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帝业 - xp1024.com
《北齐帝业》


第一章齐主高纬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狂吼的北风裹挟着漫天霜雪,铺满了整个邺城。

邺城皇宫内的一处殿宇中传来一声惊呼,惊碎了纷纷雪幕,一个小太监提起衣摆踉踉跄跄的跑出殿门,对着值夜的太监宫女喊道:“快,快去传太医!你们——去禀报太后还有皇后娘娘,就说,就说陛下他……陛下他许是要不好了!”

宫女太监们纷纷行动起来,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这漫天风雪里,高举着火把,在夜色下仿佛一只只暖色的流萤从殿宇内窜出御道,然后往不同的方向四散开来。

不久,整个皇城都被惊动起来,火把,凌乱的脚步声、呼喝声,还有急急忙忙传太医的声音打破了皇城的静谧,火光在一刻钟之内照亮了整个皇城。许多人都面带震惊的神色朝东北角的殿宇奔去,消息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短短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几乎所有人便都听到了风声,皇帝高纬偶遇风寒,一夜之间竟一病不起!

太上皇武成皇帝高湛龙御归天不久,如今今上高纬年纪轻轻,仅十四岁而已,竟也要驾崩了吗?这对于江河日下的北齐王朝来说可无疑是一场塌天大祸!后宫前朝,甚至是整个江山社稷都会动荡不安!

很快一个身披素色衣衫的少女脚步匆匆的赶来,明显是一听到消息就立马赶来了,披头散发的,一张素颜的小脸娇媚可人,只是或许是受到极大震动的缘故,脸色略有些苍白,她的后面跟着一大群宫娥,无声的跟在背后,少女刚停下脚步就匆匆忙忙向守门的小太监问道:“陛下情况如何了?!”

小太监哭丧着脸将少女迎入宫殿内的暖阁中,猫着腰侍从在左右,道:“陛下今早外出游玩,在皇城根子上吹了一阵子风,下午还好好的,谁知一到了晚间居然发起了高烧,奴婢一开始找了崔太医来看,崔太医说只是偶感风寒,灌了些药下去,那想到到了半夜居然更加严重了几分,现在居然神智不清,连气息也……”

他说不下去了。可凭谁也听得出小太监的潜台词,皇帝高纬怕是真的凶多吉少……

少女霎时便红了眼眶,咬牙道:“太医呢?太医们都到了吗!”

小太监恭声回答道:“太医院今夜值班的早早都到齐了,正在内间给陛下诊治,奴婢还命人出宫悄悄的通传其他几位太医,叫人赶紧把人送过来,一炷香后想必就会到……”

“消息都传出去了?”少女看向外面,纷纷夜雪中人影攒动,登时便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险些将小太监瞪趴下,“情况如此危急,怎么能把消息都往外传?你是存心的不成?生怕前朝后宫不乱?”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小太监惊出了一声冷汗,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也是一时心急,没有想这么多,求娘娘开恩啊!”

“你的帐之后再算!”少女将目光移回,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去,把本宫的凤印拿来,到禁军那里去,让他们封锁宫城,没有我或者是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向外传递消息,除了太极殿内宫人外所有宫人都不得走动,由禁军看管,违令者杀无赦!”

她杏眼中此刻冰冷一片,威仪具现,所有宫人都躬身下拜。这个少女正是高纬的发妻,元后斛律皇后,她出身北齐帝国一顶一的勋贵世家斛律氏,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嫁给了太子高纬(别问我为什么,人家就是结婚早),成为太子妃,高湛传位之后更是直接被册封为皇后,无论出身还是身份都是贵不可言,在后宫之中,除了皇帝和太后,没有人比她更加尊贵,她说的话,自然是要照办的。

她和高纬夫妻几年,虽然高纬并不是很喜欢她,成婚以来就没有碰过她,也极少往她的宫里走动,但是她从小饱读诗书,有些见识,知晓夫妻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高纬病重一事牵扯太大,搞不好会举国动荡,祸及斛律氏满门!她又怎么敢不小心谨慎?

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之后,她方才疲惫的坐在榻上,两眼无神的盯着内间的阁门,烛光拉长了一排人影,太医们正在给皇帝诊治。她目光幽幽的望向这殿外的漫天飞雪,耳朵仔细听着内间的动静,捏着帕子的左手悄然握紧了……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现在,就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内间此时十分安静,各位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语不发。良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开口道:“如今该如何,大家就议一议吧。”一个青年医官涉世不深,不懂得如何做官,在众人都装聋作哑抬头望天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这个病来的着实古怪,不像是染上了风寒,倒像是,像是……中了邪……风寒该有的症状陛下统统都没有,只是一味的发烧昏睡不起,这种病例,下官在邺城多年还从未见过……”

“胡扯!”一个中年医官大怒,“子不语乱力怪神,一句中邪又怎么能混淆过去,陛下现在还在床榻上躺着呢!”他压低了声音,“你这样的理由,又如何能让娘娘和满朝王公信服?你不要命啦!……”

老太医看着下方众人交头接耳,重重的叹了口气,只见那青年医官似是面上还有犹豫之色,开口问道:“仲怀,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见所有人都陡然间看过来,那个青年医官终于鼓足勇气,咬咬牙,道:“在下见过一个家里收录的一个偏方,据说是对这种症状有效的,下官愿意试一试。”

大家又都面上浮现失望之色,道:“仲怀呀,偏方又岂能随便用,你还是再多想想,别向你叔父一般……”

他们这也是好心,之前那个诊断高纬是风寒的医官正是眼前这个青年医官的叔父,据说已经被投入大牢之中。

青年医官咬咬牙,道:“诸位前辈的好意在下记住了,只是叔父闯下这样的祸,牵连到家里是一定的了,我这也是迫切的想要将功赎罪,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还不如让我放手一试,或有转机,诸位放心,所有责任由我崔仲怀一力承担!”他把自己和大家分割清楚了。

“胡闹!你这……你这是……”方才那个中年医官气急,指着他便要怒骂,却被老医官拦下:“好啦,如今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不如让仲怀去试一试……”

他显然在太医院里颇有威望,回头对着所有人说:“你们听好了,仲怀是为了咱们太医署的上上下下去拼命一试的,若是仲怀有了什么差池,咱们要第一个站出来力保他,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所有人都恭声称是。崔仲怀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迈动脚步,朝更里边的暖阁走去。

整个太医署上上下下能不能保全,全都看此一搏!

暖阁间,一个精美雍容的榻上,一个瘦弱的身影静静的躺在上面,被厚厚的蚕丝被裹着,俊逸的脸上面色潮红。

他觉得自己脑海里仿佛要炸开了,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像是游离于世界之外,凭谁的身体内有两种灵魂同时存在大概都是这般光景。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

高纬外出游玩的时候,一阵风把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游魂附到了他的身上,现在两个灵魂正在体内相互吞噬,拼命争夺这副身体的领导权。

崔仲怀将把脉的手放下,脸色凝重,他依然搞不清楚皇帝的病因是什么,不过他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他轻手轻脚的将煎好的药盛到碗里,黑褐色的汤药发出刺鼻的气味。顾不上君臣之别,撬开皇帝的嘴,将满满一碗汤药灌了下去。

此时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占据了上风,压着高纬的灵魂吞噬,而高纬的灵魂见大事不好,拼命抵抗,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忽然间一碗浓烈的汤药灌入肚肠,高纬的灵魂一阵动荡,游魂瞅准时机,一口将他吞噬。

时机一分一秒的过去,崔仲怀紧盯着皇帝的面色变化,手心额头上全是冷汗。

内间里的太医们也纷纷肃立着,一言不发的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静静的等待着好消息,或者是噩耗……

外间,斛律皇后的手帕都快要绞碎了,几刻钟前内间里太医官门的讨论她也是偶尔听见了一些的,知道自己夫君已经凶多吉少。但是一个医官已经去做最后的尝试了,尽管她知道可能性不高,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便不想错过,她双手合十,跪坐在榻上默默的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她的夫君……

整个皇宫的注意里似乎都放在了高纬和崔仲怀的身上,这个年轻医官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崔仲怀的压力非常大。

在崔仲怀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游魂终于将原来的灵魂完完全全的吞噬掉,彻底夺舍了这个身体,悠悠然睁开了无力的双眼:

“来人,朕要水……水……”

第二章和士开

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高纬才幽幽醒转过来。刚刚夺舍了身体,不管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是消耗极大,不过总算是彻底降伏了原主的魂魄,彻彻底底的跟自己融为一体了。

高纬看着头顶那华美的纱帐,刺目的阳光透过纱帐都陡然间变得柔和起来,高纬抬起白皙的、指节分明的手掌去触摸那阳光,很暖。

高纬眼中渐渐浮现了欢喜的神采,独自一个孤魂穿越时空在大地上到处游荡,像一个无根的浮萍,永远不知道归处,要不是碰到一个刚好和自己匹配的身体,他又怎么能再次体验到活着的感觉?……活着,真好。

他一偏头,鼻尖传来淡淡的香气,才发现一个女孩趴在床头恬静的睡着,侧着脸,露出半张睡脸,像牛奶一般嫩白的肌肤透出可爱的晕红,长长的睫毛还在睡梦中微微颤动着,一缕头发就贴在脸颊上。显然睡得很是香甜。

高纬记起来了,这是原主的妻子,北齐的皇后斛律氏,小名……啧,好像是叫婉儿吧?没有什么印象……原主委实算不得一个称职的丈夫……他暂时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就……先看看他的小妻子长什么模样吧再说。

高纬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今后会与他以夫妻的身份相处的女孩,眼中满是好奇的打量。

斛律皇后生的很漂亮,即使是以高纬那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挑剔眼光也无法挑出什么毛病来,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很美。不过高纬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毕竟年纪实在太小了,才不过十五岁左右的样子,他可下不了口。

光滑乌黑的秀发缎子一般在床头铺开,清新的发香在高纬的鼻尖漾开。

“居然附体到齐后主高纬的身上了……”他望着女孩,心里却在想别的,“这下不好办了,开局就是地狱级的难度……”

北齐的历史很短,仅仅二十八年,可在历史中北齐具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无他,只因为这是一个历史上臭名昭著、昏君奸臣迭出的“禽兽王朝”。在历史中,北齐被描述成了一个荒淫、残暴、不亡国天理不容的王朝,其凶暴腐朽可想而知。

成为这个国家的帝王,高纬有一种想要拔腿跑路的冲动,此时离北齐亡国没有多少年了。

“那么,这就是北齐后主的第一任皇后了?”高纬看着女孩的侧脸,心中了然,斛律氏是左丞相斛律光的女儿,出身高贵,十岁就嫁给太子高纬,后来高纬的父皇武成皇帝下诏传位高纬,她也就自然成了皇后。

说起她可能很多人都会迷茫,但说起她的父亲斛律光,在当时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大名鼎鼎的北齐三杰之一,如果说在当今天下投票那个将军最会打仗,那票数最高的肯定就是在北方周齐二朝中有战神之称的斛律光了。后世美名远扬的兰陵王高长恭虽说刚刚散发出将星的光辉,可是在斛律光面前依旧是不太够看。

斛律光这一生鲜有败绩,是打仗的行家,说一句“功高盖主”毫不为过,就是他,多次打退了北周的进攻,就是他,压制的日益强盛的北周在灵璧寸步难行。

可是这赫赫声威的背后是君王的深深忌惮,历史上的那个高纬为了这个老丈人可是日日夜夜悬心呢,生怕那一天这个老丈人就翻脸,推开高纬自己当老板了。所以高纬对这个老丈人可是满满的猜忌和忌惮,斛律皇后明明生了一个女儿,可原主害怕老丈人不高兴,就告诉在前线的斛律光说生了男孩,猜忌到了这个程度,斛律光还能不死吗?

后来原主设计,将斛律光斩杀在凉风堂,斛律一族满门被齐后主诛杀殆尽,斛律皇后以往对皇帝醉生梦死的行径多有看不惯,时常劝谏,这导致了皇帝的不满,在斛律光被诛杀满门以后被废,后被勒令出家为尼……

如今历史中的人物竟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高纬心想,缘法,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苦笑一声,谁又能想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赫赫有名的昏君高纬呢?

高纬看她这可爱的睡态,不由得生出了捉弄的心思,捏起一缕头发放在女孩雪腻的小瑶鼻前,发丝随着均匀的呼吸慢慢摆动,高纬笑着将发丝又递前了一些。

果然,睡梦中的小姑娘禁受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愤怒的睁开了大大的杏眼,刚想要发火训斥,待一看清眼前人的脸,立刻就哑火了:“……皇,皇上?”

高纬倒是丝毫没有做坏事被抓住的觉悟,一本正经的说:“都已经太阳晒屁股了,还在睡?”斛律婉儿被弄懵了,貌似她才是应该反问的哪一个吧?不过眼前这个男人既是她的夫君也是一国之主,她还是不太敢造次,况且……况且他说的也没有错……当皇后以来第一次贪睡就被抓了个正着,这让一向以母仪天下为自我要求的斛律婉儿脸上有些发烧。

“臣妾,臣妾……”斛律婉儿站起来,把秀发抚到颈子后面,脸红红的扭捏了半天,这才小声嘟囔了一句:“臣妾这是第一次睡懒觉……”

她的小嘴儿红嘟嘟的,嗫嚅的时候居然有着果冻一般的质感,看得人真想一口咬下去!高纬强行按捺住心中的心猿意马,脑子里不断的闪过“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这个禽兽,她还是个孩子”等等等等……

这么一个丫头,美得冒泡,也不知道原主这个混蛋怎么下得去毒手?

高纬心里暗暗怜惜这这个历史上命运凄惨的女孩,脸上依旧要绷着,“怎么,不给朕更衣吗?”斛律婉儿刚想叫宫人把热水送进来,听到高纬的话身子陡然僵住了,“皇,皇上?……”她和原来那个高纬感情一直不是很好,高纬也没有在她的宫里宿过,两人没有什么联络感情的机会,所以高纬这一开口指定要她更衣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傻乎乎的模样……高纬眼底浮现了一点笑意,“愣着干嘛?更衣还要朕教吗?”

斛律婉儿呆呆的看着高纬,高纬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精神头倒是很足的样子,漆黑的眼睛澄澈极了,眉间眼角都是笑意,她从未见过高纬有这样的时候……斛律婉儿低下了头,白嫩的脸颊上浮起两团酡红,结结巴巴的说:“哦,哦,那,那臣妾先服侍陛下起来……”

高纬在斛律婉儿的服侍下起床更衣,看得出眼前这个小姑娘很紧张,柔荑拂过胸前的衣襟的时候都是颤抖的,她还是第一次服侍自己的夫君更衣,虽然表面一幅镇定的模样,可是那颤抖的的手还有紊乱的呼吸出卖了她,转到高纬面前的时候也不敢抬头看他,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可爱的大苹果。

高纬很想低头亲一亲她,还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门外就传来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高纬原本微微往斛律婉儿倾斜的身体顿住了,斛律婉儿赶紧后退一步,对高纬说道:“是太后娘娘到了,陛下不出去迎接吗?”

高纬刚想点头答应,来人就已经迈步进来,一袭雍容华贵的凤袍夺目无比,只见一个美妇人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开口就道:“皇儿你昨夜可吓死母后了,一大早就匆匆忙忙赶来……怎么样,你还有那里不舒服没有?”

这个美妇人就是高纬的生母胡太后了,说起来倒也是一个传奇人物……

胡太后话还没有说完就一把拉过高纬左看右看,见高纬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其他都还好,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又把矛头对向了儿媳,不悦道:“你这个皇后怎么当的?皇帝生了这样重的病你也没有提前知道,要是皇帝有个什么差池,哀家唯你是问!”

斛律婉儿的脸色白了一白,微微弯着腰。高纬替她解围道:“是儿子的病来的太突然,倒不关婉儿什么事……”

“……”胡太后诧异的看了高纬一眼,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可是一向都嫌弃斛律婉儿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千依百顺,今日怎么……

她打量了一眼这两人,明显斛律婉儿刚刚是帮他更衣来着……虽然说小儿女感情来得快,但也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前几日还明明不喜欢斛律氏,现在倒是护上了……

高纬这才发现跟在胡太后后脚进门的人,此人面白无须,一身锦绣,长相柔和俊美,除了二十一世纪大陆上肆虐的韩流外,高纬第一次见到长相如此类女的男人。给人的感觉是俊美之中夹杂着妖媚,这种特点居然在一个男人身上,让高纬感到有些心里恶寒。

“陛下圣体躬安……”这个长得娘炮的男人果然开口也是娘里娘气的,嗓音中老有一股子阴柔的味道。令高纬这种直男分外不爽,他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来,眉开眼笑的迎上去,热情道:“彦通你来啦!”

“小臣听说陛下龙体微恙,特意来看看陛下……”娘炮倒是不和高纬见外,很坦然的接受了高纬的热情。

“欸,不妨事不妨事,小病而已,偶遇风寒,咱们之间还搞得这么客气干嘛?您说是吧母后?”

胡太后笑道:“对的对的,彦通是和咱们一条心的自己人。”

“呵呵,你看看母后都这么说了……”

高纬那边和娘炮一幅相谈甚欢的模样,斛律婉儿这边气氛倒是冷淡许多,从这个阴柔的男人一进门开始她的一张小脸就紧绷着。

“这个天杀的奸臣又来蛊惑陛下了,陛下天天听这个奸人的,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呀?”她的一张小脸气鼓鼓的。眼珠子钉在阴柔男子的身上,仿佛要将他捅一刀才解气。一边恨阴柔男人天天来蛊惑陛下蒙蔽圣聪,另一方面又恨高纬没有主见胸无大志,次次受奸臣蒙蔽。

只是当她的眼睛转向高纬的时候,却发现好像有那里不太一样……

高纬面上倒是笑意宴宴,那一对漆黑挺直的眉都舒展开来,只是她眼尖,明明发现每一次陛下眼神转过他的时候都会变得不一样,那种深藏着的,仿佛只要一瞬间就会刺穿那一层伪装泄露出来,那种眼神她从来没有在高纬的眼中见到过,那样的寒冷、讥诮、锐利如刀!

高纬的确是起了杀意。

眼前这个妖艳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北齐史上有名的奸臣,和士开!也是给高纬的便宜老爹戴了绿帽子的家伙、胡太后的姘头,以臣子之身秽乱宫闱,罪行涛涛!北齐之所以亡的这么快这家伙绝对是出了大力的。

高纬的嘴角牵起,正发愁第一个不知道拿谁开刀呢,你就一头撞上来了……既然这是上天安排的,不杀你我都对不起自己,所以,莫怪我啊……

他笑盈盈的开口道:“哎呀,朕也是许久没有见到彦通了,最近忙什么呢?……”

第三章倒计时!

等到和士开与胡太后一同离开之后,高纬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暗暗沉思,和士开虽然是幸臣,手中并无兵权等重要实权,可是和士开背后有一个大靠山,胡太后!

和士开当初是最早加入高纬的便宜老子高湛麾下的人之一,在高湛当初还是长广王的时候,和士开就已经是高湛府里的开户行参军。在武成帝高湛的麾下属于元老级的人物,深得信任。

和士开这个人大本事没有,溜须拍马蛊惑上级倒是一把好手,关于他为什么受到高湛的信任,那也是一个幸进之臣的典范了。

和士开很会投其所好,高湛很喜欢一种叫握槊的游戏,而和士开恰巧就很擅长握槊,每每与高湛玩乐都可以讨得高湛的欢心,和士开因此入了高湛的眼。

和士开表面乖巧,生性谄媚,善于阿谀奉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受到高湛的的亲宠。他曾劝高湛不要整天忙于朝政,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才是,结果高湛听了居然深以为然,从此更加懒得理会朝政,他还曾对高湛说:“陛下您不是天人,是天帝!”高湛想也不想就回答说:“卿也不是世人,而是世神!”和士开受到高湛的宠幸可见一斑。

两个人好到了什么程度呢?好到了高湛几乎一天也离不开他,北齐的开国之君高洋看不惯和士开这个谄媚小人,觉得自己弟弟和他混在一起迟早废掉,于是就以和士开荒唐过度为由,将和士开流放到马城,结果高湛不愿意了,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又把和士开调回京城。高湛继位以后,一顶“侍中”的帽子马上就丢到了和士开的头上,和士开的母亲去世,和世开回老家服丧,高湛十分不舍,甚至专门派禁军大将带着士兵全程护送,一直等到和世开服丧期满才离开。和世开还朝那天,高湛甚至专门派人用牛车接和士开进宫,流着眼泪,手拉着手劝慰了好久才让和世开回家。

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了男男之爱的地步,野史上到处传唱,确实,偏爱一个人到了如此地步,说没有一点问题谁相信啊?更奇葩的是高湛明知道和士开私下里勾搭自己的老婆胡皇后,非但没有生气一怒之下把和士开拖出去剁了,而且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们这样下去。难道说这个世界上最真挚的友谊就是把老婆也跟你分享?

嘶,这个逻辑真是让人想不通。不过没有关系,反正老高家的皇帝个个都像是有神经病的,除了高湛的老哥高演还算正常一点之外,其他的个个私生活方面都荒唐的够可以的。

不过和世开这个人是一个十足十的小人加白眼狼,你说高湛就算是养一条狗,狗也会在主人危急的时候哀嚎两声吧?可他没有。

高湛患有很严重的哮喘病,因为和世开与医治高湛的名医徐之才有嫌隙,所以想办法把徐之才给排挤走了,直到最后高湛哮喘发作,却已经无药可医,就这么挂了。

高湛死前和世开都和高湛不分你我,高湛一死,和士开马上就贯彻了这一原则,而且还深入贯彻下去了,他几乎把高湛的后宫都当成了自己的后宫,夜宿宫女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由于和士开后台足够硬,背后不仅站着太后,还站着后主,行事肆无忌惮,卖官鬻爵、欺压官吏,没有不敢干的,引起满朝公愤,可是和士开依旧逍遥法外,没人拿他有办法。

历史上那个和士开怎么死的来着?高纬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记得这个家伙是被高纬的同母弟弟琅琊王高俨击杀的,说起这个高俨到最后好像是造反了吧……

高纬揉揉眉心,觉得真是脑壳疼,这么一大烂摊子的事情怎么就叫他给碰到了呢?别人穿越重生都是发红利,开局就被美若天仙的女匪给劫上山做压寨相公,怎么一到他这里就一下变成了地狱级别的难度,这个北齐被祸祸成这个样子真的还能救得回来吗?

高纬忽然觉得好委屈……心好累,前世的他就是国家纪检部门的纪检员,也因此“意外”因公殉职,难道重生一次还要继续和贪官奸臣斗智斗勇,心好累呀……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斛律婉儿见到高纬似乎很苦恼的样子,上前温柔问道:“陛下是那里不舒服吗?”高纬勉强笑道:“没有,我很好……”。斛律婉儿哦了一声,一边拿着毛巾替高纬擦拭脸和脖子,一边忍不住说道:“陛下都已经登基四年多了,怎么还我我我的?该说朕才是,否则让外臣听见了不就闹笑话了吗……”

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这么活泼可爱的模样倒有一幅管家婆的潜质,不过还真是好可爱。

高纬眯起一对狭长的凤眼,对着她貌似不经意的说:“你又不是朕的外臣,你不是朕的皇后吗?我的小妻子……”

他把妻子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一些,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鼻息喷在斛律婉儿火烧一样的面颊上,让斛律婉儿觉得脸上马上就要烧起来了。

“陛,陛下……”斛律婉儿心里像是被重锤重重锤了一击,说话语无伦次的,慌了手脚,她那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她本来想说高纬这个样子不符合礼制,可是话涌到了嘴边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高纬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之前都是冷冰冰的,今天怎么忽然……不过这些话她好喜欢听……

高纬看着斛律婉儿脸红红的样子,心中叹道,太可爱了太可爱了,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斛律婉儿看见自己的夫郎脸上笑意吟吟的,知道被笑了,娇俏的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整理高纬的衣服。

“陛下,陛下从今还是少和和士开来往吧,他,他不是好人……”

高纬诧异的看着低着头的斛律婉儿,这样的视角下刚好看的到她圆润光洁的额头还有颤动的长长睫毛,她不太敢看高纬的脸色,以前她每次这么说高纬都要发火,长久的沉默,她猜想高纬现在一定是生气了,给高纬系上腰带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

忽然有些难过的想哭,高纬好不容易对她这么好……

斛律婉儿的一系列变化都被高纬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很感动,她长得这么貌美,原本应该受尽宠爱的才对,就因为劝谏原主,才被原主嫌弃,最后落得凄凉的收场。她明明知道原主不喜欢听这些话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大概是为了责任,为了江山社稷吧,也为了高纬……这么默默付出、为了他而义无反顾的女孩儿,他怎么忍心辜负呢?

“是不是你不愿意朕和他混在一起呀?”

斛律婉儿的脸白了白,最终点点头,“皇上果然又怪我了……”她难过的想,可她没有等来想象中的高纬的责怪,高纬回答的很爽快:“好。”

斛律婉儿本来已经委屈到了极点,听到高纬的回答,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皇上,皇上说什么?”高纬俯下身,拍拍她的脸颊,又重复了一遍:“朕说好,朕答应你了,以后再也不跟和士开鬼混,这下该高兴了吧?看看你刚刚的样子,嘴巴嘟得都可以挂油瓶了……好了,朕要去宣政殿了,朕大概有半个多月没有处理过政务了吧?”

高纬也很无奈,原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什么不处理朝政之类的都是小儿科,他的便宜老子一死更是马上就放飞自我了。反正他都已经挂了,现在此高纬非彼高纬,但是他毕竟夺舍了这副身体,拥有了这个身份,也得承担相应的责任。也就只能勉为其难的去帮那个家伙收拾烂摊子了……

“皇上又笑话我,我哪有可以挂油瓶的嘴,那不是成了妖怪了吗?”斛律婉儿不依道。

“哈哈,不说自己是臣妾了?”高纬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笑呵呵的出门而去。

斛律婉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尽在皇上面前出岔子。她看着高纬离去的背影,气呼呼的跺跺脚,都是这个不着调的夫君害的……

高纬转出门去,一股凌冽的寒气席卷了天地,外面已是冰天雪地一片,厚厚的积雪压在富丽堂皇的殿宇上,几根晶莹的冰柱悬下。越过黑色的城墙看向外面可以看见邺城的全貌,一股苍凉古朴的历史厚重感扑面而来,邺城,这个历经漫长岁月的古都就静静的盘踞在他的脚下。

高纬被这副场景震撼了,在现代是绝对看不到如此壮丽的城池的。它是那么的庄严、肃杀,趴在雪地里犹如一只欲择人而食的巨兽!

现在是武平元年,也就是公元569年,离北齐灭亡还有八年的时间。

八年……高纬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虽然只剩下了八年的时间,可他仍然要拼死一博!

他转身离去,雪地里留下很深的脚印……

除了一群小太监之外高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一袭单薄的粗布麻衣,一个斗笠,整张脸隐在斗笠后面,如果忽略掉他身上那咄咄逼人的杀气,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夫模样。

“刘桃枝,”高纬目光幽幽的看向这个北齐的皇家御用杀手,说道:“朕要你帮朕完成一件事……”

第四章落子!

天地昏暗,一灯如豆。昭阳殿内,高纬跪坐在一张乌沉沉的矮桌之后,一边扶额,一边翻看批阅这半个月原主留下的没有批阅的奏折和军报。堆积的如同小山一般高。半个月不上朝,北齐就已经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地方官吏不敢自专的,发上来,希望朝廷决断,朝廷内部也有许许多多的事要等皇帝点头,什么国库亏损了,什么官员调动了,弹劾那个官吏贪赃枉法啦,请求皇帝将其斩首啦等等等……统统都要上报给皇帝知道,要知道小学生半个多月不做作业,等着要补的时候也是欲哭无泪呢,更何况是每日都源源不断往皇宫里大车小车运送的奏折……

高纬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代这么多的帝王都热衷于当个昏君了,这么多的奏折山一样倒腾在你的面前,你就是个传说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铁人也会惊呼一声“卧槽”的吧?

事实上高纬也真的生无可恋的吐槽了一句“卧槽”,而后听到那个脸上的褶子可以把眼睛给埋起来的老太监淡淡的回了一句:“这些是这个月下旬的奏报,最近几天的奏章还没有呈上来。”之后,他简直都开始怀疑人生了……如果现在是一个太平盛世,他觉得自己当一两年的昏君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不能,北齐没有几年了,现在的高纬要抓紧一切机会逆天改命!

他短暂的烦躁之后马上就投入到了这无聊的奏章之中。高纬的国文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文言文是小意思,当初高考的时候用文言文写作还拿了满分作文,而且特别擅长文言文的翻译,也掌握了大量的典故,对一些特殊的语法问题也很熟悉,所以这通篇通读下来也不觉得很吃力。

就是有一点很郁闷,这个年代的官员写奏章的时候——尤其是在给皇帝写奏章的时候,老喜欢先拍一大段的马屁,用的还是战国到两汉时那种歌赋之类的形式,用了许许多多的典故,看得高纬顿时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而且这些文章他居然看不太懂,罕见的对自己的古文水平变得不自信起来……“这都什么花里胡哨的?”高纬嘴里嘟囔两声就直接跳过看正文内容了。老实说他对这个时代的古诗赋没有什么研究,也不会欣赏,虽然都是在拍马屁,可他却看得眼晕,没有一丝舒爽的感觉。

还好正文内容让高纬再次找到了感觉,马上正襟危坐,提起毛笔,聚集全部的精神高速批阅起来。高纬前世就在国家部门工作,短短四年被提拔到处级干部,其工作能力也是受到赞赏的,处理起这些奏章来倒也没有花费多大的功夫,结合原主的记忆常识还有前世积累的见识他很快就对下面呈上来的这些“难以判断”的事情做出决断,其实批阅奏章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上奏要钱的,先考虑一下他的这个“项目”值不值得搞,确认之后,查看一些府库的账目,斟酌拨付下去,伸手要人的,也简单,原主虽然是一个昏君,但是所有新老官员的任命还是要经过他的诏书的,因此有些印象,只要绕开那些官声不好的,把一些考评好的官员安插在合适的岗位上即可。至于断案……那就更加简单了,证据确凿的可以直接判,虽然还要考虑背后的政治影响,可是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至于证据不足,有捕风捉影嫌疑的,则驳回,勒令查清原委。至于一些媚上的官员,言所辖之地有祥瑞现时的,高纬则哭笑不得的写上几个大字“朕知道了”……

文案上的奏折流水一般撤换下去,又流水一般的送上来,高纬这一天忙的脚不沾地,连水都顾不得喝上几口,饭都是在批奏折的时候吃的,不仅是他的随身小太监,连那个从来都僵尸脸的老太监眼中也闪过惊诧之色。

这个主儿以往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看到奏折就头疼的,现在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变得如此勤政?他瞥了一眼小太监,见小太监并没有察觉到主上如此的转变有什么不对,反而傻呵呵的帮着搬运奏折,累得气喘吁吁……老太监默默的扭过头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抹自嘲之色,觉得自己真是关心太多了,主上变得勤政不好吗?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还关心这些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

直到深夜,高纬才把奏折给全部批完,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皎皎的月影撒在皇城中,铺下一地辉光。高纬嫌弃大殿里的地龙热,憋闷,于是命人打开大殿的门,此时一幅银装素裹的景色正好映入高纬的眼帘。

凉风吹着高纬的脸,并不冷,反而有一种很清爽的感觉,让高纬因为高强度工作充血的大脑还有被地龙被熏热的发胀的脸顿时舒服了很多。

高纬慢慢喝着一杯温热的水,片刻的休憩之后,脑子里快速的计算着今天的心得。

总的来说,今天很累,这是不争的事实,足足一车的奏折批完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是收获同样是十分巨大的,就片面而言,他已经充分了解了这个帝国的运行方式还有基本构架,主要统治阶层,那些具有影响力的人物等等等等,结合上一世的经验,他毫不费力的就迅速的对这个帝国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综合国力呀,武备呀,还有钱粮财帛呀等等这些都可以从这些奏折里的内容中初步反应和整理出来。

这些都是高纬必须要了解的,想要挽救北齐这个正在走向崩溃的马车,首先他得要了解这个帝国,才能够找出其中隐藏的弊病,然后彻底根治,就算有些举措已经来不及,但至少也可以给这个已经虚弱至极的帝国注入新的活力。时不我待呀!

作为一个理性的人,高纬自然不会太过于盲目自信,以为自己穿越户就是来救世的,这不是自信,而是自我催眠。一旦他真的那么想,那么他也就完蛋了。

要知道,“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句话在数千年的历史中被验证是至理。所谓天下大势,之所以要在前面冠以一个“天下”二字,并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是为了说明这种随着时间发展而不断改变的“势”会对整个天下产生难以估计的影响。这种“势”是可以变化的,也许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就会使历史的马车偏向一个未知的角度。

比方说,现如今,自从司马氏式微,五胡荼毒中原,天下已经分裂了很久,经过几代更迭,已经变成了以北周、北齐、还有南陈为主旋律的天下之争,南梁只剩下一隅之地,不足为虑。南陈虽然富足,可是军力远远不如北方二朝,所以自保有余,却无力争夺天下,因此,最终整个天下的有力角逐者依然是北齐和北周,二者之间一定要分出胜负不可。

那么问题来了,建国时期北周的国力是不如北齐的,而不过短短几十年,情况却倒了过来,变成了北周压着北齐打。虽然北周成势时间尚短,可也足够对付北齐了。这种“势”的差距并不是北齐多打几场胜仗、多杀几个奸臣就可以挽回的,那也实在太天真了,崇祯皇帝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吗?要想对抗北周,甚至反超,就一定要在中枢——在北齐本身——完成彻彻底底的变革!来让这个虚弱的国家机器重新焕发生机,脱胎换骨!

北周积累了“势”,那么北齐也可以积累“势”,只要北齐的“势”可以迅速壮大,那么这历史格局未必就不会改变……

高纬眯起眸子,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

那么,现在他就要好好考虑怎么救北齐,如何救北齐了。高纬思来想去,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迅速树立自己的政治威望,建立起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幕后势力!而他要砍下的第一刀也已经选择好了目标,正是身为尚书左仆射、侍中的和士开!

和士开和原主想来关系密切,原主之所以可以继承大统和和士开的帮忙有莫大关系,自己的这第一刀砍在和士开身上,他绝对想不到!

既可以除去在朝堂上权柄很重的奸臣,又可以拿和士开的人头立威,让一些忠义的朝臣归心,不管从那个角度来说,这都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不过,原主终究是荒唐惯了,只依靠他自己的话到时候恐怕孤掌难鸣,他还需要一个盟友,或者说,打手……

高纬将压在镇纸下的一本奏章拿出来看了一眼,落笔的最下面赫然写着“臣高睿拜上”。

“赵郡王高睿……”高纬嘴里慢慢的咀嚼着这个人名,高睿这个人高纬自然是知道的,这是北齐皇族宗室,神武帝高欢之侄,说起来算是与高纬血脉颇近的皇族了,高纬得叫他一声皇叔。这样的身份在北齐朝堂上自然是很有分量的……高睿是尚书令兼太尉,这样的分量职权去抵挡和士开和胡太后也勉强够格了。

这本奏折是高睿弹劾和士开的,要知道和士开可是两朝帝王的宠臣,平常人只能巴结,绝不敢得罪,可这封奏折却对和士开毫不客气,直指他是一个奸佞小人,就差捅出他还是胡太后的奸夫那层窗户纸了,字里行间颇有愤慨之色。

高纬知道高睿这个人向来和和士开不对付,水火不相容,用这个人来扮倒和士开或许可行……那要不要再拉上几个人更保险呢?高纬想想,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这是他的第一仗,许胜不许败!少一个人知道,那便多一份保险……

刚刚考量完,小太监就踩着小碎步上前,躬身道:“陛下,刘桃枝觐见……”

高纬眼睛马上亮了,“传!”刘桃枝迈步上前,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在烛火映照下更添了几分阴冷的气息,他也不言语,单膝跪地,把一本厚厚的卷宗呈上。高纬拿过扫了一眼,合上,丢还给他,笑道:“干得好,把这些东西给赵郡王高睿送过去,把这个奏折也还给他,他会明白的。”

第五章家的味道

既然自己不想动手那为什么不让愿意动手的人去干呢,安安静静的在幕后看戏不好吗?

总之高纬就是这么想的。这本卷宗里记载的全是关于和士开平日里的一些罪状还有他搜罗的一些党羽的名单,大的有,小的也有,全部加起来绝对足够让他掉一百次脑袋了!

当然,里面关于他和胡太后秽乱后宫的事情是绝不能记载在里面的,即便这个在当时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也不行,这涉及到皇族的威严,谁敢把这个事情抬到明面上去说,那几乎就与叛国同等了。高纬可不会触这个眉头,也不会让高睿去碰的头破血流。

即使他相信高睿自有分寸,可是胡太后毕竟是他的便宜老娘,这要是让人完完整整的看下去,高睿会如何看待高纬这个为人子女的?皇族的脸面也让丢尽了。

高纬想了想,又拿上来翻看了一遍,提起毛笔,饱蘸墨水,将有关和士开与胡太后的内容给删去,又细细的看过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这才递给刘桃枝。

“清晨给赵郡王送过去……记住,不要惊动到他府里的人,悄悄的给他,嗯?”

刘桃枝下拜道:“臣明白!”高纬这才注意到刘桃枝的声音极其难听,像烟囱管子漏着风一般,沙哑低沉,仿佛喘气都十分艰难。这个刘桃枝自从高纬继位就一直跟在高纬的身边,他是高湛指派过来的,只听从于皇帝的命令,忠心耿耿,当然,他是否也帮助高湛监视高纬这个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个刘桃枝就是北齐皇家养的死士,皇帝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武艺高强又十分狠辣,是一把极好用的刀!

刘桃枝是难得以一个死士身份在青史留名的人,不过他留下的不是什么好名声,被描述成北齐暴君的鹰犬,武功卓绝,侍奉了北齐五代君王,堪称是北齐皇帝御用的刽子手。无数王公大臣死在刘桃枝的刀下……宗王高政德、永安王高浚、上党王高涣、赵郡王高睿、以及北齐最后的支柱斛律光!

在刘桃枝的眼中没有任何人被他放在眼里,他忠心的只有皇帝一人,可一把如此锋利的宝刀却被后主用来自毁长城,实在可叹。“传说刘桃枝可不止是一个杀手,也是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人才呀,当杀手用是不是太可惜了……”高纬暗暗琢磨。

饶是以刘桃枝的沉稳镇定也被主子这目光看的心里发毛,为什么他觉得高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这个想法一冒上来,刘桃枝魁梧的身躯就止不住发抖,暗地里唾骂自己,想什么呢这是?不过主子的眼神真是好奇怪……

在刘桃枝被高纬看的就快绷不住的时候,高纬开口了:“老刘呀,你跟在历代先君面前效力算起来几年了?”刘桃枝不明白高纬什么意思,回答道:“臣不太记得了,文宣帝还在潜坻的时候臣就已经跟在身边了……”

文宣帝就是北齐的开国之君高洋,这个雄才与残忍、荒淫同样都是冠绝古今的多面帝王。

高纬“嗯”了一声,心道刘桃枝的资历还真不是一般的厚。而刘桃枝心里却在发毛,以为高纬在为他曾是高洋的旧臣而心里有意见。

高洋虽然是北齐的开国之君,可是在北齐,在北齐宗室的眼中尤其不受待见,无他,高洋这个人虽然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可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荒淫残暴、生性残忍,诛杀起自己的手足兄弟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更不要说远亲大臣了。而且他还败坏人伦道德,对兄弟的媳妇甚至是父亲的小妾那都是抱着毫不客气的想法,把亡兄高澄的妻妾尽数收入自己的后宫,凌辱鞭挞(这可能是出于报复心理,因为高澄曾经强行占有了高洋的女人)更加令人发指的是他还开了一个“没遮拦”大会,命令宗室女子脱去衣衫与自己的宠臣淫乐,人伦被他败坏殆尽。后来高湛上台的时候也有样学样,把高洋的皇后李祖娥给强占了,这大概也是出于报复心理,因为高洋开的“没遮拦”大会上也有他的老婆……

高湛怎么对待高洋的妻子儿女刘桃枝管不着,反正高湛又没把他怎么样,大不了换一个主子罢了,反正他只听命于皇帝,谁是皇帝听谁的。可高湛怎么想的不代表高纬也是同样的想法……要是高纬想起来不舒服要翻旧账可怎么办呀?虽然高洋干的那些缺德事不关他的事,可毕竟刘桃枝曾是高洋的得力手下呀……

刘桃枝的背后慢慢被冷汗浸湿。高纬终于开口了:“老刘呀,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工作?朕觉得老让你干杀人的活实在太可惜了……比如替朕建立一个组织,专门培养和你一样的人才之类的……你觉得怎么样?”

“嗯?”刘桃枝一愣,没有想到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高纬压根没有想着除掉他。其实也不怪他瞎想,毕竟老高家的皇帝残暴起来那是六亲不认出了名的。高纬没有杀他他就偷偷的乐吧,他还敢说什么?当即只能答应道:“臣遵旨。”

高纬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过几日,你来拿朕的手谕,就以建立殿前仪鸾司的名头去禁军里挑人,一百还是两百都可以,负责保护朕的安全,明白了吗?”

“喏”刘桃枝答应下来,只是他心理有些奇怪,保护陛下的安全,那是禁军的活吧,为什么陛下要绕过禁军再选拔呢?想不透……不过这不是他刘桃枝该问该关心的事,陛下让他去做,那他就去做好了。

高纬看他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心里很满意,不愧是五代帝王都舍不得废掉的宝刀呀……真是听话……高纬这么做自然不是因为自己要找保镖这么简单,他是想建立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组织。殿前仪鸾司……这个机构在北齐并不存在,而是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明朝,这是一个集暴力、密谍、军务于一身的势力,当然这不是它当时的名字,它后来的名字叫做——锦!衣!卫!

这个名字,每一个字眼里都充斥着无尽的血腥气。虽然靠它统治的确为许多士大夫不齿,颇多非议,可是谁也无法否认,依靠厂卫,的确是将皇帝的权力提升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高纬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做一个独裁的皇帝很爽,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北齐已经烂到了骨子里,犹如一个糜烂的泥潭,他必须要借助一柄快刀来将前面拦路的人和势力统统斩断,以此来达到迅速掌控整个国家的目的!

刘桃枝虽然很好用,可是刘桃枝毕竟只是一个人。而高纬需要很多把刀!

刘桃枝退下去后,高纬坐在榻上细细的考虑之后该怎么收尾,这时小太监来报:“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陛下回宫休息……”

听得这句话,高纬的思绪从繁杂的政务中收回来了,想起那个娇媚可人的小姑娘,心中一荡,看向外头的月色,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左颊的小梨涡,微微一笑,道:“皇后可曾安寝了吗?”

小太监一愣,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貌似尚未安寝……”

高纬吩咐道:“那就去皇后宫里吧。”

“遵旨……”旋即,一大群人就簇拥着高纬离开昭阳殿,前往皇后所在的寝宫。

斛律婉儿果然还没有睡,捧着一卷手抄的佛经在读,一双纤秀小巧的天足踩着一双薄底的白色绣鞋,搭在精致小巧的火炉上,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皮裘,偶尔将手中的书卷翻动。烛光下,长长的睫毛眨动着,如同蝴蝶振翅。

“这么晚了还不睡?”斛律婉儿一惊之下险些将手中的经卷给抛出去,回头一看,见是高纬,惊奇道:“皇上怎么来了?”

高纬看她这一脸惊奇不似作伪,不由得好笑道:“怎么,朕的皇后的寝宫,朕反而倒不能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斛律婉儿一听,虽然知道高纬这句话里还是打趣的意味多,可还是紧张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紧张兮兮的,尤其那双眼睛,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奶猫一般。高纬笑着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道:“下次还敢不敢跟我问这样的问题了?嗯?”高纬有意用了第一人称,好让这个小丫头和他亲近一些。斛律婉儿可以体会道高纬的语气里并没有恼怒的意思,这副恶声恶气的模样只是装出来的,还有些宠溺的意味……心里热乎乎的,也很配合的摇头甩着捏在小瑶鼻上的手,瓮声瓮气道:“我不敢了,再不敢了……”

声音娇软和奶糖一般,又萌又甜,娇憨无比。靠近的时候一股闻着很舒服的甜香沁入高纬的鼻中,让高纬感觉自己都要醉了……高纬松开手,不经意的退后一步,心里暗道“惭愧”,自己的定力越来越不好了,刚刚就差点把持不住自己,虽然斛律婉儿现在是他的皇后,但她毕竟还小,高纬也还没有长成,要是顺水推舟任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处。可斛律婉儿并不知道,她还以为高纬嫌弃她呢,低垂着头不说话。高纬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和她普及一下生理知识吧?于是尴尬的摸摸鼻子,问道:“你这儿有吃的吗?”

“皇上还没有用过膳吗?”斛律婉儿惊讶道,而后看向高纬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都快被皇后娘娘瞪趴下了,想哭。他已经对这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娘娘产生了心理阴影了,只要娘娘一瞪他他就腿软。

高纬道:“行了,别为难小路子了,我吃过晚饭了,不过批了一天的奏折,消耗有点大,现在感觉又饿了……”

“那,那臣妾会做汤饼,皇上要试一试吗?”皇后的宫里有自己的小厨房,高纬自然是点头的。

娘娘那可怕的目光总算移开了,小路子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庆幸呢,就听娘娘吩咐道:“小路子你给本宫过来……”

小路子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弓腰塌背缩脖子,眉毛纠结在了一起,求救似的看向高纬。结果高纬抓起斛律婉儿放下的佛经,装模作样欣赏上面的字体,根本不理会小路子求救的眼神。小路子没有办法,只好委委屈屈的跟在娘娘背后等着挨训。

一会儿之后斛律婉儿做的食物就端了上来,高纬这才猛然想起所谓汤饼并不是某种饼,而是汤面,在古代,面条多以饼称之。从这一碗面就可以看出斛律婉儿的确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一大碗汤面热气腾腾的端上来,汤清葱绿,面条不粗不细刚刚好,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皇上尝尝看。”

高纬用筷子挑起面条,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这个冬日很冷,但高纬的心里,连同五脏六腑在汤面下肚的时候都热乎了起来。吃得很酣畅,热气升腾。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美妙?你坐在这里跟猪拱菜地一样吃汤面,而爱着你的那个女孩笑盈盈的坐在对面看着你。

高纬心中仿佛有一股悠长又温暖的细流在缓缓流淌。

高纬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甚至是前世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如同坚冰一样慢慢在春风的吹拂下融化。像是宫门前挂着的冰柱,你以为它很锋利,很冰冷,坚不可摧,可是只要室内的热气溢出,它便慢慢消融了……

斛律婉儿看他只顾着吃却不说话,本来想听听夸奖的话,结果这个对于感情方面仿佛缺一根筋的夫君从头到尾只顾着吃了,也不夸一夸她,不由得有些不高兴了,主动诱导的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好不好吃呀?”

“嗯,”高纬埋头苦吃,斛律婉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含糊道:“好吃……再来一碗!”

“…………”

这种让人眼酸的感觉,大概就是——家。

第六章朝会

深夜又下起了雪,哀绝的朔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天光还很昏暗。高纬睡的正迷糊,却被一双小手给推醒:“皇上……皇上起来啦,该上朝啦……”高纬睁开眼便见到斛律婉儿已经和衣坐在了床头,催促着他去上朝。

“天光快大亮了,大臣们估计已经在太极殿等着了,陛下赶紧去呀……”

高纬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任由斛律婉儿为他洗漱、给他穿好冕服玉带,这几日高纬都处于一种亢奋的工作状态,常常在昭阳殿里通宵达旦的查看前朝高洋、高殷、高演、高湛的理政档案。高洋建国,高演也是少有明君,他们虽然崩逝了,可是他们遗留的政治遗产却传了下去,在他们治理国家的过程中不缺少一些能干的官员辅佐,然而很多却在和佞臣的斗争中落败,被贬谪被罢黜,高纬是为了做到心中有数,在扳倒和士开之后逐次将他们召回。

培养一个能臣需要花费的成本太过高昂,而且高纬也没有多少时间来等待他们成长起来。还不如暂时先用先君遗留下来的老臣,不仅对国家的状况足够了解,而且忠诚度是可以确定的,最关键的是他们对朝廷的运转情况熟门熟路,一召回就可以保证所在部门的正常运转,省精神的很。

斛律婉儿站远了看看自己的杰作,只见高纬身穿一袭玄色十二章的帝王冕服,头戴平天冠,面门前垂下十二串白玉垂珠,遮挡住了高纬的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天子喜怒,愈发显得深沉如海。高纬虽然年纪尚轻,可也是身姿挺拔,被夺舍之后举手投足更是有难以言喻的从容气质。在斛律婉儿看来,这个从前一味荒唐胡闹的夫君仿佛一夜之间便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这种转变使她觉得猝不及防,却又令人心折,她多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斛律婉儿将美眸中的痴迷眼神收起,低垂着头,躬身下拜,道:“臣妾恭送陛下……”

“平身……”高纬明白此刻斛律婉儿不是作为他妻子的身份在和他说话,而是在努力的成为一个可以时时刻刻规劝丈夫的好皇后。既如此高纬总要显得庄重一些才是,“朕去朝上,皇后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在斛律婉儿为他这句话而迷茫的当口,高纬身子前倾在她晶莹的耳垂边上说道:“今夜朕还来找你……”

这一句话让斛律婉儿面上如火烧,咬着殷红粉嫩的嘴唇娇嗔的白了高纬一眼,那霎时的风姿惊艳了高纬的眼睛。这几日高纬夜夜宿在她这里,虽然没有跨过最后一步,可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两人的感情相比从前升温了不少。

见到斛律婉儿终究没有绷住那副“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样子,露出小女儿的娇态来,高纬哈哈一笑,一拂袖,转身出门而去。

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纷纷扬扬如同柳絮漫天飞舞。小路子急忙撑开华盖大伞,笼罩在高纬的头顶,身边几十个身穿蓝、红两色锦绣的武士按着刀,紧紧跟随在左右,宽袍大袖,衣服上的飞鱼图案若隐若现。高纬建立的殿前仪鸾司论服饰自然不比明朝时那样精美华贵,可是若论庄重威严,恐怕犹有过之,别有异样的风采。

“陛下……”刘桃枝,这个前日上任的殿前仪鸾司指挥使大人早已在前面等候,看起来等了有一会儿了,肩上落满了雪。刘桃枝跪倒下拜后快步上前,伏在高纬耳边道:“事情全部在往陛下控制的方向走,陛下可以放心……”

垂珠之后,高纬眯起一对凤眼,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笑意,只是“嗯”了一声,便大步向太极殿走去。作为前朝议事的专门场所,太极殿规模宏大,每一根支撑大殿的柱子都是如此的古朴巨大,如同擎天巨柱,连接天与地。气势恢宏。

白玉阶下,一群身穿朝服的臣子早已肃立,偶尔有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不过大多数都静静的站着,闭上眼,如同老僧入定。

随着一声嘹亮的“陛下驾临,群臣晋见”。这就是专业人才,高纬很好奇这个老太监是怎么把阴柔的声音喊出皇皇正大的威严感来的?高纬从后殿转出,从容不迫的登上龙椅,坐下。目视着下方的群臣,群臣纷纷躬身行礼,道“吾皇万寿无疆!”

高纬只感觉有一股喧嚣热浪扑面而来,震撼人心。高纬一抬手,示意平身。

在这个时代,大臣面见君王并不需要下跪,只需要躬身行礼便可以。

高纬入座之后,臣子门也纷纷入座,按照品级上下尊卑的顺序入座。但还有一个空位,排的十分靠前,一些臣子把鄙夷憎恨的目光投向那里。这是尚书左仆射和士开的位置。

高纬不急着宣布开朝,就这么坐着,眼睛玩味的瞥向那个空座,右臂搭在座椅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扣着黄铜铸成的龙头,在安静的大殿里异常清脆,这越来越明快的节奏仿佛鼓点一样敲击在众臣的心头,似乎很愉悦,又仿佛带着森然的杀气。有的人面色变化了一下,踟蹰的看向高坐之上的高纬,可被珠帘挡着,谁也看不清皇帝脸上的表情。

一些臣子面色变换,皱着眉,不明白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和士开不来就不上朝了?

正在下方诸人各有心思的时候,高纬慢悠悠的开口了:“诸卿,可知侍中那里去了?”

话音刚落,下方就传来一声呼喊,道:“陛下,陛下!臣有本奏,臣要弹劾乱臣贼子和士开!”一个中年官员出列,一幅十分委屈的模样跪倒在地,摆出了死劾的架势弹劾和士开。

高纬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不是赵郡王高睿,这是高纬的舅舅,胡太后的亲哥哥胡长仁。按理来说有胡太后在,他应该和和士开是一个阵营的才对,他怎么会弹劾和士开呢?后来高纬似乎想起来了,胡长仁是一个无赖子,和和士开是一路货色。同样的两种人,一半的几率会惺惺相惜,而另一半的可能会是互相恶心。他与和士开之间就属于后一种。这些年胡长仁为了与和士开争夺权势可没少上演狗咬狗的好戏,胡长仁敌不过和士开,每每被和士开斩断好不容易培育的党羽,对和士开恨之入骨。

情况突然,高睿原本踏出的半只脚又不留痕迹的挪了回去。

“且听听这个便宜舅舅怎么说吧……”高纬心道,一幅十分关切的样子开口:“爱卿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朕讲。”

胡长仁心里一转,心想还是外甥好啊,向着自己!于是赶紧低头,拿那藏在袖子里的生姜抹了一把眼睛,看上去更加凄惶,道:“陛下,您要为臣做主呀,和士开他,他欺人太甚!”

他又抹了一把眼泪,方才开口说道:“臣前些日子看上了一处宅子,本来已经交付金银将其买下,就要入住了,和士开的弟弟却从卖家的手里强抢走了臣的宅子,还打伤了臣的家人,臣找上和家理论,却被和士开的家奴威胁,拿着刀将臣赶出来……呵,臣身为国舅,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的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

说道后来居然痛哭流涕,捶胸嚎啕不已,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令人不忍直视。高纬的嘴角抽搐,心想这个舅舅真是会睁眼说瞎话。他看上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花钱买过,不都是巧取豪夺过来了事吗?恐怕和士开抢他的东西是假,他看上的宅子被和士开捷足先登才是真吧?

看得他坐在大殿上毫无形象哭的那副凄惶样儿,高纬佯装惊怒的问道:“哦,真有此事?”

胡长仁心下大喜,险些绷不住笑出来,可是硬生生克制下去了,一张脸涨成紫黑色,看上去倒真像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国舅此言差矣……”朝堂的末尾又站出一个人来,朝高纬恭声道:“陛下,臣以为国舅此言太过于儿戏,国舅和侍中大人都是国之肱骨,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宅子而反目成仇呢?朝堂之上应当以和为贵,在下相信以和侍中的品德,当不至于做出这样没有轻重的事,说不定是一场误会……”

胡长仁眼睛登时红的如同兔子一般,恶狠狠的盯着那人,怒斥道:“误会个屁!就是他亲口让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高阿那纮,你愿意当和士开的狗也要分清楚场合,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分吗?!”

高阿那纮的脸色顿时铁青,指着胡长仁半天说不出话了,最后愤愤然一拂袖,上前道:“陛下,胡长仁满口胡言,在这朝堂上大放厥词,有辱朝廷体面,臣提议将胡长仁逐出邺城!”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往,互相语言讥讽,一时间这议政的大殿竟被闹的如同菜市口一般。一干老臣厌恶的怒视这两个人,要不是顾及高纬的颜面估计早就让人将他们这两个不像话的给拖下去了。高纬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高阿那纮……又一个奸贼!

“陛下,臣有本奏,臣,弹劾侍中、尚书左仆射和士开!”队列中又站出一个臣子。高纬认得他,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冯子琮,说起来倒也和高纬有关系,因为冯子琮是高纬的姨父。他是胡太后亲戚里少数让高纬欣赏的人,为人机敏刚直,从前他为了保住自己,与和士开虚与委蛇,受尽了屈辱,才能挺到现在。看来如今他也忍不下去了,想要一举除掉和士开这个国贼!

“臣弹劾和士开七大罪!其一,谄媚惑主!其二,大批培植党羽,祸乱朝纲!其三,行事放浪,酒后颇多狂言,对先帝不敬!其四,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其五,侵占民田,惹得邺城百姓民不聊生!其六,私自培养死士,圈养宾客,欲行不轨!其七,秽乱后宫,私自携带先帝宫人入府侍寝!其罪当诛!陛下,臣恳请陛下将和士开车裂,夷其三族,以儆效尤!”

“嘶!”满殿都是吸冷气的声音,大家纷纷看向冯子琮,心中惊骇莫名,这位也实在太狠了,和着你之前对和士开客客气气都是装的?就等着这一天憋着放大招!

高阿那纮及和士开的一众党羽坐不住了,别人不知道和士开干了什么,他们心里可是明白的很,就这些,还是往少了说的!和士开干的恶事远不止这么一点,可是……这么一些就已经足够致命啦!

和士开如果倒下了,那他们这些依附于和士开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于是高额那纮急眼了,下意识看向高纬,指望高纬会如同往常一般斥责这些弹劾和士开的人。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高纬端坐在龙椅上,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吵,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高额那纮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大事不好的感觉,不过他刚才已经站了队,回不了头了。于是他上前质问冯子琮及胡长仁,冷笑道:“你们左一个要弹劾侍中大人,右一个也弹劾侍中大人,不知道你们可有什么证据没有?凭空污蔑朝堂重臣可是死罪!”

他这一番话又是质问又是威胁,让那些方寸已经乱了的和士开一党镇定下来。对呀,你弹劾和士开,但是你有证据吗?这满朝官员有一小半都是咱们的人,你拿什么和咱们斗?

冯子琮默然不语,正在高额那纮心里冷笑,要给冯子琮扣一个污蔑大臣的帽子时,又一个人站出来了。高睿手捧着一本厚厚的薄子上前,躬身行礼,压下了朝堂之上的喧嚣声,朗声道:“臣有本奏,臣高睿,弹劾国贼和士开!臣有证据证明,冯尚书所言句句属实!”

高纬一抬手,小路子下去将高睿手里的“证据”呈上。

高睿扭头过去,扫视和士开的一众走狗,冷声道:“你们要证据,那,老夫就给你们证据!”

第七章清算

高纬“仔细”将手中厚厚的薄子从头翻到尾,呼吸悄然间粗重起来,手掌微微颤抖着,像是隐藏着无穷的愤怒,一会儿之后才在众人注视下抬起头,冷声道:“和士开呢?”

下面鸦雀无声,方才叫嚣的最欢的和士开一党此刻个个脸色煞白,而一群老臣则面露震惊之色,精光外露的老眼不停的在高睿以及高坐在皇座之上的高纬身上逡巡,似要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看出什么端倪来。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血的味道……

高纬冷峻的眼神注视到了高额那纮身上:“高额那纮,朕问你,和士开……他人去那儿了?”

高纬的声音低沉,咬牙切齿,字字嗜血。即使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底,也准备好了一番可以圆过去的说辞,但高额那纮被高纬身上陡然散发、暴龙一般的气势给压倒,双股战战,一下瘫软在地,哆哆嗦嗦道:“臣,臣确实不知和……和士开在何处……”

他不再称呼和士开为侍中大人了,高额那纮此刻心中无比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讨好和士开,当这个出头鸟啊!安安静静的靠后边儿站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同时心中也无限惶恐,大脑一阵空白,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完蛋了!就算高纬不计较他,冯子琮、胡长仁还有高睿这些人能放过他吗?

“诸卿,你们都看看,看看我们的侍中大人在朝堂的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高纬将薄子抛下,高睿将之捡起,递给最前面站着的左丞相大人赵彦深,赵彦深翻开来细细的查看,面色凝重无比,翻到最后面,沉思了良久,若有所思的看了高纬一眼,然后迅速将眼神敛去,如针落进泥潭里,不着痕迹,这才递给已经等待了很久的高家宗室诸王……

“和士开不在……那朕就去找他!”高纬下令道:“刘桃枝!”

“臣在!”

“你去,给朕找到和士开……”高纬脸色阴沉无比,从牙缝里钻出一句话,“把他的双手双脚都给朕打断,再提上来见朕!”和党中的几个党羽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瞬间人事不省,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瞬间和士开一党的官员哗啦啦跪了一地。高纬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至于你们,统统扒掉官服,去大牢里等着吧!”

直到刘桃枝带着一大批穿着蓝红两色锦衣的武士下去,群臣这才回过神来,整个大殿如同一锅沸腾的水一般,议论声钻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以往和世开也不是没有遭受过弹劾,可每每都被武成帝和今上包庇,从来都是高高抬起,最后却轻轻放下。高睿一派为代表的勋臣和宗室诸王想要下手也没有办法,可如今却不知是怎么回事,今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包庇和士开,而是如同雷霆一般出手,将和士开打落尘埃、万劫不复!

这中间的一系列交锋看得众臣目不暇接,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就结束了,分出了胜负。不过下面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想明白其中内幕,讨论了无数次的结果就是:和士开这次估计真的要完!

无知的人总是最容易快乐的。和士开现在就很快乐,拥着美人,喝着醇酒,一派淫靡的场景。一众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穿着霓裳羽衣在下方翩翩起舞,那白嫩纤细的柳腰如同二月里随风摆动的嫩草,腰部以下的那一方浑圆在宽大的衣袍中若隐若现,充满了诱惑感。

和士开看得眼旸耳热,放下酒杯一把将面前的女子给抱住,那女子佯装挣扎了几下,然后娇笑着顺势坐进了和士开怀里,芊芊素手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却不喝下去,含而不咽,将和士开的脑袋搬过来,诱人的的檀口覆上和士开的唇,酒香夹杂着美人的香津,这酒喝的真是香艳无比!

和士开哈哈大笑,扯开美女的抹胸,就往那两堆雪白扎进去,真想就这么醉死在温柔乡里一辈子不出来!

如今,权势、地位、女人,他和士开样样都不缺!从前作为一个商贾子的他受尽了多少委屈?又尝过了多少白眼?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今的他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除了皇位,他享受着当初他主子高湛的一切,包括女人!

“就算没有那个皇座又怎么样?高纬软弱,正是需要我和士开给他撑腰的时候,他们那一对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他只能依赖我!哈哈哈哈哈……”

正沉寂在对未来的美梦中,一声惨叫惊破了这歌舞淫靡的气氛。和士开悚然一惊,从美人的酥胸中探出头来,怒道:“怎么回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他并没有意识到死期将近。

“大哥!大哥!刘桃枝带着人杀上来了!”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跑进来,半张脸上都是血,头发松垂散乱,那与和士开有着几分相似的阴柔面庞带着无限惊慌。

和士开看见弟弟这一脸鲜血的吓人模样,惊慌之下一把将怀中美人扔到地上。立时就火了,谁敢欺负他弟弟?找死不成?!正怒火万丈之间,忽然反应过来:“你说谁来了?”

“刘桃枝!是刘桃枝!带了一大批军士上门,说是要捉拿大哥回去问罪,我本来想先拖着他们,回来给大哥报信的,可是刘桃枝根本不搭理我们,直接带人杀进来了,老四和老三已经死了……大哥!”和老二捂着流血不止的脑袋痛哭流涕。

和士开脑子里却一阵阵发懵,“刘桃枝?这个屠夫没事找上门来干什么?”

还不等他想出什么结果,院子的大门就轰的一声被踢开,身穿飞鱼服的军士海潮一般涌进这个大堂,将和士开围了起来。面对这些明晃晃的兵刃,和士开脸色发白,色厉内荏的喝到:“你们是干什么的?我是朝廷重臣,你们是想要造反吗?!”

“哈哈哈哈哈,和大人好久不见……”这些服饰怪异的军士往两边分开,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农夫模样的男人走进来。他的袖口处有几点新染上的血渍。

“刘桃枝!”和士开眼睛瞬间血红,恨不得生撕了刘桃枝:“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闯上门来,杀我弟弟?我告诉你,刘桃枝,今日你别想就这么算了!”

“呵呵,”刘桃枝依旧是一幅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笑呵呵的,一团和气的解释道:“嗨,别急嘛,刘某急于公务这才下手没轻没重了一点,有人在公堂之上弹劾你呀,我这不是想着赶紧赶紧告诉你吗?话说我也不知道那就是你的弟弟呀……难怪我说看着有几分像老和你呢……吓得我砍下去的时候手都哆嗦,生怕砍错了人,那多冤枉你说说哈哈哈哈……”

和士开被刘桃枝这一通不着调的胡扯给气坏了,手脚发抖,指着刘桃枝道:“好……好!某记住你了,咱们面见皇上的时候再论,看你有何等说辞出来!”

刘桃枝道:“正好,某就是来带你见皇上的……”

“是皇上让刘桃枝来的?”和士开如遭雷击,瞬间想明白了。刘桃枝是皇上脚下的狗。刘桃枝的作为,说不定就是皇帝的态度!皇上可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如此苛待呀!究竟是何人在朝堂上针对他?

这一瞬间的功夫,和士开的心中各种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咬咬牙:“还是到了那里再说吧。”他自信高纬绝不会把他怎么样……

和士开瞥了刘桃枝一眼,阴阴的冷笑道:“走吧,刘大人……”可是刘桃枝没有动,更没有给他让路,只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和士开恼怒道:“刘蛮子,你这是何意?”

刘桃枝怜悯的看了他一眼,道:“皇上有旨,让我打断你的双手双脚再带过去……”

…………

太极殿内,高纬斜靠在龙椅上假寐,食指敲打着黄铜浇铸的龙头,叩击的脆响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之中轻轻扩散开来。他的眼睛半眯起,计算着刘桃枝什么时候赶来。估计快了……

下方诸臣的看向高纬的眼神各异,有欢喜的、有骇然的、也有一些暗藏敌意的……不一而足,总的来说高纬今天唱的这出戏确实出彩,让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谁不知道今上与和士开关系十分好,今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武成帝宠爱琅琊王,眼看今上的太子地位不保,还是和士开力保今上,这才让今上坐稳了储君的位置。后来天降异象,又是和士开劝说高湛,高纬才坐上了皇帝的龙椅。虽然高湛以太上皇的身份依旧把持朝政,可是和士开对于高纬来说确实是立下了泼天大功。否则今日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高纬而是琅琊王高俨了。

说起高俨……人们把目光投向那个低调站在宗亲群中的少年王爷,高俨如今已有十三四岁,模样和高纬有几分相像,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是高俨却不同于高纬,少了几分秀气,多了几分英武之气,身量比哥哥高纬还要高出一点。脸上面无表情,虽然已经很低调了,可当人们仔细看他的时候依然可以看出他身上那股张扬的傲气。任谁看到这么一个英气少年恐怕心里都要喝彩,“好一个英气少年!”

然而高俨始终不说话,眼睛看着房梁,一句话也没有。

“罪臣和士开带到!”

“太后娘娘驾到!”

这两声通报几乎同时到来,引起一片喧嚣。今日这朝堂之上真是热闹的很。

“来的这么快?”高纬诧异,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坐正了,严阵以待。

也亏得他早预料到这种可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第八章和士开的末日

人未至,声先到。

“好啊你们,先帝刚刚驾崩没多久,你们就想合起伙来陷杀先帝的大臣了?!”胡太后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背后一大批仪仗被落在了太极殿门外。她脚下不慢,嘴里也没有闲着,还没有站定就指着满朝王公开口斥道:

“你们这些人,不好好为国分忧,反而来网罗罪名构陷大臣!好啊,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翅膀硬了,以为先帝去了就无人能治你们了,现在先帝一死便一个个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什么上下尊卑都被你们忘了!先帝呀,看看这些乱臣贼子吧……”

胡太后语带哭腔,借题发挥了起来,一顶“居心叵测”的帽子不要命的戴在一众大臣的头上,其中以高睿为首,被胡太后指着鼻子骂,整个人都快被胡太后的唾沫星子给淹没了。可是他根本不敢反驳——这是太后!就算高睿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她也是太后,北齐最尊贵的女人,明面上的尊敬还是要有的,人家儿子还在上面看着呢!高睿被骂的一阵发懵,心里就算有火气也只能先忍着。

“高睿,枉先帝当年如此信任你,夸你知进退有法度,可如今看来先帝真是看走了眼!先帝如此信重你,你为何要陷杀先帝遗留的大臣?难道这就是你对先帝对陛下的忠心吗?”

最后一句成分就很重了,哪怕高睿铁了心要弄死和士开,他也断然不愿意担下这么一个对先君和君上不忠的名头。高睿语带怒气,极力压制愤怒,肃然道: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非臣不忠,恰恰相反,臣就是太过忠诚于先帝和陛下才会提议陛下除掉和士开!和士开如今已经成为了我大齐不得不除去的蟊虫!如果不除去他,大齐危矣!”

“满口胡言!”胡太后柳眉倒竖。呵斥道:“和士开于国于陛下皆有大功,如今你称他为国贼,岂非颠倒黑白,让九泉之下的先帝寒心!”

这一句话胡太后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可是下方的一众大臣却嗤笑,您都给先帝戴了绿帽子也不曾说先帝会寒心,如今要处死自己情郎了倒打出先帝的招牌来了……

“太后娘娘,臣想请问,和士开究竟于国家有何大功?他是给下方郡县兴修了桥梁水利,还是作战英勇打退了北周和突厥?莫非,太后所言的和士开有大功于国,是指和士开善于握槊弹琵琶,常常让先帝龙颜大悦?!”

冯子琮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胡太后哑然,胡太后就像是被人狠狠在脸上扇了一个耳光!这句话轻轻松松就戳破了所谓和士开“于国于君有大功的”的言论,这让胡太后登时愤怒了,看着冯子琮,手脚都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个奸贼,竟敢如此顶撞本宫?皇帝、皇帝……”胡太后被怼的晕头转向之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皇帝儿子。

【好,你们嫌我是妇人没法说你们,那我就找儿子来,反正他是皇帝,他说的话你们还敢不听不成?】

此刻胡太后脑子仍没有转过弯来,直接朝高纬走去,高纬端坐在龙椅上纹丝不动的行为被她解读成儿子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弹劾场面,吓傻了。但是她并不怕,难道这些大臣还敢在大殿之上同时威胁太后和皇帝不成?看样子,竟是直接就要坐在高纬的旁边。

只是还没有等她坐上龙椅,小路子就已经搬了一张榻一张桌过来,放在高纬的龙椅右侧下方。太后瞬间懵了,以往高纬可从来没有让她坐在下位呀!她看着高纬,而高纬却却目不斜视的看向下方的一众大臣,连一声问安也没有……

台阶下的一方重臣总算全看明白了,这已经不是处不处置和士开的问题了,这是皇帝有要和后党比划比划的意思呀!那么,皇帝为什么忽然发雷霆之怒,又为什么一反常态没有阻止高睿的弹劾就一切都说得通了,从高睿的弹劾开始,这一切针对和士开的手段和布置根本就不是陛下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谋划的!

胡太后难以置信,愣愣的看着这个儿子,明明眉眼五官依然和从前一样,斯文俊秀,像极了她,可是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高纬转过头,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道:“母后暂且宽心,还请先坐下歇息片刻,是非对错,待会儿自见分晓……”扭过头,转瞬脸上就阴云一片:“将和士开给朕押上来!”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一众锦衣校尉将和士开押上,如同屠夫捆猪一般。和士开手脚都绑在一根粗大的木棍上,四脚朝天,腹朝上,脸简直被揍成了猪头,嘴里还塞了恶臭的抹布……

刘桃枝提刀轻轻一划,绑住和士开手脚的绳子断裂,和士开一下就摔在地上,腹背被重重砸下,和士开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只是他的嘴巴被抹布塞满,脸上通红,额角青筋暴起,那张脸上那还有平日里的斯文儒雅的样子?便是胡太后也几乎认不得他了。他此刻想惨叫也惨叫不出来,那被抹布堵住的哀嚎如同厉鬼哭嚎,让所有人心里都抖了一下。

和士开在地上扭动了半天,如同一只虫子扭来扭去。定睛看去时,却发现和士开的手脚软绵绵同面条一般,竟是四肢都被人打断了!胡太后惊呼一声,急忙提裙下阶,手颤抖着拔出塞在和士开嘴里的抹布,和士开咳了两下之后放声大哭道:

“娘娘……求太后救微臣!求太后娘娘救救微臣呐!”

胡太后刚想把他搀扶起来,却猛然想起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裙角后退几步。只是看情郎如今狼狈不堪,手脚尽断,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的惨样,心里就像被狠狠的揪了一下,登时红了眼眶,怒道:“是谁干的?谁!”

刘桃枝下手的时候没怎么觉得,如今却有些心里惴惴,不过他是效忠皇上的,太后不是他的主子,咬咬牙,正准备站出来的时候,只听高纬在皇座之上风轻云淡一般道:“是朕让人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

胡太后的气势猛地一滞,呆呆的问道:“皇帝说什么?”

高纬从皇座之上站起,一只手背在后面,下了台阶,直视胡太后的眼睛,轻声而坚定的说:“是朕让刘桃枝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也是朕,把和士开满门都杀绝了,接下来,朕还要诛杀他的三族……母后可听明白了?”

胡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和士开当初可是帮过你的呀!”

“朕为何要这么做……母后怎么不问问和士开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太后实在太不知道轻重了……高纬的凤目中难以察觉的闪过一缕冷光,转向满脸痛楚之色的和士开,冷声道:“和士开,还是你自己说一说吧?先帝身边的宫女……味道如何呀!”

胡太后看向和士开,和士开挣扎的说道:“微臣冤枉、微臣是冤枉的……”

“不见棺材不落泪……”高纬冷笑,转身上了白玉阶,“刘桃枝,把人带上来!”

“喏!”刘桃枝转身下了大殿,马上就带上一批惊慌哭啼的宫娥来,正是方才在和士开府中歌舞的那一批。这一批宫女上了大殿之后,所有大臣的脸色都变了,他们虽然听闻过传闻,但是都没有想到和士开居然真的这般好胆!

“这,这…………”一个上了年纪的高家王爷指着那一批宫娥,气得手脚发抖。高家宗室的诸王自然都是见过高湛的贴身宫女的,又如何会看错?

高家的王爷们都愤怒了,须发皆张,用杀人的眼光看和士开,连带着看胡太后的眼神也很不善。公然招先帝的贴身宫女侍寝,这不是藐视皇族威严又是什么?

胡太后心中虽然也很恼怒,但还是先要救下情郎要紧。咬咬牙道:“这批宫女是哀家送给和士开的,怎么,哀家送几个宫女给臣子,还需要向你们解释不成?”

“意思这不是父皇身边的宫人咯?”

胡太后:“不是!”

任谁也看得出她的色厉内荏,高纬淡淡的开口问道:“陆郡君何在?”

陆郡君,就是高纬的奶妈陆令宣,可不要误会,她和陆贞传奇里面的那个不是一个人,这也是一个奸臣的典范,凭着一张口舌就成功弄倒高纬两任皇后的传奇女人,如果她知道自己在一千多年以后会通过某部电视剧成功洗白,大概做梦也会笑醒。

陆令宣虽然也是个大奸之人,可是她和胡太后的后党不是一路,双方存在着很大的利益冲突。况且陆令宣知道自己利益的根基来自于高纬,她和她的儿子骆提婆的未来和权势全都要依靠高纬,所以这个时候她才不傻,太后和高纬产生矛盾的时候她是一定要站在高纬一边的。况且,陆令宣可是掌管整个后宫事务的女官,没有谁比她在这个问题上更有发言权。

高纬心里有了成算,道:“陆郡君,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先帝身边的宫人……”

陆令宣“仔仔细细”看了看,道:“老妪可以确定,这就是先帝身边的宫人无疑。”

胡太后急了:“皇帝,和士开毕竟曾经助过你,你网开一面,放了他吧……”

“朕还要如何网开一面?!”高纬忽然咆哮道,将胡太后的亲情牌直接废掉,澄澈的眼睛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刺骨的冰冷令人畏惧:“朕还要如何网开一面?嗯?母后你可知道每日朕收到的弹劾他的奏折有多少吗?朕告诉你,一车!整整一车!如果不是这些奏折,朕恐怕还不知道朕的江山已经被和士开这些人搞的岌岌可危了……”

“朕没有包容过他吗?朕没有暗示过他让他收手吗?可他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母后想想这些年朕饶了这个狗贼多少次又替他担下了多少的骂名,就会理解朕……朕不会一次次的包容一个不知何为君臣的白眼狼来让先帝留下的江山一起陪葬!所以,母后在袒护他的时候不妨想想,您这样做,可算得上是对得起先帝?”

胡太后面色惨白,几乎要站立不稳。

“……这一次,谁拦着朕都没有用,谁拦朕,朕就杀谁!”高纬厌恶的看着和士开,“把这个贼子拖到菜市口腰斩!”

也许是知道必死无疑了,和士开反而神经质一般笑了,笑的如此癫狂,忽然疯狗一般骂道:“高纬……你好狠,你卸磨杀驴!你卸磨杀驴!呜呜!……”

刘桃枝将抹布塞回和士开嘴里,将他像死狗一般拖下去。那充满怨毒的哭嚎声还在大殿里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高纬挪动步子就要宣布下朝,忽然顿了一下,对小路子吩咐道:“今日太极殿外所有当值的小黄门,杖毙!”

第九章君臣相得

此时和士开已经被押往菜市口,木头做的囚车行在邺城巷间,过路时经过无数亭台楼阁,那一砖一瓦都和十几年前仿佛一样,从未变过。

他想起他刚刚来到邺城的时候,他这个商贾的儿子对着宏伟的邺城,心中是澎湃莫名的。

那时他的父亲告诉他,他已经为和士开还有和士开的几个弟弟买好了官职,从今以后和家不再是低贱的商贾了,和家要在这邺城扎下根来。

那时几个弟弟都懵懂无知,只有他心里悄悄附和父亲的想法,他和士开,从今往后就不再是商贾了,他要成为这邺城之中的人上人!

于是他苦读诗书,但是到后来他发现这样没有多大的用,达官贵人赏识你并不是因为你的才华有多么出众,也不是因为你有多大的能耐,他们赏不赏识你仅仅看你能给他们多少的孝敬。所以他和士开就算有满腹才华也没有用,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他和士开就算再如何努力,到头来照样被骂成是商贾子。

从一开始他是很恨的,恨这个世界不公,恨老天为何如此不眷顾他,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是一个商贾……

他发誓有一天要成为那人上之人。也许是上天终于开始眷顾他,那一年在邺城他碰到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人高湛,高湛喜欢握槊,他就日日不睡苦练握槊,高湛爱听音乐,于是他便天天苦练琵琶,练到双手流血毫无知觉。他知道高湛的一切,他知道高湛不喜欢听人劝他勤政,于是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弄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来讨好高湛。高湛每皱一下眉头他都能猜到高湛在想什么,他知道高湛恨高洋、高演,他也知道高湛看似铁血冷酷实际内心十分脆弱,他得要哄着高湛,顺着高湛……

就这样,他一步步取得了信任,在朝堂之中崭露头角,在高湛的庇护安排下慢慢跻身高位。他贪赃枉法、他秽乱后宫,可是他有恃无恐,因为他的背后站着全天下最尊贵的三个人,他怕什么?

胡太后与自己有染,高湛对他盲目信任,至于高纬……那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孩子,为人小心怯懦,自尊但又极度自卑,老觉得自己比不过弟弟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一天高湛就将他废了,落得高殷与高百年那样的凄惨下场。这样的皇位接班人不正是最好的傀儡吗?于是和士开扶持了他,让高湛时时刻刻关心他,还劝说高湛疏远了锋芒锐利的琅琊王高俨。

最后高纬如愿以偿的夺得了大位,他原以为这辈子就高枕无忧了,谁想到……谁想到!

和士开这一路恍恍惚惚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扔得他满头满脸但他没有一丝知觉,脑子里仿佛清空了一切,就只是在想:“高纬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杀心呢?为什么我之前一点都没有察觉?难不成从前他的那些畏惧、软弱、畏缩……竟都是装出来的吗?”

恍惚间他被押上了刑场,下方是一张张怒视着自己的脸,似乎满邺城的人都来了,来看他和士开被腰斩抛尸荒野,看看他们愤怒的样子,恨不得吃了他,就算自己被抛尸荒野也会被他们剁成肉酱吧?他哑然失笑,到了这一步他又如何会在意这些蝼蚁的愤怒?不过就是死罢了……

铡刀被缓缓的拉起,和士开的眼中渐渐浮起安宁的笑意,说不出是解脱还是疯癫……

随着系着铡刀的绳子被砍断,巨大的铡刀轰地压下,那一具肉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被铡成了两段……

和士开的半截身体痛苦的扭动几下,然后彻彻底底的死去了。

人群响起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沸腾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华贵的高大少年静静的伫立在人群中,眼中的神采变幻不定,有疑惑,也有嘲笑。良久,微微一叹,才钻进了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中:“我们回府”,车厢里,少年静静坐着,感受着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悄然攥紧了拳头。

一丝柳絮一般的白雪缓缓飘荡而下,黏住了地上那一滩血迹,慢慢消融在这一地殷红之中,渐渐不分彼此……

…………

高纬刚刚宣布下朝,还没有好好放松一下,小路子便通报说:“丞相大人来了。”

北齐设有两个丞相。一左一右,左丞相斛律光在边陲驻兵防御北周和突厥,那么这里提到的丞相自然就只能是右丞相赵彦深了。

赵彦深六十多岁的人了,瘦的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精神头看着倒是十分不错。耷拉着的花白眉毛和胡子说话的时候常常一抖一抖的,看上去颇具喜感。不过倒无人敢小看于赵彦深,赵彦深可以说也是北齐的朝堂支柱之一。

赵彦深这个人业务能力非常强,他十岁的时候碰到司徒崔光,崔光对他的评价很高:“古人看一个人的眼睛就能够知晓一个人,这个孩子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曾经是司马子如家中的一个低微宾客,后来高欢在晋阳的时候,向司马子如索要两个小吏,其中一个就是赵彦深,赵彦深被高欢提拔为大丞相功曹参军,掌管很多机密,他为人小心谨慎,上面交代的事情他总是务求完美,到后来,高演、高湛在国策上的决定都要先向赵彦深透透底,由赵彦深先来评价,这才敢放心的施行,赵彦深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大佬。

和士开一党虽然狷狂,但在赵彦深面前还是要矮上三分,除了赵彦深在朝堂的威望很高之外,还有就是高湛的态度,高湛虽然老和昏君一词擦边,但是高湛只是私生活乱,用人方面还是不糊涂的。虽然在他眼中和士开也算得上很有能力,可是他同样很明白,这个朝堂,和士开玩不转,还得是赵彦深才够分量,因此任凭一干小人吹枕边风,赵彦深屁股底下的位置依旧是雷打不动。

赵彦深在高纬面前站定,作揖行礼道:“老臣参见陛下……”

高纬对赵彦深很有好感,连忙上前将赵彦深扶起,笑道:“丞相大人找朕有什么事吗?”

赵彦深恭谦的笑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老臣只是觉得皇上方才忘记了一些事情……”

“哦?愿闻其详。”

赵彦深对高纬这样谦虚和气的态度很满意,老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道:“皇上刚刚将和士开一党全部下狱,那么这些罪人留下的位置该如何补充呢?”

赵彦深这一提醒让高纬猛然记起来,刚刚光顾着和胡太后斗法了,很关键的一步却漏下来了,那就是填补和士开一党遗留下的空位。

和士开今日一倒,其门下的走狗也纷纷下狱,朝堂的中下级官员几乎倒了有一半,这是何等的肥肉!以陆令宣为首的东宫旧人党还有以胡长仁为首的外戚一党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可以迅速壮大自己的机会?待会儿,肯定会纷纷进宫找高纬开“诉苦大会”求名额。这些人虽然与和士开没什么两样,但是在高纬的政治威信还没有树立起来之前这些人依旧是他的依仗。如果他们开口跟高纬“推举”一些自己人上位,高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赵彦深想的太周全了!高纬目露赞许之色,拉过赵彦深,悄悄的将一张纸条塞给赵彦深,道:“惭愧,朕这几日只圈定这么些中意的人,剩下的一些名额丞相和太尉大人自己商量就好,给朕留下几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应付应付他们即可……”

赵彦深匆匆瞥一眼,只见高纬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平时官声还有政绩都不错的官员,再次对高纬另眼相看,道:“原来皇上早就心有成算……哈哈,是老臣忧心过度了,陛下放心,老臣绝对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

只见赵彦深变戏法一般,从袖口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道:“这是老臣记载的一些名单,都是触怒了和士开还有太后,被排挤出京的……老臣将他们的名字一个个记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有机会把他们都召回来,所以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这个老臣子半辈子都花在了帝国上,难以想象一个这样的老臣,是如何绝望的看着自己参与建设的帝国在小人的败坏下日益腐朽,却依旧兢兢业业的坚守在岗位上的……高纬的眼眶有些湿润,道:

“丞相随朕来,朕直接在名单上盖上大印就是……这个帝国已经开始腐朽了,满朝上下数不清的蛀虫,朕有时候也分不清这些臣子对朕、对大齐究竟是忠还是不忠,但是丞相的忠心,朕却是知道的。”

老丞相一辈子见识了无数风风雨雨,意志极其坚定,但这一瞬间却为高纬这句话红了眼眶,道:“陛下过誉了……老臣何德何能……”

“丞相当得起……”高纬握住他满是茧子和老人斑的枯瘦手掌,“丞相不必再说了,还是赶紧办正事要紧……”

赵彦深用袖子擦拭眼眶,连连道:“对对,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随后便跟在高纬的后面入了昭阳殿,看着高纬亲自抄写好名单,安排岗位,然后盖上大印,交给赵彦深。赵彦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轻松了许多,自嘲道:

“臣其实也是有私心的,臣年纪大了,处理政务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力不从心,就想着有几个得力的人可以来帮老臣分担一下……可是下面尽是和士开那样的人,臣心里真是累……这下好了,等这些人回京,老臣很快就可以放松放松了……”

高纬笑道:“丞相又开这样的玩笑,依朕看,丞相精神健旺,连朕看了都羡慕。起码还可以再活个二三十岁吧?丞相可不准撂挑子,等到八十岁了朕再批丞相回乡。”

赵彦深也摇头失笑道:“这世上百岁老人何其少……”

二人笑谈了一阵,高纬正色道:“依丞相看,如今我大齐有那些致命的弊病?丞相理政多年,必有可以指点朕的。”

第十章君臣奏对

“皇上竟然问起这些……”赵彦深的确没有预料到高纬的与他的第一场策问就是如此宏大的命题,但他毕竟在神武帝的时候就已经接触这个帝国的核心,若论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他自认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捏着胡须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道:“我大齐自文宣帝立国以来,至今已有二十余载了……但这二十年间,我大齐却是常常有国朝动荡的局面,如今国力、军力一日不如一日,倒反过来被北周压制,圣上可知其中缘故为何?”

高纬蹙眉,仔细思考,的确北齐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辉煌,在高欢当政直至高演为帝的时期国力是一度比北周要强的,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几年间,北齐就被北周超越,他也常常想,北齐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否则又怎么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就从巅峰跌落到了谷底。

在高纬仍在思考之际,赵彦深开口道:“老臣历经东魏及大齐,看过了许多,也时常会想这个问题,在老臣看来,我大齐所含弊政不在于贪官迭出,也不在于天灾地变,而在于我大齐人心不齐。”

“人心不齐?”高纬来了兴趣,问道:“朕愿闻其详。”

“这里老臣所说的人心不齐,非军士不勇,非官员不力,而在于国家内部最根源上的对立矛盾!”这一刻赵彦深浑浊的眼睛一扫阴霾,如同锐利的箭一般,精光外露。

“丞相是说,鲜卑人和汉人的矛盾?”高纬小心翼翼的问道。

赵彦深欣慰的看高纬一眼,道:“不错,在老臣看来,所谓北周、突厥进犯,所谓天灾民变都不足畏惧,真正可怕的是这一直隐藏在我大齐身上的隐患,它就像一颗毒瘤,不知道何时就会发作!”

赵彦深抚摸花白的胡须,看向殿外的满地白雪,似是陷入了复杂的思考之中,轻声道:“鲜卑人与汉人同处一地,却又矛盾甚大。一旦有国难,朝堂上汉臣和鲜卑大臣的也是分歧甚大,这就导致了大齐的力量不能完全使出来,这就是我大齐衰弱的真正原因!”

高纬沉吟不语,他明白赵彦深说的是实话,也知晓赵彦深说的句句在理,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牵扯太大了。

关于鲜卑和汉人的问题还要追溯道北魏时期。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力推文化改革,南迁的鲜卑人在中原逐渐汉化。对于孝文帝改革,魏国上下也并不是一条心,支持汉化改革的不少,但是反对的却更多。当初为了防备草原上的柔然人,北魏在北部设立六个军镇拱卫边境,其成员以鲜卑人为主。这些人就是属于反对的那一批顽固分子,既然劝不动也杀不得,那么孝文帝采取的措施就是把他们留在北方,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随着孝文帝南迁改革,北方六镇军民成了被遗忘的人群。他们在朔风怒雪中过着穷苦的生活,地位十分低下。眼看着南迁的同族“擅山海之富,居山林之饶”,心中不平之感油然而生。

北魏末年,军民大规模起义,尔朱荣等枭雄乘机祸乱天下,六镇兵变,大批流民涌入中原。出身于六镇的高欢当时在尔朱兆的帐下,当时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劝说尔朱兆派一个得力的人去收编六镇流民,这个得力的人不用说,自然就是高欢他本人了。等到他掌控了六镇兵马,他马上就和尔朱兆翻脸了,进军中原,建立了东魏这个傀儡王朝。

东魏也就是后来的北齐自成立那一天就有一个致命伤。那些南迁的六镇军户认为北魏之所以灭亡都是因为听信了汉人那一套,而且将长久以来在政治上受到的不公转化为对中原士人的愤恨,因此固守鲜卑旧俗,蔑视中原文化。再加上这些勋贵坐倚拥立之功,所以对百姓“聚敛无厌,**不已”,鲜卑人常常将劫掠汉人当作是天经地义。

对于中原汉族百姓士人,勋贵们时不时还放出“一钱汉,随之死”‘“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等言辞。可以说是完全蔑视汉人,对于汉人那治国安邦的一套根本不以为然。

对于这些现象,执掌东魏政权的高欢都看在眼里。高欢本是汉人,由于累世在六镇之一的怀朔镇居住,因此自小潜移默化的就将自己作为鲜卑人看待。不管是在行政时还是行军打仗时,骨子里崇尚的都是鲜卑人那一套。

在六镇勋贵与中原士大夫冲突时,这位被追尊为神武皇帝的老兄做法就有些不靠谱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在处理两族矛盾的时候喜欢两边抹稀泥。

比如高欢面对鲜卑人说:“汉族百姓是你的家人,男人为你耕种,女人为你织布,你吃的用的穿的全都是人家供养你的,你干嘛还去欺负人家呢?”转过头又对汉人说:“鲜卑人是你的好朋友,他不过拿了你一些粮食一些布,可是人家替你挡住了敌人呀,你为什么还要仇视他们呢?”可是事实证明高欢还是过于天真了,六镇勋贵肆虐所造成的严重社会矛盾岂能被这种“语言艺术”消于无形?

高欢也不是没有做过实质性的努力。勋贵尉景贪得无厌,压榨百姓,高欢这种本来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告诫尉景说:“你可以收收手啦,别那么贪心。”尉景毫无惧色,大大咧咧地答道:“我跟你比谁贪的多呢?我不过从凡人上剥取钱财,你是从天子身上取啊!”高欢自己挟天子令天下是事实,但是勋贵面对指责,竟敢放此厥词,高欢也无可奈何。没办法,谁让他还要靠人家打仗呢?

高欢之所以无法下决心惩贪,其根本与他起家倚赖六镇流民之力有关。而且高欢也没有朱元璋打击勋贵,刚猛惩贪的魄力与手腕,没有李世民对华夷一视同仁,使胡越成一家的胸襟抱负。如此就导致了北齐之后发展的局限性。

面对不法勋贵,高欢更多时是纵容。

有一次,士人杜弼鼓起勇气,请求高欢除去内贼。高欢问内贼是什么人,杜弼说:“诸勋贵掠夺万民者皆是。”高欢听罢,命令鲜卑武人全副武装分两列站好,又令杜弼从中穿行。这几步路让杜弼走得魂飞魄散。高欢得意地说,他们没有舞刀弄剑,都把你杜弼吓得魂飞丧胆,他们都是在战场上百死一生的人,即使他们贪鄙,但是在战阵上所作的贡献大,对他们网开一面也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史称杜弼大恐,“顿颡谢罪”。

应该说这番心里话透露出高欢的苦衷。但说白了,高欢的逻辑无非是在非常时期不怕民心乱,只怕军心乱。可自古以来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岂有依仗武力,纵容墨吏而能长治久安呢?

这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吗?实在令人费解,为人深沉稳重的高欢为何会如此欠缺考虑?这个不得而知,也许是他想要打败北周之后再行动手吧,可惜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去世了,他的儿子高澄接过了大梁。

总而言之,高欢的偏袒和不作为使东北齐政权自建立那一天开始就埋下了定时炸弹,此后在北齐历朝中,六镇勋贵们依旧横行不法,与中原士人的矛盾日益加深,两方内讧,互相陷害攻杀,这是国家最可怕的内伤。

而高湛接掌帝国以后更加加剧了这一状况,大开历史倒车,原本虎踞中原。北周的入侵仅仅只是外观,真正导致北齐灭亡的其实就在于内政,两族对立不断的情况下,北齐根本无力抵抗北周,实力强大的北齐就在内讧和统治阶级的贪暴中一步步走向了灭亡。实在令人惋惜。

高纬自从穿越过来之后就明白自己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局面的,可是当赵彦深把它明晃晃的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喘不过气来。要改变这一种情况,就意味着要和国家层面的大多数统治阶层为敌,意味着北齐从朝堂到军镇再到民间都要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换血!会有很多人倒在变革的屠刀下,也许,倒下的人会是自己!

高纬这几日也不免心存侥幸,带着惰性的考虑有没有不用大换血就可以让国家壮大的方法。而现在赵彦深的一席话彻底击碎了高纬美好的设想。

钱穆说过:“凡历史上有一番改进,往往有一度反动。”指望搞和平演变那一套,看来是不一定行得通了……

高纬苦笑,道:“丞相即知国事艰难若此,不知有何可以教朕的?”

“凡欲成就大事,都要有一颗坚决、永不言败的心,决定了就要不计代价、不择手段达成目的。”赵彦深直视高纬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昔日神武帝曾用一团乱线来考验诸子,解开方能算是过关,文襄、孝昭乃至先帝皆不能解,唯有文宣皇帝一人解开,陛下知道文宣帝当时如何做的吗?”

高纬微微一笑,道:“文宣帝提剑将这一团线给直接斩了,说:‘乱臣贼子皆斩之!’”

文宣皇帝高洋,这个雄才大略不输给任何一位君王的盖世枭雄!

高纬心中豁然开朗,变革的路途中流血是不可避免的!既然狂风暴雨终究要来,不如让他来的轰轰烈烈!

只是高纬心中仍然存疑,问赵彦深:“丞相为何相信朕可以去做这样神武和文宣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赵彦深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无比凝重,道:“因为大齐已经别无选择。”

高纬不由得就有些尴尬了,自嘲自己太自恋,道:“原来如此……”

赵彦深幽幽道:“不过陛下也不要太过于妄自菲薄,须知陛下就未必比不上神武和文宣……”

“丞相说笑了,朕哪能和神武和文宣皇帝比呀?”高纬轻轻的在茶面上吹气。

赵彦深直视他;“臣没有说笑,观陛下今日手笔,若说是临时起意这绝无可能,是早有谋划,谋定而后动,这说明陛下很沉稳。给和士开罗织罪名再将其斩首,这说明陛下看重法治。与太后一党争斗,懂得借势,且面对太后的威凌毫不妥协,这说明陛下有一颗枭雄之心还有大智慧,在臣与陛下交谈之中臣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因此对于陛下,臣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赵彦深微笑,轻轻的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落下:

“……潜龙!”

第十一章糟老头子坏得很

直到正午的时候赵彦深才神清气爽的出了昭阳殿,脚步轻快,浑然不像活了六十多年的快散架的老骨头,整个人身轻如燕,走路带风,比之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差不了多少。

此刻赵彦深心中是十分愉悦的,还有什么事是比看到国家后继有人更加令他欣慰的呢?赵彦深是一个老臣,对于大齐一日不如一日,那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前他也曾委婉的劝说高欢、高洋,但最终都没有被采纳,今日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皇帝倒是很赞同他的主张。

“我大齐中兴有望……中兴有望啊!”赵彦深一向沉稳,向来喜怒不行于色,可如今却一改平日里严肃稳重的样子,见谁都笑眯眯的,连带着一向不被待见的屠夫刘桃枝也被老丞相给赏了不少笑脸,让刘桃枝瞬间不知道该喜极而泣还是诚惶诚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放了……

今日,明明是白雪遍地,寒风刺骨,可老丞相赵彦深却感受到了春天一般的温暖……

宫城外,两架马车缓缓的停下,胡长仁和陆令宣同时挑开帘子,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都是杀气腾腾的。今日,对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能否接替和士开,成为新的朝堂巨擎,就看今日一搏了!陆令宣和胡长仁都明白,和士开一死,眼前这个笑容阴险(猥琐)的家伙就是自己最大的阻碍!

此刻宫人去通报了,打开宫门需要一些时间,陆令宣及胡长仁便先行下车。

二人相顾无言,偶尔对视一眼都是满满的火药味。

胡长仁城府不深,高傲的昂起头颅,斜着眼睛,做出一幅蔑视陆令宣的姿态,心道:“你个臭婆娘神气什么……不就是陛下的奶娘,会哄陛下吗?老子是皇上的亲舅舅!难道还不比你个糟老婆子更亲近?”

陆令宣脸上倒是谦恭的笑,提前过来跟胡长仁问好,见到胡长仁这一幅四十五度角抬头看天、鼻孔朝上的姿态也不免心里发火,暗暗冷笑:“老货嚣张得意个鬼!皇上如今连太后都不给面子,你得意什么?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蠢样!皇上会听你的?做梦!”

两人都不说话了,考虑着待会儿是不是要先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正各有心思的时候,宫门缓缓打开了,一个瘦弱的老头子从里面走出,笑眯眯的摸着胡子,看到胡长仁还有陆令宣,倒是不见外,赏了个笑脸,道:“哦,是国舅和陆郡君来啦……里面请,皇上正等着呢……”

“…………”长久的沉默,陆令宣、胡长仁互相对视一眼,都可以看见彼此严重的震惊神色,这老货平日里不是最瞧不起他们的吗?今日居然主动问好……这怕不是个假的赵彦深吧?

两人都觉得有这样的可能。胡长仁主动开口试探的问道:“……赵丞相?”

“嗯?何事?”赵彦深依旧是笑眯眯的,眼前这张和蔼的笑脸简直就要将胡长仁给逼得精神错乱。

胡长仁咽咽口水,先给自己压压惊:“无事……”

“哦,无事老夫就先走了……”赵彦深甩袖就要走,却又被胡长仁给出声拦住了,“赵丞相……”

赵丞相这回就有些不满了,把笑眯眯的脸色一收,吹胡子瞪眼,严厉道:“先前让你说何事你说没事,现在却又来拦着老夫,你这到底是何意啊?起开!老夫忙着处理政务呢,没时间陪你在这儿墨迹!”

说完一把推开胡长仁,就径自上了不远处的一辆牛车……

胡长仁揉揉被老头推搡的有些疼的胸口,指着背影道:“看来这是真的没错了……”

陆令宣:“……”

高纬前几日处理完了大批奏章,如今倒是清闲下来了,闭着眼思考着赵彦深向他进言的那些话,的确,现在北齐的两族对立问题已经刻不容缓了,多拖一日,就多一日的风险。变革是一定要的,但不是现在。如今斩杀和士开虽然让朝野上下的清流为之一振,但是这还并不足以树立起高纬的朝堂威望。

“看来,还得多拿几个人祭祭刀呀……”高纬思考这类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的眯起一对凤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本来那张清秀绝伦的脸看着还是挺天真无邪的,如今……啧啧,看上去甚是阴险……

刘桃枝只腹诽了一句,高纬的眼光就下意识瞟过来,唬得他赶紧低下头。

高纬刚刚想说摆驾去皇后的嘉福宫,门外就有小太监来报,说是陆令宣和胡长仁来了。

高纬无语了,“居然来这么快……”

不得不说,这所有苍蝇见到腐肉都是一个德性,要他们见好就收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不拿到点利益捏在手里,你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吗?

高纬下令道:“宣他们上来。”

胡长仁和陆令宣得到召见之后都同时检查一下衣冠,换上拘谨得体的微笑,这才迈步上殿,首先对高纬大礼参拜,而后才坐下。

“今日舅舅和奶娘怎么一块过来了?”高纬明知故问。

胡长仁与陆令宣沉吟一阵,最终还是陆令宣先开口了,道:“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大显神威,剿除和士开这个奸贼,真是可喜可贺……不过,不过,陛下除了和士开之后朝廷空下了好多位子。国家大事小事每日千千万……这一下少了这么多人,陛下理政会很艰难……所以,所以臣觉得应该向陛下推举一些人才,为陛下分忧……”

高纬喝了一口热水,笑道:“奶娘有心了……”

陆令宣的一颗心登时放进了肚子里,示威一般下意识瞥了胡长仁一眼,哪知高纬接下来又转向胡长仁那一边,道:“舅舅此来可是也想要为朕分忧?”

胡长仁刚刚正为陆令宣捷足先登而懊恼不已,正恨不得能用眼神把陆令宣给瞪死,结果高纬这一句问话让他大喜过望,连声道:“对对,臣,臣正是此意,臣虽然不才,可若论举贤,臣自认是绝不会输给陆郡君的!”

说着,朝陆令宣得意洋洋的望了一眼。

陆令宣此刻心中跳脚大骂,可也是无济于事,心里盘算道:“看来注定是要和这个无赖子共喝一碗汤了!也罢,待会儿我为自个儿多争取一些名额便是……”

高纬咂咂嘴,一脸无奈道:“你们对朕忠心朕心里是明白的,朕也想多给你们几个举荐贤才的机会,可是……唉……”高纬叹气,胡长仁与陆令宣相互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听高纬痛惜道:“只是你们来晚了,刚刚丞相来宫里,把那剩下的名额全给拿去了,朕就是想拦着也没有办法呀……不过还好,朕还给你们留了几个下来,你们自己看看吧。”

陆令宣、胡长仁同时眼皮子抽搐,眼前悠悠然又冒上赵彦深那老头和蔼的笑脸,心里破口大骂:“难怪你看谁都笑眯眯的,原来是占了大便宜准备走人!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好歹给我留下一小半来呀!只剩下几个怎么分啊?!”

正一个个心里后悔的直欲捶胸之际,高纬乐呵呵的笑道:“舅舅和奶娘不要着急,这个机会从今以后有的是嘛,何必苦恼呢……朕不是还在这里吗?……朕有几个月没有见着你们了吧,如今正好聊一聊,你们最近都忙什么呢?”

胡长仁和陆令宣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和高纬交谈起来,大殿里时常有笑声传来。

刘桃枝悄悄的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高纬笑意吟吟的和二人交谈一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的小事,相谈甚欢的样子。但是刘桃枝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那里不对劲……高纬看他们两个的目光太和善了,和善到了有点诡异。像是一个盯着两只肥鸡却正在发愁先吃那一只的黄鼠狼……

刘桃枝打了个寒战,扭过头肃立在殿前,却是下意识伸手紧了紧衣襟……今年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呢?

此刻,据邺城的城郊官道上,一队骑兵正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奔驰,踏碎了一地霜雪,朝邺城疾驰而去,这队骑兵跟守卫邺城的那些样子兵不一样,全身粗制的皮甲,背后插着代表着军情的令旗,狭长的腰刀挂在马脖子上,整张脸被布帛包裹的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血丝密布的眼睛,杀气凛凛,一看便知是边关百战的老兵!

邺城门口,守城的兵士刚想将他们拦下,可那队骑兵的速度实在太快,瞬间就冲到了他们面前,那名首当其冲的兵士顿时吓的脸色发白,可是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正在他惊惧的闭上眼等死之际,那排在最前面的骑士一提马的缰绳,两腿一夹马腹,那狂奔的烈马便吁地一声从那名兵士的头顶跃过去,后边的骑士变换阵型分开,从他身边穿过。

那名兵士傻楞了许久,才被其他人给搀起。觉得裤裆一凉,竟不知何时尿了裤子……

一队杀气腾腾的骑兵在邺城中疾驰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乱,惊动了太尉府,在太尉高睿急匆匆的带着兵马赶来的时候,那一队骑兵勒马停下,撤下围在面前的布帛,一脸狂热的对着满街百姓大声道:

“左相斛律光在汾水大败周朝上柱国韦孝宽!斩杀数千!军报直抵京师!”

满城沸腾!

第十二章兰陵王

大概今日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一天,奸臣和士开伏诛,左相斛律光在汜水再一次打败周朝上柱国韦孝宽,北齐赢得了边关保卫战的胜利,两件可喜的事情接踵而来,让整个邺城都仿佛年节提前到来一般,有了喜气洋洋的生气,街道上,行人面色带笑,偶尔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唠家常,但总的来说聊天的内容都是绕不开这两件事,有些大方的巨富之家还街道上散起了粥,远远望去给整个冬日的城池带来了如烟如雾一般的迷蒙气质。

欢快的气氛仿佛传染到了皇宫里,斛律婉儿早早的便听说高纬诛杀了和士开,起初便有些不敢相信,而后便又听说父亲在前线又打了一场大胜仗,大喜,当即便命人备下了好酒好菜,只等高纬晚间来,谁知斛律婉儿在嘉福宫中等到许久不见高纬人影,心中便有些疑惑,找来了小路子身边的得力助手小顺子,询问道:“陛下他们人呢?”

小顺子刚刚便是从昭阳殿那边换值过来的,了解一些情况,见娘娘询问,便如实回答道:“陛下自方才召集了一批大臣,此刻正在昭阳殿内议事……”

“这样啊……”斛律婉儿想了想,问道:“可知陛下是何事召集大臣吗?”

小顺子如实回答道:“奴婢不知道,只知道陛下听到左相大胜很是高兴,不过,不过……”

见他欲言又止的,斛律婉儿有些急了,问道:“不过什么?”

小顺子苦着脸道:“不过,随后太尉府随后又上了一道折子,皇上看见之后马上就召集大臣们开始议事了……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奴婢站在外间,只听到昭阳殿中的争吵声很厉害,其中赵丞相和太尉两人吵的最凶,唐大人、冯尚书还有一些王爷都在……”

斛律婉儿迟疑了片刻,想了想,觉得应该和自己的父亲没有多大关系,她是斛律家的女儿,读书明理,又自小聪慧,眼界和见识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比的,知晓功高震主是个什么情况,父亲虽说打了一场大胜仗,一扫自武成帝驾崩以来朝野中笼罩的郁气,可是军功过盛反倒容易引起君王的猜忌,她也想着如今高纬该不是如此就容易猜忌功臣的人,但心中不免也存了几分小心。赵丞相和赵郡王都是懂道理、刚直的臣子,有他们在议事,商量的终归不会是对自己父亲不利的话……

如此一想,斛律婉儿心中便放下了一颗大石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回头对小顺子说:“好,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又对嘉福宫中的宫人们吩咐道:“重新再做一些饭菜,与桌上的一并给昭阳殿送过去。”

天色已近黄昏,天光已经渐渐暗淡,昭阳殿中让人上了几盆炭火,上好的木炭在铁制的火炉里慢悠悠的燃烧,幽蓝的火苗偶尔吐出一两点火星子,转眼又蛰伏下去。

高纬坐在上首,看着下方一个老头还有一个中年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剑的相互反驳。

老人自然是右相赵彦深,刚刚出宫没有多久就给高纬一道口谕给召进了宫,而后赵郡王高睿、尚书唐邕、尚书冯子琮、还有一干有领军作战经验的宗室王爷纷纷被高纬的诏令招到了昭阳殿,在众人纷纷摸不着头脑,猜测着皇帝因为何事搞出如此大的排场召集他们的时候,高纬将一封密奏给了众人看,这是斛律光的亲笔信,随着那一队骑兵一起入城,只是并未宣扬开来,而是上报给了太尉府,然后由太尉交给高纬。

不出赵彦深所料,斛律光是来要钱要人的。与北周的连番周旋大战,斛律光虽然胜了,但在人手和钱粮方面亏损甚大,汜水打败韦孝宽不过充其量只能算这些年以来和北周连番作战的其中一个小战役而已,总的来说,韦孝宽输了,可斛律光也同样是被打到肉痛,一面让小兵在邺城装了一回得胜归来的好汉,另一方面又催促着朝廷赶紧将钱粮、兵丁给拨付下来。

对此,赵彦深的态度是不想理会的,想用“朝廷方面也很紧张”之类的话应付过去,而赵郡王高睿则是对赵彦深的说法非常不认同,按照赵郡王的说法,军队是老高家立身立国的根本,老高家哪朝皇帝上台不是对军队重点照顾的?他觉得赵彦深这个老匹夫这样的做法会让皇族和边关十几万的将士离心离德,所以关于斛律光伸手要钱,朝廷是一定要给的。

赵彦深自有理由:“斛律明月那一次不是兜里还有钱就和朝廷哭穷说揭不开锅的?前年,先帝就一次拨付给他一大笔钱粮,边关这几年只有一些小仗,大仗几乎还没有打过,他那些钱那么快就没有了?反正老夫是不信的,告诉斛律明月。那些钱别在揣在兜里求保险起见了,让他先拿出来用,到时候朝廷缓过来自然会给他送过去的!”

赵彦深拿出在朝堂上的威势,这件事似乎就这么定下了,结果赵郡王高睿丝毫不给他面子,瞪眼道:“斛律明月用兵求稳何错之有啊?你们这些文人就只靠一张嘴,那能想得到行军打仗的不易?”

赵彦深大怒,道:“老夫就是一张嘴,怎么?有意见啊?有意见冲老夫来!再说了,朝廷上确实是没有钱了,这几年我大齐境内常有地动,两淮有有水灾,河东一路也有奏报上来,说是今年雨水少,山东几个郡县已经有大量灾民冻饿而死……”赵彦深摊摊手,几乎要指着高睿的鼻子骂,“难道说朝廷不要花钱去赈灾,不要花钱兴修水利开渠?你说说,你就说说……朝廷还哪来的钱,哪来的钱?!”

高睿和赵彦深吵的正不可开交之时,高纬咳嗽了两声,才让高睿及赵彦深安静下来,不过彼此都还是火气满满,虽然碍于高纬的面子,不好再吵,不过双方对视的时候眼中都是雷电交加,呈现冰火两极的态势……

高纬不想去招惹这两个目前处于暴躁状态的人,直接将目光看向了正襟危坐在赵彦深下首的唐邕,唐邕如今身为兵部尚书,对于前方战事也是很关注的,于是开口问道:“唐爱卿,不知道爱卿对于左相的奏疏有何看法?”

唐邕刚才碍于赵彦深和高睿正大吵不好说话,如今倒是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立即起身恭声道:“回陛下,从左相所奏明的情况来看,臣以为,这个钱是一定要给的……”

“哦,为何?”

唐邕坦然道:“诚然,这几年我大齐与周的确是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冲突,连续几年都是小打小闹,但是从力量对比来说,北周依旧压制着我大齐,韦孝宽及宇文护即知正面不能打败左相,所以才在边境陈兵数十万,只围不攻,恐怕打的就是步步蚕食的主意,表面上看北周没有大规模的发动战争,可实际上北周这一举动却给了我大齐极大的压力,双方都屯兵相对,左相不仅要应付十几万大军的钱饷粮草,还要动用军资护理城墙军寨,时刻提防着北周的进攻,所以从单就从这方面而言,左相那边的花销也决计不会比几场大战来的少,恐怕就算先帝给左相拨付的钱粮再多,臣估计……也是没有剩下几个子了……”

赵彦深并没有因为下属这一“吃里扒外”的行径不满,只是略有些沉默,很显然,这些他也是考虑到了的。

下面其余的几人也纷纷议论起来,商量着这钱到底该不该给,很快一个人上前作揖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唐尚书所言很有道理,这几年北周与我大齐大战没有,但小摩擦却不断,我军布置在灵璧前线的许多军寨险要都被北周侵扰过,而且北周常常来边地郡县劫掠、骚扰百姓,况且,这些年北周常常在前线增兵,往前线屯粮,又不断派出兵马压迫左相后退,想必打的不仅仅是步步蚕食的主意,臣觉得北周此举目的有三,其一,蚕食边境,压后战线。其二,破坏我大齐设置的军寨险要,为他们进军扫平障碍。其三,他们是想逼迫我军大规模集结,慢慢消耗我们的国力军力,然后等到一个他们认为成熟的时机,一举打垮大齐!”

“嘶……”殿上众人大多都是在军伍之中历练过的,听到这个话深思一下,马上就发现确实有这样的可能,而且是很有可能!他们的背后顿时冒出了冷汗,如果北周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么这一笔钱确实是得给呀,不仅要给,还得要多多的给!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人,他很年轻,长相俊美无比,比女人还要柔美好看几分,不同于和士开那种阴柔的气质,这个人的身姿十分挺拔,态度倒是十分谦和,乍一看也如同小家碧玉一般和顺,只是盯着这个人看久了你会觉得谦和只是这个人的表象,他身上有一股直指天际的气势,如同一杆锋利的长矛,举手投足之间怎么也遮掩不住。

这也是高家王爷中的一个,年纪轻轻就已经战功赫赫的兰陵王高长恭。

大概是处于后世的追星心理,他也被高纬放在召见的一大批朝堂重臣之中,没有想到居然头一次见就给了高纬这样的惊喜,通过一点点情报就可以把战局还有敌我两军态势分析的这么清楚,表现实在是可圈可点。

第十三章高纬的钱袋子

“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不愧是兰陵王……”高纬目露欣赏之色,对于这样一个人才,他当然不吝于赞叹几句,道:“昔日,朕还是太子时,父皇曾私下里对朕说,兰陵王貌柔心壮,谨慎细心,对于本分之内的事情事必躬亲,又爱护兵士,每战必当先,是一个将才,再打磨历练一段时日,当可大用。”

高长恭一脸受宠若惊道:“微臣当不起……”

“呵呵,如何当不起?”高纬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又道:“朕记得乾明元年,那时朕还小……突厥进犯,爱卿时任并州刺史,是爱卿将突厥打败的。河清三年,邙山之战,北周大军兵围洛阳,眼看我军寸步不能行,斛律大将军一筹莫展之际,也是爱卿挺身而出,奉段大都督的军令,带五百死士冲杀北周军营,硬生生撕开了周军的阵线,驰援洛阳,将眼看就要倾颓的战局给逆转,替我大齐保住了洛阳重镇,。朕记得战报传来的时候,整个邺城人声鼎沸,其热闹胜今日十倍,当时朕就在想,朕的这个堂兄到了战阵之上究竟是何等的风采,怎会如此所向披靡呢?令人心向往之,呵呵……现如今,我大齐宗室之中,最能征善战者非爱卿莫属了……”

“父皇原本觉得爱卿的锋芒太露,怕天妒英才,想要再打磨爱卿几年,之后再留给朕大用,也因此将爱卿搁置了几年……可没有想到爱卿依旧拥有如此敏锐的军事眼光,这就不是简单的将才可以概括的了……呵呵,如今看来父皇将爱卿放在邺城还真是可惜了,白白蹉跎了爱卿几年的光阴,爱卿不会怪朕与先帝吧?”高纬目视高长恭,展开笑颜,很有亲和力,漆黑的眸子清亮却又沉静,仿佛一口古井,深不可测。

所有人都在等者看高长恭要如何回答,高纬这是明显的蜜枣带大棒,表达惜才之意的同时也是在试探高长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都不由得也暗地里为高长恭捏了一把汗,这要是回答的不好,高长恭吃不了兜着走!轻则是再被搁置几年十几年,重则是直接赐死,老高家的皇帝杀起自家兄弟可是少有手软的时候,虽然他们都多多少少有一些性格缺陷,但是在杀人方面个个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说杀你就杀你,视人命如草芥,动手的时候那干脆利索的劲儿,才不管你有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更别说高长恭还不是高纬的亲兄弟,仅仅只是堂兄,血脉隔了一层动起手来不就更没有心理障碍了吗!虽然之前的高纬一向以软弱可欺示人,但是今日在大殿上诛杀和士开之后——谁信啊?这主儿怕不是之前一直在玩凶恶的大灰狼扮演纯洁无害的小白兔?

不得不说,高纬除掉和士开这一手也确实初步建立起了权威,让大部分本来对其怀有轻视之心的大臣纷纷开始重新审视他——龙就是龙,就算它表面看上去再善良无害,也改变不了龙吃肉的事实,没有去触犯它的时候它会跟你笑嘻嘻,一旦它饿了,或者惹怒了它,降临在你头上的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高纬看着高长恭,眼底的笑意不减。和众人预料的不一样,高长恭紧张了一阵以后,从容答道:“臣,臣的确是有些小牢骚……”

高睿脑子嗡的一声,心里大叫道:“糟糕,这小子要完!”正准备站出来帮腔说几句的时候,高长恭接着说下去了:

“臣自小在军伍之中,从军打仗是家常便饭,这忽然回到邺城,过上了锦衣玉食、娇妻美妾的生活,一开始挺舒服的,之后就感觉浑身不得劲了,这邺城虽大,可大街上连让我跑马的地方都没有,舞个枪,弄个棒啥的都要小心以免伤到家人……于是就无事可做了,整日里看书睡觉看书睡觉,闲得无聊还帮忙王妃带带孩子,就这,王妃还嫌弃我带不会带孩子,常常把孩子弄哭不说,连换尿布也换不好……您说说臣一个大老爷们,在家带孩子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满堂哄然大笑,高纬也笑,他没有想到向来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兰陵王居然也会说俏皮话,这一手轻轻松松把高纬的攻势的化解了,还瞬间让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欢快活泼起来,高纬打趣似的指点他,笑道:

“整日吃吃睡睡还不好吗?多少人羡慕你这样的生活都求不来,到了你这儿,你还嫌弃上了……也罢,朕就给你找些差事做,也省的你日日回去被王妃数落,哈哈哈哈哈……”

高纬笑声慢慢平息下来,想了想,道:

“朕本来想让你直接去边关效力的,可是年节将近,再加上,朕现在手里头无人可用,所以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邺城北大营,那里原本是和士开控制的,他死了他的党羽也下台了,现在乱糟糟一片,正需要一个可以镇得住的人接管那片地方,爱卿可愿意去哪儿啊?”

高长恭想了想,觉得高纬的这个提议很是不错,北大营是拱卫邺城的五大营之一,兵员不下一万,而且,北大营时常被抽调换防到边关,属于边军的生力部队之一,这么想想,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此前和士开掌管北大营,使得北大营风气乱糟糟的,五毒俱全,可是高长恭对于自己的练兵手段很自信,他觉得自己绝对有这个能力将这个乱糟糟的二流子集中营在半年之内就训练出战斗力来。

况且,他已经远离战场几年之久,昔日跟在他手下打仗的士兵都已经被其他将军给抽调了,没有剩下几个,如果直接空降到一支部队,那人家也未必听你指挥,与其到时候带一帮对他很陌生、没有认同感的兵,还不如从头练起。

这么一想,高长恭就已经接受了,好歹是一个编制不是……

“臣遵旨。”

高纬哈哈笑道:“好,从今日起你就是北大营的主将,领大将军之职,即日起,前往北大营赴任吧。”

众人哗然,对于高纬的这个决定感到不可思议,的确,高长恭之前就因为战功而成为尚书令,然而高长恭的这个尚书令只是一个摆设,一个虚职,并没有多少重要实权。但大将军就不一样了,不仅有调动兵马的权力,而且可以撤换其他州郡的换防,品级虽不如尚书令,但却是个大大的实缺!再加上,在老高家,弑兄杀侄篡位的事情常有发生,所以对于宗室亲王领兵总是小心提防,这就是为什么高长恭会被搁置几年的原因,所以高纬敢把大将军的职位交给高长恭绝对出乎常理。

高长恭楞了一下,犹豫着该不该接,抬头看时,却见高纬连眉间眼角都是喜气,充斥着信任的神色,不由得心中微酸,深深躬身道:“臣……遵旨。”

高纬大喜,勉励了几句之后就开始下面的正题,“右相,国库里还有多少财帛?”

赵彦深禀报道:“启禀陛下,前些月,臣统计了一下,发现国库中只剩下不足五百万贯,刨去朝廷运转所需,可以动用的不足两百万贯,如果明年还是这般光景的话,那么国库可不可以撑下去还是两说……”

高纬惊讶道:“怎会如此?”他确实是惊到了,难道说北齐的状况已经如此不堪了吗?

赵彦深拱拱手苦笑道:“陛下您忘了?今岁两淮大水,收成不好,河北又有地龙翻身,百姓伤财无数,再加上,嗯……,再加上皇上下诏修缮的晋阳八大殿靡费甚巨,国库里确实没有几个钱了……”

他下意识看了高睿一眼,道:“臣已经计划好要用这笔钱赈济灾民,那么,确实就是没有钱来给左相发饷了……”

深深的叹息,赵彦深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各方都满意。“尽力补救一点吧……”他心中如此想到。

“要不……,加税怎么样?”一个宗王小心提议道:“多征一些京畿百姓的赋税,来解决眼前危局……”

“不行!”赵彦深和高睿同时怒斥道,犀利的眼神简直要将他戳上十几个洞。

赵彦深怒道:“这是什么主意!今岁已经征收过一次赋税了,如果再征收一次,岂不是要闹得民怨沸腾?这是要动摇国本的!大齐的赋税已经是三朝中最重的了,如果还要加税,就不怕百姓纷纷背井离乡投向南陈、北周吗?”

那名宗王面色讪讪,不过不敢和赵彦深顶牛,只得负气坐下。

高睿站出来,道:“臣家中还有数千倾良田,可以先变卖一些,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高纬暗暗点头,心想:“不管高睿是不是行事太过迂腐,可这份对大齐的忠心的确是难得的。”

于是笑道:“皇叔放心,朕已经有了对策……”遂对赵彦深道:“传朕命,今日起晋阳八大殿立即停工,所有运输到晋阳的金银财帛悉数运回国库,从今以后,不得再建晋阳八大殿!另,命地方郡县立即做好灾民的安置工作,其间一应钱粮由地方先垫付,更多的粮食随后便到,至于左相催促的军费……朕来想办法!”

高纬怎会忘了他还有许许多多的钱袋子正在大牢里蹲着呢?

第十四章无题

军费的问题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就有嘉福宫当值的宫娥列队将晚膳送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高纬总不好让大臣们饿着肚子回去,自然是都要留下来用膳的。

斛律婉儿想得很周全,每一个人都有足够分量的食物,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席间众人都从刚刚工作的紧张状态中脱离出来,连一直绷着脸的赵彦深也偶尔说两句俏皮话,众人又是一番笑谈,高纬听得有趣,偶尔也会追问几句,似乎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饭后尚书唐邕、冯子琮又向接着向高纬汇报了一些情况,一直谈到深夜,高纬这才命锦衣卫士将诸位重臣、王爷给送回府邸。

高纬也累惨了,走在嘉福宫路上的时候脚下直打飘,一回到嘉福宫就直奔着床榻去了,把颓样把斛律婉儿吓了一跳,心疼的不得了,赶紧命人抬上早已备好的热水,解开高纬的衣服,脱去靴子,细细的替他擦洗身子。

“怎么这么拼呀?累坏了身子可不好,来,手抬一抬……”斛律婉儿嗔怪的看他一眼,然后接着心疼道:“朝政晚一些处理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朝政总也是处理不完的……”

高纬好笑的偏头看她,笑道:“嘿,我就奇怪了……从前天天让我不要偷懒,现在我倒是没有偷懒了,你又怪我处理的朝政太多,怎么讲都是你有道理,我多委屈呀我?”

斛律婉儿正给他按摩肩膀呢,听见这话,立即在他肩胛处的软肉恨恨掐了一下,而后马上又心疼的揉揉,嘟着嘴,道:“上朝是一定要的,就是别把自己给累惨了……你看看你这几天都瘦了……上回生病的时候都没见瘦,反而住在我这里的时候瘦了,别人会说我没有照顾好你的……”

高纬一对凤眼眯起,危险的盯着她,道:“如此说来你对朕这么上心,都是因为害怕别人说闲话咯?”

斛律婉儿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也算摸清他的脾性了,一点也不怕他,理所当然的说道:“对呀,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啊?”

高纬大怒,一把掀起被子将两人一同裹住,两人在被褥下纠缠打闹起来,被翻红浪,许久许久,被褥下传来娇喘的声音。高纬恋恋不舍的与斛律婉儿绵软香甜的唇分开,斛律婉儿的眼神都迷离了,羊奶般白嫩的面颊飞上两团红云,高纬饶有兴致的盯着自己的小妻子看,只见婉儿面色薄红,轻喘着望着他,眉间眼角都挂着一股媚意,小小的少女瞬间就仿佛褪去了青涩变得妩媚起来,艳色惊人。

婉儿见到自己的夫郎如此惊艳似的眼神,心中得意欢喜,伸出双手捧住高纬的脸,问:“想什么呢?”

高纬回过神来,嘿嘿笑道:“我在想……我瘦了不要紧,什么时候你可以胖起来才好……”

这个时代的女子同样是以纤瘦窈窕为美的,于是婉儿听了便有些不解,“……胖……胖子有什么好看的?……”

高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绝大多数胖胖的姑娘当然不太好看啦……我说的胖是指该胖的地方要胖,”高纬抬手覆在婉儿胸前的贲起,顺手捏了两下,道:“比如说这里……”

婉儿嘤咛一声,一把将高纬推开,卷起被褥将自己裹起来,转身面对着反方向,面色通红,高纬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一个枕头就扔到了高纬的脸上。

“你要作死呀你……”

又是一场笑闹……

临睡前高纬忽然想起自己存在牢房里的存折该要提现了……高纬的嘴角勾起,将婉儿的小脑袋往肩上放了放,然后裹紧被子。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了,今日天色稍好一些,皎洁的月光照进了牢房的天井里,洒下一地清辉,高额那纮此刻的心情比这月光还要冷。

刑部的大牢比普通的县衙牢房要更加宽敞一些,没有那么狭**仄,托朝廷官员懈怠,官官相护的福,也没有几个人待在这里边,刑部里关押的重犯死囚有都在秋季时处斩了,所以牢房还是颇为宽裕的即便与和士开有牵连的人都蹲了进去也还是显得空旷。

高额那纮坐在地上,抬头望天,漆黑的牢房如同一张巨口将他整个人生都吞噬的残渣不剩,灰暗无比,他此刻眼前闪过从前的一幕幕,他本是一介鲜卑平民,花钱为自己谋了一个出身,从军入伍,因善于骑射而被提拔,他本来已经是算比较有前途的那种,可是他嫌不够,于是他攀上了和士开这个大树。

事实也仿佛证明了他的大腿抱的很对,自从搭上了和士开的大船之后他的仕途一直顺风顺水,短短几年便已经官从四品。可是正在和党春风得意——他以为可以在朝中站住脚跟的时候,这艘一直保护他们仕途一帆风顺的大船却忽然翻了,皇帝的悍然出手将和党的野望给粉碎的干干净净!

高额那纮理政的本事没有多少,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厉害,他只要稍稍一联想就可以想得到和士开出事并不是偶然,在皇帝高纬的推动下、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和士开的灭亡已经成为了定局。

皇帝掩饰的真好……高额那纮心中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明明察觉到苗头不对却依旧跟皇帝对着干,后悔为什么没有马上就跟和士开撇清关系,然后再狠狠踩上一脚把自己洗干净,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的揣测出皇帝的用意……

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人这一生只要有一个错误就可能导致万劫不复,高阿那纮错误的结果就是现在蹲在大牢里。

“天心难测啊……”高阿那纮苦涩的喃喃自语。

“欸,欸,老高,要酒喝吗?”隔壁牢房的人低声问道,高阿那纮一愣,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同僚,一个鲜卑贵族出身的家伙,也是和党的一员,被抓进来了。

此刻他一身囚衣,手里拎着一壶酒,得意洋洋的朝高阿那纮卖弄。高阿那纮也算服了这个家伙了,如今个个蹲在这个牢里,朝不保夕,惶惶不安,他倒是镇定,还自得其乐的喝起了酒,貌似在大殿上吓得晕倒了人里面就有他吧?

“你哪来的酒?”高阿那纮接过他的酒壶,里面只剩下小半瓶了。一看,居然是三勒浆,这可是寻常少见的美酒。

那个贵族出身的同僚嘿嘿笑道:“这酒嘛,自然是买来的了……”看见高阿那纮不解的表情,他笑嘻嘻的解释道:“刑部不比其他的地方,各种各样的规矩多,可是这历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规矩管得了大官,可管不了小鬼……在这儿,嘿嘿,还是银子说了算!”

高阿那纮瞬间明白了,这酒不是他带在身上的,而是刑部大牢里的狱卒给他买的,他也曾经是小吏,知道小吏赚钱的便利。

高阿那纮倒也不客气,拔开塞子酒直接灌了下去,一股火辣的感觉直钻进喉咙里,暖洋洋的驱散了不少寒意,“好酒……”高阿那纮将酒壶还给他,他们平日里搞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彼此之间也没少勾心斗角,没想到如今倒是有几分豪侠义气出来。

“你还担心呢?”

高阿那纮瞪他一眼,道:“废话,当然担心,都已经到这地方来了还怎么能不担心?”

“也是,”那人自顾自的喝剩下的一丁点儿酒,咂咂嘴,道:“听说和士开正午的时候被皇上拖到菜市口腰斩了……整整三族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是啊……高阿那纮眼底原本还带着希望侥幸的神采慢慢暗淡,“连和士开这么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人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这些依附他的人还能讨得了好去?”这么一想,不由得惊惧莫名,心中灰暗一片。正在高阿那纮满心绝望之时,却又听得那同僚开口说:“不过你放心,我估计我们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高阿那纮一愣,问道:“为何?”陛下雷霆大怒之下还能有活人吗?

那位同僚慢悠悠的摸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烤鸡腿,撕咬着。高阿那纮挪过去,靠在墙上,放缓了语气,讨好的问道:“这位兄台,你刚刚说咱们还有活命的希望……为什么?”

他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笑道:“我问问你,咱们这些人主要都有那些人啊?”

高阿那纮想了想,回答道:“不都是一些大家族里出来的吗?……,咦?哦!……”高阿那纮恍然大悟,瞬间想明白了,原来所谓的保命机会在这里。

在大齐,真正的特权阶级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些鲜卑勋贵家族,他们多是当初六镇随神武皇帝高欢起家的人,被高欢视为国家基石,如果皇帝贸贸然将这些人都杀了,那岂不是要惹得这些家族不满吗?虽然皇帝杀了他们,家族多半也不敢说什么,可是难道心里就不会有别的想法吗?皇帝对外用兵、对内镇压叛乱,难道就不需要依仗这些勋贵吗?对于看重兵权的高家皇族来说,勋贵的态度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所以,即使和士开全家死绝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他全家都死了,不会有人站出来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而这些勋贵子弟就不一样了,背后站着的是一个个庞大的家族,而这些勋贵家族又多在军中的鲜卑人里多多少少富有一些影响力,绝不是一个和士开可以比拟的,就算为了安抚这些勋贵,朝廷也万万不敢在他们头上祭起屠刀!

高阿那纮仔细想想,便将一颗心落进了肚子里,兴奋的笑道:“对呀,老兄,哎呀,是我钻进了死胡同,险些自己把自己吓死,哈哈,等我出去,一定为老兄送上一份大礼,亲自登门拜谢……”高阿那纮竟直接站了起来,对着那位同僚连连作揖称谢。那人也给高阿那纮面子,直接收下了高阿那纮的口头大礼,正在二人一个吹捧,一个听的舒爽之际,刑部牢房的大门“哐”的一声打开了。

一个农夫般模样的男人迈步进来,身边跟着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的牢头,接着大批身穿鲜艳锦衣的甲士便涌了进来,队列整齐,腰间的长刀散发着凛凛杀气。

牢房中静谧无声,落针可闻,高阿那纮刚刚放下肚子里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那个农夫一般的魁梧男人扫视了一圈,嗅了嗅,大牢里明显的肉香酒香弥漫开来。他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冷笑,森白的牙齿在月色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森冷残酷,令人不寒而栗。

刘桃枝冷笑道:“看来诸位大人在这儿还过的挺舒服的嘛,还有好酒好肉伺候……某奉陛下之命,带诸位转移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地方,诸位……请!”

第十五章赎罪银

殿前仪鸾司将刑部大牢中的和党转移的事情很快就传扬开来,很快整个邺城都知道了,那些得到幕后家族暗示的官员纷纷压下了已经写好的奏折,等待着看清楚皇帝究竟想要做什么。

在第二日正午之时,高纬发出了一道诏书,其大概内容是“这些人依附于和士开,犯上作乱,本来是打算一刀咔擦了事,可是现在国库里面没钱了,再加上这些人里面大多都是于国有功的勋贵后裔,真要咔擦了朕也不太忍心,这样吧,每人将这些年贪墨的钱财田产交出来,将功补过,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急,那么朕就大仁大义、大发慈悲的放过你们。”

名字高纬都已经想好了,叫做“赎罪银”。

这道诏书一发布,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朝野上下,尤其是勋贵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本来勋贵们这次是准备一起发发力,找些“有伤天和”之类的理由找高纬求求情,毕竟高家对勋贵阶级宽容一些也已经差不多成为传统了,这么多人一起发力,说不定正在暴怒中的皇帝也得松口。

也毕竟是“法不责众”嘛,陛下再生气也总不能将他们这么多人给一道收拾了吧?

可没有想到皇帝忽然给他们来了这么一手,确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皇帝确实是不打算杀他们了,但是也不是跟从前一样无限制的包容他们,这次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不过大概也不是不能接受。

随后他们就收到了由锦衣甲士亲自上门送来的“罚单”,上面的数额是由殿前仪鸾司根据每个家族情况计算出来的“合理估计”,不过从账目上来看,就这些便已经是天价了,看得不少勋贵牙酸不已。

有些虽然肉痛不已,但斟酌再三,还是老实的缴纳了罚金,还有些不信邪,先按兵不动,等着看看风向有没有转变的可能,确实这笔钱也是不小的数目,如果有可能不缴纳,谁会傻傻的白白将夹到碗里的肥肉再让出去的呀?

于是他们就先跑到殿前仪鸾司的衙门里探监,同时暗示自家子弟不要“轻举妄动,家里自有安排云云”。

对于这种情况,看守的锦衣甲士也是在上级的默许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纬的殿前仪鸾司不同于明末的诏狱,还是很人性化的,允许探监之内的,一切章程都按现代化走。

本来吓得脸色发白的一干和党以为末日将近,正哭爹喊娘惶恐不安,可在家里长辈的暗示之下,立即如同打了一剂强心剂,腰不酸了,腿也不抖了,镇定自若,看上去俨然一个个心理素质好的都可以去当飞行员。

后来他们发现这个监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上好的皮褥子供应,也会让人送来干净的换洗衣物,夜间还要烧的滚烫的炭盆,要是嫌弃监牢里的伙食不好,甚至可以让打杂的帮忙去酒楼里订做一桌宴席,简直不要太爽。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太过突兀的话,还差点以为这不是大牢。

见状,那些勋贵子弟便个个将心落回了肚子里,看来陛下没想对付他们,这不是对他们挺好的吗?

之前还以为刘桃枝在说反话,换了个牢房指不定得吃好一顿苦头,可如今看来,刘桃枝没有说错呀,确实是比那个地方舒服上了不少,忐忑了几日之后,牢房里就俨然一幅“朱门酒肉臭”的景象了。

“看来陛下到底是眷顾功勋家族的,我混在里面,大概也是安全的……”监牢里,高阿那纮通过几日的观察,心中放心不少,悠然自得的就着一片熟牛肉佐酒。

牢门外,刘桃枝无声无息的站在外面,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半个时辰之后,刘桃枝出现在昭阳殿向高纬汇报情况。

高纬正在阅读一卷史料,听完,放下书卷,不由得失笑道:“这些个二世祖还真把牢房当成自己家了?”

不得不佩服,心理素质还真是过硬,摇着头,心中感概了一番,刘桃枝请示道:“陛下,要不要现在……”

高纬抬头看看天色,暖暖的阳光落在一地白雪之上,发出钻石般闪耀的光泽,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想了想,否定道:“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别在这个时候收手,容易起不到作用……再找一个天气吧……”

“对了,以后他们有什么要求,你们别拦着,尽量满足他们……,他们要酒要肉,可以……,要女人,也给他们找来,每天要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着,明白吗?”

高纬慢悠悠的铺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饱蘸墨水,悠然自得的落下了第一笔。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刘桃枝恭敬回答应是,就缓缓的退下了。

高纬收笔,放回笔架上,低头看去,宣纸上墨迹淋然,笔走龙蛇,上面赫然几个大字“欲擒故纵”,高纬静静的欣赏了一会儿,满意的点点头,“好字……”

忽然想到监牢里那些顽强的钱袋子,又不由得摇头失笑,轻声道:“恐怖分子都受不了这招,我就不信了,你们就可以?”

刘桃枝回去之后就立刻给大牢新增添了几项“服务”,从此牢里的二世祖过得更加滋润糜烂了,这个地方仿佛都不再是监牢,是人间天堂!一时间引得众人侧目,惊讶不已。为此高睿特地上了一封弹劾的奏折,弹劾刘桃枝“玩忽职守,辜负圣望”,高纬打了个哈哈,给了刘桃枝一个不轻不重的处分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唐邕、冯子琮等人暗暗腹诽,这样养着这帮二世祖,还不如给直接放回去呢。可是他们的折子上去很久了,陛下也没有什么表示,陛下这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想不通……

过了半个多月之后,斛律光又一封催促军饷钱粮的奏章到了邺城,而此时高纬所说的时机也终于到来。

时至十二月,朔风怒号,大雪纷飞,整个邺城都变成了森白的一片,气温比之前个月还要冷上许多。有些宅子的屋顶上,连瓦片也冻裂了。

一日深夜,殿前仪鸾司的大牢中,囚犯们正在被窝里睡的香甜,温暖的炭火在床榻边上燃烧。

忽然牢门被轰然打开,炭盆里的火摇曳了几下,而后拥着皮裘呼呼大睡的高阿那纮被忽然惊醒,睁开迷糊的双眼,只见到几个锦衣甲士杀气腾腾的走了进来。

“你们!……”高阿那纮震惊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嘴巴上就挨了一刀鞘,瞬间几颗牙齿就脱离了牙床,嘴唇青紫,鲜血淋漓,接着他就被人揪住衣襟提起,一把拖下了床。

高阿那纮惊恐的看着这些人将自己牢房里的火盆、被褥、还有外衣、皮裘、酒以及干肉给收走,转眼间牢房就被搬空了,一切吃的喝的,还有保暖御寒的东西都被收走,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张草席。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其他牢房,大批的锦衣甲士冲进牢房里,将所有“个人物品”都给收走了,也有反抗的,遭遇了锦衣甲士的严厉镇压,这帮二世祖那里是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的对手,转眼牢房里就哀嚎遍地。

高阿那纮瑟瑟发抖的蹲在牢房的一个角落里,惊恐的看着这些明明今日白天还对他们有求必应的锦衣甲士,满脑子都是浆糊。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停的转“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丝丝寒风穿过牢房,高阿那纮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浑身颤起了鸡皮疙瘩,刚刚处于惊恐的状态之中,没有感觉,可是现在稍稍镇定一点以后,刺骨的严寒就如同针蛰一般,刺激着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

高阿那纮颤抖着缩成一团,将很快冻得发木的手掌凑到嘴边呵了几口气,然后使劲的搓动,前些日子有多舒服,如今他就有多难受,这种浑身上下泡在冰里的感觉真是叫人生不如死!

其他人的状况更加糟糕,有一位喜欢裸睡的老兄如今已经冻的说不出话了,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拿走了,此刻光着屁股缩成一团哀嚎不已,“大,大人,能不能发发善心,把衣服还给我……,我,我快冻僵了……”

其他监牢的人也好不到那里去,前些日子烤着火盆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互相之间讲着荤段子不感觉如何冷,可现在一切御寒的东西都被收走身上只穿着一件或者两件单衣,御寒一说根本无从提起。

更别说,此时大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空气流通,外面的朔风从墙上的小窗口呜呜然的钻进,将原本火盆烘烤出的一丝暖意给驱散的一干二净。众人现在连哀嚎都嚎不出来了,全身战栗,鼓起腮帮子,上下的牙齿咯咯的打着颤。

“诸位大人,在下这个牢房如何,够舒坦吧?”

刘桃枝双手背在后面,促狭的扫视几乎要缩成鹌鹑的众人。

“刘大人……,”一个家伙哭丧着脸,哆哆嗦嗦的开口,他也离冻僵不远了,“能否开恩将衣物还给我们,我们都,都快要冻死了……”

”是呀是呀,开恩那……“众人有气无力的开口哀求道。

刘桃枝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道:“不是某不愿意将衣物还给你们,某也是被逼无奈呀……,唉,你们在这儿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可惨了,在朝上被大臣们骂的狗血林头。本来陛下看在你们都是功勋之后的份上,是打算等你们罚了钱就放你们回去的,所以先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陛下都已经在圣旨里清清楚楚的写明白了的……,可你们也太不给陛下面子了,照样喝酒吃肉,却根本不提罚钱的事,我就这么跟你们说吧,你们现在就好自为之吧……”

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叫住了:“是不是我们罚钱就可以把东西都还给我们了?”

刘桃枝道:“那是自然,你们都缴了罚金,难不成还让你们受着罪吗?”

“好,”那人咬咬牙,道:“我缴罚金,我缴……”

刘桃枝瞬间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道:“好,来人,拿这位大人的罚单来给这位大人签字画押!”

第十六章胡太后

当所有人都觉得高纬这一招注定收不到预计的效果的时候,这些所有人都以为会继续在大牢里潇洒下去的二世祖出狱了,不仅出狱了,而且将拖欠的罚金给补齐了。

那些勋贵原以为锦衣甲士是靠了严刑酷法让自己的子弟就范,大怒之下想要上金殿告状。

但是这些人除了脸色被冻的发青之外没有任何的外伤,即便有,也不过是些皮肉小伤,他们想要告状也拿不出合理的说法。

难不成状告刘桃枝没有给人犯补齐被褥和火盆?

开什么玩笑,你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你是犯人,不是大爷,监牢里,有一张草席就不错了,你还想咋样?

何况刘桃枝已经抢在前头说了:不杀这些人已经是皇帝开恩,想要释放,可以啊,缴纳赎罪银就好了。

赎罪银不想交,却还要享受大爷的待遇,这不是明摆着扇皇帝的耳光吗?皇帝已经拿出了充分的诚意,可你们非但不接受,还打算上朝告状,谁给你们的勇气?还要不要脑袋了,诸位勋贵计算了半天,发现现在自己家除了吞下这枚苦果,貌似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是便在几日之内将罚单上的金额给缴纳了,如此一来,高纬的财政危机迎刃而解,国库整整多出了一百多万贯的收入,可以暂时解决高纬的老丈人斛律光的需求了。

果然,这世上没有比明抢来钱更快的了。这些贪官的钱财是靠贪墨、或者掠夺百姓而来,高纬干脆就直接抢他们的,抱着“猪养肥了就要宰”以及“为民除害”的原则,高纬动手丝毫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但是明目张胆的抢当然是不行的,否则很容易引起一整个阶级的反弹,那样即使高纬的态度再如何强硬也是要吃一番苦头的。

得要讲究策略,让他们虽然肉痛无比但还是乖乖交钱,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他们有一点借口指摘不是的地方。

于是满朝文武又见到了皇帝腹黑阴险的另一面,对高纬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然而高纬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清洗完和士开一党之后,他把矛头对准了朝堂,在高纬的暗示、赵彦深的支持、冯子琮、唐邕及以兰陵王和安德王为首的宗室“力挺”之下,高睿又上了一封奏折,将整个朝堂都参劾了进去,高纬看完之后“勃然大怒”,授权给高睿,开启了严打贪污的整风运动。

当时北齐朝廷腐败现象很严重,要真是全抓了,那朝堂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所以高纬是有针对的,他早早就把目标定好了,那就是他的舅舅胡长仁。和士开倒台之后,胡长仁一党俨然成为了朝堂上最大的硕鼠、毒瘤,他很倒霉,将要成为高纬准备好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不过陆令宣暂时还是不能动的,因为陆令宣虽然和胡长仁、和士开没什么两样,但是陆令宣可是站在他这里的。

高纬如今威信还没有彻底的树立起来,不能够放弃任何可以为他所用的力量,所以哪怕他知道韩凤、骆提婆等人贪赃枉法,知道陆令宣这个人的阴谋算计比和士开、胡长仁加起来都要阴狠,他也只能先按下心中杀意。

同样陆令宣很清楚,高纬才是她权力的来源,只有依附于高纬,她才可以获得更多的权力,离开了高纬,她和她背后的东宫旧人党就只能万劫不复。所以但凡高纬的要求,她都会去完成的。

这是朝堂,不能够快意行事,朝堂自有朝堂的规则,那就是平衡。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一个国家再如何小心翼翼也绝不为过,有的地方要猛火、有的时候要文火。小心的使用主料、佐料、火候才可以做出一道鲜美的美食。情况不同,所使用的手段也就各不相同。但终归逃不开平衡二字,拉一派,孤立一派,再打击一派,永远都要保证站在自己这一方的是大多数,接着大多数的优势来打击要对付的一小撮。最后是要打还是要保,也无非权衡而已。

…………

天还没有亮,朔风呼呼的吹过的殿宇之间的回廊,冷风如刀,夹杂着雪花,偶尔扬起,飞洒在高纬的衣领上。

高纬身披着一件华美的披风,缓缓的走着,小路子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随侍,晕黄的光照亮了高纬清俊的侧脸。这条路是通往胡太后寝宫的路。一路上遇到的宫人无声的跪在雪地里,偷偷的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穿过千回百转的殿宇回廊,消失在了拐角的地方,这才“呼”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诛杀和士开之后,高纬已经半个月再没有见过胡太后,胡太后仿佛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沉寂下来,不仅对高纬之后的做法不闻不问,而且连后宫中的一应事务也不再参与,像是心灰意冷。虽然胡太后这样做对高纬有利,高纬理智中也觉得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但是一方面,高纬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一部分感情,胡太后虽然生活作风乱了一些,但是她对高纬的好绝对是无可挑剔的。

再者,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很注重孝道的,在晋朝之后,更将孝作为考验官员的第一标准,是一个以孝治国的朝代。当然,不排除晋朝这样做是为了遮羞——司马家靠篡位谋夺天下,好意思以忠治国吗?但是也同样说明了古人如何的看重孝道,一个人如果违反了孝道,是要为天下所不齿的。

即便是帝王家,也大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即使是疯狂如高洋,不也对娄太后毕恭毕敬吗?高洋酗酒,喝酒之后就会暴露出疯子的那一面,其实高家的子孙多有精神分裂的嫌疑,个顶个的聪明,在某一方面都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却个顶个的荒唐残暴,高洋尤其严重。

具体表现为喝酒之后就会行为无状,常常做出一些荒唐残忍的事情,有一次,娄太后看不下去,上前训斥高洋,结果反而被高洋打了,头破血流,高洋怒斥娄太后:“再烦我,我把你卖给胡人做老婆。”把娄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高洋酒醒之后后悔无比,连忙跑去跟老娘赔罪,发誓戒酒。但是高洋最终还是死于酗酒。

这么说来,就算是出了名不守纲常的北齐也是要尊重孝道的。

天大地大,还是老娘最大。

于是高纬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胡太后,不然实在是说不过去。

高纬走了有一段时间,才走到一个小佛堂前,据宫人说太后这几天都住在这里。

高纬仰头看着这个富丽堂皇的佛堂,心中五味陈杂,直到一个穿戴素雅的宫娥从佛堂内走出,这才低下头,敛去了面上的表情。“太后可在?”

宫娥微微福了一身,轻声道:“太后在佛堂内诵经,不让人打扰……”

高纬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很快毫无痕迹的舒展开,问道:“就连朕也不能吗?”

宫娥低下头,不说话。于是高纬就已经明了了太后的意思了,太后并不想见他。

长久的沉默,高纬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宫娥保持着屈膝礼,腿部微微酸麻,但并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垂头暗暗揣测皇帝的心思。高纬又问她:“太后这几日可有何不适的地方?”

宫娥答道:“太后这十几日来按时用膳、就寝,精神尚好,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不如从前爱说话了,日日只是诵经,那里都不曾去过。”

高纬“嗯”了一声,道:“如果太后有什么吩咐,你们就去嘉福宫找皇后,皇后会妥善处理好的。”

“奴婢遵旨……”

高纬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她的头颅愈发的低垂下去,那一层厚厚的粉底犹如一张面具,看不清背后的真假。

最后,高纬只交代了一句,“好,你回去照顾太后吧,细心一些……”

宫娥倒退着回到佛堂,消失在了门后阴影的地方。高纬转身离去,小路子提着灯笼在前面,高纬漆黑的瞳仁里映着灯火,显得愈发幽冷了几分。在屋檐上,刘桃枝一跃而下,无声的落在雪地上,朝高纬拱手施礼,而后接替了高纬身边那个小太监的位置。

“太后在佛堂中干嘛呢?”

“臣潜入佛堂查看过,太后的确是在诵经祈福……”

高纬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道:“先帝都驾崩快一年了,还诵经做什么?”

刘桃枝闷声,不敢回答。高纬瞥了他一眼,道:“看来太后还是怨朕……,怨朕杀了和士开?”

虽然是疑问句,但高纬用得是肯定的语气。刘桃枝依旧不敢答话,通过这半个月来高纬的作为来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了,就像一口深井,你永远也看不清里面的深浅。

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刘桃之服侍过北齐四代君王,除了废帝高殷之外,个个都是心性深沉之辈。

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忐忑,不知如何作答,索性装聋作哑。

高纬心道:“你若是因为这和士开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有些事情,就算千千万万的人拦在我面前,我也是要去做的!不管如何,你生养我,那么我就会尽到做子女的职责,护你一世无忧、尊贵荣华便是。”

高纬回头看了佛堂的方向一眼,压下心中莫名翻涌的情感,一头扎进风雪中。

该上朝了。

高纬离去后,那名宫娥到胡太后面前回复,道:“陛下已经离开了,走的时候特意交代奴婢等照顾好太后娘娘。还有,陛下说如果太后有什么需求,可以派人去嘉福宫找皇后……”

胡太后面向佛像,闭着眼,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默默的诵经,仔细听着。直到宫娥没再说下去了,才睁开眼,问道:“没了?”

宫娥摇头,“没了……”

胡太后慢慢转过头,没有再诵经。眼底闪过一抹困惑的神色,心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纬儿他……,和从前太不一样了……”

第十七章问罪胡长仁

大殿上的光线有些昏暗,臣子们整齐的站在一起,偶尔有目光交接,而后就是微风一般的窃窃私语,无从捕捉,但总的来说,还是不离开今日要议事的内容。

皇座之上,一个身穿玄色冕服的少年静静的坐在龙榻上,一只手扶在黄铜的龙身扶手上,食指不经意的轻轻扣动,发出富有节奏感的清脆敲击声。

一个个臣子开始出列,将准备好了的奏折呈上,而后对自己奏折中所描述的内容说出来,进行了一番讨论。这些大多数都是地方政务,搞不清头绪的便提交上来由朝廷决定。

高纬便开始从懒散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仔细的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些折子里的内容,以及关于他想要如何处理这些事情的政策。

“洛阳今年旱情不容小视,自今年三月份起,洛阳便很少降雨,洛阳、邺城已经囤积了不少灾民,根据有司的估计,恐怕到了明年,洛阳的灾情还是会这么持续下去,臣恳请陛下早做准备!”

高纬几日之前便做了功课,心里已经有了底,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朕记得洛阳常设常平仓,储存了打量军需物资钱粮,动用常平仓的物资来赈济灾情,或许可行……”

马上又有一个臣子站出来,道:“启禀陛下,洛阳常平仓虽然储存了大量物资,但确实轻易动不得的呀!洛阳乃是我大齐在东边对抗北周的重镇,里面所有囤积的财帛钱粮都是用来补充军需的,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刻,绝不能轻易动用!”

高纬皱眉,不过这个臣子所言不无道理,洛阳是北齐对抗北周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重镇之一,对于整个战局来说起着一个定心丸的作用,对于北齐的重要意义仅仅在晋阳之后,连邺城也是不如洛阳那样具有战略地位的。

一般来说,北齐往灵璧一带的战场补充钱粮兵源的时候,都会选择从晋阳抽调兵力,而邺城及各方郡县补充主要粮草,二者都要有一个重要纽带来完成复杂的兵力、钱粮输出,而这个重要纽带,就是洛阳。

如果说邺城是北齐的老巢,那么晋阳就是根,洛阳就是北齐的胃。没有了洛阳重镇,再多的兵马钱粮也无法周转开,因为它再也无法运输消耗,吃不开,那么北齐东部全部沦陷几乎就已经成为定局。

在武成帝高湛执政的时候,就有一次洛阳差点沦陷,那时北齐已经阵脚大乱,北周围住洛阳,北齐大军简直寸步难行,后来多亏兰陵王率领五百死士浴血冲杀,硬生生撕开北周阵营这才解了洛阳之围,从而一举扭转了战局,北齐大胜。

也是凭借此功,高长恭正式挤入北齐的名将行列。

从头到尾,都说明了洛阳的重要。可如今高纬要用洛阳城中的物资来赈灾,那么洛阳该怎么办一旦前方战事吃紧,那么洛阳城里的物资钱粮肯定都是要调往前线的。到那时如果洛阳拿不出物资,说不得就会引发一场大溃败!

所以,这个臣子的理由就是:赈灾,可,却也不可。朝廷应该赈灾,但却不应该用洛阳的钱粮来赈灾,怕引发军心大乱。

高纬微微一笑,道:“那朕就折中一下好了,朕先调集一部分的钱粮,先尽可能的安排灾民迁离邺城、洛阳,迁移不过来的,先安置好再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赵彦深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灾民”

如果朝廷一味的赈济灾民,恐怕财政也是负担不起的。

高纬道:“前些日子,朕想到一个主意。先把这些灾民聚集起来,打乱分配,然后迁移到各地,开荒、疏通渠道、修补城墙,有的是事情可以让他们做,这样朝廷就不算白养着他们,既可以达到赈济灾民的效果,又为朝廷增添一些进项,何乐不为呢?朕算过了,朕如果让朝廷出面做完这些事情,所要花费的银子可远远不止这么一点。”

高纬这是借鉴了罗斯福的手段。

在场的没有绝对的蠢人,,多数略一思索便可以领悟到背后的深意。赵彦深的老眼精光外冒,赞赏道:“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用这个法子,不仅可以赈济灾民、修补河道城池,更重要的是分散了灾民,给灾民找了事情做,这样就更不容易闹出乱子了!”

众臣深以为然。自古以来,只要朝堂不是昏庸透顶,那么基本都是十分重视各个灾情的。抛开各种所谓天命之类的言论,朝堂最提防的就是这些灾民。

每每到了大旱或者大涝又或者是地震灾害之类的时候,百姓失去了钱粮等赖以生存的物资,就会到处流亡,主要照顾的对象当然就是那些富裕的重镇,比如说邺城,又比如说,洛阳。

这些灾民食不果腹,且除了流亡没有事情可做。一旦聚集到了一起,贫困交加再加上饥饿带来的绝望感,很快就会有悲观之类的负面情绪。这时候如果有有心人在人群中一挑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能不能压下暴乱还是两说,一旦灾民势力汇聚在一起,这是可以动摇国本的塌天大祸!

想想秦是如何灭亡的,再看看还没有出现的那个隋朝是如何灭亡的,很容易就可以得出结论。

如果有富余的钱粮养着,那么北齐朝廷倒是不用担心的,问题是北齐现在穷得叮当响,前几日高纬还差点考虑过要不要把高睿的几千倾田产给卖了……那有多余的钱和粮食养着这些灾民啊?

不过这个政策出台以后,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先期,先由朝廷补充一部分钱粮,让灾民迁移到各地,愿意开荒的开荒,愿意修建水利的修建水利,总归都有事情做,朝廷照样给发粮饷。那么之后朝廷就不需要补充多少了,那些去开垦荒地的,三四个月总有第一批收成吧?那行,这一部分灾民灾情解决了,不用担心,朝廷只需要供应一些种子和粮食就可以,至于少部分愿意给朝廷打工的,则按期发放钱粮,一旦灾情缓解,就可以自行离去,朝廷绝不阻拦。

于国于民,都是很便利的,双方都占了便宜,灾民不至于拖垮朝廷,还可以给朝廷带来相当的税收,何乐不为呢?

众人的面色变化,目中流露的都是欣喜的神色,赵彦深回到队列里,望着皇座之上的高纬,目光中满是欣慰和惊喜。

自从诛杀和士开这半个月以来,高纬表现出的睿智和治国手腕深深的折服了一干臣子,虽然高纬很多方面都还不清楚,施政方针也略显稚嫩,不过高纬学习能力很强,学的很快,也愿意听一些老臣能臣的意见,大事不糊涂,小事吃的准,这样就已经足够出色了。

不仅仅是他,就连唐邕及冯子琮等一些年轻气盛的后起之秀也对高纬充满希望和期待,平日的谈论里对高纬虽说不至于推崇备至,但都是尊敬了许多,都俨然将高纬当成了可以振兴大齐的一代英主。

不出一年,朝堂当可稳定……

于是赵彦深躬身道:“陛下英明……”

丞相都发话了,下面的官员还能不表示表示于是群臣皆拜倒。

高纬的嘴角悄然翘起,显然也很是愉悦的,至于下面这些臣子里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他暂时不想去深究了,那些不服从他的,熬过了这段日子,他也有时间一个一个揪出来铲除干净!

在这个时候,一个高瘦的身影站了出来,对着高纬躬身一礼,朗声道:“陛下英明,然而陛下政令虽好,恐怕也无法达到效果。”

高纬的面色阴沉下来,问:“为何”

这个人答到:“无他,朝堂、地方,贪官污吏甚多,陛下本是一片爱民之心,调集军资以赈济灾民,但臣恐怕陛下的钱粮还没有运送到灾民的手里就会变得一干二净。”

高纬的眼睛眯起,问道:“朕亲自过问,难道这些硕鼠也敢侵吞这些用于赈灾的钱粮不成”

他冷笑道:“他们的眼中哪里有陛下的威严他们的眼里只有银子,为了从百姓身上刮出油水,他们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

前年,山东大旱,先帝也拨付了钱粮下去赈济灾民,结果呢,照样民不聊生,险些酿成一场兵祸!……,

为何因为拨付下去的那笔钱经过搜刮之后十不存一!皆为贪官污吏瓜分侵吞,臣当时为地方参军,这官官勾结的一幕幕都是微臣亲眼目睹!”

他的言辞锋利,语言中有无限愤慨之色。这是经过高睿举荐入朝的一个寒门士子,名为韩立。

高纬沉思了片刻,问道:“爱卿……指的是何人”

那名韩姓官员挺直了腰板,面色坚毅,一字一顿道:“臣弹劾国舅胡长仁贪赃枉法,请陛下斩此逆贼,杀一儆百!”

第十八章听候发落

“臣请旨,诛杀奸佞胡长仁!”大殿之上,韩立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炸响。

群臣惊愕,面面相觑,就在半个月之前刚刚诛杀了和士开三族,如今胡长仁也要步和士开的后尘了吗?有的人反应比较快,若有所思的扫过皇座之上的皇帝还有赵彦深及高睿、唐邕等一干重臣。

弹劾胡长仁看似是突如其来的一笔,实际上却是早就埋下伏笔。自和士开及其党羽倒台之后,今上就打着剿除和士开余党的名义再次对朝堂进行了清洗,里面还剩下多少和士开的人不得而知。

不过再此过程中,高睿和殿前仪鸾司的那些锦衣甲士是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放过一个的”原则,查到行为极为不检点的贪官污吏,就顺手搂草打兔子的按了一个和党的名头捉拿入狱。

里面其实几乎都是高纬的舅舅胡长仁的党羽。而陆令宣那一派的多数人却得到了高纬的“口头关照”,暂时保下,那么,再联想今上和太后那日在朝堂之上的争锋相对,陛下针对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胡长仁这几日过得也是无比艰辛,整日忐忑不安。本来自从和士开被诛杀三族时他的感觉是十分舒爽的,面前的一块大石头被皇帝外甥给彻彻底底的扫平了,那自己不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吗?

对于高纬一开始所说的追查和士开余党的说法他是相信了的,自己背后的队列里曾经有不少原来是准备投靠和士开的,那抓了也就抓了,胡国舅不稀罕那点墙头草。

可是接下来赵郡王和锦衣甲士的手笔、动作越来越大,不仅仅是一些墙头草,连胡长仁一手提拔的心腹也被拽了下来,胡长仁气势汹汹的跑去找赵郡王理论,却被高睿唾了一脸唾沫星子。

这时候胡长仁开始觉得不对了,连夜进宫找高纬哭诉,可是却被高纬的贴身内侍委婉的告知“皇帝偶然风寒,不便见国舅”,胡长仁不傻,皇帝摆明了不想见自己。想走太后妹妹的路线吧,可是那日第一个站出来弹劾和士开的就是自己,妹子指不定怎么恨他呢。

此刻胡长仁才意识到,摆在自己面前的可不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局面吗?于是胡长仁开始惶恐了,缩在家里不敢出来,但是一连几日,清洗也清洗的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人上门来捉拿他,胡长仁渐渐放心了,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他毕竟是皇帝的舅舅……

谁知道今日一上朝便遭到了弹劾,还一来便是要求诛杀……

要换成以前,胡国舅只会当这个人疯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摸不清楚这个皇帝外甥的脉了,想想高洋、高湛的喜怒无常以及狠绝,他便双腿发软,谁知道这个外甥是不是跟他爹一个德性?老高家的疯子可是说杀人就杀人的!

于是胡长仁闻言,吓的立马双腿一软,跪下嚎啕大哭道:“陛下,臣冤枉啊!”

高睿的脸颊抽了抽,默默的扭过了头。如果说满朝上下高睿最看不起谁,那绝对非胡长仁莫属了。

虽然说胡长仁奸佞的程度还没有和士开、陆令宣的高,但是奸臣也是分等级的。和士开是奸佞,但和士开好歹有才华,霸占着尚书左仆射的位置这么多年硬是没有出一点乱子;陆令宣也有满腹的城府,将宫闱上下全都打点的井井有条。要么说能当上大奸佞的其实都是本事不小的人呢?

可这位国舅爷不是,他能一步步爬的这么高,还要多亏了有一个好家世以及有一个当上了皇后的妹妹。他这个人大本事没有,就连小本事也是缺缺,平日里完全就是一幅市井流氓的无赖子做派,就连高纬的奶兄弟、陆令宣的儿子骆提婆这样的纨绔都看不起他,就更别提和士开了。

一个佞臣能够被满朝的奸佞都看不起还活得有滋有味,胡长仁绝对是第一人了。

不过这次不会有太后妹妹来保他了,皇帝外甥的大腿可一定要抱住才是!

“陛下啊……”胡长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地上爬,用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的望着高纬,十分沉痛的一手捶胸,还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臣确实无辜呀,臣深受皇恩,岂能做出此等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事,那臣还是人吗?!请陛下明鉴啊!!……”

说着就不等高纬反应,磕头如捣蒜,清脆的撞击声在殿宇间回荡,砰砰作响。

高纬的牙一酸,差点就把“你是不是人现在不是一目了然?”给说出了口,他承认自己被便宜舅舅给恶心到了。

胡长仁为了保命还真是豁出去了,拿出来当年做无赖的德行,大有“我就死缠烂打,恶心到你原谅我”的意味在里面。

高睿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胡长仁大喝一声:“国舅!注意你的体面!……,身为国舅之尊,岂可拿出市井流氓的作风?实在是……实在是……”高睿憋了半天,才憋出那么几个恰当在朝堂上说的词,

“嘶,嗯……,有辱斯文,有损国体!你这个样子要是传出去了,朝廷的颜面在那里?陛下的颜面在那里?”

可是这依旧无法打动正嚎啕大哭的胡长仁,满口都是“冤枉”,正在满朝大臣都侧目不已的时候,韩立喝道:“国舅肃静!朝堂之上不是用来给你撒泼打滚的,注意分寸!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说自己就是冤枉的?”

胡长仁反问道:“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冤枉的?”

一阵安静,韩立微微一笑,道:“不巧,下官还真就有……”胡长仁顿时傻眼了。

韩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奏章,朗声道:“陛下,臣这里有证据,参劾国舅胡长仁多条无视国法的罪行!”

高纬目光幽幽的扫过呆愣的胡长仁,一抬手,只吐了一个字:“念!”

韩立从容的展开这份奏折,开始从头念到:“天统元年初,河东大旱,朝廷拨款两百万贯,其中有一百三十万贯被胡长仁及各地官吏贪墨……河清五年末,胡长仁纵容家奴强抢民女,民女张氏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河清四年夏,胡长仁纵马御道,踩踏多名百姓,导致十一人伤……河清五年,胡长仁收受晋阳李姓官员二十万贯,谋夺朝职……”

胡长仁一开始是半跪着的,随着韩立宣布的罪行越来越多胡长仁的腰也就越发向下压,到最后竟直接趴在了地上。双手双腿直打哆嗦,头上冷汗涔涔。

韩立念完归列,只留下胡长仁一人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胡长仁屁股撅得高高的,恨不能地上忽然出现一个洞把脑袋给埋进去,他现在都不敢抬头看一看高纬是个什么脸色了……

高纬问道:“舅舅,你听听,这些事……,可是你做下的?”

他没有称呼胡长仁为卿,而是喊舅舅,这让胡长仁多少有了一点勇气。

谁料他刚抬头想喊一声冤枉,却被高纬冷冽的眼神给吓得缩了头。

只得哆哆嗦嗦道:“臣……,臣确实收了一些银子救急。可,可臣真的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臣就只是收了一些银子!……”

高纬沉声道:“你这般还不算大逆不道吗?!卖官鬻爵……克扣赈灾钱粮?!你也敢干得出来?!救急……你救哪门子急?!朝廷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我堂堂大齐的俸禄养着这么多大臣官吏,难不成养你不起吗?!啊?!”

胡长仁吓趴在地上,满心惶恐之际只听得高纬下令:“把他压下去,听候发落!”

第十九章太后责难

清洗了和士开之后,下一个目标胡长仁也锒铛入狱。人们这才恍然发现,以往他们厌恶不已的奸党不知不觉已经被扫除了大半,剩下的陆令宣为首的东宫旧人党孤掌难鸣,再也无法左右朝局。

而那些被清洗所剩下的空缺也被早已准备好名单的赵彦深所填补上,没有给任何势力壮大自己的机会。

人们这才惊觉,哪怕已经重新审视了这位陛下,可还是小瞧了他。

难不成前些日子邺城中忽然冒出的“潜龙在渊”的说法是真的?如果是,那这位陛下着实不能小看。

隐忍了这么多年,直到熬死武成帝高湛之后才对和士开、胡长仁动手,这份耐心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郎该有的,或许,他们应该重新考量自己的立场了。

任何一位大略雄才的帝王都不会容忍朝堂之上有人拖后腿、掣肘,这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整风运动恰好就说明了当今圣上也是这么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一时间满城风雨,邺城中议论声不绝于耳,纷纷猜测着下一个被清理的是谁。

满城风雨中,高纬在昭阳殿内端坐着看一卷史书,对于刘桃枝所呈上的一些民间的“大逆不道”言论只是轻轻一笑便放过了,颇有些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

“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是堵不如疏。就算你管得了他们一时,也绝拦不住他们在心里揣测,你要是为了这个就将他们抓起来,那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会觉得流传的那些言论是对的,所以朕着急了,到时候恐怕更加麻烦……,还不如放开了,让他们说,说的多了,久了,就没有兴趣了,很快他们自然就忘了……,百姓嘛,不涉及到他们的茶米油盐他们总是记性不大……,通知下去,让你的手下收敛一些,订好稍就行了,其他的,不该他们管那就别管。”

刘桃枝“喏”了一声,顿了顿,又道:“臣奉命掌管殿前仪鸾司的衙门,这几日查出一点不对头……”

高纬的眉锋一挑,道:“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刘桃枝:“臣按照陛下的要求,审问和士开、胡长仁一党,却发现其中不单单有和士开胡长仁的党羽。臣细细的审问过了,里面有的是娄家提拔上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抬头看了高纬一眼,道:“还有一部分自称是琅琊王的门人。”

“琅琊王的门人?”高纬沉默了一下,脸上依旧不露声色,问道:“你确定吗?”

“臣对过口供,确凿无疑!”

高纬心中默默思量,娄家其实不太要紧,虽然当年娄太后权倾朝野,一言就可以影响君权废立,但娄太后毕竟已经死了,娄家在朝堂上的一些强力人物也被高湛清理的差不多了,就算只剩下一些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就是这琅琊王高俨有些麻烦。

琅琊王高俨可以说是除了他之外,最有机会坐那把龙椅的人。

抛开琅琊王和高纬同父同母的血脉渊源不说,当初武成帝高湛在世的时候也是很中意这个儿子的,高纬差点就被这个弟弟从太子宝座给掀下来。

高俨这个人年纪虽小,但是却很是果敢,十二岁的时候就领了尚书令的职权开始代父摄政了,在朝堂上的威望恐怕还要在赵郡王高睿、兰陵王高长恭之上。而那时的皇太子高纬在干嘛呢?高纬在慑于父亲高湛的淫威,装疯卖傻扮演小白兔,足足五年!在此基础上,两人在朝堂众臣心中的地位是有差别的。

高俨这个人处事非常老辣,性格坚毅。

高俨的喉咙经常患病(呼吸道问题大概),为了根治,他要太医用钢针直刺入喉,据说整个治疗过程中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联想到关公刮骨疗毒,你们也许觉得没什么,我打麻醉我也行。

但是要知道,高俨在此时顶多十岁出头。想想你我在小学打预防针时的表现,这高俨简直就是神人!

这位琅琊王在老爹没死哥哥没权的时候就开始侵权干政,处理政务时的老成决断让一干王公大臣莫不畏惧,而此时的他,也不过十一二岁而已。

那时候要不是胡太后更加偏心高纬,还有和士开在高湛面前替高纬打掩护,恐怕高纬这个太子早就被废掉了。当然这也要取决于高湛,高湛不想废掉高纬谁也没有办法。

众所周知,历代皇帝都有一个不治之症,那就是疑心病。可能因为老高家的基因里有太多精神分裂的因子,所以老高家皇帝的疑心病格外严重。而高湛又是老高家里面比较严重的那个,高湛小时候虽说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可实际上却是老爹不亲、老妈不爱,从小没有受到多大的关爱又长期生活在能干哥哥们的阴影地下,整日战战兢兢,导致他的心灵十分脆弱敏感,疑心病很是严重。

当初他之所以立高纬为太子,是看在高纬长得更加像他以及天象的份上,之后是因为高纬这个人比较害羞,说得更加明白一点就是比较自卑,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在老高家,篡位是屡见不鲜的,高澄死的蹊跷,高洋死于酗酒后他的儿子高殷被高演、高湛联手篡了,高演死后,高湛接班,高湛又接着撕破和高演之前的盟约,把高演的太子高百年的活生生打死了……总之是一团乱麻。

那么高湛对于权力的维护就极为看重了,怎么办呢?简单,选一个老实孝顺的儿子接班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

高湛就觉得高纬很是老实。而高纬也却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自从登基之后,朝堂上的大事小事他都屁颠屁颠的跑去找高湛决断。哪怕高湛已经退位当上太上皇,可实际还是把权力牢牢攥在手心里的,高纬的这个表现自然让他很是满意,觉得高纬这个小子,没有因为当上了皇帝就飘飘然不把老爹放在眼里,很上道!

可反观高俨呢?从小就表现出了很强的权力欲望,大有要和高纬掰手腕子的苗头,有时候连高湛说的话他都敢阳奉阴违。这让高湛很不爽,大人最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当然是最听话的那个!于是高湛开始有意识的打压高俨的力量,不仅在朝堂上清洗高俨的人,而且还把高俨的王爵从东平王改成了琅琊王,高俨从此淡出权力中心。

起码在老爹高湛还活着的时候他是不敢翻出什么浪的。

在历史中,高俨最后还是反了高纬,险些就造反成功了,结果被高纬镇压,满门上下连同四个幼子全部被高纬斩杀殆尽。

历史中的那个高纬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废柴,智商还是很高的,曾经也英明过一段时期,论心机城府还要在高俨之上。

高纬和高湛不仅长得像,连遭遇都颇有些相似。高湛从小活在高澄、高洋、高演等一干哥哥的阴影下,高纬从小活在老爹高湛的阴影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是一样的装疯扮嫩,心里又怎么能不压抑?

压抑的久了就会走向极端,要么成为疯子,要么耽于享乐。高湛和高纬两样都占全了,只能说不愧是亲父子。你说说这两个人这么聪明,为什么就成了昏君呢?说到底还是家庭的原因,出身在北齐高家,是他们的不幸。令人唏嘘。

那么,现在的高纬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高纬,北齐的局面也已经慢慢的在发生改变,历史的那一幕会重演吗?高纬也心里没底,不过历史如车轮,具有惊人的巧合性与必然性。高俨如果蓄谋已久要造反绝不会因为哥哥忽然英明起来就停下脚步。

想到这里,高纬对刘桃枝下令道:“盯好琅琊王,他的一举一动,朕统统都要知道!”

不一会儿,小路子就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驾到。”

高纬眼神一凝,抬手示意刘桃枝退下,刘桃枝转身没入黑暗之中,这才说:“朕亲自去迎接。”

胡太后一袭素色的衣衫,还是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远远的见到高纬,慢慢的停下来,调整呼吸,做出一幅很有威严的样子。

“儿臣给母后请安……”高纬对着胡太后恭恭敬敬的拱手。

胡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快,问道:“纬儿,听说今日你把你舅舅给捉拿下狱了?可有此事?”

高纬平静道:“确有此事。”

胡太后极力隐忍着心中的怒火,问道:“为何?”

“因为舅舅违反了朝廷法度,当罚。”

高纬仿佛没有察觉到太后语气中所表现出的恼怒,敛眉淡淡的说道,仿佛被捉拿的不是他舅舅,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胡太后想要发火,可是想到高纬是一国之君,硬生生忍下,只得说:“再怎么说他也是你舅舅,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他那么喜欢你,处处维护你,你……他,他确实是有些爱贪小便宜,喜欢搜刮些钱财,可那也罪不致死啊!……你赶紧把他给放了。”

高纬很想告诉胡太后,按照《北齐律》,胡长仁干下的事情够死十几次了,可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道:“要儿臣就这么放了舅舅,怕是不能……”

还没有等胡太后爆发,高纬又说道:“儿臣倒是想就这么放过舅舅,可是朕已经把他压入大牢了,就这么什么也不表示直接放了未免不能服众。”

“这样吧,儿臣这里有一个法子,既可以顺势饶了舅舅,也可以让舅舅免遭皮肉之苦,又能服众,就是怕舅舅的体力不济呀……”

在太后疑惑的目光中,高纬淡淡的笑到,轻飘飘的丢出了一个提议。

像一只狐狸。

第二十章高纬的赏赐

因为胡太后跑来求情,所以胡长仁暂且躲过了一死,很快便要知道高纬对胡长仁的处罚究竟是什么了。

两天之后又一次朝会,吃了三天牢饭的胡长仁踉踉跄跄的走上太极殿,这几日他在大牢中担惊受怕,惶恐不安,生怕忽然就被锦衣校尉拖下去砍了脑袋。所以这几日他是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不过三日,便憔悴了许多。胡子拉茬,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青黑一片,不知道还以为得了什么重症。

他略过那些对他目露讥讽的朝臣,晃悠悠的走到大殿中央,刚刚能看清高纬的帝王冠冕,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像几天前那样大喊冤枉,他明白自己能不能活全看高纬一句话。

高纬饶有兴趣似的看着下方跪着的胡长仁,良久开口问道:“舅舅,你可知罪?”

“臣知罪,臣知罪啦!”胡长仁磕头如捣蒜,高纬原本还想借题发挥拿捏他几下,可一看到胡长仁这么没有骨气的行为,心里也很是鄙视,暂时打消这个心思,直入主题道:

“舅舅啊,昨夜朕查了一下你家里的账簿,那可真是大吃一惊、大开眼界呀……光是铜钱就有整整数十万贯。你自己说说,这钱那里来的,朝廷好像也没有这个本事给你发这么多的俸禄吧?”

高纬笑笑,胡长仁一哆嗦,倒是全抖落出来了,“这些,这些银子都是下面人贿赂微臣的,还有,还有便是臣从民间弄来的……”他忍不住偷偷看高纬的脸色,见高纬脸色高深莫测,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

“好一个弄字……”高纬带有深意的点点头,扫视下方的一众大臣,“还有你们,你们中有多少人跟他一样朕暂时还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一想要钱了也会去百姓那里弄来啊?”

“臣等惶恐!”下方的臣子们哗啦啦跪了一地,高纬一拳砸在龙榻边上的龙头扶手上,喝到:“够了!朕不想听到惶恐二字,事情发生了一句推诿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吗?那你们把朝堂、把律法当成了什么?!”

“来人,把东西都给朕搬上来,让列位爱卿也开开眼界。”高纬一抬手,一大群人便搬着大箱小箱上到大殿来,很快朝堂的廊道上便被这些箱子给堆满。

“这是?”赵彦深大概没有想到胡长仁土豪到了这个程度。

高纬又是一抬手,一个锦衣甲士上前,将箱子上的锁一刀劈断,然后顺势一倒,琳琅满目的金银便堆了一地,顿时整个大殿都变得金灿灿的一片,各种璀璨的光华晃花了人眼。

大家定睛一看,只见满地珠翠,各种玉饰金银不计其数。这还不算什么,另一口更大的箱子也被锦衣校尉一刀劈开,里面的金银珠翠哗啦啦倾倒在地,里面的东西更加华美珍贵。

胡长仁听着自己的宝贝被粗暴的倒在地上,心疼的脸上的肉都直抽抽,不过他不敢说什么,小命都要保不住了,还要金银干什么,你也得有这个命花呀!于是他干脆埋头在地上装起了鸵鸟。

“剩下的这几箱都是吗?”高纬问刘桃枝,刘桃枝回答道:“启禀陛下,剩下的箱子里都是这些东西,还有几个箱子还在大殿外面没有运进来。”

高纬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之前他就已经清楚了这笔巨大的数额,但是当这些金银以一个具体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难免动容,同时心里也是恨的咬牙切齿,北齐之所以亡的这么快都是你们这些蛀虫造成的!

高纬随口说了一句俏皮话:“看来朕不用费尽心思给左相筹措军饷了……舅舅,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

胡长仁估计是吓得昏了头了,居然说道:“这,这是臣的本分。”

高纬怒极反笑:“你听不出好赖话是不是?要是每一个人都是像你这样守本分的话,那我们大齐早就完啦!……舅舅,从父皇登基到现在才几年啊?你怎么就搜刮了这么多的钱?嗯,说一说呗,朕很好奇为什么你是怎么在和士开的眼皮底下搜刮到这么多银子的?”

胡长仁瑟瑟发抖,根本不敢说话。高纬叹了口气,失望至极的说道:

“民为贵,社稷其次,君再次之。百姓可是比天高的存在,他们与朝廷的关系就好比舟和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你是皇亲,朕原本指望你们能够爱民,为朝堂诸臣做出一个表率,可你是如何做的?搜刮钱财、贪婪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羔羊!你这样做,让百姓们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朕?!”

赵彦深、唐邕、冯子琮、胡长桀等一干大臣眼睛纷纷亮了,不是因为高纬表达出的对胡长仁的杀意,而是因为高纬随口说出的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动容。

赵彦深心里更是细细的品味,“以君为舟,以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妙极,妙极!”

朝堂之上很多大臣都纷纷为这句话所动容,皇帝居然有这样不凡的见识,大齐甚幸!

不过胡长仁可没有心思去体察上意了,他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几乎要当场吓晕过去。就在他满心绝望等死之际,听得高纬叹了一口气,道:

“你这样的罪行,本来朕是想砍你一刀了事的,可是昨天母后来找朕求情,朕到底还是要看母后的面子,也罢,朕就再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众臣都蒙圈了,陛下又要玩什么花样?胡长仁欣喜若狂的抬起头。

只看见高纬抬起手,指着一口大箱子,道:“你要是可以背着这个箱子,从宫门出了御道,再绕着皇城的每一条大街绕一圈,最后安然的把箱子扛回家,那么朕不但不杀你,还把这箱子里的财物赏赐给你,但你要是敢偷懒,少走了路程或者是路上休息了,那不管母后再怎么说,朕都是一定会杀了你,听明白了吗?”

胡长仁脑子懵了,愣愣的看着背后的大箱子,这口箱子虽说还不到膝盖这么高,里面装的是珠宝玉器,少说也得有一百二三十斤重,再加上这邺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加起来也十分长了,高纬很够意思的给抹去了那些小街,可是剩下的大街也得有三四十条!全都走一遍还不重复,得有一百多里的路程!真是要了亲命了!

皇帝外甥这那里是开恩,分明是折腾人呐!

胡长仁满脸苦涩,不敢跟高纬求情,只得看向一干大臣有没有替他求情的,可是他失望了,由于他平时名声太臭,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他出头。再说了,胡长桀都没有出头,他们凭什么要为胡长仁出头呀?

胡长桀虽是胡长仁的堂弟,但胡长桀和胡长仁本质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两个极端,就为这,胡长桀还曾经被胡长仁谗言排挤,被贬黜出京,这时候没有踩上一脚就不错了,又怎么会为他说话?

胡长仁是没有指望了,只能接受命运安排,俯首道:“微臣接旨。”

事实上,这么损的招数也不是高纬想出来的,而是大明那个最具有传奇性的号称史上最会玩的皇帝正德皇帝想出来的招数,用来惩戒大贪官还是挺管用的,不过高纬自认还是比正德仁慈多了,他只是让胡长仁背着箱子饶皇城一圈,正德让人家一路从京城背回老家!后来那位仁兄怎么样了忘记了,估计是累死在回家的路上了。

高纬满意的点点头,大手一挥道:“赵郡王,朕命你调集三千兵马沿街守护,以免人群冲撞到了国舅!”

这那里是保护胡长仁,这分明是叫满城百姓都来看胡长仁的笑话。

赵郡王高睿哭笑不得,还得绷着一张脸,道:“臣遵旨。”扭头似笑非笑的望着胡长仁,道:“国舅爷,背上陛下的赏赐,走吧?”

第二十一章游街

皇城大开,胡长仁背着木箱,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齐整的青石路上,背后是一队锦衣甲士。

不过区区百八十步,胡长仁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感觉老腰都要断了一般,手臂酸痛无比。可是他不敢停下来,因为还有人在后面盯着,一旦他停下了,这些人就会立刻将他直接扭送法场,皇帝外甥可是真干的出来的!

胡长仁将木箱再往肩上送了送,让木箱可以背得更稳一些,事关人头,可不得小心翼翼吗?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朝大街上走去。路边早有披挂整齐的兵士在路边队列成两排,将长街围得如铁桶一般,似乎满邺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了。

“看,那不是国舅爷吗?还背着个大箱子,哎呀,这是演哪一出啊?”

“你还不知道呢?国舅爷贪污受贿,被陛下罚背着金银珠宝绕邺城一圈……”

“背着绕邺城一圈,哈哈,这可真够损的……陛下怎么想出来的?”

“话说回来陛下这叫皇恩浩荡,就胡国舅干的这些子事,没有砍脑袋已经是便宜他了。听说若不是太后娘娘求情,那么……哼,呵呵……”

“嘘,小声一点,别让他听见……”

“怕什么?我又不是邺城本地人!”那人满不在乎的说道。

不是本地人,才不怕被胡国舅看到,更不怕报复,到时候我往邺城外一躲,他知道上哪儿找我?

“…………”另一人鄙视的望着他。合着您胆子这么肥,哔哔这么久,都是有恃无恐来着?

在两刻钟之前,就有太尉府的官员携带圣旨前往北大营调集兵马,圣旨的内容很快传开了,轰动邺城!

不可一世的胡国舅终于被皇帝惩戒了,让他背着一个大木箱子满城逛,有嫌弃罚的太轻的,胡国舅干的那些事就应该跟和士开那样满门抄斩才是。也有拍手称快的,皇帝抽冷子来这么一手,胡长仁的脸面怕是自此丢尽啦!杀人要诛心哪!

胡长仁低垂着头颅,慢慢的在长街上挪动着,一双小碎步四平八稳,百步不到的街巷居然挪了半天才走完。

人群中满是嘈杂,他不敢抬起头,仿佛一抬起头就会看到所有人对他现在狼狈的样子指指点点,而他估计的也没有错,所有人的确是在对他指指点点,言语间满是嘲弄不屑,如果不是有官兵在大街上站着,他们早就拿起臭鸡蛋、烂菜叶往他身上扔了!

“奸贼!”

“狗贼!”

这些嘈杂的声音自然也进入了胡长仁是耳朵里,他满心都是屈辱愤怒,这些卑贱的草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我是国舅,一人之下的国舅!你们这些贱民,老子迟早要弄死你们!

也许是木箱太过沉重,胡长仁的面色涨血,像一头卖力的公牛。他满心愤怒,可是毫无办法,如果他要整治这些嘲笑他的小民,那也简单,可是恐怕还没有等到他报复他们,皇帝就会把他的双手双腿都打断,就像当初的和士开那样。

和士开当初多牛啊?可是呢,还是落得腰斩弃市、诛灭三族的下场。而他胡长仁,恐怕在陛下心中得地位还不如和士开,一旦激怒了皇帝外甥,那绝对会比和士开死的更惨!

这几日在殿前仪鸾司衙门里,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龙就是龙,是龙就是要吃人的,哪怕他是你外甥,他只要想弄死你,那你绝对活不了!

多么痛的领悟!

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

事实证明有一个皇帝外甥并不意味着有了金饭碗,还是太后妹妹靠得住!如果和士开还在……哪怕他再看胡长仁不爽,看在太后妹妹的面子上总是要帮他说一两句话的,陆令宣……指望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还有些想念死对头和士开……

道路上的积雪被兵士很体贴的清扫到了道路两旁,但是青石路上还是有薄薄的冰,踩上去很容易滑倒。刚才胡国舅差点就一个不稳,险些摔倒,不过好歹是稳住了,胡长仁心有余悸的站稳,掂了掂背上沉重的木箱,压的手酸。好歹这个催命符没有落下,于是他继续开始背着箱子上路,步伐比之前更慢了,一片柳絮般的白雪从屋檐被吹落,悠悠然的落在箱子盖上,使得胡国舅的背影显得有些凄凉,像一只苦苦挣扎的龟。

在胡长仁还在背着沉重的木箱,缅怀自己风光的过往的时候,高纬则玩的十分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变小了,心理年纪也会随之便小的缘故,他最近爱上了堆雪人、打雪仗。

也许是因为他前世是南方人,很少见到雪,所以看见这宫中满地的白雪总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于是这几日朝政不是那么繁忙,稍有空闲他就会跑到某个不知名的宫里闹上一闹,地点不固定。

他一个人玩,当然,还跟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太监。

“哎呦,陛下,您别再玩了,再玩下去被皇后娘娘和太后知道了又该责罚奴婢了。”小路子苦着脸。

话没有说完,一个雪球就砸到了小路子的脸上,小路子被厚厚的雪糊了一脸,砸蒙圈了,许久才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雪沫子。

高纬不满的拍拍手:“叫你陪朕玩你就玩,那这么多废话?皇后太后都不在,谁敢说你什么?不是还有朕给你撑腰吗?楞什么?跟个呆子一样……快点,不要让着朕,朕最讨厌别人跟朕玩虚的了,一点也不实诚……”

小路子的双腿直打抖,看着手上被塞过来的雪球,差点给高纬跪下了,“奴婢不敢哪……”

“你怎么就这么孬呢?”高纬拧着眉。

小路子委屈道:“奴婢一直都这么孬的呀,您让我拿这个砸您,打死奴婢奴婢也不敢啊……”

高纬叹了一口气,把雪球掏走,恨恨的指点着小路子:“你呀,真没胆子……”末了还觉得不解气,又骂了一句:“孬!”

小路子还敢说什么?只得低低的垂下头。

高纬是君,他是奴婢,奴婢怎么可以用雪球砸君上呢?这不是犯上作乱吗?

况且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陛下肚子里的水坏的很。现在在玩的兴头上,当然承诺保他了,可是一旦皇后娘娘问起来,陛下肯定第一个找他背锅,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个月以来,小路子已经练就了一条一看见皇后娘娘就会下意识趴到在地的反射弧。

高纬也是无奈,怎么找一个可以跟他玩的人就这么难呢?

一开始他倒是也拉过斛律婉儿一起,斛律婉儿不仅会玩,而且是此道高手,扔雪球百发百中,高纬每每被雪糊一脸。可是等到第二次高纬再去拉婉儿玩的时候,小丫头居然不愿意去了,理由是:

“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天下女子的表率,不能这么随心所欲,昨日是臣妾忘形了……”

还有就是:“陛下乃天下之主,身系大齐气运,如此天寒地冻的,怎么好在雪地里玩,就是染上了风寒那也是塌天大祸,陛下还是去后宫逛一逛,看看歌舞也是极好的……”

估计是玩的太疯,小丫头忽然想起来自己是皇后,开始端起了皇后的架子,不仅检讨自己,还说教高纬,整整一个晚上!

总之高纬晕晕乎乎的出了门,再也没有提过要带婉儿一起玩的事情。

“真无聊。”高纬撇撇嘴,掌中的雪球抛飞。一个可以认真和他玩的人都没有,一昧的欺负小路子也实在太没有挑战性了。

他眼睛随意的扫过不远处堆着的大大小小的雪人,忽然愣住了。他做的雪人都很粗糙,勉强能看出胳膊腿已经是属于做的不错的那一批了,更别说对面部进行什么精加工了,所以高纬的雪人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大的雪球堆在一起就了事了。

可是这个……明显不太一样了,鼻子那里用小石子镶嵌了进去,整个雪人看着灵气了不少。

高纬越看越满意,叫来小路子,“欸,小路子干的不错,这个雪人堆的挺好看。”

小路子一脸茫然,“这个不是奴婢弄的。”

高纬一愣,不是小路子?那这里还有谁在?

高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终于在回廊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小人儿似乎还有些胆怯,探出白净可爱的肉嘟嘟的小脸往这边张望,一看见高纬望过来立马缩回到了柱子后面。

高纬的眼睛转了转,然后一对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和善的朝那边招手:“小妹妹过来,要不要一起玩哪?”

第二十二章小糯米团子和元韵

小姑娘有些拘谨,看高纬笑容和煦,不像是坏人,这才慢吞吞的从柱子后面挪出来。

高纬这才看清她的全貌,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厚实的小皮衣,梳着可爱的包包头,白白胖胖的如同一个糯米团子。

五官很精致,眼睛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浓密如帘。身高才堪堪到高纬腰的位置,仰起头站在高纬面前站着呆呆的望着他,双手都不知道往那里放了。

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小路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宫女?一般来说,宫女都是从十二三岁的阶段开始选拔的,这个……小路子看着小糯米团子,心想,也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吧……

高纬倒是自来熟的蹲下看着小姑娘黑黢黢的漂亮眼睛,问道:“那个漂亮的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他的眼神温暖和煦,眉间眼角都是笑意,本来拘谨的小姑娘慢慢放开了,脆生生的说:“是……”

“真的?真好看!”高纬不要钱的大夸了几句。问道:“你这个是跟谁学的呀?”

小孩子都喜欢被人夸,小姑娘有些小得意的说道:“这是元韵姐姐教我的……”

“元韵姐姐是谁啊?”

“元韵姐姐就是……”

她忽然刹住了车,觉得自己透露的有些太多了,马上改口道:“元韵姐姐不让我跟陌生人多说话……”

小路子听了立马条件反射,一声“放肆——”脱口而出,高纬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面色不愉道:

“嘛呢?这就是一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

那小姑娘似乎有些被吓到了,后退两步,眨巴着大眼睛,瘪着小嘴,眼看就要哭出来,高纬赶紧上前哄道,“别哭,别哭,你看我怎么教训他!”

回头就抓了一把雪扔到了小路子的脑袋上,小路子本来还想道一声屈,结果瞪大眼睛看着雪球迎面砸来,糊了一脸。小路子噗的吐出一口雪沫子,一脸委屈的看着高纬……

“连孩子你都欺负,活该……看我不整死你……”

他这样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高纬对于小路子内心的委屈基本上视而不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掌翻动,又一个雪球迅速的成型了,这下小路子学乖了,拔腿就跑!

“哪里跑!”高纬瞄准,扔出雪球,雪球在小路子的脚下炸开,小路子“啊”的护着脑袋惊声尖叫,在小小的庭院里兜着圈,跑得比兔子都快。

小姑娘不哭了,高兴了,用力的鼓着白嫩嫩的手掌,叫道:“打他打他,狠狠的打他!”

小路子一边抱头鼠窜,躲避着不知从何方飞来的雪球,一边在心里哭泣,“我招谁惹谁了?我这也是一片忠心啊我!”

高纬嫌一个人玩的不过瘾,塞了一个雪球到小姑娘手里,“你也来,用这个砸他!”

小姑娘一脸呆萌的看着雪球,再看看小路子。高纬满不在乎的说道:“放心,有我给你撑腰他不敢怎么样……”

扭过头,把和煦的笑脸一换,叫住正在抱头鼠窜的小路子:“站住,不许动,乖乖的让她砸,听到了没有?”

小路子脚步一僵,到底没敢违抗高纬的命令,哭丧着脸站在原地,小姑娘比了好久,最后还是凑上前去,仰起头盯着小路子看。在小路子的眼里,这个小姑娘圆圆的脑袋上慢慢的冒出了两个小尖角……

“欸,你蹲下,你这个样子我砸不到。”小姑娘不满道。

为什么你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小路子求救的看向高纬,可是高纬破灭了他的希望,淡淡道:“让你蹲下你就蹲下,那这么多废话……”

我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小路子内心凄凉无比,慢慢的蹲下,小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雪球摁到小路子的脑袋上,咯咯拍着手笑,看着小路子灰头土脸的样子觉得很解气。

高纬笑着上前,拍拍她的脑袋:“好玩吗?”

“好玩好玩!”小姑娘高兴的蹦蹦跳跳。

“要不要再来一次?”

小路子:“…………”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明显颇为意动的时候,一个焦急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了:“媛媛,媛媛你在哪儿?”

明显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小姑娘的希望破灭了,吐了吐粉嫩可爱的舌头,说:“元韵姐姐来找我了!”

说着蹦蹦跳跳的准备离开。

这个小恶魔终于走了……小路子内心激动无比,充满感激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个时候,那名呼唤小姑娘的女子从回廊的尽头露出了身影。

那是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姿高挑,漂亮的眉眼显得很英气,一张俏脸吹弹可破,只是看着十分冷淡的模样,充满警惕的望着高纬二人。

“元韵姐姐……”那个名为媛媛的小姑娘欢喜的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这个淘气包又跑到了那里?”

这个名为元韵的女子显然很疼爱小姑娘,佯装生气的样子捏着小姑娘的耳朵。

媛媛的小脸蛋肉乎乎的,像面团子一样在元韵的手掌中变形,说:“我一直都在这里堆雪人玩呀……”

“下次别跑这么远……万一要碰到坏人了该怎么办?”说着,那黑白分明的清冷眸子还瞥了高纬二人一眼,明显意有所指。

高纬尴尬的摸摸鼻子,看着小路子,朕看上去就这么不像好人吗?

“他们一直在这里陪我玩。”媛媛很热心的跟元韵介绍起自己刚刚认识的“小伙伴”。

“哦,”元韵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的上前见礼,道:“刚才我的小妹多有叨扰,还请二位公公海涵……”

“…………”高纬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行头,和小路子穿的一样,之前婉儿为他准备的那件金闪闪被他嫌弃麻烦,脱了。现在他无比想念那件看上去很土豪的金闪闪……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一件太监的衣服想要穿出王霸之气基本属于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高纬被认成是小太监了……

“不算叨扰,小姑娘挺可爱的,哈哈……”

不知者不怪,高纬犯不上为这个小事和一个宫女一般见识。

那名女子的面色舒缓了一些,和高纬二人客套了几句,高纬直夸小女孩聪明伶俐,元韵也是含笑听着。

最后高纬要送一些小零食给媛媛吃,让小路子拿了一些上等的糕点出来,元韵也没有推辞,客套了几句以后就收下了,然后牵着媛媛离开。

高纬依旧原地站着,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离开。

“陛下,我们这回不用担心被娘娘说了,您看都没有人认出我们来,话说这冷宫附近的宫女怎么这么傻……”小恶魔走了之后小路子心情好了很多。

前几次他们到处堆雪人都被宫人认出了,后来斛律婉儿就知道了,谁知这次倒是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以为这就是两个寻常的小太监,想想回去之后可以少吃一份挂落,小路子就觉得莫名的开心,阿弥陀佛,皇后娘娘的说教实在太吓人了……

高纬眼神难言的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人家才不傻,你才傻!你看看让你掏个糕点你都能把朕的玉佩给抖落出来,现在人家肯定知道咱俩是谁了,猪脑子啊你……你给朕捡起来!”

小路子急急忙忙的将落进雪地里的玉佩给捡出来。

高纬沉思良久,回忆着刚刚那个宫女的一举一动,现在想来都颇有深意。

“有点意思啊……”他呵呵一笑,轻声吩咐道:“回去之后你先去查查她们的底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那个小姑娘……长的和高纬还颇有几分相似……

第二十三章暗流(应读者要求,加更四千字大章)

深夜,胡府。

胡府内的一个暖阁里,灯还没有熄灭,胡长仁的妻子跪坐在胡长仁的身侧,小心翼翼的给胡长仁上药,胡长仁的背精赤着,后背和手臂肿起老高。忽然一个不小心,力度没有控制好,胡长仁便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回头骂道:“臭娘们轻一点!老叫你轻一点怎么就下手没轻没重的呢?!”

胡长仁的妻子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背上伤的太厉害,郎中说没有半个月你起不来,下手不重一点怎么把背上、手上的淤血给推开呀?”

“得得得,你自己看着办吧,下手注意一些……哎呦我的老腰呀,差点给折腾断了,几十多里呀,整整几十多里的路!我背着百四十多斤重的箱子,绕皇城一圈!那路又滑,差点没摔个倒栽葱摔死在那儿!哎呦……”

胡长仁呻吟不已,一方面,饱受身体上的摧残,一方面饱受心灵上的屈辱,今日在大街上游街,满城百姓对他指指点点,他胡长仁的脸面都给丢尽了!想想胡长仁都恨不得挖一个洞一脑袋扎进去,一辈子不要出来,或者干脆一头撞死得了,免得以后都走在大街上被戳脊梁骨。

当然,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胡长仁才不会为了那么一点屈辱就去死呢。

古代那啥,越王还是吴王勾践来着?不管他了,为了活命把老婆都送给敌人暖床了,还亲自去尝夫差的大便,丢脸丢到这个份上了,人家都不去死,坚强的活着,最后大仇得报,他胡长仁凭什么要去死呢?

这一番心里斗争并不是说胡长仁有胆子造高纬的反,这只是胡长仁给自己找的“勇敢活下去”的理由之一而已。胡长仁只觉得字字珠玑,连他自个儿都被感动了……

“嘶……可惜了老子那些金银财宝,那可是老子好不容易给攒下来的呀!”

想起被高纬收缴充公的钱财,胡长仁就心痛的无法自已。

胡长仁的妻子无语的瞥了他一眼,狠声道:“钱钱钱,满脑子就知道钱,这次为了这些钱,差点被陛下给一刀砍了,你怎么就改不了呢?”

胡长仁振振有词,道:“你个败家娘们懂什么?你们吃的喝的哪一样不要钱?合着不是你当家你就不知道油盐贵!”

胡妻反问道:“我问你,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胡长仁犹豫了一下,但坚决道:“命……”

“欸……”胡妻刚想夸他几句,却听到接下来的话;“丢了下辈子还可以再来……这辈子没捞着钱,我死了也不甘心!”

胡妻听后脸都气绿了,狠狠在他背上捣鼓了几下,骂道:“你这辈子就抱着你的钱见鬼去吧!”

胡长仁痛的大叫,忽然听得管家在阁门外来报:“主君,琅琊王殿下来了……”

胡长仁和妻子都是一顿,胡长仁和妻子对视一眼,俱是疑惑之色,胡长仁妻子轻声吩咐道:“请殿下进来吧。”管家躬身下去了,胡长仁的妻子将胡长仁给搀扶起来。

胡长仁慢悠悠的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披上了,满脸困惑:“琅琊王,他来干嘛了?……”

…………

此刻在皇城内一处偏僻的冷宫中的小柴房里,小姑娘捏着有些陈旧的被褥,疑惑的问眼前眉目如画的姐姐:“为什么我以后都不能再去找他们玩了?”

语气里满是恋恋不舍,元韵叹了一口气,轻声哄着她:“媛媛不懂,这个世上有很多坏人,一旦他们知道媛媛和姐姐的秘密,那我们姐妹两个都活不下来了,明白了吗?”

媛媛被元韵那紧张的模样也搞得有些心里怕怕,道:“那,那小伟子还有小路子也会这样吗?”

小伟子自然是高纬哄小孩子瞎起的名字,元韵眼神变幻了一下,低下头飞快的掩去美目中的一抹恨色,随后平静道:“媛媛乖,他们虽然不一定会害我们,可是他们也不一定安全呀,如果有人通过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存在,那不光是我们,他们两个也会遭殃的,媛媛一定不希望他们两个被无辜牵连对不对?”

媛媛想了想,有些难过的点点头,“那我以后就不找他们玩了……”

“小伟子和小路子给的糕点真好吃……”

元韵的眼眶莫名的有点酸,点点头,笑着说:“只要媛媛喜欢,姐姐可以去弄一些糕点来给媛媛吃。”

谁知小姑娘很懂事的摇摇头,说道:“去御膳房那里的话风险很大的,那里的人都好凶……”

元韵悄然湿了眼眶,道:“没关系,为了媛媛,要姐姐做什么都可以……”

“好好睡……”元韵给她盖好被子,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吹灭了油灯,转身躺下。

许久之后,等身边的孩子睡熟了,元韵便又披上了衣服,悄悄的推开门出去了。夜深了,乌云密布,连月光也没有,四周黑漆漆一片,可是元韵却走的很平坦,完全不害怕在黑夜里摔倒。

她一直往西边走,西边是皇城内少有的荒凉之地,比冷宫更甚。寒风怒号,吹过小破佛堂檐角的时候如同鬼哭,元韵在小破庙前站定,望着这满目凄凉的破砖烂瓦,推门而入。

小破庙里残破无比,只有一尊佛,一盏灯,一个人。

那一身简陋灰色僧衣的女人停下了手中的木鱼,缓缓的转过头,平淡如水道:“你来了……”

她的面容依旧美丽,只是眼角已经刻上了一些皱纹,那美丽的眼中一丝光亮也没有,沉的像死灰一般。

“今天媛媛在冷宫附近和小太监玩堆雪人,玩的很高兴……”元韵说道。

“嗯,”那女子低下了头,慢慢的敲动木鱼,灯光太暗,元韵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开心就好……”语气里有一丝欣然,也有一丝疲惫,还有,深深的歉疚。

“那两个小太监有一个是假扮的,我仔细观察过了,那个人是高纬。”

女子手里的木鱼差点没有拿稳,忽然转过了头,声音颤抖道:“高纬……皇帝高纬?!”

…………

夜色更深了,宏伟的太昭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高纬高居皇座批阅奏折,脸上笼罩着隐隐的怒气。

案上静静的躺着一本奏折,这是勋贵们联名弹劾宰相赵彦深及太尉高睿的奏折,弹劾他们“任人唯亲”、“图谋不轨”,其实这那里是在弹劾赵彦深和高睿?这是勋贵集团在表达不满!

“朕不过清洗了一些贪官,召集了一些能干的汉臣,他们就不乐意了?”

高纬漆黑的眼中锋芒锐利。

进过将近一个月的清洗,贪污、渎职严重朝臣纷纷被拉下马,除去和士开、胡长仁、陆令宣手下人马之外,其余的大部分都是六镇勋贵的安排的人,在把他们拉下之后,照例是下狱、抄家的步骤,这引起了勋贵们的不满。

而且最重要的是,勋贵们发现有越来越多的汉臣涌入朝堂,那些空缺大多数都被汉人的势力所填补了,鲜卑勋臣的势力遭到打压,朝堂上的力量对比已经隐隐向汉臣那一边倾斜,这让鲜卑勋贵怎么能够容忍?!

鲜卑人必须高高在上!

这是他们的想法。丝毫没有把皇族其实也是汉人的事实放在心里。

于是他们开始纠结起来朝皇帝发难,想要逼迫皇帝向他们低头……

欺人太甚!

这江山到底是你们的还是朕的?!

高纬几乎就要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随后又慢慢压下来。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这次勋贵们为什么如此团结?几乎每一家都联名了,须知勋贵里也不是铁板一块,想要统一的发声做一件事,在正常情况下这是绝无可能的!

他总觉得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已经命刘桃枝去查了,他现在还在这里等着消息。

“陛下……”小路子将两张纸条递上来,这是殿前仪鸾司的密谍刚刚探得的消息。

高纬打开看第一张,挑了挑眉,道:“琅琊王?果然是他……”

他又拆开第二张:“琅琊王于子时潜往胡府,似有要事商议。”

高纬呵的冷笑了一声:“他终于忍不住了……”

随后小路子缓缓上前,恭声道:“白天陛下要奴婢去打探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说。”

小路子的脸色发白,轻声道:“今日陛下遇到的小姑娘,应该是……是先帝遗留的血脉。”

“什么?”高纬面色难掩震惊,“先帝的血脉,为何朕不知道?”

“因为,她的生母是文宣帝的皇后,李氏……”

“至于那个宫女,来历更是诡异,奴婢动用了一切耳目,都没能探听到任何消息,现在还在探查……”

“李皇后……”高纬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难怪……”

他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一个人坐在大殿上,明亮的烛火也照不亮他眉间的郁色。

“难怪我看见那个小姑娘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原来她真是我的妹妹……”高纬脑海里闪过媛媛那张可爱的小脸。

文宣帝高洋的皇后李祖娥,可以说是一个很悲情的女子了。

高洋死后,她的儿子高殷被高演和高湛联手扳倒,高湛即位以后,出于对高洋的仇恨心理,强占了李祖娥。

本来李祖娥鉴于叔嫂名份,极力拒绝高湛的非份要求,但是,高湛一句话就让她放弃了抵抗,“你还想不想让你儿子活命“。

李祖娥只剩下最后一个儿子高绍德。

于是李祖娥成了高湛事实上的嫔妃,高湛搂着嫂子这位绝色美人,夜夜春色无边。没多久,李祖娥就怀孕了,肚子一天天膨胀,渐渐行动不便。

对于肚子里这个没有名份的孩子,李祖娥既惊且惧。她整日闭门不出,也不许别人踏入昭信宫一步。高绍德思念母亲,上门探望,却被卫兵拦在宫门外。

儿子无法体谅母亲的苦衷,站在宫门外大声叫骂,“儿子难道不知道吗,母亲的肚子大了,所以不肯见儿子。“,李祖娥羞愧难当,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祖娥和高湛的女儿出世了,史书上记载李祖娥“生女不举“,这个女婴很可能是被李祖娥掐死的。

高湛彻底暴怒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敢弄死自己的女儿。

他马上叫人把高绍德押到昭信宫来,当着李祖娥的面,声嘶力竭地狂叫,“你敢杀我的女儿,我就杀你的儿子“,当场用刀柄把高绍德活活打死,李祖娥极力阻拦,却救不回儿子的性命。

高湛听到李祖娥的哭叫,更加怒火中烧,他扒光李祖娥的衣服,用鞭子狠狠抽打她的裸体,打得她血肉模糊,连声惨叫,昏倒在地。

后来高湛觉得还不解气,于是叫人把她装进绢袋,丢进沟渠,绢袋被李祖娥染得鲜血淋漓。过了很久,李祖娥才苏醒过来,此时,她已经万念俱灰。

听说,后来高湛让李祖娥出家为尼……再也没人见过她……

“原来朕的那个妹妹还活在世上……”高纬心中又是感概又是悲凉。

高澄死的蹊跷,高洋残杀手足,高殷被叔叔废掉,高演坠马而死,高演太子高百年被高湛活活打死……现在高纬的弟弟高俨也想推翻哥哥坐一坐那张龙椅。

高纬疲惫的闭上了眼:“帝王家……呵,此生恨在帝王家!”

“亲者为仇,爱人相杀……原来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帝王!”

随后他又想到:“媛媛和元韵……那两个弱女子凭什么在宫里面存活这么久却从来没有人提起?有人在庇护她们……是谁呢?李皇后没有这个本事……是谁呢?”

“陆令宣!”高纬睁开眼,漆黑的眼中满是愤怒之色。

隐瞒公主的下落,隐藏一个来历不明且明显来头很大的女子……陆令宣,你这条老狗真是好胆!

“琅琊王……”

“陆令宣……”

长久的寂静,小路子不放心,悄悄探头看了一眼。

只见烛光下,高纬的眼神幽深如潭。自语道:

“朕倒要看看……,你们都会玩那些把戏!”

句句如刀,字字嗜血,小路子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第二十四章满意否?

天还未亮,便又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高纬掌权以来,一扫前代君王怠政的颓态,每一次上朝都必定到场。并且,将上朝的时间段,由十日一朝改成三日一朝。

大臣们一般在三四点钟起床,五点的时候就已经等在太极殿,七点正式开朝,这时候高纬必须提前到场,相对来说大臣们也不比高纬舒服到那里去。

嘉福宫内,高纬在斛律婉儿的服侍下更衣梳洗,嘉福宫外仪仗还有大批的小黄门及锦衣甲士早已在小路子的安排下伫立在门外等候,屏气凝神,一语不发,愈发显出了皇家的肃穆威严。

“陛下的手抬一下……”婉儿围着高纬团团转,刚刚睡醒没多久的娇颜上浮上两团酡红,煞是可爱。

昨夜到凌晨一点多高纬方才睡下,如今已经是凌晨六点钟左右,也就说,高纬才睡了三个多小时,不过高纬倒是精神的很。

“陛下昨日都没怎么休息,朝政虽然紧要,可也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呀……”

婉儿这是在委婉的抗议高纬的晚归行为,高纬苦笑一声,道:“朕倒是想偷个懒,只是朝堂上的事最近一出一出的,乱糟糟的,朕哪有空闲呀,要清闲下来,恐怕还要等过一阵子。”

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苦大仇深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古来皇帝都爱做个昏君了……唉,明君难为呀。”

婉儿急忙呸了两声:“呸呸,陛下才不是昏君呢,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高纬看着这妮子紧张的小模样,心里觉得颇有些好笑,他的那个前身可不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昏君吗?

看来之前高纬给所有人的那个荒唐印象实在抬太深刻了一些,小妮子害怕他一夜回到解放前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个多月以来,高纬清洗朝堂,而且在治理国家方面展露了极其出彩的手段,这让许许多多的臣子对高纬的印象大为改观,当然,要完全消除之前的那种印象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高纬的先前那些荒唐不堪的岁月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年幼皇帝在还没有熬死老爹之前小心翼翼、卧薪尝胆的可歌可泣的励志故事,只会让高纬的形象更加高大,更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

聪明人和蠢人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碰到反常的事情的时候,蠢人会选择直接全盘接受,而聪明人则喜欢揣测,并且擅长脑补和联想,他们又没有看过网文,想不出穿越这种离奇且狗血的事情,那就只会朝“陛下之前是不是装的?”、“妈呀这也装得太像了……”之类的方面想,他们擅长脑补,于是他们就会发挥自己聪明睿智的大脑把前前后后许多异常的、不合理的现象串联起来,并且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高纬还省了许多功夫去伪装呢,要不古装电视剧里都会有这么一句台词:“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聪明人就是不一样,连理由和动机都能给你脑补的明明白白,看看你自己都以为这就是真相。

高纬乐得不解释。这样可以加深众臣心中自己那高深莫测的形象,那样的话有人想要搞事情总要顾忌一下高纬的感受。

但很显然,那帮鲜卑勋贵就属于不太聪明的那种猪队友,老爱和高纬唱反调。

早早晚晚要收拾这帮家伙……

“呀,陛下看着真是神气。果然还是玄色更衬陛下……”婉儿给高纬穿戴好,站远了,欣赏自己的夫君。

高纬年纪虽小,但是身形颀长挺拔,那张俊脸上虽然稚气未脱,但是眼睛深邃,鼻梁挺拔,一对剑眉斜飞将入两鬓,但却没有高湛那种咄咄逼人的感觉,而是多了一分温润之意,英气勃勃。穿上冕服之后,整个人都有渊停岳峙的气度,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不光是婉儿,婉儿宫中的贴身婢女都脸飞红霞,低着头,时而偷偷的抬眼打量一眼,然后又悄悄的红了脸。

老高家很少有长残了的,大多是大帅比,史书上记载,北齐皇族多出俊男,当然,高洋显然长残了,其他的一个比一个帅,其中佼佼者要数高湛和高长恭。

都说外甥像舅,高纬得庆幸还好老爹高湛的基因强大。

高纬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收回,望着婉儿轻轻一笑:“娘子,朕拜托你一件事呗……”

斛律婉儿懵懂的眨了眨大眼睛,“陛下还有什么是需要臣妾帮忙的?”

…………

阳光破开乌云,撒在太极殿的金色瓦片上,交映着白雪,十分耀眼。

殿上的气氛很是紧张,以赵彦深为首的臣子和一些鲜卑勋臣分为两派,在朝堂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每一句话里都暗藏杀机。

“右相所言,这些事情都是我们勋臣干的喽?莫说你无凭无据,光这个我们就可以弹劾你一个胡言的罪名,我们名下是有许多田产不假,可没有一个是巧取豪夺过来的!”

“右相还是先看看自己吧,不过半个多月,右相就已经推举了数十人入朝为官,而且都身居要职……卑职想问问右相,你这是何意呀?难不成,你要像将朝廷架空,和士开那样培植党羽,图谋不轨吗?”

经过半个多月以来的忍耐,勋臣们终于忍不住发难了,高睿他们暂时动不了,所以他们纷纷将矛头指向了赵彦深及唐邕、胡长桀等一干汉臣。

“胡言乱语,宰相依据考评从地方选拔官员入朝,原本就是职责所在,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却成了右相图谋不轨的证据了?简直荒谬!”

“哼,卢锬,谁不知道你是赵彦深门下之人?要护着赵彦深,还轮不到你,你一个区区六品,有什么资格在朝堂上说话?当心老夫连你一起参劾!”

“你!”

“哼!”

“——陛下,臣恳请陛下将赵彦深捉拿下狱,赵彦深这样做,已经有动摇国本的嫌疑,臣以为,赵彦深不适合继续留在朝堂!”

一名勋贵出列请旨到,接着就是一堆人呼啦啦的跟着跪下请旨,看样子,这是不把赵彦深扳倒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们紧紧的盯着皇座之上的高纬,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这是要逼宫的架势,满殿哗然。

此时原本该站在高纬一边的陆令宣东宫旧人党一言不发。

高俨站在宗室王爷的末尾,抬眼看着这满殿喧嚣,又不着痕迹的移回目光,讥讽的看了皇座之上的高纬一眼。高纬面无表情。

“这下看你该如何收场!”高俨一派看好戏的样子,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输家,就只要看好戏就可以了。

面对勋臣的集体发难,高纬究竟要如何解决呢?

不料高纬只是一笑:“爱卿所奏倒也有理,不过,朕以为,赵丞相劳苦功高,捉拿下狱,怕是不妥,这样,将赵彦深罢免右相的职位,改尚书左仆射,参理朝政……”

又是满殿哗然,高纬的下一道圣旨轰然落下:“赵郡王高睿,除太尉之职,改任御史大夫,加太傅。”

“至于右相之职,就留给琅琊王高俨。太尉之职,授予安德王……”

高纬的食指习惯性的敲打在桌面上,言语间,轻飘飘的就将赵彦深和高睿拉下,换上了两个宗王。

“高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高俨的面色猛地一白。有些惊惧的望向高纬,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可高纬脸上只有一贯和气的笑,闻不到烟火气,却更加令人心中发寒。

正在高俨心中闪过无数猜测的时候,高纬忽然望了过来,

“琅琊王……,可满意否?”

第二十五章

琅琊王……,可满意否?”

这就像一枚石子扔进池塘里,惊起一片涟漪。

“琅琊王,原来是他在背后……”

众臣的目光变幻,许多想不通的现在一下子想通了,许许多多的臣子都若有所思的盯着高俨看。

而刚才还喧闹沸腾的勋贵们则集体呛声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宗室王爷则不约而同的与高俨拉出一段距离,将隐藏在诸王身后的高俨给完完整整的暴露出来。

高俨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青的是气的,白的是吓的。

他没有想到高纬会忽然向他发难,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不可能呀,他明明联系勋臣的时候都很隐蔽……

正在他额头隐隐出汗,脑子拼命的在想该如何向高纬交代的时候,高纬乐呵呵的说了一句:

“别那么紧张嘛,朕不过问问你愿不愿意做右相,想这么多干嘛?”

高俨:“…………”

勋臣们:“…………”

你这个样子想让我们不误会都难好吧!

把他们给吓的一背的汗……

他们现在看皇座之上的那个皇帝,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这个皇帝很坏呀……

高纬虽然现在不会动他们,但他不介意逗一逗他们。

很明显高俨和勋臣们勾结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要靠这个,最多也就只能暂时弹压一下琅琊王,勋贵们是可以全身而退的,那样高纬要发火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一棍子就打死,那高纬倒不介意先放过他们,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并清算!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高纬的眼神瞄向勋臣里面那个蹦跶的最欢的家伙,脸色渐渐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段德,殿前失仪,屡屡出言不逊,有失体统,着没收财产,降爵为安平县男,拖出杖责四十。琅琊王……亲自监刑!”

“这……”勋臣里又是一阵嗡响,又一次炸开了锅,不过现在他们的不满也只能堵在喉咙里,不敢宣之于口。

先前集体弹劾赵彦深的时候就已经落了高纬一次面子,如果这次再跟高纬顶牛,那就不是牛气了,而是傻气!你以为高纬就不敢动刀子?笑话,他可是毕竟姓高呀,老高家发起疯来可是自己家的人都照杀不误!

何况,也只折损了一个段德,其他人不都好好的吗?

人都是这样的,死道友莫死贫道。

所以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想法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赵彦深已经被他们给弄下来了,还连带着拉下了赵郡王高睿,这就已经可以了。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乘胜追击”,而是想想如何给陛下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别说只是夺段德的爵,罚没家产了,皇帝就是一怒之下想要段德的命,他们也不会阻挠。

用段德的小命来让高纬暂且消气,这笔生意还是很合算的。

当然勋臣里也有一开始就站在高俨这边的死忠,眼睁睁的看着高俨,希望高俨可以站出来驳回高纬的旨意,可是他们失望了,高俨没有,反而向高纬低头,说:“臣弟接旨。”

这顿时让一些原本抱有别样心思的勋臣暗地撇嘴,连抬杠你都不敢,还指望你能去篡夺大位吗?

看来跟着高俨是没有出路的……

还有一些摇摆不定的勋臣则暗暗心凉,谁都知道段德的背后是琅琊王,这次他们勋臣联合在一起朝皇帝发难,段德在其中的奔走劝说起了很大作用。

可是当皇帝要夺段德爵位的时候,琅琊王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帮着皇帝打板子。

皇帝摆明了要断琅琊王一臂,可是琅琊王不敢不遵从,如此看来,二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面对高纬的出牌,高俨是无可奈何的。

一方面,高纬的理由充分,师出有名,段德的确是多有出言不逊,全朝堂都看到了,高纬要拿下他,从道理上来说,一点毛病也没有,高俨拿什么去跟高纬顶?

还有,高俨绝不相信高纬今天这样是偶然的行为,这说明他或许知道一些事情,至少已经开始怀疑高俨。他现在为了一个段德和高纬翻脸,只会坐实了高纬的怀疑,为了自证“清白”,他不得不自断一臂。

另一方面,虽然折损了段德,可是他得到了右相的位置,这可是一个大大的实权,以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培植党羽,干涉朝政,逐步的壮大自己,以后他如果要举事会方便很多!

从前,孝昭帝和先帝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虽然他不明白高纬为什么会把右相的位置给自己,但是这无疑对他是有利无害的!

虽然,折损了段德,一部分党羽必然会和他离心,心痛,但是很合算!

所以无论如何,高俨都必须要咽下这枚苦果!

先苦,才能后甜!

片刻之间,高俨就已经权衡好了利弊,段德被无情抛弃了。

“好胆色!”高纬不由得高看了高俨一眼,不得不说高俨真是枭雄本色,狠辣果决超出别人的想象。

但是高俨心里想的是什么高纬心中一清二楚,而高纬心里在想什么高俨却一概不知。

他会就这么将一个青云之梯搬给高俨吗?

做梦!

他的确从今天开始就是右相了,但这个右相的职位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右相有谁会把他当成一回事呢?

坐上这个位置,却没有任何人可以调动,没有任何权力可以兑现,只是当成一个摆设高高挂起……

于是高纬接下来又颁布了一道圣旨:

“近日,朕理政时发现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许多部门的一件和处理手段都不一致,为了提高理政效率,避免地方出现疏漏,传朕命!

自今日起,朕在昭阳殿再建一阁,由赵彦深、琅琊王、赵郡王、胡长桀、唐邕、冯子琮六人组建内阁,凡五品以上,通过考核皆可以进入内阁辅政。

具体,帮朕阅看朝堂及地方政务,负责筛选、审批及执行封驳、草拟诏书等。

自今日起,凡地方及六部奏折,不经过内阁审批,一律不得下发!”

第二十六章枢密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哗然,今日朝堂上可谓是好戏连台,状况频出。

先是勋臣和高纬对上,其次是琅琊王这个潜水的被高纬提溜出来,摆在了明面上。

然后高纬稍稍的处置了勋臣中蹦跶的最欢快的那个家伙,杀鸡给猴看,也给了琅琊王一个没脸。

最后又弄出一个什么内阁,这个内阁是什么?从前可是没有一点概念呀,不过听完高纬随后的解释,大家心里都渐渐明了了。这个内阁,其实不就是皇帝为了直接控制朝堂政务而构建的权力班子吗?

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从今日起,所有政令没有通过内阁审批一律不准下发。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从今往后,谁当宰相其实都无所谓了!因为从今往后,朝廷的权力中枢不再是宰相与皇帝二人而已,还多了一个整个内阁!

自古以来,宰相的存在就是为了辅佐朝政,还有一个重要意义,那就是制衡君王的权力。

宰相为百官之首,为百官表率,可以说是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不亚于皇帝的存在,一则宰相有权力对朝堂及地方政务做出干涉,二则百官都将宰相作为主心骨,视之为能和皇权抗争一二的人物。

其影响力非同一般,自古以来,相位交替都意味着权力场中的大地震。

原本琅琊王凭空被这么大的一张馅饼给砸中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可是如今看来,却已经变了味道。

这个年头,士人追逐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还不是“为官做宰”?因为宰相是权力的中心人物之一,传说中一点喜怒哀乐都可以影响一个国家走向的人物。

说到底,男人追求的是什么?——权力!、名望!

当宰相没有权力的时候,那宰相还是宰相吗?

况且琅琊王虽然做过几年尚书令,可是毕竟只是十来岁的毛孩子,能有多大名望?

那么,琅琊王的这个宰相貌似就有些可悲了,虽然高纬没有做的太过分,也让高俨入了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摆明了不待见琅琊王,不想让琅琊王进入真正的权力中枢。

琅琊王进了内阁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不然看看内阁里都是些什么人哪?

依旧是以赵彦深为首,其次是高睿、唐邕、冯子琮胡长桀,这些人屁股向着那边不用猜也可以知道,无论论资历、论能力、论势力、论在皇帝心里的位置,哪一方面内阁里琅琊王都说不上话,看来也就是注定要坐冷板凳了。

尤其是,高纬还耍了一个小心机,把赵彦深排在了琅琊王前面,这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所有人

这么想想,琅琊王其实还有点可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理由反抗。

抗议说这个右相的位置根本名不副实吧,可高纬又偏偏让他也进入了内阁,从说法上琅琊王依旧是权力中枢的人物呀,那么琅琊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高俨现在的表情像是吃了一百斤苍蝇似的。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本以为占着了便宜,却让高纬给反将了一军。

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牺牲段德接受右相这个职位,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唐邕摸了摸下颌的胡须,瞥了高俨一眼,心里有些轻视,心性果敢有余,但是沉稳不足,成就有限,不过一介鲁莽武夫而已。

同时看看高纬,觉得真是奇妙,同样十四五岁,同样是一个妈生的,高纬就狡猾的像一只老狐狸。

先是假装向琅琊王和勋臣集团服软,然后递出一个蜜枣将他们引入坑里,结果就是他们全都出不来了。自己搬起的石头最后换了一个更大的砸在自己自己脚面上。

说起来也是颇为可笑。这次勋贵们原本来势汹汹,誓要逼迫高纬自断臂膀,可是恐怕谁都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抽冷子来这么一手,不仅将勋贵们和琅琊王憋了许久的大招化为无形,而且汉臣们的势力更加稳固了,更上一层楼,彻底的坐稳了权力中枢的位置。

表面上赵彦深和高睿都受到了处罚,可实际上呢?实际上连毛都没有损失一根!

人家照样潇潇洒洒的进了内阁!

勋臣们的面色冷的就像秋风一样。

敌人一个没杀着,自己先往里面搭了几千,丢人不说,从此以后他们恐怕还得看那些汉臣的脸色了,简直岂有此理!

高俨不爽的心稍稍的放下了一点,只要勋臣们对高纬仍然有意见,那么他就还是有机会的。

呵呵,高纬大量扶持汉家文臣,向北齐的汉人世家示好,不就是想排挤鲜卑勋臣,彻底把控朝政吗?

可惜呀,高纬忘了,北齐,到底是勋臣们的天下,连文宣帝都得承人这江山有他们一份,光凭那些文臣又能翻出什么浪?

自古以来,有兵就有一切,更不要说。北齐的勋臣掌控着这个国家一半多的武力。

到时候要是勋臣们不满的情绪堆积下去,高纬迟早压不下去的!

文臣照顾到了,勋臣那边高纬又怎么会忽略?他早就准备好了可以安抚勋臣们的筹码。

接下来,高纬一连点了十几个勋臣家族平日里名声较好的子弟进入了文职中的清贵衙门。

几乎每一家高纬都照顾到了,其次,高纬觉得这还不足以平息勋臣们的不满。

怎么办呢?高纬又接着下旨,建立一个掌管全国军事的机构——枢密院,负责参赞军事。

由斛律光遥领枢密使,远在晋阳的段大都督任副枢密使,由于这二者都不在朝中,再征召斛律羡及兰陵王代掌枢密院。至于其他职位,则挑选有资历的武臣。

“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

凡侍卫诸班直、内外禁兵招募、阅试、迁补,屯戍、赏罚之事,皆掌之。”

群臣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捣鼓出一个内阁还不算,还弄出了一个枢密院?

勋臣们起先疑惑,到后来眼睛慢慢发出了光亮,原本他们如此反对汉臣,不就是怕汉臣掌权会排挤鲜卑勋贵吗?

汉族士子和鲜卑勋臣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水火不容,如果汉臣掌管朝政大权,那么勋臣势必遭到清洗,从前勋臣对待汉臣也是这样的。

因为害怕汉臣像从前勋臣那样对待他们,所以勋臣是说什么也不愿意汉臣抬头的。

可是自从这一道诏书下来之后,他们的怒火、惶恐就慢慢消散了,这说明了陛下没有打算让汉臣骑到他们的头上,分别设立内阁和枢密院掌管政务和军事,陛下摆明了就是在定下一个基调:

“自此之后,文不准涉武,武不得干政。”

这就让勋臣们放心了,虽然在文臣班子里他们损失了一些权力,可是从长远来说这样也很好。

不用担心文臣们对他们指手画脚,彼此之间没有了利益冲突点,就不怕会闹出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北齐立国二十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勋臣们大多数都已经消磨了当年那一股一言不合意便拔刀相向的锐气。

他们也有家有小,得要权衡利弊。犯不上为了这么点迟早保不住的利益和陛下作对。

况且,陛下搬出了老丈人斛律光以及段大都督,如今满朝勋臣加一起都抵不上他们两位的重量!

他们是勋臣之中的表率,是顶梁柱。

既然掌管枢密院的是他们和斛律羡、高长恭,那么陛下就不会对他们这些勋臣怎么样!

第二十七章老丈人的名头真好使

高纬观察着众位勋贵的反应,不由得感慨老丈人的名头真是好用,一下就震慑了那些桀骜不驯的勋贵。

老丈人斛律光绝对是如今北朝武勋中的大哥大。

可惜呀,就是脾气臭了一点。高纬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和岳父打理好一下关系,上次将军饷粮草拨付下去的时候还特地送了一些礼物,可是斛律光怎么回复他的呢,信里面先是程序化的对高纬歌功颂德了一番,然后他就“委婉的”对高纬瞎送礼物的行为表示了批评:

诸位将士都没有,老夫怎么能有呢?陛下你考虑问题不周啊,一碗水要端平。

然后就是各种劝告、说教,“亲贤臣远小人”之类的话足足有一页纸,当然最后我们的左相大人还是给了高纬一个笑脸,称高纬诛杀和士开绝对是即位以来做的最英明的事情。

看看就让人火大……要不原来的那个高纬怎么老想干掉他呢,这种语气听上去确实让人很不爽!

高纬想起婉儿那副一说教起来就不依不挠、没完没了的模样,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大概就是遗传吧?

就这样,婉儿还说自己老爹平时话很少的,只有一进入说教状态就会没完没了……

呵,高纬看完老丈人的信就直接扔火盆里烧掉了……结果回去又被婉儿说教了一通……

不过婉儿不管怎么说唠唠叨叨的也很可爱,她爹……还是算了吧。

你是我岳父不假,可你又不是我爹。

不过这个时候拿出来用可以起到这么个效果,高纬心中也是十分惊喜的,心里盘算着这个老丈人一定要笼络好。

于是他不仅将斛律光家里的老二给提拔了,还将斛律光的弟弟斛律羡给弄进了枢密院。

说起斛律羡,斛律羡如今是幽州刺史,在边境筑城设险、修水利、劝农耕、养马练兵,名震突厥。

就算是被哥哥的光芒所掩盖,斛律羡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才,由他来掌管枢密院是最好的选择。

最近斛律羡刚刚回到邺城述职,打算进宫里看看侄女年节后再回幽州,却猛地发现高纬朝他脑袋上砸了这么一个大烧饼。

枢密院……,斛律羡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朝代拥有这么一个机构,不过这并不妨碍斛律羡理解这个机构的职权,这个部门一旦建立起来,这个国家的暴力机器都要围绕它旋转。

斛律羡很有才,也很希望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但是无奈他的哥哥和家世都实在太牛气。

斛律家的子弟都封侯拜将娶公主,还出了两个太子妃一个皇后,斛律光又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封了异性王爵,可以说荣宠之至了,但是历来烈火烹油、繁花着锦都不是什么好兆头,须知盛极必衰呀。

斛律光从前就觉得自己家里实在是恩宠太过了,所以历来以最严格的要求来约束家族子弟,甚至一直压着斛律羡,不让斛律羡出头,虽然知道大哥这是为了整个家族着想,可是斛律羡总是心里有些不甘,他真的就比斛律光差多少吗?

男人,总是想要证明自己的。

但是斛律羡一直得不到这么一个平台,只能缩在幽州小小的实现自己的抱负,如今这个机会来了!

斛律羡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抵制不住内心的渴望,答应了下来。

回头一定要向侄女儿问一问,陛下对咱们家的态度如何……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闯一闯。

高纬见斛律羡这么痛快的答应,眼中闪过几分赏识,这是一个知进退的人。

而知道进退的人大多都是有用的人。

今日在朝堂上,陆令宣一党面对勋臣的犯难,丝毫没有要站出来替高纬挡一挡刀子的念头,或许是估计勋臣的势力太大,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么在高纬的眼里,他们已经不再是那么忠诚的了。反而是一向没有和高纬过多亲近的斛律武都以及斛律须达声援了高纬一下,帮忙堵了几个勋贵的嘴。

看来大舅哥还是要比奶娘、奶兄弟靠谱的多。

因此今日他将最大的蛋糕统统给了斛律家,陆令宣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高纬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有难不同当,还想分蛋糕?美的你!

高纬交代了各部门从今往后的职权之后就宣布下朝了。

朝堂上的一系列政策变动很快就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邺城,但凡有一点见识的,都为皇帝这两手折服。

“轻轻松松就化解了勋贵的发难,还架空了琅琊王,今上好手段!”

“自此之后,文不涉武,武不干政?文武分开互不干扰?嘶,陛下所图不小呀!”

“陛下摆出这么一个大阵仗,这大齐估计是马上就变天了!”

“这下勋贵的心安了,汉臣也保住了,陛下该不会再祭起屠刀了吧?”

“不好说,不好说,君心莫测呀……”

在满城议论的时候,皇后斛律婉儿已经命人将冷宫中的小女孩给接进了嘉福宫中。

一大一小两个小美女互相对视,坐在榻上,一语不发,气氛有些诡异。

眼前这个小糯米团子真是好可爱!白白的、嫩嫩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乌溜溜的,这让任何女性看到都会母爱泛滥的!

媛媛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精致的宫装,一大批宫女围绕着她帮她梳洗打扮,忙忙碌碌的。

她的眼睛里还有些小迷糊,不解的看着面前这个满眼都是星星的漂亮姐姐。

今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元韵姐姐不在,正准备去找的时候,一大批的女官和太监就呼啦啦进门来了。

媛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些就呼啦啦的向她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媛媛觉得吧,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到,可是怎么一旦连起来她就听不懂了呢?

这些人以往都是冷着脸的,看着很可怕,可是如今却满脸都是笑意,尤其为首的那个老宫女,满脸的皱纹都要舒展开了,像一朵残败的老菊花……

殿下?

谁是殿下?

媛媛小脑袋瓜转了一圈,房子里除了自己也没别人了。

“你们找谁呀?”

媛媛天真懵懂的问道,她被元韵保护的很好,还属于不明白世事的心理年龄段。

“殿下,我们就是找您哪?”

女官一愣,又满脸都是笑。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媛媛,高媛媛……”

一个年少的小太监排开众人,朝媛媛和煦一笑。

他是小路子的得力助手小顺子,在调查媛媛和元韵的时候他全程参与其中,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他扫视了一圈,发现那个名为元韵的宫女不在,微微朝小姑娘躬身行礼,道:

“殿下,奴婢是奉陛下及皇后娘娘的旨意前来接殿下出冷宫的……”

“可是我不是什么殿下……”

小顺子笑道:“殿下不用疑惑,殿下的身份确凿无疑,这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昨日偶遇殿下,之后查明了殿下的身份,殿下就是六年前无端消失的嘉平公主……”

他想了想,又说:“殿下现在还是赶紧去见皇后娘娘要紧,殿下身世凄苦,陛下和娘娘都很挂念殿下……”

他缓缓的扭头看向后方众人,命令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抬殿下上轿!”

于是一大批仪仗就这么把她抬进了嘉福宫。

第二十八章刺驾!

“你叫什么名字呀?听陛下说,你叫圆圆?”

斛律婉儿越看这个小姑娘便越是满意,粉嘟嘟、白嫩嫩,关键还很有礼貌。

一点也不怕生,点心瓜果之类的端上桌首先就问:“我可以吃一点吗?”

那大大的眼睛小鹿一般湿漉漉的,还有软萌软萌的语气简直要把斛律婉儿的心给萌化了,于是婉儿小手一挥,大方道:“随便吃!”

媛媛虽然不明白这个姐姐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可是小孩子的感觉一般都敏锐,她知道婉儿是不会害她的。

不过这些都暂且放到一边,这些糖糕实在太好吃了!而且还是新鲜刚出锅的,梨子也很好吃,还有各种各样她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说过的糕点和水果。

小姑娘老早就把元韵教育她的“陌生人的东西不要乱吃”给放到了脑后,左手拿一个糕点,右手又攥着一颗葡萄,吃的不亦乐乎。

小孩子心思单纯,在小孩子看来,有好吃的、好玩的就是最开心的事情。

“我是叫媛媛呀……”她眨着懵懂的大眼睛,想了想,补充道:“是名媛的媛,不是圆滚滚的圆。”

这下斛律婉儿就有些惊讶了,她不过随口一问,小姑娘叫什么,之前是个什么情况她老早就通过小顺子给了解清楚了。之前这样问只是想找一个话题跟小姑娘好好亲近一下而已,没有想到媛媛倒是可以把自己具体叫什么给说清楚,这就很不一般了,这说明小姑娘是识字的。

而在宫中,即使是小顺子这个级别的贴身内侍也不一定认得到字,识字在这个时代是上层人的特权。

如果媛媛这是从小当成公主来培养,那么识字甚至精通诗词歌赋都没什么奇怪,可斛律婉儿知道媛媛从小就失去了踪迹,一直在冷宫那个犄角旮瘩里长大,那么别说可以接受教育了,就连混口饭吃都很勉强。

一个从小在冷宫那样的环境长大,饱经凄风苦雨的幼女,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怎么会识字呢?

想想婉儿就觉得有些心痛,文宣帝的皇后李氏她是知道的。

关于后边高湛和李氏的一些传闻她也听说过。

她自然知道高湛和李祖娥曾经有一段不堪的孽缘,而且还有一个女儿。

只是这个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据说被李祖娥亲手掐死了,也因此惹得高湛暴怒,将李祖娥打得半死不活。

所以,今日她听高纬说那个小公主还活着的时候是难以置信的。

不过在一看到那个小姑娘开始,婉儿就心里清楚,这确实是高纬的亲妹子没跑了。

高纬的眉形笔直锐利,媛媛的眉形虽说更加圆融一些,可还是能看见与高纬相似的影子。

还有那鼻子、嘴巴都很像,那是高湛遗传的长相。

撇开这些,斛律婉儿有些想不明白。媛媛不是据说被李祖娥给掐死了吗,怎么又活蹦乱跳的活到了现在?

而且,当时媛媛还这么小,在讲究弱肉强食的宫闱是绝对无法存活的,更别说,媛媛到如今还是如此天真烂漫。

一定有人在保护媛媛,整个人是谁呢?

斛律婉儿心里暗暗警惕,她并不相信在宫里还有人会无偿的、冒着如此大的危险来庇护媛媛。

那么,那些人就一定会有自己的图谋,他们也许是想用媛媛作为一个筹码,来达成某件事情。

这是斛律婉儿绝对不能允许的!

斛律婉儿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问。

“媛媛呀,之前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高媛媛小朋友眨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斛律婉儿。

“不知道……”

“可是昨天你哥哥……哦,也就是陛下,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媛媛呢……”

“哥哥?”媛媛努力的想了想,不确定的问道:“你说的是小伟子吗?”

汗……,斛律婉儿再次被高纬给打败了,听到这个小伟子她就可以想象到媛媛和他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相遇的了……

这个夫君,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斛律婉儿心中已经无力吐槽,赶紧切入正题。

“媛媛啊,之前都是谁在带你呀?”

“是姐姐呀……”

“那个姐姐呀?”

“元韵姐姐……”

“她……还会教你识字?”

“会呀,元韵姐姐知道的东西可多了!”

说起元韵,媛媛满脸都是崇拜。

斛律婉儿可以感受道媛媛很是依赖元韵,那种情感类似于她对母亲的感情,舐犊情深。

斛律婉儿来了一点兴趣,“那你的元韵姐姐是一个怎样的人?漂不漂亮?厉不厉害?”

媛媛打开了话匣子,道:“元韵姐姐很好看,也可厉害了,可以一只手打十个,从前那边有几个老太监想抢我们吃的东西,都被元韵姐姐给打趴下了,从此之后他们就再也不敢来惹我们了!”

说话间颇有些洋洋自得的神色,仿佛那打趴太监的是她一样。

斛律婉儿默默无语,心想:“武功我也会……”

之后斛律婉儿又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问题,都是离不开元韵的。

然而,越是问,斛律婉儿就越觉得迷茫,越是对这个名为元韵的女子警惕起来。

长得漂亮,读书识字,武功高强,收养媛媛,最关键的是来头不明,出身不明!

斛律婉儿越想越觉得这个元韵身上藏着大秘密,于是在宫女下来撤换糕点的当口,伏在宫女的耳边吩咐道:

“等一会儿叫小顺子来见我。”

而此刻,下朝的高纬并没有第一时间就跑到嘉福宫去,也没有去昭阳殿,现在他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打算去西北角的那个小破庙里看看李氏。

高纬的身边只带上了小路子还有刘桃枝,背后八名锦衣甲士按刀跟在身后。

“这么说,皇后已经将公主给接进嘉福宫了?”高纬此刻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是的,小顺子让人按公主礼制将公主接到嘉福宫的,路上并没有任何差池。”

“殿下十分玉雪可爱,娘娘很是喜欢她……”

高纬想起自己那个似乎从天而降的妹子,脸上浮起笑意:“要大宗正找的金册玉碟准备好没有?”

“陛下可以放心,这个大宗正一早就准备好了,只差进一步确认,加盖大印就可以确立殿下的身份了。”

高纬“嗯”了一声,忽然想到,“对了,那个元韵呢,她接进宫了没有?”

小路子迟疑了一会儿,道:“先前奴婢也让小顺子要留意这个叫元韵的女子,可是,据小顺子刚刚来报,说并没有见到元韵的踪影。”

“不见了踪影?”高纬皱着眉,如果说先前他仅仅是猜测这个宫女有问题,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她绝对有问题!

“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那一边的人!”高纬心里暗道。

眼神冷冷的瞥向小路子和刘桃枝,“给朕查,查到她的踪迹为止。”

小路子和刘桃枝都是躬身应下,“喏!”

高纬刚刚转过头,一道黑影便从宫墙的檐上落下,一抹狭长的刀芒从天而降,劈向高纬的头颅。

“陛下小心!!”刘桃枝一把推开高纬,那狭长的刀芒从高纬面前划过,斩下了高纬的一缕发丝,在高纬的侧颊之上豁开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第二十九章有惊无险

高纬失去了平衡力,一下向后栽倒,那蒙面刺客不依不挠,一刀没有劈中,连续出刀朝高纬斩去。

刘桃枝一番缠斗,总算是稳住了刺客的攻势,拔刀反击,锦衣甲士纷纷抽刀向前,列阵将高纬护在中央。

高纬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便定睛看着前方刘桃枝与刺客之间的对决。

刘桃枝方才为了救高纬,左臂硬生生的挨了一刀,半边斗笠都被劈开,刘桃枝嫌阻碍了视线,直接扯下斗笠,拔出腰间的长刀,转身,旋转,抡圆,一刀劈在哪此刻刺来的一刀上,迅猛无比!

如同一枚陨石迎面拍来!这一刀挥刀成圆,如同一轮满月,撕开了凛凛寒气。其势,不可挡!

刘桃枝眼底闪过疯狂的杀意,厚实的长刀斩向那刺客的腰际,要一刀将其拦腰斩断!

那刺客露出的一双秀眸微凛,一只脚尖踮起前滑,柔韧的腰部上抬,上身下压,脚下前滑,身体以一个十分惊人的弧度躲过了这一刀决杀,长刀撕裂风声从平坦的小腹刮过。

刘桃枝眼中刚刚闪过一丝诧异,耳边就传来尖利的破风声,他下意识的偏头,后退,那狭长的刀芒便贴着他的鼻子擦过。

好快!

刘桃枝将眼底最后一丝小觑都收了起来,虽是一个女子,可这一身武艺绝不比他低多少!

那刺客一身白衣,脸上被白布遮住,看不见长什么模样,只能看见一双明媚却又清冷至极的眼睛。

高纬猛地想起,这个女子,仿佛似曾相识……

刘桃枝向前挪了一步,长刀收势,那名女子眼中透出了更加浓重的忌惮之色。拳头收回去,并不意味着投降,是为了更有力的砸出去!

刘桃枝不愧是北齐皇帝御用的杀手,眼光锐利,出招狠辣,仅仅几步,他便找准了攻击的时机!

趁那女子有一步踏错,便顺势上前猛攻!

刘桃枝拳势、刀势、步伐皆是大开大阖,而那个女子的身法则是柔韧、诡异、不可捉摸,二人都是招招致命,刀刀狠辣!一时难分伯仲!

回廊的檐角下,只能看见两个战做一团的影子,还有那划破空气的锐利尖啸。

“陛下,赶紧撤离吧!”小路子苦苦劝解高纬。高纬不理会,显然,他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要看一看这个刺客究竟是何人!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之间已经过了五十多回合,而那名女子也渐渐的显出颓势,刘桃枝则越战越猛,颇有势不可挡的意思。

刘桃枝一刀朝那女子的心口刺去,她脚尖一点地,便如惊鸿一般跃起,立在刘桃枝的刀面上,白雪一般轻盈,前腿微屈,一蹬刀面,再次借势跃起,左手的手肘架起,想要肘击刘桃枝的头部!

刘桃枝立刻将长刀丢弃,一只手掌托住砸向他脑袋的手肘,一只手向下托住了袭击他心门的膝盖,向前一推,刘桃枝便顺势向后滑了十几米,而那名女子则被抛出,在雪地里滚了几十圈方才单手撑住。

“机会就是现在!”

刘桃枝爆发了,趁那女刺客立足未稳,全力冲刺而去,衣角带出凌冽的风声。

那女子以手撑地,向上弹起,长刀直指刘桃枝,刘桃枝故意错开一步,抓住她握刀的手臂,另一只手腾出来,将她掌中的长刀给打飞,一脚踢得远远的。

刺客眼中闪过一抹狠色,顺势拧动身躯,一个秀气、却带着凛凛杀气的小拳头刮破风声而来,直接砸向刘桃枝的面门,刘桃枝悚然一惊,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可是立足未稳,另一只拳头便从侧面轰来,刘桃枝被一拳砸中,踉跄后退几步,脑子里一阵锣鼓轰鸣,还没有完全清醒,那女子便凌空跃起,一脚踹向他的面门!这要是真击中了,刘桃枝必死无疑!

刘桃枝身子向后倾斜了一点,在那一记鞭腿就要砸中他的脑袋的时候,忽然抓住了那一条修长腴润却又危险至极的美腿,然后猛地一转,将那女子砸在地上。她咳出了一口血,半晌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女人就是女人……”刘桃枝虽然心中忌惮,但是女人的武艺再高,遇上同样级别的男人的时候终归都是要吃亏的,这是体力方面的碾压,不是后期练可以弥补上的。

刘桃枝拔出腰后暗藏的短刀就要上去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却听得高纬发话:“我要活的。”

刘桃枝只得上前,在她的肩上点了几下,暂时让她的双臂失去知觉,然后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陛下……”刘桃枝退到一边,接下来,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至于那还在流血的左臂,他则完全没有当成一回事。

高纬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那女子愤愤然的瞪向他,面罩上淋漓的鲜血鲜红的刺眼,那双黑白分明的沉静眸子里充满了愤怒不甘,唯独没有恐惧。

高纬微微的皱了一下眉。

“朕看到你的眼睛就觉得你很眼熟……,刺王杀驾……,胆子不小!”

高纬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的眼睛看,“把她的面罩揭开,朕要看看她是谁……”

“喏!”锦衣甲士快步上前,将她的面罩揭开,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颜。

“咦……”小路子惊咦了一声,骇然的看着这个女子,这不是昨日那个名为元韵的女子吗?

高纬依旧面无表情,“果然是你。”

元韵再次咳出一口鲜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她面色恨恨的盯着高纬:

“昏君,你究竟想把媛媛怎么样?!”

她拼命向前挣动,要扑向高纬,一名锦衣甲士一脚踢在她的肩上,将她再次踢倒在地。

她口鼻处不断的流血,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高纬,似要将他撕成碎片,像一头……绝望的母狮子……

“高纬,你究竟把媛媛弄到那里去了?啊?!你要把她怎么样?!”

媛媛不见,让她彻底失去了冷静和方寸。

“媛媛是天家血脉,朕能对自己亲妹子如何?倒是你们,私藏朕的妹妹,躲匿六年之久,朕还想问一问你们,你们究竟还有什么阴什么谋?”

元韵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之色,“你,你怎会知道?”

说完眼底有些失神:“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会查出来?”

“就在前日,朕找了一个由头收回了陆令宣手里的保管的凤印,从今往后,陆令宣再也不能掌控宫闱了……,”高纬眼神戏谑,“你们暴露出来,难道很奇怪吗?”

不等元韵说些什么,高纬便命令道:“将她关入宫中大牢内,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接触!”

风声渐渐平息了一些,小路子上前问道:

“陛下,咱们还去看望李氏吗?”

高纬想了想,道:“今日就算了,你去去招呼一声就可以了……”

“还有——”高纬叫住小路子。

高纬的面色有些歉疚,“将李氏迁出庙宇,找一个僻静舒服的地方安置吧,一应规制用度,和太后一样……”

第三十章皇族遗女

时近黄昏,一架马车驰行在皇宫门前的官道上,碾开了一地冰霜。

马车里一个贵妇人模样的女人抱着暖手炉闭目养神,一个少年人坐在一边,有些局促的望着她。

骆提婆知道这个时候的母亲是绝对不能打扰的。刚刚骆提婆和陆令宣入宫觐见皇帝,被皇帝拒绝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骆提婆一时有些慌了手脚,这时候只能指望母亲能够想到办法了,母亲总是有办法的。

武定五年,骆提婆的父亲骆超造反,被诛杀,陆令宣被没入宫廷为宫女,骆提婆也一夜之间从一位小公子变成了人人唾弃的贱奴,那时候真的很难,每天都在思考能不能坚持到明天。

陆令宣早出晚归,拼命的争取往上爬的机会,然后被分到了当时的长广王高湛的宫里当女官,后来,长广王的儿子高纬出世了,陆令宣又成为了高纬的奶娘,而后因为教导皇子有功,陆令宣被武成帝高湛封为郡君,这是唯一一个女子在朝中有实权的封爵。骆提婆又变成了他的贵族少爷,地位更胜往昔。

但是骆提婆并不是那么高兴,因为母亲从今往后的中心不再是他了,而是那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奶兄弟,天生的贵人高纬。在高纬还在六岁的时候,高纬觉得他弟弟不陪他玩,觉得寂寞,于是陆令宣把他牵到了高纬面前,陆令宣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太子殿下的玩伴,他是你的主人,你要尽力让他开心,明白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令宣的表情和语气无比严肃,骆提婆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陆令宣回答说:“因为他关系到我们家的兴衰荣辱,就凭这个,你都必须要讨好他,向他妥协……,他是未来的王,他的一句话可以让你生,一句话让你死,一句话可以保你一世富贵荣华,这是你必须要做的。”

那是见到高纬的第一天,骆提婆记得高纬那时候刚刚换牙,虎头虎脑的,白净可爱,老是“哥哥哥哥”的围着骆提婆转,骆提婆一点也不喜欢他,但还是要陪他玩,满足高纬的一切要求。

因为母亲说了,这个讨人厌的小孩将来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的荣辱生死,所以他必须讨好他。哪怕他根本不喜欢他。

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后来依仗着高纬,他们母子俩在大齐的地位越来越高,也有了不少官员巴结追随,不用依靠沙场上的生死搏杀,不用十年寒窗苦读,骆提婆依仗着高纬的扶持,一步步爬上了北齐的最上层。

他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都这么下去,可是高纬忽然变了,变得陌生了。

不再是骆提婆印象里,那个自尊又自卑,聪明却又胆怯的高纬了……

今日,他和母亲一起前往宫门外祈求觐见,等来的不再是高纬热情的传唤,而是一道冷冰冰的旨意,“朕身体有恙,不便见郡君,郡君请回。”

陛下连表面上的热络都不愿意再装出来了,骆提婆此刻心中满心惶恐,联想起和士开及胡长仁,他才猛然发现,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奶兄弟也是可以这么可怕的,像一头吃人的暴龙。

他心中塞满了恐惧,他不知道高纬接下来会不会直接给他们母子二人如和士开一样的下场。

他的双手止不住的发抖,陆令宣睁开了眼睛,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慌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骆提婆低下了头,期期艾艾的问道:“母亲,您,您说,陛下他会不会对咱们家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应该不会,毕竟,陛下现在还是需要我们的……”

陆令宣表面淡然,但那悄然攥紧的手出卖了她。现在不会动手,那以后呢?当高纬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会祭起屠刀吗?

陆令宣不敢赌,她在北齐这么多年,见识过了高洋的残暴嗜杀,见过了高殷的癫狂,见过了高演的城府,也见过了高湛的喜怒无常,她不敢赌,不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高纬会念及旧情而放过他们,高家的子孙,历来无情……

可是她现在毫无办法,就在一个月之前,陛下像是忽然变了,先是诛杀和士开,而后是下狱胡长仁,接着清洗了朝堂。一开始陆令宣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和士开死了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陆令宣知道和士开对高湛高纬还有胡太后都有影响,就凭这一点,陆令宣就比不上和士开,和士开吃肉,她和胡长仁就只能喝点残汤,和士开终于死了,她很高兴,但是后来,陛下又忽然对胡长仁发难了,迅雷不及掩耳!

骆提婆和韩凤等人欢呼雀跃,可陆令宣却渐渐笑不出来了,心里慢慢升上一股寒意。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兔死狐悲。

和士开、胡长仁,他们都倒下了,接下来呢?陛下的下一个目标又是谁?这让陆令宣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两天前,高纬从她这里收回了执掌后宫的穿宫腰牌还有凤印,陆令宣失去了她赖以捭阖后宫的资本。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高纬不再听她的话了……

想想她就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他们离开了高纬的庇护,下场就只会有一个——死!

所以今日高纬在朝堂上,面对勋臣势力发难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站出来说话,陆令宣想等到高纬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再站出来救场,反正勋臣们又不敢废了高纬,让高纬意识到东宫旧人们的重要性,再次给予他们权力……,还有,充分的信任。

但是陆令宣失望了,她预料中的高纬支撑不住勋臣的场面并没有发生,相反,高纬轻松的便化解了琅琊王和勋臣们蓄谋已久的攻势,不仅没有让勋臣们达到目的,还硬生生的拆下了琅琊王的一支臂膀,听说段德今日在千秋们外被施以杖刑,在琅琊王亲眼见证下,被硬生生打死了,血流了一地……

陆令宣知道,这不仅仅是打给琅琊王看的,更是打给所有勋臣们看的,自此之后,勋臣们怕是再不敢像今日一般逼宫了。

陆令宣苦笑,不知不觉陛下居然学会了如此高深莫测的帝王心术,她再也无从揣测陛下的想法了。

“怎么办呢?”陆令宣苦思退路。

“陛下变了……”骆提婆苦涩的说了一句。

陆令宣眼神黯然。

如今他们母子二人可谓是前途未卜呀。

马车忽然晃动了一下,陆令宣和骆提婆险些栽落在车板上。

“谁呀?”刚刚稳定下来,骆提婆便愤怒的揭开车帘,发现另一架马车便横在他们的马车前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对面,车帘揭开,一张脸露了出来,乐呵呵的看着他们:“呵呵,郡君呀,可否赏脸上来一叙?”

陆令宣楞了一下,惊咦道:“胡长仁?你来干嘛?”

“哈哈,别那么紧张,就是有事想找你聊一聊……”胡长仁的脸色颇有些不自然,打了个哈哈。

…………

傍晚,嘉福宫里烛光温暖,斛律婉儿特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放到媛媛面前。

她原本示意媛媛可以先吃的,可是媛媛到现在一筷子都没有动,

“媛媛先用膳呀,不用等你皇兄啦,他天天都很忙的……”

斛律婉儿夹了一筷子牛腩到媛媛的碗里,但是媛媛却摇摇头,将碗向前推开,“我想元韵姐姐……”

“媛媛可以先用膳嘛,你那个元韵姐姐我已经让人去找了,找到了马上就带过来好不好?”

“我要元韵姐姐陪我吃……”

婉儿轻声哄着媛媛,只是媛媛依旧不愿意吃,说看不到元韵姐姐就不吃饭。

斛律婉儿也是无奈,只得命人催促小顺子赶紧寻找,一边哄着媛媛吃饭:“媛媛快吃啦,饭菜都要凉了……”

忽然发现小孩子也不是这么让人省心,固执的叫人没脾气。

正在斛律婉儿准备放出绝招,好好教育一下小姑娘的时候,高纬迈步进了嘉福宫。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吃饭……不是说不用等朕嘛?”

高纬任由宫女给他卸下披风,笑吟吟的看向在小桌子前赌气的媛媛。

媛媛看着随后进来的宫女,眼睛一下亮了,赶紧起来,小短腿跑得飞快,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

“姐姐你去那里了?”

那女子轻轻的抚摸媛媛的小脑袋,笑着说:“姐姐没事,姐姐有事情出去一趟,没想到我们媛媛居然是小殿下呢?”

“就一觉醒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媛媛已经大概明白殿下是个什么称号了。

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穿着一袭素白色的宫装,看着十分沉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赫然便是元韵。

“是你哥哥我去把她找回来的,惊不惊喜?”高纬半蹲下,摸摸这个小萝卜头的脑袋。

“欸?你不是小伟子吗?”媛媛惊奇的眨巴着眼睛望着高纬。

高纬脸上的笑容一滞:“朕……,你哥哥我就这么像小太监吗?”

媛媛联想一下那天碰到高纬时的场景,点点头,“像。”

“噗嗤”婉儿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娇媚的白了高纬一眼,道:“让你平日里不正经,这下好了,亲妹子都认不到你了!不过……”婉儿忽然发现了高纬的脸上有一个浅浅的血口,惊呼道:

“陛下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今天玩雪球的时候,不小心在树底下被冰刺给刮了脸,不碍事……,朕回头就把树给砍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冰得多锋利呀,真是,你等着,我让人给你擦药。”

高纬颇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先用晚膳再说,朕都要饿死了……”

婉儿白了他一眼,娇嗔道:“不治好到时候留疤,有你好受呢。”说着便赶紧下去了。

“男人留疤又没什么……”高纬无奈道,眼睛瞥向一边,只见元韵搂着媛媛说一些开心的话,媛媛嘴上离不开今天吃了那些好吃的,玩了那些好玩的,有元韵在身边她安心了不少。

高纬苦笑了一声,淡淡的对元韵说:“你跟朕来……”然后走出宫门。

元韵迟疑了一会儿,也走过去。

“看来媛媛还真是离不开你……”高纬瞥了她一眼,元韵恭顺的低着头,高纬看不到她的表情,“以后你就待在媛媛身边照顾她,不准害她,记住你的承诺,一旦朕发现你想害她,朕绝不会管你到底是不是前朝皇室,即使你是真的,朕也会将你抽筋拔骨、挫骨扬灰!”

第三十一章拷问

高纬言辞俱厉,杀气四溢。

然而元韵仅仅是低头轻声说:“我知道了。”便缓缓退下,竟连争辩也不敢争辩一句。完全没有了刺杀高纬的时候那胆大包天的样子,现在的她看上去甚至有些怕高纬。

仅仅半天而已,那个刺王杀驾的元韵就变了一幅模样,高纬对于她这个样子也不以为意,抬手让她退下。

直到回到媛媛身边的时候,元韵藏在袖子里的双手还是微微颤抖的,她偷偷的看了一眼站在殿外的高纬,轻轻的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下午的经历让元韵彻彻底底的明白了,高纬就是一个暴君。比之屠杀了东魏皇族的高洋还要残暴的暴君!

元韵简直不愿意回想下午在天牢中的那一幕。

天牢里狭窄逼仄,空气中传来沉沉的腐臭气味,饿疯了的耗子在房梁上跑来跑去,光线暗沉。

元韵被绑在木架子上,根本就动不了。刘桃枝最后那两下封住了元韵的穴道,她现在四肢乏力,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绝望的等待着悲惨的下场。

刺杀皇帝,这是必死的罪。反正从她准备刺杀高纬的那一刻开始起也没有打算活着……大不了和媛媛一起死,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

“你还是什么也不打算说吗?”天牢的门咔哧一声打开,高纬站在阶上,只看得见他清瘦的轮廓。

“哼……”元韵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冷笑道:“不过就是一死,没什么好说的……”

“看来你是一心求死。”高纬缓缓的迈步向前,在她面前停下,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高纬温热的呼吸。

“朕没有把媛媛如何,朕已经下诏,封她为嘉平公主,以往,朕和朕的父皇亏欠她的自然会一一补上。”

高纬凝视着她,她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皮肤白如细瓷,“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你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元韵绑缚住的手指扣动了一下,可她挣脱不开来。高纬不去理会她这些徒劳的小动作,自顾自的说:

“你很奇怪,待在这个宫里十八年,冷宫附近的老宫女和老太监都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也都见到过你,说你从小就待在这个宫里面。可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你叫什么,你的来历是什么……”

“你不必说朕也可以想得到,从小待在皇宫里,可是宫里招来的宫女全都是在十三四岁以上的,而据朕了解,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你,还有人说……你是文宣皇后身边的人。”

“那么你为什么会抚养公主也就似乎理所当然……”高纬顿了一下,“可是朕觉得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说陆令宣给你们庇护是为了把媛媛掌控起来当作筹码,这个理由朕一开始是相信的。可是朕又觉得似乎不对,媛媛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明白,一个丧父,母亲又失势的公主在这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处境你不会不懂,媛媛的存在非但不能给陆令宣什么好处而且还会让她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陆令宣向来不像是会做善事的人,她做每一件事的前提就是有利可图,媛媛不是她的目标,朕猜得没错的话,她要保护的人自始自终都是你,对吗?”

“所以朕很好奇,你的身份来头绝对不简单,在陆令宣的眼里你比媛媛更有价值,难道说……,你也是一个公主吗?”

“……”元韵闭着眼睛,静默着,什么也不说,但高纬很敏锐的发现元韵的娇躯下意识的崩紧了。

高纬笑了一下,说:“你不说可以,反正朕有得是办法让你说……”

“呵,用刑吗?”元韵嗤笑一声:“随便你了……”

“你就一点也不怕?”高纬戏谑的望着她,说:“也对,反正你既然敢来刺杀朕,那么想必也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放心,朕不会让你死的这么痛快的。”

“朕就知道一种刑罚,特别适合你。”高纬淡淡的说道:“先把你绑住,然后蒙上你的眼睛,这时候耳朵的听觉会特别灵敏。之后,就让人用小刀在你的手腕的血管上割开一道口子,用一个小木盆把你流下来的血给装起来,你只能听到流血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血,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高纬的声音有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投入感,“想象一下,你绑在柱子上,听见血流慢慢流进木盆子的声音,感觉到身体慢慢变凉,慢慢的失去力气,整个人的生命都随着流走的血被慢慢掏空,直到后来,血流慢慢慢变小,血还没有流干之前你在就在恐惧中死去……”

元韵饱满的胸脯开始起伏,不像刚才那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虽然她依旧闭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任谁也可以感受到她在恐惧。

“哦?还是不怕?朕还有一个法子,梳头发的梳子你见过吧?朕可以让人用一个厚实的木板,上面嵌满铁钉,叫铁梳,然后扒光你的衣服,还是把你先绑住,接下来,朕会让人用沸腾的开水浇在你的身上,烫的翻皮肉烂,然后用铁梳子把你的死皮烂肉一条一条的给刮下来,不过可能不会特别细心,还是会有一些残肉黏在剩下的肉上,像一根根血淋淋的布条,然后开水会接着浇在肉上,铁梳会一直梳到可以看到骨头为止……”高纬的笑容阳光灿烂,但在元韵眼中却可怕极了,他说:“这一梳一洗,就简称梳洗。”

元韵依然咬牙坚持,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高纬描述的画面,可是那可怕的画面还是止不住的往她脑海里钻,接着,那该死的暴君又想出了一个点子:

“朕还想到了一个法子,残忍是够残忍,只是你一个女子用这个不太好看……”

高纬说:“把你整个人都埋进软乎乎的热沙子里,头发剃光,割开一道血口,然后往里面灌入水银,一开始你没有感觉,反而觉得很舒服,但是之后,你就会觉得越来越痒,浑身上下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咬一样,这时候你就会开始挣扎,忍受不了了,整个人就会从沙子里挣上来,然后,你的整张皮就剥下来了……”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呜……不要说了……”元韵终于忍受不了那种恐惧,大哭出声来,待在这吃人的宫墙朱院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现在眼前这个笑的人畜无害的家伙是如此的恐怖。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元韵不怕死,可她怕生不如死。

元韵有生以来第一次,像一个无助恐惧的小女孩那样哭出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高纬双手拢在袖子里,等待着元韵跟他交代,

“我,我是东魏皇族的公主……”元韵终于交代了。

“哦”高纬倒不是很惊讶。

高洋继承哥哥的事业建立了北齐,在此之前是东魏,东魏皇族是鲜卑拓跋,也就是元氏。

高洋建立了北齐,暂时放了元氏一马,但是高洋心里老是有一根刺。

天保十年(559年),高洋忽然问起大臣元韶:“汉朝光武帝为什么能实现中兴大业呢“

元韶回答说:“这是因为当时没有把姓刘的杀干净。“高洋深以为然,想起自己虽然代魏建立了北齐,但北魏的皇族元氏还大量存在,他觉得这是一个隐患,便下诏将前朝宗室全部杀死。

元韶这个倒霉蛋也在那里面,他怎么可能想得到高洋疯到了这个程度?因为一句话就将北齐东魏的嫡系皇族给杀干净了。

高洋命人前后杀害721人,甚至连婴儿也不放过,放纵士兵用长矛将婴儿挑起,扔向空中作乐。元氏尸体全都扔进漳河,结果漳河两岸捕鱼的人剖鱼的时候常常发现鱼腹中残留人的脚指甲,恶心得漳河两岸的居民很久都不敢再吃鱼。

虽说对外说高洋杀尽了东魏皇族,但是漏网之鱼总是难免的。这个元韵显然就是那个漏网之鱼。

“你怎么躲过去的?”高纬问道。

元韵说:“高洋抄我家的时候,我母亲恰好就带着我在文宣皇后那里,我母亲跪下来求她救我一命,她心软,答应了……”

“……”高纬沉默,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李祖娥这个苦命的女人都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父亲是?”

“出帝,元氏,名修……”

“你居然真是公主。”

“但是,这并不代表你有资格被陆令宣重视……”高纬皱眉,觉得元韵没有把话说完。

“我的族叔,是元文遥,还有一个舅舅,他是千秋门的守将,库狄伏连……”

元文遥,的确是皇族旁支,能力不俗,先前因为得罪和士开被贬为兖州刺史,最近被征召还朝,是赵彦深和高睿拟定的内阁重要人选。

而库狄伏连,麾下有三千鲜卑猛士,驻守在千秋门,直接可以通往皇宫要道。

陆令宣看重的不是元韵,而是和元韵有关系的元文遥和库狄伏连。

“陆令宣,你图谋不小呀。”

高纬沉默了一会儿,背后的铁门拉开,走进一个穿着僧衣的女人。

“她该说的都说了,陛下,遵照你的承诺,放她一条生路吧……”李祖娥双手合十,淡淡道。

对于李祖娥的要求,高纬自然不能说不,恭敬的点头道:“好,朕答应饶她一命……”

“但是,”高纬话锋一转,“朕怎么保证放了她她不会接着刺杀朕?她武功极高,刘桃枝也只能略胜一筹……”

李祖娥道:“你给她喂毒,每七天给一次解药,这样她就不敢再对你下手……”

高纬点头:“有理。”

“其实您不用说,朕也会遵守承诺的,毕竟她把媛媛平安带到这么大,朕感谢她……”

李祖娥悲悯的望着元韵,“孩子,我这也是为了救你的命,想想你母亲,她好不容易让你活下来……,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们已经成为过去了,就是灭你满门的侯尼干(高洋的鲜卑小名)也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仇什么恨是不能放下的?”

元韵的身躯颤抖着,良久,才说:“媛媛在哪儿?”

“朕说过你可以活下来……”但他并没有说她可以再靠近媛媛。

“媛媛在哪儿?”元韵执着的可怕,高纬的眼神渐渐冷了起来,李祖娥叹了一口气:

“陛下,你就让她和媛媛在一块吧,她和媛媛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感情很深,她不会害媛媛的……”

高纬看向元韵:“你能保证吗?”

元韵想也不想,“我保证……”

高纬仔细想了想,不管是根据他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元韵确实都把媛媛照顾的无可挑剔。

“记住你的承诺。”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然后对小路子吩咐道:“给她准备热水还有衣服。”

“陛下”高纬发现刘桃枝早早的便在门外等着了。

“何事?”

刘桃枝将一张纸条掏出来,递给高纬,高纬拆开了一看,半晌,笑道:“这么说来,现在朕的弟弟、舅舅还有奶娘都混在一起去了,呵呵……”

高纬回头看了一眼,正从木架子上被抬下来的元韵,轻声吩咐道:

“传消息出去,就说今日朕处决了一个叫元韵的女刺客……,声势不要太大,让琅琊王知道就可以了……”

“喏……”

第三十二章元文遥

昭阳殿内灯火通明,数十个小太监抱着沉重的书简奔驰来回,伴随着老太监的的轻声呵斥:“慢一些,别惊扰到了陛下和诸位大人……”

他花白的眉毛几乎都要遮住眼睛了,可眼睛倒是一点也不花,自从高纬在昭阳殿建立了内阁之后,昭阳殿成为了北齐最忙碌的地方。

每天都有一批又一批的臣子往来昭阳殿接受陛下或者是上官的传召问话,奏折流水一般送进去,又流水一般发出,几天下来昭阳殿当值的小黄门全都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更前朝时候武成帝在世的时候那清冷的样子截然不同,今上是一个勤政的皇帝。

夜色中一队宫娥远远的走来,老太监定睛一看,知晓这是嘉福宫中的宫女,应当是送夜宵来了。

为首的那名叫穆黄花的宫女这一个多月来经常往这边跑。皇帝和阁臣批阅奏章时间久了,脑力用的过度难免会腹中饥饿,这也是嘉福宫那边的一片好心。

高纬搁下了笔,伸了一下懒腰,便将手头的公务停下来。满房间的阁臣埋头工作,没有人注意到高纬的“行为无状”。

高纬估计这个时候差不多到了每天晚上的饭点了,吃完这一顿就可以回去睡觉。当然,这一顿饭是要请臣子们一块吃的,是工作餐,也是奖励的一种。

经过几天的初步工作的分配和磨合,阁臣们已经确立好了自己在内阁之中的地位,分配好了坐次和任务,赵彦深和高睿自然是内阁班子的领导人物。论能力论资历就摆在那里,没有人有不服的情绪。

至于琅琊王高俨,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将他忽略了,因此他反倒是内阁中最清闲的人物。

此时已经走上了正常的工作轨道,就目前来看内阁的工作效率在高纬的预期之内。

这还是很令高纬满意的,下面各部门批阅的奏章、处理的方案等等都要呈上来经过内阁的最后一次审批、讨论、修改之后才可以下发。虽然程序更加复杂繁琐了一些,但是毫无疑问,效率提高了很多,内阁成员经过讨论之后,认为有必要让皇帝了解一下的奏章才会呈上来给高纬看。

高纬再也不像几天前累成狗的模样了,时不时吃点点心,看看风景,自在的很。

宫女们上前施礼之后,将食盒一一发放到各位阁臣的桌子上,然后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为首的宫女看高纬的时候总是眼神闪烁,悄悄的脸红,高纬也不以为意,挥挥手让宫女们放下食盒就可以走了。

他现在没有兴趣看宫女们青春美丽的面容和身材,满脑子都是刚刚看的奏折中的内容。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那漂亮宫女的失望眼神,更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叫穆黄花。

宵夜很简单,一般都是一些温补滋润的食材,比如小米粥和一些清淡一些的小菜。嘉福宫里做出来的要比御膳房的好吃,也更加讲究。

高纬和臣子们一般的饭菜,虽然高纬没有特意这样做,可还是让一干臣子受宠若惊。

高纬吃完之后,下面臣子们就开始讨论今日的政务问题了,也就是相互交流的时候。

经过高纬几天之内的考察,表现出色的臣子还是有一些的,总舵全局的自然是赵彦深高睿等经验丰富的老臣,年轻人那一边最有能力的就是唐邕和元文遥。

唐邕就不提了,家世好,本身也是很有本事,年纪轻轻做到兵部尚书,可元文遥的表现甚至还要超过唐邕,就连赵彦深也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欣赏。

“通过他们汇报上来的情况来看,两淮的粮食储备还是很足的,不过也有可能有的地方他们造了假,谎报上来。去年我在兖州的时候……”

元文遥容貌端正,一派正气,声音清朗,就事论事的时候有理有据,常常可以把一些疑难复杂的问题给辩论清楚,得出准确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个人才,前几日高纬通过搜集上来的一些资料就是这么判断的,元文遥确实能力不俗。

所以高纬才会按下心中的杀意将他放进内阁,打算一边观察一边做出结论,看看他到底是应该除掉还是扶持起来,不过越是观察,高纬的杀心就越是淡泊,最后已经完全转化成了欣赏。

有能力的人,不管那个上位者都是欣赏的。

虽然,高纬并不确定元文遥的忠心,可是他认可元文遥的能力。

这两者本身并不冲突,忠心当然很重要,可能力更加重要。

高纬决定给元文遥一个施展的机会。用完膳之后阁臣们各自散去,被锦衣甲士护送回府,高纬将元文遥留了下来。

高纬先是寒暄问候了元文遥几句,再询问了他的工作状况和家人情况,这才进入了正题:

“听说爱卿是前朝的皇族,可有此事?”

元文遥心脏猛地一跳,平静道:“算是有些关系,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先祖都是拓拔什翼犍,不过臣的先祖只是北魏皇族的远支,若说跟东魏攀上关系,还是很牵强。”

不卑不亢,没有惶恐的意思。高纬再次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别紧张,朕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

元文遥绷紧的后背稍稍放松了一下,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高纬接下来又是一句:

“爱卿可有失落的家人在宫中朕可以让皇后照拂一下。”

元文遥不明白高纬究竟是随口那么一说,还是意有所指,冷汗登时就冒了出来。

片刻,方才艰难说:“臣,的确是有一个远房侄女在宫中……具体在那个宫中臣也不知晓……”

“嗯,”高纬不置可否,喝了一杯温开水,咂咂嘴,道:“她的名字可是叫元韵”

元文遥震惊的抬头,然后缓缓低下,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

“出帝元修的女儿”

“是……”

“前几日刺杀朕的刺客恰好就叫元韵。”

“陛下。”元文遥有些慌了手脚了。

高纬抬手示意他坐下:“朕没把她怎么着……”

心里嘀咕道:“小路子还没有把消息给散出去呀……”

说到:“前几日,朕找回了朕的皇妹,就是她一手照顾长大的,所以她就是有天大的罪,朕也赦免她……”

“陛下……”

高纬再次制止了他,“废话就免谈吧,只要她老实本分,朕自然护着她。”

“听说库狄伏连是她的舅舅”

“没错。”元文遥虽然依旧是心中惴惴,可得到了高纬的一句保证,心里安定了不少,如果高纬不是这个想法,几天前就可以杀了他。

“嗯,朕知道了……”高纬看着他,微笑道:“看来你除了一点私心,对于对朕还是有忠心的,这朕就满足了。回去私下告诉库狄伏连,之后无论琅琊王告诉他什么,要他做什么,都得做出一副深信不疑、绝对服从的样子,听明白了了吗?”

“臣明白了。”

“嗯,下去吧。”

元文遥低着头躬身退下。

温暖的烛光里,高纬望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手指轻轻扣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三十三章库狄伏连的软肋

皇城东,琅琊王府内。

高俨重重的将茶杯摔在地上,碎片飞溅,散落了一地,“这么说,库狄伏连是不愿意让孤进宫平逆喽?”

高俨一脸不忿,这几日在内阁,他努力的为自己争取权力,然而没有什么卵用,高纬鸟都不鸟他。还有一干阁臣,比如赵彦深、高睿、冯子琮这些家伙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也就唐邕这些人客气一点,然而也就是这样了,客气却疏离,颇有划清界限的意思。

而且琅琊王的属下最近被清洗了一些,政令发布用的是琅琊王的名义,琅琊王在朝中的根基遭到进一步的破坏。

这些投机小人!高俨气的又拿起茶杯摔在地上!他可是琅琊王!是当朝右相!你们的政务统统不上报给我,分明就是不把我当成一回事!

不行呀!高俨忽然意识到自己必须要马上动手了,否则的话自己将彻底变成案板上的鱼肉,任由高纬宰割!

可是现在有两个重要的问题,其一,库狄伏连不愿意和高俨站在一起,其二,他现在还师出无名。

只有第一个问题解决了,他才能够放心的去想第二件,否则一切都将会是镜花水月!

当初高纬高俨的老爹高湛在世的时候,削弱了高俨的权力,将他逐出朝廷的权力中心,可是高湛也怕高纬将来会对高俨下手,于是就将高俨托付给了千秋门的守将库狄伏连。

库狄伏连手下有三千鲜卑猛士,可以说这是北齐上下最能打的部队之一,素质很高,而且个个都武装到了牙齿。他们驻扎在千秋门,守护着皇城,如果高俨要造反,那么就必须过库狄伏连那一关。

可是库狄伏连只答应过高湛在高俨危难的时候保他一命,却没有答应过高湛自己从此往后就是高俨的人。

所以库狄伏连对于高俨各种暗示视而不见,装作没有听到。如果不是因为答应过武成帝,他真想马上就把高俨这么一个乱臣贼子给拿下来,可是他库狄伏连是一个讲信用的人。

对于库狄伏连的装傻,高俨也是无计可施的,所以只能在这里跳脚砸杯子。

半晌之后,胡长仁终于开口了:“殿下先别急呀,我觉得是不是咱们的方法不太对,殿下这么冒冒然的去找他,他可能想答应也会因为害怕被陛下怀疑而拒绝,明的不行,咱们还可以来暗的。”

高俨余气未消,怒道:“孤又何尝没有这样做过?孤给他送过美女,给他送过田产财帛,可是他全都一分不少的给孤退回来了!他就是没有胆子!跟着孤难道不比跟着高纬卖命强吗?”

“那,那许以高官厚禄呢?”胡长仁自以为聪明的拿出当初他结党营私的那套三板斧,陆令宣暗地里嗤笑了一声,这套要是可以笼络到库狄伏连那才有鬼了,谁不知道库狄伏连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上意和军法!这样的人拿什么去拉拢贿赂都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高俨无语的看着胡长仁,如果不是因为胡长仁和他的下一步计划有重要关联,他早就把胡长仁这么个猪队友给踢出去了!

“殿下不要着急,不可以诱之以利,那我们换一种方法也是一样的……”

“哦?”高俨有些兴趣了,目光灼灼的望向陆令宣,道:“愿闻其详。”

陆令宣已经站在了高俨那一边,自然要拿出一些真东西出来,否则一旦高俨夺得大位,自己这一边的人的地位会很尴尬。

高纬已经对她们撕破了脸皮,在站在高纬那一边迟早被清算,不如跟着琅琊王冒一次险,也好过成为待宰的羔羊。

反正在北齐,夺位的事情多有发生,即使后来朝臣们再如何不满,也是无济于事,琅琊王已经登基坐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她们了。况且,就陆令宣来看,琅琊王这边的赢面还是很大的,他只是差一个机会而已。

陆令宣说道:“我曾经和库狄伏连有过一段交情,他拜托我照顾他在宫里的外甥女儿……”

“高纬还有那个女人是库狄伏连的外甥女?孤为何不知道?”

陆令宣道:“不是陛下的妃子,而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高俨疑惑的挑挑眉,“宫女?一个宫女有什么值得看重的?”

“殿下有所不知,这个宫女不是普通人,是正儿八经的前朝贵胄……”

高俨变色:“是前魏遗女?”

“对,库狄伏连是她名义上的舅舅,所以库狄伏连频频向我示好,也就是为了让我保护好她的外甥女。”

“那又如何?”高俨自然明白前魏皇族究竟有多么巨大的能量,在一些鲜卑人眼里,北魏拓跋——元氏一族是神圣至高无上的。如果她有这层身份,的确会有一大批人愿意明里暗里的保护她。不过对高俨来说,也就这样了。

须知皇族也是分亲疏远近的,北齐的前身东魏,高欢扶持的原本是北魏孝文帝之孙,元修,这是正经的北魏正统,但是后来元修不满高欢让他做傀儡,一怒之下跑到关中投奔宇文泰去了,高欢没有办法,不想在名义上受到宇文泰的压制,所以又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这就是孝静帝元善见,他是北魏孝文帝之孙,清河文宣王元但的儿子。

不是嫡系不说,仅仅也就是个旁支,在那些鲜卑人眼里谁高谁低一目了然,所以高洋灭掉东魏灭的肆无忌惮,相反,北周灭掉元氏皇族的时候可是引起众多不满,为什么同样是杀了皇帝却有这样截然不同的反应?无他,在世人眼里,人家元修一边才是正宗的北魏血脉。

库狄伏连的侄女儿是元氏一族不假,但是也只是元氏的旁支,不足以说明什么,也难以有什么能量。所以他不认为她可以起到什么作用。

不料陆令宣神秘一笑,道:“当初元修有一个宠妃库狄氏,元修逃到北周之后,没来得及顾及自己的宠妃们,于是这些妃子就被神武帝送给了孝静帝元善见,库狄氏那个时候已经是身怀六甲……”

高纬动容道:“你是说……,那个宫女,其实是出帝元修的女儿?”

陆令宣笑道:“正是……”

高纬嘶的吸了一口凉气,谁不知道元氏一族在鲜卑人里号召力巨大,所以北周宇文氏篡位的时候一点血脉也不敢留下,将孝文帝一脉的嫡系皇族斩尽杀绝了,也就是说北魏真正的皇族,最后一点血脉也没有了!

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大齐居然还有一个真正的元氏皇族血脉藏在宫里!

即使是高俨也对这个女人所包含的巨大背景垂涎不已,得到她,便意味着得到鲜卑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得到库狄伏连的支持,他不信库狄伏连会将北魏公主置之不顾!

“此女你有办法弄出宫来吗?”高俨两眼放光,有些迫不及待。

陆令宣摇摇头说:“不可能了……”

“为何?”高俨皱眉。

陆令宣只是一笑,道:“宫里传来消息,前几日陛下处死了一个女刺客,那个刺客名叫元韵,正是那名北魏公主……”

高俨脸色一沉,而后就是难以抑制的狂喜之色!

第三十四章影帝库狄伏连

“哈哈哈哈!……”高俨仰天大笑,心里狂喜,道:“高纬呀高纬,这下你死定了!哈哈哈哈……”

元韵是北魏血脉,可想而知在那些暗地里保护元韵的人眼中她是有多么珍贵,库狄伏连又是元韵的舅舅,元韵被高纬杀了,北魏最后一点血脉被斩尽杀绝,库狄伏连又怎么可能不愤怒?

这下,只要高俨前去撺掇一通,库狄伏连势必站在他这一边!打开千秋门,任他斩杀高纬!

高俨马上做好了决定,道:“来人,给孤备好车架,孤要去一趟库狄伏连那里!”

他扭过头,对陆令宣露出了一个春风般和蔼的微笑:“郡君和孤一块去。”想让库狄伏连相信,总要有一个证人。陆令宣没有推辞,直接答应了下来:“遵命……”

“至于舅舅……,”高俨想了想,“您进宫去面见母后,争取让母后写下讨逆诏书,准我入宫平逆。”

“是……”胡长仁躬身答道,高俨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出门而去,豪情万丈,仿佛大业已定。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

昭阳殿里,媛媛的两只小脚丫踩在火炉上,小手托着下巴,听着高纬给她讲故事。几天前高纬为了和她拉近一下感情,放出了大招——讲故事,在听了西游记之后,媛媛一发不可收拾,天天闹着高纬要听故事。

高纬没有办法,只好带上了小姑娘,省的她撒泼打滚的和婉儿闹,元韵静静的侍立在一旁,低垂着头。

有高纬在的地方她是不敢这么随意的。

高纬在她眼里已经升级为了披着人皮的恶魔。

虽然他确实很会讲故事……

不过今天高纬没有讲故事的心思,他还有奏折要看呢,所以也就有气无力的敷衍一下小姑娘,讲了个“三个和尚”的故事。

媛媛一开始是兴致勃勃的听着很快就烦了,撅着小嘴,道:“什么嘛?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听西游记,那个唐僧最后找到了孙悟空吗?”

“媛媛啊,你哥我还要批奏折呢……”高纬无奈的看着坐在旁边的小丫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要嘛,我就要听孙悟空……”

“媛媛……”

“不要!”

“媛媛……”

“哼!”

高纬投降了,“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等我批完奏折就可以,马上……”

元韵偷偷的抬眼看着着不到几天就已经亲昵起来的兄妹,心里有些感慨,高纬对媛媛的好,自然是被元韵看在眼里的。她这些年见识了太多,自古天家凉薄,骨肉之间亲情极少,高纬能把媛媛封为公主已经出乎她的预料,更别说容忍媛媛的撒泼打滚、无理取闹了,有了哥哥的纵容和溺爱,媛媛调皮了很多。

不管怎么样,高纬这个哥哥显然是称职的。

“陛下……”一名锦衣甲士无声的出现了。

媛媛乖乖的闭上了嘴,她知道哥哥有事情的时候是不能胡闹的。

“何事?”

“琅琊王开始准备了……”

高纬“嗯”了一声,继续批他的奏折,道:“朕明白了,继续打探……”

“喏!”

很快小路子也匆忙上殿,高纬皱眉道:“何事?”

小路子恭敬道:“启禀陛下,国舅方才入宫请求觐见太后。”

笔尖一顿,晕染了一颗硕大的墨点,高纬叹了口气,舒展开眉眼,面无表情道:

“他们果然走了这条路……,也罢,随他去吧,别拦着他,让他进去,怎么说,母后也是他妹妹……”

说完将毛笔一丢,抱起媛媛坐在高纬怀里,高纬笑道:“不是说要听故事吗?我们接着讲西游记好不好?”

“好呀好呀……”媛媛欢喜的拍巴掌。

元韵悄悄的抬起头,望着这上面相似的、言笑宴宴的两张笑脸,心情略有些复杂,媛媛天真烂漫,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故事里,没有察觉到这个刚刚认回几天的哥哥眼底居然埋着如此多的寂寞和疲惫。

库狄伏连府上来了两名不速之客,库狄伏连身上的铠甲还未卸下,不露声色的看着坐在上首的琅琊王,问道:

“不知道殿下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库狄伏连四十有余,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身形高大,孔武有力,浑身上下包裹在精甲之下,只露出头部,即使已经远离战场,库狄伏连依旧保持着严谨的作风。

高俨仿佛没有听出库狄伏连语气中的不满,热情的迎上去,笑吟吟道:“哎呀,库狄将军换值了?”

库狄伏连对这一套不感冒,冷冰冰道:“不敢当,臣等一下还有要务在身,就不留殿下了……”

高俨眉心跳了跳,暗骂道:“真是不识抬举!”但脸上还要装作一幅热络的样子,“库狄将军最近用人可还顺心?孤听说最近斛律家又调集了上百名边军入宫为侍卫……”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库狄伏连皱眉道,高俨很显然在戳他的痛点,这些年,他掌管千秋门,而斛律光高睿等人却频频将宫中的禁军裁撤,换成边军,不就是为了提防他库狄伏连吗?这种不被人信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

陛下提防他,还不都是因为琅琊王?如果琅琊王老实一点,本分一些也就算了,但很显然,琅琊王并不是这么老实的人。库狄伏连眉间的川字纹更加深了几分,道:“殿下和陆郡君前来究竟是何事?”

高俨被这么赤裸裸的揭穿,脸上有些挂不住,强行压下心中的火气,道:“还是让陆郡君先跟你说吧……”

库狄伏连疑惑的看向陆令宣,陆令宣在他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因为他的外甥女还捏在陆令宣手里,因此库狄伏连对于陆令宣的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也只能听之任之。

陆令宣脸上换了一幅凄然的表情,告诉库狄伏连,“库狄将军,那个,元韵,我们没能保住……”

“什么?”库狄伏连震怒了,一把揪住陆令宣的脖子,几乎要将她的脖子给捏断,喘着粗气,咬牙道:“你……,你给我说清楚!”陆令宣面露痛苦之色,脸上涨红。

眼看陆令宣就要断气,高俨上去搬开库狄伏连的手,道:“将军不要着急,先听她把话说完……”

库狄伏连松开手,将陆令宣扔下,虎目圆睁,低声怒吼:“还不快说!”

陆令宣狠咳了好几下,这才调匀呼吸,期期艾艾的告诉库狄伏连:“难道将军没有听到风声?前几日,陛下处决了一个刺客……”

库狄伏连皱眉道:“听到过此事……听说陛下命人将刺客大卸八块,扔到荒郊野岭喂狼了……”

说着说着,库狄伏连的眼睛渐渐睁大了,难以置信的看着陆令宣:“你的意思是?”

“那刺客就是您的外甥女……”

“什么?……”库狄伏连激动下一拳砸断了身前的文案,上前将陆令宣提起来,红着眼睛咆哮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陆令宣抓在他手里就像小鸡仔一般,狂抖如筛糠,吓的脸色发白。

高俨好不容易把暴怒状态的库狄伏连给劝住,“库狄将军,听她把话说完……”

陆令宣“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库狄伏连,库狄伏连绝望的闭上眼睛,悲叹道:“韵儿呀,你死的好惨啊……嗬……”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哭的像一个小娃娃一般。看的高俨和陆令宣都不由自主的受到了感染。

高俨心中暗喜,心想:“看来陆令宣说的没错,那宫女果然来头不一般……”

而后一脸惋惜的上前劝慰道:“库狄将军,逝者已逝,不必太过难过了……”

劝了好一阵子,库狄伏连才从打击中回过神来,睁大血红一片的眼睛,瞪着高俨,沉声道:“我对陛下一片忠心,陛下却如此待我!……,殿下你说吧,想让我库狄伏连做些什么?”

高俨和陆令宣对视一眼,目有喜色,却没有发现“哀痛至极”的库狄伏连悄然将手里的生姜给藏进了袖子里。

第三十五章酝酿

冷风呼啸,丝丝缕缕的寒气如同针蛰一般往袖子里钻,长信宫前的回廊里,灯笼暗暗,如同长夜不寐的鬼火。回廊中空无一人,只有一道浅浅的影子在宫墙穿过。

虽然是大寒天,可胡长仁的背后却被冷汗给浸湿,他紧张的左右看看,拉开自己的衣襟,一份明黄色的帛书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胡长仁闭眼呼了一口白气,收拾好心情,朝千秋门外走去。

废了半天口舌,太后妹妹总算是答应写下这份废立诏书,不管是太后妹妹还是他胡长仁,其实在倒向高俨的时候都是做出了一番思想斗争的。

其实就个人感情而言,胡长仁还是挺喜欢高纬这个外甥的,小时候他也可以跟自己尿到一个壶里,可是现在……唉,胡长仁望向前方飘渺的灯火,心里忽然有些悲凉。

【可是啊,琅琊王说得没错呀,纬儿如果不退位,那么我老胡家绝对会遭遇一场灭顶之灾!】

【为了保全自家,也只能牺牲一下纬儿了……】

“俨儿他想废帝?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答应!”玉佛堂内,胡太后惊诧的大声反对。

二子相杀,这是她和高湛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胡太后把矛头指向了胡长仁,“大哥,罔我叫你一声大哥,俨儿他生出这样的心思,你为何不劝阻他!你是非要看到他们兄弟阋墙、血流成河才高兴是吗?你究竟是何居心!”

胡长仁苦笑道:“这不是我要如何了?琅琊王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琅琊王手底下有十余个投靠的勋臣,如今千秋门的守将库狄伏连也快要被他收服了,你觉得纬儿他怎么能够挡得住琅琊王?”

“什么?连库狄伏连都投向俨儿那一边了?”胡太后几乎站立不稳,一只手扶住矮几,缓缓坐下,面色煞白。她几乎不敢想象,她和高湛老早就害怕会有这么一天出现,所以最终决定让高纬继承皇位的时候就一直有意打压高俨,就是为了防止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千防万防,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难道说,这就是宿命吗?】她心灰意冷的想。

“呵,俨儿准备的这么齐全……,怕是很早的时候就存着这份心了吧?……”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了。

胡长仁默然不语,其实琅琊王的心思朝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年琅琊王也的确一心想要韬光养晦,尽量淡出高纬的视野,可是却依然被高纬识破,这让高俨不得不铤而走险。

虽然冒险,但是值得一试!赢了就赢了所有!

胡长仁语重心长道:“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了……妹子,你就答应下来吧……”

“哀家要是不答应呢?我要是到纬儿那里把一切都告诉他呢?”胡太后反问道,像是随口那么一说,可是自己的妹妹自己终归是了解的,胡太后这可不是开玩笑。

于是胡长仁捏着胡须,脸皱成了一个苦瓜,道:“妹子,你别这样,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你现在告诉纬儿那也来不及了,搞不好俨儿会提前动手……,再说了,就算纬儿有本事镇压俨儿,可这是谋反大罪呀!是要诛族的!纬儿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纬儿了,就算纬儿和从前一样,出了这样的事,纬儿能放过俨儿吗?”

“……这些日子纬儿做的那些事你也看到了,先是杀了老和,然后又得罪了勋贵,然后又差点杀了自己的亲舅舅,现在连陆令宣那个婆娘都已经站到俨儿这边了,即使是俨儿没有存着废立的心思,这个皇位纬儿也是坐不稳当的!”

“你自己想一想,纬儿他对你可还和从前一样吗?”胡长仁几乎动用了全身力气,这是他有生以来口才最好的一次,“纬儿他和过去不一样啦!他动手不会心慈手软的,照他这样下去,不仅仅是我们老胡家,迟早他会把刀架在俨儿的脖子上的!”

“妹妹,哥求你了,你就算不为咱们家考虑一下,你也为先帝留下的江山、为俨儿考虑一下吧!”

胡太后被打垮了心理防线,哭泣道:“那我能怎么办?纬儿赢了会杀了俨儿,俨儿赢了也绝不会放过纬儿的!”

胡长仁心中一动,说:“来之前我也这样问过俨儿,俨儿再三保证过了,说只要纬儿乖乖退位便绝对不会为难纬儿的,照样封纬儿做一个太平王爷。”

胡太后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希翼的地问道:“果真?俨儿真的是这么说的?”

【当然是假的……】这只是胡长仁为了骗妹妹赶紧写诏书编出来的鬼话,稍微理智一点的人都可以想明白,只不过胡太后此刻已经被伤心和恐慌冲昏了大脑,才会将胡长仁的话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大哥,你说得可是真的?俨儿真是这么保证的?”胡太后追问道。

胡长仁的眼底闪过一丝愧疚,飞快的掩去,面不改色道:“这是自然,我还能拿纬儿的命骗你不成?”

“……”胡太后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榻上,良久,方才说:“好……,我写,拿笔墨来……”

心里正在矛盾中纠结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千秋门外,守门的士兵连腰牌也没有检查,身也没有搜便放他的马车过去了,胡长仁撩起帘子疑惑道:“欸,今日千秋门怎么检查这么松啊?”

那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禁军兵士道:“库狄将军特别交代了,说是国舅爷的车驾可以不用检查。”

“哦,”胡长仁合上帘子。

【看来琅琊王已经把库狄伏连给说服了,果然,纬儿这次一定是赢不了了……】

胡长仁觉得自己站对了队伍,对车夫吩咐道:“去琅琊王府!”

此刻琅琊王府的一个暗室里,烛光明亮,琅琊王和十几个人正在密室中议事。

“你们在邺城里可以调集多少人?”

“殿下,臣等在西大营管着四千多人,可以全部抽调过来!”

“殿下,臣这边怕是不好办哪,臣可以调动的兵马现在都在北大营,北大营的上官是兰陵王,没有合适的理由,怕是不好调动呀……”一个人皱眉说。

“兰陵王……”高俨也皱起了眉,想了想说:“不必顾及他,兰陵王这个人领兵打仗有一手,可是如果让他参与朝政他是绝对不敢的,更别说,这废立之事,他决计不敢和咱们对着干的。”

这是兰陵王给人的一贯印象,事实也的确如此,兰陵王这个人,只要不是在战场上,一向都是温顺和气的,在朝中的存在感比他的弟弟安德王还要低,奉行的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一套,因此,如果说兰陵王会翻脸挡住他们的路,琅琊王是不信的。

“到时候拿出太后的密诏给他看,他如何敢拦住我们?”

“这么说来,殿下到时候可以调集不下万人!大事可期呀!”一个人惊喜道。

“殿下必成一代圣君!”

“错啦,该改成陛下了!”

“哈哈哈哈哈……”

“怕就怕左相呀……”一个人忧虑道:“听说近日左相就会回邺城。”

琅琊王道:“孤早就想好了……,孤会让母后下旨调太宰段韶回京,拥立孤登基,到时候大势已定,斛律明月(就是斛律光,明月是他的表字)就是有天大的手腕也无力回天了!”

“王爷,国舅爷来了……”老管家出现在密室门口,背后胡长仁迈步进来。

“殿下,这是太后的密诏。”胡长仁将诏书递给琅琊王,高俨迫不及待的夺过诏书,摊开仔细看,欣喜道:“天下是孤的了!”

“恭喜殿下!”所有人都拜倒。

“殿下准备何时动手”

“免礼!”琅琊王此刻心中豪情满怀,却做出一幅从容的样子,说:“后天就是岁朝节,百官都会入宫朝见,那个时候动手,可以把百官都控制起来,再好不过……嗯,就是后天了!到时候派人调集一万人进邺城,孤亲自领着三千兵马进皇城和库狄将军汇合,嗯?库狄将军没意见吧?”

“臣没有什么意见。”库狄伏连恭敬道,似是完全被高俨收服的样子,高俨呵呵一笑,拍拍他的肩甲,道:

“诸位放心,孤夺得大位绝对不会亏待各位的!”

“呃?舅舅有什么想说的吗?”

“臣,没什么想说的……”

胡长仁想了想,终于还是将为高纬求情的话咽倒了肚子里。

第三十六章朝岁节

朝岁节是大日子,它在当时比之后世还要盛大隆重,是十分重要的节日,即使北齐上层基本鲜卑化,但也得遵从这样的习俗。

春节,最早可以追朔到先周时期,到了魏晋时期,习俗已经基本定下了后世过年的、最主要的雏形。

根据晋朝周处所著的《风土记》中记载:除夕夜大家各相与赠送,称为“馈岁”,长幼聚欢,祝颂完备,称“分岁”;终岁不眠,以待天明,称为“守岁”。在这一天,是祭祖及合家团聚的好日子。

当然,朝廷方面自然更讲究一些,皇帝守岁之后,群臣也接着穿着隆重鲜亮的朝服上朝觐见,这叫做大朝会。

各地手握重兵、牧守一方的诸侯、宗室王爷都要亲自或者派遣世子朝见皇帝,各方封疆大吏和王爵都要挑选最珍贵的礼品上贡帝王,在朝会上,对自己过去一年在地方的治理情况向皇帝做一个“述职报告”,这是必须的。

《孟子》有载:“诸侯朝天子曰述职,一不朝则贬其爵,二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军移之。”可见“大朝会”不仅是一种礼制,也是一种对于诸侯的约束。

尤其是,在当时的北齐有诸多王爵,也有许许多多的藩王,甚至还有不少异姓王,比如斛律光就被封为咸阳王,就连奸臣娄定远都可以靠裙带关系封为临淮郡王,可见北齐还有北周(北周和北齐这方面差不多)的王爵似乎不是这么值钱,但即便如此,也是有一部分藩王外出就藩,手握一部分权力,就更加不好节制,大朝会,也是君王试探藩王及各大臣的忠心的时候。

不管是高纬那一边,还是王公贵戚们而言,大朝会都是不可忽略的。

因此近几日内,从各地赶来的车驾塞满了邺城的街道,藩王们纷纷驾车从各地回来,其场面可想而知是如何的隆重盛大。

今日高纬睡到很晚才起床,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媛媛早就已经小跑过来等着要听故事,听婉儿说高纬还在睡觉,她便撅起嘴巴,嘟嘟囔囔的,大概意思是高纬真懒,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

元韵对婉儿报以无奈的苦笑,婉儿倒也不太在意这些,这一个多月高纬确实很累,今日是节日,便让他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婉儿命人端出一些时新果子、糕点来给媛媛垫一垫肚子。

“你皇兄还在睡,等睡醒了我们就用早膳。”

“好吧……”媛媛转了转乌溜溜的大眼睛,伸手去抓果盘上的糕点吃,元韵轻轻在她肉乎乎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于是媛媛就有些委屈:“我洗过手的……”伸出手给她看,“不信你看,都洗干净了……”

“哈,小孩子嘛,你让她多吃一些也没什么。”高纬从寝殿内转出来,斛律婉儿跟在他后边整理衣服。

“今日是重要日子,陛下穿的郑重一点儿!”婉儿无奈的跟在后边忙忙碌碌。

“怕什么?宴请诸王还有守岁不是在晚上吗?到时候又得换一次衣服,多麻烦?”高纬撇撇嘴。

“上早膳吧……”高纬在自己的座位前坐下,那个时候吃饭都是分食制的,大家并不坐在一起吃饭,但昨日高纬特别交代过了,换上一张大大的圆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跪坐的榻和蒲团也撤去了,换上了高纬设计打造出来的椅子。

“咦?”媛媛满脸都是惊奇,看着高纬四平八稳的坐在上面颇为有趣,于是也踮起脚尖,学着高纬的样子将屁股搁上去。

“咦?”媛媛感觉这样坐要比跪坐舒服很多,两条小短腿晃来晃去的。

高纬笑着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是不是比从前那样舒服多了?”

媛媛点着小脑袋瓜,道:“比从前那样跪着坐好多了!”

“哼,”高纬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用膳,别晃来晃去了。”

“母后那边怎么说?”高纬忽然问道。

斛律婉儿明白他这是在问自己,于是说:“今日一早我就到玉佛堂请安了,母后把年例收下了,但还是不肯见我……”言语中透露出一点委屈,高纬于是劝慰道:“没事,知道母后身体还好就行了,今天晚上大宴诸王,还是可以见到母后的。”

媛媛倒是很活跃,也许是看出嫂子心情不好,于是叽叽喳喳的把各种“有趣”的故事说给她听,很多事情叙述起来的时候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但是媛媛说的很开心,婉儿很配合的乐呵了几声,心情也好了一些。

高纬默默的喝干碗里的小米粥,脸带微笑的听着媛媛和婉儿两个扯皮,眼底却毫无情绪,他知道太后之所以不见他们,不是因为对婉儿和高纬还有意见,而是对高纬心存愧疚,所以才不愿意见高纬。

很多人其实都是这样的,心存愧疚,怎么办呢?不如不见,或者干脆把愧疚的对象再踩上一脚,万劫不复,亲手毁掉他,这样就不会再愧疚了,这是最好的选择……,人普遍都有的一个逃避心理。

【母后呀母后,你们就这么确信你们押对宝了?】

高纬看向殿外,天空一片浓云,惨淡晦暗的光景。

高纬轻轻吸了一口气,提起筷子夹了几片牛肉到媛媛的碗里。

【月黑风高夜,杀人的好天气……】

邺城笼罩在白雪之中年节的气氛给邺城增添了不少生气,街道上热闹无比,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人流在街道的开头汇聚,又在岔路口各自散去,人生际遇大概就是如此。

街边卖饼子(类似于馒头)的小摊贩在叫卖吆喝,用不知道从那里听来的、文邹邹的话吆喝,夹杂着各种表达祝福的话语,听上去颇有些好笑。有贵人路过,便微笑让下人卖几斤饼子回去,还顺带批评几句说他这个祝词不伦不类的……,摊主便咧开了缺了一颗牙的嘴憨厚一笑。

天慢慢的便黑了,朔风呼啸,满城都点起了温暖的烛光,享受这宁静的温馨时刻。

宫里面,宫女太监如同潮水一般将整个皇宫妆点修缮一新,四处都可见醒目的红色。

皇城东,王公大臣们家里也早已准备好了一个个娱乐的节目,下棋,投壶,握槊,欢声笑语一片,所有人都暂时忘记了烦恼,安心的享受这难得宁静的团圆时刻。这时候即使周围有个别一两个宅子气氛诡异的平静,他们大抵也是不会注意到的。

一切都仿佛很正常、很美好。

他们还不知道有一个怎样巨大的阴谋已经开始萌芽。

到了更晚一些,千秋门便缓缓打开了,等候已久的宗室藩王们的车架经过巡检,一辆辆进了宫门。

琅琊王府内,琅琊王披挂好了一身铠甲,转身望向身后一干全副武装、面色潮红的下属,说:“三刻钟之后,我们进千秋门!”

第三十七章篡

宴会在太极殿上举行,这是高家宗族里的一次家宴,除了少数几个身体确实有恙的让王世子代劳之外,剩下的王爷几乎全部到场了。胡太后也在宴会之前盛装出席,在高纬的侧边摆了一张桌子。

高家一家老小,有爵位在身的几乎都在这里了,先是对着高纬山呼万岁,然后依次入席,胡太后偏头看高纬,只见高纬的脸上笑意宴宴,和煦温暖,胡太后心中猛地一痛,便偏过头不敢再看。

高纬环顾四周,奇怪的问道:“仁威(高俨的表字)怎么不见了?”

诸王也到处查找,没有看到琅琊王的踪影。不仅琅琊王不见了,连兰陵王和安德王也消失了踪影,只是高纬并没有发问,高家诸王也只当高纬另有安排。

胡太后连忙解释道:“俨儿他身体不适,说是要晚一些再过来……”高纬对于这种谎话也懒得揭穿,“嗯”了一声,说:“那就先不必等他了”,然后宣布上歌舞,开席!

宫女们浓妆艳抹的上到大殿来,赤着脚,露出一对对天足,在红毯上翩跹起舞,红菱漫天飞舞,恍若神人,比之后世的舞台表演高出不知多少段位,藕臂轻抬,纤腰只盈盈一握,看上去赏心悦目,舞姿亦是十分优美,高家人的音乐细胞被此激起来,有的抚着胡须看着歌舞,随口点评音律,还有的人已经开始用象牙筷子敲打着玉碗,如珠坠玉盘。

宴会的气氛一时间活络起来,从前的高纬也是一个音乐帝王,而如今他也只是赞了一声“好”,然后便慢慢吮着一杯滋味清甜的酒酿,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胡太后早已察觉到儿子和从前不同了,但还是感觉心中一阵发慌。

【纬儿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胡太后努力想要从高纬的表情看出什么东西来,但是高纬一派和乐的模样,她什么也看不出来。高纬察觉到胡太后在暗中看他,回过头笑道:“母后光顾着看朕干嘛?喝酒啊,一年可难得一次这么热闹!”

胡太后讪讪一笑,举起酒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满堂皆喝彩。

【看来是我想多了……】

但是想到今晚可能发生什么,她心中还是心痛如刀绞。

【待会儿不管俨儿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他动纬儿一根毫毛的!】胡太后心想,却没有想过高俨究竟会不会将她说的话当成一回事。

无论如何,这一场厮杀都无法避免了!

高纬要借这次机会,一举拔掉琅琊王还有一切站在他身后反对高纬的势力,彻底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根基!北齐的朝堂上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人说了算!

只要能让北齐浴火重生,哪怕让他杀掉满朝上下一般的人他也在所不惜!

杀一不能敬百,那朕就杀百敬百!驱猛士十万,斩尽天下不臣人!

高纬当然知道北齐灭亡之后会发生什么,高家皇族会被屠杀,钉在耻辱柱上。

胡太后带着儿媳穆黄花沦为妓女!

成者为王败者寇!

因为胡太后是亡国之君的母后,所以她的不堪,她的丑闻被世人放大了无数倍来看待!

苻坚的母后不也是一个荡妇吗?

光明正大的养面首,那一样不比胡太后要出格?可是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为什么?因为苻坚是一个雄主,横扫北方的枭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敢提起这事!

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胡太后和穆黄花哪怕再如何不修私德,可是凭她们从前的身份,也绝不会自愿堕入风尘沦为娼妓!可是她们不敢,在北周宇文氏那里她们不敢反抗!连高氏宗族都被杀了,两个可怜的女人又怎么敢反抗!

宇文氏就是要让北齐最尊贵的女人沦为玩物,就是要扯下高家最后一点尊严,让高欢高神武一手缔造的王朝沦为千古笑柄!

宇文邕既狠且毒,但是北齐日益腐朽,毫无还手之力,支撑着北齐王朝军队的三根支柱在齐后主的手下一一倒下!

段韶病重而死,斛律光被满门抄斩,兰陵王高长恭被一杯酒赐死!

还有层出不穷的农民起义和天灾、鲜卑勋贵和汉人世家的内斗,以及北周、突厥与高句丽的侵扰,这些都是导致北齐由全盛不到三十年便轰然倒下的原因!

这一历史绝不能在他手上再次重演!绝不能!

高纬凝视着清亮的酒浆,酒面倒映出他幽深的眸子,握住酒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高纬仰面一饮而尽。

这口酒比暴风还要烈,比风雪还要冷!

“报!!……”一个宦着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太极殿内的歌舞升平!

“启禀陛下,城中巡防营来报!琅琊王他反了!琅琊王他反了!啊!——”

宦官一声惨叫,背后,不知何时凑过来的一个身穿铁甲的禁军将长刀狠狠的捅进了宦官的后背。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淋漓的鲜血从刀剑上缓缓滴落了一地。

他将尸体一把推倒在地,将刀子拔出,脸上满是倨傲狂热之色。

接着满殿值守的禁军便都拔出了长刀,不是对准这个在太极殿内放肆的家伙,而是把长刀对准了满堂的王爷还有——皇座之上的高纬!

“你们!——”诸王惊怒的望着这些禁军,脑子先是一懵,然后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反贼!

他们要造反!

禁军们涌上来,将刀对准高纬。

胡太后脸色惨败着从座位上下来,颤抖着手按在高纬的肩上,说:“纬儿,你退位吧……”

满殿哗然!

【太后和琅琊王是一党!】诸王现在明白过来了,【太后帮着琅琊王篡位!】

高纬只是一笑,偏头望着胡太后通红一片的眼睛,问道:“朕要是不答应呢?”

高纬这洒然一笑,刚毅果决,似乎不打算低头了。只是在其他所有人看来,这笑容无比苦涩,带着深深的失望和勉强。

胡太后劝慰道:“放弃吧纬儿,你赢不了的……,我已经跟俨儿商量过了,只要你主动退位,他答应不杀你,你还可以做自己的太平王爷……”

“呵,”高纬笑的很讽刺,“太平王爷?母后是说像高殷还有高百年那样吗?”

高殷被囚禁而死,高百年被高湛活活打死。

退位之后高纬是个什么下场,难道胡太后不知道吗?!

“你,你放心,我就是日日把你带在身边也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毫毛的!……”

胡太后焦急的说道,话音未落,一个人站起来,震怒的指着胡太后骂道:“疯妇!你是想让大齐倾覆不成?”

这人颧骨突出,骨瘦如柴,但精神很好,一双虎目中满是怒火,正是赵郡王高睿。

“大胆,你怎敢称太后为疯妇?!”一个禁军将领拔刀对准高睿,高睿丝毫不惧,指着他骂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将领嘲讽的一笑,道:“我先送你上路!”抬起刀便要砍下高睿的头颅!

诸王都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在钢刀就要砍断高睿的脖颈的时候,那将领的手臂忽然断裂,鲜血喷洒了高睿半个身子!那将领一声惨叫,而后惨叫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头颅被一把锋利的镰刀砍下了!

【怎么回事?】诸王抬起头,只见无数系着绳子的飞镰漫天旋转,呼啸飞舞,刺入禁军的咽喉、胸腹!在他们身上绽开无数血色的妖花!

…………

千秋门外。

琅琊王仰面看着这高大的城楼,库狄伏连大喊一声开关,布满铜钉的高大城门便嘎吱一声缓缓拉开。

前方是漆黑一片的宫道,只有几盏灯笼可怜的挂在两侧的宫墙上。

穿过它,可以直接通往太极殿!

琅琊王死死的攥住手中的青龙偃月长刀,向后扫视一眼,四千余人黑压压的站成一片,带着一股攻城摧山的杀气!

这些都是投靠他的各家勋贵养的私兵,今夜将随他入宫,助他完成大业。

“西大营和北大营动手了吗?”

“启禀殿下,按照时辰,估计已经动手了!”

“好,进入邺城之后首先将安德王和兰陵王拿下,太尉府的巡防营里可还有七千多的兵马,也是个麻烦。”

“喏,臣这就命人通知他们!”

“好……”琅琊王气势猛地升起,青龙刀前指,带着划破空气的震荡声,风雷赫赫,运足气,大喝一声:

“——攻!!”

“杀!杀!杀!!”这些人犹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千秋门!

第三十八章皇座之争(上)

除夕,满邺城都笼罩在节庆的氛围中。

北大营的一处军帐中,觥筹交错,酒味弥漫,时不时有劝酒声和猜拳的声音传来。

高长恭作为北大营的主官今夜本可以在王府里好好休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来巡视了一趟北大营,于是高长恭手底下的一众将官们纷纷将高长恭围在中央劝酒。

本来高长恭接掌北大营之后纪律森严,平日里是绝对不敢饮酒的,更别说在军营中摆开架势大吃大喝了。可是今日是除夕而且也不是在战场上,可以破例一回,因此高长恭对于下属公然在他面前饮酒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自己是决计不肯喝酒的,微笑道:

“你们喝吧,我就不喝了……”高长恭说着便要离去视察军营,却被下属给拦住了,那下属道:“欸……,王爷,您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啊,大家都喝,你不喝,那让大家伙心里怎么想啊?您还是喝一碗再说,这也是末将等的一点心意……”

“对呀对呀,王爷您就喝一碗意思意思就行啦!”

“一碗都不喝,说不过去呀!”

“来,王爷干了这碗!”那人似乎还怕高长恭拒绝,还补充了一句:“王爷您不喝的话,末将等可就当您看不起我等了!”

不料兰陵王只是微微一笑,说:“不了,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实在是喝酒误事,我是主将更不能带头喝酒,否则将来这威信树立不起来,这酒你们自己喝就行了……”

“欸,王爷今夜是除夕,大喜的日子,喝点酒又怕什么?……”一部分人还想再劝,却忽然听得高长恭说:“对了,今夜西大营有些反常,你们听到动静没有?”

那些人相互对视一眼,纷纷打哈哈道:“没有啊,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西大营哪有什么反常的,王爷您该不会听错了吧……”

高长恭:“哦,也许是我听错了,我还以为西大营那边在搞兵变呢……”

有几人惊骇的对视一眼,将眼中的惊惧之色深深藏起,笑道:“怎么可能?这天子脚下还有人敢翻天不成?”

“就是,王爷您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太谨慎了一些,咱们还是先喝酒吧……”

一个人连忙将酒杯给递了上去,高长恭倒也没有推辞,接过了过去,凑到嘴边嗅了一下,那个人眼巴巴的盯着高长恭的酒杯看,高长恭嘴唇还没有沾着酒液呢,便又放下来,说:“你们老盯着我看干什么?莫非这酒里有毒呀?”

“没有没有,王爷您真爱开玩笑,我们给谁下药也不敢给您下药呀……”

“就是,王爷我们您还信不过吗?”

众人脸都吓白了,急忙辩解道。

高长恭一点面子也没打算给,说:“老实说,我还真就一点也信不过你们……”

“王爷您这话什么个意思?”一人的眉头皱起,硬邦邦的问道,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耳朵聋了?我说我一点也信不过你们。”

众人都懵了一下,都说高长恭是温柔敦厚的性子,可是今日高长恭表现的有些反常。

高长恭将杯中的酒洒在地上,酒浆飞溅,瞬间浮起一团白沫。这是酒里掺了毒的表现。

高长恭“呵”的笑了一声,“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我准备的酒,量加的真足啊……,你们这是生怕毒不死我呀?我什么时候跟你们有这么大的仇,你们这样巴不得我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高长恭扫视了他们一眼,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敬酒是假,想把我灌晕了然后跟着西大营一起作乱才是真吧?!我告诉你们,有我在,你们想也别想!朝廷发俸禄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犯上造反的!听我一句劝,别做傻事……”

他们的意图被揭穿,也干脆不掩饰了,冷笑着说:“兰陵王,你想做一条狗也总得选对主人吧,昏君高纬残暴不仁,欺压武勋,这样的皇帝怎么可能支撑得起大齐的江山!不若你弃暗投明,跟着琅琊王殿下,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保你有个大好前程!”

“是呀,殿下,我们可是有太后懿旨再手,废立之事名正言顺!”

“西大营已经动手了,等他们杀到北大营来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你现在还有机会!”

面对这些勋臣的讥笑,高长恭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这些蛀虫还不知死期到头了!真是狗胆包天!】

“太后懿旨?”高长恭反问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明黄色的帛书,摊开道:“刚好我这里也有一份诏书,不过是陛下的……,和太后的懿旨恰好相反,那就请恕我不能遵从太后的懿旨了!”

“——来人!”高长恭高声喊道,十几名军汉从帐外闯入,甲上身,刀出鞘,一股历经过尸山血海的彪悍气息扑面而来。高长恭挥挥手,说:“奉圣谕,将这些反贼全部斩首示众!”

“高长恭你敢!”

“高长恭!……”

大帐中传来一声声不甘的惨叫声,而后就是四处狂飙的血迹,大帐中的勋臣们很快被屠杀一空。

【这些蟊虫在温柔乡里待太久了,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就这样还想造反?】

高长恭不屑的撇撇嘴,合上帘子,转身走进黑夜里,命侍卫前去敲响聚将鼓。高长恭扯下黑色的披风,披风下是一幅精铁打造的铠甲。鼓声隆隆,惊破了大营中醺醺然的气氛,士兵们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本能的做出了反应。

“是聚将鼓!”

“是大将军在敲聚将鼓!”

“快快,清醒一些!迟了要受罚的!”

士兵们飞快的用雪擦了一下脸,让整个人都感觉清醒不少,然后麻利的穿上铠甲,带好兵刃,朝校场上跑去,短短一刻钟,北大营一万士卒便已经集结完毕。

高长恭端坐在战马上,来回逡巡着,打量眼前这个整整齐齐如同方块的方阵,整齐划一,个个都如同标枪一样挺拔,自有一股惊人的气势,凝视着这个方阵,你会觉得这并不是一支万人部队,这分明是一个人,分成了千千万万块血肉!

抛开战斗力不谈,这样具有纪律、绝对服从命令的部队,整个大齐都很难找出一支!

有了纪律,便可以有战斗力!

这就是高长恭练兵一个月出来的成果,高长恭很是满意。

【看来陛下说的没错,按照陛下的方法练兵,的确可以大大提高军队的素质和战力!】

高长恭凝视了一会儿,戴上了狰狞的鬼面,气势猛地变得恐怖,杀气凛凛。高举起手中的圣旨,朗声道:“陛下有旨!琅琊王高俨,犯上作乱,今调集北大营平叛,北大营全体都有,前往西大营镇压叛逆!”

…………

“妈的!”邺城太尉府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半天的安德王高延宗从榻上坐了起来。

一把将额头上的湿毛巾给扔到了地上。

“琅琊王率兵入宫了没有?”高延宗问自己的副将。

“启禀大人,刚刚接到消息,琅琊王已经率兵入宫,直往太极殿去了!”

“这小子动手挺快的……”高延宗掀开被褥,“把老子的披挂拿上来!”

副将一愣,“您不是还在养病吗?”

高延宗翻了个白眼,道:“还养什么病啊?为了陛下一道圣旨,我都病了几天了!”

“我们走,赶在逆贼聚集之前封锁城门!”

…………

太极殿内,高纬缓缓的站起,上百名禁军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太极殿内,断肢残臂散落一地。

数不清的黑衣蒙面的武士跪伏在地上,朝着皇座之上的皇帝叩首,手中的飞镰还在往下淌血。

空气甚至都被喷洒的血给染成了红色,甚至将宴席上的酒气和胭脂的甜香都给压了下去,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

胡太后扶着桌子坐下,脸色煞白一片。

高纬没有看她,也没有注意依旧惊魂未定的高家诸王,而是迈步走出太极殿,地上淋漓流淌的血迹将他龙袍的后摆晕染的一片血红。高纬就这么踩着尸体踏出了太极殿,负手站在太极殿外,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皇城!

在远处的宫道方向,黑夜中传来沉闷的、如同战鼓的脚步声,偶尔还有一声声惨叫哀嚎划破寂静的夜空。

高纬知道那是高俨来了。

可他丝毫没有畏惧的情绪,也许是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也许是高家嗜血暴虐的血脉在体内复苏。

即使是方才那血腥的场面也没有让他感到恶心。

他现在觉得很兴奋!

不受控制的开始期待这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场盛大的屠戮……

今夜会死很多人……

高纬双手撑在汉白玉的雕栏上,攥紧了拳头。

【来吧高俨,踏入我亲手给你准备的坟墓。】

【朕才是这北齐的主人!】

第三十九章皇座之争(中)

隆隆的踏步声惊破了这漫漫长夜,千秋门御道的尽头是一座座长廊殿宇,穿过它们,后面,就是太极殿。

几十个太监宫娥拼命朝太极殿奔去,他们面色惶恐,有得因为跑的太急而踉跄摔倒在地,但他们顾不得疼痛,立刻便从地上爬起来,边跑边惊声尖叫道:“琅琊王谋反了!琅琊王谋反了!”

“——啊!!”一杆长矛划破夜空,带着呼啸的破风声,一下将一个仓皇奔跑的太监钉死在宫门的台阶上!

紧接着,长矛如同雨点一般落下,接二连三的将拼命奔逃的宫娥和太监洞穿,长矛的尖刺从背后穿入,直接贯入到地面,血涌如注,大批大批的甲士如潮水般涌动,出现在宫门外,这里和太极殿之间还有一道宫门和殿宇,中间是大片的空地,一杆王旗顶天而立!

琅琊王向后摆手,所有人都停下,长矛平端,静静的伫立着,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琅琊王的决断。

琅琊王凝视着那杆伫立的王旗,黑色的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条金色的大龙,张牙舞爪,显露出帝王的威严霸气。这股威严几乎压的人不敢喘气。

琅琊王冷冷的注视着它,攥紧了手中的青龙长刀,迈步而行,青龙刀拖在地面上,沉重的刀刃与地面擦出火花。他仰面望着这杆王旗,拳头捏的嘎吱作响。

【高纬,这江山从此之后就是我的了!】

【不管你是不是不甘心,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了!】

【你无德无能,从小我就样样比你强,若不是父皇母后偏心,这皇位怎么会落在你的头上?只有我才能够打败北周、振兴大齐!】

【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的!原本就该是我的……】

【我没有谋反,我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高俨的眼神锐利,挥动着青龙刀,一刀将旗杆拦腰斩断。

旗杆出现整齐的断口,轰然倒下,张牙舞爪的金龙黑旗飘落在地上,

高俨将青龙刀前指,后面的勋贵立即下令,“前进!!”

黑压压的人群开始发动,如同海潮,齐整的从宫道涌入这片空旷的的场地,随后又分开成几道人马整齐的踏入前方的朝天门,仿佛钢铁的洪流穿流而过。

朝天门的后面,太极殿露出了巍峨庞大的身影!

太极殿似乎依旧沉寂在歌舞升平的宴酣之乐里,烛光亮如白昼!

高俨深深的望了太极殿一眼,下令到:“攻!!”

四千甲士纷纷将长矛平端,大喝道:“杀!杀!杀!!”

而后朝太极殿涌去,人头攒动,在夜空下,就如同黑色的海潮在拍打着一块礁石,这一幕震撼若斯!

在他们就要杀到太极殿的台阶下的时候,前方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铁甲的碰撞声,声如战鼓,大地都仿佛在抖动。

“停!!”琅琊王停下,目光严肃的凝视着那一片黑夜,只见在太极殿烛光的笼罩下,身穿重甲,铁甲覆面的甲士露出了狰狞的身影!

他们踩着隆隆的脚步声,举起一人高的盾牌,提起长枪顺着台阶踏下,很快将太极殿下的一百零八道阶梯给占满。

“停!!”一道令下,重甲的兵士们猛地一顿,将手中盾牌重重地放在地上,长矛透过盾牌的缝隙平端着,直面前方的四千兵马。仿佛钢铁打造的城墙。

一个身穿银色铁甲的将领出现在太极殿前,面对着一众叛逆高声喝道:

“琅琊王,你纵兵谋反,其罪当诛,还不快束手就擒!”

高俨眼睛眯起,望着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冷笑道:“斛律羡!识相的赶紧给我让开!我保你们斛律家满门平安,不然……”

“看来殿下是不愿意投降了?可惜……”斛律羡根本就不理会高俨,下令道:

“推进!!”

重甲兵士如同一堵堵前移的城墙,要将前方这股乱兵压成齑粉!

琅琊王也下令道:“准备!!”

四千军士全都做出一个要将长矛掷出的姿势。

“——掷!!”

长矛划破长空,雨点一般,笼罩着前面的方阵,带着尖利的嘶吼声,朝着重甲兵士落下!

斛律羡大声喝令道:“——御!!”

除了第一排的兵士,后排的兵士整齐划一的将盾牌朝天举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方块。

长矛雨点一般落在盾牌上,撞击出了一连串的火花,下方的重甲步兵死死的抵住,但还是有长矛从缝隙中落下,贯入兵士的前胸,血迹飙飞!

第一股堪堪挡住,很快第二股就来临了。

“——掷!!”

前排换后排,后排的士兵补上接着投掷长矛。

四五轮过后,掷枪才停止。

此时重甲兵士已经有数百人人死伤。

斛律羡向后一招手,很快又有新的重甲士兵补齐队列,踩着同伴的尸体将阵型补充完整。

四周散落的长矛,堆满了一地。这将近一千多根长矛掷出竟然没有给对方造成太大的损失,琅琊王怒火中烧,正要下令强攻的时候。

斛律羡命令道:“弓弩手预备!”

“——喏!!”、“——喏!!”喊声震天。

高俨心中猛地一寒,看向两侧宫墙,不知何时,宫墙上竟站满了全身披挂的弓弩手!

【他们一早就躲在那里?!】

“——控!!”

弓弩手们抽弓、搭箭、拉弦然后瞄准。

冰冷的箭头闪耀着寒光。

琅琊王心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而后无穷的恐惧笼罩了他的脑海,他立即下令道:

“——撤,撤!!”

四千人纷纷掉头想要冲出宫门,如果不冲出去,他们所有人都要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最前排的士兵要触碰到宫门的时候,那一扇扇大门轰然关闭!

关门打狗!

琅琊王愤怒的发狂,大声骂道:“库狄伏连,你这个叛徒!卑鄙小人!”

斛律羡下令:“——发!!”

空气中传来一阵阵闷响,那是弓弦崩紧回弹的声音,如云层之后的闷雷一般回荡。

而后数不清的弓箭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虫群一般飞出,笼罩着四千兵马,扑杀而下!

第四十章皇座之争(下)

箭雨瓢泼落下,两三轮之后方才停下了雨点,死尸铺满了一地,在宫门那里,许许多多的尸体还保持着拍门的姿势,羽箭将他们钉死在了大门上,睁大的眼睛空空洞洞的,还残留着这么多的恐惧、绝望、和不甘。

高俨推开身上的尸体,从死尸中爬了起来,他的肩上还有腿上都已经被羽箭射穿,脸颊也被羽箭划过一道血痕。

他将肩上外露的箭杆折断,然后吃力的站起来,望着这满目血腥的景象,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心里空落落的,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回荡,【完了,一切都完了……】

四千多人活下来的不到一百,全部被弓弩射杀。

太极殿内,诸王静默无声,他们的脸色苍白,血色完全褪去。

凭谁亲眼见证这样一场激烈的厮杀还有血腥的屠戮都会双腿发软的。

所有人都明白了,琅琊王谋反,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琅琊王之所以可以制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根本就是陛下默许甚至纵容下的结果!

胡太后完全瘫软在了地上。

她面带惶恐祈求的望向高纬,指望高纬可以抬一抬手轻轻将高俨放过。

高纬却连眼角的余光也不给她,冷冰冰的,跟一座雕像似的。

“陛下,韩凤带到……”小顺子悄然从转角的地方出现。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身黑色劲装打扮的侍女,元韵。

“带上来。”

一个身披铠甲的年轻将领被羁押上殿。

正是原东宫统领,韩凤。

此刻韩凤浑身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惊慌道:“陛下,陛下,这不关微臣的事呀,是陆郡君……是陆令宣胁迫微臣的……”

“你是禁军统领之一,她如今连穿宫腰牌也没有了,她如何能威胁你?”

小顺子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对高纬说:“启禀陛下,我们抓捕他的时候,韩凤正命人攻打嘉福宫……”

高纬的额角青筋一跳,可还是冷静下来:“嘉福宫没事吧?”

“禀陛下,按照路公公的指示,我们早就在嘉福宫调集了上百内卫还有禁军,所以嘉福宫内平安无恙……”

“那就好……”高纬看向趴在地上如一条够一样的韩凤,目光冰冷,一点情绪也没有。

然而这恰恰足以说明高纬愤怒到了极点,越是愤怒,高纬就越是冷静。

“陛下,陛下微臣知罪了,陛下……”韩凤朝前爬,想扯住高纬的袖子,被高纬一脚踢翻。

高纬眼底闪过厌恶的情绪,下令到:“斩了他。”

只看见一抹寒光,内卫手起刀落,韩凤的脖腔便一下栽在地面上,斗大的头颅骨碌碌滚落。

鲜血溅在高纬的下摆,高纬却丝毫不在意。

那种样子不像是愤怒,也不像是失望,反而像是无所谓,这种无所谓反而更加给人以恐惧的感觉。

“纬儿……”胡太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高纬抬手阻止了。

他对胡太后失望已极,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皇帝伫立在大殿中央,在内卫夜枭的拱卫之下踏出了太极殿。

尸山血海的气息扑面而来。

斛律羡对着高纬大礼参拜,“陛下万福!”

高纬只是虚抬一手,平静的说道:“起来吧……”

“谢陛下…”

“启禀陛下,逆党已被清理,您看……”

高纬望向那下方堆叠如山的死尸,道:“除了琅琊王,其余的都斩……”

斛律羡犹豫道:“会不会杀生太多了?……”

触碰道高纬冰冷的眼神,他赶紧将头颅低下,高纬反问道:

“朕能杀他们的人,难道还镇不住他们的鬼?”

“——给朕杀!”

“是!”

于是一队队甲士从队列中下来,在尸体堆里面翻找还有没有活着的人,碰上还活着的便用长矛挑死。

还有一队人慢慢的逼向琅琊王。

琅琊王拔出腰间的长刀便要自刎,却被他们联手按住。

“高纬!高纬!高纬有种你杀了我,高纬!”高俨如今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对着高纬怒骂,高纬一脚蹬在高俨的脸上,将他踢下台阶。

“朕的确想杀了你……”高纬冷冷的注视着他。

“你知道今晚会有多少人因你而死吗?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你以为你在朕眼皮底下搞的那些小动作朕都不知道?朕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特意布了今天这个局。”

“本来你如果看到那面王旗便退下,朕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一点事情也不会有。可是现在……”

“朕也只能处置你。”

高俨也许是打算破罐破摔了,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笑道:“说这么多,你还不就是想杀我……来呀,杀了我!”

“——不要!”胡太后提起裙子匆匆忙忙跑出太极殿,头上的发簪散乱。

“皇帝……”

高纬抬手制止她,“如果母后是来让我退位的,那么母后可以不用说了,因为朕绝对不会退位。”

“如果母后是来让朕放过琅琊王,那么母后也可以不用说了,因为朕绝对不会放过琅琊王。”

“谁要你可怜,你杀了我,快!”琅琊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胡太后跑到他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

“闭嘴!”她转过头,红着眼睛看向高纬,道:“纬儿,你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弟弟……你们俩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那母后问问他,如果他篡逆成功了会不会放过朕?”

高俨咧嘴一笑,满口都是鲜血,道:“假使我登上龙椅,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啪!”又一个耳光掌在他脸上,胡太后哭了出来,“你闭嘴,你不要命啦?!”

“纬儿,他满口胡说八道……,你不要听他的鬼话……”

“没事……”高纬话锋一转,道:“因为朕同样是这么想的……”

胡太后双眼彻底失去了神彩,身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梦呓一般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俩是兄弟呀……”

她看向高纬:“你想如何处置你弟弟?”

高纬面色平静的近乎冷酷:“按照齐律,谋反者当夷三族,他……,一个满门抄斩是跑不了了……”

“真的非要如此吗?”胡太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高纬默然不语。

面对这个女人,这个记忆里的母亲,他很难真正的硬下心肠来,高纬所幸不看他,因为看了会心软。

沉默代表了一切。

胡太后把脸埋在双手中,寒风吹过太极殿的檐角,发出呜呜然的声音,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哭泣声。

高纬心里一沉,艰难的转过身去,却听得胡太后带着哭腔问道:

“皇帝,你这样下去不怕众叛亲离?你真要做一个孤家寡人吗?……”

高纬顿住了,缓缓回头,胡太后脸色煞白,眼睛通红一片。

高纬反问道:“朕难道现在不是一个孤家寡人吗?”

胡太后的脊梁像是忽然被打垮了一般,是呀,弟弟反他,母亲、奶娘还有舅舅都背叛他,可不算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吗?

“纬儿……”胡太后眼泪长流,道:“是母后对不起你,母后错了,母后可以退位,可以去死,母后只求你放过你弟弟好不好?”

高纬仿佛没有听到胡太后哀求的话,僵硬的转身,迈步上阶,然后慢慢的停了下来。

“让朕不杀你也可以,反正朕真正的目的从来也不是你……”

高俨一怔,先是诧异高纬居然会亲口承诺不杀他,然后是对高纬后一句话有疑惑。

目的不是他?为什么说目的不是他?

高俨到底聪明,慢慢的反应过来,道:“勋臣……,你的目的是那些勋臣?你要借剿灭叛乱把反对你的勋臣一网打尽?!你——”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将所有人都装进了套子里,然后一网打尽。

自此之后高纬在朝中再无忌惮。

高纬彻底将琅琊王最后一点骄傲给打灭了,因为高纬的目的自始自终都不是他,高纬要对付的是那些顽固不化的勋贵,至于琅琊王,只是顺带而已。

高纬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下旨道:“琅琊王高俨,举兵谋逆,图谋不轨,贬为庶人。自此之后,圈禁在王府内,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见任何人,也不得出王府半步……,违令杀无赦!至于太后,年事已高,就在长信宫好好修养,颐养天年吧……”

第四十一章大朝会

今夜这一场叛乱刚刚燃起,便被镇压下去。前半夜,邺城还刚刚笼罩在欢欣的气氛之中,到了后半夜皇城方向便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普通人在家中喧闹沸腾,但也压不下那拔山摧城一般的震天吼声。

一瞬间喜悦的气氛便登时散去,满城惶恐,皇城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有了概念。

这在邺城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难道说又要变天了吗?

一些人心想,普通老百姓纷纷将家中的烛火给吹灭,邺城一时间笼罩在黑暗之中,他们一夜未眠,忐忑不安的警惕着会有乱兵闯入家门,那可真是遭了无妄之灾,死了也白死。

百姓的想法很简单,谁来坐皇位都不重要,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的好就满足了。

没有多余的欲望,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烦恼。也就自然不会去想这么深、这么远……

他们一边期待着天明,一边又恐惧着天明,不知道这巨大的变局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明日揭晓。

邺城有惊无险,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慌乱,更没有到百官惶惶的程度。

这其中也有赖于赵彦深的布局,兵变一开始,赵彦深便分批命人吩咐百官,让他们稍安勿躁。

赵彦深此刻虽然失去了右相之职,可赵彦深的威望毕竟还在,而且赵彦深是内阁的首位阁臣,本质上来说,赵彦深依旧是文臣第一。

百官安定了,百姓自然也就会跟风,不至于闹得四散奔逃,惶恐不安。

这个时间点掐的很巧,正在百官惊惧莫名心中纷纷猜测的时候,赵彦深以一个定海神针的姿态出现了,先让人告诉百官不要慌张,言语中隐晦的透露出这次兵变在控制范围之内,赵彦深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再者,能当上朝官的也大抵都不是笨人,一猜测便可以想得到这不过是陛下引蛇出洞的一个计策,虽然谁也不会说出来,可已经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至于那些勋臣,有意谋反的都已经站到了琅琊王那一边,剩下一些没动静的都是一些不愿意谋反,还有观望的,当然,观望的站大多数,效忠谁不是效忠啊?反正都是高家的子孙。他们原来还有一部分人考虑要不要跟着琅琊王一块去搏一个功名富贵,将爵位再往上抬一抬,没准还能封一个什么公什么王之类的。

至于枢密院,的确是保障了勋贵们的特权,但那保障的是最顶层勋贵的特权。

枢密院名额有限,他们这些小角色又怎么能挤进去?

他们大多数都是伯爵以下的爵位,不高不低最好拿捏,文官无视他们,上层勋贵也只是拿他们充作棋子、马前卒。这样下去他们迟早要被文官们整倒,虽然不至于丢掉身家性命,伤筋动骨是一定的。

少不得要将从前吞掉的利益都给吐出来。

对于这些底层勋臣来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不如去跟琅琊王博一个前程,如果推翻了高纬,那么他们就可以一举将那些汉人文官再次踩到脚底下。说不得,爵位还能上去,一举跻身高阶层的勋贵家族。

跟着琅琊王的勋臣绝大部分都是这个想法。

可是时间太仓促,有些摇摆不定还在观望的勋贵还没有做好决定,琅琊王就已经扯旗造反了。

还没等他们在心里叹息呢,安德王就将整个邺城封锁了,并派兵查封了琅琊王府还有二十七家勋贵的府邸。他们这才开始庆幸还好自己当初不是这么果决,否则可能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就算有个别人还有异样的心思,听到安德王那边的动静之后也熄灭了这个心思。

安德王为什么敢在情况未定的时候查封琅琊王府?

除非他有恃无恐,而且文官那一边传来的风声也验证了他们的猜测。

这原原本本就是一个圈套!

此刻坐镇邺城的安德王已经得到军报,兰陵王已经镇压西大营的暴乱,邺城免于一场兵祸。

就在刚才,皇宫里也忽然间安静了下来,安德王明白琅琊王高俨已经被拿下了。

【琅琊王可惜了。】这就是安德王的感受,虽然琅琊王为人心高气傲,可琅琊王这个人无论本事还是魄力都是不缺少的,假使他碰上的不是今上,那么他也许可以成功的。

【陛下的心智简直可怕……】

安德王作为高纬计划中的一环,不说全程参与此事,但也算是半个局内人,结合自己要做的,看看兰陵王要做的,再看看赵彦深在做些什么,大抵也就可以猜出这个计划的一个大概轮廓。

不想不知道,细想吓一跳。高纬的心实在太大了,为达到目的简直就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当成一回事。

这万一没有挡住琅琊王呢?而且他就如此肯定他和兰陵王不会跟着琅琊王谋反吗?

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思的看看身边这个由陛下指派刚刚调到他麾下的副将,心中忽然了然了。

如果他敢有别的心思,只怕会死的比琅琊王还要快。

这个副将不仅是给他调用的,恐怕还有另外一个作用,那就是监视他,如果琅琊王敢靠拢琅琊王,那么副将就会取代他,“暂代”太尉的职权,安德王可以肯定类似的诏书说不定都已经准备好了,就藏在副将的身上也说不定。

所以也就是说有他没他对于陛下的全局来说都没有区别。陛下只是需要一个屁股不在琅琊王那边的人坐上太尉的位子就可以了……

正在副将被他看的有些不明所以的时候,安德王移回了目光,开始思考过几日是不是要上疏调离邺城,待在这么一个险要的位置上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天威难测呀……

“罪人们都看押起来了吗?”

“是的大人,二十七家勋贵全部被抄家,琅琊王的家眷被分开看押了。还有几个逃了,抄家的时候没有对到人,巡防营的人正在追捕。”

“好,盯紧一点……”

“喏!”

这时候兰陵王刚好平叛回来,身后有数百军士,也是羁押着一些将领模样的人。

这就是北大营和西大营那些意图制造兵变的人了。

此刻他们垂头丧气,完全没有了一开始那天下在手的骄傲模样。

“三哥!”高延宗欣喜的迎上去,他和兰陵王感情一向很好。

“五弟……”兰陵王摘下了面甲,笑吟吟的看向安德王,“你的差事办完没有?”

安德王道:“嗨,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这些勋贵可真是下够了本儿,为了支持琅琊王,把自己所有的私兵都借出去了,留在家里的大多都是老幼妇孺,他娘的,我的下属一路闯进去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用陛下的话咋说来着……,对,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兰陵王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向来就是这样跳脱的性子,不过心思很缜密,让他办的事情一定会办好,但习惯性的、口头上还是要教训几句的,“还贫嘴,任务好完成也不是坏事,要是万一给你办砸了,陛下那里不好说,赵王叔你是知道的,他不得把你按地上捶死……”

高延宗撇撇嘴,高睿从前没少教育他。

“欸,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置这些人,都杀了?”高延宗觉得很有可能。

高长恭瞪了他一眼,道:“说过多少次,不该你想的问题不要去想,陛下自有决断……”

他偏头看看,这些如丧考妣的颓败身影,又说:“这些人的满门上下……怕是难逃一死啊。”

兰陵王看看天色,黑黢黢的,但已经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了。

“走,百官都已经在千秋门外等着了吧?我们进宫复旨。”

皇宫里终于鸣起了鞭响,长鞭击打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皇城中回荡。

千秋门缓缓拉开,群臣觐见,有序的进入千秋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百官们掩住口鼻,心情惴惴的踏过乱兵践踏过的殿宇回廊,脚下没有停歇,一直踏入到太极殿前这片空旷的场地。

血腥更甚,虽然这里被水里里外外的清扫了一遍,可那种血腥气依旧萦绕不去,脚下石板的缝隙中还隐隐可见发褐的血渍。无数身披铁甲的军士按刀提矛伫立在太极殿四周,一道身影站在太极殿前的灯火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诸王在太极殿的阶下肃立,无人敢上阶。

这个地方,高洋站过,高演、高湛也都在这里接受百官朝拜。

如今站在这里的人变成了高纬,北齐的未来会如何,取决于他的选择!

赵彦深深深的注视着仿佛伫立在九天之上的皇帝,撩起前摆,跪伏在地。

“吾皇万岁!”

百官、诸王、满地甲士皆叩首,山呼万岁,声震数十里。

史官伏在案边动笔如飞:朝岁宫宴,琅琊王俨反,帝平之,改元武平。

高纬感受着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声,眼前的一切生灵都在他脚下叩首。

此刻他是这天底下唯一的王。

高纬眼神幽幽,长长的珠帘遮住了他的脸,他轻轻抬手,语气低沉应答道:“诸卿平身!”

北齐原本这驾本来奔向悬崖的马车,在这一天开始,悄然偏转了原有的轨迹。

第四十二章打铁要靠自身硬

浓云密布,冬日的清晨如夜晚一般。

高纬宣布:

“琅琊王高俨领兵谋反,本罪在不赦,但怜太后求情,着琅琊王高俨剥夺王爵,贬为庶人,终身圈禁琅琊王府,无诏不得外出一步,更不得私见外人,违令,即刻处死。”

“念及年节,不宜过多杀生,从高俨谋逆叛乱者,将校以上,皆斩,族中男丁大于十二岁者皆斩,其余家人贬斥为奴,军中士卒,没有参与此事的人可得赦免,同上官叛乱者皆斩!”

所有人都动容,不是因为这个处罚太重了,恰恰相反,这个处罚实在是太轻了。

按照惯例,造反最轻是要夷三族,最高可以灭九族,而今日这叛乱的阵势,北齐以往从未有之,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勋都已经做好了皇帝清算血流成河的准备,可没有想到皇帝的解决办法是只追究首恶,其余人等贬斥为奴,仅此而已。

诸王们也都哑然,即使他们只是一个局外人,但亲身经历过了叛变再到镇压的全过程,心惊肉跳!他们明明发现皇帝愤怒已极,将四千人在太极殿前诛杀的干干净净就是证明,如今却又为何轻轻放过,不仅琅琊王可得活命,就连勋臣也没有祸及家人,这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由得让人怀疑,这皇帝还是老高家的孩子吗?

不过皇帝杀生少终归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而勋臣那边,原来沉默一片的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

很明显为高纬的旨意触动,看起来皇帝没有打算搞追究牵连。

这让他们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他们原本以为皇帝一定会趁此机会扫灭勋臣集团,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看来皇帝的心多少还是更加偏向于他们。

不管怎么样,这让他们感动涕零。

然而事实说明他们实在是想多了,因为接下来高纬又发布了一道诏令:

“朕经过反思,今日之祸,原因有二,其一,琅琊王蓄谋已久,结党营私,纵兵为祸。”

“其二,勋臣养兵自重,无视朝廷法度。朕决定,即日起,各地守军要两年一换防,六品以上的武将不得独领一军超过六年,满六年不得再领此军。”

满朝哗然。

高纬接着说:“公侯之爵,不得养超过一百的私兵,公侯以下,家中私兵不得超过五十,违者,罚俸夺爵,情节严重者,处死。裁撤下来的私兵,送往巡防营,由巡防营统一调度。”

“陛下,敢问第一条,是何意?”唐邕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高纬扫了他一眼,“朕以兰陵王举例,兰陵王驻守北大营,所拥兵马过万,很快就要换防一次,由邺城调往洛阳、朔州、或者是晋阳。”

“反之,他所调换的一支守军则调换到邺城,北大营调换完毕,第二年就是西大营的调换,再过一年,北大营的军队再次调换,抽取其他地方的队伍来替代被抽调的北大营。”

“过了一年再如此调换一次,地点不固定,凡大齐版图上皆可调换。”

“兰陵王统领北大营满六年,这只军队就会被枢密院分派分散,重新打乱编排成军,调往各州,由枢密院再从中抽调一支军队给兰陵王,这样,你们听明白了吗?”

唐邕虽是个书生,可也知兵,仔细一想就明白了高纬的意思,他发现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不仅可以预防主将的权威过大,抹除军队中的私人烙印,而且还可以起到练兵的作用,简直滴水不漏。

只是……

唐邕皱眉,恭声道:“陛下,此策虽好,但是我大齐各地兵马实在难以调度,其一,兵马分布不均,我朝兵马大部都聚集在晋阳、洛阳一线,如果按照这样的调度,势必会有些地方无兵可调,这样晋阳方面的兵马便无法从其他州郡调集完备,晋阳如果兵力不足,恐北周来攻。其二,陛下所说调兵范围实在太大,如果距离过远,也会造成城邑短时间内无兵可守的困境,不可不虑呀……”

高纬眼睛明亮,这个唐邕果然是个鬼才,一下子便理解透彻了高纬所说的话,并且举一反三,这些高纬也曾设想过,如今已经有了答案,本来想之后再交代给枢密院,但是他还是想听一听唐邕如何说。

“那么,依爱卿看,这兵马该如何完成换防为妙呀?”

唐邕略微沉思了一下,道:“臣以为,这兵马调换可行,不过要区分开来调换,军镇重地与另一个比邻的军镇重地调换,其他州郡与另外一个比邻的州郡调换,而且要分期限,臣以为两年一调换还是太过仓促了,而且靡费也不小,不如延长一些时日,军镇重地三年一调换,其他州郡六年一调换,或许可行。”

这厢斛律羡也不甘寂寞了,开口道:“臣以为此计甚好,但还有一点,各地兵马不可抽调过多,按照比例,分批抽调,一年抽调一批,以晋阳为例,晋阳拥我朝大军二十余万,我们把晋阳军队分为三批抽调换防,再将这一批分为多批,分散换防到其他军镇,其他军镇再按恰好合适的比例抽调出兵马换防,统一抽调到晋阳。不过就像唐尚书说的,要注意区域性,距离太过遥远的话,则不宜相互换防。按照这样的设想,周围其他州郡的兵马,照样可以换防到重镇中去,而重镇也将不用怕兵力变少,面临无兵可调的情况……”

高纬心中的赞赏之色几乎要控制不住流露出来。忍不住击节称赞道:“此言大善!”

“就依两位爱卿所奏,二位回去之后,再斟酌一下,共同草拟一份具体的章程给朕。”

高纬又看向唐邕,道:“依朕看唐卿在治军方面的才华要比治政更加出众一些,爱卿可愿跳槽到枢密院去做副枢密?”

“……”唐邕勉强听懂高纬是让他去做副枢密,可是跳槽是什么鬼?

“哦,跳槽,就是换个工作的部门,怎么样,爱卿可愿意做副枢密?”

唐邕欢喜的谢恩道:“固所愿也。”

不光是勋贵,诸王则面面相觑,这个方案不光是针对勋贵坐大了,他们还隐隐闻到了一些其他的味道……

军队换防,而且是全国军队换防,那不就是说他们的封地内也会面临军队抽调吗?

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虽然领土不大,军队不多,可也是一方土皇帝,军政大权一把抓,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这军队一旦换防,从前的部队不归他们管了,新来的肯不肯听他们的话还是另外一回事。

这样自己这封地里不就有看不服从他们的势力吗

陛下这是何意

难不成是要削藩

他们心中犯起了嘀咕。

要是从前他们一定会反对,努力保障自己的权力,可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受到的冲击太大,陛下刚刚镇压了一场叛乱,如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出头说这个,谁知道陛下暴怒之下会不会直接将人拉下去斩了。

他们看着彼此,都希望有人先站出来反对,但是等了半天,没有……

高纬又看向赵彦深,问道:“朕上个月交代的事办理的如何?”

赵彦深出列,严肃的回答道:“启禀陛下,一应钱粮物资已经筹措完备。即可就可以开始按计划赈灾,上个月我们已经拨付出去一批,将灾民分散了,接下来,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高纬点点头,说:“好,内阁一定要盯好这件事。这对于我们大齐来说十分重要。”

“遵旨。”

高纬很看重这件事,能不能这今年之内彻底将旱灾、涝灾等等造成的饥荒问题解决,这决定着北齐能不能恢复元气,全心全意的攻略北周、南陈。

打铁还需自身硬,如果国家机器内部出现了问题,破坏力再如何强大都没有用。因为它随时会因为供能不足而停止远转。

他要尽快将北齐内在的短板给弥补上去!

北周拿下了巴蜀,粮草根本不用担心。而他们北齐呢这方面就远远不如北周了。这是最主要的。

北齐的军队很能打,可是每次都受粮草的限制而不能进一步扩大战果,这很无奈,但就是北齐如今的现实。

现在高纬要为北齐这个饿的发虚的巨人慢慢的补足营养,拼凑血肉。

指望穿越者虎躯一震就逆转一个国家积累已久的颓势,那完全是痴人说梦!

好在,他还有时间……

第四十三章高纬的威、德与势

今日,新年的第一日凌晨,高纬对着群臣宣布了对叛逆琅琊王等人的处置,以及初步的军制改革,更重要的是明确了新的一年里,北齐朝堂上上下下的工作重点——赈灾。

内阁通过十几日的努力,在高纬构想的基础上完善了赈灾方案,已经初步审核完毕,只需要再提交给高纬最后审批就可以实施了。

天还没有亮,高纬便宣布退朝,他是一点也不困的,还沉寂在刚刚那杀戮的扭曲快感之中,这使得他亢奋无比,这应该是高家血脉的缘故吧,喜欢杀戮、暴虐的基因。

而群臣毕竟不是他,一开始他们不困,是由于担惊受怕了一晚上,集中注意力紧盯着皇城那边动静,所以暂时不觉得困,可是一旦知道高纬无恙,琅琊王被拿下之后,他们的一颗心也就落进了肚子里。此时困意就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勉力听完高纬的几道旨意之后已经是极限,不能再支撑下去了。高纬也就长话短说,把一些不必要的繁琐礼节砍掉,劝勉了一番,然后就退朝了。

闲来无事,婉儿和媛媛想必都还没有起床,高纬便在宫中到处兜兜转转。不仅是太极殿,其他宫殿也遭到叛乱禁军的冲撞,大红的灯笼坠地,用来装饰的红色长绫被粗暴的撕扯,垂在地上,像一条软趴趴的死蛇,看上去有几分凄凉。

小路子去收尸了,刘桃枝带着锦衣甲士全城搜捕在逃叛逆,现在他身后就只跟着几十个内卫,还有一个冷冰冰的元韵……

“你不在嘉福宫里保护朕的妹子,跑这里来干嘛?”高纬被她跟的有些不耐烦。

“娘娘还有殿下都不放心你,叫我跟来看看,顺便保护你……”元韵一五一十的交代。

高纬一滞,不善的看向她,“好啊你,合着看看是主要目的,保护朕完全就是顺带?”

“还有解药,你上次给我解药是六天前,今天已经是第七天,我的解药呢?”

元韵伸出手,仿佛高纬给她解药是天经地义的事。

高纬促狭的眯眼,学出那副邺城里那些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的派头上前,道:“那你给爷乐一个,爷高兴了就把解药给你,怎么样?”

元韵绷着脸,面无表情。

“真没意思……”高纬面对这冰山一样的美人也没有多大办法,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倒出了一粒琥珀色的、晶莹剔透的药丸,递给元韵。

元韵毫不客气的拿过来,然后直接咽下,连水也不用,只觉得入口的一瞬间还有一点甜味……

不过这也仅仅是药而已,说是解药,可也只能保她七天,据说这种毒是北齐皇族秘制的毒,从彝人那边传过来的,十分诡异,服毒之后七日内一定要服下解药,否则便会肠穿肚烂而亡,服下解药也仅仅能保证七天,还是要接着服药,高纬便是靠这种药让元韵不敢做出偏激的事。

这个暴君这么痛快就给了她药让她有些惊讶,不过也就是这样了,说不定暴君今天铲除了对自己皇位有威胁的弟弟,心情更好也说不定。

反正解药都已经在她肚子里了,又可以保七天命……

“我走了……”

“欸,你不是来保护我的吗?”

高纬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转身打算走,这小娘皮也太现实了一点吧,太社会了!

“我不是说过吗?那只是顺便……”

“呵呵,朕就知道你和那些家伙一样,都是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高纬撇撇嘴。

元韵脚下一顿,转过身来,挑眉道:“搞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高纬眯眼笑,饶有兴趣的问道:“朕如何就是白眼狼了?”

“当初你的那点破事我可是听说了,以前的你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和士开和陆令宣,你能不能平安坐上皇位都是两码事,可你一上台就把和士开杀了,下一步就将那个胡长仁和陆令宣给逼反,也给杀了……”

高纬:“你可别诬赖朕,朕只把陆令宣全家都杀了,舅舅朕只判了流放,已经很仁慈了,还想怎么样?”

元韵双手环抱“呵”的笑了一声,要不是亲眼见证高纬如何给胡长仁和陆令宣下套,她差点就相信高纬是个好人了。一幅“给你一个眼神自己体会”的样子。

“那也是他们先背叛朕的,而且这些年银子他们也没少捞,朕这叫做为民除害!”高纬费尽心思为自己正名。

不过这小娘皮话不多,却是牙尖嘴利,说道:“但那抄家的钱还不是落进了你的袋子?还说什么为民除害……”

“这个朕可没有骗人哪,朕抄家搜出的这些钱朕可是一分钱也没有花,全准备当作朝廷的经费上交国库了。还有一大部分要用来赈济灾民,为了这个朕在晋阳的八大殿都没有来得及修缮,荒废在那里,怎么到你嘴里朕搜出这些钱就是为了自己享受?”这个高纬可以指天发誓,苍天可鉴啊!

元韵理亏,瞥了他一眼,道:“这个倒还算你有点明君的样子,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乘此机会搂草打兔子,把叛逆满门都杀了,顺带勋贵也狠狠的敲诈一笔,反而只杀首恶,这不符合你的性格……”

【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动辄杀人的暴君、昏君?】

不过高纬也不是一个爱在口舌上斤斤计较的人,况且他还真拿元韵这个小娘皮没有办法,碍于妹子的面子上,高纬还不好把她怎么样。自从和高纬熟悉了之后,她说话就越来越刺人了,或许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她不会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听话一些,那么说些其他的也不算什么。他不想做一个阴沉的暴君,再说,一个会在你面前表露出不满的人起码比整天木着一张脸的人更加让人放心不是?要元韵真是一言不发,一点情绪不露,高纬还要考虑是不是要让她“意外”暴毙。

高纬笑道:“朕为何要继续打压勋贵?打压到这一步,勋贵已经退让了很多了,不宜再打压,朕需要的是稳定的朝堂,不是一边倒的朝堂,要是勋贵都被朕料理干净,谁来替朕防范北周,谁来替朕制衡那些世家?”

“再说了,治理国家,不仅要让臣子怕朕,还要让臣子敬朕,让臣子怕,要威权,让臣子敬,要德行,朕将四千人在太极殿前杀干净,震慑宵小,这叫威,朕念及那些老幼妇孺,不予以过度追究,这叫德。他们既怕朕,又敬朕,朕才能将朝堂上下驾驭好,这叫做势。”

“朕想要有一番作为,既要有威,又要有德,更要有势!三者缺一不可,如今朕三者皆备,正好大展拳脚,这,就已经足够了!”

天还刚刚蒙蒙亮,元韵看着眼前身穿帝王冠冕的少年谈笑风生,言语间恣意不羁,但却有一股天然的霸气。高纬说完,笑了笑,说:“朕跟你说这个干嘛?走走,去昭阳殿,朕想好好睡一觉……”

【看来这暴君还是有点本事。】

元韵心情复杂,高纬已经走远了,她快步跟上去。

“为什么不去嘉福宫休息?嘉福宫离这里近。”

“哈,媛媛肯定再嘉福宫吧?回去之后不讲个故事朕还想睡觉吗嘛,还是昭阳殿好,清净……”

“奸诈。”

“……谢谢夸奖。”

“…………”

一点雪花悠悠然飘下,落在墙根下,慢慢消融了。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第四十四章南陈来使,左相回京

阴风怒号,铅灰色的云浮在长江上空,阴郁的墨色几乎将要连成一片。

从北边吹来的风裹挟着棉絮一样的白雪,纷纷扬扬的落在楼船的顶上,刮进小木窗里,落在砚台中,和墨色融为一团。

案上的书页被风吹乱成一团,烛火几乎吹灭,徐陵阖上了木窗,然后坐回去,满是皱皮和老茧的双手摊开了自己所撰写的书本,里面还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

徐陵是北方人,却在南朝入仕,家门显赫,早年就以诗文出名,八岁能撰文,十二通老庄,博涉史籍,当年文采风流,与庾信并称。入陈后,任尚书左仆射一职。

他此次要横渡长江,出访北齐。

铜镜悬在船舱的壁上,映出了那满头的苍苍白发。岁月不饶人呐,徐陵无奈轻笑,当年被大儒称赞为“天上石麒麟”、“当世颜回”的天才少年如今已经垂垂老矣。

如今在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无非是诗书琴画,还有身上那副重担。

徐陵这一生,见证了太多的离乱和战火,当年北方大乱,他原本以为梁朝可以振作北伐,可是没有。

等到北朝尔朱荣擅权,一代枭雄高欢以无敌之势横扫乱军,他以为乱世很快就要结束了,可是没有。

等到陈霸先崛起于长江以南,他也曾对陈霸先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完成刘寄奴未竞的事业,可是陈霸先没有,纷纷扰扰这么多年,天下变得更乱了。

山河四分五裂,分为了北周、北齐、南陈,还有蜷缩在一隅之地苟延残喘的西梁。

这天下该何时安定,他看不太懂。一次次满怀希望,却又一次次失望,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看了一辈子的史书,也难以预测这天下风云。

还是吟诗作赋更加适合他,老死花酒间,多好。

可是他不能,他自信读书人存于乱世,就是为了匡扶天下,而现在乱世还远远没有到要结束的时候,没有……

如今北周日益崛起,军力、国力都日益增长,颇有打破三足鼎立这个平衡的架势,皇帝陈顼忧心忡忡,决意与北齐联盟,这次北上,他就是为了与北齐签订盟约的。

联众弱以攻一强,原本就是相对较弱的国家赖以自保的生存之道。北周军队的数量还有战斗力都不是南陈可以比拟的,唯一可以遏制住北周崛起势头的只有北齐,如果北齐能够牵制住北周,那么南陈既可以放心的腾出手来来消灭碍眼又挡道的西梁,又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待扫平北方的时机。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如此,南陈才有统一天下的希望……

满耳都是寒风穿过还有波涛荡漾的声音,楼船砰的一声靠了岸。

岸上有北齐的守兵到来,警惕的望着这艘船。

“停下!!”

徐陵穿好朝服,手持使节所用的手杖出了船舱,整理一下仪容,这才慢悠悠的出现在了甲板上。

在微弱的天光下,徐陵苍白的头发异常醒目。

“某乃陈朝使节,特来与齐国皇帝共修盟好!”

…………

此刻离邺城不足四十里的官道上,一支不足四十人的骑兵策马奔驰,直往邺城而去。

这群士兵,都是统一的精制皮甲,刀上鞘,马脖子出挂着骑弓,在冰原上策马奔驰的时候犹如一支离弦而去的箭,带有一种锋利不可挡的气势,这一看便是从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精锐。

中间一个骑兵提着一杆长矛,矛上挂着一面将旗,朔风中,将旗猎猎作响,可以清晰的看到两个笔力千钧的大字,上书“斛律”。

邺城门口,一队人正牵着一大群哭哭啼啼的妇孺孩童,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垂头丧气的在混杂在队伍里面。

胡长仁一夜之间便从国舅爷变为了惨遭流放的奴隶,他原以为高俨有了兵马有了密诏在手,这皇位肯定是十拿九稳,可谁想到……,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甲士从家中拖走的时候,家里那个黄脸婆依依不舍的对他说:

“是我将你和琅琊王的事情告诉刘大人的,你和琅琊王干了什么陛下都清清楚楚,你不要怨我,我总得要为你保下一点血脉,不能看着孩子们一样去死……”

“陛下已经答应过我不杀你,你这次就放心的去,大郎、二郎还有三娘我都会替你照顾好的……”

胡长仁一开始是恼怒的,恼怒家里那黄脸婆出卖他,而后就是庆幸,还好黄脸婆出卖了他,孩子们才能够活下来……

他刚刚经过菜市口的时候亲眼看到陆令宣和她儿子被砍掉了脑袋,周围百姓兴奋的大声叫好,而他却是满身冷汗,害怕的瑟瑟发抖,害怕皇帝外甥忽然改注意把他也推上去,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邺城,越快越好。

只是以后,这邺城的繁华还有黄脸婆凶巴巴的脸他再也看不到了。

胡长仁和家里那黄脸婆做了半辈子夫妻,最能明白她,她说会照顾好孩子们,那就一定会,虽然大郎和三娘并不是她亲生的。

“芸娘……,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呀……”胡长仁回头再望了邺城那雄伟高大的城楼一眼,满心悔恨,可也无济于事了……

“快走!”提着棍子的公人呵斥他,拽着系在他手上的绳子,像牵牛一样牵着他走,他刚抬起头,一棍子就落在了他背上,公人瞪眼怒骂道:“看什么看,还当你是国舅呀?快走,误了时辰就等着在野地里冻死吧!”

远处一队骑兵奔驰而来,踏碎了一地白雪,雪沫子溅到了胡长仁的脸上。

“吁!!”那名领头的勒住了战马,调转过头来,扬起鞭子指着胡长仁道:“你,抬起头来。”

声音雄浑洪亮,胡长仁觉得这声音很眼熟,惊讶的抬起头,那人看了他半晌,这才讶异道:“胡长仁?”

“斛……,左相?”胡长仁也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几天前就有风声说斛律明月最近几天会回邺城,没有想到斛律明月速度这么快。

“欸,他是怎么回事呀?”斛律光指着胡长仁,对赶来的一名公人问道。

那公人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威武的将军是谁,可贵人他还是可以辨认的,眼前这个将军明显气势不凡,贵气逼人,不是那种斗升小民可以比的。于是恭敬的回答道:

“启禀这位贵人,昨夜琅琊王谋反,带着四千多叛军进了千秋门,胡国舅参与叛变,被陛下贬斥为奴了……”

“什么?琅琊王谋反?”斛律光大惊失色,急忙问道:“陛下如何?”

公人皱着一张脸,道:“这个,听说陛下无恙,琅琊王乱党皆被镇压了……”

斛律光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怎么回来一趟会碰上这样的事?”

“左相……”胡长仁仿佛看到了重获自由的希望,眼神希翼的看向斛律光,斛律光却根本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只说:“国舅爷,流放路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呀……”然后便打马回到了队列前面。

“我们先进宫面见陛下!”

第四十五章斛律光

昭阳殿内,内侍们无声的肃立在墙边,几乎要被那正殿内两个端坐的人影给给压断了腰杆,他们大气都不敢喘,这个给予他们极大压力的身影一个是高纬,另一个是左相斛律光。

“爱卿真是劳苦功高呀……”高纬换上了刚刚脱下的冕服,他知道斛律光为人有时比较死板,再说了,接见功臣兼老丈人,当然要正式一些才好。

说起来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这位传说级别的将领,今日一见之下发觉老丈人果然是名副其实。

斛律光并没有高纬想象中的那样“身高八尺有余,豹头环眼,手持一杆长槊……”呵,总之和高纬想象中的那些无敌的名将还是有一点出入的。

斛律光身材并不魁梧,长相普通,也就是普通中年人的样子,可眼睛却很有神,目光转动是时候犹如一把把钢刀,要将人解剖开来看个清楚明白,在这种眼神的逼视之下,竟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使人不敢造次。下颌蓄美髯,少言寡语,威严肃穆。

斛律光抚摸下颌的美髯,道:“臣世受皇恩,四代先君照拂,如今上皇刚崩,国事艰难,岂能不尽心竭力,守护我大齐江山……”

说话间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的骄傲自矜,却又堂堂大气,高纬在审视他的时候,他也正用锐利的眼神打量高纬。

这,便是北齐的名将、高纬的老丈人斛律光了。

斛律光少年时就精通骑马射箭,而以武艺闻名于世。

北魏末年,跟随父亲斛律金西征,宇文泰的长史莫者晖这时正在行武中,斛律光看见后,骑在急驰的马上向他射箭,趁着射中的机会,将他活捉了过来,当时斛律光才十七岁。

斛律光得到高欢的嘉奖,擢升为都督。高欢的长子高澄做王世子时,任命斛律光为亲信都督,不久升为征虏将军,累加卫将军。

武定五年,封永乐县子。曾陪同高澄在洹桥狩猎,看见一只大鸟,正展翅高飞,斛律光拿起弓来,一箭就射了下来,而且是正中要害。这只鸟形状像车轮,旋转着掉了下来,一看是只大雕。高澄拿过雕来观看,将他夸赞了半天。丞相属邢子高感叹着说:“真正的射雕手。”当时人们都称他为“落雕都督”。

不久兼任左卫将军,晋爵为伯。武定八年,高洋建立北齐后,斛律光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另封西安县子。天保三年,随从高洋的大军出塞,用兵库莫奚。

斛律光为先锋,打败库莫奚军队,掳获甚多,并且夺得了一些其他的牲畜。

回到京师邺城后,官加晋州刺史。

同北齐接壤的北周天柱、新安、牛头三戍之头目,经常招纳北齐的逃人,多次寇掠齐境。天保七年,斛律光率五千步骑偷袭了他们。又大败北周的仪同王敬俊等,虏获五百多人、杂畜千余头后返归。

天保九年,又领兵夺取了北周的绛川、白马、浍交、翼城等四戍。任朔州刺史。

天保十年,斛律光官拜特进、开府仪同三司。二月,统领万骑攻打北周的开府曹回公,并将其杀死。柏谷城主帅、仪同薛禹生弃城逃跑,于是斛律光就占领了文侯镇,立戍置栅后回京。

乾明元年,斛律光被封为并州刺史。

河清二年四月,斛律光率二万步骑在轵关西部筑建勋掌城,又修造了二百多里的长城,设置了十三个戍。河清三年正月,北周派大将达奚成兴等来寇掠平阳,武成帝令斛律光率三万步骑抵抗,达奚成兴等听说是斛律光迎战,不战而退。斛律光乘机追击,追入周境,俘获周军二千余人而回。

三月,迁任司徒。四月,率骑兵北讨突厥,获良马千余匹。同年冬,北周武帝宇文邕派遣柱国、大司马尉迟迥、齐国公宇文宪、柱国庸国公可叱雄等,率兵十万攻打洛阳。

斛律光率五万余骑急行军赶赴洛阳,两军在邙山大战,尉迟迥等人大败。

斛律光射杀了周将可叱雄,获首级三千多级,尉迟迥、宇文宪幸免一死,还缴获了所有的甲兵辎重,并将死尸堆成京观。

武成帝高湛亲临洛阳,策勋颁赏,迁任斛律光为太尉,又封冠军县公。

如今斛律光已经是北齐朝堂上数一数二的巨头、支柱。

除了段韶无人能跟斛律光比在军中的威望。而斛律光取代段韶也只是早晚的事了。

即使是高纬在斛律光的审视之下也产生了一种压迫感,不过高纬并没有畏惧的感觉,反而笑吟吟的道:

“左相在汾水大败韦孝宽,可以说是一下扫平了上皇驾崩以来朝中弥漫的衰颓之气,极大的振奋了军心民心,就凭这个,朕也得好好嘉奖一下左相。”

【想用气势压倒我?做梦!】

高纬现在明白这个老丈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无害了。

这斛律光分明是在试探高纬的深浅,虽说这并没有什么敌意、恶意包含在内,只是单纯的考较意味,老丈人挑女婿的刺,天公地道,但这还是让高纬心中隐隐的感到不舒服。

高纬这一番话,不仅是对斛律光的嘉奖,更是对斛律光的警告。

就算你是我老丈人又有天大的功劳,可你别忘了君臣之别,王者,岂容你试探?

斛律光眼中闪过诧异之色,而后将那审视的目光收回,恭敬的对高纬说道:

“臣万万不敢当,这都是将士用命堆叠起来的战功,臣不敢厚颜居功……”

斛律光已经是异姓王爵,女儿又是当朝皇后,弟弟成为了枢密院的副使,掌管天下兵事,除了远在晋阳看北齐门户的太宰段韶,没有人的地位在他之上,斛律家正式走上了巅峰,升无可升,赏无可赏,如果再将功劳添上一笔的话,那就真是功高震主了。

高纬对斛律光不居功的表现很是满意,和颜悦色的说道:“战死士卒的家人,朕会每户赏良田二十亩,银五两,在此战中受伤的,朕也会命枢密院发足抚恤,此战中获得功劳的将士,每人美酒一坛,肉十斤,银二两!”

“陛下如此处置极为公道,臣替将士们谢过陛下了!”斛律光急忙谢恩,这在北齐已经是很高的赏赐了。

斛律光没有想到他明明离开还不到几个月,原先那个软弱、时常令他担忧的高纬就完全变了一幅模样,不仅气势足,而且从容大气,只是笑吟吟的坐在上面,就可以感受到天子的威严尊贵。

难道真如流言传说的那样,陛下就是那大齐的楚庄王,蛰伏十余年,只等今日?

斛律光并没有感到害怕,相反,他的一颗心欢喜的就要跃出来。

斛律光其实是一个心思很纯粹的人。

他为大齐奉献了一辈子,除了根植心中的那忠君爱国的立念,其余的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它可以强盛起来,终有一日气吞山河吗?

可是臣子再能干,君王要自掘根基也是没有用的,一个英明的主上,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太重要了。

今日高纬的表现令他感到了惊喜!

第四十六章宜阳战事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厮杀,保卫的是我大齐疆土,朕理应感谢他们让后方的百姓避免了战火……”

高纬轻轻的叹口气,老实说,如今的北齐军队的待遇十分差劲。虽然鲜卑人为主要兵源,并且可以不事生产,因为汉人不参军,专门供养鲜卑军人,听起来很美,不过那也就是这样了。

北周实行府兵制,军队可以自给自足,但北齐就不一样了,北齐差不多就是雇佣兵制,雇佣鲜卑人等少数民族打仗,就是发钱给他们他们才给你卖命。

一开始北齐国力相当强,这点小钱根本不在乎,可是高欢和高洋等掌权者受鲜卑思想严重,居然大搞鲜卑化,再加上内政不明,鲜卑勋贵还有河北世家内斗,朝野纪律松弛、内政荒废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天灾,北齐到了高湛统治末期的时候已经穷的发不起兵饷了。

北齐的国力正在不断的消耗之中,无法给军队以更加优良的保障,其实无论从待遇还是发动战争的军力上看,北齐都在慢慢与北周拉开距离,这就是北齐军队后来越来越不能打的原因所在。

假如这是一家企业,你立下的功劳却没有得到相应的酬劳,整天数着那一成不变的千八百块钱过日子,你会有向上的动力吗?

兵其实也是一样的,当他们绝望的发现自己的上升渠道过窄,生活水平下降,还在沙场中冲杀浴血,朝不保夕,他们就会有绝望感,没有造反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他们为你效死力吗?

没有足够的奖励还有保障制度,又怎么能够激发将士们打仗的热情?

看看唐朝吧,唐朝的士兵为什么怎么能打?甚至连不可一世的突厥都被灭国,原因就在于唐朝有初步完整的军队抚恤制度。

《唐律疏仪》就有那么几条,从军身死者不仅给钱给绢(绢在当时可以直接当成钱用)还由政府部门派人亲自抬着棺材到死者家里,棺材和寿衣都是免费的,并致以最诚挚的哀悼……

有了这么贴心的朝廷,他们就会激发出战斗热情,每次作战都有高昂的士气,一两万人都敢明目张胆的欺负对面十几万人。因为如果不幸战死的话,那么国家有抚恤,如果立功的话可以分到财物,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搏出一个功名富贵来呢?

其实高纬还准备了一系列的军制改革,只是两相比较取其重,他要先将北齐国力衰退的事给解决了,其次才能考虑军制改革的问题,国力支撑不起,那还谈个屁的军制改革?这也是他暂时容忍勋贵那帮雇佣兵的原因,都给得罪了谁替他打仗?

既然不能立刻进行军制改革,那么就只能先从军队的抚恤开始入手了。这是对沙场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一些补偿,于是高纬说道:“朕打算将这个写下诏书,今后所有参与大战,战死、受伤、有功的将士都可以按此领赏……”

“陛下隆恩!”斛律光单膝跪地,激动的两眼发红。

高纬搀扶他以来,说道:“左相何不与朕说一说宜阳那边的情况?”

关于宜阳方面高纬也是颇多关注,这次北周搞出来的动静不小,去年起,宇文护乘高湛死了,想要东伐北齐,韦孝宽来劝他也不听,一意孤行。

终于在去年八月,齐将独孤永业先下手为强,悍然出兵袭扰北周边境,拿下了孔城。

宇文邕下诏,命令齐国公宇文宪和上柱国李穆进军宜阳,修筑了崇德、安义等五座城池,断绝了齐军通往宜阳的粮道,包围宜阳。

十一月,宇文宪让庾信以陕西总管长史的名义写了“又移齐河阳执事文”送去给当时的洛阳刺史独孤永业,并送还了北齐被北周俘虏的原齐国夏州刺史,以及马驴兵械等,这是宇文宪再示好吗?

错了,宇文宪在诱使北齐做出“北周和平友好”的错误判断,宇文宪已经开始准备攻打洛阳。

很快,宇文宪、李穆便对洛阳展开了包围,攻打。

北齐对于这场大战准备不够充分,至今北周依然在围困洛阳。

这让高纬有些忧心,虽然明知这场大战北齐最后赢了,可心里难免不安。

“不瞒陛下,臣此次回邺城,就是为了和宇文宪大战做准备,请陛下准许微臣提兵解洛阳之围!”

斛律光马上又跪倒在地,言辞恳切。

高纬眼神一凝,道:“依爱卿看,该如何解除洛阳之围?”

斛律光道:“洛阳乃是大齐心腹,一旦周军突破洛阳,那么便可长驱直入,千里平原将再无地势可以借来抵挡北周,因此洛阳非守不可!”

高纬点点头,这个他是明白的。

斛律光接着说:“现在周国的计策已经很明朗了,周军围困宜阳,又紧跟着包围洛阳,可以说进可攻退可守,攻下洛阳,宜阳也保不住,没有攻下洛阳,宜阳则作为周军继续和我们周旋的筹码。臣虽然打败韦孝宽,但韦孝宽也只是小败,影响不了全局,周军此次的重点是宇文宪,要想解决宜阳的包围,必须解除洛阳的围困,打败宇文宪!”

高纬深思了一下,点点头,示意斛律光继续。

“若是将此次周军的攻势化解,短时间内,北周将不会再有大的动作。我军至少可得一年的时间恢复元气。所以臣的方略是臣领军解除洛阳之围,再逼迫宇文宪与臣在定陇决战,如此宜阳之围可解!”

高纬沉思了一会儿,斛律光这个方略太大胆,也太冒险,不过确实可行,在行军打仗这一方面,兰陵王都不是斛律光的对手,天下没有人敢说自己可以打败斛律光,斛律光既然提出这个方案,就说明了斛律光有把握取胜。

“爱卿要多少兵马?”

斛律光道:“臣需要兵马十万!”

“不行!”高纬断然拒绝,“朝廷的发布的公文你也是知道的,马上朝廷就要开始准备赈灾大计,如果这个时候抽调太多人力物力,朝廷是无法负担的。”

斛律光想了想,咬牙道:“两万,不能再少了!”

高纬说:“朕允许你抽调三万精锐步骑!还有兰陵王和他麾下的北大营,总共四万!朕命匠人打造的最好的兵刃和战甲优先分配给你这四万铁骑,如何?”

“这……”斛律光被这意外之喜给砸昏了头,他原本以为高纬是打算放弃宜阳,“臣多谢陛下!”

高纬苦笑道:“不瞒左相,如今朕国库里的钱全都用来赈灾了,朕还让河北世家捐了不少出来,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朕实在是养不起十万大军同时出征的靡费了,希望左相能够理解朕……”

“臣怎么敢对陛下不满,臣,臣……”

斛律光虽然没有多大的治政才能,却也不傻,高纬要大规模赈灾,又要支撑四万精锐出征的靡费,这四万人看似不多,但人吃马嚼,花钱也是如流水,高纬的国库有多少钱斛律光身为左相也是心中有数的。

“只是这样的话,陛下不就无钱可用了吗?”斛律光适时的表达了对高纬财政的关心。

高纬倒是乐观:“朕现在虽然穷,养个几万人朕还是办得到的,况且宜阳本就是我大齐的领土,神武帝打下的江山焉能在朕手里丢掉?”

“所以爱卿大可不必忧虑,放心作战便是,朕就算再穷,哪怕是将邺城皇宫还有晋阳的宫殿都给拆光搬空,砸锅卖铁,朕也会保证你们这四万大军有钱有粮!”

“陛下……”斛律光感动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将脑袋深深低下,来掩饰那湿润的眼睛。

“左相不必介怀……先起来吧,皇后已经在嘉福宫内备好了晚膳,爱卿同朕一道去吧。”

“臣,遵旨!”

第四十七章斛律家的教育

斛律光醉醺醺的被锦衣甲士抬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斛律羡和斛律光的长子次子武都和须拔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见到斛律光的身影便赶紧上前将斛律光搀扶下马。

“大兄”、“父亲”,斛律光甩了一下手,笑道:“干嘛呀这是,我没醉哈哈哈哈……”

斛律光喝酒喝的红光满面,斛律羡看着醉醺醺的兄长,无奈的对着两个侄儿说:

“还不快将你们父亲搀回去……”

武都和须拔又赶紧将父亲给搀回正堂,早有下人准备好了茶汤还有热水醒酒。

这时候斛律光的发妻拓跋氏也上了正厅,看到斛律光这样子,知道斛律光喝醉了,不由得嗔道:“怎么喝这么多酒?”

斛律光笑着摆摆手,道:“没喝多,是陛下赐的酒,哎呀味道真是好,这辈子还不曾喝过如此好的美酒,喝下去就像钢刀掉进了肚子里,哈哈哈哈,真痛快!”

拓跋氏白了这个酒鬼一眼,道:“什么样的美酒没见过,你就吹吧。”

斛律光说:“这是真的,这酒真是极品美酒!酒色清冽,滋味醇厚,入口回甘,后劲大,要不老夫怎么会一壶不到就给放倒了?最最关键的是,这酒液是透明的!反正你是绝对没见过的,要不怎么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好嘛,酒壮人胆,连平日憋在心里的话也给说了出来,气的拓跋氏暗暗咬牙,要不是小叔还有儿子都在这儿,她真想一下掐死这个臭屁的家伙。

“对了,出宫的时候陛下还让咱闺女给送了两坛,回头,二哥还有武都、须拔也尝尝!小三还有小四都还小,就算了……,对了,小三和小四呢?”

“等你等了一天没见你回来,困了,我就让他们先去睡了……”

“明日我们就尝尝,那我们先下去,就不打扰大兄休息了……”

斛律羡想着斛律光刚刚从宫中喝酒回来,想来也已经困了,于是示意侄儿跟着他下去。

斛律光喝下一口茶汤,用热毛巾擦了脸,觉得身上更加松快了一些,脑子也清醒了一些,于是道:“欸,不着急,你们是有什么话要跟老夫说?”

拓跋氏看斛律羡还有武都、须拔都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男人们有正事要商议,于是就先退下了。

“听说陛下和大兄谈了很久,陛下还留大兄在内宫用膳?”斛律羡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嗯,正是,怎么了?”

“那大兄可曾见过皇后娘娘?”这才是斛律羡的主要目的。

“嗯?这个自然是见到了,我带回来那两坛酒还是娘娘赐的。”

刚才还没有清醒,顺口说了一句“咱闺女”,醒了之后自然不能再犯这个错误,得要恭敬的称“娘娘”,就算斛律婉儿是斛律光的女儿,可斛律婉儿毕竟是皇后,是君,地位是要超过斛律光的,如果一口一个“闺女”的叫会被人指摘说他们家不懂上下尊卑。

“陛下对娘娘的态度如何?”这才是斛律羡最关心的事。

“陛下对娘娘好得很。”斛律光皱眉想了想,觉得高纬对自家闺女的宠不像是造假,他还听说如今高纬的后宫只有婉儿一个人,都这样了还能奢求什么?

“二哥为何问起这个?”斛律光觉得问这个实在没有必要,但是老二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所作一切都是有的放矢,从来不干没有用的事。

“唉,说起来娘娘出阁嫁给陛下也已经有四年多了吧,这四年多,娘娘那个……为何还是没有动静?”

斛律羡说得隐晦,但斛律光还是听明白了斛律羡的问题,斛律羡是说斛律婉儿嫁给高纬还没能怀上子嗣,感到忧心。

“是啊……”这么想想斛律光也有些担忧。不过也没这么重要,琅琊王不也还一个儿子没有吗?

斛律光不由得感到好笑,“你在幽州几年,怎么脾气变得跟你嫂嫂一样婆婆妈妈的?老爱瞎想,陛下和娘娘都还年少,总有机会的嘛。”

“大兄!”斛律羡加重了语气,“咱们家如今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可是就是因为荣宠太甚,所以我才感到忧心哪。”

他接着说:“您如今是左相又领着大军,我在枢密院任副枢密,武都和须拔也进了朝廷清贵衙门,侄女儿又是皇后,那真是荣宠之极,古来少见呐!可登高易跌重,我是怕……,怕……”

“你怕有一日陛下对我们家起了猜忌,落得和士开、胡长仁那样的下场对不对?”斛律光淡淡道。

斛律羡默然不语。

“你们也是这样的想法?”他看向自己的长子和次子。武都和须拔不说话。

斛律光嗤笑一声,“你们呀,不该想的瞎想,该想的不想。老夫的确是位高权重,二哥你也是朝廷大员了,还有一个女儿成了皇后,大郎和二郎又都尚了公主,我斛律家的子弟个个封侯拜将,看上去确实是危险的很。”

“不过今日进宫面见陛下,我这心反倒比从前安稳了一些,按我看来,陛下圣明的很,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猜忌臣子的事。没有这点心胸,怎么能够成就大业呢?”

“我也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担心咱们家荣宠太过,将来堪忧,想着让婉儿早些为陛下诞下皇嗣,这样娘娘在后宫的地位就稳固了,咱们家也就多了一层保障。可是,二哥,大郎还有二郎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斛律光陡然严厉起来,道:“咱们家,都是沙场上封爵的!断然没有指望依靠女儿受宠维持满门富贵的道理!”

“做事,务求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别说陛下如此信重咱们,就是陛下猜忌咱们又如何?咱们做臣子的,就应该为陛下排忧解难!”

“更何况,陛下也是个大度的英主,绝不会为了什么莫须有的事而降罪臣子!”

“别说我们忠心耿耿。那琅琊王谋反,陛下不也饶了他一条性命吗?”

“你们都把这点心思给收起来,好好做事,咱们的忠诚,陛下自然会看在眼里!”

“况且,陛下也不是没有为我们家考虑,武都和须拔为什么由武臣调到文臣去了,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斛律羡道:“这是陛下的恩典,也是……压制……”

“陛下既然不愿意我们家短时间内再出个将军,那么我们就遂了陛下的心意好了,况且这是恩典,十几年内我们家不会再有一步寸进,这是陛下压着咱们,却也是在护着咱们!你们看不明白吗?”

他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口气,看向长子和次子,说道:“你们的性子恬静,从军入伍不适合你们,当个清贵的文官也好,好好干,多做少说。”

“明日我就要去枢密院一趟,三天后准备出征!”斛律光最后交代了一句。

“洛阳?”斛律羡身为副枢密,对于前线的情况自然是一门儿清。

“对,陛下给足了钱粮,明天就会有圣旨下来,三日后,老夫为主,兰陵王为副,率精锐步骑四万,兵发洛阳!”谈起这个,斛律光身上陡然豪情万丈。

第四十八章铜雀台阅兵

三日后,这是高纬诏令大军出征的时日。

宫城西,铜雀苑铜雀台前,群臣望着下方黑压压的四万大军,心情是极为动容激荡的。

这四万人站成一片整齐的方阵,如同一块块拼接起来的铁板,仿佛坚不可摧,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统一的军械,统一的鞍鞯,统一的铠甲,统一的战旗,甚至连站姿都一模一样。

这种气势实在太过惊人,铜雀台下仿佛变成了钢铁的海洋,只要风云动,便会掀动惊涛骇浪将一切粉碎!

这个时候的北齐铠甲和兵刃都并未统一,一些士兵参军的时候都穿着祖上传下来的铠甲,有的甚至穿着草原皮裘便上了战场,服侍不统一的还有小部分,但这里的四万人服饰,战甲,以及兵刃都是“官方标配”的,看上去精气神好了很多,光是这整齐划一的气势也足以让人胆寒。

不仅如此,高纬还命人打造了马镫和马蹄铁,大大提高了骑兵作战能力。至于铠甲,则以板甲为主,腹部双层加厚,提高了防御性能,军旗则以黑色为底,红色为章。

饶是以勋臣身经百战,在战场中见识过不少行军作战势如山崩的场景,可还是觉得震撼。

斛律光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两天前他去枢密院参赞军事,结果翻来翻去也没有看到陛下想要调那支部队来给他,他心里正纳闷呢,上折子去找高纬问了一问,结果高纬只说了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虽然有心里准备,可斛律光还是觉得这惊喜来的太突然了!

陛下从哪儿弄来这些兵的?

不止是他想问,勋贵们也同样想问,尉相愿第一个忍不住了:“敢问陛下,如此雄兵,究竟是从何处调来的,臣等闻所未闻呐?”

如果那个勋贵手底下有这么好的兵他们会不知道吗?

高纬微微一笑,道:“前方第一个万人方阵,这是兰陵王管辖的北大营,其余的,都是你们的家卫裁撤下来的,给朕调到这支军里去了……”

“…………”勋贵们想想都是一阵肉痛啊,难怪他们看这支军队像是难得的精锐,原来都是他们的家卫被裁撤下来之后组建的。

琅琊王谋反那晚,攻入皇城的军队就是支持琅琊王的勋臣们东拼西凑,用家中护卫给凑出来的。可别以为给勋臣看家守院的是什么家仆之类的小角色,人家可是正经行伍出身,都是多多少少立下了战功的。

这些人往往都是勋臣们以往在沙场上追随在他们身边建功立业的,等到封爵之后以各种名义抽调到自己身边作为安保力量,说白了,这就是一群大兵,绝对的沙场余生的精锐。

别说他们了,就说斛律家,斛律家是如今北齐朝堂的勋臣第一,斛律家里财大气粗,养了家仆婢女上万,其中这样的老兵就养了将近两千左右。

可惜,被高纬一纸诏令下来,给抽走了绝大部分,只剩下一百多的私军,这还是给面子的,其他公侯可是被抽调的不到四五十。

也有像隐瞒的,可是当安德王手拿圣旨带着巡防营一家一家的搜人的时候,他们也完全拦不住,虽然还是没有准确上报,可家里的打手还是被砍掉了百分之八十多,让勋臣们心痛不已。

要知道,勋臣们养着这些武艺好的私兵才不是为了当打手看家护院这么无聊,这些私兵是可以追随他们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有这么一对强力的、忠心耿耿的人马拱卫在身边,不说一定要建功立业,命还是大可以保的。

斛律光交人交的痛快,只问了一句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人,当安德王说先编入巡防营的时候他就暂且安心了,起码巡防营的待遇不比在军中差,也算得上是对得起这些曾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可斛律光打死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领导他们。

他怎么可能想到高纬会将巡防营给编入战斗序列?

陛下说会给他四万精锐果然是四万精锐,高长恭的兵虽然貌似没有见过血,可是军纪十分好,行动之间颇得军令如山的真谛,其他的队伍则分别由綦连猛、傅伏、以及薛孤延为大将。

薛孤延自不用说,这是北齐赫赫有名的猛将,在与西魏大战的时候,他一战砍坏了十五把刀,高欢赞叹说:“薛孤延乃能与霹雳斗!”,足见其勇武若此。

傅伏虽然如今名声不显,但高纬却知道傅伏是北齐难得的忠臣,本身又骁勇善战,所以高纬决定给傅伏一个建功的机会,如果建功了,高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为他安排一个平坦的仕途,作为汉人武将的代表,要好好鼓励一下才行。

綦连猛就比较没节操了,先是投靠了尔朱荣,后来又投奔尔朱兆,最后跟着尉景混,不久之后尉景就将这小子推荐给了高欢,綦连猛人品不咋地,但是讲义气而且很能打。

所以这小子的仕途就跟坐火箭一样,天统五年,除并省尚书令,领军大将军,封山阳王,也算很显赫了。

不过这货最近倒霉了,因为赵彦深参与高纬给勋臣挖坑,赵彦深觉得光是文臣单干是不行的,得要安排一个自己人,而赵彦深就觉得綦连猛属于勋臣中少数几个他“看得惯”的人,所以私下里就眉来眼去上了,赵彦深含蓄的表示:“你跟着那些勋贵干什么?跟他们混没前途,不如跟着我们吧,我们这里可是站着大老板,干得好可以在圣上面前举荐你。升官发财哦……”

綦连猛信了,所以每次勋臣弹劾赵彦深找毛病的时候,綦连猛都站出来义正词严的指责勋贵们,勋贵们就懵逼了,你特么站在那边的你?

于是綦连猛没来得及等来赵彦深的举荐,却不幸的等来了勋臣们的一顿毒打。

勋贵们怎么能容忍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呢?

【你以为你爹是斛律光、段韶那两个老小子呀?】

于是很快关于綦连猛贪污、克扣士兵军饷的情报就递给了高纬,綦连猛被降爵夺官了……

果然糟老头子的话是不能轻信的……

不过这次他还有机会跟着斛律光捞军功。

事实上高纬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这才想起了綦连猛。

綦连猛好歹身上也有闪光点不是?有能力就行,其他的计较这么多干嘛?

斛律光怎么看这支大军怎么满意,这可是北齐目前最豪华的阵容了!

【不过三万多人是不是太多了?】

他自己是知道的,勋贵们哪怕是加起来也不可能养两万多的私兵,那这三万人怎么来的?

“陛下,这数目是不是对不上,似乎太多了……,勋臣们也养不了这么多兵呀……”

高纬淡定的“哦”了一声,说:“里面有差不多一半多人都是河北世家们让出来的私兵,没多大区别……”

河北世家?!

那些汉人?!

勋臣们脑海中瞬间天雷滚滚,铜雀台中立刻喧嚣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誓

“陛下,臣以为汉人不善战,不可以委以重担!”尉相愿立刻站出来表示反对。

勋贵们相互对视一眼,很快就有几个分量不低的勋贵站出来表示了对汉人从军的忧虑。

“陛下,汉人不善战,这是众所皆知的,行军打仗是鲜卑男儿的本分,汉人只需要种好田就可以了!”

“臣愿率所部两万,请求陛下撤换出这支大军中的汉人!”

这边山东世家们又不乐意了,这些兵壮可是河北世家纠结了许久才决定让出,获得皇帝对世家入仕的扶持,里面很多都是死士或者是家族商队的护卫,战斗力又怎么会差?

清河崔氏的一个官员气的发笑,道:“我们汉人不善战?当年匈奴何等猖獗,还不是被汉武一股而灭!若不是司马氏内斗坏了江山,你们这些胡奴,有机会入中原吗?你们——就只配做剪径的强盗!”

老神神在在的赵彦深猛然睁开了双眼,喝道:“崔平慎言!”

那出自清河崔氏的年轻官员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了嘴,高纬的眼神幽幽然的落在他身上,道:

“崔平殿上失仪,杖十五,罚俸半年。”

高纬没有给勋贵们更多撕开裂口的机会,先下手处置了崔平,这让本来打算抓住机会狠狠参劾的勋臣心落在了空处。

看来陛下还是更加偏向那些世家!

他们心里虽然不忿,但也不好表露出来,不过原则上的问题是不能变的,鲜卑从军,汉人供养鲜卑,这几乎已经是祖制了,从神武帝到武成帝从未更改过!

他们不能让这个苗头冒芽,于是道:“臣恳请陛下,请陛下以大局为重,撤出其中汉军!”

“就是,汉人守卫边塞都已经很勉强,论攻城野战,汉人又怎么会是我们鲜卑男儿的对手?”

这下不光是出自世家的官员,连汉人的一些寒门士子以及偏汉化的鲜卑官员都听不下去了,勋贵们这话里话外根本就不带拐弯抹角的,更有甚者,甚至说:

“汉人无用,只会嘴上说,到了战场上,还不是一无是处?只有咱们鲜卑人,勇武善战,可保国家无虞!”

“庶子敢尔!”……

“够了!!”高纬一拳砸在乌木案上,怒视着这满堂吵嚷的群臣。

“朝堂是议事的地方,不是泼妇骂街的菜市口!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什么鲜卑、汉人?你们看看自己,再看看他们,看出什么没有?有什么区别吗?你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齐人!”

“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而你们,却在这朝堂上乱战,拉帮结派、内斗不休!你们要毁掉这大齐江山吗?汉人怎么了?汉人便不能有守家卫土的职责吗?!”

“朕已经明旨下诏,难道你们要让朕当着天下人的面食言?!”

“臣不敢!”尉相愿带着一大批勋臣呼啦啦的跪下,高纬深沉的目光从他们背后扫过,并未叫他们起来。

“朕待诸卿亦亲厚,甚至连谋反,朕也只诛杀首恶,并未牵连老幼妇孺,就是不愿意看到功臣后代凋零。可你们要明白,朕不光是鲜卑人的帝王,更是大齐的君主!大齐上也远远不止有鲜卑人!还有汉人!”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一个国家,没有包容并进的气度,就不能成就什么伟业,因为它的力量太过分散,众人不齐心,不能将力量拧成一股绳子!面对敌国就无法发挥出最大优势!”

“周国屡战屡败,为何周却是进攻的哪一方,你们想明白了吗?”

“当初赵卿与朕谈论国家弊政,首先就说,我大齐如今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北周入侵,也不是天灾地变,更不是突厥寇边,大齐,其实最大的弊政就是——人心不齐!”

“鲜卑欺凌汉族,汉族藐视鲜卑,无法团结一致,彼此之间相互争斗,所以我大齐越来越弱!”

高纬努力的使自己平复心情,道:“说来也是可笑,神武文宣之时,我大齐明明强于周,如今却越来越弱,你们却没有深思其中根源……”

“臣等无能!……”群臣呼啦啦跪了一地。

“曾经孝昭帝可谓中兴之主,我大齐在孝昭帝的带领下蒸蒸日上,但孝昭帝驾崩,大齐便不再强盛了。”

“孝昭虽然许多法令都大大的改进了政令的弊端,但大齐却依然在衰弱下去。”

“……大齐人口逾数百万户,整整两千万人!周占据关陇、巴蜀,人众不过千万,南陈则更加不堪。我大齐,富有山川,得天下灵秀!为何会输给周,你们有想过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在沉思,以往北周来攻,都被大齐打败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是北周大规模调兵攻打北齐,却少有北齐主动调集大军进攻北周的时候,是军士没有胆气还是周军太过强大?

都不是,是因为这些年,大齐的国力越来越虚弱了。

在过去,他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往往归咎于天灾人祸,却忽略了他们本身的问题,似乎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大齐国力衰退只是暂时的,等天灾过去,很快又会回到大齐的强盛时期。

直到今日,他们才猛然发现,原来大齐的衰弱,从神武帝就已经埋下伏笔了……

众臣默然,高纬接着说下去:“就凭周比我们大齐更有包容之心,让汉人与鲜卑齐心协力,而我们大齐强盛的国力却消耗在内斗之中。在这样下去,大齐迟早是撑不住的……”

高纬按着桌子站起,杀气腾腾的逼视众臣,道:“因此,朕已决心摒弃那些旧俗,从今往后,朝堂之上,不得以鲜卑和汉相互攻讦,亦不得煽动百姓,朕已决意,谁拦着朕,谁就是朕的死敌!”

他一脚踢翻文案,大步走出铜雀台,一片肃杀无声的军阵映入高纬的眼帘。

高纬抽出斛律光腰间长剑,指着前方军阵,大声道:

“你们中,有汉人,有鲜卑人,还有高车人!朕今日再次宣誓,无论何族,只要是大齐子民,朕都一视同仁!功有赏,过有罚,死伤有抚恤,绝不因族类区分,厚此薄彼,若有违此誓,天厌之!”

第五十章出征(上)

功有赏,过有罚,死伤有抚恤。

无论鲜卑、汉、与高车,一视同仁,等同视之。

绝不以族类区分,厚此薄彼。

有违此誓,天厌之!

下方喧嚣起了一片热潮,所有兵士都懵了,这是什么情况?

皇帝当众立誓,要将汉人、鲜卑一视同仁?

鲜卑士兵哗然,要知道行军打仗向来都是鲜卑人的专利,汉人不过负责戍边还有种田罢了。

汉人也讶异,高家皇族向来都有很严重的鲜卑情节,这个他们是知道的。

今日皇帝立誓要将鲜卑与汉一视同仁?

还不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高纬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自今日始,大齐将招收汉人从军入伍,与鲜卑勇士一同选拔,通过考核,则可入军中,一切待遇,暂稍次鲜卑一等!”

“但凡参军,家中老小,皆脱奴籍!”

“参军入伍者,家中减免赋税,在战中不幸阵亡或伤残者,给予抚恤,田二十亩,银二两,绢三匹!”

“家中有军士出征的人家,受地方郡县优先庇护,凡私自上门侵害兵士家属者,立斩不赦!”

“只要你们一日是兵,汝等妻子家小,吾养之!”

满朝哗然,下方四万人就如同沸腾了一般,那方阵摆出的如山威严被高纬几番话一扫而空!

这就不止是汉人了,连鲜卑士卒也动容不已,说实话,如此优厚的抚恤和待遇,他们也是闻所未闻。

要不是军中待遇不咋地,他们还会去给勋臣做打手吗?

这下没有人再纠结心中那份鲜卑人的骄傲了,每个人都望向高台上的皇帝,这一刻高纬在他们心目中比左相还要威严。

汉人士卒也是激动不已,自北齐建立以来,大肆选用鲜卑士卒,汉兵根本就没有上升进阶的途径。功名马上求,这个谁不知道?可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因为汉人的身份而注定与军功无缘,因为军中上层皆是鲜卑,汉人无出头之路,而如今不一样了,汉人也可以征战沙场博取功名了!

更别提,他们曾经只是世家豪族养的私兵,看家护院的存在,这辈子原本要为奴为婢度过,却不料有如此机遇!

现在他们不再羡慕那些被世家留下的人了,一个是奴籍一个是军爷,待遇也许好不了多少,也不比世家里待的舒服,但是名声上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们也可以去战场上立功,光耀门楣了!

如此好的待遇,如此高的抚恤,可以说做梦也没想到,更别提,皇帝金口玉言,参军者全家脱离奴籍。

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跟在世家底下为奴为婢!

人都是这样,不为自己计,总要为子孙后代计吧?

他们自己愿意跟在世家做死士,因为他们是家仆,是世家从小就培养的私军,可他们愿意自己的孩子也跟着他们一样,为人奴仆吗?

但凡有一丝希望,便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为仆,总要为子孙博出一条路来!

朝堂内的世家子弟则微微变色,他们帮助高纬,是因为高纬对河北世家开放了朝廷补缺的名额,让更多优秀的世家子弟可以跻身仕途,以往勋贵们把持朝堂的时候,世家是没有多少这个机会的,所以世家投桃报李,捐助了大量的钱粮财帛,还将族中私军给抽出一半给皇帝调用。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家中子弟进入朝堂,做出一番成绩,不仅会大大的提升家族地位,还可以扩大世家的影响力。

钱粮财帛,没了也就没了,名望和长远利益才是他们最看中的东西。

而且,那些私兵,他们的卖身契还有家人的卖身契都还捏在自己手里,说到底还不是世家的人?

结果皇帝抽冷子给他们玩这一手,参军入伍者,全家脱离奴籍。

这就是说,这些卖身给他们的私兵以及他们的家人从此之后跟他们再无关系了!

他们再也不能调用这些人,也不能再用他们的家人来拿捏他们,这直接砍掉了世家好大一块肉!

而且还不能用什么小手段,威胁逼迫之类的,皇帝刚才说了,侵害兵士家属者,立斩不赦!

世家的确可以让下面的人去做,可只要州郡官府介入,朝廷关注,他们虽然不怕,但也会惹得一身骚。

如果他们还是自己的私兵,那么皇帝也拿世家没有办法,但现在这些兵的名义上是属于朝廷的。

皇帝想给他们什么优待就给什么优待,包括脱奴籍,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一万多的私兵,到底还是要让出去……

他们暗暗咬牙,即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了。

这个世上最气人的事就是这样了,你想钻空子,他却给你锁上了门,关上了窗,连烟囱都给你堵上了!

难不成你还要去钻墙缝?

皇帝这三板斧无懈可击。

这样一来,这些私兵还想回到世家里那才叫有鬼!

高纬一抬手,满殿的喧嚣还有下方沸腾的人声渐渐平复下来。

数百名锦衣甲士拖着几十口大箱子上来。

高纬示意刘桃枝打开。

刘桃枝抽刀,一刀劈断锁链,将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满箱金玉!

下方四万士卒纷纷吸气,瞪大了眼睛看着高台上拿亮闪闪的宝贝。

如果胡长仁在这里一定会觉得这些宝贝很眼熟。

“统统倒出来!”

锦衣甲士将财宝一箱一箱的倾倒在铜雀台上,铜钱银两珠宝,如同小山一样。

此刻校场内落针可闻,安静的连苍蝇飞过都可以听清楚。

每一个人都被这财富给晃花了眼睛,心脏如同被猛然攥住一般。

高纬指着身旁这些黄澄澄的财物,“这些,就是你们功成归来的酬劳,只要立下军功,这些——统统都是你们的!”

没有反应,四万个汉子都惊呆了。

高纬刚刚有些尴尬的时候,老丈人斛律光很贴心的站出来解围,吹胡子瞪眼:

“一群蠢蛋,还不赶紧谢恩!”

綦连猛很有眼色的带头大吼道:“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下方这片钢铁的海洋发出如同山崩海啸的呼喝声。

声震邺城,山河变色。

第五十一章出征(下)

铜雀台上风声凌冽,铜雀台下甲士威猛。

人人都挺直了腰杆,挺拔如标枪,巍峨若铁塔。

这就是这支军队本来的面目,一支可攻伐天下的雄兵!

没有人会怀疑,只要主将一声令下,无论前方阻路的是什么,他们都会将其轰然压垮,碾为齑粉!

勋臣们放弃了通过军中影响力让鲜卑士卒排斥汉人的想法,因为很明显,下方这支军队并不是他们可以施加影响力的,斛律光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如何敢置喙?

况且,皇帝方才说的明明白白,谁敢坏皇帝的大计,他就镇压谁,如今的高纬再也不是从前软弱可欺的形象,太极殿前的四千死尸证明了这个年少的帝王有和他先祖一样的残忍狠辣。

“杀一不能敬百,那朕便杀百敬百!”

这是太极殿内,流传出来的皇帝的原话。

有些老勋臣不由得心情复杂,他们原以为高欢、高洋死后,再无人可以让武勋感到死亡的恐惧。

高殷优柔寡断,高演心性温和,高湛虽然嗜杀成性,却依旧依仗勋臣。

只有高纬,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冬,年少却理智,嗜杀却克制,外表温和却深有城府,步步杀招。

除了好色之外,简直就将高家神经分裂的基因给完美的继承。

心思深沉,爆发时却比谁都要疯狂残忍。

太极殿那晚的血腥至今想起来胃部都会抽搐。

他简直就是第三个高欢!

第二个是高洋!

不过这个少年帝王明显要比高洋更像高欢,颇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这让他们又是敬畏又是恐惧,不敢过度惹毛高纬,谁知道那一句话点了炸药,下一秒就钢刀临头了?

再说,高纬也退让了一步,汉军允许参军入伍,可是终究待遇还是要比鲜卑稍次一些。

他们这样安慰自己,既然大势不可逆,何不顺从呢?

如果北周有一日压垮大齐,那他们的功名富贵终究还是留不住。

世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心理,谁都看得出,高纬如今已经无人能制衡了,何必为了那么一些蝇头小利和皇帝过不去?

世家不做亏本买卖,即使损失了一些私兵和仆役,那也不过是小事。

家族子弟的仕途、家族苦心经营了百年的声望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世家立足的根本!

而在朝堂上成功立足,并且做出一番事业的世家子,就可以为家族带来声望。

但首先,他要活着,活着才能为家族带来利益。

高家人可是出了名的疯子,发起怒来别说杀个四千人了,再乘以十他都不在乎,可世家哪有这么多子弟来让他杀?

钢刀在手,不顺从,那就死!

高纬注视着下方四万铁甲,心潮澎湃,这是北齐第一支完全由自己组建,听命于他的部队!

将来还会有更多!

“左相,宣布出征吧。”

高纬不再说下去了,把舞台让给了斛律光。

斛律光将宝剑收回鞘内,锐利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军阵,这一刻他普通的相貌上陡然升起山一般的威严。

“老夫斛律光,老夫不想说自己的什么战绩,也不想再说什么鼓励,老夫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宜阳之战,我们——只能赢!四军合军之后,高长恭为监军,綦连猛、傅伏、薛孤延悉听节制,也是一样,按照军纪,功有赏,过有罚,谁犯了错,无论鲜卑与汉,都绝不会手下留情!上了战场要勇猛杀敌,争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男儿生于天地间,有几多这样的机会?想要军功,自己争取!现在,出征!”

战甲隆隆,无数的甲士潮水一般涌动,有序的离开铜雀台,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钢铁河流。

黑底红章的军旗被寒风扯开,猎猎作响。

满邺城的百姓看着这踏过街道的滚滚铁流,惊诧莫名,心情激荡。

“这是我们大齐的兵马?!”

“废话,难不成还是别家的?”

“乖乖,如此威武的雄师别说听了,见都没见过!”

“恐怕只有晋阳段大都督那里才能找到这样的强军吧?”

斛律光还有四名大将被铁骑簇拥着出了邺城大门。

高长恭面甲狰狞,完全看不出摘下面甲时那清秀如美女的模样,尸山血海里浸染出的彪悍气息摄人无比。

綦连猛高大威猛、傅伏老道沉稳、薛孤延肃穆如海。

斛律光如一座山一样安坐在马背上,眼睛向后扫过这大齐最豪华的阵容,冰冷锐利,目光最后落在高长恭的身上,“监军,到时候练兵事宜便交给你了,你可不准给老夫藏私呀。”

纵然高长恭是亲王之尊,可在军中,主将的威严大于一切。

斛律光观察了高长恭的北大营,杀气稍缺,但个个精神饱满,令行禁止,深得军令如山的真谛。

斛律光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十分高明的练兵之术。他的队伍并不缺战力,如果要是能在听令上再训练一下。做到攻如山崩,退如海潮。

那么对上北周的时候,哪怕对方兵力是他们的十倍,斛律光也自信天下无敌!

“末将不敢!”

高长恭躬身应道,心里苦笑,原来老将军是瞄上了他的练兵之法。

说实话,这个练兵之法的基础还是高纬给他的启发,再经过高长恭的仔细推敲这才拟定的一套较为完整的方案,本来他也没有打算藏私,结果斛律光生怕他藏私先开口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如此我大齐此战必胜!”

斛律光见高长恭这么痛快,看高长恭也不禁又多了几分欣赏。

【不藏私,小伙子有前途】

斛律光打定主意要好好提携一下他。

可惜高长恭已经有王妃了,要不然斛律光还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

綦连猛、薛孤延还有傅伏也都对高长恭的练兵手段感兴趣,纷纷凑过来,打算取取经。

结果斛律光回头一瞪,他们顿时不敢言语了。

反正同在一军,到时候套话的机会多的是……

出了邺城门,满原的白雪比前几日稀薄了一些,露出一点青绿的草皮。

东南风来,万物生发。

第五十二章世家的力量

大军一开拔,高纬的赈灾大计便开始实施了。

如果就是平常的赈灾,那么高纬大可不必计划这么久的时间,直接将粮食下发就可以了,但是这次不一样,高纬将要有大动作。

高纬不仅仅要解决灾情,还要将北齐上下的主要河道交通修理一下,开几条渠,修几道水利,让南北交通更加方便,同时保证北方一些容易干旱的地区保证运水,豫州的水路便利一定要利用好。

而这些灾民,就是最合适的劳动力。

一个月前,高纬运用“以工代赈”做了指示,赵彦深很快就将命令下达,一个月之内,各地流民已经被分散打乱,聚居在各大郡的城邑之外。历史上那种大规模的流民暴乱已经减轻了很多。

在赵彦深在国库里翻箱倒柜以及世家的支持下,高纬凑齐了实施方案所需要的一应钱粮。

开春,便是开始实施的时候。

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便是江淮北部和山东。

首先,高纬要将流民分为三部分。

也是绝大部分,这里面也分为两批,第一批北上幽州、平州、燕州以及朔州垦荒,第二批则就近原则迁往江淮一代,高纬准备主要将流民迁往豫州还有合州,这里水路发达,而且土地利用率还远远未达到饱和。

也就是不愿意到外地垦荒的那批的一部分,高纬会将这些流民分配到各地,让他们兴修水利,开渠、修补城墙之类的,等到旱灾结束自然可以回到家乡。

是属于自愿的那一批,如果他们愿意,并且通过选拔,就会由分配这些灾民的官员将他们送到邺城大营内,训练过后,则调往晋阳、洛阳、幽州等地守边。

当然,由于条件限制,他们的待遇要稍微比正规部队次一些,不过在军中待满三年边可以转正。

最大程度上合理的利用灾民的力量,既可以避免灾民群聚造反,又可以兴修水利交通,北齐地势好,尤其是江淮,河流较多,如果北齐可以疏通河道,开渠将河道联通,那么其产生的价值将是不可估量的。

此次赈灾所需要的人选高纬也早已经选好,山东一路,由赵郡王高睿前往主持,坐镇豫州那边的,高纬则选择了白建。

白居易就是白建的后人,白建这个人虽然历史上名声不显,可确实是一个业务能力十分强的人,他最大的优点不是比别人聪明,而是他老成持重、兢兢业业。

高纬特意把他从内阁摘出来,就是为了灾情可以迅速稳定,白建虽然比不得唐邕、元文遥的理政天资,但是白建胜在经验丰富,高纬也是考察了许久才将白建纳入名单。

有负责坐镇的自然便也有负责总理全局的,高纬苦思良久,最后选中了胡长桀,历史上的胡长桀早死,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胡长桀到如今还是生龙活虎,也许历史上的那个胡长桀其实是郁闷死的也不一定。

高纬也同样对胡长桀考察了一番,胡长桀怎么说呢,业务能力一般,但胜在有长远的眼光,平衡能力——也就是统筹全局的能力不弱于赵彦深,可以让每一个和他合作的同僚都发挥出长处。

高纬没有选择一些年轻激进的臣子,反而偏向于老臣,这便足以说明高纬求稳的态度。

年轻的臣子诸如元文遥之类的,虽然很有天赋,也的确对政务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毕竟缺乏历练,性格也不够稳。

除了元文遥,还有十几个出自世家的官员高纬很看好,所以高纬大笔一挥将他们个个都分配了任务,到高睿等人手下协助赈灾,尤其是最严重的高睿那边,如果有世家子协助,难度会小很多。

世家在当地的影响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世家在科举还没有盛行之前,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俗话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世家的名头有时候比圣旨还管用。

其中北齐便有著名的七望五姓中的六望,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还有一个是陇西李氏,李渊都要腆着脸往陇西李氏那边认亲戚,人家还不见得待见他,可想而知世家地位多高。

而从那“捐”出来的一万多私兵则可以窥见世家所拥有的巨大能量。

高纬这次之所以可以拿他们当刀子使,是因为在高纬执政之前,世家在朝堂的力量很孱弱。

世家子弟遭到鲜卑勋臣的压迫、排挤,北齐本身又亲近鲜卑,很多管理部门都换上不懂政务的鲜卑人。

那些鲜卑人并不会管理民生不说,还平白的挤占了官位名额。

世家子弟也面临就业危机,而高纬正好需要一个强力的力量来帮助他。

赈灾、人才、制衡勋贵。没有比世家更好的助力,所以二者一拍即合。

世家子弟能力的确值得认可,部分下放到地方为官,很快就将前任鲜卑官员留下的烂摊子治理的井井有条。

可是世家壮大的威胁也不是没有,那就是世家传承悠久、根深蒂固。

他们有的甚至可以追朔到春秋战国时期,一代代官宦出自世家门第,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庞然大物。

在科举还没有大行于世的时代,世家几乎垄断了所有政治资源。

也不是无人尝试过打破世家垄断,如汉代的举荐制度,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度,可是推行来推行去,这些选拔人才的政策最终都变成了世家子弟的角逐场,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其由来如此。

高纬也担心世家坐大的后果,但是他目前只能选择世家。

无他,因为如今满朝文官大多都是出自于世家,即使有少数寒门,也鲜有不依附于世家的。

不是因为世家用了卑鄙的手段,而是因为寒门学子面临一个很尴尬的处境,那便是无书可读。

那时候书籍是十分贵重的,寒门绝不可能有这样奢侈的东西,这些书籍大多都被世家捏在手里。

没有书读的寒门子弟不依附于世家,那么就没有学习的资源。

更别说,你想巴结人家,可你有这个人脉吗?

不是所有的寒门学子都会这么幸运。

首先在知识上,寒门学子便已经落后于世家子弟,而知识便从一方面决定了一个人的能力高低。

因此就算给寒门学子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寒门学子也是斗不过世家子的。

在科举初次开启的隋唐,中举的也多为世家子弟,寒门很少有中举的机会。

至少高纬目前还没有发现有能力卓越的寒门士子。

不过要制衡世家,保持朝堂上寒门和世家的一个平衡,也不是没有办法……

要不来一场科举

高纬想了想,最终也只是轻轻一叹,还不到和世家翻脸的时候……

【那,规模小一些总可以了吧?】

第五十三章寒门寒门

春寒料峭,虽然积雪依旧没有消融的迹象,可是那大树的灰黑之中冒出的一点鲜活的青绿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人们,春天的确要到了。

邺城的城南的一家客店内酒气熏天,几个人趴在案上,酒杯狼藉。

愁最好的解药便是酒。

掌柜的站在柜前,一边吩咐小二活计,一边拿手飞快的划拉着算盘。锐利的三角眼还时不时瞥过那这满店的客人。

“这些日子住店的人越来越多了,掌柜的,咱们的客房恐怕不够呀……”店小二忧心忡忡。

店老板连脑袋也不曾抬起,道:“这有什么怕的客房不够,那便腾出来就是。”

“腾出来从哪儿腾呀?这都住满了……”小二的声音在掌柜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掌柜的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你傻呀你,把这些穷酸书生给丢出去不就得了?”

小二怔住了,“掌……,掌柜的,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掌柜的哼了一声,低声告诉他,“听说南朝使节要来邺城了,到时候契丹、突厥、高句丽都会派使节进邺城,到时候邺城的人会多的不得了,所有客店加起来都不一定够住。咱们多腾出几个客房,到时候涨价可以多挣几个钱!……”

掌柜的吩咐他道:“等这几个酒鬼醒了,你就告诉他们,我们客店要加价了,如果他们肯付钱那就可以接着住下去,如果付不起,乘早给老子滚蛋!”

“哦……”小二挠挠头,望了那四个醉醺醺的人影,都是一派文静的儒生模样,但衣服都不太光鲜,还有一人的身上打满了补丁。

这是流连邺城的读书人,来这里博一个功名。

就如同后世的北漂,这些读书人也可以称之为邺漂。

他们大多出自寒门,怀揣的雄心万丈,希望可以得到贵人赏识,一步登天,出朝入相。

古来像这样怀揣着这样的理想的读书人不知几多,但可以实现者寥寥无几,比鲤鱼跃龙门还要难、还要苦。

他们没有家世,没有门路,只有靠家里传了十几代的破旧书本带来的知识,希望为自己博出一个一世荣耀。

理想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

事与愿违是常态。

有些人或许天资不凡,但从一开始便输在了起跑线上。

寒门子弟如何斗得过世家豪阀

天真,可叹!

店小二跟着掌柜的打理客店这么久,像他们这般的士子不知见过多少,大多都是怀揣壮志而来,满面颓败而去。

小小的客店迎来送往,不知住进多少、也不知走出多少这样在希望的道路上苦苦挣扎的读书人。

寒门无贵子,这大概便是命吧……

所以店小二就算再不忍心,也只能去告知他们这样残酷的现实。

或许这样也好,早点击破他们那不现实的美梦,早早的回家看看妻子儿女,不要再在邺城这样的繁华之地蹉跎光阴。

店小二虽然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心里为他们不值得。

他见过太多太多了,这样的路非常难。

待那张桌的客人悠悠然醒转,他上前躬身道:“不好意思几位客官……我们客店今日起便要加价了,从每日三十文钱涨到每日五十文钱,酒食另算……”

那本还有些熏熏然的书生一听便酒醒了,难以置信的问到,“你说多少”

能读书的,显然都不是真正的穷苦,否则又如何有本钱在邺城这样的销金窟徘徊

他们中大多都是小地主阶级的家庭,可是唐代有一种说法:“长安居大不易。”,反映过更早之前的邺城上也是一样的,想要在邺城扎根也是一样烧钱,比汉唐长安不遑多让。

他们带来的钱财对他们来说不算少了,可是一到邺城,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给贵人们买个看得过去的见面礼便可以一下掏空一半他们带来的钱财。

更别说,要在邺城久住了。

小富之家是绝对支撑不起的。

五十文钱不算少,在这个时代,三文钱便可以买下半斗糙米,而这五十文钱仅仅是他们的房费,还不算他们平日里的饭食花销。

省吃俭用,却依旧是坐吃山空。

他们经年流连邺城,身上已经剩不下几个钱了,有很多甚至放下身段给豪富人家算账、抄录文书赚钱。

就是为了能在这里支撑下去。

可是忽然间被告知房租暴涨。

他们是无论如何负担不起的!

他们没有被权贵们的拒绝给打倒,没有被世态炎凉给打倒,却要因为支付不起房租而被迫离开邺城了吗?

这已经是邺城最便宜的酒肆了呀!

所以乍一听闻他的反应才会如此大,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

其他人也被他惊醒,嘟囔着起身,问道:“子川,出了何事”

那名表字子川的士子指着店小二说:“他说这客店的房租很快就要涨到五十文钱一日了!”

“什么?!”

所有人的醉意都一扫而空。

“昨日不还是三十文一日吗?为何一下竟涨了将近一倍”

他们语气焦急,死死的盯着小二。

“几位客官不知道,南朝还有契丹、高句丽都要来使节了,到时候会有很多行商来邺城,客房不满,掌柜的说,要加钱,不然咱们跟别的店比起来就亏了……,还请各位原谅则个……”

小二都不敢看他们通红的眼睛。

“欺人太甚!”

一名士子猛锤桌子,道:“你们掌柜的竟如此见钱眼开,这价钱涨的如此离谱,那个人住的起”

“早闻商人逐利,如今方知!”

那边掌柜的慢悠悠的过来了,摸着胡子道:“如果付不起钱,那就对不起了,各位,小店也是要赚钱的。”

态度和煦,却坚决无比。

今日如果他们交不起租,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扫地出门。

他可不愿意做赔本生意……

大家也冷静了一些,想了想,一人强笑着,问道:“这个时候掌柜的要涨价自无不可,只是这价钱是不是……,高得太离谱了?”

掌柜的眼皮也不抬,硬邦邦道:“本店的价钱可是很公道了,诸位去看看,这附近还有比这儿价格更低的地儿吗?”

“唉……”一人闭目,痛苦道:“本来还可以多支持些时日,只是这价钱,在下实在支撑不起……”

“寒窗苦读多年,不料梦断于此……可悲……可叹!”

“不如我们回去吧……”

有人将他们此刻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只能如此了……”

一人痛苦自语,他们满怀期望而来,居邺一年,还没有成功。他们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正在他们要做出抉择的时候。

一个同样寒酸士子打扮的人兴冲冲的闯进来了,“子川、文兴,你们快去城楼哪里看看,到处都贴满了,今上要开考举,广纳在邺贤才!”

所有人都怔在了哪里,鸦雀无声。

第五十四章青云之梯

“你说什么?”

“考举考举是何意”

几个人几乎同时发问。

半是震撼,半是疑惑。

满脑子都被那句“广纳在邺贤才”给塞满。

“仲川兄所言为真”一名士子迫不及待的上前抓住他的袖子,激动之下太过用力,险些将他的衣襟给扯下来。

不过那人也并未怪罪,一脸兴奋道:“哎呀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嘛,想要知道那就自己去看看呀!就在城楼下贴着呢!还不赶紧过去看!”

“哦,对对对,你看我都高兴糊涂了,去看看,——我们去看看!”

一群士子脚下一刻不停的朝南边跑去,平日里素来注重仪表的他们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现在仪容不整。

如果哪位朋友说的是真的,那么真是苍天眷顾!

南面城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呼声!

人群里一个老汉,挤开前面的人,眯起眼看着榜上那密密麻麻的字,好奇的问到:“这上面写的啥呀让你们这么高兴”

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不识字,所以需要别人讲解。

不过没有人表示指责,说出“你有眼睛不知道自己看”之类的话。

这年头就算是有殷实的经济基础也不一定可以读书识字,这是上等人的东西。

也许是心情实在好极了,被他挤开的一个士子并没有因为被他推这一下而感到不满,反而喜笑颜开的说道:

“你不知道,今上要开考举了,广纳在邺贤才,不论南朝、伪周,只要有才,便可一试才华!我们寒门子弟终于有出头的机会了!”

那老汉看上去有些阴翳的眼睛似乎冒出了一点精光,沉吟了一会儿,道:“给我念一念。”

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无知老汉崇拜读书人的模样,倒像是……,命令

仿佛给他念文书跟抬举他了一样……

那士子怔了一下,心里纳罕:

“这老头怎么比我还傲?”。

但还是给他念到:

“朕闻,国欲兴,必得贤才辅助,然前代选用,皆州郡察举……至于如今,不胜其弊……寒门、世家皆不得尽其才,彼辈流连邺城,有青云之志,然不得良机一展胸中所学,为生计奔波,屈于市井,可叹,是以置州府之权而归于礼部。招天下之人,聚于京师考举,考举得中者,不论士族寒门,皆赐功名。”

这份诏书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也没有卖弄深奥文采,而是平铺直叙的表达出了一个意思:

“朕这里缺乏人才,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人才,那就来试一试。”

但是没有一个儒生会觉得这份诏书粗鄙。

众所周知,皇帝高纬最讨厌在批阅奏章的时候看到这些东西,讲究简洁明了。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皇帝不喜欢这样的文章,那么他们在上疏的时候总是要将自己奏章中的空话、屁话、套话给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即使是在拍马屁,也力求“拍马于无形”的境界。

一时间,北齐文坛便彻底掘弃了那些词藻华丽洋洋洒洒的文章风格。

因为皇帝觉得这里面废话太多,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高纬给臣子定下的标准就是,只需说清楚,何人、何地、何时、何事、该怎样解决就可以了,不达标都要受罚。

老子花钱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给朕看这些没用的东西的。

看的脑子疼,没事还要翻翻典故,不然人家在里面骂你,你还乐颠颠的拍手叫好。

所以北齐上下有志于功名上士子立刻改变了文风,比之汉代古文更加简洁有力,写文章力求一针见血。

当然这点高纬是没有想到的,想到了也许也不会太过在意。

再说了,这是好事不是你写文章文笔再好,用典再高明,可是通篇废话,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谁愿意看你呀?

后世那些迂腐儒生大多都是这样,写起文章天花乱坠,结果要他拿出真东西的时候一点本事也没有。

以才考取功名一点错也没有,可也要看什么才,诗琴书画本身就是以陶冶情操为主,胸中有山河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不可否认诗文写得好是可以给一个读书人增加一层闪亮的光环,但是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它是可以当做策论用,还是可以抵御外敌

文以载道,文章不应该停留于表面那点浮华的东西。

大道至简,这是最明白不过的道理。

这份诏书明明白白将另一条路摆在了寒门子弟的面前,从今往后,他们大可不用在权贵们低声下气,照样有攀上青云之梯的机会!

他们看了又看,生怕会有一字错漏。

终于有人心情难以自抑,嚎啕大哭起来,许多人看着那段“彼辈流连邺城,有青云之志,然不得良机一展胸中所学,为生计奔波,屈于市井……”也是眼眶湿润。

是啊,为了等那么一个机会,他们付出了多少艰辛其中苦楚难以想象,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们还是抱着那一点点一天天逐渐削弱的信念死守在邺城,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实现人生理想吗?

苦心人天不负!

有的士子士子激动大呼天子圣明,还有一个干脆面朝皇宫跪拜,额头砸在黄泥路上砰砰作响。

“彦夫兄快起来,你额头都破了,再磕下去磕坏了脑子还怎么考举呀?”

“对对对,不过且容我再拜一拜!”

那个表字彦夫的士子从地上爬起来,毫不在意衣衫上的灰尘。看着十分清瘦的脸上面有菜色,如今却是神采奕奕。

“今日起,吾等寒门亦有进阶之梯了!”

“是极是极,当今真神明天子也!”

……

“子川、文兴,咱们还离开邺城吗?”

那几个落魄书生站在人群外围也是一脸激动。

摸一摸钱袋子,干瘪的很,估计也没剩下多少钱了。

那子川是这几人里的主心骨,他掠一思索,咬牙道:“留!当然要留在邺城,如此好的机会不去试一试身手,以后如何能够甘心”

他环顾左右,道:“反正我是决定留在邺城了,哪怕是给人当做猪狗一样使唤也要争上一争,诸位呢?”

“哈哈哈哈,我们一样!”

“就是,活人还能被几文钱难倒不成”

“我与子川兄同去!”

人群中,那个一只眼睛带有阴翳的老者默默的转身离去,藏在袖子里、已经有了皱纹的手掌缓慢而坚决的攥起。

“如此好的机会,又怎能少的了我祖珽”

“老夫也定要再次登上这青云之梯!”

第五十五章使臣

天子不忍大贤遗野,诏命广纳在邺贤才,一时间传遍邺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仅是寒门、平民百姓,连世家也为此而震惊。

古来都是地方向上举荐人才,虽然大多都是招收一些世家子,可也首先问德,其次问才。

不然当初谢安为何养望呢?

有了足够的名望,为世间所追捧推崇,让世人都知道你。

有了足够的名望再出山,可以一下压倒不少竞争对手。

这样谢安出山为官之时自然便是无人可挡,他有了足够的名望,出山便身居高位自然就不会有多余的闲话议论他究竟配不配这个位子。

因为之前他是“大贤”的言论已经流传开来了,那么在那些普通人看来,谢安有如此才华,身居高位也就成为了理所应当。

所以你看两汉魏晋时期,那些入仕的人首先要有一定的名望便可以理解了。

名头太大,人家不敢看轻你。

反之,如果你的名头太小,人家听都没有听过,那么对方自然就轻视你,觉得你是庸才。

那么那个时候之所以会有这么多“风流倜傥”的风流名士也就可以想明白了。

要成功,首先要装的一手好十三。

这个与其说是“德”,不如说是一种“势”。

你养出了一定的名望,让很广范围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头,那么别人在举荐贤才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你,即使你是真的名士也好,假的隐者也罢,他都不得不顾忌外面的流言而推举你。

有了德望,就有了步入仕途的敲门砖,只要再有了才,那么从此便是坦荡仕途。

这在从前是世家子弟入仕必须的一个步骤。

世家拥有这样的平台可以让自家的子弟美名远播,寒门就没有这样的硬核条件了。

后台不够硬,怎么办呢?他们往往都只能皓首穷经,等到成为声望极隆的一代大儒。

这时候别说世家子弟,就是朝廷也要给你三分面子。

可是有几人能够耐得住寂寞,韬光养晦如此之久,蹉跎光阴呢?

背后没有世家站脚,那么想要踏入仕途将会极其困难。

之前已经说过了,世家是大部分政治资源的分配者。寒门想要有进阶的机会,得要看权贵世家们赏不赏识你。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进阶之途就摆在他们的面前,那便是考举!

不用有太大的名望,不用背靠世家权贵,把才摆在第一位,谁有才便可以获得青云直上的机会!

这等机会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们怎么甘心错过

那些穷困潦倒的士子仿佛一下子就恢复了活力,兴冲冲的回到客店,将钱袋子里的钱一股脑的都倒在目瞪口呆的掌柜面前。

“我们还要接着住!这半个月没事不要打扰我们,把饭菜送来便可以,其他的不用你们管了!”

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只想赶紧冲回房间里拿出那些珍贵的手抄本复习。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只留下一个个年轻孤傲的背影。

掌柜的觉得这帮人出门看了一次榜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比来之前还要牛气!

反观世家那边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在他们看来,今上这是破坏规则的玩法。

他们也有身在内阁的子弟,有封驳诏书的权力,本可以阻止这份诏书下发。

在内阁商议“票拟”的时候才堪堪压倒赵彦深、高睿,好不容易强行封驳诏命。

可是今上那边的态度强硬无比,一连三次,将原来的诏书原封不动的下发,再敢阻止就要好好考量考量后果了,内阁中的世家势力也只能无奈屈从。

还好,考举的范围仅仅限于邺城,而且陛下也在诏书中说了,寒门、世家子分开考试,世家子占录取名额的七成,而寒门子弟仅占三成。

寒门还是不能骑到他们头上来。

这么想想,他们便瞬息做好了决定,赶紧提笔写下了一封封家书,和本家说明此事,让家里赶紧将家里藏着的子弟给送到邺城来大比。陛下所说的考举半个月之后就要开始!

从前只要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便可以授予官职,今日之后,恐怕就再也不同了。

今上开了这个口子,怕是之后世家子也要在笔杆子上博取功名了!

此次世家、寒门名额皆固定,他们的竞争对手可不止是寒门,寒门他们管不着,再说了,陛下将寒门世家区分开考举,这样一来,他们的主要对手便不再是寒门,还有其他世家!

虽然世家之间同气连枝,但也存在不少的竞争关系,错过了今次机会,可就要打破头抢这个名额了!

“哼,考举也好,让你们看看,世家永远都是世家,寒门永远都是寒门,我们世家有这么多传承,永远不会缺人才!”

这边寒门世家开始摩拳擦掌的准备一场大战。那边太极殿内高纬得到了南朝使节徐陵五日后便要到达邺城的消息。

虽然不日高句丽和契丹、突厥使节也要到来,但是在高纬眼里他们就只不过是南陈的陪衬。他们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如果他打算从南陈这里捞更多的好处。

这些在北齐朝野看来上不得台面的使节就会发挥十分重要的作用。

南朝国书的内容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对于南陈这样的态度也并没有感到出乎意料。

三国之中南陈的确是弱了一些,尤其是北周日益势大的情况下,南陈又怎么能不忧心忡忡迫切想要与北齐尽释前嫌,与北齐联盟也是南陈遏制北周发展的一种手段。

南朝瞄上了北齐强大的军力,高纬又何尝没有看上南陈那丰饶的物资呢?

如果南陈真的有这么坚定的联手想法的话,那么想必如果高纬找他们借粮食他们也是不会拒绝的吧?

更何况高纬为南陈准备了一块大大的蛋糕。

应该可以从南陈的嘴里把他想要的物资给撬出来!

高纬想了想,对下方的鸿胪寺卿道:“几日后使节会陆续到达邺城,你知道该如何做吗?”

鸿胪寺卿也苦思一会儿,道:“按照往年惯例迎接”

高纬翻了个白眼,北齐接待所谓“贵客”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更别说是接待与北齐有仇的国家使节了。所谓惯例绝对是在结仇!

真是奇了怪了,无论突厥、契丹或是高句丽、南陈都跟北齐干过仗。

“不,”高纬谆谆教诲道:“朕的意思是使节到来你一定要隆重接待,南朝使节要尤其隆重,一定要让他们感觉到宾至如归,明白吗?”

“啊?”鸿胪寺卿傻眼了,陛下怕不是拿错剧本了,南朝、突厥还好说,像契丹、高句丽,北齐何时在意过他们

【这货的悟性太差了!】

高纬微微皱眉,道:

“总之你照办就是!”

“臣,遵旨!”

第五十六章后知后觉的徐陵

徐陵来到邺城的时候是四天之后,比预料的还要早一天,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面见这个北齐刚刚掌权的帝王了。

从前听说高湛退位给太子高纬,所有人都没有当成一回事,因为大家都知道,高湛信天象,那年天有异象,有人说君王之位将要变动。

高湛便退位,让九岁的太子高纬登基,自己做了太上皇,可却依旧是他自己在把持着朝政。

简而言之,高纬就是一个傀儡,高湛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这样一个年幼的傀儡皇帝,显然不太可能获得太多的尊敬。南陈也就没有太过关注他,后来听说这个皇帝的所作所为,也大概明白了这个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聪明,却胆小怯懦,自卑成性,一个活在高湛阴影底下被活生生养废了的孩子。

再者,这些年北齐一日不如一日了。

徐陵听说北齐着几年面临着来自于北周和突厥两面的压力,国内又有天灾民变,北齐朝堂也多是和士开、陆令萱这样的佞臣。徐陵当时还在心中感慨,如此下去,国祚岂能长久

也就是如此,徐陵才极力向陈顼进言要联齐克周,就当废物利用,让北齐多拖北周几年也好。北齐拖北周拖得越久,陈朝就越有时间。

他来北齐的时候,也是准备好了与北齐在某一些方面的合作,开出的价码很是优厚,但总的方面,都是他们大陈朝能够得到更多。

他自信他们那边开出的价码足够让北齐上下动心。

可是到了齐境内他发现自己的预判可能有误,不是说北齐连年遭灾吗?可和他想象中萧条的模样不同,北齐的民生虽然的确下降了一些,但是却没有那种天灾来临的惶惶不安的模样。

不管是日常的农耕还是州府的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运作着。

这不是一个国家大乱,该有的迹象。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较为繁华是豫州,所以没有见到那种民不聊生的景象也是正常的。】

当时徐陵是这么给自己看到的反常现象下定义的。

可是越到北面他就越是吃惊,因为路途中那种流民聚集的景象他也没有看到。

从徐陵听到的情况来判断,北齐山东还有江淮北部的灾情应该是最严重的,可是他的车驾路经江淮,擦过山东的时候,也没有见到面黄肌瘦的流民聚集的景象。

【这不可能,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可能会出错北齐绝对是遭受了重大的灾害,可是那些饥民哪里去了?北朝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将数以百万计的灾民给藏着不成】

越是看,徐陵便越是疑惑不解。

终于他在一处河道上看见了大批年轻力壮的流民聚集在河道上,貌似在修缮水利。

他找借口让行进的车驾停了下来,上去仔细的观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发现这些流民并没有被逼迫的愁苦麻木的表情,也没有灾民标志性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反而个个精神奕奕,很是壮实。不像是饥饿的灾民。

还有几个公人在一旁监督,旁边搭了一个大棚,升起炊烟袅袅。

更加奇怪的还在后面,有几个不知是不是体力不济的暂且放下锄头退到大棚里休息,一个公人走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公人愤怒的挥鞭斥责打骂,那公人走了过去,似乎和他们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公人便下去他们劳作的工地上看了一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些白条,上面似乎还盖着淡淡的、红色的印章。

然后那几个人便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走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几个热乎乎的大蒸饼(馒头)。

徐陵疑惑的跟上去,走了大约有三四里,一处小城邑外,屯着一个帐篷群,都是用颜色杂乱的破布缝成的,破旧,却很整齐。

男人们带着吃的东西进去,呼喊了一声,于是就有一些帐篷里钻出几个小小的身影,欢快的扑入父亲的怀里。

伸出小手去抓那热乎乎的大白蒸饼,欢声笑语一片。

徐陵愣住了,这与他预料中的,北齐境内民不聊生的情况完全不同。

他原本就是想以此为基础,进一步诱使齐主在联盟的时候退让出更大的利益。

可是如今北齐这样的情况,比之预料之中的要好很多,那么齐主还会理会陈朝的要求吗?

徐陵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仔细推敲,忽然发现北齐管理灾民的方式很是不凡,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出来的手笔。

他知道灾民肯定不止那么一点,可他并不知道,这些灾民都被迁移到哪里去了。

按理来说北齐受灾如此严重,流民数以百万计还是轻的,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流民肆虐已经很惊人,更别说如今北齐境内完全是一片安详的场景,这不是一个王朝末路该有的景象。

【也许北朝出现了一个了不得的能臣。】

徐陵暗暗思索,不然就凭和士开怎么可能把这件事处理的这么漂亮

赵彦深

徐陵觉得也只能是他有这样的影响力,可他对齐主的影响力可以超过和士开吗?

也不怪徐陵还不了解这些事情,北齐与南朝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实际古代消息是很闭塞的,更何况,北齐与南陈关系向来紧张,北齐曾想吞并南陈,结果被陈霸先打败了。

北齐被打的有些痛,这下双方撕破脸了,双方都对对方防范的很严密。

而高纬斩杀和士开,不过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事情还没有传到徐陵耳中也很正常。

想要直接去打听吧,那些负责护送使节的卫队都是少言寡语的,而那些平民百姓,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锅灶,对于国家大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等到临近邺城的时候,徐陵的下属总算给他打探回来有用的资讯。

“什么?和士开被齐主诛杀了”徐陵简直难以置信。

下属也是满面复杂的说道:“嗯,下官还打听到,齐国舅胡长仁还有齐宫女官陆令萱因为参与琅琊王谋反一事,琅琊王被圈禁足,胡长仁被判流放,陆令萱被齐主满门抄斩了……”

“尚书,看来齐主不像我们以前看起来那样昏聩无能呀……”

徐陵抚这胡须闭眼沉思,很快睁开眼,问道:“离邺都还有多远”

下属恭敬回答道:“还有半日路程,我们休整一晚,明日正午可到达邺城……”

“——不必!”徐陵打断下属,说道:“那就赶一夜算了,某也想早日见一见齐国皇帝究竟是何许人!”

第五十七章天下第一雄城

徐陵到达邺城鸿胪寺安排的下榻之所时正好是天明,还未下榻,徐陵便将国书递给了前来迎接的官员。

那北齐的鸿胪寺卿倒是对南陈使节很礼遇,一应规章制度都按照较高的规格来,这让南陈上下都有些猝不及防,以往北齐对待使臣可没有这么客气,尤其是南陈使节,连一个笑脸都缺乏。

可如今不仅是礼节足够隆重,一应用度需求也立刻被解决的妥妥当当,跟从前简直是两种态度。

徐陵第一次出访北朝,倒没怎么觉得,因为南陈接待来使的时候也是这般的,虽然北齐的形式走的要格外隆重,当然在徐陵这种讲究的人看来甚至有些蹩脚,但这好歹代表了北朝对于大陈的一个态度。

貌似并没有像传闻中的那样差,他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他注意到下属们的神情有些奇怪,像是惊异,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些下属可是数次出使过北齐的,总不至于如此惊讶吧?

后来他细问之下,下属们终于道出了实情:

“尚书容禀,以往我朝使节出使北朝的时候,北朝可从未对我朝使节有过如此礼遇,那些北虏……,那些北人个个孤傲,且不知礼为何物,向来看不起南人,以往我朝使节可没少受到羞辱,如今北齐朝堂却如此隆重礼遇,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准备……”

那下属的脸色一红,本来他都已经做好了来邺城第一天就被摆一个下马威的准备,甚至来之前还不停的给徐陵暗示,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徐陵“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这些下属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也大概明白了为何下属前些时日跟徐陵提起北齐不知礼,这是怕他一个半百大儒不堪受辱,提前做好心里准备呀……

徐陵摇摇头,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他一个一只脚迈入棺材的老头子了,对于荣辱这种的东西已经看得很淡了,假如北齐朝堂真的敌视南朝,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心里鄙夷大齐朝堂上下“如此粗鄙不通礼,岂是长久之道”罢了,别的倒没什么。

不过听下属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这并不符合以往北齐对待敌国的惯例,羞辱倒谈不上,不过也别想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为何态度大改?他想了想,心里猜出了一个大概,可还未最终下定结论。

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看明白北齐上下,也不好做出什么判断,那样只会让错误进一步放大,于是对于之前一股热血上头便要马上面见齐主的心思也淡了一些。

他想要先观察几日,搜集一些关于近来北齐朝堂的变动再下一个定义,这对于他们的下一步至关重要,不了解对方,便不可能将利益最大化。

徐陵想要先拖几日,抽出时间先全面了解一下北朝再去面见齐主,反正他星夜兼程往邺都赶,齐主也不至于连休息的时间也不给他便要面见他吧?

果然下午,鸿胪寺卿便带着齐主的口谕,先是劝勉了一番南朝使节,对于南朝来访表示欢迎之类话语,然后表示先让南朝使节休息几日,三日后再让南朝使节觐见皇帝。

这恰好是徐陵想要的,徐陵下午接待完鸿胪寺卿便换上一身常服到大街上,想要看看邺城风光,此刻离天黑还很早。

想要了解一个国家的状况最直观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观察这个国家的百姓的生活。

邺城作为北齐的国度,或许地位并不如陪都晋阳重要,可在当时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雄城。

邺城南接安阳,北距邯郸,始筑于春秋齐桓公时,东汉末年,长安早已败落,洛阳焚于战火,邺城作为北方重要的城邑,有自己得天独厚的地理、政治优势,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还有北齐先后以此作为都城。曹丕代汉建立魏国之后,将邺城与洛阳、长安、许昌、谯并称为五都,足见邺城地位。

相比之下,南朝时代都以为都城的建康虽然也声名赫赫,可若论起来,建康与邺城对比还是缺乏一些底气。不说别的,光说那邺城远远望去的堂皇大气便不是建康可以比拟的,建康虽然也是一座宏伟雄城,可建康比起邺城多了几分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气质,却少了几分刀光剑影、岁月积淀的底蕴。

只一眼,徐陵便被这座雄城给震撼了,抚须自语道:“这便是曹魏武风吗?”

邺本有二城。邺北城为曹魏在旧城基础上扩建,东西七里,南北五公里,北临漳水,在邺城西北处,自北而南有冰井台、铜雀台、金虎台三台,作为阅兵还有大宴文人骚客的场所,至今留有建安风流的余韵。

更别说,高欢再将邺城扩建,将之扩建为东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

邺城可以说是古代标准城市的典范了,全城强调中轴安排,王宫、街道房屋都整齐对称,结构严谨,分类齐全,这种建筑模式是后来的长安、洛阳乃至北京兴建的标准范本,具有很高的水品。

邺城作为北齐都城,人口也是众多,大约超过百万之数,商贸较为发达,很是繁华。

徐陵走在街道上看着来往的人群,不由得心怀震撼,这在建康也是不容易见到的景象,一时间对于自己曾经做出的北齐将衰的判断产生了质疑的想法。

但是,光看这个未免也太过片面,邺城作为一国之都,有这样繁华发达的景象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决定再看看,再多看看,多听听,说不定就可以看到一些自己预料中的状况。

徐陵作为一个从小读书明理的人,虽然不说是那种自视甚高的人,但对于自己做出的判断还是自信的,北齐这些年支撑朝堂的支柱一个个倒下了,从各方面都在衰退,北周已经逐渐强于北齐,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他为何没有看到丝毫的大厦将倾的迹象?难道北齐和当年高欢在的时候一样强盛?

【这不可能!】徐陵心道,他再次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今日,他便要看看北齐究竟是怎么样的!

徐陵来到城南的一家酒肆里,早些年他也曾留恋于酒肆中,深知酒肆是三教九流的汇集之地,天南地北的事情,无论雅俗与否,上到朝堂,下到百姓家的琐事,都可以从这里听到。

尤其是京城之中,这里更是充斥着更多的消息,有心去打听,总能打听到一些事情的。

徐陵找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扔出一枚银饼子给早已目瞪口呆的掌柜的,微微一笑,道:

“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食都端上来,其他事便不用你们管了。”

第五十八章打听

那掌柜的被这枚银饼子给一下镇住了,而后怎么看这个老人怎么像是一个贵人,可这么一个贵人不应该来这么一个没有名头的小地方呀,虽然惊喜,可也不由得为难道:

“这里实在太嘈杂了,怕影响了贵人的雅兴,要不,贵人移驾去楼上,楼上有歌姬唱曲,也更加肃静一些……”

“这个不必了……,老夫就喜欢热闹,热闹些好。”

徐陵笑着回绝了掌柜的一片好意,掌柜的劝不得,也就只好允了他。这家酒肆也就是一般,其间嘈杂一片,人来人往,由于开春,加之各国使节到来,邺城的人流量大了一些,这些地方往往人满为患。

徐陵佯装喝酒,两只耳朵悄悄的听着周围人谈天,他自小耳力过人,虽然老了,可这些声音瞒不过他。很快有一桌的人谈话的声音被他注意了。

“兄台这几日准备如何?”一人略带笑意的问道。

那被问道的士子苦笑着摇摇头,道:“不好说,在邺都漂泊一年,许多学识都忘却荒废了,要捡起来还真不容易,我看阁下像是成竹在胸的样子,看来此次考举定有把握了?”

那士子脸上的笑意几乎掩饰不住,可还是客套道:“那里那里,还早的很,还有十日便是礼部考举了,吾等当勉励呀。”

另一名士子似是慨叹的说道:“多亏当今圣明,否则似我等寒门学子,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呀。”

这引起了徐陵的注意,于是徐陵笑着走向那一桌,道:“看两位似乎是饱学之士,老夫愿备下酒食一叙,不知二位可否赏光?”

这两个士子见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向他们走来,怔了一下,而后见这老者态度诚恳和煦,令人如沐春风,不由得心生好感,欣然答应,于是便到那一桌去一同饮酒。

席间,老者的谈吐还有表现出来的学识都令这二位士子心折,对视一眼,敬佩的问道:“老先生此番来邺城,也定是为考举而来吧……,不瞒老先生,我游历二十余年,似老先生这般饱学之士,可是见得不多呀……”

徐陵佯装讶异道:“考举?何为考举?”二人又是对视一眼,这老先生竟不知考举为何?

徐陵也就笑吟吟的解释道:“我本南朝人,今日方路经邺城,确实不知二位所说的考举为何事?”

二人都是心里松了一口气,假如这个老者也是同他们一堂考举,那他们面临的压力简直不要太大。

知道这个学识渊博无比的老人家不是来和他们竞争的之后,他们心里的那点小心思也悄然收了起来,道:“先生初来乍到,不知道也是有的,四日前,陛下下诏,开考举,广纳在邺贤才,只要通过考核,不论南朝、伪周,皆赐予功名,这对于天下寒门士子,可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呀。”

徐陵眼角悄然抖动了一下,心里叹道:【好气魄!】

很快便收敛起震惊之色,与这两名士子攀谈起来,聊些文章、微言大义,其间总是不着痕迹的打听北齐朝堂上的一些事,他想要听一听他们对于北齐朝政的看法。

他们谈到齐主的时候,毫无例外的给出这样的评价:“雄主”、“明君无疑。”之类的话。

徐陵不过稍稍的露出了一些质疑的意思,那两名士子便皱眉道:

“当今镇压勋臣,选用贤能的臣子,将朝堂上下整肃一清,琅琊王谋反,今上只诛杀首恶,其余老幼妇孺不予追究。如此手腕,如此气魄,如何当不得明君二字?”

徐陵心里苦笑,齐主开考举,为天下先,不说天下,至少已经赢尽了这些在邺士子的心。不过徐陵还是疑惑道:“老夫曾听闻,齐主怯懦,守余尚且不足……”

“——那完全是道听途说,不足为据!”那士子矢口否认,“当今有那些传言之时,先帝尚再,当今虽为天子,有雄心壮志,可难免会受制于太上皇,况且琅琊王等一干乱党又时刻盯着当今,当今如果一个不小心,那便会为太上皇所废,如此情形又岂能不小心翼翼?”

“正是此理,”另一个士子也很赞同的点点头,说:

“那时候先帝为和士开等一干奸佞所惑,当今若不忍辱负重,与这些奸佞虚与委蛇,又如何能从容登上这大位?况且,今上一掌控朝堂便诛杀了和士开这等奸佞乱党,足见今上并不是昏聩之君,恰恰相反,观陛下这一月的所作所为,我便可以断定,今上乃是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庄王!”

他的同伴频频点头,很是赞同。徐陵苦笑一声,赔罪道:“如此看来,却是老夫孤陋寡闻了,老夫自罚三杯给各位赔罪。”

然后徐陵便饶有兴致的听他们讲齐主这一月内做了什么,细思之后常常拍案叫好,当听说那齐主诛杀和士开,他本已是惊讶,再到后来,听说齐主想出“以工代赈”的计策,并架空琅琊王、太后建立内阁,将朝野之权集于掌中,这便让他更是惊讶的无以复加。

【如此作为怎会是昏聩之主,又怎么会有亡国之象,是老夫看走眼了啊!】

徐陵长叹一声,略有些歉疚的起身道:“想不到大齐之主居然是如此雄才,看来大齐堪为君者不独神武、孝昭呀……,先前是老夫孟浪了……”

徐陵自负可看清天下大势,然而却频频看走眼,这让他羞惭无比,一时有些意冷。

那二位士子不知徐陵心思,只以为徐陵是对先前的自己的唐突感到歉疚,于是纷纷缓和了脸色劝勉,然后又向徐陵讨教诗文之道,徐陵推脱不得,只得将他们的诗文都看过了,然后一一给出中肯的点评。

“……这位小友的诗文虽然文辞精美,本是一首精品,可太过于专注辞藻,浮华居多,不够凝练,这让诗文失色了一些,写诗讲究言雅而不艳,这个需要注意……”

“唔,这位小友的诗作虽无甚特别精彩之处,然而胜在中规中矩,立意也算深远,可为中上之品……”

接着徐陵又很细致的为二人讲解了一些写文章的诀窍,虽然有的地方徐陵仅仅是轻描淡写了几句,然而听在二人耳中还是令他们觉得震撼不已,这个老先生肚子里的学识真不是盖的。

所以等到徐陵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二人再三请求徐陵留下一两句诗作,徐陵沉吟一会儿,摸着胡须道:“如今已是初春,那我便已春为题吧,嗯……,名为《春日诗》如何?”

二人表示洗耳倾听,徐陵没有思索,便咏出一首:“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帘摇惊燕飞,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何殊九枝盖,薄暮洞庭归。”

二人细细品味,皆称善,徐陵谦逊的说了两句,然后便告辞而去了,出门的时候听到一声隐约的、带有不屑的冷哼:

“呵,我还当有什么佳作出来呢,也不过如此……”

徐陵忙着赶路,听见了也当作没有听道,只是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眼睛阴翳、看上去比他要年轻一些的老者坐在角落里,一脸不屑。

第五十九章突厥使臣

三日后,南朝使者徐陵以及突厥、契丹、高句丽使节在同一天被齐国皇帝高纬召见。

初春的早晨有一些薄雾,笼罩在这座雄伟的宫城上,在千秋门的墙根边上,早有其他使臣的车驾在那里等候,礼部的官员陪同在一旁与各位使臣搭话。听到车辙声,便纷纷扭头,带着或是好奇或是冷漠的目光看着这辆白雾中慢慢驶近的车驾。

“唔,是南朝使节来了……”新任的礼部侍郎房彦谦负责在此招待各位使臣,看见这驾车,认出这是南朝使节的车驾,于是便带着礼部的两名员外郎迎上去,“贵使请下……”

徐陵撩开车帘,露出了一张和蔼的笑脸,道:“有劳房侍郎了……”

房彦谦微微一笑道:“不敢当,这是在下分内之事,尚书特地吩咐过我等照顾好几位贵使,怎敢不放在心上?等一下宣召的黄门便要来了,贵使还请稍歇,在此等候一会儿便是……”

“好……”徐陵在下属的搀扶下下了车,定睛看向前方三名使臣还有他们的随从。

那个站在中间的,长相、穿着与中原人相似,却又有别于中原人,肤色较为白净,颧骨略高,然而却总是弓着腰,望之颇有谄媚之色,这应当是传闻中的高句丽使节。一见到徐陵便点头示意、问好,徐陵回以微笑便令他喜不自胜。听闻高句丽举国上下皆仰慕中原文华,此言看来不假。

而高句丽使节旁边的是契丹使臣,穿着皮裘,头顶的发剃光,只在后脑和两鬓留下一缕,看上去甚是怪异。居于左边的突厥使节白肤绻发、披发左衽,鹰钩鼻,眼窝深陷,眼睛是灰绿色,服饰与契丹使节相似,然而却满脸孤高之色,不与高句丽以及契丹使节站在一起,似是瞧不上他们的模样,看见徐陵过来,他也只是斜乜一眼,然后不耐烦的对着房彦谦说道:“贵国皇帝还不召见我吗,再这样下去,我便不再等下去了!”

咄咄逼人,在场的人都是微微皱起了眉,房彦谦耐心道:“贵使不必着急,陛下总要洗漱完毕才好召见诸位,还请各位耐心等候一会儿……”

那突厥人叫嚷道:“方才你也是这般与我说,可都过了不下一炷香的时间,你们那个小皇帝还是不召见我等,莫不是看不起我们突厥大汗?!”

突厥是新兴的草原霸主,平灭了老牌草原霸主蠕蠕(也就是柔然),成为了类似于匈奴那样的巨无霸,风光无两,这些年因为与北周的联姻关系联手压制北齐,时常聚集十数万胡人寇边,自以为不再惧怕北齐,气焰嚣张。

【这帮锻奴,真是放肆!】这些突厥人原本只是柔然人帐下锻奴,如今一朝势大,也敢不将中原天朝放在眼里?!房彦谦眼中闪过一抹怒色,脸色顷刻间便肃然起来,盯着那突厥使臣道:“贵使还请慎言,莫要再对我朝皇帝不敬,否则后果自负!”

那突厥使臣丝毫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

“我倒是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突厥乃是大国,木杆可汗更是草原上的雄鹰!

可汗一道命令就有百万控弦之士聚集,攻城略地如同饮水一般简单,转瞬便可平灭一国!

狼群尚且要匍匐在雄鹰的脚下,而我是雄鹰的使臣,天下谁人敢对突厥不敬?”

房彦谦微微皱眉,还是那副冷峻严肃的腔调,道:

“贵使今日状态不佳,还是改日再朝见陛下吧……”

“我状态不佳?我状态好得很!”

突厥使者大大咧咧的,果真是气焰嚣张,道:

“我此次带了可汗的国书,不见到你们那小皇帝我是不会罢休的!”

“贵使再敢出言不逊,便会被逐出邺城了。”

可那突厥使臣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怎么,难道我们可汗的国书还值得你们那小皇帝出宫相迎不成?”

【果然好胆!】几个使臣都看向房彦谦还有那位突厥使臣,徐陵轻抚胡须,饶有兴致的在一旁看着,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想看看房彦谦究竟会如何解决这件事。

即使是那契丹使臣也对此感兴趣,此时契丹还处于八部落联盟的情况,并未统一,且时常遭到突厥的勒索,因此他们向来是与北齐亲近的,但今日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也想看看北齐能不能压过这个气焰嚣张的突厥人。

假使不能,那么北齐今日便会丢人丢到家了。

不料房彦谦却是蔑视的笑道:“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魏太武皇帝灭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蠕蠕。世居金山之阳,为蠕蠕铁工,金山形似铁盔,俗号铁盔为突厥,因以为号……”

他看向那神色僵住的突厥使臣,道:“阿史那氏生性残暴,不知怜恤生民,此之谓不仁,武平时,承诺不寇边,然前岁又来犯我边境,不守信用,此之谓不义,阿史那得蠕蠕庇护才得已苟活,却背主将蠕蠕赶尽杀绝,此之谓不忠,阿史那氏为争汗位时有杀兄弑父之事,此之谓不孝,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君主还敢与我朝天子相提并论?谁给你的胆子?!”

语出惊人,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有想到房彦谦居然会说出反驳的如此直接、如此犀利,一下戳破了突厥草原狼的本来面目,直指突厥可汗不配齐主郑重礼遇相待。

徐陵抚摸胡子的手一顿,望着房彦谦的目光复杂、欣赏交杂,不一而足:

【北朝真是人才济济呀……,不说别的,光是那气性便要比我朝的文人要强上不少……】

徐陵扪心自问,若是此事发生在南朝,南朝的臣子大多会愤怒,可也就是仅此而已,敢怒不敢言,谁又会冒着挑起两国战事、之后被拿来顶罪的的危险誓死维护主上的尊严呢?

【只是这样一来,房侍郎的下场堪舆呀……】

徐陵隐隐为房彦谦担忧,那突厥使臣更是恼羞成怒,道:

“你竟敢如此辱我突厥?!”

说着便抽出随从的弯刀上前,千秋门上的守卫纷纷举起弓弩,瞄准他,只要他敢再上前一步便要将之射成刺猬。

房彦谦神色若定、岿然不动,淡然道:

“贵使还是想清楚,贵使携带国书而来,若是因为贵使的一两句狂妄言论而未将国书递交,你们可汗固然会对我大齐心生不满,可他第一个怪罪的人必然是贵使,为了贵使的前途,还望贵使不要冲动,想清楚再说……”

那突厥使臣脸色青了又青、白了又白,终于咬咬牙,将弯刀扔到地上。

木杆可汗老了,喜怒无常,如果知道因为他的一个愚蠢举动而让突厥上下颜面无光的话,那么木杆可汗一定会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并且将他全家上下全都贬斥为奴隶的!

此时千秋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两个小黄门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全身披挂的禁军,扫视了一眼各国使臣,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宣陈朝使节觐见!”

第六十章南陈的价码

“陛下宣陈朝使节觐见!”那小黄门对着徐陵微微躬身道:“贵使,请随咱家来……”

徐陵整了整衣冠,这才对那小黄门道:“有劳了……”

小黄门谦逊的躬身,道:“不敢当,贵使……,请。”

徐陵跟在小黄门的后面,在浑身铁甲的禁军簇拥下进了宫道。

那突厥使臣再次勃然变色,怒道:“为何这个鸟人也可以比我早些受到传召?”

房彦谦连眼皮也懒得抬,只淡淡道:“陈朝使节比贵使要早一日抵达邺城,按照礼节,本就应当是陈朝使节先面圣,贵使暂且耐心等待便是……”

宫道宽敞,两边宫墙巍峨,小黄门默默在前面引路,后方十几名禁军按刀跟在身后,幽长的宫道只听得到铠甲碰撞的声音。

听说自从琅琊王兵变之后,齐主就将宫内宿卫的禁军全部裁撤了,换上了从晋阳抽调上来的精锐边军,并且一张诏令将库狄伏连升任为镇远将军,出任镇守幽州。

这三日徐陵将各方消息都打探了一遍,最后整理出来这个齐主的所作所为,越分析便越是让人心惊,现在他已可以断定,从前齐主之所以会有懦弱昏聩之名,定是在藏拙无疑!

如此年龄便明白如何保护自己,并且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来达到目的,稳坐皇位,接掌大权之后更是锐意进取,一改勋臣擅权的状况,称一句年少有为之君不为过!

嬴政与冒顿莫不是这般早慧深沉!

徐陵望着薄雾朦胧的天色,脚下居然有些踌躇了,他不确定自己要求联合北齐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前方的小黄门似有所感的回头,道:“贵使还是快些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小黄门领着徐陵穿过一个个长长的回廊殿宇,见到的宫人全都向着这一行人行礼。

一路肃穆无声。

高纬对于前殿的要求格外严格些,从这里到太极殿昭阳殿这些地方都不准宫女太监嬉笑玩闹,违令者严惩不贷。

这让这诺大的宫殿看上去很是空旷,一股如山威严时时刻刻悬在他的头上,仿佛随时会轰然压下!

徐陵在南朝也是深得陈顼信重,没少被传召出入宫闱,可没有一次有这样的压迫感,压抑的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徐陵暗暗的握紧了拳。

这大冷的天,他的背后居然冒出了许多冷汗。

小黄门领着徐陵到达了昭阳殿,高纬早已在昭阳殿内等候,让门外甲士搜身之后方才将徐陵放入。

高纬身穿正式的十二章冕服坐在皇座之上,在珠帘的掩映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徐陵一看到那人影便躬身拜到:“陈朝使臣、陈朝尚书左仆射徐陵携带我朝皇帝国书,特来拜见齐国皇帝陛下!”

高纬看着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微微一抬手,道:“贵使免礼……”徐陵起身,这才敢直视这个年少的齐国之主。

怎么说呢,隔着十几丈远,而且高纬头戴帝王冠冕,珠帘垂下,徐陵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子,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清秀、棱角分明的轮廓。

明明身量并不如中年人高大,但坐在上面便如同一尊山一般,你只能仰望。

徐陵当时便生出“天骄当如此!”的感觉。

高纬注意到他的目光,看过来,他便又悄然垂下了头,直视帝王乃是大不敬。

高纬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开口道:“贵使从建康远来,辛苦了,贵国皇帝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

徐陵的心暗暗提了起来,高纬接着说道:“朕可以答应与陈朝联盟,只是陈朝又能够给我大齐什么支持呢?”

高纬这一单刀直入,连半点多余的客套也没有,饶是以徐陵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觉得猝不及防。

徐陵诧异了一下,便答道:“我朝陛下听闻齐国正面临百年不遇的天灾,可以支援贵国粮草四十万石……”

高纬“呵”的笑了一声,道:“十万石粮食对于我朝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贵国也未免太过小气了一些。”

徐陵眼角抽搐了一下,道:“假如陛下觉得不够,那么我国可以按照低于市价七成的价格将粮食卖与贵国。”

“条件?”高纬单刀直入,徐陵的节奏被高纬打的一塌糊涂,只得硬着头皮道:

“我朝请求陛下以战马等与我朝交换……”

说完便低头不语,战马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十分紧缺的物资,尤其是,南陈与北齐交恶,与北周又隔着一个西梁的情况下,即便南陈开出天价也不知道该从那里买,可如今不一样,北齐缺少粮草,他们的条件便是以战马作为交易,只要齐主肯开放战马这一块,那么南陈便可以以极其廉价的价格将粮食卖给北齐。

北齐去岁遭了灾,但南陈倒是风调雨顺,各地大熟,根本就不缺少粮草,可战马不一样,战马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了充足的战马南陈平灭西梁便是如虎添翼,或许有朝一日,可以窥伺江淮!

长久的沉默,高纬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的嘴角悄然牵起,而后断然拒绝道:“不行!战马是重要军资,岂可卖于他国!”

徐陵劝道:“陛下容禀,北齐与南朝联盟有利无害,

此刻贵国最大的危机并不是周军围困宜阳,而是齐国内部的饥荒,

如果不能够平稳过渡,那么齐国必将国祚不稳,陛下要三思呀。

我朝与贵国联盟,提供给贵国充足的粮草,那么今后假使齐国再次发生饥荒,也可以平稳度过。

甚至贵国用于抵御北周的粮草也可以用战马交换,齐地广大,并不缺乏战马。

只要将战马卖于我朝,那么我朝绝对会不断的给贵国输送粮草,皆按市价七成之下交换,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陛下也不用担心,我朝既和贵国联盟便不会做出那等背信弃义之事。

这些战马绝不会用来对服贵国,老夫可以性命担保!”

高纬听完气乐了,【这个老头子看着道貌岸然的,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纬要是答应了,那以后一应钱粮不就统统受制于南陈了吗?

要是某一天南陈把脸一翻,不要战马了,那高纬怎么办?

把裤子当了吗?

还说不会用这些战马来对服南陈,还以性命担保?

你个死老头还能活几年啊?

高纬真想提刀一刀砍死这个糟老头子!

高纬可是记得历史上,差不多就是两年之后,南陈便命大将吴明彻用水攻攻下了北齐寿阳。

还敢说你们对北齐没有想法?蒙谁呢?

信你的就是智障!

高纬鄙视的望着徐陵,当然隔着珠帘徐陵是看不到高纬的表情的。

高纬想了想,忽然笑道:“贵使这个提议,听上去很不错……”

徐陵心下一喜,却听到这个年少的齐主提议道:

“不过贵使还需要答应朕一个条件,只要答应了,今后南朝想要有多少战马,朕便给多少战马……”

第六十一章互市

“朕这里还有一个条件,只要贵使答应了,那么从今往后,贵国想要有多少战马,朕便给多少战马……”

昭阳殿内如同一枚石子落下惊起了片片涟漪,徐陵蓦然抬起了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实话,其实今日他也是没有什么底气的,北齐如今在世家的支持下虽然依旧缺少钱粮,但远远没有缺乏到徐陵预计的那个程度,所以徐陵可以打出的牌也无非是从阐述北齐获得南陈那么一个盟友对于抵抗北周、突厥是多么重要而已。

北齐与南陈交恶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要依靠些许支援和让北齐暂且放下一些戒心尚且不容易,更别说他徐陵要求的是用战马这样重要的战略物资交换了。

因此想要以这个理由让齐主开放战马的交易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现在南陈的谈判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那就是南陈很需要战马,而北齐却未必需要南陈的这份所谓的友谊。

南陈先前准备的重价如今看来却是并没有他们自以为的那么重要,那么要以粮食换战马就比预料中的还要艰难了十倍!

徐陵手忙脚乱之时,高纬却给徐陵带来了这样的好事,即使知道齐主另有所图,可徐陵还是不由自主的问道:“究竟是何等条件?”

高纬的和煦的笑道:“我大齐与南朝不和多年,如今南朝皇帝遣使来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朕觉得结盟一事自无不可,不过……”

徐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只听得齐主笑道:

“大齐与南朝不和多年,连两边百姓也皆是知晓,江淮百姓多遭南朝兵马袭扰,多有不满。

况且,南朝与我朝结盟于民间并无益处。

朕若贸贸然便允了贵使这些条件,恐怕百姓也会对朝廷心存怨怼……”

徐陵的眼角再次抽搐,这个皇帝看着年少,怎么像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

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连草稿也不打……

南陈与北齐的确是打了许多年,可是那都是南陈在自卫,而北齐才是进攻的那一方。

这些年要不是北周、突厥给北齐的压力过大,恐怕北齐和南陈还在接着干架。但在人家的地盘上,自己又有求于北齐朝堂,心理即便有诸多不满,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徐陵强忍住想直接摔袖子走人的想法,道:“请陛下明示……”高纬道:“贵使别急,朕接下来说的这件事并不是想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这个也不是什么坏事,相反,对于你我两国而言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高纬顿了顿,道:“朕欲开放巴州、霍州、合州、南谯州、还有海陵等郡县,作为北齐与南陈互市之地……”

徐陵再次一脸懵,“这,陛下……,敢问互市是何意呀?”

高纬解释道:“是这样,朕想和南陈结盟首先也得要得到百姓的支持不是?

朕是愿意结盟,可百姓却未必乐意,因此朕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让百姓消除不满……”

徐陵:“便是这互市之策?”

高纬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互市之策。”

徐陵沉吟了一会儿,小心的问道:“不知这何为互市之策,请陛下解惑。”

高纬道:“这互市之策,便是朕开放边缘郡县,让我朝百姓商人与南朝人加强交流、互通有无的所在。”

见徐陵面上仍有疑惑之色,高纬接着解释道:“我朝的百姓商人可以携带货物在这些州郡贩卖。

同样,贵国的行商也可以带着货物、财物来我大齐采买、贩卖,这对于两国不是有利无害的事情吗?”

“贵使想一想,如果我大齐与南朝开放商道,让南北货物得已流通,那么便可以极大的促进民生!

比如南边的美酒、稻米可以拿到大齐贩卖,大齐也可以将马匹牛羊贩卖给南朝,既可以消除民间不满,又使两国都富裕起来,合作则两利,这是共赢之策。

贵使总不会拒绝这么好的条件吧?”

徐陵的眼睛一亮,道:“陛下这是答应将马匹卖与我朝了?”

高纬点头:“这是自然,只要贵国答应支持我朝在边界开放的边市,那么贵国一应需求都可以在边市满足。”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朕开放民间对南朝贩卖马匹,南朝如有需求,可以在边市用合适的价钱购买。

不但如此,今后南朝商人只需要按照货物多少,缴纳一定的出入税,取得相关凭证,便可以自由出入各大边市场,进入大齐州郡。

南朝商人如果遇到什么不公正待遇、或者危险,可以凭此凭证寻求地方州府的庇护。

不仅如此,朕还将命人制定一部商律,保障南朝商人在我大齐境内的合法权益,如何?”

高纬所说的“加强交流”在这个时代是一个从未出现的词汇,不过倒是很好理解。

徐陵问过疑惑之后,细思之下总算是明白过来了齐主的意图,高纬的意思是要求南陈与北齐加强商业方面的合作,这也算是间接造福了民生社稷。

徐陵不是那种迂腐的书生,自然明白若是商业发展,会对两国的民生起到何等的积极作用!

更别说,齐主保证会让南朝商人在北朝拥有一定的权益,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政策。

如此南朝不仅可以得到想要的战马,而且还可以极大的促进国内经济,再好不过。

但不知为何,徐陵心下总有些不安,可徐陵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对南朝不利的地方来……

怎么看,这对于南朝都是一件好事。

徐陵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还是先报与陛下知晓,请陛下决断……】

徐陵沉吟片刻,做好了决断,心情复杂的望了珠帘之后的齐主一眼,心道:

【北朝有如此年少的英主,不知对于南朝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呀……】

徐陵躬身拜到:“此事牵扯太大,容我回去先禀报我朝皇帝知晓,方才能做出决断……”

高纬笑吟吟的一摆手,示意他平身,道:“无妨,此事是大事,要禀报于贵国皇帝知晓也是应当的,贵使是一个中正能干的臣子……”

“那下臣便先行退下了……”

“今夜太极殿会有一场宫宴给诸位使节接风洗尘,还望贵使一定到场。”

徐陵恭敬道:“陛下一片心意,下臣莫敢不从。”

高纬点点头,看着徐陵躬身退下。

高纬抿了一口温水,问一旁侍立的小路子:“契丹、高句丽使节都在宫门外等着吗?”

小路子道:“是呀陛下。”

“那突厥使臣呢?”

小路子踌躇了片刻,方才将听闻的宫门外发生的一切告知了高纬。

当高纬听到突厥使臣放言让自己出宫迎接的时候剑眉一挑,当小路子说了房彦谦的表现之后,高纬方才舒缓了神色,道:

“房彦谦是治政之才,待在礼部浪费了,找个机会,把他调到吏部吧,仍为侍郎,加青光禄大夫!”

“喏!”

“宣契丹、高句丽使臣入宫觐见!”

“陛下……”小路子为难道:“那突厥使臣?”

“让他在哪儿等着,等朕有空闲了,自然会召见他的,现在,朕便晾他一晾!”

第六十二章大忽悠高纬

徐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了宫门,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心不在焉。

方才与齐主的谈判的场景还在他脑子里打着转,先是单刀直入打了徐陵一个措手不及,逼得徐陵不得不将底牌提前亮出来,而后又直接拒绝,直到后来才勉为其难的给徐陵留有一线生机。

这是很老辣的手腕,徐陵将手中的底牌全都打光了,剩下那么一点零头根本就不够资格和齐主谈条件!

徐陵满怀信心而来,却陷入被动!

不管这口咬下去是蜜糖还是毒药,为了南朝梦寐以求的战马,南朝都必须将这颗果子给吞下去!

徐陵苦思良久,潜意识觉得不能够答应,但理智的思考却不能不承认,高纬的提议对于南陈来说诱惑力很大,就徐陵个人看来,一旦这个能够达成,那么对于南朝的意义将不下于获得上万战马!

他有些迷茫了,徐陵得要回去将情况对陈顼说清楚,陈顼才是南朝之主,让他来判断该不该答应北齐的条件!

徐陵思索间便已经走到宫道的尽头,千秋门缓缓拉开,众人出现在他的眼前,视野一下开阔了起来。

“尚书……”下属见他神情恍惚,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上前搀扶住徐陵,问道:“事情顺利否?”

徐陵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顺利……”

依旧在低头沉思。

下属有些看不明白了,“既然顺利,那尚书大人为何还愁眉苦脸的?”

徐陵苦笑一声,道:“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所以老夫这心里呀,不太踏实……”

下属:“……”

这次是另一个小黄门随同徐陵一同出千秋门,道:

“高句丽、契丹二位来使请随咱家来……”

那二位使臣对视一眼,整肃了一下衣冠,随同小黄门进了千秋门。

突厥使臣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指着契丹还有高句丽使臣的背影,悲愤的叫嚷道道:

“这次为何又是别人先进去?刚才那个南朝汉人比我要更早上国书也就算了,可是这个,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排在我的后面的!”

房彦谦面不改色道:“贵使不要着急,南朝与我朝结盟,且态度诚恳,我朝自然要格外看重,至于高句丽、契丹,地位不如突厥远矣,陛下岂会如此慢待突厥,只是在我们中原有一个规矩,越是尊贵的客人便越后出场,这叫做压轴……”

突厥使臣语塞,道:“中原还有这般规矩?”

房彦谦心道:【本来没有,可是后来陛下几次上朝迟到之后就有了……咳咳……】

房彦谦表情真诚,道:“这是自然,贵使不曾看见这两国的使臣是一起进去的吗?这说明陛下把他们安排到一块见面了,而贵使你,则是单独面圣,与刚刚的那位南朝使节一样,这,还不足以说明贵使你的重要性吗?”

突厥使臣点点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是,那个猴一样的高句丽人还有契丹奴怎么可能比他地位要更高?要是他也跟他们一起进去那岂不是丢了面子?

于是不再多言,只好耐着性子在门口静静等候。

房彦谦肃立在千秋门外闭目养神,只觉得突厥人还真是傻的可爱,陛下分明只是要晾着他而已……

高句丽使臣和契丹见到邺城本已经无比吃惊,进了皇宫后比之徐陵远远不如,其宏伟大气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宫墙如山一般巍峨,禁军肃立,宫娥踩着轻灵的节奏成群穿过殿宇间的回廊,但都是静默无声的

一路上看到的太极殿等宏伟巨殿更是如同巨龙一般,压得他们不敢抬头。

等转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高句丽使节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

“早就听闻中原天朝上国,强盛无比,今日方才得见,这皇宫比我们大王的居城还要大上百倍!

随便一个殿宇便是整个高丽都无法建出来的。”

言语间又是敬畏又是嫉妒,契丹使臣也好不到那里去,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北齐要比高句丽、契丹加起来都要强大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来没有过攀比的想法,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感慨,只是震惊为何北齐的皇宫可以这么雄伟,其余的倒是没什么。

不过是心里小小的鄙视了高句丽使臣一番,高句丽虽然要比契丹强,但也是一个小国,跟中原王朝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云泥之别!萤火之光也敢妄言与皓月争锋?

小黄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二位贵使且先少言,昭阳殿很快就要到了……”

二人立刻闭口不言,之前便已经听说齐国皇帝陛下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多言者皆重惩,还是少说一些的好。

也就是几盏茶的工夫,他们便看到一座雄伟仅次于太极殿的雄伟宫殿,红漆黄铜钉的大门外站着许多雕塑一般的锦衣甲士,高句丽使臣看看锦衣甲士身上的服饰,在看看自己这身,不由得自惭形秽,心道:

【齐国果然很富饶强大,连一个侍卫都穿得比我堂堂一国使节要好】

要知道,他可是高句丽王族一员,这身行头还是高祖那一辈传下来的,平日宝贝的不得了,如果不是因为要出使齐国,要拿出来撑门面,他可舍不得拿出来穿。

【在高句丽做士大夫还不如为齐国都中一小卒……】此刻他心理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在经过锦衣甲士搜身之后,方才将他们放进昭阳殿内,昭阳殿内又是一番天地,经过八道重门,八处搜查,方才到达空旷的内殿。

地砖是黑色光洁的玄武岩,大而厚重,十分光亮,低下头时可以将自己的模样看的清清楚楚。

柱子也是雕龙画风,气势恢宏。内殿的正壁的墙上,一条黄铜打造的古朴大龙镶嵌在墙上,苍劲虬结,每一片鳞爪都仿佛可以带起赫赫风雷!

龙目怒瞪,龙口大张,仿佛要将这二人一口吞噬!

龙头下放着一张乌沉沉的龙案,身穿十二章冕服的齐国皇帝看向他们,问道:

“你二人便是高句丽、契丹使臣?”

那高句丽的使者还有契丹使臣只觉得有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注视在他们身上,如同泰山之重。

那龙案后端坐的皇帝虽然并不高大,可是在下方二人看来却时却是巍峨的如同一座山一般,天威赫赫!

他们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向下叩首道:“下臣叩见齐国上皇帝!”

高纬微微一抬手,道:“平身!”

这次高纬便没有那么之前见徐陵是那样和蔼的模样了,南朝是北齐的盟友,是平等的关系,而契丹和高句丽,在北齐上下看来都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只能在幽州以北蹦跶两下。对待他们,高纬并不用这么客气,要端足上国皇帝的架子。

想要忽悠人,不端出架子怎么可以演员的自我修养看过没有?当然,库狄伏连这种看似老实,实际上很不老实的家伙除外。

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高纬才真正养成了国家最高决策者的威仪。

看着下方二人诚惶诚恐的模样,高纬很是满意,看来之前的种种布置都没有白费,环境是可以无形的改变人的心态的。

之前的种种景象一步步在他们心里埋下天威不可触怒的模糊概念。在见到北齐皇帝本尊之后这种敬畏感自然就会爆发出来。

要是你穿着粗布麻衣蹲在茅屋里叫人家拜你,那可能吗?道具还有优秀的群演是很重要的!

高纬平淡的望向二人,用标准化的官方语言道:

“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接下来就看他如何连哄带骗把他们忽悠瘸……

第六十三章夜宴

黄昏时分,在皇城西边,铜雀苑冰井台中正举行一场盛大的晚宴,用来给来访北齐的四位使臣接风洗尘。

徐陵穿着只有在隆重场合才会穿的朝服前来,在冰井台上早已有许多的北齐朝臣列次而坐,放眼望去,满朝朱紫之色。有些认得徐陵的,见到徐陵到来,纷纷点头示意问好。

抛开徐陵使节身份不谈,徐陵声名远播,即使在北齐也是多有人耳闻其名,徐陵对于这些善意的问候极有君子风度的回应。显然对于这种场合徐陵已经是驾轻就熟。

徐陵是德隆望尊的大儒,受到这些礼遇是常有的事情。

徐陵在宫娥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位置,排位很靠前,安排在赵彦深还有一干在京宗王的后面。

徐陵抬头看看,只见突厥使臣就安排在他的左后方,而高句丽以及那名契丹使臣则稍微靠后一些。

高句丽使节还有那契丹人正眼珠乱转,四处打量着这宏伟的殿宇,嘴里啧啧赞叹着什么,徐陵听到的无非就是夸赞北齐宫城多么宏伟、富丽堂皇的之类的,尤其是那名高句丽使节,形容尤其不庄重,左顾右盼,丝毫没有代表一国尊严的使臣的模样,举止轻佻,叫人一见便在心里看轻几分。

徐陵心中暗暗好笑,【果然是那等小国出来的,即使是仰慕中原文华,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小家子气……】

那突厥使臣倒是颇有定力,目光也仅仅是在那轻纱蒙面、身姿窈窕的宫娥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便移开了目光,询问晚宴何时开始。

徐陵心中疑惑,今日白天他记得高纬是提前召见了高句丽还有契丹,反而将这突厥使臣给晾在了后面,按理来说这突厥使臣应该是要动怒才是,事实上突厥使臣也的确动了怒,甚至当场质问房彦谦。

可现在徐陵丝毫看不到他脸上有怨恨愤懑之色,反而可以看见一丝喜气,这……徐陵就有些看不懂了,房彦谦或者是齐主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让他这样高兴?

至于高句丽还有契丹使臣,徐陵并不是很在意,凭他们的地位还不足以让徐陵重视他们、观察他们的举动,否则徐陵也会从他们脸上看到几乎掩饰不住的洋洋喜气。

在人员都到齐不久,门外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声音刚落,齐主便从正门进入了这殿内,所有人都是肃然起立,对着皇帝躬身拱手。

高纬笑容和煦,道了一声:“平身”便径自走向皇座,徐陵这才看清齐国皇帝长什么模样。

现在的皇帝并没有戴上帝王冠冕,穿着一套黑色绣金的窄袖襕衫,腰上系着羊脂白玉点缀的腰带,脚下是一双薄底软靴,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青松,如果不是那一派极尊贵的气度,徐陵几乎不敢信这个俊秀的少年便是北朝之君。

诸位使臣还有满朝文武都是楞了一下。

待到高纬入座之后,宣布坐,他们方才坐下。

高句丽使臣连连小声惊叹道:“这便是上国天子?真天人也!”

早先他们都被高纬的威严压的喘不过气来,那里敢仔细看看天子长什么模样?

如今高纬身穿常服出席,倒是让他们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就是突厥使臣也呆了好一会儿,刚才那一眼,他几乎都要以为那是高湛复生了。

高湛年少之时容貌俊逸、气度很好,乘马车路过草原,远远望见的人都以为这是仙人。

他也曾经见过一眼,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然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高湛的赫赫武功,高湛在位其间曾数次打退北周与突厥的联手进攻,杀的人头滚滚,即使是向来以凶暴著称的突厥人也胆寒不已。

可以说是死尸堆积起了高湛“武成”的谥号!故此高湛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一面是敬畏,一面是恐惧。

与高湛温文、俊秀的外表不同,高湛是一个十足十的暴君,比之高洋也不遑多让。

在这种矛盾、极端的对比下,他没法不对高湛印象深刻。

刚才那一眼,高纬给他的感觉就如同高湛一般,甚至比高湛还要恐怖!

先前他听说齐主的同母弟琅琊王谋反,但齐主放过琅琊王,当时他还笑齐主妇人之仁,成不了气候,可如今他却觉得,高湛和高纬这两父子不仅是长得相似而已……

草原上艰苦求生的草原狼对于危险总是有敏锐的认知。

他感觉到,这个少年皇帝虽然看上去和气,可是身上却藏着滔天戾气!

来之前听说高湛死后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继任皇位,突厥本来联合了北周,打算再狠狠在北齐身上割一块肉!可是如今看来,这或许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在他沉思之间,高纬和煦的吩咐众人开始宴饮,一团和气。而突厥使臣只觉得心里发寒……

赵彦深带头,对各国使臣的到来表示了礼貌上的欢迎之后,歌舞便上来了。

窈窕秀美的宫娥踩着优雅的步伐,在下方排列开来,开始了歌舞,舞姿曼妙,赏心悦目。

朝臣中有精通音律的风雅人合着空灵却大气的音乐缓缓打着拍子,歌舞当然很好看,可徐陵更感兴趣的是演奏音乐的东西。

究竟是何人可以演奏出如此仙乐?

他眺望过去,只见殿下根本无人演奏,只有两排铜人在缓缓律动着,那音乐便是从铜人的腹内传出来的。

【这便是高神武当初命人打造的可以演奏乐声的机括吗?简直巧夺天工!】徐陵心中震撼。

高家人对于音乐总是十分偏爱,相传当初高欢命人打造了可以自己演奏音乐的精巧机括,乐声如同仙乐,如今方才见到!

等到歌舞散去,高纬举杯站起,很有亲和力的笑道:

“四国使节今日齐至,乃是一大盛事,饮盛!”

说完便将酒饮尽。

皇帝都这么做了,群臣哪敢不给面子?于是纷纷起身饮尽杯中酒。

各位使臣也是照办以示恭敬。

高纬将酒杯撤下,道:“今日朕要宣布一项盛事,今日,朕与南朝、突厥、契丹及高句丽使节商议好。

朕,决定,我朝将开放部分边城作为互市之所,向北开放安州、建德郡等边缘郡县,

允许突厥、契丹、高句丽使节在开放区域进行商业活动,

向南,朕将开放合州、巴州、霍州、南谯州、海陵郡,允许南朝商人北上与我朝进行商业活动。

另外,朕还将命人制定一部商律,保障互市可以正常运行!”

高纬看向各位使臣,道:

“等到诸位回去跟自家主上商议之后再来报与朕知晓,最迟今年六月底,朕要知道答复。”

众人哗然,不过一日皇帝便又搞出了一些名堂。

互市是什么?为了维护它还要让人特地打造一步律法?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和这些国家做交易,他们能给大齐带来什么?

况且,他们可是听说了,南朝此次来是来要战马的!

不过看内阁大佬赵彦深等一干成员都是一幅淡定的模样,很显然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那么皇帝所做出的决定也明显是通过内阁商议的。

一些臣子这才暂且按下反对的想法,打算之后再向内阁要一个解释。

在高纬制定的规则里,内阁并不是绝对的说一不二,朝野群臣也有参劾内阁的权力,这已经写进了刚修撰的齐律里。

这么重大的事情,事先内阁一点风也没有透出来就让皇帝直接宣布了,搞得他们都很意外,可以说猝不及防,这让一些老臣感到很恼火,等到下了宴会非要让赵彦深、冯子琮等人给个解释不可!

但高纬显然不是让人放心的主儿,很快又一个重磅炸弹抛了出来,

“朕已经批准,允许由朝廷将马匹卖入南朝。

今后突厥、契丹、高句丽、南朝只需在地方州府按规则缴纳赋税取得相关凭证,便可以自由出入互市开放范围。

如果在我大齐境内遭遇到危险、迫害,皆可以凭此凭证到地方州府寻求庇护!”

众臣又是一阵愕然,而徐陵惊讶不已,这才明白为何突厥使臣不怒,反而面有喜色,原来得到这个优厚条件的不仅仅是南朝。

在北边和南边统一开放互市,齐国皇帝好大的手笔!

突厥和契丹、高句丽国家离中原富饶之地偏远,许多物资都紧缺,往往需要靠劫掠方才可以满足族群需求,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开放了互市之后,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与邻国多了一份利益纠缠,从某种角度来说,便相当于将它们绑上了自己的马车。

突厥倒不容易掌控,可是契丹、高句丽却是可以从中获益许多,毫无疑问,一旦契丹、高句丽答应下来,并且尝到了甜头,从此对于北齐只会更加支持而不是选择和突厥站在一边。

即使是突厥想要动一动北齐,也要考量考量这样做会给自己产生多么巨大的损失!

惊叹于齐主气魄的同时,徐陵也暗暗放下心来。

既然不是只给南陈这么好的待遇,那么他就放心了。怕就怕齐主只对南朝许出这样优厚的条件。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北齐和南陈虽然有盟友之名,可谁都知道这是为了抵制北周的势头不得不进行合作的权宜之计,双方还是有着深仇大恨的,齐主忽然对南朝这么好,不让人怀疑才有问题。

可是现在没问题了,因为北齐给其余国家也是一样的待遇。

如果说齐主想要算计南陈他相信,可是如果说齐主想要同时将这么多国家给装进套里,他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理由很简单,没人会这样妄想!除非是疯子!

可是他恰恰忽略了,高纬的基因里还真就有疯子的一面。

而且……他胃口好得很!

第六十四章指点

晚宴散去。赵彦深出冰井台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洒下了一地清辉。

许许多多的朝臣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纷纷停下拱手一礼称赵相,赵彦深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而后一个人踱步慢慢的走在后面。

一些朝臣原本想要请他同驾一车,可是却被赵彦深婉拒了,见赵彦深执意要一个人离开,他们也不好再劝,于是各自离开了。

赵彦深的步子拖的很慢,远远的落在了许多人的后面。

“赵相……”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赵彦深回过头,只见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冯子琮就在他后面。

赵彦深摸摸胡须,道:“子琮是你啊,你为何还不走?”

冯子琮一派淡然,反问道:“赵相为何还不走?”

冯子琮明显意有所指。

赵彦深苦笑着摇摇头,道:“待会儿他们必定要先寻老夫,你不走怕是要陪老头子一同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不值当……,你还是赶紧先回去吧。”

冯子琮倒并不在意这个,道:“先前那桩事情,咱们桩桩件件都参与谋划了,一起挨唾沫星子不是应该的吗?”

赵彦深无奈道:“你呀你,这性子真是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左右不是和赵相学的,赵相也不必怕担责任……”冯子琮挑挑眉,如果不是依旧板着那张千年不变的面瘫脸,这话说出来倒还真有几分幽默感。

对冯子琮,赵彦深向来没辙,冯子琮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说他刚烈不懂得明哲保身,他偏偏可以放下身段假意投靠和士开;说他圆滑,可他偏偏对于一些事情十分执着,属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对于这样的下属每一个上司都会头疼。

赵彦深笑着伸出手指点他两下,最后索性不理他,他爱跟着便跟着吧……

“二位等等我!”

又是一个人影蹿了出来。赵彦深看清他的模样,讶异道:“德远?你,你方才不是走了吗?我明明看到你从那边离开……,你为何还在这里?”

元文遥笑道:“二位这是在等常御史他们?别等了,他们都已经走了。”

“走了?”赵彦深楞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道:“你把他们给支走了?”

赵彦深和冯子琮这才发现此刻的元文遥看着确实有些狼狈,衣襟还有朝服的袖子皱巴巴的,明显有被拉扯过的痕迹。

不用说,刚刚元文遥定是被御史们拉扯着好一通臭骂!

赵彦深哑然失笑,难怪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人与他理论质问,原来火力都被元文遥给吸引了。

“你大可不必如此,老夫掌着内阁,就应当让老夫来与他们理论才是,哪有让你们出面的道理?”

元文遥笑道:“赵相太抬举我了,您以为下官不想跑?

不是下官不想跑,下官也想赶紧回去的,谁知道时运不济,被他们给逮住了。

把我好一顿臭骂!

早知道你们俩都在后面,我就犯不上跑,还要挨上这一顿骂……”

三人皆笑,冯子琮指指他,道:“他们没逮错人,的确该骂上一顿,敢拿上官给你顶罪,还真是……”

说是骂,本质上其实还是善意的玩笑话。

二人都知道,元文遥所说的偷溜被逮住是假,给他们跑路的机会才是真,虽然嘴上骂,可是心里还是很熨帖的。

赵彦深欣赏的看了一眼元文遥,元文遥这个人,有能力,会抗事,是他很看好的一个青年俊彦。

他几次跟陛下提起元文遥,可是不知道为何陛下却对元文遥态度不明。

认可元文遥的能力,却并不给予充分的信任。

这次赈灾本来赵彦深想提携提携元文遥,让他下放到地方去历练历练,涨涨资历的。

可是陛下最终没有批准,似乎还存着接着考察的意思。

赵彦深想了想,回头看看他二人,道:“这里就咱们几个人,正好,老夫有要事要和你们商量一下……”

冯子琮、元文遥都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面色严肃的跟在赵彦深的身后,冯子琮问道:“赵相要与我们商量的,可是互市的事情?”

赵彦深道:“这只是其中一件事,老夫要与你们商议的不止这些……”

“赵相但说就是……”

“还是从互市说起,基本的草案敲定没有?”

冯子琮、元文遥相互对视一眼,都是无奈道:“赵相,这件事实在太仓促,我们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草案……”

“直到南朝来使的消息传来,陛下才与我们说起这互市的想法。

虽然我们已经大致了解陛下的意思,可是这互市之事牵扯许多。

很多地方政务都要划分清楚要做,这也是不小的工作量。

如果不提前解决,后续根本施展不开。”

“对,这互市并不是想开便能够开的,还要一阵子的准备时间给我们理清楚……”

赵彦深看了他们一眼,认真道:“那你们可要快些,还有五个多月的时间,尽快安排好……”

“赵相,下官以为和南陈互市并不妥。”

元文遥提出了不同看法。

赵彦深饶有兴趣的问他,“哦?说说看……”

元文遥说道:“这商业之道,向来都是有人赚便会有人赔,如果我们仅仅是和契丹、高句丽、突厥交易,那么到没有什么,因为我们大齐有的物资,他们大多都没有,而这些恰恰都是他们需要的,这样我们可以赚到。而反观南陈那边,南陈物资、粮草、货物都很丰富,我们大齐有的他们大多都有,我们大齐没有的他们照样有,除了马匹,南朝几乎什么也不缺,如此一来,我朝又可以获得什么好处呢?”

赵彦深抚着胡子,带有深意道:“你既然考虑到了这些,为何当初不跟陛下说呢?”

元文遥沉默,赵彦深道:“德远呀,在内阁这些青年俊彦里,其实我是最看好你的……,你明明有能力,那一方面都不比胡长桀差,可是恰恰就是胡长桀得到陛下另眼相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元文遥低头沉思,赵彦深道:

“不是因为你是北魏拓跋后裔,陛下若是因为这个忌惮你,当初为何把你从兖州提拔进内阁来?

陛下既然如此做了,那么便是认可你的能力,也是打算重用你的。

可是你看看你自己,虽然能力不俗,但是你扪心自问,真的做到了对陛下绝对的忠心吗?

德远,人要藏拙没错,可如果因为害怕锋芒毕露引来猜忌,很多事情明明可以做却不去做,那么,你让陛下如何看你呢?

那时候陛下怀疑的就不仅仅是你的能力了,还有是你的忠心!

你本该有一番作为的……老夫言尽于此,你慢慢体悟吧。”

赵彦深接着道:“至于这个问题,你们大可不必担心。

老夫已经与陛下商讨过,对于陛下的计划已经有了全盘了解。

我大齐搞这个互市,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

你们不必担心南陈会从我大齐这里捞到什么好处,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

更多的东西,该让你们知道,到时自然就会让你们知道。

好了,现在我们来说一说考举的事宜。

还有十日便是考举了,礼部准备的怎么样?”

冯子琮被高纬调任礼部尚书,这件事是由他来主要负责的。

冯子琮早有准备,道:“这次考举,我们准备了七千多人的名额。

选定的考官会在考举前一天公布,并提前一天入场……”

赵彦深点点头,道:“这件事一定要盯好咯。这可是亘古未有的盛事。

多少寒门子弟可以鲤鱼跃龙门,就看这一日!”

第六十五章祖珽

春寒料峭,皇城东边是皇族还有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夜里寂寥无声,刺骨的寒风吹过街道,一道拄着拐杖的瘦削的身影走在街道上,衣衫的长摆扫过街角松垮的积雪。

他走过一座座庄严肃穆的王府,每到一个地方,便站在大门前,借着灯笼微弱的光,努力辨认这牌匾上的字,他的一直眼睛有阴翳,另一只眼睛也并不好用。他再三仔细看过之后,失望的叹了一口气,继续朝着下一家走去。

这寒风刺骨,长夜漫漫,一家一家去找,对于一个眼睛不好的老人家来说的确是一种折磨。

可他并没有放弃,依旧一家一家的找,然后辨认牌匾上的字。锲而不舍。

终于他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从门口的威武狰狞的石狮子还有仪仗来看,这是一座王府。牌匾上五个金字,“东安郡王府”。

他顿了一下,转到另一侧墙院的侧门前,上前叩响了侧门上的铜环。

“谁呀……”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门房模样的人揉着朦胧的睡眼打开侧门,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瞎眼老头站在门口,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带我去见娄睿。”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一股穷酸相的老头,撇嘴道:“你谁呀?张口闭口就要见我们家王爷还有,你竟敢直呼我们家王爷的名字,活腻歪了你”

那瞎眼老头又道:“告诉娄睿,如果他不见我,那他就死定了!”

这话硬邦邦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门房很想讥讽他几句,但看那老头的样子,又不由得踟蹰了一下,最后咬咬牙道:“你等着,我过去禀报!”说完“哐”的一声关掉了大门。

那瞎眼老头背过身去,拄着拐杖,两只眼睛“望”向幽蓝天幕中的皎皎月色,虽然他只能看见一层朦胧的光晕,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这美丽的月景。

约摸三柱香的功夫,大门又缓缓打开了,这时门房换上了恭敬的态度,躬身道:“贵客请进……”

与方才呵斥老头“活腻歪”的态度截然不同了。门房身体害怕的瑟瑟发抖,没有想到这老头居然真的是自家王爷的座上宾,东安郡王娄睿刚刚准备入寝,听到门外一个瞎眼老头来访,立刻便命人出来迎接。

那门房跟在老者身边引路,战战兢兢,想起刚才自己呵斥他“活腻了”的举动便在心里一阵阵发寒。

这可是连王爷也要郑重对待的客人,自己却差点将他驱逐。他现在只希望这个老人不要将刚才那一幕放在心上,把他当个屁,放了。否则他绝对是下场凄惨!

老者没有理会他偶尔转过来的哀求眼神,也看不到这门房在哀求他。

他自经磨难之后,瞎了一双眼睛,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白眼还有冷嘲热讽,这些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不过是所经历的大风大浪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他的脚步轻缓,拐杖拄在错落有致的石子路上,发出铿锵有力的清脆声响。

不一会儿,门房便将他带到了一处装饰华美的小暖阁中。

一个矮胖臃肿、腰金衣紫的老者正跪坐在榻上,听到拐杖拄地的声音,睁开慵懒困顿的双眼,望向这个一步一步慢慢赶来的老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道:“先前听说你眼睛瞎了,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你眼睛是真瞎了……”

那矮胖老者瞥了暖阁内侍立的管家一眼,管家打了一个手势,便带着一众侍女缓缓退下。他自然便是东安郡王、神武帝皇后娄太后的族中子侄娄睿。

“呵,是瞎了……”那老者丝毫没有感到娄睿言语中的不善一般,笑道:“当初我被押入甲坊,他们挖了一个大坑来招呼我,整日枷锁不得离身,还用芜菁子熏瞎了我的眼睛……”

“还好,我还能看见一点,不算是个完全的瞎子。否则我只能一路问路来找你这东安王府了……”

“你这家伙向来目中无人,自比范增、张良……呵,你为何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日”娄睿依旧神色讥讽,“怕是你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凄凉的结局吧吧?”

“老夫只是奇怪为何你还活在这世上!先帝还是太仁慈了,当初就不该只是熏瞎你的眼睛,该把你杀了才是!”

那老者也带起了一些怒气,道:“娄睿,你少给老夫玩不阴不阳的那一套,老夫来是要你帮老夫做一件事……”

娄睿阴测测的盯着他,吐出一个字,“说”。

“我要你帮我弄到一个考举名额,这,不成问题吧?”

“考举”娄睿虽然已远离朝政多年,可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考举一事他还是听闻了的。

“你要这个名额干嘛?”娄睿疑惑的望向他。

“我要名额,自然也是要去参加考举了……”他风轻云淡的说道。

“你要参加考举呵,这可真是……”娄睿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你都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了,不在家颐养天年,跑来争这个干什么?莫非你也想与那些士子一道鲤鱼越龙门,为官做宰哈……”

他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着他这沉默的样子,微微皱着眉,道:“你不会真想回朝堂吧?”

“你只要说你能不能弄到名额,其他的,少给老夫管!”

娄睿玩味的看着他,笑道:“哎呀……万万没想到,你这老头儿还真是人老心不老,被杖责两百棍,还废了一双眼睛,怎么还想着要回去”

“你究竟能不能弄到名额”

娄睿道:“这个怕是很难,礼部现在是冯子琮在那儿管着,严的很,怕是弄不到名额……你想要名额,干嘛不自己去报名他们不是会录入很多士子参与吗?”

“我废了一双眼睛,他们不肯给我这个名额,否则我为何要求到你头上来”那老人语气里满是愤懑不平。

“这怕是不好办呀……”娄睿刚想推过去,却听见那老者说:“你若不帮我且试试看,看看你的下场是不是会比我更惨!”

娄睿的额角上猛然爆起了青筋,眼睛死死的盯着老者,道:“你以为老夫怕你不成?老夫已经没多久可以活了,还怕有把柄在你手里不成你未免太小看我娄睿!”

他冷笑道:“你信不信,我要是把你杀了,绝对无人能够知晓!”

瞎眼老者不屑的冷嘲道:“从前你就只会拿这一套来唬人……等老的快死了还是这副德行!

你要是敢杀我,马上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就会人尽皆知!

老夫倒要在黄泉路下看看,你究竟还能不能稳坐这太平王爷!

你是快要死了,可你还有子孙在呀,你不会想牵连他们一起死吧?”

娄睿凝视他一会儿,“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那点把柄能把我怎么样?”

“哦,这些确实是动不了你,可是老夫手里还有很多呀,比如……当初文襄帝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些事老夫可是也略有耳闻……”

“够了!……”娄睿低声喝到,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老夫答应你就是,定会给你一个名额!”

瞎眼老者微微一笑,转身准备离开,道:“那老夫便在家中静候佳音了……”

“祖珽!”娄睿望着他的背影,幽幽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今上跟从前不一样啦。你去了,就算考中,今上也未必会用你这么个被先帝废掉的庶人……”

瞎眼老者顿了一下,道:“我祖珽才华不输范增,若是就这么荒废,老夫不甘心!……”

“老夫要告诉天下人,我祖珽……,有那个匡扶天下的能耐!……”

第六十六章考官人选

待各国使臣准备归国,轰动天下的考举也要拉开帷幕了。

不过短短十几日,邺城里的客店内已经是人满为患。

许许多多有些才华、并且离邺城不远的士子都听到了考举的风声,纷纷提着行礼前往邺城。

徐陵的车驾离开城门的时候,见到许多带着小包袱的士子脚下飞快,争先恐后的往城门处挤进去。

由于人流量太大,城门官不得不下通牒,马匹等驮运牲口还有车驾这段时间不能进入城门。

于是他们到了城门口便只能停下,带好行礼,步履匆匆的挤入涌入邺城的人流之中。

其中不乏一些世家子弟,也与一些平民以及寒门士子挤在一起。

无人嫌脏嫌臭、嫌苦嫌累,这个时候赶紧进入邺城取得报考资格才是最要紧的事。

离考举不到二日,报名便要宣布结束,便是后续还有一些士子赶来,要求重报,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因为这些名额都是要提前一天统一上报给礼部、吏部的,等到第二日宣布考官名单,一切便已经成为定局。

此时离限定其间还有最后两天,披星戴月赶来的人不在少数。

何人会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通过考举,那么将无异于一步登天,从此将不再是一介白身,也可以出朝拜相、腰金衣紫。

就算前路万里迢迢,他们也是要赶来的。

徐陵的马车慢慢的踱出拥挤的人群,看着下方这一张张或年轻或老迈,满面风霜却依旧精神抖擞的面庞,心里无限感慨。

齐主这一手,不仅收纳了一批贤才,最重要的是令齐境所有读书人归心。

徐陵毫不怀疑,消息一旦传到南朝、北周,传遍天下,那么北齐邺都将会成为天下读书人心向往之的所在。

【这就是人心所向啊……】徐陵放下了车帘,脑海里浮现了这么一个想法。

徐陵的见识毕竟要广一些,在他看来,齐主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需要寒门来制衡世家这么简单,最重要的目的,是显示北朝海纳百川的气度!

就事实而言,寒门之中虽然也有人才,可是与世家相较便要差上一些。

因为世家子弟从小获得的资源、教育、熏陶都是寒门子弟所不能比的。

无论眼界、能力,总体上来说都要比寒门子弟要强上一些。

即使齐主开考举,收纳的寒门士子能不能比世家子更加优秀可以说已经可以预料。

如果齐主将世家子还有寒门子弟放在一堂考举,那么世家子的赢面是很大的。

可是齐主没有这么做,他把世家和寒门区别开来考举。

世家子要出示族籍还有相关人的证明才可以取得考试资格,没有以上条件的,统一被划分为普通士子的行列。

据说要按照不同的比例录取,世家寒门皆有固定名额,那么这就可以看见齐主的偏向究竟是什么了。

这对于两边来说看似都很公平,实际上对于世家是并不公平的。

世家寒门名额都是限定的,这就意味着,世家之间只能相互竞争,这样最终的结果就是有很大一批世家子会名落孙山,却给寒门子弟开了后门。

有了这一出,北齐将会获得一大堆地方豪族的支持!

因为这些士子多出自于地主阶级的行列,而不管在那个王朝,世家或许是金字塔顶层的存在,但这些兴起的庶民阶级才是一个国家的中坚力量,取得了这些人的支持,那么便等于将王朝的凝聚力推向了一个顶峰!

【看来南朝之敌不独有周,几年后齐也会成为南朝的心腹大患……原本想让齐再拖周几年,如今看来,齐隐隐有中兴之象,那么南朝与齐联盟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徐陵独坐在马车中,苦思良久,最终一叹,

【北周势大,如今的齐主看来也是一代英主,南朝的前路究竟在那里?到底该……何去何从?】

马车摇晃着,路边的树上冒出了新芽,一只麻雀驻足在枝头上,偏头看着这支沉默地赶路的队伍,“啾”的一声振翅飞走了。

昭阳殿内,高纬正在批阅奏章,一名锦衣校尉正在禀报一些最近打探到的消息。

高纬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抬起了头,“哦,赵相果真是这样跟元文遥说的?”

“锦衣打听的清清楚楚,不可能有错……”

“那元文遥什么反应?”

“元侍郎什么也没有说,据说闭门了几日,不见外客……”

高纬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难道,他对朕心怀怨怼?”

锦衣校尉额头上微微见汗,道:“这倒是不曾,不过元侍郎也确实是消沉了好一阵子,听我们的人说,他这几天一直面壁思过……”

高纬不知可否,心里暗暗思考:

【这样下去会不会将元文遥压的太狠了,人才难得……,看来是时候给他一个出头证明自己的机会。】

高纬想了想,让那锦衣校尉先退下,召冯子琮进来,问:

“考官人选你准备好没有?”

冯子琮回答道:“启禀陛下,臣和赵相已经草拟好了名单……”

“呈上来。”

冯子琮将一本花名册呈上,高纬翻开一看,里面都是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开头主考官那一块用蓝色的笔写道‘平鉴’。

“你们选得居然是他?”高纬问道:“朕记得他可是有五六十岁了吧?精力跟得上吗?”

冯子琮回答道:“启禀陛下,臣等认为,考举一事,事关重大,必须要挑选一名年老德昭的人来担任主考,如此才可以服众。

平公少而聪敏,求学于大儒门下,又有豪侠气概,是当年追随神武帝起家的元老了。

而且,平公在任上多有建树,地方百姓为其立碑颂德,足见其才德。

因此我们认为,让平公担任主考,定可以压服众人!”

高纬转目看到副官的位置,只见排名第一的是郎茂,这个人高纬也有印象,新提拔上来的太常寺卿。

据说是和徐陵一样的少年天才,七岁诵《骚》、《雅》,在当时是很有些威望的学者,不过高纬记得貌似他的年纪比平鉴也小不了多少……

于是笑道:“主考副考都是一些老人家,威望是有了,但是他们毕竟年纪大了,这么多事务,他们照顾的过来吗?”

冯子琮不禁犯了难,听陛下的意思,对此不是完全满意,可是如果现在要改的话已经没有时间了呀。

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问道:“那该如何选定考官?”

高纬想了想,道:“最近元文遥不是挺闲的吗?朕看,让他当担任副考官很合适……

嗯,就这么定下了,平鉴为主考,郎茂、元文遥为副考,元文遥负责考举期间的一应事务,就这样吧。”

【陛下这是给德远机会!】

冯子琮马上明白过来,“臣遵旨……”

第六十七章考举(一)

二月春风似剪刀,还不到二月,邺城便好像春意提前复苏了一般,大街上走动的人群带起的热浪将残留的积雪都消融了。

今日是考举的第一天,满邺城的士子都齐聚铜雀苑,等待着大门打开的那一刻。

铜雀苑的大门缓缓打开,足足四十余名考官出现在大门后,胡子花白的主考平鉴站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郎茂、元文遥,其余都是负责各个不同考场的考官,穿着朝服,肃然的站在三位上官的身后。

士子们一见,整齐的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考官!”

平鉴点点头,抚着花白的胡须,犀利的目光扫视着面前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士子。朗声道:

“今日,臣平鉴奉圣谕!于一月二十七日,开科取士!尔等汇聚于此,或为功名来,或为匡扶社稷来,进入这个大门,就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请郎寺卿宣布考举规则!”

郎茂上前三步,庄重的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布帛,摊开,道:“考举第一场,算学!共七千人入场!取其三千,其余淘汰!考举第二场,经学,共三千人入场,取一千!考举第三场,时政!共一千人入场,取三百!考举第四场,策论!共三百人入场,取五十!”

“考举共五场!第五场由圣上亲自出题,五十全取!最终排名结果由圣上决断!”

“考举时间为五天!

每场考试时间为两个时辰,考举期间,一应饮食住宿,借由公人安排,不得离开公人安排的区域。

更不得串通作弊,违反者,罚铜三百斤!终身不得再考!

当天的考试结果,会在第二日公布!

榜上有名者留下,榜上无名者退场!”

“七千……只取五十”

“这……”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头皮发麻,这简直就像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等于一百四十人里才能杀出一个!要连过四场不被淘汰才可以算是最终胜利!

七千士子,也就只有五十人可以脱颖而出,寒门占二十个名额。那么获取功名会更加艰难!

世家子弟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参与考举的世家子将近一千多人,虽然绝大部分都不是嫡系,仅仅是旁支,可好歹也挂着世家的名头,而且相互之间水平差不多,这要是想要脱颖而出,难度不比那边寒门子弟差上多少。

“请问考官!”一个士子上前问道:“寒门世家如何区分开来”

“很简单,”元文遥道,“你们报名的时候都报了各自的籍贯,我们按照族籍区分。

等一会儿还要带上族籍,按批次前往前苑核对信息,核对无误以后,考官会发放准考证明。

世家子证明上是蓝色,普通士子的红色,拿到蓝色的,进了大门,前往左侧考区,按照准考证明上的给出的号码找到相应考场,相应座位。

红色的,前往右侧考区,步骤流程和刚才一样!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好……”平鉴道:“焚香祭天,拜孔圣!你们,可以按批次入场了!”

很快就有百余名公人从后方上来,将这些士子以百人为一批安排入场。

平鉴焚香祭天,神情肃穆,元文遥看着这一对对进铜雀苑的学子,心里感慨莫名。

“怎么元侍郎有意下场与他们一道较量吗?”平鉴眼睛透着些许促狭之意,与方才威严肃穆的样子判若两人。

元文遥自嘲笑道:“老大人说笑了,这七千多学子才能杀出五十人,我可不敢下场比试,否则要是落榜不是丢人丢大了吗?如今在下有功名在身,何必去趟那趟浑水呢?”

“赵彦深还真没有说错你,你这人还真是一副惫懒的性子,落在老夫的手上,老夫非要磨磨你,叫你这惫懒的性子收敛一些……”

“平公说笑了,哈哈哈哈……”

郎茂也好笑的看过来,看向元文遥,道:“德远不要被他给骗了,这人说的好听,要磨你的性子,其实心里想的还是怎么撂挑子把事情都推给你。

这个老头,自从新娶了一房小妾之后就越发的懒了,还好意思说别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嘿,你这家伙莫不是眼红我的主考官位置,特意来找老夫的不痛快不成”

“老夫用得着羡慕你吗?少在那儿小人之心!”

“你再给老夫说一句!……”

“我说你怎么了”

“二位,”元文遥无奈道:“都说我性子惫懒狷介,你们怎么比我还不着调陛下开考举,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二位请吧……”

“诶,你少来,陛下诏书里说得明明白白,我二人只需要坐镇,具体事务是你负责才对,我二人就先行一步,元侍郎先去忙吧……”

“个个都倚老卖老……欺负我呀这是……”元文遥看着他们两个拉拉扯扯着离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驻足片刻便朝前苑走去,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多盯着点儿,以免出岔子。这是他元文遥一个难得的证明自己的机会!

此刻高纬正在铜雀台内,驻足远眺过去,有种天下英才尽入掌中的感觉。

这考举也算是他为这个时代所做出的小小贡献,让它提前了几十年面世,而且,这场考举的规模远远大于隋唐时期的规模,虽然太过仓促,也并不是那么规范,可是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七千人取五十,看起来很残酷很严格,但是高纬已经开放了足够的名额。已经可以说给了寒门士子一个充足的进阶机会,要是放在明清时期,科举的道路要比这要艰难十倍不止!

对于科举,隋朝只是正式设立进士科,并没有允许士人怀牒自荐,甚至可以说到唐朝,以科举出身的官员都是少数。

每年也就录取二十多人,没有门路和关系真的很难中举。

三品高官子弟以恩荫入仕起家便是从七品下的【宣义郎】,从五品官品弟子可以从八品下叙阶,科举甲第的士人仅从从九品上起家。

而唐代进士很少获得甲第的。而在唐朝散官阶的升迁以考课和泛阶的积累为标准。

有门荫的话可以在科举的基础上加阶。

绝大多数士人还是以门荫起家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科举延续了士族的生命。

可以说高纬给出的标准和条件绝对要比隋唐要好上许多。

最起码提供了一个公平公正的进阶之梯。

只要寒门士子考中,那么势必会带起天下的向学之心,高纬再顺势推出活字印刷,慢慢降低读书成本,普及知识文化,那么久而久之,世家的威胁自然渐渐淡化。

事实上,隋炀帝推行科举,废黜九品中正不仅仅是因为忌惮世家做大,架空王朝,其本质是由于从晋以来,门阀力量在衰落,已经不足以支持一个大一统王朝的运转,而此时庶民地主阶级却在不断壮大,即将取代门阀作为国家的中坚力量,可以说,开科取士是大势所趋!

虽然高纬的考举制度由于各种原因限制,并不完善。但是没有关系,随着时机一步步成熟,他会逐渐更改这个制度,让它趋于完美。

况且,高纬也并不在乎那一两个士子,他要收买的是全天下庶民地主阶级的心!

第六十八章考举(二)

铜雀苑因铜雀台而得名,但事实上铜雀苑里不仅仅只有铜雀台等著名殿宇。

铜雀苑作为皇家园林,占地面积很广,里面有不少空置的亭台楼阁。

到了这一日便全都空出来,作为考举的场所。

祖珽取得的是红色的凭证,被分配到右侧第八考场第二十七号座位。

于是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之下,这个眼睛不太好使的老头一路靠问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祖珽这个模样没法不惹人注意,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纵横,一看就饱经岁月沧桑,虽然衣衫很干净整洁,可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寻常士子参与这么重大的考举起码还要穿的光鲜体面一点。

更重要的是这个老头走个路都要拄着拐杖到处敲敲打打好一阵才能辨别方位,这不是明显眼睛不太好吗?这样的一个老头也来考举?

众人心里泛起了嘀咕,可是也没有人多说什么,考举即将开始,谁会在意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呢?只当是碰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罢了。

在公人的搜查之后,所有考生陆续进了考场,祖珽一路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这个倒是很容易,上边是标注了号码的。

祖珽嘴里喃喃念了几遍自己的号码,确定了这就是自己的座位之后,这才坐下。

案上放着三只毛笔,一方砚台,就再也没有其余的东西了。

考举规定由公人统一分配笔墨纸砚,不得自带,另外所有发放的纸张都要署名然后回收,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作弊。

每个考场会安排一个考官监考,另外还有四个公人全场巡视,从这就足以看出考举的严格性还是很高的。

祖珽对此很满意,不严格一点怎么可以检验出每个人的真实水平呢?

更何况这场考举对于祖珽来说可是至关重要!

本来如果陆令宣没死的话他是不用和一堆人争的,他和陆令宣也还有些交情,他之所以可以出狱是因为陆令宣保他出来。

陆令宣原本还承诺助他重返朝堂,而后陆令宣却被今上诛杀了,靠陆令宣回到朝堂这条路算是断送了,所以他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次。

祖珽除了感到有些可惜也没有别的感觉,本来陆令宣那女人是很狡猾的,可以在高湛这么挑剔的人眼皮底下存活并且逐步壮大,到最后把持整个后宫,她是千百年来独一份。

从这就可以看出陆令宣是多么狡猾和八面玲珑,这是一个很会玩弄权术的女人,而且对今上也很有影响力,他如果想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少不得还要跟陆令宣打好交道。

只可惜陆令宣那臭娘们儿死了,还是造反、被自己亲自奶大的今上给下令诛杀了满门。

祖珽这心里又是郁闷又是庆幸,郁闷的是陆令宣还没有成功帮自己回到朝堂就这么死了,庆幸的是还好陆令宣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塞到今上面前,否则少不得被今上打上一个标签,说不定陆令宣一挂自己还得陪着一起死。

陆令宣聪明一世,可关键时候犯了糊涂,居然跟着高俨一起混,这女人果然再聪明也有限……

要是为了她搭上自己,那可是大大的划不来。陆令宣的一条命能有他祖珽重要?

所有人刚坐下不久,考官便从门外进来,环视一圈,高声喝道:“肃静!考举第一场算学马上开始!”

一个公人抱着一大沓纸做的考卷一一下发,另外一个公人负责发放一张空白纸张,另外还送上一盒算筹。

公人发放到祖珽这一桌,祖珽将准考证明拿出给他看,公人对了一下,将已经写好名字卷子发给他。

随后一盒算筹就放到了祖珽案上,公人面无表情的将一张空白的大纸放在他面前,指着纸张的左上角,轻声道:“在这里写好自己的名字、籍贯,纸张不得损毁……”简单交代之后就离开了。

之所以发放算筹是因为此次考的是第一场算学,对于学子的习惯来说,有了算筹做题会更加方便一点。

然而众人的注意里却不在这算筹上,而是在这纸张上。

祖珽抚摸着细白如绢丝的纸张,露出惊讶赞叹的神色,居然还有这般好的纸张?据公人说这是给他们打草稿用的。

这纸薄如蝉翼、滑如绢丝,而且柔韧非常。

拿这么好的纸张来给他们作为草稿纸,饶是以祖珽的见多识广也不得不赞叹这真是大手笔。

造纸技术虽然早在东汉时期就发明了,但是由于技术的问题,质量好的纸张很少,大多做工都很粗糙,在书写的时候常常出现毛细现象,写出的字不好看,所以即使纸张问世这么久,可人们还是更加认可帛书和竹简,这样好的极品纸张是非常罕见的。

同样眼热不已的还有很多人,如果不是因为纸张必须要署名上交,他们简直都想将这纸张收藏起来,那里舍得用掉它?

不过毕竟考举更加重要,人们很快收下了对这张纸的赞叹,将注意力集中道考题上。

只是第一眼,便让大多数考生失声,有的考生目瞪口呆,“这……”

这个时代要比明清时期更加看重算学方面的问题,而且南北朝时期还有隋唐时期也多有人编撰出算经之类的学术著作,这个时期,事实上很多文人都精通算学。

南北朝是算学的蓬勃发展时期,但凡是读书人,对于算学方面也是不反感的,至少都会使用算筹,也多多少少读过一些诸如《周髀算经》、《孙子算经》、《算术记遗》、《九章算术》之类的算学著作,有的水平高涉猎广的还学过祖冲之的《缀术》。

但是绝大多数学子也仅仅是学过而已,并不是精通,更何况这张卷子上足足记载了有二十多道算学大题!都是需要一一解答出来的!而且每一道都是中等难度以上!第一题便是令人头疼的鸡兔同笼问题!

这就让不少士子头上冒出了汗。考举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见这考场中嘈杂声乱成一片,考官皱着眉低声喝道:

“安静!再敢喧哗,逐出考场,取消考举资格!”这才勉强将声音给摁灭了。

这边祖珽快将考卷贴在脸上了,总算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目光转到下一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祖珽兴奋的手几乎都在发抖,强行镇定下来,再看向下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母鸡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祖珽几乎要控制不住仰天大笑,【这些题目不过尔尔,老夫全都会做!】

第六十九章考举(三)

祖珽答题对比起其他士子简直堪称神速,不到半个时辰便答完一多半的题目,这还是在花费了不少时间看题目的情况下。

祖珽眼睛不好,看题目要很久才可以看清楚,但是祖珽记忆力十分惊人,看一遍就已经记住了题目,根本就不存在忘记题目要求而回去审题的情况。

而且这一场考试下来,他连装算筹的盒子都没有打开过,全凭心算便将答案给计算出来。

这一番表现在抓耳挠腮、拼命掰扯算筹的一众士子中简直堪称神人!

考官还有几名公人频频从他那里路过,目光老是盯着他。

“他老凑这么前干什么,该不会在舞弊吧……”

“应该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拿出什么东西来,而且进门搜查的时候可是我们亲自检查的,连鞋底都查看过了,绝对没有问题的……”

“真是奇了怪了,这个老头这么厉害……”

“就是,我看他的眼睛好像还不太好使……”

“瞎子?嘿,瞎子也可以混进来考举?报名处的那帮家伙干什么吃的?”

“不是真瞎,多少还是看得清一些的,不过跟瞎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四个公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考官经过那里,皱着眉,道:“肃静。”

四个公人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考官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慢慢在考场之中踱步巡视,又一次“路过”祖珽旁边的时候,发现祖珽已经就剩下最后三题了。

只见祖珽将卷子“看”了又“看”,放下卷子,思考了一下,后面的几道题还是颇有些难度的。

不过这也难不倒从小有天才之称的祖珽,祖珽略微思考一会儿就得出了答案。

而且祖珽的字迹很漂亮,俊逸非常。考官看着这道题的时候,也在心里默默的心算,最后结果也就是这个答案,但是比祖珽要慢上一些,还用手指掐算了一下。

考官将目光从卷面上移回,心情有些复杂的看了祖珽一眼,然后离开了。

祖珽根本没有功夫理会他,他正在努力攻关最后一道题目,最后一题,只差一题他就要答完了!

可是这最后一题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没有任何相似的题目可供参考。

他屏住了呼吸,专心致志的思考这道题目,但是过了一刻钟他还是想不出来,

“一个口子进,三个口子出,三个口子大小不一,流速不同……问什么时候装满?这……这简直太难了一些,谁出的题目?”

不过天才的自尊心不允许祖珽就这么放弃,就是要有难度才能显示出他祖珽的本事!

祖珽深吸一口气,取出了整场考试都没有动用过的算筹还有草稿纸,一笔一笔的在纸上写划,终于在考试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斗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没错,是依靠推演斗出来,而不是心算算出来,这已经超过了祖珽所接受的算学知识。

祖珽听见考官宣布离场收卷,一块大石头也刚好落地,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得出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第二日一早,各个考区的榜已经张贴出来,祖珽在第一位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而不在榜上的是大多数,没有在榜上的人纷纷面露失望之色,收拾好东西在公人的安排下离场。

他们都倒在了第一堂考试之下。

其他幸存下来的士子目送他们离去的凄凉背影,心里多少有些戚戚然。

好不容易从算科里挺过来了,那么下一场还有什么再等待着他们,这让他们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祖珽倒没有什么感触,只要他通过就行了,至于别人,有这么重要吗?

他直接拿着自己的准考证明去了前苑,通过第一场考试的要重新取证,分配下一个考场。

很快第二场考举也拉开了帷幕,考经学。

祖珽原以为会很容易就通过,结果发现经学还要比算学要更加难一些。

这已经不是寻常经学考察方面的背诵问题了,里面很多题目都需要思考、理解。

而且很多题目都来自于经书中某个不起眼,寻常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题目五花八门,而且繁杂,足足有一百多道!

祖珽从小阅遍群书,且记忆力、理解能力超乎常人,这些题目他是不怕的。

但是题目实在是太多了一些,这对于他的眼睛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但祖珽还是坚持答完了题目,这次又是踩着点。他听着身边一片哀嚎的声音,心若止水,

【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才是真金!】

第二场毫无疑问的过了,祖珽马上又要准备第三场时政。

时政和前两次考试比起来简直不要太简单,无非就是讲述一些朝廷这些年一些政策的好处和弊端以及邻国的动向之类的。

当然,该拍的马匹还是要拍,批评也不能太过激烈,好处和弊端都要写得清楚明白,这才是考试的灵魂所在。

高纬准备这道题目,其实就和高中文科生的政治考试一样,答出多少个点,只要言之有理便可以酌情给分。

祖珽很快就领会了这场考试的精髓所在,将自己的想法一条条列举,写满了卷子,要不是考试时间不多还有卷子限制他还可以写下去!

结果第三场他又过了,终于等来了第四场考试,考策问。

祖珽思索了一夜,想到了各种可能考问的方面,

【今上有励精图治、横扫天下的雄心,这次策问,想必会问如何壮大国家的力量。

但是朝堂此时情况实在堪舆,勋臣世家对立、鲜卑人欺压汉人、朝廷过于依赖鲜卑人导致赋税过重民不聊生、世家豪族在地方掌控力过大、下层官吏贪腐过重、泰山郡乱民谋反……这些都是问题!

今上虽然惩治了贪腐,诛杀了乱党,还初步安插了汉人的力量,可是这些还远远不够。

汉人地位依旧低下,吏治还是存在普遍的腐败问题,

远的不说,这次考举胜出五十余人可以安置,但是以后呢?

以后录取的人不安排在地方安排在那里?

可如今朝廷只有任命地方主官的权力,比如任命县守郡守,

可是一些有实权的小吏却是由当地世家豪族把控的,朝廷对于地方的影响力远远不足!

并不足以做到高度集权!

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才好……】

祖珽思索了一夜,第二日依然精神抖擞,看见考卷的时候只见卷面上只有一个问题:“强国策!”

祖珽微微一笑,自信的提起毛笔,饱蘸墨水,在洁白的纸面上工整的写下自己准备了一夜的腹稿。

【这次考举的佼佼者,定是我祖珽无疑了!】

第七十章谁?

考卷内容在祖珽预料之中,但是祖珽却并没有麻痹大意,毕竟这事关他能否重回朝堂。

第五场考试基本就是去陛下面前混印象的,并不会真正的黜落某个人,所以也就是说只有这第四场考试才是重中之重。

没有通过这第四场,并且取得最好的成绩,那么他祖珽也就基本没戏了。

所以这场考试无论如何也要小心再小心!祖珽下笔每一个字都是用十分工整娟秀的正楷书写,而且下笔前,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再三斟酌,确定言简意赅,立意鲜明,符合陛下的审美,这才下笔。

然而这也并没有浪费祖珽多少时间,洋洋洒洒千言,一挥而就!

祖珽再三检查,确定没有错字和遗漏,当然以他祖珽的水准怎么可能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检查也不过就为了求一个心安而已。

【此次考举,我祖珽定能够一举夺魁!只要在此次考举中让陛下印象深刻,陛下自然会想起我!

当初陛下可以提前登基,我祖珽可是出了大力的!

陛下想建立千秋帝业,不能没有能臣辅佐,只要我显露出足够的才华,陛下一定会重用我!

我祖珽这么多年来吃的苦就都值得了!】

考官宣布考试结束,带着公人一个一个下去收卷,将姓名密封,然后存入一个密封的匣子里。

当然由于收的匆忙,那位官员并没有关注名字。

门外早就站着一排身披重甲的禁军,等着一路护送这些考卷去昭阳殿,给内阁诸位大人批阅。

考举是国家甄选人才的大事,这些考卷如果在他们手里有什么闪失,那就是死罪!

考官将点了三次数,确定全都在这里面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交放到了带队的禁军统领手中,禁军统领向后一挥手,马上就有几名禁军将密封的匣子给装入一辆马车里。

马车是铁制,严丝合缝,连一丝风也透不过去。禁军统领看了一眼这考场中陆续走出的士子,这三百人可以通过三场考试,无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但是三百人里最终也只能留下五十个,他们能不能鲤鱼跃龙门,就看他们的考卷能不能打动内阁,甚至……打动圣上!

或许,未来的宰辅就在这三百人中!

禁军统领深深的望了一眼这些天之骄子,跨上雄峻的战马,一扬手中的马鞭,喝道:“列阵!”

铁甲武士们迅速摆出阵形护送着马车远去。所有士子都伫立在那里,静静的望着马车远去,心里的一颗石头还未放下便又悬了起来,今夜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夜。

黄昏时分,昭阳殿几个暖阁里,纸张翻动的声音如同风吹过一片树林,哗啦啦作响。

阅卷的考官都是由内阁成员担任,此时他们都埋头批阅着卷子,负责将一些优秀的卷子给甄选出来,然后递给内阁大佬还有主考副考批阅审核。

三百张卷子,二十余人批改,每人都要过目一遍,并打出评价,优等划三角,中等划圆,劣等画框。

事实上可以杀入这最后一场考试的基本上都没有弱手,大家都各有千秋,这时候就只能综合所有考官的评价,给出总分,将总分前一百之列的卷子再移交给内阁和主考副考,由他们来最终判断该录取那五十个人。

“这份卷子文采尚可,可言辞实在太过偏激了,而且手段酷烈……就中等吧……”一名属官提笔在卷子上方画了一个小小的圆,传到下一个属官手里。

“我觉得他答得还是很不错的,有理有据有节,而且他说的很对嘛,非常时期就该行非常手段才对……优等!”

传给下一个属官,看了一会儿便皱着眉,“这什么玩意儿?想当然、狗屁不通!劣等!”

一张卷子,个人有个人的看法,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就不同。

每一个批阅卷子的考官都有自己的审美和看法,合乎他们看法的自然就是优等,不和合他们看法的就是劣等,不需要商量,每一个考官都要给出自己最真实的评价。

于是这一番挑剔下来,很少有卷子可以获得大多数好评,只有一张例外,前面一溜的三角形,只有最后几个标注了圆或者框,显然这还是后面阅卷的考官刻意为之。

“这张卷子是今晚发现的最好的一张卷子了……”一个考官将那张事实上已经取得一致好评的卷子,拿起来欣赏,嘴里啧啧赞叹。

“行文干练,观点新颖而不失沉稳,有文采,这字也是极为漂亮,看上去就雍容大气!确为一篇上佳之作!”

“谁说不是呢?若非这张卷子太过好,你们都给了高分,我又怎么会将他往下压,只给一个中等呢?其实依我看,优等他的的确确是当得起的……”一个考官也感慨到。

“卷子是红封,看来这位士子出身普通……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是呀是呀,可惜我等只能批改,并没有拆封的权力,不能第一时间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可惜了……”

“事不宜迟,既然批改完了,那我们赶紧将卷子挑选好送到几位尚书大人那里去!”

“好……”那名考官再次赞叹的看了手中的卷子一眼,将这张卷子放在了最顶上。

等到卷子挑选完毕,送到了冯子琮的文案上,冯子琮看着这厚厚一叠卷子,好奇的问送卷子的属官:

“批阅完有没有发现特别出色的考卷?”

考官微微一怔,笑道:“不瞒尚书大人,下官等还真就发现了一张极为出色的考卷,无论策论还是文采都是上上之选,才华横溢,令人佩服!”

冯子琮眼睛一亮,道:“哦?这么高的评价?在那里拿来我看看……”

属官将第一张卷子捡起,递给冯子琮,冯子琮接过,带着一种具有挑剔色彩的眼光去检验这张被一众属官们夸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考卷,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冯子琮便拍案而起。

属官吓了一跳,怔怔的望着冯子琮,冯子琮死死的盯着这张考卷,向来板着的面上浮现震撼之色,回过神来,对属官说:“你现下去吧,我去见赵相还有几位主考……”

说完便拿着那张卷子步履匆匆的离开了。

暖阁内,赵彦深、元文遥等一干内阁高官正在翻阅奏章,而平鉴、郎茂则在一旁的矮墩上坐着饮茶,轻声谈论,见到风风火火推门而入的冯子琮都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子琮如此匆忙,可是前面已经批阅完了吗?”赵彦深搁下笔,疑惑的看向冯子琮。

冯子琮顾不得行礼了,对一种内阁大佬说:“有一张考卷,大家都应该好好看看!”

“冯尚书不要着急,卷子可以等一下再看,难道这比国事更加要紧不成?”一位阁臣笑眯眯的、小小的表达了一下不满。

“是下官唐突了……不过这张考卷的确是发人深省,做出此文的士子有惊世之才!”冯子琮嘴上说着歉疚的话,可脸上却没有一点歉疚之意,迫不及待的拿出了那张让他惊为天人的考卷。

“既如此,便拿来看看吧,让我等看看是怎样的一份考卷,竟可以让一向沉稳的冯尚书失态至此……”

大家纷纷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凑了过来,赵彦深拿过考卷,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也蓦然瞪大了眼睛,其他人见到赵相尚且如此震惊,不由得好奇心更重了,纷纷催促赵彦深。

赵彦深又看了几眼,这才深吸一口气,将卷子递给他们,轻声叹道:“不怪子琮失态……这等才华见识,确实不同凡响呀!”

不一会儿那边也看完了卷子,全都是寂静无声。

良久,一名阁臣叹道:“实在难以想象,世上真有如此惊世之才?”

“此等美文,想被埋没也难呀!”郎茂也是啧啧赞叹,虽然他对朝政革新之类的并不擅长,可也能够看出这个文章的价值。就算是以纯美文的角度上来看,他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真是惊世之才……”一个阁臣喃喃自语,显然也还在震撼之中,他提议:“我们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吧,得要恭贺圣上得到了一个大贤辅佐,不料考举竟然真的可以见到如此文华惊世的文章!”

“对,拆开看看……,老夫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有拆封考卷的权力。在众人的注视下,考卷被拆开。他们小心翼翼的撕开封,盯住卷面上那个名字,都是瞪大了眼睛,“居然是他!”

…………

昭阳殿内,高纬刚刚用完晚膳,正在等待内阁将优秀的卷子遴选出来。

在这之前高纬便在位置上翻看史书,时间久了不免疑惑:【内阁为何还没有将考卷遴选出来?】

刚想让小路子去催一催,便听到外面内侍传报,说赵彦深来了。

高纬问赵彦深:“卷子遴选完毕没有?”

赵彦深答道:“启禀陛下,考卷已经遴选完毕。”

“可有发现大才?”

赵彦深顿了一下,答道:“也有……”

能被赵彦深承认,自然是有些水准的,高纬很是高兴,问道:“何人?”

高纬此时的注意力在新鲜出炉的贤才上面,并没有注意到赵彦深的表情很奇怪。

只见赵彦深脸色不自然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这人是祖珽,祖孝征……”

高纬顿了一下,“你说谁?”

第七十一章奇葩祖珽

这世上总有人就是这么神奇,堪称矛盾集合体。祖珽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才却道德败坏,反贪但自己就是大贪,家世显赫却盗窃上瘾。

这些矛盾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怎么看怎么矛盾,这在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但祖珽,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祖珽,字孝征,范阳遒人,和祖冲之同宗。他出身书香世家,天性放纵,聪明过人,天资过人,无愧于天才的称号,号称什么都精通什么都会。

在文学、音乐、语言、占卜、医学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

首先他文学素养高,写一手好文章,文辞华丽,举世闻名!曾经为芒山寺、定国寺书写碑文,时人称绝。诗文写的很好,连大文学家魏收也自愧不如。

而且祖珽音乐水平也很高,搁在今天可以称为音乐大家。

祖珽抱琵琶奏乐,和士开跳胡舞,成为高湛宴乐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他有语言天赋,天南地北的语言都难不倒他,鲜卑语说的贼溜。

他通阴阳占卜,善于相人,当初通过骨相看出高湛是一支潜力股,于是拼命巴结,取得了不少政治地位。

他还有一个爱好是给人看病,没事翻翻医书,给人扎上两针,结果一不小心成了名医。

而且他还会一项技能,那就是炼丹!

除了德,其余的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样样通样样精的才子,却有如此多不堪入目的一面。

贪财好色,贪污受贿,风流放纵,道德败坏。简直就是坏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

他口味独特,与一个老寡妇通奸,人前人后的公然肉麻地叫“娘子”。要是换成你,估计是早就受不了,想都不敢想那画面,但是祖珽爱得死去活来。

祖珽平常所乘老马,起名也很拉风,称作“骝驹”。

为此,时人凑成一联绝对:“老马十岁,犹号骝驹;一妻耳顺,尚称娘子。”祖珽“美名”满邺城皆知。

他留恋舞榭歌台,妓门娼馆,为了女人,常常不惜一掷千金。而且一肚子坏水。参军元景献的妻子出身高贵,他能有办法去让她给大家做三陪。

他的名言是“丈夫一生不负身。”什么意思呢?大丈夫活在世上就是要快意人生!

他还有个爱好是当小偷,喜欢偷名人的东西,可惜技艺不行,不是正宗的空空门,他偷东西基本没有成功过。

据说他曾至参加胶州刺史司马世云家的宴会,看中了人家的铜迭,就顺手牵了两面揣到怀里,刺史大人着急上火了,全然不顾宾客们的颜面,让手下对客人们挨个进行了搜身,结果从祖先生怀里取了出来。

这样的事不止一次,还有一次高欢宴请僚属,饮酒用的金叵罗丢了,高欢的东西也敢偷,真是活腻了!为了找出这个人,将军窦泰直接下令让所有人都把帽子摘下来,结果那个东东就好端端的在祖珽的发髻上插着。

后来,祖珽又利用提拨令史的机会,收受了十几个人的贿赂。事情败露后,被双规了。

祖珽这个人的才华还是很高的,很多时候他做出出格的事情都是别人看在他确实有才的份上放过他。

比方说高洋吧,高洋从来不把别人的命放在心上,但祖珽是个例外,尽管他屡次做出这些令人不齿的事情挑战高洋的极限,高洋还是放过了他,事实上倘若这些事要放别人身上,早就被大卸八块了!要知道高洋可是有大锯活人的爱好。

不久,高洋再一次启用祖珽,而且安排的是起草诏书的工作,这个活一般只有皇帝的亲信才有福气做。

高洋也爱开玩笑,看见祖珽就“亲切”的招呼“贼来了”。

祖珽的确爱当小偷,可是祖珽也有自尊心呀,被高洋当众这么说,祖珽心里也很不舒服。

小人惹不起,因为他们会记仇。最终,祖珽报了仇。

高洋作为北齐的开国君主,最初几年文治武功,打柔然,破突厥,打的北周和陈朝老惦记着要迁都,但几年后开始骄傲了,嗜酒如命,杀人如麻,奸淫宗室,荒唐不堪。

祖珽知道高洋这个样子是不会长久的,于是开始在高洋十几个弟兄中中物色下一任的主子,他选择了长广王高湛。应该说这是个聪明的选择。高湛有点艺术品味,祖珽发明的绘画技法很合他口味。于是祖珽就这么搭上了高湛那边的关系。

高洋死后,高洋的儿子高殷即位,没多久孝昭帝高演篡位,又过了两年,高演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了,按照高演、高湛哥俩的协定,高湛接了班。

高湛没忘了祖珽,祖珽迎来了宦海生涯的又一次高潮,觉得自己引来了人生新的巅峰总要干出一番大事来才对。

不久他就做了自己引以为傲的两件大事,那就是改文宣谥号和传位东宫。

高洋统治时期,对这些弟弟们非打即骂,说杀就杀,给心灵脆弱的高湛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高洋死后谥号为文宣,祖珽就引经据典地按照谥号的含义对高湛说:“文宣帝性情粗暴,怎么能称‘文’又没有开创基业,怎么能称‘祖’”。

祖珽的话简直说到了高湛的心坎里,不久高洋就变成了威宗景烈皇帝。

平心而论,对高洋而言,谥号景烈是恰当的。作为开国皇帝,称祖却并无不当。

当时太子是高纬,而高俨更加强势,眼看高纬太子地位不保。祖珽一看,他的机会又来了,一个靠山那里够?扶持好这一个主子,巴结好下一个主子才可以放心享受人生!

碰巧天象有变,彗星出,太史报告说是“除旧布新”的征兆。

祖珽一看机会难得,于是串通和士开上书:“陛下虽贵为天子,却非极贵。宜传位东宫,令君臣之分早定,且以上应天道。”

有了好基友和士开的铺垫,高湛很容易就采纳了祖珽的意见。

高纬即位,祖珽拜秘书监,加仪同三司。

祖珽是一个上进的人,被两代皇帝宠爱,祖珽又想进步了。

开始觉得和士开这个曾经的好战友碍眼了,他要更进一步,就要搬开和士开!于是祖珽在高湛面前大声弹劾和士开,高湛怎么能够坐视呢?于是大声质问祖珽。

祖珽也厉声道:“和士开对我有提拔之恩,本来不该说他,但陛下既然问,我也不敢不实话实话。

和士开、赵彦深等人专弄威权,控制朝廷,卖官鬻狱,政以贿成,陛下不以为意,臣恐大齐要亡了。”

高湛气的半死,问他是不是诽谤他了,结果祖珽大声说:“没有诽谤,臣说的是事实!听说陛下将一个女子弄进宫了,可有此事?”

高湛的回答也真是秀,“当时她在大街上面如菜色,楚楚可怜,朕只是好心收留她而已!”

祖珽充分发挥了不怕死的精神,翻白眼道:“人家饿成这个样子,你想的不是开仓放粮,而是把人家接进宫?”

高湛恼羞成怒,拿刀环捣祖珽的嘴,命左右鞭杖齐下,要立马宰了他。

祖珽一看不好,十分机智的说道:“不杀臣,陛下得好名;杀了臣,臣得好名。陛下若想得好名,就不要杀臣,我可以给陛下炼金丹。”

高湛想想,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放过了他。

可是这人啊,一旦要作死真是挡都挡不住!祖珽刚刚捞回一条命,居然还没长记性,嘟囔了一句:

“陛下有一范增却不能用。”

皇帝闻言火又上来了:“你以范增自诩,以为我是项羽吗!”

高湛瞧不上功败垂成的项羽,听见祖珽这么打比方很生气。

祖珽掰扯着手指头跟高湛数,道:

“项羽一介布衣,五年而成霸业。陛下您不过藉父兄资,臣以项羽未易可轻。

至于臣自比范增也算不了什么,纵然是张良也不一定比得过我呢!

张良作为太子师傅,请出来四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才保下了太子!

臣位非宰相,但凭一片忠心,劝陛下禅位,使陛下尊为太上皇,保全了两代君主!

张良怎么跟我比?!”

好嘛,高湛看不起项羽,现在高湛连项羽都不如了。祖珽在抬高自己的时候还不忘踩高湛几脚。

这下高湛更加愤怒了,让左右抓一把土塞到祖珽的口里,祖珽边吐边喊,一幅忠肝义胆、不怕死的架势。

高湛打了他两百鞭之后还觉得不解气(这货真抗打),挖了个深坑坐地牢,披枷带锁,晚上用芜菁子烛熏眼,祖珽的眼睛就这么坏的。

不看祖珽的动机,光看祖珽的行径,所有人都会觉得这哪里像是个佞臣啊,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正值的臣子!

然而他这一番壮举却是为了抢班夺权,这就让人苦笑不得,恨不得在他脸上踩上两脚!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个人有才,人品却低劣到不行,高纬是要用还是直接砍了呢?

如果杀了吧,未免太可惜,毕竟这家伙据说是真有才!

可是不杀吧,高纬又莫名的手痒,怎么办呢?

第七十二章争论

“祖珽居然也来参加考举,他的眼睛不是被先帝给废掉了吗?”高纬哭笑不得。

按照常理来说,眼睛废掉了,唯一可以给他支持的陆令宣也死了,祖珽多半是要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高纬调查了解了祖珽的状况之后也没有再搞什么动作,默许让他自生自灭。可他没有想到祖珽不仅回来了,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登场。

高纬倒是没有什么,但这可着实让之前赞叹他“才华惊世”的赵彦深狠狠的恶心了一把。

抛开赵彦深和祖珽的对立矛盾不谈,赵彦深对于祖珽的品德行径极为不齿,和他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就觉得难受!

不仅赵彦深对祖珽是这样的看法,高纬的老丈人斛律光也看他很不爽,内阁大佬里对他印象不佳的一大把!

按照他们的意思就应该直接黜落这个卑鄙小人,省的他再回来恶心他。但是,他虽然身为内阁首位阁臣,权力、地位都很大,可也不敢将祖珽直接黜落,那样可就是僭越了。

应该将这件事告知陛下,由陛下定夺才对。

他就不信了,以陛下的英明会起用这么一个品行低劣的小人!?

高纬苦笑着想了想,最后道:“你们将祖珽的卷子给朕拿上来,朕也想看看他都写出了什么样的东西让你们发愁成这个样子?

把他们所有人也一并叫来吧。咱们一块议一议,该不该录取这个祖珽。”

赵彦深缓缓退下,很快拿着一张被捏的皱巴巴的卷子上来了,后面跟着的是一众阁臣。

其中就有在外阅卷的考官。此刻他们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当他们得知自己给予高度评分的家伙是谁之后就一直是这样的表情。

祖珽这个人虽然他们大多没有见过,但也曾经听过这个“美名满邺城”的家伙。

对于祖珽的种种做派更是“惊为天人”、“叹为观止”。

没有想到他们录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家伙,难怪内阁大佬们看他们的表情都有些不太对。

冯子琮的冰块脸差点把他们给吓趴下,你说祖珽这个家伙,人品不行好好在家里窝着不好吗?非要出来露脸,关键是这文章写的真特么的好!想要违心的给个差评都很难!

高纬接过卷子,摊开细细的看,发现这文章真是写的不是一般的好,而且条条框框、门类分明,提出了很多新颖但不失平稳的举措,很好的抓住了高纬历来“首先求稳、稳中求胜”的中心思想。

所以,即使是知道写这篇文章的是人品低劣的祖珽,高纬也还是忍不住要赞叹一声有才。祖珽的才华还真不是盖的!

高纬看完,也是忍不住赞叹道:“真是一篇好文章呀,如此才华……这可真是……”

高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叹一声:“可惜了……”

赵彦深和诸位阁臣相互对视一眼,看来陛下还是被祖珽的文章打动了。

他们绝对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众人相互对视一眼以后,一个分量重的阁臣出列,道:“陛下,此等文章确实见识不凡,但是祖珽其人,人品低劣,虽然有才,可是向来恃才傲物、行事放荡!当初他忤逆先帝被鞭二百,投入大狱,臣以为应当黜落此人!”

“臣附议!郑尚书所言句句在理,这祖珽时常违法乱纪,贪污受贿、党同伐异!臣以为就是直接将他斩了也不为过!如此奸佞怎能录用?臣恳请陛下将其流放!”

这是平鉴,平鉴这个人跟祖珽并没有什么矛盾,但是他跟和士开有矛盾!

和士开曾强行索要他的爱妾,而没有祖珽在背后给和士开出主意,和世开能混到这么高的位置吗?

所以平鉴对于祖珽的意见大了去了。曾经是和世开的人,那么即使后来反目了也是平鉴的敌人!

跟和世开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了户部郑尚书表态还有平鉴发言之后,内阁其他成员也纷纷表态了,统一口径,都是提议黜落祖珽!

高纬见状不由得眉头微蹙,内阁太过团结一致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即使赵彦深这个人忠心,但是内阁太过抱团对于高纬的影响力扩张是一个限制。

他眼睛不经意的扫过赵彦深,心里叹了一口气,

【赵彦深五朝元老,威望太大了。当初朕为了打压勋臣抬高赵彦深的影响力,但是如今赵彦深的威望不宜过高了……】

高纬悄然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说道:“当初朕下诏考举,为的就是可以引进天下有才之人,连伪周和南陈来的士子朕都可以容忍,那么朕又为何要跟被先帝贬谪的旧人斤斤计较呢?

况且,朕诏书中说得清清楚楚,不论出身、不论威名,只论才华,朕要是因为他从前的过错就这么黜落了祖珽,天下人会怎么说?”

“陛下大可不必担心,祖珽其人,臭名远扬!邺城一个三岁小儿都知道他做下的丑事,陛下若是黜落他,没有人会说陛下和朝廷的不是。相反,如果朝廷真的给了他名额,那才是丢了朝廷的颜面……”

户部郑尚书又开始谏言,言辞温和,却将高纬找出的一个理由给破解了。

将话头给堵死,可供选择的选项就无疑少了很多。

他这是在逼高纬表态,也坚决表示了反对祖珽取得功名的立场。高纬眼中闪过一丝利芒,淡淡道:

“既然你们坚决反对他获取功名,那朕便不给就是了……”

还没有等他们面露喜色,高纬便吩咐锦衣甲士,命令道:

“去铜雀苑,找到祖珽,接进宫来,朕要见他!诸卿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就散了吧!”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愕然的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

元文遥叹了一口气,无奈的看向郑尚书,道:“您不该这么逼陛下的……”

陛下看来是被撩起了火气,要跟内阁对着干了。

那郑尚书也是一脸苦涩,道:“老夫这也是不愿让一个奸佞再次回到朝野呀……”

赵彦深抚着胡须,道:“看来咱们内阁又要多出一个人了……”

“什么?”阁臣们都是大惊失色,忙问缘故。赵彦深不愿再多说,摆摆手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祖珽昨晚一夜未眠,白天又忙着考试,精神上的损耗还是很大的,于是早早便睡下了。

睡得香甜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一片嘈杂,有谈话的声音传来。祖珽刚刚睁开眼,便见几道影子站在了面前。

锦衣甲士硬邦邦的问道:“你可是祖珽祖孝征?”

祖珽心中惊疑不定,但又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谨慎的回答道:“……没错,正是老夫。”

锦衣甲士道:“陛下有旨,宣祖珽入宫觐见!”

什么?!

祖珽愕然的张大了嘴。

第七十三章下马威

上百支烛火将宏大的殿宇照的亮如白昼,高纬坐在龙椅上,十几丈的远的地方,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在下方跪着。

高纬冷冷的看着他,道:“……没想到呀,你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连考举的名额也可以弄来。朕还真是小瞧你了!”

那下方跪着的人正是祖珽,祖珽被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解释道:“陛下,草民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呀!草民一心想为陛下效力,故此才参与这考举,不求闻达,但求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祖珽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跟皇帝一见面就是这样的开局。

原本来的路上他还在哪儿琢磨呢,该怎么跟陛下拍马屁,该如何诱使陛下产生好奇心,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学识。

可是一见面祖珽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给发怒的陛下给吓趴了。高纬没有夸他,也没有多问什么,上来就问祖珽的考试名额那里来的;祖珽也鸡贼,上来就痛哭流涕说参加考举是为了给高纬分忧解难,一幅“陛下你不理解我,我很委屈”的模样,忠肝义胆,无可挑剔。

高纬心里暗笑,对祖珽的无耻程度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不过面上还是绷着,那满满的杀气,就算祖珽是个瞎子也感觉的出来,于是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如果地面上有一个坑,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一头扎下去!

高纬冷笑一声,道:“你不说朕也知道,是娄睿!”

祖珽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背后冷汗涔涔直冒,高纬又道:“不过朕很好奇你到底跟娄睿达成了什么交易,他都到这一步了他还肯帮你,看来他有不少的把柄落在你的手里啊。祖珽你真行,眼睛不好使了,本事倒是见长!”

祖珽浑身抖如筛糠,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双脚,连这个陛下都知道,这满邺城的大事小事还有什么是陛下不知道的?

祖珽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平日里的口才全都失去了效果,他现在心里已经被恐惧给填满了,如果是高湛他还不至于这么怕,因为高湛他太了解,高湛不会杀他,而眼前这个他原以为自己了解,实际上又很不了解,也许他很温和,也许他比高洋、高湛还要暴戾,可能说错一句话立刻自己就会人头落地!

祖珽张口结舌了半天,最终也只是结结巴巴的说:“草民惶恐!”

“惶恐?朕看你是有恃无恐!娄睿到底什么把柄在你的手里,让他这么听你的话?”

祖珽吞咽了半天唾沫,这才说:“娄睿……曾经贪污了数百万贯军饷……”

“祖珽,”高纬目光幽幽的看着他,“你可得给朕想好了再说话,朕再问你一次,娄睿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让他对你如此忌惮?”

大冷的天,祖珽额头上沾满了汗水,最后他咬咬牙,对高纬说:“陛下,娄睿……娄睿他,曾经……,曾经参与弑君!”

高纬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祖珽,指着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祖珽膝行两步,道:“回陛下,草民之所以可以让娄睿给草民弄到考举名额,其实是因为草民曾经听说过一件事,刺杀世宗皇帝(高澄)的那个膳奴……其实是显祖皇帝(高洋)的人!这件事娄睿也有参与,就是他将这膳奴安排进了队列里,一击刺杀了世宗皇帝!”

“……”高纬望着他,抓着书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目中满是震惊。

即使曾经心里也有过猜测,可是那毕竟也只是猜测。

被追尊为文襄帝的高澄,在将要受禅的前一天晚上被膳奴给杀死。东魏险些大乱!

当时全天下都以为是东魏皇帝元善见干的!却忽略了之前毫不起眼,却“临危受命”接过东魏大梁的高洋!

高纬看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本已经有了猜测,可是他并不相信当时无兵无权的高洋能干出这样的事,直到后来,通过研究高洋的治国政策,才发现这个高洋根本就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物,光看他行军治国的手腕,还有对手足兄弟的残忍,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事情他真能干得出来!

【这样的事情,简直恐怖……】

高纬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一字一顿:“你……胡,说,八,道!”

祖珽慌忙解释:“陛下,草民没有胡说!”

“——你胡说!”高纬指着祖珽下令道:“来人,将这个欺君的贼子拖出去斩了!”

锦衣甲士纷纷抽刀上前,双手按在祖珽肩上,就要将他拖出去斩首,祖珽一个惊吓之下,马上清醒过来,趴在地上猛抽自己的嘴巴:“草民该死,草民胡说八道,拿出一些市井流言来蒙骗圣上,请陛下饶过草民!”

抽的鲜血淋漓,枯瘦的脸颊转眼间就高高的肿了起来。

高纬的怒气这才平息下来,目光幽幽的看向他,道:“话不能乱听,更别瞎说……”

见皇帝并没有要杀祖珽的意思了,锦衣甲士退回门边,将长刀收入鞘中。

祖珽几乎吓瘫了,战战兢兢的跪着,见皇帝开口,连连称是,根本就看不出当初那股跟高湛抬杠的豪气。

想起刚才自己说出了什么蠢话就想抽自己的嘴巴,这话能乱说吗?

如果这种言论传出去,会让全天下耻笑皇族,甚至全天下都会大乱!

就算这话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实话,高纬也绝对是零容忍!

高纬是皇帝,皇帝是不会错的,高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既然皇帝没有错,那么错的就只能是他祖珽!胡说八道、欺君罔上的也只能是祖珽!

高纬凝视着他,忽然冷笑道:“娄睿的事朕先不管,朕就来谈谈你……你祖珽天生天赋异禀,但是却不走正道,更是知法犯法,屡教不改!

光是高祖、世宗、还有显祖都不知饶恕了你多少次,可你……毫无改过的想法!

在任二十余年里,便违犯法纪超过一百多条!其中贪腐最为严重,光这一条都足以砍你几十次脑袋!”

祖珽刚想请罪便被高纬喝住,“在先帝之时,你忤逆先帝,先帝也没有处死你!

你后来搭上了逆贼陆令宣,也是陆令宣把你从大牢里捞出来,这些事,桩桩件件,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朕本来看你眼睛瞎了,不与你多计较,可你呢?又敢浑水摸鱼,妄图回到朝堂!

……勾结陆逆,还胆敢欺君!祖珽……,朕念你四朝元老,可以给你留一个全尸,你选一个死法吧!”

祖珽听到全尸二字便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而后急切道:“陛下,陛下你不能杀草民啊!”

高纬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朕为何不能杀你?朕又不吃丹药……”

祖珽脑袋里闪过一丝亮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陛下,陛下草民有一肚子才学,这些都是真的呀!草民……草民可以助陛下成就千秋大业!”

那边,高纬眼底闪过得逞的促狭笑意,冷冷道:“哦?那你就说说,那如何助朕成就大业?”

第七十四章武平元年

“陛下不要杀草民,草民,草民还有满腹才华可以为陛下所用啊陛下!”

祖珽如今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急急忙忙的展现自己的价值。一个有价值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被人看重的。

祖珽想让皇帝不杀他,最最重要的就是让皇帝看到他治国安天下的本事!

于是祖珽豁出去了,拿出浑身解数:

“陛下,如今我大齐有三大患,不可不谨慎哪!

其一,权力不集中,地方政务多由下方小吏总揽,这些人多是世代承袭吏位,为地方豪族把控,朝廷虽然有志于改革弊端,然而若下方人不尊号令,阳奉阴违,对百姓横征暴敛,最终损失的是百姓的元气还有朝廷的威信!

此等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朝廷对地方下达的命令是十五税一,他们就敢对外宣称是十税一,乃至五税一!

百姓缴纳的赋税多是落进了这些人的口带!

而且这些人目无法纪、蛇鼠一窝,相互勾结,将州府的粮仓钱库当作他们自家后院,任由其吃拿索要!

河清年间,也是大旱,朝廷命人要打开地方郡县的粮仓,接过朝廷的官员未到,州府的粮仓钱库就率先失了火!

陛下,这那里是失火,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纵火!

最终朝廷也只是抓了几个替罪羊,贬谪了上官了事,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人盘踞在地方作威作福多年,又有地方豪族撑腰,越发的肆无忌惮,连上官也敢不放在眼中!

长此以往,国家的根基必为此等人败坏!

陛下要将大齐上下清洗,这些人就是陛下的阻碍!陛下不可不慎重呀!”

高纬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高睿如今在泰山郡面临的麻烦就是这个,于是道:

“朕已经知道,接着说。”

祖珽信心足了一些,接着说道:“其二,便是朝中,陛下引进汉官接替不通政务的鲜卑官员,扫清了许多政务上的阻碍。

只是陛下这样做有一个致命的弊端,那就是导致了文武对立!

文不干武,武不涉政,互不干扰,原本是一个顶好的政策。

只是如今朝堂之上,武这一方多是鲜卑勋臣,而文官则多是汉人。两方互不相容、势同水火!

陛下赫赫天威,压下了文武之间的矛盾,可是如果这样下去时间久了,那么文武对立,甚至是鲜卑与汉的对立将会愈发矛盾,最终不可调和!不可不慎!

依在草民所见,陛下应该在鲜卑之中挑选读书明理者选任文官,再让汉人也可以从军入伍、沙场建功!如此,大患可解!

还有就是要提防朝臣威权过盛,党同伐异。

如今赵彦深为文臣之首,斛律光为武勋之首,本已功名显赫,但是陛下又任命斛律光为枢密使,赵彦深为内阁首辅,如此,无疑将他们的威权进一步加深!

或许现在他们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可谁能担保以后呢?

若任由其发展,恐有王莽之患!草民建议内阁与枢密院都按设立任职时长,一人不得独掌内阁、枢密院逾五年!”

祖珽见高纬目露欣赏之色,胆子大了起来,主动说下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鲜卑与汉人之间的矛盾不能再拖下去了……,鲜卑人将欺压汉民当成是天经地义之事,常常有命案发生。

臣建议陛下应该使用强制性手段逼迫鲜卑人守纪!杀一儆百!

将鲜卑欺压汉人的风气镇压下去,如此,国家方能稳定,朝廷也就能得到更多汉民的支持!

我大齐的国力必将大大增强!”

高纬扬起了下巴,看向他,问道:“就这样?”

祖珽激动的神色一滞,“草民,草民还有一些谏言……”

高纬摆摆手,道:“不必了……,你方才说鲜卑与汉之间难以相处,朕问你,你可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刚才他之所以避重就轻,在这个问题上不做过多的纠缠,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麻烦,而且牵扯太广,谁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可以解决?

故此祖珽只是抛出了这个问题,并且给了一个靠谱可行的建议而已,其他的,他可不敢担保。

高纬依旧看着他,面色平淡如水,等着听祖珽如何回答,假如祖珽答不出,或者还是向刚才那样,那么这个人对于高纬来说,意义也就那样了,留着也没意思……

祖珽噎住了,顿了半天,咬咬牙道:“草民有办法!”

高纬言简意赅,“说。”

祖珽回答道:“鲜卑与汉民矛盾,其根源在于鲜卑不认可汉人文化,两族相互看轻,相互仇视!

要想让鲜卑人学会规矩,不仅要加以德,更要凌以威!

朝廷要大力惩治不法鲜卑,整顿法治,使天下人都遵守齐律……”

祖珽额头见汗,这绝不是杀几个鲜卑人就可以做到的,到时候会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朝野将会动荡!

“还有呢?”高纬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将这样做的后果放在心上。

祖珽继续道:“草民请陛下推行汉化!让鲜卑人也和汉人穿一样的服饰,摒弃草原蛮人的流俗,鼓励鲜卑与汉人通婚,鼓励鲜卑与汉人一样从事生产!命令在幽州、并州一代的鲜卑、高车部落内迁!”

高纬点头道:“朕早就想要做到这一点,但首先,朕要把泰山、江淮的灾情给安排好,这样朕才能够有力量,其次将汉人也编入军伍,左相还没有取得大胜,朕暂时并没有这么大的威权做到后面几点,不过朕可以保证在大齐,无人敢明目张胆的违反法律!”

祖珽忍不住提醒道:“可是陛下,如果真的按照草民说得去做,那么必将引起鲜卑勋臣的大反弹!朝廷都会有倾覆的危险!陛下三思呀!”

当初高欢都没敢做到这一步,这是最凶最险的一招!

可是如果不解决这件事,那么北齐依旧会衰弱下去,即使高纬再如何改革吏治,但根本上的问题却无法解决!

高纬眼中闪过一抹狠色,道:“难办?……,难办难不成就不办了吗?这些年,因为这个问题,我大齐已经是危如累卵、病入膏肓了,如果不痛下决心刮骨疗毒,那么,我大齐早晚会垮,绝不可能长久!”

高纬平静下来,“况且,朕想做,但是朕并不是失去了理智,如果贸贸然便推行汉化,势必导致勋臣那边的暴动。

所以朕在做之前还是要求稳为主,一步步积累大势。等左相在前线打了胜仗,山东、江淮灾情解决,朕就有了足够的威权去引导这件事。这个不能着急……一口吃太饱会撑死人,这个道理朕懂……”

高纬看向祖珽,面色冷峻,道:“祖珽,你这个人虽然德行不好,但确实肚子里有货……朕赦免你了。

而且朕让你官复原职,拜秘书监,加御史大夫,仪同三司!你先去看眼睛,明日一早,去内阁报道吧……”

祖珽激动的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哽咽不能言语,“臣……谢主隆恩!”

高纬下了龙椅,临走的时候对锦衣甲士吩咐道:“送一壶御酒给东安郡王……,朕要你们亲眼看着他喝下去!”

正感动不已、嚎啕大哭的祖珽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

武平元年一月,皇帝高纬扫平叛逆,下诏命斛律光率四万铁骑驰援洛阳,同月,下诏考举,河北士子云集邺城。

月底,高纬录取士子五十名,开考举之先河。

同日,东安郡王娄睿暴毙家中,齐主准许娄睿以亲王之礼下葬。

内阁又迎来了一个新成员,祖珽官复原职,任秘书监、御史大夫、仪同三司,正式进入内阁。

斛律光率四万大军逼近洛阳,此时洛阳已经坚守三月有余。

第七十五章独孤永业

天灰蒙蒙的,下起了细小的冷雨,雷光在云层之后闪动。

洛阳的城楼上,是一片残败的景象,两个时辰前,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阴风从城垛上吹过,盖过了墙根下隐约的痛苦低语。

独孤永业身披重甲从城楼上巡视而过,跨过满地散落的兵刃和死尸。

雨点滴落在他那张阴郁的吓人的脸上。

在城垛之下,有着许许多多的人或坐或躺,眼神呆滞,头盔已经摘了下来,散乱的头发覆盖住了半张脸,身上的衣甲残破,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三个月,北周便进攻了两个月,他们已经整整在城楼上坚守了两个月。打退了周军数十次大规模进攻,可是城下的周军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趋势。至于洛阳之前的河阴、河南二郡,早就被周军切断了联系,有没有陷入敌手还是两说之事。

现在他们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洛阳城被攻下,要么等待到朝廷派遣大军救援。

士卒们听见铁甲碰撞的声音,立刻抓起武器要站起来,这两个月来面对周军的不断侵扰,听见异动便暴起成为了他们的本能反应。

“莫要慌,是老夫……”独孤永业一只手按在士卒的肩上,拍了拍,让他们坐下。

独孤永业继续向前走,拍着城垛,看向城外旷野,周军大营如同铁桶一般,里三层外三层将城池围绕的水泄不通。

独孤永业收回目光,问站在身后的副将:“估计一下,周军何时会再次攻城?”

副将恭敬的回答:“回刺史,末将估计不会太远,大概明日就会再次攻城。刺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独孤永业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这么觉得,城中粮草还剩几何?”

“回禀刺史,城中粮草还可以支撑四个月!”

“还有四个月……”独孤永业沉吟一会儿,抬头道:“足够了,四个月足够我们守住洛阳!”

“刺史,您真的这么确定朝廷会有援兵到来吗?”副将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独孤永业奇怪的看向他,略有些不满的皱起了眉,道:“你这是什么话?

朝廷若不派大军驰援洛阳,难不成坐等洛阳陷落,让周军长驱直入吗?

况且,左相还有太宰又岂能坐视洛阳落入周军之手?

若是洛阳陷落,那么我大齐的一半门户就塌了!朝廷必来救援!”

“可是若是朝廷驰援那也要有时间啊,宇文宪大军已经在城下屯兵,这几日还有增兵的迹象。

攻城规模越来越大。末将是怕咱们撑不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

副将无奈道。

独孤永业怒视他,喝道:“怕什么?两个月李穆都没能攻下洛阳城!老夫还怕再坚守个两个月?

哼,想要攻破洛阳,他李穆也得有这个本事!”

“可是这领军之人是宇文宪哪,李穆经验老道,宇文宪虽说稍显年轻,可颇具才干,极受器重!

……我军守城两个月,已经有了疲态,若是宇文宪命李穆倾尽全力,我们恐怕抵挡不住……”

“挡不住也要挡!宇文护那老贼,亡我大齐之心不死。老夫就要他在这洛阳城下磕一个头破血流!”

独孤永业看向副将,严厉道:“什么‘挡不住’之类的话,以后少让老夫听见,否则以动摇军心论处!”

然后独孤永业便下了城楼。

独孤永业的大帐就设立在城楼下,方便周军攻城的时候指挥战斗。

他挑开门帘,他的儿子独孤须达正在统计今天的损失。

“父亲……”独孤须达见到独孤永业进大帐,惊喜的叫道。

独孤永业冷冷的注视着他,独孤须达这才反应过来,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对着独孤永业抱拳行了一礼,称道:“刺史。”

独孤永业教子如同治军,在军中不得称呼他为父亲。

独孤须达第一次随从父亲征战,一时间忘了规矩。

独孤永业“嗯”了一声,坐下,问独孤须达:“今日战损几何?”

独孤须达一脸凝重道:“启禀刺史,末将已经统计过了,今日一战,我军战损八百余人,弓箭器械等靡费还在统计之中,是两个月来损失最大的一次……”

独孤永业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忙,记得安抚好将士……”

“末将遵令!”独孤须达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退出了大帐。

独孤永业连铠甲都没有卸下,便疲惫的倒在了榻上。

这两个多月来李穆不断的攻城,力度很大,他也并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

一听到风吹草动就要上城楼指挥战斗。刚刚又一场守城大战落下帷幕,北周军又一次退去,他已经是身心俱疲。

去年,他便听到风声说宇文护打算东伐大齐,韦孝宽也阻止不了宇文护,于是他便起了先下手为强的心思,在去年八月二十三日夺取了北周孔城,将守将给杀死。

可谁会知道北周反应居然这么快,超乎独孤永业的想象。

北周皇帝宇文邕命宇文宪和李穆反击,不仅包围了宜阳,切断了宜阳的粮道,宜阳、洛阳都是危在旦夕。

独孤永业有心去救,可是自己尚且自顾不暇,那里能抽调出兵力去救宜阳呢?

独孤永业并不自责,单从北周的反应上来看,他们东征是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的。

即使独孤永业不攻打孔城,北周该东侵还是会东侵。

他只是叹息自己并无余力去解救宜阳,【但愿左相和段大都督可以及时赶到,否则老夫万死难辞其咎……】

独孤永业将脑海里的想法抛开,沉沉的睡去。

独孤须达从外面进来,见父亲鼾声如雷,于是上前脱去战靴,给他盖上褥子,然后轻手轻脚的出去。

这些日子他跟在父亲身边,成长了许多,父亲的确是太过幸苦了,守土之责压在父亲的肩上,只要一丝风声不对父亲便会惊醒。

他按刀站在大帐之外,默默的守护。斜风吹着冷雨刮进他的脖领子里,刺骨的冷意弥漫全身,但他岿然不动。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雨也平息了一些,天幕之下变成了黑黢黢一片,除了风声一切都很安静。

独孤须达闭目养神,忽然在风雨声中他仿佛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

像是厮杀还有惨叫的声音!

城楼上也忽然传来了阵阵惊呼。

大帐的帘子被一下掀开,惊醒的独孤永业红着眼睛看向城楼,惊疑不定,道“周军又来攻城了?”

第七十六章悍将薛孤延

“怎么回事!”独孤永业拔出腰间长刀匆匆冲上城楼,发现城楼上跟他想象中的血肉横飞的搏杀完全不同,所有人都站在城楼下惊讶的向下张望,那震天的厮杀声就是从城外周军大营里传来的!

“刺史,有人……,有人夜袭周军大营!”一个士卒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原以为周军打算乘着夜色攻城,可谁想到居然是有人夜闯周军大营!

城外的火光照亮了那士卒的半边脸,城外亮如白昼!

独孤永业上城楼的时候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次喊杀声只在北面传来,并没有以往周军四面齐攻,满城杀声震天的的场面。

当时独孤永业心中就猜测,【莫非……,莫非是有援兵赶到,而且已经撕开了周军的外围防线,一路厮杀到了洛阳城下!

不过动静也太小了一些,周军大营里可是有兵员十万!

听喊杀声,夜闯周营的人马不会超过两千!他娘的,这到底是那个疯子?】

一念及此处,独孤永业便扒开凑在城垛上的士卒,探头看去,无数点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如同昏黄的星海。

独孤永业蓦然惊叹了一声,“真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他重重的一拳砸在城垛上,扬起一阵尘灰。半是因为激动,半是因为惊叹。

漆黑的夜幕下,大地呈现出铁铅色,从上往下俯瞰,可以看到一支亮着火把,在夜空下仿佛一条银河一般的长龙狠狠的贯入了周军大营!

一个火把飞扬出去,落在了周军的帐篷上,紧接着无数支火把从天而落,仿佛下了一场火雨,火势向周围其他帐篷蔓延,转眼间就升起了万丈大火,在夜空下如同一把参天火炬,将空气都灼烧的扭曲起来!

长龙贯入周军,后背燃起了火焰的周军惨叫着从帐篷里滚出来,一个骑兵飞驰而至,一杆长矛掷出将周军士卒钉死在地上,而后又跑马而过,顺势将插入周军小腹贯入泥土的长矛拔出,朝大营中央杀去。

“——快!快!赶紧通传中军大帐,齐军袭击北营!!”

一个参将顶盔贯甲从大帐中传出,望着在大营中横冲直撞肆意烧杀的铁骑,目眦欲裂。

在手刃了几名惊慌失措的周军士卒之后,他剑指齐军杀来的方向,

“所有人——随!我!迎!敌!!”他聚集了一批周军,朝齐军拦截而去。

就仿佛一把烧红的刀斩进凝固的猪油里。周军猝不及防,齐军又悍不畏死,黑甲红绦的铁骑在周军大营横冲直撞,肆意砍杀,一时间居然无人抵挡!

一个齐军铁骑冲来,将长矛贯入周军的胸腔,一个周军士卒提起长枪想要将他从马背上挑下,结果又一个铁骑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刀光亮起,一颗斗大的头颅滚落在地!

类似的场面在到处上演着,雪亮的钢刀在昏暗的夜空下挥舞,借着速度和力量斩进血肉里,劈开了肌肉和骨骼,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肢体头颅乱飞,血腥无比!

周军数量很多,一个倒下,很快又有更多的人填补上位置,随即又被狂怒汹涌的铁流给撕开好不容易结好的阵形,只留下一地残缺的尸体。

铁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减速,就这么直接撞进周军的阵营里,瞬间人仰马翻,北齐士卒从马背上滚落,刚打了几个滚,几杆长枪就从头顶上方落下,刺入了没有防守的咽喉。

但这根本就不能阻止齐军的前进,那名齐军士卒用命撕开的缺口成为了严密的周军大阵中的一个致命弱点,虽然很小,但是足够了!

更多的齐军铁骑从那个缺口冲进去,不断的砍杀,将缺口撕开、撕开、再撕开!

付出了十几个铁骑的代价,竟活生生凿穿了周军阵形!

周军的几个参将聚集起上万步骑朝这支肆无忌惮的齐军铁骑杀去,同时周军架起投石车、拒马之类的拦住营中的交通要道,看这架势是要活生生困死齐军。

那领头的齐军将领远远望见,非但没有选择暂且避其锋芒,远远绕开,反而将数百铁骑聚集起来,爆喝一声杀,数百个气息彪悍的骑兵便朝前方猛冲而去。

周军领头的将领悚然一惊,不可思议的望向冲杀而来的齐军,这里聚集的周军有上万之数,比当初围困洛阳时还要多,不过区区上千人竟然也敢朝上万人发起猛攻?

这是在藐视他!

周军将领拧起了眉头,指点那支数百人的齐军,下令道:“上!”

两侧的步卒听闻,纷纷涌上,长枪前指,朝冲杀而来的齐军压上。

在两支军队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那领头的齐军将领腿一拍马腹便调离了方向,与周军的长枪大阵擦肩而过,其余数百骑兵也都是如此,没有正面撞进周军阵营里,整支兵马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弧。

怎么回事?

在周军士卒纷纷搞不懂什么情况的时候,周军参将大吼一声,“——小心!小心!他们要射箭了!”

那支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骑兵从挂在马脖子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张骑弓,还抽出了几枚羽箭,侧身、张弓、搭箭、扣弦、朝天瞄准,密集的箭雨就如同蝗虫一般朝周军的长枪大阵扑杀而下。

骑弓较之步弓要小,杀伤力也相对小,适合在近距离射杀。

刚才齐军之所以冲杀过来又偏开角度,并不是因为害怕了,而是想要拉近与周军的距离,达到最大程度的射杀!

羽箭如同雨点一般,将前排的周军给射灭了,几轮射杀下来,周军倒下了一大片,周军大阵陡然空出了很大的一个口子。

那只齐军马不停蹄,又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再次冲杀上来。

周军阵脚大乱,周将喝道:“补上!快补上!”

可是那里来得及?转眼之间齐军就已经冲上来,撞入了缺口之中,将大阵撕扯的破碎不堪!

周将也骤然间惊慌失措,长刀指向齐军,“杀!给我杀!”

可是周军聚集起来的气势已经被齐军打断,唯唯诺诺不敢上前。

周将咬咬牙,领着千余骑兵,迎敌而上。两支骑兵在火光笼罩的夜幕下厮杀在了一起。

离周军大营不远处的山上,一队人马静静的在山上看着下方的局势。那披着狐裘的青年男子马鞭扬起,语气中带有惊疑,问:“这支齐军领军之人是谁?”

旁边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将虎目微眯,摇头道:“不知道……”

那穿着狐裘的男子叹道:“这支军队当真是精锐无比,天下都难寻,那领军之人也是悍勇至极,数百人就敢冲杀进数千人的大阵,实在是勇不可挡!除了高长恭,齐居然还有此等悍将……”

他心情复杂的叹了一口气,“上苍真是偏爱北齐……”

那老将抱拳道:“殿下莫急,这齐军只有千余人,我军定能擒杀此人!”

那老将很有威严,乃是北周柱国将军李穆,曾经数十次沙场建功,还曾舍身救主,颇有影响力。

然而此时他却对这青年人毕恭毕敬,这青年人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正是北周齐国公,皇帝宇文邕的弟弟宇文宪。他十六岁掌军封柱国,在北周有着很重的地位。

宇文宪想了想,同样觉得这支齐军虽然悍勇,但是闯入有着近十万军卒的周军大营里,被吃掉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可惜了,如此良将……”宇文宪将目光收回,对着李穆说道:“让东西两侧大营的兵马往北营聚集,区区千余人,竟将北营搅弄的天翻地覆……如果不能够摆平,我就要将四大营主将一同治罪!”

“遵命!”李穆抱拳行了一个军礼,宇文宪双手背在后面,望着营地中的战斗。

齐军将领一刀将周军将领斩落马下,人人都杀成了血葫芦,厮杀还未停歇,敌人仿佛无休无尽!

在齐军正面打败了千余骑兵之后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周军聚集上来。

然而铁骑还是在一刻不停的朝洛阳城靠近,刀如匹练,鲜血四溅,在前进的路途中不断的有人被周军挑落马下。

也有更多的周军被一杆长矛钉的肠穿肚烂,或者被一刀砍去了头颅!

齐军如同一块礁石,周军如同一片汪洋,汪洋汹涌,卷起的波涛随时都会将礁石淹没。

独孤永业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明亮的眼睛慢慢暗淡下来,心中微微一叹,【可惜了,他们逃不掉了……】

随着人潮越来越拥挤,骑兵的优势慢慢被削减限制,速度慢了下来,然而骑兵一旦停下来,就只能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独孤永业几乎可以想象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周军会淹没齐军,然后把他们撕成碎片!

可是这一幕并没有发生,齐军在领将的军令下抛弃了战马,拔出腰间的长刀进行步战。

领将怒吼着挥刀,双手刀如匹练,撞进周军群中肆意挥斩,鲜血飙飞!

剩余的七百余兵士紧紧跟随左右,结成阵形平推过去,所到之处人马尸骸惨不忍睹,断肢残臂散落一地,满地被鲜血浸染,敌我难分。

齐军倒下了不少人,但是他们依旧在朝洛阳城门靠拢!

“我的老天啊!”独孤永业终于惊叹出来,“百人破万阵……,除了兰陵王居然还有人能做到?!”

北周的士气正在渐渐涣散,终于让齐军杀到了洛阳城下,独孤永业连忙命人聚集三千兵马,并且将索桥放下。

那领头的齐将摘下了头盔,一张脸上鲜血流淌,沾满了花白的胡子。

他仰起头,中气十足的对着城楼大喝道:“老夫薛孤延!左相再过一日便到洛阳!命你们坚守此城!”

满城沸腾!

山上,宇文宪面无表情听着洛阳城中的震天呼喊,微微一叹,扭头对李穆道:

“通知下去,今夜开始拔寨,斛律明月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不在这里和他们打……”

他又回头看了洛阳城一眼,道:“可惜了,这么一块肥肉,没来得及吃下去……”

第七十七章宇文宪的后手

武平元年二月一日夜,齐将薛孤延率兵千余解洛阳之围,北周齐国公宇文宪退走。

第二日傍晚,斛律光率三军抵达洛阳。征旗猎猎,残阳如火,黑色的钢铁河流一眼望不到边际。

残阳的光晕照耀在铠甲上,使得那殷红的红绦愈发红的刺眼。

但这并不给人以花哨的感觉,反而平添了许多肃杀之意,没有人说话,只是昂着头默默的行军。

整齐划一的行军队列给人一种如山如海的压迫感,静默无声,可一旦发动就可以将面前一切敌人全部摧毁。

独孤永业出城之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他当时就张大了嘴巴,讷讷说不出话来,薛孤延就在他的身边,笑着解释一句,“这是陛下组建的一支新军,尚未命名,不过当得起天下雄军的称谓……”

独孤永业心中愈发震撼,一支新军也可以练到如此程度?

要知道,一支部队,就算是在沙场上待够两年也很难培养出这样的杀气和素质。

一支刚刚组建的新军?薛孤延绝对是在逗他。

于是在独孤永业的再三追问下,薛孤延说出了实情,当听到和世开被诛杀的时候他已经是惊讶无比,而后又听到陛下平定琅琊王谋反,借机将勋臣私兵全数网罗的时候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此说来,这支兵马其实是那些家伙的私军凑成的喽?”

独孤永业指了指那条行进的钢铁河流,心里了然了,勋臣门的私军都是从前跟在他们手下、立过战功的百战悍卒,所以才能被勋臣收为家卫,家主出征一般都会带上家卫,在战场上,有战争经验的悍卒是无比珍贵的,因为这些人百战余生、作战勇武,存活率高,战斗力强劲。

陛下用这些悍卒组建军队,那么,有这样的杀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骑士朝他们跑来,綦连猛策马跑出军阵,爽朗的哈哈大笑:“哈哈哈哈,独孤别来无恙否?”

綦连猛还是独孤永业记忆中的老样子,高壮的和狗熊的一样,就是微微有些发福了,两鬓也多了几缕白发。

独孤永业心里感慨莫名,一拳砸在綦连猛的肩甲上,“哈哈哈哈哈……武儿别来无恙?”

綦连猛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狠狠的瞪了独孤永业一眼,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綦连猛真想一拳打死独孤永业这个老混蛋。

綦连猛,代人,先祖姬姓,秦朝横扫天下的时候出塞避难,世居祁连山,以山为姓,但是世人语误,祁连变成了綦连。

綦连猛有一个很尴尬的小字,叫做武儿,听起来就像是“吾儿”一般,北齐军中将领老喜欢以此打趣綦连猛,口头上占些便宜。

不过这些年随着綦连猛的爵位越来越高,慢慢没有人再提起此事,现在独孤永业又提了起来,搞得他很是尴尬。

独孤永业并不在意綦连猛那点面皮,听说綦连猛最近在朝中摊上了事,被陛下给降爵了……

再说了,就算綦连猛没有被陛下给降爵,独孤永业说了也就说了,綦连猛又能拿他怎么样?

綦连猛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怀好意的看看独孤永业,笑道:“独孤刺史,请吧,左相在中军等候多时了……”

独孤永业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斛律明月想见我?”

他没有称呼斛律光为左相,直接说斛律明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独孤永业事实上并不待见斛律光。

薛孤延听了就知道独孤永业心中对于斛律光还有很大的意见,因为斛律光也同样很不待见独孤永业。

斛律光这个人那里都好,就是太傲气,独孤永业虽然一向低调,可也不是甘愿为人驱策的主,同样傲气。

两个差不多性格的人,只有一小部分几率会惺惺相惜,更大一部分可能就是互相恶心,独孤永业和斛律光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斛律光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跟独孤永业打好关系,毕竟都是袍泽,没有什么大矛盾,于是就找了一个借口要独孤永业的两个美婢。

其实斛律光也不缺独孤永业那两个美婢,但是古代嘛,好朋友之间送两个婢女、美妾之类的都是很寻常的事情。这说明哥俩铁,你送我、我送你可以增进感情。

但是独孤永业断然拒绝了,这让斛律光觉得很没面子,让斛律光没面子,斛律光能看他顺眼吗?

斛律光这么骄傲的人,最好的就是面儿。

像上次高纬给老丈人送礼物,斛律光表面上谦虚说不要不要,还说教了高纬一顿,可是实际上呢?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照单全收了。当然,心里可能还有些暗爽。

忽略掉斛律光行军打仗的才能,斛律光也就和普通的老丈人一样,好面子,偶尔也会对女婿干的一些事看不惯,挑这挑那,吹毛求疵。

他又不是圣人,还不允许他对别人有什么看法了?

因为这件事,斛律光对独孤永业有看法了,于是独孤永业在朝中的前途越来越窄了,直到最后终于被弄到了洛阳这么个犄角旮瘩。

于是这就导致了独孤永业对斛律光的感官很矛盾,一方面佩服斛律光,一方面又觉得斛律光这个人气量狭小,不能容人。

还别说,被斛律光这个臭脾气给逼到对立面的还真不少。

比如说,祖珽就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祖珽原本和斛律光无冤无仇,但最终祖珽与斛律光交恶,原因是斛律光有在办公的地方对着大门静坐的习惯,祖珽不知道斛律光在那里,骑马路过,斛律光顿时就看祖珽不爽了,觉得祖珽狂妄,祖珽真是没地方说理去呀!

但是得罪就是得罪了,祖珽从此之后就想尽办法在高湛和后主面前上眼药,直到最后编造谣言,成功将斛律光给整死。

就是这脾气,导致了斛律光人缘不好。不像段韶,有本事,有威望,还会做人,勋臣们个个都服气,没有人说过段韶半个不字。而反观斛律光,勋臣们服他,却未必敬他。

独孤永业要是就这么去见斛律光,少不得要被斛律光给训一通,追究打孔城的时候“贪功冒进”的责任。

但是没有办法,军令难违,独孤永业即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还是要忍住火气去见斛律光。

四万大军就在洛阳城下扎下军帐。傍晚,斛律光的大帐中燃着幽兰的炭火,火塘边上慢炖着两瓮肉汤,乳白的汤汁翻滚。

斛律光背着手看着帐面上挂着着的一张地图,上面标注了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路线。

独孤永业揭开帘子走进,不情不愿的对着斛律光行了一礼,“左相……”

斛律光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嗯,来了就坐下吧……”

独孤永业这才注意到军帐里还有两个人,那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他并不认识,但是坐在他前面的那个俊美至极的不是兰陵王高长恭又是那个?

先前他看到薛孤延和綦连猛就已经够惊讶了,却没有想到高长恭也在这里。

【圣上真是大手笔呀!……看来陛下这次所图不小……】独孤永业心里惊叹,这支军队足足有三个王爵、一个国公,堪称近年来北齐最豪华的阵容了。

而高付出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高回报!陛下摆出这样的阵势,应该是要狠狠给北周一个教训。

陛下刚刚亲政,正是需要立威,扩大影响的时候。

独孤永业想到这里,心思也活泛了一些,盘算着是不是有机会参与进去,到时候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等到綦连猛和薛孤延也入座之后,斛律光这才转过身来,对着五人说,“宇文宪很聪明,赶在我们来之前就跑了……”

他的面色平淡如水,不知道的还以为跑掉的不是宇文宪,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

“现在,大家来说说看,宇文宪这个小王八蛋想要干些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不能敌过我们,逃命去了呗……”綦连猛大大咧咧的说道。

独孤永业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綦连猛有时候挺机灵,有时候说话又不带脑子。

傅伏想了想,谨慎的答道:“宇文宪退的这么快,根本没有和我军对战的打算,表面上看是怕了我们没错……,只是……只是末将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宇文宪这个人用兵颇有章法,既然纠集了十万余众围攻宜阳、洛阳,连打也不打就这么退回去,这并不合乎情理……”

独孤永业表示赞同,“对嘛,就算是老夫,知道打不过总还是想碰碰运气的嘛,更何况他宇文宪有十万大军!完全不怵咱们!”

綦连猛醒悟过来,正在后悔之际听见独孤永业来了这么一句,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里破口大骂“马后炮!”

高长恭想了想,说:“末将在来之前分析了一下,北周如今弄出这样的阵势,绝不可能是在洛阳城下小打小闹就了事了,况且宇文宪这个人颇有才能,末将觉得宇文宪退走,应该是还准备了杀招等着我们。”

斛律光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高长恭的眼中隐隐带有欣赏之色,“那你来说一说宇文宪都准备了什么给我们?”

高长恭起身,斛律光后退一步,将地图让给他。高长恭严肃的望着地图,指着一个地方说:“末将觉得,宇文宪的后招在这里!”

众人纷纷定睛看去,之间高长恭指点的地方正是宜阳以东——定陇!

斛律光顿了一会儿,问道:“如此推测有何凭据?”

高长恭道:“宇文宪在宜阳四周筑城,将宜阳孤立,而后顺势攻打洛阳,洛阳如果丢了,宜阳也保不住,洛阳要是保住了,宇文宪还可以退回宜阳跟我军周旋,这就是所谓攻敌必救,宇文宪弄出这么大的阵势,此行一定不会想要无功而返,他一定要有后招在等着我们,就等我们去救宜阳,他就会在这里和我们决战。此战他若胜,不仅我大齐士气全无,而且他还可以乘着大胜之威回军,一举拿下洛阳!”

綦连猛等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宇文宪居然图谋这么大?!

连一向稳重的独孤永业也是皱起了眉,“左相,定陇是北周腹地呀,囤积了许多兵马,我们若是跑去那里与周军决战,形势怕是于我军不利……”

斛律光毫不在意的挥手,看着地图豪迈大笑道:

“怕什么,老子就是要打进他们的老家,狠狠扇他们的耳光!

腹地?再给老夫几万人,老夫敢一路打到长安去!”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看向众人,脸色变得严肃无比,“你们都听好了,第二天一早命令所部开拔!

宇文宪想要在定陇灭掉老夫,老夫就要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说一些事

零点的时候收到读者评论,说我更的慢,我只能说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我的时间很有限,这个学期安排很满,别人有双休,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双休与否意义不大,码完这章已经差不多两点,看到评论的时候,我还在刚刚打开笔记本……主要是因为爱好,我才决定写这本书,我很高兴收到读者的推荐票和鼓励建议,因为这是认可,原来我写的还是有人喜欢,我很高兴……就算这注定是一本扑街书,为了这些给我推荐票和建议的人我也要合理、完整的写完它,而不是草草收场、直接太监。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样的话,以后我都不会说了。其次,我这个人偏爱合理的东西,喜欢爽但是不喜欢为爽而爽,什么虎躯一震,局势就逆转,来一场彻彻底底的改革,把反对的人都杀了,北齐就能强大这是不可能的,这样做北齐只会立刻亡国,因为这不符合逻辑。也因此有某盗版书网评论说我写的主角是废物主角,该杀的人不杀,不该活的人还活着,如果我的主角是个小书生,我当然可以开开心心的装逼打脸,可主角是皇帝,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看长远,我写的主角不是神,他也是一个人而已,他只有一点点小心保持朝堂、国家的各方势力平稳不崩盘,在稳中求胜,一步步积累优势,才有可能取得胜利,治国,要像走钢丝一样小心翼翼。我欢迎读者给出合理建议和错误指正,但我不欢迎无脑乱喷、为喷而喷。有读者评论问造反都不杀光,太圣母了,看到这个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我前面没有解释过主角的动机是为了什么吗?——为了稳。当然,如果你们实在觉得慢,或者这本书确实烂,就算退了我也不会说什么,多谢合作。

第七十八章宇文宪

寒风吹过定陇的黄土,带着一股子泥腥,钻进人的鼻孔里。

昨天的好天气转眼就消失了,乌云堆积在定陇的上空,老天阴郁着脸,不知何时会降下怒雷,将一切都碾为齑粉。

终于轰隆的一声响,冰凉的雨滴混杂着米粒大小的冰雹劈里啪啦的落下,将大帐打的砰砰做响,此时正是倒春寒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这几日刚刚回升的气温骤降,比之隆冬还要严寒,那冷意几乎要沁到人的骨头里。

大帐内燃着篝火,宇文宪坐在火塘的边上,伸出手,借着火焰的辐射出来的热烘烤着冻僵的双手。

这是宇文宪的老毛病了,天生的血脉不活络,一到天寒的时候就难受的不行,手脚冰凉僵硬。

平常还可以多添一件皮裘,但是这个时候,加再多的衣服也是不管用的。

宇文宪搓着刚刚烤暖的手掌,白皙修长的指节上布满了冻疮,被升腾的热气烘烤的瘙痒难耐。

然而宇文宪就只是随意的将血推活就不去管它了,因为这样的事情他早已习惯。

十多岁的时候宇文宪入军伍,与将士同吃同住,穿山越岭、爬冰卧雪,条件比现在要艰苦十倍,他不是照样熬过来了?

小小冻疮的折磨,虽然恼人,但是宇文宪并不觉得有什么。

宇文宪出身高贵,却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很小的时候,他就和哥哥宇文邕一同被送到了臣子的家中抚养,直到六岁多才见到他们的父亲宇文泰。

十多岁的时候又被宇文泰送到军营,在宇文宪的记忆里,小时候就是在书堆里还有一群军汉之中长大的。

在宇文宪小时候,他就表现出了非同凡响的一面,从小就聪敏、有气量。

在宇文泰的一干儿子里,如果说宇文宪比谁差,那么也就仅仅是比他四哥宇文邕差了一些。

一次宇文泰赏赐给儿子们良马,让他们自己选择,所有人都挑选了颜色纯的马匹,只有宇文宪选择了毛色杂乱的那一匹,宇文泰饶有兴趣的问宇文宪为何这样选,宇文宪回答说:“这匹马颜色特殊,在马群中很起眼,如果从军作战,底下的人容易辨认。”宇文泰高兴的说:“此儿见识不凡,可成大器!”

原本该当一个纨绔的宇文宪就这么入了宇文泰的眼,那么从此之后他也就跟纨绔无缘了。

宇文泰表达看重的方式并不是宠爱,而是加倍的磨练。

从哪之后,宇文泰就一直有意无意的给宇文宪各种考验,给宇文宪历练的机会。

在一次次打磨中,宇文宪渐渐磨出了锐利的棱角,看着圆润平滑,一派君子之气,实则是锋利逼人,不亚于倚天宝剑。

宇文宪真正进入崭露头角是在宇文泰拿下了巴蜀之后。

巴蜀是天下险关,宇文泰并不放心派武将前去镇守,于是询问儿子们谁愿意去。

宇文宪自然而然就自告奋勇了。宇文泰其实也是中意宇文宪的,但还是故意问他:“刺史要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抚众安民,你年纪太小,你做不到,按年龄来算,这应该是你的哥哥们要做的事……”

宇文宪马上据理反驳了宇文泰,说:“才用有殊,不关大小。试而无效,甘受面欺。”

宇文宪就这么又争取到了机会,而他也没有辜负宇文泰的期望,将蜀地治理的井井有条。

一步步的磨砺,宇文宪如今已经跻身北周最顶级的权贵之列,而这,绝非侥幸。

火塘里的木炭被烧得噼啪作响,宇文宪漫无目的的捡起一根木叉子拨弄着炭火,暖煦的火光也掩盖不住他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里藏着的寒冷。

大帐被人揭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进入,李穆对着宇文宪躬身抱拳,道:“启禀殿下,据斥候来报,斛律光在汾北屯兵……”

宇文宪“嗯”了一声,将木叉子给丢进了火里,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看向帘子缝隙露出的天色。

依旧是阴雨绵绵,雨雪不断,柳絮一般的白雪从天上飘荡而下。

“看来斛律光是打算和我们打持久战……”

斛律光明明可以一举打过来,但却在洛水以南汾北附近暂且止步了。

宇文宪看着着天色,微微皱起了眉,连手上的冻疮都没能让他如此着恼这天气。

要不是这天气,或许斛律光会星夜兼程赶过来和他决战,但现在他的计划不得不暂且落空了……

李穆见状,知道殿下心有不快,于是问道:“殿下,情况有变,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先撤回来?”

宇文宪想了想,回过头,道:“也好,这样的天气,斛律明月决计不能行军的,让宇文桀他们先撤下来,不过不要放松警惕,小心斛律明月耍诈……”

李穆躬身抱拳应是。

见宇文宪的眉宇间依旧是一片郁色,李穆又道:“殿下可还是在忧心什么?”

宇文宪皱眉摆摆手,坐下,道:“我能忧心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里有些感概罢了……”

宇文宪从火塘边上抓起酒囊,酒浆已经滚烫,宇文宪喝了一口,酒浆入腹,在胃里翻滚着,酒浆的霸烈勉强将心里的焦躁给镇压下来。

他将酒递给李穆,看着李穆喝下,这才说:“我只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突然……”

“……就跟上次邙山大战一样,我们本来已经就要拿下洛阳,结果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瘩里杀出一个高长恭,导致我们大败!说起来,那天的天气和今天真是一模一样……”

李穆对于宇文宪这样的心情并不理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劝慰道:

“殿下莫要多想,此次各种局面都在我军掌控之内,宇文桀等人也都不是庸才,此次当万无一失才对……”

宇文宪无奈笑道:“哪有什么万无一失……说实话我这次也只有六成的把握,斛律明月要是不上当,那我的布局就全白费了,唉,我老觉得我们挑选的这个时机不对……”

“殿下的意思是?”李穆有些疑惑的看向宇文宪。

宇文宪回答道:“我老觉得斛律明月并不是冲着宜阳来的,你看他一来就屯兵汾北,丝毫就不担心宜阳被我们拿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总觉得还有什么被我们忽略了……”

宇文宪双手背在后面,不安的来回走动,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古怪的看着李穆:

“你说……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冲着宜阳来的?”

”——报!!“话音刚落,一个参将便匆忙赶来,满身的泥泞,“启禀殿下、将军,齐军袭击了张掖公所部,张掖公不敌,请求支援!”

“——你说什么?”李穆顿时勃然变色,而宇文宪的脸色也陡然阴沉了下来。

第七十九章斛律光的盘算

铅灰色的云笼罩在平原上空,冷雨混合着冰雪落下,殷红的血混杂着雨水流淌在沟渠里。

在这个阴雨天里,定陇要道鹿卢交上演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周军张掖公宇文桀、中州刺史梁士彦、开府司水大夫梁景兴所部在傍晚的时候遭遇了齐军的袭击,屯军此处的两万军卒死伤惨重。

宇文桀带着千余被打残了的部队,狼狈的打马在平原上狂奔。

冰雨狠狠的拍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但他们此刻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们的身体分泌各种让人亢奋的激素。脑子里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

他们知道斛律光迟早会打到北岸来,却没有想到斛律光居然来的这样快、这样猛。

按照常理来说,斛律光既然没有选择度过洛水,那就是想要和他们做好持久大战的准备。

况且这样的天气,稍微理智一点的人都明白是不可以大规模行军的!

可是斛律光这个疯子,竟然直接冒着雨雪渡河,朝宇文桀发起了猛攻!猝不及防!

实在是大意啦!

斛律光屯兵汾北,给了宇文桀等人一种“斛律光短时间内不会渡河”的错觉。

就在宇文桀还在大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千余齐军就杀进了大营!

战马浑身都被雨雪打湿,马鬃无精打采的耷拉的垮在一边,鼻翼里呼呼的喷出两团淡淡的白气。

显然马匹已经达到了奔行的极限。

宇文桀狠狠抽打马臀,恨不得这该死的马可以一步跑到天边去。

后方不断有惨叫的声音传来,齐军的追兵正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个个周军士卒给他们追上,齐军干脆利落的抽刀,一道窄长的寒光扫过脖颈,尸体便软软的倒下战马。

尸体被荒草覆盖,冰冷的雨滴沿着草尖滴落在那一张张惊恐的脸上。

没有人在乎被齐军追上的人是什么下场,所有人都只顾着埋头逃命,祈祷着、希翼着胯下的战马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

忽然宇文桀的耳边传来一个锐利的破风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他耳朵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斜插进了前方的草丛里。

宇文桀回头一看,只见齐军都架好了弓弩,射杀着周军,方才那支箭之差一点点就要了宇文桀的命!

周军已经开始有人大喊,“——散开!都散开!”

对方骑兵近距离在马背上射杀周军,如果聚集在一起会导致更大的伤亡。

宇文桀回头大吼道:“谁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离开!否则以逃兵论处!”

有一伙周军没有听他的,打马散开,朝不同的方向跑去,而很大一部分则是咬着牙留了下来。

他们知道宇文桀之所以下令不准他们散开是想要用他们当挡箭牌,逃命的那些人那些人无妻无子,没有牵累,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的逃命,而这些人却不一样,有家小在州府户籍上,一旦他们做了逃兵,那么家小都会受到牵累。

宇文桀抽打马鞭的力道更加大了,马鞭上沾染着一抹血渍。

齐军与他们的距离还在一点点拉近,从容不迫在后面抽弓搭箭,几乎每一个瞬间都有几个周军应声落马。到后来羽箭几乎已经贴着宇文桀的肩膀飞过。

正在宇文桀满心绝望的时候,两队人马从天而降。

准确来说是逃跑的时候逃到了一起,一样的狼狈不堪,正是梁景兴还有梁士彦。宇文桀的大营遭到袭击的时候,梁士彦和梁景兴也面临着一样的状况。

三支人马汇合在一起,足足有数千人,倒也不再害怕追兵。

宇文桀回军怒不可遏的想要反击这帮齐军,结果齐军见到形势不利,于是策马逃了。

宇文桀此时刚刚生出一点逃出生天的喜悦,转眼就被愁思给笼罩。

梁士彦朝宇文桀拱拱手,喘着粗气道:“齐军袭击了我部大营,我这里损失惨重……”

梁景兴也是摇头叹道:“完全没有防备,转眼间齐军就悄悄的渡上了河岸,我们连个像样点的抵抗都没有,齐军就铺天盖地杀过来了……”

宇文桀看看身后的兵马,三部加起来一共两万多人,可如今跟着逃出来的不到三千!

“齐军只有数千,如果当时我们可以组织起军队,绝对可以将他们给逼回河里……”

宇文桀轻轻一叹,只觉得一阵眩晕涌上大脑。

“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败了?唉,还是想想如何向大将军交代吧……”

宇文桀环视左右,最终无奈道:

“既然都已经输了,还不赶紧将军情禀报给大将军,说明原委,说不得还可以获得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其余二人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他们聚集起剩下的残军,一路朝北而去,雨一直下,而鹿卢交的盛大屠戮还没有落下帷幕。

大营中充斥着血腥气还有惨叫、哀嚎的声音。

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从军帐中滚出,在泥水里挣扎,一名黑甲从大帐中出来,提着长矛漠视着他。

这个人的小腿已经挨了一下,皮肉翻开,正汨汨的往外冒血,齐军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长矛就捅入了他的后心,然后拔出,转身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将军军令上说得明明白白,碰到抵抗的就杀干净,普通兵士的思维当然不愿意把简单的步骤复杂化,去区分什么抵抗不抵抗。

在他们看来,只要是周军,那么杀了便是,反正只有死人才会记功。

俘虏——除非是参将之类的大鱼,否则对他们而言也没有多大意义,这并不能给他们的功劳簿上添上多少笔,还不如一刀一刀来得痛快。

屠杀整整经过了两个多时辰才渐渐平息,北周军士在经历了一阵慌乱之后也自发阻止起了抵抗,但是并没有多大作用。

失去了主将的周军就好像一群无头苍蝇没头没脑的乱转,主动迎敌齐军,那只会让齐军杀戮的速度变得更快而已。

傅伏按刀伫立在小山包上,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下方的几片杀戮场,周军大营中的厮杀声还有吼声已经平息下来。这次乘着雨雪袭击周军大营的行动是由他来执行的。

“将军……”一个鲜卑副将恭敬的上前拱手道:“周军大营已经被清理干净,我们是不是可以通知对面大营那边渡河了?”

傅伏看着他的副将,副将赶紧将头颅低下,“末将不敢干涉将军的决断,只是左相之前有交代,一旦肃清敌营,便让大军渡河,将军……,如果大军再不过河,一旦宇文宪反应过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经过了十几日来的相处,这个鲜卑副将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主将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看上去沉默,实际上却性烈如火的人,像一座火山,最好不要招惹,否则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把刀架到你的脖子上。

傅伏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也有几个鲜卑将领不服傅伏这个汉人的领导,暗中使绊子,甚至于违抗军令。他们原以为傅伏会吃下这个哑巴亏,毕竟鲜卑人欺负汉人已经是传统了,忽然一个汉人坐在他们的头上,即使这个人据说是今上看重的人,可是傅伏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战绩,那么他们心里有想法也是难免的,傅伏敢下手吗?他们都很好奇。

可谁想到傅伏竟然连喝问都没有,只是将人叫过去,询问了几句,就在他们以为傅伏已经妥协、心中正鄙夷的时候,傅伏直接命令护卫将人拖到辕门斩首,还将头颅挂在将旗上示众。

此次渡河,傅伏也是第一个冲过河岸,冒着周军的箭雨带队杀进了周军大营,下令动手的时候也往往是雷厉风行,当算则断,从来不拖泥带水。

就这样,傅伏喜怒无常、铁血冷酷的印象就在所有人心里扎下了根,傅伏在最短的时间内树立起了在军中的威信,没有下官敢在他面前放肆。

傅伏立的规矩很多,比如在战场上,下属可以建议上官该如何做,却绝对不能绕过上官干涉命令就是这其中一条。刚才副将险些犯了大忌。

傅伏眼睛扫了变得有些拘谨的副将一眼,淡淡道:“让人传讯,让左相可以开拔了……”副将后背冷汗直冒的退下。

很快斛律光就率领四万大军渡河而过,就在宇文宪扎营的地点旁边安营扎寨。

帅帐中燃起了篝火,映照得斛律光一向严肃的脸也有些喜气洋洋的味道。

见到前来复命的傅伏,斛律光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道:“此战你立下了大功!没有想到你还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先前我们都看错你了。”

斛律光虽然没有其他勋臣那么极端,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汉军、对于汉军将领没有意见。

当初碍于高纬的脸面,看出高纬想要提拔傅伏,斛律光也不好明着反对,心里对于汉军乃至于汉军将领的能力还是保持怀疑态度。因此一路过来对于傅伏也并不是很热络。

可是此战,傅伏给了斛律光一个大大的惊喜,这个傅伏或许比薛孤延、高长恭要差上一些,但也堪比綦连猛,在沙场中绝对是不可多得的悍将!

看来汉军可堪大用!汉人并非不会打仗,只是被鲜卑人压制太甚,堵死了沙场建功的路子而已,给汉军一样的条件,鲜卑士卒可以办到的事情,汉人一样可以办到!

斛律光抛开了这些芥蒂,对于傅伏也就热络了很多。

就算是薛孤延和綦连猛也得认同傅伏的功绩。

这一战可以说是让斛律光的计划提前了一些时间,对于整个战局的影响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高长恭带着善意的望了傅伏两眼,请示道:“左相,我们要不要立刻行军,将宇文宪的部署打乱再说……”

斛律光摆摆手,道:“不了,宇文宪这个小娃娃你我还不了解吗?当初他跟尉迟迥打洛阳的时候,那后招可是一套一套的。

鹿卢交离宇文宪扎营的地方不远,他现在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冒着这么大的雨雪跑去和他作战,我们占不了便宜……不划算!”

高长恭接着说道:“那我军就就地扎营,和宇文宪先耗着?”

斛律光一拍大腿说道:“老夫正是此意,方才命令将粮草辎重全数运来,也就是为了这个,我们要跟宇文宪在这儿先耗着才能开打!

宇文宪这小娃子花肠多,一肚子弯弯绕绕,不看看他还有那些准备就跟他决战,老夫觉得不妥……”

“可是宜阳那边?”

“不用管宜阳了!宇文宪明明可以将宜阳一股脑儿打下来,却现在也没有放出一个闷屁,摆明了巴不得我现在就去救宜阳,想要靠人多压死老夫!老夫才不上这个当!”

綦连猛忍不住开口了,犹豫道:“可是我们明明可以救宜阳却没有去救,反而在这儿跟周军打拉锯战,要是陛下知道了,恐怕会怪罪……”

斛律光盘腿坐着,心里暗笑綦连猛这个傻大个脑子不太灵光,但也不想多做解释,于是道:

“宜阳……是一定要打回来的,宇文宪不就是想要在宜阳上面做文章和老夫过过招吗?

老夫准了!老夫原本想要夺回宜阳,重挫了宇文宪之后就撤军便可以了,可是这些天老夫忽然改了主意……,这次老夫要干一场大的!”

斛律光眼中冒出了刀剑般的清光,比火焰还要摄人,看向众人,缓缓道:

“这次我们要吃就吃一笔大的!宇文宪还有宜阳都不够塞牙缝!……你们觉得雍州怎么样?”

大帐中寂静无声,木炭啪的一声脆响,火星蹦出,所有人都被斛律光的这个想法震惊了。

高长恭道:“左相你这个目标……”

斛律光一抬手打断了高长恭劝阻的话,“老夫心中已有成算!你们不必多问!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可以了!

宇文宪估计已经急眼,领着大军来这边了,你们都做好做好接战准备!

要是有半点差池,坏了老夫的大计,定斩不饶!”

第八十章宜阳——汾北之战!(一)

宇文桀、梁士彦、梁景兴鹿卢交一败战损万余周军士卒。回到大营的时候宇文宪火冒三丈,一脚将宇文桀踢翻在地,揪住宇文桀的衣襟,眼中含煞,咬牙切齿:

“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不到,你就把大营给丢了?!”

由于太过激动,宇文宪白皙的脸上潮红一片,指节的红疮也因为攥得太过用力而变得煞白一片。

他知道鹿卢交迟早会丢,这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可他没有想到鹿卢交居然丢得这么快!

宇文桀这个废物!

他一眼瞥见李穆腰间挂着长剑,便抽出,当即要斩杀宇文桀。

“殿下不可!”李穆匆忙上前拦着宇文宪,让宇文宪将手松开,“殿下,阵前不宜斩将,否则会影响我军士气……”

可宇文宪依旧死死的攥住宇文桀的衣襟,提剑的手气得发抖,锋利的剑锋在宇文桀的脖子上豁开一道浅浅的血口……

薛孤延千人破周营都没有让他感觉这么愤怒过!

“殿下!……”李穆加重了语气,“斩了宇文桀如何向大冢宰交代?”

一个宇文桀当然不要紧,可是宇文护会过问。

宇文宪虽然假意与宇文护亲近,但是宇文护并不十分信任宇文宪,早就想要将宇文宪压上一压,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借口。

宇文桀好歹也是宗室中人,要是斩了他,宇文护定然会拿此事做文章。

宇文宪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松开了手,手中的剑擦着宇文桀的脖子插入地面。

宇文宪好不容易压制住心中狂躁的怒意,背着手,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

“宇文桀身为主将,临阵脱逃,乱我军心,致使三营大败,罚领八十军棍!

梁士彦、梁景兴同罪!领八十军棍,夺去统兵之权,降为参将,以观后效!”

宇文桀险些被杀,早已吓懵了,同梁士彦、梁景兴等人一同被军士拖出大帐。

而后棍棒的破风声还有棍棒落在肉体上的声音传来,宇文桀等人痛苦的闷哼着。

宇文宪顾不上坐下好好平复一下心情了,疲惫的揉揉眉心,下令道:

“命令全军各寨拔营!命拓跋显敬统领前军压向齐军!先稳住阵脚吧……”

他又看向李穆,道:“还要麻烦老将军为我军坐镇后方了……”

李穆恭声应是。李穆从军多年,向来用兵稳健,由他来坐镇中军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殿下您……”

“我亲自率兵与拓跋显敬汇合,光凭他,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更何况,对面还有一个薛孤延!……”

宇文宪脸上浮现一抹狠色,“斛律明月这个时候渡河……这个时候……我不信他看不出我要干什么。

只是现在,我有点吃不准他在想什么了……”

他说:“我先去探探齐军的反应,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做!”

“殿下……”这在李穆看来是个危险的选择,齐军战力强悍,宇文宪身为一军主帅亲临前线,他忧心也是难免。

宇文宪闭上眼,缓慢、却又坚决的一摆手,道:“老将军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这是军令,执行吧……”

李穆顿了一会儿,不再多言,拱手一礼,缓缓退出了军帐。

宇文宪面对着火塘,枯坐着,暖煦的火光将一道斜斜的影子拉长。

在李穆的眼中,这个背影已经如同山峰一般巍峨。

“我大周,终究是后继有人!……”

在这个落着冰雨的黑夜,老将军如此感慨……

四万齐军扎营鹿卢交,第二日就迎来了北周军队的猛攻!

鹿卢交地势险要,有许多山崖,斛律光依仗优越的地势与周军做着纠缠,周军围困齐军大营逾十数日,久攻不下。

鹿卢交的西大营是綦连猛的领军所在之地,这些天綦连猛部遭遇到的攻击是最多的,几乎正对着周军的锋芒。

好在地势险要,綦连猛还可以支撑下去。

傍晚时分,綦连猛又打退了一次周军的进攻,今日有三处寨子被周军给拔掉了,綦连猛亲自带着数百人冲杀,总算是将落入周军手中的关隘给夺回了。

綦连猛肩膀上中了一箭,但是被肩甲给挡住,只是划破了皮肉,并没有伤到肌肉和骨骼,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杀的一身是血,长矛都几乎扭曲了。

綦连猛在军阵中冲杀,长矛将面前的一个个周军捅了一个血窟窿,长矛折断之后他直接抽出腰刀,在护卫的掩护下一路砍杀,齐军后来大军压上,总算是将周军杀退。

带着一身血污回到军帐,主帐那边的副将就来传令了:“将军,左相命将军到大帐中议事!”

綦连猛连铠甲也没有卸下就跟着副将前往斛律光的中军大帐。

斛律光扎帐在一个高地,正好可以俯瞰全局。

大帐四周防守十分严密,綦连猛略过军士们的问好,掀开帘子进入了大帐,发现除了左相还有兰陵王,薛孤延和傅伏已经到了。

他们也好不到那里去,全身都是发褐的血渍,身为三大营的主将,他们这些时日面临着不小的压力。

薛孤延连胡子都被染红了,傅伏看着更加恐怖,整个人都如同血罐子里捞出来的,护臂上还挂着一小节沾着血的、粉色的东西……饶是綦连猛司空见惯也不免感到一阵恶心。

可傅伏除了脸色白了一些以外,根本就没有反应,好像一个木头人。

綦连猛舒心的笑了笑,看到他们都这么狼狈他心里隐隐有些窃喜,原来并不是只有他承受着前方的压力……

这些日子被周军按着打的那点心里不平衡也消除了一些。

“几位在前方战况如何?”

薛孤延人老成精,一看綦连猛这笑容就知道这人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气道:“总之不会比你更轻松!老夫这些日子砍坏了十六把刀,比当年还要多一把!”

綦连猛看薛孤延生气了,恬不知耻的凑上去讨好的笑道:“老薛你别生气呀,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

边说还边用胳膊肘去拐薛孤延,揽着肩膀,一幅“哥俩啥关系”的笑容。

薛孤延被綦连猛的厚脸皮给打败了,翻了一个白眼道:“懒得跟你计较……”

傅伏也是别过了头,綦连猛这个人不知道该如何说,说他蠢笨,可是他识时务,好几次“弃暗投明”都抱对了大腿,说他脑子灵光,他总喜欢整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

能打硬仗、会拍马屁,所以綦连猛这小子升官升爵特别快。

佞臣里面最会打仗,武将里最会拍马匹,两边双赢,无往不利。

就是被赵彦深给坑了一把,不然他现在还好好的当他的山阳王……

“我们东大营这十几天遭遇了周军不下五十次进攻,几乎每天早晚周军必到,这些天我们大营战损惊人,好几个寨点被周军打破过……”

傅伏觉得自己有义务将话题拉回正轨。

薛孤延也是正了正脸色,道:“不独你们,我们北营也是被周军围困了好几次!”

傅伏点点头,道:“我在小山包上都看到了,你们那边周军虽然人少,但是周军用了投石器和强弩,靠着手头上那点人要守住很不容易。”

薛孤延抚着胡子叹道:“是呀,宇文宪亲自压阵,周军攻寨都下死力!”

綦连猛也是叹道:“唉,要不是高长恭把我们手里的兵马都抽调了,我们也不至于守得这么幸苦,才几千人要挡住拓跋显敬几万人的围攻,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我说,我们就应该集中所有人马,然后直接杀向拓跋显敬!哼哼,我们这支兵马可是天下雄军!还怕干不过一个拓跋显敬吗?再加把力气,说不定连宇文宪那小子都给逮回来!”

言语中透出深深的不满。

高长恭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将他们手里的军卒大半抽出来,在这里做冷板凳也不派上战场,只抽出了五千预备队充当救火队。要是那剩下两万精锐还在,他们至于打的这么幸苦吗?

可是綦连猛也没有办法,陛下金口玉言,除了左相,其余人等悉听高长恭节制。

高长恭长得和娘们一样,可是下起手来是真狠。别说只抽调了一大半,就是将军队全抽光了,只要左相不反对,綦连猛就不敢说一个不字。

“想这么美……”薛孤延嗤笑一声,斜乜他一眼,道:“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宇文宪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要真有这么简单就收拾了他,老夫早就请命了,那里轮的着你?”

傅伏点点头,道:“这些时日宇文宪的布局大家都看到了,环环相扣,根本就不打算给我们喘息的时间,打算拿人压死我们,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加狠,宇文宪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綦连猛猛翻白眼耍赖道:“照你们这么说反正我们是斗不过宇文宪了,只有让高长恭来,高长恭不行再让左相上?可是我们都被周军压着打了这么些天了,高长恭他在哪儿呢?”

薛孤延和傅伏都是皱眉,不满的看向他,还没有等他们开口,大帐的帘子就被掀开了,全身甲胄的斛律光和高长恭走了进来,察觉到大帐中的气氛有些异样,斛律光眉头皱了一下,扫视众人。

“末将参见左相,见过监军……”綦连猛也对着高长恭行拱手礼,不过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情愿。

“这些天我军被周军围攻,宇文宪同时从三个方面发起进攻,诸位压力很大,老夫都看在眼里,辛苦诸位了……”

斛律光嘴上客套着,接着说:“这些天诸位也打烦了,损失很大,周军也是同样的情况,一样都是打烦了……连攻十几天连一座寨子也没有攻下,想必此时周军军心已经有些不稳……

老夫决定,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碰一碰周军!”

斛律光轻飘飘的就决定了这么一件大事。

“宇文宪那小子揍了我这么多天,不给他点厉害的瞧瞧,他还以为我是泥巴捏的……”

“高长恭为中军,傅伏、綦连猛为侧翼,薛孤延为前锋,总领两万大军!

老夫亲自在后方压阵!定要狠狠揍宇文宪这个兔崽子,打通通往宜阳的要道!

此战——必须在开头拿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

“末将遵令!!”诸将都是大吼,连带着在帐外站着的一圈副将、参将也都是激动大喊。

“好,你们先下去休整吧,小心周军夜袭……”斛律光摆摆手,吩咐高长恭留下,其余诸将出了大帐。

綦连猛左思右想,疑惑地问傅伏:“不对呀……左相不是说不想管宜阳吗?怎么又叫我们打通宜阳的通道,左相这是……又改主意了?”

傅伏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道:“左相叫你打哪儿,你打就是了,那里来的这么多话?”

说完就在副将、参将的簇拥下离开了。

“你!……”綦连猛指着傅伏的背影半天,咬牙切齿了一阵,最后狠狠的甩下了手臂,“我们回营!”

大帐内,斛律光略带歉疚地看着高长恭,道:“还要再委屈你一下……”

高长恭摇头温和的笑道:“没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具体计划,怨末将是肯定的,过几日他们会更加怨末将……为了大齐,累些名声算得了什么?”

斛律光欣慰的点点头,道:“我们先要赢,然后要打一场败仗,原本他们就已经心里有了意见,从宜阳撤回后怕是会对你意见更大。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末将明白左相的苦心,只有这样才能引来宇文宪。”

“你明白就好……,方才老夫收到了消息,独孤永业已经在安邺做好了布置。

韩孙贵、呼延族、王显也在相继调兵赶往安邺,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至于在同州给宇文宪压阵的宇文护,还有汾北玉璧的韦孝宽,老夫已经有了计较……

你不必过于忧心,明天打一场大胜仗,过几日再全须全尾的撤出来……”

高长恭顿了一下,道:“左相,我还是觉得您把目标定在雍州,实在不妥。”

斛律光沉默了一下,道:“我也知道这太冒险,只是我们大齐这么多年都没能挨到雍州的边,现在有了机会,即使希望渺茫,但如果不试一试,老夫不甘心……”

他又笑道:“你放心,老夫并非莽撞之人,如果实在是事不可为,老夫会退而求其次……好了,你先下去吧……”

高长恭退下,帐外山风凌冽,仿佛厉鬼的哀嚎。

斛律光的大帐中,一道人影默默的坐着。

这十几个日日夜夜,高长恭亲眼见证了左相是如何布下了一个欺天大局。

现在他们要做得就是按照左相的思路布局,放长线,耐心等待,忍受暂时的失败……

一旦功成,他们就能将小半个北周都网罗其中,无论成与不成,这一战注定会震惊天下!

天明时分,周军再次来攻打齐军大营。

跟往日齐军大营风声鹤唳的场面不一样,今日的齐军大营静悄悄的。

拓跋显敬疑惑的打马来回走动,眼睛看向齐军大营的方向,胯下的马儿不知为何躁动起来,蹄子不住的在地上磨蹭,就是不上前。

拓跋显敬刚举起马鞭要下令攻打寨门,整个寨子的木墙就从里面被推翻,无数甲胄在身的齐军在背后露出了密林般密集的身影。

他们手里攥着长矛、长刀,静悄悄的看向周军……

拓跋显敬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一只手给攥住了!

满山盈野,两万余周军此刻都是呼吸为之一滞。

齐军军阵中央,薛孤延抽刀在手,指向面前的周军,大喝道:“——攻!!!”

齐军整齐划一的迈步向前,长矛斜斜前指,如同一片荆棘的汪洋。

齐军居然主动出击了!

拓跋显敬大惊失色,急忙下令骑兵压上,冲垮齐军。

薛孤延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大喝道:“稳步上前,列阵,两翼靠后!后军——稳住阵脚!”

前排的齐军将长矛斜插入地面,将身体弯下,死死的攥住长矛,矛头对着千余呼啸而来的周军。

拓跋显敬蓦然瞪大了眼睛,想下令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周军借着马速向炮弹一样撞入了齐军阵形,长矛斜刺,笔直的从马腹贯入了周军的胸腔!断矛与血雨齐飞!

远处,伫立山头的宇文宪脸色铁青看向前方。

“殿下……”

副将担忧的看向他,只听宇文宪下令道:

“传令崇德、安义的守军,让他们做好守城的准备,其次,告诉李穆,让他立刻调集八万兵马驰援……”

“可是殿下……”副将刚想劝阻,一道马鞭就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脸上,力道极大,抽打的那副将脸上顿时皮肉翻开,鲜血淋漓。

宇文宪捏着马鞭的手臂上青筋贲起,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快去!!”

第八十一章宜阳——汾北之战!(二)

鹿卢交两军交战,北周便两次大败,齐军乘着大胜之威一路扫荡周军,追亡逐北,一路朝宜阳各要道猛攻而去。

不过宇文宪到底是宇文宪,马上做出了反应,命李穆调兵八万,调集兵马八万,沿途修筑城寨和齐军周旋。

高长恭派出零散的部队不断袭扰刺探周军大营,另一面,派遣出力攻打驻扎在宜阳各要道上的周军大寨,还有安义等城池。

北齐这边穷追猛打,北周这边严防死守,两边打得不可开交。

高长恭下得是死命令,北齐纠结精锐一路拔掉了周军一半的军寨,宇文宪不惜拿人命来填补,不久这些城寨又都被周军夺了回去。

双方一时陷入了胶着状态,齐军、周军都打得很是吃力。

第三日,高长恭亲自上阵督战,齐军一鼓作气又拔掉了八座军寨,击溃了十数次前来袭扰的周军,初步稳定胜局。

宇文宪终于被惹急了,估算了齐军储备之后,下令坚壁清野,同时写信给远在玉璧的韦孝宽,要求韦孝宽在汾北断了齐军的粮道。

在周军的强力驱逐下,百姓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带上少许的干粮离开聚居的地方。

此时就快要开春,正是该农耕的时候,此时驱逐百姓离开自己的家园,对于百姓们来说无疑是一场大灾难。

背着年幼的孩子、带着孱弱的妻子,扶着父母双亲,就这么离开自己的家园,小小的每个人身上都鼓鼓囊囊的,把能带上的都带上了,面有哀色,看着官军蛮横的推倒家里的土墙,一把火烧干净,百姓们纷纷失声痛哭。

而周军的校尉还在大声催促、斥责:“……毁掉!统统毁掉,把每一片砖瓦钱粮都烧干净,不要给齐军留下一丁点儿东西!不要留下一个可以庇护齐军的地方!”

百姓一时间对于周军,尤其是周军统帅宇文宪咒骂不已,而宇文宪听说也只是充耳不闻。

虽然这些百姓都是大周的子民,这样做会让民心丧失,但是在宇文宪看来,损毁了的百姓的利益可以后来补偿,眼下,没有比打败齐军更加重要的事情!

他和斛律光、高长恭的对决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每天的战损和消耗都很惊人,这个时候他连一点点的仁慈和错误都不能有!

在战争之中谈人性,实在是一种很天真也很奢侈的事情。

而且,就算他没有将百姓驱逐,等到齐军军中缺少粮草的时候,还是会去百姓家中“取”的……

他这样做……没有错!

现在只能祈祷韦孝宽的动作够快够狠,将齐军粮道给截断,否则不等高长恭衰落下来,周军的战局就要绷不住了!

只要没有了粮食,齐军的战力一定会慢慢丧失,变得毫无斗志。

只要宇文宪再死死的拖住斛律光,到时候再亮出底牌,胜局便可定下!

宇文宪看着前方雪片一般飞来的告急战报,咬了咬牙,提笔回复了四个杀气淋漓的大字,“死战不退!”

高长恭与几名副将望着远处的乡野间升起的黑烟,微微一叹,感佩道:

“宇文宪真是人杰,当断则断,这样一来,我军的粮草就无法从百姓那里补充了……真狠!”

几个副将忧心忡忡,“将军,那我们?……”

“命令傅伏、薛孤延、綦连猛等部,接着攻击!”

“可是将军,碰上这种情况,我军不应该暂且缓下攻势,等待后方供给粮草吗?”

高长恭那一对清亮幽深的眼睛扫视过来,面无表情道:“去下令!”

副将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听从了命令,“遵命!”

宇文宪与高长恭的拉锯战到了十几天之后,事实上已经演变成了消耗战。

虽然被齐军拔掉了不少军寨,齐军的战斗力也十分彪悍,但齐军事实上并没有从周军那里占到多少便宜。

周军且战且退,渐渐带入了战争节奏,和齐军周旋,进退之间颇有章法,到后来两军又陷入了胶着状态。

綦连猛最后忍不住和高长恭反映了这一情况,高长恭只是让綦连猛小心备战,之后便没有了下文,綦连猛怒气冲冲而去。

齐军渐渐显露出不足的一面,而周军将领们见到形势差不多已经稳定下来,纷纷建议宇文宪大军压上,迫退高长恭,而宇文宪也只是沉吟不语,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否认。

他明白现在或许还不到时候。终于又过了几天,斛律光似乎终于忍不住,悍然出手了!

宇文宪双眼绽放出亮光,他一直等待着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齐军大营,斛律光经过十数日的观察之后,似乎终于按捺不下心中的躁动,悍然将剩下的兵马尽数投入战争,对着定陇、宜阳一线的周军大寨发起了气势磅礴的进攻!

无数的攻城车、撞锤从地平线上整整齐齐的亮出身影的时候,守城的周军将领几乎是绝望的大喊,

“——全军戒备……准备作战!!”

四万身披黑甲的齐军塞满了安义城上周军的视野!

在齐军军阵之中,三十多头牛吃力的拖拽着高大的攻城楼车缓缓压上,城楼上下的周军拼命的举起弓箭朝着那些楼车攒射,楼车已经变成了刺猬一般,但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周军看着这些比他们的城楼还要高大几分的楼车缓缓压上,心脏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窟里,讷讷的说不出话,连扣拉弓弦的姿势都僵住了,眼睁睁看着攻城楼车的影子将他们笼罩……

楼车上的木匣门板一下被推开,密密麻麻的齐军端着长弓瞄准了了城楼上站着的周军。

周军将领张大嘴巴愣神了一瞬间,忽然尖声大喊道:“——蹲下!蹲下!!”

齐军张弓、扣弦,密集的箭雨便遮蔽了阳光,蝗虫群一般铺天盖地落下!

无数的箭簇插入周军的身体之内,惨叫和箭簇刺入肉体和骨骼的声音令人心底发寒,几轮攒射下来,安义城楼上已经没有几个周军可以站起来。

高长恭面无表情的看着楼车靠倒在城楼上,看着云梯架在城垣上,看着楼车上的齐军纷纷登上了城楼,看着周军拼命涌上城楼,看着更多的齐军一拥而上与周军血战之后将城楼成功打开,这才下令道:“把这座城拆了!”

一日之内,两座周军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用于围困宜阳的城池被高长恭拆成白地。

宇文宪听说齐军将安义给拆了之后,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魂不守舍,反而是欣喜若狂。

“哈哈哈哈哈!苍天助我!”宇文宪哈哈大笑,在诸将疑惑的目光之中,宇文宪道:

“看来齐军的粮草已经尽了,所以斛律明月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要解救宜阳……可惜呀……,已经晚了!”

宇文宪当即下令:“传我命令!让其余驻地的兵马稳守,后军剩余七万士卒可以调动了,全军压上!不要让齐军给跑了!我要活活困死斛律明月!”

“——遵令!!”周军的动作很快,几乎就是齐军快要将宜阳附近的据点全部拔除的时候,后方傅伏所部就传来军情,周军再次大举进攻齐军营寨。

高长恭命令三大营主将收缩兵力,但周军的压力还是越来越大。

于是齐军再一次陷入了胶着的状态。退回到了从前周军驻扎的营地之中,不过短短一个月不到,发生在周军上的压力也降临到了齐军的头上,让人不由得感概战局真是瞬息万变。

鏖战,开始了!

终于高长恭下令全军聚集,准备撤下,所有正在和周军纠缠的齐军全都要在鹿卢交汇集。

几乎一夜之间,齐军就将所有营寨给拆除了,朝不同方向有序的撤往鹿卢交。

綦连猛听到军令之后,愤怒的一脚将营帐给踹翻了,怒骂道:

“高长恭这个小子,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原本应该顺风顺水的一场仗,在他指挥之下,硬生生被打成了这个样子!左相英明一世,怎么就偏偏选了这小子抗大梁!?”

副将也是叹气,劝阻道:“将军事已至此,就听从主帐那边的安排吧,至于高长恭,这次吃了败仗,他难辞其咎!

等我们撤出,可以好好的在左相面前弹劾他!……现在,我们还是应当以撤军为上。”

綦连猛依旧是郁气冲天,愤愤的点头,道:“等我冲出去再找他算账!现在命全军,拆掉大营,准备后撤!”

周军察觉到齐军的异动,也同样派出了大量的兵马围追堵截。

定陇、宜阳一代打的如同一锅粥,一团乱麻。

天明时分,綦连猛的部队与周军不期而遇,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綦连猛的马军就对周军率先发起了冲锋!

至于两军先下战帖,互相致辞,再一顿砍杀的玩法在春秋时期就已经绝迹了,要打就打,谁爱跟你多商量?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主将想要开战,那么就可以开战!

三千余骑兵从远处拉开架势,蹄声如雷,结成一个巨大三角的锥子形状,而这个巨大的三角则由上百小锥子组成,十余个骑兵为一组,数千骑兵为一军,朝周军猛冲而去!

前方两翼的骑兵缓缓散开,从马腹下垂下了一条条树枝,树枝拖在地上,扬起漫天灰尘,一头撞进了周军的整形之中!

周军被滚滚的烟尘迷住了眼睛,齐军的骑兵又冲入了阵形,后方的兵马根本就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被前方的人一推,竟压得周军整个阵形硬生生后退了数百米!

阵形隐隐出现松散的迹象……就是现在!

綦连猛向后一招手,马军便从中间笔直劈开,分成两股,朝周军的两边撞去!

“齐军来了!”

“稳住阵形!咳咳……,快稳住阵形!!”

周军来不及反应了,綦连猛的骑兵经过五里地的加速,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马速,攀上两侧山坡,再朝周军两边轰然压下,势不可挡!

天幕下,齐军就如同两把锋利的弯刀,狠狠地刺进了周军的血肉之中,将周军从中间拦腰斩断!

齐军冲进周军之中肆意砍杀,校尉还有队正在十余名骑兵的簇拥下不断的下着指令,避开了几支斜刺过来的长枪,回头看了一圈,这个小阵形还保持完好,扯着嗓子大吼:

“所有人,跟着大队!把周军给老子分开!老子要一颗颗砍下他们的脑袋!”

齐军的马队随着大部人马,却又灵活独立的分割开,像一把把小刀子将周军这个巨人的血肉切开撕碎,然后一口吞进肚子里。

綦连猛借着马速,长矛洞穿两名周军士卒,奋力抛开将边上围上来的周军给砸倒在地,马蹄狠狠的蹬在周军的腹部,瞬间肠穿肚烂。

綦连猛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大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

此时剩余的齐军步卒也冲入了乱军之中,砍杀声一片。

周军处于劣势,组织起的几次反抗都被齐军瓦解了,一时间气势全无。

很快,又不知从那里冒出的一支齐军大军冲来,内外联合,将这支周军兵马给吞了个干干净净!

綦连猛砍下最后一刀,马背上周军参将的尸体软软的从上面倒下。

綦连猛看向眼前的援军,一个带着狰狞鬼面的骑士上前。

綦连猛顿时眼睛通红一片,连方才遇上周军他都未曾有过这么大的反应,仿佛眼前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高长恭!此次战败你难辞其咎!我定要狠狠的向陛下弹劾你,将你治罪问斩!”

高长恭依旧端坐于马上,毫无反应。

綦连猛气结,当时便又提起那早已被砍成了锯子的长刀,要将高长恭从马背上揪下来。

高长恭的副将、护卫纷纷抽刀上前,綦连猛的军士也纷纷拔刀相向,双方相互怒视着,只要有一个人先动手,转眼又是一场大战!

“放肆!住手!”高长恭喝止了两边军士,摘下了鬼面,露出一张俊美无比的脸,对着綦连猛说道:

“等大军全数撤往鹿卢交,你大可在左相面前弹劾我,我无话可说,只是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立刻撤离!”

綦连猛依旧死死的盯住他,将长刀收入鞘中,道:“哼,我看你这次如何推脱责任!”

第八十二章宜阳——汾北之战!(三)

凛冽的夜风吹过山崖,斛律光依旧是一幅铠甲在身,眺望着远方。

山崖下,默默行军的齐军宛如一条钢铁的河流。

高长恭恭敬的后方行礼,“左相……”

斛律光转过身来,看向高长恭,“唔,你来了……”

高长恭身披黑色的甲胄,腰间的系带上挂着一张狰狞的鬼面,随着高长恭的步伐,晃悠悠的。

暗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略有些苍白的侧脸,高长恭的嘴唇紧紧的抿着。

斛律光看向他,道:“这些日子实在是幸苦你了,和宇文宪周旋很不容易吧?

刚好这些日子你先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让老夫来就可以了。”

高长恭这些日子不断的发布命令,指挥着大军的动作,耗费了不少心力。

这次战败,綦连猛在斛律光面前狠狠的参劾了高长恭,高长恭被剥去监军、大将军二职。

不过高长恭倒对于这些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还有出头的机会,于是淡然道:

“谈不上辛不辛苦,不过宇文宪的确是不好对付,撤出围困的时候,我军的伤亡不小。”

斛律光若有所思的抚了抚下颌的胡子,喟然一叹道:“宇文宪确实是一代人杰,不料宇文泰居然还有如此出色的儿子……,

这些日子他在前线那些动作我都看在眼里,进退有度,时机也把握的很准,可造之才。”

斛律光想了想,笑道:“就是经验差了一点……”

高长恭也是笑,宇文宪确实不错,但是在斛律光这样经验丰富的名将面前,到底还是差了一些,斛律光已经让他顺利入套。

“其实在老夫看来,你比宇文宪还要优秀一些,谋略、武功都是顶尖的,就是有时候太过谨慎了一些……

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可是这打仗,不能太瞻前顾后,要有魄力,这方面你就不如宇文宪了……

你看看宇文宪,当断则断,必要之时一大半的力量都可以当做赌注给压上去!

打仗,谨慎还有谋略当然很重要,可到最后,说到底还是刀子说了算。

有时候谁更加狠,谁就掌握了先机,谁就决定了胜局!”

高长恭点头应是,大大的满足了斛律光教育后生的虚荣心。

于是斛律光看这小子愈发顺眼,拉着高长恭给高长恭传授了许多行军打仗的窍门,这些都是斛律光从军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律光见高长恭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沉思,时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情也很是舒畅。

高长恭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磨练也足够,只需要稍稍一点拨,就可以想通很多问题。

斛律光看了暗暗点头。斛律光虽然没有著书立说,但是斛律光对于战局的判断和把控都是超乎常人的,堪称兵法大家。

他也常常和弟弟还有儿子们灌输,可是到最后只有斛律羡还有小四儿听进去了,搞得斛律光时常郁闷不已,斛律羡因为他的原因注定不可能受到大用,而小四儿还年少,过几年才能上战场历练,慢慢熬资历的话还不知道要几年呢。

于是他干脆就把肚子里的那点货教给高长恭,谁让他看高长恭顺眼不是?

二人远远的缀出队列之外,一对护卫跟在几十步之外守护。

斛律光讲解了从前的一些战役,从宏观到细节,一步步抽丝剥茧摊开给高长恭看。

之后又谈起他年轻时候军旅生涯中的趣事,谈到兴致起来的时候手臂用力的挥舞,有时候也咬牙切齿。

到最后干脆骂骂咧咧的骂开了,“他娘的,当初那宇文泰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结果那守着关卡的废物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瞎了,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的放宇文泰大摇大摆的过去了!

我们当初听说宇文泰已经回到对面去,个个都悔青了肠子!

当即窦大将军就一口气将所有守在那里的官兵全给军法处置了!”

斛律光面皮涨红,下颌的络腮胡子几乎都要像刺猬一般张开。

那时候的陈年往事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气愤不已。

差一点,就差一点!只要他们抓住宇文泰,北周就输了,大齐早就一统北方了!

如果当初那几十个玩忽职守的废物再次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拔出剑砍死他们!

高长恭也是无奈,这个巧合也的确是无法忘怀的一件事,当初宇文泰乱军之中误入东魏军领地,东魏将帅听说之后,派出许多兵马在领地搜查,本来宇文泰完蛋了,可凡事就是这样戏剧性,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宇文泰乔装打扮,居然轻轻松松的骗过了东魏的守军,等他们反应过来人家宇文泰早就跑远了。

一些老将现在谈起这件事还是痛惜不已。

高长恭也是慨叹了一阵之后,道:“宇文泰是个有大气运的人……”

斛律光的表情滞了一瞬,也是叹道:“是呀,数十次于危机关头扭转战局,把西魏从生死关上拉回来,也不得不说,他确实有些本事……”

“要不是横空杀出这么一个宇文泰,我大齐早已横扫天下了,那里会有今日这般时局,这时运真是玄之又玄,叫人费解呀……”

斛律光张开双臂道:“长恭你还记得高皇帝吗?那真是盖世英雄!

多少豪杰败在了高皇帝的手下!连尔朱兆都在高皇帝的铁蹄之下灰飞烟灭了!

本可以横扫天下,可惜时运不济,止步在了玉璧!

几次被宇文泰重挫!从此不得寸进!

老夫恨呀!”

他两眼发红,道:

“从年少从军之时,老父就曾告诉我,身为臣子,当一心完成当初先辈们未能完成的夙愿!

匡扶社稷,助陛下平定这锦绣江山!

如今我有四万天下至锐在手,又有独孤永业、呼延族、王显等人协助,整整有十数万之众!

又是一番幸苦筹谋……足够吞掉宇文宪了!

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老夫不甘心!”

斛律光望着西边的方向,默然无语,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宜阳,越过了同州、和州,落在了雍州之上。

那里是大齐二十多年来一直想要触摸到的地方。

斛律光眼神蓦然变得冷冽起来,扭过头,策马狂奔在无尽原野上,对着所有齐军将士高声大喊:

“——所有人——加紧行军!天亮之前我们要到达安邺!”

…………

在这个夜晚,不仅仅是齐军在加紧行军,周军也在紧急行军。

一个在撤,一个在追。

曾被齐军用于扎营的山道上,马车在崎岖的十字路上颠簸着,咔哧作响。

马车里烛火还亮着,宇文宪手里拿着一本兵书在看,颠簸的马车也没有让他的手晃动哪怕一下。

兵书已经翻的很陈旧了,页面暗黄,边上还起了毛,显然是经常翻动的缘由。

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许多注解,全部用得是工整的隶书,一如宇文宪平时的作风一般,一丝不苟。

宇文宪垂眸,借着灯光看书,即使这本书他已经看过很多遍,连每一个注解都可以倒背如流,可是他还是认认真真的看着。

又翻过一面,马车外传来侍卫的通传声,“殿下,李穆老将军到了……”

宇文宪放下书本,轻声道:“让老将军进来吧……”

于是马车的帘子被挑开,一个老将站在马车外对着车上的宇文宪恭敬行礼,道:“殿下……”

宇文宪揉揉眉心,和煦的笑道:“老将军怎么来了?上车再说话……”

李穆没有推辞,直接上了马车,在侧边的矮墩上坐下。

宇文宪和煦的笑道:“老将军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商量?”

“殿下……”李穆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了,道:

“殿下,末将还是觉得其中恐怕有蹊跷,不可不慎,我军是不是应该先整顿,静观齐军动向再做决定……”

宇文宪揉着眉心,微微一笑,道:

“老将军过于谨慎了,斛律明月、高长恭本来可以再一鼓作气与我们作战。

凭齐军的战力,完全不用怕我们,更无需撤退。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显现出颓势,但就是在他们的攻势最猛的时候,他们撤军了……

那是不是正是说明,齐军其实已经粮草快断绝,快要支撑不住了吗?

此时我军便不该再瞻前顾后,当一鼓作气,挫败齐军,否则不是错失良机吗?”

李穆默然,他左思右想,道理的确是那个道理,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是他心下还是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安,不知从何而来,似乎,这次他们赢的有些太顺了?

于是又道:“可是殿下,用兵打仗,当小心稳妥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将军说的是,这一次,我断断不会疏忽大意,狮子搏兔尚且用尽全力,更何况是要对上的是斛律光和高长恭,这些道理,我都是明白的……”

宇文宪点点头,貌似很谦逊的样子,可是李穆知道他并没有多放在心里去。

他知道宇文宪之所以还能好好的坐下来听他说话只是因为宇文宪如今的心情十分好。

斛律光选择了逃跑,四万齐军精锐从宜阳定陇一线撤退,这些全都在宇文宪的掌控之内。

在宇文宪看来,这都是自己算无遗策才最终导致的结果。

宇文宪以为已经掌控了局势,很快就快要彻底打败斛律光,所以这些话,宇文宪听不进去了……

宇文宪天之骄子,向来心高气傲,这次齐军攻势如此猛烈,但最终被他全数化解,并最终反败为胜。

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他做得一切可能都是错的,取得的胜利也可能仅仅只是斛律光抛出的一个诱饵,只是在引诱周军主力上钩而已,宇文宪能够接受吗?

李穆想了想,最终只能说道:“殿下万事小心便是,末将先告退了……”

“嗯……”宇文宪看着他,点头道:“夜深了,老将军就先行下去休息吧……”

“末将告退……”宇文宪点点头,便继续低头翻动着书页。

一会儿方才放下,揭开马车的车帘看向外面,周军举着火把穿行在原野之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宇文宪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将帘子缓缓放下了。

仔细想想,其实李穆所言也不无道理。

按照平时,宇文宪肯定会小心谨慎,宁愿放弃这一次大好机会也不会冒这样的险。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他喟然一叹。

【这次确实是不一样呀!】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为了四哥,也为了宇文家,他不能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年大冢宰宇文护的权柄越来越大了,废立了两位君王,提剑穿履上朝,面君可不见礼,位同半君,如今四哥宇文邕的皇位也是岌岌可危。

若非四哥一直在宇文护面前小心翼翼,让宇文护放下了些许防备,也许四哥早就被被宇文护毒杀。

这些年四哥是如何小心翼翼的他都看在眼里,身为君王却对宇文护一介臣子优容有加,侍奉宇文护的母亲如同侍奉自己的母亲一般,而且从来不过多插手朝政,就是怕引起宇文护的不满。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四哥也渐渐到了该亲政的时候,朝野中也慢慢有了还政于四哥的呼声,宇文护难道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忌惮吗?

恐怕宇文护对四哥动手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四哥也早有想要铲除宇文护,为两位皇兄报仇雪恨。

只是宇文护大权在握,军政大权尽握其手,宇文邕想要铲除他十分困难。

【还是因为没有军权呀……】宇文宪攥起了拳,指节捏的发白。

宇文邕这次不顾宇文护的阻挠,下诏他领军,就是希望他可以干出一番大功绩。

如此宇文邕才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宇文护那里索要一部分兵权。

只要有了一些兵权,哪怕只有数万人真正属于宇文邕,那么他们几兄弟就敢和宇文护争上一争!

宇文泰一脉……真的是已经危在旦夕,拖不起了!

宇文宪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来人……”

“殿下有何命令?”

“命大军加紧行军,最迟后日,大军要抵达安邺!”

第八十三章宜阳——汾北之战!(四)

玉璧,兵家必争,北齐欲取北周的必经之路,天然的战争堡垒。

玉璧的一处府邸内,一个方脸的男人跪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的面庞略圆,显得有些富态,两鬓也有了星星白发。

如果不是因为唇上那刻板而威严的胡须,只怕会被人当成一介富家翁。

闭目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度,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恭敬。

这个男人正是玉璧守将、北周柱国上将军韦孝宽。

下了几日冰雨,屋檐上的缝隙中还留着一溜冰碴子,几只早来的春燕缩在檐下的窝里瑟瑟发抖。而韦孝宽却命令下属将门户大开,似是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适量的寒冷刺激可以让人随时随地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将军……”一个穿着劲装的军士恭敬的拱手,静静地站在檐下,手中捏着一封信函。

信函的封面上用火漆烫了几个印记,这说明这封信函十分重要,十万火急。、

而韦孝宽却并没有叫他进来,也似乎对于这封信函里面的内容毫无兴趣,只是闭目养神。

良久,方才道:“是那里发来的信函,齐国公……还是大冢宰?”

声音舒缓却威严,军士的额头上微微见汗,道:“启禀将军,这封信函是从同州发出来的,想来,该是大冢宰最新发布的军令……”

韦孝宽陡然睁开了双眼,看向他,“拿上来我看看。”

军士恭恭敬敬的递给他,韦孝宽接过,拆开来看,说拆开也许并不贴切,因为韦孝宽是直接将信封从中间撕开的。丝毫不怕损坏大冢宰的军令。当然,他也许并不是很在意。

韦孝宽看了看,露出一个似乎是“果然如此”的表情,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道:“大冢宰决定出兵了,命同州、和州、勋州等五洲刺史出兵,准备等齐国公打败斛律明月之后夺取洛阳……”

军士看了看他,恭敬的问道:“那大冢宰可有明言我军做何行动?”

韦孝宽看完之后就直接扔在了桌子上,但是军士并不敢去捡起来看。

“唔……,有,”韦孝宽斜乜着被他像废纸一样扔在桌上的军令,语气有些讥诮:

“大冢宰让我军整顿,随时准备出兵北上进攻晋阳,牵制住段韶……”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执行?”

“不,我们不必理睬,继续坚守此城,除了出去截击齐军粮道的兵马,其余兵马一律撤回!”

“这……”军士目瞪口呆,道:“大……大将军,这并不符合大冢宰的军令吧?”

韦孝宽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他“违抗军令”的事实,“大冢宰想要乘胜追击,趁斛律明月战败夺取洛阳,东伐齐国,这一点错也没有,要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干。不过这要建立在斛律明月被齐国公一口吞下的前提下才能成立,否则就只能是妄想。你们真的以为此战齐国公能赢?”

“这……这,齐国公殿下前些日子不是刚刚打的斛律明月四万精锐大败吗?如何赢不了?”

军士有些疑惑不解,韦孝宽笑道:

“斛律明月没有这么简单,我和他做了十几年的对手,深知他的可怕……

从前他只领兵万余就数次打败我军,更何况他这次领的是齐主调拨的四万精锐。

我看了前方斥候来报,这支兵马的确是非同凡响,四万人同时和十余万人攻城野战,居然占了上风,将齐国公逼得举步维艰……”

“可是斛律明月不也是被齐国公逼到了安邺方向吗?”

韦孝宽笑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

“你确定是齐国公把斛律明月逼到了安邺,而不是斛律明月将齐国公引诱到了安邺?”

军士的脑袋里如同惊雷炸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一切都是一场计划好的!

“大将军为何这么说?”

军士的背后冷汗直冒,直觉上觉得韦孝宽是对的,却并没有立刻便被韦孝宽给镇住,反而开始反问韦孝宽。

韦孝宽看了他一眼,道:“道理很见简单,斛律明月把你们全给骗了……”

“首先,斛律明月目标不简单。如果他真的想夺取宜阳的话,他根本不用跟齐国公做纠缠,先跟齐国公两军对垒,然后再寻找合适的战机,这样他也不会被我军截断粮草的供应,陷入险境……,可是他没有。

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呢?他冒着冰雨渡过洛水,奇袭了鹿卢交,然后又接着打败了拓跋显敬,又急不可耐的命令高长恭死命攻打宜阳诸要塞,胶着了一个月之后却在最后一步的时候撤走了,你心里就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那军士皱眉道:“可斛律光的风格向来都是如此呀,一鼓作气打败对手,正符合他平时的一贯作风,况且,他是因为粮草缺乏……再加上齐国公方面给他的压力太大,这才撤退的,这并无不妥……”

“没有不妥?”韦孝宽的面色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没有不妥恰恰就是最大的不妥!”

“你们……,统统都不了解斛律明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们跟斛律明月作战这么多年,却一点也不了解你的对手!

斛律明月不是一个只有匹夫之勇的莽夫,从前他之所以讲究一击必杀,甚至亲自上阵,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北齐朝廷给他的支持远远不足以支撑他进一步扩大战果,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如今斛律明月手握四万铁甲,堪称北齐至锐,又身居枢密院枢密使,有权节制各方兵马,他所可以动用的力量空前强大!

那么,这样看来,他这么急于冒进,最后被齐国公逼退,不就显得有些诡异了吗?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的目标真的是宜阳,那么他可以和宇文宪隔岸对峙,然后慢慢攻坚扭转战局,这样就不会将战线拉的过长,也不会被我们截断粮草,可是他没有!

而且斛律明月真的是粮草不济吗?不见得吧,我观察过齐军押送粮草的车辙印,可以断定斛律明月储备的军粮足足够三个月消耗的!而现在,不过才一个月而已,齐军又怎么会缺粮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原原本本就是一个圈套!斛律明月想将宇文宪引过去,然后一口吃干净!”

“既然如此,那为何大将军却不跟大冢宰言明?”

韦孝宽几乎被他气笑:“跟大冢宰言明有用吗?去年,我就跑到长安去劝他不要攻打宜阳,因为即使拿下了宜阳我们也绝占不了多少便宜!损失的恐怕会比得到的还要多,可是大冢宰听我的吗?

一旦斛律明月打败了宇文宪,那么无论他的目的为何,为了消除隐患,他都是一定会围困玉璧的。

唯今之计,我们只能等,等宇文宪战败……到时候,想必大冢宰也能理解我为何不遵军令……”

军士默然,大冢宰宇文护大权独揽,这些年行事越发急躁,渐渐听不进劝了。

他看向军士,语重心长道:“处道呀,你有这个天资,心性也是上佳,可是还是太缺少历练了……你的父亲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历练一番,可是这两年我也一直找不到锤炼你的机会……”

韦孝宽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道:“去准备准备吧,过几日这玉璧也要不太平了,这刚好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让你看看,真正的战争是不是像纸面上写的那样简单!”

等那年轻军士走远,韦孝宽才又闭上了双眼,看上去有几分疲惫。他和斛律光交手十几年,十几年的生死大敌,简直就可以引申为知己了。他将这战局抽丝剥茧,耗费了许多心力,总算是将斛律光的算盘给看透了,不过也只是看透了一半,尚不完整,他还需要好好想想……

【斛律明月的目标不在宜阳,也不是宇文宪,他的目标在那里呢?和州?勋州?玉璧?抑或是宇文护囤积了重兵的同州?……呵,总不可能想要插上翅膀去打雍州吧?】

韦孝宽摇头失笑,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可是笑着笑着,他的表情慢慢凝固了。

【难道说,斛律明月想要打穿同州,直逼雍州?那宇文护调集各州兵马,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第八十四章宜阳——汾北之战!(五)

韦孝宽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宇文宪还有他所统领的十五万周军已经抵达安邺,一场大决战即将拉开帷幕。

天是苍青的颜色,笼罩在这片天空上的乌云没有退去,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风雨在云层之后酝酿。

沉闷苍劲的鼓声在大地上回荡,大地都仿佛在这灭世的鼓点声中在颤抖。

安邺的郊外,黑压压的军阵比天上的乌云还要浓烈,十五万周军列阵在原野上,如同洪荒的巨兽。

斛律光打马在两军阵前,望着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周军,欣喜若狂!

来了,真正的对决终于到来了!

要想挑战宇文护,那么就必须打败宇文宪,绕开韦孝宽!如此,齐军才有可能直取雍州!

但是这太困难,眼前的宇文宪有着数倍于齐军的兵力,如果宇文宪一直守在自己划定的战区内,跟斛律光打持久战、拉锯战、消耗战,那么,斛律光短时间内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撤退,为的就是将战场转移,把宇文宪引出来,看到周军如此大的阵势,宇文宪的帅旗高高伫立在军阵的最中央,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看向自己的后方,齐军占领着一处较高的地势,黑甲红绦的甲士漫山盈野,他们沉默的望向周军,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笼罩在厚重的铁甲之中,仿佛镇妖的铁塔。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役,主角已经披甲上阵,每一个鼓点都像是巨人的心跳声。

所有人都在这鼓声中慢慢积蓄力量、仇恨、还有勇气。

斛律光听了这么多年的战鼓声,从未厌倦过。

在这隆隆的鼓声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复苏,灵魂都仿佛在这鼓点中受到了洗涤。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觉自己胸腔之中的血还是热的。

斛律光从齐军阵前打马而过,目光扫视着每一张面孔。

这里面,有鲜卑人,有汉人,有高车人,也有契丹人……

面对着着周军大阵,他们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意。

那么的沉默,仿佛一团深渊之下的火,斛律光知道,越沉默,爆发的时候就越热烈。

斛律光见过这种眼神,这种眼神只属于百战的雄师,这支兵马是他敢于冒险、挑战雍州的资本。

即使是高长恭那刚刚编入战争序列的北大营军士,经过一个月的鏖战,也都见过了血,褪去了稚嫩和青涩,看到左相的目光扫来,他们高高的挺起胸膛。

斛律光打马走了一圈,深吸了一口凉气,张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也什么都不用说,他相信他们能懂……

斛律光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在阴暗的天色下,长刀的刀芒闪烁着寒光。

窄长的刀面上映出了半张坚硬的面孔,眼神如同鹰隼。

“——綦连猛……,骑兵冲阵!!”斛律光选中了綦连猛。

綦连猛虽然不如薛孤延的名头响亮,但也是一位勇猛无匹的悍将,跟随尔朱兆、高欢的时候,破阵杀敌是家常便饭。

“遵令!!”

綦连猛端起长矛,策马前驱,他浑身上下连同马匹都被铁甲包裹着,头盔左侧的链甲扣在右面,遮住面部,只露出了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

那嘻嘻哈哈、痞气十足的綦连猛消失了,此时的綦连猛像一把锋利的宝刀,万夫莫当!

綦连猛看都没有看后背一眼,提矛上阵,“——重骑——随,某,冲,阵!!”

背后的三千重骑闻声出列,都是一样的浑身铁甲,整张脸都被链甲遮住,露出眼睛。

策马前驱,殷红的羽在头盔上摆动,如同跳跃的火焰。

举起的长矛朝天斜刺着,如同布满荆棘的密林,让人感觉灵魂都在颤抖。

这是一群恐怖的怪物!

他们列阵上前,慢慢的分散开来,将綦连猛拱卫在正中央。

他们两腿轻轻的夹住马腹,胯下的战马便开始加速,先是缓慢的跑动,然后慢慢加速。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有序的拼凑、组成一个个锥子状的阵列,到了全力加速的时候,整支重骑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锥子,朝周军大阵猛冲而去。

周军的瞭望台上传来一片惊呼声,重骑兵他们也有,只是像这般的在整个北周也难凑出一支来。

在何况这支骑兵训练十分有素,从配合到阵形就可以看出,这根本就不是寻常重骑可以比拟的。

寻常的重骑只不过是保持距离,然后一股脑冲进敌阵,借着马速还有盔甲良好的防御性能肆意一顿砍杀而已,很少有什么阵列的讲究。

但是这支骑兵不一样,配合十分默契,在出阵到战马加速的过程就已经完成了阵列的重组,这是十分困难的。

锥子的阵列是为了冲阵的时候给予己方最小的损失,而给敌人带来最大的破坏。

充当锥子头的那个骑兵最容易在冲阵的第一瞬间就死掉,就算一点死伤也没有就撕开了敌军的阵形,可是在冲撞的一瞬间之后,排头的骑兵就会慢下来,重骑兵一旦不能再跑动就是致命的!

几乎就只能原地等死。

但是这个军阵不一样,让一个人先在前面开路,只要最前排的重骑兵撕开一道口子,其他人便可以从他撕开的口子中进入,进一步撕开敌军阵线。

毫无疑问,这把捅入大阵中的刀子又很快会分散成一把把小刀子,借着巨大的惯性冲杀,对上他们的周军大阵将毫无疑问会被他们撕碎!

点将台上,宇文宪手掌死死的攥住剑柄,一些将领望着势不可挡的齐军,已经有些脸色发白。

宇文宪淡声道:“宇文桀,我命你率本部两万,拦住齐军重骑!”

宇文桀惊诧的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了一阵,刚想反对,却见宇文宪扭头冷幽幽的看着他,清冽的目光中带着凛凛杀气,他的所有不满就都堵在了胸腔里,吐不出来。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说出一个不字,宇文宪就会立刻砍掉他的头颅。

“末将……遵命!”宇文桀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之后,便脸色发白的下去了,转过身的时候眼神有些忿恨。

宇文宪接着下令道:“梁士彦、梁景兴,各率兵一万,等宇文桀拦下齐军重骑,便准备冲击齐军大阵……”

“末将领命!”二人出列,异口同声道。

宇文宪之后便不再言语了,迈出几步,看着这苍凉的天景。

雷光在云层之后闪耀着,却迟迟没有一滴雨落下。

今天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周军阵前,两支万人方阵出阵,合军为一,将长枪拄在地上朝前斜刺,要将齐军重骑拦下。

而齐军如同一柄锋利的长矛,在空旷的原野上奔驰,蹄声如雷,与周军的距离在一步步拉近。

周军士卒悄然的咽了一口唾沫,将手中长枪攥紧了;齐军在端平了长矛,矛尖微微朝下。

三里……二里……一里……前排周军士卒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前排第一个齐军重骑兵死死的攥着长矛,在周军惊恐的注视下,一杆长矛挑开了长枪,如龙一般钻进了他左侧的胸腔之中。

苍凉的天幕下,黑甲的重骑像一柄巨大的锤子,狠狠的砸进了周军大阵,翻起了滔天血浪!

第八十五章宜阳——汾北之战!(六)

“战马从起步到奔驰,再到最后的全速奔行,至少需要几里地的奔行,何况是重骑兵……”

“斛律明月把军阵的位置选在地势高的地方,占据了天然优势,不到半里,就可以让这些重骑加速到全速,全力奔驰的重甲骑兵一旦跑动起来,那简直是势如山崩,无可抵挡……”

“他们可以用重骑兵来攻打我们,我们却无法依托重骑兵去挑战他们,一来斛律明月就占据了地利……”

宇文宪听着周遭众将的小声交谈、议论,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战场……宇文桀与綦连猛交手的那片战场。

马蹄声几乎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杂音,齐军如同奔涌的大河,汹涌澎湃的穿行而来,拍击着周军用血肉组成的河堤,冲开了一道缺口。

大河从缺口中奔流而过。宇文宪站在高台上,看不见血色,只能看着两团黑色的阴影疯狂的撞击在一起,翻出了壮美的浪花。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阵势,就是两支军队在正面放对厮杀。

在冲阵的一瞬间,有几个骑兵被斜刺而来的长枪贯穿了马的胸腔,破竹一般贯入了小腹。

周军死死的抵住长枪,抓住长枪,齐声大喝:“起!!”用力的抬起长枪,长枪聚积着两边的压力,几乎弯成了一道圆弧,终于将齐军骑兵挑翻。连人带马,如山一般轰然倒下。

不过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庆幸,一个高壮如铁塔般的披甲壮汉便策马奔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

凶兽一般暴躁的战马抬起前蹄,一下踏在周军的胸腔上,那个周军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胸腔坍塌、胸骨碎裂的声音,然后他就笔直的飞出了十几米远,直接死在了当场。

那壮汉依旧奔行着,疯狂的挥舞着长矛,在周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长矛毒龙一般穿过周军的心脏和胸腔。

綦连猛愤怒的发狂,在这片地方他手底下的齐军重骑至少损失了十几个人,也就是说差不多一个队被这群杂碎给灭了,他幸幸苦苦在高长恭那里弄来了练兵之法,练出了一支精锐,是让这帮杂碎暗算的吗?!

十余个重甲跟随在綦连猛周围,拱卫着他们的主帅,跟随着綦连猛破阵。

周军的抵抗并没有想象中的这么脆弱,一个周军在腹部被长矛洞穿之后,死死的攥着长矛不让齐军拔出来,那齐军眼神一凝,当即拔出马鞍下悬挂的长刀,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无头的尸体软软的倒塌在地,齐军士卒这才拔出长矛跟上队伍。

齐军铁甲在战场上左右奔驰,砍坏了长刀便从马袋中掏出了链子锤,砸在周军的脑瓜上,瞬间脑浆迸裂!

这个场景,在战场上处处上演,齐军重骑如同一把把小刀子,将周军分开撕碎。

周军兵败如山倒,抵抗了一会儿之后就四散溃逃了。宇文桀打马跑在最前面。

宇文宪看着这一幕,眼神闪过一抹凶戾,回头看了拓跋显敬一眼。拓跋显敬点点头,便按着剑下去了。

綦连猛在乱军之中厮杀正酣,周军的军心已经溃散。

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聚集起兵马再次破下一个军阵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蝗虫一样的嗡响。

周军大阵那边忽然腾起一道阴云,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方天地霎那昏暗起来。

这当然不是周军在做道法,这漫天阴云其实是一场箭雨。

满天的箭黑压压一片,就像是蝗虫群一般,叫人心惊胆战。

高速飞行的箭簇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就像死神阴冷的笑,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这片战场。

綦连猛蓦然睁大了眼睛。

一场由成千上万支箭簇组成的滂沱大雨就这么在他们头顶轰然压下。

“——藏在马腹下面!”齐军一些有过类似经验的士卒立刻翻身下马,躲在马腹下,将双层铁甲覆盖的后背暴露在外面。

就在那一刹那,箭雨落下,无论时齐军还是周军都在覆盖范围之内。

箭簇入体的声音的“噗嗤”将马蹄声和惨叫声给覆盖了,只能看见人仰马翻的残酷场景。

周军难以置信的望着这漫天落下的箭雨,不敢相信周军本阵居然完全不顾他们的死活。

“苍天啊!!”一个周军凄厉的惨嚎着,半是因为痛苦,半是因为不甘,一支羽箭贯入了他左侧的脸颊。而后更多羽箭覆盖了他,他在这无边的绝望之中倒下了。

周军大多穿着防御性能较差的皮甲,面对这密密麻麻的箭雨,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在天幕之下他们没有地方可以隐藏,只能成为待宰羔羊。

齐军的铁甲都是精铁打造的,腹部、背部还有头盔都是双层加厚,反应快的已经躲在了马腹底下。有些来不及反应的就这么暴露在了周军的箭雨之下。

箭簇钉在黑色的铁甲上,如铁锤敲击着铜钉一般,哐当作响。黑色的铠甲上瞬间留下了无数道或深或浅的印记。

他们倒还好说,铠甲很厚,只要护住脖子还有眼睛方面的要害就没有多大的事。

毕竟周军是在一百多步开外射的箭,到了这里的时候弓箭的威力已经削弱了一些,凭借这铠甲的优良防御性能并不会伤到要害。

当然,胳膊腿这些没有双层铠甲的地方更加脆弱,受伤是免不了的。

战马身上披着的甲相对来说就要更加脆弱一些,有些箭簇射入了战马体内,刺穿了皮肉。

原本就在狂奔的战马这下更加停不下来了,嘶吼着奔驰在一地箭簇之中。

面对弓弩,这些骑兵或许不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齐军却是感受到了畏惧,战马已经失控。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摔下马,那么不死也是重伤。

最可怕的情况是战马被射中要害,连人带马都会失去控制飞出去,往往是人马俱亡。

而随后一些跟上的骑兵为了躲避箭簇,一般都是以极限速度奔跑,这个时候他们就顾不得落马的战友了。踩死甚至踩伤都是无法避免的。

尤其是重骑兵,一旦遭遇了这种状况,那么伤亡将以几何倍数增长!

【真是狠啊!!】看见这一幕的无论是齐军将领还是周军将领都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宇文宪实在是太狠了,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加狠。

斛律光看到这一幕,“呵”地笑了一声:“真有意思……”

宇文宪将目光从那一片战场上移回,几番攒射下来,任齐军再如何训练有素,也会乱上一阵。

短时间内,綦连猛对他再也无法构成威胁了。

于是他接着下令道:“命令拓跋显敬,大军压上,围杀綦连猛……”

“命,梁士彦、梁景兴率兵攻击齐军本阵!”

第八十六章宜阳——汾北之战!(七)

梁士彦、梁景兴各自率兵万余攻击齐军本阵,就像是巨人伸出了两只手臂,朝齐军奔去。

斛律光看完宇文宪这一番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老练狠辣的手法,感慨了一声,“真是后生可畏呀……”

两支周军行军到一半的时候,两军整合为了一个整体,骑兵冲前,后军步卒跟上。

周军如同一团黑云压上。

齐军大阵中,牛角号声再次响起,齐军的弓弩手列阵在前,斛律光暂避到了军阵之后,隐隐的,齐军将领的吼声传来,“上箭!!……”

弓弩手从背后的箭囊之中取出了一支羽箭,端弓、扣弦、瞄准,一气呵成,他们集中手臂和腰部的力量,将弓弩微微下,一只眼睛微微眯起,面对着坡下隆隆奔行的战马。

步卒使用的大弓要比骑弓大上几分,弓的骨架也要比骑弓更加结实一些,羽箭更加长,更加粗,箭簇要更加锋利,自然杀伤力也会相对较大。

步弓是在步卒在战场之中有效克制骑兵的一大杀器。

“——发!!”齐军之中传来这样的命令。

齐军军阵前仿佛忽然便腾起了一片黑云,蝗虫群一般遮天蔽日朝周军落下。

“挡住!!”周军之中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士卒纷纷举起皮制的盾牌,遮挡住上身和头部。

紧接着,箭雨就遮天蔽日的落下了,钉入血肉的“扑哧”声还有惨叫声响成一片。

后方的步卒还好,前方的骑兵是受到弓箭袭击的主要目标。

许许多多的骑兵根本没有可以防御的地方,箭簇就这么射入他们的体内,不一会儿就连人带马滚落在地上,由于这是一片比较陡峭的陡坡,骑兵和战马滚下的时候很自然的便从坡上滚落。

这下后方的骑兵可就遭殃了,前方的骑兵倒塌在地,阻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线。

这个坡上本来可以腾挪的空间就很小,战马又受到了惊吓,再次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前进,但是前方的路已经被堵死,这样状态下的战马被绊倒在地几乎就是必然的结果。

果然周军的骑兵倒下了一片,后继的骑兵纷纷勒住战马,不敢继续上前。

骑兵只能止步于此了,短时间内再也不能向前一步。

不过周军骑兵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选择回射了一轮,也举起骑弓对着不远处的齐军扫射。

只是由于他们阵形散乱,射出来的箭凌乱不堪,威力大打折扣。

齐军阵营之中依旧在嘶声力竭的大喊,“——上箭!!……”

在这指挥之下,连几位将领都忍不住抽出弓箭,按照指令扣弦,瞄准了下方的周军。

“——发!!”又一片箭雨落下。

周军再次进入了被弓箭困扰的噩梦之中。

也不知是梁士彦还是梁景兴,终于急眼了,左右高呼:“顶住!顶住!我们冲上去!”

可是齐军根本就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一轮箭雨刚刚落下,又一轮箭雨又升起了。

周军虽然在前进,但是前进的十分困难。

斛律光在军阵的中央,冷冷的注视着下方的这宛如胡闹一般的攻击,心里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他听到左右有两个齐军将领在嗤笑:“这样的攻击不是在找死吗?”

斛律光目光淡漠的扫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道:“或许,宇文宪就是故意让他们来找死的呢?”

他撇过头去,想了想,叹道:

“宇文宪……,不得了呀,今天要不能将他彻彻底底的交代在这里,我大齐又要多一个令人头疼的大敌!”

斛律光解读了宇文宪的手法。

宇文宪明明知道斛律光占据的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可是又为什么要让梁景兴还有梁士彦来送死呢?

其实不是,梁景兴、梁士彦在这里损失很大,可周军也照样堵住了斛律光前进的道路。

况且前方又有綦连猛陷在拓跋显敬的包围之中,危在旦夕,斛律光救还是不救呢?

如果是齐军军力损失了,斛律光还随时可以从朝廷还有洛阳等重镇抽调补充。

但是陷入阵中的并不是一个小卒,而是北齐山阳王綦连猛!

损失了綦连猛,即使齐军这一场是大胜,那也绝对是一场惨胜!

綦连猛这支队伍的战力虽然彪悍,在整个北齐的马军中,实力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对面拓跋显敬的人数要多出数倍,还有拥兵数万,坐镇中军的宇文宪压阵,綦连猛拼不起的!

这跟薛孤延千人破周营和傅伏袭击鹿卢交的战役都不一样,这个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前两场战役。

远方的周军越聚越多,綦连猛的部下,很多人都已经抛弃了战马,下马与周军步战。

再过半个多时辰,綦连猛绝对会被周军连皮带骨的吃进去!谁也救不了他!

【又玩这套攻敌必救……,不惜拿人命来填,宇文宪,够狠,你小子跟你那个死鬼老爹不遑多让!……】

斛律光慢慢收起了对宇文宪的轻视,如果说前些日子,宇文宪还不足以让他正视,那么现在宇文宪的表现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惊艳!

若非这次他准备十分充足,估计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战胜宇文宪。

【这小子不比兰陵王差!老夫险些就轻视了他,看来这场仗不会像想象中的那样顺畅……】

斛律光真正的认真起来了,脸色肃然,下令道:“左军!右军!长矛预备!!”

左军薛孤延、右军傅伏,各领军卒一万。

参将虽然不明白左相为何如此重视这场小打小闹一般的战役,但是还是下达了左相的指令。

很快,最前面的三排弓弩手忽然展开阵形,朝两边扩散,每两个人中间都露出容一马通过的通道。

架着长矛的士卒,有序快速打马的从弓箭手的阵列之中穿过,朝下方的周军冲杀而去。

在距离周军三十步的时候,齐军已经加速到全速,再次变阵,形成一个菱形的冲击阵形,居高临下,威力极大,这使得杀伤力成倍增长。

待到齐军士卒与周军交锋,弓弩手迅速撤下了。

两边黑甲的齐军步卒缓缓压上,长矛朝天前指,巨大的方阵朝周军碾压而去。

斛律光的目光飘向了远方,目光越过了正在周军之中浴血冲杀的三千铁甲,降临在了中军之上。

中军的最中央有一个瞭望台,那里有一杆军旗伫立。

【宇文宪,你要老夫掏出家底,那老夫就遂了你的心意!】

中军大营之中,宇文宪远远的望见黑压压一片铁甲狠狠的冲击着梁景兴、梁士彦的阵形,眼睛顿时一凝。

诸将纷纷劝宇文宪赶紧驰援梁景兴等人。

宇文宪一摆手制止了,道:“让他们二人撤下!”

“殿下?”诸将纷纷不解,宇文宪一字一顿的重复着:“我说,让他们撤下!放齐军过来!”

宇文宪眼中含煞的望向那片高地,其实早在一开始宇文宪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在定陇宜阳一线,斛律光和他血拼这么久,即使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也折腾不起这么大的损耗。

但是斛律光自始自终都保持着一个满员的状态,这难道不奇怪吗?

莫非这个安邺其实就是一个圈套!?

……是斛律明月亲手给他布下的一个圈套!

但是宇文宪并没有撤军,反而就打算在安邺和斛律光打上一次,看看,究竟是谁赢谁输!

宇文宪在宇文护、宇文邕的默许下,手握周朝布置在汾水一线的多数兵马,这就是绝对的实力!

他才是这场战役的掌控者!

他要堂堂正正打败斛律光!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谋划都是笑话!

“斛律明月……我倒要看看,你还有那些后招!……”

第八十七章宜阳——汾北之战!(八)

三月,邺城一些宅院中的树上已经抽出了青绿的枝条,冬天的影响正在慢慢减弱。

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一些女子低着头上街行走,头上带着锥帽,面纱遮住面部,合体的襦裙下那款款摆动的柳腰勾起了人们的遐思,令人惊觉春日已到,无限遐想。

邺城依旧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场景。

此时的昭阳殿内,高纬的心思并没有那么美妙。

他肃然的端坐在皇座上,看着下方的臣子们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偶尔还有一两句粗口给爆出来。

声音之大,引得边上暖阁里办公的阁臣们也是小声议论:

“枢密院那帮家伙在里面干嘛呢,要将这屋顶都给掀开不成?”

一个矮胖的阁臣皱着眉看向内殿,那里被七道重门遮掩着,却还是有声音清晰的传了出来,像是骂人的声音,语言粗俗,引得一干内阁文臣连连嫌恶的皱眉。

骂人声音传这么远,那帮人还能不能消停一些?

“今日是怎么了?”

冯子琮从小山一般的奏章中抬起头来,略带疑惑的看向看着自己的属官。

属官也只能苦笑着摇头,并不知道内情,只能含糊其辞的说:

“陛下也是一刻钟前刚刚诏令枢密院诸位院使,说是有要是相商……”

“应该是斛律明月的战报传过来了……”

另一边,正在听属官念奏章的祖珽微微一笑,神情略微有些傲然的看向冯子琮。

祖珽被治好了一只眼睛,但是还是不能长久时间盯着文书看,看累的时候就由属官给他“汇报”工作。

祖珽天资聪颖,一下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挑衅似的看向冯子琮。

这可是赵彦深手底下最受重用的人呀,如果可以挫败他,那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

可是冯子琮对于祖珽的“挑战”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哦”了一声便闷头看自己的奏章去了,丝毫不见有什么挫败感。

就像一个高手,聚积了全身内力,要打对方一拳,但是人家根本就不接招,祖珽心里那个气呀。

有气当然要拿下属撒撒气了。于是祖珽的那个属官就又倒霉了。

刚刚来得及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祖珽便皱眉道:“停下来干嘛?接着念!”

属官额头见汗,但还是不敢懈怠,语速流利,深情并茂的朗读者奏章的内容。

他来自于世家,跟那位考举时要求剥夺祖珽考举名额的郑尚书同来自于荥阳郑氏。

祖珽听说了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将他调任成了自己的属官,从此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因为祖珽朝九晚五的都要他跟在自己身边,只要在内阁上班,那么他就必须出现在祖珽五步以内。

沏茶倒水,抄文书之类的活计不断,最最折磨人的就是念奏章了。

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没有什么,熬上一熬,总能过去。

可是问题是祖珽这个人不但名堂很多,而且特别挑剔。

什么“煮茶的时候葱放少一些,姜放多一些,

欸……你怎么煮的茶?你放这么腻是想恶心死老夫吗?重新煮过!”

还有就是读奏章的时候:

“你读成了什么玩意儿?什么口音?洛阳腔会不会?连句读都不会吗?

老夫没有听清楚,重新读过!”

他刚刚调任成内阁的属官,直接从底层朝官到了内阁,虽然只是给各位内阁大佬跑腿的,决策什么的根本就没他什么事,但也是一个熬资历的好地方,前途无限,不知道有多少同僚对他羡慕呢。

可是他当值没几天就很不幸的碰到了这个祖珽,也只能怪自己的倒霉了……

连那位族叔也是救他不得,慨叹的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且再忍忍吧……”

可怜他胡子都长出来了,还是像小孩子一样被祖珽欺负,这真是……心酸无比呀……

小属官捏着奏章,心里绝望的哀叹。

此刻的高纬也对下面这群人无语了。

枢密院除了高纬直接提拔的人之外,其他的都是靠着资历上来的。

当然大部分都是勋臣之类的。

这些人里也就唐邕、段深、斛律羡等少数一些人读过书,素质更加高一些,其余的都是军伍里打滚多年的厮杀汉。

这些年虽说身居高位,要注意一下仪容仪态,学文明人,都收敛了不少,但是争论急了就原形毕露了。

意见一致,皆大欢喜;意见不一致,就开始骂娘了。

有几个老汉开始撸起袖子就要在高纬面前干架。

高纬额头上的血管跳了跳,昭阳殿内侍候的老宦官,上前一荡拂尘,威严道:

“肃静!有话一个个说,你们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枢密院一干臣子这才注意到失礼,纷纷收敛,朝皇帝施礼。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左相的做法绝不可行!

宇文宪在宜阳,宇文护在同州压阵,大后方还有一个韦孝宽!

臣觉得,我军只需要将宜阳的通道打通、收回失地便可。

根本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将宇文宪引到安邺去。

更不赞同左相准备进攻同州直逼雍州的计划,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老臣无法想象左相居然想出的是这么一招!

且不论能不能胜,万一输了呢?

不光是宜阳丢了,宇文宪、宇文护就可以乘大胜之威攻击洛阳!

臣恳请陛下驳回左相的计划,命左相退居洛阳,再另寻时机!……”

另外一批人不干了,反驳道:

“另寻时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况且,宇文宪这一次动用如此多的兵马,其目的肯定不止是想要拿下宜阳这么简单!

我看,宇文宪的目标是汾北!

等到宇文宪把我们布置在汾北的城池全数攻下,使洛阳、晋阳首尾不能呼应的时候再另行打算吗?

到了那个时候,我军要想取得胜利难度会高出十倍百倍!”

“——那也不能就这么莽撞的就胡打一气呀!”

“你说何人莽撞?左相领兵多年,深知战阵之道,他还用你教吗?”另一些人立即回敬。

两边谈不拢,眼看又要掐起来,却听到“砰”的一声脆响,他们纷纷扭过头,看向皇座。

地面上,一个精美的漆盘已经碎成了好几片。

高纬放下抬起的手,“手滑了……”

高纬不想理这些人,眼睛瞥向一直安安静静的唐邕。

“唐卿也看过了左相、兰陵王的奏章,觉得这个方案如何?”

唐邕嗫嚅了片刻,方才道:“说实话,臣也觉得左相这个方案实在太过冒险……”

一些本来就持反对意见的臣子喜上眉梢。而另一批勋臣则是怒目而视,觉得唐邕这个小白脸书生真是朽木不可雕。

“不过……”

唐邕很神奇的来了一个转折,“臣觉得,左相的方案虽然很惊险,但却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选择!”

勋臣们的情况顿时倒了过来,支持斛律光的喜上眉梢,反对意见的看着唐邕的眼神类似于“朽木不可雕”。

高纬悄然挑了下眉,问道:“何以见得?”

唐邕道:“臣这些日子都有仔细观察前线战报,心里一直有些疑惑……

宜阳,只是一个小地方,即使伪周占下来了也伤不了大齐多少分。

对于我大齐而言,顶多就是少了一个前哨而已,无关痛痒。

丢了,我们还可以从汾北一线找回来。

但是宇文护、宇文宪又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聚集兵甲十数万呢?

臣推测,宇文宪的根本目的,根本就不是宜阳。

他就是要引诱左相大军上钩,想要拖垮我大军……”

斛律羡拧眉沉思,沉声道:

“说的是,根据战报来看,宇文宪在洛阳城下屯兵十万之众,却根本不与左相大军做纠缠,早早便退回了定陇、宜阳一代,并且在诸多险要之地修筑了城池。

而且只防守,根本不与我军攻城野战,保存实力。

而且我军的大后方时常遭到周军侵袭,长此以往,我军粮草供应一定会受到威胁。

看来宇文宪是要依靠自己人多势众,拖垮我军……”

“说下去……”高纬冷静的思考。

唐邕接着分析道:“左相想要彻底打败宇文宪,但是宇文宪依仗地利和我军纠缠,他要是不倾尽全力,我军根本就拿他没有办法……

所以,左相和兰陵王选择在安邺和宇文宪决战,也绝非多此一举!

宇文护所图甚大,我军从定陇宜阳败退,宇文护一定会想着乘胜追击!命宇文宪东出洛阳,命韦孝宽牵制住晋阳。

如果不将宇文宪彻底打败,那么危及的就不止是宜阳、洛阳了。

我军在汾北多年布置也会灰飞烟灭,我大齐将会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斛律羡倒是和唐邕很有默契,补充道:

“是呀,不让宇文宪、宇文护栽一个大跟头,不仅宜阳保不住,在汾水我们也不会占到多少便宜,周军随时可以抽调兵马北上支援……

汾北有许多我军修建的城池,是用来对付玉璧的钉子。

宇文护一定不会想要留着这些钉子,一旦周军得势,这些钉子被拔除就是迟早的事。

到时,我军就很难对玉璧产生威胁,而周军出入我大齐边境将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左相这最后一步,实在是过于冒险了……

臣认为,有必要驳回左相!

让左相退居汾北,警惕韦孝宽,而不是打雍州的主意!”

唐邕摇头苦笑道:“他要打雍州,同州的宇文护岂不会与他拼老命?

万一韦孝宽在背后给咱们来一下,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

“来不及了……”

斛律羡叹息了一声。

他最了解这个哥哥了,斛律光递上这个奏章并不是来征求枢密院的意见的,而是来通知他们的。

现在斛律光恐怕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他叹息一声,对皇帝谏言道:

“陛下,唯今之计,我们只有让段太宰出兵坐镇了……

有他在,无论左相与宇文宪此战是胜是败,也当可稳住局面!”

高纬思索了片刻,道:“准!……”

此时远在安邺城郊的一场战役,两边人潮疯狂碰撞,翻出了美丽的浪花。

厮杀声鼎沸,盖过了云层之后的雷鸣。

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第八十八章宜阳——汾北之战!(九)

“呵……”宇文宪望着前方,那里滚滚的铁流从地势高的地方倾泻而下,猛烈的冲击着梁景兴、梁士彦的所部,周军已经呈现溃败之势。

梁景兴和梁士彦抵挡不过,在宇文宪的军令之下且战且退,被打的狼狈不堪。

宇文宪笑了一声,转眼那张脸就好似又被冰封住了一般,下令道:

“命拓跋显敬赶紧解决掉綦连猛,如果吃不下,那就围死他们,抽调出大部兵力,准备迎战!”

“遵令!”

“命宇文英、韩延、越勤世良令中军左侧二军,准备支援梁景兴、梁士彦。

待拓跋显敬的前军与齐军交手,便三面合围,压倒齐军!”

“遵令!”

接着,宇文宪又看向李穆,颔首道:

“请老将军为我坐镇后军,以防斛律明月还有援兵突袭……”

他的语气放和缓了一些,“斛律明月为何敢与我在此决战?我料他必有依仗。

等到战局胶着的时候,肯定有援军来袭后方还有左右两翼。

如果没有老将军为我坐镇后方,我不放心……”

李穆这时候已经不想说什么了,虽然他依旧觉得倾尽所有和斛律明月决战实在太过于冒险,可是如今宇文宪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替宇文宪坐稳这大后方,让宇文宪全神贯注的对付斛律光。

李穆按剑走出大帐,打马前往后军,要拿着宇文宪的手令,接管后军的控制权。

后军有也有周军四万,多以辅兵为主,虽然单兵战力稍差,但是也是经过锻炼的,用的好不比训练有素的府兵差。

最起码,抵挡齐军一阵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宇文宪望着那被凉风吹动的帘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如同战鼓。

他深吸了几口气,将心底的忐忑和兴奋给压制下来,又回到了绝对冷静的状态。

战场上,一道军令失误,就有可能导致成千上万人葬送此地,甚至全军覆没!

所以他一点也不敢马虎,一丝也不能懈怠!

宇文宪再次凝视着前方战局,这个时候齐军已经和宇文英的左翼部队猛烈接触,翻动起了由人组成的海潮,浪花飞舞!

一瞬间,这片旷野就如同一锅烧沸的油,猛地浇入了一瓢冷水,油花炸裂的声音四响。

喊杀声,长矛刺入体内的穿刺声,羽箭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弓弦颤动的声音,战马与战马碰撞的声音,盾牌与盾牌撞击的声音,长刀和长刀互砍互砍的声音,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

薛孤延、傅伏压阵后方,并没有急着投入战斗,而是先有条不紊的发布命令,指挥着部分重甲骑兵分散,按照常规,首先攻击周军防守薄弱的两翼,从那里打开缺口。

而后主力骑兵还有两万步卒,则是集中全力,大军猛撞,从正面撕开周军。

这正中宇文宪的下怀,宇文宪最早的策划就是全军在战斗前中期都以防守为主。

他判断,战争规模一旦扩大,斛律光肯定会以主力部队直接打垮前军,进而冲击中军,打乱周军的指挥节奏,然后两翼展开,玩一个中间开花,一鼓作气将周军打垮。

所以宇文宪布置全局的战略也是具有针对性的,他按照常规加强兵力,侧重一边的羽翼,中军用来阻击齐军,将齐军拉入泥潭,而后侧翼包抄齐军,中军支援,将齐军一口吞下。

而斛律光又怎么会让他如意?

表面上看这恰恰符合宇文宪的需要,但其实斛律光的战略中心并不是歼灭周军,而是拖住中军,打乱齐军的部署。

他知道宇文宪善用兵,即使他手底下的是精锐,但是宇文宪也不是说打垮就可以打垮的。

所以斛律光没有指望自己的主力尽出就可以歼灭宇文宪,好在他手头不止一张牌。

齐军、周军战略角度的不同,造成了周军短暂混乱。

薛孤延、傅伏手下的两千骑兵分成了十几股,排成了冲击进攻的阵形,沿途骚扰着周军大阵。

周军侧翼分出兵马追击,他们便迂回穿杀。

要是周军侧翼收拢兵马,他们便主动上去挑衅,侧边近距离射杀周军。

周军侧翼一旦分出大队人马,他们又赶紧跑路,让周军不胜其烦。

像个虱子一样,跳来跳去,给周军放血。

原本宇文宪打算让侧翼对齐军采取包圆战术,但现在看来并不怎么顺利,齐军这样无赖的骚扰战术拖慢了周军的脚步、拖散了阵形。

让原计划对齐军大部进行包抄的周军的包抄行动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反骚扰还有追击行动。

眼看前军就要支撑不住,韩延咬了咬牙,狠声道:

“不要理会这些齐军,我们继续迂回包抄!”

于是这些齐军就汇聚在一起,组结成一个大部,开始朝侧翼的周军发起了猛攻!

统领着这支打法无赖的骑兵的正是独孤永业的长子,独孤须达。

这是他第一次上阵历练,薛孤延将所部的部分骑兵分给了他。

本来齐军有两部攻向侧翼的齐军,但是原先拦截韩延的部将前不久死在了周军的乱箭之中。

两相比较取其重,那边周军兵力少,不能对薛孤延、傅伏构成有力威胁。

真正有实力包抄齐军就是韩延的这一支偏师!

于是独孤须达果断放弃了自己那边的战场,率领马军过来与这边骑兵汇合,意图拦下周军,为中军取得时间。

斛律光看向这边战局的时候自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淡笑道:

“独孤永业的儿子倒是明白人,嗯,可堪造就……”

虽然有斛律光在后军压阵,韩延不能将薛孤延和傅伏的后路的给截断,但是拦截住韩延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也将省去斛律光不少功夫。

独孤须达率领骑兵,像一把锤子一样,一锤一锤的砸在周军的侧翼上,将钉子嵌入周军心腹。

周军急于包抄齐军,阵线就显得拉得过长了。

这时候独孤须达聚集起数千兵马从中间拦截,那简直是要命!

这时候收缩兵力已经是来不及了,扇形阵势已经铺开,要收拢岂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况且韩延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这时候。独孤须达的存在,就如同一枚钉子,牢牢的钉在韩延的腹部,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韩延顿时怒火中烧,命副将统领大军,自己领兵数千朝独孤须达反杀回去。

计划原本狠严密的包抄行动,被一个卑鄙的搅局者给破坏了。

独孤须达虽然紧张,但还是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命令骑兵立刻收拢,分为,两部,一部继续骚扰、冲杀周军,另一部集合成一个菱形的阵势,朝韩延冲杀而去。

双方激烈的交手!

独孤须达的部队凿在周军侧翼的中间,并且死命的的往前杀进,希望可以凿穿侧翼,将周军侧翼给截断。

而侧翼的后方也急眼了,开始集结起阵势,要打败这支恼人的齐军,与前军汇合,达到对齐军大部实现包围的目的。

一旦独孤须达真的凿穿了阵势,那么大包抄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且这时候如果齐军再出动一支偏师,那么他们反过来被包抄都是有可能的!

现在的周军面临的就是这种局面,这让韩延大为恼火!

周军里,由于梁景兴、梁士彦的带兵回撤,周军暂时补充了中军的兵力。

然而这对于至今还围困在周军中央的綦连猛来说却是致命的!

原本周军就因为兵力的抽调,已经松散了一些,綦连猛也带着铁甲步战,一点点逼近了周军中央大阵。

可是如今綦连猛带着残余的千余人马还在浴血冲杀,三千铁甲已经战损过半,披着铁甲的尸体散落着。

此时的綦连猛战意高昂,眼睛血红的冲进周军之中奋力砍杀!像一头暴怒的猛虎!

綦连猛奋力一刀砍掉了面前周军士卒的脑袋,回首狂吼道:

“结阵!随——我——冲!!”

于是齐军的队形再次聚拢,紧紧跟随在綦连猛的后面,像一把长矛,不断的穿凿着周军的敌阵。

他们纷纷卸下了头盔和多余的肩甲臂甲,只在上身套着板甲,大冷的天气,赤裸着胳膊,满身都是血迹,浑身汗汽蒸腾!

他们没有选择突围,而是笔直的杀向了中军宇文宪所在的地方!

在他们身后,是一条由无数断肢残臂铺开来的血路!

宇文宪终于注意道了这边的情况,见到这支骑兵还没有被吞没,不由得感慨:

“听闻齐国有百保鲜卑,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悍不畏死,如今方知所言不虚……”

参将有些担忧的看向那里,“殿下?……”

宇文宪带着遗憾看了这些逐渐要被周军淹没的人影,道:

“告诉拓跋显敬,再过一刻钟,我要看到綦连猛的脑袋。否则,我就砍掉他的脑袋!……”

此时,齐军和周军都是陷入了苦战,齐军猛攻周军,周军依靠数倍于齐军的人手填补着差距。

周军侧翼想要包抄齐军大部,但是却被一小股骑兵给拦住了,短时间内也无法吞下齐军。

宇文宪淡笑着命令中军三万大军,可以准备投入战场了!

与此同时,一直带着一万铁骑观望的斛律光也亲自领着军队下了坡,压向战场!

宇文宪心中狂跳,悄然攥紧了剑柄,【个人的勇武,是扭转不了大势的,此战,我必胜,齐军必败!】

他坚定了信念,将除了后军之外的所有人都调入了战场。

斛律明月终于动用了所有的牌,他环顾战场,好几杆齐军将旗伫立着。

綦连猛、薛孤延、傅伏、斛律光、独孤永业……

但宇文宪总觉得似乎是少了一些,少了谁呢?

这种感觉令他莫名的感觉到不安……

【高长恭!?】

宇文宪猛然站起,环视战场四周,没有那个鬼面遮脸的身影!

瞬间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高长恭……会在那儿呢?】

第八十九章宜阳——汾北之战!(十)

齐军吹起号角,宣示着大总攻的开始,齐军要孤注一掷了!

旋即,周军中军也全军压上,只留下数千人马守护本阵。

斛律光还有宇文宪,此刻就像是两个脱的赤条条的赌徒,开始了一场豪赌!

斛律光在军中大声呼喝:“左翼变阵!右翼——推进!!”

斛律光还有薛孤延等将领的身边此时只剩下一队护卫,所有的人马都已经派上了战场,开始了一场白刃战!

齐军士卒们三五成群的与多出几倍的敌军厮杀,薛孤延双刀挥洒如满月,所过之处血浪飙飞。

战场上喧嚣一片,号角声甚至压过他呼喝的声音。

他在亲卫的掩护下纵马狂奔,穿插进敌军密集的地方,大喊:“杀!杀!杀!!”

更多散乱的齐军看见他们的将军骑马狂奔,顿时找到了方向感,朝那个方向杀去。

周军很快明白了齐军的做法,一旦齐军再次聚集在一起,要围剿就得付出惨重几倍的伤亡!

依照齐军的战力,一旦让他们找到了统一的号令,战力会更加可怕!

周军以人数堆砌起来的优势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于是大家不顾死活,一拥而上,试图将散乱的齐军和齐军大部给分割消灭。

刀、枪、箭,手里头有的武器全都招呼了上去。

一个齐军参将被抛下战马,几杆长枪瞬间就刺入了他的肩头,那参将大吼一声从地面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一刀将后面凑上来想要占便宜的周军士卒给劈成了两半,从肩上一直劈下去,直到钢刀卡在了胸骨里才停下来,旋即就被一支箭从后面给射穿了咽喉,长箭透过脖子,从下颌钻出来。参将轰然倒地。

还没等周军欣喜的冲上去抢功,便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一支浑身裹在铁甲里的骑兵纵马奔来,抬起长槊,挥舞环刀,一个扫荡便将这些周军给屠杀的一干二净!

笔直的刀弧上布满了豁口,血肉的细丝粘连在刀身上,这显然是杀了太多人的原因。

领着重甲的先头骑士大喝一声,然后他们继续奔驰在战场上,寻找下一个目标……

綦连猛依旧在周军之中奋力厮杀,他的全身上下如今已经没有了一处完好的地方。

豁开的刀口到处都是,正汨汨地向下淌血。

他回首一望,跟随在他背后的齐军已经不足千人……

他们紧紧的跟随在綦连猛后面守卫着他,跟随着他冲锋陷阵,他们都是大齐的勇士!

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明白的,他们这样的部队,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战场上以命相博,为自己的大军取得更多的胜利或者存活的机会!

全军上下,所有战斗序列里,他们的死亡率都是最高的!可他们义无反顾!

但这就是百保鲜卑的荣耀!人终归要死,军人、高傲的鲜卑勇士,为荣誉而死,死得其所!

綦连猛看着他们,他们也看向自己的主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被鲜血涂满了,一双双眼睛沉静无比,但是綦连猛知道,这眼底埋藏着的并不是绝望,而是一团火焰……它在燃烧!

綦连猛重重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看向众人,再次提起了沉重的战刀。

“兄弟们……坚持住!左相和兰陵王马上就要打败宇文宪了,

让他们看看,即使我们没了甲,没了马,没了矛,我们照样是那支天下无敌的重甲!”

綦连猛怒吼一声,上前,砍断了拦路周军的长枪。

他们的脚下,是一片尸山血海!

【我綦连猛是贪,但老子不是个废物!】

【抵挡不住也要挡住,不然不是让高长恭那小白脸看扁了吗?】

【……高长恭……高长恭!……】

綦连猛一抡刀将面前的周军砍翻,仰天咆哮:

“高长恭我去你的!你怎么还没有动静!!”

忽然,在他们的前方,也就是周军后军的那边,响起来一片人仰马翻的碰撞和惨叫声,喊杀声震天!

綦连猛瞬间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娘的,他憋了这么久,总算舍得动手了!

将士们,随我冲!别让小白脸捡了便宜!

老子要第一个把宇文宪的人头砍了!

谁也不准跟老子抢!冲!”

宇文宪提起剑,匆匆的转身看向后方,齐军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远处的小山包上,一个带着鬼面的将军端坐在马背上,汹涌的洪流从他身边两侧川流而过。

察觉到远处投来的目光,他抬起了头,和宇文宪遥遥对视。

【高长恭!】

宇文宪紧紧地攥住了拳头,记得邙山大战的时候,就是他,让十余万的周军在洛阳城下损兵折将!

大周耗费了无数钱粮才筹备起来的一场大战就这么付诸东流!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今日,他也能这样成功吗?就像邙山大战那样?

宇文宪咬咬牙,给了下属一个眼风,下属满面复杂的退下。

齐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冲进了周军的后军大阵,将整个周军阵线都压得向后推动。

小山坡上,一个魁梧的中年将领踏了上去,朝高长恭拱拱手,道:

“殿下,四路兵马已经集结完毕,全放在后军上面是不是太可惜了?”

兰陵王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透过两个眼洞,仿佛一盆凉水,将中年男人从头浇到了脚。

“不分兵,集中全力,拿下宇文宪的后军。”

高长恭将那令人胆寒的目光移回,不咸不淡的下令。

“末将明白……”王显冷汗涔涔的退下,本来他是想要请战邀功的。

在他看来,破开周军的后军,只需要万人足矣。这个功劳和几个人分,太不值当了。

还是前军厮杀功劳比较大,所以他就动了分兵的心思。

可是兰陵王一句不准就堵死了所有的路。

他当然可以直接跟兰陵王抬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人用面具挡住了脸之后,他就根本无法在他面前硬气起来,带上面具的高长恭让他感觉到了无边寒意。

“攻!!”齐军前军抬起长矛,笔直的向前推去。

后军,李穆看着涌上来的齐军,那干枯的脸上简直可以刮下霜来。

齐军果然有埋伏,宇文宪和齐军在安邺决战,现在看来,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李穆眼神一凝,拔出剑,厉声大喝:

“稳住阵形!不要让齐军冲进来!”

李穆敏锐的察觉到敌军中军右翼侧面的兵力比较少,有五十步左右的空间。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让马匹跑动起来,所以他当即下令,让几个部下先带着兵马跑到最远处,马上有几个骑兵冲出来拦截。部将一刀砍死了齐军士卒,对着自己的部下大喊道:“集结!集结!重整队列!快快重整队列!”

远远观战的齐军将领都是疑惑的看过来,不明白周军想要干什么,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因为周军的后面缓缓压上了一支重甲骑兵,足足有数千人!

这些骑兵,宇文宪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不曾想却是留在了这里!

“原来宇文宪早有防备,这些重甲就是来对付我们的……”

高长恭冷声道。诸将都是楞了一下,呼延族等人面色凝重起来。

他们并没有可以抵挡住这支重甲骑兵的条件,现在命令大军回军结阵根本就不现实,如果任由周军重甲在这个地方冲杀,齐军定然会遭受重大损失!

周军重甲的反应很快,马上就集结好,前面的阵列的周军呼啦啦一下朝两边散开,周军重甲骑兵如同猛兽一般冲杀出来!

没有綦连猛那样精锐的气势,但是对于完全没有阵形抵挡的齐军而言,也足够致命!

“糟了!……”呼延族喃喃自语,脸色很是难看。

“我来破他们……”他的话刚刚说完,身边的兰陵王就打马出来,下了小山包,数百穿戴着精制皮甲的骑士悄然上前将他簇拥在前。

他将鬼面扶正了一下,让它戴得更加结实一点。

也是全身精制的皮甲,和周围的骑士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那腰后挂着的绿色鲨鱼皮做鞘的长刀。

隔着鲨鱼皮鞘都可以感觉到那阴冷的嗜血杀气。

他的亲卫将一杆长槊递给了他,那是一杆碗口粗大的长槊。

长槊那窄长尖锐的刃上被打磨的锋利无比,一些小小的刮痕里还有极其细微的淡褐色,这是血留下来的痕迹,怎么洗也洗不掉……

高长恭平静的接过长槊,挥动了两下,好让自己重新熟悉使用它在千军万马里的感觉。

入手又沉又凉。

高长恭握紧了长槊,喃喃自语:

“老伙计,又要用上你们了……”

几年了,他没有再踏足过战场,如今再次回来,这杆长槊依旧锋利!……

他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的大黑马开始跑动起来,数百骑兵紧紧的跟随在后。

他们冲击的方向,赫然便是那数千重甲!

王显惊诧的瞪大了眼睛,道:“老天……,他,他不要命啦!?”

呼延族沉吟不语,眼睛死死的盯住战场。

当初兰陵王可是用五百死士就杀穿了四座周营,不知道今日,能不能一睹风采!

周军骑兵正在人群之中肆意砍杀,横冲直撞,忽然见到远远的一对轻骑杀来,人数不过数百,便纷纷大笑着集合兵力去剿灭他们。

虽然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群小虫子,但是虫子有时候也挺烦的,不如杀了算了……

百步……七十步……五十步……四十步!

高长恭向后一振臂,数百骑兵便迅速的散开,手里牵着绳套和铁链,像渔夫铺开大网,朝周军重甲扑杀而去。

周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种奇怪的打法是怎么回事,一个绳索就飞来,套在他们的脖子上,齐军顺手一拉,就将重甲给拉下马。

“不好!小心他们的绳索!”周军将领大呼,高长恭的大黑马奋力的蹬蹄,转眼便杀至眼前,他举起刀想要将面前这个带着狰狞鬼面的人给杀了。

刀子还没有来得及伸出,一道黑色的流光便从他眼前闪过,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空了,准确来说,是碎了。

高长恭握住长槊,在捅入他心脏的一瞬间反手拧动一下,将他的心脏给绞碎了。

那周将瞪大了无神的眼睛,无法想象这个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将长槊用得如此快。

高长恭顺势将长槊带出,尸体还端坐在马背上,没有来得及倒下。

他领着数百骑兵朝周军中央杀去,李穆就在那里……

就像烧红的刀子切进了凝固的猪油里面。

高长恭在后军冲杀,势不可挡!手下无一合之将。

一杆长槊舞动的如同幻影一般,在周军的咽喉、心脏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血洞!

王显等人嘴巴张得可以放进鸡蛋,无比震惊。

呼延族赞叹道:“早就听说兰陵王得到了高敖曹遗留的真传,不料竟是真的!……”

所有人听到高敖曹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沉默了一下,高敖曹是个旷古罕见的绝世猛将,有再世项羽之称!

当初若不是高永乐公报私仇,高敖曹又岂会惨死周军之手?

当初高敖曹可是和世宗皇帝有一段交情,就是因为世宗皇帝才让高敖曹最终选择投入了神武帝的麾下。

而兰陵王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子……

如此说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众人恍然大悟。

战场上,高长恭那略显单薄的影子和从前那个高大的人影渐渐重合起来。

一杆长槊引出了风雷赫赫,在乱军之中左右驰骋,盖世无双!

在周军之中冲杀一阵,高长恭终于逼近了李穆,李穆也冷冷的看过来,他没有跑。

“兰陵王!早就听说你盖世无双!老夫倒想领教领教,你究竟是如何个盖世无双!”

高长恭看向中军,那里的高台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宇文宪已经跑了。

高长恭回过头,冷漠地注视着他。

李穆呵呵一笑,“有本事,你就杀穿这么多人过来!”

高长恭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在周军之中左冲右突,不多时,竟教他真个杀穿了防线,转眼间就来到惊诧的李穆面前。

【来的好!】李穆老眼中闪过一抹凶光,趁高长恭立足未稳,手握铁棍朝兰陵王的脑袋砸去!

兰陵王用长槊挡住了铁棍,正在李穆要一鼓作气,用尽全力敲碎高长恭的脑颅的时候,兰陵王手中的长槊猛地一荡,将李穆的铁棍弹开!

两匹战马错身而过,高长恭横肘在前,雪亮的刀光在李穆脖颈间亮起,一颗斗大的头颅从李穆的脖腔中飞出!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沉默了。

带着鬼面的将军斜挑长槊,将李穆的首级挑起,殷红浓稠的鲜血从颅腔内不断涌出,沿着槊的长杆淌下,染红了那白皙修长的指节。

高长恭居高临下,看向他们,淡漠的说道:

“降者不杀!……”

第九十章惊蛰日

安邺,齐军在战场中往来穿梭,大战已经落下了帷幕。

空气中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红色,血腥气浓重的令人作呕。

死尸堆叠如山,血水流淌成了一条小河,沿着一方土坡缓缓的向下流淌。

斛律光踏过这片尸山血海,被鲜血浇灌的松软的泥地瞬间陷了下去,一层从地面渗出的、浅褐色的血水染红了靴子的薄底。

斛律光此时的神情仍然不见疲态,还没有从战争的兴奋感中缓过来。

“左相……”高长恭在身后抱拳,“末将已经命人确定,那确实不是宇文宪的尸体……”

“宇文宪跑了……”斛律光神情有些复杂,“四面夹击,他都可以跑掉,这小子真是和宇文泰一样走运……”

斛律光摆摆手,道:“继续搜索,将斥候全都派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长恭顿了一下,抱拳道:“遵令!”

其实他们都明白,宇文宪已经逃掉,再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此一战,周军大败,至少六七万周军四散溃逃。

宇文宪混杂在这些乱军之中,只要他自己不愿意现身,谁可以找到他?

高长恭倒是可以理解斛律光的做法,这一战,所有人都看到了宇文宪不凡的统兵能力,若非斛律光、高长恭稍稍技高一筹,那么这场战争谁笑到最后还是未可知的事情。

招招致命,刀刀狠辣。

宇文宪表现出来的战略高度,已经足够让二人对他平等视之。

若是任由这个人回到北周,那么大齐未来必将多出一个大敌!

宇文宪活着,他们心里终究是难以安定……

“命大军原地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我们要赶在宇文护那老贼还没有布置好之前,尽快将定陇以东的通道打通,要快!……”

直到听完高长恭的汇报,斛律光才感觉浑身松懈下来,这时困意才如潮水般涌上。

他揉揉眉心,努力的将困意驱逐了一些,接着下令道。

十几个日日夜夜的筹谋布局,即使是斛律光也感到了疲累,他毕竟已经不再年轻了……

“左相,这会不会太仓促了一些?我们才刚刚打败宇文宪,这时候正是需要全军休整的时候……”

高长恭试图劝说斛律光,从本质上来说,他还是不赞同斛律光从定陇打穿同州,进逼雍州的计划。

然而斛律光对此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固执,第一次对高长恭露出了严厉的表情。

“本帅命全军休整一日,第二日,出兵定陇!”

马鞭扬起,几乎要指着高长恭的鼻子。

前几日还与众人说笑、谈笑着指点着后辈的斛律光此时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呼吸悄然粗重起来,眼睛泛起了血色。

“本帅说的话,就是军令,不容置疑,你想让本帅听你的,除非有一日,你成为了本帅的上官!

……在这之前,本帅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

高长恭谦恭的低下头,斛律光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可知道,这对于我大齐来说,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了这一次,老夫恐怕再没有机会可以拿下雍州了……!”

过了半晌,斛律光方才这般说道,语气和缓了一些,不过仍是有些生硬。

“可是左相您想过没有,韦孝宽袭击我军后方、威胁汾北已经是注定的了,左相率领大军与同州的宇文护对峙,如何能保证自己在韦孝宽攻取汾北之前可以打败宇文护?”

高长恭并没有就此被斛律光的气势压倒,冷冰冰的与斛律光争锋相对,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平日里谦和无比的兰陵王。

斛律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盯着他看:

“……先前我军从宜阳撤退,宇文护这老贼,以为我军大败,便让宇文宪趁胜追击我军。

老夫料想,宇文护以为宇文宪吞掉我们是十拿九稳,必定会抽调和州、同州、勋州各州府兵汇聚在定陇一带,就等宇文宪大败我军的消息传来便出兵东进!

老夫此时击败宇文宪,在宇文护立足未稳之时奔袭定陇,当可大破周军!……”

“左相似乎想得过于简单了,”高长恭凝视着斛律光的眼睛,“宇文护收缩在同州,无论兵力还是物资都远远不是我军可以比拟的,我军要东进,少不得要和当初对战宇文宪一样,先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有充足的粮草是行不通的。

我军的粮草损耗过半,洛阳方面,又急于收复河阴二郡,那么想要继续获得充足的钱粮,就只能让汾北各军镇支援。

但是汾北并不安全,只要韦孝宽出兵响应宇文护,那么我军的粮道便会受阻。

韦孝宽绝对不会让这笔钱粮全须全尾的运过来,等到我军在同州之下和宇文护形成了对峙之态,又当如何?”

高长恭叹了一口气道:“左相,末将可以明白你的苦心,但是你所图过大,并不是我军如今可以办到的事情,左相还是派兵屯兵宜阳、定陇,再做打算……”

“——这些早已在老夫的计划之内,你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

斛律光冷冰冰的打断他的话,侧过身,闭目不再看他。

高长恭眼底闪过一丝怒意,道:“左相究竟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还是明明知道却有意避开,一意孤行?”

“放肆!”斛律光猛地睁眼怒视着他,高长恭毫不示弱,倔强的盯着斛律光的眼睛。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慢慢的吐字道:“既然你并不愿意跟着老夫前往同州,那么你就率领你那北大营万人驻扎汾北好了。”

“提防住韦孝宽袭击汾北,保障大军的钱粮运输,如果粮草出现了半点差池,老夫唯你是问……!”

说着,斛律光便大步离开了。

高长恭立在原地,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慢慢地,方才将手放下。

良久,天空下飘下一丝凉意,落在额头上,微冷。

高长恭这才发现青灰的天幕下竟不知何时落满了牛毛般细小的雨丝。

如针如绵,丝丝缕缕,哀转久绝。

雨势慢慢变大,不一会儿牛毛细雨便变成了米豆大的雨点,冲刷着大地。

“将军……”副将将一件蓑衣披在了高长恭的肩上,“当心着凉……”

高长恭仰起脸,任由雨滴冲刷在他的脸上身上,一会儿方才转身最后看了远处的大营一眼。

“通知下去,等明早雨停,我们便与大军分开。让所有人收拾好,准备开拔。”

“我们去哪儿?”副将下意识的问。

高长恭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满地血水里,淡淡道:“汾北。”……

无边的旷野上,群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无数道狼狈的身影在雨幕中瑟缩着前进。

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而且并不算单薄的底衣,有的身上还披着松松垮垮的战甲,有得干脆连靴子都跑丢了。

显然这是一群逃兵,此时他们再也没有上下级的分别。

所有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这雨给浇凉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的在雨中行走。

在这旷野之中,连一棵可以挡雨的树也找不到,他们就这么暴露在天幕之下,任由冰凉的雨浸透衣衫。

逃兵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群体,他们和这群松散的溃兵格格不入。

虽然同样蓬头垢面,但是这些人的气质明显与其他溃兵不一样。

他们的神情并不像其他逃兵那样颓丧,行走的时候将一人牢牢的守卫在中间,一些有心的士卒看见了,心里暗暗纳罕,觉得这应该是那位大人物随着乱军一块逃出来了。

宇文宪穿着小兵的衣服,在亲卫的簇拥下逃出了生天。

雨势渐渐平息,前方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乡镇轮廓,看到的乱军们欢呼一声,前仆后继的朝那里奔去,紧接着,所有逃兵都加快了脚步。

一名按刀的壮汉恭敬地对一身小卒打扮的宇文宪说道:

“殿下,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乡镇,我们加快速度,可以在那里休整一下……”

宇文宪点点头,咳嗽了几下,苍白的脸上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双腿一软,几乎要仰倒在地。

“殿下……!”亲卫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宇文宪,只见宇文宪有昏厥的趋向,并且浑身发烫。

“来人,来人,赶紧抬着殿下去前面寻郎中!”

“不要……!”宇文宪按住了他的手,道:“扶我起来,我还可以走……”

“殿下……!”亲卫两眼发红,焦急的喊道。

宇文宪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涣散,虚弱道:

“……齐军一定还会派斥候追击,你们这般对我,又岂能不显眼?快放我下来……!”

于是亲卫只好将他放下,宇文宪晃动了几下,好歹是站稳了。

便在亲卫的搀扶下行走,边走,边吩咐道:“大部溃兵,应该会在前面那座城邑集结……,

等到晚上的时候,你拿着我的印绶,命他们将所有兵马集结好,清点人数,不准他们乱跑,先稳住局面再说……

咳咳……咳咳咳……”

宇文宪说着说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亲卫见状,愈发焦急,“殿下,我们还是先在就近安顿好,等养好病回到同州再说这个事……”

“不能回同州!”宇文宪努力保持着脑子里的些许清明,道:“不能回同州……

不回,我或许可以保住这条命,要是回了,我这条命就由不得自己了……”

亲卫怔了一下,明白宇文宪说的对。

此番大败,大冢宰定然怒不可遏,会将帐统统都算在宇文宪的头上。

可是不回同州,他们又能去那里呢?

于是他疑惑道:“那我们怎么办?”

宇文宪虚弱的笑了笑,道:“集结兵马之后,我们挑出两万人,剩下的抛弃……我们去汾北!……”

“汾北?”亲卫不解,有些担忧的说道:“只怕大冢宰那边会追究殿下……”

宇文宪努力的牵起一丝讥讽的笑容,道:“大冢宰……呵,再过几日,大冢宰自己都要自顾不暇了,那里有功夫理我?”

“……我之所以选择去汾北,是因为那里,还有我翻身的机会……!扶着我……”

渐渐停息的雨中,宇文宪踉踉跄跄的朝前方迈去。

昭阳殿内,烛光暖煦,淅淅沥沥的雨挥洒在殿外的地面上。

龙案上静静的躺着一个锦盒,锦盒之中有一枚蜡丸。

高纬捏起那枚蜡丸,捏碎,里面显出一张字条。

“这是前线的最新消息?”

刘桃枝单膝跪在下方,恭声道:“启禀陛下,确凿无疑,锦衣密谍一查实消息便用信鹰送来了,比最快的军报还要快上几日,绝对可信!”

从洛阳到邺城,八百里加急也不过三日路程。

用信鹰传书,一日可到。

高纬“嗯”了一声,略有些紧张的掰开字条。

这是他掌权以来的第一场战争,影响深远。

说不紧张,不期待,那是假的……

高纬定睛一看,慢慢的舒展开眉眼,笑道:“甚好……!你退下吧……”

这一场战争意义深远,不仅是高纬树立权威的重要一步,而且还影响到了之后几年的战局。

现在他要做的便是一步步撬动天下格局。

但说到底,对于这场战争,他心里还是没有十足十的底气。

斛律光和高长恭纵然是当世名将,但是那边的韦孝宽还有宇文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况且北周这次有备而来,兵力、钱粮都要胜过齐军,这胜败还真是难说之事。

这次斛律光并不是在打稳妥保险的拉锯战,而是和宇文宪十数万大军决战,这又超出了历史的轨迹。

如果输了,那后果将难以预料……不过还好是胜了……

【还好是朕胜了……!】

高纬心情极好,背着手走出内殿,路过内阁的时候赵彦深讶异道:“陛下?”

以往皇帝不在内殿处理完政务是绝对不会出来的,有事情也是直接传唤阁臣和枢密院院使,今日是怎么了?

高纬微笑着一抬手,示意免礼,道:“今日惊蛰,政务繁忙,赵相还要好好注意身体,且早早先回去歇息吧,朕也要去歇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与朕说……”

说完便在一大群宦官和甲士的簇拥下离开了昭阳殿,前往嘉福宫。

此时婉儿刚刚命人准备热汤水,却见高纬一脚踏了进来。

“陛下?”皇后呆呆的看着破天荒早归的丈夫。

高纬哈哈一笑,过来抱紧了婉儿,在她的小脸上重重的亲了几口。

“陛下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婉儿脸红红的推开高纬,娇嗔的白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看着呢……

高纬促狭的笑着捏住她挺翘的小瑶鼻,动了动,“你猜……”

婉儿摇摇头甩掉他那只作恶的手,“哼,不猜……”

“一点也不乖……”……

惊蛰日。蛰虫惊醒,万物复苏,天气转暖,渐有春雷。

天下大吉。

第九十一章火龙烧仓!

惊蛰过后,又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之后便是一派晴朗的天气。

本是细柳抽芽,鸟语花香的动人时节,但朝中诸臣却根本没有心情去感怀这温暖的春天。

太极殿上的氛围比隆冬还要肃杀。

朝臣们穿着厚重的朝服,背后却依旧冒出了涔涔冷汗。

没有人敢吭声,四周侍立的小黄门还有锦衣甲士都垂下了头颅,全都是屏息站立,生怕呼吸得稍微粗重了一些便会引来皇帝的震怒。

一语断人生路,一言致人死地。这,便是至尊的权柄……!

太极殿的皇座之上,高纬余怒未消,冷着脸观察臣子们的反应。

白玉阶下,一本奏章被扔在那里,纸张摊开,长长的足有三四十页。

高纬环视众人,淡声道:“诸卿,可有良策……?”

高纬在就泰山民乱一事问计于群臣。

斛律光安邺大胜的消息没有几日,高纬便接到了高睿的加急奏报。

泰山郡的问题比高纬想象之中的还要严重!

高睿在泰山郡举步维艰,忙碌了月余,也只是堪堪压下民乱进一步扩散而已。

一个多月以来,赈灾工作并没有多大进展。

高睿是内阁赈灾计划的主导者之一,由他坐镇泰山郡,按理来说应该得到更好的成效才是,可是并没有。

从上个月,高睿刚到泰山郡就任开始,第四日,便写了一封奏报,对泰山郡的状况表现出了担忧。

内阁一些人并没有太过重视,毕竟内阁草拟的章程十分完善,准备也相对充足,他们以为只要稍微加大泰山郡方面的援助程度就可以了,所以内阁并没有进行讨论便将高睿的奏章下发了,与此同时也调集了更多的钱粮前往泰山郡。

但是高睿的麻烦并没有就此停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高睿的奏章上的愈发勤快了。

乱民肆虐,州官贪腐,等等问题层出不穷。

内阁才渐渐发觉苗头不对,将情况上报给皇帝。

高纬命内阁加大了对泰山郡的援助。

貌似事情就这么渐渐平息了,计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在高睿已经将流民打乱分散,可以开始推行朝廷政策的时候,从天而降一把大火,将朝廷在山东各郡县的十余座常平仓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三月时节,正是南风起,阴雨绵绵的时候,居然会无端冒出大火将常平仓给烧了……?

蒙鬼呢??!!

但是州官却煞有介事,在奏章之中言道说是“火龙烧仓”,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巴不得赶紧撇清自己的关系。

紧接着高睿的请罪奏章便上来了,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山东部分地区,乱局又起!

一个月以来好不容易建立维持的秩序就这样忽然间摇摇欲坠!

高纬几乎都被气笑了。

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什么火龙烧仓,而是因为这些常平仓之中早就被地方官员胥吏给掏空,为了掩盖真相,撇清自己,所以故意纵火!

【呵,火龙烧仓……又是火龙烧仓……

你们这些蟊虫,把朕当成了傻子!

你们莫非……欺朕钢刀不利吗?!】

常平仓,就是古代政府为了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百姓官兵生活需要而设置的粮仓。

主要是运用粮食流通等方面来调节粮价,避免“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的情况。

避免了社会动荡,满足了百姓的需求和生活平稳,对一个王朝的巩固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在收成不好的年景,常平仓也往往用来赈灾。

但是泰山郡的十几个常平仓被烧了,如果帐面上记载的数字是准确的话,这一把火将近百万石粮草烧了个干干净净!

高纬听到火龙烧仓如此荒谬的理由之后愤怒的只想杀人!

河清三年,高湛还在的时候,他们玩了一招火龙烧仓,然后他们的上官被贬官流放。

这次朝廷忽然说要开仓赈灾,他们见遮掩不住了,又想要这样玩,让赵郡王高睿给他们背锅!

高纬对这些蟊虫杀意暴涨的同时,对高睿也有些失望。

他身为堂堂郡王,内阁大臣,却没能摆平泰山郡的乱局,辜负了高纬对他的期望。

原本他选中高睿去泰山郡这个灾情最为严重的地方,就是因为高睿资格够老,身份也尊贵。

高睿身为神武皇帝之侄,堂堂郡王之尊,理应可以压服这些宵小才对。

但是高纬显然高估了高睿的能力,也同样低估了这帮蟊虫的胆量……!

高纬心中已经想好了对策,但是习惯性使然,他还是想听一听朝臣们的说法。

“陛下,”赵彦深出列,道:“当今之际,最紧急的便是要赶紧命人镇压泰山一带的乱局,将流民重新收拢,以防生变。”

赵彦深的建议是首先求稳,这也最符合高纬的第一思路。

他接着说道:“同时,陛下应该马上命邺城、幽州,胶东郡等地将常平仓打开。

而后加急力度,将泰山郡无法容纳的流民统统转移到胶东、幽州以北垦荒。

如果这些乱民聚集在一起,有居心叵测之人一蛊惑,那就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臣以为,朝廷不能再用温和的手法了,得用强制性手段,将乱民强行分散,驱逐到各地,以防不测!”

“赵相此言,臣不敢苟同!”话音刚落,朝臣里面就出现了一个唱反调的。

不用看高纬也知道那是祖珽。

祖珽自从进入重回朝堂之后似乎是铁了心要跟赵彦深杠上了,只要赵彦深提出一个观点、一个建议,祖珽马上就会站出来反驳。

高纬当然不会允许他只是单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样不就是杠精了吗?

他要一个杠精干嘛使呀?

“说说理由。”高纬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但其实心里是有些期待的,对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比较感兴趣。

经过一个月的考察,高纬发现祖珽这个人的确是才华横溢,很有才干,一个人可以当三个人使,一目十行都只是小意思,工作效率十分高。

对于一些同僚的举措,他往往可以举一反三,批驳的对方哑口无言。

就是贪了一点,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了一点,人缘也差了一点,手脚还不干不净了一点……,咳咳……其他没毛病!

高纬现在是手底下实在缺人,就连元文遥和库狄伏连那样跟前朝余孽挂钩的家伙他都敢用,祖珽那点毛病实在是不算什么。

有才,可以凑合着用就可以了,该防范还是会防范着的。

但祖珽显然不知道高纬对他的看法,他将赵彦深视为了竞争对手,逮住机会就要狠狠的落一次赵彦深的面子。

现在陛下这是在赈灾,不同以往。

若是他可以表现的比赵彦深更好,赵彦深之后的内阁首辅的位置还会有第二人选吗?

祖珽打定了主意,要让陛下眼前一亮!

于是祖珽挺直了腰杆,慢条斯理、颇具压迫性的说道:

“赵相此言,看似有理,实则大大不妥!泰山郡乱民数以十万计,足足四十万之众……

请问赵相,究竟想要将多少人给迁徙到幽州?

且先不论幽州能不能负担得起,要多少人力物力,单就论这分散镇压乱民……”

祖珽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

“常平仓失火,民心本就不稳,赵相再让人暴力驱逐镇压,怎么能保证不激起民变呢?

到时局势若进一步败坏,你赵彦深便是罪人……!”

第九十二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有人说什么,就是赵彦深自己也是沉默了。

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祖珽说得并没有错……

强行将乱民打乱,将他们迁徙幽州以北,的确是下下之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更加严重的动乱!

祖珽仅剩的一只浑浊老眼闪过一抹得意,接着乘胜追击:

“下官也不知道赵相究竟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先前山东、江淮各郡早已将十数万乱民迁徙到了幽州、胶东以北,每日耗费的钱粮无数。

朝廷在北疆的垦荒大计才刚刚开始,正是急需钱粮的时候。

赵相这个时候将几十万灾民统统迁徙……啧啧,这可并不是个好时机呀……”

“幽州、营州、平州、建德、渔阳……足足十余个州县,都有朝廷储运的钱粮,用于垦荒,如何就不能将泰山郡的乱民迁徙?

这本是我们民部的职责,老夫身为民部尚书,难不成,你比老夫还要清楚幽州等地的储粮有多少吗?”

民部尚书郑宇出来帮腔了,语带不屑:

“祖大夫掌管的是秘书省还有御史台,任务繁多,有些事务,恐怕祖大夫并不了解……

所以,下官还请祖大夫不要大放厥词,说出一些不切合实际的话……!”

这些话的成分就很是严重了,表面上没有指摘什么,实际上却是讥讽祖珽“不懂事”。

不了解实际情况,也敢对上官的指令指指点点?

这个事件的性质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构陷上官,往大了说,却是祖珽故意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有欺君之嫌!

祖珽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锐利无比,深深的看了一眼郑宇。

郑宇怡然不惧,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侧影。

朝堂之上又是一阵安静,而后一些臣子便开始面面相觑了,这是内阁大佬们掐起来了?

郑宇是去年十二月被赵彦深举荐、皇帝下诏征兆入朝的,已经是五十余岁的老人,能力不俗,和皇族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故此很快就在内阁站稳了脚跟,地位不低,说话向来很硬气。

在上个月考举之时,拼命阻止祖珽获得功名的人就是他。

这次祖珽弹劾赵彦深,他便忍不住出手针对祖珽,先给祖珽定下了性质,不可谓不狠辣,分明是经过无数次险象环生的官场捭阖的老手。

这一场朝议似乎悄然变了味道。

高纬微微蹙眉,却并没有说什么。

祖珽望着郑宇,面上浮现出一抹阴狠,很快又迅速敛去,淡笑道:

“幽州、渔阳、平阳、建德等地,共有常平仓八十余座,储粮大概在六百万石左右。

但因为朝廷许久没有平价收购粮食,所以刨去垦荒所需的种子之外,可用的粮草大概仅有三百万石。

即使这几个月朝廷已经筹集了粮草补仓,但也仅仅只是多出了两百万石不到……”

祖珽如数家珍,将如今幽州等地常平仓之中的情况一一罗列,十分娴熟,而郑宇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祖珽接着说道:“况且,在此之前,朝廷已经从江淮等地抽调了一大批灾民北上。

这些粮草供应这一部分灾民的花销尚且是捉襟见肘,又怎能再负担得起几十万人的用度呢?”

祖珽呵呵一笑,道:“老夫年轻时也曾在民部任职,对民部有多了解,算不上,但是这些最基本的情况,老夫还算是了解的……”

仿佛一个耳光打在了郑宇的脸上,郑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羞怒交加。

祖珽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嘲笑他不够资格吗?

郑宇方才就讽刺过祖珽不明白民部的情况,转眼间祖珽就用事实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民部任职……”

祖珽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郑宇的调侃和讥讽,看似不带一丝烟火气,但在郑宇听来十分刺耳。

“够了……!这是朝议,都注意分寸……!”

当郑宇颤抖着手指着祖珽,准备开撕的时候,高纬阻止了接下来无休无止的争端。

他看向郑宇,微微蹙眉,淡声道:“郑宇殿上失仪,罚俸一月……”

还没等祖珽脸上浮现得色,高纬又将矛头指向了祖珽,“你也一样……!”

祖珽马上焉了,合着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呀这是……

祖珽原本已经准备好措辞,要狠狠弹劾郑宇这般维护赵彦深,有结朋党的嫌疑,却被高纬打断了,他只能偃旗息鼓。

虽然心里仍然是不服,但陛下已经表明了态度,明摆着不想让他们闹下去,他也只能将内心的想法给按下。

眼睛却偷偷瞄着赵彦深的反应。

赵彦深沉思良久,方才道:“老臣也明白这是下下之策……,但是目前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

他不紧不慢的阐述着自己的看法。

似乎对于他而言,方才郑宇和祖珽为了他争锋相对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解决眼下泰山郡将要面对的麻烦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高纬看向他,神色悄然变得缓和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赵彦深毕竟是忠勤体国的老臣……

但是赵彦深的这个办法并不合高纬的心意。

赵彦深所言,是想要先暴力镇压下民乱,将乱民强行拆分。

昔日高欢、高洋之时,刘盘陀、史明耀作乱山东,杜灵椿作乱濮阳,这些人都是流民,被名将高季式一股而灭。

死伤无数不说,治标不治本,一旦到了灾害频出的时节往往又是烽烟四起。

杀戮并不可以平息灾民的怨愤,反而会让他们对朝廷愈发仇视。

别说如今高季式已死,就算高季式还活着,高纬又能对这些人大开杀戒吗?

除非真正到了万不得已,高纬绝不会将屠刀对准这些无辜的百姓!

高纬刚想抚慰赵彦深几句,然后提出自己的办法的时候,祖珽又站出来了。

“启禀陛下,赵相所言,臣不敢认同,解决灾情,并非没有其他路子可走!”

这一言十分引人注意,高纬顿了一下,其余所有人都是看向他,等着听听他怎么说。

郑宇虽然觉得他哗众取宠,但好歹分得清楚场合,没准祖珽真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他皱着眉,到底忍住了喷他的冲动。

只听祖珽慢悠悠的说道:“把屠刀对准平民自然是不行的,这不是自掘根基吗?

我认为,朝廷要成功镇压这场民乱,要另辟蹊径!”

高纬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他看。

“……山东民乱起于地方政治腐败,源于山东那些官员将常平仓倒卖一空,关键时刻没有粮食可以调用

……可这是他们捅出来的篓子,却想要让朝廷给他们承担责任!

事后,朝廷也不过是斥责他们一顿,这,未免太过便宜这些人了……

长久下去,这些人必然会愈发骄纵,更加肆无忌惮!”

高纬一对好看的凤眼眯起,注视着他,“你的意思呢?”

“朝廷当然不能助长这些人的气焰!”祖珽看上去有些激动,“这次朝廷若是不能将这些人问罪,如何能给百姓,给天下一个交代?臣曾听闻陛下说过‘君舟民水’,深为触动,陛下乃一代圣君,怎么会容忍这些蟊虫戕害子民……”

“——说重点!”高纬打住了祖珽的拍马:

“你的意思是说,杀了这些人,平息民怨?”

整个朝堂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山东胥吏不知有多少人参与此事,要统统追究吗?

祖珽尴尬的一笑,讪讪道:“臣……,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陛下,这是绝对行之有效的办法!”

祖珽生怕皇帝不信任自己,连忙解释道:“这些个月,陛下打击了腐败问题严重的官员,将朝廷的风气整肃了一遍,使朝野上下焕然一新!

但是朝廷整肃了,地方的问题却依旧十分严重!

此次山东这般糜烂的局势,皆源于吏治腐败!

追究这些贪官、庸官,不仅可以给百姓一个交代,取信于百姓,而且还可以解决粮草问题!”

高纬心中了然,却依旧追问了一句:“怎么说?”

祖珽偷偷看着高纬的脸色,斟酌道:“这些人贪腐多年,家中必然有十分丰厚的积蓄,反正这些银钱也是贪腐得来,何不……?”

一些朝臣勃然色变,刚欲出声弹劾祖珽,祖珽便先行跪倒在地:

“陛下,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呀!

要想让地方重新焕发生机,朝廷必须要动刀子了!

况且,这些人为祸地方多年,个个都是死不足惜!

朝廷这般行事,并无不妥!”

“你的意思是……抄家?”高纬看向祖珽的目光中隐隐带了一点欣赏。

众臣哗然,心里都觉得不妥,这些人的确是死有余辜,但是若是都杀了,地方政务如何开展?

但是听陛下的语气,明显是对祖珽的提议动心了!

别人不能理解陛下的想法,但是阁臣们可是知道的。

自从朝廷准备赈灾以及支持左相东征,皇帝的国库就空得可以跑老鼠!

陛下现在是穷疯了,没准真会打这样的主意!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个老臣子站出来:“这些人固然死不足惜,但是若是杀了,地方政务何人来打理,短时间内,州官又从那里找人填补他们的空缺?”

祖珽呵呵一笑:“我们怎么会无人能填补空缺?

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但是打破脑袋要做官的可是一抓一大把!

你信不信,只要朝廷贴出告示征集官员,马上愿意去山东的可以从邺城排到洛阳!”

“况且,我们考举胜出的五十名士子不是还在等待着补缺吗?”

祖珽面带不屑,轻描淡写就将一个重大问题解决。

众臣哑口无言。

高纬想了想,颔首道:“可行……”

祖珽心里乐开了花,马上趁热打铁,道:

“不过陛下,这并不是等闲可以办到的,我们还得再做一番计较……”

“有话便说。”高纬蹙眉。

祖珽说道:“这次要解决这些人,他们必然不会束手待毙!

臣以为,朝廷有必要派一位够分量的朝臣前往,才能镇住那些人的反弹……”

说着,眼睛微不可查的朝赵彦深那里瞄了一眼。

高纬心中“呵”地暗笑了一声,祖珽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他说的这个够分量的臣子自然就是赵彦深了。

朝臣们之所以反对杀掉这些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胥吏很多都与他们或者他们的家族有着一些关系。

世家结好地方官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有些干脆就是他们自己扶持起来的代言人。

若是杀了这些人,他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损失。

赵彦深之所以可以坐稳这个位置,除了在朝中多年的威望之外,还有世家的支持!

祖珽让赵彦深去做这个事,无疑会让赵彦深开罪世家,削弱赵彦深的影响力。

这样他通往的首辅宝座的路途不就又少了一些阻碍吗?

一箭双雕!既在高纬面前混了一个头功,又将矛头指向了赵彦深。

难怪在历史上名头这么响,这政治手腕真不是盖的!

高纬有些玩味的望着他,道:

“爱卿说得很有道理,那么这次,爱卿就代表朝廷去山东,定要好好这些贪官惩治贪官。

按照齐律办事,该杀就杀,千万不要手软!”

祖珽脑子懵了一下,“陛……,陛下……!”

高纬一抬手阻止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惩治贪官,这是御史台的责任吧?

山东局势糜烂至此,爱卿难道不愿意替朕分忧吗?

还是说爱卿觉得自己堂堂秘书监、御史大夫不够分量?

朕意已决,爱卿此次就代表朝廷去山东办理此事,勿负朕望……!”

高纬说完就直接宣布退朝了。

祖珽还呆呆的站在原地,跟霜打了茄子似的,神色很是茫然。

群臣带着各种怪异的目光望着他,他现在却只想静静……

【等等,等等,老夫要好好捋一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一步的……】

【我提出让朝廷派出一个有分量的臣子,陛下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询问我该派出何人吗?

怎么直接就点名让老夫去了呢?

那老夫这样……岂不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祖珽一巴掌糊住了自己那一张老脸,心中顿时无比后悔!



第九十三章无题

看着别人倒霉和预测自己会有多倒霉从本质上是不同的。

前者让祖珽身心愉悦,后者让祖珽犹如哑巴吃黄连,一肚子苦水却倒不出。

他费尽心思要给赵彦深挖一个坑,等着赵彦深跳下去,结果赵彦深没有跳下去,他自己却被陛下一脚给踹进沟里去了。

不仅赵彦深没有坑着,还搭上了自己。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了算计赵彦深,他走的是最阴最狠的路子,把这个沟挖的太深了,如果是看着赵彦深掉下去,他当然是很乐意看到的,这是他的初衷。

对付敌人,这个坑当然是要挖的越深越好,最好赵彦深可以永远也爬不出来!他自认为这个主意简直完美,天衣无缝,赵彦深绝对会被坑得吐血,但他没有考虑过自己会不会掉进去的问题,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追悔莫及……

“唉,当初这又是何苦呢?何苦呢……?”

祖珽走过太极殿前的回廊,一次次抚着额头,悔不该当初!

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陛下已经将他所有的路给堵死,不去就是抗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照办。

“唉……”祖珽无视一些朝臣嘲笑的神色,落寞的走出太极殿的宫殿群,往昭阳殿的方向去了。

祖珽有内阁文牒,行走在太极殿、昭阳殿等宫宇都是一路畅通无阻的。

不出所料的话,陛下应该还在昭阳殿内……

昭阳殿内,高纬看着面前的这个小萝卜头哭笑不得。

媛媛坐在一个矮墩上,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哥哥,两只小手局促的绞在一起,看上去委屈极了。

“还敢装可怜?说说看,为什么将我的东西给弄成这个样子……!”

高纬一个指头点在她的小脑袋瓜上,佯装恼怒的问道。

昭阳殿内,各种东西散乱一片,砚台被打翻,羊脂玉的镇纸狮子被小姑娘当作玩具抛来抛去,奏章也扔得满地都是。

至于毛笔,上面那上好的狼毫简直都快被拔秃了!只剩下一撮毛可怜巴巴的耷拉在笔端上……

这就是高纬进入昭阳殿看到的景象。

这是昭阳殿被土匪洗劫了?

小路子和一干小宦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手里握着的拂尘给纠结的拧巴到了一起。

龙案后的那个顶着两个可爱包包头的小姑娘抬起头来,看见高纬过来了,惊喜的欢呼一声扑到高纬的怀里,

“皇兄皇兄!快来看看我的大字写得怎么样?”

说着献宝一般将一张纸摊开给高纬看,小路子等人都是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高纬龙案上放着的还没有批阅完的奏章!

只见那精心裱糊好的封面被撕下,纸张皱巴巴的如同梅干菜,上面到处都是毛笔涂抹的痕迹。

在奏章的末尾,还学着高纬的腔调,歪歪扭扭的写下三个大字:“朕准了!”。

“……”高纬半晌无言,看着小丫头充满希望的眼神,高纬强笑了一声:

“……嗯,朕觉得,写的还不错……”

“真的?!”小丫头眼睛欣喜的可以冒出星星,“皇兄你看看,我这里还写了很多呢!”

她小手指向龙案,那里还有许许多多被祸害了的奏章。

高纬:“……”

于是接下来高媛媛小朋友被高纬按在腿上打屁股了。

现在可怜巴巴地坐在矮墩上等着向哥哥交代作案动机。

“我好久没有看到你,想来看看你嘛,你去上朝了,那个老公公又不在,我就一个人进来了……”

泫然欲泣,可怜巴巴。

不过高纬早就知道这个小魔王的秉性,才不会让她这么容易逃过去。

“高敏不在,那元韵呢?服侍你的宫女内宦呢?他们也不在?”

“元韵姐姐去帮皇嫂办事了……”

高纬盯着她看。

“宫女小翠、喜儿昨日吃坏了东西,今天都拉肚子了……”

高纬神色更加不善。

高媛媛被他看得心慌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还有,还有那几个小太监,我的香囊不知道丢在那里了,打发他们去找了……”

高纬面色淡定,“真丢了……?”

“千真万确,我那里敢骗你呀……”

小丫头忽悠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高纬一把给拉过来,往怀里一掏,一个小小的、粉色香囊就出现在了高纬的手上。

小姑娘怔了一下,而后讨好的望着高纬。

高纬的脸绷着,经过长期以来的锤炼,卖萌这招已经对他不管用了!

“你真是长本事了……撒谎都不眨眼睛了……!”

每说一句高纬就在她脸上捏一下,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硬是在他手上揉出了面团的感觉。

“等我告诉你皇嫂,看她如何整治你!我让她把你锁在自己宫里,那里都不准出去,我还要让你皇嫂天天教育你……!”

高媛媛还是孩子,又从小在冷宫之中藏匿,和元韵相依为命,其中艰辛可以想象。

高纬出于对高氏皇族的罪孽给予一点补偿的心里,对她难免纵容了一些。

导致她现在的性子越来越跳脱,无法无天,简直就成为了宫中的一霸!

不管跑到那里都是鸡飞狗跳的!

好在心地纯良,害人的心思到说不上,就是这闹腾劲特大,让高纬十分头疼。

比如她向听故事,那么她就会一天八个时辰跟在高纬身边,高纬不给她讲故事她就不走,直到高纬给她讲故事为止。

但是小魔王也是有克星的,高媛媛小朋友不怕高纬不怕元韵,也不怕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她只怕一个人,那就是皇嫂斛律皇后!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婉儿的那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教育足以让任何顽劣的熊孩子崩溃!

高媛媛一听,立刻抱住高纬的大腿,拼命摇头,一脸真诚的说道:

“不要呀皇兄,不要告诉皇嫂,我下次一定听话,再也不调皮捣蛋了!”

高纬丝毫不为所动,摁住她的脑袋瓜将她推开。

“少来,上次,还有上上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高媛媛你少给朕来这套,朕已经看透你了!”

高媛媛极为无助的看着他,扯着高纬的袖子扭来扭去:

“皇兄你真要告诉皇嫂……?不要嘛……!”

“你就算把身子给扭成绳子,这次也不顶用了!

回去,好好接受你嫂子的教育,多看看书,学学针线女红什么的,别整天蹦来蹦去的!

……你们,送她回宫!”

高媛媛见高纬的态度十分坚决,重重“哼”了一声,嘟着嘴巴出去了。

那边祖珽刚刚到昭阳殿门口,正等待着内侍进去通传呢,就见到一个宫装、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气呼呼的闯出来。

祖珽自然认得到这是公主殿下,是所有兄弟至亲里最得今上宠爱的。

于是上前躬身问好,“老臣参见殿下……”

不料公主只是气呼呼的“哼”了一声,“好什么好?让开,你挡住我的路了!”

而后踏着小蛮靴一下走远了。

紧跟在背后的几个小黄门歉疚的朝祖珽笑了一下,也紧紧的跟随而去。

留下祖珽呆立半晌。

今日他这是招谁惹谁了这是?

随后一个小黄门出来,恭声道:“祖大夫,陛下宣您进去……”

“哦,好……”祖珽连忙再次整理了一下朝服,而后踏进昭阳殿内。

“臣祖珽参见陛下!”高纬手臂虚扶,淡声道:

“起来吧,刚刚散朝你便寻朕,想必是有要事要与朕说,说吧……”

祖珽道:“臣这次来是向对陛下禀报一些公务。

臣如今掌着秘书省还有御史台,公务繁重,臣此去山东,不知道这公务……”

“秘书省还有裴世矩帮你打理,至于御史台,就先让冯尚书先帮你照看着,冯子琮你还不放心吗?”

祖珽嘴角抽搐了一下,言不由衷道:“冯尚书奉忠体国,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此去山东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臣怕出了什么差池,辜负皇恩,因此来与陛下商讨一二……”

高纬问道:“你来是想要钱,要人,还是要兵呀?”

听到高纬单刀直入,祖珽苦笑了一下,刚准备开口,高纬便说道:

“要钱朕这里还有一些,要人,你可以把半个御史台都带过去。

要兵的话……山东州府的兵并不可靠,确实麻烦。

那你就从西大营抽调吧,告诉尉相愿,他会配合你的。

另外,朕还给你找了几个帮手……”

高纬看向重门之后,三名腰间挎刀的锦衣武士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那里。

“这些,都是仪鸾司的校尉,你此去山东,难度不轻,得要拿住把柄,占住大义,才有名义斩杀他们。

这些人手下都有锦衣密谍,可以帮到你,你要搜集什么人的罪证,就让他们去做……”

三位校尉对着祖珽拱手行礼,这一次去山东,他们就是祖珽的下属了。

“只是有一样,让他们搜集罪证可以,但不能用做其他用途……”

高纬最后交代了一句,“惩治贪腐,本就是你们御史台的事情,朕从前用锦衣治贪,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之前查贪,动用了许多锦衣的力量,但那是因为那时高纬还没掌握朝局,御史台的人对他而言并不可信。

如今御史台重新完备了,却还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政绩,这像话吗?这对于高纬之后的布局不利。

而且,这也是高纬在有意压制仪鸾司。

明代锦衣卫,虽然在查治贪腐方面卓有成效,但得来的却更多是骂名。

无他,因为这个怪兽除了皇权,无人能制,造成的危害要比建树更大一些。

高纬要让天下局势稳定,就要稳中求进,不能够破坏规则。

而锦衣卫,恰恰就破坏了这个规则。

他要在这个怪物还没有壮大到明代那样之前将它锁进笼子里!

况且,刀子只有在鞘中才能让人畏惧。既然治贪是御史台的事,那就让御史台去做好了!



第九十四章且看龙虎斗

三月时节阴雨绵绵,刚刚回升起来的气温骤降,昨夜下了一场雨,大雨降下的时候,建康城仿佛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白雾之中。

初春时节的雨并没有夏日这么喧闹,显得寂寥许多,带着冬日的寒意,那是浸透骨子里的凉,如针如绵,丝丝缕缕的寒气无孔不入一般,钻进徐陵的皮袄子里。

建康城历史久远,孙吴之时名为建业,西晋末期改名建康。东北依钟山,西北临长江,丘陵起伏,东南有清溪与秦淮河环绕,历来便是形胜之地。六朝古都。

马车进入台城的时候,徐陵挑开车帘看着御沟两旁发青翠杨柳,柳树抽出了嫩芽,在微风的拂动下轻轻摇摆。建康城烟雨迷蒙,总是带着一股让人沉醉的气质。

马车穿过由规整的青石板铺成的御道,而后便是一片开阔的地带。御道的尽头,便是宫城所在,宫城也是以当初孙吴的遗留下的宫城作为基础朝外扩张。过去叫昭明宫、苑城,如今叫做建康宫。

有宫墙三重,外周八里,远远望去便令人在精巧之中看出一丝恢宏大气。数百年来,南朝帝王,无论宋齐梁陈,帝王居所,莫不在此。

徐陵下了马车,很快就有禁军上前搜检,在问明这是陛下宣召的人物之后,很快恭恭敬敬的将他放进了宫门。徐陵脱下皮裘,整肃一下衣袍,一边在内宦的指引下慢慢进入宫中,一边心里暗暗思忖待会儿要如何与皇帝谈论起在北朝的所见所闻。

他半个月前便已回到建康,但是皇帝陈顼偶染风寒,不便处决国家大事,故此徐陵在府内空闲了十几日,向太子陈叔宝上表之后便在家中等候皇帝传召。

昨日,他等到了皇帝的传召。徐陵跟着内宦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偏僻的殿宇内。

与其说这是宫殿,倒不如说这是一座精致些的暖阁,其间摆放着许多珍稀古玩,还有奇石异木。

徐陵一抬头,便看到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围绕着一株青翠欲滴的矮木修修剪剪,一袭燕居常服,看上去很是轻松闲适,对着一旁站着的少年人说道:

“……其实呀,这治理国家也是一个道理,你要想修剪的好看,少不得要到处兜兜转转,从不同的角度去找找看没有没有瑕疵。

等到在心里有了一个完整的轮廓,知道自己要剪成什么样子,这时候再动手修建才能十拿九稳,欲速则不达,身为一国之君,更是丝毫也不能马虎……”

他的眼神专注,缓缓的压下剪子,将一截树枝给剪下,“枝叶再茂密,长在这树上,它不好看,长得再好也是徒劳,这时候,就看你要怎么选,是留下更好看,还是舍弃更好看,也无非舍取而已,在下剪的那一瞬间,就得马上做好决断……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多的后悔药可以买……”

他很有耐心的拿着剪子在边上修建着树枝,慢慢地,一个赏心悦目的成品便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徐陵微微一笑,出声赞叹道:“陛下的手艺又精进了,这原本普通的一株矮树,在陛下的修建之下也变得如此挺拔俊秀,昂昂然一派君子之气。就是老臣看了也是挑不出毛病……”

那中年男人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失笑道:“徐卿究竟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呀……你这老货,年纪越大倒是越爱自夸……”这南朝,感说徐陵是“老货”的人不多,眼前的就是一个。皇帝陈顼。

他走到一边的榻上,坐下,然后看向徐陵,“爱卿何不上来说话?”

“这……”徐陵踟蹰了一下,看向一边的太子陈叔宝。陈叔宝谦和一笑,抬抬手示意徐陵不必介怀。

于是徐陵脱掉了靴子,跪坐在那男人的对面。几位宫娥踩着轻灵的脚步上前,煮起了茶水,跟换了香料。

一会儿便有袅袅的青烟升起,檀香慢慢蔓延开来。

“听闻陛下染上风寒,不知如今状况如何……?”徐陵开口关切的问道。

“欸,无妨,小小风寒,静养几日便足矣。倒是爱卿,长途跋涉千里之遥,实在辛苦了……”陈顼与徐陵客套了几句,便开始切入正题,“爱卿此去北朝,可有所获?”

徐陵饮了一口茶汤,道:“禀陛下,臣此去北朝,所获甚多。北朝齐主高纬,已经答应与我朝结盟,共抗周国,并允许我朝在齐国南疆货运战马……!”

“嗯……”陈顼点点头,这个他自然是知道的,“爱卿见过齐主,印象如何?”

关于北齐答应以战马作为贸易物资,陈顼已经知道了,这已经明明白白的被徐陵写在了奏章上,上面关于互市之类的政策,他还在斟酌之中,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让人心动的条件,他已经答应了。

不过今日他传召徐陵并不是为了听这些,今日他对于齐主的兴趣要远远高于对战马的兴趣。

“齐主嘛……,该是一代天骄俊杰……”徐陵的眉头微不可查的轻皱了一下,而后给出了这么一个评价。

陈顼显然听出了徐陵语气中的无限慨叹,问道:“怎么说?爱卿曾与齐主当面对谈过,齐主真是一代英主?”

“臣与突厥使节都是单独受到齐主传召,齐主与臣就互市之事商谈许久,而且臣在邺城的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不少,故此臣也算是对齐主有一个了解……”

徐陵认真的说道:“齐主绝非什么昏聩之人,相反,臣以为从前之所以会有那样不堪的传闻,皆是昔日齐主刻意掩饰的缘由。”

陈顼的眼睛一凝,明显开始感兴趣起来,问徐陵缘故。

徐陵便将建立枢密院、内阁制度,剿灭叛逆、以工代赈、垦荒、整顿吏治,还有开考举等事告知了陈顼。

对于枢密院、内阁,以工代赈,还有那个什么考举,在陈顼听来都是新鲜事物。在陈顼询问了一些之后,他的面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很多政策都是令他耳目一新,犹如醍醐灌顶。

“所以说,他之前表现得那么昏庸怯懦都是为了掩盖世人耳目?”陈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桌上,看上去显得和气温润的眉慢慢显露出锋利的弧度。

他在一点点分析齐主布局的先后过程和动机:“先布局,再引诱弟弟和一干乱党上钩,他就正好借此机会先杀一批威胁皇位的人,树立威望,震慑宵小,而后对朝堂势力重新洗牌……”

“将乱军诱入宫中,然后命人封锁城门,将城外乱军与城内乱党给分割开来,不能够相互呼应,一举打垮!”

“平定叛逆之后马上着手插手军制,防止勋臣拥兵自重……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杀光乱党之后,又立刻克制住自己,对造反勋臣家眷网开一面。

看似优柔,实际却是最稳妥的做法。对勋臣们连敲带打,偶尔还给一点恩典以示恩宽,拉拢勋臣的心。

若是换成朕,朕肯定忍不住杀心,他倒是时时刻刻都看得清楚明白……

从头到尾都是计划好,整个局面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走……”

“嗯……”陈顼显然对于高纬的做法很是赞同,“爱卿说他是天骄,就现在看来,的确不假……”

高纬是皇帝,陈顼也是皇帝,只有皇帝才能清楚地猜到另一个皇帝在想什么。

他看向一旁站着的太子,感慨道:“朕如今算是明白为何高湛当初死活不愿意废太子了,他倒是看这个儿子看得比谁都明白,原来他倒是没全疯,看走眼的不是他,是其他所有人……”

“说真的,朕都有些佩服他了……”

“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

这句话落下,陈叔宝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上顿时涨红,局促的站在那里。

陈顼深深的看了太子一眼,“即知其中差距,那你就该更加努力才对,否则等朕百年之后,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你?叔宝,当勉力才是……!”

这话虽是勉励,但更是敲打鞭策。在一向对儿子温和的陈顼口中说出来,已经是很严重的斥责了。这让陈叔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要知道,齐主高纬可是比他还要小两岁呢……

陈叔宝深深的将头埋了下去,恭声道:“儿臣多谢父皇教诲……”言语间多少有些言不由衷。

陈顼不想再说什么,看向徐陵,“看来齐主也是一代英主,依照他的年纪,当可大有作为呀……”

言语中多少透露出来一些忌惮,徐陵知道皇帝也对于与北齐结盟产生了一丝顾虑。于是道:“陛下,要不这场结盟……?”

陈顼摇摇头,道:“不妥,结盟一事,本就是我朝先提出来的,现在齐国已经答应,若是我朝再行反悔的话,齐国如何看待我朝,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我朝?”

“况且,我朝与齐国结盟,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战马,我们若是现在拒绝,今后就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机会了……”

“现在周国仍是天下最强,局势尚不明朗,宇文护也是一代枭雄,齐主想要遏制住北周东进,怕是会很困难,因此我们还是要站在齐国这一边,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我们,且看龙虎斗……!”

徐陵点点头,想了想,道:“其实我朝与齐国的关系还可以更进一步……”

陈顼疑惑的看向他,“怎么说?”

徐陵拱手道:“据臣所知,齐主宫中现今只有一位元后,六宫形同虚设,不如……”

“联姻么?”陈顼的眼睛亮了一下,沉吟了片刻,而后颔首道:“可行……”



第九十五章突厥

与南方的烟雨迷蒙不同,三月,北方的风依旧寒冷刺骨。

从高空俯瞰下去,视野里还带着一些单薄的苍白颜色。我们的目光从建康移开,越过滚滚长江,越过一片片苍茫原野,越过一座座铅灰色的城墙……

河流、植被越来越少,视野渐渐开阔,一股苍凉大气的感觉占据了所有的感官。到最后,定格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

阿史那燕都坐在马背上,眺望着面前静静流淌而过的河流,越过这条河,再走上百里,便是齐国境内。

这条河从北齐境内流出,原本叫潮河,河流穿过长城和漠南,投入大草原的怀抱,盘绕曲折,草原民族赋予了它新的名字——闪电。然后这条河又朝南边拐弯,流入滦山一脉,称为濡河……

这天下大势就如同这条河,善变,你永远也猜不到在那里它会忽然拐过另一个方向。

阿史那燕都眺望着滚滚逝去的河流,碧蓝的眼睛中满是光阴的刻痕,他的脸颊像干枯的树皮一般皲皱,沟壑锋利。虎已老迈,但余威犹存,那山一般的威严让胯下战马都不敢大声嘶叫。

夕阳快要落下了,微风从草原扫过,翻动起野花野草的清香。天气还没有完全变暖,但让人实实在在的感觉到,冬天,确实已经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还有就是战马奔腾的声音,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嘀划破长空的声响,几百位披发左衽的突厥勇士在草原上竞相驰逐,十几只野羊在旷野上拼命逃窜。

马蹄将浅薄的草皮踢飞,扬起了阵阵尘烟。

阿史那燕都听到动静回头望了望,微微皱起了眉,这些杂音打乱了他的思路。“可汗……!”几个挎着弯刀的壮汉扶手在胸前,躬身拜到。这些都是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汗帐之中的附离。

“大逻便和庵逻他们在干什么?”阿史那燕都的语气平淡,但是跟随可汗多年的附离却听得出这问话中蕴含的恼怒之意。于是附离恭敬的回答道:“大逻便和庵逻还有摄图几位少主正在比赛猎野羊……”

“猎羊?”阿史那燕都的眉毛又慢慢拧起来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闹出这么一场,这里离齐军大寨还有契丹人的地盘很近,离奚人部落也不远,万一将怀有异心的人引来了怎么办?简直胡闹……!”

阿史那燕都的马鞭扬起,指着南边低声喝道,斥责附离没能阻止几位少主的意气用事。附离虽然知道可汗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木杆可汗若是在意这个,又怎么会仅仅只带两千骑来到这个地方呢?

但木杆可汗既然这么说了,那他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是。

“好吧,现在说说看,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比赛猎羊?”木杆可汗发泄了一通怒气之后,神色缓和了一些。

“启禀可汗,前些日子奚人送来了十三个美女,大逻便少主和庵逻少主都想将这些美女抢回帐篷里,谁都不愿意少抢一个,所以就起了冲突……”

他看木杆可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连忙说道:“不过摄图少主站出来劝和了,建议用比赛来分出胜负,大逻便少主还有庵逻少主已经同意了,这才有了这场比赛……”

“哦?”阿史那燕都明显感兴趣起来,“十三个美人的确是不好分……摄图要是拿走一个,其他让他们分,摄图那里也不好看,用比赛的方法倒是不错的主意……摄图怎么说服他们的?”

附离微微一笑,道:“总共有十三个美女,摄图少主就让人准备了十三只野羊,谁猎得多少只羊,那么就分得多少美女……”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木杆可汗开怀笑道,随后点评了一番,“中原人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放到我们这里其实也是一样的,要想让帐下勇士归心,最重的就是公平二字!摄图提出用一场比赛来分出胜负高低,是最公平不过的做法,摄图在那儿呢?”

“摄图少主和大逻便、庵逻几位少主一起狩猎。”

“摄图也上场了,有趣有趣!说起来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是许久没有见到摄图纵马射猎了……,我还记得……,他还在这么小的时候,我天天抱着他教他骑马……”这时候木杆可汗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诚的味道。双手比出了一个大小,几分欣慰,几分感慨:

“这些年让他统领自己的部落,他还那么年轻,我还担心他能不能胜任呢……如今他变成了一个睿智的草原勇士,我也算是对得起死去的乙息可汗了……!”

马队中,几群骑士将他们的少主人簇拥在中间,相互驰逐,争夺着野羊。野羊被勇士们的阵形围在中间,飞速的躲避着从各个角落之中飞来的羽箭。

木杆可汗方才眼底的寒冬仿佛一下烟消云散了,笑眯眯的看着孩子们在草原上策马奔腾,英姿勃发,豪情万丈。“草原的男儿就该这样!”他笑着说道:“走,我们去看看这群狼崽子们的箭术长进了多少!”

左右附离恭声应是,木杆可汗驱策着胯下战马跑动起来,打算近距离观战。

摄图正率领着骑士对着几只拼命窜逃的野羊实行包围,冬天的严寒还没有完全褪去,而他穿得却很单薄,皮裘向两边敞开,露出小麦色的结实的胸膛。那张白皙的脸上已经隐隐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紧紧抿着的嘴唇显露出了一抹刚毅之色。

“——你们,两边散开!包抄这些野羊,把它们往土坡上赶!”摄图边拉开弓箭边飞速的下令,“前队到后边去,看着大逻便还有庵逻那些人,不要让他们趁乱捡便宜!看我如何将这群羊给射穿!”

他拉开弓弦的手猛地撒开,羽箭射出,一只跑在最前面的野羊双膝一软,巨大的惯性让它迎面打了是几个滚才停下,那支羽箭命中了的它的后脖颈,笔直没入,锐利的箭头从野羊的口腔穿出来。

几个附离大声叫好,冲上前弯腰一捞,战利品就被驮上了马背。

“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输。”有些肥胖的庵逻勒住战马,示意大逻便停下。大逻便警惕的望着他,问道:“你要干嘛?”大逻便摇摇头,说:“我没有要继续针对你的意思,野羊都快被摄图给猎光了,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大逻便嗤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当初可是说好了,谁猎到多少只野羊,谁就赢得多少美女,你总不会是想要耍赖吧?”

庵逻摇摇头,说道:“我不是那种人,不过是几个美女而已,下次我直接到奚人还有契丹人的部落里要,你以为他们敢不给吗?我的意思是说,要是再让摄图这么赢下去,那咱们就太丢脸了……”

庵逻的下巴微微扬起,向着远处木杆可汗的队列,“喏,你父汗还在旁边观战呢,你总不会想让你父汗失望吧?”

大逻便看着自己的父汗,木杆可汗正在聚精会神的观看者摄图的精彩表演,偶尔还笑着赞叹,浑然没有注意到这边。

大逻便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唇,低下了头。庵逻仿佛可以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道:

“放心,我知道你跟摄图关系好,但这只是一场比赛,他上了场那就是你的对手,你找一个盟友合作打击对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摄图也会理解,他不会介意的……想想你父汗,他一定很高兴看到你打败摄图吧?”

大逻便终于被庵逻说服,“那好,我们结盟,不过到了场上,你得要听我的!”

庵逻眼睛悄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这是自然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那好,我们开始!”大逻便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自己的附离闪电一般冲进摄图的手下围出的领地之内。庵逻随即命令手下的骑士,朝着那个方向一同冲过去,两支骑兵混合在一起,撕开了摄图的防线。

野羊群找到机会,四散奔逃开来,本来摄图稳赢的局势被打乱了。野羊从圈里逃出去了。

“哈哈哈哈……,哥哥你看,大逻便这小子下手真不赖,一下就让摄图前功尽弃了,哈哈哈哈哈……”木杆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库头也上来观战,对着木杆可汗夸了大逻便几句。

木杆可汗表情难辨的笑道:“我是大逻便的父亲,我了解他,他想不出这样的主意,这应该是你儿子庵逻教他的……”

没等阿史那库头说出什么反驳的话,他就又把目光移回了狩猎场:“耍这些小聪明有什么用?大逻便和庵逻还是要输……”

果然,摄图的阵形刚被冲散打乱,摄图马上就变换了阵形,他手下的骑士马上分散成三批,不与大逻便和庵逻做过多的纠缠,而是甩开他们,朝着四散奔逃的野羊群疾驰而去,要将它们接着聚拢在一起。

“好!”木杆可汗抚掌赞叹了一声,“摄图不计小节,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心思缜密,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在我们阿史那家族的这一代子孙里,摄图是最有出息的!”

大逻便和庵逻的人马穷追不舍,继续死死缠住摄图这一行人。摄图虽然动作足够迅速,但还是跑掉两只野羊,一时间他竟然无法抽身去追。大逻便还有庵逻抓住机会,都要这两支野羊雪耻,三支人马又冲撞在一起。

正在大逻便还有庵逻抓住时机,准备抽弓搭箭的时候,身后传来尖利的尖啸声。一道黑色的残影没入了野羊的腿部,野羊轰然倒下,下一瞬,又是一支羽箭暴掠而来,命中了最后一只野羊。

所有人都惊诧的回头,看见木杆可汗端着一把大弓,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刚才是可汗出手了,所有骑士纷纷下马对着可汗行礼。

木杆可汗微笑着上前,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孩子们……孩子们干得好呀!我们草原的儿郎就应该像狼一样勇猛,你们——都很不错!将来一定是令我们突厥骄傲的勇士!”

木杆赞叹了几句,笑着拍拍摄图的肩膀,笑道:“摄图,你做得很好,赢了不少美女吧?”

“可汗……”摄图行礼,恭声道:“摄图方才早就说过,这些美女我不要,既然庵逻和大逻便喜欢,那就给他们吧,反正我帐中是不缺美女的……”

木杆可汗眼中的赞赏更浓了几分,“好,好,不过你既然赢了,那就应该有奖励,你可以去我的帐中任意挑选两名侍女!这是奖励,不得推脱!”

摄图见不能推辞,于是毫不犹豫的接下了,木杆满意地笑了笑。

这时候,一个骑士跑马而来,在木杆可汗耳边低语了几句。木杆可汗的神色微微变化,“他真是这么说的?……,好吧,你先退下,让他去我的大帐里等我……”

木杆疑惑地捏了捏胡子,对着众人说:“我们派去齐国的使节说,南边的小皇帝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建议,我们,就去听一听他从南边带回了什么有趣的见闻……,但愿不要让我失望……”



第九十六章野望

繁星点缀在草原上,毡帐内火光暖煦。木杆可汗捡起一块完全干燥的牛粪扔进干草里,看着它慢慢烧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么说,齐国那个小皇帝,是想要通过贸易开放边市来与我突厥交好喽?”

那在齐国宫门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突厥使臣此刻十分谦恭的单膝跪倒在这个半百老人面前,像一条可怜的狗。

“启禀可汗,是的,齐国皇帝说可以与我朝开通互市,两国交好,互通有无……”

木杆可汗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对周围的人吩咐道:“可以开席了……”

他又看向那依旧跪倒在地的仆臣,淡声道:“你也留下用餐吧,千里迢迢去齐国,辛苦了……”

与阿史那王族一席用餐?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恩典!那使臣喜上眉梢,千恩万谢的起身。

草原苍茫辽阔,所以突厥人的饮食习惯也因为这环境而与中原不同,中原的偏精细讲究,而草原的饮食则粗糙大气。

饮酒用的是大号铜碗,镶嵌着零碎的珠宝。牛皮袋鼓鼓囊囊的,装满了酒浆。所谓的菜,其实只有一道,还得要两三个壮汉才能端上来,那就是一只首尾俱在的水煮全羊,跪伏在盘子上做食草状。

而羊身底下铺垫的“草”和“石头”分明是大把大把的野葱还有蘑菇,赏心悦目的同时还可以当作配菜。

木杆可汗作为在场最高贵的人,当然要第一个动刀。

他拿起小刀,在羊背靠近臀部的地方划开了一刀,这是羊身上最肥厚的地方。

他将肉割下一条,挂在食指上,递到一个小男孩面前,那孩子张开嘴“吸溜”一下便将整条羊肉给吸进了肚子里。而后转着眼睛朝木杆可汗笑了一下。

在草原上,孩子总是容易夭折,年纪最小的那个的孩子当然更受疼爱一些。

“说说你们的看法吧,关于齐国……”酒足饭饱之后,木杆可汗问这帐篷里面的男人们。阿史那家族一小半的男人都在这里,这些都是突厥汗国的真正掌权者。

“依我看,那小儿就是怕了我们,我们不需要跟他们搞什么贸易,就可以让他们自己乖乖送过来,何必要跟他平等交换,这不是多次一举吗?”一个矮壮的男人自得的笑道,他喝多了酒,酒意上头了,整张脸像是充了血一样。

木杆可汗斜乜了他一眼。那是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毫不掩饰,像一盆冰冷的凉水从头到脚泼下。那矮壮汉子似乎清醒了一些,悻悻地坐下。

木杆可汗并不像跟他多废话什么,直接点名了,“库头,你觉得呢?”

阿史那库头被哥哥点名,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恭敬的对可汗说道:“启禀可汗,我认为,齐国皇帝的提议可接受,也可不接受……”

木杆可汗还没等他说完就失去了耐心,直接点名下一个,“摄图,你来说说,我该不该接受齐国皇帝的善意?”

他对着正在那里尴尬不已的弟弟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先坐下吧……”

阿史那库头尴尬的坐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摄图的身上,这个年轻人十分高大,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头孤傲的狼王。

木杆可汗对摄图倒是和颜悦色,“没关系,你只要随便说说你是怎么看的就可以了……”

摄图想了想,说道:“可汗,我以为,我们要接受齐国皇帝的善意。因为这对于我们突厥来说,是有利的。”

听到了一个明显不同的答案,木杆可汗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却依旧反问道:“你的叔叔伯伯们都认为不需要接受齐国的善意,凭着抢也可以满足我突厥汗国的需求,为何你却觉得需要接受呢?”

“抢?那只是不入流的做法……我们突厥虽然是泱泱大国,但是物资缺乏,不去抢,去争,那么每年都会有无数的人冻死、饿死在自己的帐篷里,所以我们抢,更多的是逼不得已,现在有一个可以公平、不限量获取所需物品的机会。可汗,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拒绝……”

摄图的话音刚落下,一个汉子就站起来了,怒斥道:

“摄图,你这样做,是想让高贵的草原狼全都变成中原人那样温顺的绵羊吗?!”

“就是,我们突厥以武立国,南征北战,打下了浩瀚的天地!靠得就是猛士能征善战!

我们不去抢夺,反而与南人做生意,从今往后靠着与他们讨价还价养家糊口?

那只会磨灭我们的血性!我们阿史那家族是狼神的子孙,不是绵羊!”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是开口指责摄图,木杆可汗看了看他们,示意他们安静,然后看向摄图,“摄图,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

摄图接着恭声答道:“我们突厥人的确是狼神子孙,应该尊崇狼神的法则,这不假,但这跟我的提议并无冲突之处……我的初衷也是为了使突厥更加强大!”

他说:“况且,墨守成规就真的会让我们一直强下去吗?从前,我突厥承袭匈奴旧俗,穹庐毡帐,逐水草而居,以畜牧射猎为务。例来被中原人看轻,说我们粗鄙无礼,贱老贵壮,寡廉耻。可汗你掌控突厥后,就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矩,用于约束族人,规矩也是从中原人那里学来的,但是我们突厥因此变弱了吗?没有!我们突厥更加强大了!这些年,我们灭柔然,降伏契丹,吞并契骨,西域诸国无不在突厥的狼头旗下战战兢兢!由此可见,用了绵羊的方法,也未必就会变成绵羊,只要突厥一直壮大,那么我们就会用弯刀告诉所有人,狼永远都是狼!”

木杆可汗看着他,点头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你又为什么坚决要求我答应齐国的要求呢?”

“我们与北齐开放边市,用牛羊还有西域抢来的东西,照样可以换到想要的盐巴、干粮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获得这些东西,不一定要靠抢,交易就是一种。既可以不用劳师动众,又可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们去中原抢,去大肆劫掠,也未必可以抢到这么多。从前我们联合周国进攻齐国,结果呢?在晋阳城下战败,仅仅就是劫掠了周边地区一番就回去了,那时候我们有十数万人!抢来的东西却还不够发动十万人的花销嚼用的!

既然根本就没有多少便宜可以占,那么我们为什么放着好处明显更大的贸易不去做,反而要做这种赔本的事情呢?

这不划算,与齐国交易,不仅可以使我们所需要的物资充足,壮大自己,那么我们就更有精力去吞并那些不安分的奚人、契丹人还有靺鞨人!

让突厥摆脱这种松散的部落联盟构造,等到我们将草原打造成铁板一块!……到时候……”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炽烈锐利起来,“我不信世界上还有谁可以挡住突厥的脚步……!我们可以去南边,将那一大块肥沃的土地给夺过来作为突厥的牧马之地!”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向显得温和沉默的摄图居然有这样堪称疯狂的想法!连一向与摄图关系极为要好的大逻便也愣住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或许并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堂兄弟。

长久的沉默,木杆可汗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摄图,你的想法很好,但你还是太年轻,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说:“我们的确可以以这个作为切入点,逐步壮大突厥,但是却绝不能消化掉那些松散的小部落。

确实,他们并不是和我们一条心,听从我们的命令也只是违心之举。

但是,保留他们是必要的,因为我们突厥并不是中原人那样聚居在城邑之中,草原上的人口何止数百万,我们如何去管理他们?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保留这些小部落,即使他们对我们有别的想法,但迫于武力,他们却不得不将壮丁送给我们作为马前卒。他们可以替我们管理好这些人口,予取予求,生杀夺舍,全凭我们的心意……”

木杆可汗的嘴角勾勒出了一抹冰冷的笑意,面色慢慢地变得严肃起来:

“而且,中原也并不是想拿下就可以拿下的,那个神奇的地方从来都不缺英雄,尔朱荣、高欢、宇文泰都是英雄……也许,马上又要多出一些人了……”

他的目光看向帐外,黑黢黢的天幕之下除了星星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指轻轻敲在膝上,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唱到:“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曾听到了我的呼唤……”

他闭上眼,仿佛沉睡了一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狼王的决断。火塘里干草“砰”地一声窜出了几点零星的火星子,转眼又变成黯淡的灰烬……

“你去,告诉齐国皇帝,我们答应齐国的条件,与齐国修好,但是我有两点条件……”木杆可汗再次睁开眼睛,目光比火焰还要炽烈,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名出使齐国的使臣。

“第一,互市场必须靠近我突厥边境,齐国所修订的商法也要经过我们的首肯,我们突厥要一半互市的管理权!

第二,我的儿子大逻便马上就要过十四岁了,该挑选一个女人了,请齐国皇帝将他最疼爱的妹妹嫁给他!”



第九十七章《齐律》

“嗯,这些日子,邺城的治安好了许多,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一定要加大打击的力度,依照齐律,做到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昭阳殿内,阳光从木制的阁窗外斜斜的照耀进来,使得镶嵌着黄铜大龙的石柱看着十分耀眼。龙案之后,高纬点点头,对下方拱手站立着的几个朝臣表示了肯定。

“陛下谬赞了,这些都是微臣等应该做的,微臣等只是尽了本分而已,不足挂齿……”

一个朝臣出列表态,嘴上对高纬表着忠心,那一脸“敬仰”之色也表现的恰到好处。

“嗯,高爱卿忠君体国,这些日子幸苦了……”高纬玩味的瞥了他一眼,微笑道。

这个臣子名为高元海,是高纬的远房堂哥,上洛王高思宗的儿子。这个人在北齐的短暂历史上也算是有名,是和陆令宣和祖珽都有牵连的奸臣。

这个人很有些小聪明,立过功劳,参与谋划、镇杀了高归彦,自以为是一个算无遗策的人物,性格贪鄙,广纳姬妾,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

他的续弦妻子就是陆令宣的外甥女,早在高纬开始清洗陆令宣一系的东宫太子党的时候,他就开始发觉苗头不对,立马回家休弃了妻子,这才得已免遭清洗。要知道高纬在诛杀陆令宣的时候可是诛灭了九族呀!这小子看风向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孝昭帝在的时候,很猜忌高湛,于是高元海就给高湛出主意,上中下三策,句句离不开造反。高湛心里想,但是没真敢。等到高湛上位,回过神来,“这小子是不是想陷我于不义?”于是找了个理由要弄死他,结果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让高元海躲过一劫!

如果是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那么第三次却让高纬不得不正眼瞧他了。在高纬出手扫平了和士开之后,这小子就已经嗅到了风向不对,一夜之间改头换面,积极投入到朝廷的反贪工作之中,取得了不少重大成果,俨然和从前的那个贪官高元海划清界限了。

还严以律己,找上门来送礼的家伙全都被这家伙给请了出去,大概意思就是,“从前我不想,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人才呀……高纬暗暗打量着这个人,可惜是个奸臣……

高元海原本的职务是吏部尚书,但是高纬不信任他,所以将他调任成了都官尚书,这在当时是掌控刑狱的部门,也就是后来刑部的雏形之一。

东汉尚书设置了二千石曹掌控刑狱,三公曹掌决案。魏晋之后,尚书之三公、比部、都官等曹均关刑狱,南朝的宋齐梁陈还有北朝的北齐,都设置了都官尚书一职,到了隋朝,改称刑部,所以他的这个职务就相当于刑部尚书了。

刑部主管刑狱,和相当于最高法院的大理寺并列,成为维护国家基本秩序的司法机构。

当然,高纬之所以放心的把他调任到那里,是因为这在当时的北齐其实是一个闲职。

说实话,北齐的治安很差劲,流民盗匪、地痞恶霸还有无良纨绔都敢大摇大摆,他们之中不乏有些军伍背景的鲜卑人,欺凌的对象自然就是一些势单力薄的汉人。

高元海在那个部门呆着,能有什么权力呀?也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御史台经过高纬的安排改造之后,这个掌握着国家司法的部门也开始得到了重视,高元海得到的第一个指令,就是在短时间内打压不法刁民!

于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赶紧得到陛下垂青的高元海立刻鼓足了马力,这些日子频频向下方郡县施加压力,对于邺城也加大了监管力度,终于在一个月之后交给了高纬一份满意的答卷,“大牢里的人都满了!”

高元海颇为自豪,将所有犯人的花名册还有所犯罪行全都提交给了大理寺,并且通过了审核。完美的诠释了“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抓错一个好人”这句话。

办事效率之高,令高纬颇为满意。果然,能当上奸臣的人其实都是有本事的人,一个奸臣,只要控制利用得好,那也是一把很合用的刀。

有需要打击的对象的时候,可以利用他们,驱策他们,如果没有,那么可以压制、养着他们。帮着拉偏架护着他们,没准什么时候你就需要他们呢?

这世界上只有无欲无求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有贪欲的人其实才是最好掌控的。

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当初高湛要用和士开了,养着一条狗,看谁不顺眼不用自己动手,让狗去咬他们,他们有求于你,都想从你这里捞到一根***骨头,所以他们就会乖乖听话。

况且,高元海虽然行为放荡,但还是有些理政才能的,从近月来邺城治安的改善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高纬的首要目的,就是让齐律真正意义上成为约束子民的法典,而不是作为一个看看就好的摆设。

如果说便宜老爹高湛在位其间有什么重大成果的话,那么其中一定有《齐律》,史称《北齐律》。

这是三国以来,成就最高的一部法典!后来的《唐律疏议》还有《开皇律》都是以《北齐律》作为基本模本,还不足以说明这部法典的成就吗?

《北齐律》的名目和门类都很全,篇目共有十二篇,名例、禁卫、户婚等等。其重大意义在于确立了所谓的“重罪十条”,总结、筛选了前朝的一些好的法典,确立了“死、流、徙、杖、鞭”五刑制的雏形。

可以说,《北齐律》是一步承上启下的重要法典,承袭了三国两晋的法制,又影响了隋唐之后的法律,如果说三国两晋的法典都是杂乱无章的话,那么《北齐律》就是对它们精华的总结,也为后来隋唐时期的律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可是开创了《北齐律》的北齐,治安状况还不如隔壁的北周和南陈,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很多鲜卑勋臣无视这个法律,北齐皇族又向来偏袒鲜卑人,对于鲜卑人违法乱纪的行为往往是视而不见。

上梁不正下梁歪,国家的最上层阶级都尚且是这样,还指望下面的底层百姓拿这个律法当成一回事吗?

这都是从前没有重视,现在高纬要开始改变这种现状,那么就只能从北齐的治安开始着手,先让所有人都老实起来,按照律法上规定的办事,加大监管力度,鞭策鲜卑人遵从法律。

但是这个活可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办的,也不能一次性将影响力全面铺开,北齐的鲜卑人太多了,要是一次性来个全国整风运动,动静太大,搞不好会被一些怀有异心的人利用。

所以高纬的主要打击对象,还是在邺城及洛阳等周围郡县,至于晋阳,以后再说。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件事的难度也不低。高纬本来想让斛律孝卿来坐上这个位子,但最后想了想,还是让高元海暂时先干一阵,拿他试试水再说。

一来,高元海事宗室子弟,凭着那个身份可以压勋贵子弟一头,二来,高元海善于调节平衡,八面玲珑,这件事只有交给他做,得罪了勋贵,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解决,如此,才能够让勋臣们的不满不至于惊动朝野。

可以说,他就是这次试水能否取得成功的保障之一。所以高纬就算心里对他还是有芥蒂,也没有更加好的选择了。

高元海栽树,让后任者乘凉,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就是高纬原本的打算,如果这次试水,万一失败了,他则可以名正言顺的将高元海顺势推出去承受勋臣反弹的怒火。

但是勋臣自从经过朝堂清洗还有琅琊王谋反之后,似乎没有胆气再阻止高纬行事,所以高元海这次试水倒是没有高纬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艰辛,还算比较顺利。

【就让他为后来者铺路也好……】高纬这般想到。

“但是爱卿还有一些地方要注意……”高纬的面色愈加严肃,高元海恭敬的倾听。

“你在整顿治安的时候,并没有一视同仁,还是将汉民还有鲜卑百姓区分开来了……

你自己看看,汉人居于狭窄逼仄的南边,挤在一起,而鲜卑人却关在宽敞的牢狱内,仅仅两人一牢……

这在《齐律》之中貌似并没有规定吧?”

高元海额头微微见汗,道:“臣这也是为了提高执法的效率,不这样,肯定会引来纠纷的……”

“朕前两月阅兵之时就已经说过,对鲜卑与汉要一视同仁。

朕要求你们加强法律管制的原因,也是为了保障鲜卑人与汉人之间的公平平等。

而你们这样子,将鲜卑与汉人明显的区别对待,又岂是朕的初衷?”

高元海辩解道:“可是陛下……这样做……”

“你是都官尚书,这原本就是你的职责,祖珽为了替朕分忧,亲自去山东纠缠大案,他带了西大营一千兵甲,前往流民遍地的泰山郡,所遇道的艰险岂是你可以想象?

你……不如祖珽吗?

朕就在这皇宫之内,有朕在,你只管放开手去做好自己的本分,朕就是你背后的最大靠山!”

高纬的眼眸愈发的明亮,他已经初步试探出水的深浅,现在,他想要进一步扩大战果,于是他这般说道:

“这是大齐的律法,神武、文襄当初命人制定它,就是为了让它约束天下人!

除朕之外,所有人触犯律法,当一视同仁!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第九十八章你怎么还没死?

在都官尚书高元海正为整顿治安而头疼不已的时候,远在泰山郡的高睿也是麻烦缠身。

泰山郡此时已经成为整个山东的乱民最大的聚集之地,整整数十万的乱民扎堆在泰山郡境内,令高睿无比头疼,先前为了将乱民聚集起来,他使用强制性手段将流民聚拢。

但是现在,这几十万的流民就无疑已经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稍有不慎,一旦引爆,其威力就会将小半个江山都搅弄得天翻地覆!

高睿不得不对这一切负起全责,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些州府之中埋伏的蛀虫!

这些日子,高睿几乎将府库掏空,才勉强将泰山郡内的乱民给安抚下去,但也就是没有造成大规模的叛乱,现在乱民堆里已经出现了一些不好的风声,这些日子高睿为了处理这些事情,已经是心力交瘁。

深夜,月上中天,泰山郡的府衙内,高睿还在一条条对赈灾的一应指令做着批示,几个门客站在一旁,帮他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许久之后,高瑞的笔才停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轻轻地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看着窗外惨淡的天色。

夜空中幽蓝一片,月亮朦朦胧胧的,只看得到一抹光晕。

“明公,还有一刻便是卯时了,您该去休息休息了……”门客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

“唔,都快天亮了啊……”高睿又拿起桌面上的公文看了看,添了几笔,“你们要是实在支撑不住,那就先去睡吧,老夫睡觉的劲头已经过去了,明日一早还要出城巡视一番才能放心……”

“明公,你要保重身体才是,这熬夜最损身体了……”门客们依旧是苦口婆心的规劝着,高睿摇摇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休息。“老夫从前处理政务的时候常常熬夜,也觉得怎么,你们大多身体不好,就不要陪老夫在这里耗着了……”

只有一个门客还留着,那是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消瘦男人。径自坐了下来陪着高睿一同看公文。

“他们都下去休息了,你为何不与他们一起,老夫说过,不用人陪,你先下去吧……”高睿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般说道。

“我和明公一样,过了时辰就再也睡不着了,正好陪明公一同熬一宿……”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无奈的摇摇头,捡起高睿翻过的公文,一句一句的翻看。

高睿看了他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默默的坐下翻阅起来。

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名为梁景安,是青州人,十几年前来邺城谋生,高睿看他文采不俗,就让他做了自己的门客。

当然,这个名字并没有出现过在史书上,他只是被历史淹没的诸多人物之中的一个,有些济世之才,通点政务,因此这次来山东赈灾高睿将他也带过来了。

皇帝在邺城开考举的时候,高睿有意让手下几个门客去争一个大好前程,但是只有梁景安未曾对这个提议心动,梁景安说他已经是这个岁数了,年轻之时的那点壮志也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下消磨殆尽了。

高睿心里很清楚,凭他的才学是可以金榜题名的,所以对他未曾去参与考举一事,未免感到有些遗憾。但是梁景安倒是乐天知命,于是高睿就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想起来,梁景安这些年跟在他身边辅佐,可很少有主动要求过什么……

高睿顿了顿,问道:“对了,昨日夜间城外可有什么大动静没有?”

高睿很关心这件事,梁景安回答道:“我听过他们来传报,昨夜城内城外都很正常,没有出现什么大纰漏……”

高睿慢慢皱起了眉,有些匪夷所思,“没有动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呃,对呀……昨夜很安静,东边南边都是静悄悄一片,就是有人上报,说是有些营地空了一些,跑了一些人……”梁景安楞了一下,如实的对高睿说道。

高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不应该呀,嘶……,难道对于这些日子粮食越来越少,他们就没有一点察觉吗?

而且,老夫已经下令其余郡县,派兵守住要道了,那些人跑,又能跑到那里去?”

梁景安被问得沉思了一下,不确定的说道:“对呀,应该……是有所察觉才对呀……”

梁景安也开始觉得这不符合常理了。

一开始,高睿都是一天两顿,每餐按时发放,但是在粮仓被烧之后,他就只能每天一餐,而且都是煮成稀粥,粥清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一大碗捞下去也看不到几粒米。

在泰山郡的常平仓被烧掉之后,高睿就一力将常平仓被烧光的“流言”给镇压了下去,掏空府库剩余的存粮,对外宣称剩余的粮食还可以支撑十几万人不被饿死。

这并不是高睿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而是他实在是害怕府库无粮的传言流出去,要知道,聚集在泰山郡的流民可是足足有几十万!一旦有人煽风点火,那么将卷起一场大灾难,整个山东都会瞬间被卷进去!

高睿现在就是在守着一座炸药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轰然点爆,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可以说,现在就是要是高睿割下自己的肉,只要可以让灾民们吃个饱,那么高睿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动刀子!

高睿已经做好了最大的打算,下令调集了周围郡县的兵力把守住泰山的交通要道,就是希望,一旦泰山郡这边压不住了,乱民真的造反了,也可以尽量控制在泰山一带的小范围区域内。

但是这些日子高睿所担心的一些事情都并没有发生。这些日子粮食越来越少,但是高睿的治理却出奇的顺,灾民中也并没有太大的怒火,都很恭顺的接受州府下发的粥米。

但这种不满是因为真的没有,还是因为因为被人镇压下去了?

高睿和梁景安想到这里,后背都是冒出了涔涔冷汗!

“有人要反!”二人不约而同的说出口,而后便是一片安静。

灾民聚集在泰山郡,没有居住的地方,每天食不果腹,而且州府也没有办法去管理好如此大的难民营,每天奸-淫、劫掠的事情层出不穷,灾民肯定是对他们有所不满的才对!

最起码,会有怨言才对的呀!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呢?

公人们完全没有听到一点不好的风声,而且,梁景安刚才所说,灾民营中有一些人少了,那些人到那里去了?

高睿都让人将路给堵住了,他们又能跑到那里去?

如果真的是后一种情况,那些不满的声音都被某些人给强行镇压下去了,那么绝对是有人在策划造反!

几十万的灾民,那是整整几十万的灾民呀!换句话说,现在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州府的粮食快要见底了,灾民们对于州郡,对于朝廷的不满正在一步步积累。

要是有心人挑唆,饿得头脑发昏的灾民是绝对会想也不想就被人裹挟着造反的!

高睿猛地一拍桌子,“老夫马上就去调集郡兵,定要稳住泰山局势!”

“明公不可!”梁景兴按住了高睿,劝谏道:“明公,你身份尊贵,不可以身犯险呀!”

高睿推开他,大声喝道:“起开!如果泰山真是民乱造反了,那么朝廷辛苦筹谋的大计就将毁于一旦!你叫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

“老夫一个人,死不足惜!朝廷的百年大计才最要紧,让开!”

高睿一振袖,刚准备出去,就听见城北响起来了喊杀声,高睿的心脏顿时凉了半截。

“怎么回事?乱民已经攻入城内了吗?!”

梁景兴的面色也猛地白了一下,“恐怕是,明公,快从南门走,带上一些兵马,短时间内这座城还挡得住!”

“我不走,老夫不走,如果不能将暴乱镇压下去,老夫宁愿死在这里!”高睿用力的将袖子从他手中扯了出来,然后跨上马朝喊杀声传来的北门狂奔而去。

高睿到得北门才发现北门居然一点事都没有,想象中乱民攻城的画面也没有出现。

而且,那震天的喊杀声……好像停下来了?

虽然还是有人群惊呼和马嘶的声音,但是那种凄厉的嘶喊已经是消失不见了。

高睿并没有到城楼上去观望,直接问道。

“不知道,隔得太远,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就只听见一阵子喊杀声,后来……后来就没有动静了……!”

高睿狐疑,爬上城楼,朝下一看,远处一座山包上燃起了火光,火光很多,而且散落。

这些火光忽然如同流萤一般朝城楼扑来。

“戒备,戒备!”

弓箭手将弓弩架在了城垣上,紧张的盯着那些在黑夜中跃动的火把。

“别紧张,是朝廷的人!”有人惊喜的摆手。

高睿看清楚了这支部队的装束,黑甲红绦,分明是拱卫邺城的大营兵马!

于是高睿立刻下令让人打开城门,迎接朝廷兵马入内。

黑甲的甲士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城门,高睿正想看看这领兵之人是谁,却见甲士们分开两列,一个穿着朝服的老头子颤巍巍的下了马,看到高睿站在那里,微微一笑道:“殿下别来无恙否?”

高睿望着这张笑得如同老菊花一般的老脸,呆了好一阵。

“祖珽?”

“欸,对对,是老夫,殿下精神依旧呀,老夫甚是想念……”

高睿倒也是他的老熟人,关系算不上好,可也差不到那里去,所以祖珽马上就上来客套了一番。

不料高睿的反应貌似是惊大于喜,怔愣了半天,指着他说:“你居然还没死?”

祖珽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第九十九章无法善了

高睿这话说出来,自己也开始觉得不妥,虽然自己只是无心之失,但一开口就问得这样直白,听在他人耳中难免心中难免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来。虽然他的确很嫌弃祖珽……

刚刚从府衙内追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梁景兴听到高睿这么说,险些没有摔在地上。明公实在是太不会做人了,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祖珽的面子,不是赤裸裸的打脸吗?

祖珽,那可是一个真小人啊!祖珽这么好面子,难道就不会记恨高睿吗?宁惹君子,莫招小人!

于是梁景兴陪着笑脸打圆场,道:“殿下他并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他只是,他只是……许久没有听到过您的消息,刚才一见,过于激动了一点……”

饶是以梁景兴活了这么些年,早已磨练成人精,说出这话的时候却还是莫名心虚,辩解声越来越弱。

至于祖珽信不信,祖珽自然是不相信的。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祖珽也不好发火讽刺他们,于是他很配合的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

“哦,没关系没关系,老夫被关在大牢里这么些年,很多人都以为老夫死了……”

说到这里,祖珽似笑非笑的望了高睿一眼,“老夫到还要感谢殿下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老夫被关在地牢的时候,还担心从此世人都把老夫给忘了呢……,不料殿下倒还记得老夫,让老夫甚为感动……!”

怎么听都有一种阴测测的感觉,当然站得远一些的官员自然是听不到祖珽说话的,看祖珽笑意融融,他们还以为高睿几个人和朝廷派来的钦使相谈甚欢呢,心里都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行了,不多说废话,老夫这里有一份陛下的圣谕,你自己看看吧……”祖珽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木盒里藏着一张便笺一样的字条,高睿连同着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是大礼参拜。

高睿恭敬的捧起木盒,从明黄色的锦帛中抠出那一张便笺,上面写明了,这次山东赈灾,要高睿听从祖珽的号令。

高睿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便笺上的字体遒劲有力,每一撇每一捺都暗藏锋芒,这无疑是出自陛下的手笔,在内阁待了这么久,见过了太多陛下下批的奏章,对这种字体熟悉的很,天下只此一份。看来真是陛下旨意无疑了……

于是高睿捏着便笺,心情复杂的将祖珽看了又看。祖珽显然早就知道上面什么内容,神色自如的等高睿表态。

高睿又是惭愧又是不甘,惭愧的是自己的差事没有办好,最后竟引得陛下亲自派人来过问,不甘的是这个来救火的居然还是祖珽。说到底,是他高睿无能呀……

高睿又那里会不知道,陛下没有直接下发明晃晃的圣旨,而是以这种很私人的方式要求高睿配合祖珽的行动,其实已经是很照顾高睿的颜面了……

“……臣,谨遵陛下旨意!”

高睿小心翼翼的将便笺收好放入怀中,对着祖珽说道:“祖大夫,泰山郡这几个月一来所有的文案都在府衙内,祖大夫如果想要翻阅,直接命人去取出便是。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派人告知老夫,老夫定然知无不言!”

陛下给足了他高睿面子,高睿也要给足陛下面子。虽然他打心眼里不同意让祖珽这个无耻小人来总舵山东大局,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了,那么他这个做臣子也只能恭顺的答应。

祖珽哈哈一笑,道:“殿下忠君体国,不愧为百官楷模呀……,既如此,那老夫也就不再推脱了,那个……府衙在哪儿呢?老夫得收拾收拾东西搬进去!”

“你……!”几个门客都是勃然大怒便要挺身指责祖珽,祖珽一来便要搬进府衙内,那么打算让赵郡王去何处安身呀?简直欺人太甚!

“放肆!祖大夫既然奉诏掌管泰山,住进府衙之内有何不可?都给本王退下……!”高睿喝止了即将爆发的门客,再次看向祖珽的时候便冷静了许多,“祖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祖珽怔了怔,而后颔首道:“这是自然,殿下请……”

两人并排走在静谧的街道上,后面十几步外跟着一些侍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白肚。高睿率先开口了:“祖大夫今夜在城外做了些什么?”

祖珽这会儿不像在人前这么给高睿面子了,白眼道:“老夫干了什么……?老夫帮泰山郡消弭了一场大患!

你可知这几日,一共三伙反贼聚集在一起,要鼓动流民攻城呢!老夫要是不动手,说不得这会儿你的脑袋已经给人砍下来挂门上了……!”

高睿楞了一下,问道:“你初来乍到,如何清楚一共有三伙反贼?”

祖珽道:“老夫前几日就已经到了山东,在泰山周边逡巡,没有进来,这几日一直在让混进乱民营中的仪鸾司密谍查探乱民的情况,这才得知了这一状况……,老夫打听到他们今夜便要动手,于是便带人直接捣了进去,将这货图谋不轨的反贼一股而灭!”

祖珽转过身来,用十分不解的语气问道:“老夫一直很好奇,殿下你莫非比老夫还瞎不成?这乱民全部聚集于泰山一郡,你怎么敢如此放心,任由乱民策划造反而不提防呢?

陛下想必也给过你殿前仪鸾司的手令,你本来随时可以调用山东的仪鸾司密谍帮你盯着乱民的情况,但你为何不用?”

高睿面色白了又白,有些尴尬道:“用他们,终究不符君子之道……”祖珽“呵”地一声冷笑,对于高睿身上这股酸儒的迂腐之气十分不屑。

在高睿这些传统的士大夫思想看来,这些锦衣密谍都是鹰犬走狗,手段阴毒诡谲,不够光明磊落,因此对于他们,其实是有些反感和抗拒的。所以虽然皇帝将可以调动锦衣密谍的腰牌给了高睿,高睿却从来没有动用过。

手里头有一把称手的兵器,却不使用,反而将其雪藏,这在祖珽看来简直蠢得无药可救!

“殿下以书生意气,罔顾大局,险些酿成大祸!方才若不是老夫及时感到,朝廷今年的计划就会全盘崩乱!”

“古之圣人曾言舍生取义,但我未曾听过真有那位圣人舍身取义过,在殿下心里,难道这整个山东的局面不比殿下的那点成见重要吗?”

祖珽对圣人、君子什么的十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圣人最是虚伪。圣人永远只会劝其他人去死,自己却绝对不会以身犯险,比他这个真小人还不如。

所以祖珽虽然熟读经史子集,满腹经纶,但是对于书中所写的圣人之言,其实是非常不屑一顾的。这里面每一句话每一个注解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但是说受到了什么感化嘛,看看祖珽的人品就知道,也就是呵呵了……

高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祖珽,道:“你!你……岂可这般凭空污蔑先贤……!”

“欸,殿下不要这么快翻脸嘛……”祖珽拍下了高睿的手,笑道:“老夫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无心之失、无心之失,殿下千万莫要往心里去……接下来老夫还要和殿下商讨商讨赈济灾民的事宜……”

祖珽将梁景兴应付他的话全都还给高睿。

高睿疑惑的看着他,道:“按照原计划赈灾?可是府库里并没有粮食了……”

“这些都是小事情……”祖珽一脸轻松的说道:“赈灾大计是陛下金口玉言定下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不遗余力的完成它,至于殿下担心的粮草问题……我来的时候拿着内阁的批示去了平原郡要粮食,几日后就会到,够这些灾民吃上半个月的了……”

“才半个月?”高睿皱眉,“半个月的粮食远远不够,我需要至少能支撑四个月的粮才可以放手去实施赈灾,这半个月,根本什么也来不及布置呀!”

“哈哈哈哈……”祖珽看着高睿,忽然乐不可支。

高睿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皱着眉,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屁股底下就坐着一座粮食堆成的山却还要到处找粮食,实在是好笑……”

高睿一听这话,被嘲笑的怒意也消减了一点,问道:“此言何意?老夫这里何来的粮山……?”

祖珽道:“你没有,但是山东的那些蟊虫们有呀,不正是他们将常平仓给倒卖一空然后放一把火烧了吗?既然做都做了,还酿成了大祸,想就这么全身而退,未免也太过便宜他们了……”

“你想怎么做?”高睿看着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头,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

“怎么做……当然是让他们吃了多少在十倍吐出来!

他们干的好事,还想让朝廷给他们擦屁股吗?”

祖珽冷笑道:“这些蟊虫,这些年过得太舒服了,勾连地方豪族,连朝廷的政令也敢不放在眼里,公然倒卖常平仓内的粮食。

眼看这个烂摊子就快要捂不住,居然还敢纵火,真是狗胆包天!老夫此来,便是奉陛下旨意,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睿大惊失色,“你用这般酷烈的做法,不怕引起山东大乱吗?”

“老夫怕什么?不破不立,腐肉,烂到一定程度就要挖干净,否则就会危及性命!

老夫手里头还有两千邺城西大营禁军,而且山东一多半的兵马都在泰山郡……”

祖珽看了高睿一眼,在他看来,这是高睿这些天唯一做对了的事。

“老夫不同意,若是到时候山东大乱,老夫看你要如何交代!”

高睿坚决不同意,虽然这些官吏都只是芝麻小官,但是他们背后都站着地方豪族,轻易招惹不得,否则便会给山东的稳定造成极大的影响。

“……老夫觉得,你只要抓几个杀鸡儆猴就行了,没有必要把摊子铺得这么大,到时候山东恐怕不稳呀!”

祖珽冷笑一声,“这并不是老夫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

火龙烧仓传到邺都去的时候,陛下龙颜大怒!这回,内阁和陛下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替代他们的人很快就会赴任。

……不血流成河是不能善了了!”

高睿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



第一百章莫名其妙的请帖

朝廷派来了当朝秘书监、御史大夫来泰山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御史大夫入住泰山郡府衙,赵郡王被夺权,暂居驿馆的消息传了出来。

就像一枚石子扔进了池塘里,不过几日之内,各种风声都纷纷以泰山郡为中心散播开来。

然后便是满城风雨。泰山郡大大小小的官吏对此展开了一场讨论。比如接下来的这一幕:

“嘶……,朝廷派来这么一个大官,一来就夺了赵郡王的权,让他在一边坐上冷板凳,朝廷那边想在山东捣鼓些什么?”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主簿捏着胡子,忧心忡忡。

“看不明白呀,也许是朝廷预料到泰山局势不稳,来压阵的”县尉也是一脸迷惑,接着提出了这么一个可能。

“应当是……”山羊胡主簿皱眉道:“但又不全是……老夫总觉得朝廷此次来人,用意不会这么简单……”

“你想呀,若真是来泰山压阵,那他又何必上来就咄咄逼人,把赵郡王给撵走呢?赵郡王可是总理泰山大局,坐镇山东的呀!”

“他祖珽,一无陛下敕令,二无朝廷公文,并没有明言让他取代赵郡王的位置,怎么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入住府衙了呢?”

“对呀,赵郡王还乖乖让位了,连争辩也没有,这实在太奇怪了……”

“听明府说祖大夫来的时候怀里揣着一封陛下密诏,赵郡王看完之后脸色就变了……”山羊胡主簿感觉到了一丝不妙,“这密诏上写的什么,让赵郡王如此顺从”

“会不会是朝廷那边要在山东搞大动作”县尉忽然想到。

山羊胡主簿愣了一下,想了想,摇头道:“能有什么大动作他总不能将山东掀个底朝天吧……泰山局势本来就这么乱了……”

他沉思良久,还是想不出什么头绪,“不过赵郡王退出是一定的了,接下来应当就是这个祖大夫来主持山东局势,我们且看下一步他要干嘛。”

“要做一些提防吗?通知下去,让他们都收敛一些”

山羊胡主簿当然知道县尉所说的“他们”是谁,苦笑道:“也只好如此了……让他们把粮价压一压,不要太黑了,免得引起朝廷的弹压,朝廷这次什么个意思谁也摸不准……”

他似乎终于打定了主意,“嗯,就这么办!你先去联合一些人,准备好一些好东西,等到第二日祖大夫开衙就上去登门拜访!好歹摸一摸他对咱们是个什么态度……”

他微笑道:“这位祖大夫可是大大的有名,老夫亦曾耳闻,给这位挑礼物,弄些琴曲孤本、珍奇古玩,越贵越好!送女人也可以……”

“这位品味有些独特,不喜欢豆蔻少女,偏爱年长熟妇,寡妇最好,风韵犹存,温柔体贴的那种……”山羊胡主簿的嘴角勾了一下,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说完,还意有所指的看了县尉一眼。

那县尉一阵尴尬地笑道:“你老哥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将我家那嫂子送上门去。绝不会给大家拖后腿,这点我还是柃得清的,哈哈……”

那县尉的兄长十余年前便死了,他顶替了哥哥的职位,还霸占了貌美的寡嫂,私生子都已经有三个,这个在泰山郡的官吏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你柃得清就好,当年你逼占了四个良家女子,致使闹出人命,郡守本想将你置于死地,若不是我们合力,你今日岂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男人,目光要放长远,大事要紧,等这股风波过去,还不是你想怎样便是怎样一个女人,送出去也就送出去了,没什么要紧的……”

山羊胡主簿敲打他一番,那县尉唯唯诺诺称是,虽然两者官职权力差不多大,但是他自己知道,在他们背后那些人哪里,自己的分量可远远没有眼前这个主簿重要,在主簿一番暗藏威胁的话语之后,他除了答应还能说什么

见到县尉如此识趣,主簿便也不再多言,背着手离开了。

县尉摇摇头,斟酌着等会儿要如何跟家里人说,不过想必他们也不会不同意,拿一个寡妇送给当朝大官也不是什么多丢人的事情……他这么想着,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了……

这位祖大夫一来便强势夺权,想必第二日就会有一番大动作,这个大官可一定要伺候舒服。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很出乎人的意料,祖珽躲进府衙内,两天了大门就没有开过,说是祖大夫一路从邺城来泰山,马不停蹄,舟车劳顿,现在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先跟赵郡王高睿汇报,等他休息够了再说。

暗中准备讨好祖珽的泰山官吏们都傻眼了,有些摸不清楚这御史大夫的想法了。

陛下如此信重你,就是为了让你来睡大觉的吗?越想越觉得这个祖大夫不靠谱。

但是祖珽一日不开门,他们就一日不能见到祖大人的庐山真面目,也就一日不能摸清楚他这次来泰山的想法是什么……

终于,在众人翘首期盼了两天之后,傍晚,泰山郡府衙的大门终于打开了。许许多多的甲士从府衙们窜出,骑着烈马,挂着长刀,以府衙为中心奔向四面八方。

正照例“巡逻”的县尉满面酒色的走在大路上,忽然听得身后的一阵惊叫,还有踏踏地马蹄声,那县尉的酒劲顿时上头了,拿出来官老爷的官威,亮出那还没有开锋的刀子,回头喝道:“谁,谁……敢在城中纵马!谁?!”

“头儿,后面!后面!快跑!”他的喽啰们都是惊恐的大叫,有的转身就开始奔逃,这些往日里无比谄媚的脸变得煞白一片,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他困惑的转过身去,一个浑身罩着铁甲的怪物飞速的朝这边冲来!高大的影子瞬间便将他笼罩!

横冲直撞!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头滚下,势不可挡!

县尉呆立在哪里,看着这笼罩在铁甲内一人一马冲撞而来,那被酒麻痹的大脑瞬间便清醒了,可他已经来不及反应。

就在他惊恐的紧闭双目等死之际,一股风从他脸颊流过!铁片碰撞的声音都是如此清晰又刺耳!

那一人一马擦着县尉交错而过,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端坐在马背上冷幽幽的看着他,“你可是泰山司职县尉张淼”

张淼战战兢兢的转过头,那凶兽一般的骑兵逆着光,整个正面如笼罩在阴影之中,铁甲覆面,只看得清一对如同鹰隼般狞亮的眼睛。

“……对,对,我是张淼……这位军爷,有何贵干呐”

那军士从马脖子出掏出一样东西,张淼下意识以为他要动手,急忙将手臂挡在头顶上,腰马上向下弯了几分,别过脸,闭上眼,牙齿“咯咯”地上下打架。半天没有动静,这才偷偷的睁开一只眼,只见摆在面前的是一封大红色请柬。

那军士用很生冷疏远的语气说道:“祖大夫今夜宴请所有泰山郡官吏,请张县尉务必到场!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说完,那军士便扬长而去。

“差点把我给吓死……不愧是邺城大营里的禁军,走在大街上都这么横吗……”

几个小吏拍拍胸口,惊魂未定,然后笑嘻嘻的凑上来,道:“头儿,给咱看看这上面写得啥呗……”

“去去去!看什么看老子给你看你认得这字吗?”张淼一挥手拍掉了摸在请帖上的几只咸猪手,摊开扫了一眼。

“御史大夫请泰山郡所有官吏赴宴”只是第一眼就让张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这怎么回事?”

同样对此感到困惑不解的还有很多人,比如在驿馆内替祖珽批阅公文的高睿。

“祖大夫今日开衙了……”梁景兴踟蹰的说道,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哼……”高睿埋头在公文里,冷笑道:“睡了两日,真是心大,他这会儿终于清醒了?正好,把这些公文都给他送过去……!”

高睿再次将手头上的公文看了又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的工作被祖珽给挑出错来!

“明公,我觉得您应该先看看这个……”梁景兴憋了好一会儿,才将一个红封的、貌似请帖的东西递给高睿,高睿一见便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从郡守府里送过来的,请帖……,祖大夫亲笔所书,请明公务必赴宴!”

高睿听了之后立刻便是眉毛皱起,道:“祖珽在搞什么鬼?休整了两日,醒来第一件事不关心山东政务,反而来宴请老夫,这是何意?”

“他请的人还不止明公一人,我打听过了,凡是如今在泰山郡的有职务在身的,都接到了祖大夫的邀请……”梁景兴苦笑道。

如不是因为吃不准祖珽的想法,他怎会如此犹豫……

“什么?泰山郡如今形势如此危急,这个老混蛋居然还有心思饮酒作乐!”高睿勃然大怒,不过他所思考的明显不和梁景兴一个频道。“老夫怎么能和这些人凑在一起!我定要狠狠弹劾于他!”高睿性烈如火,提笔便要开始写奏折。

“明公,我看明公还是有必要去一趟,看看祖大夫到底想干什么再做计较……”梁景兴上前劝阻到。

高睿冷笑一声,道:“他能有什么想法,无非就是吃饱捞足,然后甩手走人……此人……消极怠政,枉顾陛下恩德,老夫饶不了他!”

高睿下笔如飞,将满腔怒火倾泻在纸面上,忽然写到关键点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改主意了,要弹劾祖珽,不描述他在宴席上的丑态怎么行

于是他暂且搁下笔,“老夫就去看看他想干嘛,回来再接着弹劾他!你跟我一起去吧……”

“这……”

“别这呀那的,你和我一起去,我就不信他姓祖的还敢不给老夫面子!”



第一百零一章群魔乱舞

夜色慢慢爬上来,泰山郡府衙内,一派和乐的场景。青衣的仆童满脸堆笑,迎接着上门的宾客,怀里早就被请帖和碎银填满,衣襟里露出一截请帖,上面笔墨潇洒醒目,一株合欢花跃然纸上,旁边的小字也是风骨卓然,隐隐然大家气派。这,自然是出自祖大夫的手笔。

随着一声声唱喏声,穿着光鲜体面的官老爷们一个接着一个踏进了这泰山郡的府衙内。

“祖大夫初来泰山,可有风水不适的情况,泰山地小民贫,如果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们直接与我说,我定会将其办妥……”

原泰山郡郡丞放下架子拉着青衣小厮亲切友好的谈话,时常探询正在府衙内的哪位朝廷贵人的情况。

青衣小厮得了他强塞过来的银钱,实在不好一丁点也不泄露给他,只得笑道:“我家主人一切都好,这两日休整,精神头好了许多,府衙内也什么都不缺……”

“那……那祖大夫他老人家,可有什么爱吃的,爱喝的,他中意什么样的东西”郡丞仍然不气馁。

“倒是有,前些日子,我家主人说想吃新鲜的黄花鱼,可你看看,现在的泰山郡,哪里能买到这东西……?”

郡丞立刻便道:“哈哈哈哈……黄花鱼!诶,想不到祖大夫河北人士居然也喜欢这新鲜海货,你也不早说,我们山东靠海,别说一两条黄花鱼了,就是那鲲鱼也曾有人见过!稍等……几日后,我便命人将新鲜的海货送过来,请祖大夫尝尝鲜!”

那郡丞将自己的家仆叫过来,交代了几句之后,那家仆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显然是郡丞交代他想办法弄来新鲜的海货。

接着,人愈发的多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被请到中堂入座,仆童婢女端着果蔬穿梭往来,场面渐渐热闹。

“这个,请问祖大夫什么时候来见我等呀?”一个急性子的官员拉住管家的袖子,问道。

“贵客莫急,我家主人正在梳洗,等到整理完毕,才好出来招待各位,各位稍等……”管家谦逊有理的说道。

这些官员对待他明显对对待其他奴仆不同,他们可是打听到了,这次祖大夫来到山东,并没有带多少随从,那些端茶倒水的小厮婢女都是原来赵郡王留下来的,姑且算是借的,那这祖大夫带过来的几个人自然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这是祖大夫的心腹,自然是值得放下身段结交一番的。

在主角还未出场的时候,宾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主。

宴会本来就是天然的社交场所,主角还没有登场,他们也不用怕会喧宾夺主,此刻他们自然是在众人之中寻找一个关系好的熟人攀谈起来,场面一时热闹。

然而,随着一声唱喏,“赵郡王殿下到!”喧闹的气氛就像一个急刹车,为之一肃,静默无声。高睿穿着一身常服,黑着脸踏进来,毫不客气的找到最前列的一张桌子坐下。

看看众人,微微皱眉道:“老夫只是来凑个热闹,你们不必理会老夫,自便吧……”

话是这么说,可有谁真敢自便的赵郡王明显是心情不佳,若是当面真热闹畅快的聊开了,还不得引来震怒

有人暗中腹诽,这老王爷不像是来凑热闹的,像是来砸场子的……

在后衙内,收拾好的祖珽施施然前往正厅,瞟了身边的管家一眼:“人都到齐没有”

“回主人,所有泰山郡的官人都到了,还有赵郡王殿下,方才也到场了……”

“他居然也来了……”祖珽有些郁闷。管家一滞,小心的问道:“这邀请赵郡王殿下的请帖,不是您亲手所书吗?”

祖珽翻了个白眼,道:“我是邀请了他没错,可那只是客套一下,没想让他真来,他要来了,肯定给老夫甩一晚上的臭脸子!这赵郡王也真是……老夫究竟是不是真心请他来,他自己心里还没有一点……数吗?”

“算了,来都来了……就一并招待了吧!”

正厅内,赵郡王高睿一口一口的抿着酒,斜着眼扫视着这泰山郡大大小小的官员,好嘛,七八十号人,一个不少,全都来齐了!

【这些庸官,不好好办事,反而来此饮酒作乐,真是不当人子……!】他将酒杯重重地“砸”了桌面上,使得旁边坐着的官员战战兢兢的。

“明公,这是宴饮,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僵嘛……”梁景兴哭笑不得地劝谏道。

高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扫视着众人,所有被他看到的官员都是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高睿指着这些人,不屑道:“看看,你看看这些人,哪里有地方大员的样子个个都像是养肥了的猪……!”

梁景兴脸颊抽搐了两下,朝众人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高睿年纪将近半百,脾气见长,又向来比较耿直,只要占理,赵彦深他都不怎么给面子。更别说这些在他眼里如同杂虫一般的区区小吏了。不过这样很得罪人的!每次都是梁景兴出来打圆场。

“明公……!祖大夫马上就要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总要给祖大夫留些面子吧……”梁景兴真是快崩溃了,怕高睿嘴里又冒出什么得罪人的话!

高睿依旧气哼哼的,“他要什么面子”不过好歹是听进去了,接下来他就只喝酒,不说话了,周围的官员都是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祖珽出场了,大家只见到一只眼睛朦着一层翳的枯瘦老人走出来,高睿虽然瘦,但是骨架粗大,看起来自有一股威严的气概,而这位祖大夫就不同了,笑容慈祥和蔼,一出场就首先寒暄道:“让诸位久等了,惭愧惭愧……”

“赵郡王殿下也来了,真是令我荣幸之至……”

高睿轻哼了一声,就算是打了招呼了,祖珽丝毫没有感觉到尴尬和下不来台,反而笑道:“今日诸位齐聚一堂,寒舍蓬荜生辉!老夫先干为敬!”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场的官员眼睛都亮了,从感觉上来看,这位祖大夫该是和他们一丘之貉,同道中人呀!

当时心下都是放心不少,纷纷举杯奉陪。

喝完,祖珽又道:“这些日子,泰山形势十分危急,地方政务有赖各位,是各位同心协力,才让着泰山郡稳如泰山!老夫再敬各位一杯!”说完又是一杯酒落肚。

唯一没有举杯的就是高睿,他现在满脸黑线,心里大骂祖珽是不是眼瞎?!这泰山郡可以撑这么久都是高睿的功劳,跟这帮废物有什么关系?对了,他确实眼瞎……

高睿压下了心头的火气,觉得祖珽这次来既然是来将这些人连根拔起的,那么想必等下一定会有什么转折,所以他还是忍耐住了,等着看祖珽的表现……

但是他失望了,因为祖珽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摔杯为号”的举动,宴会的气氛一直很和谐。

他又以为祖珽改主意了,也许祖珽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不想这么大动干戈也说不定那祖珽肯定会警告或者提点的吧?可是祖珽没有。

好不同意压着性子看完了祖珽接受所有人的恭维,又压下性子看着祖珽很谦逊的表示了一通,接着便听到祖珽说道:“这些日子,泰山郡的粮草实在是十分紧张呀……”

在场的人都竖起了耳朵,高睿心道:“终于来了!”

在场的就没有一个是蠢的,马上就有几个地位较高的表态:“祖大夫还缺少多少粮食我们可以看着填补!”

“对呀对呀,此次赈灾,朝廷花销用度实在太大了,又要对伪周用兵,恐怕已经是捉襟见肘了,我等身为大齐臣子,焉能对陛下的困境视而不见呢?臣等族中可以凑出三十万石粮草,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一个在泰山郡官吏中颇有声望的富态中年人站出来了,接着就是一大轮跟着站出来表忠心的家伙。纷纷表示他们所有人可以联合筹措这些粮食,看的人热泪盈眶,那一瞬间高睿甚至产生了这些人都不是贪官,而是朝廷的忠臣义士的错觉。

他觉得这件事总算是圆满解决了,看着祖珽,希望祖珽可以答应下来。

祖珽也是一脸深受感动的模样,将双手往下压了压,道:“诸位大可不比如此,朝廷还没有危急到这种程度……老夫就提前告诉你们,朝廷,已经从平原、青州调集了近百万石粮草,全力赈济山东!”

众人哗然,近百万石粮草!有了这些粮食,山东危局绝对可以迎刃而解!难怪祖大夫一来便大摇大摆的睡大觉,原来是手头有粮心里不慌呀!高睿也是愕然的张大了嘴巴,祖珽先前不还说粮食只够半个月的吗?

他刚想向祖珽确认一遍,却见祖珽一个眼风扫过来,微不可查地朝着高睿摇了摇头,梁景兴暗中按住了高睿的膝盖,嘴唇嗡动:“明公不可……”

祖珽接着说道:“……你们对朝廷的忠心,老夫现在已经见到了!……后日,粮草便要完备,接下来,还请诸位勠力同心,勉力赈灾!等到事成之后老夫将上奏陛下,个个都能在功劳簿上记上一笔!”

高睿此刻脑子里就如同一通锣三通鼓,整个都快炸开了,这祖珽……在搞什么鬼呀?……

众人都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前排的高睿,在他们看来,赵郡王全程不说话,就是在默认祖珽具有高于他的领导权。

和将他们视为蟊虫的高睿相比,他们更加愿意跟从这位和蔼可亲,还能带着他们一块儿升官发财的祖大夫。

于是高睿完全被他们忽略了。又是一番笑谈吹捧之后,山羊胡主簿出场了,对着祖珽说道:“听说祖大夫来泰山郡是孤身一人哎呀,这可不行,祖大夫公务繁忙,身边没有一个知冷暖的枕边人怎么行在下倒是可以送祖大夫一个……聊表心意,聊表心意……”

祖珽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心动,斟酌了片刻,还是道:“哎呀,这个恐怕不太好……老夫来山东,为的是替陛下排忧解难,岂是来享受的况且你若是送我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老夫回朝少不得被一通弹劾,近几个月,朝廷抓风纪抓得很严呀……”

“诶,这个祖大夫大可不必担心……”山羊胡主簿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这是一个寡妇,张氏……今年二十有八,长得珠圆玉润,肤白貌美,更兼温柔可人,收在房中绝对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再者,大夫您未娶,她又丧夫未嫁,您若将他娶了,那绝对是她的福分……这种事,就算朝中有小人想要借此攻击您,也决计挑不出错来……”

祖珽明显意动,假模假式地考虑了一番之后,最终还是欣然同意。高睿似乎终于是听不下去了,一挥袖子起身,哼了一声道:“乌烟瘴气……!老夫身子不适,就不便久留了!诸位……请便吧!”

说完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梁景兴向众人欠身道:“我去看看殿下……”

大厅内一时沉默,祖珽“哼”了一声,端起酒杯,似乎赵郡王的这种行为根本就不能影响他喝酒的心情,道:“赵郡王既然不给老夫面子,我们就且别理他,我们喝自己的,诸君请!”满堂又渐渐想起了喧闹声。

“明公,明公等等我!”高睿大踏步走出府衙的大门,梁景兴便从后面气喘吁吁的跑来,“明公你且消消气……”

此时的高睿脸上那样方才那样气愤不已到模样,一脸平静,道:“我没有生气……”

“……”梁景兴看看高睿,确实一点生气的反应都没有,心中顿时大为惊异。

高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那些蠢货,屠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还不自知,反而乖乖的将脖子伸过去……呵,我们且看好戏!”

高睿回头深深地看了里面一眼,轻柔的风吹过府衙的门口,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越来越弱……



一百零二章酝酿的杀机

酒宴过后,泰山郡上上下下的人心很快就安定了,祖珽明明白白的表示,只要之后不犯大的过错,朝廷是不会对过往有任何追究的,这给泰山乃至整个山东的官吏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酒宴过后第二日,傍晚,祖珽所说的百万石粮草顺利到达泰山郡,长长的运输队伍绵延十数里,泰山郡下立时沸腾了,百姓的欢呼声震天动地。在祖珽的亲自组织之下,泰山郡的赈灾大业顺利的拉开了帷幕!

祖大夫一改初来泰山的颓态,领导整个泰山郡官员参与到工作之中,常常亲自带着人到难民营之中巡视,慰问灾民,并且指导工作。

“你们这个方式不对……!”祖珽指着远处的一座城墙,许许多多的人影在那里忙碌着,皱着眉说道:

“你们看看你们干的,不管男女老幼,统统赶去修理河工、修缮城池,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胡来嘛!毫无章法!?到时候又是一团乱麻!到时候谁来担这个责任?你!……还是你!”

两位郡内的父母官此刻是满头汗水,跟在祖大夫的身后,亦步亦趋,连忙道:“祖大夫说的是,我们马上派人休整好,让他们换一种调配方式,肯定按时完成您定下的标准……”

祖珽冷哼了一声,反问道:“你们打算如何调配?……前日,老夫在河道那边就已经提点过你们,结果到了现在你们又是给老夫来这一套!换汤不换药!又是这般乱糟糟的!你们是猪脑子吗?”

“请祖大夫训示……!”郡守和郡丞都快被骂哭了,把皮球又踢回到了祖珽那里。

祖珽斜乜着他们,道:“公文里写得明明白白,赈灾,总共有四项大任务!其一,要疏通部分重要河道,修缮破旧城墙,修整道路交通!其二,要将部分百姓分批分别迁往南北两方,向北,迁往幽州、渔阳、平州、营州、安州!向南,则迁往豫州,西兖州、兰陵郡、琅琊郡……其三,要征集一些壮丁,充为兵员,输送邺城!其四,就是尽快恢复生产,在秋收之前,要获得第一批的粮草!”

“这些下官等都明白……只是……只是……这上面也没说到底该如何做呀……”郡守和郡丞苦笑道。

祖珽面上浮现一丝不满,心里暗骂道:

【蠢材!要你们何用?!朝廷每年花这么多俸禄,养来的就是这么一群废物!?】

他终于知道为何高睿会这么上火了,有这么蠢的手下,什么都要自己过问,实在是想让人不火大都不行!

于是他有些无语的说道:“既然赈灾已经划分清楚了工作要点,那么你们就可以通过这些主要工作去安排展开呀……蠢材!……”

看见郡守和郡丞依旧低头装鸵鸟,祖珽杀心顿起,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首先,你们要先将人群分开,北上南下垦荒的,还有留在山东的,这些都要区分好……”

“分成三个大营分别看管,北边是北上的,南边是南下的,中间留给留在山东本地的……其他人先不管,中间那个大营,按籍贯,又分别给我划分为一个个小营……”

郡丞听迷糊了,“不对呀大夫,我们把他们划分的那么清楚干嘛使呀?”

祖珽怒视他:“我刚才又没说要在秋收之前恢复当地农事,有没有?!老夫划分开他们,自然是为了把这些人都弄回老家种地!”

这次是郡守冒泡了,“种……种地?都弄回去?那……那城墙和河道不修缮了?”

“……”祖珽的火气简直能把肺给炸掉,“我什么时候说过城墙和河道不修了?!”

“那您的意思……?”语气犹犹豫豫,甚是畏缩,明显底气不足。

祖珽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地要种,城墙和河道也要疏通。”他方才险些被这两个废物给气晕在地。

“家里人丁多的,就酌情留下个把壮丁,剩下的发回家种地,家里人口简单的,就都打发回去种田。”

“家里如果人口简单,那么如果留下壮丁,剩下的也无法将田种好,不如将他们留下来,人口由我们来养,老弱妇孺都可以给安排个零零碎碎的散活,也不至于让他们吃空饷,无所事事……”

“家里如果人口众多,或者是一族,那么耕作也不差这么两个三个……,可以从中抽出一部分壮丁,参与到河道疏通或是道路休整等等方面的活计……也算是报答朝廷给他们吃了一口饱饭……”

祖珽接着说道:“所以,你们这些天要做大量的工作,要将人口给老夫登记清楚!迁往南北两方的队伍马上就要启程了!再这么拖下去就要耽误农时了!这两日什么活也不要给他们派,三日后……不,两日后,老夫就让人将他们都迁走!”

“哦,还有,单身光棍也给老夫单独柃出来!愿意从军的,先分出来!暂时先让他们跟其他人一样做工,等到两个月后,会有人将他们领到邺城大营去,省的到时候又手忙脚乱的!”

祖珽白了他们一眼,这两位低下了头。心里还是有些羡慕这些光棍汉,邺城大营进去了以后就是禁军老爷!这些平时连媳妇都娶不上的丘八转眼就走上了人生巅峰!要知道,大齐一朝可很少有大批汉人征兵入伍的先例呀!

“至于那些田地……这是最难的……”祖珽拍拍额头,道:“有一小半的人口会被迁走,那么剩下的农田可以给剩下的人划分一下……工作要细致到位!”

“难不成,连商量都不打,直接瓜分掉”两人都是愕然,祖珽不耐烦道:“要不然呢我们那里来的时间找他们一个一个商量直接划分给留下来的那些百姓就行了!”

郡丞咽了口唾沫。这简直就是白捡呀!比枪还狠!

那些灾民虽然一穷二白,但是手头的田地却是实打实的呀!他们这些山东豪族,这些年靠着巧取豪夺,也不过才占有小半。

还没有等这次民灾给他们带来更多聚敛土地的机会,朝廷就空降下来一个赵郡王,导致他们有这个贼心,没有这个贼胆。

还寻思着有没有机会再摸一点呢,祖珽就直接发话了,给这些灾民瓜分掉!他们那个心痛呀!心里简直就在滴血!

“这些土地本不归那些人所有,如果祖大夫强行将土地征收瓜分了,那肯定会引起百姓们的不满的……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郡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配上那张白面馒头一样的大脸之后就更加滑稽了。他趁机向祖珽“好心提议”。

【这个时候你倒是忽然机灵起来了!】祖珽对于郡丞还有他们这些人背后群体的想法一清二楚,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方案提出来:

“老夫已经想好了,不必多言,告诉那些灾民,他们在山东失去了一亩地,等到了北边,老夫就向陛下奏报请旨,多给他们一倍!只要他们可以开垦出来,朝廷就给他们多少,决不食言!”祖珽一招绝杀!

“那,那祖大夫……这些工作都太繁琐了,我们这些人都有公务在身,实在没有人力再抽出来去丈量分配土地了,要不,我们暂缓此事,让他们种好原来他们自己的地就行了?”

郡守也很是“兢兢业业”一心为朝廷考虑。

祖珽也很善解人意的说道:“哎呀,事事都要你们操心,实在是麻烦你们了……”郡丞、郡守都连连道,“不敢不敢”、“应该的应该的……”

“不过……”祖珽说道这里忽然来了一个转折,“什么都劳烦你们不太好,毕竟你们实在是太忙,可是这个工作没有人去做又不行……这次我来山东的时候,陛下特意送来了五十位考举中榜的学子,意思是让他们历练一下,老夫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让他们去做比较好,你们觉得呢?”

郡守和郡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啊……哈,祖大夫说怎么样,那就是怎么样,下官等绝无异议!”

祖珽对他们的这种表态显然很是满意,颔首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等此次赈灾结束,你们所有人,老夫都将上报朝廷,将来……青史留名,也不是难事!”

二人这才面露喜色,“下官等愿为朝廷分忧!”祖珽又走了一阵,见到城墙根下,一个茶棚支起来,赵郡王高睿正坐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喝茶。

祖珽回身看了一眼,两个下属很自觉的暂避了。他们可不想触赵郡王的眉头。

“呦,祖大夫来了……请坐请坐,您辛苦了……”高睿笑眯眯的给他倒了一杯,祖珽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坐下,端起就喝,皱着眉:“怎么是凉水呀?”

“煮茶的家伙没带,你就将就着喝吧。”高睿依然乐呵呵的,“这几日感觉如何?”

“凉水你摆出这些茶具来干什么?”祖珽又大口饮了几口,连倒三杯这才说道:“还能感觉如何,这满郡上上下下,都是废物蟊虫!只知道搜刮贪敛!若不是现在老夫手头人手不够,正是用人的时候,老夫非得废了他们不可!”

高睿嘴角依旧勾起,似是在嘲笑祖珽如今的狼狈,“哈哈哈哈,你现在见识到了吧,这一个月,老夫支撑着这山东局面是何等艰难……!”

“哼……那又如何,老夫做的比你要好……”

“你就贫吧,到时候再说!”高睿忽然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祖珽想了想,道:“再有七八日吧,等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那个时候,我们再动手不迟……!”



第一百零三章露出的獠牙!

祖珽对泰山工作指导了几日后,泰山政务渐渐步入正轨。整个赈灾行动在几天之内高效了很多,许许多多的难题也一一上报,并且得到了快速而且高效的解决方案,泰山赈灾计划进程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这些日子,祖大夫在做完基本的指导工作之后就对于剩下的事情基本上撒手不管了,再次将赵郡王高睿推到前台。高睿也是无奈,帮着他将剩下的残局给补完,忙得热火朝天。

于是接下来的这几天里,百姓和公人常常可以看见一个面色严肃的老人巡视着各个工地,偶尔还停下来问问公人工作的进展,问问百姓是否吃饱穿暖,得到了令他满意的回答之后,才离开。否则就会将负责这一片的上级官员给叫过来一顿骂。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按照章程来办事吗?瞎搞!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夫回到原来的秩序里去!

……不要跟我说什么祖大夫说过!他是他,我是我!

你们现在在我的手底下,就得要按照我的办法来!”

一通蛮横的发泄之后,高睿总算是得偿所愿的修改回了一些被祖珽篡改的细节,然后扬长而去。

老祖不给他面子,一点小小的章程问题都要和他对着干,还特意去篡改了,硬要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就为了和他怄那点气……真是……,不知所谓!

“明公,我们这样又改回来,会不会引祖大夫不满呀?毕竟他现在才是总揽山东大局的人啊……”梁景兴不得不站出来提醒高睿别玩脱了……

“放心,老夫自有计较,包准他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个老货耍心眼还是有一手,但要轮起干这些实际的,他还能有我在行老夫当初也是下放过郡县的,对这些政务细节熟的很,我走的时候,百姓还给老夫立了一个碑!”

高睿哈哈大笑,“看看祖珽那老货有什么?提起他,满天下的人躲他就跟躲苍蝇似的!你且走着瞧,回朝之后,他的名声会更加臭不可闻!哈哈哈哈……”

对于高睿的这一通大笑,梁景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左右看看,见到偶尔道路旁有人窜出来,便拉着高睿的袖子说:“您这些日子天天挖苦祖大夫,还没有挖苦够呀?”

“你们两人怎么就这么不对付呢?明明咱们这次是和他一条船上的……”梁景兴压低了声音,道:“您这样四处嚷嚷,是生怕那些人察觉不到吗?您这样可是要冒计划被提前泄露的危险呀你要晓得……”

高睿眼珠子一转,毫不在意似的大声道:“老夫就是不服他,他一个幸进之臣,靠钻营拍马入了阁,等老夫将山东局势基本稳定,他又冒出来摘桃子……

呵,估计现在那个老色鬼还赖在那寡妇的肚皮上吧!

哼哼……,一大把年纪了,他吃得消吗他”

话锋陡然一变,他这分明是故意说给远处的其他人听的。远处几个公人竖起耳朵偷偷听着这边的动静,暗自寻思道:

“早听说赵郡王和祖大夫有嫌隙,如今看来不假,难怪这几日赵郡王都对祖大夫的施政方针横加干预,原来原因在此……”

消息就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股风声就传到了有意打探上层动向的一众官员耳朵里,对于赵郡王如此蛮横心生不满的同时,都是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赵郡王确实不是和祖大夫一伙的,如此便好……

他们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向祖大夫彻底靠拢,但是有了高睿做对比,他们顿时觉得投向祖大夫实在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于是短时间内,他们就做好了决定。终于,在高睿又一次横加干涉了政务运行之后,泰山郡上上下下的官员终于上交了投诚令——联名弹劾赵郡王高睿,请求祖大夫将其暂免职权!

这,既是他们在投诚,也是在考验祖珽权力限度。人嘛,在抱大腿之前难免会想要知道自己抱的大腿结不结实,牢不牢靠。听说祖大夫身上怀有陛下密诏,用以钳制赵郡王,也不知是真是假……

祖珽的反应很令他们满意,直接通牒让赵郡王不得再插手赈灾的一应事物,而且,还将所有权力转交给了下级官员,让他们来总揽赈灾后期的收尾工作,这让他们觉得感激涕零!以十二分的热情,奋不顾身的投入了祖珽的怀抱!

接到祖珽通牒的高睿回到驿馆之后,一扫脸上的铁青之色,笑道:“这老小子,拉帮结派倒是挺有一手……”

“明公,那我们接下来……”

“什么都别做!没听祖珽说吗,再敢对泰山政务横加干涉,就要联名弹劾老夫,老夫可不干这个傻事……”高睿挑了挑线条锋利的眉毛,不无讽刺的说道。

梁景兴静默无言,心道:【谁说这两位不对付来着,这不配合的挺默契的吗?……人老成精,能混进内阁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他偷偷的看了两眼自己的这位恩主,觉得这位看上去粗枝大叶、脾气暴躁的郡王也并没有其他人想象的这么好对付。

那么哪位赵郡王和祖大夫时常恭敬谈论起的陛下又会是怎样的人物

轻柔的风吹过,驿馆门前的树上哗哗作响。而梁景兴的思绪却悄然的偏向了远方……

没了赵郡王,青山依旧在,河水照样流,每天的太阳照旧按时升起。泰山郡的政务照常远转着。

在祖珽到来的第八日凌晨,往南北两方迁徙的难民开始在郡兵的护送下启程,离开家乡,去寻找另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由于灾民渐渐被分批调走,一应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泰山郡的政务也渐渐宽松起来。可是不断索求是人类无法避免的天性,贪婪的人总是善忘的。

有些自觉有功的人开始打起了储存在府库内的那近百万石粮草的主意……

“泰山郡府库内还有多少钱粮”一人眼睛放光的问道。

另一个人迅速会意,“这个不太好说呀……这十几万灾民携家带口的离开,路上的钱粮都是从府库内支出的……”

“嘿嘿,我估摸着,应该还剩下七八十万石!”一个心里估算了一遍之后,两眼开始放光。

“还有那些银子……”另一个家伙冒头了。

“不妥!”那山羊胡主簿断然说道:“银子容易计数,决计不能染指!”

“在理在理,我看,我们还是继续倒腾那些粮食更加靠谱一点儿……”

“可是朝廷这一顿赈灾,打乱了我们那边的计划呀,原本是可以大发一笔横财的,可是现在钱没捞着多少,地也没有盘到多少,我们的粮食都屯满了,估计之后不会给太高的价钱……”

一个显然不是这帮官僚圈子里的人说话了,不过他在这些人之中地位还算不低,看得出,说话很有分量。

“安之兄,你就别骗我们了,山东大前年大水,去年有大旱,你说你们的粮仓都满了,你们从哪儿摸出来的粮食填满它”郡丞此刻出来说话了。

“就是,以往都是我们卖粮食给你们的,你们手头到底有多少粮我们清楚的很!”郡守也是笑道。

“听你这语气,是打算狮子大开口”那表字安之的中年人倒也不生气,笑道:“你们出一个价钱吧,我们讨论讨论,看看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满意”

“这些都是从平原和青州调来的,不是你仓库里那些陈米烂谷子可比,但是呢,看在咱们合作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不好多拿你的,一斗米六文钱,如何?”

“不行,一斗五文钱,否则我绝对不会买你的这些粮食……”中年人敲了敲桌子。

“行吧,那就是一斗米五文,我们不要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将来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和气生财嘛……”郡丞出来打圆场,直接代表他们拍板了。

“对了,听说坐镇你们泰山的是朝廷内阁的祖大夫,你们在他眼皮底下捞钱,不怕引起祖大夫的察觉吗?何况还有一个赵郡王……”

郡守得意道:“你有所不知,这祖大夫乃是开明练达之人,生性放荡不羁,与我等实则是同道中人……”

郡丞接过话头,“他早已将赵郡王夺权,将泰山一应事物都交给我们打理,只要我们别太过分,别把府库搬空,留个三十万石,还是足够花销的……剩下的,运出来,然后用沙子填进去……天衣无缝!”

“如此就要提前祝大家合作愉快了!”那中年人举杯邀酒,里边又是一阵笑语,一个大生意就这么谈成了……

接下来几日内,整个泰山郡的上上下下都在运作,将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府库内搬出,送往各地豪族的粮仓之中。

一日,一个运粮的的队伍在泰山郡外的道路上艰难的走着,忽然停下来,马儿累到气喘,赶车的汉子挥舞了好几下鞭子,马车就是不前进。

“今天怎么回事?见鬼啦?”那汉子下车牵马。

一人呆呆的望着下面深深的车辙,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上面装着的粮食,比昨天沉了许多……”

“有吗?”

“好像是沉了一些……”

为首的公人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们看看里面是什么?”

说着就提起解牛尖刀,在袋子上划开一到大口子,黄澄澄的谷粒溜出来,而后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傻眼了,谷粒后面,居然全都是沙子!他接着又挑了几袋划开,又是沙子!

“……这怎么回事”他们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此时,泰山郡内也是一阵鸡飞狗跳,声称接到守仓官吏告发的祖珽忽然带着一大群禁军甲士出现在了府库内,看着一袋又一袋的沙子被倒出来,祖珽勃然大怒,下令全城搜捕,“给老夫彻查!!”

祖珽,这个一直被认为窝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的家伙,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第一百零四章库狄士文

三月,这天气向来变幻莫测,上午还是暖洋洋的,到了午间便忽然乌云密布,穿堂而过的风又陡然冷冽下来。

祖珽站在谷仓之内,十几个大袋子歪七扭八的倒在地面上,四周的黄土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包。祖大夫气得双手双脚都在发抖,眼神锐利的扫过面前堆得如山一般的谷仓,下令道:

“……倒出来!……统统给老夫倒出来!!”

“是!”数十个禁军一拥而上,将灰扑扑的袋子一袋袋倾倒在地,无数黄土和碎砂被倒出。一袋两袋三袋……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胥吏根本就不敢抬头,更不敢辩解,浑身都在发抖。每倒出一袋黄土,他们的头颅就低垂一分,到最后,整个脑袋都快要埋进泥土里去了。

“御史大夫……别看了,府库里的粮食早就被搬空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沙子……!”邺城禁军的一位副统领上前劝道。祖珽一摆手,禁军就停下来这些徒劳无功的举动。他踱步到那些管仓小吏的脑袋前,道:

“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你们要是敢抗拒或者是编瞎话欺骗老夫,老夫就立刻要你们的命……”

语气舒缓,但那股冰冷嗜血的杀气却是无比坚定。

“老夫问你,这些粮食怎么会忽然就变成了黄土?”

“这……这……”小吏犹犹豫豫的,祖珽浑浊的老眼中寒芒一闪,背着手走到了下一个人面前。在他与那小吏错开的一瞬间,副统领抽刀,一刀将小吏的头颅砍了下来。

下一个小吏顿时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如坠冰窟。祖珽皱眉道:“还是刚才的问题,他既然不愿意回答,那就永远也不用开口了……轮到你了,说……!”

“御史大夫明鉴!这些粮食……这些粮食之所以消失无踪,都是因为有人将其倒卖了!”那小吏咬咬牙,最终还是选择了活命。

“哦?……,谁倒卖了这些粮食?是郡守、郡丞、主簿……还是你们所有人?”

“是……是所有人……”小吏脸色愈发的苍白,哆哆嗦嗦的说道:“可是,可是祖大夫,这真的和我们这些人半点关系也没有啊!他们要倒卖粮食,我们想拦着,也拦不住啊!”

“拦不住……”祖珽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所以你们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将粮食都倒卖给谁了?”

“他们,他们将粮食倒卖给了一些豪族,每斗五文钱……”小吏为了活命,自然是全盘托出。

“去年,还有大前年,也是他们和豪族勾结好,将常平仓里的粮食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倒卖给了豪族,价格是每斗五钱半……”

祖珽听到这里,不无讽刺的笑了一声,“信誉真好,搞得老夫都想去和他们做一做生意了……还有呢?”

“他们商量好了价格,豪族出钱,我们出力,将粮食运往各豪族的谷仓……”

听到这里,副统领的眉头一皱,不解的问道:“你们这里的山东豪族,要这么多的粮食干什么?吃得完的吗?”

祖珽道:“这些粮食可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卖的。

常平仓囤积粮草,原本就是为了应对灾年,以备不时之需,平衡粮价。

而山东豪族,手里土地甚广,产量也大,要是不卖出去,那么就会烂在仓库里,如果卖出去,粮价又太低廉的话,他们就赚不到多少钱。

所以即便他们不需要这么多粮食,为了能尽可能的抬高粮价,他们还是会购买的。

更别说,是这样的灾年了,本来就缺粮,他们尽可能的将常平仓的粮食都买空,那么常平仓就成了摆设,要想获得粮食,还是得从他们手里头买。

这时候他们自然就可以狮子大开口,一口饭都可以被炒出天价……本来要六七文钱购买的一斗米,到了他们的手里,就可以卖出百文一斗……”

“百文一斗?寻常百姓怎么可能吃得起?”副统领还是不太明白。这样搞下去豪族还是会赔本。

祖珽呵呵一笑,道:“你呀你,满脑子都是武人的思想……还有更离谱的价格……没错,这些百姓身上的钱自然有限,可没钱不要紧,他们手里头不是还有地契吗?拿地契来换几顿饱饭,也是一样的……”

“他们是想借灾年的机会,大肆聚拢土地!”副统领顿时便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道:“这些山东豪族……真是该死!”发国难财,大肆聚拢土地,这在他们眼中,与谋反无异!

“比起这些豪族,老夫倒是觉得这地方上盘踞的硕鼠更加该死!吃里爬外,险些动摇我大齐根基……!”

祖珽低头喝问道:“你老实跟老夫说,前月那出‘火龙烧仓’,是不是你们干的!”

那小吏磕头如捣蒜,这个罪名无论如何都是他承担不起的,将他全族都搭上,他也承担不起!

“御史大夫明鉴啊……明鉴啊!这常平仓小人等绝没有、也不敢插手!这些事,都是……都是那些上官们谋划的,与我们半点关系也没有啊!”

马上一群小吏便开始为自己辩驳,苦苦哀求:“对呀对呀,我们那里敢参与谋划此事?这件事与小人等毫无关联!从头到尾,都是那些上官谋划的!”

“——他们见到朝廷马上就要用粮,于是个个都慌神了,害怕赵郡王将此事捅出,于是索性放了一把火,让朝廷抓不住把柄,全都推给天灾!”

祖珽微微一笑,心里暗道果然如此,而一边站着的副统领早已目瞪口呆,显然,这种事情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原本我以为像和士开、娄睿那样的就已经是奸佞的典型了,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却没有想到,这些区区小吏,贪敛起来更加疯狂,更加没有人性!”副统领十分愤慨。

“朝堂上的大奸搅乱风云,而地方上的硕鼠,则掘国家根基!两者难分谁的危害更大……陛下和朝廷如今已经下定决心要整顿吏治,现在看来,很有必要嘛……”

祖珽笑着看向他,道:“士文呐,你是要承袭爵位的,又就任武卫将军,禁军副统领,但是以老夫看,你倒是更加适合来御史台和大理寺发展,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做一个文官?”

他犹豫了一下,道:“从军入伍是我们库狄家的本行,我要是弃武就文,恐怕家中长辈会问责……”

看来他还是心动的,祖珽摆摆手,接着说道:“你这个说法就未免太过偏颇了,在我们大齐,文武那里划分得这么清?你祖父库狄干不也是军伍出身吗?后来做了左相,可见武官也是可以从文的嘛……”

库狄士文没有表态,而是说道:“祖大夫,我们现在应该要去将泰山郡上上下下所有贪官全抓起来才对,烧仓、买粮一事实在是牵扯太大,要解决眼下危局,我们得拿出绝对的证据!”

祖珽颔首道:“有理,老夫来之前就已经下令封锁全城,料他们也逃脱不得,抓捕审讯一事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库狄士文一怔,道:“您手上不是还有几个锦衣校尉吗……殿前仪鸾司可是审讯的行家,您干嘛要我去审问?”

祖珽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来之前陛下交代过了,这些锦衣只是给我搜集情报的,其他的概不负责!

要不然我索性连抓人都想让他们去做,谁让他们抓人审问确实挺厉害的呢……

只是,陛下不愿意开这个头,老夫也没办法……”

“陛下思虑深远……”库狄士文略微想想,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于是道:“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他又看向地上密密麻麻跪倒一片的小吏们,问道:“这些人怎么处置?”

祖珽毫不介意似的说道:“罚钱喽,家产充公,留他们一命戴罪立功。

一来这些小杂鱼杀了没意思,二来接下来我们的一系列动作还是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他们吃得也就是一丁点人家吃剩下的碎屑,没有这么严重,还是从宽处理吧……”

一群小吏喜极而泣,纷纷跪地磕头。

库狄士文眉头刚刚皱起,祖珽便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

“杀也要注意分寸,留一手,别太过了,山东局势,求稳为主,这些人还有用……陛下的意思你要晓得……”

于是库狄士文心中再如何不满也只能暂且压下,“我明白了,我会以大局为重的。”

这一日,郡守府忽然发难,派兵将城门紧闭,全城大索,包括郡守、郡丞在内的七十余名官吏全部被缉拿下狱。在禁军副统领库狄士文的严刑拷打之下,他们很快吐出了事情的原委。

很快,祖珽、高睿,以缉拿要犯的名义,大索山东,将山东小半高层官员缉拿下狱,并且勒令招供名单上的山东豪族将所吞掉的钱粮一一吐出,违抗者视为谋逆。

一份由祖珽、高睿、库狄士文还有一众御史台官员联名撰写的奏章发到了邺城,引起朝野轰动!

一场以泰山郡为中心的整风清洗运动,拉开了帷幕!

首先是内阁,然后是前朝,就此事引发了一场热议。朝中众说纷纭,嘈杂如同一锅粥,这件事带给了他们无法想象的冲击!

“太冒失了!太冒失了!这简直就是胡闹!搞不好,泰山震动,整个山东都会陷入危局的!”平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陛下,臣恳请陛下将祖珽、高睿暂且夺权,稳住山东局势!”

郑宇怎么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也站出来表态,“臣附议!祖珽此人,向来狷介,听闻其此去山东,每日闭门不出,对政务不闻不问,又收受下属送上的美妾,整日里醉生梦死,而且排除异己,将赵郡王夺权。如果山东局势不妥,那么祖珽便是第一罪人!臣恳请陛下罢免祖珽,以安山东局势!”



第一百零五章天心难测

“臣等,恳请陛下罢免祖珽,革职查办,以安山东危局!!”

接着,是一大批官员涌出来,御史台诸官对他们怒目而视。御史台好不容易有一次出头的机会,这些人就要将其扼杀吗?!

高纬深深的看了郑宇一眼,郑宇是世家在内阁中的强力人物,他站出来说话,自然是一呼百应。

【只是,你们明明知道朕有意扶持祖珽,也知道此次对于朕而言意义重大,却还来与朕作对,你们……效忠的究竟是朕,还是你们背后的家族!】

高纬的目光捉摸不透。这时候,吏部侍郎房恭懿站出来和郑宇唱起了反调:“郑尚书所言,臣不敢苟同!”

他看向郑宇等一众官员,道:“郑尚书方才将山东大乱归咎于御史大夫,这一点,下官并不认同!”

“御史大夫初来山东,便一举稳定了泰山局势,而且顺藤摸瓜,破了火龙烧仓的大案,敢问尚书,御史大夫何错之有”

郑宇傲然道:“御史大夫赈灾没有错,破大案也没有错!但是他不该扩大范围,将整个山东都卷进去!”

“真要按他所说,整个山东州郡,官员还能留下多少?山东局势怎么办?难道,赈灾过后朝廷就不用这些人出力了吗?”

“郑尚书的意思是让那些蟊虫硕鼠继续待在原来的位置,什么都不追究,放任他们为祸乡里是也不是”

一个年轻的御史台官员显得十分愤怒,质问道:“如果真要按照郑尚书所言,那么朝廷赈灾也就没有必要了!因为你们都对这些造成山东大乱的蟊虫不管不问!将他们放了,他们一定会继续贪敛钱财,危害百姓。又会来一次火龙烧仓!假使流年不利,又是一个灾年,朝廷难道还要像今日一般大费周章的赈灾吗?

这位便是当初弹劾胡长仁的韩立,出身于寒门,从官六年,考评皆优,因此简在帝心,被提拔到御史台,现在已经是御史台中举足轻重的强力人物之一。

“我何时说过要放过他们了?”郑宇朝皇帝拱拱手,恭声道:“臣的意思仅仅是说不宜大动干戈,要警惕局势进一步恶化!御史大夫在山东整风,这自无不可,但是,他一次将泰山所有官员全都抓起来,这实在是太过了……陛下……当心引起反弹啊……!”

这话真远大于假,可以听得出郑宇并不是完全为了利益和私怨,对大齐还是有忠心的。高纬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又听得郑宇说道:

“况且,他祖某人,的确是行为不端,这是有目共睹之事!臣请求陛下将其罢免,有两重考虑!其一,祖珽行为不端,不宜为御史之长!其二,山东局势恐怕会糜烂,一旦豪族联合州郡官吏反弹,他准备怎么解这山东危局不若将祖珽抛出……”

“——郑尚书此言恐怕言过其实了吧?祖大夫行事向来有分寸,山东官场很有必要整顿,否则朝廷再如何加强赈灾力度,那都是治标不治本!若是轻轻放过,岂不怕日后重蹈覆辙!”

在秘书省当值的承职郎裴世矩见到陛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恰到好处的出来堵住郑宇的这一张臭嘴。

郑宇哼了一声道:“祖大夫真是好本事……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他们处处为他说话”

几人立时色变,郑宇这意思分明就是在指责他们与祖珽朋比为奸,立时便反驳道:“我等仅仅就是就事论事而已,郑尚书莫要凭空污蔑!如果我们为御史大夫辩解算是与他朋党的话,那么郑尚书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裴世矩的态度也冷了下来,道:“下官等仅仅就是就事论事而已,还望郑尚书不要胡乱攀扯!况且,郑尚书所言,实在是荒谬!山东那边再如何重要,也绝比不过朝廷的分量,若是为了害怕反弹,便不敢惩治贪官豪族,反而将堂堂朝中大臣革职,这岂不是朝廷向他们服软如此,朝廷的脸面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敢问郑尚书,究竟是何居心”

众臣的脸色都是一滞,这裴世矩的反应太快了,攻击点也极为刁钻,他三两下化解了郑宇的攻击,直指郑宇的致命弱点,直接反攻倒算,将话题引向郑宇的居心所在。

众臣的脸色都是一滞,这裴世矩的反应太快了,攻击点也极为刁钻,他三两下化解了郑宇的攻击,直指郑宇的致命弱点,直接反攻倒算,将话题引向郑宇的居心所在。

郑宇气得手脚冰凉,却无力反驳,因为细思之下,这裴世矩所言句句在理。

虽然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被裴世矩这么解读,恐怕所有人都会带着审视的眼光看他了。他心里犹如哑巴吃黄连一般,满肚子苦水无处倾泻。

他看向高坐皇位一言不发的皇帝,只希望皇帝千万不要因为这句话对他心生嫌隙。

高纬思考了一会儿,道:“裴世矩放肆……!”

犹如一柄重锤砸下,裴世矩慌不迭地跪倒在地,“臣知罪……”

高纬道:“郑尚书是上官,高出你三级,你即便不认同他的观点,也不能贸贸然怀疑他的忠心,这是朝议,不是拉帮结派的党争!你这般扣帽子,成何体统……!”

“臣有罪,臣知罪……”裴世矩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心里暗暗叫苦道:【这真是天心难测呀!】

“裴世矩罚俸三月……”高纬的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裴世矩松了一口气,郑宇心里叹了一口气。

高纬又转向郑宇,道:“郑宇,先前议事确有攀扯之嫌,朕同样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可有异议”

郑宇说道:“陛下处断公道,臣知罪!臣绝无异议!”

话是这样说,可是二人的目光碰撞之后,对视一眼,都是心中互相不爽。

裴世矩恼怒郑宇随便扯上他,郑宇看裴世矩也是一阵厌恶,升官如此快,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官居从五品,简直跟做火箭一样,一看就是个跟祖珽一样的佞臣!不是什么好东西!

【原本朕还发愁以后拿谁来制衡祖珽,现在看来这个郑宇就很好嘛,虽然老顽固了一点……还是得保下来……裴世矩嘛,确实是可造之材,不过现在还太年轻,小心思也多,压一压没坏处……韩立也不错,就事论事,直肠子,这样的臣子朕喜欢……房恭懿干练敏达,可堪大用……】

一瞬间高纬的心思便千回百转,接着说道:“方才听诸卿争论,朕心中已有计较……”

满朝都竖起耳朵,等着听皇帝的决断,“山东政局贪腐成风,官员与豪族勾结,倒卖官粮,剥削百姓,为害地方……,触目惊心!朕已决定,依祖珽所奏,从严查办!”

“情节严重者,如泰山郡守、泰山郡丞之类,剥皮揎草,以儆效尤……!”

满朝都是惊惧的吸气声,剥皮揎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酷毒之刑呀!想想就觉得残忍之极……

“情节较轻者,家产充公,满门上下贬斥为奴,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另,其余小吏,各司其职,不得擅离职守,违令,死!”

“榜上招供的地方豪族,勒令其交出所吞没钱粮,追加十万石!并令其移居燕州,另起炉灶,原先田产收为公产,不然,直接视为谋逆!”

“陛下,如此山东豪族必然不会奉诏的!必会拼死一搏,陛下三思!”平鉴顿首。

“朕早已六思九思了!山东,对于大齐往后举足轻重!绝不能忽视,山东豪族与官吏所作所为,早已触动朕的底线,朕不想再忍!”高纬怒气磅礴。

“朕只不过勒令他们交出在山东的田产,在燕州,失去了多少,朕都会原样补给他们……犯下如此大罪,本就是不可饶恕!朕没有斩他们满门,已是便宜他们,再敢多言……!”高纬一甩袖,“别怪朕举起屠刀!”

“段深!朕命你调集平原驻军,调往山东,配合赵郡王、祖珽朕倒要看看,谁敢兴风作浪!”

高纬的手掌按在桌面上,这些豪族养得已经太肥了,该宰了。他手里捏着证据,抢先一步传扬出去,民心必然倒向朝廷!他们若是反,名不正言不顺,且势单力孤。除了顺从,他们还能怎么样

任何挡路的,都要消失!高纬看向平鉴,这个老人固然忠直,但他的立场更多是倒向山东豪族。他与郑宇不同,高纬不能容他于朝堂之上!

“平鉴,出为平州刺史,替朝廷打理北疆,协助任城王叔负责垦荒一应事务,去吧……”

任城王高湝,高欢第十子,高纬的亲叔叔。忠直能干,聪敏异常,高纬选择他坐镇幽州以北。

平鉴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脸色白了白,躬身顿首道:“臣,领旨!”

众人心中都是叹息,赵彦深幽幽一叹,知道平鉴这是站错了队,引得陛下不喜了。

他与平鉴等人私交向来不错,但是此时也不能站出来给他说话,他身为首辅大臣,是高纬计划的唯一知情人,知道这一步陛下是非走不可的。

至于平鉴……也只能委屈他了……



第一百零六章为了盛世

黄昏时分,城外的一处长亭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个侍童站在城门外的亭边,一身朝服还没有褪下,眼睛不住的看向城门的方向。

一架马车晃悠悠的从城门驶出,车帘上挂着的玉雕互相敲击着,一股古韵弥漫开来。

骑马在车旁的中年人瞥见路旁的二人,惊讶了一下,而后俯身对着马车内说了什么。

车帘立刻变被掀开,一个同样苍老的老人从里面钻了出来,朝那穿着朝服的老人拱拱手笑道:

“哎呀,赵相来了,有失远迎!”

赵彦深凝视着平鉴,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被贬谪出朝的失望和落寞,看上去精神奕奕的。

“原本担心平公此去心灰意冷,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下就匆匆忙忙赶来相送,愿是想劝慰一番的,可现在看起来……呵呵,平公倒是并不需要老朽安慰,如此,我就放心了……”

赵彦深笑着打趣道,平鉴也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呵呵,醇酒美人,向来就是忘却烦恼的最好解药,老夫并不将这些许挫折放在心上!”

平鉴很是旷达,他活了那么久,自认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不过是贬谪出朝而已,他难道会输不起吗?

到了他这个年纪,个人兴衰荣辱,早已看得不是很重了……

“此次去平州,你没有带上你那小妾”赵彦深左右看看,见到平鉴一行确实只有一架马车,心里有些困惑。

平鉴极为宠爱美妾阿刘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昔日和士开听闻,向平鉴索要,平鉴忧心子嗣后代,不得不将她送出,平鉴痛彻心扉,曾言:“老公失阿刘,与死何异”

后来和士开被诛杀,清点家中人口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一个是平鉴的爱妾,于是高纬索性做了一个人情,将那美妾保了下来,等诏命平鉴入朝的时候再还给他。

平鉴失而复得,自然是加倍珍惜,寻常不愿意远离,一时传为美谈。

然而这次平鉴居然没有将小妾给带上,这让赵彦深十分费解。

“你这个老东西,简直就是不当人子!出来送我,一开口就问老夫的小妾在不在,是何居心呀?”平鉴一本正经的盘问赵彦深。

赵彦深连连摆手,说断无你想得这般龌龊!

没有想到平鉴这个老家伙居然露出了一丝羞赧的神情,道:“阿刘有孕,平州那地方,荒无人烟,比不得邺都,她想跟来我也不准……安心养胎才是正事!”

赵彦深张张嘴,哑然失笑,道:“你这个老家伙,看上去一把老骨头了,房内事居然还撑得住,真是小瞧你了,哈哈哈哈……”

平鉴露出自得之色,道:“那是,老夫告诉你,老夫现在身子骨好的很,应付娇妻美妾不在话下!”

一旁侍立的中年男人和青衣侍童嘴角抽搐,感觉都很幻灭。

谁能想到这两个站在路边满嘴荤话的老头子就是当朝顶有名望的人,若是让别人看到,指不定要恶意揣度一下,满朝衮衮诸公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德行

但是同样是荤话,如果是胡长仁跟赵彦深和讲,赵彦深没准会举起拐杖锤他,还会弹劾他“伤风败俗,有失朝臣体面”,但如果是平鉴和他讲,那就不一样,或许赵彦深也会讲一段。

朋友之间大抵就是这样,他穿红着紫,你破破烂烂,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一个看上去粗鄙颓唐。怎么看都不搭调的两个人。而他可以耐下心来,和你一起蹲在路边上听你聊天打屁,满嘴跑马车,对你频频爆粗口讲黄话视而不见,偶尔还以同样的粗口反骂回去,这大概就是真朋友了。

“话说你怎么来看老夫了,你知道老夫今日就会走”平鉴眯着眼看着赵彦深。

今日上朝被陛下贬谪,傍晚便走,谁会想得到他动作如此快

赵彦深道:“我这不是想出来送送你嘛,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老夫太了解你了,就你这个脾气,陛下贬你到平州,你一定不会拖泥带水……所以老夫来送送你……”

不料平鉴丝毫没有感动的迹象,反而翻了个白眼,骂道:

“少来,藏着掖着,真不实诚!亏老夫对你以诚相待,你现在还不跟我坦白,你赵彦深向来无事不登门,现在朝廷那么忙,会特意抽时间来送我这个糟老头子有话赶紧说,说完老夫还要赶路!”

平鉴这么直白,赵彦深也罕见的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这次去平州,有几句话老夫要跟你交代一下……”

平鉴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静静地等着赵彦深开口。

“这次平公任务艰巨,不仅要配合任城王,开展垦荒,还要提前在北疆做一些布置……”

“是互市之事”平鉴猜到了一些,赵彦深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互市之事,平公此去,定要重视此事,提前布置才好……”

“南边有消息了?”互市的主要目标就是南陈,契丹和高句丽甚至是突厥,也不过是顺带,南陈才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南边参与,互市就是泡影,对于大齐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

“嗯,南边已经来消息了,说南朝皇帝已经首肯了,陛下的意思,明月二月,互市就正式打开!”

“突厥那边情况如何?”

“突厥那边消息闭塞,我们暂时听不到他们的回应,不过据说下个月突厥使者便会来朝回访,如此迫不及待,老朽估计,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说到这里,赵彦深很是惋惜的看了平鉴一眼,“陛下想把大齐货币不流通的状况改变,山东的渔盐产业是十分重要的,而山东豪族并立,情况复杂,陛下怎么能容忍此事发生清理山东是一步必行之路,你拦着陛下,陛下自然不喜……”

这是在委婉的劝平鉴不要对朝廷心存怨望。

平鉴只是怅然一叹,道:“陛下的雄心壮志,老臣岂能不知老臣出此下策,难道真的是因为私心吗?”

赵彦深刚想开口,平鉴便抬手说道:“赵兄不比多言,老夫知晓你的一片好意,但若是再来一次,老夫依然会这般劝谏陛下……”

他看向赵彦深,道:“赵兄,陛下虽为英主,但是毕竟年少,容易意气用事,你们在朝中,切记要时常劝谏陛下,以免陛下听信小人之言,贪功冒进……”

“……”赵彦深颔首道,“老夫明白,满朝诸公都明白,你且放心的去吧……我们,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

“……等到你回来那日,老夫定让你看到一个丰饶富强的大齐盛世!”

“老夫信你!”平鉴眼睛闪出了泪花,这般说道,然后转身进了马车,连一句道别都仿佛成了多余。

自始至终,他都只想听这一句话,现在他满足了,心无挂碍的赴任平州。

赵彦深遥望着马车远去,看着它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终于转身离去。

“相爷,我们是回府内,还是……”

青衣小童的发问声从后面传来,他居然跟不上这个老人的脚步。

“不回府,进宫,去昭阳殿,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办呢……!”

赵彦深脚步一刻不停,盛世,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创造的他们每一个人,从君王到臣子,都该竭尽全力才是!

昭阳殿,内殿,与前殿隔着八道重门,与前殿大门合为九之数,九为数之极,帝王之数。

每一道重门边上都有内侍和铁甲武士无声侍立,昏暗的光线从侧面投射而下,映照的那漆黑的面甲愈发幽深冰冷,安静的如同雕塑一般。

张大的龙口之下,小内侍提着灯笼,玄色冕服的少年帝王赤脚站在一边,俯身低头,仔细的观看。

在他的脚下,赫然是一张整个大齐的堪舆图,每一个山川,每一条河流都在上面标注的清清楚楚。

波澜壮阔,古意沧桑。

他一边看着,一边听跪在下方的内卫查探得来的情报。听到那与锦衣那边传来的基本没有差别的消息,高纬这才开口道:

“赵相所言盛世,何其难也……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呀,此刻,不过才开了个头……”

他踩在地图上,仿佛垮过了整个山河。

“平鉴戍守平州苦寒之地,忠心可嘉,给他的亡妻追封为二品诰命,妾刘氏抬为从六品安人,发放加玺诰封敕牒,其子,封为折冲校尉……”

一边的兰台寺官员赶紧跪地研墨,铺开明黄锦帛,开始记录圣旨。

高纬的目光从北疆和晋阳停留了一下,而后移向南边,落在江淮一带。

“王琳现在在干嘛?”高纬问道。

内侍楞了一下,而后道:“启禀陛下,会稽公如今在赋闲在寿阳家中。”

高纬沉吟一会儿,道:“召王琳入朝,加骠骑大将军,领副枢密使,接到圣旨即刻动身!”

“……”他又将目光移回到晋阳,接着下诏:“明日,朕去铜雀苑射猎,着安德王高延宗伴驾随行!”

兰亭寺卿洋洋洒洒的写完,朝皇帝躬身一拜。内侍上前接过写好的诏书,在皇帝面前,小心翼翼的盖上了大印。

另一个内侍小心的接过,装进一方锦盒内,而后脚步匆忙的前往前殿,很快,铁甲的骑兵冲出宫苑,分为三列,一列径直冲向城门。

所有人看见这支护卫着圣旨的禁军都纷纷停下,驻足观望,看着他们绝尘而去……没有人知道,这份圣旨里承载的是雷霆还是雨露,又会对未来造成什么影响……



一百零七章春猎

“小苑微寒春雁飞,石关宫外草萋萋。

汉家旌旆连合围,奉国山川入望低。

花色缠临珠缀发,柳荫欲傍金堤齐。

韩嫣承恩来视兽,飞尘遥出建章西。”

这是宋代司马光所写下的诗,描述的是皇家春猎仪式的场景。

春猎秋狩,是古代重要的活动,是向天地祖宗表达敬意的场合,其意义十分重大。

在这一天,皇城西苑,铜雀苑之中旌旗猎猎,许许多多的王公大臣穿着隆重的服饰到场。作为大齐的高层人物,他们要参与进去。

连赵彦深、郎茂、郑宇这样的老家伙都象征性的在腰侧挎了一个箭囊,至于弓,则是软绵绵的,比面条好不了多少,能不能把箭射出几丈远还是未可知之事,不过是个象征而已。他们老了,在这个场合上只是凑凑热闹而已不过他们用不上尚且如此,足以说明春猎意义的重大。

皇帝是一定要到场的。高纬骑在一匹雄骏的马上,身上披着精制皮甲,马颈侧边挂着箭囊和骑弓,按照鲜卑习俗将头发编成一个个小辫,又将小辫结起,用白玉冠束起来,胡汉难辨。如果再胖几分,活脱脱就如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般。

当然,高纬要比他帅很多,也要爷们很多。十五岁,就已经长得很高了,身形颀长,剑眉星目,顾盼自雄。很好的继承了高家优良基因,直追便宜老爹高湛。

高纬原本对这种打扮强烈不满,但拗不过皇后一个劲的说这种场合就该这样的打扮。在接近半个时辰的说教之后,高纬屈服了……

陪同在高纬身边的铁甲武士,除了刘桃枝外,还有一个,赫然便是安德王高延宗。

身躯高大,链甲覆面,露出一双寒光外冒的眼睛。

这个时代如大浪淘沙,浮现的人才很多,高延宗就是其中之一。平心而论,高延宗是被哥哥高长恭的光芒掩盖了,高延宗的将才不比兰陵王差,北齐将要灭亡的前夕,那一通骚操作打的宇文邕怀疑人生。

高延宗,高澄第五子,兰陵王的亲弟弟。因为高澄死的早,所以高延宗是高洋带大的。

高洋目高于顶,他能瞧得上的人不多,高延宗就是其中之一。在高家第三代,兄弟的儿子里,高洋最喜欢的就是高延宗。

高洋甚至手把手地教他骑马射箭,连他在高洋怀里撒尿高洋都毫不介意,对其包容无比,简直形同溺爱。

还曾经放出话,问他想做个什么王高延宗还处于熊孩子的中二期,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要做冲天王!”

丞相的胡子都纠结得快拔光了,为难道:“可这天下没有这个地名呀……”所以就封了个安德王。

少年时期的高延宗也和大部分高齐皇族一样混蛋。但是后来改邪归正。

脾气爆,性格直。狂,傲,就是他早期的标签,兰陵王邙山大战大败周军,他当时听了很不服,点评了一句:“我这四哥啥都好,就是胆太小,如果换成是我高延宗,我能让周军活着回去吗?我早就乘胜追击,让他们彻底嗝屁了!”

后来武成帝高湛诛杀河间王高孝琬,高延宗听了很难过,做了一个小草人,天天拿鞭子抽他。高湛听说后把他柃过来,没想到他居然怡然不惧,还质问高湛:“你为什么杀我哥哥”

把高湛给气得半死,抽了两百鞭,差点把高延宗给活活打死,还好高延宗从小练武,皮实,耐打,居然被他硬生生扛过去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高延宗的性格收敛了很多,但本质上还是如同从前一样,高纬觉得,这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

北齐要灭亡的时候,所有人都劝后主逃跑,只有他挺身而出,说:“请陛下不要跑,臣可以打败他们!”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有把握打败周军。但是后主不信,他还是跑了,留下高延宗一个人死守晋阳。

高延宗打了几场漂亮的大胜仗,但是北齐已经无力回天了,后来高延宗被宇文邕俘虏。在长安,和后主一同被处死。他和后主被处死,高齐这个名字就彻底地被历史的车轮碾入了泥地……

高家虽然以凶暴荒唐著称,但是里面并不乏愿意为国赴死的赤子,比如高长恭、比如高湝、比如高延宗……

高纬要将北齐皇权集中,重用同宗兄弟是必然的。以内阁、枢密院和高家皇族为中心的邺城,要足够强大,才能在未来的变革之中同晋阳六镇还有河北世家邬堡掰手腕。

高纬的目光不着声色的落在高延宗身上,又不着声色的移回。高延宗打马跟随在皇帝身边,有些不太明白陛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怎么回事,看得他心里毛毛的,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干,老实得很……

一些豪门子弟和年轻将领已经在营帐前站好,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勋贵子弟,个个张弓提矛,就等皇帝下令开始,就嗷嗷叫的冲出,谁捕获的猎物多,谁就拥有越多的荣耀。

刘桃枝一声令下,关着野鹿野兔的铁笼就缓缓打开。里面的动物一窝蜂一般窜出,四散逃跑。

年轻人们的紧张的攥着兵刃,胯下的马也悄然焦躁起来,蹄子不安分的磨着草皮。

高齐皇族受鲜卑影响,马上取天下,骑射是绝不能荒废的。即使是从前的那个高纬,也有一身好骑术和箭法。

他抽弓搭箭,瞄准百步之外的靶子,羽箭破风嘶鸣,正中红心!粘着箭羽的末端还在微微抖动。高纬心里如释重负,看来平时的训练没有白费。

“好!!”诸臣皆称颂,这一箭如同号令,马上的所有人都双腿夹着马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朝着猎物奔去。

高纬呵呵一笑,说起来这是他穿越过来享受到的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了。他决定试一试身手,整日待在宫苑里批奏折,整个人都快绣掉了。

高纬回头对众人说道:“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说着便冲出。

“陛下当心!……”刘桃枝、高延宗也带人紧紧跟随。

其实严格说起来高纬的骑术和箭术比起侍卫来也不过就是这样,一顿跑马下来没有猎到多少猎物,反而是因为他常常窜来窜去,经常忽然找不到人而引得众人后怕不已。

但是皇帝要任性,刘桃枝和高延宗也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将安全防护提高了一个等级。

赵彦深等文臣早早就下场了,在凉棚里聊天吃瓜果,见到场上驰骋的皇帝都笑了笑。

皇帝说到底不过十五,这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该有的状态。这几个月以来皇帝的一系列作为让很多老臣都觉得是一个跟他们一样活了半百岁数的老古董,什么事情都看得透透的。

这样的少年皇帝才正常,不然他们还真要担心皇帝过慧易夭。

偶尔恣意妄为,才是正常的表现。

战至激烈的时候,高纬的小舅哥斛律钟都见状也加入护卫之中,随同姐夫作战,斛律钟都小高纬三岁,自小学习斛律光的兵法阵战之道,对于排兵布阵自有自己的一番理解,但年纪太小,经验不足。也帮不了高纬多大的忙。

不过两个时辰,猎物就已经快要被猎杀完毕。勋臣们见到猎场上只剩下了一只野鹿还有几只狐狸,就很自觉的退到一边观看,虽然还在场中,但是已经不打算动手了。

这些猎物是留给皇帝的。

禁军摆开阵势,两边包抄,将零散的猎物重新驱赶聚拢在一起。高纬在禁卫的簇拥下连发几箭,三只猎物轰然倒地。

但还有漏网之鱼,其中有一只红色的狐狸极其耀眼,奔跑在草地里跟一团火焰一般,仿佛可以点燃荒草。

高纬心中一跳,瞄准了这只狐狸。但是由于那只狐狸实在太敏捷,再加上连发几箭后,他的手臂有些酸痛抽搐,端着弓瞄准了好一阵子才发射,此时狐狸已经快跑到树丛里去了,羽箭紧追着狐狸进了树丛中,也不知道射中没有……

高延宗心头微汗,怕高纬尴尬,于是立刻请命:“臣方才听到了那畜生的嘶叫声,估计陛下射中了,臣去替陛下捉来!”

然后飞快的跑出,窜进了树林,高延宗骑马跑了一会儿,忽略了那插在草丛中的羽箭,眼睛如鹰隼一般注视着四周,忽然一团火红掠过,他端起弓,那狐狸便应声而死。

羽箭笔直的没入了狐狸的后颈,高延宗提起狐狸,乐呵呵的打马回去。他那皇帝堂弟啥都好,就是箭法臭了一点……

高延宗将一只完好的狐狸提回去复命,“启禀陛下,臣将猎物带回来了!”

高纬先是一喜,而后若有所思的瞥了安德王一眼,道:“这真是朕射杀的”

高延宗斩钉截铁的答到:“启禀陛下,这确实就是陛下猎得的!陛下箭法精妙,臣不过顺手将其捡回来!”

高纬呵呵了一声,拔出来狐狸身上的箭,拨开箭羽,指着上面刻着一行字,“安德王延宗。”

“……”斛律钟都早已快憋不住。而高延宗则满脸黑线,当场石化……



第一百零八章如此惩罚

“……”围场中,高延宗对高纬,半天说不出话来,尴尬不已。

春猎照例是要比试的,所获猎物最多的那个会得到丰厚的奖励,为了方便记功,所以每一个人的箭都是标注好了的。

高延宗刚才走的太匆忙,把这茬给忘了。好不容易露个脸想拍个马屁,结果还拍在马腿上了,被陛下当场揭穿……

斛律钟都那小子不是什么善茬,盯着高延宗一本正经的说道:“不得了呀安德王殿下,你这是欺君你要晓得。”

【这混小子,小小年纪,学得跟他老爹一样老气横秋的!别以为你爹是斛律光老子就不敢揍你!】

高延宗低着头,眼睛还不忘狠狠的瞪他一眼。

高延宗的横在勋臣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满邺城的纨绔很少有人没被高延宗揍过。

斛律钟都的大哥二哥现在提起高延宗还是咬牙切齿的,被揍出了童年阴影。

斛律钟都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孩子,看见高延宗瞪他,多少还是有些怕的,讪讪地闭口不言。

高纬对他们私下里的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似笑非笑的看着高延宗:“钟都说的对,王兄你这是欺君你要晓得……你自己说说看,要让朕如何处置你比较好?”

事已至此,高延宗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心里郁闷,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宣之于口。

话说陛下好好的接受马屁不好吗……观察的这么仔细干嘛……?

“……臣知错,臣任凭陛下责罚!”总有那么一股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若是高纬的便宜老爹高湛,也许又会让人把他拖下去抽二百鞭。

但高纬不是后主和高湛,高纬只是一笑,道:“那朕就罚你给朕再猎十头狐狸回来,若是猎不回来,朕罚你一年的俸禄!”他的话锋又是一转,道:“封地内的一应钱粮赋税也全都上缴,可有异议?”

高延宗咬咬牙,死撑道:“臣无异议!”高纬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刘桃枝一眼。

很快十个笼子就被抬上来,里面是十只毛色各异的狐狸。

远处观看这边动静的众人又是一阵哗然,以为新的一轮竞赛又要开始了,正搞不明白情况的时候,内侍带着禁军上来清场了。于是众人退下,看着禁军将笼子放在十个各不相同的方位,打开了笼子,十只狐狸朝着不同方向狂奔而去。

小路子上前接过高纬的雕弓,高纬拍了拍手,看着野狐在天幕下逃窜,现在所有人都被清场了:

“有罚,自然也会有奖……你若是能在天黑之前将这十头狐狸全部猎杀,那么朕腰间的这把刀就送给你了!”

高纬解下腰刀,这是一把样式很古朴的长刀,从整体上来看,刀身修长笔直,却饱满厚重,刀柄的末端有一个铜环。隔着刀鞘都感受到这把刀是何等的锋利。

这是从宣帝高洋那里传下来的汉环刀,价值不可估量。

果然,高延宗的眼神马上就炽热起来。这把刀,他曾见高洋佩戴过,这是高洋最钟爱的兵刃之一。

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于高延宗来说还是有纪念意义的,高延宗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

他看向高纬的眼神很复杂,刚对上高纬含笑却如同深渊的眼眸,便再次恭谦的低下了头颅,“臣遵旨!”

陛下已经拿出了足够的诚意,那么,不管陛下最终要做些什么,要试探些什么,高延宗也在所不辞!

高延宗很干脆利落,脱下厚重的铠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衣,提起弓箭便上了马,朝着前方直追而去。他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完成任务才能算是赢下了。

那边众臣休息的凉棚里,众人听说了陛下对安德王的惩罚,都十分感兴趣的讨论开来:

“兰陵王阵战之上无人能敌,不知道安德王殿下与其兄比起来如何……孰更胜一筹?”

“该是兰陵王更胜一筹,兰陵王早在邙山大战就已经立下大功,前不久,又立下大功。而安德王到如今也只有这平叛之功一条功劳傍身,照我看,这个问题,不问也自能看清……”一人摇头笑道。

“非也……”马上就有人不赞同起来,“我听闻安德王膂力惊人,勇武异常,至于名声不显,只不过因为被压制,而无法施展罢了,依我看,安德王比兰陵王差不到那里去……”

“这位兄台,慎言呀……!”一人赶紧扯住他的袖子,左右看看,然后低声提醒。

那人便猛然警醒过来,刚才他喝高了,说话没有注意分寸,居然说出安德王被刻意压制这种话来。那么安德王被谁压制,又为什么会被压制,说得清楚也不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就凭他曾对先帝不敬这一条罪过,就足以让他不受先帝和陛下的待见了。可这说到底,毕竟是皇家的事,他们区区臣子,岂敢置喙?这可是大不敬!

他心里后怕了一阵,暗自庆幸还好大家都在各自谈论,没有人注意到他说话。或者说,即便听到了,大家也是有选择性的忽视了。若是传扬出去,他少不得要被扣上一个离间宗室的帽子,这个罪名他承担不起。

那边赵彦深和郑宇等人显然想的要更多一点,郑宇笑意有些耐人寻味,“看来,陛下是想提拔安德王了……”

这在他们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了,陛下要提拔臣子,总不能无缘无故吧?安德王在春猎之上讨得陛下高兴,陛下大笔一挥给他一些实权,这也是一个升官发财的理由。

“可安德王殿下毕竟与陛下不同一脉呀,文襄帝那边,已经有一个兰陵王得到大用了……再提拔起安德王,会不会不太妥当……?”也有阁臣忧心忡忡。

赵彦深眼神幽深地看了那边一眼,抚着胡须淡淡道:“说到底,都是神武高皇帝一脉,文襄、文宣、武成,都是神武皇帝与武明皇后所生,同根同源,陛下既然有这个魄力,为何就不能起用宗室?陛下心里想必自有打算,别操心这么多了……”

“陛下好魄力……”郑宇附和的说了一句,眼珠子往赵彦深这边转了转,看得出来,其实说这话,赵彦深也是没有多少底气的。

皇族之间相互倾轧几乎已经融进血脉里,神武帝有这么多的子孙,其中不乏人杰,在权力斗争中被杀了多少,赵彦深难道不知道吗?

不说文宣、武成,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琅琊王高俨不也是在朝岁宫宴的时候被陛下暴力镇压的吗?高俨还算好,太后以命求情,最终换的陛下松口,但是却被褫夺金册玉牒,成为了废庶人,从今往后只能在那小小的一方王府里度过余生。

郑宇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刚刚入朝不到一个月。那个晚上死了将近五千多人。西大营北大营交手,连东营也受到了波及。皇族造反不比寻常,牵连很大,陛下虽然宅心仁厚,只追究首罪,但还是有二十多家勋贵被诛杀。

前几日,还听说博陵文简王高济,酒后狂言,说“武成已死,皇位合该归我。”当天夜里,陛下就将高济杖四十,降为了郡王,夺去了封地。现在高济每日做什么都有殿前仪鸾司的探子跟着,寸步不离。

虽然可能陛下自己也没有将这个当成一回事,但是还是要注意此事的影响,锦衣已经控制住了流言,将高济的罪责降了一等。这,显然也是陛下为了维护皇家体面的做出的事情。

高济和其他王爷不同,是正宗的神武嫡子,和高澄、高洋、高演、高湛一母同胞。

而高家的皇座,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总体上都是兄终弟及。高济作为嫡子里的老六,在武成去世之后,难免会对皇位有什么想法。

陛下天骄人杰,或许不会将这个叔叔放在眼里。但高济毕竟是神武和武明皇后所出的嫡子,高齐宗室里血脉最尊贵的王爷,对皇位还是有威胁的。

高济没有兵权,没有政权,更没有太后这样对陛下有影响力的人物出来保住他,原本是必死的才对……

至少在郑宇等一大部分听到风声的朝臣看来,高济就应该被直接处死才对,但是陛下没有。

有心人再将最近陛下下达的政令串联起来,再联想起任城王、兰陵王、赵郡王这些宗室亲王接连被重用,就可以将陛下的用意猜度出一二……

陛下这是要重用宗室!

之所以不杀高济,除了因为他是神武嫡子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陛下不想寒了宗室亲王们的心。

要重用宗室那些有能力的人物,将他们收为己用,陛下就要改变那种残暴嗜杀的印象,要去尽可能的安抚,而不是动辄诛杀。

现在安德王高延宗也进入了陛下的眼帘,不知道陛下想给安德王安排个什么职权。但可以预见的是未来朝堂之上除了勋臣和世家,诸王也会成为权力场上的主要角逐者。

郑宇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明白……

几方势力相互钳制,陛下才能稳如泰山……

说到底,陛下其实对任何一方都未曾有过绝对的信任……

郑宇满心复杂的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呀……

天边的太阳刚刚落下,高延宗就打马回来了,气喘吁吁,将猎物扔在了地上,内侍上前数了数,十只,毛色各异,一只也不少。

高延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伸手就要拿那把刀,而内侍却压住了高延宗的手臂。

高延宗不满的看着他。

于是他朝高延宗和善的笑了笑,让开了道路,抬手道:“安德王殿下……陛下有请……”



第一百零九章布局天下(上)

天幕漆黑一片,皇帝的营帐内烛光暖煦。

陛下特地下令此次春猎不准铺张,皇帝的大帐和其他臣子的营帐比起来,也不过就是稍微宽敞了一些而已。

禁军将龙帐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高延宗一踏进距离大帐百米外就马上有数百道带着审视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为了觐见陛下,高延宗特意换了一身黑色绣银的王服,皇帝召见是大事,不可疏忽。

他神情肃穆的踏过台阶,刘桃枝拔出了鞘中的刀,冷冰的喝道:“来人止步,通报姓名!”

这并非是刘桃枝不认得高延宗,可这是规矩,无论是谁在觐见皇帝面前都要通报才行。

高延宗抬头,目中闪过一丝冷芒,对于这个杀死了许多王叔和王兄的刽子手没有一丝好感,于是他只是象征性的行了一礼,语气生疏冷硬,道:“臣……,高延宗,受陛下传召而来!”

刘桃枝也感受到了高延宗身上无形升起的杀气,微微蹙起了眉,回身进大帐内通传了一声,回来便道:

“陛下召安德王殿下觐见……”

这次刘桃枝的语气客气了许多,但也就是仅此而已。

高延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揭开帘子,进了大帐。

大帐内摆设很简单,壁上挂着一张熊皮,皇帝披头散发,穿着随意,正与一个年轻的官员交谈着什么。

高延宗虽然和高纬接触得少,但也是知道这位皇帝堂弟可是跟先帝一样,喜好奢华享受,他原本以为会看见什么***场面,但是没有,这里简洁得让他都感觉有些过了。

他楞了一下,见到皇帝和那位年轻官员看过来,便躬身下拜道:“臣,高延宗叩见陛下……”

高纬披头散发,穿着一袭宽大的白袍,浓密的黑发如墨,倾斜而下。

如果不是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高延宗几乎都要以为是魏晋的那些风流名士又出现在了眼前。

高纬手臂虚抬,笑道:“王兄请起……”

高延宗恭敬的一拱手,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这是对他客气,可他不能将这客气当作理所当然,这是礼遇,更是君恩。

自古以来,便是君恩最难消受。

高纬目光深邃的望着他,忽然笑了,指着一旁站着的年轻官员笑道:

“王兄可是很少上朝,这人你认得到吗?”

高延宗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官员,只见他面容端正,虽然年轻,可是气度沉稳。

高延宗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笑道:“这位臣倒是认识,这位想必便是那挫败突厥使者的房侍郎吧?幸会……”

高延宗的确对于政局不感兴趣,在剿灭琅琊王之后他就上了辞呈,请求辞去太尉一职。

虽然陛下没有答应,但也派了人来接替高延宗的职权,默许了高延宗“玩忽职守”的行为。

但这并不代表高延宗对于最近朝堂的变化就真的一无所知。对于一些近来才被提拔起的干臣,高延宗还是耳熟能详的。尤其是最近风头正劲的裴世矩、房恭懿、韩立、王峻等人。

房彦谦虽然素来低调,但高延宗也曾听闻过他的大名,评价居然丝毫不在裴世矩之下,想不引人注意也难。

故此,高延宗倒是罕见地对房彦谦比较客气。

不过也只是一个点头之交,宗室结交国之干臣乃是一桩忌讳,更何况皇帝还在旁边看着。

“殿下客气……下官拜见安德王殿下……”房彦谦还礼,一派君子之气。

高延宗点了点头,算是表达了善意,并没有和他再客套下去。

高纬微微笑着,看向高延宗:“看来,王兄当真是把十头狐狸全都猎杀了?”

高延宗也笑道:“侥幸罢了……”

高纬摆摆手止住接下来那一堆谦虚的说辞,“朕向来不信有什么侥幸之说,实力就是实力,王兄不要过于谦虚才是,呵呵……,既然王兄做到了,那么朕也该言而有信。”

他起身将身后架子上的黑鞘长刀取出,拔出了一截,光滑如镜的刀身映出了一双清亮的凤眼。

高洋驾崩十几年了,可他的佩刀却依旧是锋利无比,带着森森杀气。

“说起来,这是当初文宣皇帝上战场用得佩刀,上面沾满了不少血,便是到了如今,即使日日夜夜擦拭,还是带着那么一股子血腥味……”

高延宗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暖意,面上有缅怀的神色,高洋在其他人看来是个残暴的君主,但是在他眼里,高洋是和蔼慈爱的叔父:

“是呀,文宣皇帝,当初收着各种兵器,臣记得……其中就有这一把……”

“的确,先帝也很喜欢这把刀,一直藏着不让朕摸,说是……戾气太重。其实他只是怕朕伤着了而已,文宣皇帝的兵刃,岂是凡兵可比?”

高纬可没有丝毫害怕宝刀锋利的模样,食指的指腹擦过刀刃,立刻便划出了浅浅的血痕。

“陛下……!”房彦谦、高延宗大惊失色,要上前劝阻。

“唔……,无妨……”高纬抬手阻止了他们过来,“还真是锋利的吓人,果然是一把好刀……”

只是稍微碰一碰,刀刃就划开了皮肤,可想而知其锋利程度。

他看向高延宗,笑道:“朕说到做到,这把刀,朕就赐给王兄了。”

高延宗犹豫了一下,高纬将长刀再次往前递了递。

高延宗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双手接过了这把刀,“臣谢陛下恩典!”

高纬道:“无妨,宝刀赠英雄,朕在这邺城,也不能上前线杀敌,这把刀若是在朕这里,才是不得施展,未免明珠蒙尘,太过可惜……”

高延宗脑子懵了一下,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狂喜,道:“臣!一定鞠躬尽瘁,为陛下尽忠,为大齐尽忠!”

如果皇帝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高延宗还是不懂,那么高延宗也不用混了。

陛下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要重用他,而且很可能是去前线,成为一方统帅!这可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高延宗自小尚武,但是文宣以来,历代帝王都对宗室防范甚严,打压是常有之事。

况且,高延宗的哥哥兰陵王已经获得重用,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尚书令、大将军,这就相当于将高延宗的路给堵死了。

高延宗和兰陵王同样是高澄一脉的子孙,那些叔叔又岂会不对他们加以防范?

因此,让兰陵王建功,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高延宗要想冒头,不等到兰陵王逝世,此生怕是绝无可能!

虽然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这还是因为兰陵王的母亲和他的母亲都出身低微的原因,若他们是高澄的嫡子,如今还能不能活着还是两说之事。

高延宗原本都打算好了,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地窝在邺城里,好好的当他的闲王,却没有想到居然峰回路转,这样一个天大的好事居然落在了他的头上!高延宗自然是喜不自胜。

高纬望着他,笑了笑:“爱卿想任何职?”

高延宗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总不能比他四哥的待遇差太多吧?只是话到了嘴边又马上咽了下去,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和忐忑,恭敬道:“臣任凭陛下做主!”

高纬点点头,道:“如此,朕便封你为二品车骑将军,领副都督职权,先调去段太宰那边历练一下如何?”

这馅饼接二连三的砸下,直接将高延宗给砸懵了。

狂喜的同时又有点担心这么大的馅饼会不会直接将他给撑死,犹豫道:“这……,可是臣寸功未立,一下子就掌着如此大权,怕是会引得众人异议……不如陛下将臣调到汾北去……?”

这可是晋阳副都督呀!除开太宰段韶和左相斛律光,这个位置简直就是军队中的第一把交椅!连他四哥兰陵王的职权都没有他大!所以他现在心中忐忑也是可以理解的。

高纬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同意高延宗的建议,道:

“朕意已绝,卿不必多言……,况且,朕只是让你暂时先跟在太宰面前历练一下,可没有说过要给你实权……”

他顿了顿,道:“你先历练个三年五载,朕才好放心的用你。想来,段太宰也不至于藏私不肯教你……”

高纬微笑,眼底却有些黯然,他知道,段韶可能没有三年五载了……

一旦这个支撑着北齐门户的老人倒下,北齐的局势会更加困难……

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段韶有定海神针的作用,只要他在,无论此战斛律光、高长恭是胜是败,晋阳就稳如泰山!因此,他现在不能将段韶召回安养。

对于这个为大齐奉献了一生的老人,他心中存着很高的敬意。

“王兄此去,要替太宰多负担一些军务,太宰毕竟年事已高,朕不能召他回来安养,本就是对不住他……”

高延宗是帅才,且忠心耿耿,不该这么埋没了,让段韶带一带,将来接班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高延宗面色严肃起来,道:“既然陛下信任臣,臣自当做好分内之事!”

房彦谦眼底都流露出一丝羡慕,安德王高延宗这是时来运转,一步登天啊……

“臣该何时赴任?”

高纬想了想,道:“办事宜早不宜迟,如果你们方便的话,最好明日便动身……”

你们?……

高延宗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高纬指向房彦谦,道:

“房卿和你一起去,他负责在晋阳和并州布置互市一事,你们,在路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第一百一十章布局天下(中)

房彦谦也去晋阳?高延宗有些诧异,不过倒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只是问道:“难道,突厥那边已经有回应了?”

他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这样的情况了。

高延宗身为太尉,不可能对于朝政真的一无所知,他知道朝廷对于这互市一事极其关注。

陛下要同时和南陈、契丹、突厥、高句丽同时展开贸易,如果突厥不曾答应的话,陛下绝对不会对晋阳做这样的布置的。

高纬磨砂着被划开的指腹,神情淡淡道:“前几日,燕州刺史上奏朝廷,说突厥使臣和木杆的弟弟阿史那库头几日后会抵达邺城,他们如此迫切,想来这件事已经成了一半……”

“那陛下现在的意思是?”高延宗小心的打量着陛下的神色,事情达成本是一件好事,可貌似陛下的兴致并不高……

高纬的兴致的确不高,不是因为事情发展的不顺利,恰恰相反,突厥答应的这么痛快,这出乎了高纬的预料。

按照突厥贪得无厌的秉性,他们不应该先让人讨价还价,占够便宜才会满意吗?

答应的如此痛快,木杆还派来了自己的弟弟来促成此事,不仅超出了高纬的预期,也充分的表明了他们对这次合作的重视,这本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

但,就是因为突厥表现得重视过头,才让高纬觉得奇怪。

【木杆那个老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想到这里,高纬的眉头微微蹙起。

但现在他还只是猜测而已,于是他索性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对着他们说:

“没什么,突厥此来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水来土掩吧……,反正,这个月南朝使节也要回访,我们索性一并解决了。”

高延宗恍然大悟,问道:“那陛下昨日传召会稽公入朝……?”

高纬瞥了他一眼,道:“朕只不过暂且将他调入朝中,免得他在南边碍事而已……”

王琳是北齐在江淮一带的军头,即使在北齐诸多手握兵权的将领之中,王琳也是排得上号的。

别看他现在在家里每日看书钓鱼,跟退休了没什么两样,但王琳对于部下的掌控力还是十分强,对江淮地区有很大的影响。

高纬想要和南陈联盟,但王琳却是与南陈有着深仇大恨,他若是对此不满,会不会搅局?……甚至造反?

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所以,高纬必须要未雨绸缪,使出一招明升暗降。

不管怎么样,在南陈使者开始动身之前,先把王琳给弄到邺城再说。

许以高官厚禄,还有足够的威权,充分的表现出高纬的爱才和重视。

王琳若是来,那么两全其美。王琳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入朝可以分散枢密院的权力。而且王琳对南阳一带还有南陈也有足够的了解,可以作为为北齐布局南朝做充足的准备,这是其他枢密院使所没有的优势。

同时,高纬不仅可以在南边顺利的开展互市,也可以慢慢分化王琳等地方军头对地方的掌控,将大权收拢到朝廷。

但若是王琳称病不来,那这居心……

这并不是高纬恶意揣度,想想看,若是王琳真的称病不来,不是对朝廷对高纬不满又是什么?

他若是刻意破坏与南陈的互市合作,甚至挑起两国战争,高纬又当如何?

一个掌握实权的军头就在下面窝着,高纬得要随时小心翼翼,警惕他会炸毛,这种感觉实在是很不爽。

即使这根刺历来本本分分,表现得很顺从,但高纬依然不放心,得要把他弄到眼皮底下看着高纬才能放心。

与其看着这根刺杵在那里,天天担心他发作,不如直接将这根刺拔掉,或者,融为血肉!

说到军头,晋阳那边也有不少,军队等于是将领们的私军,将领对底下的军队有着绝对的权威。

生杀予夺,也只不过是主将一句话的事情。

如果只是那么一两个,高纬早就把他们给宰了,然后放手施为,来一次浩浩荡荡的整改。

但是这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七八个,是一大片!全是军头!

北齐大半的兵力都囤积在晋阳,足足有二三十万大军!

要是高纬敢直接动手,那就是与整个晋阳六镇站在了对立面!

失去了晋阳支持的高纬,跟一次性丢了大半个江山没有什么区别。

晋阳,天下霸府,高皇帝赖以争霸天下,其地位之重要,影响之深远,可不是闹着玩的。

历数北齐立国以来,对上北周的每一场大规模战争,没有一个是不以晋阳作为根据的。

晋阳城号称“金城汤池”,得之者昌,失之者蹙,先至者胜,后至者覆。

这种天然的地理优势成为高齐王朝把晋阳建成自己根据地的首选条件。

是南北交通的枢纽,在北齐皇族的大力经营之下,形成了以晋阳为中心的交通干道。

北齐江山的精华在晋阳,其中六镇鲜卑的力量是最主要的一环,如果没有六镇鲜卑,晋阳称不称得上霸府还是两说之事。

高欢起家,就是依靠了六镇鲜卑的力量,打败了尔朱兆,逐鹿天下,在此建立了控制全国的大丞相府。

故此,虽然东魏的国都是邺城,但是真正的权力中枢却是晋阳。

晋阳作为陪都,其影响力甚至高于邺城。

北齐皇帝,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晋阳,而不是邺城,就很说明问题。

也就是今年事务繁忙,各种诸如“整风”、“分田”、“垦荒”之类的工作实在太多,否则高纬现在已经在起驾晋阳的路上。

所以不管怎么说,晋阳都是他一定要掌控的地方!

他很想起驾晋阳,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高纬,一没有壮大国家声势,二没有见到各种政策的收效,他的年纪又轻。如果此时去晋阳进行改革,那么高纬一没有威势,二没有威权,将会举步维艰。

虽然他不回去晋阳,但他可以先在晋阳落子。这棋子便是高延宗和房彦谦,由他们来先为高纬在晋阳打开局面是最好的选择。

“王兄,你这次去晋阳,将西大营的全部人马都抽调走……”

高延宗如果就这么光棍的去晋阳,那么很难干出成绩,高纬在这方面要给予高延宗绝对的支持。

“那邺城这边……?”高延宗对于邺城剩下的军力表示担忧。

高纬道:“无妨,胡长桀还有赵王叔收拢了不少愿服兵役的壮丁,足足七万余人,足够填补禁军之中的空额,你只管带去,东大营还有三万精锐禁军,当无大碍……”

邺城有禁军大营,北大营、东大营、西大营,莫不是拱卫邺城的禁军。

邺城禁军建立的初衷,原本就是为了制衡六镇勋贵,同时镇压河北世家力量!

可以说,现在的北齐,内部可以分为三大军事集团:晋阳六镇、邺城禁军、河北世家的邬堡!

经过琅琊王谋逆一案的大清洗,高纬已经彻底掌控了邺城禁军。现在,他要让高延宗打前锋,将手伸到晋阳去!

“房卿,你的任务也同样重要。”高纬目光灼灼的看向房彦谦。

如果说高延宗这边要一点一点的耐心等待才能见到成效,那么房彦谦这边就是实打实的可以在短期内看到效益。

这是一个十分直接的政绩。没有什么能比财力能能反应一个国家的强大了。

有了钱,诸事可为!

其实说起来高纬对晋阳这边的互市极为重视,其主要原因有三:

他想将全国的经济盘活,让财富流通,增加国家赋税。二,达到对晋阳的进一步控制,而对财政的控制,将会影响到鲜卑、契丹、羯、高车等少民生活上的方方面面。三,乘机将全国上下的货币进行一次清理,进行财政上的改革。

这就是抹了蜂蜜的药,只要沾上它,尝到了甜头,就再也离不开它。

既能达到长远的政治目的,又可以看得到短期的效益,何乐而不为?

之所以选择晋阳,是因为晋阳自创建以来,一直就是南北交通的枢纽,北方政治、经济、军事重镇,这样的一个地方,其经济潜力可想而知。

这个时代,商贸虽然依旧不繁荣,但是晋阳却是一个例外,商业异常活跃,贸易异常繁荣,晋阳成为当时北方的贸易中心地区。

在北齐时,晋阳城内已经出现了靠租赁店铺而获取利润的商人。

此外,晋阳城还是各地物资集散,珠宝荟萃之地,大量的马匹、珠宝从晋阳城流向各地。

晋阳不仅对内商业发达,对外也时常有西域商人不远万里来晋阳进行商贸活动,和士开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晋阳一度成为丝绸之路的另一个连接点。再加上晋阳靠近北疆,对北方州郡都有掌控力,所以高纬将晋阳作为互市商贸的中心,其实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晋阳商贸,已经自成体系,爱卿此去,就是要将商贸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让朝堂可以在宏观上调控市场……具体局面,还需要爱卿自己去打开,如果内阁的建议有问题,爱卿可以直接上奏给朕……”

高纬的眼中神光湛然,晋阳是高氏的龙兴之地,高欢从这里起兵争霸天下,他也要在这里彻底打开北齐内外困顿的局面!



一百一十一章

“自古以来,便是无农不稳,无工不活,无商不富。一个国家,若是掘弃了任何一方,此三者相辅相成,才能够带动国家的经济,将朝廷的财政给盘活……”

暖煦的烛光下,高纬随意的坐在榻上谈论着。

“不是说我朝的商贸情况不好,恰恰相反,朕发现我朝的商贸状况十分可观,所以,朕就产生了要以商业盘活手工业和农业的想法……”

“一旦国家的经济被盘活,就会相应的刺激其他产业的发展,从而激发一系列相关附庸产业的兴起,如此国家的活力就被彻底激发,朝廷的收入也跟着稳步增长,按照朕的设想,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只要控制好市场的秩序还有铜钱的铸造以及对***劣币的监管就可以使收入稳步增长……”

这样讲下来,就是对内政根本不感兴趣的高延宗都渐渐明悟,忽然之间,就产生了许多朦胧的概念,大概明白了皇帝的思路。而房彦谦则想得要更加深入一点:

“臣明白了,陛下您的意思是,不需要对市场过多干扰,只需要偶尔介入平衡市场就可以了,朝廷只需要按账本收税就可以”

高纬点点头:“对,但也不是全对……算了,现在跟你们讲这个还太早……你们只要记住,不要过多干扰市场,只在必要的时候介入,官府可以做仲裁者,要做的,是维护规则,而不是破坏它!你们要做的,仅仅就是加强监管力度,其余的时候等着按照账本收税就可以了……过多的介入,会破坏平衡的……到时候整个贸易都会崩盘!”

房彦谦虽然不知道崩盘是什么个意思,但是结合一下陛下所说的情况,也就大概加以理解。

这个确实不需要高纬多说什么,事实上,在南北朝时期已经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商业规则,不需要朝廷再多此一举,给立个不同的规矩。

即使在高纬看来,这个经济规则真是漏洞百出,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适用的规则,在它还有用的时候,就不要去破坏它,过于先进,有时候就是过于激进,会出大乱子的。

“等到一切都已经成熟,就自然到了该获取果实的时候……”高纬笑道。“但首先,我们要确立那些是监管部门,具体负责的是什么,那些负责查账,那些负责收税,那些负责将市场纠纷上报官府,这些,都要安排好。”

这个是必须确立好的,这是朝廷宏观调控市场的基础所在。

不要以为古人都是瞧不起商人,商人没有地位是真,但是不代表他们不重视商业。在市场设置监察部门也并非高纬一人独创。

东晋南朝时市场繁荣,尤其是都城建康更是商贸发达。

商业所带来得巨大利益,让上到皇室下到平民百姓都磨拳擦掌,眼热不已。就是因为这种巨大的利益,使得朝廷对于商贸发展极其重视,朝廷在市场上设有多种名号的官员。

那么,商业对人的吸引如此之大,作为掌控国家的朝廷,又如何去从这上面获取利益呢?

其答案就是设立专门的市场管理部门。

真正掌握市场生存大权的人是地方官府。监控整顿市场是地方官府的责任。当地的市场,就由当地政府去管理控制。

管理市场的最高长官为“市令”“市长”,又被人们称为“太市令”。

“太市令”在市场上的权柄很高。市场里混迹的小民和商贾,或许不知道刺史是谁,但太市令他们是绝对认识的。无他,因为这个太市令就是天天在市场里转悠,提醒你该交税的人。

“税务不可过高,朕曾说过,凡各国商人,只要凭借相关凭证,按照货物价值缴纳一定比重的税务,就可以在大齐规定的区域内自由贸易。无论本国子民还是他国商人,只要进入互市内,一律按照同样规则缴纳赋税,至于交易过剩,或者有其他用途,则可以通传州府,另行办理,斟酌收税……”

征收商税是朝廷管理市场的重头戏。这点,自然也是市令的重要工作。

商业发达,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商税的税种名类十分繁多。

那么当时时有哪些税种呢?有市租、估税、关津税,有牛埭税、桁渡税,此外陈朝等朝廷还频繁征收税外税。繁重的税收,朝廷的过多介入,使得商业渐渐变得毫无活力,无利可图,渐渐如同一盘死水。

这是南朝对于商税的态度。相对而言,北魏朝廷管理市场时更有远见。

进入北魏治下市场,只需象征性地缴纳一个铜钱。轻松的税额,给予老百姓更多的生存空间,也促进了北魏商业的蓬勃崛起。

高纬参考的,中和了一下南北两朝的征税模式,总体来说也不希望给予商户和平民过多的压力。不过工作却是更加精细了一下,从象征的收一枚铜板,到按照前后货物数目登记,核查账本之后,再按照一定的比例征收税务。

“要注意好管理方面,商户的户籍、市场的秩序,都要统一!”

商人和非商,自然也要区分开来对待。否则不好加以管理。商人有自己的户籍。朝廷给予他们专门的户籍进行管理,他们的户口叫做“市籍”。

凭借“市籍”,朝廷能准确掌握市场内小商人的身份。

市场管理部门建有钟鼓楼,以撞钟击鼓为号,规定统一的开市、闭市时间。

“要统一用朝廷发放的秤作为衡量工具,不得私自使用其他秤,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秤是保证交易公平必不可少的称量工具,但它的出现也实属无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理,有商业贸易的地方就少不了缺斤短两的事情。因为常有商人短斤缺两、卖家弄虚作假的行为,经常惹来买家与之发生纠纷。严重扰乱的市场秩序。

所以,高欢为了保证交易的公平,维护市场秩序,曾下令:“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私民所用之称,皆准市称以定轻重”。

有了统一的称量工具,可以让市场交易更加公平。减少贸易纠纷。这也是要注意的。

“另,不准私自贩卖盐铁,违令者,视同谋逆,杀无赦!”

对于危及国家政权安危盐铁买卖,高纬自然要紧紧攥在手心里,绝不动摇。

盐铁买卖,能带来庞大丰厚的利润。朝廷对盐铁专卖十分重视,是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严禁百姓私下经营。

然而,盐铁买卖带来的庞大利益,仍旧驱使不少人铤而走险参与私下买卖。

对于这种行为,高纬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房彦谦听完高纬的逐条指令之后,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方向。高纬将范围缩小了很多,意思就是,只要这几条保证了,那么剩下的一些事务,都可以放任他施为。但他还是心存疑惑:

“陛下,这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不是小事,有人赚钱,就会有人赔钱,臣下认为,我朝还是不宜和南陈进行贸易,应该与突厥契丹合作,如此,我朝才能确保最大的利益。”

他不是认为互市不好,他只是反对朝廷和南陈互市。

“我们有的,南朝除了战马,一应俱全,贸易方面,我们并不占什么优势……不似突厥契丹,蛮夷之地,物资匮乏,我朝可以尽可能的将物资卖出……陛下,跟南朝开放这互市,定要小心斟酌才是呀……”

高纬淡然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现在我们大齐除了战马,的确没有货物可以吸引到南朝商人,但若是我朝出现了新的产业呢?只要这互市在流通,我们总可以获取到足够的利益……”高纬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来。

“陛下,我们真的要将战马卖出臣觉得不妥……”高延宗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说出来,“一来,南陈如此迫切地想要战马,无非就是为了补足兵种不全的短板,臣以为,南陈达到目的之后,未必就会选择与我朝继续结盟,万一他们想要渡江……二来,我军也需要优良的战马,请陛下三思!”

高纬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可这是交易,这世上哪有一点亏都不吃光想着占便宜的呢?”

“朕当然不会给他们种马,朕只会给他们去势的劣马……”

“可是,陛下不是明言,由民间自主贩卖马匹的吗?”房彦谦一愣,问道。

高纬呵地笑了一下,道:“朕是答应过让民间自主贩卖马匹,可朕没有承诺过贩卖之前不能让我们先过目呀,不通过的,通通不能贩卖,要不然,朕设立监管机构干嘛使呀?”

“况且,以南陈的条件,有再多的战马又有什么用?他们有牧马地吗?买来了战马,要如何安置光是囤积起来饲养,就足够耗费无数银钱……他们,撑得起吗?”

“问除了战马能不能获利,朕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可以!”高纬笑道,“打个比方,我朝商人从突厥人哪里买来了上好的狐皮,接下来,他也可以去淮南将这批狐皮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反正突厥人只能在晋阳那边做生意,南朝也只能在淮南一带做生意,他们不能直接贸易,什么都得通过我们,横竖我们都不亏……”

房彦谦和高延宗看着皇帝的眼神都变了,除了敬畏之外,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陛下这一手,真是黑呀……这才是贪财的最高境界!

“一年之后,我们的府库充足,就不是我们看他们的脸色,他们全都要看我们的脸色!”

高延宗分析之后,觉得这个方案大有可为!

这个时候,刘桃枝无声的进来了,将一份帛书递给了高纬:“陛下,这是战报!”

刘桃枝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无声的退下。高纬心底忽然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打开帛书扫了几眼,而后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宇文宪奇袭汾北,莫多娄显敬所部七千余人,全军覆没……!”灯光下,皇帝白皙俊秀的脸有些深沉,高延宗和房彦谦都是心头巨震,高纬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心情平复下来,“去,传朕旨意,召副枢密使斛律羡、唐邕觐见……!”



一百一十一章布局天下(下)

“自古以来,便是无农不稳,无工不活,无商不富。一个国家,若是掘弃了任何一方,此三者相辅相成,才能够带动国家的经济,将朝廷的财政给盘活……”

暖煦的烛光下,高纬随意的坐在榻上谈论着。

“不是说我朝的商贸情况不好,恰恰相反,朕发现我朝的商贸状况十分可观,所以,朕就产生了要以商业盘活手工业和农业的想法……”

“一旦国家的经济被盘活,就会相应的刺激其他产业的发展,从而激发一系列相关附庸产业的兴起,如此国家的活力就被彻底激发,朝廷的收入也跟着稳步增长,按照朕的设想,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只要控制好市场的秩序还有铜钱的铸造以及对***劣币的监管就可以使收入稳步增长……”

这样讲下来,就是对内政根本不感兴趣的高延宗都渐渐明悟,忽然之间,就产生了许多朦胧的概念,大概明白了皇帝的思路。而房彦谦则想得要更加深入一点:

“臣明白了,陛下您的意思是,不需要对市场过多干扰,只需要偶尔介入平衡市场就可以了,朝廷只需要按账本收税就可以”

高纬点点头:“对,但也不是全对……算了,现在跟你们讲这个还太早……你们只要记住,不要过多干扰市场,只在必要的时候介入,官府可以做仲裁者,要做的,是维护规则,而不是破坏它!你们要做的,仅仅就是加强监管力度,其余的时候等着按照账本收税就可以了……过多的介入,会破坏平衡的……到时候整个贸易都会崩盘!”

房彦谦虽然不知道崩盘是什么个意思,但是结合一下陛下所说的情况,也就大概加以理解。

这个确实不需要高纬多说什么,事实上,在南北朝时期已经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商业规则,不需要朝廷再多此一举,给立个不同的规矩。

即使在高纬看来,这个经济规则真是漏洞百出,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适用的规则,在它还有用的时候,就不要去破坏它,过于先进,有时候就是过于激进,会出大乱子的。

“等到一切都已经成熟,就自然到了该获取果实的时候……”高纬笑道。“但首先,我们要确立那些是监管部门,具体负责的是什么,那些负责查账,那些负责收税,那些负责将市场纠纷上报官府,这些,都要安排好。”

这个是必须确立好的,这是朝廷宏观调控市场的基础所在。

不要以为古人都是瞧不起商人,商人没有地位是真,但是不代表他们不重视商业。在市场设置监察部门也并非高纬一人独创。

东晋南朝时市场繁荣,尤其是都城建康更是商贸发达。

商业所带来得巨大利益,让上到皇室下到平民百姓都磨拳擦掌,眼热不已。就是因为这种巨大的利益,使得朝廷对于商贸发展极其重视,朝廷在市场上设有多种名号的官员。

那么,商业对人的吸引如此之大,作为掌控国家的朝廷,又如何去从这上面获取利益呢?

其答案就是设立专门的市场管理部门。

真正掌握市场生存大权的人是地方官府。监控整顿市场是地方官府的责任。当地的市场,就由当地政府去管理控制。

管理市场的最高长官为“市令”“市长”,又被人们称为“太市令”。

“太市令”在市场上的权柄很高。市场里混迹的小民和商贾,或许不知道刺史是谁,但太市令他们是绝对认识的。无他,因为这个太市令就是天天在市场里转悠,提醒你该交税的人。

“税务不可过高,朕曾说过,凡各国商人,只要凭借相关凭证,按照货物价值缴纳一定比重的税务,就可以在大齐规定的区域内自由贸易。无论本国子民还是他国商人,只要进入互市内,一律按照同样规则缴纳赋税,至于交易过剩,或者有其他用途,则可以通传州府,另行办理,斟酌收税……”

征收商税是朝廷管理市场的重头戏。这点,自然也是市令的重要工作。

商业发达,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商税的税种名类十分繁多。

那么当时时有哪些税种呢?有市租、估税、关津税,有牛埭税、桁渡税,此外陈朝等朝廷还频繁征收税外税。繁重的税收,朝廷的过多介入,使得商业渐渐变得毫无活力,无利可图,渐渐如同一盘死水。

这是南朝对于商税的态度。相对而言,北魏朝廷管理市场时更有远见。

进入北魏治下市场,只需象征性地缴纳一个铜钱。轻松的税额,给予老百姓更多的生存空间,也促进了北魏商业的蓬勃崛起。

高纬参考的,中和了一下南北两朝的征税模式,总体来说也不希望给予商户和平民过多的压力。不过工作却是更加精细了一下,从象征的收一枚铜板,到按照前后货物数目登记,核查账本之后,再按照一定的比例征收税务。

“要注意好管理方面,商户的户籍、市场的秩序,都要统一!”

商人和非商,自然也要区分开来对待。否则不好加以管理。商人有自己的户籍。朝廷给予他们专门的户籍进行管理,他们的户口叫做“市籍”。

凭借“市籍”,朝廷能准确掌握市场内小商人的身份。

市场管理部门建有钟鼓楼,以撞钟击鼓为号,规定统一的开市、闭市时间。

“要统一用朝廷发放的秤作为衡量工具,不得私自使用其他秤,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秤是保证交易公平必不可少的称量工具,但它的出现也实属无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理,有商业贸易的地方就少不了缺斤短两的事情。因为常有商人短斤缺两、卖家弄虚作假的行为,经常惹来买家与之发生纠纷。严重扰乱的市场秩序。

所以,高欢为了保证交易的公平,维护市场秩序,曾下令:“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私民所用之称,皆准市称以定轻重”。

有了统一的称量工具,可以让市场交易更加公平。减少贸易纠纷。这也是要注意的。

“另,不准私自贩卖盐铁,违令者,视同谋逆,杀无赦!”

对于危及国家政权安危盐铁买卖,高纬自然要紧紧攥在手心里,绝不动摇。

盐铁买卖,能带来庞大丰厚的利润。朝廷对盐铁专卖十分重视,是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严禁百姓私下经营。

然而,盐铁买卖带来的庞大利益,仍旧驱使不少人铤而走险参与私下买卖。

对于这种行为,高纬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房彦谦听完高纬的逐条指令之后,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方向。高纬将范围缩小了很多,意思就是,只要这几条保证了,那么剩下的一些事务,都可以放任他施为。但他还是心存疑惑:

“陛下,这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不是小事,有人赚钱,就会有人赔钱,臣下认为,我朝还是不宜和南陈进行贸易,应该与突厥契丹合作,如此,我朝才能确保最大的利益。”

他不是认为互市不好,他只是反对朝廷和南陈互市。

“我们有的,南朝除了战马,一应俱全,贸易方面,我们并不占什么优势……不似突厥契丹,蛮夷之地,物资匮乏,我朝可以尽可能的将物资卖出……陛下,跟南朝开放这互市,定要小心斟酌才是呀……”

高纬淡然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现在我们大齐除了战马,的确没有货物可以吸引到南朝商人,但若是我朝出现了新的产业呢?只要这互市在流通,我们总可以获取到足够的利益……”高纬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来。

“陛下,我们真的要将战马卖出臣觉得不妥……”高延宗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说出来,“一来,南陈如此迫切地想要战马,无非就是为了补足兵种不全的短板,臣以为,南陈达到目的之后,未必就会选择与我朝继续结盟,万一他们想要渡江……二来,我军也需要优良的战马,请陛下三思!”

高纬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可这是交易,这世上哪有一点亏都不吃光想着占便宜的呢?”

“朕当然不会给他们种马,朕只会给他们去势的劣马……”

“可是,陛下不是明言,由民间自主贩卖马匹的吗?”房彦谦一愣,问道。

高纬呵地笑了一下,道:“朕是答应过让民间自主贩卖马匹,可朕没有承诺过贩卖之前不能让我们先过目呀,不通过的,通通不能贩卖,要不然,朕设立监管机构干嘛使呀?”

“况且,以南陈的条件,有再多的战马又有什么用?他们有牧马地吗?买来了战马,要如何安置光是囤积起来饲养,就足够耗费无数银钱……他们,撑得起吗?”

“问除了战马能不能获利,朕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可以!”高纬笑道,“打个比方,我朝商人从突厥人哪里买来了上好的狐皮,接下来,他也可以去淮南将这批狐皮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反正突厥人只能在晋阳那边做生意,南朝也只能在淮南一带做生意,他们不能直接贸易,什么都得通过我们,横竖我们都不亏……”

房彦谦和高延宗看着皇帝的眼神都变了,除了敬畏之外,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陛下这一手,真是黑呀……这才是贪财的最高境界!



一百一十二章

“自古以来,便是无农不稳,无工不活,无商不富。一个国家,若是掘弃了任何一方,此三者相辅相成,才能够带动国家的经济,将朝廷的财政给盘活……”

暖煦的烛光下,高纬随意的坐在榻上谈论着。

“不是说我朝的商贸情况不好,恰恰相反,朕发现我朝的商贸状况十分可观,所以,朕就产生了要以商业盘活手工业和农业的想法……”

“一旦国家的经济被盘活,就会相应的刺激其他产业的发展,从而激发一系列相关附庸产业的兴起,如此国家的活力就被彻底激发,朝廷的收入也跟着稳步增长,按照朕的设想,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只要控制好市场的秩序还有铜钱的铸造以及对***劣币的监管就可以使收入稳步增长……”

这样讲下来,就是对内政根本不感兴趣的高延宗都渐渐明悟,忽然之间,就产生了许多朦胧的概念,大概明白了皇帝的思路。而房彦谦则想得要更加深入一点:

“臣明白了,陛下您的意思是,不需要对市场过多干扰,只需要偶尔介入平衡市场就可以了,朝廷只需要按账本收税就可以”

高纬点点头:“对,但也不是全对……算了,现在跟你们讲这个还太早……你们只要记住,不要过多干扰市场,只在必要的时候介入,官府可以做仲裁者,要做的,是维护规则,而不是破坏它!你们要做的,仅仅就是加强监管力度,其余的时候等着按照账本收税就可以了……过多的介入,会破坏平衡的……到时候整个贸易都会崩盘!”

房彦谦虽然不知道崩盘是什么个意思,但是结合一下陛下所说的情况,也就大概加以理解。

这个确实不需要高纬多说什么,事实上,在南北朝时期已经建立起了较为完善的商业规则,不需要朝廷再多此一举,给立个不同的规矩。

即使在高纬看来,这个经济规则真是漏洞百出,但是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适用的规则,在它还有用的时候,就不要去破坏它,过于先进,有时候就是过于激进,会出大乱子的。

“等到一切都已经成熟,就自然到了该获取果实的时候……”高纬笑道。“但首先,我们要确立那些是监管部门,具体负责的是什么,那些负责查账,那些负责收税,那些负责将市场纠纷上报官府,这些,都要安排好。”

这个是必须确立好的,这是朝廷宏观调控市场的基础所在。

不要以为古人都是瞧不起商人,商人没有地位是真,但是不代表他们不重视商业。在市场设置监察部门也并非高纬一人独创。

东晋南朝时市场繁荣,尤其是都城建康更是商贸发达。

商业所带来得巨大利益,让上到皇室下到平民百姓都磨拳擦掌,眼热不已。就是因为这种巨大的利益,使得朝廷对于商贸发展极其重视,朝廷在市场上设有多种名号的官员。

那么,商业对人的吸引如此之大,作为掌控国家的朝廷,又如何去从这上面获取利益呢?

其答案就是设立专门的市场管理部门。

真正掌握市场生存大权的人是地方官府。监控整顿市场是地方官府的责任。当地的市场,就由当地政府去管理控制。

管理市场的最高长官为“市令”“市长”,又被人们称为“太市令”。

“太市令”在市场上的权柄很高。市场里混迹的小民和商贾,或许不知道刺史是谁,但太市令他们是绝对认识的。无他,因为这个太市令就是天天在市场里转悠,提醒你该交税的人。

“税务不可过高,朕曾说过,凡各国商人,只要凭借相关凭证,按照货物价值缴纳一定比重的税务,就可以在大齐规定的区域内自由贸易。无论本国子民还是他国商人,只要进入互市内,一律按照同样规则缴纳赋税,至于交易过剩,或者有其他用途,则可以通传州府,另行办理,斟酌收税……”

征收商税是朝廷管理市场的重头戏。这点,自然也是市令的重要工作。

商业发达,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商税的税种名类十分繁多。

那么当时时有哪些税种呢?有市租、估税、关津税,有牛埭税、桁渡税,此外陈朝等朝廷还频繁征收税外税。繁重的税收,朝廷的过多介入,使得商业渐渐变得毫无活力,无利可图,渐渐如同一盘死水。

这是南朝对于商税的态度。相对而言,北魏朝廷管理市场时更有远见。

进入北魏治下市场,只需象征性地缴纳一个铜钱。轻松的税额,给予老百姓更多的生存空间,也促进了北魏商业的蓬勃崛起。

高纬参考的,中和了一下南北两朝的征税模式,总体来说也不希望给予商户和平民过多的压力。不过工作却是更加精细了一下,从象征的收一枚铜板,到按照前后货物数目登记,核查账本之后,再按照一定的比例征收税务。

“要注意好管理方面,商户的户籍、市场的秩序,都要统一!”

商人和非商,自然也要区分开来对待。否则不好加以管理。商人有自己的户籍。朝廷给予他们专门的户籍进行管理,他们的户口叫做“市籍”。

凭借“市籍”,朝廷能准确掌握市场内小商人的身份。

市场管理部门建有钟鼓楼,以撞钟击鼓为号,规定统一的开市、闭市时间。

“要统一用朝廷发放的秤作为衡量工具,不得私自使用其他秤,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秤是保证交易公平必不可少的称量工具,但它的出现也实属无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理,有商业贸易的地方就少不了缺斤短两的事情。因为常有商人短斤缺两、卖家弄虚作假的行为,经常惹来买家与之发生纠纷。严重扰乱的市场秩序。

所以,高欢为了保证交易的公平,维护市场秩序,曾下令:“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私民所用之称,皆准市称以定轻重”。

有了统一的称量工具,可以让市场交易更加公平。减少贸易纠纷。这也是要注意的。

“另,不准私自贩卖盐铁,违令者,视同谋逆,杀无赦!”

对于危及国家政权安危盐铁买卖,高纬自然要紧紧攥在手心里,绝不动摇。

盐铁买卖,能带来庞大丰厚的利润。朝廷对盐铁专卖十分重视,是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严禁百姓私下经营。

然而,盐铁买卖带来的庞大利益,仍旧驱使不少人铤而走险参与私下买卖。

对于这种行为,高纬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房彦谦听完高纬的逐条指令之后,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方向。高纬将范围缩小了很多,意思就是,只要这几条保证了,那么剩下的一些事务,都可以放任他施为。但他还是心存疑惑:

“陛下,这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不是小事,有人赚钱,就会有人赔钱,臣下认为,我朝还是不宜和南陈进行贸易,应该与突厥契丹合作,如此,我朝才能确保最大的利益。”

他不是认为互市不好,他只是反对朝廷和南陈互市。

“我们有的,南朝除了战马,一应俱全,贸易方面,我们并不占什么优势……不似突厥契丹,蛮夷之地,物资匮乏,我朝可以尽可能的将物资卖出……陛下,跟南朝开放这互市,定要小心斟酌才是呀……”

高纬淡然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现在我们大齐除了战马,的确没有货物可以吸引到南朝商人,但若是我朝出现了新的产业呢?只要这互市在流通,我们总可以获取到足够的利益……”高纬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来。

“陛下,我们真的要将战马卖出臣觉得不妥……”高延宗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说出来,“一来,南陈如此迫切地想要战马,无非就是为了补足兵种不全的短板,臣以为,南陈达到目的之后,未必就会选择与我朝继续结盟,万一他们想要渡江……二来,我军也需要优良的战马,请陛下三思!”

高纬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可这是交易,这世上哪有一点亏都不吃光想着占便宜的呢?”

“朕当然不会给他们种马,朕只会给他们去势的劣马……”

“可是,陛下不是明言,由民间自主贩卖马匹的吗?”房彦谦一愣,问道。

高纬呵地笑了一下,道:“朕是答应过让民间自主贩卖马匹,可朕没有承诺过贩卖之前不能让我们先过目呀,不通过的,通通不能贩卖,要不然,朕设立监管机构干嘛使呀?”

“况且,以南陈的条件,有再多的战马又有什么用?他们有牧马地吗?买来了战马,要如何安置光是囤积起来饲养,就足够耗费无数银钱……他们,撑得起吗?”

“问除了战马能不能获利,朕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可以!”高纬笑道,“打个比方,我朝商人从突厥人哪里买来了上好的狐皮,接下来,他也可以去淮南将这批狐皮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反正突厥人只能在晋阳那边做生意,南朝也只能在淮南一带做生意,他们不能直接贸易,什么都得通过我们,横竖我们都不亏……”

房彦谦和高延宗看着皇帝的眼神都变了,除了敬畏之外,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陛下这一手,真是黑呀……这才是贪财的最高境界!



第一百一十三章转战汾北

三月,天气稍稍变得暖和了一些,但还是寒冷。

同州,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亭台楼榭无一不是美轮美奂,望着仿佛如同仙境。

一座水榭前,池水上浮着一层薄薄地冰,偶尔有一两条锦鲤浮上水面呼吸。

忽然,一阵轰响,鱼儿被这声音惊吓,迅速潜下,消失无踪。

北周大冢宰宇文护正在大发雷霆,一张文案被掀翻在地,各种公文战报挥洒了一地,“废物,废物!你们统统都是废物!”

他还不解气,一脚将参军郭荣踢翻在地,“十五万人!我们有十五万人!居然被斛律光压在同州打了半个月,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我留着你们有何用?”

郭荣刚刚从地上爬起,一脚又蹬在他肩头。宇文护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说:“老夫如此信重你,这半个月来你败了七次,老夫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宇文护今年五十有七,但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胡须头发尽皆斑白,但是保养得宜,看上去也不过四十余岁左右。此时他满面涨红,显然是真的动怒了。

“大冢宰息怒,暂且放过他,饶他一命……”大将军刘勇看宇文护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想必消得差不多了,这才出来劝阻。

“老夫要如何息怒!当初他信誓旦旦的和老夫保证,不到三日,必定打败齐军,但是到如今,斛律光的帅旗依旧插在城下!”宇文护咬牙切齿,“他这是在打老夫的脸呀!老夫焉能不怒?”

若非如此,他宇文护何必要和一个小小的郭荣计较?就是那长安城里的皇帝,搞得那些偷偷摸摸的小手段,他也不过当作小打小闹。

“可大冢宰,我们不是没有组织过大军围杀齐军,但是齐军战力实在是超乎想象……堪称天下至锐……”

侯龙恩也开始插话,道:“前些日子,我们恼怒宇文宪败得如此之快,现在看来,宇文宪可以和斛律光周旋这么久,还真是本事……”

他不提宇文宪还好,他一提宇文宪,宇文护更加愤怒了。

东征是宇文护的意思,宇文宪负责出谋划策,是宇文宪建议由他去攻取宜阳,宇文护纠集兵力坐镇同州的。

原本打得还算顺风顺水,宇文宪将斛律光拖在定陇宜阳那边寸步不能前,后来斛律光从定陇撤走,宇文宪在宇文护的默许之下乘胜追击。

宇文护原本是想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为东征开道的,如果可以生擒斛律光,那必定大涨威势!将来直接拿下洛阳,长驱齐国腹地那也不是难事。

可谁能想到宇文宪没有胜,反而是兵败如山倒,折损了大半兵马!

于是情况马上调转了一个头,数万齐军穿过战败后防守薄弱的定陇,直接给了宇文护和周军当头一棍!

这时候宇文护甚至都还不知道宇文宪已经输了!

“宇文宪……也就是他跑到定陇去了,否则老夫定要斩了他不可!”宇文护狠声道。在他看来,若非宇文宪无用,轻易中了斛律光的诡计,周军又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

从头到尾,宇文护都一点准备也没有,完全被斛律光牵着鼻子走,若不是后来他反应及时,也许同州已经被斛律光拿下了!他宇文护,也将会成为齐军的阶下囚!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卫反击,但是组织起来的几路人马都被斛律光接连打败。

想要依靠兵马优势,直接打败斛律光,但是同州区域狭小,完全施展不开,出去找齐军决战,到最后也只能落得个被分割包围的下场。

郭荣就是接连几次战败之后,终于被宇文护清算到了头上。

此时宇文护的注意力已经成功被宇文宪这个名字吸引走,倒是没有心情再理会郭荣了。

“宇文宪兵败,畏罪潜逃,老夫定要重重的治罪于他!”宇文护哼了一声,道:“一次战损五万余人,就算是陛下,也保不得他!”

“老夫原本想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奈何他们自己实在太不争气,到时到了地底下,见到了先帝,老夫也是问心无愧!”

众人都是一阵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宇文护口中的先帝并不是孝闵帝宇文觉,也不是明帝宇文毓,而是宇文泰。只是,宇文护当真能做到问心无愧吗?

宇文护之所以可以掌控权柄,是因为他是宇文泰的托孤之臣。

宇文泰临死前,诸子皆年幼,无法担当大任,所以托孤给宇文护。

宇文护执掌大权之废黜了西魏元氏,拥立宇文泰第三子宇文觉建立了周朝。

因为宇文泰大权独揽,引起宇文觉不满,宇文觉的布置提前被宇文护获知,于是宇文泰又杀了宇文觉,拥立同为宇文泰之子的宇文毓登基。

宇文毓聪慧过人,宇文护时常感到惊惧,所以毒杀了宇文毓,又从宇文泰的儿子中扶持了一个皇帝,这就是宇文邕。

宇文邕登基之后,比起那两个哥哥更加顺从宇文护,从来不反驳宇文护的任何提议。

宇文护的母亲被北齐送还,宇文邕对待她如同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一日复一日的小心翼翼让宇文邕活到了现在。

宇文邕早已成年,但宇文护依旧把持着朝中大权,这让一些朝臣感觉到了不满,而宇文护也有了危机感。

宇文护这次之所以东征,也是为了用一场胜利,来增加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到时,他若再想做些什么,自然是无人能掣肘。

说白了,这场战争的动机,就是一场权力之争。

宇文宪一直以来表现的都和宇文邕比较亲近,而与宇文护若即若离,本来宇文护是绝对不会给宇文宪这个机会壮大力量的。

但是皇帝宇文邕不知道何时有了一批强力的支持者,在博弈之后,宇文护最终还是选择退了一步,将宇文宪放入军中,让他暂时掌握了实权。

其实宇文邕和宇文宪的那点小算盘,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无论此战宇文宪获得什么样的功劳,宇文护都是北周最高的统帅,注定都会稳压宇文宪一头。

宇文宪在前线的战果越是大,他宇文护的功勋也就越加卓著。他在苦心经营多年,早已把自己的势力根植于朝堂和军中的每一个角落,不是想撼动就可以撼动的。

宇文宪再厉害又能如何,宇文护想要剥夺他所有的权力,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宇文邕,他如果乖乖听话,宇文护不介意让他再过几年舒心日子,如果不听话……呵……

他这一生废立了三个皇帝,也不在乎多这一个。

正在宇文护的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忽然有人传来了军报,“报!报!大冢宰,齐军开始撤军了!”

宇文护一怔,而后面露惊喜之色,上前问道:“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我们在城上,亲眼见到齐军拔营!据斥候来报,齐军的后营昨日就已经撤离干净了,派出骑兵骚扰,他们也不理会,可以肯定齐军是想要撤离!”

“这里还有两封从玉璧发过来的最新战报!”旗官从怀里捞出两封战报。

侯龙恩迫不及待的拆开一封观看,立刻便变了脸色:

“齐国公率兵三万余众,从龙门渡过黄河,奇袭齐军驻地,齐将莫多娄显敬被斩杀,齐国公占领齐军三处要塞!……”

“嗯?当真?”宇文护也端不住架子了,看过这边来。

“后面还有一封……”

“快,拆开给老夫念念!”

“齐将高长恭率兵一万,在汾水北阻击齐国公,齐国公战败,占据的三座城池又回到齐军手中……”

宇文护险些将自己的胡子给拔下来,只听侯龙恩再次念道:“柱国韦孝宽派兵增援,齐国公现与高长恭对峙于汾河一线,战局胶着……”

“大冢宰,难怪齐军要撤军,宇文宪这是踩中了齐军的尾巴了!”侯龙恩面色复杂的看向宇文护。

宇文护先前还扬言要斩了宇文宪,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此战足够宇文宪将功补过。

大将军刘勇立刻便反应过来,道:“大冢宰,斛律光撤离得如此匆忙,怕是宇文宪在汾北闹出的动静太大,所以才会如此急不可耐的回军救援。这是好机会,我们可以再次东出洛阳!”

要是几天前,或许宇文护还会对这个提议感兴趣,但是现在……

“不妥,齐军定有埋伏,万一我军追出去,他们又像在安邺打败宇文宪一样,使一招回马枪,那时候当如何?”宇文护自然是要拒绝的。

“大冢宰,这是天赐良机呀,切不可放过!”刘勇焦急道,确实,一旦等斛律光走远,洛阳那边又加强了防范,周军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这是军令,老夫说不去,就是不去,斛律明月如此狡诈,岂会没有后手让我们追击?”宇文护被部下一而再的顶撞,再好的心情也有些不高兴了。

“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汾北!高长恭在汾北,现在斛律光也去了,宇文宪和韦孝宽说到底还是兵力薄弱,我军恐怕会吃亏!在补充兵员和输送粮草上,我们要做好充足的准备!老夫有预感,这将是一场可以影响国运的大战!”

天幕下,莽莽群山之中,齐军正在行军。

独孤须达策马在行军队列里奔驰。

斛律光在最后方的一座山上朝远处眺望着什么。

独孤须达好奇的看着那个背影,爬上山坡,问道:“左相您在看什么?”

斛律光连看都懒得看他,闷闷的回答道:“我在看宇文护这个老东西有没有追上来……”

独孤须达楞了一下,而后笑道:“我们走的那么快,他肯定没有反应过来,那有机会追上来呀?”

“你懂个屁……”斛律光白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观察远处,喃喃自语:“不对呀,这个老东西怎么就不追上来呢?你倒是追上来呀……”

“……这个老匹夫转性子了?”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独孤须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开始意识道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左相的想法……他这是,巴不得宇文护追上来?

良久,斛律光遗憾地咂咂嘴,道:“不上钩……没有办法了……我们还是去汾北吧……”

独孤须达:“……”

合着你现在才下定决心呀之前就说要走都是闹着玩的

汾北,宇文宪正在山上观战,潮水一般的周军和齐军碰撞在一起,喊杀声震天。

一刻钟之后,宇文宪打马离开,周军宣布收兵。

大将辛威跑马到他身边,“我原本以为高长恭擅攻不擅守,现在看来,高长恭守城也十分厉害……”

“是呀,高长恭战功赫赫,用兵确实有一手……”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攻打”

宇文宪面无表情,“对,接着打,散开兵力,拖住高长恭,剩下的十几座城一个接一个的打,我就不信,齐军真的能把所有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

晋州道,一支从晋阳赶赴的齐军沉默的行军,如同一条钢铁的河流。

陛下从邺城发布诏令,命平原公段韶率兵驰援汾北。

马车内,一个矮瘦的老人正在与一人对饮。

段韶眯起眼睛问道:“这么说来,陛下把殿下你排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历练你”

高延宗一到任就收到了段太宰的热情款待,用袖子抹了抹嘴,笑道:“是呀,陛下委任我为副都督,其实就是让我来历练的……不掌握实权,所以,您不必对我客气,当下属使唤就行了……”

一杯酒落肚之后,高延宗觉得段韶亲切了许多。在外界传闻里,段韶是个英俊潇洒的儒将,但是眼前这个老人和英俊潇洒半点边也沾不上。没有杀伐气,反而像个富家老翁。

段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细细的品着。对高延宗一笑,道:“好,老夫心里有底了……殿下请回吧……”

高延宗眼睛飘向了酒壶,刚想抓起来再满上一杯,手就被段韶按住了。

“我再喝一杯就走……”

“还喝什么酒,陛下让你来是来历练的,是让你喝酒来的吗”

于是高延宗被赶下了马车,“小伙子好好干,会有机会的!”

然后马车骨碌碌扬长而去,高延宗气结,撇嘴道:“早听说这老头抠门,刚才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这是真他娘的抠呀!……”

“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听说我手里没有权马上就不认人了,老家伙属狗脸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考验

马车摇摇晃晃的,段韶自饮自酌,对后面高延宗的碎碎念丝毫不以为意。微凉的风从窗外吹进,看着外面的行军,喝着御赐美酒,倒也有几分自得。

“末将参见大都督!”马车外,几个将领上前见礼。

段韶是大齐太宰,但是在晋阳,军中还是乐于称呼他为大都督。这是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威信。于是段韶停下了酒杯,揭开了帘子,温声道:“何事”

“额……,那个,末将等听说陛下委任了一个副都督,已经到了军中,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为首的将军段畅扭捏了一会儿,开口问到。

段韶眯起了一对笑眼,道:“嗯,你们这么快就知道了呵呵……,不错,确有此事!”

“陛下委任安德王殿下为副都督,我倒是没有想到安德王居然直接找到军中来了……,呵呵,你们问起这个,可是有事吗?”

段畅等人的脸色都不太自在,道:“没什么,末将等只是想找个机会去拜会拜会而已……”

“哈哈,对安德王殿下也是声名在外,我等也是仰慕已久,正好,这次殿下成为我等同僚,不去拜会一下说不过去……”

段韶颔首道:“嗯,同袍嘛,去拜会拜会,增进一下感情也是应当的……”

“这个,敢问都督,副都督在军中所擅何权呀?当时候若是副都督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们熟门熟路,多少也可以帮衬一下……”

段韶一笑,道:“安德王殿下确实少年英杰,在老夫看来,他执掌军中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段畅等人的心忽地揪了起来。

“不过……”只听段韶话锋一转,道:“不过安德王殿下还是稍显年轻,而且没有太多的军中经验,所以老夫并没有给他多少大权,就……暂时安排在老夫的身边做一个副将吧……等他历练够了……且再听陛下的安排吧!”

段畅等人的脸色稍缓,道:“哦,末将明白了,我们一定好好配合安德王的军务……大都督且先休息吧,我们第二日就去拜访殿下……”

待到段畅等人远去,段韶放下了帘子,喃喃自语:“打听这些有什么用你再不痛快还能反抗陛下的圣旨不成”

“……就算陛下不安排安德王接任大都督,难道就轮得到你段畅吗?”

段韶摇头失笑,这些年天天都要面对这样那样的局面,他早已感到了疲惫。

段韶身为开国勋臣段荣的儿子,又是武明皇后的外甥,在大齐军中拥有天然的优势,他是高家皇帝在晋阳扶持起来的代言人,维护的是晋阳局面的平衡。

高家皇帝只信任段韶,也只有段韶可以镇得住晋阳。

因此,段韶在大齐内的地位超然,历代帝王对他都要客气三分。他才是如今支撑起大齐小半个天下的顶梁柱。

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大都督,他自然要小心翼翼的维护皇帝与六镇之间的平衡。

陛下任命安德王高延宗为副都督,是个什么意思,他心里也很清楚。

只不过,看方才段畅等人的态度,他们对于这个无名无权的副都督并不是很福气,也幸亏陛下没有给他实权,否则恐怕会招来更加激烈的反对。

公然抗旨,他们没有这个胆子,不过给高延宗使绊子,让他在晋阳呆不下去,可用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说实话,其实段韶也并不看好高延宗,因为高延宗虽有勇武之名,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功绩。

如果是高长恭来接任大都督的话,段韶说不定就会很愉快的宣布退休了,可谁知道陛下居然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高延宗给派过来了……

【若是高延宗可堪造就,那么扶持起来也没什么,若是不堪造就,哼哼,少不得要上奏陛下换人!】

【这晋阳六镇,可不是说一纸任命文书就会让他们乖乖听话的……】

【多事之秋呀……】

段韶将酒壶收起,不再去碰,心里感慨到。不过比起高延宗,他对据说要十一月才会起驾晋阳的陛下更感兴趣,刚才他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向高延宗询问陛下的情况。

最近几个月,邺城的动静他也听说了不少,小皇帝仿佛跟变了一个人一样,纵横捭阖,手段高明。

诛杀奸佞,逼退太后,镇压乱党,扶持汉臣,权衡勋贵……,如今开始力图振兴大齐国力,各种政策频频从邺城发出,朝堂上几乎是焕然一新,而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动荡。

从前,大家都说今上是最像先帝的皇子,现在看来其实不然……比起先帝,陛下明明更像孝昭皇帝。

今上的许多振兴国力的手段都很孝昭皇帝很相似,不过今上的手段要比孝昭皇帝更加高明一些……,借力打力,借势压人,每一项政策都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因此发布政令也没有当初孝昭皇帝那样阻碍重重……

在段韶看来,这是一个下手很有分寸的帝王。有手段,有魄力,励精图治,想干出一番事业。

说起来,当年还是段韶亲手给他戴上帝王冠冕的,他清楚的记得当初的陛下给人的印象并不是这样的,有些胆怯,懦弱,自卑,被先帝训斥一句都会惶惶不安半天……怎么先帝一去世,他的变化就如此大呢?

……难不成,之前的那些,都是装出来给人看得吗?

段韶的眉头皱起,而后又渐渐舒展开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有城府,有胆气,有分寸,这是大齐的运气。

他活了这么久了,什么样的人杰英雄都见过了。文宣皇帝当年潜邸之时,也是一样的默默无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有为之主,莫不如是。

段韶为高齐效命这么多年,哪怕是皇帝下令让他带人上刀山下油锅,他都不会眨一下眉头。他从来不担心外敌入侵,他只担心大齐后继无人……

他揉了揉眉心,对车外的亲卫道:“去,看看安德王有没有歇下……如果没有,就让他到老夫的马车上来……”

“是!”亲卫怔了一下,不明白那么晚了段韶还在折腾什么,不过长久以来养成的对段韶的绝对服从还是让他毫不犹豫照办了。

“小子,老夫就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没有货,若是只是一个莽夫,老夫立即就向陛下上奏把你给撤了……!”

“不是老夫心狠,老夫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总不能花大把的时间培养一个毫无希望的人吧……”

不一会儿,亲卫就再次通传,说高延宗到了。

高延宗黑着脸钻上了马车,搞不清楚段韶这是什么个意思,把他使唤来使唤去的,以为他是自己的小厮吗?

“都督,不知道都督要末将前来有何吩咐?”高延宗看着段韶的严肃脸,心里十分不爽。

“啪!”段韶面无表情的将酒杯放在桌面上,倒了一杯酒出来,高长恭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接。

“这不是给你喝的,老夫有大用!”

段韶白了他一眼,高延宗悻悻地收回了伸出的手,一语不发。他倒要好好看看老家伙想搞什么玩意儿。

只见段韶将手指浸入酒杯之中,刷刷地在小案上画着图:

“车上用纸笔不太方便,你既然是来历练的,想必是有几分真本事了……那老夫就来考考你。”

“过得了,老夫就让你留下,过不了,你就给老夫老老实实去晋阳,别跟在老夫这里添乱……”

高延宗黑着脸道:“末将明白,都督尽管来考察便是!”

面对这段韶**裸的蔑视,高延宗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很清楚段韶没有在和他开玩笑,如果答不出来,那么他就一定要去晋阳,这就意味着高延宗出局了。

他好不容易才从陛下那里争取到这个机会,怎么能轻易错过?这一次,定要挫一挫这个老家伙的锐气,不然他还以为他高延宗好欺负呢!

“好,老夫就等你这句话……,别急,很快就好了……”段韶挑了挑眉,这个时候段韶看上去非但不温文尔雅,反而十分欠揍。

“古有赵括纸上谈兵,今日我们也来论一论这兵事,若是你连纸上谈兵都谈不好,那么也不要怪老夫心狠了……到时候,陛下那里,老夫自会去解释。”

他一边挑衅着,下笔可一点不慢,一张画满山川、城池的草图在他的手指下渐渐趋于饱满完整。

“都督且出题便是!”高延宗一对虎目眯起,颇有些杀气腾腾的感觉。这老头说得好像他必败无疑了似的……

“好了,”段韶将酒杯放到一边,又拿出七八个杯子放在边上,道:“你听好了,老夫只问你一个问题,之后的战局,当如何推演?”

“这些杯子,立着的表示我军,倒着的,表示周军……你来给老夫推演一遍,之后这战局当如何?”

“……”高延宗心中暗吸了一口凉气,这那里是一道题目,这分明是成千上百道题目!除非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否则谁敢轻易地就去规划这么一场大型战争?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作为一个统帅,勇武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要有看清全局的眼光!”

“你若是只会局部战役,有勇武之力,那么,你还是直接去晋阳练兵,将来随同出战的好,副都督这个位置,不适合你……”

段韶淡淡的开口道:“你来,就在这儿推演一遍……可要快些,不然桌面上的图就要干了。”

高延宗看清了桌面上的图,虽然简易,但是山川河流的大概位置都很准确,很难想象这是段韶随便画出来的,山川河流、敌我城池,清清楚楚,了然于胸。

高延宗没有胆怯,盯着那张图思索了一会儿,拿起了第一个杯子,“这是我四哥的阵营,有兵力万余,驻扎在汾水南岸,与宇文宪隔岸对峙!”他又将另一个杯子倒过来,放在了对面。

“宇文宪,情报上说估计兵力三万,有韦孝宽支援,其实不止,我估计,不包括其他周军兵马,宇文宪的兵力在四万之上!”

“宇文宪一来就率兵长驱直入,明显是想攻下我军城寨,切断洛阳以东和晋州道的联系……四哥在柏谷城下打败了宇文宪,宇文宪虽然收兵,但是兵力不足,粮道被周军控制,无法主动出击,处于守势,宇文宪依旧处于攻势,而且宇文宪一定不会咽下这口气,这些日子四哥的日子不会好过……”

“四万?呵……这不是宇文宪的兵力,这是韦孝宽和宇文宪合兵之后的兵力,不过大体来说没错……”段韶捏着胡子,点点头,“然后呢?”

“接下来就是左相了,左相从定陇撤出,这个路线……”高延宗的手指在图上空游走,最终停了下来,“让左相的大军袭击汾北周军城寨!”

“走宇文宪走过的路?”段韶挑了挑眉。

“对,他们可以从这里渡河,奇袭我军,我们也可以从这里渡河,攻击周军……”

段韶表现得有些不以为然,“周军有防备,又该怎么办?”

“不指望可以有像宇文宪一样大在战果,让左相渡河的目的,是为了压缩宇文宪韦孝宽的战略空间!威胁他们的粮道,逼迫宇文宪、韦孝宽和我们决战!”

段韶笑得有些莫名的意味,道:“周军城寨众多,而且韦孝宽这个人用兵很谨慎,他纠结兵力和你决战的可能性不大,即使他跟你决战,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当然没有指望一场决战就能把他灭了,只要他一败,他就会退回到玉璧去……”

“那你……?”

“我只是想进一步压缩周军的战略空间,方便我们把围绕着玉璧的城池全都拔掉而已,省的我们再打玉璧,看到它们戳在那里碍眼!”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纠结我方三军,一路压着宇文宪、韦孝宽打?”

段韶笑了笑,而后轻飘飘地下了一个结论,“你这样子打,考虑还不够周全呀,现在让你上的话,必败无疑!”

他拿起杯子,砸在桌面上,“你以为宇文宪是木头呀,没有什么牵制住宇文宪,他不会且战且退,寻找机会,待在原地让你灭?”

“我们这样打,同州的宇文护真的就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将南汾给吞掉无动于衷?他要是再从定陇出兵支援韦孝宽怎么办?”他又拿起一个杯子倒扣在上面。

“……还有宜阳这块到了嘴边的肥肉……,斛律明月退走了,宇文护一定心痒痒会再次出兵来夺,我们陷在汾北、玉璧,救还是不救?”

接连几个杯子倒扣在桌面上,高延宗的额头上早已冷汗涔涔。

“年轻人考虑事情就是不周全……不过,总的来说表现还是勉勉强强过得去的……”

段韶想了想,最终拍板道:“这次,你带着你的兵作为后军备战,每天都要到老夫面前点卯,不准懈怠!”

听完高延宗有些不满了,“为什么是后军呀?”

后军那里有什么参战的机会?

段韶吹胡子瞪眼,道:“你还想要前军呀,你是不是傻?你想一头热带着你的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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