陵光君说了许久的话,他走以后陵光君便神色郁郁。”

头一个用极惊极喜的声音道:“我、我早知道了!少离君与陵光君打小便打情骂俏的,可惜他愚钝了些,此番叫哥哥横刀夺爱了以后方才了悟了真情!”

另一个同样颤抖着嗓子道:“极是,少离君这几日在听莲舫里头极其殷勤,这次又来诉衷肠。陵光神君怕是苦等未果,心下荒凉,这才叫墨机君钻了空子。哎……前缘已尽,陵光君与少离君的这段情委实叫人断肠!”

随后便是一阵接一阵的唏嘘。

本神君憋红了脸,直僵僵地愣站了半晌。

微风一吹卷起枯叶三三两两,我摸索着墙上松动的青砖,抄起一块便毫不犹豫地往头上磕了几回,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老泪纵横,无语凝噎。

翠娘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翠娘翠娘

上清晨雾方散。

几只灵鸟叽喳乱跳,我推开门踏进前脚,它门便扑棱着翅膀飞了。

白岂坐在一处藤凳子上,挂着一副死人脸面无表情地转过来道:“阿光,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我说说,我好备些酒菜。”

云拓在一旁欲言又止。

我摆了摆手,算是允了。

他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奔过来,伸手将我扯到一边道:“陵光神君那不知啊,鱼贤走了以后,白岂神君便抓着这只鸟儿僵坐了两日,任谁劝他也不撒手。我们几个合计着他莫不是着了什么魔障了,您不在我们也不敢妄动。”说罢幽幽地低叹一声,神情忧郁且伤感。

我又打量了打量白岂,眼光往下滑到他手里。

他手里果然捧着一只毛色凌乱的黑雀儿,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羽毛。那雀儿看见我走进竟泪眼朦胧,万分凄苦地“嘎”了一声,我见犹怜。

我并不做多想,转而对白岂阴恻恻地笑道:“大约是哥哥忙着会佳人,忘了我这个妹妹了。我先前捉了只鸟儿给你捎了个口信,你可还记得?”

白岂仍是面无表情,道:“我没收到你的口信。”说罢略略想了想,又将手里那只举到我眼前道:“你说的鸟儿是这个?”

那雀儿在白岂手里抖了抖,再次饱含怨念地颤声叫道——“嘎!”

白岂面无表情地接着道:“这只雀儿听话的很,前两日飞过来便在我周围边叫边跳,我要捉它它便自己飞到我手里。阿光,你何时养了只这么灵气的雀儿?特地送来与我玩儿的么?”

想来那日我只是随手一拿,谁知竟生生改了这雀儿的运道。

这两日它被困于白岂的魔掌,真真全是本神君我的过错,遂暗暗骂了回自己委实不是东西,伸手狠命敲上白岂的一处弱穴,他这才吃痛撒了手。

雀儿大约被困得久了些,竟不能撑开双翅,一路跌跌撞撞地坠进果盘。

我见它被白岂折腾得元气大伤,正打算施个法术给它助上一助。谁知它只是略略缓了缓便颤颤巍巍地张开橙黄的鸟喙,颤颤巍巍地啄起一颗青翠欲滴的葡萄,颤颤巍巍地伸直了脖子——咽了。饱满一串葡萄,转眼只剩下黑黢黢的枝枝丫丫。

我目瞪口呆,不过看它尚能如此生龙活虎地吃食也好勉强能搁下放心。

遂转而状似随意地对白岂道:“咦,怪事。进来这么久,怎的不见鱼贤?你又把他支往何处去了?”

果然白岂无限憋屈地瘪了瘪嘴,默不作声。

我冷笑道:“哥哥可记得我说过,你若是再弄些个藤藤草草回上清,就莫怪我一把火烧了去?”

白岂低下头,嗫嚅一会儿才缓缓道:“翠娘她……以你的修为尚且动不了她分毫。”

我先前一直对他这不明不暗的态度很是介怀,现下他老人家倒是能当着我的面将这番话说得如此体己,这便怪不得我一听这话怒火烧心,抹起了袖子。

我厉声道:“左右你稀奇她便随她去啊,爬过凤栖山头穿过空冥便是妖界,一路倒还通畅便利。哥哥此番断情绝义委实胆足,只是万千记得莫让她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你妹妹老娘我拼尽修为也要替鱼贤讨公道。”

白岂神色微动,张嘴正欲说话,就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夹着笑意闯入门来:“你这般善于逞口头之强、吃软怕硬,拼尽修为这话说说也就罢了。”

衣袂轻拂,走进来一位玉人。玉人径自坐下,面色清朗,嘴角噙笑。

却是墨机。

我尚且还扯开了袖子,正准备一脚踩上桌子。

这副形容被他瞧见了,心里委实是千般万般地不爽利。只好慌忙正了正身形放下边袖子边朝他讷讷笑道:“你怎的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墨机笑了笑,一手撑着脸道:“一日不见已生思念,我过来寻你,你欢喜不欢喜?”

我红着脸正欲应他,不想却看见门口站着几个缩头缩脑的小仙娥,遂摸了摸额头上的肿包恶狠狠地咬牙笑道:“自然是欢喜疯了,君不知,妾身前日方才分别便已然被相思之火烹了一个外焦里嫩。”那群小仙娥双眼精光闪闪,心满意足地退下了。

墨机也不嫌酸,满意地点点头,又略略正色道:“其实我是受白岂所托,有事才过来的。”

我转过头来愤怒地看着他。

墨机又轻笑出声:“不过已生思念倒是实话,他若不找我,我也会过来找你的。”

我又虚起眼睛,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

墨机不再辩解,转而笑道:“你们方才说的人,是翠娘吧。”

白岂听闻这话不禁愣了愣,复而回过神来点点头,皱着眉头满眼疑惑。我不明就里,也跟着他皱着眉头满眼疑惑。

墨机笑出声,微微颔首作出回忆的形容道:“这又要说到先前那三劫。天劫是天雷,凡劫是人间疾苦,妖劫便是万鬼噬心,也是三劫之中最甚的。我彼时多受翠娘照顾才能缓过来,她与我是有厚恩。我只知道翠娘原是个仙子,至于隐为何居于妖界我便不得而知。”

我顾不上其他忙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万鬼噬心却是什么劫?我不曾听过,严重不严重?受了劫身子骨可有什么不便利?你快与我说说。”

墨机笑意更深,覆着我的手宽慰道:“那些事何苦再提,平添烦闷罢了。我现在很好,你也看得出来罢。”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关心得过了些,遂红着脸抽出手干笑两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这般看来……那翠娘想必也是……医术非凡。”墨机赞同地点点头。

白岂这才叹下一声,垂眸道:“翠娘因性喜妖界医草,才久居研习。只因长居妖界,身上难免沾染了些妖气,虽然长得美艳了些其实并不是妖。她原先便是上清的仙子,论起辈分你我还要恭敬唤声‘姑奶奶’。你的五火绫我的七翎扇都是她先主子的法器,那人修为散尽法器方才易了主。”

“那日我去妖界幻境巧遇了她,不禁生疑,她只道先主子犯下祸事三清不宜再回。翠娘在妖界心怀慈悲又藏匿了仙气,过得还算踏实。我心生敬重又念她想念先主,便将扇子借她玩几日。本说过几日再去取,可她心里惦念上清还是想回来看看,我思忖着她的身份自当瞒着好些,便没有同你们讲,鱼贤只怕是误会了。”

“她来寻我,是因着现在在三清之内只认得我一个仙。这回匆匆过来,我方知道她仙寿已尽想再看一眼七翎扇,遂留她在我的院子里听她尽述往事,便吩咐了鱼贤莫要打扰,待翠娘走了我方才发现鱼贤已经负气下凡去了。”

墨机点点头,道:“若是罪神的仙婢,那委实不便宣扬。那你可知道她先主子叫甚?”

白岂在我脸上看过一回,小声道:“青鸾。”

心里蓦地一抽,不想却伸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

墨机一面平和地替我烘干了洒在袖口的茶水,沉吟了半晌方道:“原是医神青鸾的旧事。那翠娘现在如何?”

白岂又叹了一叹:“返往妖界,只怕已经寻得一处僻静归散了。”

我心里又是一抽。

白岂眼见气氛沉闷下去,也不便再就此事多说,遂岔开话题涩然道:“我只想着莫让翠娘的身份暴露,谁知考虑的不周全怠慢了鱼贤。他此番定是恨死我了。”

我十分缩头乌龟地忽略了先前那个扰人心神的名字,一脸诚挚地与白岂道:“原是我错怪了哥哥。”又道:“哥哥既然没有哪里对不住鱼贤便好,与其傻等着倒不如去一趟凡界,把鱼贤寻回来。墨机同影大太子相熟,若是托他去跟司命借命格也是有希望的。得了命格我们也好去帮鱼贤过过大小劫难。”

墨机对我歉然一笑道:“只怕不好办了。白岂君昨日便悄悄托我借来鱼贤的命格,可惜时候不好,近日司命正在与千介赌气,说什么都不肯。我便是方从玉清回来。”

白岂痛苦地抱着头,心神俱伤。

我连忙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道:“莫慌莫慌,现在鱼贤的岁数约莫十八九岁,乃是人生一小半。我们现在去寻了他也不算晚,你也好趁这个机会与他好生说说。”

白岂声音略带哭腔:“凡人何其多,你却叫我去哪儿找他?”

墨机笑道:“那倒也不是难事。我既然司战,凭借气息的追捕之术倒会一些。他只是硬将自己塞进轮回,想必周身仙气尚且存留,找他应是不在话下。”

白岂泪光闪闪,执起墨机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我在一旁慌忙咳了两声。果盘空空,那只乌七麻黑的的雀儿吃饱喝足,啄了啄羽毛,将头蒙在翅下安然睡去。

柳水芝

青天白日,祥云飘飘,瑞气腾腾。

三名翩然仙者站在一处院子里匿下身形。

我咽下一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就是那个?”

墨机皱了皱眉,抚着下巴道:“应该就是那人没错了。”

白岂一手抚着胸口险些跌倒,我慌忙伸手扶住他体谅道:“哥哥节哀,遇上此事一定要处之淡然。”

他呕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叹了声气,又抬头看了看那人,与墨机道:“鱼贤果然刚烈,做事如此决绝。”

墨机却是一脸兴致盎然地瞅着下面的人,笑道:“唔,确实。虽然投了女胎……不过,‘她’这模样倒是不错,你看‘她’虽然状似柔弱,却是又能挑又能抗,没有苦了自己。”

我心下悲催,上清里钦慕鱼贤的列为仙子若是见了他这般模样,不知作何感想。白岂挣扎了一番,站起身有气无力道:“我尚且撑得住。”

方才挑满两大缸水的鱼贤姑娘放好了扁担直起腰板,抬手抹了抹额上潮汗。电光火石之间“她”蓦地定住身形,面朝着我们三人的方向站定。继而,鱼贤姑娘信手理了理云鬓,整了整裙摆,抬起头来走进两步,嫣然一笑。

尚且清明本神君我在他这羞花闭月的笑靥中是一阵瑟缩,眼风瞟见白岂回光返照一般双眼放光。

墨机在一旁看了许久的热闹,笑道:“左右他看不见你们,你们这是作甚?”

我尚来不及回应,就听见鱼贤姑娘扭捏了半晌,开口道出一句更要命的话:

“情郎,妾身等了你许久了。”

白岂听闻,欢天喜地,转身就准备显出身形。就在这个当口,身后一道浑厚的男音款款响起:“水芝,辛苦你了。”白岂愣在原地,梗着脖子缓缓转头,笑容僵在脸上尚未退下。

鱼贤姑娘提着裙子噔噔噔扑进他身后那名汉子怀里,汉子一脸宠溺地抚了抚鱼贤的头发又道:“水芝,明天莫去戏班子了,你留下来,我养你。”

鱼贤在那人怀里一蹭,娇羞嗔道:“死相。”

白岂喷出一口鲜血,倒地抽搐作出垂死挣扎状。

本神君在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两转,讷讷叹道:“啧啧,还是来晚了。他俩这形容,大约孩子都有一箩筐了。”

墨机忽而在我身畔低低一笑,道:“不晚不晚,你再细细瞧瞧他。”

我顺着他的话风定睛一看。墨机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提点道:“看身段。”

我的娘,这一瞧不打紧,那个鱼贤姑娘,骨架、力道都比平常女子大些也就罢了,她、她的胸分明、分明是平的!

墨机一边帮我将下巴合上一边悠然道:“我也是听了他的声音才发觉,他虽穿着女子的长裙,声音却是扭出来的。鱼贤这一世确实是个男子。”

我木愣愣看着墨机,道:“那他……那……那个……”

墨机了然道:“他约莫,还是个断袖罢。”

一串风云变化之下,本神君先是呆了一呆,而后便直梆梆地仰面倒了。事后想想,此番我与白岂真真是丢尽了上清的颜面。

***

睁开眼看见的是雕花镂空的沉香木床,有些眼熟。我脑海尚不清明,使劲眨了眨眼睛,视线所见之处还隐约冒着朵朵金花。

“醒了?”某个清淡的声音徐徐入耳。

我挣扎着起了身,道:“墨机……”

他坐在床边,替我扶正了身子笑道:“你们兄妹两个晕倒得倒是十分爽利,叫我一人把你们两个带到这儿委实费了些周折。”

我靠在他怀里,找了个颇舒坦位置,仰头看着他笑道:“能有什么周折?不过是一道仙光的事。这是哪儿?”

他蹭了蹭我的额角,眼睛里几番明灭:“若是把你们带回三清,只怕会错过了鱼贤的时辰。我只是在附近郊野找了一处废房,施了些仙术。”

我愣了愣,再仔细打量了打量房间,心里忽而划过一丝温热。这座临时的宅邸与凡间季府,一模一样。

他望着我笑了笑,也不说破。

鱼贤这一世是个孤苦戏子,花名柳水芝。唱得是旦角儿。

相好的叫秦慕,原先是户大户人家……里的跑堂的。秦慕常陪着他家老爷听戏,来回招呼打赏,这才与柳水芝一回生二回熟。

先是暗自眉目传情,二人暗藏情愫谁都不说。可后来天有不测风云,柳水芝模样好,叫一群恶霸瞧上劫走了,秦慕只身一人跑去跟那群恶霸拼命。柳水芝亲眼看着秦慕被打得半死不活,二话不说一头撞上南墙,成了个傻子。恶霸这才放了人。

所幸的是二人都留下性了命。

从此,傻子柳水芝便认定了秦慕,且觉着自己是个女人。所幸他没忘记戏怎么唱,秦慕再三担保下尚且帮他保住了在戏班子里的活儿。不过秦慕自己个儿倒是凄惨了些,伤到了筋骨使得一只手不能用力,叫大户人家发了些银两退了。以后只能零散做些体力活。

白岂手中的七翎宝扇被他攥得喀啦乱响。

墨机把剥好的瓜子放到我手心,顺手替我满上茶盏,幽幽点评道:“挺精彩的么。”

鱼贤倒是挑了出平缓的命格,我丢了几粒瓜子进嘴里,脑中又略略回想一遍才道:“唔,若是先前知道了命格,我们也好掐着时候来。左右鱼贤的大劫便是恶霸那一回,倘若我们助他过了劫,他也便会像现在这般死心塌地。现在嘛,为时晚矣。”

白岂瘪着嘴,道:“阿光……”

我拍拍他的肩头抱憾道:“我说哥哥,先前是我错了。这回时运不济,才叫你赶上司命戏本子的尾巴。我看我们回去罢,待鱼贤回上清了你在好生与他认错。”

白岂有气无力道:“鱼贤若是耍起脾气,定是见我都不想见。等他回上清,看我先前也不去找他,那才是真的晚了。”

我听了他这话反而一笑道:“你这话倒是很稀奇,且问我若是不去寻你理论,你打算磨蹭到几时下凡来?”

他嘴唇动了两动,许久才小声飘出一句:“我不是正托着让墨机君替我找命格么……再者一个人贸然下去……也没底儿么不是……”

我不以为然道:“这个柳水芝先是有暗情,后来又有命恩,一番天雷地火发展至此也是合情合理。现在哥哥若是真想从那干汉子嘴里抢回鱼贤,只怕是难。再者,棒打鸳鸯这事儿委实不厚道,我不提倡。”

墨机点头道:“眼下若是我们擅自改了命格,只怕司命又要一番打点。”

白岂忽而一个鲤鱼打挺,一脸正义凛然地将胸脯拍得咚咚响:“不能再耽搁了,若是怪罪下来有我担着,我若是此番不将他寻回来,还算不算个爷们儿!”

我哑然,憋着笑赞道:“唔,就是这样,哥哥,我很看好你呦。”

***

事态至此却毫无进展。

经多处打听秦慕的为人尚好,对柳水芝也是死心塌地,若是硬要在这颜丝弥合的二人之间生出些间隙,却是难事。

温良如本神君坚持说棒打鸳鸯的事儿委实不厚道,即便是要抢也不能来硬的,应是要细水长流些。哥哥却执意要做一根打鸳鸯的大棒。只道这条路子不够刚猛,如此细水长流委实不能平复他内心之急切。不大赞同。

于是合计了半晌尚且的不出一个周全的办法,这么几回折腾下来我的兴致已然全数耗尽。望着天边的将要落下的日头,呵欠连天。

白岂撇撇嘴道:“这也不成那也不好,我看一刀剁了秦慕最是干净利落。”

我意兴阑珊地抓了抓后脑勺道:“甚好,鱼贤为此殉情返回上清,你因着乱杀无辜篡改命格再被打下来,我也好与他商讨商讨如何对付你。”

白岂啧了一声,一脸烦闷。

我随口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哥哥若是看不惯鱼贤与别人好就不该万事都瞒着他。鱼贤虽是男儿身,好歹也生了一副女子一般敏感纤细心肠。你对他随意了些,觉着他思慕你是理所当然,这回也算是他斗胆对你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你却有什么话说?”

白岂的嘴张张合合,终于还是垂下首,如此这般还心有不甘地咕咕哝哝着要把鱼贤带回去云云。

墨机先前一直安安分分地充着木桩子,约莫听得也颇具意趣,于是从容笑道:“白岂君何必着急,这回本来便是个误会,说清楚也便罢了。你如此强硬去散了人家姻缘,倒成就了他再跟你闹气的条件。”

我抚着额头晕了一晕,白岂两眼放光地等待下文。

那厮转了转茶盏,略顿才道:“依我看这么着,你不如先得了秦慕的信任,再想办法将二人分开一段时日,秦慕记不放心必然会托你照料鱼贤。你在这段时日便可以与他好生培养培养情谊。成的话便好,不成的话也好歹争取过一番,鱼贤必然没有话说。”

白岂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振作。

“这样便是没有强改命格,况且,”那厮笑得颇涎皮赖脸,“况且,白岂君既然从三清圣境下到凡间,秦慕怎么办神君自然会有办法;与鱼贤的那段时日怎么处,神君自然也是有办法的。”说到这里便是打住了。

白岂愣了半晌,哑然道:“墨机君委实高人。”

那厮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我从容咳了咳,腆着笑脸赞道:“墨机君高明。”

他轻轻摇了摇头又小声说:“非也。反正近日闲暇,我早就思忖着来凡间一趟。他既然说了万事他来应承,我总要多留些时日。”

我呆了呆。

桌子那头还是兀自沉浸于喜悦之中的白岂。

他他他、他墨机委实恶毒如斯啊恶毒如斯。

白岂风流倜傥甩开破扇面,道:“阿光,在我认得的众仙之中,就数你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最为卓越。”

我抽了抽面皮,道:“哥哥谬赞了。”思量着先前误会他撂下不少狠话,这回即便是万分憋屈也要做他一回人情,以免夜长梦多。

白岂满意地揉了揉我的头发道:“那就有劳了。”

墨机心满意足地抬头望了望悬在天上的月牙仙子。

事情便这般紧锣密鼓的张罗开了。我见哥哥自打下凡来一直不够从容淡定,便略略提了提先替他撑上一段的时。他叨叨了几句妹妹贴心,妹妹委实贴心,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

就医

柳水芝驻唱的馆子名叫听风楼。本神君这便是要去会会他。

我顶着原先替白岂准备的皮囊,从容进了门。

馆子里人头攒动。

话说自从三千年前回到上亲,本神君乃是数万年没见过这么多人,遂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有些发懵。

好在小二伶俐乖觉,一眼看出我是头一回进馆子听戏,又见我衣冠楚楚的形容自知道是来自有钱人家,便犹如看见一锭人形的银子般上前献媚。

我见他一张尚且年轻的面容,却能笑得如秋后的橘子皮一般纹路鲜明,心里委实稀奇得紧,也跟着他一道笑得欢快。他将我领进一间厢房,拉开椅子伺候好茶水,我不甚矜持地咳了咳,从容坐下。

眼扫见鱼贤甩着水袖在上头咿咿呀呀唱的正欢。

本神君侧过头与小二慵懒道:“小二,今天唱的哪一出啊?”

小二弯着腰在我耳边恭敬道:“公子赶得巧,今晚当家花旦柳水芝唱得正是他最拿手的《牡丹亭》,乃是惊梦那出。”

我点点头,大大方方地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锭子递与他道:“好生伺候着。”小二双手接过银子,抬袖抹了一把口水道:“爷有事儿尽管吩咐。”

小二方合上门,厢房里登时多出一名白衣公子。那人晃着颇扇子满面悠然道:“阿光,你这般尽心,我好生欣慰。”

我对着他悠然一笑。

***

台上柳梦梅杜丽娘你搂我抱半推半介,很是欢畅。

台下听者入戏颇深,又尽数垂涎于鱼贤的好扮相,拍大腿叫好声不绝于耳。

本神君安然看他们形态万千,正得其中意趣。便听白岂不耐烦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好生准备准备。我看一会儿我俩先换换。”

我茫然道:“啊?”

他哼哼唧唧着说:“一会儿是要将鱼贤推下戏台,事关人命。我还是觉着不稳妥,你虽头脑简单,四肢却不见发达。我怕你一会儿受不住。不如我俩先换换,接罢了他你再进去。你看如何?”

他这显然不是商量的口气,我略作思量,想来他说的乃是句句在理,便点点头,应了。

待白岂附体得稳妥后,我与他嘱咐了道:“一会儿事罢了我便将你提出来,只是怕你又做出什么不合衬的举止。我是为你好。”

白岂乖巧地点点头。

我心满意足地飘上了戏台。

台上柳氏鱼贤舞了个水袖花,提上一口气准备唱出来。本神君我站在他身后,同样也是运足一口气奋力一推。

两步,他与戏台边尚且相距两步,已然被我浑厚的仙力震下了高高的戏台。

柳水芝一头栽了下去。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白岂披着这具皮囊一个腾身,飞过大半个戏馆子拦腰截住坠下楼台的鱼贤,再抱着他凌空转上一圈。衣裳翩翩,发丝纠缠。而后安然落下。

这一串动作完成得风流倜傥且潇洒非凡。

柳氏鱼贤稳稳妥妥地歪在他怀里晕了过去,白岂微微一笑,圆满了。

此时的场面乃是众人默,花瓣纷飞,丝竹声起。

本神君抬首望天一阵唏嘘,心里盘算着如此开场,往后这出戏定是不凡。少许沉默之后,耳边果然传来一浪高过一浪地叫好之声。

小二颇熟练地领着一帮壮汉拦住汹涌而至的众位听客,场面有些混乱。我趁乱念诀,又将他换了出来。方才站定,便见小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把把我拉进后台。

白岂慌忙跟上。

***

柳水芝横在地面上,一派死气。

我又奋力掐了一回柳水芝的人中,他才缓缓转醒。他抬手摸了摸满是油彩的面皮,看着我茫然道:“你是谁?我、怎么了?这是哪儿?秦郎、秦郎在哪里?”

我扶着额头默然不语。

那小二对他喝道:“问那么多废话作甚?!还不快谢过这位爷,若不是这位爷舍身相救,你现在就是一摊烂柿子。”

柳水芝满是油彩的面皮一怔,费力地撑起上身,凄凄切切地看了看我道:“奴家谢过公子,敢问公子尊姓?奴家改日自当报答。”

白岂身形一震,一脸悲凉。

小二见状讪讪与我笑道:“爷莫怪,他是个傻子,觉着自己是女人。”

我道了声无妨,慌忙伸手扶起他,面容和蔼:“在下姓白,百千的百缺一横。单名一个岂,山己岂。”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扭扭捏捏一番,道:“公子此次乃是救命之恩。奴家……”话音未落,链条柳叶弯眉已然拧在了一起,右手撑着肚子。我察言观色,甚合时机道:“姑娘怎的了?”

柳氏鱼贤忽而振作起来扯住我的袖子,瞪大双眼道:“公子已经救了奴家的性命,可否,可否好人做到底,再救救奴家?”

我犹豫着要不要答应。

白岂悬在半空,对我比比口型:桂花酒。我忙凛然道:“在下自当尽力。”

柳氏鱼贤满意地点点头,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一本正经道:“方才从台子上跌下来,现下感觉不大周正。请公子,带我去对街找胡神医。”

我赔笑应下。转手走了几步,见他还是立在原地,遂开口问了问。

他一本正经道:“奴家现下不敢妄动,请公子背我去找胡神医。”

我一个踉跄,终于还是站的正直。

匾额上赫然写着“妙手回春”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在夜幕下闪闪发光。

我看着那四个字半晌,脑中乍现出一句话来:“我夺人性命,你妙手回春。你我,怎可能有未来?”声音低哑哀伤,叫人心凉。

大约是着了魔障了罢。我摇摇头,抹了一把潮汗背着鱼贤款款进门。

白岂在后头默默拿仙决提着,本神君没有吃什么亏。

心里无限悲催地合计着这笔账要如何跟鱼贤算算。

不算大的一间屋子装饰倒也算是亮眼,一群小药童在其间穿梭奔波,热闹非凡。

其中一名小药童颠颠跑过来道:“公子明日请早,今天关门了。”

我放下背后的人,了然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他笑道:“小哥行个方便。”

小药童掂了掂银子,二话不说便领着我二人领进了里间。

里间正中央端端坐在一名郎中。

那郎中斜着眼睛仔细打量了打量本神君,这才转过头来与鱼贤道:“这位夫人,您哪里不周正啊?”

我憋着笑,坐上客座。一枚粉嫩嫩的小药童乖觉地端来一盏茶。

柳鱼贤涩然道:“只是最近疲乏,既无胃口又犯恶心,睡时多梦冷汗涔涔。次日周身无力。方才又有所惊动,不知……”纱窗口闪过一片衣角,白岂探头探脑地飘进来。

那郎中摸了摸鱼贤的脉,又故作高深的沉吟了一番。

我从善如流地接过药童端来的茶水自顾自的喝起来,匿下身形的白岂悬在空中,神色忧郁道:“他是得了什么病症?”

我吹了口茶叶,小声道:“扭着声音说话多了,哑了嗓子,故而无胃口;扭着腰走路多了,闪了筋骨,故而疲乏。房事行的频繁了些,故而夜间梦多盗汗,次日无力发晕。哥哥放心,他其实什么病都没有。”

白岂张大了嘴,愣了。脸色青黑。

适逢那郎中把完脉,我好整以暇地抿着茶看鱼贤的好戏。那郎中却炯炯有神地睁开双目与我深深一揖道:“恭喜这位公子贺喜这位公子,令夫人有了!”

我一口茶水喷上小药童的脸,白岂哐当一声,英勇地跌下地面。

柳鱼贤面色大喜,径自开心了半晌才抖着嗓子道:“果然,果然如此,我猜的没错!胡神医,我、我肚里的孩儿,可还好吧?”

我擦擦嘴角抚着额头晕了一晕,提点道:“神医可没有瞧错么?”

那郎中再度覆上鱼贤的腕儿,高深莫测地闭起双目。俄顷松开手对我又是深深一揖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令夫人的龙凤胎安然无恙!”

放你姥姥的屁。

白岂方从地上摸起来,听见这话又慌忙栽了下去。

***

鱼贤听罢松下一口气道:“幸好、幸好。方才那一跌,只怕动了胎气,眼下是母女平安,我也好放心。”说罢颤巍巍地将双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揉了揉又抱了抱,周身闪耀着母性的光辉。

本神君坚强地忍着笑,又看了看倒地不起的白岂,几近憋出内伤。半晌才勉强作出正经形容道:“柳姑娘如此这般也可以安下心来。”

那名郎中不明所以地在我二人身上扫过一圈,阴阳怪气道:“原来不是夫妻。”脸色冷下来,不大好瞧。我估摸着他大约是担忧诊金,便转过头来宽慰他道:“诊金由在下付,神医且开一副安胎的方子。”

果然那狗屁郎中摆回笑脸,点头连声道极是极是,伸手抓起毛笔。

我惋惜地看了看倒在血泊之中的白岂,委实佩服自己英明。

我自然是知道鱼贤非等闲之辈,做得出这等壮举。这般看来,今日回去以后还要好生与墨机商讨商讨下面将要如何。

说到墨机,也不知他现在进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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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厢正边思量着,边甚是厚道地捏来一片云彩,将白岂隔在上头。挥挥手打发走了。心暗自对他嘀咕:你看看你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是晕又是吐血,何苦来事。他这副不争气的形容,我这双头戏约莫是要演得久些了。

方得了片刻安宁,便听屋外有些吵闹。

大门哐当一声大开,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一名壮汉。

本神君拿眼睛将他打量了一打量,宽额厚唇,虎背熊腰。目光再滑下些许,便瞧见壮汉腰下还围着一圈萝卜头似的小药童。画面静止,几十双眼睛凌空胶着。

那壮汉便是秦慕。

尽管小萝卜头们七手八脚且齐心协力地把他往外拖,秦某人仍如大山一般岿然不动,从容地将房里的众人一一扫过一圈,最后将眼光锁在了柳氏鱼贤身上。

秦慕那厢目光灼灼,百转千回地唤了一声:“水芝。”

鱼贤这厢耐心地在眼眶子里头蓄上泪,亦是百转千回地回了一句:“秦郎。”

白娘子终于见到了许官人。

本神君一阵牙酸肉紧,心里却是兴致盎然。

一对儿小鸳鸯紧紧抱在一处。

秦慕紧张兮兮:“我就说叫你别去戏班子了,你不听。方才戏班子里的人说你今日跌下了戏台。可是伤到了哪里?你留在家里罢,左右我养你便是。”

鱼贤笑道:“你又急了,我不愿你做这么累这么重的活儿,你也没听进去过。今日没伤到什么,是这位白公子救下了我。”

秦慕皱着眉头由上到下将我看过一遍。

我从容点点头干笑两声,算是个招呼。

鱼贤又欢天喜地扯过秦慕道:“秦郎,我有个好消息与你说!秦郎,秦郎,我有了!是我们两个的孩子,你欢喜不欢喜?”

秦慕突然听到这个噩耗僵了僵面皮,傻了。

那郎中只当他是欢喜傻了,绿豆小眼儿一转,甚是乖觉地上前一揖:“这位爷恭喜了,令夫人周身稳妥得紧。现在身怀龙凤,母子平安。”

秦慕面色又白上了几分,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

鱼贤见他不露喜色,心里略有些生气。嘟着嘴扯了扯秦慕的袖子。

秦慕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与我道:“秦某在此谢过白公子救命之恩。”

我嘶啦一声甩开扇面,扇面上画的乃是一副鲤鱼戏水图:“秦公子客气,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想了想又作出了然的形容凑近他的耳根,小声道:“别的倒是其次,眼下柳、公、子没事,秦公子也大不必如此担心。”

秦慕浑身上下一阵肉紧,忽而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看他被我弄得一惊一乍,委实觉着自己在造孽。遂仰着脸赔笑。

好在秦慕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终于还是撑住了场面,甚和善地对鱼贤道:“水芝,我买了些你爱吃的苏州酱肉包子,搁在马车上拿两层油纸包着,还是热的。你先过去,我来好生谢过胡神医与白公子,随后就到。”

秦慕又绷着脸,不大自在地与我道:“白公子可否行个方便留下片刻。”

我自然点头答应,鱼贤也颇乖顺地出了厢房。无话。

***

郎中腆着脸皮笑道:“爷万福,往后定是享尽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面皮上褶子星罗棋布,委实壮观。

唔,人精约莫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秦汉子虽然面色不大好瞧,倒是不大着急,先是瞅了我一眼才与那郎中道:“秦某孤陋寡闻,只是有件事想请教胡神医。”

那郎中点头应下。

秦慕道:“在下一位友人,是名男子,却被诊出已有身孕。神医,你看这事儿……”

那郎中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狂猛地摇头:“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您那友人是断袖罢,哎,男子与男子在一起终究不成体统。这位爷,这位爷千万莫与那人交往,尊夫人虽然消瘦了些,却是一脸旺夫相。老爷好福气啊。”

我一个没忍住,扑哧一笑。

可想而知他这句话深深地刺激到了秦汉子,秦慕惨白的面皮转红再转黑,满腹憋屈烧红了双目,一拳照着狗屁郎中的鼻子锤了下去,喝道:“扯你祖宗的淡!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是个男人!”

那郎中应声而倒。

唔,这回英雄救美的前情委实做的美满。

***

待将柳鱼贤安顿好,秦慕驾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将我送回到荒郊野外的“白府”。

一跳下马车我便准备作上一揖客套几句,却瞧见秦慕直愣愣地看着府门,我顺着他的眼风往那方向看去,也跟着愣了愣。

我愣自然是有缘由的,起初为了行事方便我与墨机决定分开行动,毕竟接二连三遇见一些奇人,而且这奇人都还是相熟的,容易叫人起疑心。现下他却靠着门栏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也太明显了罢,若是被秦慕发现,当即戳穿,往后还要怎么演这出戏诶。

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额头上冷汗涔涔。

果然听见秦慕尖着嗓子问道:“你们、你们竟然是认识的?”

墨机往前走了两步,笑着点点头。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潮汗。

秦慕又道:“墨公子是、是在等白公子?”说罢瞪着眼睛瞅着我。

我只好扯起面皮哈哈干笑两声点了一回头。

不带秦慕再次开口,便见墨机悠悠然渡到我身侧,抬手将我揽进他怀里,柔声道:“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我正寻思着如何说上一句规整又巧妙的话将他推回去。

墨机的声音益发柔顺:“黑天半夜却同秦公子共乘一车,我来想一想,你可是怨我没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陪你,眼下又要去一趟外城?唔,这般借此激我,是醋了罢?”

秦慕当即作出恍然大悟状,如同找到组织一般甚是亲和地笑道:“原来白日里,墨公子说的要陪人便是说白公子。”

我甚是坚强的晕了晕,道:“啊?”

秦慕笑道:“今天白日里,墨公子与我说了一比大买卖。我只当天上掉下了张大饼,不甚犹豫。白公子今日救了水芝,与我有恩。况大家乃是同道中人,我自然信得过。”

同你的头啊同道中人。

可秦慕皱了皱眉:“那笔买卖自然是没问题,秦某也实在是缺些银两。只是,白公子今日也看到了,水芝的情况,我是离不了身的。今日又受用了庸医的话,竟觉得自己有了身孕。我这几日,愈发不能离开他了。”

我默不作声地抽了抽面皮,秦慕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深有体会地冲着墨机点了点头。

“不如这样,秦公子今日与水芝公子略略商量。水芝公子若是点头应下,在下便将柳公子接入府上,好生款待照顾。只是半月,望秦公子能安心在外。”

秦慕又看了我一眼,犹豫道:“只怕水芝住在贵府,多有不便。”

墨机将揽着我的胳膊紧了紧,斩钉截铁地替我答道:“他不会介意的。”

秦慕咬咬牙,点头应了。

我甚是悲催地望了一回天。

***

三日之后,柳氏鱼贤住进了我“白府”。

白岂的状况并不好。

听罢我的叙述更是情难自禁地呕了一回血,喝道:“阿光,你们二人是要气死我罢,我如何、如何能与墨机作出亲密的形容?!”说什么也不用那具皮囊,我也只好继续在里头撑着。墨机对此的评价是:哎,你总是一副男子的形容,却叫我情何以堪。

我甚悲催。

然柳鱼贤在白府住的并不甚好。头天夜里就大惊一番。

本神君惦念原先在三清时多曾劳烦他,只好慌忙披上皮囊跑去看个究竟。

鱼贤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地扯着我的袖子道:“我方才看见、看见一个穿白衣裳的鬼魂,莫不是、莫不是秦郎有难的罢?”

我看了看窗子外头探头探脑白岂,恶狠狠道:“大约是发了情的野猫扰了你的休眠,待我将他赶走便好了。”

鱼贤就着我的袖子擤了擤鼻涕道:“六月天里哪儿来发春的野猫?我见到的当真是鬼,他还与我说什么冤枉了他的话,莫不是前世的冤屈,今世来索命了吧?若是原先也便罢了,一条贱命随他拿去,可现在有了秦郎的孩子,我是如何都不能死的!那鬼魂叫我莫跟秦郎好,只怕、只怕他会害了秦郎!白公子,白公子秦郎现在没事罢?!”

我一脸苦笑,鱼贤啊鱼贤,你哪怕是对白岂有现在的一丝嘴软,也不会弄出这么一场戏。你看看你俩,何苦来事。

可巧第二日秦慕送来一封书信,鱼贤总算安下心来。

然白岂未曾消停,鱼贤的见鬼之说也未曾消停。

我伸手扯了扯墨机的面皮抱怨:“你看你把鱼贤弄过来,这日子何日是个头。我再不愿呆在那皮囊里头了。”

墨机想了想,点头笑道:“你呆在里面委实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们择日出去一趟,散散心。”

我抽了抽面皮:“我们俩都走了,府上怎么办。府上的丫鬟小厮可全是假人。”

墨机笑得愈发开怀:“不是还有你哥么?”

提点

白岂是巴不得与鱼贤独处,二话不说就拍着胸脯应下了。

我与墨机雇了一艘茅棚小船,却不曾雇佣船夫,只是一路用仙法保着小船不沉不歪,顺流而下,游山玩水。

商州最有名的便桂花糕。本神君虽是四体不勤,却对那个桂花糕很是在意。纠缠了许久,墨机终于被我磨去买。

茅棚船本是稳妥停在岸边,我也是本心安理得地躺在里头,不料船身晃了两晃,本神君只好提身出去探探究竟。

抬头一瞅,我的亲娘。

金光闪闪的尚付鸟当心翼翼地锁着翅膀,停在船顶。样子有些委屈。

我只当是师父,不禁有些瑟缩,正欲掏干净耳朵听骂,却看尚付三头皆垂,露出一幅海纳百川的笑颜。

我心下一喜,忙跟熟人打了个招呼:“老祖宗,您老闲情得很呐。”

阿虚挥了挥手,尚付鸟又缩手缩脚地飞回青空。他万分不满意道:“呔,你师父的鸟儿委实不好驯,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眼睛也不好使,叫他载我一程都废了一些功夫。”

须知尚付鸟性子刚烈,一辈子只认一主。别人的话任谁都不听。若是真想坐一坐已经认了主的尚付,那可比驯一头坐骑难上千万倍。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师父病好以后看见自己的鸟儿受此蹂躏,不知作何感想。

这老神仙养了这么多年的胆子,果然非同一般的肥。

只是本神君有些稀奇。

自从混沌的幻象被墨机化解以后,镜湖一直是相安太平。况老祖宗一直守着,并未听说又有什么动静。如今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一定不是小事。待前前后后转过一圈以后,我听见自己笑道:“老祖宗费事驯了师父的尚付,定不是闲来无事找我寻乐子的罢。”

阿虚笑开一口白牙:“墨机小子人呢?我有件好玩儿的事儿,等他来了我们一起说来乐一乐。”

我谄着笑脸的点点头,心下悲催:我的桂花糕啊,没了!

***

商州的桂花糕乃是极品,很是讨了老祖宗的喜。待阿虚自顾自的扫光了一碟桂花糕后,心满意足地抱着茶盏润口。一直抿着嘴,不做声。

我与墨机是小辈神仙,恭恭敬敬地坐着,不敢妄动。然我诚然不似墨机,有个十分耐心的性子,看见他这般用心良苦的做足前戏,不禁有些心急。

过了半晌,终于听见阿虚笑了笑道:“丫头,你替我看看,我今日穿的什么色儿的衣裳?”

我张了张嘴愣了。

这话搁在他煞有介事的一番静默不语后面,委实显得不伦不类。

话题叫他实在是绕得颇远了些。

然阿虚毕竟是西方梵境过来的神仙,说话偶尔也会禅味儿十足,我想到此处还是恭恭敬敬探过身答道:“月白的衣裳。”

阿虚道:“唔,是不是右手袖口还叫墨染了一块黑?”

果然如此。

阿虚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他今日说了衣裳,必然是有什么话要引下去,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唔了一声,等他的下文。

墨机一直是不动声色,笑眯眯地把玩着茶盏。

阿虚垂了眼帘,将眉眼间摆出一本正经:“方开始瞎了眼,总是多有不便。日子久了才发现,看见的反而较原来更多了些。这却有些不好,方说,三界自有三界的规矩,任谁都不能随意坏了规矩。

丫头,你说听人唱戏,眼看着有些个抓心挠肺的戏码就要排开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看着,也不能给戏里的人一些提点,心里可是难受?你原先说不愿听听过的戏,更是万万不能进到戏里,一旦进了进去,这戏也便是完了。我先下觉着,这话与我很是受用。”

茶盏茶碟相碰的声音一顿,墨机抬起头,眼神有些探究。

我听得一头雾水,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转,小声问道:“老祖宗,弟子不才,于您老方才这一番教导委实不得要领。老祖宗可否……说得略略浅近些?”

他转过脸来,呵呵笑笑:“唔,不叫阿虚了?啧啧,你先前不应当师从央歌,你看看你这笨头笨脑的形容。我看墨机小子已然听出来一些分寸。”

墨机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歹我也算是他的门下,他吃了我的桂花糕还这般毒舌,我难免有些不大高兴:“老祖宗不明不白说了许久,可这戏确是假的。”

阿虚又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守园子的散仙阿虚。”而后顿了顿,又道:“跟你出了太清委实有些趣味,只是身子骨不大利索,今日找你同我吃一回饭,我歇歇脚就回太清去。”

我忙抬起头,道:“老祖宗,不守着着镜湖了?上清这里也倒清静,一样是歇息。”

阿虚笑了笑,避重就轻地答道:“住惯了太清。”

我想了想,又道:“下次去太清,再带老祖宗出来。”

阿虚哈哈笑了两声,点点头。尚付满肚子憋闷地飞下来,将阿虚背走了。

其实墨机那厮是个闷葫芦我一直是知道的。

但老祖宗这回巴巴地跑过来说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却叫他较往常更沉默,我有些担心。思量了半晌,我谨慎道:“墨机,依我看,你的道行高深,老祖宗的话不必急于参透。悟得不好反倒动摇了根基,若是弄得不佛不道不伦不类如我一般可就坏了。”

他换了一个姿势,抬起右手撑着脸,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皆是考究。

我又道:“哎,你可不信我的话?阿虚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诡谲的想法委实多得很,我是见识过的。今日的话你听听也便罢了,莫往心里去。”

他眼里缓缓柔和下来,微微勾起嘴角:“唔,你还想说什么?”

我益发振作:“我还想吃桂花糕。”

***

情人节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生命终将归于平静。

子汀已然长成了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虽然还挂着一副浓眉亮眼,脸庞却已然脱离了儿时的圆润,略略显出一些棱角。

这日,他便乐颠颠地跑去东海找他的梦中情人陵光。

从太清往东海,路途委实遥远。然子汀满心想着他的姑姑,倒也不觉的难耐。一转眼就到了东海水晶龙宫门前。

几个蚌贝姑娘看见子汀,慌忙迎上去带路。面色一路从眼角红到耳根。此类事情,自打他长得颇具规模就愈见频繁。

刚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手里捧着姑娘塞过来的香囊傻愣了很久。好在杜蘅姊姊上来提点,道是姑娘们送给儿郎定情用的。

杜蘅姊姊絮絮叨叨讲的很是细致,子汀一直作出正经八百的形容好生受教。末了,杜蘅仙子感慨了一番年少青葱之类的话,扯着他的袖子抹了抹眼角。

所以,此番子汀只是拿眼风瞟了一眼布在眼前的各路红番茄,骄傲地抬起下巴,鼻子里一哼:庸脂俗粉,怎能跟姑姑比。

陵光尚且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玄色的大袍。面色不大好。看见子汀走过来,侧过头。子汀自然是饱含深情的凝望了一番。

姑姑胖了些,唔,胖了些也好看。

子汀知道姑姑喜欢懂礼的孩子,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双手一拱:“姑姑。”

陵光的面色立刻见晴:“子汀,今日得了闲来瞧我么?甚乖巧。一个人闷在家里我都快闷坏了。”

子汀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正说着,房门一推,进来一人。

这个人子汀是认得的。

他是姑姑的夫君,是仇人。

这个人曾经在他耳边说,陵光姑姑不喜欢小神仙,喜欢大神仙。

可等他万分努力地长成了“大神仙”,却看见姑姑欢天喜地的嫁给了这个仇人。

故此,子汀深知这人恶毒。一双手暗自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墨机将他上下看过一番,嘴里噙上一丝笑意。

陵光不理会他,径自朝着子汀笑道:“汀儿过来,让姑姑好生瞧瞧。”

子汀稳重地踱过去坐下,又暗自扭扭捏捏了一番才道:“姑姑,今日是凡间七夕节呢。子汀来同姑姑一道过节。”看起来姑姑与那人在闹别扭呢,甚好甚好。

果然陵光嘟着嘴皱皱鼻子,伸手捏了捏子汀的小脸蛋道:“还是汀儿贴心,知道七夕节我一个人闷在屋里,过来陪我。”

墨机不动声色地靠在门栏,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说话。

然子汀小朋友见状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振奋,小拳头一攥,凛然道:“姑姑,子汀知道你与父亲不是兄妹。也不是我的亲姑姑。”

陵光不明就里,茫然地点点头:“唔,我们是师兄妹,情同手足。”

子汀一副少年老成的形容,叹了一口气,他的姑姑委实迟钝。他掂量了一番,将埋藏多年的心思讲了出来:“姑姑,子汀思慕你很久了。”

却听陵光淡然点头道:“唔,姑姑也喜欢汀儿。”说罢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汀儿,你的娘亲托我给找的香料我找到了,就在侧间,我去给你拿,一会儿给忘记了。”说着就要起身。

墨机这才笑了笑,道:“你身子不便,我带他去吧。”

陵光听罢顿了顿,红着脸,模样像生气又像害羞:“我没那么弱,你、你不必这样的。”

墨机对子汀甚是亲厚地笑道:“你姑姑有孕在身,行走多是不便的。你且随我来吧。”

子汀傻了。

空气中硝火味很重。

墨机径自拿了一袋香料递过来,子汀很有骨气,没有伸手接。

他盯着眼前白皙修长的手,暗骂道:哼,骗子,骗走了姑姑。

少顷,墨机收回胳膊,淡淡道:“汀儿这般敬重陵光,想必也怨我不陪她过七夕吧。其实我去了一趟西荒。西荒有一种石头,叫三生石。陵光很是喜欢,我却没办法将它带回来。”

子汀眸光一闪:哼,你也是有做不到的事么。

仍是抿着嘴不说话。

墨机接着缓缓地说:“听闻,若是七夕这日将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一起便能世世相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子汀这才开了口,谨慎问道:“若是我把我的名字跟姑姑的名字刻在一起,也能世世相守么?”

墨机笑道:“怕是了。”

子汀满意地点点头,也颇为乖顺地接过香料。

他的小当心中冉冉升起一个伟大的计划。

陵光对墨机今日清晨一睁眼便不见了的行为很是不满。是以晚上撒起了泼:“不管不管,白天说不见就不见了,回来也不好生解释。今晚你睡书房。”

墨机想了想,道:“没我在身边你睡不好。”

陵光急了:“怎么会不好?!好不容易子汀过来看我,也被你不知道说跑了。他跑哪儿去了,若是嫂子问下来可怎么说。”

墨机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他去西荒找三生石。说要刻上你的名字。”

陵光一顿,继而大叫:“那你就让他去了?他万一刻上怎么办?墨机你果然不爱我。呜呜呜呜……”

眼前的人轻笑出声,怀了孩子果然比较容易闹情绪么?他伸手将陵光揽进怀里拍了拍道:“他不可能刻上的……因为……我已经刻上了你的名字。”

然子汀又被骗了。

西方的三生石其实一点也不难找。那个三生石乃是一枚高耸入云的石柱。

子汀想了想带不走全部无妨。而后伸手化出一柄小锤,想凿下一块。

可他凿啊凿啊,凿到日落也只刻出一道浅浅的痕。

子汀想:凡间有一个故事,叫铁杵磨成针。于是,他对自己说,不能急不能急,一定要把他的名字与姑姑的名字刻上去。

小子汀煞有介事地绕着柱子走了一圈,又招来祥云一朵,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下笔。

可是,待腾云飘上半空后,子汀一屁股跌坐在云端哭得泪流满面。

三生石柱上,剑锋凛凛地刻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姑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年后,一群喜鹊飞来太清叽叽喳喳地报喜。

说司战墨机与司医陵光生了一个女儿,东海上清皆大欢喜。老龙王敖广更是放话宴请各路大小神仙,要好生庆贺。

杜蘅仙子看了看满面颓丧的小子汀道:“小殿下怎么这副形容?”

子汀甚忧郁地望着天叹了口气,你们不懂的,他受了很重的情伤。

过渡

这回再见到白岂,他的模样很是风光。

我先前方与墨机一道听罢了戏,尚且在回味中。他这般巴巴地跑过来,本神君乃是晚辈,只好听他叙说。心里难免有些郁郁。

且说鱼贤与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处的甚好。

事情是这样的。

我同墨机出去逍遥的那几日,鱼贤正在饱受着身心煎熬。

哥哥虽将他照顾的周全却始终不敢在他面前现身,撑在我做的那副皮囊里头不敢出来。鱼贤一直胆战心惊,又思量着自己“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好说歹说要回秦慕的那件破瓦房去。

白岂为此很是苦恼。

好在哥哥虽然不争气,总算还是有些仙格,想出这么一招。

鱼贤心里不安无非是觉着这个宅子闹鬼。哥哥索性将计就计,便做了这个鬼。

夜深人静之时穿着一身白衣裳轻飘飘地跑去,现将鱼贤吓了个半死,再握着他的手说自己是前世幽魂,与鱼贤原是一对儿的,因为先他而去遍一直徘徊在阴间等他。可鱼贤不知道,径自转世投了胎,他自己一直担心鱼贤过的不好如何如何,只好偷偷跑来看他。

一段话说的撕心裂肺,鱼贤听的泪眼淋漓,只当错怪了好人。

白岂遂顺水推舟道:“如今我的心愿已了,也便就此别过了。你过得很好,我也好安心的去。”鱼贤听罢又是一番鬼哭狼嚎。握着他的手一直许诺来世。

白岂腆着笑脸对墨机千恩万谢了一番。

我愣生生地听着,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哥哥悟性不好,此类桥段泛滥,不太新鲜,也就只能骗骗鱼贤了。”

哥哥很是不服。

墨机道:“他与秦慕却要如何?”

白岂颇不在意,一把甩开手里的破扇子道:“我自然会陪着他走过这一遭,秦慕与他有恩,我若阻挠定然不得善果。好在本神君大度,且随他去。”

我笑道:“哥哥看着鱼贤儿与别人亲亲热热,没有用强将他虏回去,委实是大度,小妹实在佩服。”

他别着脖子,有些红脸。

这件事好歹告一段落。

这次要听的戏是《白蛇传》。

我一直知道墨机对戏这个东西不大上心,多半时候是我在台下听的津津有味,他在旁边默默坐着,是不是添添茶水,抑或剥两粒瓜子。倒也有些忙碌,这段时日下来,已然练就的十分熟练。

这副模样却叫我想起来原来在凡间的情景。说起来倒是不大相干。

那时候我多是翻一些戏本子,病秧子墨机多是闲暇,瞧戏的兴致不似我浓烈,便在一旁静悄悄地坐着,也是添添茶水、剥剥瓜子皮。

记得那日便翻到了断桥重逢的这出戏。

我正看到情动之处,难免有些激动,扯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擦眼泪,被他瞧尽了笑话。他对我的行径颇无奈,只能笑道:“倒是哪一出戏码,叫你看得这般动情。”

我只当他不晓得前因,便同他絮絮叨叨说了白娘子何其悲催。

相公被法海那个断袖老王八蛋瞧上了,结果给虏了去和尚庙。自己个儿被凄凄切切地关了二十年,孩子都会满地打酱油了才见到面。

他只是笑了笑,未曾给些评价。

想到此处我不禁笑了一下。

他纳罕道:“别人都哭作一团,你怎的笑了?”

我道:“想起原来的事。我若是看戏簿子,你也总是在一旁端茶送水的。”

他噙着笑递过来一捧瓜子仁,道:“你倒还记得。”说罢又道:“我看你今天兴致不高,也难怪,台上的戏子演得不好。”

我见他难得有如此见地,便凑过去,道愿闻其详。

他说:“故事固然是好的,戏子却没有演好。若要演好一出戏,最重要便是在于既要投入其中,又要置身事外。要叫你哭,叫你笑,既要动情,却不能将情绪染进骨子里。台上两人太过动情,反倒有些过了头,显得虚假。你只在下面看得热闹,却不尽晓得这戏子的苦楚,自然也看不出戏子的心。”

我自然只愿意看看热闹,遂随口道:“好像你经验很丰富。”

他淡淡笑了笑,手里剥着瓜子不做声。

一出门却不知哪位水君布了雨。

只好回到据点茅棚船。

站在岸边一瞧,却看见一位浓眉大眼的小银虎仙立在船头,抓耳挠腮很不安分。银虎小仙生的很是讨喜,头上立着一双耳朵尖儿,身后还晃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他已然隐匿下身形,凡人断然是瞧不见的。

银虎小仙噔噔噔跑过来,一把扯住墨机的袖子,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捞出一摞文书。

本神君懒洋洋地歪在榻上,顺着小窗往外看雨幕,也颇得意趣。

墨机伏在案上批文案,两条眉微微拧在一起。

我摸着胸口一想,虽说我们二人下来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不久,放在天上不过不到一日的功夫,可墨机毕竟不是一个闲散神仙,三清各方皆需要他统筹。我就这么将他拴在身边,委实罪过。

我道:“墨机,我们还是回去吧,哥哥那边也无事了。”

他抬头,透过案几将我看过一番道:“也好。”

***

三日后,白岂与鱼贤双双回来了。

我急急忙忙地摸进羡鱼阁看热闹。

白岂约莫念着自己对鱼贤扯了谎,形容不大利索。鱼贤绷着脸也不说话。

他嘿嘿傻笑两声,扯过一卷宣纸道:“鱼贤,我写了一幅字,云拓如何都裱不好,还是你上手些。”

鱼贤默默站在一旁垂着眼睛,不看他也不应答。

白岂再接再厉道:“左右我不急着现在,你若是有空便帮我裱上罢。”说罢顺了顺袖子,“你方回来,也累了。且先休息,晚饭我让云拓叫你。”

说罢逃命一般冲出了书房。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继续往下看。

鱼贤径自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踱到桌前,轻轻地拿起了字卷。

***

早晨是云罗将我扯了起来。

我有些憋屈,端出一副长辈神仙的形容与他好训诫道:“云罗,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如此不得道?睡觉乃是一门修养,你这样强行打断,委实与我大伤。好在本神君仙根稳固,现在还能提着一口气教导你,你今日得了我的提点,定要好生参透。”

他却瘪着嘴,用一种更憋屈的声调说:“神君莫恼,云罗也不想扰了神君休眠,可是五公主已经在正殿等候多时了……”

我晕晕乎乎地一层一层想,到底这五公主是哪一处的神仙,忽而浑身上下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机灵,瞌睡虫全飞了。

洛云正正端端的坐着,身旁立着一个穿着颇体面的丫头。

我迎上去,双手一拱道:“五公主稀客。”

洛云款款屈伸盈盈一拜:“姐姐。”唔,戏份做的很足。又道:“前些时日,听闻姐姐正同墨哥哥下凡办事,云儿不好打扰。姐姐如今回来了,云儿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我边招呼她坐下,边问道:“五公主何事造访?”

洛云摆出一副梨花带雨前的阵势,颤声道:“云儿是为了母妃……”

我一拍脑门,唔,出去野了几日,倒将这事忘的干净。

“淑侧妃先下如何?”

洛云提上一口气,双目泪珠滚滚:“母妃不好,姐姐,母妃不好。老君的药养住了母妃贵体,可是母妃的元神却伤的甚重。云儿一直守着母妃,实在不忍看着母妃如此凋零下去!”一段话毕,眼泪益发婆娑。

我忙道:“公主莫急。”

洛云抽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又道:“父君寡情,准备让母妃自生自灭,云儿不能坐视不管。姐姐,你还有什么法子,能救救母妃么?”

我拧着眉毛想了一番,其实上次那一番事情以后,淑侧妃的身子骨便犹如麦秆一般干脆,老君手法高明,能将她的身体维持住,若是说元神,只能慢慢修养。

想到此处我只好歉然道:“五公主,淑侧妃现在的情况,小神也是无力回天了。”

洛云愣了愣,忽而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身后的丫头亦是扑通一跪。

本神君不才,这当头一惊吓得我两股战战。

我慌忙扶住她道:“五公主何苦行此大礼。”

洛云赤红着双目,双手抓着我的袖子道:“姐姐,不瞒你说,云儿此番、此番是有事相求,姐姐、请姐姐一定答应云儿。”

我默默抽了抽眼角,心里缓缓升腾起些许不大妙的预感。

“上天入地,推古说今,只有盘古幡最养元神,哪怕是灰飞烟灭的缕缕神识,它也能将之修复完好。姐姐,盘古幡一直都是医神守着的,云儿求你,可否、可否将它讨回来?”

我委实犯难,镜湖那处地方,师父尚且交代我不许前去,更何况见混沌呢?

“五公主,不是小神不出力。只是……家师有过交代,小神不能进镜湖。五公主不必担心,淑侧妃既然能周全身体,想必元神也能缓缓养丰满。”

洛云松开手,面色死灰地苦苦一笑,道:“若果真如此,我还过来作甚。姐姐果然也,也同他们一样寡情么……罢了,罢了。”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

我搭了她一只胳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虽一只不大待见洛云,却看她一副落寞的形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只好嘱咐了一些宽慰她的客套话。

洛云又是盈盈道了一声叨扰,由丫头搀着,一副摇摇欲坠的形容走了。

***

晚些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我探过头一看,是鱼贤。

鱼贤递过来一卷画卷道:“神君新画了幅画,提上了字,说放在你的院子里最合衬,便叫我送来。”我接过画来与他千恩万谢,暗自在心里遣词造句,思量着怎么揶揄他好。

画里是一副雨中败荷。墨色沉重却不显的压抑。

旁边提了一行小字:且留残荷听雨声。

唔,不错不错。不俗不俗。

他挑了张椅子坐下,而后神神叨叨地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估摸着他在凡间那一回实打实的把自己当成了个姑娘家,现在回来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也情有可原,便顺着他的意思踱了过去。

顺道将耳朵送到他嘴跟前。

他道:“你知道莲生哪儿去了么?”

却说莲生很让我放心,她既然得老君喜欢,也便常常在其左右。不在听莲舫实在是常事。不过眼下鱼贤既然一本正经的发问了,我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鱼贤满意了,道:“莲生在老君那里。”

我汗颜,讪笑道:“哦,原是在老君那里。”

鱼贤又道:“你可知道她为何跑到老君那里?”

无非是去学炼丹。

我做出一副很想知道的形容,朝他眨了眨眼睛。

“她是去学炼丹。”

我咬咬牙。

“你可知道她为何去学炼丹?”

……

“啧啧,你听我说完呐。鱼贤这次去老君那里学炼丹可不同以往,原来好歹是得了你的令,这次是她自己跑去的。少离自打那次以后便不曾来过上清,估摸是跟莲生闹矛盾了,莲生气不过又不肯拉下面子,从此去了兜率宫没回来过。”

“莲生一直对少离有暗情,也不曾明说。这回少离回去他的花花世界,莲生自然心里难受了。此乃常情。”

我道:“你又不在上清,你如何得知?”

鱼贤白过我一眼:“我不会听么,满上清都是嘴巴。”

我略略思量,这话委实有道理。

心想,好歹少离上次求过我。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我何不做了顺水人情。若是成了一对佳偶,也是我的功德不是?

晚上墨机过来时,面色不大好。

我吃着他带来的小点心,随口问道:“你怎的这幅形容?”

他扯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笑脸道:“没什么。”顿了顿,又沉声道:“今日镜湖有些不大太平,好在真人嘱咐过你,你千万别去了。”

我想到那日洛云找我的事,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他没再说什么,便走了。

后几日我一直过的很安生,我一直以为那日洛云就这样走了。

然我显然低估了她。

镜湖之变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镜湖之变镜湖之变

有一个人,我一直看不清楚容颜,只记得他有个弧线美好的下巴,却没有一个笑容温和的嘴唇。

眼见到的地方都是迷蒙的白雾,只有他的样子渐渐清晰起来。

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转过头去不说话。面色苍白。

那个模样像是不屑。

我毫不介怀地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跟前说,你不是凡人罢,莫怕,你只是小伤而已,我医得了你。

他没有动静。

我颇不服气,又道:你不信我么,我可是司医的神仙。

这时候,他才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转过头,黝黑的眼睛看着我,仔细想了想说,医神青鸾。不是疑问的语气。他微微勾起嘴角,又重复了一遍道,青鸾。

我感到我自己点了点头。

他就这样笑了。

画面一转,从雪花纷飞的冬日到了满池菡萏的夏日。

我坐在湖心的亭子里,周围碧荷前倾。

我塞了一个绿豆糕在嘴里,然后扯了扯他的袖子说,你看我们就这样过,多好。就在凡间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天上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那么短,在凡间,能把时时刻刻都延长,初尘,我不离开你,你也不会离开我么?

他点了点头。

我笑了,又道,我知道你是谁,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也没有忘记过自己,不过,现在你谁也不是,你是我的初尘。

他又点了点头。

某日,荷花的骨朵映着晨露,日头方照下一缕晨辉它便啪的一声开了。

我看着粉生生的花瓣说,你前段时日是在自毁元神吧,为什么?

他拉起我的手,温和地笑笑,说,我想留在你的身边。

我顺势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笑道:你真傻,你即便要走,我也不会轻易松手。你是我在雪松林子里捡到的宝贝,任谁想拿走,我都不依。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又说,你倒是摸得清楚哪些好医,哪些不好医。元神伤了便要用盘古幡招魂施法,很快就能补全。可巧盘古幡我守着,你是想慢慢的跟我一起养着,还是想快点?

我的耳朵贴着他的肩膀,听见他的声音从身体里传进我的耳朵。

他说,我跟你在一起。

我满意笑了笑说,盘古幡是神器,对着它一定要谦卑。如果心诚,莫说是你了,你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我都能替你招回来。

他还是说,我只同你在一起。

骗子。

大骗子。

我被锁在山上生受着滚滚天雷的时候,他缓缓走到我跟前。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尘不染。眼角眉梢都是纯净的气息。

但我也知道这片天已经不是原来的天,已经被他搅得七零八落,我的样子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几近被打出原形,身后已经撑起了硕大的翅膀。

我将他仔细看过一番,觉得他还是我想象中的模样,便怀着一丝希冀说,你莫要过来,你在家里好好等我,我就回去,我一会儿就回去。你现在别看我,我、我是青凤凰,现在的模样可丑了,你不要看,不要看。别过来!

他径自往前走,来到我跟前。

然后拉起我锁上镣铐的手,覆在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你听一听,熟悉么?这里便是你的宝贝盘古幡。如今,上天入地,再也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我。我不会再输了。

青鸾,我骗了你。你莫要执念。

一身冷汗地睁开眼睛,只看到黑黝黝的空气。我感到额头上覆着一只润湿冰凉的手。

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醒了?”

我尚未回过神来,听见这个动静又是一个激灵。

床边微微陷下去一点。

我转过头,看见那人脸上也是微湿的水汽。

他笑了笑,拉起我的手,缓缓道:“青鸾,你现在都想起来了罢,你来找我……”声音渐渐虚无缥缈,绕在梁间。

我张了张嘴正欲说话,那人形容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云烟散了。

***

本打算去空冥找墨机,却得知他已经有些时日未归,只看到方才归来的少离。

他到见我有些形容吞吐。因着他一直不是个如此不利索的人,这副形容倒叫我恍然想起来他跟莲生的事,便问他道:“你与莲生如何?”

少离好似等了许久,终于见我开了口发问,便霸气十足地鼻子里一哼,朗声道:“你不说也便罢了,你既然提起来我便要说清楚。我虽喜欢她,却也不能就这样任着她。林子里头鸟儿很多,我何苦为了她那一只放弃了整片林子。你看到她以后就跟她说,我少离是那么便宜的人。”

说罢头也不回的阔步走了,除了开头几步鞋子磕了地踉跄了个一回两回,倒也走得颇具气势。

我被留在原地哑然失笑,典型的口是心非么他不是?

不过话说回来,情这件事委实害人,我是个过来人,自然有些体会。

少离方开始乃是一头热,却一直得不到回应。久而久之,这心里头也便不大平衡了。况且往日里他一贯风流,这般钟情的新鲜劲儿过去后,难免生出些疲乏。如此这般,与莲生便有些怨念。

若是处理不当,这怨念生了恨,便是糟糕了。

莲生成仙不久,人情世故不如他人,性子也有些闷,不像我云罗云拓啊那般亲切和顺,委实需要本神君去提点提点。

我到兜率宫时,恰逢老君要给天帝送丹丸,见我只是招呼了两声便慌忙走了。我暗自念了声甚好甚好,便提步过去寻我那莲生老妹儿。

她见我来并不稀奇,搁下手里的活计,从容行了礼。

我也从容与她笑道:“莲生,我俩已然许久未见了吧。”

莲生老妹儿点点头。

我又歉然道:“我素来是个体己的神仙,只管自己在外头逍遥,却对身边的人不是很上心,委实是我的不对。”

莲生老妹儿摇摇头。

我笑道:“听鱼贤说,你这次跑来老君这里,有些不一般。”

莲生抬起头看了看我,状似有很多话要说。

我心里大喜,挥手允了:“莲生,既然有话想说便要说出来,总是闷着于己也是不好的。你与少离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同我说一说。”

她皱着眉头,道:“神君,少离君的事情,莲生委实受不起。”

莲生这回向我吐露心声叫我想起这样一件事。

方说你捉了只鸟儿,它虽说是十分乖顺不吵不闹,却不吃食。日久天长,难免日渐消瘦,叫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某日,它忽而低头吃了一粒儿小米。

我眼下便是看见了那鸟儿吃了一粒儿小米,看得我心花怒放。

我忙点点头,伸手示意她继续。

莲生抿了抿嘴,顺畅且迅速地摆出下面这段话。

“少离君不知道是何原因老是呆在上清,不过他既然与神君相熟,这也便罢了。他见我跟云罗去凤栖山上采药材,便提议要去,云罗就允了。谁知好好地药材叫他踩了个稀烂,他却折回来些个野花野草回来。我们洗药材,他却叫溪水将洞冥草冲走了,冲走了便算了罢,他非说他常年居在水中,下水去捞,却捡回来些个水草。

少离君毁了半亩药田,打碎了神君的两盅玉药钵,不当心燃了白岂神君的两把折扇。云罗教了他,才略略好转。他在上清的时日不长,却给上清添了不少事情做啊。”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感到额头上青筋蹦跶的很是欢快。

“前段时日,不知怎的,他忽而又抽风了,带了两个东海的蚌贝艺妓过来上清。若是看不见我还好,若是看见了便搂着她们过来我眼前走上一圈。神君,莲生委实不才,这么许久也不曾参透他这是什么意思。若是少离君一直如此也便罢了,可既然事因莲生,莲生自当担的过错。莲生在老君处精心反省,等神君责罚。”

鸟儿一粒儿接一粒儿的吃小米,终于倒地不起。

本神君委实混账,想不到莲生如此憋屈。

我咬咬牙,轻轻地拍了拍莲生的肩膀道:“莲生你做的没错,万万不可被少离那小子迷惑了心智。你且留在老君这里,我替你去跟少离算算帐。他小子想吃天鹅肉,门儿都没有!”

莲生看着我张了张嘴。

我忙道:“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

“她当真这么说?”

我愤愤地扯出一张笑脸点点头:“一字不差。”

少离低着头,脸上青青白白好一阵。

少离又死鸭子嘴硬的哼了一声,脸色红润的有些异常。

我倾身过去,诚恳道:“不是我不帮你,我本来当她有意,想做个顺水人情,可是你自己不争气。我来猜猜,我俩处了这么些年头,依你的性子,大约不会再搭理她了罢?好在是你,这回新鲜一下也便罢了,往后瞧上哪家姑娘诚恳些,莫再弄些花里胡哨的。”

他别着脑袋,不接腔。

我继续道:“这事儿还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我们来算一算,你毁了我的半亩药田跟两盅药钵,这笔账该怎么算。”

说了这么许多,本神君如愿接住了少离抛过来的白眼珠子。

镜湖之变(2)

待我从空冥晃晃悠悠地回到上清,却叫云罗一把拉进了上清正殿。他耳语与我说是来了一个太清的小仙娥,哭着喊着要见本神君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嫂子。

后来觉着不对,我陵光虽然贪嫂子的酒,却诚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儿,近些时日断了来往,若是嫂子实在思念,也断然不会叫个小仙娥哭着喊着找过来。

本神君我正端端地在主位上坐着,默不作声的看着堂下的人。上清的仙婢品性很好,也都皆是莫不做声地垂首立着。偌大的厅殿,只听见那名仙娥小声抽搭,静默一会儿,又小声抽搭一下。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忧郁。她自己愿意跪着倒是不打紧,本神君实在是不晓得她要抽抽搭搭到何日才能说出来找我的究竟。就这么干耗着实在不是办法。

云罗站在我身后,甚和适宜地咳了一声。

我回过神,对跪在下面的仙婢和善道:“本神君等了半晌,你既然是要来找我,为何我来了你却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无限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道:“花喜乃是五公主的婢子。”

我端量了半晌,方才认出跪在堂下的那名小仙娥便是那日随着她一道过来的小仙娥,想来我岁数不大,竟也如此不记事,不禁有些悲催。

那小仙娥这般哭哭啼啼,将洛云的手法学了个十成十,叫本神君我有些钦佩。

我自然是问她这般兴师动众的过来是何事。

她结结巴巴地哭了半晌,叫我听出一些究竟。

是说她家可怜的主子如何孝心,这几日一直守在镜湖,说要同塔里的那位相商,将盘古幡借过来几日。可是终究没有结果,混沌自然是不肯吐出来。洛云怒火烧心,当即跟混沌打了起来。

且不说她的花拳绣腿如何如何,混沌好歹是有逆天的本事,这一会下来已然掉了半条小命去。她的这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一路哭哭啼啼,便是要来将我请过去给洛云瞧瞧。

云罗知道师父交代的一些究竟,便偷偷拿眼睛瞅了瞅我。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少顷,我听见自己说:“云罗准备一下,我们去镜湖。”

***

我一路忙着腾云,并没抽出什么空闲说话。云罗虽然此番随着我来,我估摸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央歌师父的嘱咐。而那个叫花喜的小仙娥担心她的主子,也没有闲聊的心思。

一片薄云,三人各怀心思。

到了镜湖之后,见着了牡丹,我倒觉得那名忠肝义胆的小仙娥委实是夸大其词了。

洛云虽不如头几次见她时那么光鲜亮丽,也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不如她说的那么惨绝人寰。再看她的一身伤,不是混沌所为,乃是叫神器的戾气所伤。

花喜泪眼淋漓地唤了几声,躺在床上的牡丹状似费力的缓缓睁开眼睛,方看见我,便在眼睛里蓄上一包泪。

本神君不才,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瞧着肝儿颤。

她颤巍巍地伸出,凌空抖了抖。我忙探过袖子,她顺势一把抓住。

一串动作十分熟练。

洛云拧着眉毛,有气无力地朝我唤道:“姐姐。”

我边点头应下,边叫云罗取出几粒丹丸塞进她的嘴里。

牡丹缓了一会儿,道:“姐姐,姐姐来看我,云儿好生、好生……”一句话咽在呜咽里头没了尾儿。我连忙讲出几句体面又贴心的话来。

她沉默俄顷,讷讷道:“云儿无能,救不了母妃……”牡丹病歪歪地瘫了一会儿,却又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振作起来,扯着我的袖子道:“请姐姐,请姐姐陪我去找混沌罢!姐姐是司医,如果有姐姐在,肯定能拿到盘古幡。”

牡丹善于察言观色,见我犹豫不定,又道:“姐姐若是不肯帮忙,纵使历尽天劫散尽修为,云儿也要取到盘古幡救母妃!”话毕身子一松跌在地上,泪眼婆娑道:“父君不愿救母妃,哥哥姐姐也不愿救母妃。你们待我无情我却不能!眼下云儿只剩下母妃可以依靠,即便死在镜湖也是甘愿。云儿只问姐姐一句话,姐姐愿意帮忙么?”

我理了理袖子,朝她笑道:“好啊。”

牡丹瞪着杏眼愣了,她这般做戏想必是没料到我会答应。

善哉善哉,我既然冒着被师父打折了腿的风险舍命跑来镜湖,自然是有我自己的盘算。

***

洛云摇摇欲坠地挽着我的胳膊,我在一旁苦命撑着。

本神君素来英明,见牡丹身子骨硬朗,眼看着没什么大碍,便打算大发云罗回去。云罗甚体贴,担忧我的安危,说什么都要守在岸上。

我转念一想:也好,我若真是不能活着上来,好歹也有个靠得住替我将胎骨带回上清。

下水前本神君甚是犹豫,望了望洛云,又望了望下面一潭清水,巴巴道:“五公主,我水性不好,你可有什么决能辟水的?”

洛云撑起苍白的脸面了然一笑,从善如流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圆润的珠子道:“这是避水珠,姐姐跟我一起呆在结界里面,没事的。”

我咬了咬牙,点头答应了。

避水珠不如阿虚的灵纹翡翠,十分不宽敞。我跟牡丹好歹都长了一副纤细的形容,挤在珠子的结界里颇显得拥挤。

本神君撑着一副貌似豁达的笑容,甚是有风度地一点一点地挪腾了挪腾胳膊腿儿,许久才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

过了半碗茶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洛云贴着我的耳朵根子细声说:“姐姐,到了。”

说罢晃晃悠悠地收了结界,念了个决打开塔门。

这是我陵光,第一次看见混沌本身。

他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瀑布。瀑布流到脚踝边渐渐集成了一汪深潭。双手双脚都锁着,手腕和银白色的镣铐上都染着点点干涸的枣色血渍。

他的脸藏在瀑布后面,若隐若现,看得不甚清楚。

妖兽混沌身上披着破烂的白衫,模样有些落魄,一动不动地半跪在墙根。

空旷的塔底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倒是有些小聪明的,找来司医。”最后两个字伴随着混沌移动时铁链的叮咚声。

我心里一抽,嗓子里竟有些哽咽。

洛云不愧贵为皇家,在这个关头仍能提起精神头撑足场面:“孽障,交出盘古幡!”

混沌的声音不紧不慢:“想要的话,你出去,她留下。”

洛云挡在我身前,一副正义凛然的形容。

混沌淡淡道:“盘古幡认主,只有她能过来拿。你若不想死,留下也无妨。”

***

塔底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

良久的静默之后,我缓缓道:“为什么。”

瀑布后面渐渐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什么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隐忍道:“那晚,为什么给我青鸾的记忆。”

他收起笑脸,摆出一副庄重的形容道:“我只是让你记得你该记得的。”

我亦是肃然道:“我从来都不是青鸾。”

混沌眉眼清冷,嘲讽似的轻笑了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当然是。因为,你是我亲手做出来的。”

我浑身上下一个激灵。

他转过头来,眼眸深如潭水:“那时候你自愿死在我的手里,我就强行启用了盘古幡,想要让你起死回生。只是我不是你,对盘古幡不够谦卑,只留下了一缕神识。

我将你的魂魄与我的一魂一魄一并养在五色鸟肚子里。得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精魄,终于修补好了,成了一枚仙胎。”

“你死以后,盘古幡得不到你的灵气便堕入沉睡,神力大减。我也因此输给了空桑泪。五万年前,盘古幡便有返照的迹象,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我日日化出幻象,想要找你到你。你也……终于站到了我面前。”

我冷笑一声,凉凉道:“然后你想如何?”

混沌又动了一下,铁链叮咚,反问道:“你想让我如何?”

我呆了呆。

他抬起头,定定地瞧着我,声音有些波动:“我原来骗了你,是我……现在我再不能……”顿了顿,声音回到初见时的平淡如水,缓缓道:“你也知道了罢,刚才那个女人要盘古幡,我便给了她,她却险些被神器戾气刺死。你要盘古幡,我给你。不过,你碰到它的时候,它也就醒了,所有的事情,你都会记得。”

他伸手一挥,身前悬着一枚圆圆的幡,闪着淡淡蓝光,闪啊闪的。

我心里有些翻腾,抿着嘴不说话。

他又说:“你在想那个人。不要想他。我把你做出来,就是在等今天。青鸾,那个人,不重要,我们终究是要在一处的。”

我抚了抚额头,教导他道:“诚然我不是她,我托你的福知道了些事情,就要说句话。混沌,医神青鸾于你约莫是初次动了凡心,你却伤她这般深,她既然受此情伤要跟你你死我活,你倒还能自顾自的演上一出苦情戏,委实叫我陵光钦佩。莫说我不是她了,我即便是,也不愿再见到你。”

他道:“青鸾,你不肯原谅我么?那你杀了我罢,我再不闪开了。”

我摇摇头道:“我既然是司医,师门多少也能追溯到西方梵境,好歹被教育出了一幅菩萨心肠,断然不会开了杀戒。前些时日受了青鸾托梦,你又如此纠缠不休,才想到于你将话说清楚。我们今日见面实属佛缘深厚,你也好自为之。”

说罢伸出手,触摸那个光环。盘古幡就这样回到了我手里。

而那些在梦里似有非有的情景,也在拿到它的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所有青鸾曾有过的情绪渐渐渐渐传进我的脑海。

我闭上眼睛隐忍了片刻才道:“盘古幡今日归主,妖兽,你在此好生悔过。”

他冷笑一声,道:“青鸾,你现在竟然如此胆小么?不要逃避你对我的心,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我不理会他,甩了甩袖子出了塔底,步伐有些踉跄。

背后仍是他甚不甘心的声音:“青鸾,你必然会再来找我。我答应你,不再伤害苍生。到了那个时候你放我出去,我们回蕲州,你做我的妖后好不好。”

他这般期冀,本神君我实在不忍心泼他的冷水:“可惜你在里面呆的太久,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蕲州。”

锁塔石门轰然堕下,我默默靠着,已然泪流满面。

吃醋是一种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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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侧妃的元神养的甚好。

我今日身心俱疲,好歹也松下一口气,打发云罗去兜率宫请老君。

可洛云却反常地神色呆呆,不见喜气。

我见她这模样自作了一回聪明,猜她无非是因着幸福来得太快,一时无法接受,遂提起精神笑了笑道:“淑侧妃现下的形容,五公主可以放心了。”

听见这话,发呆的牡丹回过神来,定定地瞅着我。

我继续扯着一排和乐的笑脸。

她这才道:“云儿谢过姐姐。”

我委实稀奇,她这副形容却同先前哭爹喊娘指天骂地的模样想去甚远,照她先前的样子,看见母妃好了该是要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个死去活来吧。

看来盘古幡的戾气了得,一下子就将牡丹劈转性了。

好歹本神君是个见过世面的神君,自知有些话揣在心里便好,断不能随意问出口,想了想,决定将这话憋着。

牡丹柔声细语又道:“姐姐欲将盘古幡作何处置?”

我答:“上清自有供奉神幡的神殿,盘古幡也该回去了。”

牡丹点点头,笑容开了些道:“甚好。”她千姿百态地走了两步,在梨花木头大椅上稳稳妥妥地坐下,道:“姐姐与云儿恩重如山,云儿无以报答。墨哥哥与云儿亦是有性命之恩,看来云儿欠下姐姐姐夫的,此生还不清了呢。”说罢,径自吃吃地拿袖子挡着嘴笑。

按照常理,主人家已经笑成这般模样的时候,做客人的也应该笑出声来将她捧上一捧,只可惜此情此景我听到墨机的名字,头便开始隐隐作痛,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一副欢欣雀跃的形状来。只好敷衍她道:“职责所在,无须言谢。”

她撑着光鲜亮丽的面皮道:“姐姐……可知墨哥哥喜欢吃什么?”

我当真停了一霎,万分费力地使脑仁跟上她野马般的思维。

再望着天想想,才悲催地发现左右我只记得自己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并不太在意旁的人。遂摇了摇头。

牡丹立刻抿嘴笑得十分畅快,又接二连三道:“那姐姐可知道墨机君惯用书房里的哪根毛笔?睡觉喜欢歪在哪侧?可知道墨机君喜欢什么颜色?”

她这一串儿连珠带炮委实砸得本神君脑仁益发疼痛,若是说凡间季远之那世我倒还能说他一说,如今回到三清圣境,却也不晓得脾性改了没改。

牡丹见我半晌不语,大约以为她那段话让不才本神君暗自悔过自己一直不曾好好在意未来夫君,竟又再接再厉地教导道:“姐姐日后要与墨哥哥同处,有些细小的事情委实应该记得些。墨哥哥喜欢吃青笋,不喜欢吃花椒。夜里睡觉喜欢睡右侧……”

本神君一直自认为是个宽厚敦实的神君,有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愿同人计较。

况本神君英明,虽然早看得出这朵牡丹一心想泡在墨机那滩坏水里,但是从始到今,自认为待她宽厚不薄。

我估摸着她若是拿这段话刺激鱼贤,倒还有些功用,若是在平时于我便不大有效了。然本神君说了是在平时。

只可惜今日本神君一直情绪不佳,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看她惺惺作态,她却放心大胆地说出这么一番损人不利己的话来。牡丹啊牡丹,是你时候赶得不好。

我不紧不慢地摆上一副宽和笑脸摇摇头,淡淡道:“吃食方面我只记得自己的,实在分不出心思体谅别人。况且墨机不大挑食,我们终究能吃到一处去。三千年前我送他了一根狼毫,他很喜欢,做什么都用,只可惜叫我一把火给烧了,前些时日在凡间,我又补上了一枝玉杆的,往后他大概会用得多些。墨机自己喜欢穿玄色的袍子,我因觉得他穿天青模样精神一些,近日又同他一道添置了一些。样式不错,天蚕妹妹做工也好。还有就是,他现在不喜欢睡右侧。他喜欢挤着我睡。”我停下来转过头,与她笑道:“姐姐我这般回答,不知云妹妹满意否?”

牡丹的脸黑了黑,马上又笑容可掬道“姐姐,云儿不过是说玩笑话,姐姐太累了么?怎的这般不禁逗?”

我冷笑一声,拱了拱手道声告辞,踏云而去。

***

盘古幡回到上清的消息传得相当快。

我方将神器安顿好,行过重礼,便看见云罗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

他扯着我的袖子擦了擦额前的潮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方从老君处回来便……便听说弟弟一直再找我……我寻到他后,他说、说鱼贤说白岂神君说让我转告您,叫神君去一趟羡鱼阁。”

我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才算恍然提步去哥哥处。

鱼贤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磨墨,墨同砚台摩擦的声音模模糊糊有些暧昧,白岂略略弯下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于宣纸之上,随意挥洒。若是画到得意处,二人竟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何其肉麻何其肉紧。

我将手攥成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白岂抬头,笑嘻嘻道:“你可算来了,师父闭关养病之初交代过我,叫我看着你,千万不能让你去镜湖见混沌。你这次竟还把盘古幡弄来了,证据确凿,我叫你来好生同我编个谎,将师父对付过去,若是责罚下来好歹也同我没什么关系。”

一句话噎得我险些背过气去。

他更是笑逐颜开道:“左右你是从上清跑过去的,委实是我的责任,说罢,想要什么好处,我若办得,你便好生同我商量商量。”

我磨了磨牙:“盘古幡归主,混沌还好好地在塔底压着,我倒不曾觉得有何不妥,更何况若是有了盘古幡……”

正说着,门外云拓道:“神君,墨机君来了。”

我话未说完,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脸巴子。

白岂大声道:“快请进。”又转过头来揶揄我道:“你看看你那副不淡定的形容,不就是私会别的男人被墨机君知道了嘛,又没做亏心事你怕甚。”

鱼贤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退出房间。

我发自内心地感叹:哥哥的道行果然深不可测。

墨机进来,眸光扫向我,直接道:“你把盘古幡拿到了?”

我有些心虚,回避了他的眼神,将头扭到一边:“嗯,当时五公主急着要治淑侧妃,我就去试了试运气。”

墨机静默少顷,又道:“混沌如何?”

白岂在一旁兴高采烈地代答:“还关着呢,阿光委实厉害,盘古幡竟如当初遇见青鸾神君一般,一下就认了主。”

我暗叫糟糕,只怕墨机察觉出了蛛丝马迹。耳听见他那边是异常的安静。

半晌,墨机声音平淡地说:“现在是杀了混沌的好时机。”

我听见自己尖着嗓子大叫:“不行。”

屋里四只眼睛立马射向我,淡金色的那双尤其锐利。

本神君无限悲催地抚着额头,觉得有点晕,又慌慌忙忙地做起了亡羊补牢的勾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现在既然不能作恶,终日关在塔底,且留着他的性命也是无妨……”

墨机忽而笑得一脸灿烂:“陵光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说笑,要不要杀他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几日不见,你竟然变得这么不禁逗了么。”

想起晌午洛云也曾说出同样的话,怒火轰的一声烧了心。

“我的确不禁逗,我眼拙,看不出你们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我可不是你的云妹妹,你捡个石子给她她都能供起来当宝贝,你随口说句什么她都字字紧紧牢记在心,自然比我经得起你逗些。我陵光不才,没有英雄救美的桥段,又不愿与你天天腻在一处,也比不得你云儿妹妹对你上心。我俩的婚事我不急,你也不急,可我看有人倒是替你急得很。左右人家姑娘家与你苦情至此,又与我‘姐姐’、‘姐姐’叫得亲热,本神君大度,也提前同意你纳了她去。这样我还不吃亏,省的到时候你二人一道同外人说我不禁逗,我陵光好歹在三清也是有些风度的,到了那时候我才是吃亏吃大发了。”

墨机笑眯眯道:“说完了?舒服了么?”

本神君煞是有骨气地红着面皮白了他一眼,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出去。

只可惜凤凰一族天生便有一对灵敏的耳朵,本神君的这对灵敏的耳朵,便是相当不争气地听见身后白岂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讷讷,迟疑道:“阿光她这般……该不会是醋了吧……”

我醋你祖宗。

然后是墨机,他的声音夹杂着浅声轻笑,使得声调略略飞扬。

不用回头我就能想象他现在的样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是一闪一闪的,眉毛略略扬起,嘴唇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真是可恶的模样。

我听见他说:“唔,怕是了。”

并蒂桃花

我终究不认为本神君这般是在无理取闹。

况且哥哥将盘古幡归主的事情呈上天庭,诸事皆在定夺之中,便有各路神仙巴巴地跑来上清,想要一睹最后一枚神器的风姿。

我被他们搅得头晕眼花,自然是躲进了一处僻静,丢下一摊烂摊子孝敬白岂哥哥。

凤栖山上有一片凤凰花树林。近些天来三清风日甚好,凤凰花花说开便开了。

然凤栖山断不如往昔。早些年我还是个小小鸟的时候常过来玩耍,待到长大一点又多半来这里同少离切磋,眼下除了山脚的药田多半能觅得一丝半缕仙踪,整个凤栖山,怕是已然冷淡下去。

我既然心事繁杂,这般冷淡的山头自然是绝好的去处。

掐指一算,设下仙障裹住这片林子已然三日有余,这三日除却夜不能寐我也处得算是颇为滋润。

说起夜不能寐,自然不是我所愿,因着摸了盘古神器,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青鸾的记忆汹涌而至,我既不愿意多加思量,那团郁结便囤积在脑中无处宣泄,一到睡觉的时候,松懈了形容,郁结散开便如看戏一般通通叫我身历其境的过上一遭。

夜夜如此何其纠结,因此到了晚上本神君索性打坐悟道,不睡了。

实在困乏便寻一处山泉润湿衣衫,清清凉凉颇为提神。如此这般,也倒是颇为顺畅地能让我的别扭一直闹下去。

其间便有了如下这么一个小插曲。

说白日里我吊在树丫子上头养神,抬头看了一回天却瞅见不远处天上,一条银光闪闪的小白龙正在云中翻滚,且翻且行,颇有气势。

正是少离那小子。

我约莫也是无聊得紧了,才将仙障拉开一条缝朝他随口喊了两声。心里本不觉得他腾云在天上能听见我蚊子一样的声音,可那小子在我头顶盘旋了一阵,竟化作人形稳稳妥妥地站在我面前了。

他皱着眉头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过后问:“躲在这里是与我哥闹别扭了?”

竟能猜到此处叫我我有些哑然,遂腆着脸皮讪笑道:“少离君修行得甚好,我那蚊子一般的声音也叫你听到了,不才本神君委实佩服啊佩服。”

他鼻子里轻声哼了哼,又道:“少说这些,你叫我是何事?”

诚然本神君只是闲得发慌,看他腾云也颇为悠闲便随口唤了两声,当真没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只好道:“我俩也有些时候没有在一处闹腾了,我看今日你也无事,不如就此切磋切磋,打发打发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

少离自动忽略掉我的媚笑,背过身去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没心情。”

我连忙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袖子道:“好少离,我委实是闷得慌了,你便同我打一架解解乏罢,你若点头我便帮你追莲生,如何?”

他紫色的眼珠子有些翻滚,咬着牙道:“你,莫同我提起她。”

我茫然道:“你们又怎么了?”

他磨着牙齿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冲我吼道:“哪有她那样的,我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招惹她,她竟自己跑来找我,送我了首莫名其妙的诗。我本身与她便只是路人,我所为更不是为了她,所以以后同她也再无瓜葛。你请劝劝她专心些做你的药童。”

我凉声道:“你说这话倒是不肉疼。那你在上清那般殷勤不是为了莲生却是为了谁?难不成为了我?难不成你还要说你喜欢我?”

他一惊,转过神来定定地看着我,小声道:“怎么可能。”听听,这话底气多不足哟,还是喜欢人家莲生姑娘吧。

本神君向来秉持救人身不如救人心的道理,朝他痛心疾首道:“少离,你总是这般口是心非的。喜欢便是喜欢,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脸一红,犹豫道:“你……知道?”

我大大方方道:“是啊。”

我倒是记得他喜欢莲生的事情是当初他自己个儿亲口告诉我的,何时他的记性已然如此不济了?

少离听到这话脸上一阵色彩斑斓,再接着眼里饱含万千思绪地将我看过一番。

奈何本神君纵使有一层颇为厚实的面皮,被他这么看着也是浑身难受,遂道:“你这么瞧我是作甚?”

他略略侧过身,眼神飘忽不定的望着别处,轻飘飘道:“原来一直以来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在无理取闹罢了……”

少离这厮,一直以来于我都是万分有精神的,总是能提起十分的兴致同我抬杠,今日他这副萎靡不振的形容实在是难见,本神君不禁抑郁:我本是心里头憋屈的那一个,他怎的作出一副比我更憋屈的形容?!

少顷,少离又道:“陵光,我总以为你不知道的,原来你是无心。”不等我应答他便化作真身腾上云端去了,风势强劲带起山花枯叶一阵乱飞。

待周遭的风静下来本神君松开捂着脸的袖子,只看见小白龙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云海之中。本神君一脸茫然,这算什么?!片刻之后又气急败坏地踢开面前的石子:你少离同莲生的事,扯着我说些不明不暗的话做什么?!

既然在少离那小子处讨了个无趣,我索性踱到溪边洗一把脸,驱驱烦躁。

溪水叮咚之间,隐隐听见身后有人的轻踏之声。

忽而的转身,看见一个人。他穿着天青色的袍子站在灼灼盛开的凤凰花中,面带淡淡笑容,眼睛映着卯日星君闪着点点金色光芒。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缓缓道:“我第一看见你的时候,你便坐在凤凰花盛开的林子里。”

本神君看了看头顶的仙障不禁有些郁郁,方才拉开的缝不曾闭合,想必便是在那个时候叫这厮钻了空子。

还有,他方才说,说什么来着?在这里见过我?不大可能,我左思右想,实在不记得曾在这片林子里见过墨机,若是初见,还是要追溯到三千年前。

墨机又做出一副观赏风景的形容自顾自地说:“少离彼时斗不过你便叫我替他出气,凤凰花林子里面,我第一次败北,便是败给了你。”

本神君愣了愣,有这等事?

若是在平时,本神君的性子断然是兴致勃勃地叫他将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与我听,往后也好拿过来酸一酸少离,但是此情此景……我暗自掂量了一番,又掂量了一番才道:“你说这些作甚,左右我并不想知道,你好歹省下些口舌。”

墨机听了并不恼,反而笑道:“那时候你不过是三四万岁的光景,乃是一个黄毛小丫头。约莫五千年以后,父君生辰,宴请各路神仙。”他将打量风景的眼睛挪到我身上,接着道:“那时候,我从西海影千介处回东海,才在岸上碰见了被獐精刁难的洛云,也便是顺手将她救了。”

我当真不明所以了,又对他突然提起洛云的事有些生气,闷声便道:“司战神君请便吧,小神并无闲情听你的情史,神君公务繁杂,也不必在小神这里耽误时候。”

他笑得有些无奈,垂眸望了望脚下的绿草,又抬首转向我淡淡说:“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去凡间找血玉?”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又为什么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细心一想便能想出端倪。

我于他动了情乃是在得到血玉之后。后来知道他去找血玉是为了帮我,我虽惊诧却也是生生受了这个事实,前前后后都未曾想过他究竟是为何愿意在神农炎洞拼尽肉身,又是为何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心里如同被什么填满了一般,慢慢溢出了些什么。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我的弟弟少离,方才对你的那通坦白,你怕是没觉察出来罢。”

我讷讷:“坦白什么?”

他笑眯眯道:“少离他喜欢你。”

平地一声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

我何日、何日修来的好福分,攒到今日竟给我开了一株并蒂桃花?!

他少离往日里对我的那番咬牙切齿,敢情都是闹着玩儿的?!

再想想方才那一段对话堪堪是我同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半晌。少离他当真?!少离他难道?!少离他居然?!

还有莲生?!莲生怎么办?!

墨机伸手压住我张牙舞爪的手道:“你莫急,也不必愧疚。少离在你这里曾犯下一个错误却浑然不觉。想来却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利用这点亏了他,是我不够君子,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对你放手,你如今知道了,介意么?还有,现在少离又几欲在莲生那里放下同样一个错误,我想,他与你姑且就此作罢也好。”

我酡红着脸道:“他不曾说,你、你又怎的知道?”

墨机款款走到我跟前,抬起手勾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四目相接。这个姿势委实煽情,本神君红着面皮有些挣扎。他既不松手,反倒声音飘渺地在我耳边道:“什么事情,能瞒住我?”说罢顿了顿,声音愈发飘渺道:“我的戏本子里,从来没有洛云。”

我顿了顿身形,眼角的余光瞟见他身后的凤凰花灼灼其华,在微风中仿若一只只几欲振翅高飞的凤凰鸟。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缓缓道:“你的戏本子里,有谁?”

心里蓦地一抽,脑海中隐隐浮现某个苍白瘦削的身影。

月下应溪

我晕了晕,闭上眼睛。

双手攥着他的袖子稳住身形,道:“我若是告诉你,你看见的这个我,可能不是我……你会怎的想?”

再次睁开眼,我在他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身子有一瞬的僵直,松开手,将我拉开一段距离,死死盯着我看,并不说话。

方才他那一通话,带连着接踵而至的汹涌记忆,如同生鱼进了油锅,嘶啦一声在我脑海里炸开了。眼眶不由得有些润湿。

我这几日过得真的很辛苦。时常是望着天上的日头,树端挂着的凤凰花回想着以前。渐渐渐渐,已然分不太清楚那些记忆是我的,那些属于那个叫青鸾的女子。特别是青鸾末时的心碎以及对混沌未尽的心意,日子越久越觉得都如同是自己的一般。

哪怕记忆有了一丝一毫的不清晰,我也不会感同身受至此。

现下想起来,我估摸着若是再晚几日,我怕是已然把自己当做她了罢。

眼下本神君我真的是很委屈。我一直是觉得这件事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是混沌他却生生将我扯进了他们的恩怨情仇,让我一同历着本不属于我的劫数。

我哑着嗓子道:“墨机,我原来,梦见过他……我碰了盘古幡……生生受了青鸾的记忆……”说罢有些后悔,因着我耳听见自己那声调竟带着软软的哭音。

他的眼神较之方才仿若平静了些。

我腿一软,跌在地上哭道:“墨机……你说……我到底是谁?”

他叹了口气,忽而怅然笑道:“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与我说。”探下身,将我揽进怀里。将我的脑袋贴在他的胸口。

低低的声音从胸口闷闷地传进我的耳朵:“我一直知道你与青鸾的羁绊很深,深到什么地步却是不得而知。青鸾是青鸾,你是你,你们终究不同。”

我怅然:“我自然与青鸾是不同的。只可惜她的这段记忆如同我自己的一般,仿若所有所有事情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日日夜夜不敢深寐,只怕让她反噬了本源。”

他过了半晌,才道:“陵光,我知道你的感觉,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我有段时日总记不得我到底是谁,也记不得到底过了多少年。”他深吸一口气,“倘若这当真是你命中劫数,便只能是生生熬过这个坎。你与混沌青鸾的牵扯里,我一直是旁人的。不过于我,你始终还是在凤凰花林子里头赢了我的陵光。”

他拿手抚了抚我的头发:“你何苦憋着眼泪,哭出来好会好些。”

郁结从胸口缓缓上升,堵在喉头。

我憋屈了这么多天以后,终于心安理得地伏在他胸口,放声大哭。

片刻后,我睁开红肿的眼睛,望着墨机吸了吸鼻子。

他低头眨了眨含着笑意的眼睛,贴近脸来吻干了我脸颊上的泪水,又在我的唇上啃咬了一番,叹气道:“哭过了,好受些了?”

我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善如流地伸手扯掉了我腰间的锦囊,取出里面的龙鳞,再缓缓挂上了我的脖子。

腾云回太清的时候他忽而道:“对了,盘古幡这件事,天帝今日已颁下了旨意,对混沌已有定夺。我便是方从太清回来。”

本神君我不由呼吸一滞,诚然我还没有没有想到混沌这一层,只好讷讷道:“圣意里说混沌将如何?”

他薄唇一张一合,轻声地缓缓吐出四个字:“混沌当斩。”

我听罢故作镇定地扯着他的袖子,迎着风扯起一副笑脸急声道:“这件事同我们再无关系,墨机,我们成亲罢。”

他愣了,而后淡笑着点点头:“好。”身后衣衫随着风舞了舞。

***

我随着墨机回了上清。

他既然有旁的事情,便不作多留,回去了空冥。我一转头,瞧见云罗上前拜了拜,说貔貅在我的听莲舫里头等了许久。

我既不知道貔貅这时候来是作何打算,却也不敢怠慢,便慌慌张张地奔了过去。

然天禄貔貅还是往常的那副形容,怀里抱着硕大的金元宝,身上穿着金光闪闪的衣裳。再往下看些就能瞧见他一直不离身的坐骑金钱豹。只是他的面色较之先前要好上很多。

貔貅看见我走近,便眉开眼笑地唤了声:“陵光姐姐。”

我拿捏出一副颇为大方的笑容,疑道:“四皇子殿下可是哪里不周正么?”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兴高采烈道:“陵光姐姐莫要误会,我健朗的很。这回过来是想求姐姐一件事。”

我升调“哦”了一声。

他低着头拿手绞了绞衣角,作出娇羞的情状道:“听闻陵光姐姐与月下仙人相熟?”

我呆了呆,确实是有这件事。

年少时我颇贪念杯中之物,便自然而然地与月下仙人结成了酒友,时常约着去探望酒仙。月下仙人有个凡间的名字,叫应溪。我曾问过他为何取了这么个不咸不淡的名字,他只是道有些缘由,却不愿意为我知道。

我先开始对此很是介怀,同他吃酒是多多谈起此事,然他的反应淡淡,我也悻悻然就此作罢。本就是酒友,来去自由。

后来某日我去寻他,发现一件事。

婢子道我贪杯,便端上来些酒水换下茶水。我饮过一番方才知道他小子竟将极佳的酿酒手艺藏着掖着,酿的了如此醇美的酒水却不与我共享,这就忒不厚道了些。好歹本神君有一副厚实的面皮,纠缠了数日终于讨来了两坛,埋在院子里的槐树根下面,过了这么万儿八千年也舍不得喝,想来应该是成色愈佳了罢。

说起来我二人皆是生性闲散,说生也不生,说熟也不熟。

更何况我已经有几千年未去寻过他了。

遂道:“四皇子找月下仙人有何事?”

貔貅开心道:“二哥跟嫂子吵架了,嫂子吵着要离婚,还说当年在月下仙人处算缘,算到了一名非仙籍的男子,说着便下凡寻人去了。二哥托我去月下仙人处,想要好生查查他跟嫂子的姻缘。”

我汗颜,抽着面皮道:“合着二皇子与二皇妃吵架,四皇子殿下倒很是开心么。”

他右手搂了搂怀里的金元宝,左手凑上去摸了两摸道:“二哥说了,若是我能查到就把镶着十五颗玖眼石的铜镜送给我。”

原是这样,我又道:“可是月下仙人小神虽有过一些交集,熟却谈不上。若是小神不能查到二皇子殿下的姻缘,你的铜镜岂不是泡了汤?”

他笑得愈发得意:“不会不会,陵光姐姐人好,性子也爽利,自然是不用我送你些翡翠玉石讨你欢喜。姐姐若是看不得,我再去想旁的办法,也不是不可。”

我默默抚了抚额头,半晌才道:“好吧。”

耳边传来掉进钱眼里的某人,欢呼雀跃之声。

***

月下老儿其实也不老。他生的很是清俊。

总是一副喝醉了的形容慵慵懒懒地眯着一双桃花眼,嘴角挂着似熏非熏的笑意,卧在一块青色暗纹鲜明的白底巨石上。身上零零散散绕了不少或结或顺的红线。

本神君阅人无数,一看他这副小模样便知道此人必定包了一肚子坏水。

此乃经验之谈。

我清了清嗓子,双手在胸前一揖,道:“月下仙人。”

那人从石头上侧过头,睁大眼睛瞧了瞧,才慢腾腾地支起上身,又慢腾腾地站起来,朝我拱了拱手小施一礼,道:“司医神君。”

月老儿的贴身仙婢单名一个桃字,我们常唤她桃兮。

她兴致盎然地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嘻嘻哈哈地笑出了声:“神君每次过来都与仙人作出这般生分的形容,此般揶揄委实不常见。敢问神君这回过来是要讨酒么?你可别再要,先前也不过来打声招呼,仙人可没酿你的那份儿。”

我拿手指头点了点丫头的额心,笑道:“应溪,你总是惯着这个丫头,叫她没大没小的都欺负到了我的头上。改日我来替你将她□□。”

桃兮忙憋着笑作出委屈的形容,可怜巴巴道:“神君莫恼,婢子委实怕得很,怕得很。”

月老儿扯了扯方才被压皱了的衫子,凉凉地开口:“唔,央歌真人闭关养伤,你这胆子当真是毫不犹豫地肥了几圈么?不光将神器拿过来了,还余出来不少胆子来□我的丫头不是?”

我讪讪笑道:“这小道消息传的倒是挺快。”

此番本神君既然是有事在身,便好意谢绝了桃兮端上来的两壶淡酒。桃兮委实震惊了片刻,我趁着这个空挡一边吩咐她换上一些茶水,一边手忙脚乱地将那两盅酒揣进袖袋。

月老儿转过头,无奈道:“你既然说不是来喝酒的,那是何事?”

本神君颇为高深地一笑,笼着袖口给他满上一盏茶,又不紧不慢地满上自己面前这杯,接着放下茶壶,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这边要从二皇妃三万年前来找你算缘说起……”

三壶茶水下肚,眼前月老儿好似理清楚了究竟。

他并未多话,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带着我进了姻缘殿。

姻缘殿里定姻缘。

六面墙壁乃是暗指六界,墙上密密麻麻吊着许多竹片小牌。每个小牌皆是有所指代。竹牌的系绳上绕着红线,红线纠纠缠缠,另一端便是命定之人。

然姻缘殿内红线错综复杂,在其中行走已是不易,更不消说找人。

本神君方开始还在担忧,他所司类似司命,皆是不能让人知晓的。如今擅自带我来了这个机要之处,会不会受到责罚,望着眼前结成一团的红线,我多虑地问出了口。

应溪一副喝醉了的形容在前方为我开了一条路道:“查姻缘这件事本身是不可的,按理说只能算缘。不过若是二皇子殿下既然司管三清规制……条例是他定下的,也能由他改。”看来思维倒还清醒。

说罢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替我挑开一撮缠在一起的线团。

我从善如流的钻了过去。

他抬手拿手指头敲了敲高出我半臂的一枚竹牌,道:“就是它了。二皇妃的姻缘便系在红绳那头,你顺着绳子慢慢摸便能寻到。”他侧探过头,顺着窗子看了看卯日星君,“时候还早,你好生摸着,我先去睡一觉。”

不待我应答便唤来桃兮,由她搀着晃晃悠悠地走了。

姻缘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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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神君当真是悔青了肠子。

理想总是美好的,我以为顺着那根不粗不细的红线一直摸着摸着便能顺顺当当地摸到红线的另一头,然本神君显然错了。

二皇妃的那条红绳委实坎坷。先是一路曲曲折折地在“仙”这一片儿纠缠一番,又是藕断丝连地挂在“人”这里绕了数圈。好不容易迎来一段坦途,却又不当心结上一串糖葫芦似的死结。

本神君瞪着眼睛数了半晌,瞪得泪流满面,可算是一路摸到了另一枚竹牌。唔,果然不出所料,牌子上头一笔一划写得工整,堪堪是二皇子殿下的名字。

卯日星君离了职,广寒仙子在银河边上舞起了袖子。

我一屁股坐在布满红线的地上,满肚子怨气。

耳听见殿门口有些不平静,转过头便瞧见应溪笑眯眯地磨蹭过来道:“我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居然还能记得你在此劳作,委实不容易。唔,你这副形容倒不像是是摸不下去了,该是摸完了罢?”

我有些埋怨,遂闷声与他道:“应溪,你也忒随性了些。你看看这里一团乱,方才可使叫我可是一阵好找。你把这里弄成这副形容,平日里给人定姻缘不嫌累么?”

他抬起手撩起一团线团钻了过来,在我跟前寻了一片地方,信手将地上散开的红线拢了拢。地上乃是一层相当厚实的线团,叫他左捏捏右捏捏好不容易拢成了个窝的形状,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在窝中央盘腿坐下道:“若是根根条理分明便不是我姻缘殿了。陵光,不是我说你,你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聪明了。”

我没料到他会将话风一转,隔着千山万水扯到我的身上,不禁呆了呆。

他又道:“二皇子注定是要同二皇妃在一处的。期间过程虽然坎坷了些,结果却不是个变数。你好歹也见识过司命写命格的本领,我总要同他一路才好。这次之事如若我是你,便寻一处轻松好生逍遥一番,过后再去同貔貅说,‘二皇子与二皇妃乃是命定之人。算缘之事乃是月下老儿醉酒之后的瞎胡扯,不作数的。’这事儿也便是结了,何苦瞪着眼睛遭这份罪。这段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你来的不大勤勉,酒约莫喝的少了些。唔,酒还是要喝的。”

我感到我额角的青筋跳的很是欢快:“那还真是受教了。你如此这般草率,我自觉终究与你不同。”

月老儿撩起一团红线,随手摸了摸竟将一串儿糖葫芦似的死结捋顺了,他眼风扫了扫我,似笑非笑道:“你也便是个死脑筋罢了……不过这些时日变得不大聪明却是实话,往日里你见缝插针学的巧妙,今日你怎的也不趁着这回有疏漏摸摸自己的姻缘?我当真是奇怪得很。”

我一怔,抚着额头晕了晕,原来往日里我在众仙家心中是这般形象?本神君纵使大条了些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爽利,道:“我过些日子便要同墨机成亲了,不摸也罢。”

他听罢皱着眉头将我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经道:“呔,你今日过来,我见你不像往日那般活泼,可是出了什么事么?方才桃兮估摸着你要摸自己的线,特地叫我过来给你指指名牌。”说罢站起身来,视线与我齐平,道:“你却不似有这般兴致。”

本神君我不是忘记了见缝插针的本领。

而是不敢。

我以为与墨机成亲这件事便是定下来的了,今日多此一举的将自己的姻缘摸上一摸,只怕会出个什么变数,遂道:“近日累了些,疲于行动罢了。”

他道:“既然如此,我帮你算上一算如何?近日春风尚好,找我算缘的几个神仙皆是红鸾星动,喜事将近。前两天天帝家里的小五还过来算了一卦,也是喜。”

我在脑海里周转了一番,方知那位“天帝家里的小五”堪堪是洛云那朵牡丹,心里略略轻松。好歹她将红鸾星动上两动,也能在墨机这边有所松懈。

我从容道:“不必,大婚那日请你吃酒道谢。”

应溪笑笑,道:“唔,也好,既然要成亲了,小老儿不过道一声恭喜。”

我自然是拱着手千恩万谢。

桃兮盛情款待,留了晚饭。

本神君憋闷了几日,又是多年不会的酒友,自然醉的是东倒西歪。脑中方开始浓稠,心里已然舒坦了许多。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醉亦有醉相。

月老儿平日里总将“天机不可泄露,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如何如何,只要一醉,那些被他平日里憋屈在心里的各式“天机”便被他得瑟出来了。

所以当他微微虚着眼睛,伏在桌上的时候,我晕晕乎乎的想:约莫时候差不多了。

应溪果然神神叨叨地说:“陵光,我忽而想起一桩旧事。”

凡是醉酒胡话,他都说是旧事。

我捂着酒壶,咧着嘴含含糊糊地笑,口齿不清道:“若、若是风月之事……倒也能说出来,大家……开心开心。”应溪的酒果然是好酒,本神君这等酒量,三杯下肚脸上已经觉得有些红热,看人也有些不大清楚。

眼看见应溪心满意足地用左手支起脸颊,缓缓道:“说有三清里有一位散仙,原是个凡人。只是他凡劫未曾受尽却得了道,顶聚三花足涌祥云,飞升了。天帝仁慈,封了个图上元君的虚号,吩咐他照料一头妖仙灵兽。

你也知道,这仙者可分三类:人仙,神仙,妖仙。

那头灵兽便是个妖仙,乃是九尾灵猫,据说是一位仙者游历偶得,现已不可考。灵猫性子犟得很,不甘当仙人坐骑,乃是一头寻不化的兽。奈何天帝又欢喜得紧,舍不得弃了它,只好耐着性子养着,久而久之,兴致总算是淡了些,也不再去看那灵猫。”

我迷迷瞪瞪地点头:“唔,是个喜新厌旧的段子。”

“图上散仙见那灵猫模样讨喜可人,自然欢喜得紧,日常照料也颇为费心。恨不得日日与那灵兽处在一处。吃饭同桌,睡眠同塌。

方开始灵兽不大领情,到后来行为约莫乖顺了些,图上大受鼓舞,于灵兽益发上心。

这本无甚可说。

坏就坏在某夜,图上拥着灵猫入眠,做了一个梦。一个春梦。

他梦见怀里抱着的不是毛色润滑的灵兽,而是个皮脂细腻的女子。

那女子媚眼如丝,主动送上香唇,一口含住图上的嘴。图上又是一惊,又是一喜,当下便同那女子缠绵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梦里之事历历在目。这般春梦接二连三,他只当是红鸾星动,好运要来了,便欢天喜地的跑来姻缘殿找我。”

我又仰头灌下一口酒水:“你是……如何说的?”

“我掐指一算,便知姻缘殿里红绳两端栓的是谁,然天机不可泄露,便与他提点道:‘有缘之人近在咫尺。’然那散仙愚钝,不过三年便娶了贴身的婢子。灵猫气不过,瞧了空闲将那婢子一口咬死了。”

我怅然,大着舌头应他:“那、那灵猫也忒……不淡定了些。”

“图上一眼便瞧出了婢子的死乃是灵兽所为,一时怒气攻心,打了灵兽一拳。动手打天帝爱宠乃是重罪,图上力争清白,便抖出了灵兽杀妻之事。天帝龙颜大怒,杖责灵猫,灵猫性子犟,堕水死了。图上终究未发现灵猫对他的心。他再来找我算姻缘,小老儿已经是无话可说,姻缘绳儿已经断了。”

应溪说罢,径自啜饮了良久。我这方才领悟到他大约是说完了,遂嘟嘟囔囔道:“应溪,原来你这般鸡婆。你说了这么许久,我却不觉得这段风月有何好笑。”话毕趴倒在桌上,感觉瞌睡虫细细密密地爬满了眼皮。

他一本正经道:“本就不是说来玩笑的。想来我竟然是鸡同鸭讲了这么许久,你何时在姻缘殿里见过断掉了红绳儿?”

我闭着眼,拧着眉头,一心想同周公幽会,随口道:“不曾。”我连进去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他一脸兴高采烈:“这便是了,我方才未说完,你还要继续往下听才是。我见他系着姻缘的红绳断了不禁生疑,遂给他算了一卦,却是姻缘难寻啊……然后聪明如我便把那条断掉的红绳给……”

我道他的这段旧事真真如老太太的裹脚布一般臭长臭长,益发没了兴致,索性借了酒力昏睡过去,兑着耳朵由他在一边帮我生些耳茧。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忽而觉得姿态不大舒坦,遂浑浑噩噩地转醒。

我记得本神君我方才是在外头的石桌子上趴着,这又是在何处了?脑中混沌一片。忽而觉得右手不大利落,万分费力的定睛一瞧,原是一条细细的红线死死绕在腕间,勒得手掌血色尽失,苍白冰凉。

这是个什么……叫什么来着?

我迷迷瞪瞪地闭着眼睛伸过左手,扯了扯,没扯断。

心里登时有些恼火,本神君不过是想睡个安生觉也不成,于是又是胡乱一阵拉扯。那条绳子却是韧劲十足。

我运足气使了个决,然后奋力一拽,嘶啦一声,终于叫我把绳子扯断了。

右手腕子一松,我翻过身,选了个合衬的姿态安心睡了。

灿若白莲

一睁眼看见的居然是莲生。

她的面色不大好,比原先更为苍白些。眼神也不若原先灵气。虽然她成仙后便是一副少女的形容,与人与事却实在是嫩了些。我估摸着她大约是哪些方面不大调剂,却并无心思多加过问。

她端过醒酒茶,递与我面无表情道:“昨夜神君醉的厉害,今儿个清晨月下仙人大发婢子过来,云家兄弟才过去将神君抬了回来。”

我呆了呆,云罗云拓兄弟两个天生个子娇小,二人扛着我这个庞然大物腾在云上,那是怎样一副叫人心碎的场面啊。

我正欲作出一脸悲悯,幡然醒悟道莲生方才说的是清晨,唔,若是清晨便好,各路神仙多懒散,定不会赶着一大清早乘着云乱飞。

只听莲生又道:“可巧天帝有要事召司战神君商议,路上碰见也好帮了一次忙。”

我略略思量哪位仁兄是司战神君,方想出端倪,当即欲哭无泪。

莲生好似有话要说,欲言又止。

我叹了一口气,问她道:“你可是想同我说什么?”

她垂眸半晌,终究是摇了摇头。

是夜,我睡得不大平静。想来应该是头晚宿醉下午才转醒,睡颠倒了时辰。想到此处不禁有些苦闷,最后索性披起衣裳坐了起来。

纱橱外头月华明亮,却见一抹黑影闲庭信步地从这一头飘到了哪一头。

本神君素来英明,自认为那道影子身形瘦弱,应当是鱼贤半夜来拱哥哥被窝了。然断袖如何同塌,我虽有过一些研习,却没见过真人演练,此次月明风高,也是个不错的时候,遂打起精神也是贼头贼脑地出了厢房一探究竟。

本神君素来偷鸡摸狗,本领皆是得了鱼贤的真传,现如今能反将一军用在他身上,当真觉着很是圆满。

那人一袭淡粉色的袍子,夜里颇好认。我一路尾随,竟跟到了凤栖山脚。

唔,敢情哥哥觉着在房里太憋闷,想要换换口味?

正是胡思乱想之际,却见林子里黑影一闪,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却是少离。

几日不见其人,他略略瘦了些,面色较原来愈加冷硬。

我纳罕:半夜三更,他跑来会鱼贤作甚?

顿时又紧锣密鼓地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他他于我那通表白叫我稀里糊涂地回绝了,心神俱伤?随后万念俱灰之际方觉着还是断袖略略靠谱一些?这这这、若是这般,那委实是本神君的罪过了。

少离一语打破我的胡思乱想,道:“莲生。”

我呆了呆,藏在山石后头探长了脖子。

粉袍子的人略略侧过身,恰巧叫我看见半张脸,当真是莲生的脸。闹了半天原是我眼睛不利索认错了人。心里很是悲愤,本是想看一出活断袖春宫,却是白高兴了一场,憋屈之情溢于言表。

少离绷着脸,别别扭扭道:“莲生,我这般急着约你,委实是有话同我说。”

莲生望着他,面无表情。

少离又道:“……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吧,我同陵光……”

莲生仍是面无表情。

少离有些急,在这个乌七麻黑的晚上竟还能将脸色憋得红润:“我,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对。你要怪我,要骂我都是可以的。”

莲生这时终于抬起头,粲然一笑道:“少离君,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换做少离木愣愣地瞪着眼。

我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潮汗,暗自将少离骂了几回。

此情此景乃是大惊大骇,虽不知莲生怎么生出这么一双眸光不济的双眼,但是她于少离也是有情的。少离他这般将我扯出来,委实叫我觉着自己便是那铜镜前的猪八戒,里里外外都不是东西。

只听莲生又缓缓说:“少离君上次同凡间醉梦阁里的青姬做戏,末了也不曾解释一二。莲生此番委实有幸了。”

少离噎了一下,不做声。莲生亦是不动声色。

须知他二人都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凡话都不愿多讲。

你不言我不语地干站着。

半晌,才闻男声音色低哑:“莲生,上次我在袖袋里发现一枚干花香囊,味道清淡,绣面上的白莲也甚好,我知道是你。……然我终不能留在你身边,本性如此,歌姬甜酒离不了身。你我终究是不同的,莲生,你是好姑娘,你……”

“少离君,你说的这些,我亦知晓。”莲生打断道,“昔日莲生引来九品莲台的天火,险些失了性命,多亏少离君救命之恩,莲生在此谢过。”

因着莲生始终将头半垂着,瞧不清她是何表情,却见少离将头转向一边,我的角度刚刚好能看见他双手紧紧攥着袍子,声音清冷道:“区区小事,何必客气。”

莲生款款矮身行了礼,平淡道:“陵光神君近日便要大婚了,上清较往日也忙些。若是神君再无他事,莲生便回去歇息了。”

少离闷了俄顷,终于点了点头。

待莲生走进,我慌忙匿下身形。眼风一飘,却见她已是满面泪痕。

我抚着额头靠在山石上,觉得头有些痛。

***

第二日的晌午,墨机过来找我。本神君自以为做足了准备。

他笑眯眯地操着袖子揶揄道:“嗯,我近日委实忙了些,却闻你宿醉在月老儿那里,你叫为夫情何以堪?”不才本神君当即缴械投降,偃旗息鼓。

成婚之事,本要前去轩山天池奏明师父,可是他老人家闭关修养不得打扰,只好由哥哥主事。白岂对此的评价是:“可算叫我等到了这一天,你们两个,忒能折腾。”

墨机笑了笑,不置可否。

当夜墨机便将我拐出了上清。凡间还是清平白日。

我近些时日多半烦于琐事,逆来顺受了些,由着他去,也终做不出一个欢欣雀跃的形容。好在墨迹并未计较,我甚欣慰。

我二人停在淮州。我不懂墨机忽而带我过来的缘由,他望了一回青天,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近日得下闲暇。”他不愿多说,我自不愿多问。

我与这位仁兄在闹街来来回回逛了几次,有时甚至主动带我走进胭脂花粉铺子,指着玉簪道:“我见你总是随意拿一枚银簪挽着头发,近日也添置几件旁的吧。”抑或是邀我试试老板娘推介的胭脂,我手忙脚乱地一个一个涂抹,他又在一旁端着茶盏幽幽点评:“这个颜色你用着不好。”

我被他这般关怀不免心肝儿肉乱跳。

到了晚饭的时候,我已经累的再也迈不出一个步子。墨机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新购置的衣衫首饰,走得十分轻快,大气不喘。他见我步履沉重,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累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饿不饿?”

我抚着瘪瘪的肚皮点了点头,感动的热泪盈眶。

落脚之处,“罗记小汤包”的名字闪闪发光。

他只是道:“我隐隐记得你喜欢吃这里的汤包,只可惜年代久远,不晓得味道变了没变。”

我又是一通心惊胆战地埋头苦吃。

墨机甚实在,一直喂到我打出一个响亮且震惊四座的饱嗝,才放下为我布菜的筷子道:“唔?饱了?还吃么?”我捂着嘴摆摆手。

他笑道:“如此便好,我们接着逛。”

我差点又把饭食全吐出来,慌忙扶着桌子坐好。

街上人烟渐稀,林罗店铺接二连三的关上门。

我扶着墙根一屁股坐在地上,走在我前面两步的仁兄停下步子。本神君此番委实狼狈,小声于他道:“我们回去罢。”

那厮转过头来,眼里满是兴致:“唔,我们找家客栈歇息着。”我不明就里,抬眼看着他,他笑呵呵地接着道:“明天继续。”

我感到自己有些咬牙切齿:“我说墨机,你到底是要买些甚?!”

他伸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说:“自然是聘礼。”然后又做出一副委屈的形容道:“明天你不去置办嫁妆?”

我彻底晕了,一手抚着额头,无力道:“去。”

***

小二一脸歉然道:“二位客官晚了一步,眼下只剩一间房,不知两位能不能屈尊挤一挤。”我实在是皮酸肉痛,不耐烦道:“好,你些快去收拾收拾。”我觉着墨机的表情很是皮痒。

当晚夜风阵阵,吹得窗棂咯吱作响。那厮起身合上窗子,顺手拂熄了一支烛火。

我蜷在被窝里有些不大踏实,慌忙道:“你别将烛火熄了!”

他听后又拂手将烛火点燃,回头与我道:“这蜡烛也燃不了太久。”

我哈哈干笑两声,眼睁睁地看着他宽下衣衫,从善如流地扯过被子横在我身边。

我往墙根让了让。

那厢没有动静。

我又将被子扯了扯。

还是没有动静。

我翻过身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壁,又将被子扯了扯。

墨机声音平淡如水:“你如此折腾,可是想让我知道你睡不着么?我倒是还有许多旁的事可以做。”

我慌忙僵着身子:“不是不是,困乏得很,困乏得很。”不再动了。

正是将睡未睡之际,感觉后颈粘上了一只蚊子,麻麻痒痒地正在吸血。

我不耐地动了动肩,翻过身去,唇间却是触到一片温润柔软。

我皱了皱眉,这是个啥。迷迷蒙蒙地缓缓睁开眼。

我的娘。

本神君七手八脚将他推开。

烛火未息,我看见墨机那厮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一个浑身上下激灵,忙道:“我、我不是想要轻薄你的。”

他仍旧是淡然的笑脸,双眼映着烛火也是一阵阵跳跃:“唔,不是你轻薄了我,是我要轻薄了你。”

我倦然地将脑袋放在他的肩头,任他在我身上一簇一簇地点火。待他剥干净了我的衣裳时,我还能在这么危急的关头分出一缕心思:不是我轻薄他,是他轻薄了我。

左右我不吃亏。

晚上睡得有些不踏实,我隐隐听见墨机俯在我耳边说:“你总对我有些疏离,我却希望你能对我计较一些,今日你若是对我说一个‘不’字,也是好的……”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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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定在三天之后,哥哥将帖子发出去,于我说:“你同墨机成亲,三清里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都翘首以盼。你到时候可要好生拿捏,别错了分寸,让人瞧了笑话。”

我不以为然地数着发梢:“左右我正值嫁人的年纪,墨机正值娶人的年纪;我俩情投意合处在一处,结为连理乃是自然,况且师父早早都说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让人笑话的。”

白岂拿眼睛扫了我一眼,一脸看白痴的表情道:“我说阿光,你愚钝如此,往后如何守得住你夫君啊。”

我不再理他。

他又道:“按照上清历来的规矩,待嫁姑娘头三天不能见未来夫君,你这几日也别见墨机了,好生呆着,啊。”

扯他祖爷爷的淡。

上清这么数万年,也就在三天后能嫁出去我这一名女仙,这“历来的规矩”约莫也是他眼下随口瞎胡诌的,不能作数。

白岂仍是不甘心,怅然道:“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啊!本神君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岁数,你却有了夫君忘了为兄我啊!为兄我含泪留你几日,你也这般不甘愿,真真叫我心下悲凉啊!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啊啊啊啊!”

我僵着脖子抽了抽面皮。

他继续狼嚎:“阿光啊,为兄纵使不济了些,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好歹也是名有担当的仙啊!墨机赠来的聘礼,我送去嫁妆,你的心便随着嫁妆一道飞了啊!你怎么能变脸如此之快啊,怎么能转身就嫌弃为兄我啊……”

“我并没有……”我抚着额头,忽而一惊,“你方才说聘礼?可是……”墨机那日拽着我,已经买了啊?还是本神君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将那一大包“礼”给拖回来的。

白岂一脸笑意,将手举到与脸平齐,大力击了三声。

梨花木门嘎吱一开,探出云拓半张脸,少顷,又在云拓那半张脸上半个头处,探出云罗半张脸。四只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眨啊眨的。

约莫是惊骇于哥哥方才的嚎叫。

白岂一把甩开扇面,恢复往常道貌岸然的神色道:“我便知道你一听说那小子送来东西,便猴急着要看。”转过头去朗声嘱咐道:“抬进来。”

梨花木门大开。

云罗云拓弟兄俩哼哧哼哧的抬进一枚通体乌黑的大匣子。

我不明就里,探身向前细心瞅了瞅,道:“这……当真是墨机送来的?”

白岂点点头,捋起袖子拿了七翎扇敲了敲锁。仙光乍现,一阵飘渺浓云过后,那锁吧嗒一声,开了。

我当心翼翼的瞟过去,呆了片刻,猛然虎躯一震:墨机他他他他、他到底是作何想法!

乌木匣子里面垫着猩红的绒绸,绸上赫然躺着一柄通体乌黑的利剑,剑身打磨得亮堂,我能瞅见自己合不拢的下巴。

墨机那厮,竟然将自己的沧阳剑给送过来了!

白岂在一旁摇头晃脑:“唔,沧阳剑果真是把好剑!”说着将剑取了出来,搁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模样很是满意。

他那剑可当真是把好剑,砍个人跟切豆腐似的。

我忧郁道:“我看我还是别嫁了,人还没过去,他先送了把剑过来,叫我抹脖子。”

白岂笑了笑,道:“我早该想到你不曾有这般悟性,自然不懂得这把剑的奥义。

神州七大神物分为琴,枪,剑,风,天,山,海。乃是伏羲宝琴,女娲神枪,轩辕神剑,定风神箭,定山神斧,定天神珠,定海神针七件。

琴喻‘智’、枪喻‘勇’、剑喻‘爱’、箭喻‘执’、珠喻‘慈’、斧喻‘公’、针喻‘力’。沧阳剑乃是轩辕剑熔后另铸的宝剑之一,自然意喻同轩辕剑相同。

啧啧,这礼送的又讨巧又新奇,难得了墨机一片苦心,只可惜是对牛弹琴,你不懂得其中奥义。可叹啊可叹啊。”

我干着嗓子咳了咳,道:“他又不是个文仙,哪里知道你口中的那些古怪。这可是他的法器,等成亲的时候再还他便是。”

白岂眯着眼睛,乐呵呵:“哎呀这是什么话,那时候你二人还分什么你我诶。”

我自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随意掰了个缘由,遁了。

***

第二日天摸摸亮,天蚕妹妹就风风火火地将我从床上扯了起来,我正欲发作,睁眼一看她那副凛然的面容,又想起影大太子曾提起她的火爆性子,好歹作罢了。索性由着她拿着缎子在我身上一阵闹腾。

天蚕道:“白岂神君昨日交代我过来量尺寸,神君要快些,小仙一会儿还要去空冥给墨机神君量衣裳呢。”

自知觉是再睡不成,我有些郁郁。

云罗手里端着蚕妹的绸匹,乖顺地立在一旁当托盘。满脸疑惑道:“神君就要大喜了,怎还变得如此嗜睡?凡间戏本子里头,姑娘家要出嫁,不都是夜夜难眠么?是神君不够细致还是戏本子里在骗人?”

我怅然,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只好怅然道:“我这乃是二婚,早过了新鲜头,故而淡然些,自然不能同那戏簿子里的姑娘相比较。”

云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蚕这时忽而松开绕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绸缎,道:“司医神君的嫁裳今晚就能好了,我晚些时辰托桑儿送过来。”站在一旁拿着剪子的圆脸丫头点了点头,一双水灵灵溜溜圆的眼睛是不是地瞟着我家云罗儿。

啧啧。

本身君掐着这个空当想,往后得了闲暇,定要为云罗云拓二人操操闲心。

天蚕妹妹甫率领大队人马又是一阵风风火火的出了上清,我便扑进床上捂着被子补眠。吩咐云罗守着门口,任是天皇老儿也不许放行。

这番恍然一觉竟睡过去了三个时辰。

云罗见我转醒,忙上来笑道:“神君可是睡饱了?少离君方才过来送礼,眼下正在侧厅吃茶未走,神君过去瞧瞧么?”

我恍恍惚惚,揉了揉眼睛道:“哦?他送的甚?”

云罗道:“少离君未曾说过,只是道要等您醒了再亲自送到您手上。”

这小子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我道:“好歹少离也是客,我们定然不能怠慢。”

云罗天真烂漫地朗声说:“神君说的是,云罗眼下走不开,老早便托付莲生,叫她正在侧厅好生招待咧。”

……云罗儿,你晓得你做了甚么。

侧厅寂然。

因着本神君我近些天要大喜,上清的仙童仙娥们都偏向穿着一身红裳,莲生昨日也穿了一身红衣,却叫我吓得半死。

须知她的皮肤较一般人更白皙,唇色也较淡些。穿着一身红衣更加显得巴掌大的小脸面无血色,甚是不合衬,本神君我思量半晌,提心吊胆地叫她唤上了一身淡粉。

今日莲生还是一身淡粉,静静立在少离身后,手里持着一壶茶水。我推门进去,顺了顺袍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踱上主位,坐下。眼巴巴地从少离看到莲生,又从莲生看回少离,心里思量着如何开口。

少离吧嗒一声放下茶盏,轻飘飘道:“莲姑娘今日换上一身淡粉,委实是美不胜收。我前几日见多了明艳歌姬,再回来看莲生,却是别样芳华。唔,没有白来一趟。”说罢略略侧身,一双狭长的眼睛扫向身后,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下次换上一身淡黄,颜色更好,与你也很合衬。”

我呆了呆。

莲生亦是有霎时僵直,随后恢复往常,面不改色地持着茶壶在少离身后屈了屈膝,道:“莲生谢过少离君谬赞。”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头,可他这般将莲生同歌姬作比确实较我火冒三丈:“少离,你是在凡界青楼里呆得太久了罢,这本神君管不上,只是莫将莲生同那些不干不净的扯在一处,我若听见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倒是很不介意在婚前给我的绫子开开红。”

少离不爱笑,从开始到现在却一直挂着一副欠调剂的笑脸:“哦?陵光,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还是说,你尚未嫁与我哥哥,便要端出嫂子的架势训诫我了?”

我气结。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晃晃悠悠地将左手伸进右手袖袋,晃晃悠悠地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信手碾平,丢在我跟前的茶几上道:“陵光,未来嫂子,做晚辈的自然应当孝敬。我过两日约了佳人,敢不回来吃你的酒,便先将礼送到。

此乃珍本,我少离诚心想同你冰释前嫌,才赠与你,倘若换做别人,我可是连个书页角也不让人碰。”

我冷笑道:“既然你也道我同你有嫌,方才的事本神君小肚鸡肠不愿原谅。你去同莲生道歉,不然我自不愿化解。”

少离眯着眼睛,笑着说出一句叫我汗毛直竖的话:“愿不愿谅解乃是你的事,你终归是要嫁与墨机的罢,我们,来日方长。”话音未落,人已经飘飘然走了。

莲生仍然持着茶壶,一动不动,似一尊娃娃。

我将眼睛挪到少离给我的书上,顿时觉得双眼开始冒出金花。

皱巴巴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两字楷书:春宫。

惊变(中)

莲生径自站了会儿,向我屈了屈膝,辞了。

我寻思良久,终究觉着我若是巴巴地跑过去同她宽慰一通实在是不甚妥当。况且这时候对着莲生,本神君的胆子也不大肥的起来,遂索性由着她去。

莲生处事有些分寸,我自然放心。

上清有条有理地忙做一团。

少离辞了以后,我便数着步子从听莲舫走到厨房,再转而沿着上清交错繁杂的石子路走过一圈,这么走了一圈又一圈恍然发现一个道理:原来要成亲这码子事,细细算下来最闲暇的竟是新娘子我!

想到这层我有些郁郁,随手揪来一枚小仙童问道:“你可知道鱼贤上哪里去了?白岂怎的也不见了?”

那小仙童摸了摸额头上的潮汗,道:“白岂神君带着鱼贤小哥去花神处置办喜酒去了,天刚刚摸亮便去了。”他这话说得颇急躁,不停紧着怀里捧的大红绸子。

我放了他去,索性招来一片祥云,准备去郁芬嫂子处走一遭。心想着出去溜达溜达也好过闷在上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瞎折腾。

彼时我并未料到自己对这水到渠成的婚事有多么的抵触。

腾云素来是件乏事,我立在云端,看着苍天无界云卷云舒,不禁有些感伤。

本神君我难得感伤,这回竟生出一些伤春悲秋的心思,脑子也是转得飞快。我眨眨眼睛,将三千年至今的种种都在心里如同翻戏本子一般暗暗回过一遍。

其间托墨机的福,叫我的命格里头有幸开出来了洛云这朵艳丽的牡丹,又窜出来影太子这位翘楚。我终究与她不大待见,总觉着她将心思表现得太明显,手法又实在是拙劣,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喜欢她。而影大太子,说的好听些乃是长了本神君我不少见识,说浅白些不过是墨机帮凶罢了。好在我二人尚且处得分明,倒也无甚偏见。

说起来,我倒是十分怀念老祖宗阿虚了。

阿虚周围的气场乃是十分淡然舒适,说话什么的倒也不用太过介意。不用如墨机这般提心吊胆,头一分还是笑脸相迎,下一刻便将你黑上一黑,平日里头话不多,关键时刻又是一肚子坏水,啧啧,实在是不好摸心思。

老祖宗眼下已经回了太清,算起来上次还是在凡间,他同我说了一通不明不白的话匆匆辞了,也不知道现在他的头发是墨黑的,还是又染上一头银白?

本神君我不才,处事钝了些,想到此处却总觉着有哪里不大对劲。

再费力一想,那不对劲的心思却又如烟霞一般飘散了,寻不清晰始末。

抬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头发。

我中途落在一处僻静的山丘,心想着我在此歇息半个时辰喝两口酒水,也是不大耽误路途的。况且这回临时想着去找嫂子,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不在。

细细看过一圈,挑出一支颇壮硕的树丫子,拿袖子扫了扫尘土,越身而上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对着壶嘴喝起来。

待到壶中酒水告罄,日头正明晃晃地挂在中天。本神君这怅然一叹,觉着这一天当真是过得悲催且绝望,除却收了一本珍本春宫,去了嫂子处也无外乎将自己泡在酒水里头。三清委实是仙风日下,前途堪忧啊。

耳听见头顶传来羽翅扑扇的些许动静。

我道是飞鸟归巢,便翻身下了树,随手把酒壶一甩。

“喀啦”,碎了。

正欲招来祥云,一抬头,却差点不稳当跌进脚下的泥地里。

身着玄色袍子的墨机歪着头靠在两步远的一株树下,操着手,看我的眼神何其灼灼。他那身衣裳映着乌七麻黑的树干,尚且看得不甚清明,再照着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蛋,随意一瞧,只觉得一颗脑袋悬在半空,眼神又这般灼灼,娘诶,险些吓破了我的胆。

他上前两步,搀着我的胳膊道:“当心些。”

我心想,你这厮哪怕是走路踏出一丝动静,我也能站得稳妥。这话终究未曾说出来,只是对着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问道你怎的在此啊,真巧真巧。

他并未直接答话,只是看了看我颈子上挂着的龙鳞,我明了,又问他何事。

他状似有话要说,却终究是挂着招牌笑脸将我看过一番,道:“无他。”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是继续呆着呢,还是拱拱手道:在下且要找嫂子去了,这位兄台且继续充木桩子罢?

墨机顺势拉着我的手,往前下山的方向走了两步,本神君乃是揣着一万个无奈任他拽着。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道:“我方从太清回来,看见你在这里,就下来了。近些时候总是琐事缠身,无暇顾及你,你这几天过得可好?”

我总觉着,墨机这厮,说话做事都有很强的目的性。故此,纵使他此番将话说的这么浅白,在本神君我看来也是有其深刻含义。想到此处,我惴惴地在心里掂量了掂量,又略略回忆一番,才道:“甚好、甚好。”

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走路。我由他拽着手,便在他身后慌忙跟着。

山路磕磕绊绊走了小半柱香的时候,闷了半天葫芦墨机又发话了:“今日我得了圣谕,近些天便要带着兵将去镜湖,斩混沌。混沌没有盘古幡,也不会耽误太久。”

心里“咯噔”一声,有些沉。

口上应答:“嗯。”

那厮顿了顿,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缓缓道:“这件事我不愿瞒你,‘混沌扰凡尘,仙界诛混沌’这些都是因果轮回。我总会去杀了他的,至于以后那些旁的……你不用去管他。我忽而同你说这些……是怕你乱想。”

我愕然地看着他,心下一动,却又纳罕他今日竟然如此吞吞吐吐,讷讷道:“诚然我并没有乱想。”

他笑:“嗯,好。你呆在这里,是要做何?”

我道:“只是留在这儿歇歇脚,我准备去嫂子那里。”

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的一脸不自在,道:“唔,你且去吧,路上当心掌云,莫分神了。”说着便要提祥云,放到我脚边。

本神君彻底愕然了,按理说,但凡遇上这样的事情,那厮总会同我一路的。难不成卯日星君从西山把日头抛出来了?!不过细想起来,这厮最近行事委实诡异得很,益发叫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以,我踏上云头以后仍不见踏实,侧过身子朝下探了探。

他嘴角噙笑,仰头道:“舍不得?”

我摆摆手,赔了笑,慌忙走了。

***

子汀侄子生的益发俊俏,杜蘅仙子同我说:“小殿下已然过了哭闹的年纪,现下正学着说话,说来也奇了,小殿下开口第一声竟叫的是姑姑,花神委实气不过。”我身形一震,觉着有些沧海桑田,转念一想,仙人的孩子比不得凡人,大都长的快些。

子汀趴在杜蘅怀里睡的香甜,本神君我乃是个厚道的神君,自然不愿将他惊醒。遂让她安置好小祸害便带我去书房找嫂子跟哥哥。

嫂子软趴趴地歪在竹榻上,衣冠不整,书房里酒香竟比墨香浓郁。我估摸着执明师兄又上哪里去了,才叫她露出本色。嫂子扶了扶云鬓,灿然一笑道:“哟,新娘子来了。”

我自然是作揖见过嫂子。

白岂在划满仙号的名册上圈了圈,又点了点,这才皱起眉头看着立在一旁的我道:“老祖宗现下在太清吧,成亲之事,可通传去问过他老人家?”

名册载着寄出去的帖子,若是有哪位仙明日有事来不得,便将帖子退回来,再记录在这簿子上。我只道是个方便记载的法子,便不大上心。今日哥哥仗着嫂子的面子好说歹说地劝我道:“成亲的可是你,你却连谁过来喝你的酒都不知晓,忒缺心眼儿了些。”

我念他提及了酒水,心里难免计较,遂随了他的愿,接过来簿子瞅瞅。

小仙童奉上清茶,鱼贤接过来递到哥哥手里,又代答道:“传了,云拓去说的。”

我哈欠打了一半,方将嘴巴张开得圆润。

白岂抬头,皱着眉头嘀嘀咕咕:“奇了。原先老祖宗最喜欢凑这些闲热闹,怎的阿光要嫁人,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说着伸手指了指册子。

我讪讪,想寻思出一句规整的话,遂信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道:“老祖宗修的是佛缘,缘分不到,他老人家自然不来。”

“了不得,你这话道理深,师父出关后见你又嫁了人,又能把道理参透,保准能乐过去。”白岂左手拢着右手的袖子,把玉杆小狼毫放在清水里涮了涮,拿腔拿调地揶揄我。

嫂子口直心快,扯着嗓门只说是同我又许久未见,窝了许多姑娘家的私房话要说,随手打发了哥哥同鱼贤出去。她那句“姑娘家的私房话”委实叫我颇为无力,好在本神君能维持住风度,挂着体面的笑脸。

然我这体面地笑脸便在她下一句话出来的时候,挂不住了。

嫂子说:“哎,我也当真是为难。一个是五妹子,一个是陵光妹子,叫老娘我夹在中间真是他奶奶的憋屈。陵光妹子,小五脾气娇纵了些,但也是嫂子我将她带大的。若是真不济了些,老头叫墨机那小子纳了她去,你也万分莫要难为她,就当是嫂子我求你。”

惊变(下)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缓回过神:“嫂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嫂子叹了口气,缓缓同我说了许久。细究起来竟要追溯到淑侧妃那回。

淑侧妃方妥帖下来,牡丹便在天帝面前哭了三日,句句都是职责天君薄情寡义。天帝仁厚面皮薄,听了牡丹的话面子心里皆是过意不去,便许了牡丹一个心愿。

今日晨朝,天帝集合了三清里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乃是为了妥当商议始末,好拟下混沌的斩状。谁知牡丹掐着时候冲进大殿,道‘斩混沌妖兽者,洛云之愿嫁之。’她这话堪堪用了天帝当初许给她的愿望,话一出口,天帝便黑了脸。

且说放眼三清,除却墨机谁还有胆子在混沌眼见唤法器?

只是起初牡丹叫墨机退了婚的事,三清里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人尽皆知。她这么任性断是不把太清的颜面放在心上。天帝一诺千金,既然拟下状子,则混沌是必斩,我同墨机之事今日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在这个当口,牡丹还能临危不惧地插上一脚,委实叫不才本神君十分钦佩。

事情于此十分纠结。

混沌当斩,必由司战墨机亲手持刃,然墨机灭掉混沌之后,他要娶牡丹也变成了不争之事。然皇家子嗣自然不能做小,我同牡丹也终究不能和平共处,依本神君老子看来,我同墨机这趟婚事怕是又要同戏本子比着跌宕了。

也难怪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地同我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叫我莫要多想。

嫂子终于做了结语:“你师兄被我打发去轩山请央歌真人出关,我俩合计着真人若是能出来,兴许有法子另治混沌。妹子你莫愁,小五年幼,这回忒不识大体了,嫂子我终究同你是一处的。”

我冷笑一声,忽而觉得,嫂子生来清丽明亮的大嗓门,头一回不大动听。姣好的面容配着她乌黑的大花髻也不如从前受看。

嫂子见我面皮色苦,忙抓住我的手道:“陵光妹子,小五是我带大的,她这么样委实是叫我惯坏了,只是小五本性并不坏,不过是脾气犟了些,她这般不厚道,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便算了罢。”

本神君自认为是个大度的神君,凡事也好讲究一些颜面。好歹我待她自然留有分寸,她却一再针锋相对,步步为营。牡丹啊牡丹,你不过是吃准了本神君老娘我善于粉饰太平、得过且过么?

我阴恻恻一笑,凉声道:“嫂子说起来同我一处,我却不大见得。这事嫂子叫我算了?我怎么能算了?我的夫君叫别人抢了我也算了么?我好端端的婚事将近了,却叫人临门蹬上一脚我也算了么?她洛云千方百计发难于我的时候,却不见嫂子这般正义凛然。我陵光性子虽软,却不含糊,我也托嫂子转告洛牡丹一回,她年纪尚小,莫老想着抢人家的,安安分分地在闺中待上个万儿八千年,时候到了自然有明慧如嫂子的人助她相个夫婿。”

郁芬嫂子一阵语结,秀眉一挑,一掌拍上桌子道:“淑侧妃当年于我有恩,临终将小五托付给我,我才这般维护!嫂子我即便同她再不待见也要守着她的周全!只怪她同我不是一个娘亲,若是貔貅那小子敢做这等混账事,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想来嫂子也是一肚子火气,两道眉线纠缠,径自站起来跺了跺脚,喝道:“我再不管了我再不管了!”说罢仍不解气,索性捧起茶壶奋力往地上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

一群花花粉粉地小仙娥闻声鱼贯而入,大多以为我说了什么不当听的话,其中忠肝沥胆的几个瞧我的眼神不大好。仙娥或跪着念叨“花神息怒、花神息怒”,或默默收拾地上的残片碎渣,果然有太清的风度。嫂子僵着脸看向一边。

我方觉着自己刚刚乃是迁怒了,话语说得有些过火。咽下盏里剩下的两口茶水想要浇浇肝火,已然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径自甩了甩袖子起身走了。

嫂子没有看我,也没有留。

然我并未急着出上清,而是绕着落落院庭走过一圈,在云梦阁止了步。

这便是洛云洛牡丹的院子。

本神君此番,堪堪是故意拐道摸了过来。至于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却是不大清明。

守门的小仙娥瞧见我,颠颠地跑进去通传。瞧我的模样有些谨慎。

我压了压气焰,试着学着牡丹一般姿态万千地走了几步,忽而觉得周身皆不大舒坦,只好作罢。本神君也是万儿八千年没有端出架子来了,有些手生。

不过多时,牡丹由花喜扶着飘了出来。抬头看见里在门口的我粲然一笑,甜滋滋地唤了声:“姐姐。”说罢双手掌心向下,十指相对,举至与眉平齐,又款款屈下膝行礼,礼数煞是周全。我并没有扶她起来。

本神君看看长她数万岁,好歹担得起她这般煞有介事又不大不小的礼。

牡丹行过礼笑得亲厚,略略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听说姐姐仙驾,云儿受宠若惊,且烹上新茶露水,请姐姐移步进去说话……”

我抿着嘴,跟她进了屋。

仙娥奉上茶水兀自退去,牡丹如钟筒似的坐的端正,道:“姐姐后日便要大喜了罢,云儿先恭喜姐姐了。只是云儿愚笨,尚且不敢妄自揣摩姐姐仙驾之意,还望姐姐指点。”

其实本神君憋了一肚子话,若是同她劈头盖脸地讲十足能讲上三天,然我又略略沉吟,心里省去了几句问候她先烈的句子,又将余下的话规整了规整,这才皮笑肉不笑道:“五公主客气,总是‘姐姐’、‘姐姐’的唤着,委实折杀我了,往后还是称我的虚号吧。”

牡丹拿袖子挡着嘴吃吃的笑,道出一句话,登时把我苦苦压下去的肝火蹿燃了。她道:“姐姐才是客气,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何苦叫得这么生分?”

我将拳头攥在袖子里头,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气:“记得五公主曾同我说过,墨机早些时候曾爱上一个凡人,爱的很是轰轰烈烈。”

牡丹愣了愣,显然是没料到我会同她说这些。

我又道:“师父服了血玉,已不再发病,不过前段时候受了妖兽的伤,眼下正在休养。嫂子已然托师兄去请他老人家,也不知后天能来不能。”

她哑然片刻,显然是正在咀嚼我话中深意。

她这副模样倒是略略顺了我的气,我又笑道:“五公主原先说的凡人,不过是下界给师傅找药的本神君我。”

然牡丹毕竟生在王家,也是见过世面的,她虽面上滴水不漏,一张花儿似的面皮却不若方才神采,半晌,她涩然道:“姐姐同墨机哥哥,委实前缘深厚。”

我念时候前戏已足,便不动声色地竖起食指在唇上点了点,垂着眼睛细心打量玉石桌面的纹理,道:“不过说起来,本神君今日‘顺道’过来,却是想向五公主讨教讨教。”

牡丹声音微颤:“哦?不知姐姐说的是何事?”

我冷冷道:“年岁愈长,愈加关注周遭的和睦,有些事情不愿做的太绝,是以看起来委实脓包了些,你总是这般初生牛犊,叫我好生羡慕,这才愿意将往事扯出来同你聊聊。”我顿了顿,抬起眼睛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小神只愿五公主同我好生讲讲,这哲哲草……到底是怎么跑进淑侧妃肚子里的?”

这回牡丹当真是变色了,巴掌大的小脸由红润转到淡粉再到惨白,最后面色竟有些发青。她抖着嗓子道:“你、你说什么?”

我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我心知肚明的事,何苦啰嗦?五公主,小神斗胆,只想问一句,你所盼望的事竟不及淑侧妃性命重要么?”

牡丹瞪着我,一双美目有些怨毒。

我冷笑一声,已然不愿同她继续做戏,遂起身拢了拢袖子,走到牡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僵硬的肩,淡淡道:“小神今日过来取酒水,却听嫂子说五公主决意下嫁斩混沌者。唔,我曾墨机提到听过,说十万天兵天将皆是善战之士,相貌生的也坦荡,若真有本事杀了混沌,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担当得起驸马的名号,五公主这般爱护贤良,献身激发壮士们的斗志,委实叫小神我钦佩。”

牡丹的脸色又白了些,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咬着牙根小声吐出两个字:“放肆。”

我笑得颇开怀,道了声好自为之便走了。

***

一路辗转,回到上清已经是摸黑。

行至凤栖山脚时,我觉着脸颊叫晚风吹得生疼,索性降下云来步行。山上本是乌七麻黑的,可仙家常走的道子两旁却零零散散地生着些会发光的高大植物。

凤栖山多生奇花异草,眼下这种便尤其有趣。

这草名叫洞冥草,会在夜里发光,折下枝条可以用来当火把。可以照见鬼物。也服食,常食之身体亦会发光。

方来上清的时候,我曾为了尝鲜连这几日嚼这味药草。不过半月已然将自己吃的如同一盏灯笼一般明亮,甚是好用。那是白岂半夜头偷偷看禁书便同我挤在一个被窝里,夜明珠被放进匣子以后还有我,也不必担心被师父发现责骂。

然而者却有一个问题,后来白岂见到我,总是从袖袋里头掏出一把洞冥草,伸到我鼻子底下,又百分憨厚地笑道:“阿光阿光,吃草发光。”

他便如此凌虐他的老妹我,直到将那册子翻完,

是以,本神君这辈子再不愿再咽下这劳什子了,待这类奇花异草素来敬而远之。

我就着洞冥草的光亮一路顺畅地回到听莲舫。

推门进去,却见院子里头是这样一篇景致:噌黑的院子,一名白裳女子里在中央,双手捧着半个南瓜大小的夜明珠置在胸口。夜明珠亮堂,自下往上照着她的脸皮,不是一般两般的悚人。

我险些跌倒地上。

那女子开口了:“神君……”

我摸了摸额头上的潮汗,哈哈干笑两声道:“莲生,怎的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啊?”

她拿着夜明珠缓缓走过来道:“神君今日去找五公主,委实鲁莽了。”

我呆了呆,她怎的知道?

莲生垂眸思索片刻,又道:“神君明日若要去镜湖,莲生便跟着。”

我一凛,道:“莲生,你、你可知道你在说甚?”

莲生点头:“日月之华,万物之气。我,什么都知道。”

我没否认,因为我堪堪是做了打算亲自去趟镜湖会会混沌。

静默半晌,我道:“那你可知道,我要去作甚?莲生,你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九品莲台,若真的是,这趟过去不过是凶多吉少……”

莲生这才抬起眼睛,晶晶亮亮的眸子映着天幕上的月芽,在她眼睛里投下一枚细细的亮弯。她竟笑了,而后缓缓道:“莲生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天。”

破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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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阳剑乃是把乌金宝剑,取材自轩辕剑柄,无比锋利。剑身两侧刃口上覆这繁复的花纹,绵长的岁月至今,仍不见丝毫磨损,隐隐泛出寒光。只可惜这柄宝剑不是我的法器,不能匿下形,只能提着。

我又掂量了掂量,觉着有些沉。

莲生探了探云层下面,回头与我道:“神君,到了。”

我点了点头:“我们一道下去。”莲生想了想,道:“神君下去吧,我在岸上等您。”我并未多想,咬牙同意了。她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镜湖,只是谨慎交代我万事当心。我乖顺地应下。

本神君我昨晚睡的并不踏实,先开始是睡不着,后来又是噩梦连连。好在今日天气还算不错,风朗日清,这才叫我这一觉醒来沉昏的脑袋略略舒坦。

掏出避水珠,弯腰搁进水里搅了搅,再念一个决。那枚珠子缓缓腾起,化作能容得下我身量的闭器。这一串动作倒不含糊。我边钻进结界边暗暗自嘲一笑:再怎么不待见牡丹,下水还是要用人家的珠子。陵光啊陵光,你当真是不济至此。

今日我同莲生乃是趁着日头尚未升起便匆匆出了门。云家兄弟素来起得早,我不想惊动上清,说浅近些不过是想瞒住哥哥。且说混沌这件事,我并不知道哥哥到底了解多少,当下的情形,我估摸了半晌,还是觉得先斩后奏靠谱些。

嫂子说的并没有错,放眼上清,能杀得了混沌的,勉强能算上墨机这独一人,还是论在无神器相助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混沌将盘古幡参透了多少去,不过既然盘古幡神力恢复,他墨机纵使率领天兵万骑也是送死。

我断不能叫他去送死。

我同墨机两个分隔了三千年,明日便要正正经经地结为连理。管她是芙蓉还是牡丹都不能叫我穿不得喜裳。牡丹用尽了心思不过是想嫁给墨机,不得不说她的心思很是忠烈却又非常没有前途。然牡丹这般自信堪堪叫我钻了空子。

嫂子说什么来着?

记得嫂子同我说,牡丹要嫁给杀掉混沌的人。我冷笑,我说牡丹啊,如若杀掉混沌的是本神君老子我呢?你却又要作何打算?

思至此处我有些兴奋,提着沧阳剑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

***

里殿四面墙上挂着长明灯,烛火明亮。

他的模样同第一次见一样,皮白且瘦。不同于原先那般颓丧的形容,眼下这个混沌竟直梆梆地里在中央,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黝黑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好似早知道我会过来寻他一般。

他一身尚且能看得出色彩的白衣,手脚四肢镣铐繁杂。那镣铐由塔顶四面墙壁垂下,终结于混沌纤瘦的身子,远远看去有些像个硕大的蜘蛛。

一只硕大的蜘蛛,似笑非笑地瞅着你,两只眼睛还闪闪发光。娘嗳,这却是一番多么吓人的景致啊!

我站在里殿门口,面上一副正义凛然,斜眼瞪着他,并不开口。底下却已然两股战战立得有些不稳妥。

混沌亦不上前,站在原地道:“我知道你,青鸾,你总是舍不得我的。一如多年前你舍不得杀我,如今也舍不得我被关着。”声音轻扬,上古大妖兽心情很是不错。

我忍不住要泼他的冷水,道:“你怕是会错了意,我并不是要放你出去的。”

他并不理会我这盆拔凉的水,竟笑了出了声,又向前走两步,锁链叮咚作响:“那日我同你说,你若是应了放我出去,你看,你已经揭下了封塔的符文。”

他又笑道:“青鸾,你不知道我等着一天等了多久。我们出去,马上就能回蕲州。”

在我所知的记忆中,混沌并不是个爱笑的兽,今日竟能长长久久地保持着一副笑脸,叫我当真毛骨悚然。看着他那副孩童一般清澈的笑颜,我心里百味陈杂,却不知这百味陈杂为的是哪般。遂慌忙抬起剑指着他的鼻尖阻止他向我靠近,冷声道:“妖兽,你莫要妄想了。我陵光今日再次违背师命前来,不过是要取你的性命,好让我嫁人的时候便利一些。”

他面容一愣,我心里一沉。不过片刻,混沌又缓缓恢复上笑脸。这笑容显然不比方才,隐隐掺进去了些不怀好意。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

真真有一瞬,我不知如何回答,脑中是一盘浆糊,既白皙又粘稠。半晌,我道:“我自然是上清司医陵光。”

他道:“唔,陵光,你说你的师门能追溯到西方梵境,修的是菩萨心肠,如今怎的开通了天眼舍得杀我了?我再来看看,你说你取我性命是为了嫁人便利,这岂不是一己私欲?眼下你是为了你的私欲要杀我,而我当年,也不过时为了一己私欲误杀了青鸾……你杀了我便是功德一件,我害死青鸾便是作恶多端?试问我被关在这里数百万年,为的是什么?你们口中的天道又是什么?”

我狠狠地将剑刺进他的肩,喝道:“闭嘴!”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肩头渐渐渗出的鲜血,又形容慵懒将目光移到我脸上,目光是又细又毒,看得我胆战心惊。

少顷,混沌虽是仍不死心地咄咄逼人,说的话却是稳稳当当毫不打颤:“你,要杀我的时候是陵光,还是青鸾?你要杀我,是为了成婚,还是为了忘记我?你若是要杀我,为什么不再狠心点用剑将我的心剜出来?我说过你若是杀过来我也再不闪躲的,你到底是不敢,还是说……不能?”

果然拿着那厮的法器是不对的,太沉,不合手。我迷迷蒙蒙地想。混沌稍微收了收一脸笑意,抬起手握住乌金宝剑,再一寸一寸地缓缓抽□。而我失去支撑,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感觉不争气的眼泪畅通无阻地一路流下,坠入地砖。

“你不会杀了我的,我将你做成仙胎,养在鸟腹之中,你的骨子里已经刻上了我的名字,你下不去手。”他在我面前蹲下身子,向我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我的头发,再着力轻轻一带,将我带进他的怀里。

混沌的身体是带着润湿的微凉,他此刻的声音也好似沾染上了水汽一般,低沉暗哑。他俯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下不去手的……因为你爱我。”

因为你爱我。

他的声音顺着我的手指头缝传进耳朵里,听得有些朦胧,却听得叫我心里在一阵巨震之后得了澄明,身体也缓缓平静下来。

我到底是谁?

我一直都是陵光的。

我记事起的那株巨大的卜罗罗树,还有几只永远对我凶神恶煞的五彩凤凰。仙袂飘飘头发花白的师父有一双温暖的臂弯,抱着我来到上清圣境。凤栖山上阶梯似的药田。白岂房里厚厚的书摞,藏在其中的各色禁书。少离冷冰冰的紫色眼睛,看见我就忘我身上招呼的离风宝剑。白莲花里生出来的玉人莲生。云罗、云拓。嫂子,师兄、小祸害。

还有那双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睛,还有眼睛里我永远猜不透的情绪。

虚无缥缈的百万年之前,没有这些。

百万年前寒冷的大雪山,初遇了一个雪花般悠然素净的男子,却受到最痛的欺骗。到现在我还隐隐约约能感受到那个同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青鸾,在小声啜泣。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混沌的眼睛。清澈的眼睛,无辜好似孩童。

他柔声说:“青鸾莫哭,我们回去,就像以前一样。这么多年的是是非非,全都忘记。”

我擦干脸上的泪,勉强扯出一副笑脸道:“封符已经叫我毁了,这破铜烂铁没了神力也不再锁得住你。我姑且替你除了去,我们两个正正经经打一场。不过我告诉你,不管我是谁,今日,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活着!”说罢扬起右手,沧阳剑一转,锁链应声而断。

镜湖不再平静如水。

混沌眼里明明暗暗,他看了我一会儿,忽而仰天长喝一声。顷刻间妖光乍现,锁妖塔应声而碎。他在我被埋进深湖之时,一手抓住我的臂膀,将我带出。

盛怒的我一把将他推开。

混沌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他墨黑的长发随风飞舞,姿态妖娆。我眼角的余光扫见湖边的林子不大太平,遂信手张开一个结界,我匆忙扫了一眼,却没见等着我的莲生。

***

本神君我彼时分不大清楚自己个儿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同混沌大战。然我左手舞着五火红绫,右手持着沧阳剑,细心看着天地万丈之间乌云翻滚,细心听着耳畔风声怒鸣,手里的一翻一转却是招招致命。

左手绾了一个花,红绫飞向混沌,缠住他的右臂。

我笑出声道:“混沌,今日我的绫子得了福,要尝尝妖兽的血气。”

然彼时我并未发觉我是何等的可笑,竟以为自己这般徒劳能伤得了他。混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下一个瞬间已经来到了我跟前。他竟拉着我,淡淡道:“青鸾,别闹了,我们走吧,去蕲州。”

我咬着牙恶狠狠地挣开他的手,右手提起剑迎着他的面门劈下。

混沌抬起左掌,生生将剑接下。

霎时鲜红的血液染湿了他灰白的衣裳,我还能感到几滴温热溅上我的脸。这么一惊,手便松了,沧阳剑直僵僵地□脚下的祥云。

他神色淡淡,微微皱着眉头,身后结界流光闪烁,映着他脏兮兮的衫子上头新开出的几朵灼灼桃花。天地刹那间归于宁静。

我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摇摇欲坠的声音。我哑这嗓子小声问道:“为……什、么?”

他淡淡一笑,又道:“我饿了。青鸾,我要吃你做的桂花糕。”

我往云里一跌,眼泪也十分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可是我、我终究不是青鸾。你走吧,能滚多远便滚多远,别再让我看见你。只是记得,往后莫要作恶。”

他却不答我,也不离开。鲜血顺着左手一滴一滴往下滴,叫馒头白的云头几近染成红色。

我闭着眼睛流了一会儿眼泪,才缓缓睁开。头顶传来他为不可闻的一叹。混沌弯腰拾起我手边的沧阳剑,放在我手里,缓缓道:“青鸾,回家吧,我好饿。”

这时,光溜溜的结界如同水纹一般起了波动,是有人闯进了结界。

我心头一凛,这片结界虽是不济的本神君张起来的,却断不是随便一个小神仙便能破了,只是方才专心同混沌掐架,却没注意到结界已叫人开了个口子,遂慌忙探过头去寻找。那人千挑万选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必定不是吉事。

果然听见一个声音尖利地笑道“哎呀哎呀,我就知道总能叫我逮个正着的。看看,我来的多及时,医神陵光正要私放混沌呢!”

混沌约莫也未曾注意有人闯入,听见声音后冷着脸起身,将我护在他身后。

我从他肩头看过去。

眼前云头飘渺,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神仙,此时此刻正千姿百态的站在云端,笑得一副胜券在握的形容。

正是牡丹。

让我呼吸顿止的其实是她身后的那名女仙。那女仙素白的衣裳,纯净的面容,静静立着犹如一尊凡间的瓷娃娃。她看着我,眼神空洞。

……莲生!

正如戏本子里排好了一般,一切都算的相当是时候,一切都是意料之外。

我道:“莲……生……?”

白衣女仙缓缓点头。

见牡丹又自信满满地笑道:“还好还好,多亏了莲生妹妹过来告知镜湖有变,我也好叫父君布好天兵天将……墨哥哥马上就要来了,他会不会杀了没过门的媳妇呢?哎哎,莲生妹妹,你知不知道私放妖兽要定做何罪?”

莲生沉默少顷,继而面无表情道:“锁仙山,诛仙台。”

牡丹甩了甩花色繁复的袖子,掌心多出一枚银亮的短匕,脸上的笑容益发扎眼:“姐姐,反正你活不了了,就让我这个做妹妹的,送你一程……”她话音未尽,便见混沌一道妖咒丢过去,将她二人站的祥云震得粉碎。

牡丹慌忙一闪险危危躲过,莲生眼帘垂着,任由混沌掌风扫过去,白衣飘飘如同一片雪花一般跌下云头,最后“扑通”一声坠入湖中。我松下手里的绫子,身上缓缓浸上一层寒。

这短短片刻,发生了很多。更让我拼了老命想破头皮都想不通便是,莲生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背叛我。

那边混沌身形一转,已然掐住了牡丹的喉咙。

我稳了稳身子,周身无力疲乏:“放手,莫要伤她性命。”

混沌头也不回:“她要杀你。”手里力道好似又加上几层,牡丹在她手里已经将脸憋得通红,吐出了舌头。

混顿又道:“我先杀了她,然后再杀了下面那一个。”

我抬起头,刚好看见看见电光火石之间,牡丹通红的脸上挂着诡谲的笑意,赤红的双眼竟死死地将我盯着。

本神君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慌慌张张地、却是下意识地祭出了盘古幡。嫂子曾说过受托之事,我断不能叫妖兽捏散了牡丹的元神。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当口,却见一阵仙光把牡丹包了一个结结实实。

我慌忙扬起袖子遮住眼睛。仙光过后,牡丹却已然不知叫何人给带了出去。

身前的混沌身形明显僵了下来,闷闷哼了一声,继而单膝跪在云端。我飞身过去,却叫我看见了个不属于他的东西。

一支箭贯穿了他的手臂。殷红的血润湿了他的衣袖。

银亮的箭,尾羽还在微微颤抖,可见其速度之快力道之足。我还在思考这枚箭从哪里出来时,混沌飞快转身,拉着我的手将我扯向一旁。我们原先站的云端又叫两枚利箭刺穿。

妖兽俯在我耳边大口喘气,道:“他来了。”

“陵光!”

那声音这么熟悉。我僵着脖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敢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尊密实的结界被震得粉碎。待结界化尽,远处的人渐渐清晰起来。

墨机站在远处云端,身着乌黑的玄铁战甲,手持着破风神弓,还维持着射箭刹那的姿势。他身后跟着数以万计的天兵天将,威风凛凛。

颇为扎眼的便是趴在他怀里的牡丹,虽然不停地抹着眼泪拍着胸口喘气,嘴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终究明白 了过来,下意识结结巴巴地解释:“墨机,我并没有……”

“不必说了!”

他看着我俩相握的手,又看了看神光未熄的盘古幡,明亮如琥珀的眼眸里翻滚着是滔天的怒火。

锁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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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笑了笑,折断手臂上的银箭,继而周身腾起一阵暖黄色光华,伤口便径自好了。

他侧过头,紧了紧握着我的手道:“你可是还有别的去处要去,什么话尚未交待的?我待你弄好了,再带你回蕲州,如何?”

胸口像压上了千斤石,钝钝的疼。我死死盯着墨机,口中只有语无伦次的喃喃:“墨机,你要信我,我是来杀他的。我不走。我没有要走的。你别听洛云的话……”寒风凛凛,数万天兵天将手执神戟,齐声一喝,便将枪头指向中央这团红艳艳的祥云。

那厮眸光闪了闪,眼睛里缓缓腾起一些光华。

但终究不曾说话。

牡丹缓过了劲,仍趴在墨机身上,她将脸埋进墨机胸口泣不成声道:“哥哥,云儿错了,云儿不该擅自先跑过来的,若不是云儿鲁莽撞见姐姐同那妖兽正欲私奔,也不会招来这般祸事,姐姐也不会怨恨我,真真是给哥哥平添了不少细琐……”

墨机这才将眸子从我身上低头转向牡丹,顿了顿,柔声道:“你先回去,这里有我。”

牡丹一脸茫然:“哥哥欲将如何处事?”

墨机声线转为冷寒:“私放妖兽乃是天罪,我不敢诳语,只有先送去锁仙山,上奏天帝,待众仙商榷再论处置。”

牡丹又作出一副歉然形状,扭捏道:“可哥哥同姐姐明日就要大婚……”

墨机转头看向我,似笑非笑道:“我是错看了你,总以为你善于避祸,不想你竟有这般胆量唤出盘古幡,也有这般胆识同混沌一道闹上一闹三清……你这般无理取闹,明日的婚事,在下只怕是要悖行于央歌真人了。”

我双腿一软,混沌是时地将我搂进怀里。

牡丹慌慌张张:“云儿岂不酿成了大祸?!哥哥,姐姐乃是一时蒙蔽了心智才中了那畜生的蛊,并不是……”

墨机抬手止住她的话,半是劝半是哄道:“不必说了,你身上带伤,且先回去休息。我说过,这里有我。”

牡丹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墨机顺手为她招来一片祥云。

牡丹款款踏上,临走时回过头,毫不觉察地朝我扯开了嘴角。

乌云渐开,几缕光华直射进来,照得那一圈围着我的神兵利器一阵晃眼。

我挣开混沌的怀抱,撑着沧阳剑往前走了两步,心里尚且怀揣着一丝希望,便捂着胸口笑道:“墨机,她走了,你何苦继续做戏?叫他们收了吧。”

墨机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列位好不容易摆出这般英武姿态的兵将颇不服气,收势稀稀拉拉,不复方才神采。

我有些宽慰,又撑起面皮笑道:“墨机,你这般聪明总看得出一些端倪,牡丹设下一个套子等你我钻进去,你知道的罢。我不过是想先你一步图个好彩头,不料中了计。”

混沌上前一步,拽上了我的胳膊,我晃了晃神,觉着他的力道有些沉。只是我并未回头,不知道他现在是何表情。我不想看。

墨机饶有兴致地挑起嘴角,懒懒道:“她算计?她为什么要算计?算计你会杀了她?还是算准了你会同混沌逃走?”

我讶然,道:“墨机,你、你不信我么?”

他笑意益发明显:“我只信我看到的,方才我只看见你差点取走了五公主的性命。也罢,若是要启动盘古幡,定是要耗不少元神生祭……只是陵光神君,五公主修为并不敦实纯澈,你竟也不放过么?陵光,你本是司医,何时变得这般毒辣了。”

我呆了。

苍天为证,我真的是、真的是不知道重新唤醒盘古幡是要用元神生祭的。

霎时一颗小当心彻底堕入寒冰,又是愤怒又是冤屈。

我声嘶力竭地朝他吼道:“墨机,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你还不清楚么?!明日便是我们大婚,你怎能不信我!洛云铁了心要嫁给你,我不过是想要杀了妖兽破了她的计,你竟然不信我!”

墨机好整以暇:“是么?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你方才握着混沌的手之时,他于你并无丝毫警惕,你大可以趁他不备重伤他,可你却由着他伤了云儿,该作何解释?你为何迟迟不肯下手?抑或你根本不曾动了杀念?唔?”

我一怔。

没有。或许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了他。

我本是……

我本是要放他走的。

云儿。他叫她云儿。叫的那么亲啊……

身后混沌松开扯着我的胳膊的手,缓缓上移扶住我的肩,将我转向他。他看了我一番,继而为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手拭了拭我脸上的水泽,淡淡道:“青鸾啊青鸾,你那么爱笑,如今……怎么哭了……”

我闭上眼睛,胡乱摇了摇头。

他又道:“不哭。”尾音未落便听耳旁轰隆一声,妖异的戾气凌烈,继而传来数万天兵参差不齐的惨叫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的是满目猩红。方才阵势很好的天兵天将全化作冰雹打过的庄稼,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面容清淡的少年眉眼间透出疲乏,他将我搂进怀里俯在我耳边,撒娇一般咕哝道:“我累了,走,好不好。”

远方墨机的不带情绪的声音响起:“开阳星君。”

开阳道:“将军。”

墨机道:“罪神陵光所犯何罪?”

开阳道:“私放妖兽。私唤神器。”

墨机又道:“还有呢?”

开阳愣了愣,才道:“……无。”

墨机轻笑一声:“还有,她方才不是……图、谋、杀、害、五、公、主……么?”

开阳结结巴巴:“将军,应是妖兽……”

“那便罪加一等,勾结妖兽,且身为司医见死不救……恐怕也是重罪。如此看来,触犯三条天条,本应直接送去诛仙台的,不过本将军念及过往,且将她押往锁仙山,留她性命再做商榷。……你可有异议?”

开阳沉默少顷,道:“无。”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双陌生的琥珀色眼睛。他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想,哪怕是生气,或是无奈,多少让我知道他其实对我未曾绝望,抑或心里还是信任我的。可是什么都没有。他说:“很好。”

这是不是那个在我看戏本子的时候,帮我剥瓜子添茶水的人?

咬紧的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我拉开趴在身上的混沌,道:“你信我么?”

他皱了皱眉,点点头。

待规整好了句子,我才缓缓道:“你听我说。我要先被他们抓去,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一个人。百万年前我已经去过一次锁仙山,我不怕的。你现在别同他们闹,你去蕲州等我。墨机曾为我下凡历劫找血玉,现下想来仍叫人感动,我欠他这么大一个人情没有还,往后终究不得踏实。他冤枉我,我便叫他冤枉,算是还他的恩情。”

混沌眸光闪闪,声音有些颤抖:“你原谅我了?不要我的命了?青鸾,你是愿意做我的妖后了么?”

我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他又道:“我听你的。你何时回来?”

我想了想,说三天。又道,你走吧,带上盘古幡,他们困不住你的。

混沌笑了,如白莲盛开刹那一般绚烂。

我如梦初醒道:“种上白莲。初尘,记不记得湖心亭?种上那样的白莲,我喜欢。”

他欢天喜地的应下,“好”这个字的余音尚在耳边,他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少年,便化为缕缕水汽消失了。围成团团的天兵天将霎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炸开了锅。

墨机高高在上地站在云端,声线在一片嘈杂中愈发显得清明,他淡淡道:“陵光,你是要堕魔么?”

我挥手将云腾到他跟前,笑容凄厉:“如何?这是第几条罪?”

他不说话。

我有些不耐烦:“锁仙山我倒会走,墨机将军你说说,是你们同我去,还是我自己去?”

***

押上锁仙山的时日有些难捱。

清晨方下过雨,空气很好闻,只是手脚上的镣铐颇沉,这般将我禁锢在山头委实叫我有些不大爽利,困于方寸,行动不得。

掐指一算大半个晌午,我仰靠着一枚圆润的巨石,看了看天上的浮云,又数了数山头掠过的几只鸦雀,已然有些耐不住性子。纵然极目四望,除了那几只鸦雀,已然再也看不到旁的活物。唔,我估摸着待两日过后,天雷滚滚劈下来,怕是整座山头连这几只雀儿也要没了。

只是本神君这般无趣并不长久,方过午时便有人沿着蜿蜒的山路徒步上来。

我收回野马般的思路,一直看着她走到我跟前。

白衣裳的仙子倒是爽快,劈头盖脸便是一句:“神君有话要问莲生么?”

我肃然地清了清嗓子,心里别别扭扭起了一些佩服:明明是她背着我去找了洛牡丹,继而引来了墨机,最后直接导致我沦落至此般下场,她竟还能自己个儿不计前嫌地将话说的这般熟络。如若不是她在其中莫名其妙地插上一脚,老人家我想必今日已经披着霞帔嫁出去了。

我轻笑一声道:“起初你不言不语做事倒是爽快,我见你掉进镜湖久久不曾出来就料到你必然是有事未成。不过既然你巴巴地跑过来,我问与不问你都是要说与我听得罢?”

莲生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点点头。

我宽厚道:“那你说吧,我兑着耳朵听。”

莲生从善如流道:“天理不可违,莲生不过是从于天理。”

我呆了两呆,谨慎问道:“说完了?”

她又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好一个理由!我怒极反笑:“唔,莲台仙子千里迢迢不辞辛苦过来说这么一句精悍的道理,小神不才竟丝毫不能体会其奥义,只怕是对不住仙子这般劳苦。”

莲生扑通一声跪下,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竟已是满面水泽,她颤声道:“莲生饮了神君的眼泪,又受真人所托,便定会保住神君安全。神君现下不信莲生,怨莲生,莲生都、都是无话可说的,只愿神君能耐着性子等到万事落定之时,莲生不再奢求神君原谅。”

万事落定么?

我别开头,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些话:“万事落定?万事落定是什么意思?是叫我这头眼睁睁地看着天雷劈着我的天灵盖,那头眼睁睁地看着洛牡丹穿着凤冠霞帔嫁人么?我现如今既然愿意将盘古幡交给混沌便是不甘心沦落至此。我平平白白为何要受洛云算计,为何要受你背叛?!你堂而皇之地弃我于不顾,还口口声声地说让我等万事落定?我死了是不是就是万事落定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你。”

也是再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饕餮

“妖兽混沌紧闭的双眼徒然睁开,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狂风大作。他腾着滚滚乌云,身后尾随着数以万计蠢蠢欲动的各路妖魔,一路杀进空冥。

他的邪气将央央青天让成黑色,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叫嚣之声传到万里开外。

本以为此次会留下血溅空冥的壮烈仙史,谁知独守空冥的东海龙二太子少离仙君竟弃城而逃,上天入地终究不见其踪影。混沌带众妖魔大摇大摆地走进空城,徒留笑柄于皇皇六界。想来避邪空冥不过是三清的繁瞬一梦,蕲州终究是妖兽的巢穴。

这时候才不过两日,混沌便生祭了数万小鬼,启动盘古幡召唤出另一只上古妖兽饕餮。此事耗神颇多,眼下已得片刻消停。三清里头炸开了锅,司战墨机知道少离仙君弃城之刻起,便孤身一人前去空冥,说话前才带着一身伤回来。”

凤栖山的土地爷额际冷汗涔涔,遂当心翼翼地抬手擦了擦。

我听戏似的将他所言走过一遭,虽觉着有点意犹未尽,还是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锁仙山贫乏的连个土地都寻不见,叫你大老远从上清过来委实有劳了。”

那土地长的很敦实,像个矮木桩子。他将脸憋得通红:“小老儿不过是想劝解劝解神君,小老儿眼睁睁地看着神君从个蒜苗高的娃娃出落得这般婷婷,也自然是晓得神君心智耿直,单纯得紧。只希望神君听小老儿一句劝,万万莫受那畜生蛊惑,做些后悔事。”

我既料得他会如此,便从善如流地小行一礼:“土地所言极是,小神受教了。”

他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哪知少离小子竟如此窝囊,竟连区区空冥尚且把守不住,委实是辱没了老龙王当年威武,也难怪敖广龙王一病不起。……”

我本是在这山头等死憋闷的慌,这才叫来土地给我说说新鲜事儿,本就做好了听他一顿说教的准备,可谁知他年岁愈长嘴皮子愈厉害,委实叫本神君有些不大受用。

好在他将我最后一根理智神经的粗细拿捏的十分到位,在一番伤心绝望且悲催的叹息之后终于拍拍屁股走了。本神君我眼见他那如木桩子一般的身板在天空化作芝麻粒儿才敢拖着锁链叮叮当当地拐进一处石头林子。

抬手撸袖管,伸出两指微曲,在石板上“咚咚”敲上两声。

石板缓缓挪开,密实如暗房的石头林子里露出里头的人一身亮眼的白袍子。袍子上拿银线细细密密地绣了数条形态各异的小白龙。与之对比的便是那人的脸。

生得不错的一张面皮竟如锁仙山上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万念俱灰的紫色眼睛也不复当年斜眼鄙视我时候的那般神采。

且说在这锁仙山摸索了一日,终究琢磨出来一些眉目:山头虽是寸草不生,却是奇石万千。别的山头奇花异草藏个人都搁草堆里,人来了往地上一蹲,人一走再站起来,省时省力。锁仙山虽然不得那般条件优厚,也终于仰仗着山头奇石罗列能勉强藏个半大不小的仙。只需寻得一处密实,再搬来一块巨石封口便好了。

少离兄便是我藏得那个,咳咳,半大不小的仙。

本神君亲厚,见他这般颓丧便哥俩好一般拍了怕他的肩头,宽慰道:“人长着人脑子,猪长着猪脑子,弃城这件事也就你这猪脑子才想得出来。看吧,我就说你这么着不靠谱。你瞧瞧你把自己名声给臭的,瞧瞧你这副死人模样,再瞧瞧你那恨铁不成钢的爹跟你要死不得活的哥哥。”

少离呜咽一声,终于留下了悔恨的热泪。

***

等死的第二日傍晚,也就是昨天傍晚,少离衣着光鲜地腾云过来寻我。

按理说我本应感动,但我毕竟同他处了多年,他的心思我也是能略略拿捏得准。是以我估摸着他挑这个时候来应是看热闹的心思居多,遂不准备与他好脸色。

他道:“怎的不见天雷劈你?”

我涩然道:“诚然我还留着命,想来能叫你娱乐娱乐倒也不是坏事。”

谁知那小子惨白着一张脸道:“我散了空冥的仙,过来了投奔你了。”

一口口水险些将我呛死。

我道,这个当口弃了空冥?我说少离你果然找死。

他答非所问:“你的事情……我听开阳星君说了。”

我冷笑一声。

他又道:“莲生她……”

我恍然:“怪不得连空冥都不要了,原是担心相好的。你放心,她现下好得很,估计晚些时候洛云嫁去东海你还能看到她给五公主当喜娘。”

少离脸色愈加发青:“她若真的如此,我便……”

我打断道:“你便如何?少离,且不说你喜欢她,你可知道她到底是甚?我师父的三师伯也就是我三师祖御华子神使出行皆乘十二品莲台,可惜百万年前为了斩混沌莲台断了,七千多年前我师父却意外将它寻了回来。莲台折了神力也是上古神器,况且我师父又叫我用凤凰泪好生养着,这才渐渐复原。你以为那朵白莲有何等天资百年修仙?莲生姑娘原原本本就是那柄折了神力的九品莲台呵。”

少离一震,半晌才哑着嗓子苦笑出来:“原是如此。”

他尚沉在震惊之中,我却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我拍了拍他的肩,缓声道:“方才有些惊,现下细想也能猜出你弃城是作何打算。你是不是觉着混沌要回空冥,反正守不住倒不如白送出去免得伤了空冥仙家性命?”

他默默点了一回头。

我叱道:“猪脑子!”

他不服气,拿眼睛瞪着我。

我道:“既然启动盘古幡需得生祭元神,空冥便是绝佳之地。此地乃是仙妖之界,要多少小鬼有多少小鬼。他如若不回空冥,你哥哥也便只用对付他这一只,尚且不论吃力不吃力。他如若回去,必定召唤其余三只……四只妖兽,三清能支撑多久?”

少离血色尽失:“你、你怎的知道,好似你多么了解。”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那头妖兽,我本来就很了解。”又道,“少离,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如果我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所以,你要帮我。”

他无力地瘫在碎石之上,喃喃道:“你、你当真是陵光么……”

我再次冷笑。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你说呢?”

***

近来,我常在想,这应当是做的梦吧?

一醒来便能看见鱼贤一边跟哥哥打情骂俏一边递给我他新从嫂子那儿讨来的酒,云罗笑脸盈盈,絮絮叨叨地说凤栖山上哪块哪块药田如何如何。

诚然我却知道这不是梦。

所以我又开始思考这么一个问题:事情变成这样,到底是谁的过错。

是因为混沌对青鸾的歉疚,还是是因为我心软放走了他?是因为洛云处心积虑的算计、莲生的背叛,还是因为墨机的误会、少离的失策?

都不是。

我自以为我不曾有过过错,即便是弃城的少离也是在做他觉得正确的事。果然如同师父当年所言:“偶然必然乃是虚妄,冥冥中自有定数”么?

心乱如麻。浑浑噩噩一直挨到次日天亮。

天一亮,我在锁仙山便整整呆了三日了。

日头方起,我便从随身的袖袋里掏出亮丽丹丸递给少离,又嘱咐了几句,亲眼看他腾云走了。他虽不说出口我却知道眼下他是信任我的,而我也只能信他。打打闹闹这么万儿八千年,打出来的革命感情果然靠谱。

不过多时,天上黑压压一片天兵天将便困住了锁仙山。

且说我这辈子当真是个安分守己的仙,况师父待我委实严厉。是以,本神君亲眼瞧见数那般赳赳阵势的数万天兵也就堪堪两回。

眼前这次是一回,上次在镜湖也是一回。

收回目光一瞧,却见当头站着许久未见的我那未婚夫墨机。

我缓缓抬头,先入眼的是他那件玄铁战甲。记得头一次在镜湖看见这战甲的时候,尚且觉着这战甲油光锃亮,穿起来忒长面子,如今看来那件油光锃亮的玄铁战甲已然划痕斑斑,隐隐还透出丝丝鲜红血迹,也不知是谁的。

再往上看看才瞧见那厮尊容,虽是一如往常的收拾干净,却能看出深凹的眼窝,淡淡的嘴角以及周身透出的疲惫。

我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又清了清嗓子,打趣道:“哟,司战神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与混沌大战方回便能移步过来锁仙山看我,墨机君果然硬朗。”

那厮唇线勾得精准:“有劳挂念,我尚且好得很。只是不知……不知舍弟在这里,有没有给司医神君平添琐碎。”

我自然知道这事瞒不住他,便笑道:“琐碎倒是没添什么,乐子倒是添了不少。只可惜这边景致不佳,少离已经另觅佳处去了。”

墨机不再同我明枪暗箭,笑着朗声道:“开阳听令,将罪神陵光押上诛仙台。”

我阴恻恻地一笑,低声与他道:“墨机,你那时不信我,你总会后悔的。”

正是说着,却听见顶上一处杂乱惊呼以及绝望的惨叫,抬头一瞧,那片围成一个圈的天兵天将缺了一个口子,阵型有些乱。

墨机眼里生出一丝惊骇,先是看了看我,然后死死盯着他正南方的天。

缺口处赫然立着一个羊身虎爪,眼睛生在腋下的妖兽,它正张着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獠牙上丝丝鲜血缓缓滴落。

妖兽身后缓缓走出一名身着白衣的妖娆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青鸾答应我三天回来的。已经三天了。”

我不知我彼时怀着什么心思,幸灾乐祸道:“墨机,你说今天我们俩将死的是谁?”

继而仰天大笑。

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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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能吞天,混沌能乱性。

它们身后异色的天空下,各色各异小妖小鬼蠢蠢欲动。

白衣少年的衣袂随风飘摇,毫无表情的面容隐隐透出一些不怀好意,眨眼间他已然来到我身边,又迅捷地伸手一捏,手镣脚镣应声而碎,再是一个眨眼间便带着我腾到饕餮身旁。这期间本神君我一直死死盯着墨机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染上怒色。耳旁听得尽是呼啸风声。

心里却满意得很。

我道:“如何?墨机,你说句话,若是现下身子疲乏不宜再战我便同他走了,等你哪天身子骨舒坦了再来会会你。”

他闭了闭眼,表情转而平淡,复睁开双目时右手一翻一覆,掌心多出一柄乌金宝剑。

我笑道:“唔,我掐指算了算,你约莫还能撑上一些时候。少离被我打发去太清寻阿虚,说起来也算是给你搬救兵去了。你看,我这边如若太厉害,总要落得欺负人的口实,不好不好。你撑一撑,待到老祖宗来了,到可以叫他老人家亲自收拾收拾我这个门内逆徒。我为你留着性命,也免得云儿妹妹伤心。”

他听罢一笑,道:“哦?陵光,我以为你已然堕魔,没想到你还能分出心思体谅他人。”

我亦是笑意深深:“那是自然,云儿妹妹昔日体谅我甚多,我总是要报答的。”话毕,五火红绫飞出掌心,仙诀暗拿,绫子如利刃一般劈向墨机。

他一个侧身,翩然避开。

天地刹那间战火熊熊,嘶吼声,兽鸣声,惨叫声,兵刃相接声,喘息声,绝望声,怒喝声不绝于耳。我扶着混沌,抬起袖子试了试他额上的潮汗,柔声问道:“你怎的?可还好吧?”他苍白着脸摇摇头,缓声道:“唤出饕餮有些费神。且它现下正是妖性旺盛,我在这头要控制它心神,免得妖气逆行,前功尽弃。”

我点点头,又举目看向云层中腾起的那条与饕餮撕缠的凛凛黑龙。

混沌拉了拉我的手,乌黑清澈的眼睛闪了闪,道:“白莲我种下了,青鸾,现在尚且看不出,我估摸着来年便能生出叶子了。”

我唔了一声。墨机的法器沧阳剑四面飞舞,剑花缭乱。一个转眼便切去了饕餮的左前蹄。妖兽饕餮吃痛,长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凌空扭了扭壮实的身子,样子很是痛苦。黑龙趁势转身扫尾,却不料饕餮利爪横过来,嘶啦一声,划碎了龙脊上的龙鳞,伤口很深,顿时涌出汩汩鲜血。

我心口一抽,慌忙低下头来不想再看。

混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总记得你是喜欢朱砂配翠碧的,我便叫人做了一套这个颜色舞裳……还记不记得跳舞?你原来总说没有舞裳的,现在总算是有了罢,以后要常跳。”

我又是一声含糊的答应。

“青鸾,”白衣少年面容恬静,语气亦是淡淡,“会过去的,这些人,都会没有的。没有人会打扰我们。青鸾,我们会跟原来一样,等我把它们几个带回来,等我将六界归于鸿蒙之初,等我成了大业,你做我的妖后,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我叹了一口气,顿时积压在胸口的闷气豁然化散,我苦笑着怅然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原来你才是从那个始到终都没有变过的人……哈,哈哈……我总盼望着能变化的从来没变过,我总不想变的却是不知不觉变了个面目全非……是啊,你是还是当初那个初尘,你的这个心愿,我是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正是这个时候,少离来了。我听见身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因为惊诧或是愤怒,音调徒然太高了几分。他大声道:“陵光,你叫我帮你,叫我信你,你却要堕魔么?!”

我回过头,呵呵笑道:“哟,怎的你一人,老祖宗呢?”

他僵着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旁的混沌:“随后来。陵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同我说清楚,你不是要堕魔的吧!”

我不答反问道:“少离,你现在对莲生作何感想?”

他一惊,少顷才道:“问这个作何,你方才也不曾答我。”

“我估摸着,莲生除了上清便只有兜率宫跟老祖宗处可以呆,眼下看来她应是九成九在老祖宗那儿,你见过她了吧?依你的性子大抵同她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莲生是个姑娘家,你这般嘴硬约莫伤了人家的心诶……”

他垂首道:“我不信她。”

我听见我的声线转冷:“少离,那你可是真心信我?你大抵心里憋屈得很罢?我知道你自然是不信洛云的,也厌她得紧,即便如此心里也搁不下莲生,又放不下你哥哥,这才愿意帮我,不是么?你是觉着,放眼看去只有我同你在一处你才肯帮我,不是么?”

他瞪着我,不说话。

我挽着混沌的手,笑容凄厉:“少离,你看,我是要堕魔了,你该要怎么办呢?”

回答我的是一计险些划开我颈子的离风剑气。

混沌抬手使了个绊子,将少离弹出一丈开外,又扔出一条花花绿绿的缚仙绳,将他牢牢捆在不远处的一处云头上。

***

饕餮三足立在云头,左前蹄自肩处齐齐切下,粘稠的红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云头。它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一声,继而垂下头来呕出一口鲜血,偌大的一只妖兽,轰然倒地。

墨机已然化作人形,单膝跪地又以沧阳剑支撑,周身尽是饕餮爪痕,战甲也几乎尽碎。他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山头堆满了或天兵或小妖的尸首,状况极其凄惨。

饕餮伏在地上张口吐出人言:“我活了这么久,早已忘了酣战是何滋味,今日前前后后与你大战两回畅快得紧,只是输在你这个小辈神仙手里,委实叫我难以服气。若不是我今晨妖气方才凝聚便受你干扰,只怕也叫你得不了半点便宜。”

墨机扯出一丝笑意道:“输了便是输了,哪儿那么多废话。”因为离得有些远,剩下几句随风吹得凌乱,传到耳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无从听起。

我跪坐在云端,低头看了看枕在我双腿上假寐的苍白少年,淡淡道:“饕餮输了。”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它气息尚且不稳,叫它一个人对付那个人,确实为难他了。”说罢松开紧握在身侧的右手,幽深的黑色眸子看着那个,从掌心徐徐腾起一枚闪着暖黄色光华的八角幡布,说道:“……他来了。”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放眼三清,唯独老祖宗能有这般浑厚的腾腾瑞气,他人还未到此,凛凛瑞气已经瓢泼而至。

老祖宗来了。

我还能活多久?

那头,饕餮哈哈大笑三声,声音响彻云霄:“只是后生,你忘了一件事。吾乃饕餮,若是别的妖兽受此重伤怕是不能再有所作为,如若是吾……”话音未落便见他布下一片瘴气,扑向天幕上尚且胶着的天兵和小鬼,张开大口。

一个腾身,嗷呜一口,吞掉了贰佰小仙。

一个回头,嗷呜一口,吞掉了肆佰小鬼。

身上血染的伤痕渐渐淡化。

早被剁碎的前肢已然缓缓成形。

墨机慌忙提剑化龙,飞身过去。

饕餮吞天。

是啊,饕餮在四大凶兽之中算是最没本事的一个,却是最命长的一个。它吸取他人精魄来补足自身,昔日空桑泪将军最后灭掉的凶兽便是它,还被它咬掉了半个身子。

咬一口也好。我恶狠狠地想。

每次都是这样。

从来都不信我。从来都自顾自的做盘算。

每次都是这样。

诚然此刻饕餮并未能咬到墨机,然我一直未曾想通,彼时他漆黑的小眼怎能就这么有神,越过昏暗的天幕看见了躺在云头一动不能动的少离。

少离的精魄比起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鬼,不知要肥美上多少倍。

我的一声惊呼憋在嗓子眼里,浑身僵硬、无限震惊地看着墨机飞身想要护住少离。

不!

不要!

却有人快他一步。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个身着素白纱衣的女子像广寒仙子卯足了劲丢出的一枚流星,稳稳妥妥地落在少离身边。

女子脸上容色恬淡,嘴唇一张一合好似说了什么。电光火石间伸手将少离推下了云头。

饕餮控不住力道,径自冲过去,奋力一咬,继而甩尾转头。

那抹淡淡的白色浮云仿佛从没出现过,一如方才冲过去的那抹纯白色身影。

亦是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悲催绝望的断裂之声。

莲台断了。

唇齿间红光乍现,妖兽痛苦地翻到扭曲,发出一声撕裂的长嚎。

熊熊业火自肚腹而起,灼烧,远远看去像是一株盛开的红莲。

谁也不知道少离时怎么冲破了那条花花绿绿的缚仙绳,又是怎么不顾焚尽元神的艰险扑进那团业火之中。手臂一抬,离风剑刺进了饕餮的眼睛。

锁仙山归于寂静。

我慌慌张张地撇下混沌提身过去,绕过浓烟,只见少离跪在饕餮巨大的头颅跟前,红莲业火渐渐熄灭,饕餮挣扎了几番,终于化作云烟散了。只留下一柄烧得焦黑的断莲台。

顶上瑞气腾腾,老祖宗的声音响起:“命该如此,命该如此。莲台断,她也终得圆满。”

少离听后身形抖了抖,随后缓缓将断莲台拥入怀中,踏上一片焦黑的云,默默走了。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看着那一大簇七彩光华:“老祖宗……”老祖宗一边托起拿剑撑着身形的墨机,一边缓缓转过头,声线平和道:“丫头,你护着谁?”

混沌紧紧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老祖宗,然后缓缓张开右手,一口吞掉了盘古幡。

人散

天帝并未降下罪,却说我陵光虽曾失足险些堕入魔道,好歹稳固住了仙根,斩妖除魔乃是大功一件,那半大不小的过也便是这么给抵了,如何如何。

只是革了职。

我那时笑了笑,道:“反正老君同度厄星君尚且朗实,我那司医本就是个闲差。这回可是彻彻底底的做回了个散仙,也好。”

刚刚才寻到我的鱼贤听罢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未曾说出口。

且说那日之后,我闷在听莲舫整整又是三日,其中只见过一个人,那人便是洛牡丹。

倒不是我当真想要见她,乃是她气势汹汹地硬闯进我家门,冲到我面前来的。

我还记得她的样子。

本神君从始至终都不曾待见过牡丹,但不得不说牡丹在我心中从始至终都是娇艳欲滴的那么一朵,即便是过来求我给她母妃瞧病的时候,我都不见她头发有一丝不规整。

她那时过来,却未曾梳头,及地的长发披散着,连花色繁复的衣袍都被刮得凌乱。

她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骂道:“贱人!为什么不是你!你说,为什么不是你!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本来就应该是你死的!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把他还给我,你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云罗云拓冲进来抱住她的胳膊,几个小仙童七手八脚地扯着她的裙子。

我捂着嗓子咳了咳,冷笑一声,扶起被牡丹撞翻的茶盏。

牡丹面目狰狞:“我为他不值,我为他不值!他识人不深,却不知你是个这般冷血的女人!你不要脸,竟一点都不难过!斩妖除魔大功一件……我呸!全都是他,全都是墨哥哥,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说着又要扑过来。

我复给自己斟上一碗茶,呷了一口问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她略略一呆,有那么一刻的消停。

我记得我当时煞有气势地倾下身去,冷笑着扣住她的小脸蛋儿,道:“洛云,我从来都佩服你,你太自信。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总觉得自己盖世伶俐。

三清里各路神仙都尊你贵为天族,又是淑德侧妃的遗孤,你做的事他们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只是你可知道什么是‘度’?别人也便罢了,我陵光从小是个野孩儿,教养得不甚好,既然不能同你粉饰太平那只有撕破脸皮。

牡丹身子一软,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继而捂住脸毫无风度的放声大哭。

我径自理了理衣衫。

事后,太清来了一帮子小仙娥,手忙脚乱地把过季牡丹给抬回去了,又同我赔了半天不是。几日过后,鱼贤告诉我说,天帝的五公主,也就是洛云牡丹,疯了。现在已被送去北川同淑侧妃一起静养。

今日天气不错,凤栖山上的凤凰花打了骨朵,眼看着便要开了。

我挂在树梢吹风吹得很是惬意。

鱼贤坐着一簇云朵儿在我眼前,身后整整齐齐码着三坛酒。

他说,这酒是嫂子特地叫杜蘅仙子给我酿的。

嫂子总觉得自己没看住牡丹,对我心有戚戚焉。她这说法我本不大赞同,不过考量到酒是好酒,便恭敬受了。

三坛佳酿一直喝到卯日星君归位,才有那么一丝丝觉着醉。明晃晃的月亮一个眨眼成了一双,再一个眨眼成了四个。眨来眨去颇得意趣。

我一直不敢睡。今日怕是喝过了些竟一不留神却睡了去。

我不敢睡,是我怕。我怕我稍稍放松便想起那日在锁仙山的细琐。

我怕我一闭起眼睛,便看见墨机满面绝望地看着我,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

下一刻便是一片猩红。

***

从开始到最后,只有半碗茶的功夫。

混沌吞下盘古幡,化为兽形。一个低头,眼看着便要冲到墨机身前。

老祖宗张开手撑出一个结界,朝我道:“哎哎,傻愣着做啥,你这不长进的丫头,真不想当神仙了?”

墨机提出剑,从老祖宗那枚光鲜亮丽的结界罩子里头冲了出来。老祖宗敏锐,慌忙施法罩出一个结实如钟的仙障,把我们几个给扣了进去。

我颤抖着抓着绫子,眼睁睁地看着墨机苦苦支撑,心里头正不甚合时宜地天人交战。脑仁生疼,却是空白一片。

老祖宗朝我的方向催促:“盘古幡宿主是你,你快想个法子把它熄了。我看墨机小子撑不住了。”是啊,加上今天一大早在空冥那次,他跟饕餮已经苦战两回,现在轮到吞下神器的凶兽之首,已然不剩下多少修为。他现在是在拼命。

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喝道:“我既然是要堕魔,怎会再帮他?墨机,当初你不信我,现在可是有一丝后悔了?”

我不知我是作何想头,但这句话却成了我在镜湖之变中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他听完这话,接下来的行为成功地将我巴掌大的凤凰心提上了嗓子眼。

他窜到我眼前,竟是满脸绝望,然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似乎又没有,他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说罢抬起手捏住我的颈子,作势是要要我的小命。

怎奈他话还未说完,混沌一爪子过来,撕裂了他的身体,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身。

***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

老祖宗抬手,凌空接住了墨机坠落的身体。随后另一只手抛出灵纹翡翠,把那厮圈进翡翠密实的结界障子里。

本在天际乱舞的沧阳剑蓦地一定,竟生生止住了动作,僵直坠落。

我愣了许久,直到失去意识之前,才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叫。其实我也是才知道自己可以叫的那么撕心裂肺。

师父曾说,潜能总是无限的,要正视。

所以等我再度灵台清明的时候,虽悲催地发现我居然是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且是最不称职的司医时,并没有太过惶恐。

而是愈加振作地握紧了手里的沧阳剑,面无表情地、却是疯狂地一刀一刀地捅着混沌。每一下都刺穿他的身体,毫不留情。

五火红绫散在脚边,染上血愈加红艳。

我在想墨机。我知道老祖宗正在那头施法救他。

原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我也从未有过去了解他的心思。唯独那次他凡间轮回之劫过去时,我本可以隐隐究其一二,却叫怨怒蒙蔽了双眼。

他不说破,只是看着我。

重逢之后,我总于他有隙。那是一种本能的回避。所以,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总隔着一池盛开的白莲,美则美矣,却是飘渺虚幻。两头的人远远相看,这头纵然暗流汹涌,那头看来也不过时一池碧波,不知究竟。

我……真的是不如他聪明。

墨机。

似乎是在年幼时候的某个夏日初临,我就已经见过那个有淡金色双眼的少年。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为我写下我们后来的交集,他的冷漠,他的笑容,我的爱,我的悔。

混沌变成人的模样,起初有些惊诧,最后归于了然,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白衣染红,周身的血窟窿汩汩涌出鲜血。

“你不等我。青鸾,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回到原地,却发现你没等我。”

“前世是我负了你,我利用你,今生我们两个总算扯平。”

“你不是她了。”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把他戳成了个马蜂窝,一眼过去竟能看见他肚子里金灿灿的盘古幡。

老祖宗在这个当口冲过来,边慌慌忙忙地腾云边在我身上使了个定身咒。等走到跟前,他一脸严肃地抓住我血淋淋的、颤抖的手,道:“丫头,醒醒,他死了。”

我想问问老祖宗是谁死了,我很想问。他说的是混沌罢,我这样一刀子一刀子地捅,本就不想叫他继续活着的。肯定不是墨机,那人太坏,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是命长。更何况天雷鬼噬都不能要了他的命,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

可是奈何本神君老子我仙根不稳,张口闭口好一番竟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死了。我其实是知道的。

饕餮于他那么惨,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不见有这般伤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死不了。但是,等到我亲眼看见沧阳剑坠落的时候,心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是啊,主人的修为散尽,法器自当是沦入沉睡。

我彼时恨他,我同混沌一处,都是因为恨他不信我。我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里外不是东西,是因为我当时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却真的、真的从没想过让他死。

我估摸着,他定是怨死我了吧。

他是在报复我。他捏我的颈子时并未加力,只是想激怒混沌而已。激怒混沌,然后当着我的面,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相自杀。

他是要我后悔。

后悔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怨他不肯信我,却未曾意识到其实我自己并未信过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真是个决绝的男人。

甚至在混沌撕裂他的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他嘴角熟悉的弧度。

是梦耶?

宿醉不得,宿醉不得,往事太过伤神,我想都不愿再想起。

***

战神墨机战死混沌,却连带叫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我先开始作为人质的存在,后来又作为险些失足的无辜少年,最后摇身一变怒喝一声成了最大的功臣,可谓跌宕起伏。

没人曾提起过我彼时是自己个儿要堕魔的。

没人曾提起过墨机并非战死,乃是自尽。

更没人曾提起过我并非有弑凶兽的本事,就连混沌也是自行化散。

立我为功臣却革了我的职。

隐隐透露出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虽然盘古幡丢于混乱之中,好在天下太平,举目三清一片欢腾。

而我,自打那三坛酒过后,便是滴酒不沾了,奈何仍旧过得浑浑噩噩。我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不想听见哥哥或是鱼贤的叹气。只是隐隐记得某些日子,我常去寻少离。

莲塘一亩,碧水千顷。

池中田田荷叶摇曳生姿,中央赫然立着一朵白莲骨朵。水光氤氲间,隐约看见一条白龙盘踞在池中,绕身圈着池中唯一一朵含苞的白莲。

我随手掂了掂里的酒壶道:“少离,你现在倒是心甘情愿地守在上清。”

白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鼻孔里吹出一口气,几片荷叶被鼻风吹得抖了抖,坠下几粒圆融的水滴。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晃晃悠悠地靠着池边坐下,才道:“你看,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总要看开些,老是闷着不说话,终究不好。”

白龙没有动静。

习惯了。近日我来看他,从来都是我说我的,他睡他的。

无妨无妨,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又灌下一口酒,我灵机一动,试探他般说道:“少离,你这榆木疙瘩脑子哟,你这么守着,她便回来了么?我说,她这回断得可是跟上回大不同:你看,上次且留着火海,乃是神识未尽,这次熄得连个火苗苗都没有,只怕是心都没了……唔,我看你也别指望花儿开了再给走出来个漂亮仙子。

要我说啊,你就回去,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你啊?你看你原来不是挺自在的么……那么多姑娘等着你……再说,你小子不是不喜欢她么?”

白龙暴吼一声,甩尾溅起巨浪,铺头盖尾地将我浇灌了个透彻。

龙爪一拍,可怜我这只湿了毛飞不起来的小凤凰便被他摁倒在地上。

我笑着任他掐着我的脖子:“哎……你这不是没睡着么?也不陪我说说话,忒不厚道了些。看我好歹叫你在上清好吃好喝……”

“陵光,你再说下去试试。”力道又沉了些,压得我欲呕。

但我却笑得愈发开怀:“那可巧,我还刚好在寻死……你看看怎么死样貌好一些,动手时候务必麻利一点,免得疼得慌。”

“我等。”他说。“我对不住她,我等。”

手里的酒壶方才叫他拿水一浇,已然喝不成了,我随手一扔。他收回爪子。

“少离,你我斗了这么数万年,我自认为是了解你的。没想到你这花花公子的皮囊底下还包着一颗发了芽的痴情种子……”

白龙不说话,缓缓荡回去俯下身,又闭上眼睛。

“好歹莲生给你留了个念想……我说是说,但是兴许千年之后真的还能从花骨朵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可是他啊……竟连一片衣裳片片也不肯给我留下……”

水光涟涟,静默如初。

***

有声音。听起来是挺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是因为谁这么难受?”

谁?唔,我想想,那是谁……叫什么机来着?

反正那个人的眉毛很俊,我爱看。

嗯,配着高高的鼻梁更显得英武了。

对,眼睛也是甚好的。闭着的时候睫毛又浓又密,像个姑娘家。挣开得时候,能将日晖都凝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着我的时候还揉着暖暖光华。

还有唇,老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便有些讨厌了。

“还记得什么?”

记得初见。满满的圆月,铺天盖地的月华。

冷的微风,暖的笑靥。

他霸道,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喜欢骗人。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块龙鳞把我锁了这么些年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

……

还有最后。刺眼的猩红色里,他问我有没有信过他。

就这些了。

“……是么。”

“原来火凤,竟也喜欢同蝙蝠一般白日里挂在树梢上睡觉么?”

我睁开眼,因是倒挂着,所以眼前白衣上的神仙委实叫我认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耳朵渐渐听见初春里欢畅的虫鸣。

我慢腾腾地从树上爬下来,恭敬道:“老祖宗。”

老祖宗笑眯眯地操着手:“怎的?这才是几日便不认得我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道:“方才倒挂着流眼水儿,不想全都流进脑仁儿里了,哎,脑仁泡涨了些,有点不大好使。”

老祖宗狡黠地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答话。

我惊诧万分,良久才故作淡定地疑问道:“老祖宗,你的眼睛……这……难道……哎呀老祖宗,我现在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后来,哥哥新进的史册是这样载我的:“……司医神君陵光后因隐由,于盛庆天帝七十六万年初春,自毁元神于凤栖山凤凰花林,卒,终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岁。”

***

“丫头,你可有什么后悔的么?”

“后悔啊?哎,那可就多的去了……不过,若说最后悔的……我觉着……应该还是,我后悔没有给他生个孩子。”

曲终完 全书完结局番外篇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曲终全文完结局番外篇曲终

王二家的清汤饺子是世间美味,大家都知道。

“这位客官小哥儿,这清汤饺子还是原来的清汤饺子,您也是常客,自然知道咱家的价格。您看看你刚刚给的,是不是少了二钱银子?”

我闷头喝干净碗里的汤水,宝相庄严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而后阴恻恻地一笑:“王掌柜的,你方才也说我是常客,那你说说,你方才这碗清汤,放了多少个饺子进去?”

他先是一呆,而后又将脸笑成一枚橘子,道:“客官说笑了,我们下清汤面儿,不过是信手一抓,不曾数数的。”

我旋即正色道:“哎,话不能这么说。原先你给的清汤饺子,大腕均是三十五个上下,或多一二,或少一二,好歹相差无几。今日我来吃你的清汤饺子,本算好了约莫三十五个下肚能饱的,然现下却仍旧饿得紧。我略略回忆,方才知道你给我的这碗堪堪只有二十七个。八个清汤饺,不过少你二钱银子,小二,你是赚了。”

王二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然十指均用上还有些不够,便又管跑堂伙计借手一只。

我喝下半碗粗茶,好整以暇的等着。

果然王二作下一揖,笑道:“公子乃是文人,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细致些。窦厨子老婆昨日生崽儿,他便回村里看他老婆去了。新来顶替的是他徒弟,人小手小,抓混沌饺子自然也是不够窦厨子的数。哥儿今天提点了提点,王二往后注意便是。”

我道:“哎,难怪王二家的清汤饺儿有如此口碑,不光是饺儿香,掌柜的人还忒实在,委实难能可贵得紧。”

王二把脸笑成一朵菊花。我又同他客套了两句,辞了。

下午时候我欲去听风楼寻人,过去时顺手买了四个肉包子填了那八个清汤饺儿的空档,吃过两个以后已经甚是满涨,遂信手包了包塞进袖袋。

听风楼里头有个名盖世角儿,花名唤水芝。这水芝却不是个凡人,乃是一条鲤鱼仙,我的老熟人,仙号鱼贤。我去得有些早,进去时尚未临到他开嗓子。小二伶俐乖觉,一见我便道:“哟,白公子,水芝在后头,我带您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

我来听风楼是从不听戏的,倒不是不待见这地方,只是不才在下从不听戏。一如我滴酒不沾。在下虽是不才,这两个道理却是落实的异常严苛。一如我每次来凡尘必化男装,万年不曾更改。

听风楼里头几个管事都与我相熟,又大抵觉着我是鱼贤的相好,待我不错。

台后人员繁杂,我看了一圈,恰好看见素颜的鱼贤儿,便千难万险地挤了过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衫,回头一瞧见是我,便笑得分外妖娆,道:“两天不见人影,我还当你死了。”说罢又压低声音接着道:“神君跑去你那荒岛寻你不着,可是着急。”

我把吃剩的包子递与他,随口道:“怀念扬州吃食便去了一趟。哥哥寻我做啥?”

他欢天喜地地接下,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说是花神殿下给子汀过生辰,子汀念念叨叨要见你,问你后日是否得闲,她好带子汀去你那破岛玩儿个一天两天。……哎哎,下回换一家买,这包子太咸。”

我想了想,道:“七月初六,七月初六。好,我那塘子里的花儿可都打了骨朵,到时候也能叫嫂子拿新开的莲花做水芙蓉芝麻糕。”

待鱼贤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我准备回去睡下午觉。他就着我的袖子揩了揩嘴又蹭了蹭手,捏着嗓子道:“白公子,今儿个我唱的可是《牡丹亭》。记得公子头一回听奴家唱戏便听的是游园惊梦这一出,不知今天肯不肯赏个脸?”

我自然知道他是皮痒打趣我,便甩甩袖子遁了。

***

我的岛坐落东海边际,距蓬莱仙岛倒也不甚遥远。一万两千年前,老祖宗带我上这里扎了根,至此,三清里再也没有陵光这个人,三清外却多了一个芝麻大的小仙倌。

那日老祖宗说愿意赐我死的时候,我其实挂念甚多,譬如师父,譬如我哥哥,譬如师兄嫂子一家,再譬如少离。可老祖宗握着我的手道:“丫头,集香木涅槃,浴火海重生。至此再没有陵光这个人,你的后悔也便随着陵光死了。从今往后,换个法子活着,你未尽的心愿也可继续完成。你哥哥你师父必然会理解。”我觉着甚有理,这才同意。

陵光死在上清凤栖山的凤凰花林,我由老祖宗带着飘到这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岛,集木涅槃。这一烧把自己烧成一枚卵,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时过三千年才再度破壳出来。

且说方出来时候我有些胆战心惊。

五百岁时那次涅槃,本就年幼,即便一把火烧了也不见样貌有变,这次第我可是只成年凤凰,万一给烧成了个小丫头片子就不大划得来了。

好在事后证实我是瞎担心一场。

火凤涅槃之后,尾羽竟根根都镶着金灿灿边,青天白日里很是受看。

老祖宗听我说罢后道:“那敢情好,只可惜我瞧不见啊,可惜啊可惜。”

我打趣地笑道:“哎,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起初便是个杂毛凤凰,当年好不容易成了纯色,这回又一把火给烧了回去。”

后来我过得甚好,无话。

只是这再破的岛也是在仙境之内,哥哥怕天帝哪日抽风盘问起来不好应答,便随意给我安了个素瓷元君的虚号,写进仙籍。

我嫌他文酸,对这个名字不大待见,遂鄙视道:“你这破名字取得,哪里有当初我那陵光叫来磊落!”

他无奈道:“陵光不也是我取得么?”

我就此作罢。

从神君降到元君,仙阶落差甚大,叫我不免有些伤感。

沧海桑田多少许,往事回忆起来就是不见头啊。

不几日,七月初六。塘子里的白莲花开的很是灿烂。

郁芬嫂子一家乘着人面马身的英招,驾紫雾而来。

我因着是头一回见英招,不免兴致盎然。又见其生着俏生生的一张人面心想他应会人言,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招呼,道:“英招兄。”

嫂子扯着嗓门笑作一团,粉面通红。执明师兄替她顺了顺气之后,她才结结巴巴道:“妹子忒惹人笑了些,这英招虽生着人面不过是只看花园子的神兽而已,况且这只尚且年幼,到底是不会说话的。”

我讷讷,摸了摸鼻子。那英招摇头晃脑,跺了跺前蹄。

嫂子往身后一捞,扯出来一名凡间六七岁的男孩儿,笑着指着我道:“子汀,快喊人,叫姑姑,你叨叨了一路,怎的见了真人却蔫儿了?”

执明师兄笑呵呵地对我说,说子汀恋你得紧,你今日多多着紧他些。

我蹲在他跟前,捏了捏他通红莹润的小脸蛋道:“小肉丸子,许久不见,想我不曾?”

他甚乖巧,郑重其事地点了一回头。

我大喜,拉过他的脑袋吧唧一口亲了过去。

岛中央被我凿出了一个的不大不小的塘子,鱼贤替我从蓬莱仙岛衔来白莲子,我当心翼翼种下。不过百年,密密实实地长了半个塘子。

子汀问道:“姑姑,可有莲子吃?”

我腾出划舟的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道:“现下莲花方开,莲子还要再等等。”

他又道:“等到莲子熟了,子汀想吃。”

我道:“唔,到时候我捎一些给你送去。”

晚上吃罢芙蓉糕,子汀含笑睡下,嫂子醉酒,眼神迷离。我同执明师兄一道将他们娘儿俩背进卧房,盖上云被。

复回到庭院,我新沏了一壶茶水,递与执明,问道:“师父可好?”

执明饮下一口:“师父甚好。陵光,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要问问你。”

我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道:“你可去过蓬莱仙岛?”

我道:“不曾。”

他又道:“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地势很是玄乎,众仙均是只知道那岛的大体方位,但若非水族,一般是寻它不着,可有这一回事?”

我点头:“是听闻有这么一说,师兄怎的问起这个?”

他低头研究了研究茶盏里的茶叶,半晌才缓缓道:“是这么回事,师祖伯凌虚子自打万年前回到太清,与我坐下有几个水族的仙童来往甚密切。我念及他老人家约莫是无聊得紧了,也便由着他们去,嘱咐他们多多带老祖宗出去转转。

前些日子我去拜望老君,又去敖广龙王出办了些事,回来时行经东海某处,忽而觉得祥云之下瑞气腾腾,再仔细分辨,还有几缕微弱的仙气跟一缕不强不弱仙气。那股子瑞气自然是师祖伯的,剩下几缕被师祖伯的仙气盖着分辨不清,我也能猜得出大约是那几个水族小仙,我原以为他们是在你的岛上,便准备顺道过来看看,奈何飞了甚久也寻不到那岛的位置。心想他们约莫是在蓬莱仙岛上了。”

我了然:“大抵如此。”

执明又道:“晚些时候我去问过那几个童子,他们是说与师祖伯去了那里,至于作甚却是不敢说出口。其实颇叫我挂心的是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你怎么看。”

我道:“老祖宗去岛上自然有老祖宗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后辈的顺应着些便是了。”

执明抿了抿嘴,缓缓道:“陵光,我说了你听后莫激动。我觉得,十有八九,墨机没死。”

手一抖,洒出半杯茶水。我淡定地念了个诀把衣裳烘干,干着嗓子道:“哦?”

执明道:“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浑厚中隐隐透出凌厉,既是渊深,又是淡泊。乃是龙族之气。老祖宗重返三清乃是在混沌一战中,而墨机死于混沌爪下,这般看来我的推测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我听见我嗓音益发嘶哑:“可、可是,你也可能是看错了,也可能是岛上莲花仙子……”

执明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今天我过来,想顺道拐去蓬莱,却未曾寻到。若是师祖伯真要救墨机,定不只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我眼看你长大,知道你这面儿上虽妆点得光鲜,心里有苦也不愿说出来。我若不是摸了十之七八,也不敢贸然告诉你。我听师父说你同师祖伯相熟,你先莫要怨他不告诉你,还是问问为好。”

师兄话方说罢,我便踉踉跄跄地跌上一片云头。

***

老祖宗背对着我坐着,听闻我进门的动静,缓缓道:“是丫头吧。”

我抬手摸了一把眼泪,道:“老祖宗,你带我去、带我去蓬莱……”

老祖宗转过身,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你怎的不问我,起初为什么骗你?”

我凄然一笑:“老祖宗,你这是在笑我不聪明么?是他、是他叫你骗我的罢。”

事后想想,我当时也忒着急了些,并未问清楚为何师兄座下的菱桓小仙睡在老祖宗房里。不过这便是后话了。

老祖宗说,墨机并不是怨我才跑去寻死的,乃是我自作多情了。

彼时老祖宗接住那厮时,见他尚存一丝神识,遂唤出灵纹翡翠准备为他续命。他勉强说道,现在不能救我。老祖宗道,只怕过了这个时候,稍不注意便魂飞魄散了。墨机已经不能支撑人形,只好化作巴掌大的一条小黑龙掉进老祖宗手里,密音老祖宗道,只有我死了,她才能杀了他,三清之难方解。

是以,老祖宗总结道,墨机那小子胸怀天地,放眼三清,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闲来无事跑去自我了断的,此乃大智慧。

他知道我心软下不去手,知道我再跟他怄气,也知道那时混沌唯一的弱点便是本神君老子我。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其间老祖宗笑道:“丫头,你生气么?”

我望着眼前飞快飘到脑后的云海,苦笑一声:“生不出来。”

老祖宗将他揣进袖子,存在翡翠的结界里头,顺道顺走了慌乱中无人顾及的盘古幡。本打算利用那五棵菩提树的阵型替他施法,可巧遇上前来迎接的央歌大弟子执明,与他坐下的菱桓小仙。

那菱桓小仙乃是水族之后,原身乃是株菱草。

老祖宗敏锐,看出他的真身,登时诞生出把墨机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好在老祖宗诞生出将那厮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墨机情况不甚好,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方才打斗之中又未及时稳住仙根,依照老祖宗的话说乃是命悬一线。

待上到岛上去之后,老祖宗把墨机,像当年北海水君治师父那样,存进白莲花心。当心翼翼地拿灵纹翡翠包着,顶头上照着亮澄澄的盘古幡。

心想着,这么一回,若是能缓过来,应是要个八万年左右时候,才能将魂魄养周全。好在蓬莱仙岛的莲花是好物,盘古幡素来凝神,他又是龙族,继承了衔烛之龙的血液,这才将时候缩减不少。

若是换作他人,只怕是混沌那一爪子下去就已然没命了。

老祖宗说,不告诉我,也是怕他万一缓不过来。说是留有一丝神识,好歹能给了我一个念想,若紧接着又说那厮没挺住仙逝了,只怕比当初一直以为他死了还要难受万分。

我泪眼婆娑地点头,又是千恩万谢。

总而言之,墨机算是争气。

天已大亮,菱桓回头与我道:“素瓷元君要当心些,岛上乃是万年如一日地冰天雪地,神君若是受不得请先行用仙气护体。”

老祖宗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继而叹出,笑道:“丫头,这时候啊,蓬莱岛上的莲花开了,你要好生瞧瞧,我听菱桓说啊,放眼三清没有一处比这里开得妙。”

我感到我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白雪皑皑。莲花本开在盛夏,为何在寒如严冬的这里开得这般绚烂?

卯日星君正是当值的时候,头顶乌云渐渐散开,一束,两束光照进仙岛。连天芙蕖映日而开,周围冰雪更显晶莹亮泽。

我看见最大的那朵白莲,方才花瓣还鼓鼓囊囊地包着,阳光一照竟裂开一条缝。

我不敢呼吸,直勾勾地瞪着。

那朵白莲开得缓慢却璀璨万分,每次张开花瓣都像是一次缠绵的诉说。

花心里卧躺着一个样貌甚好的少年,身上随意穿着莲花茎一般嫩绿的衫子,微微敞开领口,露出挂在胸前的翡翠。他还闭着眼睛,还未醒。

我往前走了两步。他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眉还是一样的眉,眼还是一样的眼。

少年静静地看着我,缓缓勾起唇,然后唤了一声:“陵光。”

我哑着嗓子道:“这回等得久了些。”

他继续笑:“怨我?”

我摇摇头,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踩着睡莲叶子走到他身边:“我信你,你总不会撇下我的,你总是阴魂不散的。”

他笑的益发开了,执起我的手将我带进那朵硕大的白莲。

“墨机,我同你说你可要依我,以后我们就住在东海往东六百里的岛上,那岛我取了个名儿,叫浮生岛,纵使荒凉了些,好歹种上了半塘子白莲花,近些天都开了……”

小说半开莲塘寄浮生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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