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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海》


正文 第一章 春

三月,洪作毕业于沼津中学。刚毕业,他便穿上了和服。念中学五年级时,住在台北的母亲,给他寄来藏青底色上起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可他一次也不曾穿,原封不动地搁在箱子里。现在,他把那套衣服拿出来穿上了。

整个中学时代,洪作几乎都是穿着厚棉布制服度过的。他有两三件藏青底起碎白花的筒袖服,但他觉得穿那种服装远不如穿制服方便。制服嘛,不论弄得怎么脏,磨得怎么破,也用不着感觉羞耻,在旁人看来也挺自然。哪怕穿一套破旧不堪的制服,也没人把你当成贫家子弟。

就因为爱穿破旧衣裳,洪作在学校里引人注目。他借宿的寺院里,有个名叫郁子的姑娘,比他年长四岁。洪作刚来时,郁子把他的制服拿去缝补浆洗,可是没过多久就心灰意懒,认定他无可救药,撒手不管了。郁子对他说:

“你就将就着穿你那又脏又破的制服,一直熬到毕业吧!与其给你补得好好的,还不如看着你那副窝囊相顺眼!你那住在台北的父母亲,我真想叫他们瞧瞧你这身打扮呢!”

郁子的话里,多少含有对洪作父母的不满。他们固然是远离沼津,但对于儿子的衣着穿戴,总得操点儿心思吧?郁子不便把这话明说,然而仔细推敲之后,可以从她的话中悟出这层意思。

话虽如此,事实上这事情却不能单单归咎于洪作的父母亲,洪作应该自负主要责任。母亲曾多次写信叮嘱他:制服小了或者破了,就不妨换上新的,把价钱告诉她,她会随时汇款来。

然而洪作从未向双亲要钱买衣服。倒不是他存心给父母节省,而是他总觉得办这种事太麻烦。直到念三年级,他穿的还是原来那套制服,到了念四年级的时候,他把离校毕业生扔下的旧制服弄来穿上了。

洪作并不敢亲自出马向毕业生索讨制服,有个人替他办这件事,就是和他要好的藤尾同学。藤尾受洪作之托,把这事办得挺漂亮。他估算出洪作的身量,便去找体格与洪作差不离的毕业生,一文不花地把西装要了来。

念五年级时,藤尾又替洪作向离校毕业生讨来制服。他对人家说:

“没爹娘的孩子,可得多多关照哟!”

到如今,已经中学毕业,尽管洪作对穿了这么些年的破旧衣裳恋恋不舍,但他也不能再穿下去了。他破天荒第一次换上了和服。那些家住沼津市内的少年,大约从四年级起,差不多都开始穿上和服。洪作自然看惯了人家穿,可是现在自己穿上这东西,却觉得挺别扭。

其实,洪作并非由于到了该穿和服的年龄而穿和服,而是因为除此以外他没衣可穿,迫不得已穿上了它。本来,中学毕业升入高等学校,可以穿上新制服,可是洪作投考未中,四年级结业时考了一次,今年又考了一次,两次投考静冈高校都是名落孙山。当然,没考上静冈高校,还可以选考其它学力相当的学校,可洪作偏偏总没那份心思。木部和藤尾两位同学和他一样,考静冈高校未取,但木部考进了东京一家私立大学的预科,藤尾则考进了京都一家私立大学的预科。还有金枝同学,他考第一高等学校未被录取,便转而进了一所私立医科大学的预科。

这样一来,凡立志升入高等学校的同学,倘不能进入志愿的学校,便终归在另外某一所高等学校找到了着落。他们一般都准备在来年再次投考志愿的学校,不过把学籍登记在现在进的学校里而已。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他们嫌恶那种学籍一无归宿的失学生活。所以,木部、藤尾和金枝,都理所当然地穿上了新制服。这新制服,唯独洪作没有。

他怎么办呢?到故乡伊豆的亲戚家去住上一年,准备考试,这是一个办法。但如果亲戚家不肯收留他,他就只好一如既往,借宿在沼津的寺院里,在这儿过失学少年的浪荡生活。在洪作看来,东京的生活没有多大的魅力。去东京,还不如逍遥自在地呆在沼津或者伊豆。

显而易见,倘若他不严肃认真地准备投考,来年仍然进不了公立高等学校。然而,洪作并没有如此深虑。他反而想:“嘿,让我痛痛快快地玩到夏天吧!”

郁子曾问起他:“你家里人到底怎么想的?你中学毕业了,也不叫你回家去吗?”

言下之意,又是责怪他那住在台北的双亲。

“去台北有什么好处?我不能老住在台北,倒不如呆在这儿不走。”

“你就不想见见父母和弟妹?”

“不想。”

“啊,真怪!”

“可我真的不想。”

洪作不大愿意见父母。只要不是非见不可,他觉得还是不见为妙。小学生时代他是这么想,中学生时代他还是没改变这个主意。

他的父亲,是个陆军军医。由于职业关系,大儿子洪作的出生地——北海道的旭川,成了他不断转迁的起点。他曾先后转任东京,静冈,丰桥、浜松,如今任职的地方是台北。

五岁时,洪作便脱离了双亲,被领到居住在故乡伊豆的外祖母缝子身边。当时母亲正怀着洪作的妹妹,苦于没有人手,为一时之计,把洪作托付给外祖母。可是不知怎么地,打那以后,事情就这么延搁下来,洪作一直生活在外祖母身边。大约外祖母不肯放洪作走,洪作也舍不得外祖母,就这样,洪作远离家庭,在伊豆度过了小学生时代。小学六年级时,外祖母去世,洪作前往父亲的任地浜松,考中学未取,住在家里念完一年高小,升入浜松一家中学。可是父亲又要赴任台北,洪作再度别离家庭,迁移到家乡附近的沼津,在这儿度过了他的中学时代。洪作的父亲前往台北时,考虑到自己职业的流动性,说不定何时又要转任,不想叫洪作这孩子为他的南去北来所累,于是采取了这样的措施,以免他一次又一次转学。

洪作转入沼津中学,正值他刚念二年级之时,因此,从小学到中学这段时期,洪作很少受所谓“家庭气氛”的熏陶。小学时代伴着外祖母过日子,然而这位缝子外祖母,昔时是行医的外曾祖父之妾,外曾祖父过世,她才加入洪作家的户籍。这种关系,户籍上登记为外祖母,却无血缘可寻,实质上是个外家人。不过,说是外人也罢,这外祖母却是疼爱洪作的,洪作也尊爱她。

当然,这祖孙的共栖,并非全无类似做交易的利害关系。外祖母亲手养育洪作,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她那不稳定的家庭地位,洪作则以对她的毕忠毕孝,激发了她的慈爱深情。

就这样,在故乡老家的仓房里,洪作和这位外祖母相依相靠,度过了幼年和少年的时光。那种生活是美满的。村里人和亲戚们常对他说,“你呀,怪可怜的!那老婆子好强,你可就成了她的人质!”然而,洪作认为所谓“好强”并不等于心眼几坏。这外祖母对他的爱深沉如海。要说当人质,他就是当人质,这不也是满好的吗!

到了中学时代,洪作借宿在寺院公寓里,这儿根本没人监管他,日子极其舒悠自在。

洪作从儿童成长为少年这个过程中的生活方式,和他的少年时代比较,多少有所不同。进入少年时代后,只是在浜松度过的两年中,他才有作为家庭一员的体验。从那以后,他的身边丝毫没有所谓“家庭气氛”。

然而,洪作既非继子又非养子,而是父母亲生的长子,堂堂正正,父母也给他长子应得的待遇。不过,倘若外人冷静地观察这家的父母及其长子,也许会发现他们的关系与其他家庭不尽相同。

这孩子与父母隔离,任性地成长,不知不觉进入了青春期,作为他的父母,应当对他寄予怎样的关怀,他们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而洪作这一方面,也拿不准应当怎样与父母相处。

寺院里的姑娘问他,“你就不想见见父母和弟妹?”他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不想。”

的确,他不想见父亲,不想见母亲,也无意于会见弟妹。说起来,见面也许并非坏事,不过他认为不是非见不可。见不见面无关痛痒。想起来,还是尽量不见面为好。见了面,作为小辈就得侍奉父母,还得遵从父母的教诲,那可是既麻烦又不对劲的事情。

金枝是洪作的朋友。在五年级第三学期刚开始时,他对洪作说:“你真是懒透顶啦!”他指的是,洪作收到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居然不拆封,把两三封信搁着不予理睬。金枝得知这件事,对他说了上面那句感慨话。洪作怎么说呢?他说:“信封上标明了是平信嘛!”一边说,一边给金枝看信封。不错,信封上标着“平信”二字。这意思很明显:信上写的事既不特殊,也不是火急。洪作认为,既然母亲特意在信封上作了这个标记,岂不是说这信不必急着开拆?不看信他也知道,母亲写的无非是对他考试升学的希望。她希望儿子将来当一名医生,所以认为他投考高等学校应当选择理科乙类。洪作才不想读这种告诫!不想读就不读,远离父母生长的少年有这个特权。

中学毕业还不满一月,洪作就觉得自己的生活面目全非了。毕业前,每天和藤尾、金枝、木部这些伙伴见面,不分昼夜,共度大部分时光,可是从今年四月起,相互往来突然断绝。大家即将投入崭新的生活,各自忙着做准备。何况,中学生制服已从身上脱下,所以不似从前排成队逛街走巷了。

洪作身穿和服,来到久违的城镇上。他认为沼津这城镇是“自家的”,然而这一次他觉得街市过于冷落,隐匿了亲切的姿容。城镇上仍有中学生来往,倘在过去,洪作自然会将他们看成与自己身份相同但年级较低者,可现在那种感觉已荡然无存。他们之中,无人停步给他行礼。他已脱下学生制服,人家辨不出他的身份。不过原因还不止如此。

即使路遇面熟的同学,对方也大多转开视线,佯装没看见地走过去。从前,洪作是他们的高年级同学,按规矩他们得给他行礼,然而如今他已毕业,不复具有从前的身份,而且什么也算不上,何必还给他行礼呢?在洪作看来,这层意思流露于他们的表情,无一例外。

有些四年级学生,从前在洪作面前小得可怜。如今呢,他们常常大模大样地和他交面而过,也不知什么时候,学到了最高年级学生的那副派头,叫你觉得连他们的身体也膨胀了几分。此外,城镇上还有那么一些新生,根本不知洪作之流为何等人物。他们无处不在,制服上的金属钮扣闪闪发亮,洪作看了十分刺眼。此情此景跃入眼帘,不由得洪作不承认:“你的时代过去啦!”

一句话,随着中学毕业,洪作被剥夺了作为高年级学生的权利和光荣,而且连他曾以为属于自己的城镇,他也迫不得已地只好让渡给别人。

他走到御城桥桥头的藤尾家,却找不到藤尾,说是他已赴京都找公寓。他又前往车站附近的木部家,可是闻说木部也在四、五天前离家上京了。他刚进的那所私立大学的运动队三月底把他召去,现在还不见他回家。

末了,洪作去找金枝。谁知这位同学正发烧,卧床不起。倘在从前,洪作会满不在乎,穿过庭院绕到屋后,冷不防闯进金枝的房间,可如今身穿和服,行为拘束,那种举动也不可有了。

洪作走向别来已久的千本海滨。脚踏白沙,穿越松林,波浪起伏的大海,从松树间隙之间跃映眼底。海滨空旷,渺无人迹。洪作沿海踯躅,走向狩野川河口。来到近河口处,又返身而行。虽然春天已至,从海上吹来的风,却凛冽寒冷。

海滩上,沙子被劲风吹得集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沙丘。洪作走到一个小丘上坐下。那地方,前面有几所别墅并排而立。所有的别墅,除夏天以外,都是关门闭户,无人居住,所以即使在广阔的千本海滨,也唯有这儿的景象显得分外萧条冷落。洪作和伙伴们曾经到过此地。当时,金枝说:

“别墅这种玩艺儿,开放时是僵死的,可关闭时却有生命。”

藤尾接口说道:

“对呀!开放的别墅是世俗之物,而关闭的别墅却具有思想。”

听了这些话,木部即兴作诗:

“开放的别墅啊,犹如饶舌而快活的姑娘,关闭的别墅哟,你是已故豪绅的遗孀!”

听着这三个伙伴三种说法,洪作心感钦佩。

如今,洪作就坐在这关闭的别墅后方的沙丘上。金枝、藤尾和木部,都要别离沼津远行。在沼津,他们各有其家。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长到如今,可是他们即将离开这个家。是啊,你不能不觉得,他们是离巢之鸟,要远走高飞了。

洪作神色茫然,呆望着大海。这儿是骏河湾,它以波涛汹涌而闻名。此刻的光景,也叫人觉得它名不虚传,但那潮光和潮波之中,却荡漾着初春之意。

洪作思忖道:“啊,我可怎么办呢?”

他唯独不想去台北,不想回到父母身边,除此以外,到任何地方住下都行。不过,容身之地毕竟有限。他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照眼前这样在沼津失学闲荡,或者去给故乡伊豆的某一亲戚家添麻烦,在那儿度过一年的失学期。到目前为止,洪作的心情倾向于照旧住宿在沼滓的寺院,然而他又觉得即使这样也并非十全十美。这沼津城,往日的伙伴一个不剩地离去以后,说不定是清冷得可怕的地方。洪作渐渐感到了这种意识的压力。

他躺在沙丘上,翻来滚去,于是睡意开始袭来。为了挡住直射面部的阳光,他弯折手肘,用和服的袖子遮住面孔。这时,他发现穿和服倒也方便。

不知睡过多久,他突然被人声吵醒。三个少年人,身穿中学生制服,站立在洪作身边,把他包围了。洪作立刻发现,其中有一个是远山同学,他和洪作同级不同班。由于考试不及格,他今年未能毕业。

远山说:“我们想,这人真怪呀,怎么睡在这个地方?原来是你!”

洪作与远山交情不深,但同是柔道选手,有那么两三次,曾一道去外校参加竞赛。其余两人,洪作不知其名,却也面熟,知道他们爱穿奇装异服,在学校惹人注目。

“你还住沼津吗?”

远山说着,在洪作身边坐下。另外那两个少年也相继而坐。其中的一个,从衣袋里掏出一只蝙蝠牌香烟盒。烟盒递到远山手里,又被塞到洪作手中。

“进了哪所学校?”

“哪儿也没进。”

“失学了吗?”

“唉,是的!”

“挺有气魄嘛!放着学校不进,大大方方地承认失学!家住哪儿?”

接着,他自以为敏感地说:

“我懂啦,懂啦!是父母双亡啦!”

“别开玩笑!父母全健在!”

“哦?全健在?糟糕!我确实听谁说过这事。那你几时回家?”

“不回家。因为家在台北。”

“好哇!你这办法真不赖!有个完整的家,却离得远远地不回去,有什么比这更理想?就住在沼津吧!”

“还没决定。住沼津好是好,可惜没人作伴。”

“打算复习,准备考试?”

“从现在开始复习,到头来会忘得一干二净!我要无忧无虑地玩到八月份!”

“既然这样,你到练武场来呀!塜本不干了,我和那些小家伙对练,真不够劲!”远山说的塜本,是个柔道教师,今年已从学校辞职。

听远山谈起柔道,洪作心想:不错,在中学练武场上,每天下午热火朝天地练上两三小时,日子就不会无聊了。说不定,由于毕业考试不及格,远山坐上了柔道队队长的交椅吧?邀他去的,既是远山这等人物,他出入练武场,免不了威风凛凛。何况,没有柔道教师这种对手,也就完全不必客气谦让了。

只是,在出入练武场的路上,经过学校操场,会遇见认识他的老师。想到这事,他有些郁闷不乐。不过这也并非不堪忍受。

“好,去练练武吧!”洪作说道。

接着,洪作同远山及其伙伴一道,离开了千本海滨,走向市镇中心的中式面条店。

远山对另两个少年说:

“和毕业生一起,你们就大摇大摆地进去吧!不是自己想去,是毕业生请客,领你们进去的。”

洪作忙说:“我可不请客,我没钱!”

“这家伙有。”

远山一边说,一边眼望着两少年中较矮小的那一个。那少年身穿制服上衣,衣纽有两颗没扣上,十足一副二流子相,只是面孔还保留着幼稚的神情。听了远山那句话,他反应得异常灵敏,立刻露出一副吵架的模样。这两名少年,都是刚进三年级的学生。

“算了,别赖三年级学生请客。远山,你出钱嘛!”

“不要紧,不要紧!”远山说,“你缺钱花,可以借呀。这家伙身上有一大笔钱。从亲戚那儿借来的。”

果然,那少年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挺慷慨地说:

“不嫌弃,就请用吧!”

“收起来吧,傻瓜!”洪作说话俨然象个毕业生。和这么不正经的少年打交道,在洪作还是头一遭。他觉得,其中也有某种乐趣,不同于从前老伙伴们的交往。藤尾,金枝和木部,都是文学爱好者。

洪作当天回到寺院,见到在清扫庭院的郁子,对她说:

“我的东西,你让它们照原样摆着吧。”

“在这儿住下去?”

“嗯。”

“师父会怎么说呢?”

这“师父”,是郁子对自己父亲的称呼。

洪作决定每天在学校的练武场抛头露面。学校放学,大约在三点钟,所以,从三点半开始,柔道队队员们在练武场集合训练。

洪作三点钟离开寺院,穿过沼津镇,走过御成桥,踏上田间大道,向中学大门走去。这条路线,他在毕业以前每天往返而行。

他把从前穿的中学生制服裹在和服里面,脚上不穿鞋,而套上一双木屐。不戴学生帽,脚上套木屐,光凭这两点,就区别于中学生了。洪作身材矮小,混在四、五年级同学们当中,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毕业生。

毫无疑问,四、五年级的学生们,倒是会把洪作议论一番。

“瞧,他已经毕业了,却还照样来校。”不过,碰了面,他们想装作没看见,似乎行不通。于是简短地打声招呼,或者说:“你好!”或者就说:“啊啊。”从前总得行礼,可现在似乎没这必要了,就这样敷衍过去。低年级的学生呢,却还是拘谨地向洪作行礼。

如果对方是熟人,洪作同样回报以“你好”或“啊啊”,算是答了礼,否则,他便一概不予理睬。

到了练武场,在队员们之间,洪作便显出傲慢的神气。直到毕业,他一直是选手,而且是“前辈”,这可一点儿不含糊。因此,大伙儿全向他敬礼。在这里,他心绪颇佳。

到练武场活动了十来天,和那些“后辈”队员们一道训练,洪作与他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了。训练结束,便去宿舍的浴室冲洗,然后找伴儿上街。他们同进中式面条店。这种场合,大多有远山在一起。

远山老是对别的伙伴说:“和前辈一起,尽管大大方方进去吧!”前辈倒是前辈,可洪作很少出钱。

远山说:“前辈饿了。谁请客?”于是就有人掏钱。远山自己也是一毛不拔的。

“本来,咱和洪作一样,也是毕业生!只是没毕业罢了。应该把我和毕业生同等看待!”

远山这是信口开河。不过谁也不忌恨他。他的品行有失端正,但并非心术不正。

早在进入四年级时,洪作便当上了柔道选手。每次准备参加校对校比赛,要挑选五名选手,必定是他担任先锋或副将。他个头矮小,虽没有什么绝招,但比赛中巧妙灵活,可以说每赛必胜。

四年级时,柔道教师曾认真地问他:“你这么矮小,比赛中怎样取胜的呢?”

“碰上外校素不相识的对手,我总觉得会赢。我毫无失败的预感,光想着如何取胜!”

洪作这样回答,他并没有撒谎。不论遇上的对手多么健壮,在抓住对方柔道服衣襟的那一瞬间,他一心想的就是摔倒对方。他从不心虚地想:“看来他比我强,说不定我会吃败仗!”

柔道教师慨叹道:“真可惜呀。在学习上也这样,那就好啦!”

这话一点儿不错。每逢考试,期终考试和开学考试都一样,试卷还没发到手,他便甘居下游了。英语、国语、汉语、物理和化学,不论哪个科目,他全都自认不行,没有一丝半分的自信。就因为如此,参加静冈高等学校的考试,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考不上。应考只是为了试一试。

要好的伙伴藤尾和木部,同样没考上静冈高校。他们有几分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并非无能之辈,可洪作就根本没有这种想法。他想:“哎,花两三年时间,不紧不忙地预备考试,这里头总会有点儿结果吧?”所以,没有一种紧张的心情,迫使他进一所私立大学,把它权当栖身之所,或者暂读预备学校,以期来年入选。不,他不在乎这些。他之所以想进公立高等学校,是因为住在台北的父母满心指望此愿得偿,他觉得破坏双亲的美梦,于心有所不忍。当初他进入浜松中学,考试名列前茅,怪不得父母至今仍然深信儿子成绩优良。这件事,使洪作更觉难堪。

在柔道训练这方面,洪作的表现与在学习中完全相反。他一到练武场,便是信心百倍。他自以为只需稍事练习,闭着眼也能拿到初段。从四年级的时候起,他在学校里扎上了黑带,洪作觉得把这当作讲道馆的,倒也不坏。这十来天时间,洪作每天往学校练武场跑。这一来,他把升学考试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黑带取而代之,占据了他的心灵深处。

四月下旬,藤尾、金枝,木部和洪作四个老朋友久别重逢。那三位同学,几乎全凭自己的意志选择升学之途,离开沼津,各赴东京或京都,所以,他们这次聚会,是为了举行一次仪式,告别沼津中学时代的生活。他们把聚会场所选定在“清风庄”炸猪排餐馆,店子位于千本海滨入口处。这家餐馆,洪作这伙同学去年秋天初次涉足,当时尝到了美味的炸肉排,一直念念不忘,此后谁有了钱,四个伙伴便去吃上一顿。自然,中学生出入这种地方是违反制度的,所以他们总是从后门进入。

“这可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啊!”

肥胖的老板娘,总是这么劝告一句,但她照样给他们端啤酒上菜。

“我想,能吃到这种肉排的店子,连东京也不多吧?”

在吃喝方面,藤尾自以为颇有见解,伙伴们也一致公认,所以他这么一说,谁也不反对。别的餐馆风味怎样,大概他们一无所知。这鲜美可口的滋味,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吃餐馆肉排时尝到的,还能说不好吃?藤尾的说法似乎讲得通,如果藤尾再加以发挥,说这是日本第一流的美味,大伙儿也会相信,谁也不会发表异议。

如今,中学已经毕业,他们全都无所顾忌,大大方方地走进“清风庄”。现在用不着担心教师的眼睛,不必走后门进出了。

洪作走上“清风庄”二楼时,伙伴们一个也没到。胖老板娘迎过来,以她惯用的男人般的生意人口气关切地问道:

“木部、金枝和藤尾都会来吧?”

这老板娘,无论叫谁都省去名字光叫姓,唯独叫洪作却不然,是唤“洪作”其名,这事有点儿怪。

“听说木部和金枝去了东京,藤尾去了京都?沾他们光,沼津镇生色不少啊。没听说洪作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留在沼津。”

“中学毕业了,还住在沼津,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里准备投考。”

“在这儿用功?真会用功吗?不会又和坏朋友一块儿游手好闲吧?”

“哪有这种事!”

“可这算哪门子事呢?哎,还是回到父母身边靠得住啊!你有父母呀!”

老板娘抹好餐桌,出去了。

这时木部到了。他长得矮小,却能迅速地学会任何运动,身体显得朝气勃勃。他身穿一件碎白点花纹的筒袖服。

他走进餐室,说:“我游了泳才来的。”

他确实显得疲惫不堪,一屁股坐下,仰面倒在草垫上。

“就你一个人游泳吗?”

“嗯。”

“水很冷吧?”

“冷。金枝和藤尾还没来?咱们把饭莱叫来先吃吧。肚子饿了!”

说完,他拍了一下手掌。老板娘一会儿走了进来,说:

“小孩子脾气!一般顾客可没有拍手这套把戏。”

“先给我们弄点儿什么吃吧!”

“人到齐了一块儿吃!去了东京,还不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可不行哟!”

“我懂、我懂!”

“别躺着说话。站起来说!”

“烦死了!”

木部站了起来。恰在这时,藤尾走进来了。他穿着金属纽扣的大学生制服,进门便脱下上衣,对老板娘说:

“今天是送别会。大娘,您得加把劲,给我们弄好吃的!”

藤尾的身材属于肥满型,体格和说话的口气,都俨然象个成年人。

“可别说这大人话,老得靠父母供给学费生活费!你说是送别会,送谁呢?”

“送大家。”

“洪作说他要留在沼津嘛!”

“是啊。只有这家伙,想送也送不走!大娘,这孩子拜托给您啦!”

“我可不受这个托!”

“别这么狠心哪!光吃寺院的伙食,那可会营养不良,得时时给他补充点儿肉排!”

“我这是做买卖,只要付钱,随时都给吃嘛!”

“说到钱,在洪作口袋里,可不是的时有余的。”

“那就把他领到你那儿去吧!”

“啊?!”

藤尾仰面向后倒去,就势跳起脚做了个急翻身。看了这动作,木部说:

“会这个吗?”

说着,他把两手支在草垫上,弓起腰,将两脚绕住手肘。

“喂喂,别闹!稳重些!”

老板娘一边规劝,一边走出了餐室。不一会儿,她又走进来,手里拿着啤酒。

“这个,算我请客。送别会嘛!”

与此同时,轮到洪作表演了。他把身体向前屈折,乘势将两脚向上挺伸,倒立起来。

藤尾、木部、洪作三人正喝着啤酒,金枝到来了。他穿着碎白点花布的和服。

金枝突如其来地说,“就在这附近,我刚才遇见了个漂亮姑娘。”

“是哪个?是哪个?”

藤尾倏地站起身,从窗口探视马路。

“难道没看见?”

藤尾用手搭个遮篷,说:

“美丽的人儿,你已去向何方?”

“不在了吗?她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人物。真妙啊,我遇见的她!”

金枝说罢,在餐桌上支起两手托着腮,又说:

“我呀,近来时常被美女摄走心魂。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然而这是所谓的青春,所以无计可施啊!”

木部说:“到了发情期嘛!”

洪作马上说道:“我讨厌‘发情期’这个字眼!”

洪作从内心深处厌恶这个无视人类尊严的字眼。

“瞧你说的!你不也到了发情期吗?”

“我到了发情期!”

洪作把这话当了真,生气了。

听了这话,木部很不耐烦地说:

“真拿这位少年清教徒没办法!他厌恶‘发情期’这个词!听了这话,他感到痛心!所以,自己到了发情期,便成了悲剧。从此以后,背负着情欲这个包袱走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是寸步难行的。你知道和情欲作斗争是怎么回事吗?逃跑是不成的。无论你逃得多远,它也会追上你。不能逃,要迎着它走上去。你猛吼吧,几百遍地喊叫‘发情期’吧!这样一来,‘发情期’这类字眼就算不上一回事了。你说怎么样?”

接着,木部大声喊叫起来:

“发——情——期!”

金枝说:“住口!混蛋!”

可是,木部脸色发青,又一次地狂叫:“发——情——期——!”他脸上的表情令人吃惊,洪作知道木部在发狂了。

“哎呀,都是些讨厌的家伙!有的人为听到‘发情期’而生气,有的人还在嚷嚷什么‘发情期’、‘发情期’的。依我看,把‘发情期’改说成‘萌发期’不就行了吗?”

“这种说法我也讨厌!”洪作说。

“那么,怎样说才好呢?”藤尾问道。

“我要回去了。”

洪作站起身说。他的确想回去。

“生这么大气干吗呢?”金枝说。众人中数他最冷静。

“今天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聚会,虽然发生了一些波折,你也犯不着为这些无聊的事生气。”

“不,我要回去。”

洪作话已出口,就感到无法挽回了。

恰逢其时,老板娘进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在座的人。

“这家伙在怄气,直吵着要回去。”

“洪作要回去?为什么?”

“木部说他进入发情期啦,把他给惹火了。”金枝说。

“尽说些不正经的话!送别会就该象个送别会的样子嘛。你们大伯要给你们做菜,你们帮个忙,自己去端吧。”

老板娘刚说完,木部接口道:

“好,我帮着切卷心菜丝。”

“卷心菜这东西,不是临吃时才切,而是一次切完,放在竹篓里。烹调时,只要用手抓着放进盆子就行了,是不是?”藤尾说。

“对,你有见识!”老板娘赞许地说。

“喂,不要呆呆地在那里站着,到楼下去帮忙吧!”

她拍拍洪作的肩胛。就在这拍肩的瞬间,洪作别扭的心情豁然开朗了。

洪作刚下楼,木部也跟下来了。

洪作捧着汤盘,木部端着盛汤的锅子,两人一起登上二楼。

“辛苦,辛苦。”藤尾说。

“今天是卖套饭呢。配了汤、鱼、肉几个菜。这个镇上吃套饭的人不多,所以大伯给我们烧菜肉,心情挺激动呐。看来,昨晚他想起今天有这么个聚会,兴奋得连觉也没睡好。”

“这象果戈理的《外套》!”金枝说。

可是,金枝的话,他的三位同学都听不大懂。他们光是推测:果戈理那部名叫《外套》的小说中的主人公恐怕很象这里的老板吧?除此以外,他们就一无所知了。碰到这种情况,谁也不是金枝的对手。金枝还会乱七八糟地念上几句翻译小说、翻译诗。每逢谈文学,学校里的老师也略逊金枝一筹。

大家围桌而坐。金枝立起身来,端起锅子,用大勺把汤舀在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

“这种汤叫做清炖肉汤。”金枝说。

“真的吗?”木部问道。

“我想是的。因为汤的颜色并不混浊。在外国小说中我喝过好几次了!”

听了这话,木部立即用汤匙把汤送到嘴里。

“有这样的清炖肉汤?清炖肉汤恐怕不是这种东西吧?这不是平时喝的酱汤吗?不同的只是一个盛在碗里喝,一个盛在汤盘里喝。喂!藤尾,这是清炖肉汤吗?”

“等等,等等。”藤尾喝了一口汤,说:“确实是西方风味的汤。汤这种东西,连我也还没研究呐。”

于是金枝说:

“这就是清炖肉汤!也就是清汤。反正是人喝的汤。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即使在日本,也是既喝清汤,也喝浓汤。”

“什么叫浓汤?”

金枝说:“也是汤的一种。大约可以设想是把牛奶掺入酱汤中作成的。实际上,我也没有喝过,所以并不了解。要是去了东京,可够你喝的。在上野有家名叫‘精养轩’的西菜馆,芥川在小说里描写过那里的舞会。我想,只要上了那家馆子,各种各样的汤都在菜单上写着呐。”

楼下传来了击掌声。

“哎——”

藤尾答应着,马上下楼。不一会儿,他就提着装满面包的篮子上来了。

当掌声又起时,洪作下楼去了。

“把黄油和果酱拿上去,涂在面包上。可别舐!用不完的请留着。”

“知道了——也许黄油会有剩余,果酱却不会剩下。”

洪作边说边上楼。大家开始喝啤酒。不一会儿,藤尾“嘘”了一声,叫邻座安静。

“是错觉吗?”他竖耳细听。

“是错觉。”木部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她要傍晚才上班,还没来呐!——木部君,要和您分手啦!什么时候去东京呀?”

后半句话他是模仿女人声音说的。

“讨厌!”金枝说。

洪作也厌恶木部的这种丑态。

每当楼下响起掌声,四个少年就自动地轮流下去。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天真,充满了青春活力。

“好,我去。”说罢便马上离席而去。有一次,木部空着手回座,嘴里嘟哝着:

“下边说没拍掌,可刚才谁说拍过掌来着?”

“谁也没说,不是你自己随口答应,擅自下楼的吗?蠢东西!”藤尾说到这里,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说,“这回可是确实无误啦。”

楼下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来了?”木部的双眼炯炯有神。

“一点不错!”藤尾点头说道,“喂,她来了,我下去怎么样?要不然,有谁想去,我就把这差使转让给他。怎么办,同学们?”

“你去,去了就来。”

木部干脆地说道。藤尾马上站起身,可似乎又改变了想法,说:

“不行。”

说完,他重新落座。

“哎,没办法。我替你去吧。又不会给吃掉!既不是恶鬼也不是毒蛇。”

木部下楼去了。这一去,好久不见上来。

“这家伙,干什么去了?”金枝说。

藤尾说:“可别吃醋啊。”

“好!我去瞧瞧。”

洪作起身,离座下楼。洪作可不象他的三个朋友对楼下出现的那位女性念念于怀。他关心的倒是美味的肉排,希望能早些享到口福。

楼下只有老板娘一个人。

“木部呢?”洪作问。

“在后边劈柴。”老板娘回答。

“那么,玲子呢?”洪作斗胆问道。

“不在。连你也风流起来啦!后边去劈柴吧,换下木部。”老板娘说。

洪作想:“别开玩笑!”正在这时,木部出来了。

“她上澡堂去了。”木部用只有洪作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正为美人儿效力,替她劈柴。”

木部拿起厨房里的水瓶,倒了一杯水,美滋滋地喝下去。喝完水,他又往后门那边去了。

在这向中学时代告别的宴会上。四位同学喝了清汤,吃了炸鱼和肉排,饮了咖啡。菜上齐以后,大家痛饮啤酒。在座的还有系白围裙的十七岁少女玲子。美味佳酿,玉人作陪,大家对这次告别仪式极为满意。

据藤尾说,在东京和京都,也很难见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对此说谁也没有异议。的确,比起沼津两所女子学校的学生来,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惹人喜爱。

藤尾称呼玲子为“阿玲”。因为他来这家餐馆的次数最多,所以和这位姑娘混得最熟。可是,洪作听了这种叫法,总感到有些刺耳,大约木部也对这种叫法反感,他直呼其名,称姑娘为“玲子”。这样称呼未免失礼。因此,木部对待姑娘的言行,较之三位同学,有几分粗野。话虽这么说,但他既非出自恶意,也非出于刻薄。

金枝称这姑娘为“玲子小姐”。洪作还不知道怎么叫她为好。“阿玲”也好,“小姐”也好,“玲子”自然也不例外,这些叫法他都觉得不妥当。洪作一接近玲子,马上感到她作为异性的存在,因此总有些缩手缩脚。他感到还是玲子不在的时候快活。

傍晚,楼下已有顾客光临。在二楼也能耳闻他们的声音。

玲子再也无暇上楼作陪。她的倩影一消失,二楼房间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最放肆的藤尾时常离座而去,在楼台上呼唤:

“阿玲!”

这样重复了两三遍以后,木部以规劝的口气对藤尾说:

“得了,别叫得那么甜蜜吧!”

木部的话大约得罪了藤尾。他回到餐室,说:

“依你说,就光叫她的名字吗?你老是叫人家‘玲子’,也不加个尊称,本来就叫人不高兴。别看你对她直呼其名,你心里却不能不想着她。”

“喂,听我说!”金枝说,“叫‘阿玲’不合适,叫‘玲子’也欠妥当!”

“那么,象你那样称她‘小姐’,既不得罪人家,又掩饰了自己的心境,你以为这样最好吗?”藤尾又和金枝顶牛了。酒精使藤尾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难道大家都说得不对?”洪作说。

“你没有发言权!你正面和她说过一句话吗?你不是一声不吭吗?”藤尾说。

洪作听了这话,一言不发。事实的确如此。

此时,木部突然发出笑声。他的笑,使人不禁觉得奇怪。

“有什么可笑的?”藤尾申斥道。

木部说:“不可笑吗?这件事不可笑吗?——得了,咱们离开这里,去千本海滨溜达一阵吧,我想放声高歌了。”

金枝和洪作都表示赞成。

“喂,老爷,请照办吧。”木部对藤尾说。

“胡说些什么!”藤尾还在生气。

这时老板娘上楼来了。她说:

“再不回家就太晚啦!你们这些孩子,不同于一般顾客呀。”

“是呀,我们这就回去。”木部说。

他们一起下楼,穿过一张张顾客满座的餐桌,走出门外。到处也不见玲子。

在去海滨的路上,洪作和木部并肩行走,藤尾和金枝在后面跟着,两对伙伴之间相隔一点点距离。

微暖的风迎面吹来。

“很快就要和你分手啦。”木部说。

“几时动身去东京?”

“后天。没办法呀,不得不去。我不愿呆在家里。你依旧住在寺院吗?”

“多半是这样。”

“听说你上练武场了。和远山他们厮混在一起,对你可没有好处。你是很容易被别人感染的。再这样下去,我总有点为你担心。”

“嗬!别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

“不,我是认真的。金枝飞藤尾也都这么说——连前川老师也说过这话。他说:‘洪作这家伙,已经毕业了,可还是天天上学校来玩。’”

“前川老师说过这种话?”洪作心烦地说。他暗中思忖:“难道老师之间会对我作这样的评议?”

“那么,放弃柔道,转向游泳吧!”

“光想到玩!如今你是没考取高校的失学学生!当然,我也是。”木部说。

来到千本海滨的入口时,金枝和藤尾赶了上来。藤尾憋的一肚子气已经烟消云散,他以别具一格的哀婉声调唱道:

这是曾几何时大家去土肥旅行时木部创作的一首歌。刚才他和木部发生过口角,如今歌唱木部的作品,也许是借此向木部表示言归于好的心愿吧。

洪作也很喜爱木部的这首歌。随着歌声,他的眼前浮现出黄昏时乡间渔镇的情景。洪作还喜欢木部在土肥旅行时创作的另一首歌。歌中唱道:

那时,大家都投宿在一家旅馆里,年轻的老板娘一边劝戒这几个中学生别饮酒,一边却又把木部和藤尾的酒杯斟满。两人为此对她感激不已。他们在住宿旅馆的几天中,以骑士般的殷勤为老板娘效力。

木部的歌,就是写这位老板娘的。当木部向洪作挑明这一点时,洪作觉得老板娘身上确实具有艺妓的特征。老板娘是个灵秀妖媚的女人,而且她那妖姿媚态也确实与早春季节不无关系。

木部没有参加任何运动队,但在选手不够时,经常被拉去参加比赛。网球也好,棒球也好,剑术也好,凡参加比赛,他都会完成临时担当的任务。他动作敏捷,无论做什么运动,都很灵巧。打架也灵活。遇到从东京作修学旅行来到此地的中学生,他便冷不防上去揍了人家就溜之大吉。

这样一位少年,却喜欢吟诗作歌。唯独在作诗歌的时刻,木部才变得非常严肃,显出一副安宁的表情。从他脑子里源源产生的诗歌,已经十分成熟。

“喂,藤尾,我代替你作一首诗歌吧!”木部说。

任性的,不以首脑自居便不甘心的藤尾,作歌赋诗却逊木部一等。

“什么歌?唱唱看!”

“好,唱啦。”

木部轻轻地唱起来。这支歌以前听他唱过。他以前总是放开音量唱,但在今天这个场合,他却低声轻唱。

木部的唱法,较之藤尾的,带有更深沉的哀婉。歌声中,不时夹杂着大海的波涛声。

四位少年来到海滩上。海滨为春夜的微光所笼罩,海面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在黯黯的海面上,浪头泡沫飞溅四散,使人觉得好象有什么白色的生物存在,望而生畏。

“到底要分别啦。今宵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见。”木部恳切地说道,“我和金枝一起去东京,可也不能经常在一起了。”

“哎哎,不要讲这些不愉快的话!”藤尾说。

“不,事实如此。除了洪作,我们三人念小学时就在一起了。可现在却要分离。分离也好。金枝不和我交往没关系,我不和金枝来往也无妨。我放纵,并且觉得放纵就是美,如今闹出些事情。金枝看了不顾眼。金枝严于律己,以贫为友,只行自认为清正之事。”

“不是这么回事!”金枝说。

“别讲这种违心的话吧。你的脑子并不糊涂,可是一到关键时刻,你就含糊其词。大概是害臊才这么说的吧!可这是个坏习惯。不光是和你金枝,我和藤尾也要分手了。”

藤尾说:“别老是闹着‘分手,分手’,象夫妻吵架似的!”

“不,藤尾,我也要和你分手了。你去京都,我上东京,所以我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咱俩之间再也没有约束了。我从小学时代起,因为你的缘故,从来不曾自由,现在摆脱了你的束缚,我会迅速地成长起来。”

“不要信口雌黄!”

“不,这是事实。对你自己来说,恐怕也是如此。你写诗,我也写诗,我作歌,你也作歌,你偷家里的钱,我也跟着学,我恋慕女人,你也痴情。到此为止吧,藤尾,再见了!”

来到海滨后,似乎酒性在木部身上发作了。

“我要和大伙儿分别了。”洪作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要和金枝分别,和藤尾分别,也要和木部分别!”

“哎哟,事情变得严重啦!”藤尾发出夸张的叹惜声,“大家都彼此厌弃了!”

“哼,就是这么同事!”木部说,“这就叫做各奔前程。以往亲如一体。可是,突然受到某种内部作用的影响,从内部发生崩溃,一瞬间向四方飞散。这样说不恰当吗?”

金枝接着说:“木部也好,洪作也好,刚才都已经说了。他们说得挺有气魄,所以今后可别写信联系什么的!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写什么信?要写信,也只给女人写。写情书。”

洪作说:“我也不写。”

藤尾马上接口道:

“你当然不会写,你连给父母的回信也不写的。不过,给父母的回信还是要写!作父母亲的,得为象你这样的孩子操多少心啊。”

洪作说:“有这闲功夫,我宁可写情书。”

藤尾接口道:

“你不是还没有写情书的对象吗?大概你爱上了哪个女人吧?照我想来,你身上总缺少点儿什么。我们现在正处于青春期。神给了我们一段渴求女性的,叫做青春期的时间。这是可以公开依恋女性而无所顾忌的大好时光。在这一点上,你实在是很反常。”

“别开玩笑!”

“怎么,不对吗?真奇怪!”

木部说:“是啊,这件事有些研究的价值。”

他们在被浪潮打湿的沙滩上走着。木部时常走到海浪拍打的边缘,每当海浪涌向他,他就立刻闪在一旁,以免水溅到脚上。他一边重复着这动作,一边向前走去。

“是可以研究一下。”藤尾说,“你虽然已经毕业了,可至今还穿着破烂的中学生制服。路上总会遇到女生吧。象我妹妹她们,就向我打听:‘他没考上大学吧!’到练武场去也无妨,但是,去的时候要象个毕业生的样子!你这副模样和中学生有什么不同?”

“帽子也不戴,鞋也不穿。”

藤尾说:“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毕业了,却还戴着中学生的学生帽,岂不是发疯!”

“无论如何,洪作还是洪作!以往我们大伙在一起多好,可往后,监护人都走光了,真叫人担心。我们也曾把坏习气传给他,可结果是我们代替他的双亲照料了他。不能把他甩了。”

听了木部这番话,金枝大声笑了起来:“啊哈哈哈!”

藤尾说:

“对极了!这也算是告别前尽了我们朋友的情份吧。今后你好些日子不能和我们见面,又会上练武场的。如果你居留此地,好几年中你都会照常上练武场的,而且还是这副打扮。学校里的那些家伙一批接一批毕业出去。到那时候就反常了!——春心荡漾,春心!食欲减退,情欲萌生。”

听到“食欲”二字,洪作莫名其妙地感到了饥饿。刚才吃肉排到现在不过一阵子时间,可肚子就饿了。他说:

“我这个人哪,和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比起来,的确有所不同。”

“哪儿不同?”木部追追问道。

“说不清是哪儿不同,不过我不再想受你们的影响,我希望依着我的本愿,无拘无束,轻松愉快地生活。”

“哇!”藤尾显示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径自跑开了。接着,木部也发出同样的惊叹声,跑开了。

藤尾的西装和木部的碎白点花纹筒袖和服在夜色中隐约可见,但转瞬间便消失了。只剩下洪作和金枝。

金枝恳切地说:

“你和木部都作了诀别的宣言。这样做很好。我也觉得今夜是咱们相聚的最后一夜了。如果大家都能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奋往直前就好了。我也要象木部刚才所说的那样,走自己的路。”

金枝走的是哪条路,洪作是在无意中了解到的。洪作曾从金枝那儿得到各种各样的杂志和书籍,都是些左翼书刊。其中有叫作“青年读物”的油印小册子,上面写着外国作者的名字——。藤尾也读过此书。木部也读过。可是认真读的只有金枝一人。金枝有个哥哥出门住在东京,是他叫金枝读这些书刊的。

“可是,虽说干什么都好,但对于柔道迷得发狂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迷上个姑娘呢。”

“你说的姑娘,就是那家西餐馆的女孩子吗?”

“是的。”

“她就算美人吗?”

“难道你连是不是美人都看不出来?”

“看不出。”

洪作确实判断不了。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在这方面与别人很不相同。

四个人走到狩野河的河口附近,然后返回松林这一边,在沙滩一隅坐了下来。

“瞧!那边的两个人是不是一男一女?”木部脸朝右侧沙滩那边说。

藤尾说:“哪儿?哪儿?让我来判断吧。我的眼睛到了夜里看得很远。”

可是距离实在太远,在夜里根本分辨不清男女。好容易才看清远处有两个朦胧的人影,在沙滩上移动。

“你瞧,木部!”藤尾说。

木部说:“即使不看,我也知道是一对男女。一般说来,男人没有女人作伴,在这种地方散步,岂不是大傻瓜?”

“对这种事情我向来很感兴趣。”藤尾站起身来。

“别去!”最通情达理的金枝阻止藤尾。

“到那边去,去借火抽烟。——洪作,咱们一起去吧。”

“讨厌!”

遭到洪作拒绝的藤尾,径自朝人影的方向走去。不久,传来了藤尾唱牧歌的声音。洪作想:“今晚是最后一次听到藤尾的歌声了。”

藤尾好半天没回来。

“这小子,不会在那边和人家攀谈起来了吧?”金枝说。

他不过是随口说说,但事实倒也真象这样。远处的人影似乎变成了三个。

一会儿,这三个人影向这边靠近了。

木部说:“真讨厌!这小子把他们带来了。”

藤尾直着嗓子唱歌的声音又传到了大家耳中。

金枝说:“瞧他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这小子。”

藤尾对这种事的确毫无顾虑,如果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无忧无虑的,也没有言过其实。

藤尾带来的是一对青年男女。

“想拜托你们照顾的,就是这家伙。”藤尾对他领来的两个人说。接下来,他转向洪作。

“喂!洪作一给你介绍一下!”

洪作站起身来。

“这两位是今年才结婚的可敬的年青夫妇。刚才是谁在讲‘真讨厌’这种失礼的话?”

洪作说:“我不知道。”

“不是你吗,木部?”

接着,藤尾转向年轻夫妇说:

“这就是洪作,请多关照。只因他远离父母,所以寄宿在贵府附近的寺院里。”

藤尾带来的夫妇俩都是小学教师。

“从寺院到鱼街的路上有一家香烟铺。那家铺子后面有一幢矮小的二层楼房,我们就住在那里面。请经常来玩。我们来到沼津日子不长,还没交上朋友。由衷地欢迎您光临寒舍。”

不知藤尾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以至这位青年男子说了上面那些话。

“洪作,总得向人家道谢啊!”

听了藤尾这句话,洪作才说:

“请多关照。”

轻轻松松地与素不相识的人亲近,博得人家的信任,这是藤尾的本领和特长。

木部从一旁插嘴道:“这家伙,经常把纽扣弄丢。遇到那种情况,请你们给他缝上新的。”

“象纽扣一类的事情,我会经常照料的,请你们放心好啦!”年轻的妻子笑着说。

“升学考试的复习准备很重要。你打算考哪所学校?”

“还没决定。”

“关于这件事,也请你们给他出主意。这家伙今后将独自留在沼津,没人照管。”

“做他的监护人吗?这一点我可没一点把握。”青年男子说,“好吧,藤尾君,我们告辞了。”

青年夫妇道别后,离开洪作他们走了。

“这两个人可不寻常!”金枝说。

“我遇见过他们,他们记不起我了,可我现在还认得他们。我见过他们在今冈书店订购佛经。当时我想:沼津也住着时髦人物了!”藤尾接着对洪作说:“刚才已经给你拉上关系了。这对夫妇人不是挺好吗?平时多去走走,会留你吃晚饭的。家中有个主妇,做什么事情都方便多了。有时候说不定还可以请她洗洗补补呢。”

“他们叫什么名字?”洪作问道。

藤尾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刚才不是说住在香烟铺后面矮小的二层楼房里吗?去了就会知道。——真拿你没办法。”

“啊,这下可以放心离开沼津了。”木部说。

洪作说:“再替我介绍几个人吧。木部的姐姐出嫁了,她总有个家吧。把我介绍给他们吧。”

木部说:“不行,不行。——我姐姐以前不是请你吃过一顿饭吗?现在对她提这事,她绝对不会相信你的。她一直深信,我的成绩这样差,全得怪你。”

夜里的寒气,冻得四个人瑟缩发抖。于是他们离开了千本海滨。刚到镇上,藤尾就说:

“再去见阿玲一面好吗?”

“得了吧!”

木部反对。金枝和洪作也不同意。不知为什么,他们讨厌馋涎欲滴的样子。

他们将木部一直送到车站对面的家门口,在这里和少年歌手告别。

“就此一别,要到夏天才能再聚!好好地用功,别忘了自己还是个失学学生。”

木部对洪作说罢,又对藤尾说:“送你去京都,真让我为你担心,但也是万不得已!好好保重身体吧。”

说完,木部就从小门进屋去了。

藤尾说,“把要讲的讲完,一忽儿就没影了。”

事实的确如他所说。剩下的三个人开始往回走。

洪作想:“从此就和木部分别啦。”

晚春的风吹到身上,带来一丝暖意。到了路上行人渐渐稀少的时刻。

来到金枝家门口,金枝说:

“我去东京的时间还没定。不过,从明天起,就得在店里帮忙照料。就此分手吧。洪作,不要光想着去练武场,要好好用功!我已经从考试中解脱出来了。可你现在的处境和流浪者一样。——再见。”

和木部一样,金枝也是话刚落音便赶紧走进屋里。

“这回轮到你送我回家了。送我回家后,你再回寺院吧。”藤尾说。

“留给我的任务是最吃亏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我们都要离开沼津,就你一个人留下不走,因此,送大伙儿回家,一个个地作最后告别,是你应尽的礼节。”

在沼津的主街上,藤尾悠然自在地走着,一边大声高唱中学的校歌:“在河水缓流的狩野……”

到了藤尾家的门口。

“今晚就住在我家吧?”藤尾说。

店堂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不。”洪作说。

倘在以前,他会毫不客气地住下。但自从毕业后,他总觉得不好意思登同学家的门了。

“什么时候去京都?”

“后天。到车站送我吧。”

“嗯。”

“阿玲也会去送行。”

“那我就不去了。”洪作说。

他想,送藤尾上车后,只剩下他和玲子两人,那多难堪!洪作认为对付年轻女子是件麻烦事。他不懂得应该如何同她们交往。

藤尾说:“好,就此分手吧。母亲请你常来我家玩,虽然我不在,你也要来露露面啊!”

“嗯。”

洪作嘴里这么答应,可心里想的不一样。朋友们都走了,他不愿再去他们家里。

“我去了京都,还是会回来看看的。我打算在夏天之前回来两三次。要是不经常见见你,我放心不下啊!——好吧,再见!”

藤尾刚背过身子,又转身返回来,一边说道:

“我多么寂寞啊,就象失去了孩子的父母!”

“感到寂寞?——我倒是挺轻松呢!”

“有钱吗?”

“没有。”

“倒是回答得挺痛快!你说‘没有’,可我也是身无分文。”

“那你就别问。——再见。”

这次,是洪作先转过身子。他想:终于和朋友们分别了。告别了木部,告别了金枝,也告别了藤尾。

“哎,我该做些什么呢?”

洪作怀着这种心思,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朝寺院的方向走去。

离开了朋友们的洪作,心中感到无法形容的寂寥。这就是孤独感,但洪作本身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从幼年起就很少受到家庭的爱抚,所以对于孤独的概念和别人有所不同。当他孑然一身时,他并不感到孤独,而是感到无法形容的寂寥和冷漠。

藤尾他们认为,青春期的洪作和他们自己有所不同。然而,洪作不善于和女孩子交谈,主要是因为他缺乏和女孩子谈话的经验。只有寺院的郁子姑娘,是唯一住在洪作近旁的异性。可以说,除郁子之外,洪作还不曾和其他女孩子作过交谈。

“哎,我该做什么呢?”

然而,该做的事早已决定,那就是准备应考。不过,这头等大事被他任意地搁置在一边。他想偷懒,无论怎样懈怠都行。能督促他“努力用功”的人都已不在他的身边。只要不拆开母亲的来信,洪作就再也听不到“要努力用功”之类的训诫。过去还有中学老师监督,现在他摆脱了这种监督而获得自由了。

“嘿,暂且练练柔道吧!”

练完柔道,在宿舍的浴室洗个澡——在洪作此时的想象中,痛快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洪作仍然穿着旧的中学生制服穿街走巷。刚毕业时,他总有点儿心怯,不敢穿西服,现在他穿在身上毫不在乎了。

看来寺院的郁子死了心,她见洪作如此,也懒得多费口舌。她说:

“哎,真拿你没办法!这身打扮倒也罢了,单把头发留长些,怎么样?”

“不行!我不喜欢留长发。”

“可是,你不改观,与中学生有什么区别呢?”

对洪作来说,即使自己与中学生毫无区别,他也并不在乎。

走在沼津的街上,偶尔会碰到同年级同学。因为没有升学,他们之中有的在家帮忙做家务,有的不知在何处找了工作。总之,他们都在社会的一角,找到了小小一席容身之地。好象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大家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尚不贴身的西装。有的人开始蓄长发了。

“唷,多神气啊!”洪作说。

“听说你还住在寺院?”

“来玩吧。”

“早晚要去的。”

“今天来吧!”

“那可不行。有了工作,只有星期天才得空。”

“告假不行吗?”

“如今和中学时代不同了,不能那样随随便便。我真羡慕你!努一把力,明年能考上大学就好啦。”

“要是被录取了固然很好,可是说不定考不上呢。”

“如果考不上,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可是一筹莫展。听其自然。——有香烟吗?”

遇到同学,洪作总要讨烟抽。有的人爽快地把烟掏出来给他,也有人对他说:“我戒烟了。为了抽烟,在公司里被上司训斥过一顿。”还有人毕业前没吸烟的习惯,刚毕业就抽了起来。当新近才学会抽烟的同学以不熟练的动作从衣袋里掏出一盒蝙蝠牌之类的香烟时,洪作便对他们说:“你们这班人吸烟还嫌太早呢!把这烟全交给我吧。”他一面说着,一面便伸过手去,从同学那儿把整包香烟拿过来。

过去的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离散之后,洪作身边出现了一批新伙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练武场上见面。以毕业考试不及格的远山为首,形成了以五、六名选手为中心的团体。这都是些五年级学生,学习成绩清一色地低劣。但他们都是些单纯的、不存坏心眼的少年。

洪作有了个新的称号。大家在他的名字前边添一个“小”字,老是叫他“小洪”。连年龄比他小一两岁的少年也这样称呼他,起初,洪作对此又反感又恼火。

“任什么人都管我叫‘小洪’!什么‘小洪’!今后再用,这种轻视我的称呼叫我,我不答应了!”洪作曾对一个五年级的学生说过这话。于是,几天后,远山对洪作说:

“听说你不许大家叫你‘小洪’。叫‘小洪’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这里面包含八分亲热,两分尊敬。你问问大家吧,大家都会赞同。而且,大家挺自然地叫你‘小洪’,如今你再要大家改口,是不通情理的。连一年级的学生都在叫你‘小洪’呢。”

“你说的两分尊敬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值得尊敬?”

“当然尊敬呀,你是毕业生嘛!”

远山接着说;“一旦毕业,大多数人就再也不跨进母校大门,可你却照旧每天到校。你练柔道,吊单杠,在宿舍浴室洗澡,还和大伙儿一道逛街——压根儿分辨不出你是毕业生还是在校生。这样一来,怎能不尊敬你呢?大伙儿都钦佩你。”

尽管远山这么说,洪作还是拿不准这些事情是否果真值得尊敬。不过,说这是亲密无间的体现,倒不算夸张,他是可以接受的。

不管怎样,虽然洪作起初对“小洪”这个称呼很反感,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就不知不觉地习惯了。无论谁这么称呼他,他都觉得无所谓。

“小洪!小洪!”

在自练武场回家的途中,洪作的身后传来呼唤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中年的化学老师。

“唷,好久不见您啦!”洪作和这位宇田老师并肩而行。

“在复习功课吧?”

“是的。”

“明年准备投考哪所大学呢?”

“还没定。”这话题使洪作很难堪,“反正我不会报考要求考试化学科目的学校。”

“对了,这一点你倒没弄错。”宇田说,“在学期间,你是个不很用功的学生。”

宇田说话时表情很严肃。这位化学老师很少露出笑容。虽然他自己不笑,有时却会讲几句令人忍俊不禁的话。说到妙处,话中含有一种说不出的幽默意味,意趣颇浓。倘若这个人物不是化学教师,洪作无疑会喜欢他的。

“不过,这回你可得发奋学习啊!”

“……”

“学习虽很重要,但为了学习搞垮了身体可不行,看来大家都拼命地学习,结果都伤害了身体。今年的毕业生当中没考上大学的有三十人之多,他们似乎都在奋斗。在东京补习学校学习的秋本、斋藤、花并等人最近来信说,他们为了学习,连睡觉的时间都减缩了。”

“那些同学,看来会这么做的。”

出于无奈,洪作只好这样随声附和。他想,老师刚才提到的几位同学,是有一股拼命的精神。

“你也一样,学习再紧张,也不能搞垮身体。”

“是。”

“睡眠时间不得不减缩一些,但过分地减少也不行,”

“是。”

“最近收到了星见君的来信。信中说,离开书桌,他就翻开英语辞典,默记英文单词。”

“是啊。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默记英语辞典,把书页都翻破了。”

“嗬,把辞典翻破了?”

“是呀。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考取。可想而知,他仍在死啃书本。星见明年还是考不取的。”

“别说人家的不是。——小心自己别再落第。”

“没问题。”

“老说‘没问题’、‘没问题’,可你这个‘没问题’不大靠得住。你们毕业前,我说过,要是化学得不到九十分,就考不上大学,你那时不是也说‘没问题’吗?”

“嗯。”

“可是,事实证明有问题啊!”

“分数不够吗?”

“自己还不知道分数够不够?”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依我看,没问题的只是你的身体。”

“是的。”

“这可不是夸奖你哟!”

“我知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光练柔道就能考上大学。”

话音刚落,洪作“噗哧”一笑。这一来,宇田也笑了。

洪作说:“哎呀,老师也笑啦!”

素以不苟言、笑而闻名的宇田老师现在居然笑了!

“哎哟,您笑啦!干吗笑啊?”

老师立刻收敛了笑容,脸上又恢复了原先那种目中无人的表情。

“不过,结果老师还是绝对不肯笑。”

听洪作这么说,宇田答道:“谁这么随随便便地对一件事情作出决定?”

“可是,事实如此。同学们都深信老师是个不爱笑的人。”

“这可叫我为难了!只要事情可笑,我也笑的。可是,哪有值得一笑的事情?既然没有趣味,我何从笑起?——你说是不是?”

“这么一说,倒也是。”

“你自己也只是可笑时才笑吧?”

“嗯。”

“历史教员之类的人,才会无故发笑。”

洪作问道:“三河老师无故发笑吗?”

“不知道。你问他自己吧。”

宇田接下去说:“教员室里议论你,说你如今逍遥自在,事实确实如此。逍遥自在并不是坏事。至少比无故发笑的人好。”

这里,化学老师的话又一次涉及三河,好象用一枚钉子扎了历史教员一下。

两人走上了御成桥。

“今天河水涨了。”

老师停住脚步,从桥上注视着狩野河的水面。的确,河水空前地高涨。

“我老在想,这条河的水量再大一点,才象一条河。”

“是吗?”洪作显出多少有些意外的表情,“我认为这是一条出色的河流。”

“嗬,这条河出色?哼!它出色在什么地方?”

“缓缓的流水是它出色之处,使人觉得有一种风情。”

“除了这条河,你还熟悉哪几条河?”

这一问,把洪作难住了。虽然他从火车窗口见过富士河、天龙河和安倍河,但这还不足以说熟悉那几条河流。

“我不大熟悉。”

“对呀。正因为你不了解其它河流,才说狩野河是出色的。这样的河流称不上出色。——筑后河才出色呢。河水悠悠。逝者如斯夫?——知道这句话吗?”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闲荡了整整五年,真可怕!”面色严肃的老师,对洪作说出了这种话。

“你听着,筑后河可不象这条河一样寒碜。在久留米见到的筑后河,洋洋大观,水满及堤。四处有水闸。透过清澈的河水,能见河底的水藻。——水藻你知道吗?”

“知道。”

“在哪儿看到的?”

“在三岛的河里,也能透过河水看见水藻。”

“嗯。”

“三岛的河,在大神社后面有个出口,河水清澄冷澈。河底的小石子和水藻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大致想象出筑后河的情况。大约就是那样的河吧。”

“真是笑话!你拿三岛那条溪水似的小河与筑后河相比,筑后河知道了会委屈得哭鼻子。筑后河是条大河,在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你们这些人。说起大河,脑子里就浮现出本县的富士河、天龙河、大井河罢。然而同是大河,风情却迥然不同。一—逝者如斯夫?”

老师的身体凭靠在扶栏上。一直没有移动。尽管他轻蔑地口称“小河”,但看他那始终凝视河面的模样,也许他并非心口一致罢。

“老师的家乡是久留米吗?”

“是的。不过,只是小时住在那里。”

“在久留米住到几岁?”

“住到上小学的时候。”

“哟,那时候还是小孩呢!”

“是呀。”

“常回家吗?”

“不。”

“为什么?”

“因为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回去也没意思。念小学时,有一年暑假回去过,仅此而已。”

“那么,老师,您对筑后河的印象也靠不住呀。小时候看河,一条溪流也会看成是大河巨江的。”

“没有的事!你不能以己度人。我因为从小就失去了双亲,与别的孩子有所不同,少年老成。还在念小学时,我已经读了,知道孔子是何许人。”

“……”

“‘逝者如斯夫’这句话,在念小学的时候就记住了。幼年时立足河畔,脑海里老是浮现出这句话。”

“您是说孔子还是说您自己?”

“当然是我自己。”

这时,洪作看见老师的脸上又浮出了笑容。

“老师又笑啦!”

“人嘛,在可笑的时候自然要笑呀。”

“刚才的事可笑吗?”

“是很可笑的。孔子也好,我也好,每当置身于河畔,都被相同的感慨所打动,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老师移步离开桥桁,走向桥头。过了桥,他对洪作说:

“顺路去我家好吗?”

“去老师府上?”

“是的。——有空吗?”

“有空。可是……”

“可想而知,你不会忙不过来的。”

“……”

“去我家吧。”

“好的。”洪作回答说。他想:天有不测之风云。

“你干吗这样闷闷不乐?”

“没有的事!”

“哎,你得有点儿交际!已经毕业了,到老师家里来问候,也不会遭天罚。我可是宽容又宽容,给了你一个及格的分数。”

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街角的一家水果店。洪作站在店门口。老师抱着一个报纸包从店里出来,对洪作说:

“你爱吃牛肉还是爱吃鸡肉?”

“两样都爱吃。”

“两样你都爱吃,也不能两样都买。就买牛肉吧。”

“好的。”

“跟我绕点儿道吧,那边有一家廉价的店子。”

洪作和老师并肩走过去。

“我幼年时父母就去世了。你也一样吧?”老师说。

“我的父母都健在。”

老师脸上显出疑惑的表情。

“是吗?那我就失礼了!不记得听谁说起过,说你是个孤儿,学费都是亲戚给你付的。”接着,他又说,“噢!这么说学费也是父母给你付的?”

“是的。”

“父亲是干什么的?”

“是军医。现任台北卫戍医院院长。”

“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是。”

“哦!是这样,学费也不会短缺的。不过,是有谁对我说过那种话的。”

“是不是藤尾说的?”

“藤尾?”

老师想了一会儿,说:

“对,是藤尾。肯定是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藤尾!”

“为什么你知道是藤尾呢?”

“想到了藤尾,就这么说了。”

“我完全上了他的当!就因为这个,你不能及格,我却给了你及格的分数。是你叫他这么说的吗?”

“我没叫他说。”

“你们干的事,真难判断!”

他俩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洪作问道:“老师,肉店在哪儿?”

宇田回答说:“啊,对了,我把要紧事给忘了。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对不起,往回走吧。”

两人立刻从望得见车站的地方返身而行。途中,老师买了鸡蛋,交给洪作拿着。

“人就是这样,往往会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平时,现在已经到家了。至少白白浪费了一刻钟。”

“可是,花这点时间买到了鸡蛋。”

“鸡蛋本来就打算买,并不是临时想买的。——正是这种思想方式,使你看上去象个孤儿。”

接着,老师又说:

“你知道人的定义吗?”

“人是有思维能力的用两脚走路的动物,对吗?”

“我认为,再加上一条,即不断地去做徒劳无益的事情的动物,就更完整了。”

“也有不做徒劳无益之事的人吧?”

“罕见。你自己现在不也是徒劳无功吗?倘使你直接考进了大学,固然不会象现在这样游手好闲地生活,然而你仍旧会怠学,结果仍然很可怜,你这种情况,是从早到晚虚度光阴。我也是徒劳无益。在沼津这种地方,我竟找了你这样一个人作伴,想来想去,无非是白费时间。然而如此虚度时光,哎,正是人之所为啊!至于不做无益之事的人,偶然也见得着,但是罕见,恐怕是极偶然的!鲜见者,值得珍重!”

“教英语的管沼老师。就是这种罕见的人之一吧?”

“管沼君也是个浪费光阴的人。你不妨再仔细想想,可能会想到另一位英语教员。”

“是三原吗?”

“不能直呼其名!”

“那么是三原老师吗?”

“不对,还有一位英语教员。”

“是池上老师?”

“对,池上——这个人不妨直呼其名。即使我不说,你们大家似乎也都直呼其名的。”

“我们不是直呼其名,而是叫他‘小上’。带了个‘小’字。”

“是‘池上’的‘上’吗?”

“是的。”

“上先生算是个值得珍重的人吧?看上去无益的事,他就不徒费气力。他不懂浪费。由于连浪费也不懂,所以也不懂英语。”

老师雄辩起来了。他多少有些自鸣得意。

他们返回到距离转向御成桥方向的拐弯处不远的地方了,于是洪作问道:

“没走错吧?”

刚才,他们经过了两家肉店。

“对了!”

宇田作了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你吃甜食吗?”

“吃的。”

“那么就便去买点儿点心吃吧。家里多半还有,不过买一点为好。”

说着,他走进近在咫尺的一家点心店。洪作跟随着他。

宇田买了似乎作为化学老师不会买的食品——豆形胶质软糖。洪作深信,这种小点心是专供小朋友吃的,所以当他接过点心袋时,感到十分诧异。

宇田出了点心店,开始往回走。洪作看来看去,总觉得他要去的那家肉店已经走过了。

“老师,走过头了吧?”

“没有。”

“可是——”

“不过是走过了一家肉店之类的小事,并不是追求什么人。若是追求人,便要追求有价值的。教员办公室里议论说今年的毕业生不很理想,事实如此啊!”

“嗯。”

“不过,你们这些人在不合理想的毕业生当中还算是好的。”

“承蒙老师夸奖。”洪作回答说。

他想:“这位化学老师居然具有如此有趣的一面,恐怕金枝、藤尾和木部都不知道呢。”

“看来你的逍遥自在没有个止境呢!”

“不会的。”

“不,我看没错。否则,教员办公室里就不会这么议论你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又要经过肉店了,我预先说一句,你别误会。价钱便宜的肉店不是这一家,而是另一家,这一家太贵。”

两人走过价钱高的肉店,又走过十来家店面,在价钱便宜的肉店前停了下来。

“你替我买吧!”

“我去买?”

“象你这样食欲旺盛的年轻人,与其少吃高价肉,不如多吃便宜肉。”

“嗯。”

“肉有三种,拣精肉买。我先慢慢走,在前头等你。”

洪作从宇田手里接过钞票。

宇田家在火车站后面。沿车站的木栅走一会儿,越过铁路道口,周围立刻显得荒凉起来,使人感到置身于小镇的后侧。在这个区域,农家风味的房屋和公司职工住宅似的长条形建筑混杂在一起。洪作和他的伙伴们很少涉足此地。

过道口时,化学老师说的话,与洪作的感觉恰恰相反。

“虽然同是一个沼津,这一带却是好地方。”

“嗯。”洪作含糊其辞地答道。他心里却想,“别开玩笑!”

“富士真美!”

宇田停足片刻。的确,富士显得很美。从这里眺望富士山,一无遮拦,前面展现着一片缓缓倾斜的平原,你的感觉如同站立在山麓的平原上,近在咫尺地仰视富士的山容。

“富士山之美,名不虚传啊!”

“嗯。”

“唯有每朝每晚仰望富士的姿容,才是居住沼津的长处。除此以外无一可取。经验告诉我们,任何地方都有一点长处。”

“嗯。”

“从学校的职工厕所旁边看富士山,也很不错。”

“嗯。”

“我们的学校虽然微不足道,但能看见富士山,便很出色了。不过,没法和这里看到的富士山媲美啊!而这里所见的富士,最美是在薄暮时分。从现在起到一小时之后这段时间。”

“嗯。”

洪作除了“嗯”、“嗯”作答以外,别无他法。对于富士的美,他素来漠不关心。从幼年时代起,他是每天看着富士山长大的,所以他对这座山没有特别的关心。富士山的美丽,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富士山不美了,那才是怪事!

“好了,请进吧。”宇田说着,晃了晃身子。原来他们站立的地方,就是宇田家门口。

“就是这儿吗?”洪作惊奇地问道。

“别大惊小怪!”

宇田领先走进正门。这是一幢小巧的二层楼房,屋前围着一道山茶组成的篱笆。当洪作在正门口站住时,宇田叫了一声:

“请进!”

紧接着,传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女人的声音:

“请吧——只是这家里不干净。”

洪作在里同一个年轻女人相互问候。说是问候,其实只是低头致意。要是弄清了对方的身份,还可以说几句问候的话,然而对方是宇田夫人还是他亲戚家的女儿,对此他心中无数。

洪作走上二楼,这里大约是宇田的书房。窗口边摆着一张书桌。沿壁置着三个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显示出教师的房间所有的威严。洪作立在窗前。正面可以看见富士山。宇田曾说黄昏时的富士山极美,他认为宇田言之有理,景色果不虚传。傍晚深蓝色的天空里,浮现出水色的富士山,轮廓分明,如同画中所绘。这景象,较之在中学校园里的所见梦远为壮观。

宇田穿上了和服,步入书房。

“洗澡吗?”

“我在宿舍浴室洗过了。老师,您请便吧。”

“我洗过了。”

“就洗过了?真快呀!”

“我这人洗澡哗啦几下就完,就象水老鸦行水。”

接着,宇田走到伫立在窗前的洪作身边,说:

“从现在起,富士山的姿态瞬息万变。”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富士山。

“喂,请坐。”

宇田自己先坐下了。

“抽烟吗?”

“抽。”

宇田把烟盒和烟灰缸放在草垫上。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念完三年级的时候。”

“真拿你没办法!酒呢?”

“稍微喝一点,而且是最近才喝上的。”

“我看差不多。如果从三年级就开始喝酒,就不可收拾了。”

“第一次喝啤酒,是在四年级的时候。藤尾从家里把啤酒偷出来,在我的寺院里喝。”

“别用‘偷’这种字眼。——方才你说‘我的寺院’,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寄宿的那所寺院。”

“既是这样,用词要恰当。说来说去,还是从四年级就开始喝酒了?”

“不,那一回我喝醉了,难受极了。那一回受了教训,往后我滴酒未沾。每当藤尾他们喝啤酒,我就喝柠檬汽水。”

“当真吗?你的话似乎也靠不住。”

“我说的是真话。”

“不,我很难相信。反正你们那伙朋友不怎么正派。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调皮捣蛋的家伙结成了帮。你们这伙人走后,学校里才算清静了。”

接着,宇田缩了缩鼻子,说:

“煮得好香啊!”

的确,楼下煮肉的香味飘到楼上来了。

楼下的客厅里,师生俩围坐在素烧锅边。草垫上铺着凉席,席子上置着一只陶质炭炉,锅子便是架在这只炭炉上。年轻女人把啤酒端来了。

“就这些,全端来啦!”

说着,她也坐了下来。

宇田往自己杯子里斟满啤酒,然后把洪作的杯子斟满。

“你要不要?”

“喝一点。”

女人举起自己的酒杯,这时,她那白嫩的手映入洪作的眼帘。洪作想:“手儿这般白净的女人,恐怕是不多见的吧。”

“您叫小洪吧?”

“嗯。”

洪作拘谨地答道。

“爱喝啤酒吗?”

“爱喝。”

洪作想:啤酒是特意为他拿出来的,如果不说“爱喝”,有失于礼貌。

“你刚才还说不会喝呢!——正是这种地方叫人信不过。”宇田说,“吃吧,烧得很好。把它都给我吃光。不够的话,还可以去买。”

“好,我就不客气了。”洪作挪了挪皮带。

“你这是干什么?”

“松皮带。”

“嗬,真了不起!你们一伙都这么干吗?”

“只有木部和我。这么一松,好让肚子里容下更多的饭菜。没有美味佳肴,就不用松。”

听了这话,年轻女人说:

“好哇!连请客也大有竞争呢。下一次把你说的木部君也带来吧。”

“他现在已去东京,夏天会回来的。邀他来,他一定会高兴。每天来也成。”

宇田说:“要是每天来,我可为难啦!”

女人接口说:“每天来也无妨,热烈欢迎。我最喜欢年轻人欢宴一堂!”

“可惜!要是大家都来玩多痛快!”洪作说。

他的确感到遗憾。可是他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既然她和宇田共居在这个家里,看来她无疑是宇田夫人。然而洪作又觉得,作为宇田夫人,她过于年轻,过于美丽,说出的话过于生动活泼。她给人的印象不象一位中学化学教师的妻子。方才洪作有几次差一点称她为“太太”,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问个问题行不行?”洪作鼓起勇气问道。

宇田询问地抬起头。

“……是老师的夫人吗?”洪作说。

看宇田的模样,他似乎没有弄清这个问题的含义。但他朝身边的女人投去一瞥,说:

“是说她?”

“是。”

与此同时,问题所及的女人开口了。

“说我?”

“嗯。”

“啊,糟糕!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呢?”

“我想多半是太太。”

宇田说:

“嗬,奇怪!你到底认为她是什么人?是情人吗?”

“不,我没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的呢?”

“亲戚,或者是女儿。”

“女儿!你是说我的女儿?”

“是的。”

“这家伙真难办!——大概你连女人的年龄也辨别不了。仔细瞧瞧她的脸吧!”

宇田夫人咬紧牙关,把笑声强压下去,说:

“喏,你瞧吧。小洪说得倒也不错呢!——我吃亏啦!嫁给这么老的人。”

洪作道:“不能说老。”

“别讲怪话!怪我带来个不通情理的客人!废话少说,拼命吃肉吧。皮带解掉了吧?”

“我在吃。”

不用主人请,洪作一直吃个不停。

“在我这里还无妨,要是到了别处,把人家的妻子说成女儿可不行,会闹僵的。”

“今后我多加小心。”

“错当成女儿还不要紧,错当成母亲可就了不得了!遇到这类事情,即使心存疑问,也不要说出口来,这样最稳妥。一般而言,当着女人的面问男人,说什么‘她是不是你的妻子’,是既失礼又荒唐的。对这种事情无法判断是件麻烦事,中学的教育多少得负责任。这样的问题只有在三河教历史的学校里才会发生。”

“少说几句吧。”夫人责备道。

“这是重大的问题。——拿啤酒来。”

“我喝够了。”

宇田说:“你喝够了,我还要喝。”

锅里的肉吃光了,洪作说声“我吃好了”,准备起来告辞。宇田挽留道:

“吃起来尽量,吃完了就走,恐怕不妥当吧。”

洪作说:“可是,我已经失礼了。老师,我有点儿醉意了。”

“是么?”

“我酒量这么小,出乎意外。”

“是么?”

“三河和池上酒量大吗?”

“别直呼其名!——我嫌恶那伙人,所以说他们的坏话,可你不能因为我说他们不好而随声附和。随声附和是卑劣的。尽管讨厌,老师总归是老师。”

过了一会儿,宇田又说:“你有很多优点,但也有非常欠缺的地方。你遇事欠考虑。最大的缺点是不懂得要努力。你是否努力过?”

“没有。”

“别回答得这么干脆。这可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的确不曾努力过。”

“其次,你不懂得约束自己。你是否约束过自己?”

“约束自己?”

严于律己这类事情,想来想去,似乎没有过。

“我想没有。”

“我想也是。根本没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干得不错!连神仙也为你吃惊。”

“……”

“象现在这样过上几年失学生活,还是什么地方也进不了。练柔道也可以,但最重要的是要作好应考准备。”

“是。”

“从这里回去以后,立刻在书桌边坐下。努力用功,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总比不用功强得多。”

“……”

“化学这门功课,如果认真地给你计分,只能给零分。”

“我要报考不测验化学的学校。”

“存这种坏念头,你就没有指望了!”

“够了吧!”宇田夫人在一旁说。

“不行啊!这样的年轻人也有父母!”

“好厉害呀!”洪作笑着说。

“你这种人,怎么说你也没反应。——不过,还是常来玩吧。——今晚就这样免了你。好了,可以回去啦。”

听到这句话,洪作便向夫人道谢,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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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绿叶

到了五月,洪作的生活算是固定下来了。象往常一样,沼津的街市又成了洪作的天下。以往,他总是和藤尾、木部、金枝这几个伙伴一起,大模大样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宛如行走在自己的领地。如今那些伙伴不在了,洪作通常是独来独往。虽然是只身一人,但他的那副神气仍象在自己领地上巡视的领主,对于沼津镇,他既无客气可讲,也丝毫不用顾忌。

他在街上碰到中学生,大家都给他敬礼。由于他每天都要在练武场露面,学生们对他怀有特殊的敬意。在一、二年级的学生当中,似乎也有人真正认准了洪作是落第的高年级学生多这可以从他们对洪作敬礼时紧张得连手都举不稳的神态上看出来。

只要洪作高兴,他的游伴应有尽有。他可以叫五年级学生为自己捧场,要多少人有多少人。不过,就连洪作也对这些人心怀警戒。他本能地觉得对他们要提防一手。他只和远山保持往来,尽量疏远那些后来结识的伙伴。他担心这样下去会扰乱自己的生活,而且,尽管他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但多少还得保住作为毕业生的体面。

就象沼津的街道属于洪作一样,学校也成了洪作的天下。无论校园、校舍、练武场、宿舍、食堂和浴室,一如既往,洪作觉得是自己的活动场所。

自然而然地,洪作与中学的老师们之间产生了亲近感。以往作为在校生,对教师这种人物总有些畏惧,如今却不然。刚开始上练武场时,有一种驱使他尽量回避老师的心情,现在这种心情化为乌有了。无论遇到谁,他都很坦然。

在校园里与老师相遇,许多教员都迎面大声招呼他。也有教员问他:

“学习渐渐吃紧了吧?”

或者说:“复习英语用的什么参考书?”

对这些老师,洪作回答说:

“还没开始复习,眼下正在锻炼身体。”

其中有些教员把他当作平等的社会成员,和他寒暄几句:

“正是好时光咧!如今在练武场上心情舒畅了吧。”

或者说:“在台湾的父母身体好吗?时常有信来吗?”

有的教员,洪作在校时厌恶他们,而他站在目前的立场上对他们一点也不反感。对方对于他没有任何权力了。

洪作对于在沼津的这种失学生活感到颇为惬意。看来,不仅现在舒适,而且会越来越快活。夏季将要来临,跃身于海水之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话虽如此,但洪作并非从早到晚在街上闲荡或在千本海滨溜达。明年入学考试的事情,毕竟在他脑子里占有一席地位。一些存心与他为难的恶毒话,偶尔象准准了时机似的,在他耳边一阵阵轰响:

“已经是五月了!夏季将到,又将转瞬而逝,于是秋风习习吹来。到那时,入学考试就迫在眉睫了!”

“英语没问题吗?应该做个单词本,怎么样?出门时把它带上,做到单词不离身。”

“代数和几何是你感到棘手的科目。老实说,这方面你只有三年级学生的水平。现在可不是无忧无虑练柔道的时候!”

每当听到这类话,洪作就感到心乱意烦。刚要摆脱它们的纠缠,它们却又执拗地,喋喋不休地在耳边响起。

受到这存心捣乱的声音的威胁,洪作决定每天上午复习代数和几何,下午复习英语,晚上复习国语并阅读各种参考书。他把下午的时间安排作复习英语之用,然而到三点钟他就必须去练武场,结果,柔道训练占用了很大一部分时间。

回到寺院,已是薄暮时分。吃过晚饭,由于白昼锻炼的疲劳,便瞌睡了。因此,要翻开国语参考书的书页,需要付出非常大的努力。

有一天,在从练武场回家的路上,洪作碰见了宇田。

“开始复习了吗?”

“正在复习。”

“效率高吗?”

“还可以。”

“有不懂的地方,应该请教老师。你可以随时上教员办公室来。”

“这恐怕不合适吧。”

“没关系。总不见得因为你毕业了,老师就撒手不管了吧?你为学校义务照料柔道队?学校也应该为你做这点事情。”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最近校长还说过呢,多亏你常到练武场去,场内纪律非常好。”

“是吗?”洪作吃惊地说。

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过是随便上练武场,随便地练习罢了。

“听说由你点名,不是吗?”

“哪有这种事!我只是对远山说过,要他严格掌握出缺席情况。”

“这件事好象校长也提到了。总而言之,得感谢你!”

洪作说:“真叫人惊讶。”

受到称赞,他也并非喜不自禁。

宇田说:“听说筱崎君想在放学后抽些时间专门解答五年级的一些学生提出的问题。你也可以把练习柔道的时间抽出一部分,和他们一起复习,怎么样?”

宇田说的筱崎是代数教员。

“好的。”

这并非很受欢迎的提议。

“我替你拜托筱崎君也行。”

“好的——不过,那位老师不会答应!”

“怎么会不答应?”

“不会!不会!”

“这是武断。”

“不,不行。有好几次我惹他生气了。”

“惹他生气?”

“而且不止一两回。”

“这点儿小事!而且已经过去了。他不会耿耿于怀的,我替你向他道歉。”

“还不止这一点呢。——我已经毕业,还和那些五年级学生混在一起,多不好意思!”

“说什么‘已经毕业’,不过虚有其名罢了。境遇象个流浪汉。是啊,流浪汉!——难道你不害臊吗?”

“这倒也是,可不管怎么样,多少还有点儿面子。”

“哪有什么面子呀!”

“当老师的,没有面子也无所谓。”

“你有吗?真叫人吃惊。你也有面子吗?”

宇田接着又说:“还到我家去吃饭吗?”

“请原谅,今天不去了。”

“这种事用不着讲客气。”

“不是讲客气。可是今天实在对不起了。”

请吃晚饭是件美事,然而他觉得今天还是不去来得保险。要是去了,谁知道老师会对他说些什么!

这件事过去两三天之后,洪作遇见了年轻的代数教员筱崎。看来,宇田已经和他谈过了有关洪作的事,他说:

“有弄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接着又说:“明天,我毕业的那所高等学校的一名低年级学生,有事要来访我,他也练柔道。让他上你们练武场行吗?”

“没关系。是哪一所高等学校?”

“四高。”

“是选手吗?”

“好象是选手。”

“技艺高强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恐怕不会是很高强的吧。我听说他是进入高校以后才开始练习柔道的,而现在他还是二年级学生。”

洪作说:“哦,是这么个人!”

他思忖着:“既是这样,他不会是个强手。”

第二天,洪作一到练武场就对远山说:

“听说今天有一位四高柔道队的选手要上这儿来练武。”

远山已经知道这件事,他说:

“刚才从筱崎那儿听说了。据说他是柔道队队员,但不是选手。先让我两下把他打败,然后把他交给你,你要打败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然后再让川田和他交手。”

“说大话!别反被他打败了!”

“放心!——听说他连段位都没有,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不能把他摔倒,总不至于被他摔倒吧。”

远山劲头十足,大有打擂迎战之势。

训练开始二十分钟以后,筱崎把那位四高的学生带了进来。大家原以为,作为高等学校柔道队的一员,他一定是个体格魁梧的大汉,但出乎意料之外,来者竟是个矮个子青年。他身体非常单瘦,头发蓬乱,无论从哪方面衡量,都显得与柔道无缘。他眼里闪着冷光,但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少年般的稚气。

“我叫莲实。”

他向上前迎接他的洪作和远山鞠了个躬,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

“可以练习吗?这几天没穿柔道服,心里不是滋味。”

远山为莲实预备了柔道服。他对四年级的沼本说:

“你上吧。”

看来,远山认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对手还未成人。

沼本走到坐在练武场一隅的莲实跟前。两人立刻摆好架式,开始自由练习。每当沼本用技企图摔倒对方,莲实便毫不抵抗地听任自己被摔倒在地。沼本觉得,老是把对方摔倒,而自己一次也不倒地,未免失礼,于是,当莲实使技时,他也滚翻在地。

这么练习了十分钟左右,沼本回到老地方,说:

“他对立技一窍不通。起初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让自己摔倒的,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的确是跌落下去的。”

“是吗?奇怪的是,他总是朝你猛扑过来!”远山似乎很钦佩地说。

“向你请教。”这时,莲实来到洪作跟前,鞠了个躬,“听说你已经毕业了。请手下留情。”

说完,莲实站好架式。洪作抓住他的柔道服领子,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骤然向铺垫俯下,冷不防把洪作的上半身往下拽。他的两腿似章鱼脚一般缠住洪作,洪作的身体立刻被掀翻在铺垫上,右手关节也被他反扭了过去。

洪作毫无抵抗能力地输了第一回合。当他刚刚站定身子,遭遇又和上回一样,立刻被对方施展卧倒招摔倒在地。他刚翻转身子,对方的两腿已经牢牢地钳住了他的右腕,使他动弹不得。最后以关节反扭定局。

在第三个回合里,洪作小心翼翼,不去揪对方的衣领。他心里燃起了强烈的屈辱感。他下定决心,这一回无论如何要把对方摔倒。

洪作和对手久久地对视着。他想,要抓住对方的衣襟,不管时机是否得当,总有点儿勉强。于是,他强行施了个“贴身跳脚拱腰摔”的招数。正如沼本刚才所说,看来莲实对立技很不在行,他的身体狠狠地跌落在铺垫上。真是不堪一击。然而,与此同时,刚刚被洪作甩出去的莲实,反将洪作摔了个四脚朝天,紧接着,又牢牢地把他压在身下。

洪作竭力想挺起身,但无论如何办不到。

“着地了!”

传来了远山的声音。

不一会儿,又听得远山宣布:

“胜负已决!”

洪作继续比武。不赢一个回合,他是不甘心下场的。

可是,只听得远山喊道:“你嘴里出血啦!”

洪作把手伸到自己嘴上一摸,果然是出血了。看来他使劲时咬破了嘴唇。

莲实说:“漱漱口再来吧!”于是洪作只得遗憾地中断比武。

远山替下了洪作,与莲实交锋。

当洪作在练武场旁边的水龙头下漱过口回来时,发现场内的气氛突然发生了异变。柔道队员全都中止了训练,坐在练武场一隅,而在宽敞的练武场中央,莲实和远山如同决斗一般虎视眈眈地对望着。

一个三年级柔道队员说:

“远山已经败了两个回合。第一回远山一交手就被摔倒,第二回被莲实压在身下。”

远山的失败经过和洪作的非常相似。前后还不到五分钟!

不服输的远山脸色涨得通红。他伺候着袭击对手的机会。看他双肩大幅度地一耸一耸的样子,就知道他喘得厉害。

莲实却显得很平静。他和远山比较,身量相差甚远。当大个子远山逼近小个子莲实时,后者便尽量后退。看起来就象猫捉老鼠,然而总叫人觉得老鼠比猫更强。

远山如同追逐老鼠的猫一般逼着莲实绕圈儿,不一会,揪住了莲实的柔道服衣领。刹那间。远山正要施展“外绊腿摔”的招数,莲实却立即把整个身子匍匐在铺垫上了。

远山把莲实拽起来,又要使技,但莲实又一次匍匐在铺垫上,冷不防牢牢地抱住了远山的双脚。

往下发生的情况,谁也没看清楚。只见远山的身体跌落在铺垫上,与此同时,莲实处于远山的上方,身子避开远山的双脚,转到远山身体的一侧。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身体合二为一,在铺垫上骨碌碌翻滚。接着,在两人的身体停止滚动时,远山脸朝下俯伏在铺垫上,而莲实压住他的上身,死死抱住他不放。

过了一会儿,莲实放开了远山的身体,站起身来。远山一动不动。莲实把远山抱起,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这时他才发现,远山晕死了,失去了知觉。

远山很快恢复了呼吸,但起初还懵懵懂懂,似乎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比赛因此而中断了。

“训练时晕死,久而久之会成为习惯。尽量不晕死为好。”莲实亲手把远山放倒在地,这么说。

这个莲实的出现,震惊了中学柔道队全体队员。他们都想不通,这位看上去身体如此瘦弱的高校学生为什么竟如此强劲有力。在“立技”方面,远山和洪作显然比他强,但转眼之间两人都败在他手下,而且一败涂地。远山很颓丧。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上去怪可怜的。在休息室里,他一边脱下柔道服一边说:

“我们不会卧技,所以吃了大亏。”

莲实接口说:

“是的,因为你们不会卧技,我才取胜了。如果你们会卧技,象我这样是不堪一击的。”

洪作邀请莲实一起去宿舍的浴室洗澡。他觉得至今还未遇见过如此具有魅力的年轻人。他尽管身躯瘦小,却强劲非凡,而且他的强悍又不露于言表。他待人彬彬有礼,说话也很斯文。

“你多大啦?”

洗澡时,远山问道。

“十八岁。”莲实回答说。

他比洪作和远山还小一岁。这也使他们很扫兴。

三个人刚从浴池里上来,代数老师筱崎进来了。

“我有事,不能陪你们。你们一起去吃,怎么样?”

说着,他把钞票交给远山。

“上寿司店行吗?”远山说。

筱崎说:“有一位毕业生,又有一位高校学生,和他们一块儿去,没问题!”

接着,他转向莲实说:

“好吧,我失陪了。你打算乘夜间的火车回去吧?”

“是的。”

“路上多加小心。”

“再见。”

莲实俯首鞠了一躬,然后把筱崎送到浴室出口,便立刻返回来,说:

“这位老师真好。”

洪作问道:“早就认识他吧?”

莲实答道:“不,初次见面——今天第一次见面。他请我吃了午饭。是个好前辈。”

远山说:“叫我们去吃寿司,马上就给钱。”

“真不好意思!”莲实说,可不等远山回答,他又说:

“好啦,走吧!肚子饿了!”

三个人肩并肩走出校门。莲实穿着厚棉布西装,拖着木屐,把塞进西装裤的口袋里。

“虽然是叫我们吃寿司,不过改吃别的东西恐怕也无妨。”远山对洪作说,“去小玲那儿喝啤酒吧。那才痛快呢!”

“好!就这么办!”洪作也同意。

他刚收到家里汇来的款子,他想:“三个人一起上西餐馆,这些钱够付帐了。”

“不吃寿司,去吃肉排好吗?”洪作征求莲实的意见。

莲实说:“随便什么都行。请我吃饭,我怎么好挑三拣四呢?吃肉排吗?行啊!肉排好极啦,我吃下三大块肉排,就象没事一样。”

从他说的这句话,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年少一岁的少年。

“啤酒呢?”远山问道。

“啤酒吗?我因为练柔道,平生滴酒不沾。不过,今天可是个特殊的聚会。”

这倒象个高校学生说的话。

三个人来到千本海滨入口处的“清风庄”餐馆。

“哎呀,是洪作!稀客呀!”

立即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她看到远山,便说:

“怎么,你也一起来了?洪作,不行哟!不能同这号人来往啊。明年又会落第!”

“别这么危言耸听吧!”远山说,“今天是带客人来。我们代替学校老师陪高校学生来吃饭。好好地招待一回吧!”

三人上了二楼。玲子没有出堂。老板娘上楼来,眼睛瞧着莲实,说:

“这一位是客人吧?”

洪作答道:“是的。”

“挺可爱的高校学生哟!多大啦?”老板娘问。

远山说:“别打听人家的年龄呀!”

“我比洪作小一岁。”

“是吗?是今年考上的吗?”

“去年。”莲实说。

“唷,这么早就进了高校!”

接着,她转向洪作和远山说:

“你们哪,要努力学习!——光练柔道这种玩意儿,到头来又考不上,当个流浪汉!”

和往常一样,老板娘说话毫不客气。洪作要了啤酒。在等待端啤酒上桌的间隙里,莲实说:

“洪作君今天在反抗我的压抑时,身体的转动反向了。那样做是绝对站不起来的。在我们同伙当中,一般把那时的压抑叫做生手之技。那种压法是欠缺工夫的,所以比赛时不采用。对手很快就能起来。”

“是吗?”洪作说。

“是的。如果朝相反的方向转身,立刻就能起来。——我给你们示范一下好不好?”

莲实站起身,把桌子推开。仰面躺下,说:

“来压我吧。”

洪作做了个好象要抱住对方脖子的动作,从莲实身体的一侧斜向压住他。

一会儿,铺垫晃动了,隔扇也摇摇晃晃。接着,两人奋力相搏了两三回,莲实便解脱了洪作的压抑。他说:

“你瞧,这样一来就解脱了。”

“观在,我先躺下,让你们瞧瞧卧技的原理。先前比武时,你们两人的动作到处有破绽。要钻空子易如反掌,随便怎样都成。——怎么样,来试试吧?”

莲实再次仰躺在铺垫上。远山俯身在莲实上方。莲实仰起上半身,抓住远山上衣的袖子。

“先前就是这种姿势吧?瞧,你的两腋张开着,所以大有空子可钻。腰部也毫无防备。这简直无异于对人家说:‘来吧,把我摔倒!’这样胜负便已分晓了。按照杠杆原理,只要把腿往这儿一架,不管你愿意与否,你准会翻筋斗。瞧!”

远山泄了气,老老实实听任莲实把他摔翻在地。尽管没有使劲,但远山那壮实的躯体摔倒在地,仍然砰地响了一声,于是铺垫又晃动了,隔扇又摇摇晃晃。

老板娘飞奔而来。

“你们在干什么?”

老板娘的表情仿佛有些发愣,她把房间环视了一周,说:

“这几可不是练武场啊。”

“对不起。”莲实说着站起身,远山也跟着站了起来。

“在那种情况下……”莲实说了一半便止住了,转向老板娘说:

“不再实地练习,光是嘴里讲讲,可以吗?光是讲讲!”

“真是烦死人!”

老板娘说着,身影消失在隔扇后面,可她一会儿就把啤酒拿来了,看来刚才她把啤酒放在走廊里了。她说:“明天到练武场练吧。来,把桌子搬回原处。——你也练柔道吗。”

最后这句话是对莲实说的。

“是的。”

“你已经考进高校,练练柔道无妨,可洪作还在失学期间,我可不赞成他过多地练柔道。尽管这样,洪作好歹毕业了,还稍强一点,远山却没能毕业,过不了关。”

远山扮了个鬼脸,说:

“把啤酒放下,快走吧!”

老板娘刚下楼,莲实便说:

“这人真有趣!这种人会变成柔道迷的。在金泽也有个象她这样的大婶,每天都到练武场来观看训练。”过一会儿,莲实又说:“我在吉原有一家亲戚,他们家的老爷子死了,我来参加葬礼。我想,既然到了此地,如果沼津中学和静冈中学有优秀的柔道选手,我要顺便把他们带回四高。”

“静中你也去过了?”

“去过了。十名选手全部依次和我较量,被我一个不剩地打败了。”

“嗬!”

除此以外,洪作和远山无话可说。照今天交往的情况看来,这不象是自吹自擂。这小个子青年的确可能一个个打败中学柔道队的选手。

莲实又说:“这儿的中学都不懂卧技,所以象我这样也很容易打败对手。怎么样?到四高来练柔道好吗?拼命练三年,就相当不错啦。你们善于使立技,和我这样不会立技的人不同,可以练出真正过硬的卧技,成为优秀的选手。”

“来,干一杯!”

洪作往三只杯子里斟满了啤酒。

莲实问道:“你喜欢喝啤酒?”

“不喜欢,不过还是喝。”洪作说。

“说真的,喝了啤酒,就不能练柔道了。气喘吁吁的可不行。吸烟吗?”

“吸的。”远山回答说。

“练柔道吸烟也不行!香烟和啤酒都是禁忌品。即使不特意叮嘱,大家也会自觉抵制的。”

“为什么?”远山问道。

“抽烟喝酒,训练时自己觉得很辛苦,所以即使让喝、让抽,自己也不抽不喝。”

“训练这么艰难吗?”

“嘿,真可以说是艰难。早晨练,白天练,晚上还得练。”

“嗬!那么学习呢?”

“学习?才不做那种多余的事呢!我们不是为了学习进学校的。”

“那么是为了什么?”远山问道。

“自然是为了训练柔道!我对今年入学的低年级同学说过:‘别以为是上这儿来学习的,要想到是来这儿练柔道的!’”

“嗬!”

洪作此时仍然是除了“嗬”之外别无应答之辞。

“那么,三年中就光练柔道吗?”

“不错。”

莲实第一次举起酒杯,说:

“今天例外,喝一点。”

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老板娘端着下酒的菜进来了。

远山说:“好极啦!——‘别以为是上这儿来学习的,要想到是来这儿练柔道的。’——我真想进这样的学校!”

“洪作,你就投考四高吧。我也想考,只是怕不行。洪作不见得没有升学的希望,可我不行!”

“不见得吧?”莲实说。

“不,确实不行。我的脑瓜空空如也。”

这些话可不象出自平时的远山之口。

“头脑空空也没关系。你不想来吗?”

远山说:“这可不能勉强凑合。”

“头脑空空毫无关系。进了柔道队,大家的脑袋瓜都会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装不进去。这不很美吗?”

“可是,想进也进不去啊。”

莲实说:“咳,能进的!到金泽来好吗?每天白昼和我们一起到练武场训练,早晨和晚上准备考试。我们想要你入校,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要操之过急。准备在三四年内考试合格。奋斗三四年,一定能考上。这样不行,过五六年也无妨。一进校,马上就能作为选手派上用场的。”

“让我说几句。”老板娘插嘴说,“请你别劝诱他们去干那种蠢事。要是过个三年四年的,天大的傻瓜也能考进去。”

“可也有人考不取啊。现在就有个应届考生,大家叫他大天井先生,他来到金泽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今年又不及格。我们很失望。只要他能入学,马上就能坐第三把交椅。要知道他从中学时代起就是有名的选手!”

“他多大啦?”

“你指的是大天井先生吗?嗬,二十三、四岁了吧。——是条硬汉子啊。——现在的四高选手,开始训练时,都请他作对手。他对立技、卧技无不熟练。我们刚进四高时,都以为他是四高的学生。不过,他的举止挺怪,不象个学生。我们还以为他是毕业生呢。我们想,他一定是作为前辈来援助我们的。无论谁称呼他,都在名字后面加上‘先生’二字。而大天井先生在称呼四高的任何选手时也都在名字后边加上个‘君’字。”

远山说:“多了不起的应考生!”

他话是这么说,但从表情看来,他的意思并非尽然如此。

“这样的应考生有好几个吗?”洪作问道。

老板娘从一旁接口说:

“不行啊!别转这种怪念头!”

莲实说:“现在有三个。象大天井这样的人是很特殊的,一般人过了三年左右的失学生活之后,能考取便好,考不取也就死心了。”

“今年这些人当中有人考取吗?”

“没有。恐怕这班人对学习全都怠惰松懈。他们关心的,用英语说,大约就是罢。要么被摔倒,要么把对方摔倒。”

“哦。”

“我们告诫他们,可他们却说:‘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根本不接受。其中有个强手,立技也好,卧技也好,功夫都很扎实。”

“他没考取吧?”

“是啊。他自己说还要练习一年,可家长跑来把他带回家了。依我看,再住一年还是很难考取。”

“去年有谁考取吗?”这次是远山发问。

“去年是我入学的一年,可仍然没有人考取。”

“前年呢?”

“前年也没有。”

“那么,岂不是一个也没有考取吗?”

“不,以前有过。有个著名的选手,名叫金子大六,在金泽度过了两年的失学生活。他在入学那一年的优胜赛中,把六高的一号选手摔倒了。铃川三七彦也是柔道全盛时代的最佳选手,他也曾一边在四高练武场训练,一边准备考试。铃川能不能考取,对四高柔道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也是自一年级起就是高专学校柔道大会上的名星。”

接着,莲实对洪作说:“怎么样?与其上中学的练武场,不如到金泽来上四高的练武场,好不好?白天训练,晚上复习。不会妨碍学习的。你的个头矮小,如果练卧技,是再妙不过的。”

“不行,不行!”老板娘又从中干涉。

“你到那地方去看看吧。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还一无所知呢。”

老板娘朝楼下拍了几下掌。

“请到金泽来吧,你们两人一起!”

莲实在说话间偶尔举起酒杯呷点儿酒。虽然他只喝了一点点,但已红脸了。

玲子进来了。

“承蒙光临。”她说。

于是远山说:“把你喜爱的人带来啦。你得感激我!”

“哎哟!”

玲子板起面孔,露出嗔怪之色,说:

“我没喜爱什么人!”

“撒谎!你不是说过喜欢洪作吗?”

“我是这么说的吗?我只是说,较之远山,我还是喜欢洪作。”

“要是爱他胜过爱我,他岂不是全日本你最喜爱的人了?”

玲子不理睬远山,问老板娘说:

“可以送菜吗?”

说完,她立刻象逃跑似地起身下楼去了。洪作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虽说是玩笑,但他还从来不曾被异性选择为喜爱或嫌恶的对象。

这时,莲实说:“女人是禁物。”

这话讲得唐突。但正因为唐突,这话使人觉得很肯定。

“我们尽可能不和女人说话。母亲或妹妹自当别论,但对其余的女人一概敬而远之。最好把女人当作世界上不存在的人物。”

“说这种话,岂非无理?女人占人类的一半哪!”老板娘用男子般的口吻说。

“是啊,所以挺为难。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有女人。”

“这当然!一你们究竟为什么这样害怕女人?”

“如果想女人,就没法练柔道。还是认为女人不存在吧!”

“奇谈怪论!”

莲实说:“不,这不是我说的话。刚到柔道队,高年级同学首先便这么嘱咐我们。此后的三年中,我们的确是认为这世上不存在女人。不如此,就练不好柔道。理发取什么样式要为训练着想,选择不易使头部受伤的一种。尽管也叫理发,但是,理一般的式样,就会妨碍训练。所以,剪头发要恰到好处。你们瞧,就象我这头。”

听了这话,大家朝他头上看去,果然,发形与众不同。头发象鸟巢似的。

莲实又说:“要是想到世界上有女人,顶着这样的头就没法上街了。”

“的确是个怪头。为了不受伤,理成这种样子!”

老板娘把莲实的头发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说:

“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怪。不过,就是理这种头,也会有女人喜爱。哪会全无指望?”

“哎,鼻子破了,耳朵也缺啦!破鼻子的不算多,耳朵却毫无例外地要缺损。柔道队员全都损坏了耳朵。喏,瞧我的!”

莲实把脸稍稍侧转,给大家看乱发之间显现的耳朵。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处。

“喏,象木耳吧?”莲实说。

“真象!”老板娘感受颇深地说。

玲子来送炸肉排,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后,也朝莲实的耳朵瞅了一眼。那耳朵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成了个奇形怪状的肉块。正如莲实所说,若要形容得当,只能将之比作木耳。

“喏,你们瞧,这边的耳朵也一样。”

莲实给大家看另一侧的耳朵。它也同样变成了木耳。

“要是认为女人不存在,耳朵破成这样也不在乎。要是意识到女人的存在,谁愿意把耳朵弄成这样呢?”

“怎么会弄成这样呢?”老板娘问道。

“是在铺垫上擦的。无论谁,只要进了四高柔道队,十天之内准要做这种动作。即使不磨擦两侧。也少不了磨擦一侧。要问用哪一侧好,回答是两侧都用为妙。这是因为可以随情况不同而变换使用头的两侧。咱们来试试吧。”

莲实站起身,把桌子推到一角,让远山仰卧在铺垫上。

“按压也好,扼制也好,我都必须靠在远山君身体侧面。可是,远山君用脚阻止我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我得以头部先进入位置。”

莲实避开远山的脚,用脸的一侧沿远山的身体滑过去。

“喏,瞧吧!”莲实说。

的确,莲实的半边脸在铺垫上滑行,一直进到对方的胸部。

“这是母亲教的本领。”老板娘说。

接着,她似乎恍然大悟,说道:

“快停下!这里可不是练武场。”

三个人把桌子搬回原处,开始吃肉排。

老板娘问:“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这样练习柔道不可?”

“不知道。”

莲实的回答很简短,因为他的嘴里塞满了肉排,把双颊撑得鼓鼓的。

“你说不知道?这不是你自己干的事情吗?”

“就是不知道。”

“不见得不知道吧!”

老板娘以平素没有的执拗劲头刨根挖底地问道。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想过,可没想通。所以不想它了。——少想事为好!”

接着,莲实扬起脸,又说:

“不光是我,大家都一样。决心万事不究。进入四高柔道队的第一天,高年级同学就关照我们:‘别以为是来做学问的,是来练柔道的!只当这世界上没女人!懂吗?要万念皆空!’”

说完,他把剩下的肉排塞进嘴里,说:

“真好吃,这东西!”

老板娘拍掌召唤玲子,吩咐她添一份肉排。

“这一份算我请客吧。”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说:

“话虽这么说,可这学校真了不得!居然有人往那火坑里跳!不学习,光练柔道!”

“想起来,这话有道理。我也有同感。所以要万事休想。想来想去,柔道就练不成了。倒不是想当柔道家。我的目的不过是在高专学校大会上取胜。不过,我们想培养一种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我认为这种柔道是存在的。这种柔道存在与否,我们若不亲身体尝,便没法知道。我决定办这件事。象我这样的人,个子矮,气力小,完全缺乏素质。考进四高以后,我才第一次穿上柔道服。所以,除了让练习量说话以外,别无他法。怎么样,同心协力好吗?对我来说,参加高专大会还有两次机会。我希望能在这两次高专大会上获胜。你们也拼出一生中的三个年头,在四高练武场度过这些日子,行不行?”

洪作默默无言。可是,他的心却被莲实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一种轻微的醉意渗透了他的全身。

老板娘这次不再说“不行”了。莲实那激动的表情和热情的语调,使她难以说出口。

吃完第二份肉排,为了送莲实乘下行的东海道线列车,三人离开了“清风庄”。

“留在这里过失学生活,还不如上金泽来为好。四周全是高校学生,也是一种鞭策呀。”莲实边走边说道。

“让我考虑考虑吧。”洪作说,“还要跟父母商量一下。”

“和父母商量可就难办了。肯定不会同意。你得悄悄地来。”

“我不说出内情。”

“不谈真情,也会制止你。不如先到金泽,再写信告诉父母,来个先斩后奏,怎么样?这样一来,同意也罢,反对也罢,反正你已身在金泽,木已成舟了。”

“就这么办吧,洪作。”远山插嘴说。

洪作没吭声。

“反正是过失学的日子。在哪儿都一样。要是我,准会去金泽。”

也许远山认为反正是别人的事,所以一味怂恿。

洪作心中估算了一下写信与在台北的双亲商量并获得答复所需的时间,说:

“去不去,八月份决定。”

“要来最好赶早。七月底,在京都将举行高专大会。大会前一个月的训练很艰苦。你和我们一起参加大会前的突击训练,然后一起去京都,那多好!从京都返回后,便开始夏季训练。训练期从七月底开始到八月中旬为止。如果实在赶不上……”

“大会结束以后还有训练?”洪作问道。

“对。如果在大会上取得优胜,夏季训练便是为了充实提高。如果得不到优胜,便要为参加来年的大会作准备,开展大量的训练。我们会累得站在宿舍的楼梯上,登不上去。”

“那么,怎么上楼呢?”

“……”

“哦。爬上去!”

“夏季训练结束后,我将去能登的中学当教练。你也一起去,多有意思!能登是个好地方,鱼也好吃。白天练柔道,晚餐饱食鲜美的鱼,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莲实所说的情况。洪作总觉得与失学者的生活不相干。似乎根本没有学习的时间。

“暑假你不回家吗?”远山问。

“回家呀!”莲实答道,“不过只在家里待两三天。这家呀,还是不要久住为妙。住长了就会习以为常。——父母亲似乎都是随顺习惯的。——让他们认为我是暑假不回家的孩子,不就得了。”

远山说:“洪作根本就不回家。他家里人在台北。”

“根本不回家吗?”莲实吃惊地把脸转向洪作。

洪作道:“不回家。”

莲实说:“那才好呢!和四高柔道队的队员比起来,你比谁都够条件。我们这些人在新年和春假也都得回家。虽然是两天三天的,但总得回去。不回去就麻烦了!我有几个朋友,也住在柔道队,他们的母亲对柔道队的集训时间一清二楚,训练一结束,她们马上来到金泽,把孩子带回家去。”

“象我这种情况,不会耽误学习吗?”洪作问。他提出了对自己至关紧要的问题。

“没问题!不过,最好陪同我们训练到八月份。通过这次训练可以大大提高技艺。如果终究要来金泽,放弃八月份这次训练机会未免太可惜啦!”

“在那段时间里,没法子学习吧?”

“大概没法学。实在没有学习的余地。——你倒是可以从九月份开始学习。你不自觉地学,我们也会督促你。我们会轮流到你的住所监视你是否在用功。有时还会给你捎东西呢。”

“从九月起就能让我专门念书吗?”

“最好白天抽出一小时上练武场。轻轻松松地练一阵子,不至于妨碍学习。然后专心致志地念书。”

远山火上加油似地对洪作说:“难道还不理想吗?”

莲实说:“刚才说的大天井先生这些人,无论别人怎样劝阻,也不肯放弃柔道训练,但就是不肯念书。每次去探视他们,老见他们在睡懒觉。向他们提出忠告,反遭顶撞。他们说,‘论资格,我还是你们的前辈呢!’”

来到车站,莲实说:

“不用进站啦。买站台票太不值。好吧,等着你们来!——过几天写信联系吧。”

莲实走进了检票口。洪作和远山觉得,身边突然缺少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人物。

洪作返回寺院,走进自己的房间。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莲实这个小自己一岁的青年,和他以前会见的所有同年者相比,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东西。他具有一种使他完全不同于金枝、藤尾、木部这些伙伴的气质。

莲实比洪作小一岁,却已经是高校的二年级学生了。看来,他念完中学四年级就考进了高校。尽管如此,他却丝毫不象一般高材生,动辄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他开口不离柔道。柔道以外的事,诸如学校、课堂以及金泽市的情况,他只字未提。在这方面他是不折不扣的。

“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

一想起这句话,洪作就感到一阵醉意。这么一句话,怎么会具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呢?

莲实心目中的柔道,恐怕和洪作这帮人心目中的柔道是截然不同的。不准吸烟、不准喝酒。还不止如此,莲实还千真万确地说过:

“女人这种人物,只当这世上不存在!”

洪作同样从这句话里感到了魅力。每天总有那么一两次,有关女人的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而且,这念头总是伴随着无止境的欲望而来。驱呀赶呀,无济于事,女人还是向他眼前扑来!

“女人这种人物?只当这世上不存在!”

的确,若能忘掉她们在世上的存在,那无疑是最理想的事情。然而,纵使你千遍万遍地说“不存在”,她们实际上还是存在的,所以说这话没有道理。不过,忘却其存在比不忘其存在好得多。连玲子的存在也要忘掉。不忘她可不行。应该忘掉她!

洪作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很想尝试一下莲实所说的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莲实那帮人似乎从不过问学业,只是一味地练柔道,这种做法与只顾学业、不问柔道相比,更合洪作的志向。

然而,要参加那种柔道训练,首先必须考入四高。那却是件棘手的事,无论如何得突破入学考试这一关。不作十分的努力,是难以如愿如偿的。也许,正如莲实所说,与其在这里过失学生活,不如去金泽有利。

下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洪作上宇田老师家作客。宇田从正门走出来,说:

“去那边走走怎么样?”

说着,他立刻步下台阶来到土间。他身穿碎白点花纹的和服,腰间层层缠带,使人觉得书生气十足。

两人并肩走在缓缓倾斜的道路上。走了不远,路两侧没了人家,眼前展观出开阔的原野,它一直伸向富士山麓。事实上,这片原野上座落着几个村庄,但它们处于莽莽原野的包藏之中,隐没其间。宇田引以自豪的,便是在此可以得天独厚地观赏富士山的壮丽景色。

“你找我有事吗?”宇田说。

“嗯,想找您商量件事情。”洪作说。

“哦?商量什么?”

可是不等洪作回答,他又接着说:

“你不来找我商量事情,我还有事要找你商量呢!”

“哦?”

宇田说:“你来得正巧。我正打算找你。先说你的事情吧。”

“我想明年报考四高。”

“嗬!”

“我想,既然决定了考四高,不如趁早去金泽。”

“对,四高是在金泽。现在就去金泽?”

“是的。反正过的是失学生活,与其在这里混日子,不如去金泽等待考试。”

“为什么去那儿为好?”

“在那儿会受到鞭策。”

“鞭策?什么鞭策?”

“那儿街上也住着四高学生,紧张的气氛会迫使我不得不学习。”

“如此鞭策!”宇田脱口而出地说道,“无论怎么说,你突然提出要报考四高,总有充分的理由。——是什么理由?”

“我想参加那儿的柔道队。”

“柔道队?嗬!”

宇田想了片刻,说:“对了,对了,听说前几天来了个四高的柔道选手。——是他劝你去吗?”

“他倒没怎么劝,不过……”

“就是劝劝也无妨。接受人家的劝诱,参加考试,考取了,有什么不好!不过,也没必要现在就赶到金泽去。你方才说去了金泽会受到鞭策,但是,不见得有了鞭策就能不学自通,也不见得因此能够轻易地被录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加入四高的柔道队呢?”

“培养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似乎是四高柔道队的座右铭。我对这一点感兴趣。”

“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嗬!”宇田似乎也颇感兴趣,“的确,我也觉得这说法有意思。——这样看来,进了四高,你就会把全副精力用于柔道。”

“未必会这样吧。”

“一定会这样。对不对?”

“嗯。”

“报考四高也未尝不可。参加考试,争取合格,加入运动量决定一切的柔道队,都可以。因此抛弃学业,毕生挥剑舞棒,大约也无妨罢。人嘛,有权选择要做的事情。”

“嗯。”

“就这么办吧。”

“嗯。”

“干吧。不过,我反对现在就去金泽。鞭策倒是鞭策,但那是什么样的鞭策,却说不出所以然。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总觉得不是味儿。你不是打算边准备考试边练习柔道吗?这是那个四高学生帮你出的主意吧?我想可以这样理解。”

一切情况正如宇田所说,洪作无话可讲了。

“实际上,关于你的事,我已经写信给你父母了。几天前,收到了他们的回信。看来你根本不给他们写信。据说你收到了钱也不给个收条,是不是?”

洪作依旧一声不吭。这一点,宇田讲的也是实情。

“给你父母写信,是我多管闲事。但我觉得这样做有好处。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你的所作所为,作为第三者在一旁观察,很难理解你的思想动机。近来,我在办公室里和几位老师谈起你的事,可谁也弄不明白。毕业后不回家,却留在沼津闲荡。虽然你似乎有意于在明年报考一所高等学校,但从未见你用功。你就象在学校上课时一样,大摇大摆地出入练武场,和中学生们一起到处游逛。学校好容易把你培养毕业,你自己却似乎对此麻木不仁。”

“没这种事!”

洪作还想遮掩自己。

“怎么不是?今年的毕业生当中,至今仍然和中学生一样每天到学校里来溜达的,不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洪作想,这也讲得一点儿不错。

“老师们一致认为,你根本不顾后果!”

“没有的事!我正在考虑!”

“正在考虑?偶尔考虑一次,不过是想到反正在沼津也是闲荡,不如换个地方,试试到金泽去闲荡。好象那边的日子比这儿有趣。”

洪作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可受不了啦!”

“恐怕并不过分吧?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今天,你破天荒第一遭想到要找我商量,商谈的事情就是这一件,老师们对你的看法没错,你是万事不操心。然而你已到中学毕业的年龄,为什么还是百事不想呢?大家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您说的‘大家’,究竟是指谁呢?是说那些老师吗?”

“无论是谁都行。——你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人,追根究底,原因还在于家庭。你身边没有监护人。既无父母,又无兄妹。父母弟妹固然是存在的,但是照你的情况看来,若说有,人家难以相信。父母倒是你的亲生父母,有相似之处。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儿子,按时寄钱来就算完事。在学习上,听凭儿子自己安排,而且连选择哪一所适当的学校升学也一任儿子自己决定。甚至在儿子中学毕业以后,既不叫他回家探亲,又不叫他在家复习。在这些地方,作为父母十分反常。”

宇田先前提到洪作的父母时语气还挺客气,可这会儿的口吻变得很刻薄了。

“不过,你父母毕竟还给你写信,可你却置之不理。我这是说不回信。看来问题还不在于回信不回信,应该说在于前一个过程。你根本不读信!——这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而是在你母亲给我的信上写着的。”

也许是训戒这名学生使宇田浑身发热了,他停止溜达,伫立在草丛中。他把双手揣在怀里,抬起脸,好象仰望富士山,又似乎并未眺望富土山。

“除了这些,信上还写了什么?”洪作问。

“哪有如此打听之理!你不懂事。一首先,你应该说几句客气话:‘您这么关心我,给我父母写信了吗?真是对不起,麻烦您了!’然后再打听信的内容。你说对不对?我写信给你父母,并非出于好奇或喜爱,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关心你,我不忍对此情况熟视无睹,才自动担负起提醒你父母注意的责任。”

“对不起。”

“你脸上可没一点儿抱歉的表情。”

“啊,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

“哎,真的不会!老师真是出乎意料地别扭!”

“别扭?对老师说话可不能这么无礼!你连话该怎么讲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说几句离题的话吧。你刚才说我别扭,不错,我多少有些别扭。——喂,坐下怎么样?”

宇田环顾着脚下的草丛,看来他想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下。洪作脱下厚棉布上衣,把它铺在草地上,对宇田说:

“请坐吧。”

“这行吗?”宇田有些顾虑。

“不要紧,这件上衣本来就不是我的。前不久木部还穿在身上,我原就打算再穿几天便把它扔掉。”

“扔掉太可惜了吧。”

洪作说:“我还有几件。是藤尾过去从已经毕业的同学那儿替我要来的。”

“那好,在丢掉之前给它派一次坐垫的用场吧。”

宇田在洪作的上衣上面坐下了。洪作穿着扎在西装裤头内的无袖运动衫,挨着宇田坐下。从原野吹来的春风拂在身上,肌肤为之一爽。

“刚才你说我别扭,的确,我有这样一种脾性。我的妻子也常这么说我。我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母,由亲戚抚养成人。虽说是寄人篱下,但亲戚对我既不冷漠,也不苛刻。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他们很疼爱我。尽管如此,我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仍然养成了乖僻的根性,据此看来,人真是可悲的造物。就因为养育我的不是亲生父母,我便变得乖僻了。我的想法总是这样,自己的父母在这种场合下便不会说这种话,因为不是生身父母,所以才这么说。人就是这么古怪,我小时候的这种想法,在我心上留下了烙印。即使现在,它还经常冒头。”

宇田以沉静的语调开始进行自我剖析,洪作默默倾听。

“乖僻是不行的。在人类具有的感情中,它是最得不到赞同的一种。它很卑贱,就象堕落的女人。自己的朋友干出了事业,在报纸上受到赞赏,就应该和朋友一起感到高兴中不然,就是乖僻了。心里想的是:‘那家伙居然也成名了,我的名声要比他更响才好。’哼,哪有这种事!无论怎么说,朋友做出了一番事业才得以成名,而自己却无所成就。对此心怀叵测,就是性情乖僻。他以为,只要有了金钱和时间,就能更加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可是,倘若这二者不是与生俱来,就一筹莫展了。既无金钱,又无时间。没有的东西,却要假定为有。这种想法十分荒唐。喂,你说对吗?”

“我想是对的。”洪作回答说。

他感到老不吭声很不好,于是随声附和。

“是没有出息的人哪!”

“您说的没出息,是指您自己吗?”

“就是。”宇田说,“你身上没有乖僻之处。”

“嗯。”

“没有,的确没有。倘使有那么一点,就再发展一点吧。”

这时洪作不愿马马虎虎地随声附和了。

“那么,是不是最好稍许有点儿乖僻?”

“不,没这种道理。”

“可是,刚才您是这么说的呀。您说要再发展一点。”

“不,那是指我的乖僻。我的意思是装作乖僻给人看看。”宇田说,“前些日子妻子还说过我,可我不能做到和你一样。我乖僻,遇事想不开。而你却不在乎。你开朗到了可怕的程度。也许是天生如此吧,怎么会成为这样呢?”

洪作默默地用心听着。

“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这问题值得研究呢。——你说点儿什么吧!”

“嗯。”

“你考高校落第后,也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到母校来玩。每天和中学生们混在一起,在练武场乒乒乓乓练柔道。又在宿舍的浴室里洗澡。——听说最近你还到学校的食堂吃饭呢!”

“在食堂吃饭不过两次。”

“两顿就很不错啦!一般人的神经可受不了这个。——明年的考试你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一般而言,总该担心明年再考不取怎么办,可你想也不想。——父母都健在,但你似乎根本不想与其团聚。此外还有弟弟妹妹罢。”

“有。”

“不愿和家人团聚,唯此别人可望而不可及。”

“嗯。”

“已经毕业了,却不愿和亲人一起生活,这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哎,我想没什么特别深奥的意义。”

“瞧,好象是在谈别人的事。这种地方,就是你与众不同之处。——我徒有羡鱼情。我这种人绝对办不到。”

“嗯。”

“不过,我这么说,未必是单单夸奖你。”

“是啊。”

“懂吗?”

“还有这点儿理解力。”

“我想,要是对你撒手不管,你就永远进不了高校。只要父母给你寄钱,你就会逍遥自在,游手好闲度日。一年增长一岁。到了你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的时候,你还在沼津闲荡!在学校里人家觉得你刺眼,在沼津镇也叫人看着难受。大约现在就开始不顺眼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给你父母写了信。”

宇田把目光投往远处一间陋屋的方向,说:

“哎呀,那不是我的妻子吗?”

洪作也朝那个方向望去。无疑是宇田夫人。洪作站起身,高高举起裸露在无袖运动衫外边的手臂,挥舞示意。作为回答,宇田夫人也高高举起—只手。

宇田夫人走近时,只见她一只手提着一只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包袱。

“给你们送茶来了。啊,在这儿真痛快!”

宇田夫人远眺着向四方扩展的原野,但不一会儿,她便把水壶放在草地上,解开包袱,取出茶碗和一包点心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宇田指着点心包问。

“是带馅面包吧?”洪作不假思索地说道。

“是啊,你猜着啦!”宇田夫人说。

“真叫人吃惊。有这方面的直觉呢!”宇田这话指的是洪作。

洪作说:“能猜中食物的是幸运儿。”

“我不知该不该夸奖你,不过,这也是一种才能。才能这东西,不管它是哪方面的,总是有胜于无。”

接着,他又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谈话吧。——我收到了你母亲从台北寄来的回信,她要我劝你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念书。她认为你从小远离双亲,一直由别人抚养,因此缺乏教养,连说话的方法也没掌握。根据寺院的姑娘写给他们的信,你多少有些不良倾向。所以,他们托付我开导你,劝你去台北。一整封信写得相当流畅。”

洪作说:“真叫人为难!”

“到父母身边去,这有什么为难?”

“不行啊,到了台北,就没法用功了。”

“怎么会没法用功呢?在父母身边正好用功!别说怪话,还是去吧。”

“不行啊!”

“怎么不行呢?既然父母这么说了,你就必须听从他们的话。父母召唤你去他们身边,这不是好事一桩吗?——象我这样,还从未听到过父母的召唤!对此,我除了羡慕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问题在于到金泽复习和到父母身边复习梦两者之中哪一样更有利。对我来说,在父母身边是没法念书的。父亲到跟前来晃一晃,母亲到跟前来站一站,弟弟到跟前来瞧一瞧,妹妹也到跟前来说上两句。一日三餐,规定时间,全家集中吃饭,那怎么行!洗澡水沸了,就一定得去洗澡。电话铃响了,不去接不行。干了这些事,哪有功夫学习呢?”

洪作口中振振有辞了。

“我觉得和家里人在一起根本没法念书。我可以不作声,可对方却要主动找我攀谈。家里人对你说话,不得不应付吧?而且不止一两个人。父亲找我谈话,母亲也凑上来,弟弟对我讲话,妹妹也来插嘴。全得一一答应!这叫我怎么招架得了哟!”

洪作喋喋不休,宇田打断他,说:

“可惊!可惊!你停会儿吧。”

“休息会儿吧,请用茶。”宇田夫人说。

洪作把带馅面包分成两份。宇田端着盛满茶水的茶碗往嘴边送。过了一会儿,宇田说:

“你的见解真令我吃惊!”他从容不迫地开始反驳了,“我只能说你的话叫我吃惊。你否定家庭。所谓无法学习只是借口。说穿了,你是不愿意去台北,也厌恶作为家庭的一员过日子。说什么洗澡水沸了就得去洗澡。可惊!说什么到吃饭时间不得不和家里人一起坐在餐桌边。也可惊!说什么家里人找你谈话,你不得不回答他们。又可惊!说什么家里人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是可惊!一个不可思议的青年!不知是教育的责任还是社会的责任,造出了一个可怕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宇田停顿一下,伸手拿了一块面包。

“其结果是你对父母和弟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爱。的确,就因为你的心如此无情,所以在毕业之后你不愿回去。”

“不,我有爱!我想见父母和弟妹。”

“那么,去见他们不就得了吗?”

“去见见他们,见过面,立刻返回怎么样?”

“不立刻返回就不行吗?不妨留在那儿复习。反正你要升入高一级的学校,不得不再次离开父母身边。”

“可是,没法念书啊!”

“究竟能不能,不是还不知道吗?”

“哎,绝对不能!”

“你这是武断的说法!退一步说,没法念书不是也无妨吗?住在这里也不能念书,一码事!”

“所以我要去金泽——”

“金泽不行!”宇田断然说道,“去金泽会有怎样的结果,现在没法判断。犹如放虎归山。——哎,还是到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

“真为难啊,这种事情!”

“你说为难?真是可笑!父母特意召唤你去!作为孩子,理所当然应该响应这召唤!什么为难不为难,去吧!”

“那么,我考虑好了再答复。回到寺院,好好地想一想。”

“不行,不行!要考虑,此时此地就考虑。——考虑五分钟,就作决定。”

宇田夫人说:“这样做恐怕不好吧。洪作君有他自己的打算。”

“请你别发言。这事不用你说话。”宇田说。

“好,让我考虑。”洪作站起身说,“我把这个带上。”

洪作拿了两只面包,放进口袋,就便喝了口茶,然后从宇田夫妇身边走开。

洪作信步朝形成缓坡的原野上方走去。他步出生长着长茎杂草的地带,走上印有车辙的小道。在这条小路的尽头,平原开始变得平坦,可以看见远处的几个村落。洪作在沼津镇生活了多年,但来到此地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不得不考虑了。”洪作思忖着。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考虑的事情。只要设法使宇田同意他去金泽就行了。去台北是不能接受的。到了台北,会被迫投考台北的高等学校,这样一来,就难免每天往返于家庭和学校之间。如果父亲当面提出这样的要求,洪作不相信自己有勇气加以拒绝。怎样与具有亲生父亲这种身份的人打交道,洪作一无所知。

洪作在草地上坐下。他所处的位置距离宇田夫妇的所在地不会很远,但视野远为开阔了,使人感到真正置身于高原之上。沐浴着阳光,仰面躺下,尽管凉风吹拂,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鸟鸣不绝,看来鸟儿就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洪作吸完两支烟,站起身来。这时,正朝着他登坡而来的宇田夫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洪作迎着她走过去。

“原来你呆在这儿!我丈夫说你恐怕不会再返回那儿了。”宇田夫人笑着说。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洪作想起自己确曾起过这个念头。

“脑子里还没理出个头绪,让我多考虑考虑再作回答吧。反正改日总要拜访贵府。”洪作说。

“哎呀,你不再去对面那地方丁吗?”

“今天就失陪了。”

“那么,你接下去干什么呢?”

“我要散步,直到黄昏。前边的村庄里,住着我的一个朋友。我还不曾去过,今天想去那儿看看。”

“那么,我们在家等你吧。请到我们家吃晚饭。”

“不,今天就此告辞了。”

“没关系的呀,即使你不那么敬而远之,我丈夫也会那样说话。经常和他谈谈,你就会了解的。——不过,我也认为你最好还是去尊父母身边。”

“我也这么想。”洪作说。

“你撒谎。光说漂亮话也不行。”

接着,夫人问道:

“怎么办?”

“今天还是告辞了吧。”

“可你的上衣还留在那儿呀!”

“不要紧。”

“你说不要紧?”

“请把它扔掉。我本来就打算扔掉它。”

“衣袋里还装着什么东西吧?”

“什么也没装。衣袋有洞眼。”

“唉——唉!”夫人大声地叹着气。

“就这个模样回寺院去吗?”

“我常常就这副打扮在街上走。”

“还是去台北为好啊!”

夫人说完这句话,往下坡的方向走去。

为了避开宇田家门前的道路,洪作决定斜向穿过原野,下行到沼津镇的尽头。

给宇田的答复总算拖延下来了,然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父母叫他去台北,发出了令他为难的召唤。这种局面的形成,是因为宇田并非受托而给他的父母写了信。看来,接受宇田的邀请,到他家里作客吃晚饭,乃是错误的本原。说起来,事到如今来后悔,也是亡羊补牢了。

他想:“我绝对不能去台北。金泽的生活与台北的生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

从未听说过一句话,其魅力可与莲实的这句话相比。莲实曾邀请他在四高柔道队度过高校学习的三年时间。

为此,固然必须合格通过入学考试,但他觉得,如果去了金泽,便能为此而努力。即使是高强度的学习他也能经受住。留在沼津办不到这一点,但去了金泽便无所不可。

台北!和富有魅力的北国相比,它是一座狭小得令人感到拘束的城市。但真正狭小得令人感到拘束的,并不是台北这座城市,而是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洪作的家庭。无论如何不能去台北。去台北只好恕不从命了。

洪作回想父亲的情况,又回想母亲的情况,总觉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难以忍受。只要想象家里人的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他就觉得不安。自从他懂事以来,他就不曾有过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他总是独自一人,过着极其逍遥自在的日子。尽管远离父母,他还是深深地感到父母的一片深情。一人独住无论多久,他既不曾感到爱的饥渴,也不曾感到寂寞难熬。

洪作一走进沼津镇,便对自己这身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的打扮多少感到不安。他并非觉得冷,也不觉得自己衣冠不整。不过没穿上衣罢了。想来不穿上衣的人也该不在少数。

洪作一边走,一边寻找没穿上衣的人。哎,这一找,却总也找不见。偶尔也见到一个光穿衬衫的,但光穿一件无袖运动衫在街上大摇大摆行走的,却一个也见不着。穿着无袖衫跑来跑去的,只是一些小孩。

洪作刚要钻进寺院大门,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到钟楼附近。有一个信步溜达的男人的身形,而他觉得此人很象宇田。先前分手时,宇田穿着和服,而跟前这位肖似宇田的人却穿着一身西装。洪作隐身在门后,想看明白此人是不是宇田。

那人低着头来回溜达,有时向左右舒展胳膊,重复做着体操般的动作。这些动作与他在校园里见到的宇田分毫不差。至今为止,在寺院范围内还不曾见过这等人物。

洪作决心走过去。他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又怀着一种事至如今无可奈何的心情。

此人果然是宇田。洪作刚向他走过去,宇田便好象立即发现了他,在一处站定,点燃一支香烟。

“吓我一跳!”

这是洪作出口的第一句话。

“吓也罢,没吓也罢,随你的便。”宇田说道,“我把你母亲的信带来了。你不妨读一读。信和外衣一起交给寺院里的人了。我这就回去。”

宇田说完这句话,便向大门口走去。他脸上并未显出生气的表情,态度与平时完全无异,然而他把话说完便走的举动,却是内心不平静的标志。

“老师!”

洪作唤他停步,可宇田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大门。洪作立刻朝寺院的门厅飞奔而去。他想,要去追赶宇田,解除他的怒气,穿好上衣去比较妥当。他不必跑进自己的房间。就在门厅入口的门框上,放着他要取的上衣,上衣上面搁着一封信。

洪作把信塞进西装裤口袋,拎着上衣,跑出门厅的土间。

出了寺院,他小跑着穿过港町的狭窄通道。街道两旁的店铺并不怎么多,但可能是黄昏已近的缘故吧,在街上步行的行人,显得熙熙攘攘。

“洪作君!”

面条铺的老板娘招呼洪作。这位老板娘很难应付。她每次见到洪作,老是诉说洪作的一个名叫相原的同班同学欠她债没还的事情。洪作和相原不过是同学关系,交情并不密切。他与这件事毫无关联,而且根本不知道相原毕业后已去向伺方。

“洪作君!”

听到第二遍叫唤时,洪作停住脚步,说:

“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有急事!”

“有急事?别骗人!你这人会有急事吗?”

这话多少是不能置若罔闻的,但洪作没答话便走了。港町的通道有几道弯。当洪作到达第若干个拐角时,从背后传来了叫唤声:

“寺院的小伙子!”

这一次叫他的,是一家细木器店里的老人。

“得便来这儿一趟,有东西请你捎回寺院。”

“行!”

“别光许愿不兑现!这事先前就拜托过你!”

“行!”

“别光说‘行’、‘行’!”

“知道了!现在有急事!”

“你有什么急事!不是每天都闲着吗?这儿有甜薯,不吃了再走吗?”

“甜薯?没那份闲功夫哟!”

的确没那份闲功夫。洪作开始跑步。可是他刚跑几步便停了下来,返身朝细木器店走去。他觉得木屐的带子断了。

“借双草屐给我吧。瞧,木屐的带子断啦。”

老人的眼光落在洪作的脚上。

“进店去,向大娘要一根带子吧。”

“现在要赶急。真的很急。借草屐给我吧。”

“好吧,穿这双行吗?”

老人指着自己脚上的草屐说。洪作用自己的木屐交换了老人的草屐。

“别让汗脚给弄脏了!”

“您放心。”

“真拿你没办法!这么急干什么去呀?”

这话音落在洪作的身后,这一回他真的疾跑如飞了。跑出港町狭巷,进入鱼町,路面变宽,行人增多,这才使人感觉到进入了城市。

前方不见宇田的影子。洪作想,尽管自己在途中耽搁了些许时间,宇田也不至于走得这么快。出了鱼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洪作并不知道宇田走了哪条道,但他不假思索地直往前走。他想,即使路上迫不到宇田,不妨直接往宇田家里去。

街上亮灯了。每当薄暮时分的街道亮起灯,洪作心里总不免有些悸动。这种感觉今天格外强烈。他的胸口一阵阵发闷。

走进宇田家的大门时,洪作和刚好从便门出来的宇田夫人打了个照面。

“老师还没回吗?”

洪作未经问候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唉呀!这是怎么回事?他去你那儿了呀!”宇田夫人说。

“见过面了。在寺院见了面,可后来老师先回家,我是随后追来的。”

洪作说话时中断了好几次。他从火车站附近一直跑到这儿,所以还在剧烈地喘气。

“为什么追赶他呢?”

“我惹老师生气了,想向他道歉。”

“他不会发火呀!难得有一次。”

“不过,刚才是生气了。”

“不,我想他不至于发火。他说得尽快让你看到你母亲的来信,所以散步时顺便把信给你带去。”

“是吗?”

“真生气了?”

“我想是。”

“我真想看看他发火时的表情!——我想,偶尔发发火也无妨,可他就不发火!大约一年发一回火吧。”

“这么说,我弄错啦?”

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宇田夫人说:

“在这儿吃晚饭怎么样?”

“好。”

“那么请进。”

“我去找找老师吧。”

“不用啦。又不是小孩,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你不如洗个澡吧。”

“洗澡?”

“水刚好开了呢。你快洗吧,我丈夫回来,马上让他洗。反正在这儿吃晚饭,洗得舒舒服服地吃饭,岂不更好?”

“嗯。”

“好,请吧。”

在夫人半命令半催请之下,洪作在土间里脱下了细木器店老人的草屐。

夫人给他拿来了毛巾和肥皂,然后把他领到浴室。洪作在这儿脱下上衣,又脱下无袖衫。小小的浴室被浴桶塞得满满的。洪作把身子泡在浴桶里。

“水烫不烫?”

从板门另一面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

“恰到好处。”

洪作舒舒服服地洗着澡,心想:“啊!宇田老师的夫人真好!”宿舍的浴室和寺院的浴室,哪一处都比不上这里舒适。

洪作刚要跨出浴桶时,听到了宇田的声音。

“什么,正在洗澡?”

洪作停止了拧毛巾,侧耳细听宇田说话。

“嗬!正在洗澡!”

又听到了那同一个声音,接着声音压低了,不知说了句什么。过了会儿,只听得:

“好极了!干得真漂亮!佩服,佩服。”

宇田的这句话,究竟是赞美还是责备?洪作难以判别。

洪作走出浴室。他发现西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浴衣。洪作想:“是叫我别穿西服而穿浴衣罢。”不过他认为有必要弄确实,想好之后,他在浴室里向内客厅大声问道:

“这件衣服可以穿吗?”

于是,传来了宇田夫人的答话声:

“请穿吧。——那里不是放着浴衣吗?”

洪作穿上了浆得硬绷绷的浴衣。穿浴衣在他还是第一次。曾几何时,母亲从台北给他寄过两三件浴衣,可是全被他原封不动地放在箱子里了。

洪作踏进内客厅,只见宇田坐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宇田抬头看着穿上了浴衣的洪作,说:

“你真是先下手为强啊!”

“嗯。”

洪作在铺垫上坐下,说:

“老师回来时走的是哪条路?”

“说话不用绕弯子。”

“我是追赶老师而来的。”

“这我知道。——为什么追我呢?”

“我想道歉。”

“道什么歉?”

“老师生我气了。”

“没有生气哟!还没轮到对你生气的时候。有功夫对你生气,不如考虑别的事情。”

“嗯。”

“没有生气。”

“嗯。”

“没想到吧?象你这样,是所谓无所用心。”

“无所用心?”

“听说过吗?”

“没有。”

洪作确实没有听过这个词。不过,他总觉得他懂得这个词的含义。

“人们于心有愧,便疑心生暗鬼。你也有这种情况吧?”

宇田站起身,走进浴室。洪作坐在走廊里等候宇田进浴完毕。

夫人拿着啤酒来了,准备打开瓶塞。洪作说:

“等老师来了一起喝吧。”

“他就会来的。你先请吧。”

“可是……”

“不要紧哟!你倒是意外地拘谨呢!”

宇田夫人替洪作斟了满满一杯啤酒,又回厨房去了。洪作想,反正是特意给自己斟的,但喝无妨。于是他端起了酒杯。身穿浴衣坐在走廊里喝啤酒,这类事情在他是前所未有的。他认为这才叫做痛快。

不一会儿,宇田穿着浴衣走进房里。

“真不错!”

洪作想藉这句话表现他心里感到多么满足。

“喂,给我也来一杯。”

宇田也在走廊里坐下了。

“怎么样,下了决心吗?”

“啊,什么决心?”

“问我什么决心!你去不去台北的父母身边这件事,从白天起就成了我们两人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说要考虑一下,于是不知往哪儿去了,就此一去没回头,不是吗?现在下了决心罢?”

“嗯。”

“打算怎么办?读了母亲的信,你怎么想的?”

“嗯。”

洪作这才记起刚才在寺院门口的土间里随手把信塞进裤袋了。

“还没看呢。”

“为什么不看?”

“不,要看的。当然要看。不过没来得及。拿到信便立刻追赶老师而来,确实没时间看它。”

“信在哪儿?”

“塞在裤袋里了。”

“为什么要塞?竟然乱塞母亲的来信?——你有时间洗澡、喝啤酒并且赞美说‘真不错’,而看看母亲的来信就不行吗?”

可以看出,宇田因为不大愉快而扭歪了脸。据宇田夫人说,宇田在一年之中难得有一回发火,而这一年一度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了。

“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去台北向父母道歉吧,向父母!”

看来情况越来越不妙。

宇田夫人通知饭莱已备好,洪作和宇田便暂时搁下尚未解决的问题,面对面地在餐桌旁坐下了。

“又是素烧牛肉,太好啦!”洪作说。

宇田说:“你来我家两次,碰巧都是吃素烧牛肉。但我们并非老吃这样菜。挑人家的毛病可不行!”

洪作因为今天主人又招待他吃素烧牛肉,本来打算表达自已满意的心情,但宇田怎么也不理解他的本心。

“老师的确乖僻呀!怎么是挑毛病!绝对不是。”

洪作认为,该说的话还是和盘托出为好。

宇田说:“是吗?若是这样,我为这一点向你道歉。”

“是啊,怎么会挑毛病呢?本来就是作客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家伙连话都不会说——还是到住在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

正在这时,宇田夫人来了。

“谈妥了吗?”她问道。

“去台北的事吗?”

洪作难于作正面回答。宇田接口说。

“这事好象还没定妥。”

于是夫人说:“大约无所谓妥不妥吧?尊母的每一封信中不是都写着要你回去吗?所以不管你愿意与否,是非回去不可的。不是吗?”

“嗯。”

“那么,就这么定了,行不行?”

“嗯。”

“嗨,这就好了!那么就这样谈妥了。既然决定去,就赶早为好。什么时候起程?”

“嗯。”

“哎,动身的日子往后再定也行。反正已经决定了,今晚就算是我们为你送行吧。”

“嗯。”

“那么,鸡素烧不算数,我另外再去买生鱼片添上。送行总得象个送行的样子。”

夫人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真有两下子!”宇田说,“女人真是了不起。独自一人刹那间就把事情定了下来。事已至此,你除了去台北之外,别无他法了吧。”

“嗯。”

洪作彻底投降了。

“喂,斟上酒喝吧!”宇田说。

洪作举起了酒杯。

“振作起精神!为什么垂头丧气呢?事情的决定,都是在一瞬之间。左思右想是决定不了的。——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宇田这会儿变得和蔼可亲了,转而安慰洪作。

“来,倒酒喝!”

“喝!”

然而,去台北的事刹那间便被决定了下来,洪作为此郁闷不乐。

“怎么就决定了呢?”洪作感慨地说道。

“不知是怎么决定的,也不用再想它了。”

“我认为我并没有答复。”

“现在再讲这种话为时已晚,决定就是决定。”

这时,洪作听到了报警钟声。

“失火了吧!”洪作说。

宇田也侧耳细听。

“好象是。这是三级警报,所以失火处离这儿不很近也不太远。去看看怎么样?”宇田说着,直起了腰,“晚上的火灾,马上就会被熄灭,不过还是去看看为好。”

两人同时站起身来。宇田把大门上了锁,说:

“从厨房那边出去吧。”

宇田先行,绕到后门。洪作也提着细木器店老人的草屐,随后绕向厨房。

出了门,只见门前路上有几个男人在奔跑。住在附近的主妇也站在路上观望。师生二人朝男人奔跑的方向走去。

“很久没发生火灾啦。”宇田说。

“今天没刮风,火直往上窜。不会蔓延罢。”

他们朝车站方向走去口不知不觉间,路上开始变得拥挤起来,耳边响起了嘈杂声。男男女女从他们身后赶上来,又把他们甩在后边。大人们身后还跟着小孩。

“为你去台北饯行的晚上,竟发生了火灾!”

宇田的话使去台北之事又回到了洪作脑子里。

“冬天发生火灾,总是令人感到惶惶不安,说什么也要赶到现场,而夏天发生火灾就不然,感觉不到那种气氛。”宇田说。

“是吗?”

“怎么不是?象这样慢吞吞地走去,和到花市去买花有什么两样?”

听了这些话,洪作果然感到自己怀有去花市买花的心情。

“火已经灭了吧?”

“你怎么知道?没这种事!还在继续烧呢。”

“警钟没响了。”

“不,还会响。现在是间歇时间。——嗬,听!又响起来啦!”

果然,警钟又响了。两人正沿着车站的栅栏行走,突然就在他们身边有人“唉呀”叫了一声。

“去哪儿呀?”

在黑暗中很难看清对方的面孔,但可以确认对方是宇田夫人。

宇田说:“啊,是你吗?——起火啦!”

“你们去看火灾?”

“是为这个出来的。”

“可是远着呢。听说是在千本海滨那一边。”

“不会吧?应该是较近的地方。”

“不,刚才我听人家说是在那边。”

“是吗?”

“家里关门了吗?”

“只锁了正门。厨房门是虚掩着的。”

“粗心大意!”

“这有什么。没问题!”

“火呢?”

“我把火弄妥当了才出来的。鸡素烧的锅子端下了,水壶放在炉子上了。”

“回家去吧?”

洪作觉得,宇田夫人的话是命令性的。

“嗯,去看一下,立刻就回家。”宇田说。

“千本海滨那么远,你也去吗?”

“不难走。”

“洪作君呢?”

“我和老师一起去。马上返回。”

“不行!”夫人说,“洪作君不能去。你大概打算不转来了吧?”

“不会的!我穿着浴衣就出来了,西服还留在你们家。”

“你不是不在乎这个吗?反正那衣服在白天你已经扔过一次了。——我总觉得你想开溜。”宇田夫人说,“哎,回去吧。本来嘛,作为学校的老师,还要去看失火什么的,不成体统!”

她的这些话,既不是向着宇田,也不是向着洪作说的。

“好吧,回去吧?在路上被逮着,算我们倒霉。”宇田对洪作说。

两人就地往回走,可是刚走几步,宇田便说:

“警钟又响了!响得好热闹!——怎么办?”

他似乎总有些舍不得离去,停住了脚步。

“不行呀。不行!不行!”

宇田夫人推搡着宇田的身体。这样一来,宇田无奈,只好迈开了步子,但他嘴里还说:

“我特意出来看火灾,可在途中被别人的意志逼迫着返回去,心里不会痛快。”

宇田夫人不理他,沉默不语。

“既然已经往回走了,就只得老老实实地走到家了。不过,本来是不该半途而返的。如果刚才继续朝那边走去,现在早该到了现场附近,顺便还可以在海滨散散步。”

“这话说得任性呢!既然这么想去,你就去好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还不为迟呀!——唉呀!钟又响啦!”

宇田夫人的话听起来总象带有嘲弄丈夫的意味。

到家时,警钟声已经停止。喧闹一时的户外,也已平静如日。

“好,现在为洪作君饯行吧。”夫人说。

宇田夫人的话,又使洪作想到他所面临的乏味的台北之行。

“是啊。为洪作君饯行。好!痛痛快快地喝吧!借酒浇愁。”

宇田所说“借酒浇愁”,看来是指没能去看火灾一事。

“你唠叨些什么呀?没有男子气概!”夫人说。

“这事多少总有些叫人扫兴吧?——喏,洪作君,你的脸色也显得闷闷不乐。”

“嗯。”洪作说。

“洪作君脸上并没有不快的神色。没这理由。哎,是不是?”

“嗯。”

“好容易下了决心,再反悔可不行!明天我写信给你母亲。”

“嗯。”

洪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明知异性难以对付,但他万万没想到,在女人面前自己竟会如此毫无招架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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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夏

“不,据我所知,你并不了解自己。大天井的头脑,多少还牵挂着考试的事情。”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我连这位老婆婆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和不认识的人见面我可不干!”

“大家忙,多谢了!托你们的福,洪作回来了!——来,请,请进屋喝茶!”

伯父首先打断了与伯母唱的这台戏,说了上面这句话,似乎接受了洪作的来访。于是,伯母说话的口气也多少轻松了一些。她说:

伯母又说:“你能这样做,就是个好小伙子。去台北太可惜,真想留你长住在门原,专门打扫村里的基地。”

“没法子。虽然不想去,可不去又不好。我打算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可父母似乎总在为我操心。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所以决定去。”

洪作在小小的书桌前坐下,上身前屈,双肘靠在桌上,向窗外眺望。仓房内部昏暗,窗外的景色却是明媚的。呈梯形扩展开去的稻田上空,初夏明耀的太阳正在沉落。远处,相邻的村落农舍稠密。象一条白练似的下田街道从密集的农舍之中穿插而过。房屋,树林和街道都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一片宁静飞安谧。

“好,我去。去就去!”

读了大天井的来信,洪作大吃一惊。他想,他以前从未收到过如此不拘礼法、措词如此粗野的来信。这信中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既不象开玩笑,又不象是喝醉了酒写下的。只能认为信是写得十分认真的。

洪作收到莲实来信的第二天,从东京归来打算在沼津留住一宿的木部,来寺院探望洪作。他看了大天井的信也大吃一惊,说:

“这么宽敞明亮,真叫入高兴。边吃饭边观赏庭园,对我来说,简直是奢侈!”

“嗨,一点儿不假。偶尔也有所闻呢。”

最后这个“混蛋”,不知是指门原的伯父和伯母还是指洪作。这话说得不尽明白,恐怕骂的是伯父、伯母和洪作双方。

吃完迟开的中饭以后,洪作终于横下心说道:

“你自己也明白?”

“您的脸呢?”

洪作在靠里那扇窗户下的铺垫上坐下来。每次走进仓房,洪作总感到仓房的二楼空间狭窄,光线暗淡。他觉得以前不是这样。然而,仓房不会缩小,光线也不会变暗。所以,也许是自己过去每天在这种狭窄而昏暗的环境里过日子,因而习惯了的缘故。

伯母说完,又往前走。洪作感到厌烦。他想:这就是这位伯母的讨厌之处。

“这是因为你还住在这里。去金泽试试看!还有,想想你那边练柔道边复习功课的如意算盘罢!我认为你根本办不到。你肯定会把学习抛在脑后。你总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爱干就不干。你会对考试这类事情敷衍了事,光泡在柔道里。你是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与普通人有所不同。——还是到住在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我也劝你这么做。莲实大人劝你,大天井劝你,我和他们一样,也劝你这么办。千万别去金泽复习!”

“无非是一种性的变态现象。一般而言,一个人对于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多少有些抵触感。但这一点你是截然相反。在我家里,你不是坦然自若地脱得一丝不挂吗?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你却不愿他们看到你的裸体,这可以算作世界奇闻!对于性学者来说,这是挺有价值的实验素材。我总觉得,这是你远离家人生活造成的。即使父母双亡,孩子照样长大成人,但这孩子多少是与众不同的。”

洪作走到墓地入口附近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的墓前,只是行了个鞠躬礼。随后,那些小学生也一个个地效仿洪作,在墓前鞠躬。

“什么?你来看望外婆?”

“是缝子祖母把你拉扯大的?”

洪作想道:“别开玩笑!”然而他记不起这张面孔了。虽然他想起了几副与此相似的脸相,但对于与此完全吻合的面容,他却没有记忆。

“真会说话!贤能之人,已经当上大官了吧。”

不一会儿,山上的游园地突然发生了骚动。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叫:

“你做得好啊。缝子婆婆好强,村里人都和她过不去,只有你经常照料她,象爱宝贝一样疼爱她。——是啊,你做了好事。老太婆一定很高兴。现在她恐怕已经在墓中抬起了身子,左思右想,拿不准到底出坟好还是不出坟好呢!”

的确,洪作很狼狈。

伯母走进了正屋。洪作也随后走了进去。

“那些小崽子真淘气。——弄倒了两块墓石!”

“在这里复习功课?这是为什么?”

洪作想:“外婆说这种话,有点儿象缝子阿婆了!”

“洪作君!”

“没问题!”

“歇会儿吧!这么小的孩子,正是顶贪玩的时候,给他出什么习题!——学校的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他想,既然宇田如此为自己操心,便不得不听从他的话了。

“今天您上这儿来干什么?”

不知谁答话:

不一会儿,他又问道:

“你笑什么?你这人真不可思议。大家都在为你担心!莲实、大天井、小宇都在担心。连我也开始为你担心了!”

“这就没什么可干的了。这次扫墓已经完成。”

“瞧您乱说些什么!”

到了六月底,洪作照旧穿一套厚棉布中学生夏季制服,光着头,脚上穿着木屐,就这样出门遍访伊豆的亲戚去了。他想,终于要去台北了,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归省乡里,就去道个别罢。而且,到了台北,父母问起伊豆亲戚家的情况,如果一点也答不上来,会挺尴尬,所以走访几家亲戚是必要的。

洪作没带皮包。他把毛巾系在腰上,牙刷用手帕裹着放在上衣口袋里。他乘上从三岛开往大仁的小火车。在三岛的神社前面,有洪作一位伯母的家。洪作念中学二年级时,他们曾照料了他一个时期。不过,洪作决定往后再去这一家,暂且到别的亲戚家走走,洪作最不好意思到三岛的伯母家登门拜访。伯母曾邀他去玩,不知说了多少次,可他一次也没去。伯母一定很生气,所以从去年秋天起,再也没向他发出邀请。

外祖母说着,脸上显出痛心难忍的神色。她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

缝子婆婆的坟墓远离外曾祖父的墓葬,使洪作有一种孤零零的凄凉之感。缝子婆婆常说的“人世之常”这个词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说话者是谁家的主妇,洪作弄不清楚。然而,这番话沉重地压在他胸口上。他觉得,这是代表故乡的村庄给他的临别赠言。

“客人?突然来了个客人!中学毕业了,也不回家乡——老师放心不下,寺院里的人也为他担心,住在台北的父母干着急,我也操心够了!——本来我要叫他出去,可是假如我这么说,他真会出去的。连叫他出去也不行!”

看来三言两语是对付不过去的。洪作索性开步向前走。大伙儿都在后面跟着。

“就是吃亏,也不能不请自来吧?”不速之客说。

“是啊,福气这东西,是没法创造的,这是有福之人从娘肚子里带来的。我生来没有好运。这村里谁也没有好运。是啊,要有福气,谁还肯留在这样的山村里断送一辈子呢?正因为没福气,大伙儿才在这山里打发又苦又穷的日子。你从小就被叫作‘宝宝’,伴着这声音长大。你和我们这地方的小崽子不同,生而有福。在成长过程中,父母发迹了。送你们上名牌学校,诸如此类,为你们开辟道路。自然而然地,事情就成了这样。这就叫福气。今后是不是发扬这种福气,全在于你的做法。自己与生俱来的福气,大约不会吝惜的。你心怀不似鼠肚鸡肠,说不定福气还会增长。当三十岁时,说不定发迹成了大富翁!那时我找上门来,你可得借钱给我哟!到那时,你要拒绝,福气就会离你而去,不过,要是你慷慨贷款,结局就可怕了。你将落得和一样的下场。怎么样,懂不懂?”

一个成年人的吼声随风传来。

“长大了!成了个漂亮小伙子。想娶媳妇了吧?”

“写了信,对方也有不看的。”

她边说边取出包着送别钱的纸包。

“是的。”

此时,洪作眼前浮现出宇田的面影。自从宇田为他饯行以来,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现在住什么地方?”

“沼津。”

洪作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必须早一刻向外祖母通报他的到来。不过,他也摆不出不能通报的道理,因此不可能责怪人家。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致词完毕,他依然苦着脸,说:

“汤岛的外公也骂我。无缘无故、不分青红皂白地骂。”

洪作把脸转向那一边。这是一个身体干瘪的老人。此人的面容也是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洪作不得不这么说。实际上,问题在于即使伯父来搭上一手,也显然是不起作用的。

下车后他才弄明白,这儿是月濑村的尽头,他的故乡汤岛在这儿前方约一里路处。必得小心的是,这个村庄里住着洪作的两户亲戚。一家务农,一家经营酒店。两家的住房都座落在街旁。洪作想,虽然他迟早总得去拜访这两家亲戚,但最好权且把母亲的娘家当作落脚点,然后再另作计议。

“对。”

从窗口向右望去,可以见到一棵石榴树。虽然花朵已经凋落,但其一部分树枝将要伸展到窗口旁。当初,就是在这里,他一面望着石榴树繁茂的枝叶,一面不时地舔舔铅笔,做着家庭作业。

“你是汤岛的小浦的孩子吗?”

“那老婆子也是个难对付的人。幸亏她已经死了,要是多活这么些年,事情就麻烦了。”

洪作没有把这话说出声,只是在心中嘀咕:

老人把最初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便缄口不言了。这情形好象他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已经没话可讲了。

“能碰上使我着迷的事情固然好,可是……”

“为了复习,我觉得住在沼津不如去台北。”

但是,每当洪作想起缝子婆婆,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这感觉之亲切难以形容。这仓房里,缝子婆婆无处不在。她出自此边,来自彼方。衣柜仍旧放置在原处,洪作和缝子婆婆的衣物曾经保存在它里面。然而,如今衣柜里面的衣服已不复存在。唯有这一点和从前有所不同。

“外公和外婆也辛苦啦!听人家说,台湾那地方远得很呢!我寻思,何苦特意跑到那种地方去呢?不过,既然孩子的父母住在那儿,也是不得已的事,到底是儿子,不去不行啊!作媳妇的只有祈祷长野的地藏菩萨,愿菩萨保佑他一路平安。从今天起我就去庙里参拜。”

“外公,您自己不要喝过量才好呢。中风就麻烦了。”

“阿婆,岂不是无可奈何吗?人世之常哪!”

“现在我所热中的只有柔道。”

“两三天前。”

对于所有致词,外祖父一概答道:

就因为要重垒石墙,洪作只好将原先决定的留宿两晚改为留宿三晚。

“是呀,我的侄儿恐怕不至于。要是真干这种事,一家一族的脸就给丢尽了!”

“外公您自己是省事了,外婆可就怪可怜的,您可不能叫菩萨般的外婆伤心!”

洪作往外祖父杯子里斟满啤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外祖母往井边取冷啤酒去了。

“外婆!”

“嗬,噍你!”

“不明不白的酒,我喝得下吗?”对方答道。

“正是。”

“连自己的事也懒得费神。无事一身轻。好事情!”

“多亏捡来个怪物,我这做伯母的才乐得忙一阵。捡来了,就不能扔掉。——牡丹饼等到明后天再说,今天就做寿司吧。”

“来啦!”

“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一般说来,成长期不在父母身边,会养成乖僻的性格。但你却一直是悠然自得,无忧无虑,简直有些过分。你没一点儿心事,老是满面春风。”

接着,外祖母又对跟在洪作后面的村妇们说:

一个矮小的女人一边说一边走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洪作往店外退走。那女人无疑是他的伯母。

洪作在店门前朝里边喊道。

不速之客说着,慢吞吞地走进来入了席。

“就是!我有话和她商量。”

“听说你要去台湾啦。——路上小心啊。到了那边,请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你又好久不能来汤岛啦!”

这时,一个帮忙的农妇走过来客气地说:

“难道您叫我走我就会走吗?我是特意来看望外婆的。不是来看外公,而是看外婆的!”

最后她好不容易笑了。她露出一口,使她的脸孔变得狰狞可怖。接着,伯母迅速地动身走了。洪作只好跟着她走。

洪作边走边望伯母矮小的背影。伯母迈着“内八字步”蹒跚而行,由于步距很小,走得不怎么快。洪作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调整和伯母之间的距离。

“这可能吗?”

“叫我干什么都行。”

“别太固执啦!好吧,话可说在前头,要是你就这么回去,大家都会认为你嘴里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送别’、‘送别’,实际上纸包里只放了一两分钱。这你也不在乎吗?——唉,进来吧。别固执啦。要和洪作分别了,进来见见嘛!”

伯母向对方打招呼。

“运劈柴回来啦!”老板娘回答说。

“我曾劝你在金泽准备应考,但经过再三考虑,我又觉得那未必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具有坚强的意志,那又当别论,否则,我害怕你反而会受四高学生的懒散生活方式的影响,随波逐流,和他们一起玩乐度日。话虽这么说,我也不劝你一如既往住在沼津。前一晌,我不过目睹了你生活中一个极小的片段,但由此而推想,你象现在这样一天天混下去,终究是考不取高校的。听说尊父母在台北,我想你还是到台北去吧。在父母身边用功,能够扎扎实实地复习功课。这就是我劝你去台北的缘由。”

“总而言之,你不务正业!——老婆子,把啤酒用井水冰好。哪怕是废物回来了,也得让他喝啤酒。这可是要花费的事情。”

“可你不是写信给他了吗?”

“伯母。”

“喂,球糖放在这几啦。把它含在嘴里做功课吧。说什么吃点儿糖,小孩的牙就会生虫,我就不信!”

外祖父喘着粗气,拿起放在身旁的湿手巾,把它叠成几层,搭在头上。每当外祖父生气的时候,他总有这怪举动。接着,他把背蠕动了几下,大声吼道: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伯母的用心颇深。这是暗示洪作:别想只住一宿就走!

“是洪吗?”

等到伯母把话说完,伯父才慢吞吞地开口了:

“捡人倒无所谓,可是瞧瞧被捡的人吧!——多狼狈呀!”

伯母一到墓地,就说:

“去台北吗?”

“那么,我这就不陪了。”

洪作想:“糟了!”然而已经无可挽回了。果然,伯母说道:

“洪作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伯父胖了还是瘦了,他才不管呢!这也难怪,他把这个家忘干净了。偶然遇上了倒也罢了,要是没遇上,我肯定他连来这儿的路也不知怎么走!”

外祖母说:“仓房老汉打扫,一定积上了鼠粪。——你去看看吧。你要去台北,不久就要和仓房分别了。去看看吧。那是你和缝子婆婆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对。”

“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没为你操心?蠢货!”

提起“多少年”,洪作就感到很棘手,于是他干脆闭口不言。

“尽管他很久没来,但我给他写过信的,告诉他我生了病。”

“是的。”洪作回答。

“知道不知道,只能由他,我不清楚。”

“好事也罢,坏事也罢,我可不懂,这是洪作自己决定的。”

“我照实说了我的想法。”

“这世界再大,也不会有人收到伯父的来信不看吧!”

洪作只好说些狠心话。他自己也不很清楚究竟为什么如此嫌厌外祖母耽在身边,不过嫌厌总是事实。他觉得让亲人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太难堪,即使是外祖母也不例外。

“不知道?嗨!口气不小!这小伙子呀!”

“您说出坟?出了坟墓去哪儿呢?”

外公呼哧呼哧喘着气,从头上取下湿手巾,用它揩了揩脸,然后说:

“伯父、伯母倒并不这么认为。干吗要这么想呢?——尽管与你接触很少,但我们认为你这孩子身上有很多长处。因为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所以我们一直想给你点儿照顾,可你自己却显得满不在乎,好象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情。各人生就不同的天性,好象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可是,如果成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事情就难办了。无可救药。——这话不是我做伯母的说的,而是你伯父说的。——你伯父可是个好人。要是不尊重伯父,洪呀,你可是会受到报应的!”

伯父和伯母好象只是顾自交谈,洪作不得不听着这独特的一唱一和之中的弦外之音。他仅仅对伯父说了一句“您胖点儿啦”,就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响。说话稍不检点,就惹来了大祸。

“听说你去过小宇家?”

洪作为缝子婆婆扫墓完毕,打算离开墓地,而孩子们玩兴正浓,陶醉于欢快之中,舍不得中断他们的游戏。

洪作想,这些话都是信口乱说的。

“休息会儿,给我去灌洗澡水吧。”

“是吗?父母现在住哪儿?”

先前那女人又说话了。洪作不寒而栗。

洪作与外祖父舌战时,外祖母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听了外祖父的话,她说:

“回汤岛,在汤岛住两晚,然后回沼津,准备去台北。”

“老大娘,好好瞧瞧洪作的脸吧。这是分别呀。小洪还小,今后的日子长着,你可不能和他比啊。任你怎么熬,日子也有数啦。你是今朝不知明朝的人了,没几天啦!”

“无论怎么说,他是稀客,做些给他吃吧。”

身子悬挂在单杠上时,洪作心想:“哎,终于也要告别这所学校了。”到目前为止,去台北这件事未曾深深触动他的心,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想到终于要向这所乡村小学告别了。

洪作没有答话。他成了车上乘客的众目之的。对方并没有责怪之意,只是以这种说法表达亲热的感情。

“没一处不象。完全是同一张脸。”

“尽说好听的话!——可别欺骗你伯父哟!”说着,她那鬼脸露出一笑,“说什么住两晚!要留你住上三晚、四晚再走!”

洪作也有节奏地大声回答。接着,他又在久米身边坐下。他不想中止和久米的谈话。和久米谈话很有趣。

在伯父家住满三天后,洪作从门原动身去汤岛。因为两地相距不到一里,他就从下田街上走着去。时间正好是晌午歪,没走几步就热得汗流浃背。他脱去上衣,搭在肩上,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从门原到汤岛的路上没有亲戚,所以衣着再随便些也无妨。

“去台北固然好,但不知是哪儿的台北?不过请便,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烧烧洗澡水,累不着我。在门原,我打扫墓地干了两天。”洪作说。

伯父说:“好吧,既然决定去台北,现在也可以去祭扫祖先的墓地。明天就去扫墓吧。”

伯母回头时,又咧嘴笑了一下,洪作又仿佛看到了鬼睑。

洪作站起身。孩子们的嬉笑声乘风飘来。不知何时?那群孩子转到墓地右边去了。

到了缝子婆婆墓前,洪作依旧默默无言地鞠躬。孩子们一张张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气,也在墓前鞠躬。致意完毕,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墓地,因为附近树上传来了蝉鸣声。

“今天还得打扫仓房。”

公共汽车奔驰在沿着狩野河铺设的下田街道上,在后面扬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尘。途中停靠的车站特别多。没走多少路,就有一个车站。尽管车站上连乘客的人影也不见,汽车还是规规矩矩地每站必停。

阳光灿烂,树木葱郁,风儿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此刻,这墓地配上一群追逐嬉戏的孩子,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游园地来得恰当。

的确,他讲的无疑是事实。

正房和仓房都在同一块地界内,但仓房的院子前面有一条小水沟为界,给人以一种完全独立于正房的感觉。正房的院子覆满了青苔,修整得如庭院一般,而仓房四周则完全是农家后院的风味。在仓房后面,一条小河环绕地基流过,利用河水工作的水车在旋转。很久以来,附近的农民们出入水车磨坊,轮流把糙米碾成白米,碾成米粉。

在封建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在正妻一家近在咫尺的同一村庄里,缝子承受着村人冰冷的视线度过一生夕不言而喻,她的性格是倔强的。她来自外乡,在充满敌意的村庄里,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外曾祖父的爱情。倘使性格不够坚强,这种生活方式是难以想象的。

“我也不喜欢。新田的伯伯呢?”

“就算把上这儿来的路忘了,我生病他还是知道的罢?”

洪作从前住的是泥墙仓房,所以,说他是“仓房的”,并不奇怪。可是,对他以少爷相称,却使他难堪。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少爷。他只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一点也不合少爷的身分。

来到伯父家的第一天,洪作就打扫了散发着一股霉味的仓房内部,取出自己的寝具,放在阳光下曝晒。由于翌晨必须赶在八点钟的早餐前起床,所以那天夜里他很早就睡了。

“对。”

“这怎么会是奢侈!你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啊,你那外公吗?他的脸也是属夏天一类的。以往,他老是流汗,擦汗。今天还会这样。你外婆的脸容象秋天。自从她年轻时嫁到这里,脸相就如秋天。是个辛苦的命。虽然她是个美娘子,却有些郁郁寡欢的寒酸样。人哪,生成那种苦命可就糟了。老是替别人操心。看到别人遭到不幸,追根究底,她总把这不幸归罪于自己。这种贤德,和菩萨一样。可是,不怕你象菩萨,在这世上也过不上好日子。一年到头,辛苦没个完。一会儿为这个操心,一会儿为那个担忧,却一点儿顾不上自己的宝贝身体。话说回来,你的脸容就象春天。你悠然无虑,就连自己的事情,也懒得劳神费力。”

她口里这么说多心里却在想:

“依赖父母,行自己之所爱吧。”

“宴席上会有生鱼片吗?”

“念中学吗?”

登山途中,走到离墓地大约还有三分之二距离的地方,十来个小孩追了上来。这些小孩当中,从一年级的小不点,到五、六年级的孩子王,应有尽有。孩子们无疑是知道了洪作要登熊山,想和他一起上山,所以随他而来。他们有的跟在后面,有的跑在前头,但是绝不远离洪作,这便是证据。有几个孩子还拿着捕蝉的竹杆,竹杆的顶端沾着树皮胶。用这种工具捕捉栖在树上的蝉,需要慎重和敏捷。不过,这玩意儿在孩子们手里,应该说是得心应手。

“小洪,你了不起啦!到底要去台北了?倒是有点几了不起!嗬,下决心了!好吧,这倒值得看看!让我们瞧瞧最终会怎么样。这就象大姑娘出嫁。性情没捉摸透,连酱汤的味道都不同。听着,你要学会克制自己。你要这么想:‘这的确是我的家。这的确是我自己的父母。’实际上也是你真正的父母。不过,还是了不起。人最重要的是万事都死心,要忍耐。”

“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洪作问。

“不,我一个人能干。”

“什么!”

立刻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应答声。

实际上,他从三岛的伯母那儿领取生活费,只是在念中学三年级以前。从那以后,就是由父母从台北直接寄钱给他。然而洪作的回答歪曲了事实,因为他不愿意提及汇款的金额。

他实在找不出恰当的问候语,因此,就尽量说些不致得罪对方的话。

“你是汤岛的洪作吧。”

洪作擦了擦汗,点着一支香烟。

“不要。”

“那是什么?”

“就是啊!可不是么?”

“我并不感激你们,可也谈不上恨呀!——我想,如果换了台北的父母,咳,这就是理所当然要干的了。”

“哎哟,你可真会说话!”

“没请我来,我不该进屋。今晚就此告辞了。”

“六年。”

“这一回可得向洪作道喜。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件好事。”

第二天他去打扫了墓地。这是他第二次上这儿的祖坟。他一人打水、拔草,还清扫了通往墓地的道路。

“不懂什么?”

然而,作为洪作来说,对外祖父母多少有些顾忌。因为这无非表明他直到如今还眷恋着缝子婆婆。在外祖父母眼中,缝子婆婆是敌人。年轻时她一度破坏一家的和睦,在晚年又夺走了洪作,从而再度成为破坏家庭和睦的罪人。

还有人以威严的口气说:

以往各种各样的人都劝洪作去父母身边,和家里人生活在一起,象这种劝他远离父母身边的忠告,他还是初次听到。

实际上,一旦决定去台北,还得先回一趟故乡伊豆的山村。那儿,在两三个小时的行程范围内,散居着许多家亲戚。回想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了。那里有母亲的娘家,也有把父亲抚养成人的家庭。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健在。伯父伯母应有尽有。堂表兄弟姐妹多得一下子算不清。总之,沿着伊豆半岛天城山北麓的狩野河散居的亲戚有十家以上。

正在这时,外祖父回来了。他佝偻着背,满面酒色,鼻子稍微发红。他一见洪作,便说:

洪作听人家说自己象母亲,这还是第一次。从前没有任何人说过这种话。

“你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已经情窦初开。”

“我不是来向你提意见的。我只是受小宇之托,来转达这些话。——还是去台北为好吧?”

缝子年轻时曾经垄断了外曾祖父的爱情,她虽身材矮小,但生着一副在乡下少见的端庄的面容。她总是穿戴得整洁清爽,动作举止敏捷利落。

“别开玩笑呀!”洪作说。

每当洪作嗅到这种故乡的气息,与其说是产生一种亲切感,不如说是受到一种惭愧感的侵袭,使他格外感到不安。虽说他并没有做过对不起故乡的事情,但他总是忧心忡忡。在他念中学三年级之前,每逢乘上这班公共汽车,他的心就会因为踏上故乡之土而喜悦地颤动。从那以后,便逐渐转为忧郁了。

如今,这位缝子婆婆故世已经六年了。事到如今,洪作还要走进自己和缝子婆婆一起度过他的童年时代的仓房,外祖母自然很难理解这种心愿夕然而洪作却为这个想法所深深吸引。

“不能住这么久。我真的要去台北。”

“后天回哪儿去?”伯父问道。

有人说:

洪作走进小学的大门。月亮还没出来,但校园里并非一团漆黑,漂浮着一层微光,在朦胧之中,浮现出黑黝黝的校舍轮廓。

“瞧你说的,也不是缝子婆婆一人的不是!”外祖母说。

他从下田街道走上一条旧道。前方骤然出现一个陡坡。

“西平的老头儿来啦!”

楼下有两间房,把隔扇取掉,并成了一大间,宴席就摆在这里。餐桌排列成马蹄铁形,客人们各随其便一一就座。这两间房里原先就没有设置壁龛,所以席上也没有上下座之分。

“我外公呢?”

又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这是铁铺的老人。他目刁也在店里,要不然,他肯定会过门原而不入家门。”说着,她第一次转身面向洪作,仿佛征求他同意似地说:“对不对?”

“外公,这次我要去台北。”洪作说。

“去一去就来,就到那边。”

也有人说:

洪作很吃惊。老人信口开河地硬说他回故乡是为了上坟,还讲出一堆古怪话!奇怪的是,什么缝子阿婆在墓中挺直腰啊,什么从墓地小丘上连滚带爬往下跑啊,经他一说,洪作竟然觉得仿佛真有其事。说起来,这是一种格外强烈的真实感觉。

“你一个人干不了,我可以帮你。”

“已经有人去通知你外婆了,你这么忙还回家来,真是难为你!”一个女人说道。

“缝子祖母故世几年啦?”

洪作装出一副极无所谓的模样。他说:

“听说洪作就要远行啦!”

“是啊,只要是人,一点点辛劳总是难免的。不过,象你这种情况,辛苦不会老缠着你。辛苦不成其为辛苦了。它拗不过你,败阵而逃。”

洪作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怀好意。

“我脑子里也牵挂着。我每天总要打开参考书。”

“这一回洪作去台北可真出乎意料啊!想必外公和外婆也灰心丧气了吧。”

“外婆真不懂事!”

“柔道!难道没有比这强的事情吗?——不过,咳,这也行。反正是靠父母养活,柔道也行。总比和小孩们一起在墓地游玩好。”

“这老头子!每到要派他用场的时候,老是不在家。真叫人作难!”

洪作招呼道。

洪作想去看看他曾和缝子婆婆在其中生活过多午的那间仓房。如今那间屋子空着,只是堆放些破烂什物。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由非去不可,只是想进去看看而已。

洪作闹别扭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固执,可他莫名其妙地憋了一肚子气。这样一来,外祖母显得有点儿伤心。

“喂,你们去哪儿呀?”

“我忘记你是谁了。——这家的老太太曾托我去你家请你赴宴。可我走到你家门口,忽然想起,这样一来,你又得忍痛掏腰包送礼。看来还是不叫门为好。现在我亲口向你解释,你该相信了吧?喂,请入席吧。没有事先邀请你,就免了你送礼吧。托我的福,你蓄了财。快来喝一杯!”

有人说:“无论怎么说,这是件喜事。洪作君长大成人,今天回家乡了。做外婆的可以放放心啦。”

“那么,明天请你再干一天吧。还有活儿要请你干。”

往下,久米稍稍改变了语调,说:

“喔喔,喔喔。”

“你外公这个人,打年轻的时候起,每逢有重大事情,就连人影也不见啦。你瞧,洪儿回来了,可他却不知道上哪儿闲溜去了。”

“你说把钱寄给亲戚,那样做靠不住吧。要是他们从中克扣,你还蒙在鼓里呢!”

“嗬!住那么远!你从小没和他们在一起吧?”

“你长大啦。模样变了,都长胡须啦!”

木部说完这句话便告辞走了。

“哦?你告诉过他生病的事?这么说,洪也知道伯父生病的事喽?”

接着,她左一个“请”,又一个“请”,邀大家进土间。有两三个人走进了门厅。外祖母在厨房和门厅之间来往了几次,给客人们端茶送点心。

“以往,前,总是由我打扫,今年就请洪作打扫吧。”

还有人把包着送行钱的纸包拿出来,说:

“别去!年青人还是离开父母为好。在求学期间住在父母身边的人,将来都没出息。”

“台北。”

“根本就没必要请客。外婆太喜欢办酒席,所以穷啊!”

“哎呀,不叫你打扫墓地就不成哪?真是造孽!门原的伯父、伯母,究竟把洪儿当成了什么人?我家这老头也一样。这一回,洪儿不回来也理所当然。你是非得学习不可的人,可一会儿差你烧洗澡水,一会儿唤你打扫墓地——谁高兴回来呢?——真可怜!”

“完蛋就完蛋,也省事!”

缝子婆婆的语调变为哭泣了。

又传来了缝子婆婆的说话声。洪作如今生着一口不怎么值得自豪的牙齿,辜负了外祖母的期望。洪作的牙齿不好,似乎还是要归咎于缝子婆婆的。

过了一会儿,从洪作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什么时候毕业?”

“不知道。”

无论如何,扫仓和扫墓是躲避不了了。

外祖母赶紧说:

“找到什么都行。你年纪轻,可以爱上任何事情。”

“趁着父母养活你,就随心所欲干自己的事情吧。不久就得自食其力了。在父母养活你的这段时间里,不必讲客气,把他们供给你的花光用尽。”

听到这里,洪作又觉得久米的看法不对头。不说它全错,但无疑多少有误。

“行了行了,您到那边去吧。”

“这么象吗?”

接下去莲实写道:

“是您自己想喝啤酒吧?”

外祖父那张老是愁眉不展的脸,也是过去在生意场上一再失意所留下的痕迹。而外祖母在一切事情上忍气吞声、凡事都归咎于自己的性格,也是过去的生活所酿就的。外祖父失败越多,便越是专横,与此相反,外祖母却变得越来越懦弱、善良。

洪作行走在从门原村正中穿过的下田街道上。道路上全无人影。洪作的木屐发出的声响,和流经村边的狩野河的水流声混杂在一起,除此之外,万籁俱寂。这是一座静谧的村庄。

孩子们随后奔跑。他们一边在墓石之间迅跑,一边把衣服绕在脖子上,有的干脆自头顶披在身上。

洪作往后门口井边的木浴桶里汲水。原来这是一眼吊桶水井,两三年前改成水泵抽水井了。这样一来,汲水变得十分轻松。

“可是,阿婆死后已有六年了。为了我,活到现在就好啦!如今来到汤岛,没一点儿意思。”

“您瞧,今天不是回来了吗?”

“难得回来一次,还要让你受累。托你的福,外公、外婆今天都可以痛快地洗个澡了。”

“即使这样,现在也决定不了。”

洪作走过了座落在村落入口处的桥。他想;终于回到了度过童年时代的故乡!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发闷。

“你是洪作?你想骗我,我可不上当!洪作竟会经过门原村伯父家的门口而过门不入吗?”

“这是件好事。通过这次远行,洪作会明白人世间是怎么回事。他会懂得,老是呆在外公和外婆身边,万事依赖别人是不行的。‘让可爱的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人们老是这么说。可还是舍不得把孩子放一放手。”

说着,他仰面倒在褥垫上,然后把双手枕在头下,说:

然而,一见伯母,便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后面走,这是为什么呢?他简直象被一根绳子牵着走。也许在第三者看来,就象驳船被汽船拽着走一样。

这一回没听到缝子婆婆回答。

“下次回来时,说不定成大人物啦!当上象县知事那样的大官,衣锦还乡!缝子婆婆故世了,不能去啦。不过,仔细想起来,哪怕缝子婆婆活着,你也没法带她去。她老晕车。哎呀,晕得可厉害。那可够你麻烦的!”

“去不去台北,还是洪儿自己决定吧。洪儿从小就离开了双亲。中学毕业了也不想马上就去父母身边。当然,这不能怪谁,可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硬是不想去,不去也可以。只是常常来汤岛露露面,免得大家牵挂。”

洪作自己第一个在烧得热腾腾的洗澡水中入浴。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痛快的露天浴了。

外祖母时常来到浴桶边,一会儿往浴桶里加水,一会儿往炉膛里添柴。

“别这么说,大概还没有人替你擦过背吧?”

伯父是个难对付的人,但伯母更难对付。自作自受固然是无可奈何的,但他居然完全失去了信用!

洪作也站起身。小孩们又在呼唤,只见他们穿越墓地之间的空隙奔跑而来,肩扛的捕蝉竹竿大幅度地摇晃着。

“就个便,明天请你再干一天怎么样?”

“我很乐意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但我还是奉劝你最好不到金泽来。来了你会大失所望。我体内已经长出了金泽的地衣,但每次考试都以失败而告终。如果出的是正正经经的考题,象我这样的人还不是第一个被录取吗了但是,年年的考题都是那样荒唐,出考题的人一年比一年恶劣,光会在考卷上写些无聊的问题。不过,我明年也会入学的。我打算从今年八月一日开始复习。去年动手太晚了,今年要早些用功才好。你也不要再在沼津闲着了,早些到父母身边去,多吃有营养的东西,把摄取的能量用在学习上,浪费在别处可不行。莲实曾对我说起,你虽然身材长得矮小,但如果经过‘锁领’的专门训练,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好好用功吧,争取明年考上。考取四高后,抓紧训练。不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洪作被她领养时,外曾祖父已经敌世十个年头了。后来,当洪作念小学三年级时,作为正妻的外曾祖母也离开了人世,逝世时是近八十岁的高龄。外曾祖父母都去世后,缝子便成了孤身一人。在她的周围,爱和恨可以恰如其分地调和了。

“真的,你外婆就象你说的,因为喜欢请客,招来不少麻烦!”外祖母松了一口气,说。

“你尝尝滋味吧。”

茶柜和小餐桌也都依然存在。不过,洪作觉得它们过于小丁点儿。简直难以相信,从这么小的茶柜里居然也能取出餐具来,而这么小的餐桌上居然放得下那些餐具。

“哟,这里又办什么事情了是在庆祝什么吧?我家和这一家是世交,即使哪家跑出一只老鼠来,也要告诉对方一声。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家有了喜庆事,我竟然没得个信儿。要是这样,不仅对不起祖先,而且不好意思再在村子里走动。我就在这土间里上吊寻死算了!”

“事到如今,请客又不能作罢,洪作又不愿意!”

“喂!”

可是,要把这种心情传达给对方是件难事。童年时代没有这种感觉,这感觉从两三年前来到他心里。每次回故乡,洗澡时总会发生这类纠纷。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

“没请个象样的人!”

接着,针对这件事,藤尾发表了藤尾式的见解。

“不,我……”

洪作也答道:“晚上好。”

“要知道,我一直是在寺院的厨房里吃饭,那儿一年到头黑洞洞的。”

听了这番话以后,洪作觉得藤尾所说不无道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嫌厌总是嫌厌。洪作想,连外祖父和外祖母他都嫌,换了父母弟妹,他就会更加嫌厌了。

酒是男女都饮。交谈频繁起来,满座热闹。这时,只听得震耳的一声“晚安”,一个人闯了进来。

“等——着——我——!”

“晚上好。”

酒宴一开始,日间在厨房里帮忙的那些邻家的农妇们也全部入席。邻家的三、四个姑娘侍候饭菜。

洪作刚讲了一半,久米接口道:

“离开父母,过这种日子,所以头脑变呆了。这次去父母身边,过过正常生活,你就会恢复过来的。”外祖父说。

外祖母从旁插嘴道:

“你什么都知道!”

洪作说:“真不知道!需要钱,我就向三岛的亲戚要,可是究竟家里给亲戚寄了多少钱,我不知道。”

“听说你给缝子婆婆上坟来着,忙不过来吧?”

“你之所以会做出这种蠢事,也是缝子婆婆那老婆子的过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蓦地,他听到一个女人的招呼声。这好象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正因为如此,他觉得乘这班公共汽车是件讨厌的事。

孩子们唱着歌,东跑西追,追索那小小的、发着青白色莹光的虫子。

“是洪作吗?邻居报我你来了,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果真是来啦!今天早晨,我梦见了你,正跟大家说着呢!我梦见你没生病,五体健全。真叫我高兴!”

莲实信上所写的大致就是这些,不过信内还附有另外一封信,是大天井写来的。这位大天井,就是那已在金泽过了好几年失学生活的年长的应考生。

“虽然我劝你去台北,但我担心你到了那里,可能报考台北高校。我劝你去台北,是希望你能考进四高。我也会写信给尊父母作解释,尽量争取得到他们的谅解。在这一点上,请你不要本末倒置,希望你坚定自己的意志。”

邻居们离开以后,外祖母点燃佛龛前的长明灯,在佛龛前喃喃地念了些什么。做完这件事,外婆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嘀咕道:

“这儿凉快,能提高学习效率。”

这个办法真灵,外祖父果然变脸了。

“你不是要去台北吗?”

“别摆架子!——什么时候动身?”

“真吓人!都来些什么人?”

“谁去那儿?那么远的地方!”

“算了吧!洪儿刚到呢。今天一整天,他都是客人!”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你母亲七重太太长得一模一样。嗬,越看越象!——什么时候来的啊?”

洪作没有从医生家住房的门口进去,而是从旁边的田地绕过去。

孩子们朝洪作这边移动,位置比先前靠近多了。

“是洪作君吗?”这是女人的声音。

车到下一站停稳时,洪作下了车。他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但比起呆在车上被迫回答那些毫无意义的问话,还是步行来得自在。

“你自己睡觉的地方嘛!打扫干净,爽爽快快地睡。”

接着,一个农妇说道:

“清让我在这里住两天吧。今晚和明晚,让我睡在仓房的二楼。我后天回去。”

“洪儿答应去台北,是再好不过的了。”外祖母说。

于是,伯父一唱一和地说:

接着,外公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

“混,混蛋!没想到你这家伙这么混帐!我们家容不得你这不孝子孙!你给我出去!”

“不是为了钱。是更重要的事情。”

洪作就是被寄养在有着这种境遇的缝子婆婆身边,他被当作宝贝儿,受到悉心照料,在这儿成长起来。

“是吗?”

木部似乎和平时一样在讲笑话,但洪作总感到他这番话含有真挚的感情。接着,木部又说出一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洪作的童年时代是在汤岛度过的,不过,他并未住在外祖父家,而是和缝子婆婆共居在离母亲娘家不远的一座泥墙仓房里。洪作叫她“阿婆”,两人在仓房里相依为命。村人把洪作所称“阿婆”歪曲地叫作“缝子婆”,当面称呼她“大娘”,背地里却叫她“缝子婆”。这叫法多少有些轻蔑冷淡。当时,外曾祖父早已亡故,但不拘怎样,她总是外曾祖父的小妾。她是从位于半岛端部的下田嫁到这村里来的,外曾祖父故世后,她依旧住在这村里,村里人自然不会对她热眼相看。

“今年夏天,我就在这里复习功课吧。”

“干吗为我设宴?”

洪作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看见了仿佛飘浮于远空之中的小巧玲珑的富士山,觉得自己与真正的富士山阔别已久了。这才是真正的富士山。与此相比,在沼津所见的富士,尽管很大,但不能说是真正的富士。此刻他所看见的富士才是真正的富士。

外祖母似乎把心里想的和盘托出了。这些话外祖父听了无疑很不顺耳,但他只是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外祖母又说:

“不行!对呀,是不行。也没和你商量,真对不起。——这事情难办啦!”

伯母拐了两道弯,走到自家用山茶花围成的篱笆边。然后,她从一间泥灰墙仓房边经过,走入前院。洪作照着她的路子走。

洪作烧洗澡水的时候,外祖母不时地来看看他,说:

“哎呀,稀客!不是小洪吗?”

“那好,我同意了!能吃上生鱼片,我就忍耐点儿吧!”

外祖母上前致谢,请她进屋入座,但对方不肯。

“哦。这么说,今天是来给缝子婆婆上坟?”

“外婆,今天不用摆酒席呀!”

在汤岛集居着几家亲戚,最亲的要数洪作的外婆家。洪作的母亲是外婆的长女,所以没有比这家亲戚血缘更近的了。

“我并不很忙。”洪作说。

“我吗?我的脸象夏天。我们这种人,一年忙到头,就知道干活儿。每天满头大汗,刚擦干,汗水又冒了出来。根本没指望。一辈子跟钱没缘份。但这也是命里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不过,少发牢骚为妙。夏天般的脸也好。找个背荫的地方,乘乘凉风,还能打个盹儿呢。”

“刚刚中学毕业呢!考大学是以后的事。”

“所以我不喝酒,改喝啤酒。”

“啤酒也是酒,同一回事。突然完蛋了可不得了!”

洪作用大钥匙打开了仓房沉重的大门。黑漆漆的屋内弥漫着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空气。他登上陡窄的楼梯,急忙打开了屋侧的窗户。窗户上嵌着几根铁条。刚才外祖母说屋里可能堆积着鼠粪,然而屋内却是干干净净的,不知由谁打扫过。二楼是互相连通的两间房,一间约四张半大小,另一间能垫三张铺席。由于两房之间没有隔扇,因此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九张或十张铺垫大小的狭长房间。

洪作又打开了里边的另一扇窗户。这扇窗同样装着细铁条。总而言之,二楼采光全靠相向的两扇窗。

从幼年时起,每当谈话的对方提到缝子婆婆,洪作总是存有戒心。如果对方口出冒犯缝子婆婆之语,便会激发他决一死战的气概。现在也是这样。虽然外祖母好心为缝子婆婆作了辩护,但外祖父说的话太不讲情面。洪作思忖着,要是外祖父再就缝子婆婆之事口出恶言,自己就要向他挑战。

“岂有此理啊!”洪作说。

“啊,是那一事无成的老头子吗?要是被那老头子夸奖了,人就完了!”

洪作无可奈何。他不确认自己的身份,却主动招呼对方。

当洪作第一眼看见大天井的署名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何许人物,但随着他把信一行行念下去,他明白了:这就是莲实介绍过的那位豪杰。

洪作在缝子婆婆墓前脱下上衣,在地上坐下,点燃一支烟。这儿没有墓地的那种阴暗。时时吹来一阵凉风,使汗涔涔的身子感到舒爽清凉。

“外婆,把仓房的钥匙借给我吧。我想去闻闻仓房里的气味。”

“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不露个面呢?”

“听说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路上千万要小心啊!这只是一点儿心意,请收下补贴路费。”

他曾对藤尾谈起过这件事,但连藤尾也不理解。

“怎么好意思请人家做这种事?”

如果将这场谈话比作柔道比赛,这就算胜了一个回合。

所谓“小宇”,就是指化学教师宇田。

“要单独和外婆商量去台北的事。外婆叫我去台北,我就去。外婆叫我别去,我就不去。”

外祖母陪洪作喝了一口苹果酒,马上又急着要起身。

伯母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低声说道:

“尽可能早走。”

洪作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小书桌搬到窗边,打量着它。这张书桌也是小得非同寻常,简直难以令人相信在这么矮小的书桌上竟然还能做功课。至今,洪作还记得这桌子是他上小学的第一天送到的。它是从三岛的家具店里买来的。

除了这张书桌以外,洪作再也记不起自己还有过其它书桌。目前在沼津使用的书桌是寺院的所有物。在这以前,有一段时期他由三岛的亲戚家照管,当时在那儿使用的书桌也是借来的。

伯父说:“胖了?发胖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去年秋天还瘦了呢!从夏天起就患病。”

“还不是坂下家里人烧的。要是她不老记恨,就不会烧得这么咸。”

“奇怪,为什么要去台北呢?我可没有决定去台北。我只是考虑下不下决心。考虑和决定可是两码事哟!”

孩子们有节奏地呼唤洪作。洪作站起身,朝声音传米的方向望去,只见孩子们聚集在墓地对面的一个角落里。

“上哪儿去?”

他们边喊边朝洪作这边跑来。其中一个小孩气喘吁吁地说:

“嗐!来到门原,不用做得这么认真。进去喝杯茶吧。茶恐怕不合你的口味,也只好请你将就喝。如果不先请你进屋,就叫你径直去打扫仓库和墓地,让你在台北的父母知道了,一定会见怪的。喂,请进吧!”

洪作很久没有进过夜色中的校园。小时候,他常在夏夜到学校后面来捕捉萤火虫。

伯母走出店门,将视线投在洪作身上,接着就象生了根似地停住了脚步。洪作也面朝伯母呆若木鸡地站着。他觉得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伯母向洪作靠近,低声而严厉地对他说:

“阿婆!”

<hr />

外曾祖父亡故前,作为对缝子作妾的代价,为她办了一件事:给她分家,另建一个家庭,将自己可爱的孙女即洪作的母亲,在户籍册上填写为她的养女。而且,还将当时新建的房屋连同地产权一起给了她。然而,房子名义上不属于缝子而属于洪作的母亲。人们传说外曾祖父生前给过她一笔钱,以使她在自己死后生活不至于困窘。但是这笔钱的数目究竟是多少,谁也不知道。有人说金额很大,但也有人说根本就没给钱。

“不碍事,不碍事。不让你进去的地方,你就别进去吧。”

“已经够了呀!”洪作生气地说。外祖母毫不介意,说:

“喂喂,瞧你说些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门原的伯父、伯母懂什么呀?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只当是耳边风吧!不闻不听不生气。来,让阿婆用软木塞堵住你的耳朵吧,”

“我决定去台北。下个月动身。外婆,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刚才我一直留心着,你喝过好几杯了。喝一点无妨,喝多了可不行!”

“就几个亲戚,加上几个邻居。”

途中,孩子们捕到了两只蝉。洪作向他们借了竹竿,几次捕蝉,可一次也没有成功。孩子们比他高明多了。

对面有人向他招呼。

“你做事总是劲头十足。可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也不去上学,却游手好闲地在世上鬼混。”

“老婆子,反正没什么好商量。如果是借钱,一个子儿也不给!”

“等——着——我——!”

洪作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踏上回家的路。

“文学也好,哲学也好,都和你没缘份,复习功课也同样和你没缘。你还是听从他们的忠告去台北吧。你这种人,到金泽去试试!会出大乱子。大天井还不如你呢!你胜过了大天井。大天井会虚心下气登门向你求教。”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这蒟蒻是谁烧的?酱油味太重!”

次日,洪作登上了坟墓所在地熊山。村庄正中心的一家药铺旁边有个登山口,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头小路从那里直通山脊。洪作徒手而行。临行时,外祖母嘱咐他带上水和线香,但他嫌麻烦,空手而来了。

洪作说的这句话与外祖父的话毫不相关。

“这么久啦?那么,今年或者明年要为她做佛事啦。已经是故人了,我说说也无妨吧,她是个好强的老婆子啊。就因为好强,年轻时是个动人的美娘。——原来如此!你就是汤岛的小浦的孩子!”

洪作向他们招呼。于是,有几个小孩立即向他靠拢。其中一个答道:

洪作随随便便地在铺垫上仰面躺下。在沼津很少能这样随便地躺在铺垫上,现在来到了故乡外祖父母家里,首先舒舒服服地躺一阵是自然不过的。

“是为我去买什么东西吧?哎,不用啦,快坐下吧!”洪作说。

第三天,洪作脸上和双手脏黑黑的,正忙着堆垒石墙,伯母给他送便饭和茶水来了。

“既然要我见见洪作,看来是不进来不行喽!那么对不起了,诸位!”

“说什么下了决心,这有什么好称赞的!这是应该做的。我也可以藉此祓除不祥。长期来,我朝朝暮暮为他担忧。如今父母不象父母,孩儿不象孩儿,岂有此理!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上哪儿去呀?拉着这车货!”

这时,孩子们的声音随风飘来。

由于久米提到小孩们,洪作站起身,又用有节奏的声音喊道:

“去台北?”外祖父的脸色马上严肃了,“你说去台北?作子女的去父母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你下了这个决心,再好也没有了。好哇,好事情!”说到这里,他显出了心情释然的神色,“总之,这很好,是件好事。象你这种情况,父亲和母亲脾气多少有些怪。父母怪,你这做孩子的自然也怪。你想想,世界上哪有父母和子女多年分居的!长期分居,双方却还不愿见面,这叫人怎么理解!——老婆子!”

“一般而言是没有,然而到了如今这样的末世,这种事却冒了出来。”

洪作“噗哧”一声笑了。

“还没有。”

“你是个怪物!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我可不在乎在他们眼前光着身子。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

“哪会寂寞呢?象你刚才说的,人世之常嘛!”

“哦,你要到台北父母身边去吗?既然是亲生父母,看来不去是不行的。这叫作人世之常。哎,没法子。你去吧。去那儿,不要低声下气,要大大方方,精神抖擞。你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由我这老婆子代替了你的父母,亲手把你养大罢了。话虽这么说,论父母,到处的父母都有偏心。因为是自己的孩子,便认定他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你是长子。是头眙生的。说什么也不会低人一等。吃要拣最好的吃,穿要拣最好的穿。要摆出长子的架子。不过,你一个人去,我放心不下。索性让我这老婆子陪你一起去吧。假如有我老婆子跟着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如果有人难为你,我会显灵的。”

洪作领悟到逃脱是不可能的了。他知道反正身已被囚,反抗也不顶事。他说:

“就到这儿呀。出来见见你!怎么会到别的地方去呢?”久米说着,不时打量洪作的脸,“话说回来,你的脸多象七重太太!就跟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

“就因为通知了,所以不行!”

最后这句“老婆子”,他是大声嚷出来的。接着,外祖父好象要向外祖母报告什么事情,匆匆忙忙地向正房走去。

“你上中学时,家里每个月给你寄多少钱?”

几个女人朝洪作跑来。她们都是附近的村妇。她们好象早就知道洪作回来了,一边跑一边整理衣领,还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这样看来,在故乡这种地方真是难于应付局面。

他接着说:

洪作用手摸摸双颊,说:

外婆等在家门口迎接洪作。虽然不过六十左右的年龄,她却有点儿弯腰驼背了。

“是啊,这才象父母,子女!蠢货!”外祖父说。但他担心刺激了洪作,又改口道:

“你不是洪作吗?”

孩子们向四处跑散后,出现了一个老头。此人姓久米,西平村人,洪作认识他。久米老人穿着一件工作服,脖子上围着毛巾,手里提着一把柴刀。

“多谢,多谢!”

久米又一次朝孩子们跑散的方向吆喝。然后,他朝洪作走来。

“你不是洪作吗?”久米说。

“为什么?不就是招待你吗?”外祖母说。

外祖母脸上果真显出困窘的表情。

“糟了,都通知过大伙儿了!”

“这一次我决定去台北呢。”

“是的。”

洪作想,在哪儿下车都行,最好到下一站就下去。于是他向车门口移动。

说完,她便去井边取苹果酒。

于是,又听到了缝子婆婆的声音,但语调沉静,与刚才稍有不同。

“你说还没有?过了好长时间呀!”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伯父的视线所指之处,是与上方别人家的一块墓地交界的石墙。那不过是由两三层石块堆积而成的东西,简直称不上什么石墙。它确实显得摇摇欲坠。可是,要把这些石块重新垒好,恐怕得花去整整一天的劳动。

久米解下挂在腰间的烟袋,把烟草装进烟管。他吸了一袋烟,然后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不打开纸袋看,也知道里面装的钱不止是补贴路费的数额。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带来了临别赠金。外婆把这些钱一一收下,然后,把这些钱用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供在神龛前。

“仓房也要打扫吗?”

“我家的墓地给相邻墓地上的树遮住了,我要砍掉那些树!”

“如今你住哪里?已经大学毕业了吧?”一个村妇问道。

“你现在住哪儿?”

“住沼津。不过,不久就要去台北了。”

“嗯。”洪作回答说。

可是,话刚出口,他马上又改口说:

“洪儿回来了,外婆总得做些好菜给你吃。”

“我们去小洪家的墓地。”

洪作中止了和缝子婆婆的对话,在窗边坐下。只要洪作闭了口,便听不见缝子婆婆的声音了。

洪作在久未造访的门原的伯父伯母家里,乖乖地度过了三天。每当他不留神说错了话,伯父和伯母那种独特的挖苦话便扑耳飞来,有时比较委婉,有时刻薄得刺痛他的心。吃饭的时候也好,喝茶的时候也好,他总不敢疏忽大意。

洪作觉得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呼唤声。这是因为他曾和缝子婆婆两人孤身住在这里。在靠近楼梯的那个房间里,吊着一盏煤油灯。放学回家后擦亮灯罩,是洪作每天必做的事情。

“你就要去台北,总得热闹热闹!”

“唉,我没有说你半句坏话。人们既有春天般的容颜,也有秋天般的面色,既有冬天般的表情,又有夏天般的容貌。象你门原的伯父之流的脸相,就犹如冬天。用不着皱眉头的事情,他也老皱眉头。他老婆也一样。夫妇俩凑在一起,老是耍嘴皮。说不定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吧。你说呢?”

虽说是请客,但并没有特备佳肴,除了一道拌着青菜、鱼肉的饭食是特殊做的以外,其余的菜,只是品种多而已。

伯母从一旁插话说:

“突然出现伟人啦!”

就在洪作扫墓的那天傍晚,伯父来到墓地,说:

“也会来呀。”

伯母又笑了。看来她觉得很可笑。

“给你擦擦背吧。”

从熊山下来回到外祖母家,一进门就见住在附近的四五个农妇正在厨房里忙着。洪作没有进屋,绕到井边,在这里看见了正在洗东西的外祖母。

金泽的莲实寄来了一封信。

“你的侄儿不会干出这种事吧。”

“好,我去。”洪作说。

“这倒是难免的。”洪作说。

“老婆子,你就和他谈谈吧。”

缝子婆婆的坟墓修建在这个村属墓地的尽头,离开外曾祖父母的基地有相当长的距离。密密麻麻的坟墓使整个墓地拥挤不堪,他们只能从墓石的空隙中穿插而行。

“哪有不明白之理!”

“我是这样想的:一个人,一生中总得热中于什么东西。无论什么都行,只要着了迷,就是人的生活方式中最合理想的。迷恋女人也行,为了掘出金子一辈子跋涉在高山峻岭之间也行。这样一来,便能死而无憾。”

“他吗?会来呀!”

浴桶里装满了水以后,洪作便动手给浴桶里的水加热。他往炉子里添足了柴,便点燃一支烟,在那儿踱步。

村里人把外祖父和外祖母住的屋子叫作本家,把过去归在洪作母亲名下,现在为一个来自国外的医生一家租住的屋子叫作外家。当年洪作和缝子婆婆居住的,就是这外家的仓房。

两三天以后,洪作给住在台北的父母写了信。这封信修改了许多遍。因为,在信中他除了向父母亲表示去台北的决心之外,还请他们务必多寄些钱来。尽管他改了又改,最后读起来还是给人一种印象:由于他让步去台北,所以得多寄些钱给他,作为补偿。

洪作张惶失措了。这些孩子居然叫他“小洪”!

“打扫得很干净!扫墓这工作使人说不出地愉快。怎么样?你尝到了扫墓的乐趣吧。”

“既然你带了送别钱来,资格就够大啦!有什么可讲客气的?把送别钱留下就回去,太吃亏啦。——有谁干这种赔本的事!”

“是洪儿吗?没吃什么象样的东西,倒长得胖乎乎的。有些人脑瓜子和身体都不顶用,算你走运,身体看上去挺棒的。”

“哦,你是来上坟的吗!哎呀呀,老太婆知道了会多高兴啊!现在她正从坟墓里挺直腰看着你呢!是啊,这个——这个——真叫人感动啊!来上坟!是呀!老太婆会从墓地的小丘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呢!”

“只是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你想也不想就说没问题,说话没一点儿根底。”

谈到这样的话题,久米也与众不同。

“要是给咱家媳妇吃的,决不会这么做。用酱油烧菜,太浪费啦。把辣椒熬上三天三夜,再给她吃。”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洪作听的,不如说一半是对外祖父讲的。外祖父依然愁眉苦脸,好几回呼哧呼哧喘粗气。

“这种漂亮话你说过不止一次了!我们这种人可从来没享过父母的福。十三岁那年,就当上了搬运工,一辈子没洗过这拈满泥灰的脚。父母给的东西就是菩萨赏赐的,你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吧。好好营养自己的身体。营养足了,个儿也会长得高大些。这是你的福气!”

“福气?”

“这次见到你,你倒是挺能说会道的。你想教训我吗?我这一辈子,人人都教训我,到头来连自己的外孙也教训我来了!不过,喝酒是不行。酒这种东西的确坑害人。我的一生就误在这酒上。对酒你一定要谨慎!我老了,节制已经太晚了。”

“他知道什么!算算看,有多少年没上这家里来了?”

“洪儿已经下决心去台北了,不这么恶狠狠地说话不行吗?”

“你这孩子多么可爱!对我讲的话多么亲切!我老婆子也想多活几年。我想活着,永远守在你身边。死也没死个干净。我想活着看见你当上大臣。”

看到外祖母这副表情,洪作也于心不忍了。

这说话的人就是第一个不速之客。老婆婆拿着送别钱赶来,使得满座都谈这财礼,于是他怀恨在心,说这些话来发泄心里的怨气。然而,老婆婆对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上得宴席,她好象一下子失去了听觉。无论人家对她说什么,她都只装没听见。

“说到操劳,我是有的。”

于是,有人说:

第二天,洪作想请外祖母拿出仓房的钥匙,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话很简单,不过是“请把钥匙拿出来”’但他总感到难以启齿。

来客中,有人讲这样的恭维话,可是相反地,其中也有讲下面这种泄气话的:

“真讨厌!我去台北,也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呀。长野的伯伯也来吗?”

“不,我不接受。”

“我不喜欢他。持越的婶婶呢?”

“会来呀。”

洪作听到别人说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已是第二次了。

洪作对拿着苹果酒瓶和酒杯走过来的外祖母说。此刻,外祖母脑子里肯定是乱糟糟的,还没想好办什么样的酒席。

“是呀。”

“外公,您也为我操心吗?”

“把出发的日子定下来吧。我得给小宇回个信。”

“那么,我现在就去打扫仓房吧。”洪作说。

这话可不能当耳边风。

“今天又要多蒙关照。”

洪作快步走过这两户亲戚的家门。幸好在路上没遇到两家的任何人。

伯父从正屋走了出来。他象观看罕见之物一般注视着洪作,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这一这——这不是仓房的少爷吗?”

洪作苦笑着说。他并不懂满面春风是怎样一种容貌,可他总觉得很难心安理得地接受久米的这种讲法。

洪作朝右边望去,只见他们模仿自己,都脱下了衣服,有的全裸,有的半裸,在墓石间跑来跑去。那几个孩儿王时时象跳木马一样,遇到合适的墓石就跳过去。跟在后面的一、二年级学生,因为跳不过墓石,有的绕过去,有的却不要命地使劲跨过去。

传来了缝子婆婆的声音。

“是的。”

外祖父也在井边露了一回面。看来他从外祖母那儿听到了关于洪作在门原住过三天的事情。

“今春已经毕业了。”

然而,置身于伯父与伯母那种独具风趣的对谈的风风雨雨之中,洪作也不由得感到沐浴着骨肉至亲的慈爱。尽管冷嘲热讽象针一般扎在洪作身上,但其中也有爱护,有训斥,有教诲。

洪作沿着田间小道来到小磨坊旁边,然后朝地势比田地更低的仓房地基走下去。

接着,她又说:

“你大概在想‘再也不来门原了’吧?可你做了这些好事,在盂兰盆会那天祭奠祖先时,伯父、伯母就能向祖先报告:是洪作把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可以说,是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的孩子打扫得这么干净的。”

“有什么好笑?”

洪作担心地想道:“她根本不理睬我!”他们一前一后从点心店前面登上斜坡,走上街道,经过了几家农舍,到这时为止,伯母一次也不曾回头。按理说,她不会不知道洪作一直跟随在自己身后,可是她那走路的模样,简直象对此事毫无知觉。

六月中旬,洪作终于下定决心结束沼津的生活,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度过失学生活。这既不是因为他在化学老师宇田的劝告下,出于不得已而下了这个决心,也不是宇田夫人强行为他饯行的结果。

“对呀,我也想喝。”外祖父说。

好象这番话已经得出了结论,久米说完便马上站起身来。

“你不情愿,也不必勉强去台北。你从小离开父母,到如今突然叫你去他们身边团聚。不是一下就能相处好的。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会亲父母的。不过用不着担心,到底是血肉相连的两辈人啊!”

这种说法对事实多少有点儿误解,须知洪作此行是去父母身边。

这种见解有点儿特异。

“听说你打扫了墓地?只有你门原的伯父,伯母才干得出来!那对夫妇逢人就发牢骚,真难对付。不过叫你打扫墓地,倒干得挺出色!——不过,你毕竟还是先去了门原?这不是颠倒了主次么?——不错,门原是你父亲的出生地,可你父亲是入赘到这儿来的,就成了这家的人。——你回家乡,就应该先上这儿来,有多余的时间,再去门原也行。听着,关系就是这样,这就叫做主次。那对夫妇也真难对付。混蛋!”

久米往烟袋里装满烟草,吸了一两口,随即把它在手掌上“啪啪”地敲了几下,说:

还有些客人说这种奇怪的话:

不久,又有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米,这一回是个女人。地从厨房走进来多大声寒暄道:

“嘿,这就好啦!”

“咳!这垛石墙要垮啦!我原以为不得不请人帮忙,如果你能顺便帮我办好这件事,那就太感激你啦。”

伯母笑了:“想必你在怨恨伯父、伯母吧。从你的表情上看得很清楚。”

从街道拐入小道时,伯母停下了脚步。这是因为从对面来了一辆人力货车,她得停下让路。

傍晚时分,亲戚们和邻居们都到齐了,男男女女的客人基本上全是老人。

“今天为什么请客?”他试探地问道。

“小——洪——!洪——作——群——!”

“洪作不怎么聪明,可他那住在台北的父母更笨。蠢东西!”

他赶早讲清了回去的日子,省得以后发生周折。

过了月濑村,便进入了门原村。这里也有一家亲戚——父亲的本家。对洪作来说,这是最要忌避的一家。那房子座落在山边,从街道往山里走,还有不少路。所以洪作不必躲躲闪闪。若非运气太坏,就不会在路上碰到他们。

“哼哼。”

“阿婆,当时我连中学也没考上。在中学四年级时,在中学毕业后,我两次报考高校,两次都没考取。”

迎面过来的农妇见了洪作,便站定下来。

“嗯,去过两次。两次都请我吃了饭,他是个好老师。——金枝、藤尾和你都不了解他。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外祖父边喝啤酒边说。

这人在门口的土间里大声嚷过“晚安”以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洪作从三岛乘小火车走了大约一小时,在大仁车站下了车。然后,他改乘从大仁开往下田的公共汽车。一上汽车,洪作立刻觉得自己为故乡所特有的香味所缭绕。同故乡人身姿容貌相仿的乘客们操着故乡人的口音在交谈。

满座一片寂静。

“别这么说吧,请进来喝酒。”外祖父说。

“伯父,您胖了点儿。”洪作说。

洪作想,已经把外祖父狠狠地奚落了一顿,到此不妨许下去台北的愿。

“这次请客是为了送洪作去台北。喂,请进,请进。”

“阿婆,您寂寞吗?”

“他为你担心。既然为你举行了送别会,看来从那时起他就下了这个决心。他在信上说,能做的他全做了,往后他再也管不着你。”

“我先不知道,可既然是洪作去台北,就没有不喝之理了!”

“当然知道。他给我写了信,叫我回沼津一趟,说服你去台北。”

于是,被点了名的坂下家里人说:

“是。”

“不懂什么?这种事就不懂,总而言之不懂!”

“春风满面的人并不多。能使辛劳不成其为辛劳,这是一种有利的天性。只是,满面春风的人有一件事很为难。这些人往往无所事事地打发一生。一般说来,他们不很困迫于金钱,与此相应,总是一事无成地了结一生。说好也好,可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呢?”

洗完澡,洪作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吃晚饭,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餐桌设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边吃饭边观赏满园景色,心情之愉快难以形容。

洪作轻声呼唤道。他想告诉她些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既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没有可以使她高兴的消息。然而,由于久未进这仓房,他总想对缝子婆婆说点儿什么。

这时,不知谁说道:

“好的。今后由我打扫也行。”

“有人吗?”

“好啦,进来吧!”有人说,“这样行不行?你把你那份送别钱吃完就走。纸包里是多少,谁也不知道,可你本人是清楚的。适当地吃喝,完了就回家。纸包里数目大,就待到明天早晨。如果就包了那么一点点,吃点儿药,就回去嘛。”

“嘿嘿!”

“叫你走,你真会走!事情会没个完。动筷子动棒都治服不了你!”

“没长什么胡须呀。”

“商量?又不是什么好事!”

老太婆说着,走进来入了席。她的腰弯曲着,身体折成了两段。老太婆面前立即摆好了盘子。这时,对侧席上有人说:

“小洪!”

“我想您是操了点儿心的。”

洪作起身离开不知何时才会完结的宴席,他认为自己奉陪了这一阵,往下失陪也无妨了。他来到厨房,穿上放在这儿的木屐,走到户外。然后,他踏上屋旁一条缓缓倾斜的坡道,向小学方向走去。沿路的住家,都是静悄悄的,唯有外婆家热闹喧哗,从很远处还能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闹声。

洪作刚走出村落,便走进在街道一侧稍稍退进的一家粗点心店。他想喝柠檬汽水。

“到父母那儿去吗?”

总之,确确实实归缝子所得的,只有一件东西,那就是允许她以外曾祖父的姓氏自称。她虽有住房和地皮,但这些都属于成了自己养女的洪作的母亲。她无权擅自动用任何物品。

洪作想把外祖母打发走,但外祖母总不肯听从他的话。

“这事早该明白了!——已经下定决心去台北了吗?”

洪作走到做器械体操的场所,跃身攀住单杠。他小时候,这儿没有单杠。如今除单杠外,还并排安装了一架秋千。

一个孩儿头喊声“逃”,便领头疾跑。

“嗬!洪作在这里打扫祖坟,尊祖先知道了会吓一大跳!平时除了筷子没拿过重物的洪作,替我们把草铲净了,把石墙也修好了!恐怕连尊祖先也会感到惊异、感到害臊吧。”

“就因为这,我到处遭受非议。就是在门原,也被狠狠地挖苦了一通。”

“哼!”

洪作仿佛听到了缝子婆婆的答话。

他无论讲什么话,老是愁眉苦脸,好象咬着条苦虫。他经营过各种买卖,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如今无所事事地度日。照外祖母的说法,外祖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最快活,真是不可思议。

“是。”

无论洪作多么懒散,他还是意识到,一旦要去台北,免不了要下乡向亲戚们告辞。如果不辞而别,一定会迁怒于众人。所有亲戚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齐声大叫大嚷闹成一团。洪作忽然觉得这想法很可笑。

洪作担心:该纠正的说法不纠正,流言蜚语便会在村里蔓延。

“你热中于柔道?”久米把脸转向洪作,“柔道!你找的事情真怪!你个子矮小啊。”

“喂,小崽子们!”

里边应答道。与此同时,只听得:

注释:

“到底是你!我总觉得很象。我生怕看错了。看来我是不会轻易错认人的。你长大啦!怎么老不见你回家呀?就住在沼津,却不在这儿露面。”

“别说笑话!——小宇特地在家里为你饯过行了吧?”

还有人说:“总有个预感,心想:‘莫非洪作君今天会回来?’想着便出门办事,出门一看,哟!对面不是洪作君来了么?那一吃惊可非同小可啊!”

正文 第五章 城下町

清晨,洪作在米原站下了车。他要在这里换乘北陆线的列车,离开上车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左右。

虽然是夏天的早晨,清晨的空气却是凉飕飕的,使洪作睡眠不足的头脑倏然轻爽。他在站台上买了盒装便饭和茶水,拿着这两样东西向换乘的列车将要停靠的站台走去。站台上已经有二十来个乘客。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些道道地地的北陆人,和沼津一带的人有所不同。无论服装,脸色还是话音,都带乡土气息。

洪作在站台的小候车室里吃便饭。看来,这饭是昨天卖剩的,饭粒都有些发硬了。

吃完便饭,洪作便在站台上踱步。不久,他就要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北陆的风景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洪作毫无印象。从地图上看来,列车一到敦贺,应当就可以看见日本海了。

“北方之海波涛汹涌。”

洪作曾听莲实唱过四高校园歌曲的一段,它至今还常常回响在洪作耳边。所谓北方的海,就是日本海。洪作想,它与在沼津几乎每天都见到的太平洋相比,恐怕海水的颜色、海潮的喧器声都不一样吧。

“啊,日本海,北方的海!”

从还未看见日本海的时候起,洪作已经产生了对日本海的感怀。

说到感怀,就从在米原站下车的那一瞬间开始,洪作便有了旅怀。他认为火车中转站这种地方是寂寥之地。旅客们,男女老幼,各自拿着沉重的行李,有的背着孩子,有的牵着儿女,都要回自己的出身之地——的城镇乡村。也许就是为了把他们拉走,不久便将有一列火车吐着白色的蒸汽进站。

旅行就是人生。不,也许应该说人生就是旅行。不过,两种说法异曲同工。现在聚集于此的人们,彼此互不了解,由于偶然的机会,在某个夏天的早晨,为了搭乘同一趟列车,在这儿凑到一起了。然而,过一会儿他们将乘上列车,在各自要去的车站下车。

“离合聚散。”

洪作想:的确,人生就是旅行,旅行就是人生。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背上,一个婴儿在哭泣。这个哭泣的婴儿,也勾起了洪作的旅行感怀。这个婴儿,也将在里日本的某个城镇或乡村里成长吧。在这婴儿的前方,延伸着一条怎样的人生之路呢?

在候车的这段时间里,洪作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在多情善感的状态下过得十分充实。

走进车厢后,洪作占了一席靠窗的座位。车内乘客很少,几乎可以说是空空如也。

洪作没带行李,只在腰带上挂了一条毛巾。从沼津出发时,他曾把参考书和英语单词本全塞进向藤尾借来的提包里,但到头来却又决定什么也不带。他想反正不过是五、六天的短期旅行,其间读书不读书差别不大。他觉得,前往布满了学生的城市,带上参考书是做蠢事。换洗的衣服洪作一开始就不打算带。身上的衣服脏了,洗干净再穿就行。

列车开出米原站不久,琵琶湖便进入了视野。湖面白茫茫一片,虽然还是清晨,但水面上已经漂浮着几叶小舟。

“啁,近江的海!”

洪作低声吟咏。

“啊,志贺的海!”

洪作又吟咏一句。

“近江的海”,“志贺的海”,这些词句洪作都是从国语课本中学到的,也许是万叶诗歌,也许是别的诗文。然而,与眼前的景色密切相关的那几首诗歌,他却想不起来。可想而知,只要记起其中的一首,面对首次见到的琵琶湖,他的感怀多少会高深一些,但现在只好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去感受了。

他想,在这种场合,如果换了藤尾或金枝,他们会脱口而出地吟咏好几首万叶诗歌罢。木部也一样。尤其是木部,他记不起万叶诗句,马上就会发表自己即兴创作的诗歌。那家伙能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编成诗歌。毫无办法,只好承认他具有非凡的才能。

而在这方面,洪作完全是个门外汉。他不懂万叶诗歌,也不会亲自创作诗歌。而且他不会念书。如果说他有胜过藤尾等人的地方,那就是多少会一点柔道,擅长器械体操,此外就是会翻筋斗。

“你是多么无能啊!”

洪作自责自骂。他很少如此自咎,能够这样要归功于旅行。洪作一遍遍反躬自省,不知不觉间,湖泊远远落在列车后边了。洪作决定睡一觉。由于昨夜几乎没有合眼,这会儿睡魔以不可抗拒之势向他袭来。

洪作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发现列车停站了,何时停下的,停在什么站,他一无所知。洪作立刻又入睡了。

列车到达敦贺时,洪作醒了。他通过车窗买了一盒便饭,随后又很快入睡了。他睡得这么熟,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福井站。他在这里买了茶,把在敦贺买的便饭吃了下去。吃完饭,他又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但这一次终于没能睡着。

日本海没有出现。偶尔可以远远地看到带状的水面,也许那就是日本海,但还来不及看清,水面便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睡眠充足因而头脑完全清醒的缘故,早晨到达米原车站时渗透全身的旅怀,完全不复存在了。

洪作一边抽烟,一边观赏通过车窗不断映入眼帘的景色。眼前全是稻田,要不就是夏草丛生的原野。这里的风景与东海道沿线的景色风味相异,但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同。农舍的构造有差异,农舍的分布也要稀落得多。偶尔也能见到隆起在原野上的小丘,小丘上长着茂密的树木。小丘上大都并排立着几块墓石,在盛夏的骄阳下,它们闪射着耀眼的白光。

在敦贺一带,车厢内开始增加乘客,空座位一个个减少。洪作对面的空座上也坐下了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老太婆。她们挺热闹地交谈着什么,洪作听不大懂。她们好象是说亲戚家的女儿婚事告吹的事情,两人不时面对面地笑一阵。什么事情使她们发笑呢?听来听去还是不明白。所以,没法说他完全听懂了哪些话。

列车从福井站开出两个多小时后,洪作知道离目的地金泽已经不很远了。到这种时候,就感到了不带手表的不便。他想,本来应该向藤尾借一块的。

从盥洗间的镜子里,洪作看到自己的脸脏得发黑。从水龙头流出的水小得可怜。他用这少量的水洗了脸,然后取下挂在腰间的毛巾把脸擦干。这时候,他才觉得旅行中肥皂是不可缺少的。

在下一个停车站,洪作买了一块用竹篾包着的豆馅年糕。当他吃完年糕时,列车开进了一个大站。这就是金泽。

洪作从车厢跨到站台上。

他站在月台上。莲实曾写信给他,说会到站台来迎接,所以他等待莲实。然而等了许久,莲实始终没有出现。

洪作无法,只得从检票口出站,在站外等候。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一个穿着厚棉布制服的莽撞的男人,走到洪作跟前,以毫无避忌的眼光把洪作上上下下打量一阵,便朝对面走去。此人留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身材并不高,但身体壮实,他无疑是个年轻人,但从他的外表上很难判别他的具体年龄。他那眼瞪瞪的注视令人生畏。然而,根据他腰间挂着毛巾,脚上穿着木屐的打扮看来,说不定他是个学生。

过了一会儿,这外貌异常的男人又转回来,又一次毫无顾忌地打量洪作,然后又要离去。这时,洪作注意到对方身穿的厚棉布制服的纽扣上有和四高制帽的帽徽相同的金星标记,于是他招呼道:

“喂!”

于是,对方转过身问道:

“从沼津来的就是你吗?”

“正是。”

“真见鬼,是你?到处乱窜,我总觉得不大象。”

对方的话有失礼貌。到处乱窜的,正是他自己。

“行李呢?”

“没带。”

“空着手吗?”

“是的。”

“嗬!来了个了不起的人物!——钱呢?”

“带着钱。”

“这还差不多!要是连钱也不带……”

他顿了顿,又说:

“莲实君有事不能来,我代替他来接你。我叫鸢。”

“什么?”

“的鸢。鸢永太郎。这可是堂堂正正地由父母给起的,不是自己随随便便叫出来的。”

“哦,原来如此!我叫伊上洪作。”

对方没有反应,说:

“乘电车,还是步行?”

“嗯——随便。”

“走着去,顺路吃面条吧。”

“行。”

“那就走吧。”

鸢永太郎举步走了,于是洪作跟随其后。

“先吃面条怎么样?”

“随便。”

鸢说:“还是先吃面条合理。这广场对面就有一家很好的面馆。”

洪作随着鸢永太郎穿过车站前面的广场,沿着电车轨道走了几步,便到了那家面馆。店堂里是泥土地,安放着四、五张桌子,光线非常黯淡,这种幽暗,也使人觉得不同于沼津一带的面馆。

从里屋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板娘,鸢见了她便说:

“我吃粘糕片,然后吃一份油炸豆腐面条。”

老板娘把眼光转向洪作。于是洪作说:

“我吃什么好呢?”

鸢说:“和我吃一样的就行。先吃粘糕片,然后吃面条。这种吃法是再好不过的。”

洪作便依照鸢所说,点了同样的食物。

“今晚恐怕要打扰你们了。”

洪作想先把最重要的问题解决。

“是住宿吗?”

“正是。”

“哪儿都能睡。和谁住在一起都行。哪有为这种事情操心的!”

“从这儿走到学校,需要多少时间?”

“十分钟到半小时之间。”

“这城市好大呀!”

“别奉承!”

“可是,这儿有电车呢!”

“你觉得电车稀奇?”

“不稀奇!”

“这还差不多!这样我就放心啦。要是碰上个没见过电车的家伙,那才麻烦呢!”

接着,鸢又说:

“想进柔道队吧?”

说着,他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抓住洪作的胳膊。他的力量大得可怕。

“肉多了点儿。从明天起你就去练武场试试吧,只要大约一星期左右,就会显著消瘦。”

“鸢君是几段选手?”

“几段!——别再说这种不象样的话!柔道的强弱不能以段位来决定。你有段位吗?”

“没有。”

“这倒罢了。你说你有段位试试看!明天这时候,恐怕你就象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啦!”

正在这时,粘糕片端上来了。洪作还是第一次吃到用大碗装的粘糕片。碗里盛着两大片饼子。

鸢永太郎眨眼之间就把两片粘糕吞下肚子。他说:

“说真的,粘糕片这种东西,我一下能吃掉两份。”

洪作说:“那么,再吃一份怎么样?我吃一份就够了。”

“你只吃一份,我吃两份不象话!”

话是这么说,可接下来他就朝里屋大喊:

“粘糕片,再来一碗!”

鸢把第二碗粘糕片狼吞虎咽下肚,马上开始吃面条。不一会儿,面条也被他一扫而光。

“哎,多亏吃了这点儿东西,算救了我的命!”鸢说,“喂,走吧?”接着,他朝里屋喊道,“请结帐。”

洪作说:“我付帐吧。”

“对不起啦!”

鸢说着,先走出了店门。洪作付了帐,也走出店外。

鸢说:“还是乘电车吧?”

“随便。”

“那就乘车吧。为了明天的训练,最好尽可能地储蓄能量。”

两人朝面馆斜对面的电车站走去,从那儿上了电车。

“有零钱吗?”

“有。”

“那就请你买票吧。”

洪作向售票员买了车票。这里不愧是一座曾经纳贡百万石的诸侯城邑,从车窗望出去,可见城市规模比沼津大得多。排列在马路两侧的商店都是陈年老店的格局,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但奇怪的是,并不使人感到嘈杂拥挤。

“真是座可爱的城市!”

鸢说:“有钱这城市就可爱,没钱这城市就吝啬得讨厌。最好别夸奖得太早。”

两人在香林坊车站下了车。这里是金泽最繁华的地区。戴着白线条制帽的高校生四处可见。

“都是四高的学生吧?”

洪作有些胆怯。

“只有咱们柔道队的队员,才算得上真正的四高学生;此刻在街上闲逛着的没一个是有出息的。你瞧那弱不禁风的身体!连脑袋瓜也远远不及咱们。在四高的学生中也有一等品和二等品。咱们是一等品,在这里闲逛的都是二等品。”

过了一会儿,鸢说:

“你瞧!对面来了个挟着本书的家伙。那种货色只能算三等品。一钱不值!”

鸢在随口瞎扯。在洪作看来,这所谓的三等品,倒是最象四高的学生。

下了电车,还没走出几步,洪作便看到左边有一幢红砖建筑物。这就是四高的校舍。

洪作随鸢走进校门。虽然已是暑假期间,但仍有不少学生进进出出。他俩走在建筑物正面的左边,一前一后绕着建筑物走了一大圈。来到练武场前面,鸢说:

“进去吧!”

洪作有些害怕,问道:

“可以吗?”

鸢说:“没问题!进去见习吧。我今天也是见习。”

建筑物内部分为柔道和剑道两个练武场,两个练武场之间没有任何间隔,一边铺着铺垫,另一边铺着地板。两个练武场上都在进行着紧张的训练。剑道场上只有两个学生手持剑道具用竹剑对击,但柔道场这边却有十来对柔道队员正在自由训练。大家在铺垫上一会儿抱成一团,一会儿解脱开来。

洪作和鸢并坐在练武场的角落里。另有五、六个人也坐着。这些都是停止训练轮流见习的队员。

洪作想:“果然只有卧技!”没有一对选手是站立着训练的。偶尔也有站立起来伺机抓住对方衣领的,然而任何一方刚触到对方的柔道服衣领,霎时间两个人的身体就倒在铺垫上了。

大家都和鸢一样,留着乱草般的长发。无论哪一张面孔,看上去都不是人样,仿佛地狱的魔鬼们分成两派,处在一场恶斗之中。

“喂!你是谁?”

突然间,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大声地对洪作吆喝。柔道服套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晃晃荡荡。不过,他的目光犀利,表情坚毅。

鸢在一旁解释道:“他是应考生,想加入柔道队。他刚下车不久,我去接他,把他带来了。”

那人听了这话,把洪作的事情撇在一边,把目光转向鸢说:

“你干什么?你在见习吗?”

“我的膝关节痛。”

“来,伸出来看看!”

鸢把一条腿伸到铺垫上。

“怎么啦?不能动吗?你精神松懈了!”

说完,这人朝对面走去。鸢永太郎哭丧着脸。这个瘦小的男人就是柔道队领队权藤。

身穿柔道服的莲实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说:

“啊,你到啦!累了吧。”

洪作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在金泽车站下车以后,他第一次遇到了正派的青年。

“能待多久?”

“预定一星期左右。”

莲实说:“就一个星期,也勉强能够了解四高柔道队的生活情况罢。从明天起,我要到能登的中学去任教练。特意把你请来,却不能照料你。不过,你可以放心!”

“莲实君明天起就不在了?”

洪作忙问道。一个不安的念头突然向他袭来:他全仰仗着莲实一人来到此地,要是莲实不在了,首先是今晚的住宿,往后的一切都成问题。

洪作问道:“会有我住宿的地方吧?”

莲实说:“就你一个人住,地方多得很呀!”

鸢说:“我那儿也行啊。”

“不不,你那儿不行!”

“哎,没关系!就住我那儿吧。——咱们家是开旅馆的,接待客人是本行嘛。”

“瞎扯!你家不是行医的吗?不行,就你家不能寄住!”

接着,莲实对洪作说:

“待会儿选个适当的地方吧。”

这时,洪作才注意到莲实的右耳肿大了。他以前曾在沼津看到莲实的变了形的耳朵,如今所见的已不是那时的模样了。其肿胀的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人类的耳朵会折腾成这般模样。

莲实曾在那只耳朵上缠绕了绷带,但可能是在训练中把绷带弄掉了罢,此刻那绷带在他的手上。这时,刚才那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人喊道:

“停止训练!”

听到这个信号。大家立刻停止自由训练,顿时,练武场内一片寂静。地狱的魔鬼们在练武场一侧并排坐下,其中有大鬼、小鬼,胖鬼、瘦鬼,蓝鬼、红鬼,相当壮观。

“今天见习的人过多!从明天起,都要参加练习!不准贪喝柠檬汽水!玉米也只能吃三个!暑假已到,大家都离开金泽回家了,可你们不能想家!只当自己没有故乡,没有家!街上四高学生越来越少,你们就引人注目了,因此要谨言慎行!不准一边啃玉米棒子一边走路!”

尽管权藤长着一副极其显眼的可怜相,他却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训练结束后,莲实便将洪作介绍给几名队员。在与练武场毗连的更衣室里,大家都脱下了柔道服,光着身子。无论被介绍给谁,洪作都觉得对方是蓝鬼红妖。

“请多关照。”

洪作对任何人都说这同一句话。

有的人简慢地回答:

“噢。”

有的人说:

“听说你明年要参加考试——不是我讲坏话,你还是报考别的高校吧。你进四高来试试看!每天每日穿着抹布似的柔道服跳舞!——喂,要慎重考虑!”

也有人说:

“值得敬佩!居然到这种地方来!——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是谁劝你的?——莲实吗?对莲实的话还是不要过于相信为妙。”接着又问道:“你想念文科,还是念理科?”说着,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喂,无论考哪所学校,都得用功学习。进校之后,想学习也不可能了,所以在准备应考的期间,要打下牢实的基础。”

正在这时,权藤进来了。他两眼闪闪发光,以叮问式的口气对洪作说:

“你明天来练武场吗?”

权藤仍旧穿着柔道服。

洪作回答说:“来。”

“歇宿处在哪儿?”

“还没定。”

权藤说:“那么,住到我那儿去吧。”

洪作思忖着:如果上权藤那儿住下,那可太糟了。他说:

“住宿的地方,已经拜托莲实君了。”

“他那儿就别去了,住到我这儿来!你的成绩怎么样,我测验一下。”

“测验什么?”

“英语,代数和几何。”

“不行!”

“不行?什么意思?”

“不怎么懂。”

“既是这样,你还要投考四高?”

“嗯。”

“姑且测验一次。倘使不怎么行,就打消考四高的念头,去进免试的学校。根据这段时间对你的观察,我觉得你不象有天分的人。”

洪作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交谈至此,莲实带着一个蓝鬼进来了。

这次莲实带来的蓝鬼,是个瘦高个青年,一看他的脸,立刻会产生极其肮脏的印象。他那满头乱发看上去就象一只鸟窝顶在头上,显得很不相称。稀稀拉拉的胡子久未剃刮,遮住了整张苍白的脸颊,这也只会使人产生一种不整洁的感觉。

莲实对洪作说:“这是杉户。你就住在这位杉户住的公寓里吧。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家伙最牢靠,无论和他商量什么,大致不会出差错。”

说完,莲实又对杉户说:

“就这样吧。”

“嗯。”杉户不尽干脆地应答以后,又说,“要被褥吗?”

莲实说:“当然要呀!在公寓里借吧。”

“能借到吗?”

“要是不肯借,就把谁的拿来吧。”

“把谁的拿来呢?把鸢的拿来好吗?”

“行不行,是你同鸢商量的问题。不管怎样,要好好代我照管他。”

“嗯。”

这时权藤过来了。

“决定住在杉户的公寓里吗?”他对莲实说,“我来照管他也行啊!”

“那可不行。”莲实加重语气说,“要是被权藤先生带走的话,伊上君以后再也不会来金泽了。不行,不行!”

“是吗?那么就托付给杉户吧。不要谈无聊的话,多商淡学习的事。”

“这可难为我啦。”

杉户嘴上这么说,可他的表情并不显得为难。他催促洪作道:

“那么,我们走吧。”

洪作答礼道:“多承关照!”

“我住的公寓是个脏地方。还是鸢住的公寓好。不过……算啦,跟我走吧!”

杉户领先开步走了。

“喂,你还没有洗澡呢!”

莲实在他身后喊道。

“用凉水冲过啦。”杉户大声地回答说。然后,他转向洪作说:“早点儿回去吃饭吧,你要洗澡的话,就在公寓里洗吧。”

他边说边走出了练武场。

洪作和杉户肩并肩地走出了校门。和这种蓬头垢面的青年走在一起,洪作总有些难为情。

一出校门,杉户便横过电车道,走进校门正对面的一家小小文具店,从放在店头的洋铁桶里拿出两瓶汽水,把其中的一瓶递给洪作,然后打开另一瓶的瓶塞,把汽水一饮而尽。

“再来一瓶怎么样?”他问洪作。

“我喝够了。”洪作答道。

于是,杉户以同样快的速度喝干了第二瓶汽水。

“汽水三瓶!”

杉户朝店内喊了一声,然后离开了店头。接着,他们走到先前洪作下车的地方——香林坊的十字路口。

杉户说:“在这里待会儿吧。”

洪作无可奈何,只得与杉户并排站在闹市的中心。来来往往的行人,见了杉户的模样,脸上的表情都象见到了怪物似的,经过两人身边时,都远远地绕过去。洪作因此而感到难堪。

“等什么人吗?”

过了一会儿,洪作问道。

“咱们在这儿张下网,很快会有人钻进网来。”

杉户面朝前方,并不回头地说道。

然而,虽不知钻网的将是什么人,但杉户守候的猎物一直不见进网。不久,有三四个柔道队员模样的人打他们身旁走过,但杉户只说了声“唷”,对他们瞧也没瞧,并且不满地说:

“一个也不见来!”

“你在等谁呀?”

“公寓里的饭菜不怎么好吃,我想请你上一趟馆子。可大伙儿都回家度暑假去了,路上走的尽是些穷鬼。”

杉户仍不想离开原地。

洪作说:“我不要上馆子,随便吃什么都行。”

“做事得有耐性呀!再稍等片刻吧。说不定会有人来。”

杉户瞪着眼睛往街上巡视,突然说:

“哈!来啦!”

说着,他立刻朝街道对面跑去。

“喂!”杉户从后面叫住了一个学生,“有钱吗?”

“没带。”对方回答说。

杉户说:“来了个客人,帮个忙吧。”

“真的没带。”

杉户说:“别说寒酸话!借给我买两份炸猪排的钱!永世不忘你的恩情。”

看来向这个学生借钱的事没指望了,杉户死了心,对他说:

“你也待在这儿吧。有你的熟人走过来,就为我向他借钱!表示这点儿友情,也不会遭报应罢。”

“没办法!表示友情的,从来只是我这方面。”对方说,“行!钱就不借给你了,我请客吃咖喱饭或者炸猪排吧!作为交换,你把化学笔记借给我一个暑假。”

“好,借给你!可别丢失了!”

“放心好了,走,去石川餐馆吧!”

这位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学生走在前面,一会儿就走进了那家近在咫尺的西餐馆。杉户跟着他走进去,洪作无奈,只得跟在杉户后面。

宽敞明亮的大众餐厅里,摆着十几张餐桌,顾客中有四高的学生,也有女学生,还有带着小孩的夫妇。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盛冰淇淋、红茶之类的杯碟。

三人在一张餐桌边坐了下来。

“这位是伊上君,打算明年投考四高,考取了,就加入柔道队。”

杉户将洪作介绍给东道主。

“我叫山川,请多关照。”

对方领先致了礼,这使洪作感到惶恐。

“你的志愿是理科还是文科?”

洪作说,“是理科。因为我父亲是医生。”

“杉户君是理科尖子,考试名列第一,你可以向他请教学习方法哟!”

洪作惊奇地说:“以第一名考取的吗?”

他的视线落在杉户那张脏污的脸上。

“也许是弄错了吧,可能是计分失误。”杉户不好意思,强词夺理地说。接着他高声喊道,“喂,来个人开菜单呀!”

“别这么大喊大叫!你不喊,大家就在瞧我们了。”

正如山川所说,从踏进店门的时候起,洪作就注意到几位顾客的视线集中在杉户身上。

山川又说:“大家都在盯着你瞧呢!并非因为你是个才子而引人注目,只是因为你这副邋遢相。就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陪在你身边。”

这时候,一个娇美的少女过来请他们点菜。她的脸蛋涨得通红,一目了然,这是因为她想笑却又强忍着的缘故。

山川问道,“你们吃咖喱饭,还是吃炸猪排?”

“两样都要。”杉户说,“你不是要借我的笔记本吗?别吝啬!”

“好吧,两样就两样!要三客咖喱饭,两客炸猪排。”

山川对姑娘报了品名数量。

“怎么,你自己不吃炸猪排?别太省!和我们一样吃吧。”

“我白天来这儿吃过炸猪排,现在不想吃了。”

“那就点别的!”

“别噜苏!不要干涉我的事情。要是一时疏忽,点了别的东西,又有被你们敲竹杠的危险。”

然后,他对洪作说:

“听说你想加入柔道队?进去了可不是好玩的!”

洪作说:“训练辛苦点儿倒没什么,首要的问题在于能不能考取四高。”

“要考进四高并不难,用功点儿就行了。”杉户说,“入学后一看,原来大家成绩都不行,你会吃惊的。大伙儿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考取的。要是你比别人多用点儿功,自然能考取。只要多下那么一点点功夫。”

“是吗?”洪作没把握地说。

“你尽管相信好了!只要比别人多下一点点功夫就行了。”

“可是,我每个学科的基础都差。”

“若是这样,整个暑假里只要打好基础就行了。拿英语来说,你可以从中学一年级的课本开始复习。一年级课本花一两个小时温习就行了。再花上半天时间复习三年级的课本,从三年级起,课本上出现了少量难掌握的单词,要花几天的时间复习。照此下去,把五年的课本全复习完梦英语就没问题了。别看什么参考书,专门复习学校里教的课本,怎么样?”

“哦,是这样!”

这时,山川说话了:

“我也赞成这个方法,我也是只看中学的英语课本。这样一来,如果考卷上出现了不认识的单词,就可以认为是考题出得不好。不过,别的科目却要看参考书。”

“确定一本好的参考书,读这么一本就行了。这样一来,如果考卷里出现了不懂的问题,也可以认为是考题出得不好。”杉户说,“我把自己使用过的一套参考书给你,只要把这套书读熟了,准能考取。”

听他们说起来,事情易如反掌。这时,女招待把菜送来了。

三个人刚拿起刀叉,鸢撞进来了。他的眼光落在洪作他们的座位上。

“我到这儿来看看。”

他边说边走近前来。这时,他看见了桌上盛着菜的盆子。

“吃这么高级的菜呀!我也要吃!”

说着,他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杉户说;“不行,不行!这是人家请客。”

“嗬!”

鸢向山川投去一瞥。然后,他对杉户说:

“给我介绍吧。”

杉户道:“这位是我在理科乙组的同学山川君。”

鸢说:“这脏鬼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是柔道队的鸢。请多关照。”

山川说:“久仰大名呀!——老兄的大名,全校无人不知。”

“我点菜啦,可以吗?”

鸢迫不及待地言归正题。山川的脸沉了下来,说:

“请!”

于是,鸢转向杉户说:

“怎么样?你把我拒之于门外,可我并不要你请客。我吃山川君的。别发牢骚哟!”

接着,他把女招待叫过来,说:

“咖喱饭两客!”

杉户面露窘色,对山川辩解道:

“这家伙,吃什么都以二为单位,饮食为我的两倍。”接着,他又对鸢说,“人家请客,你得讲点儿客气。”

鸢说,“那我就割爱一客吧。”

“算啦,没什么!”山川说。接着,他对杉户说:“就便把物理笔记也借给我吧!”

“那么,我也要再吃一份猪排。”杉户说。

这三个人的嘴舌交锋,洪作听着倒也颇有兴趣。然而渐渐地,他想摆脱这种吵闹,一个人待着。昨夜他不曾熟睡,今天又在火车上震簸了几个钟头,疲劳和睡意一齐向他袭来。

餐厅内所有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杉户和鸢两人身上,可这两人对此毫不在乎。

出了石川餐馆,山川和杉户在餐馆门前磋商笔记本一事。谈完后,山川对洪作说:

“好吧,扎扎实实地复习吧!”

然后,他告别走了。

鸢说:“我真想找个地方去吃冰粘糕片!没人来了吗?”

洪作说:“要钱的话,我有。”

“钱花得太快可不行!过了今天有明天,还有后天!”鸢说,“杉户囊空如洗,难保不会开口向你借钱,可你绝对不能借给他!”

“你自己也是一文不名,有什么好说的?和你相比,我还算讲信用,所以才把伊上君交给我照顾。我可不象你,我从不随便向别人借钱。”

杉户一本正经地说。

“傻瓜,你倒认真了!”鸢说,“这家伙最近动不动就发脾气。心中有积郁。这家伙讨厌!——心情不好,就得加紧训练!苦练柔道,精力就不会多余了。哪怕能量有一点剩余,也要把它注入柔道。‘这邋遢鬼是谁呀?是杉户吗?对啦,是杉户!’”

鸢放大音量说最后这句话。几个行人扭头回顾。这些话是模仿领队权藤的口气说的,这一点连洪作也听出来了。

三人偏离繁华市区,向其一侧走去。走了一阵,鸢突然说道:

“瞎,我该回去睡觉啦。再见!”

他朝洪作和杉户举了举一只手,立刻转背走来路返回去。他那转身的动作多少有些异常。

“这家伙,他自己才是积郁在胸呢!也许是因为无论如何不得不练柔道,他最近很苦恼。”

“是说鸢君吗?”

洪作感到诧异。很难把鸢的特异的体态与那种苦恼联系起来考虑。

杉户说:“鸢是文科学生。这种人,考虑事情总是格外深刻。喂,你也是学理科吧?学了文科,人会变乖僻。”

不久,两人来到一座大桥的桥头。

杉户说,“这就是犀河!”

犀河,洪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河名。他说:

“是条大河呢!”

杉户说:“对。我每天在这里过河。”

洪作注视着河面。险滩上水流湍急,声音清晰可闻。然而,除了能隐约分辨出河面开阔的轮廓之外,其余的只是朦胧一片,河流的表情和姿态都隐藏在夜色之中。根据两岸绵延的点点灯火,可以椎想出那儿房屋鳞次栉比的景象。

两人走过大桥,登上了一条曲折陡峭的坡道。

“这坡叫坡。大约是因为它弯曲成形而得名。”

杉户给洪作解说。果然,行几步便有一道弯,再行几步又有曲折处。

“如果你饿着肚子登这道坡,胃部会立刻受到强烈影响。从明天起,你就会明白我这话不是诓你。训练艰苦的时候,到了这里连脚都抬不上去。想到自己进了四高以后,得吃这么大的苦头,眼泪就自然地往外冒。”

“真的流泪吗?”

“真冒眼泪!进入—年级后,整整一个学期,每天在这道坡的途中都会忍不住哭起来。确实是提不起脚,所以才哭呀!不过,第一学期结束,也就差不多死心塌地了,心想:‘生活就是这么回事。’象我这样,如今就已经豁出来了。我不象鸢那样深思远虑。这没什么了不起。顶多不过白白丢失三年时间。”

“鸢也是一年级学生吗?”

“对。”

“我还以为他是二年级学生呢!”

杉户说,“二年级的学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了。在他们体内不复有一滴人血,就是把他们吊起来使劲地摇,也摇不出一滴人血,出来的光是汗。这一来就彻底了。一心想着战胜六高。既不想父母,也不想兄弟姐妹,光想着要战胜六高。什么人生啦,学习成绩啦,考试不及格啦,全都不放在心上。唉,这是一种反常的学生。”

看来,杉户自己心中也多少有些苦恼。

在形坡道的上端,洪作凭高远眺金泽的市景。此刻所见,无非是散布各处的点点灯火。拿金泽的夜景与沼津比较,仍然可见这是一座规模大得多的城市。

杉户说:“到了冬天,大雪降临,从这一带眺望的景色是最美的。下面是白皑皑的一片,只有一带湛蓝的犀河水穿插其间。在那种时候上练武场,是最可怕的。柔道服冻得象棍子一样硬,我们在火炉上把它烘软些,然而,袖筒里仍然覆着一层薄冰。”

“袖子里面怎么会结冰呢?”

“可能是前一天出的汗结冻了吧。自由训练时,冰又融化了,和刚呼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我还没有冬季训练的经验,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嗬!”

“在那种时候,一场练下来,耳朵会肿得不象样!”

“……”

“尤其象我和鸢,没等到冬天,耳朵就已经肿了。这是在铺垫上擦的。有时候,耳朵挨了脚踢,我们痛得直跳。顷刻之间发生内出血,耳朵便肿大。肿起来便无可救药了。我们每天都要从耳朵里吸出淤血,然后用冷敷消肿,但每天照样肿大。日子一久,血就凝固了,也有不那么难看的。凝结成鸢的那种形状,就不象人的耳朵了。”

“杉户君的呢?”

“我的还强一点,好端端地张着孔。鸢的情况可就严重了!两只耳孔全被塞住了,这样一来就没法补救了。想讨媳妇什么的,一般的姑娘,就冲着那对耳朵也不会嫁给他。哎,至于我这样的耳朵,要娶媳妇,人家许嫁许不嫁,刚好处于这条界线。你明天瞧瞧权藤领队的耳朵吧,那家伙也娶不上媳妇。连莲实也没姑娘肯嫁给他。可怜呀,都只能一辈子独身!”

坡道的终点似乎是一片新开辟的住宅地,这是一个幽静的地方。他们沿着甬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幢二层楼房面前。

“这就是我住的公寓。”杉户说,“我的房间在二楼。大娘是个好人,可老板爱唠叨。进门厅时,要用抹布擦脚,上下楼梯脚步要轻,这两点请你注意。此外还有什么呢?对了!在楼上行走,别把楼板踏得巴嗒巴嗒响。这是一幢很老的出租房屋,一顿脚,就会摇晃得象遭了地震一样。”

杉户说着,打开了正门。

“我回来了!”

杉户说这句话的腔调,象一个规规矩矩的男孩。

“我回来了!”

杉户站在门厅的土间里又说了一遍。紧接着,从里面传来了应答声:“来了!”不一会几,五十来岁的老板娘走了出来,把抹布放在二道门的底框上。

“回来这么晚!饿了吧?”

“我吃过饭了。”

杉户用抹布擦了擦脚,洪作也照他的做了。

“这位是伊上君,柔道队分派我接待他。他也睡在我的房间里。有被褥吧?”

听杉户这么说,洪作默默地向老板娘低头致礼。

“被褥倒是有,不过——”老板娘立即把投向洪作的视线转回杉户身上,问道:“只住今天一夜吧?”

于是,杉户问洪作:

“住几天?”

洪作说:“大约四、五天吧。”

“就住这么几天倒是可以的。”大娘说,“不过,以后可别到这么晚才回来。”

她说这话,杉户觉得是多余的。

二楼有两间房,分别为八张铺垫和六张铺垫大小。两房相连,用隔扇隔开。六张铺垫大小的房间是杉户住着。房间里,靠窗摆着一张桌子,靠墙摆着一只书柜。看杉户的外貌,很容易想象他的房间也是凌乱不堪的,然而出乎意外,他的房间十分整洁。桌上陈设着一只小花瓶,花瓶里插着鲜花,和整个房间的气氛显得不协调。

“收拾得多整洁啊!”

洪作赞赏地说。

“楼下的大娘唠唠叨叨使人厌烦!”杉户说,“大家都说一进这房间就会感冒。鸢那家伙说坐在这儿就肚子饿。”

正当这时,老板娘进来了。

“洗过澡了吗?”

“还没有。”

“那就马上去洗吧!把身子好好冲一冲,再进澡盆。热水别用得太多。”

“是。”

“洗完澡,从楼下把被褥搬上来。回房后别大声说话,也不要谈得太晚。”

“是。”

无论大娘说什么,杉户总是老老实实地应承。老板娘刚走,杉户就说:

“不管说什么,只当耳边风就行了。不管她说什么爹你回答‘是’、‘是’就得了。这是应付她的诀窍。”

浴室在楼下厨房旁边。

洪作和杉户一先一后地入了浴。洪作从浴室出来后,把留给他的被褥搬上了二楼。大娘也跟着上楼了。

洪作问:“我可以睡在这间空着的房里吗?”

老板娘的表情好象说:“岂有此理!”她口里却说:

“这是会客室,不是你们的房间。”

“那就把被褥铺在杉户君的房里吧?”

“就是嘛!你是杉户君房里的客人,不是我家的客人啊。”

洪作说:“行!那我就睡在走廊里。”

“干吗睡走廊呢?”

“我觉得不单独睡就睡不好。我从来不曾和别人共睡一间房。”

这一来,老板娘显出诧异的神色,说:

“你也是柔道队的人吧!”

“不,不是。我还没有参加四高柔道队!”

“哎哟,你是——应考生?”

“对。”

“原来是应考生!怪不得我觉得你和那些邋遢鬼总有些不同。那么,你就象那位大天井君一样,打算考进四高专攻柔道喽?”

“是的。”

“是这样!这事可就大了!你一直住在金泽?”

“我今天刚到。”

“那么,要住到考试为止?”

“不,这一回我只是来熟悉情况,很快就回去。”

“哦,是这样!那我就得多几句嘴。——尊父母都健在吧?”

“都在。”

“那我就要说了。我直接给尊父母写信也行。”接着,老板娘改变了语调。她气势汹汹,只差没朝铺垫上跺脚。“追根究底,进学校是为了念书吧?念书为了什么呢?念书就是为了升大学有出息吧?可是,你们放着书不念,蓬头垢面,光是练柔道,你想想,哪有这种道理?你也想变成杉户他们那样?他以前也和你一样,是个正常人。但自从进了四高,过一学期就成了那鬼模样!要是大家都不念书,都会变成那鬼样儿。你瞧瞧他吧!是傻头傻脑的吧?”

正说间,手握湿毛巾的杉户走了进来。他进门时的动作举止,确实显得傻头傻脑。

老板娘说:“杉户君,你把他拉进柔道队可不行啊!”

“我才不做这种事!”杉户说着,把湿毛巾挂在板壁的钉子上,“我说呀,让我们喝杯茶睡觉吧。昨天有个亲戚送什么东西来了吧?是什么东西?”

“那是我的亲戚,不是你的亲戚呀!”

“我是说您的亲戚呀!——话说回来,是什么东西?我很感兴趣,莫非是蛋糕?”

“哟!”老板娘的表情仿佛很惊讶。她把脸扭向一边。

“我说对了吧?”

“即便是蛋糕,你又要怎么办呢?”

“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蛋糕啦。”

“说些什么!”

“是真的!不过,算了!要睡觉了。”

“想睡就赶紧睡呀!”

大娘挖苦了一句,下楼去了。洪作迫不及待地想睡觉。他正打算铺被褥,杉户止住他,说:

“稍等片刻!保证你能吃到蛋糕。”

不一会儿,果真如杉户所说,楼下传来了大娘的唤声:

“想喝茶,就请下楼吧!”

“瞧,没错吧?既然我说出了口,就会请咱们吃的。”

杉户走出房间,洪作也跟着走去。在楼下的茶室里,两人被招待吃了蛋糕。他们一边吃,老板娘一边给他们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讲这种故事,她总是兴致勃勃。他们在楼下过了大约三十分钟,然后圃到楼上的房间,钻进并排铺着的被窝里。

洪作说:“大娘不是挺好吗?”

“把她训练到这种地步,费了我不少气力。还得努一把力。她的性格非常直爽,可眼下正处在拼命试图反抗的时期。所以,她唠叨个没完,也不讲道理。不过,早晚会认真的。鸢那儿的情况更妙。老板娘完全接受了鸢的感化,举止言谈粗鲁得可怕,在街上行走变得摇头晃脑的。下次你到他那儿去看看吧。从前是个温和安详的大娘,如今呢,招呼人的时候,粗声大气地叫唤‘喂喂’。”

杉户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对于洪作来说,今天这个极为丰富的日子即将完结。他意识到杉户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他正想回答,便入睡了——不可抗拒地沉入了睡乡。

洪作在九点钟打开了眼睛。也许是火车上长时间颠簸所致的疲劳到现在才开始体现出来,他浑身的关节都在发痛。洪作躺在被窝里,把昨天一天中发生的事情回想了一遍。他和鸢一起吃了面条,和杉户一起由名叫山川的学生请到石川西餐馆吃了一顿饭,他在练武场里观看了蓝鬼红妖们的自由训练,见到了声色俱厉的权藤,许多柔道队员对他讲了粗鲁话,然后,他来到杉户的寓所,洗了澡,吃了蛋糕,接着便睡觉。在他到达金泽以后,连续不断地发生了形形色色的事情。

这以前在火车上的经历,他难以想象也是发生在昨天。他觉得那是几天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这儿就是金泽。他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此刻自己在这儿迎来了第一个早晨。他侧耳细听。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由于没有木板套窗,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直接照入屋内,这光照使人想到白昼的炎热。

杉户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搂着薄薄的盖被,仍在呼呼大睡。任你怎么看,他那模样总不象人的睡姿。

洪作喊道:“杉户君!”

他想,九点已过多总可以起床了吧?这时,只见杉户一骨碌支起了身子。

“几点了?”

“九点。”

“睡到十二点!”

说着,杉户又翻身躺了下去。然后,他好象挨了蚊叮似的,咯吱咯吱地遍体乱搔。不过,一会儿他又开始打呼噜了。

洪作起床后,下楼去洗脸多走到浴室隔壁的盥洗室。厨房那边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有牙刷吗?”

“没有。”

“肥皂呢?”

“没有。”

“毛巾呢?”

“带着。”

“可我还以为你连毛巾也没有呢!是不是挂在腰间那块毛巾?”

“是。”

“你连皮包什么的也没带吗?”

“嗯。”

“两手空空?”

“是的。”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拿着肥皂、牙粉和牙刷走进盥洗室,说道:

“根据现在可以想见你的往后!把那儿弄湿了,要随后擦干。”

在楼下的茶室里,洪作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餐。他喝下两碗酱汤,吃下两个蛋,还吃了三碗饭。因为桌上摆着两个蛋,他便吃了两个,事后才知道,其中一个是杉户的一份。

吃完早饭,洪作出去散步。他走到昨天登上来的坡,从那里眺望犀河和金泽的市容。犀河的水流清澄明丽。犀河扭曲它那宽阔的河身,仿佛拥抱着白色的沙滩。从远处望去,它象一条长长的蓝带。它比沼津的狩野河大得多。水量是否丰富,要站到岸边才看得分明,此时此地只见水波在上午的阳光照射下,闪耀着一片白光。河道在有些地方为沙石所淤塞,有些地方是水流湍急的浅滩。

视线向前推移,在犀河的对岸,一片黑色的瓦屋顶展现在眼前,这便是金泽市。这是一座多绿的城市,一半面积隐在树荫之下。再往远去,在城市的尽头,便是丘陵起伏的地带。丘陵也全部为绿色植物所覆盖。

洪作从坡上往回走,信步穿街过巷。他的感受与漫步于沼津镇时总有所不同。

洪作散步了一小时左右,回到了公寓。杉户还没起床乙老板娘走到楼梯口大声喊道:

“杉户君!睡得够久了,起来吧!”

接着,从楼上传来了杉户的声音:

“已经起来啦!”

“撒谎!你还睡着!”

“我在穿衣。”

“胡诌什么!我才不会上当呢!”

“是真的呀!”

与此同时,为了证明他没有骗人,杉户从楼梯上走下来了。他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头发乱七八糟,头上裹着一条毛巾,没一处不象个魔鬼。

“快洗脸!”

“今天吃什么?是鸡蛋还是紫菜?”杉户说,“我是饿醒的!”

他边说边走进盥洗室。

老板娘对洪作说:“你不当心,也会变成他那鬼样!”

“可杉户君是个才子呢!他的录取成绩是第一名。”

“是倒也是,不过,恐怕是哪儿出了差错吧。”

在老板娘心目中,杉户的信用已丧失殆尽。

下午一点钟,洪作和杉户一起走出公寓。训练要到三点钟才会开始,所以时间还很充裕。洪作听说兼六公园就在四高旁边,便提出进去玩玩,但杉户反对。他说:

“兼六公园,哼!普普通通的,没什么好玩的地方。白白浪费时间!”

“可它是个著名的公园啊。”

“里边有水池,到处乱生着几棵树,也就是这样。想不通那样的地方怎么会著名的!”

“这么没意思?”

“是呀!谁也不愿去那种地方。”

“没人去?”

“咳!也有人去。可他去他的,我们却很少去。——大都是些考试不及格的人在那里面垂头丧气地散步。看来那地方对他们倒是挺合适。对啦!你昨天见过了三年级的八代吧?”

“八代君?”

洪作没有记忆。一下子会见那么多人,他分不清哪一个是八代。

杉户说,“其中不是有个脏家伙吗?脸色苍白,头发乱糟糟的。”

杉户描绘的形象酷似他自己。

“那种模样的人太多啦!”

“有一个人特别脏。你分不清,待会儿在练武场我指给你看吧。”

过了一会儿,杉户说:

“就是这个八代,据说他每次考试不及格,就到兼六公园去散步。兼六公园似乎很适合那种心境。据说在里边总可以得到安慰。不光是八代,只要考试没及格,大家似乎都自然而然地朝兼六公园走去。所以,在公布成绩的那一天,落第的难兄难弟们在公园的池畔碰了面,彼此说:‘你也是吗?’就这样谈开了。就是这么个地方,不是普通人涉足之地。”

“是吗?原来是这样的公园!”

经杉户一说,洪作打消了去兼六公园的念头。既是这样的地方,似乎没有必要特地去一趟了。

两人走上了昨天走过一趟的樱桥,靠着栏杆呆呆地看了一阵河水,然后向街上走去。

杉户说:“越走越接近练武场了。”

看来,这个蓝鬼对于接近练武场未必高兴。

两人走到了繁华区香林坊。他们经过昨晚山川请他们吃饭的石川餐馆,然后拐弯朝四高的方向走去。他们看到,在昨天喝过汽水的小文具店前边,呆呆地站着两个鬼族的成员。

洪作说:“那边站着的,是柔道队的人吧。”

杉户答道:“对。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一年级队员。”

和昨天相比,一路上他们看到的四高学生大为减少了。经香林坊来此的路上,只遇见四、五个而已。杉户朝站在文具店前面的二鬼之一招呼道:

“喂!”

“哎!”对方应道。

这三个鬼模样的年轻人结成伴,过街走进了校门口。洪作紧随其后。

走到名曰“无声堂”的练武场旁边的草地上,四个人坐了下来。谁也没开口。大家都有茫然若失之感,也许在考虑什么问题,有的就地躺下了,有的抱膝而坐。

过了一阵子,又新来了三个魔鬼。其中有一个是权藤。洪作觉得只有权藤一个人显得生气勃勃。权藤以锐利的目光把集合在草地上的伙伴们环视了一道,说:

“只差十五分钟了!准备入场!”

部下们挪了挪身子,但谁也不答话。权藤看见了洪作,便说:

“哦?你也来了?今天不要见习,参加训练!”

“是!”

洪作起身,低头致礼。权藤独自走进练武场。

不久,只见蓝鬼红妖们三五成群地到来了。其中有的人头上缠着绷带,有的把绷带挂在颈项上吊胳膊。

鸢也来了。他走到草坪上,便一屁股坐下,叹口气说:

“哎!”

躺着的杉户支起上半身,说:

“时间快到了!”

“还有五分钟。”鸢说着,仰面倒下了。他说:“学校里也变得冷清了!宿舍里人几乎跑光了,只剩下蝉在鸣叫。啊,暑假!”

他的话与他那奇形怪状的外表不相称,其中包含着对暑假的实感。

权藤从练武场的窗口伸出脑袋,大声嚷道:

“统统进来!”

休息室里混乱得象个公共澡堂。二十来个蓝鬼红妖全把衣服脱得精光,换穿柔道服。

“你也换上吧。”

杉户为洪作拿来了一套柔道服。这个练武场里使用的柔道服裤子式样奇怪,洪作在昨天见习时已经看到了,但一旦穿到自己身上,总觉得挺别扭。它与洪作过去穿的宽松的裤子不一样,裤长只齐膝盖,而且下面还系着带子。它把大腿紧紧裹住,根据这一点,与其说它是西式裤,不如称之为朝鲜裤更为合适。虽不知道这种裤子究竟有什么长处,但有一点却毫无疑问,它是专为训练卧技而设计的。由于胫骨完全裸露,还不曾见惯的洪作总觉得这打扮颇不顾眼。他想,全体柔道队员之所以象一群蓝鬼红妖,不仅是头发蓬乱之故,与胫部裸露也有很大的关系。

小伙子们一进练武场,便在场内一侧坐成一排。看来他们并没有一定的排列次序,于是洪作也应邀在队伍的一端坐下了。

只有权藤一人坐在与剑道场分界处。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号令:

“敬礼!”

全体队员应声朝悬挂在对面墙上写着“无声堂”三字的匾额低头致礼。在他们前面空无一人,因此只可能是向匾额行礼。

“礼毕,练武场上响起了权藤的声音。”

“昨天有个家伙来找我,说他的一位亲戚不幸去世了,想停止训练,请假回家。亲戚也各有不同。如果是伯父伯母,还有考虑的余地。我经过盘问,总觉得那所谓的亲戚很不对头。我提出以柔道队的名义拍个唁电去,他说对方收不到。结果是,他决定不回家了,继续参加训练。既然结果如此,当初就别提出申请!徒劳无益的事不做为好。这个人,待会儿要和十个人一一对练。——训练开始!”

权藤一声令下,鬼妖们一齐邀到对手,站好了架式。洪作坐着没动。于是,独个儿迟到的鸢在洪作的对面坐下,垂下脑袋。洪作马上起立,想拉住鸢的柔道服衣领,鸢拂开他的手,说:

“来罢,毛孩子!”

说着,他瞪眼盯住洪作。他的表情一反常态,面目狰狞。

洪作想,莫非鸢真的动怒了?若非生气,干吗做出这副凶相!在他脸上,两只眼睛闪着蓝光。究竟是不是闪蓝光,洪作并无把握,但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然而,既然开始交手了,洪作也就顾不得对方是否生气了。他必须抓住对方的柔道服。洪作再次把手伸了出去。这时,鸢猛地把他的手挡开。一阵剧痛。鸢不是在挡,而是在打击。

洪作被激怒了。瞬时间,他抓住了对方。只听得鸢喊叫道:

“你这小子!你发狂!”

洪作死死抱住鸢的身体不放,只觉得自己和对方的两个身体在铺垫上翻滚,自己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与莲实比较,鸢身体庞大,强劲有力,但是技艺不高。莲实曾迅雷不及掩耳地使出十字扭臂的招数制胜,鸢却没有这么做。洪作只觉得是在和一个野汉拼搏。

两人彼此从对方手中解脱出来,站好架式口鸢依旧做出狰狞的面目,两眼闪着蓝光。

洪作又向鸢伸出了手,企图抓住他的衣领。这时,仿佛听得鸢发出狗发怒时的吠声,一头朝洪作怀里撞来。

洪作被撞得仰天一交摔倒在地。看来对方的头撞中了胃,他好一阵子起不了身。他想:“这也算柔道吗?这是打架!”

在洪作重新起立之前,鸢呆呆地站着没动。他得意洋洋地说:

“输了吧?”

“这算输?”洪作想道,“好!既然如此,别练柔道了,跟他打一架吧!”在沼津和远山打架时的那种昂奋,悄悄地在洪作心中复苏了。

洪作一只手按着胃部站起身,刹那间用另一只手抓住鸢的上衣,在下一瞬间,连自己也还未清醒,就完成了拉手过背摔。

鸢的身体从小个子洪作的背上滑下地,发出震耳的响声。

洪作觉悟过来时,鸢的身体已经横倒在剑道场的地板上。鸢马上站起身。随后,他们真的格斗起来。两人的身体扭在一起,在地板上滚动,身体一上一下。

“喂!你们俩!干什么!”

听到这喊声时,权藤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正从上方盯着他们。

“我说了停止训练,没听见吗?”权藤说。

洪作心想:“谁还听得清你的话!”他朝柔道场那边望去,果然已经没人对练了。蓝鬼红妖们都和训练前一样,并排坐在练武场一侧。洪作和鸢返回柔道场,在铺垫上坐下,相对垂头致意。这时,有谁说道:

“让鸢一个人留在那儿!”

洪作回到魔鬼们坐着的地方。鸢在练武场中央坐下。于是,一个高个儿蓝鬼走到场子中央说:

“我和鸢比个胜负。”

从他那风度看,他大约是三年级队员吧。不一会儿,两人站好了架式。

“嘘!”

洪作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朝发声的方向望去,原来是鸢把两个指头塞进口里打唿哨。

接着,他又吹出一声怪音,喊道:

“来吧!”

洪作的眼光落在鸢的脸上,只见他的眼睛和刚才一样闪着蓝光。他把手指塞进口里打唿哨,恐怕是出于决一死战的气概,激励自己向强手挑战吧。

那个高个儿蓝鬼的身体突然躺倒在铺垫上,对鸢说:

“喂,手松了!两腋开着。”

与此同时,鸢的身体在高个儿蓝鬼的身体上方转了一圈,然后,便倒在对边的铺垫上。身体的旋转十分缓慢。下一瞬间,鸢的身体就失去了抵抗能力,被对方死死地压抑住了。

“压抑!”

权藤宣布道。鸢挣扎着想起身,扭动身子两侧,但高个儿蓝鬼的身体纹丝不动。这是毫无破绽的压抑。就在这时,高个儿蓝鬼喊道:

“哎唷!”

于是,俯视着两人的权藤警告道:

“不许咬人!不许咬人!”

“哎唷!畜生!”

高个儿蓝鬼又大声喊叫。

“叫你别咬!别咬!”

权藤又发出警告。他接着又说:

“好,胜负已决!”

他宣布压抑成功。

鸢站起身,用袖子擦脸。也许他是在擦汗,但又总不象。洪作想,莫非鸢在哭泣?鸢把两只手举在额前,直朝高个儿蓝鬼走去。他眼里的蓝光闪得更亮了。

洪作想知道此刻和鸢比赛的是什么样的选手,于是他问坐在自己身边的杉户:

“鸢君的对手是谁?”

杉户说,“他叫富野。在全国高专柔道界,他是著名的卧技选手。他是三年级学生,已经可以不来参加这种训练了。——这么干受不了啊!”

杉户说“受不了”,不是指受不了柔道训练。他的意思似乎是:富野坚持参加本来可以不参加的夏季训练,这种态度,对于自己这样的低年级学生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这一回合也和上回一样,鸢转眼间就被摔倒在地,紧接着被对手紧紧压住。观者看了觉得他简直没有抵抗。

鸢接连输了三四个回合以后,富野对他说:

“你得再作些正确的训练!象你这样的,我能连败数人,连汗也不出。”

鸢好象很委屈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他还没有被放过。

“要是光凭自己的斗志就能摔倒对方,柔道也太简单了!有斗志嘛,固然很好,可也不能咬人!和狗相斗但咬无妨,可对方是人,所以鸢应该尽量练习和人交手的柔道。”

接着,权藤又说:

“下一个,杉户!”

杉户被点中了。杉户不仅在公寓的老板娘眼里显得悠然自在,练柔道也是慢条斯理的。他先向对方行了个礼,摆好架式,便悠然地站着不动了。

当富野把手向他伸来,他便挡开,并且每每后退再后退。由于每当富野逼近,他就尽量后退,所以两人对峙了许久,始终没有交锋。

富野两次踏上了剑道场的地板,每一次都受到担任裁判的权藤的警告:

“往中间去!”

不久,富野的手抓住了杉户的袖口,转瞬间,富野的身体躺到铺垫上,两只脚伸到杉户的肩部。

杉户企图推开对方的脚,身体向一侧旋转,但已经迟了一步。刹那间,杉户的上半身已被富野的双脚夹住,他正想逃脱,富野已完成了三角锁颈,从下方将他的右臂反扭过来。

然而,杉户听任对方把自己的手反拉着,也不发出“服输”的信号,仍旧悠然自在。

杉户老不认输,于是权藤征求杉户的同意,说:

“胜负已决了吧?”

然而,杉户默默地摇摇头。

“会扭断的!”富野说。

杉户还是不吭声。

“好吧!”

看来富野的两腕加了把劲,把杉户的手反扭得更紧,但杉户只是若无其事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擦着脸上的汗水。

权藤探视着杉户的脸说:“怪家伙!不痛吗?”

杉户答道:“一点儿没事l”

“没事?好吧!”

富野又加了把力,但他知道根本没有效果,便说:

“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以前折断过一回,打那以后,就怎么也无所谓了。”

“有这种事?来,让我看看!”

富野放开杉户,站起身,检视杉户的右手。

“弯给我看看!”

“可以弯到这种程度。”

杉户伸出右手给他看。

“的确,这胳膊不正常!这么说,反扭手臂不起作用!”富野感慨地说,“那只胳膊怎么样?”

“这胳膊也一样。”

“那只也折断过吗?”

“嗯。”

这时,权藤斥责道:

“‘嗯’算什么?要说‘是’。”

“是!”杉户老老实实地改口说。

“好,重新开始!”

因为权藤这句话,杉户不得不再次朝富野走去。

这一回合,杉户眨眼间被摔倒在地,两人的身体上上下下地滚了几转,他被对方用锁颈的招数控制住了。

洪作听到杉户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声音。他想杉户马上就会昏死,然而杉户既没有昏死,也没有认输。

权藤说:“你还长了个奇异的脖子呢!”

富野尽力地扼杉户的脖子,没多久,富野就感到力量不支了,于是他松开手,说:

“不难受吗?”

“难受。”

“扼颈没用吗?”

“有用。”

“可你不是没有昏死吗?”

杉户说:“已经差不多了。”

然后,杉户勉强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着,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富野和杉户的比赛练习到此结束。

紧接着,权藤喊道:

“下面是南与十人对练!”

洪作听了“十人对练”,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受命与十人对练的南,无疑就是那个以亲戚故世为理由申请中断夏季训练的人物。

“来了!”

洪作听到一声傲慢的回答,随即看见一个引人注目的大块头红妖走到练武场中央。他有着了不起的体格,洪作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健壮的青年,他简直象哼哈二将、金刚力士这些佛法守护神!他的胸脯不仅宽阔,而且显然十分厚实。

“他是几年级学生?”

洪作悄悄地向坐在他身旁的杉户打听。

杉户说:“和我一样,是一年级学生。这家伙是立技的天才。在念中学时,也不认真练习,便取得了三段。”

听说是一年级学生,洪作吓了一跳。他的外貌不象一年级学生。此时,权藤唤道:

“伊上君!”

洪作大吃一惊。被点了名,就必须出列。

洪作走到南的跟前,向他鞠了一躬,立刻摆好架式。他们彼此揪住对方的柔道服衣领。如同面对一垛高大的墙壁,洪作沉溺在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之中。

不久,洪作感到对方硕大的身躯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飞到了空中。这是个干脆利落的内挑腿拧身摔,叫人没话可说。这一招发生在什么时候,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倏地被举了起来,又倏地被摔了出去。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但他觉得这挺自然,仿佛是理所当然应该转这么一圈。

权藤说:“胜负已决!”

因为比赛要三盘定局,所以洪作不得不再次向南走去。对方又立刻使出了右内挑腿拧身摔。这一回洪作提高了警惕,总算勉强应付过去了。于是,对方冷不防改用左内挑腿拧身摔口洪作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飞舞起来。

“胜负已决!”

洪作听了权藤的声音,倒是觉得挺顺耳。他既不感到委屈也不感到遗憾。对手的强大是自己无与伦比的。他连败两阵,不过在一两分钟之间。

洪作正要回到自己的座位,权藤说:

“你失败了,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对手比你强。你失败是理所当然的。弱者与强者斗,注定要失败。”他顿了顿,又说:“要是你明年也进入四高,就能学到弱者也能战胜强者的柔道。——南比你强壮,所以战胜了你,但假如他碰上了比他更强壮的对手,南就会失败。这种象水自高往低流似的先天决定的柔道,应当停止!南把你摔倒了,但这是当然之事,一点儿也不光荣。也许他自以为挺光彩,可这种荣誉在无声堂里行不通!”

权藤以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南。但南似乎全没把权藤的话听进去,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把指骨压得咔嚓咔嚓响。

不久,下一个队员朝南走去。这也是一个体格壮实的小伙子,但他走到南的跟前就相形见绌了。新上场的对手想以卧技制服南,却反被南沉重的身体所压抑。第二个回合,他马马虎虎地刚站好架式,便被南用内挑腿拧身摔摔倒在地。第三个对手在两个回合中都被南以压抑制胜。第四个连续被南强行拖拉似地摔倒在地。第五个对手是二年级的队员,体格与莲实相仿,朝南的身旁一站,显得说不出地寒伧。不过,他以卧倒招牵制住南以后,就一直没让南起身。然后,他向疲乏已极的南一次又一次地进攻,最后争得个平局。这场紧张的比赛使洪作看得瞠目结舌。

此后的三名对手都是二年级学生,似乎都专长卧技。他们之中,有两人以反扭手臂攻南,一个人是以锁颈招进攻。南疲惫不堪了,只顾得上绕圈子躲避防守,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让对方的招数得逞。

第九个出场的是鸢。他紧紧地缠住南那已变得摇晃不定的哼哈二将般的身体,靠压抑胜了第一个回合。鸢决无轻饶之意。第二个回合,他以全力向疲累的金刚力士发起猛烈的攻势,以十字扭臂的招数取胜。只是在这与第九名对手的比赛中,南才第一次两次败北。最后的即第十个对手选谁呢?权藤物色着。不一会儿,他说:

“好吧,我来给你当对手!谁来担任裁判吧!”

权藤和南站好了架式。这就象一头疲塌的狮子和一只老鼠之间的格斗。权藤和鸢一样,决不肯手下留情。鼠围着狮子绕圈,然后以锁颈术胜了不堪一击的狮子。第二个回合权藤又以反扭关节取胜。

接着,权藤结束了这单方面的比赛,回到座位上,对南以及和南比武的柔道队员笼统地教训一顿:

“南缺乏训练!和十个人轮番比赛,便支持不住了,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仗侍立技而排斥卧技,其结果便是如此。以南的体格,只要他肯专心练习卧技,轮番对付今天的十个人,平均两三分钟便能胜一人。十人当中,二年级队员占了四个,但没有一个能败南取胜。这叫人惊奇得闭不拢嘴!我想问一句:你们每天究竟干了些什么?多次进攻,可一次也定不了局,也是同一回事。第九个对手鸢好不容易才以压抑取胜。也许鸢自以为取胜了,但那并不在取胜之列。那种压抑算得了什么!”

接着,他大声喊道:

“继续训练!”

转眼间,柔道场上又布满了成对的蓝鬼红妖。

洪作和杉户对练。杉户依旧显得从容不迫,老是站着不动。当洪作打算以立技向他进攻时,他马上紧贴到铺垫上,然后不断地摆动他那两条长腿,缠住洪作的上身。洪作从来没有遇到过把他夹得如此疼痛的腿。这简直不是肉腿,而象是铁打的。

遭到卧倒招的攻击,洪作就全无还手之力了。杉户用两只铁脚扼住他的颈项,然后又以反扭手臂制服了他。

洪作想好歹以立技取胜一回。然而,对方立即警觉地坐了下去,以立技见长的洪作感到自己本领再大也难以发挥。正当洪作和杉户抱成一团在铺垫上翻滚时,三年级的富野来到他俩跟前,对洪作说:

“你的腰部力量很强,要充分加以利用。如果认真练习卧技,你也会成为一个强手。当你作为南的第一名对手与他比赛时,我就想劝你放弃立技。至于南,我也希望他能放弃立技,不过那家伙具有超人的力量!”富野说着,笑了起来,“你大概输给杉户了吧?”

“是的。”洪作回答说。

“杉户上中学时还没接触过柔道呢。”

富野以谆谆劝导的口气对洪作说话。洪作感到这位富野是个人品高尚的人。

从练武场解散出来,已经五点钟了。这天他们在宿舍浴室里冲汗并洗濯柔道服。因为大家都洗柔道服,洪作也跟着干。

洗完澡,洪作、杉户和鸢一起走出校门,和昨天一样,在文具店店头,每人喝了一瓶汽水。

“汽水三瓶!”杉户朝店里喊了一声。过了一会,他说,“一个人也没有!——嘿,这倒好!难得给咱们白喝!”

鸢说:“那就索性每人再喝一瓶请客的汽水吧!”

他说着伸手去拿第二瓶。

“白喝?没这么便宜的事!”

杉户一边说,一边也伸手拿汽水。

“别担心!”

听鸢这么一说,洪作也喝下了第二瓶汽水。

“汽水六瓶,记在我名下吧!记在鸢永太郎名下。记清了,是鸢!”

鸢朝屋里喊完这几句话,接着又说:

“请人家吃喝是件开心事。”

三人离开店头,还没走出几步,文具店老板的女儿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姑娘说,“杉户君三瓶,鸢君六瓶,对吧?”

“什么!你刚才听见了?”鸢说,“去点点空瓶吧。咱们一共只喝了六瓶。杉户请客。”

“可你刚才不是说把帐记在鸢的名下吗?”

“那叫做随机应变。帐记在杉户名下!”

于是,姑娘叮问杉户:

“杉户君,行不行?那么我会在你帐上记上九瓶呀!”

“没喝九瓶呀!六瓶!”

杉户正言厉色地提出抗议。

“不行,不行!”

“胡搅蛮缠!我们只喝了六瓶!”杉户说。

鸢说:“所以叫你去数数空瓶!”

“空瓶!那儿摆着一大堆空瓶呀!前会儿也有人悄悄喝过就走了呀!不是你们吗?”

“你、你开玩笑吧?”

形势对两人越来越不利,于是洪作在一旁开口了。

他说:“真的只喝了六瓶,每人喝两瓶。”

姑娘盯着洪作的脸看了一阵,说:

“好吧,我相信你的话!——在杉户君的帐上加上六瓶。快五十瓶啦!”

“知道,知道!”

杉户边说边朝前走去。

来到香林坊,杉户又重复昨天那句话:

“会有谁来吧?”

他停住脚步,环视四周。

鸢说:“好,我去石川餐馆瞧瞧就来!”

鸢说着便走了。他不一会儿就转回来了。

“没有,谁也没有。”

三人又向前走。

“这座城市是赤贫的。老百姓饿着肚子。民房的烟囱不冒烟。——杉户,你去鳗鱼餐馆瞧瞧!”

“嗯。”

杉户在这种场合是驯服的,他遵从吩咐,走进两三家铺面前头的鳗鱼餐馆,但立刻就退了出来。

“里边的气味好香啊!”他只说了这么句话。看来餐馆里没一个熟人。

洪作说:“大家都朝我们这儿瞧呢!”

行人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使洪作感到晕眩。

鸢说:“和杉户一起行走,难免受这份罪。象他这样肮脏,谁都会瞧一眼!”

然而,说到外表的怪异,鸢和杉户不相上下。

“你知道杉户象什么吗?”

“你说吧!”

“象通烟囱的木棒。你见过一种把烟囱捅得喀哧喀哧响的棒子吗?杉户就象那种东西。你仔细瞧瞧他吧,任你怎么看,都象一根通烟囱的木棒。”

经他这么说,洪作觉得这比喻的确很贴切。只要把杉户的身子倒竖,以头领先塞进烟囱里,便可以权且当作打扫烟囱的木棒使用。

可是,杉户任人家怎么议论,也显得无动于衷,没改变悠然自在的表情。

三人走到犀河大桥桥头,然后顺着沿河的马路行走。

鸢说:“事已至此,咱们只好各回寓所,将就吃那种没营养的伙食了。”

“鸢君的眼睛闪蓝光呢!”

“是吗。”

“今天和富野君比赛时,你真的咬了他吗?”

鸢说:“是咬啦!这几天,老是心慌意乱的,牙根发痒。”

杉户说:“大家都被鸢咬过。”

鸢连忙申辩道:

“我并非什么人都咬,我专咬三年级学生。我认为咬咬他们也无妨。他们光说大话,可是没能得到冠军。”

这天晚上,洪作和杉户又是把被褥铺在一起,并排睡了一夜。

洪作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作痛,这是和鸢对练粗暴柔道的结果。

洪作说:“鸢这人真粗暴!”

杉户说:“那家伙通过今年的锻炼,身体强壮了。我想明年他能参加比赛。他现在还不懂柔道,只会蛮干,正如你说的那样,眼睛闪着蓝光。这家伙在柔道训练中,一心想把对方狠狠揍一顿,所以很不好对付。”

“今年夏季的比赛,他没出场吧?”

“是啊,没出场。一年级的队员,只有南和宫关两人被选为选手。南真是强壮!你今天和他干了一场,有所体会了吧!京都大学学报上刊载的关于高专柔道比赛大会的评论中,把南写成了大人物。评论说,倘使他严格训练,将没有人咬得动他。不过,我认为南的缺点就是过于强壮。莲实君他们也为这一点担心呢!”

“莲实君是个高手吗?”

“现在的二年级队员中,还有几个人更强。不过,我们喜爱他的柔道。他体格瘦弱,气力不大,但他通过训练,变得坚强了。总是以固定招来制服对方,那是实实在在的柔道!立技他完全不行,然而,只要他使出卧技,他很少失利。也许不能取胜,但决不会失败。他的卧技实在漂亮!在今年夏天的大会上,他第一次作为选手出场,在比赛中表现出色。他打败了一人,与两个人打成平局。”

“南君怎么样?”

“南的专长是立技,能随随便便地把对手摔倒。一次比赛摔倒了五六个人。对方的学校也不用卧技,都是站着干的。既是站着嘛,就一个个被南摔倒在地。”

“那么,如果南君和莲实君较量呢?”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莲实君会取胜,不过,假使南掌握点儿卧技,那就不成问题了。关键在于南练不练卧技。”

“他练就是了,可为什么……”

“可是他对立技满有信心,总不肯改练卧技。最终还是站着。不论南怎么强劲有力,只要他不肯断然放弃立技,就敌不过莲实君!”

“权藤先生呢?”

“在柔道队中,数他最弱小。虽然最弱小,可他对于柔道却最精通。他是个没有实力的理论家。由于他动辄训斥人,所以大家都很厌恶他。哎,是个著名的领队呢!明天你试试把他摔倒吧。他会一骨碌翻身,腹部先着地。赢一个回合不容易呢!”杉户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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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无声堂

观看日本海的第二天上午,洪作和杉户照常来到练武场。他们发现,场内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柔道队的一些前辈来到了练武场。其中,东大来了两位,京大来了四位,九大来了一位,本地的金泽医大也来了两位。在场的还有四售五位三年级队员。对洪作来说,其中大部分脸孔都是陌生的。前辈们一半穿着柔道服,另一半人还是穿着大学生制服。想来,他们从前也应该属于蓝鬼红妖一族,但如今,他们的模样和普通人一样端正,没有一个人的头发象鸟窠一样乱七八糟。

大天井得到允许,即日起就可以来练武场参加训练。他那健壮的身躯紧裹在柔道服里面。莲实也在场。

一进练武场,大伙儿就在各自的位置上坐成一排。前辈们分两处坐下,一处是穿柔道服的,另一处是没穿柔道服的,即将毕业的三年级队员坐在一起,柔道队的现役队员坐在一起,两者之间留出了少许间隔。他们的位置在前辈们的对面。大天井和洪作则坐在现役队员的端头。

权藤走到练武场中央,马上向全体队员讲话:

“从今天起,训练将要加剧,希望夏季训练的最后一周,将是紧张而丰富的!为了使这次夏季训练更有意义,柔道队的前辈们不辞路途遥远,不辞辛苦,特意赶来无声堂聚会。从明天起,开始五对一、七对一、十对一的不讲情面的严酷训练。我有言在先,训练激烈,疲劳程度也会加剧。大家同样辛苦。别以为只有自己辛苦。没有正当理由,不许申请见习!拉肚子之类不成其为理由。怎么样,明白吗?——鸢,你明白吗?”

鸢大声答道:

“明白!”

“杉户,你怎么样?”

杉户含含糊糊地答道:

“嗯。”

“鸢和杉户好象精力过剩。今天就要预备训练,所以昨天放假一天。可是,他们不好好休养,却去逛海滩,深更半夜才回家!”

杉户说:“并没有深更半夜回家。”

“我不是说你,是说鸢。你虽不是半夜才回家,但你有你的不是,听说你是从海滩走回家的!真了不起!”

“嗯。”

权藤说:“别嬉皮笑脸!不是夸奖你!是表扬还是批评,你要心中有数!”

训练开始了。洪作选择了一位前辈作为自由训练的对手。这是一位个子矮小但精力充沛得出奇的大学生。洪作站着与其交手,对方使用扭臂的招数连胜了三个回合。

这位前辈对洪作说:

“你破绽百出!好久没练了吧?”

“没这种事!”

“动作没有刚力。要有朝气!”

“是!”

“还有,身体下扑时,应该头领先,头领先!”

“是!”

“你用头擦着我的胸口扑过来。——你的耳朵还没破损!”

“是!”

“你如此练卧技,所以没擦伤耳朵。想当初,我们参加柔道队才十天,耳朵就撕裂了。”

他一面和洪作对练,一面逐一指正洪作的动作。洪作差一点告诉他自己还不是正式队员,但由于对方过于罗嗦,他又不想说明了。

自由练习进行了十来分钟,大学生开始喘气了,但他仍不住嘴,尽找洪作的岔儿。由于他在呼哧呼哧大喘,所以说话变得断断续续了。

此刻,对手正摇摇晃晃站起身,洪作一挑腿将他摔倒在地。他又站起身,洪作又来了个挑腿过腰摔,把他摔倒在地。

“你,你的立、立技不错啊。”大学生气喘吁吁地说。

洪作心想:“你到现在才夸奖我的技艺,为时太晚啦!”洪作正欲再施立技,对方立即把身子紧贴铺垫,于是洪作骑到他身上。简直不可想象,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对方竟变得如此软弱无力,刚上场时的那股劲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一个劲地喘气。

洪作打算在对方背后下手,使个锁领术,他的右手正要托住对方的下巴,大学生说:

“我不行了!”

洪作认为这是临阵胆怯。他根本不理会这句话,还是扼住了对手的咽喉。

大学生用手拍打铺垫,发出认输的信号,洪作方始接受他的请求。

大学生呼呼喘息着,撑起上身,坐在铺垫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爬了起来,停止对练,朝对面走去。这位老前辈在练武场一隅仰面躺下,敞开柔道服,露出胸膛。一名队员拿着湿毛巾走到他身边,把毛巾搁在他的胸口。

接着,洪作找了另一个前辈做对手。这是个高个儿学生,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他对洪作说:

“从刚才的比赛看来,现在你的柔道技艺已经相当不错。——你是个爽快人,真的!”

接着,他们开始交手。洪作施展立技,对方巧妙地避开了。

“噢!危险!再让你靠近一点,我就要起飞啦!”

他说洪作直爽,看来他自己也挺爽快。他们练着练着,不知不觉地从立技转到了卧技。一用卧技,对方就一味避让。后来,又是不知不觉的,他们从卧技转回到立技了。

最后,洪作交替使用卧技和立技,他的身体之灵活简直不可思议。

他俩继续自由练习的时候,莲实走过来,对那位前辈说:

“久住先生,感觉怎样?”

久住答道:

“好哇,我已经败了三个回合!——他可真有两下子!不止三回,恐怕有四回了吧!败了四个回合!”

听到前辈夸奖自己,洪作说不出地得意。同是柔道队的前辈,前后两位却截然不同。现在这位前辈对本身的失败毫不隐讳,坦率地承认了。

接下去,久住和南对练。这位博得洪作好感的高个头前辈,施展出精湛的技艺,引得洪作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三十分钟。

洪作刚把目光投向他们时,久住正将南的巨大身躯摔倒,压在自己身下。紧接着,南想翻身反压久住,把久住的身体托在空中。久住眼看要被推翻在地,但他再次把南压了下去。如此重复了几遍后,双方的身体彼此脱离,两人站了起来。洪作此时方始在心中对卧技发出由衷的赞叹,体会到一种使心情豁然开朗的美感。

刚站定,南马上使一个贴身跳脚拱腰摔,紧接着自动扑倒,企图以自己的身体拖倒对方。可是,当两人的身体倒在铺垫上时,久住骑在南的背上了。以立技交锋时,南总占优势,但倒在铺垫上,久住就以卧技得势了。

“好厉害呀!”洪作脱口而出。

他身边一个名叫樱的二年级队员也说:

“的确厉害!”

“久住君比南还要强呢。”

樱说:“久住当然比他强啦!要知道他是神手!南能与他对持简直惊人!南到了三年级,便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久住。”

紧张的训练继续到第三天,身穿柔道服出场的前辈只剩下三四人了,其余的前辈们都穿学生制服,光是在场内转来转去指导队员们训练。

正式队员们却不能这么随便,许多人头上,腿上和手臂上都缠着绷带。要是在乎时,挂彩的队员可以退缩在一边见习,但眼前却不行,这么多人在监督,队员们只好一拐一瘸地坚持训练。

在二年级队员中,要数小个儿川根体力最差。从矮小的身材就可以看出他的体质虚弱。为什么象这种人也混到柔道队里来了呢?真叫人不可理解。

训练越是吃紧,大家就越想拣川根作对手,因为在和川根对练时,可以任意摆布他,轻松得和休息一样。

洪作在一旁看到了川根的境遇,觉得他很可怜。川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接连不断地被拉着充当别人的对手。

第三天的训练将要结束时,权藤大声地当众宣布:

“鸢和川根比赛十个回合,以决胜负。其他人停止训练,在一旁见习。”

大家应声停止了自由训练,并排坐在练武场一侧。

头上和腿上缠着绷带的鸢和胳膊上绕着绷带的川根一起走到练武场中央。虽然川根是二年级学生,而鸢还在念一年级,但无论从体格还是从精力来看,川根都不是鸢的敌手。

经过一天的紧张训练,两人都已非常疲乏。他们无精打采地面对面坐了下来。然而一俟他们站好架式,鸢又回复到平时的状态,朝川根大喊道:

“来吧!”

与此同时,他张开双臂,向看上去比他弱小的对手发出挑战。因为两人都不擅长立技,所以他们一开始就以卧技交锋。无论谁,都以为用不了多久鸢就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十个回合的胜利,连洪作也认为这场比赛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在海滨的沙滩上,鸢曾将大天井压得不能动弹,要是以那种气势来对付川根,应该丝毫不成问题。

洪作对身边的杉户说:

“几分钟就了事了吧?”

杉户说:“可能十分钟就够了。”

他的意思是鸢只需十分钟就能最后取胜。若要在十分钟时间内比完十个回合,那就意味着必须平均一分钟赛完一回。这对鸢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正如杉户所料,鸢一开始就将川根压抑在身下,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第二回合他以锁领招取胜。接着,他又将川根压在身下,可这一回却给对方从身下逃脱了。

结果鸢还是以压抑结束了第三回合,但这一回显然不如前两回那么轻松,他曾好多次将川根压抑住,但又被川根解脱了,花了足足五分钟才取胜。

从此刻起,鸢的呼吸急促起来,动作也变得粗野了,和鸢相反,川根却一点也无变化,想来此时他一定也很乏力,但看上去却一点儿没有疲倦的迹象。鸢不断地进攻,而川根始终保持守势。川根本来就缺乏攻击鸢的力量,他只能竭尽全力躲避鸢的一次又一次攻击。

比赛仍在进行中。不久,两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川根立即使了一个挑腿,这一来,鸢的身体便摔倒在铺垫上。这是个漂亮的挑腿摔。

“胜负已决!”

裁判宣布川根胜利。

狼狈不堪的鸢从铺垫上站起身,他的脸色变了。

“看招!”

鸢朝川根的脚猛扑过去,将川根仰面摔在地上,突然压住他,取得了这一回合的胜利。

到此为止,鸢四胜一败。接着,鸢发疯似地猛冲猛撞,但怎么也拿不下第六个回合。

在整个练武场里,只听到鸢粗而短的喘息声,而川根却显得非常镇静,他面不改色气不喘,灵活地移动自己的身体。

此时,攻守双方已经颠倒过来了,川根从容不迫地向疲惫不堪的鸢发起进攻。他瞅准对方一个破绽,以十字扭臂招胜了第六个回合。

川根继续向身体直晃的鸢进攻,使了个三角锁颈招多用两条细腿牢牢地扼住了鸢那阿修罗似的头。结果,这一回也以裁判宣布川根取胜而告终。

他俩重新站好架式后,川根不慌不忙地在鸢的周围绕圈子。鸢的手也负了伤,但他仍旧不时地喊道:

“来吧!”

不过,他也只能喊几声罢了,哪里还有气力进攻呢?与他相比,川根瘦小的身体却依旧充满活力,以凶猛而正确的动作使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咋舌。

不一会儿,川根就把鸢带进了卧倒招的圈套,并在一瞬间将其压抑在地,使其不能动弹。

川根频频地向鸢发起闪电般的进攻,最终仍以压抑取得了第十回合的胜利。

权藤宣布川根获胜。

“鸢胜四回,川根胜六回,川根获胜!”

通过这场比赛,川根显示了他那不知疲劳的惊人耐力,使洪作也不得不对素来受人蔑视的川根刮目相看。

第四天,洪作和川根对练。他也和鸢一样,开始时无论以立技还是以卧技交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川根,可是当两人的自由练习进行了约三十分钟以后,洪作就感到极度疲劳,腿和手不再听使唤,他再没有力量制服对方。而川根精力丝毫不减当初,最后川根连胜了好几回。

练习结束后,洪作问川根:

“川根君,你不感到疲倦的吗?”

川根回答说:

“不,也疲倦!”

“象我们这种人,三十分钟练下来就再也挺不住了。要是使立技,三十分钟还能勉强对付,一转到卧技,如果中间不稍事休整,就精疲力尽了。川根君,你不是仍旧满不在乎吗?”

“并非如此,我也感到非常疲倦。”

“真的吗?”

“真的。凡是人都会感到疲倦,只是我每天训练时从无间断罢了。我曾对自己起誓,练习量一定要超过别人,如果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我们练柔道就失去意义了。我,这样做既不是为了当选手,也不是为了成为柔道强手。”

“可你昨天不是胜了鸢吗?”

“如果是正式比赛,失败的总是我!第一个回合我就败给了鸢。——就算昨天胜了鸢,但这样的胜利不能算数。我并不认为自己赢了。总之,柔道是一门非常有趣的技艺,确有一些人,象我这样完全不抱成为柔道强手的目的而练柔道。我们不是为了战胜对手,而是为了克服自己,这是跟自己对练,跟自己斗争。”川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瞧,象这样歇着多舒服!我也希望能够老是这么歇着,可这不行!要跟自己作斗争,要克服贪图休息的意识!是很累啊,可还是得站起来!”

说完,川根就嗖地站起身,走到正在对面休息的宫关身边坐下,邀他对练一场。

洪作观看着宫关和川根的对练。川根刚站好架式便被宫关甩了出去,于是转而使用卧倒招,可马上又被宫关压在身下。在和南并列为柔道队的豪强而引人瞩目的宫关面前,川根毫无招架之功。

接着,洪作也和别的队员对练,一直练到浑身瘫软,才在练武场一隅坐下。但是宫关和川根的对练仍在继续,在洪作看来,现在的川根和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显得英姿勃勃飞斗志昂扬,每当宫关眼看要把他压住,他几下翻滚便逃脱丁。宫关已经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而川根却一点也不显得疲倦,即使一时还没法战胜宫关,但他能出色地抵挡宫关的攻击。

在旅居金泽的这几天里,洪作几乎每天都上无声堂训练柔道。在训练中,无论是一年级队员还是二年级队员,他都与之相处得不错,对于他们之中每个人的技艺高低自然也就了如指掌。将一年级队员和二年级队员作比较,可以看出,一年级队员中集中了全部猛将,其中除了号称“豪强”的南和宫关之外,还有一些持有段位的队员,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队员是进入四高后才第一次穿上柔道服的,在这些新手中,鸢和杉户最为引人注目。

鸢和杉户参加柔道训练为时不久,但他俩已成为全队的希望。鸢斗志顽强,杉户百折不挠,这是其他队员望尘莫及的。

在柔道队里,谁都不愿和鸢对练,因为鸢在训练中总是不要命似地猛冲猛摔,较之与其他队员对练,跟他对练得加倍出力,几个回合练下来,不仅比往常更虚弱,而且往往还被摔得鼻青眼肿,遍体鳞伤。

至于杉户,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也是不受欢迎的训练对手。杉户两腿修长,他就利用这两条长腿,专用三角锁颈术扼制对方的头颈。他好象钻进了这条死胡同,一交手就少不了擎出这件法宝。——杉户的腿脚发痒!

大家都说:一年级队员耳朵上的肿块,一半是杉户的两条长腿所致:被他那两条火钳般的腿敲过两三回之后,耳朵上就差不多出肿块了。

在每天的训练中,前辈们特别注意鸢和杉户,虽然他俩才开始练柔道,但从他们身上,似乎已经看得出优秀选手的素质了。

和这些—年级队员相比,二年级队员便相形见绌了。虽然他们的技艺一个胜似一个,但出类拔萃,技艺超群的选手一个也找不出。他们都是些和莲实相差无几的小个子,但通过成百上千次的训练,已锻炼成为经验丰富、技艺娴熟的选手了。

在二年级队员中,莲实是三、四名一级选手之一,要是二年级的莲实等人和一年级的南、宫关等人比赛,究竟哪一方获胜,洪作心中无数。不过,单凭训练中所得的印象,他认为南和宫关等人似乎更强。洪作刚说出自己的想法,杉户就说:

“如果再训练一年,南这些人恐怕非今日可比了,但现在还很难说,要是让他们比赛,还是莲实他们取胜的可能性大。”

一年级和二年级队员的训练比赛预定在夏季训练结束前一两天举行。

一年级和二年级队员间的对抗赛由双方各派出几名队员参加,裁判由柔道队的前辈久住担任。

二年级队员中,连体弱力小的川根也被选派上场。一年级队员较多,不可能全部出场。哪些人坐见习席呢?不用说,洪作理所当然只能见习,只有大天井破例得以一年级队员的身份参加比赛。

从见习席上望去,可以看出一年级这一方占优势:南、宫关、大天井都是二段选手,此外还有四名初段选手,没有段位的白带选手只有三名,其中包括鸢和杉户。

与此相反,二年级那一方全是白带选手。这次训练结束后,有些人可能成为黑带选手,但到目前为止,持段位的选手一个也没有。

在练武场中央,蓝鬼红妖并排坐成两行,一边各十个。二年级大将是莲实,一年级大将是大天井。一年级方面将大天井安排在大将位置上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副将南出场以后,便要决定胜负,留下大天井对付对方剩下的选手。洪作认为这样安排是合理的。无论莲实怎么精于比赛,也对付不了副将南和三号选手宫关。

一年级派鸢为先锋,二年级的先锋是川根。川根刚站好架式,鸢便抱起他打转,然后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倒在地,眨眼功夫赢了第一个回合。接下来是二年级的高个子选手伏木出场。这是个动作缓慢的选手,有好几次鸢将他压住,但在千均一发之际他解脱出来了。鸢原有八成胜利的希望,可是此刻差不多成了平局。这时,不知怎么回事,鸢反被对方压在身下,一经压抑,鸢就丝毫不能动弹,输了这一回合。

接着,杉户替下鸢,和伏木交手。一开始,杉户就不断攻击对方,有好几次以三角锁颈术扼住对方的脖子,但对方一一逃脱了。这一回,又是在将要打成平局时,杉户反被对方以三角锁颈术冷不防夹住了脖子,连气也憋住了。

一年级方面第三个出场的是一个惯使立技的小个子初段选手。结果,伏木以压抑制胜。第四个投入比赛的一年级队员也是个黑带选手,他一开始便拼命进攻伏木,但最后却被摔得仰天一交倒在地上,并被伏木压死。一般说来,一旦被行动缓慢的选手压死,就会象被铁板夹住一样。

第五个出场的选手和连败四将的伏木打了个平局。接着,二年级方面派小个子选手三保出场,他以压抑术胜了一年级一名黑带选手,并和第二名黑带选手打了个平局。这两名一年级黑带选手都是一上场便使出自己擅长的立技来对付三保,但三保始终没让对方得到施展立技的机会。

这样一来,二年级方面除莲实以外还剩下七名选手,而一年级方面却只剩下大天井、南和宫关三名主力队员了。

观看了前一段的比赛,洪作深感二年级队员尽管貌不惊人多但果然是骁勇善战,除了最先出场的川根外,伏木和三保两员老将功底扎实、斗志顽强,毕竟是年长一岁!

往下,宫关打败一名二年级选手,并和其后上场的另一名对手打成平局。南也战胜了一名二年级选手,和其后上场的对手打成平局。南和宫关都是体格魁梧、技艺超群的强手,但与二年级选手较量,他们的一半实力无法发挥出来。

事与愿违,一年级队员中只剩下大天井一人了。若要取胜多他得单枪匹马连败三将。

洪作还是第一次观看大天井比赛,南、宫关和大天井三人之中究竟谁是首屈一指的,谁也说不上来。不过,大天井是应考生,虽说他在无声堂里练过三年,但这种训练自然是有限的。

大天井不光立技娴熟,卧技也有一手。听说他是来到金泽经常出入无声堂之后才学会卧技的。

二年级阵营派出名叫光村的选手对付大天井。大天井和光村的这轮比赛,就和前几天看到的南和久住的那场比赛一样精采。

大天井两次使出利落的挑腿过腰摔将光村的身体拖倒,但这种时候光村总是在背部接触铺垫的前一瞬间,紧紧贴在大天井背上,接着便从不同角度向大天井发起进攻。有一回光村将大天井压在身下,大天井三番五次想翻身,都被他顶住,结果是两人互相闪让似地站起身来。这时比赛时间即将完结。

“到此结束。”

就在久住宣布双方打成平局的同一瞬间,大天井使出一个外绊腿摔。由于一时疏忽大意,光村的身体水平地飞了出去,然后摔倒在铺垫上。

“胜负已决!”

久住判定大天井获胜。

光村悔恨不迭,但为时已晚。接下来,由副将小个子相乐和大天井交锋。大天井和光村斗了一个回合,身体的疲惫一望可知。一上场,相乐便使出卧倒招牵制大天井,然后不断向他进攻。他紧贴住大天井的身子,坚决不让大天井起身。大天井完全丧失了攻势。实际上,他连招架都顾不上,自始至终勉强应付相乐的攻击。

最后,相乐以双手上下拉带压的招数制服了大天井。大天井的巨大身躯被矮小的相乐压死,两个身体再也不动了。

一年级和二年级对抗赛结束后,久住作了如下评述:

“在今天的比赛中,伏木的表现最为出色。他连胜四人,第五轮打成平局,为二年级一方的胜利奠定了基础。过去我总认为伏木行动迟钝,成不了大材。但一年不见,想不到他竟有效地利用了迟钝这一特点。无论进攻还是防卫,他的功夫都很扎实。除了伏木,再没有其他选手值得如此夸奖。宫关和南这两个人,看上去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我觉得他们训练不够。南和宫关考入四高,当时成为轰动高专柔道界的一件大事,可是队今天的比赛情况看来,所谓‘大事’汉什么了不起!要是以这种水平去参加明年的比赛大会,四高柔道队就可能贻笑大方。三番五次进攻对方,到头来却攻而不克,就等于没有进攻。一个回合也拿不下,这成何体统!大天井在今天的比赛中表现还算不错。他胜了三保,败给了相乐,他最近正在紧张地复习功课,体力有所下降,所以对他不能苛求。”

久住说完后,大天井搔了搔头,说:

“可是我并不如你说的那样用功!”

“你这么说,岂不是存心给我难堪?今后,大天井只能星期六上这儿来练柔道,其余日子留给他复习功课。”

“只有星期六一天吗?”

“是的。”

“另外几天都叫我看书?身体活动太少,会引起神经衰弱。”

“神经衰弱?你可不能和一般人同日而语。要是能得神经衰弱再好也没有了!你得一回试试看!——所谓神经衰弱,就是说神经变得衰弱了。这是指有神经的人。没有神经的人,痴心想得也得不了!”接着,久住又说,“你真想争口气,就发愤用功吧!明年再考不取,哼,你就干脆死了这条心!不能老是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四高这种学校,只要稍稍努力就能考取,连鸢都考进来了!”

鸢接口说:“难啊!”

“难什么!事实上你不是过了关吗?咬紧牙关,鼓鼓劲,就闯过来了。考试就是这么回事。可这用于柔道上就不行了。看了鸢的比赛,我就想起斗鸡。收起你那股蛮劲吧!——柔道是柔和之道,光凭蛮力和斗志是不行的。”

受了久住的抢白,鸢满脸沮丧之色,一声不吭了。

在这夏季训练的最后时刻,权藤宣布:

“停止训练!”

他的话音刚落,全体队员便显出了轻松活跃的表情。权藤在夏训结业致词中说:

“现在,我宣布今年夏训到此结束!在九月份的训练开始以前,大家各自回家探亲。在家里要好好用功,不要到处闲逛!第二学期开始后,训练将更加紧张,想学习也会抽不出时间。因此,暑假期间要抓紧学习。过会儿,各人把自己的柔道服洗干净。一年级队员留下来打扫练武场。去年夏训的最后一天,有些家伙竟醉醺醺地在街上跑,真是岂有此理!今年先给大家敲敲警钟,再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

权藤训话完毕,队员们排好队,唱起悲壮的队歌:

这支歌共有五小节,因为是慢板,所以全曲唱完需要较长的时间。

唱完歌,大家齐向上书“无声堂”的匾额鞠躬,完成了最后一项仪式。在去更衣室的路上,大家有说有笑,热闹非凡,气氛与平时完全不同。

“咳!”

鸢独个儿翻了个筋斗,做出受身动作,嘴里叫道:

“结束啦!”

权藤喊道:

“什么结束了?”

鸢笑呵呵地说:

“一想到今后有好多天用不着训练,我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精力挺旺盛!是不是气力用不完了?”

“再坚持两三天也行!”

“别说大话!”权藤说,但他自己也是满面春风。

更衣室里喧喧嚷嚷,大家都谈论着回家的事情,有人打算乘今晚的火车回九州的故乡,也有人打算乘明天的火车回北海道的家乡。

洪作、杉户和鸢一起洗好柔道服,将其晾在更衣室内拉着的粗绳上。然后,他们和其他一年级队员一起打扫练武场,鸢和杉户擦铺垫,洪作擦玻璃窗。大天井在场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说:

“认真干!”

他什么事也不干,监督别人干活。

洗涤清扫完毕,一年级队员们都去浴室洗澡,大天井和洪作也混在其中。没沾手练武场打扫工作的二年级队员,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浴室里的情景也与平时有所不同。咯吱咯吱使劲搓洗头发的情景,平时也能见到,但有几个人居然在刮着胡髭,这就是罕见的新鲜事了。鸢边洗脸边间断地放声高唱一支奇怪的歌:

杉户刮了胡子,为了让洪作瞧瞧自己的脸,他特意走到洪作身边,说:

“怎么样?”

他的脸干干净净,与平时相比,判若两人。

洪作说:“怎么不顺眼了!”

杉户说,“要再把头发削掉半寸,才会恢复我的本来面目。”

“头发也能削吗?”

杉户认真地说:

“就是说理发呀!我留着这样的头发回家,妈妈见了会晕倒。”

鸢既不刮胡子,也不打算剃发,打算就这么回家。

杉户说:“你这副模样回家,显得多肮脏!”

“多承费心!我就这样子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回到家乡,我将受煤矿之聘,在矿井里当监工。”

“什么?这不是替资本家当走狗吗?”

鸢一本正经地说:

“别开玩笑!我永远是工人的朋友。这是了解煤矿工人生活实况的最好方法。”

平时,鸢常讲一些似乎带有左倾色彩的事情给大家听,也许他确实关心左翼运动。据说鸢的哥哥是左翼运动战士,经常被关进拘留所,但鸢对哥哥的事绝口不提。

大天井边爬出浴池边说:

“我可怎么办呢?你也走,他也走,大家都回家吧!我可不回家!”

有人说:“你回去一次有什么不好?”

“蠢话!我回了家,就别想来金泽了!父亲、母亲、弟妹都会哭着哀求我。——和你们不同,我和家里人关系挺好,他们会一致反对我来金泽。对不对,洪作?”

大天井征求洪作的同意。

洪作说:“想必是这样吧。”

“洪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吗?我也回去!”

“回哪儿?”

“先回沼津,然后再去台北看父母。”

大天井说,“嗬,挺有趣的!——把我也带去吧。”过了一会,他又说一遍:“台湾?挺有意思!把我也带去!”

“不行,不行!”杉户从一旁插嘴说,“把他带去,他明年又会落榜!”

“别老说落榜、落榜!多难听!”

“可事实如此!明天我给你编制一份作息时间表,以后你就按表复习功课。久住君和权藤君也会帮助你。”

大天井模仿着久住评讲一、二年级对抗赛时的口气说:

“别大惊小怪!四高这种学校,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考取!——瞧人家鸢,鸢!”

鸢闻此言,便说:

“本来,久住老兄没资格说人家脑袋笨什么的。说真的,我脑子虽不怎么行,可还没差到他那种地步。他脑子的确不行,除掉他那点儿柔道技艺,他就一无所有了!那老兄的头很特别。我想那里面只是象征性地装了一点点脑浆,剩下的地方塞满了破棉烂渣似的东西。我曾用脚后跟踩了久住的头,要是换了一般人,早就痛得大叫起来,但这位老兄却麻木不仁,毫无反应。你问他疼不疼,他回答不疼,再踩他一下,他还是这么说。好,就再加上一脚,可他仍然没有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头!脚后跟踩上去,就象踩了橡皮球一样。如果真是橡皮球,里面就只有空气。不过我认为那不是空气。如果是空气,总还有几分可怜。那得怪父母不好!可我觉得里面毕竟还装了点儿什么。那么装的是什么呢?——我想是棉絮。烂棉絮。这老兄总是以头撞人,对吧?既然头里面装的是棉絮,所以呀,他就毫不顾惜地撞来撞去!”

鸢把柔道队的前辈久住恣意嘲笑了一番。

“原来如此!这下我明白了!”大天井说,“我也总觉得他的头和一般人不一样。原来装的是棉絮?既然是棉絮,我就想得通了!这样看来,咱们脑袋里装的都是纯粹的脑浆!”

有人说:“过于纯粹了!”

于是大天井胡谄道:“多少有这种倾向!总之一切都拜托杉户。把我的脑浆仔细地研究一下,好好地加以使用!万事托付给你。明年能考取四高就行。让我考取吧!明年是第四回了,再不让我入学,也是柔道队的耻辱!我考取了,顺便把洪作带进来。剩下洪作孤零零一个人,太可怜啦!”

浴室里热闹非凡,气氛与平时迥然不同。夏季训练的结束,使队员们个个心花怒放。正在这时,莲实突然出现在浴室里。

“洪作君在吗?”

洪作回答:“在。”

莲实说:“我在练武场等你,洗好了请到练武场来。”

莲实说完就走了。

鸢说:“喂,莲实,来一下!”他确定莲实已经走出了更衣室,便提高嗓门说:“喂,莲实,来一下!你说柔道训练是次要的,研究才是主要的。什么是研究?研究!今年夏训,你怠工一星期,到外面去当教练。什么叫教练?既然有闲功夫干什么教练,你就加强训练!——对于柔道,你似乎有些误解。你常说什么‘脑力柔道’,什么是脑力柔道?这种东西怎么行得通?柔道总是体力的柔道!”

杉户打断鸢的讲话,说:

“我认为莲实的做法也未尝不可。他连自己也不信赖,自认体力不足,所以才致力于研究脑力柔道。他是迫不得已。他说过,研究性的柔道是有限度的,并非前程无量。然而,虽然这种柔道也许不能取胜,但绝对不会走向失败。”杉户说得一本正经,于是鸢不便胡乱答话,他沉默不语。杉户接着说:“莲实到能登的中学去当柔道教练,但他不是指导学生训练,而是为全县中学柔道教师讲课,听说是武术专科学校派人来请他的。他在那儿每天和专家进行激烈的对练。金泽的中学教师看得目瞪口呆。听说谁也胜不了个子矮小的莲实,反而败在他手下。他们称莲实的柔道为‘魔术柔道’。”

鸢说:“好,我明白啦!既是这样,我原谅他!——莲实呀!你回去吧!别自满自足,加紧研究,精益求精!明年比赛时安排你做大将,把二年级队员全部排在高位。南、宫关,如果大天井考取了,再加上他,把这三个人排为中坚。这三个人出场后。你就不用出场了——我们已经获胜!”

大天井说:“你坐哪一把交椅?”

鸢说:“我是先锋。久住说我的柔道是打架,我打算从一开头就大斗一场,用牙齿咬。咬败三个人。牙齿是我的法宝。”说着,他真的做了个咬人的样子。

出了浴室,洪作要去找莲实,便朝练武场走去。因为更衣室里挂满了刚洗好的衣服,所以莲实只好在练武场里等候他。

一见面,莲实就说:“终于住到夏季训练结束了!什么时候回去?”

莲实和平时一样,显得与其他柔道队员不同,说话非常恳切。

洪作回答说:“我打算明天或者后天离开这里。”

莲实问:“和沼津那边联系过了吗?”

“没有。”

“没有?写一张明信片的时间也没有?”莲实说,“有位名叫宇田的中学老师突然写了封信给柔道队,叫你尽快回去,还叫我们马上回信给他,以免他担心。”

“哦?到底来信了?”

“你本来过于不拘小节了!”

“什么样的信?信上写了些什么?”洪作突然为宇田信中的内容担心了,“怕是恼火了吧?”

“恼火的话倒没有。这信你不看为好。不过,作为柔道队,要对此负责,我们已经写了一封信向他道歉,这你放心了吧。”莲实笑着说,“明天走、后天走都行,总之,你尽量赶早回去。杉户那个寓所的住宿费不付也没关系,杉户已经替你垫付了,要是明年能进四高,到那时再还他好了。车票钱由鸢垫出来,这钱也等你进四高以后再还他好了。”

对洪作来说,由于他的全部现款已被席卷一空,所以车费和住宿费请他们通融,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不能在莲实面前提及此事。

莲实说:“还有,大天井说他会借给你路上的零用钱,不过数目可能不大。”

洪作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家都很喜欢你。总而言之,今后你要拼命地用功,明年无论如何要考进四高。回到沼津后,立即去台北看望父母,除了睡觉以外,所有时间都要死守在桌旁用功。”

“我会照办。”

“你在夏季训练中表现得这么顽强,复习功课恐怕就没这股劲头了吧。”

“你放心。”洪作说,他心里确实打算死守书桌用功。

洪作正和莲实说着话,鸢和杉户进来了。

莲实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杉户说:“我打算明天带洪作君去逛逛兼六公园,后天把他送上火车,然后我再出发。”

鸢说:“我原准备明天回去,但现在要推迟一天,等送走洪作再动身。”

“我不明白你们的意图!——尽早回家吧!”

“是要回去。可是不把这孩子送走,咱们放心不下。”

“别人的事不用你们操心,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

“可是——”鸢说,“这少年一句话也不说,很有可能就这样赖下不走。他懒散得惊人!身边有钱没钱他也不在乎,父母为他着急,老师为他担心,可他全不放在心上。把别人的东西当作自己的用。这些地方与众有所不同。”

“别开玩笑!”

洪作提出抗议,可鸢置之不理:

“莲实君不了解洪作啊!”接着,他示意杉户给他帮腔:

“如果让大天井和洪作一起留在金泽,后果不堪设想!要尽早把他们分开,是不是?”

“嗯。”杉户和往常一样,含糊地点点头,接着说:“到明年,要是两人一起考进了四高,有好戏看呢!”

鸢和杉户所说的话,使洪作多少有些震惊,他正颜说道:

“我就那么懒散吗?”

“好吧,洪作君就拜托给你们啦!无论如何也得替我把他送回沼津。我坐今晚的火车回家。”莲实说完,再次对洪作说:“好好用功!”

“请放心!”

“要从早到晚地学习。”

“我明白。”

“不要再留在沼津磨蹭。”

“我知道。”

“要是明年再考不取,人家就会小看你,连四高也进不了,柔道也就不用提了。那么,起个誓好吗?”

“起什么誓?”

“发誓要考进四高。”

不管洪作愿意与否,莲实硬把手伸了过来。洪作无可奈何地握住了他的手。

莲实走后,练武场内只剩下鸢,杉户和洪作三个人。

“现在可以象普通人那样逛街啦。明天没有训练,后天也没有训练。还可以回到父母亲身边!——哇!”鸢大叫一声,做了个受身动作,在空荡荡的练武场内激起一阵巨大的回响。然后,他稳稳地站起身,说:“走吧!”

杉户和洪作把开着的窗户全部关上,然后走出练武场。

洪作今天感到特别轻松愉快。他今天第一次心怀感慨地眺望红瓦建筑物。他想,刚才在莲实面前发了誓,到明年说什么也得考进这所学校。

三个人在香林坊附近走进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冷饮店。大天井约好在这里等候他们。鸢朝周围的餐桌环视了一圈,说:

“咱们今天也可以尝尝普通人吃的东西了。”

杉户说:“嗯,那么,我要一杯苏打水。”

三个人都要了苏打水。不一会儿,侍者端来了三杯蓝色的饮料。鸢在杯子里放入一根麦秆,只听得“嗖”的一声,杯中的液体全被他吸光了。

“这东西什么味也没有。”鸢说,“再来一客冰淇淋怎么样?”

冰淇淋刚端上来,鸢就把它扫光了。

“这东西又甜又香!”鸢说着,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圈。

杉户说:“再来一客好吗?”

鸢忙接口道:“每人再来两客怎么样?”

结果光鸢一个人就吃下了五客冰淇淋。洪作和杉户将就些,各吃了三客。

鸢说:“吃下这么多冰淇淋,肚子还不觉冷。”

正在这时,大天井慢腾腾地走了进来,朝他们三人围坐的桌子瞅了一眼,脸上的神气好象为他们吃这种东西感到惊讶,他朝鸢和杉户叮问似地说道:

“怎么吃这种东西?不能象样地吃一顿吗?今天你们俩都有钱吧?”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有。”

“既然这样,你们俩只把自己必须用的钱留下。反正快要回家了,只留下车票钱和路上的饭钱就行,然后把洪作的旅费也留下。钱这种东西花起来太快,所以一定要事先安排好。这么一来,用起来就不必提心吊胆了。除了必须留的钱以外,其余的都交给我,我这么做,并不是想私吞,只是想把它用于今天晚上花,多下来的钱,都会还给你们。”

看到鸢和杉户都不大乐意采纳这个建议,大天井便说:

“小气鬼!你们这十天来吃吃喝喝,不都是花我的钱吗?连鸢的裤衩也是我给买的!喂,我说得对吗?”

听他这么说,鸢忙道:

“行,今晚就把钱交给你。不过,花的时候,你可得手下留情!”

“没办法,拿去吧!”杉户说着,把露在口袋外面的纸币抽了出来。

大天井命令说:

“把必须留的钱拿回去,把车票钱和路上的饭钱交给洪作!”

鸢和杉户分别拿出同等数目的钱放在桌上。

鸢对洪作说:

“这些钱是给你的。”

“对不起啦!”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觉得上次从你手里拿走的钱比这还多呢!不过你也别计较啦,因为吃啊喝的也有你一份。”

他说得不错。就洪作来说,到底是赔了本还是赚了钱,这笔帐算不清了,大致上可以算是没赔没赚吧。

杉户说:“公寓的费用不必付了,莲实替你付过了。”

“哎呀,不是说好由杉户君付的吗?”

“干吗要我付呢?我对你可没这么好的感情!说起来,好象还是莲实邀你来的吧。当然得由莲实替你付嘛!”

他的说法固然不错,可是洪作刚才还听莲实亲口说要由杉户替他付住宿费等等,所以他很吃惊。他把这件事对大家说了。

鸢说:“那老兄就是这种人!自己付了钱,就说自己付的,有什么关系!可他偏不肯说,这就是莲实装模作样的地方。”

但洪作并不这样想。他认为,当时莲实不好意思直接了当地说钱是由他自己垫出的。

大天井说:“喂,行了,就这样吧。”

鸢和杉户分别把自己需要留用的钱数出来,放进上衣口袋。

大天井警告他们:“耍花招可不行!”他把两人放在桌上的纸币点了点,说:“杉户交出的钱稍多一点,这样算起来挺麻烦!我决定向你们两人征收相等的数目。”

说着,他把两人的差额还给杉户,然后把两人的钱合在一起,随随便便地插进自己的袖筒。

鸢和杉户异口同声地说:

“危险!”

大天井说:“喂,走吧。这里的帐归我付。”说完,他朝帐台走去。

他们来到黄昏的街上。街上的男男女女大多只穿一件单衣,大天井朝大家脸上环视了一遍,说:

“去吃素烧牛肉好吗?”

此时,杉户好象刚刚想起来似地说:“母亲嘱咐我带点心回去!”他说的点心,正是这条街上的名产干点心。他接着说:“叫我买两大盒呢!”

“买点心的钱你另外存着吧?”

杉户连连摇头说:“没没!”

“真拿你没办法!好罢,就归我来买,顺便也给鸢买两盒。”

“我不要!开了带礼物的头,以后就成习惯啦!”

“这算什么话呀?我是叫你孝敬父母!母亲一盒,父亲一盒。——对啦,也给洪作买吧。”

“我不需要。我没人可送!”

“要是没人可送,你就自己吃吧。对了!你那中学里有位老师给柔道队来信啦。他挺生你的气呢!”

“你也知道?”

“不光我,大家都知道!——带上点心到那老师家里去一趟吧。给老师一盒,你自己留一盒,给你买两大盒。也让我顺便略表孝心,我也想寄三、四盒回家。——先把点心买好吧!”

他们朝与素烧餐馆相反的方向走去。虽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在街上走,却不觉得怎么难受。夏训结束后的第一天,大家说不出地轻松愉快,对什么都感到心满意足。

距离那家专卖干点心的老牌号商店,还有很长一段路。

“你们有谁想买什么吗?随便买什么都行,尽管提出来好了,不要客气。”

大天井一路上漫不经心地浏览商店的橱窗。他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下,说:

“给公寓的老奶奶买几个西瓜回去吧。”

对大天井这个建议,大家都表示反对:带着这种东西还走得动路吗?

在药店门口,大天井又停住脚步说:

“给老奶奶买几张治疗肩背麻木的膏药吧。”

这一回谁也没阻拦他。大天井一个人走进店里,过了一会儿,便从店里走出来,说:

“也给你们每人买了一包。”说着,他交给每人一个扁平的小纸包。

鸢、杉户和洪作把大天井交给他们的膏药放进外衣口袋。虽然这种东西他们并不需要,但因为价钱极便宜,所以他们无须非议。

“谁也不准多占多花,今晚要公平合理。”大天井说,“想买东西尽管说,别客气!——洪作,你要买衬衫吗?”

洪作说:“不要。”

杉户和鸢几乎异口同声说:

“不要,不要!”

“都不要?那我只好随大流啦。”

三人一齐说道:“不要,不要!”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直走得两条腿又酸又累,才走到那家点心店。大天井拣最大的盒装点心,一共买了八盒,均分给大家。

“够了吗?还有羊羹呢,白、黑羊羹都有。”

鸢说:“不要,不要。”

“还有撒细红粒的点心和撒白粉的点心呢!也很有名,我从没吃过呢!听说很好吃。”

杉户说:“不要,不要。”

他们走出点心店,沿来路往回走。

鸢说:“坐电车吧!”

“不行,不行!”大天井接口说,“不许乱花钱!身上长着两条腿,无论怎样使唤它们,也不用花一分钱。与其花钱坐车,不如喝瓶柠檬汽水!”

听说喝柠檬汽水,谁也不反对。他们走进冷饮店,每人喝了两瓶。

“和苏打水比,还是汽水好喝。”鸢说,“肚子里咕咕作响呢!”

鸢在这段时间中往肚子里灌了五客冰淇淋、一杯苏打水和两瓶柠檬汽水,肚里当然要咕咕作响了。连洪作肚里也咕咕叫呢!

从冷饮店出来,他们便默默地赶路。大家都以自己惯常的步子走路。于是各人之间浙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到了素烧餐馆附近,四个人又集中在一起。大家重又活跃起来,恢复到原先的精神状态。

大天井说:“上桌就要八份牛肉,十份干草,怎么样?”

鸢含糊地答应一声:“嗯。”然后他若有所思。大家都不明白鸢是嫌多还是嫌少,看来连鸢本人也不清楚。

素烧餐馆座落在香林坊通往另一条大街的拐角上。餐馆气派很大,进入店门,就是铺地板的走廊,走廊尽头便是通上第二层的楼梯。

“喂,客人来啦!”

鸢一面大喊一面飞快地登上楼梯。洪作等人紧随其后。

二楼是一间大厅,里面设置了十来张餐桌,其中的五、六张已是顾客满座。

杉户使劲地抽抽鼻子,说:“好香!”

的确,整个大厅里弥漫着煮肉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

他们找了一张角落里的空桌子,围桌而坐。大家全都脱下外衣,只穿一件衬衫。不一会儿,来了两名女招待。

其中一个说,“都放暑假了,你们还留在这儿闲逛,真是无可救药!”

鸢说:“拿牛肉来吧!”

“这儿是做买卖,会给你们吃,不过要规规矩矩地吃啊!”

“我们哪次没守规矩了”

“哪次?——有一回,想把火盆藏在裙裤里带出去的,不就是你吗?”

“我不知道!”

“不行,不行!你想赖!”女招待说着,看见了杉户,“哎呀!那次不是你和他一起吗!”

杉户说:“没这事!”

“你把水壶也带走了。”

“有这种事?”

“刚才跟你打过招呼了,请不要未经允许把店里的东西带出去。”

“请放心,请放心。”

“靠得住吗?”

“快点儿送吃的吧,我们饿坏啦!”

“吃素烧牛肉?”

大天井说:“八份肉,十份干草。”

女招待说:“哟,你是应考生呢!”

“上这儿吃饭,不管是干什么的都行!快拿肉来吧,八份牛肉,十份干草。”

“这就送来。”

“不够再添吧。”

“把父母给的身体糟蹋成酒囊饭袋,想必你们都是些不孝子孙!”

两个女招待站起身,一块儿走开了。

四个人大口大口地吃着牛肉。啤酒早已送来了,但谁也没去动它,只是一个劲儿猛吃牛肉,平均每人吃下了两份,但肚子里仍旧没有反应。

大天井说:“劳驾,请再来八份。”

鸢说:“这还差不多!”

洪作也表示同意。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变得如此贪吃了。

洪作说:“这么多东西,我过去吃不下。”

鸢忙说:“进入柔道队,大家的食量陡增,你知道为什么吗?”

洪作说:“不知道!”

鸢说:“因为头脑变得空空洞洞,脑袋瓜亏损的部份,必须由胃来补足。真可悲!”

这时,女招待走过来,说:

“别再吃了吧。真丢人!我不愿再跟厨师说啦。虽然不是我自己吃,可这张桌子由我负责招待!”

“既然你是招待员,就无权干涉我们。”

“你们不害臊吗?别再吃啦!”

“每人再来一份吧。”

“真没办法!”

女招待走了。

吃完牛肉,他们才喝啤酒,不过喝得不多。

“喂!休息啦!”大天井把身子朝后躺下,“睡会儿怎么样?”

鸢跟着躺下了,杉户和洪作也一一效仿。大天井立刻打鼾了,仿佛夏季训练的疲倦突然爆发,把他征服了。洪作也是刚刚感到一阵困倦,便沉沉入睡了。

洪作一觉醒来,听见鸢和女招待磨嘴皮。

“起来吧!”

“可怜可怜呀,让他们再睡会儿吧!这两位都是应考生,为了应付考试,不分昼夜地用功,把身子都累垮了。”

“哎呀!这一位也是应考生?怪不得看上去面生。如果他辛辛苦苦考进四高,结果变成你这个样子,不知会落到个什么下场!唷l他也睡着啦。”她指的是杉户。

“可怜呀!让他睡吧,这家伙是个工读生,暑假里每天都得干活。”

“干什么活?”

“大概是打扫烟囱吧。”

“怪不得他老是这么肮脏!”

女招待走后,洪作坐了起来。刚和女招待谈完话的鸢开始入睡了。

四个人走出素烧餐馆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

大天井说:“要不要买点儿礼物带回寓所?”

杉户说:“不用。”

“你老是说不用、不用,可偶尔也得给人家买点儿什么!——还是买西瓜合适吧。”

“店子都关门啦。”

“不,我知道有家店子开到很晚。”

大天井说完径自向前走。果然如他所说,这么晚了,还有一家水果店开着门。

在这家店子里,大天井买了四个大西瓜。每人拖一个西瓜,提着两大盒点心,行走很不方便。

走了不远,看到一家正要打烊的洋货店,大天井进去买了八件无袖运动衫,每人分两件。他们把运动衫塞进上衣口袋,这样就不会增加两只手的负担。

“今晚的活动就这些吗?”大天井说,“钱还多着呢!”

杉户说:“可以还给我们啦。”

“你说钱吗?会还的。本来就是你们的钱,当然会还给你们。不过离明天时间还长着呢,我替你们保管到明天傍晚吧。要是这么早还给你们,会被你们胡乱花掉。今天幸亏由我管钱,才给各位的父母和房东买了礼物。你们还能穿着漂亮的运动衫回家乡呢!钱嘛,就得这样使用。明天打算干什么?”

鸢说:“带洪作去逛兼六公园。”

“是吗?那好,我来给他当向导!明晚再去吃素烧。”

“哼!”鸢显得不以为然。

杉户说:“我宁愿吃别的东西。”

接着,四个伙伴逐一分手,气氛渐渐变得冷清。鸢最先离去,接着大天井的身影也消失了。洪作和杉户在樱桥上稍事歇息,把点心盒和西瓜放在脚跟前,从桥上俯视夜色中的犀河水。

杉户说:“眼看秋天将到,秋天里你可要用功复习功课!”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用沉静而真挚的语调对洪作说话。

洪作说:“河流真美!是叫犀河吧?”

杉户点点头,含糊地说:“嗯。”接着又说:“快到秋天啦。要用功念书啊!”

“我会用功的。”

“真会吗?”

“真会。”

“有时候你真是懒得出奇!”

“无论如何,我会努力!”

“好容易交上了朋友,又要分手。希望从明年起,你能住到这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了一会儿,杉户又说:“秋天来啦。——自从加入柔道队以来,今晚第一次有了对季节的感受。我考进四高时,正值春光明媚,可不久我就被吸收到柔道队。一进柔道队,别说感觉不到春意,就连春去夏来,季节更迭我都全无知觉。今晚我第一次感到了秋天来临,这真叫我高兴!”杉户的这番话,表达了他内心的感受。

洪作的目光久久停留于水流不息的犀河。只有浅滩上闪烁着点点波光。眼前的情景,使洪作想起了和宇田老师一起从沼津御成桥上俯览狩野河水时的那段谈话,当时洪作称狩野河为日本最美的河流,宇田老师听了不禁失笑,并说自己家乡的筑后河如何宽阔、如何美丽,将其赞美了一番。

如今的洪作,当然不再认为狩野河是日本最出色的河流。狩野河无疑也是出色的河流之一,但此刻映入眼帘的犀河,比狩野河倍加宽阔,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风格,浅滩上传来的水流声是那么动听,以“水流潺潺”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

“犀河真是一条出色的河流!”洪作再度赞叹。

“你这赞美真奇怪!你真认为这条河流很出色吗?”

“它是出色!”

“自从你来到金泽,我从未听到你赞扬过什么。今晚你赞美犀河,是第一次对金泽发出慨叹。犀河究竟是否出色,我也不尽了然。河流这种东西,说到底,你看到的不过是流动的河水。象我们这种人,本来是不会有什么特殊感受的,可经你这么一说,连我也不禁感到这条河或许果真有一番风情了。”杉户仍不失杉户风格,他接着说:“只剩明日一天啦,明天让我带你游览兼六公园吧。”

洪作说:“杉户君不是说过那是个无聊的地方吗?”

“那的确是个无聊之地。我听说它是日本三大公园之一,便想去开开眼界,谁知里面只有树木和水池,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所以我想不带你去玩,去那儿散步,不如上面馆。——可是,假如我真这样做,莲实和权藤会发火。他们曾命令我带你上兼六公园去玩。”

“……”

“哎,去看看也好。大天井和鸢说好了一起去。象鸢这种人,恐怕也不熟悉兼六公园这类地方吧。不过多他去倒是去过的。”

“真的吗?”

“哎,是真的!尤其是大天井,听说他每年在考试成绩公布后,都要到那公园里去走走。樱花开时,落榜生成群结队在树下徘徊。据说,在那里可以感觉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落第之春’。哎,就是这样一座公园!”杉户非但对兼六公园没有半点好感,而且抱有憎恨的情绪。

杉户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吧。”

两人提起西瓜和点心朝前走,登上坡道。他们走几步停一停。在练武场奋力搏斗时,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但一登上这条坡路,两条腿就沉甸甸地挪不动了。

洪作说;“看来还是得练跑步。每次进入练武场之前,都要跑上三十分钟。”

杉户说:“是啊,我们都有这个想法。不过,也有人认为,有时间跑步,还不如用它练柔道。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很难改过来。然而,普通的训练方式已经行不通了,要再增加练习量是不可设想的。”

杉户和洪作好不容易才走到公寓。他们轻轻打开公寓的正门,把两只西瓜并排放在底框上,然后悄悄地登上楼梯。

次日下午,杉户和洪作邀上鸢一起拜访大天井的住所。

两点敲过不久,他们离开大天井的寓所,朝兼六公园走去。

“金泽是一座非常出色的城市。”鸢说。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鸢赞美金泽,他也开始注意金泽的优点了。但洪作对此没有作出过分的反应。不过,他也觉得今天的金泽与昨日的相比,仿佛换上了新装。

“想到可以不去练武场,我就心花怒放!什么事也不用干,不是吗?”杉户说出了肺腑之言。确实是无事可干了。

“仿佛和新年一齐到来了!”杉户的这句话,被鸢承接下来:“真象盂兰盆会和新年!满街都是漂亮姑娘。姑娘家怎么这样四处乱走呢?平时有这么多姑娘吗?”

洪作眼里也闪过一些姑娘的身影,其中有身着水手服的女学生,也有穿和服的大姑娘。

鸢说:“我来大喝一声怎么样?”

杉户慌忙阻止他:“别这样!别这样!”

大天井不愧是大天井,他说:“为什么你非学交尾期的狗叫不可呢?我最讨厌你动不动乱叫,如果她们是四高女生怎么办?象你这样没教养怎么成!对姑娘不论怎么迷恋,作为一个男子汉也得心如铁坚!”

“我要大喊,并非因为想女人!”

“你想喊什么?”

“只叫一声‘呕’,叫‘呕’总可以吧?”

“不行。”

“叫‘呕’也不行?”

“我不愿和你一起走路!谁也不与你和杉户同行。为什么不与你们同行?好好想想吧!一言以蔽之,就是因为你们太脏,脸上总象抹了一层灰似的。只因为要和你们一起练柔道,无奈只好与你们同进同出。尽管这样,还要胡叫乱嚷,真叫人受不了。难道你们不害臊?”

“喔嗬嗬嗬!”鸢发出奇怪的笑声,“不错,说不定我和杉户是肮脏。可肮脏又怎么样呢?有些姑娘偏说咱们肮脏得可爱——和谁同行都可以,可千万别和大天井先生一起走。他象个骗子,心地可坏呢!”后半句话,鸢是模仿姑娘的口气说的。

“骗子?谁是骗子?”大天井说。

“没有自知之明,有什么办法!无论你问谁吧!‘你看我象个什么人?’人家管保说你象骗子!”

杉户接口说:“我的房东大娘说他是个拐骗小孩的人拐子。我觉得,叫他骗子,不如说他是人拐子恰当。——我和大天井先生一起上街,经常注意到带孩子的母亲一见到他,就赶紧把孩子藏到身后,好象她们害怕孩子被他拐走!”

大天井说:“胡说!她们不是怕我,而是怕你,不是吗?看见一根通烟囱的木棒似的脏东西迎面而来,哪一个母亲不把孩子藏起来?还说是见了我的缘故呢!别吵个没完啦!咱们得把剩下的钱花光!我可是说到做到的男子汉,从不食言!是不是?”鸢说:“花钱当然可以,花光却不大好吧。”

“要花就花光!洪作,你是个应考生,却不复习功课。整个夏天都练柔道,想必你父母很替你忧伤。为了稍稍安慰不幸的父母,你多带些礼物回去吧!”

洪作说:“我的父母固然可怜,可大天井先生的父母也很可怜呀!”

“别说大话!我的父母心满意足。他们和普普通通的父母不同!带你们去我家见识见识吧。”

鸢说:“好极啦!”

杉户说:“你父母恐怕挺厉害吧,说什么我也不愿见他们。我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完了兼六公园入口前面的坡道。

“这就是兼六公园?”

“是啊。”

“蝉在叫呢!”洪作说。他耳中只听见蝉的呜叫。“还有蜻蜒!”

大天井说:“别说孩子话!真是白带你到兼六公园来了!这里原是岁收百万石的加贺国老爷的庭院。除了蝉鸣,还有流水声,没听见吗?仔细听听,泉水沙沙地流着呢!”

杉户说,“泉水声不能用‘沙沙’这个词来形容。”

“那就说‘泉水滔滔’?”

“更不对!”

大天井说:“都一样!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洪作,记住!考卷上会出这个题目!”

洪作聆听着蝉声,登上公园的高地,从此处鸟瞰,一泓池水跃入眼帘,水光山色,旖旎动人,景致之美大大出乎洪作的意料。大致来说,称得上公园的地方,洪作并非不曾去过,但如此风光绮丽的公园,洪作还是初次见识。在洪作记忆中,所谓公园,无非是一片片的草地,中间点缀着几圈花坛,四处安置着几条长椅罢了,但兼六公园却是按照纯粹日本式的格局建造的庭园。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除了一些身穿单衣的小孩在此嬉戏,公园里几乎不见一个人影。

“多秀丽的庭园!完全是人工造就呢。”洪作赞叹地说。他感到公园里一石一木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巧夺天工。站在高地的尽头,可以眺望一部分街区。高地对面耸立着一座山丘。两丘相对,把视野中的街区夹在其间。金泽城淹没在一片绿海之中?真可谓树荫之都。

“好热啊!”鸢说。

杉户说:“喂。就是这么个地方,再没什么可看的了,该回家啦!”对这两个人来说,兼六公园不具魅力。

大天井说:“别急着回去!再绕公园兜一圈吧,让洪作君熟悉这个地方。到了明年,他不见得不会垂头丧气地在这里徘徊。知道自己落榜以后,边走边转些厌世的念头,这倒是个好地方。别看池塘这么大,跳进去问题不大,因为池水只有半人深。”

鸢说:“那么,还要带他去看瀑布吗?”

大天井说:“啊,这小小的瀑布?它的声音也会刺激落榜的考生。听到瀑布哗哗响。便会对社会绝望。自然界春意盎然,人们在家里呆不住,纷纷出外观花赏景,唯独自己自春天起就得闭门苦读。周围的人们都是那么幸福,只有自己最最不幸。一年来,我也曾拼命地用功,但到最后还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辜负了前辈的教诲。既然如此——”

鸢打断大天井的话,绘声绘色地说道:

“说什么你也不能寻短见!”

“哎,别拦我!”

“世上也不止四高这一所学校,别想不开呀!”

“不!别拦我!事已至此,只好横下一条心了!——我要砸烂练武场,放火烧校舍!”

听了这段对话,洪作笑了起来。他说:

“到时候,帮我一把吧!”

在兼六公园内转过一圈,他们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大家都是汗流浃背,但停步后,凉风便钻进敞开的外衣,带来一阵快感。

“累死了!”鸢说。

实际上谁也不感到疲倦。和柔道训练相比,逛逛公园遛遛街算得了什么!

到了浅野河的桥上,洪作倚栏而立,眺望河景,与犀河比较,这里的河面远为狭窄,没有犀河所具的那种雄浑的气派。

“溯流而上,有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去看看怎么样?”大天井说。

没人赞成他的提议,他们想,如果对大天井的话信以为真,朝上游走去,不知会落得个什么结果!

在电车站附近,四人走进一家铺面不小的面馆。面馆进门的土间里,安置着一口大锅,店堂内光线黯淡。他们登上二楼。与昨晚进餐的素烧餐馆一样,二楼是一间大厅,里面排满了桌子,但顾客却一个也没有。

他们一古脑儿吞下面条、冷盘和冰小豆,热食冷饮混杂在一起。

“别客气,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大天井慷慨地说。

鸢说:“现在还不把钱还给我们吗?”

“急什么,我又不会溜走!钱我好好地保管着呢。今晚再吃一顿素烧怎么样?”

没人答理大天井的提议。

“素烧这东西,若不两、三晚接连吃,就失去了营养价值。再吃一顿吧。”

鸢说:“那好,再吃一顿素烧,作为咱们的告别晚会吧。”

既然鸢表示赞成,杉户也勉强地说:

“也行。”

“洪作,你觉得怎么样?”

在大天井的叮问下,洪作回答说:

“好!——再来八份怎么样?”

大天井说:“别管几份,放开肚子吃好了!你只剩下今天了,明天就要把你从这城里撵走啦!”

走出面馆,他们仍在街上溜达,这是为了赶紧把胃里的东西消化掉,准备晚上吃素烧。街灯初亮时,四人走进了昨天光顾过的素烧餐馆。

“你们又来啦?”他们冷不防听到昨晚那个女招待的声音。

“不给我们吃吗?”鸢说。

“我们做买卖,无论谁光临我们都欢迎。——没问题吧?”

“有钱!”

“不是钱,是说身体!”

“别婆婆妈妈的!”

四人登上二楼,找好位置坐下。可偏在这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大天井显得无精打采了。

鸢问道:“要几份?”

大天井说:“你们想吃几份就吃几份。我暂时不吃。”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先躺会儿吧。”

大天井在铺垫上趴下。

“肚子痛吗?”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半个钟头了。我总觉得昨晚吃的是腐肉。”

正在这时,那位爱说挖苦话的女招待进来了。

“他怎么啦?”

“我的肚子隐隐作痛。”

“——是啊,昨晚上牛肉吃多了吧?还是注意点儿为好,今晚饿一顿吧。”

“所以我说我不吃。”

“逞什么能!”

女招待走了出去,过一会儿,她送来一瓶胃散和满满一杯开水。随同她来的,还有另外两三名女招待。她们当中有的说:“哎哟,真的起不来啦。”有的说:“果然如此!”她们好象是来参观展览品的。

鸢说:“怪可怜的!哎,我们三个先吃吧。”

“别说缺德话,一人吃一份吧。一份就够了!虽说是自己的身体,也不能乱糟蹋!”

“每人来两份。”

“不行,不行!”

送来的素烧牛肉是每人一份。当锅里的汤汁开始沸腾时,杉户说:“我也担心肉坏了。”他虽没感到肚子疼,但他对肉碰也不碰。鸢和洪作却满不在乎,比昨晚吃得更香。

次日下午,洪作走到楼下,向公寓的老板娘遭别,感谢这些天对他的照料。

大娘说:“要用功念书!今年夏天你又没有认真复习,今后要把损失的时间挽回来!”

“知道了。”

“知道?看你的表情就不象!”

“不相信我吗?”

“杉户君不用功,似乎还不要紧,你可不能不用功啊!”

洪作说:“第一是用功,第二还是用功。”

大娘说:“嘴上说得倒好听!你想哄我,我可不会上当!真想考进四高,就得刻苦。还有,如果你考进了四高,可千万不要参加柔道队!我时常提醒杉户君,可他就是不听,杉户君已经无可救药了,可你还前程无量呢!”

洪作离开住宿了十来天的公寓时,手里拎着个包袱。来时两手空空,回去时却有了一件行李。这是因为,杉户嫌带点心回家太麻烦,把他的两盒点心让给了洪作,这一来,洪作就有了四大盒点心。此外,杉户还送给他三本参考书。洪作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打了个包。杉户一直送他到火车站。

他们一到车站,便看见在这里等候的鸢迎面走来。

“喂!把这个带去吧。”鸢也送给洪作一盒点心。

“你不带回家吗?”

“一盒送给公寓的大娘了,这一盒你就带上吧。”

“真不好意思!还是你拿着带给母亲吧。”

鸢说:“把这种东西带回家,我母亲见了会晕倒!万一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她!”于是,洪作的包袱里的点心增加到了五盒。

正在这时,大天井那天狗般魁伟的身躯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底要走了吗?要多多保重身体,要刻苦学习!吃肉过多,就会变成我昨晚那个样子。要小心!”大天井的右手也提着一盒点心。

“把这个拿去!”

“已经够多啦。”

“别不领情!”

洪作把大天井送的点心也放进包袱。

“怎么样?收获不小吧?可以开个点心铺啦。”

四人向检栗口走去。杉户提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这方面杉户很会体贴人。

开往米原方向的火车进站后,洪作登上了车厢。

杉户说:“好,明年三月再见!来时先发个电报,我们来接你。”

鸢说:“不用功可不行!咱们不用功,可你不能学咱们!咱们已经考进四高啦!”

大天井以教训的口吻说:“既然连鸢都能考取,那么四高这种学校是人人都能进去的。不过,要是连书页也懒得翻,根据我的经验,多半考不取!——好好用功,坚持到明年,要坚持不懈!”

“大天井先生也要坚持不懈!”

“别人的事不用你操心,我闭上眼睛也能考取!对我来说,考试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再说,复习三年了,未必年年都出我不会做的考题吧。明年大概该轮到出我能解答的题目了。”

火车启动了。三个送行的人一齐举起右手,向洪作频频招手致意。洪作从窗口探出身子,目光滞留于随着距离拉远而变得越来越小的三个身形。

“太好啦!”

这是洪作和三个朋友分手后的最初感想。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感受了。

洪作坐了下来,良久沉浸于离别金泽所产生的兴奋之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结束。是啊,往后得努力用功,准备参加考试。想到此,他觉得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翌晨,杉户将动身回家乡爱知县的故乡。明晚,鸢也将出发回家乡北海道。这样,只剩下大天井一人留在金泽。

在洪作的心目中,杉户是好人,鸢是好人,大天井也是好人。他们都是好人。此外,莲实好,权藤好,富野也好。

洪作长久地闭目沉思。金泽的十来天生活,现在看来,如同梦境,一一在他脑中浮现:无声堂的铺垫,日本海的怒涛,杉户住宿的公寓的老板娘。

火车在平原上奔驰,一片片农田展现在眼前。也许是雾气所为吧,万里晴空之中,飘浮着几缕白色的秋云。

北陆的田园景色不断跃入洪作的眼帘,他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考进四高,让自己的三年青春时光在色彩谐和的北陆大自然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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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夏末

从金泽归来的第二天,洪作便出门拜访藤尾。虽然才离开不久,但在洪作看来,沼津好象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胜诧异地想道:沼津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城镇呢?

沼津的夏天即将消逝。暑期里从大城市纷至沓来的男女们,大都相继离去,目前尚留在镇上的伙伴们,近几天中无疑也会走得一个不剩。

尽管如此,在街上行走时,还是能经常看到来自都市的人们。他们不论男女,无一例外地戴一顶麦秸草帽,上穿敞领衬衫,下着西式短裤,其中也有些人光穿一件游泳衣,只是在外面披一条浴巾,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千本海滨洗海水浴的装着,在街上行走。

洪作在这夏末的沼津镇穿街走巷,他觉得沼津比金泽显得轻快明朗。他心中诧异,在同一个日本,城市的风貌怎么会如此不同呢?这儿不是鸢,杉户和大天井这些人逛街的地方。

洪作从御成桥上俯视狩野河的流水。观赏过犀河之后,狩野河便显得非常狭窄了。狩野河有它独特的优美之处,但河流上既不见浅滩,也不见粼粼波光。不仅狩野河显得狭窄,连整个沼津城也显得狭小。与金泽相比,沼津固然显得轻快明朗,可是缺乏北国城下町给人的庄重肃穆之感。

洪作刚在藤尾家开的店门口露面,藤尾的姐姐立刻朝里屋喊道:

“洪作君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接着,她又把脸转向洪作说:“你去金泽以后,杳无音讯,大家在为你担心呢!你这样不拘小节怎么行!”

洪作说:“干吗要担心呢?”

“后来听说金泽的学校给宇田老师回了信,大家才放下心来。可在以前,我们猜想:‘他到底怎么啦?’——要是你早一点寄张明信片来就好啦,无论寄给谁都行!”

这时,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藤尾从里屋走了出来。

“哟!”藤尾说,“你回来了!平安归来太好啦!”然后他怪笑起来。

“听说为我担心呢!”

“我才不担心!是宇田为你担心。到宇田那儿去过了吗?”

“还没去。”

“他不会轻饶你。他现在的情况,就是所谓‘怒火中烧’了吧!你不该骗他!”

“我骗了他?”

藤尾说:“他认为受骗了。喂,怕遭打,就暂时不要接近他!”

洪作拿出两盒从金泽带回的点心,说:

“这是金泽的土产。”

他把礼物交给藤尾的姐姐。

“哎唷!这么两大盒!怎么好意思收下!”

“请收下。反正是人家给的。”

“那么,收下一盒,另一盒请送给宇田先生吧。”

“也给宇田老师带了两盒。”

“带了这么多!给寺院送了吗?”

“也给寺院送了两盒。”

“大贱卖呢!”

洪作问藤尾:“木部和金枝在吗?”

藤尾说:“想必都在。很久没见了。”在中学时代,这几位朋友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但现在的往来不如从前频繁了。

洪作说:“邀请大家同到千本海滨一游怎么样?”

藤尾连忙说:“好啊,我这就去穿衣!”说完,他一阵风似地跑上楼。

他姐姐说:“洪作回来了,从明天起就大事不妙!”

“什么大事不妙?”

“你每天都会把他叫出去!”

“不会的!我就要去台北啦。”

“靠不住!你说要去台北,宇田先生便为你饯了行,家乡的外公也为你举办了送别会。可这么久了不见你的话兑现!”

宇田老师为他饯行的事姑且不论,洪作想不通的是梦怎么连乡下的送别会,藤尾的姐姐也知道了呢?洪作坦率地说出了这个想法。

藤尾的姐姐说:“你外公来过啦!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他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耻啊,连外公也欺骗!”

洪作说:“大家都这么急躁。讨厌!”

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宇田也好,外公也好,干吗这么性急呢?去台北的事已经决定了,只是半个月迟早的问题,而且自己并非有意拖延,只是事情有这么多,自然成了这样的结果。开口闭口“送别会”、“送别会”的,可他并没有请求谁为他举办送别会!是人家自作主张硬要为他举办的!

洪作和藤尾朝千本海滨走去。洪作很想见见木部和金枝,可是藤尾说:

“今天光咱俩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彼此有很多话要说,趁此机会谈个痛快吧。”

洪作觉得藤尾的话有道理。如果金枝和木部都在场,大家七嘴八舌,呜哩哇啦,肯定谈不了一句正经话。

他们在街上走着,藤尾用沉静的语调说道:

“你太懒散!——着手复习功课了吗?早两天我见了宇田老师,他也为你担心。”

洪作说:“还没开始,从此以后就大张旗鼓地干。”

“打算投考哪所学校?”

“四高。”

“别考那种土气的高校!何况它是官立的,你怎么进得了!”

“我决心已定,无法更改了!”

“在金泽那种地方度过三年青春时光,文化教养就会落后。电影之类也许还能看到,但象样点儿的音乐恐怕就听不到了!想看话剧也办不到。哎,我不想说那儿的坏话!选择东京的私立大学吧!要不,就象我一样,到京都来吧!在东京或京都度过三年高校生活。和东京比较,京都显得土气,可是在京都你不会落后于时代。除了东京和京都,其余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的。”

听了藤尾这番话,洪作认为他说得很实在。在金泽的半个月中,确实没听到谁说出“文化”、“时代”这类字眼。也许真个是落后于时代,落后于文化了。

“你究竟在金泽干了些什么?”

“我参加了四高柔道队的夏季训练。不是练柔道就是睡觉,就这么回事。”

“傻瓜!象你这样生活,恐怕连思考问题的时间都没有!”

“我什么都不想。在那儿我交了几个朋友,他们都不思考问题,除了柔道,其余一概不想。我觉得在那儿挺对劲。”

“在我那所学校里,柔道队的那些家伙很特别。谁也不和他们交往。他们脑子空空洞洞,幼稚得可怕。”

“恐怕四高柔道队员更加空虚、更加无知呢!”

“为什么你情愿加入他们一伙呢?”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

藤尾说:“哎,木部和金枝左倾了,而你右倾了,无可奈何!”

藤尾说金枝和木部左倾了,他所谓“左倾”一词,洪作听来感到挺新鲜。所谓“左倾”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于这个问题,洪作不知道怎样回答方为正确。但他想,木部和金枝恐怕也是懵懵懂懂左倾的罢。

洪作问:“那两个家伙真的左倾了吗?”

藤尾说:“上次听木部说,他加入了什么研究会,这家伙和今春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说,身为学生却饮酒、吸烟,不成体统。我看还可以不吃饭!他劝了我好一阵!”

“不喝酒、不吸烟,这一点和四高柔道队员一样。”

“吹牛!”

“不,是真的。他们禁烟禁酒,万事不想,他们认为女人是不存在的。”

“怪人的团体!是禁欲主义吗?哼,这倒不坏。烟酒、女人全不行?成了修道院!只是,不想事可不行。岂不是把人都变成了傻瓜?”

“不变成傻瓜,便学不好柔道。”

“为什么不变傻瓜便学不好呢?”

“不知道。不光我,看来大家都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说。”

“你竟想加入他们一伙?”

“是这么回事。”

“金泽城好不好?”

“啊,可以说是一座出色的城市!”

“学生在那儿吃香吗?”

“这个嘛……”

对洪作来说,这是个难题。鸢和杉户的社交在当地人中谈不上吃香,然而市民们对他们也未必蹙眉。确切地说,就是无所谓吃香不吃香。

“他们不与城市居民发生关系,柔道队员们都是特殊人物。”

“为什么特殊?”

“为什么特殊?不直接和他们打交道,是没法理解的,反正就是特殊。他们眼中没有金泽城,也没有金泽市民,只有练武场。”

“练柔道的目的是什么?强壮身体吗?”

“对,是这样。但也不能说全是为了这个。大家一进大学便停止柔道训练。”

“只在高校三年中训练吗?”

“对。”

“是为了修养?”

“不是为了什么修养。”

藤尾说:“啊,对了。你说过是为了不想事!”

洪作说:“你说金枝也左倾?”

“金枝还是不离老一套。这家伙梦想将来当了医生,便到贫民区的免费诊所去工作。半年来他变得爱讲大道理,不信你去见见他,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洪作很想见见大道理不绝于口的金枝。

“大家都变啦!就你一个人没变化?”

于是,藤尾说:“变化毕竟是不正常的。人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大家都把自己拧弯扭曲,强迫自己改变,想寻求自己的人生价值。金枝和木部试图通过参加左翼运动而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就这一点来说,他俩都是浪漫主义者。你也一样,你大概也想在柔道当中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吧。”

“不会有什么大的意义吧。”洪作不认为鸢和杉户也会考虑意义之类的问题,如果问他们练柔道的意义是什么,那两个家伙不瞠目结舌才怪呢!鸢一定会“喔嗬嗬嗬”地怪笑一通,然后说:

“你问练柔道的意义是什么吗?让我想想!哦,有了!它的意义就是能穿抹布跳舞。”

杉户呢?他会显出困惑的神色,说:

“这句话写在哪本书上?我从来没有读过!得空时,我去把那本书找来读读。”

洪作问:“你怎么样呢?”

“我没变!我怎么会轻易地改变?眼下我正恋爱。”

“是她吗?”

“她是指谁?”

“那肉排餐馆的——”

“玲子吗?傻瓜!我会迷上那种姑娘?你去京都看看吧,比她出色的姑娘比比皆是。”

“以前不是爱过她吗?”

“难道永远爱同一个人?鉴赏女人如同鉴赏艺术品,趣味是不断提高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变了!”

洪作的话多少带有责难。仅隔半年,藤尾原先对玲子的那股恋情,跑到哪儿去了呢?

两人在千本海滨的松林里散步。在海边洗海水浴的男女已经寥寥无几。每到八月下旬,海涛便开始汹涌,年年如此,成了宣告千本海滨夏令结束的信号。在中学时代,每到这时候,洪作一伙便觉得好不容易收回了千本海滨,每天都要跃入海水畅游一番。

洪作说:“去年夏季这个时候,咱们天天来这儿游泳!”

藤尾说:“如今没有这份兴致了,大家都已成人啦!”的确,跃身于骏河湾秋天的大浪中,也许是只有中学生才干的事情。

“我去了日本海!”

“是吗?今年夏天我也去看过若狭的海。我觉得,论海,还是数太平洋第一!”

“是吗?我认为还是日本海好。”洪作说。

“恐怕那儿连象样的海水浴场也没有吧?”

“尽管没有海水浴场,但是,论海潮的颜色和海涛崩散的情景,日本海是顶呱呱的。”

“你到了哪儿?”

“内滩,那儿有沙丘。”

“游泳了吗?”

“还能游泳?连人影儿都不见!沙丘连绵起伏,无边无际。巨浪崩溃时,仿佛所有沙丘都在颤抖。卧在沙丘上倾听惊涛拍岸的声音,使人怀想久远的过去。”

“宛如诗人吟诗!你是练柔道的吧?练柔道的人讲这种话可不行。”藤尾笑着说。

洪作对此不作辩解。他心中明白,那天和他一同去内滩的伙伴,无论是鸢和杉户还是大天井,要成为诗人还相差甚远。他眼前浮现出日本海的深蓝色海潮前推后拥的情景。他想起了鸢和大天井的那场格斗,便感到一阵激动。他仿佛置身于内滩的沙丘地带,鸢和大天井的两个身体就象豆粒那么小,两个小小的豆粒忽而粘成一团,忽而崩散开来,它们彼此被对方抛来摔去,格斗的结果,鸢把比自己强大的大天井压在身下了。

鸢昂首站立在躺倒在地的大天井身旁,放声叫喊,高唱凯歌。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正立下投身于四高柔道队的誓愿,恐怕就是在目睹鸢的那种勃勃英姿之时吧。

这一天,洪作深深感到自己与藤尾之间存在很大的距离。他想,对于金枝和木部,自己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翌日,洪作去看望宇田。他知道宇田一定满怀怒火,但想到反正得去辞行,便决定早去为好。

在寺院吃过午饭,他提着两大盒从金泽带来的点心,慢吞吞地往宇田家里走去。这段路走了足足三十分钟之久。在宇田家的正门前,他站立了片刻。屋里好象有客人,有人在说话。洪作心想:这种时候有客人在场对自己有利。说不定他能免受训斥。

洪作走到门厅前,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对不起,有人吗?”

于是,隔扇后面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洪作君吗?”

不一会儿,宇田夫人走出来。说:

“啊,真是洪作君!”

这时,只听得宇田大声说:“什么?——你说谁来啦?别是找错人家了吧?”

洪作说:“请原谅,就此告辞了。”

夫人笑着说:“哎,别这么说,进屋里玩去!”

这时,远山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来了?”洪作惊奇地说。

远山火爆爆地说:“‘你来了?’——这就是你的伺候?我是被叫来的,正替你挨骂!今天不是第一回,是第三次了!你究竟钻到哪儿去了?宇田老师毕竟是宇田老师,首先就饶不了我!”

“哎,好歹请进屋吧。”洪作依从夫人的话,走进门厅。

远山说:“哎,进去!”

洪作说:“你先进!”

“在那儿磨蹭什么?”

又传来了宇田的声音。

洪作想:“他的确在发火!”

洪作一进正房便说:“前天回来的。”说完,便朝宇田垂头鞠躬。宇田身穿浴衣,坐在走廊里,面朝院子。

“竟然回来了?我刚想请远山君去金泽找你!,动身前你不是说两三天就回来吗?可是老不见回。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写信去,也不见你回信。我教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可象你这样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碰到。”宇田说话时,脸依然朝着原来的方向。

“对不起。”

洪作只好道歉。

夫人说:“寄封信来,就免得担心了。——伊豆的外公为你担心,在台北的父母也为你担心,大家都为你担惊受怕,都写信来询问,可你下落不明,也没法答复他们。”

“对不起。”洪作再次道歉。

远山说:“哎,你呀!你想过自己与众稍有不同吗?没想过吧?大家常常对你说,你做的事很不寻常。嘴上说‘明天就动身去台北’,到处让人家举办送别会,然后却跑得无影无踪,这算怎么回事?要为周围的人想想!即使你这样的人失踪了,大家也会着急的。”

“说得好,远山君!——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已经走上正路了!你替我多对他提些意见!”宇田仍旧没转过脸来,“狠狠地把他批评一顿!轮到远山君来提出批评,洪作君已经无可救药了!”

“老师,不能说得太过火呀!”远山说,“洪作知道自己错啦!”

“……”

“如果知错,首先道歉!向老师道歉,向师母道歉!这段时间,你母亲的信都是寄到老师这儿。寄到你那儿,是泥牛入海一场空,所以改寄到老师这儿。不仅你母亲,你外公也是这么做。向老师道歉,向师母道歉,向我道歉!”

“我道歉!向老师和师母道歉。不过,怎么还要向你道歉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受了连累。我受到各种各样的误解。宇田老师他们起初还以为是我唆使你这么做的!”

宇田老师说:“我想不是你唆使的,不过,多少与你有些关系。前不久,听藤尾君说,四高那个学生来这儿时,远山君也一起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喝过酒。当时你们一起策划了不正当的事情吧?”

远山说:“我与洪作的这件事毫无关系!本来我还对此生气。他不够朋友!到哪儿去,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如果预先跟我说好,我会替他应付应付局面。就说可能在金泽生病了什么的,巧妙地搪塞过去。可他却瞒着我走了!”

洪作说:“哎,我也没想到会在那儿逗留这么久!可是不知不觉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想,既然柔道队的人已经替我给老师写了回信,也就行了。”

直到这时,宇田才把脸转向洪作,说:“柔道队的那封所谓回信不能算数。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柔道队的夏季训练结束以后,便会返回,不必担心。’——你在金泽究竟干些什么呀?”

“练柔道。”

“可是,不可能光练柔道吧?”

“光练柔道。”

“还得干点别的吧?”

“什么也不干。没有那份余地。除了练柔道,便是睡觉。”

“嗬!这倒不坏。可你是应考生!为什么不及时回来?”

“不能回来。”

“为什么不能回来?”

“大家都挺辛苦。我不忍心一个人跑回来。”

“嗬!你一个应考生,却要陪着他们?好极啦!优秀的应考生!这样的应考生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吧!”

“不,除我以外,还有一个人。他是个技艺超群的柔道强手,对所有四高学生直呼其名,而四高学生称他先生。他是有三年资格的应考生,明年将和我一道参加考试。”

“嗬,真是个豪杰!和你一样,也要父母操心吧?”

“他在金泽住了三年。听说他天天上练武场,直到夏末为止。从秋天起,他便温习功课了。”

“嗬,好家伙!一直住在金泽!”远山钦佩地说,“他厉害吗?”

“嘿,挺厉害!我真想让你见见他。”

“一面练柔道,一面准备考试。连续三年落榜,他不感到失望吗?”

“这种事情他不在乎。他说,这样过五、六年,总会让他考取的。”

“可怕!你也去上这个当吧!”

宇田说:“你们尽谈无聊话!”

洪作忽然想起从金泽带来的点心还放在门口,于是他站起身,准备去拿。

宇田说:“别是想溜吧?”

“不,不会溜。”

“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放心吧,我不会逃跑!”

宇田笑着说:“我不能信任你。”

洪作把两盒点心拿进来,交给宇田夫人,说:“这是我带来的。”

“那是什么?”宇田瞪着眼说。

“是金泽的点心。好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听说是有名的点心。”

“竟带来这么两大盒?”宇田说,“你竟会买礼物?这倒是难得!”

宇田夫人说:“这么大两盒点心,挺贵的吧。——一买就是两大盒,这便是洪作的作风!”

“真是你买的吗?别是人家送你的吧?”远山说。

“讨厌的家伙!”洪作心里暗暗骂道。远山对这类事情总是很敏感。洪作嘴里却说:

“是买的。”

“那么,花了多少钱?”

“谁记这种事!”

“奇怪!你这种人本来是不会存心买礼物的!”

“这是什么话!我给寺院也送了两盒同样的点心,还送了藤尾两盒。”

“嗬!那就更奇怪啦!”

“这么大盒的点心,一定挺沉吧。”夫人说着,提着点心盒走出了这间房。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只盛着红白干点心的盘子走了进来。

“多漂亮的点心!这是洪作君辛辛苦苦老远带来的礼物,快尝尝!”

然后,夫人又一次离开房间。这一次,她是去沏茶。

洪作说:“我去了台湾,会给你们带来珍贵的礼物,这次就送这点儿东西。”

宇田严肃地说:“送不送珍贵的礼物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去台湾一事,要说到做到。你不去台湾,我很为难。不知不觉这个责任已经落到了我肩上。”

远山说:“洪作是个不孝之子!”

“你也是不孝之子,不过也许他比你过份点儿。”宇田拿起一块点心,说,“现在你就把去台湾的日子定下来。在沼津恐怕没什么事情要办了吧。”

“没有了。”

“随时可以出发吧?”

“可以。我看没必要再去一趟伊豆乡下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眼下你去外公那儿,不是送上门去挨骂吗?”

这时,宇田夫人插言说:“你外公正在生气呢!他似乎很想见见你。”

洪作说:“也上这儿来过吗?真叫人吃惊!他还到藤尾那儿去过。上了年纪的人,真没办法!”

夫人说:“这么说可不行!要遭报应的!他是替你担心!”

“究竟是不是为我担心,还是个疑问。只是因为我家里人委托他监督我,他认为有责任催逼我去台北。他想尽早卸掉我这个包袱。”

“是啊,说得倒也是。对你这种人,连你外公也不会担心,正如你自己所说,这只是他的责任。仅仅是责任。——我也一样。我也不为你担心。担心也是白搭。为你担心就得吃苦头。你无忧无虑。跑到明年能不能考进去尚未可卜的高校,又是练柔道,又是上街大买特产,尽干些不正经的事情。心血来潮便为所欲为!”

远山说:“对。”

“你说对?可你也一样!”宇田也不放过远山。

“老师,您别搞错了训斥的对象!我是因为洪作的缘故才被叫来的,是不是?老师,您不是把我叫来挨训的吧?请您别弄混了。”

宇田夫人说:“是啊,拖累了远山君!”

“就是嘛,”远山说,“我觉得老师也太天真。您完全上了洪作的当,不是吗?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为他举办送别会,这都没有作用。叫他把动身的日子定下来,这也不行!他哪会去台北?他根本就不打算去!要是我,就叫他去金泽!既然明年能不能考取还不知道,还是叫他去金泽来得妥当。”

“这话真是荒唐!莫非你们串通好了?”

“别开玩笑!”

“不,很象是这么回事。细心听你们的谈话,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宇田说完,又转向夫人说:“请把啤酒拿来。”

夫人说:“不行!哎,你这位老师呀,真象远山君说的那样,有几分天真。你本来为洪作的事情大动肝火,可一旦见到他,心又软了下来。——一喝上啤酒,事情就没指望了!嘿!老师失败啦。”

“没这种事!批评还没开头。训斥也还谈不上。好戏还在后头呢!——拿啤酒来!”

“不这么咋呼,我也会拿来。你是想为洪作君举行第二次送别会吧?”

宇田夫人嘴里说着挖苦话,可脸上显得若无其事。她起身走了出去。

“师母说得对!老师的确想得太简单!洪作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远山说,“这样不行,除非把藤尾找来!”

“藤尾?”

“对!让那家伙提意见,他旗帜鲜明,说得头头是道!——把他找来怎么样?”

“他在家吗?”

“我想在吧。打个电话试试行吗?”

这时,从厨房那边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不行!把那种人带来不行!”

然而宇田不答理她,对远山说:“你去把藤尾君带来!他在上次的事件中也多少蒙受了冤屈。请藤尾君来吧,大家写一份誓约书,怎么样?把离开沼津的日期定下来,也定好在神户乘船的日期,然后给洪作在台北的父母打个电报!”

“还是送他去台北吗?”远山说。接着,他把脸转向洪作说:“你恶贯满盈,该伏法了!你应该觉悟了!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为你好啊。你对所谓家庭会有所了解,对父母和弟妹的心情会有所体谅吧!”

“远山君,请来帮忙拿啤酒吧。”又传来宇田夫人的声音。

“待会儿继续跟你谈。”远山说完便走了出去。他拿着啤酒和酒杯转来,对宇田说:“那么,我这就去给藤尾打电话,行吗?”

“去就得了,干吗这么罗嗦!”

“师母反对呀!”

“她会反对?她和藤尾君似乎格外投机呢!”宇田说。

远山给藤尾打过电话回来时,宇田往洪作的杯子里斟满啤酒,说:

“远山君还是中学生,所以不许他喝啤酒。”

“这还用说!我不喝啤酒。”远山机灵地回答。

“毕业没毕业,差别就在这里。”洪作说,“你呀,明年再毕不了业也就糟啦!”

“你胡说什么!”

“哎,这是实话。无论如何要争取毕业!这一回再doppeln,就会被开除!doppelnaus。”

“doppeln是什么意思?”

“doppeln就是留级,连续两次留级而被开除叫作doppelnaus。这是德语。这是我在金泽学会的。”

洪作刚才被远山毫不留情地嘲弄了一通,现在他想转而反击。

宇田说:“喝了啤酒,憋不住劲头了吧?”

“哪会这样!不过,老师,请您不仅为我操心,也为远山操点儿心!远山也有很值得称赞的优点。上次他在练武场把腰节骨不知怎么弄了一下,躺在地上起不来。这件事您还记得吧?当时他说:‘我落到这步田地,全是自作自受!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哭的。我倒没什么,但母亲多可怜咽!’说着他就哭啦。”

“哭了?”宇田反问道。

“哎哟,远山君真的哭了吗?”宇田夫人把脸转向远山说。

“我怎么会哭!”远山说。

“明明哭了!”

“我哭了?”

“你用双手捂住眼睛,抽抽搭搭的,不是吗?哎,这和哭有什么不同?”

“我会哭?”

“‘我倒没什么,但母亲多可怜啊!’说着,你就哭了!”

远山骤然变了脸色,说:“什么!你嘲笑我?好吧——”

宇田夫人说:“讨厌!也不分场合,竟在这里吵架!”

洪作说:“不吵架。我们早已决过胜负了。”

“好,重新较量一次!”远山把手指关节折得咯嗒咯嗒响,气势汹汹的,好象真的要站起来大打出手。

“哼!”宇田感慨地轮番打量他俩的面孔,说:“果然不错,生就一付简单的头脸。动辄诉诸武力。——果然如此!”他顿了顿,又说:“要吵架,也得有个理由。这么大的男子汉,为了哭与没哭这种区区小事,便要挥拳踢脚,恐怕不怎么光彩吧!用武力决定胜负之事暂且搁下吧,不如先把洪作君的问题解决。”

宇田站起身,走到屋角的书桌边,从抽屉中取出几张信笺,说:“按照我说的往上面写。”

洪作问:“写什么?”

“我说了按照我说的写嘛。有钢笔吗?”

“没带。”

于是远山说:“这家伙会带笔?我看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带过笔呢!手表也没有。钢笔也没有。——连上衣、鞋子,也是我们从毕业的同学那儿讨来给他的。”

洪作默不作声。事实确实如此。

“真难伺候!”

宇田又一次起身走到书桌边,取来了钢笔。

“好吧,用这支笔写。铺垫上恐怕不好写吧。写东西还是在书桌上为好。”

洪作起身走过去,在宇田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宇田说:“定于九月三号或十号从沼津出发。三号也行,十号也行,这么几天还是可以通融。如果三号动身,便乘四号从神户开航的香港丸;十号动身,便乘十一号从神户开航的扶桑丸。两艘船中扶桑丸较大。嗐,乘哪一艘都一样!”

洪作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想:不知宇田何时打听到了这些情况。

“十号动身吧。”洪作说。他觉得哪怕只晚几天走也好。

“十号?好!就决定十号从沼津出发,乘十一号从神户开航的扶桑丸。就这样,行吗?”

“行!”

“那你写吧。——我决定乘九月十日的夜行火车离开沼津,在神户换乘十一日正午开航的扶桑丸渡海赴台。”

洪作按照宇田的口述,用宇田的钢笔,在宇田的信笺上写下了保证。

“写好了吗?”

“写好了。”

“好,另起一行——”宇田边说边把啤酒杯送到嘴边,“另起一行。——关于我赴台一事,皆因本人浅薄无虑,优柔寡断,至今为止给各方面造成了很多麻烦。”

“这也要写上去?”洪作说。

“别说话,只管写!”宇田又端起酒杯。洪作无可奈何,只好把宇田口授的话逐字逐句写下来。

“由于本人屡次改变主意,违背诺言,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以致夏去秋至,赴台之事拖延至今。”念到这里,宇田停顿了一下,说:“你会写‘虚度光阴’四个字吗?”

“会写。”

“懂意思吗?”

“就是说整天什么也不干,游手好闲地过日子。”

“嗬!你竟然也懂得这个词的含意!——远山君懂吗?”

“是说‘虚度光阴’这个词吗?”远山搔搔头皮说,“一点不懂!”

“继续写——”宇田说,“——事到如今,谨向各位长辈、诸位相识深表歉意,并愿痛改前非。”

洪作动笔记录这句话时,从门厅口传来了藤尾的声音:

“可以进来吗?”

“请进!”宇田夫人应声答道。藤尾走进屋里,见了这种景况,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在远山旁边坐下。

“写完了吧?又另起一行。——当此决意渡台之际,我向天地神明起誓,保证不再给亲戚朋友增添麻烦,从沼津出发以及在神户乘船的日期既经决定,无论发生何事,决不更改。”

洪作又照样写了下来。

“写完了吧?签上自己的名字,收件人是我、乡下的外公、借宿的寺院里的住持、藤尾君,远山君——此外还有谁?”

宇田把脸转向远山和藤尾。藤尾起身走到洪作身边,俯身辨读洪作写的保证书。过了一会儿,他说:

“字面上还可以更严厉。——屡次改变主意,违背诺言,忘记了自己应考生的身份,与街头恶少殴斗,并往北国流浪作恶,——”他思索一会儿,又说:“最好把这份保证书广为分发。我请店里的年轻伙计油印出来。也给学校里送去一些,怎么样?”

洪作的保证书写好后,宇田说:

“盖印吧!”

藤尾说:“盖印不顶用!按血手印最好,血手印!”增加了一个藤尾,气氛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洪作说:“按血手印?好吧,拿菜刀来!”

“这不行!”夫人皱着眉头说,“盖个普通的图章不就行了吗?”

远山说:“谁带着图章这种小玩意儿!要用的时候,这家伙用橡皮刻一个就行了!”

你一言,我一语,结果决定按大拇指印。当洪作把大拇指按到宇田夫人拿来的印泥上时,夫人说:“洪作君也真可怜,终于要被赶出沼津了。”

“那么,举行签字仪式吧?”藤尾拿起啤酒瓶,发现里边已经空了,便对宇田夫人说:“师母,请把签字仪式喝的啤酒拿来好吗?”

宇田夫人立刻起身去把啤酒拿来了,宇田、藤尾、洪作三人喝着啤酒,远山却喝着白开水,做出一付老实相。

藤尾说:“这啤酒非同一般。这是达成协议时喝的酒,你也可以喝!”

远山说:“哦?是达成协议时喝的啤酒?不是普通的啤酒!既是这样,我只喝一杯试试味吧。究竟是什么味道?”

远山说着,便端起杯子。正在这时,他耳边响起宇田的声音:“远山君不能喝!”

“是。”远山把杯子放下了。

藤尾说:“老师,只喝一杯还是可以吧?这家伙经常喝酒!”

“经常喝?这不行!”宇田说,“好!请远山也写一张保证书吧!保证今后滴酒不沾,怎么样?”

于是,藤尾说:“这倒是挺有趣!就这么办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远山,你写吧!”

远山兰本正经地向宇田问道:

“写了保证书,明年会让我毕业吗?”

宇田笑着说:“即使你写了禁酒的保证书,作为学校当局,也不会因此而让你毕业吧!”

近黄昏时,三人离开了宇田家。一出门,远山便说:“留级生真苦啊!”也许是只有他一个人没喝上啤酒的缘故吧,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沮丧。接着,他又说:“洪作也终于要去台湾了。船开走,烟留下,是不是?”

藤尾说:“别说这种蠢话。说出这种话来,大家都以为你智能低下。要说点儿象样的话!”

远山说:“那么,我该说什么,你教给我吧。朋友乘船远行,今后只剩我一个人了。明年能不能毕业也没有把握。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寂寞。为了表达这种心情,我借用了‘船开走,烟留下’的歌词。”

藤尾问道:“洪作去台湾,你真的感到寂寞吗?”

远山显出平时所没有的严肃表情,说:“没有同伴啦!和洪作在一起,心里还感到踏实,洪作不在了,总感到心虚!”

远山的这些话,洪作听了并不怎么感激,但他完全理解远山的心情。

洪作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长此以往,会毁灭一生!”

“哎呀,你这话和我妈说的竟是一模一样!我妈对我说,继续和你这种人来往,会毁掉我的一生!”

“真的说过这种话?”

“我干吗骗你?真的这么说过。是流着泪说的。”

“真讨厌!”洪作说。

藤尾说:“哎,社会上对于洪作的评价,到了这种地步!我妈她们虽不至于说得这么严重,但言语中也有这层意思。”

远山说:“宇田老师的夫人也说过!”

“她说什么?”

“不便说。”

“不要紧!”

“不是顾忌你,是顾忌师母。”

“说吧!她说什么?”

“好吧,说就说!‘他呀,不知想些什么!和蜻蜓一样无忧无虑,轻飘飘地飞来飞去。’”

洪作心想:“又是说我无所用心?”无论谁说他无所用心他都心平气和,然而宇田夫人说他是轻飘飘飞舞的蜻蜓!他心里受不了,感到厌烦。

“难道我在金泽多呆了几天,就该受到这么大的责难吗?不错,我应该寄一张明信片。没寄明信片,也许是我的过失。可是,不就这么点儿事情吗?就因为这一点,被人家说成蜻蜓,叫人怎么受得了?”

听了洪作的话,藤尾不禁笑了起来。

“你自以为不象蜻蜓吧?可是在大伙儿眼里,你就象一只蜻蜓!分歧就在于此。你从小到现在始终是轻飘飘地飞呀飞。高兴飞哪儿就飞哪儿。谁也不替你操心。”

“没这种事!”

“哎,听我说!——有没有父母在你身边监督,差别很大。我认为,倘若你和我们一样,是在家庭的怀抱中长大的,便不会变成蜻蜓。可是,迄今为止,你一直是在没有父母监督的环境里成长的。这一点,你得天独厚和我们不同。老是做蜻蜒也没什么。从小是蜻蜓,现在还是蜻蜓。自以为不是蜻蜒,可在别人眼里你却是蜻蜓。”

“你胡说些什么!”

“啊,别发火!”

“蜻蜓是什么东西?”

远山说;“藤尾说得对呢!听他一说,我看你也真象蜻蜓!宇田师母说得真象!真是只蜻蜓!连玲子也认为你象蜻蜓。”

远山突然提起玲子的名字,洪作的心一阵剧跳。

“玲子说过这种话?”

“哎,没说。只是嘴里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肯定是这么想。你当我说谎,就去问她好了!——喂,藤尾,你请客,现在就到玲子那儿去!”远山提议道。

藤尾说:“硬是要去,我也不反对带你们去见阿玲。”昨天,藤尾还说他不会永远把玲子这种姑娘当作美人,可现在却若无其事,嬉皮笑脸。就是这种地方,他令洪作厌恶。

藤尾又说:“哎夕看来我今天好歹得请客。洪作要去台北,一场戏收场了。今后再也不能轻飘飘地飞舞,做不成蜻蜓了。真可怜!可是无可奈何呀!”

进入闹市区,远山便提议邀请金枝和木部一起,当晚为洪作举办送别会。谁也不反对。

他们决定七点钟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然后就地暂时分手。远山必须上亲戚家去办件事,藤尾也非回家一趟不可。临走时,他对洪作说:“我去邀木部和金枝,你先去,在二楼占个座位。”

剩下洪作一个人时,他便漫步于街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想,他终于也要和沼津镇暂时分别了。

多亏宇田,出发的日期定下来了,这对洪作来说是件好事。如果不叫他写下保证书,洪作很难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的时间要过一小时才到。洪作打算去书店里看看,正在这时,有人招呼道:

“喂,洪作君!”

洪作一看,原来是身着和服的首席教师釜渊。自从上次远山发生事故,他们深更半夜在练武场碰面以后,洪作一直没见过他。洪作觉得真是冤家路窄。

“你现在干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可不行!总得有点儿改变!”釜渊说,“秋天到啦!”

在洪作的心目中,釜渊是不会对季节有所感慨的,所以他觉得很意外。

接着,釜渊追加似地说道:“有支歌中唱道:‘秋来思绪多。’你知道吗?”

“嗯。”洪作根本不知道。

“感觉到秋天到来,人们的确是思绪万千。”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这种说法没礼貌!”釜渊笑着说。

平时他总是板着面孔,这一笑,令人觉得格外亲切。

“夏季你干了些什么?”

“到金泽去了一趟。我打算明年投考四高。”

“哦,你想投考四高,所以到学校所在地去看看,是不是?”

“啊。正是。”

“考虑真周到!连你也会有这种用心?”

“您也失礼啦!”洪作笑道。釜渊也笑了。这一次他笑出了声。

洪作觉得,此刻和自己谈话的釜渊,不是使全校学生望而生畏、以严峻而闻名的釜渊了。他仿佛在同另一个人交谈。

釜渊说:“知道连你也有心投考高校了,我放心啦!明年你很难考取,不过后年总得有所归宿!”

“您又失礼啦!”洪作笑着说。

“恐怕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才不这么想呢!”

“是吗?不久前我和宇田君淡起你,宇田君还称赞你呢。”

“……”

“他说,你想事情和一般人大不相同。人一般活六十岁,而你却似乎把人生当作一百二十年加以考虑。”

“真不好意思!”

“哎,我也觉得你是这样。到四高去参加柔道训练,这可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真了不起!我们只好认为,你把人的寿命加倍地加以考虑。”

“您知道了?”

“当然知道!——不过,我认为这一点是你的长处。你在校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比起那些听到考试二字就眼神发呆、面色发白的学生来,你要好得多!因为不用功,所以升不了学。可尽管考不取,志愿却挺高。一般的人都选择免试的私立大学,可你却要进公立高等学校。而且,听宇田君说,你进那所学校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练柔道!”

“……”

“真是气宇不凡!”

“……”

“了不起!”

“您别说了!”

“不,我并非贬低你,而是夸奖你!这方面你真是好样的。问题只在于你能不能考取。”

“是呀。”

“你认识到这一点了吗?”

“嗯,认识到了。”

“认识到了,却不为此而努力,这也挺出色!”

“真难为情!”

“哎,我不是冷嘲热讽,而是称赞。——好极了!只是父母大伤脑筋。不过,哎,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有什么办法!”

不知不觉间,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了。

“老师,”洪作对心情舒畅,话不绝口的釜渊叫了一声,“今后我一定努力学习。”

“很好!”

“真的,我决心努力。因为住在沼津不行,所以我决定去台北,在父母身边用功学习。”

“很好!”

听釜渊的口气,他根本不信任洪作。

“真的,我今天到了宇田老师家里,写下了保证书。十号从沼津出发。”

“哼!你会主动写保证书?恐怕是逼你写的吧?”

“是的。”

“我就知道!料你也不会自觉地写。不过,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宇田君也费了不少心思!”

接着,釜渊稍稍改变了一下语气,说:

“顺便提一下,你得感谢宇田君。宇田君受你牵累,代司父母之职,十分辛苦。——他说你太没有头脑,他不能撒手不管。”

“……”

“你自从出世,便成了别人的累赘。自己不操心,该操的那份心思全由别人代劳了。——生就一个幸运儿!”

“是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宇田君这些人受你的连累,该由你自己操心的事情全由他承担下来,为你料理。不仅承担了应当归你的那份忧虑,连你父母的份额也转嫁给他了。——不感谢他可不行!”

“我全明白。”

“最近,宇田君和你父母就你的事情频繁通信。听说连钱都汇到他那儿呢。”

“是吗?”洪作大吃一惊。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事情的确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真把钱寄到宇田老师这儿来了吗?”

“我不知道。——宇田君是这么说的。离开沼津去台北,总得花钱吧?你本来打算怎么弄到这笔钱?”

“我想很快就会寄来的。我打算,如果没寄来,就向人借。”

“向谁借?”

“无论向谁借都成。”

“瞧,这一点你又与众不同!难得,难得!”

釜渊接着说:“上哪儿去喝杯咖啡好吗?”

釜渊和咖啡!这是不可思议的结合。洪作想;釜渊居然也喝咖啡?

洪作把釜渊领进最近的一家西洋点心店。这儿店堂的一角设有几组桌椅,作为饮料部。

釜渊一边环视店堂内部,一边说:“你常出入这种地方吗?”

洪作答道:“这还是第一次。”

“你很熟悉呀!”

“乘火车走读的同学时常来这儿,所以我知道。”

“不象话!居然有这种学生,放学时到这种地方来!”釜渊说。但他脸上并没显出在学校里的那种严厉的表情。两人在一张小桌旁面对面地坐下。

“喝杯咖啡吧。”釜渊说。洪作依言叫了咖啡。

“老师爱喝咖啡?”

“每天早晨喝。去台湾之前来我家喝一次好吗?请你喝象样的咖啡。将咖啡豆磨碎后煮的。”

“您这么说话,和您在学校里的时候完全不同。”

“不见得吧?”

“嗐,是不同!完全不一样。同学们只要一见您的脸,脸色就变了。”

“你也是这样吗?”

“我还没到这种地步。”

“是啊。这是因为你和你那些朋友,藤尾呀,木部呀,都是些滑头滑脑的家伙。”

“可他们都是很好的同学。”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坏人啦。”

咖啡刚送上来,釜渊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说:“勉强可以。”

洪作对品尝咖啡一点也不在行。咖啡这种东西,只是偶然在藤尾家喝过,很少有机会喝到。即使在金泽,也没有得到机会。

“老师也常上这种店子吗?”

“哎,第一次。”

“上过中式面馆吗?”

“没有。”

“一次也没上过?”

“没有。”

“可惊!我们……”话刚说出口,便在喉咙里梗住了。他原想说他和伙伴们几乎没有一天不上中式面馆,但有所顾忌,便改口道,“要是老师想去,我给您领路。”

釜渊说:“嗯,请领我随便上一家面馆吧。”

出了西点店,洪作领着釜渊往他们一伙几乎天天光顾的那家中式面馆走去。

走进面馆后,他们在二楼一个铺着铺垫的小间里找好了座位。

釜渊说:“随便吃什么,只要味道好就行。”洪作点了两碗中式汤面。

洪作再次叮问釜渊:“这儿您一次也没来过吗?”

“没来过!我上这儿来,你们就头疼啦!”

“没关系。老师上楼之前,我们就逃之夭夭了。”

“从哪儿逃?”

“从窗口逃走。”

“嗬!不管什么时代,中学生这种人物于出来的事情总是一样!”

“过去也是这样吗?”

“我们这些人也爬过窗L!。”

“老师也爬过窗口?”

“对。”

“真没想到!那时你们吃什么东西?”

“面条。”

“想象不出老师慌慌张张逃走时的模样!那是副什么样子?”

“我总是遇事不慌。在跳窗之前,我还能从容不迫地把吃剩的面条盖好,不使它沾灰。这一点和你们不同的。”说到这里,釜渊开心地笑了。洪作看到釜渊的笑颜,又觉得他说不出地可亲。

洪作说:“把老师刚才说的话讲给同学们听,大家一定挺乐。”

釜渊忙说:“这种事可不能告诉他们!作为一个教师,必须经常保持威严。倘使与学生们亲密无间,就没法教育他们。对不对?”

“嗯。”

“你们马上就会小看老师。稍不小心让你们钻到一个空子,你们就会得意忘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

釜渊用筷子夹起端上来的汤面,说:“这东西你们能吃几碗?”

“一般吃两碗。”

“不算多。我们年轻时吃三碗呢。”釜渊说,“你们一伙常来这儿吧,藤尾、木部、金枝。”

“您都知道!”

“这种事情瞒不过我。你们这种人叫做‘面条坏蛋’。吃着面条,想到自己是坏蛋,所以有这个头衔。”

“面条坏蛋?”

“不是吗?”

唯有这时,洪作看到釜渊的表情有些异样。

从中式面馆出来后,他们在街上走了一会儿。走到他们先前相遇的那家书店门口,两人决定分手。

釜渊说:“好,就在这儿分手吧。保重身体,好好用功!”

洪作说:“到了台北,我给您写信。”

“你会写信?你连必须给父母的回信也不写,给我写信恐怕靠不大住吧?我这儿无所谓,可是一定要给宇田君写信!”

釜渊说完便走了。洪作目送着他的背影,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想,一旦自己要离开沼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显得如此善良、如此亲切呢?今日所见之釜渊,和平日的首席教员釜渊,简直判若两人。说话合情合理,举止说不出地温和。

“一点儿没有冷血。”洪作想道。

所谓冷血,是“冷血动物”的“冷血”,是釜渊的绰号。

洪作想,无论如何,从毕业到现在在沼津所过的这段散漫的日子,从中他并非一无所获。他和宇田建立了亲密的友情,发现了釜渊老师的好心,这都是得益于在沼津的游手好闲的生活。

洪作在黄昏的街道上朝千本海滨的方向走去。白昼使人觉得在度夏末,然而一到上灯时分,人们便觉得秋意正浓。在街上行走,感到秋天的寒气直逼足底。釜渊说秋天到来思绪多,看来的确如此。

洪作来到位于千本海滨入口处的肉排餐馆门前。可他没进餐馆,径直朝海滨走去。他不进餐馆,是想独自多呆会儿。他之所以想独自安静,也许正是因为秋天已经来临。

海滨不见人影。在幽暗的夜色中,只听见阵阵波涛声。洪作一直走到水边。眼前的千本海滨,他终于要和它分别了。

“洪作君!”

洪作听到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是错觉。

“洪作君!”

确实有人在唤他。是女人的声音。除玲子以外,在他认识的女人中,没人叫他的名字。

“哎——!”

这次是洪作喊叫。他要告诉对方自己在这儿。

洪作离开水边,朝着喊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没走多远,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玲子的唤声:

“洪作君!”

洪作粗声粗气地说:“是来接我吗?”

“刚才你经过店门口时,我看见你了。远山君、藤尾君也都来了。”

身穿单衣的玲子走上前来。她用手按住衣服的下摆,以免它被海风掀起。

“木部和金枝呢?”

“我出来时,他们还没到。”玲子说,“今天海浪比往日平静。几天前的景象真可怕!站在这儿,水沫也会溅到身上。”

“你不冷吗?”洪作觉得身穿单衣的玲子应该冷得受不了。

“有点儿冷。”玲子说,“不过我很高兴!这儿没人呢。夏天已经完了。此后,千本海滨将变得宁静,多好啊!我爱秋天!”

洪作觉得他们俩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十分尴尬。

“咱们走吧。”洪作说。

“木部君和金枝君还没来呢!咱们到那边走走吧。”

玲子启步走了,洪作跟着迈动了步子。在沙滩与海水之间,是一个布满石头的地带,行走非常困难。

“啊,真舒畅!我喜爱夜晚的海。”玲子停住脚步,面朝大海站下。洪作也停住脚步。然而,和一个异性单独相处的拘束感又攫住了洪作。他拾起脚边的石子,朝黑蒙蒙的海面扔去。于是,玲子也拾起一颗石子。

“恐怕你扔不到海里吧。”

“扔得到!和弟弟练投球时,我还是个投球能手呢。”

玲子做出一个不牢稳的动作,把石子扔了出去。洪作又拾起一块大而扁平的石头,做出掷铁饼的动作,先把身体转一圈,乘势把石块扔了出去。

洪作继续寻找扁平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拾起来,一块接一块地扔向黑暗的大海。

“再往那边走走吧。”玲子说完,又挪动了脚步。洪作无奈,只好跟在玲子后面。

“听说你十号就要出发?”

“嗯。听谁说的?”

“远山君。——听说叫你写了保证书,真的吗?”

“嗯。”

“你写保证书时,脸上是个什么表情,我真想看看!”

“写那种东西,没什么!叫我写,一下可以写好几份!”

对此,玲子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

“台湾的水果挺好吃吧?”

“嗯。”

“有些什么水果?”

“香蕉,木瓜。”

“木瓜?我没见过呀!”

过了一会儿,玲子说,“新高山是一座很美的山吧?”

“你说什么?”

“这是念书时老师对我们说的。”

过了一阵,她又说:“真的不再回来了?”

“谁?”

“洪作君。”

“开玩笑!回来!当然要回来。明年春天我要去金泽参加考试!”

“人家说这全是你骗人的呀!”

“谁说的?”

“远山君。”

“那家伙,居然说这种话?”

“是呀。他说你去了台湾,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还说你会在那儿入学,将来还要和台湾姑娘结婚,在那边的砂糖公司工作。”

“胡说八道!”

“不过,我认为洪作君还是留在那儿好。”

“为什么?”

“洪作君适合于住在台湾。不是过惯了闲散日子吗?——啊,我也想去台湾!那儿一定很好。那儿长着椰子树,月光皎洁。生活在那个地方,多么美妙!”

“那你来吧!”

“不行呀,我没钱。”

“在那儿找个工作就行了。”

“那么,我也进砂糖公司工作吗?”说到这里,玲子顿了顿,“到了台湾,洪作君连话也不会和我说了!你父亲是个军人,一定挺可怕的!不过,我想你母亲很慈祥。洪作君的母亲呀!”

洪作说:“该回去啦。大家都在等着呢,”

不知有什么事情好笑,玲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好吧,洪作君一个人回去吧!我还要散散步。”

听玲子这么说,洪作也不愿单身回去。

“远山这家伙。在生我的气呢!”

“你说远山君吗?我喜欢他。他比藤尾君和木部君他们好得多。他很会体贴人。”

“是吗?”

“是呀。远山君真怪!只要见到我,他总是把话题扯到洪作君身上。而且,近来——”玲子顿了一下,接着说:“算了,不说了。”

“近来——怎么样?”

“近来,哎呀——还是不说,不好说呀!”

接着,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去问远山君吧!”

“好,我去问他!”

“别当着大家的面问呀!要单独和他在一起时才能问。”玲子的话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洪作来说,远山说过什么样的话,是不难想象的,然而在玲子面前,他却始终佯装不知。

与玲子谈着话,洪作渐渐感到呼吸困难起来。他想尽快找个自由之地,自在地活动一下。否则,他觉得自己难免窒息而死。

“走到河口去好吗?”洪作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地说道。

“去河口?很远吧?”

玲子毕竟有些畏缩。所谓河口即狩野河的入海口,虽然离此处不远,但夜间在海滨行走,恐怕也得化十至十五分钟才能走到。

“走到那儿需要多久?”

“十五分钟左右。”

“来回就得三十分钟。——这一来就会挨骂。管它呢,还是去吧。”她所谓挨骂,大概是指挨老板娘的骂。

洪作说:“算了。回去吧。”

当心玲子挨骂是他决定不去河口的一个原因,此外,洪作也考虑到自己,他担心大伙儿都会责怪他。尽管去不成河口,但玲子说了“管它呢,还是去吧”,爽快地响应了他的提议。

洪作觉得非回去不可了。回去与否,完全取决于洪作的意愿。洪作回去,玲子便回去,洪作去河口,玲子无疑也会随他同往。

洪作从未经历过这种微妙的处境——一个伙伴站在他跟前,听凭他决定何去何从。而且,这伙伴是个异性。

洪作觉得眼前的玲子跟他平时想象中的玲子完全不同。她胆大勇为。到了顾客纷纷上门的时刻,她还悄悄地从店里跑了出来。尽管她嘴上说怕挨骂,但看上去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洪作说:“回去吧。”

于是玲子也爽快地说:“好,回去。”

两人一同走进松林,走到并排耸立的几幢别墅后面。这一带仍是沙滩的延续,没有一条象样的道路。进入松林之后,玲子一直默默无语。

开始看见西餐馆的灯光时,玲于说:“我先回去!”说完,她便拔腿飞跑而去。

洪作决定在松林里溜达一阵。剩下他一个人时,洪作才突然感到自己获得了充分的自由。他可以想象,可以思考,连走路也自由了。他可以无所顾忌,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洪作在松林里一条破旧的长椅上坐下。他和玲于一起散步时,暮色已深,但此刻,月亮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脚下漂着一层银灰色的微光。

洪作总觉得有许多事情必须考虑,然而一旦准备考虑,又不知道考虑什么为好了。

玲子显然对他怀着一片好意。从她今晚对他的态度看来,这事不可能作别的解释。然而为什么事情会如此呢?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洪作想来想去没理出个头绪来。他被一种甜蜜的迷雾般的东西层层包裹,他仿佛被这种东西熏得呛住了。

“嘔——!”

洪作放声大喊。他想,金泽的鸢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大声喊叫。

洪作比玲子晚十分钟左右到达西餐馆。他刚要上楼,系着围裙的玲子从厨房那边走过来,悄声对他说:“请你装作没和我见过面。”

甜美的雾气又向洪作袭来。玲子的这句话,在他俩之间存下了一个秘密。

洪作走进房间,老板娘劈头便说:“为你举行送别会,你却上哪儿转悠去啦?”

除藤尾和远山之外,金枝和木部也到了。桌上已经并排摆着几瓶啤酒。

藤尾和金枝都穿着金属钮扣的学生制服。木部身着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穿厚棉布制服的远山显得大为逊色了,正象个中学留级生。

藤尾说:“你迟到了!”

洪作答道:“在街上遇见了釜渊,耽搁了。”

远山认真地问道:“遇上了釜渊这怪物!关于我,他说了些什么?”

“关于你?什么也没说。他从宇田老师那儿听说我要去台北,便请我喝咖啡,还请我吃了中式汤面。”

“釜渊请你?”藤尾的表情好象是说:哪有这种事情!

“别乱说!”

“哎,是真的!今天我第一次感到这位老师是个好人。”

远山噘起嘴说:“和你一起吃汤面?在那儿吗?”

“对。咱们干的事情他全知道。他知道,却装作不知。真是好老师。”

木部说:“釜渊确实很好。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出色的人。他对中学生是严厉,可我认为那种严厉也很出色。”

“别以为自己毕业了,就可以信口胡说。我一听见釜渊这个名字,就打冷战。——够了,别谈釜渊啦——我怕那家伙。见到釜渊面对面地走过来,我就吓得动弹不了。没奈何,只好站住。那家伙走过来,说:‘你还在学校里?啊?’”远山边说边抬起下腭模仿釜渊的神气。

在一旁侥有兴趣地听他们谈话的金枝,将他那生就的和善面孔转向洪作,说:

“听说你终于决定去台北了,是吗?”

“嗯。”

“啊,这也好。是件好事。用点儿功,明年到东京来!学校嘛,进哪一所都一样。”

藤尾说:“这家伙打算投考四高。在四高柔道队的劝诱下,他的魂都被迷住了。”

金枝说:“我听说啦。是啊,四高也不错。——不过,柔道这种东西,哼!”木部说:“柔道本身倒不坏。可柔道队的生活不行!我也喜爱运动,任何运动我都喜欢。可运动队的生活受不了!特别是柔道队的生活!”

这时,老板娘插话说:

“提起柔道,大家立刻联想到远山和洪作,所以对柔道产生反感。他们整天噼啪噼啪地练武,考试老不及格,谁见了都觉得没出息。可是也有正经的柔道。我呀,就喜欢四高柔道队。我想把这店子关掉,搬到金泽去,为四高柔道队的人服务。洪作和远山要在那儿呆上三年,才会变成真正的人。”

“哇!”藤尾大吼一声。

“别吓唬人!”木部说。

“我真想让你们亲眼看看四高柔道队的莲实君!他身材矮小,可远山和洪作绝不是他的对手,眨眼功夫胳膊便被莲实君拧过去,彻底完蛋了!”

远山说,“哪有这种事?”

“别打肿脸充胖子啦!就在这餐室里,你不是一下子被摔翻在地吗?光吹牛有什么用!”

老板娘顿了顿,又说:

“那莲实君有句话说得好:‘认为这世上不存在女人!’”

“的确说得好。”金枝赞同道。

“‘进了四高,别以为是来做学问的!’”

“嗬!”

“他还有一句妙言!对了,是这样说的:‘烟酒不沾,万事不想,一心一意练柔道!’——能做到这一点,我也赞成。这多么令人向往!”

“哎,的确如此!”金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闯来一个单纯朴素得可怕的人物!”藤尾说,“洪作的生活方式与他的那个伙伴正相反,他却被这种生活方式迷住了。哼,我看行不通!他从不约束自己,所以感到自我约束的精神具有魅力。然而这长不了。他会觉得无聊,感到厌倦。”

接着,他对老板娘说:“肉排还没好?”

“别着急,请等会儿。听说今天是为洪作送行,所以招待你们吃特别高级的肉排!”老板娘说。

洪作把脸转向藤尾,说:“我并不为自我约束的精神所吸引。我想我多半是被粗野的精神迷住了。”

这时,木部发出一阵“喔呵呵、啊哈哈”的怪叫声。他说:“别说怪话!你自己就是粗野的标本!既如此,你怎么可能被粗野的精神所吸引呢?周围的人为你大伤脑筋。我也这样。你只是想交朋友。这就象野狗求伙伴。你至今为止一个朋友也没交成。我们这些人名义上是你的朋友,其实不然,对你来说,我们不是朋友。谁也不现解你。你自己明白这一点,因此感到孤独!你是一条纯粹的野狗,尽管辨不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演变而成的,但确实是一条野狗。孤独的野狗。你在四高柔道队那些家伙当中找到了伙伴。不过,虽然同是野狗,然而四高柔道队的那些伙伴是经过训练的野狗,人工培养的野狗。作为野狗,你是纯粹的,道道地地的。可他们不同。他们是冒牌货。哼!和他们交往吧!不出半年,你肯定会感到无聊。”

老板娘说:“别野狗长、野狗短地说个没完!让人听见了多不好!他身上纵有野狗的特征,可这么一说,你们不都成了野狗吗?”

“我并不是蔑视野狗。我喜欢野狗。我虽喜欢野狗,却不会变成野狗。野狗这东西是装不象的。野狗有野狗的素质。这一点夕洪作很出色。他是天生的野狗,具有野狗的精神——虚无、颓废、好斗。”

木部说得振振有词。由于啤酒的作用,他满脸通红。

洪作反问木部:“我虚无、好斗?”他从未听到别人对自己下这样的评语。

木部说,“对,虚无、颓废、好斗!你恣意任性多为所欲为!”

“是吗?”洪作说。

木部说:“你不明白吧?倘使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便不会变成这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就不是野狗之类的动物了。正因为意识不到,才是野狗。你的所作所为,在第三者看来,便是虚无的、颓废的、好斗的。喂?大娘!”

木部请求老板娘的赞同。

老板娘说:“你自以为成了大学生,不知为什么,就要强辞夺理地说这么一大篇。不管怎么说,对于洪作到住在台湾的父母身边去,我举双手赞成!要是留在这儿和远山这号人混在一起,就别想进四高!”

远山说:“最好别把我牵扯进去!”

“你呀!”老板娘重又转向远山,“你大模大样地喝啤酒,可你还没资格喝呢!别忘了你还是中学生!”

“我知道!”

“看你那副嘴脸,就不象是知道的。除了你,好歹都已是毕业生了,唯独你……”

“知道,知道!”

“你知道什么?——对了,最近你在思春!把玲子拉出去,老半天也不见回来。”

“我记忆中没这种事!”

“早两天不是把她叫出去了吗?”

“哎呀,弄错人了吧?”

“没错,没错!干这种坏事,我上学校去告你一状!”

“别说了!这是误会!阿玲对洪作有意,所以我……”

“不对,不对!——别胡扯!”

老板娘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激烈。看来她真对远山生气了。远山突然提出洪作的名字,使洪作大吃一惊。他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来。他想:“这下坏事了!”这种事情,远山不可信赖。

这时,金枝说,“照木部的说法,洪作是一条野狗。我认为木部也许说对了。”他把话题又拉回了正题,“我之所以喜欢洪作多正是由于他具有野狗的性质。哎,既然他想参加四高柔道队,就去参加好了!只是,我也认为你在那儿呆不长久,因为较之四高柔道队的那伙人,洪作要高级得多。”

金枝似乎在作总结发言。在中学时代,他经常担任这样的角色。

洪作说:“我比他们高级?谢谢你!”

金枝说:“这未必是夸奖,不过你显然比他们高级,”

这时,老板娘又插嘴了:“有这种事?你不认识莲实君,才说这种话。莲实君在这儿,马上把你们比下去!他头脑聪明,体力强盛。——而且,他身材虽矮小,肌肉却挺结实。人聪明,相貌也端正。最重要的是人品出众!”

“畦!”藤尾又怪叫一声,“你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远山,你也见过这位四高的贵公子吧?”

“嗯。”

“印象怎么样?”

“嗯,不便说呀!”远山嬉皮笑脸地说。

“没关系,你说吧!”

“勉强过得去。”

“你说什么?”老板娘露出惊诧的神色,“你和他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没法比!”

“这我知道!”

“既知道,就别胡说八道呀!”

“对,大娘说得对!他是个好青年!只是他的耳朵破得不成样子!”

“耳朵碍什么事?比起你的耳朵来,莲实君的耳朵好得多!再说,那耳朵一点儿也不难看。象个男子汉就行,练柔道损坏的嘛!”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骨折那会儿,您不是说‘把父母给的身体任意糟蹋,真是岂有此理’吗?”

“伤了骨头不行,伤了耳朵却无妨!耳朵嘛!”老板娘说完,起身下楼去了。

玲子端菜上楼来了。

“欢迎光临!”

她笼统地向大家致意,然后说:

“前两天看见木部君在街上走。我很想叫你,可又没叫。”

“是吗!我没看见你。”木部说。

“阿玲还是这么漂亮!”藤尾开玩笑地说。玲子一出现,满座的气氛顿时有了改变。

洪作正襟危坐,默默无言。玲子显得光采夺目,简直难以相信她就是刚才和他一起在千本海滨散步的那同一位姑娘。不知玲子心里怎么想的,她只管和别人交谈,对洪作看也不看一眼。

金枝对玲子说:“今天是为洪作送别。”

远山笑嘻嘻地说:“她知道!”

这时,玲子方始把脸转向洪作,说:“洪作君,你真要去台湾吗?”

远山说:“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是撒谎?”

“先前听远山君说了,可我总不相信。真的要走吗?”

洪作望着玲子,暗自惊诧不已。她分明是在演戏,但演得这么逼真,使人丝毫觉察不出。

“是真的。”洪作不好意思地说。

远山说:“我发现阿玲对洪作有意思。据我观察,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想给他们牵线,可是洪作这家伙一溜烟跑到金泽去了,真是无情无义!就为了这个,我被大娘误解啦!”

“嘿!”藤尾惊讶地喊道,“小玲,当真吗?”

玲子说:“是呀,是喜欢。不过多并不是特别喜欢!就和喜欢木部君、金枝君一样。”

藤尾说:“我呢?”

“藤尾君和远山君,我都不大喜欢!你们不正经!”玲子说,“如果我特别喜欢谁,我早约他去千本海滨散步啦!”

“好厉害!”

“厉害吧?不过这是真话。”玲子说。

玲子说出这种话,哪里还象平日的她!

玲子下楼后,木部说:“这姑娘变啦!一个女孩子,才半年不见便完全变了!今年春上,她还是个少女,可转瞬之间便成熟啦。”

藤尾说:“她有点儿兴奋。我好久没来,无怪她高兴得有点儿轻浮。”

木部说:“你不行!人家说你不正经。”

藤尾说:“女人嘛,往往是口是心非。”

远山同意这句话:“对,完全对!”

藤尾说:“你又另当别论!把我的名字和你的相提并论,我真倒霉!”大家正说得热闹,老板娘进来了。她摊开两手,制止大家出声,然后说:“有一位名叫釜渊的老师,在楼下等侯。”

刹时间,满座变得鸦雀无声。

“好象是说给洪作送东西来的。他很不容易找到这儿来,不领他上来恐怕不好吧?”

藤尾说:“釜渊?真是个可怕的不速之客!——领他上来没问题吧?”

木部说:“不要紧,领他上来!”

“等等!”远山已经站了起来,“我可不行!在这种地方被他看到,就全完了!我得赶紧溜走。”他说着便走到窗口边,望了望窗外,说:“千万别对他说!行不行?拜托啦!”

“打算从窗口跳出去?”老板娘说,“危险呀!”

远山露出拼死的表情,说:“放心!”

洪作说;“别跳!——我下楼去见他。一定是给我送饯别礼品来了。”

然而远山说:“反正我不留在这儿。我上屋顶去!”他紧握双手,模仿着隐身术的动作,叫一声“走了”,便从窗台跳上屋顶去了。大家默默地注视着远山的举动。由于远山的表情过于恐慌,谁也没去阻拦他。老板娘走到窗口边,说:“当心别掉下去!”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洪作说:“不管怎样,还是我下去单独见他吧。”

金枝也说:“好,就这么办。远山怪可怜的。”

洪作走下楼,只见釜渊站在店门口。

洪作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釜渊说:“听说在为你举行送别会呢!这时候把你叫下来,对不起。和你分手之后,回到家里,我突然想起了晕船药。也许这种药到处能买到,但我家里正好有,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今年七月的盂兰盆会,内人回家乡德岛去了一趟,这药可能是她那次用后剩下的。我内人晕船,每次回乡总是够她受的。在大阪上船,仅仅一个晚上的旅行,便把她折腾得不象样。听说晕船药有几种,但我想我内人使用的无疑是最有效的一种。”

洪作想:也许这就是母亲的来信中提到过的那种药吧?

洪作说:“您不上楼去坐会儿吗?”

釜渊说:“不啦,我不能奉陪。”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其实很简单。——我和女儿上街买东西,顺便去了藤尾家,原想托藤尾君把这种SEA—SICK晕船药交给你。于是我得知你在这儿。托付藤尾君也不大可靠,还是亲手交给你最稳妥。”

“可是,您还是上去稍坐一会儿吧!”

“不,我得走了。”

“那么,请您稍候。大家马上来向您问好。”

“是吗?那好,我在这儿等候。”

这时,玲子送茶来了。

釜渊问道:“上面有哪些同学?”

玲子说:“金枝君、木部君和藤尾君三个人。”她没有说出远山的名字,洪作松了口气。

洪作飞跑上楼,说:“釜渊老师就要回去。快来向他问好!”

“就来!”藤尾起身走到窗口边,说:“喂,再忍耐一下。当心感冒!”

木部也起身走到窗口,说:“伙计,你觉得月亮怎么样?”

远山没有答话。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朝楼下走去。

藤尾第一个向釜渊致意:“老师,好久不见!您好吗?”

釜渊说:“你可好?”

“很好!”

“你身体不好的时候,恐怕就是死到临头了。”

“真不好意思!”藤尾诙谐地说着,向釜渊鞠了一躬。

下一个轮到了木部,他说:“久违久违!”

“你不是说过不要久违吗?毕业以后,你回过母校吗?”

“一次也没有。”

“就是嘛!这可是真的久违了。也该偶尔回母校看看!”

“是。”

接着,釜渊转向金枝,说:“金枝君的气色不错呀。”

“是吗?我想是今年夏天游泳的缘故吧。”

“不单是今年吧?你是每年都游泳的。”

“啊,是这样。”

“你进了医科学校吧?”

“对。”

“有意思吗?”

“嗯,我觉得适合于我。”

“念三年级时,你不是说过只不愿当医生吗?”

“我说过这种话?”

“当然说过!因为是豪言壮语,所以我记忆犹新。这样你就反悔了前言。不过,翻悔前言的不光是你。藤尾君在这方面也做得挺出色。”

藤尾小心翼翼地说:“我吗?”

“是啊。比方说——”

“不——您别说了!够了。”

“有一次——”

“啊,行了!”

“干吗这么害怕?”

“在老师面前,甘拜下风。——一辈子抬不起头。”

“不要口是心非!”釜渊说,“啊,大家身体健康,好极了!听说今晚是为洪作君举行送别会呢!你们乐去吧,我要告辞了。我是给洪作君送晕船药来的。”

木部说:“听说了。老师对洪作真是关怀备至。”

“因为洪作君毕业后常来母校。一般的毕业生嘴里说要来却不来,洪作君却是不请自来,每天都来。他在校时经常逃学,毕业以后却不逃学了。每天必到。真是奇怪!听说这位洪作君今后不再来了,怎能不为他操心晕船药之类的东西!”说到这里,釜渊笑了起来。

藤尾捅了洪作一下,说:“喂,你得谢谢老师呀!”

洪作说:“太谢谢您了!”

“一路上多加小心!”接着,釜渊对其余的人说:“你们都住在沼津,有空请来玩。”

釜渊说完,朝店外走去。

洪作和同学们一起把釜渊送到店门口。釜渊走远时,他们听见一声怪叫:

“喵呜!”

洪作站到街上仰望屋顶,只见远山坐在屋顶上。

“喵呜!”

远山又学猫叫了一声。然后,他大声嚷道:“你们唠叨些什么没个完?早点儿打发他走不好吗?”

“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些什么吗?”藤尾说,“他说你一定来了,但我们不承认。”

“喵呜!”

“他还问你是躲到房顶上了,还是藏在柜子里了。”

“喵呜!”

这时,木部大声嚷道:“喂!好象是釜渊又转回来啦。”远山蓦地站起身,把房顶上的瓦片踩得咯嚓咯嚓地响。

木部说:“别慌,是骗你的!”

“喵,喵呜!喵——呜——!”

房顶上的远山学着猫发怒的声音。

老板娘从店里走出来,往屋上一看,说:

“喂艮,你还呆在那儿干吗?”

“喵呜!”

“踩碎了瓦片就麻烦啦!”

“喵呜!”

“别学这种怪叫,进屋里来吧!”

“喵呜!喵呜!喵——呜!”

接着,远山说:“你们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把阿玲叫来吧,我最喜欢的阿玲,快来吧!喵呜!喵呜!”远山在屋顶上二用甜滋滋的声音说。

大家再次回到二楼的餐室之后,便一心一意地拿肉排填肚子。扫光玲子陆续端来的三盘肉排后,藤尾和远山躺了下来。

金枝和木部喝着啤酒。念中学时,只要两三杯啤酒下肚,脸上便会变得红扑扑的,但现在喝起来却若无其事了。不一会儿,远山也重又端起酒杯喝起来。不过,他时时担心釜渊返回来,于是“嘘”一声示意大家别说话,然后走到窗口倾听楼下的说话声。每次走到窗口边,他总要“喵呜”一声模仿猫叫,然后把头探出窗外,朝四面窥看。

菜全部上完以后,玲子走进餐室,挨个儿地向在座的人收取餐费。洪作正要掏钱,玲子说:

“洪作君今天免了吧。大家去海滨散散心好吗?楼下顾客全走光了,我也能去。”

听了玲子的话,躺在铺垫上的藤尾一骨碌坐起来,说:“好,我赞成!到海滨去吧,”

远山叮问道:“阿玲真的一道去吗?”

“真的!大娘也同意我去。她说,两人搭伴去不行,同大伙儿一起去却可以。”

“一个伴就不行吗?”

“不行。光两个人一起走,多难为情!”

“你没有单独和一个人走过吗?”

“没有!”玲子说,“对了,有过一次!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刻!不过也有悲哀。”

藤尾说:“既然这样,我可不能不闻不问!——对方是谁?”

玲子答道:“喵呜!”

“规规矩矩地说!”

“喵呜君!”

“是远山?”

“哪儿的话!”

“是谁?”

“我宁死也不说!”

洪作最先走出餐室。他沉浸在从未经验过的强烈的幸福感之中。这是既有欢乐又有悲愁的微带苦涩的感验。下楼时,他在最后两级踏了个空。

“年纪轻轻的,走路小心!”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到了海滨,金枝领先放开嗓门唱歌。不知他唱的是哪一支歌,他唱的只是其中的一节:

半年不曾听到金枝的歌声了。在中学时代,几乎每天都能在千本海滨或香贯山听到金枝唱歌。

洪作想:真是千里之别!沼津和台北,不知相距几千里?这是和中学时代形影不离的朋友们作千里之别。金枝是深感惜别之意,唱这支歌为自己送行吧?金枝一曲终了,藤尾也唱了起来:

洪作听过这支歌。藤尾现在把同样的歌词唱了两遍。他唱着唱着,金枝跟他和唱起来了。

木部说:“好!我披露一支在东京学会的歌!”说完,木部以他独有的吟咏调唱了起来:

洪作最爱听木部唱歌。木部自己会作短歌,所以他吟咏短歌具有独特的魅力。

“木部君,再唱一支吧!”玲子说,“真好听!我喜欢这支歌!”

“别冒充少年老成!你不懂歌词的意思吧?”

“我懂!”

“好,我再唱一支热情奔放的歌给你听吧,这是一支古老的民歌。”木部唱了起来:

“你听得懂吗?”

“太难懂了!”

“听说我要上东京,你也会祈求老天爷:赶快降下神火把路烧毁吧!别让木部君走啊:这便是这支歌的意思。”

木部把这支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玲子说:“还是前一支好听啊。唱前一支吧。”

“你这个人真难对付!好吧,给你唱那支歌。”

木部反复唱着《故乡的桔山》这支歌。

唱看唱着,玲子也和他同声随心。

于是藤尾说:“好,让我们在伤感中度过这个夜晚吧。阿玲,你听听我唱的这支歌怎么样。你听了准会心潮激荡。”

接着,藤尾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这首歌也好听!以后请你替我写下来,好吗?”

藤尾说:“行,写信寄给你。光写一支歌不象话,再写上些别的东西。”

玲子说:“光写一支歌就行了。”

于是,远山对洪作说:“这么一来,我们只好干瞪眼啦。生成的音盲,只好怨爹娘!”

洪作说:“我和你不一样!”

“别说大话!好吧,洪作,你唱个歌!我要掩住耳朵!听你唱歌,谁都要为你害臊。无论什么歌,到了你嘴里,便成了拜庙歌。唱到最后,老是发出‘锵’的一声,好象钟响。”

“好!既然这样,我偏要唱一支!”洪作说。

可是,刚要开口唱,他又失去了自信。

“呕!”

洪作大叫一声。他自知缺乏象鸢似的魄力。

“呕!”

洪作朝着黑蒙蒙的海面大喊。这样喊叫,连叫几遍也不费力。

“呕!”

洪作连叫了几声,正在换气,忽听得玲子在不远处秀声叫道:

“哇!”

玲子的声音很响亮。她的叫声仿佛掠过了海面,传到了天涯海角。玲子的叫声,引得洪作又发出一串大喊。接着,玲子又叫了一声。

洪作想:莫非玲子神经错乱了?

他停止叫喊后,玲子仍然一遍又一遍喊叫。

洪作怀着不安的心情向玲子靠近。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手被玲子紧紧握住了。

洪作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他和年轻女性谈话都挺别扭,何况被玲子握住了手!这是第二次。他既感到左右为难,又感到如醉如痴。一种柔软的、难以应付的东西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贴合在一起了!

玲子开始往前走,洪作也不得不移动脚步。

“洪作!”

从相隔四五米的地方,传来了木部的呼唤。洪作便慌忙把被玲子握着的手往回抽,不料玲子紧握他的手不放,并且说出一句使洪作大为吃惊的话:

“咱们走吧!”

这时,又传来了远山的责问:

“怎么啦?你们俩行迹可疑啊!怎么走啦?”

对这类事情,远山!极为敏感。

洪作又想把手抽出来。这一来,玲子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远山走近几步,这时,玲子突然放开了洪作的手,说:

“远山君也吃醋呢!”

“有鬼,我总觉得有鬼!”远山挤到玲子和洪作之间,“刚才你们不是手拉手地走吗?”

玲子说:“有这种事?”

于是远山转向洪作问道:“洪作,你说是不是?”

洪作也回答说:“有这种事?”

这时,藤尾过来了。他说:“喂喂,争什么呀?”

“洪作这家伙,好象握着阿玲的手!”

“哦?”

“我从后面走过来多发现洪作走路的样子不对头!他紧挨着阿玲悄悄地走。”

“你不是为阿玲和洪作牵过线吗?”

“嗯。”

“既如此,这有什么关系?就握握手而已。”

“是没关系。可偷偷摸摸的却不行。大家在一起,可他却偷偷地握住姑娘的手,这算什么!”

远山的话中含有恶意。

“怎么是偷偷摸摸地握呢?”

“这么说,你握了?”

“握了。”

“好呀!”

远山往后一闪。看来他要脱掉上衣。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咱们较量较量!”

洪作心想:如果远山猛扑过来,自己就马上逃跑。他无心格斗。刚才被玲子握过的左手手指,现在还是麻木的。若在亮处察看,也许会发现手指变了颜色,说不定五个手指的前半截都溶化掉了!

洪作哪有心思打架?他只想独自在海边找个地方坐下,吹吹海风。

“喂,来吧!”远山顾自大发雷霆,耀武扬威地吼叫。

藤尾说:“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单纯!别叫嚷了!——今晚本是为洪作送行呀!你不是也出了会费么?真叫混帐!你想想,有什么理由要打架?——阿玲的手,连我也握过!”

“你也握过?”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握过她的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我时常握她的手。今晚我正想握呢。握多少次也不会损了它。握多少次阿玲也愿意。唯独你没有握过。——木部握过,金枝也握过!”

远山没有答话。看来,他的恶意已经消失。

“喀。”他叹息一声。接着,他又骂了一句“畜生”。如此看来,这场风波已经平息。

于是,藤尾怪声怪气地说:“玲子呀!”

远山说;“住嘴!不堪入耳!”

藤尾学着女人腔调说:“唷,远山君妒火中烧呢!”

这句话触发了一场争斗。藤尾和远山的身体在黑暗中扭在一起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向海边奔跑,这无疑是藤尾在败逃。果然,从那边传来了藤尾的呼叫声:

“喂——!远山!到这儿来吧,咱们俩拼个高低!你感到委屈,就追赶过来吧!”

于是,远山决定放弃藤尾,气喘吁吁地喊道:

“洪作小子,你在哪儿?”

洪作站着不出声。

藤尾和远山仍在粗言粗语地舌战,洪作不理他们,径直朝松林那边走去。也许此时啤酒酒性发作了,他觉得步子不稳,随时有摔倒的危险。

也许,木部和金枝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洪作听见远处传来金枝的歌声。然而,玲子究竟上哪儿去了呢?从远山开始吵闹的那一刻起,玲子就突然消声匿迹了。

洪作独步在潮湿的沙滩上,听得波涛声突然增大。他停步眺望漆黑的大海,只见渔船的两点灯火时隐时现,可想而知,渔船所在的那片海面正是波浪涛天。

“洪作!”

洪作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这大概是藤尾吧。藤尾叫了几遍以后,洪作又听到一个秀气的声音:

“洪作!”

这一定是玲子。然而,洪作没有往回走。

他穿过松林向市内走去。他觉得,他就此向沼津的生活告别了。告别了金枝、藤尾和木部。也告别了玲子、藤尾、金枝他们,在中学毕业的同时。就告别了沼津的生活,而洪作却拖延了大约半年的时间。

进入市内,洪作便朝寺院所在的港町走去。他打算明天上宇田家,首先领取估计父母已经寄来的旅费,然后一切遵照宇田的指示,着手进行去台北的准备。

宇田对开往台北的船只情况了如指掌,洪作想,这一定是母亲写信告诉他的。否则,宇田不会具备这种知识。

洪作想,明天无论如何得再次拜访宇田家。到了那儿,恐怕又要挨一顿训斥。今天由于远山在场,宇田有所克制,明天就别想得这份便宜了。

尽管如此,洪作还是乐意去拜访宇田。即使宇田每天都要训斥他,挨训也不过几天了。

在回寺院的途中,前半路程洪作边走边想宇田的事情,后半路程,玲子的形象萦回在他脑际。在他即将离开沼津之际,发生了这么一段充满青春气息的小插曲。

正文 章第九章 海港

出发前的几天,洪作是在匆忙中度过的。他几次拜访宇田家。他给台北的双亲写信,又给伊豆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写信。此外,他每天在寺院的井边洗衣。从柜子里清理出来的衣物,都是肮脏不堪的,光运动背心就有近二十件。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不曾买过一件运动背心,这些背心大约都是藤尾和木部的。他借来穿脏后,洗也不洗便塞进柜子里。

从柜子里取出的衣服,还包括厚棉布制服、夏服和冬服。这些衣服显然是藤尾他们设法替洪作募集来的。上衣里侧缝着“寺田”、“门井”等等各种字样的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人都是毕业生,其中有洪作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洪作把夏服、冬服一件件扔进水盆,用脚踩踏,把变成茶色的水倒掉,换上清水,反复好几次,然后将衣服晾在竹竿上。

鞋子也不少。为寺院打扫院子的留老头,搬出一只啤酒箱,箱子里塞满了鞋子,全是磨平了后跟的军用皮鞋。

洪作说:“哎呀,都是我的吗?”

老留说:“都是!——全带走吗?”

“不要了。”

“你不要,放在这儿也不好处置。”

“怎么办呢?”

“我正要问你呢!”

“扔到河口去吧?”

“扔掉多可惜。只是鞋跟磨掉了,还能穿呢。”

商量的结果是,由老留将所有的皮鞋改造成拖鞋。洪作一边洗干净,老留一边改造。

老留说:“这么一来,在院子里穿它就挺合适了。”老留巧妙地把一双双皮鞋改成了拖鞋。

洪作把洗好的衣物用品分装在两只箱子里,一箱寄往台北,一箱寄往伊豆的外祖父家。

洪作正在干这件事,远山来了。

远山说:“玲子对你很有意思呢,你得送点儿什么给她留作纪念吧?”

然而洪作搜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适合送给玲子的物件。

“没有钢笔吗?”

“没有。”

“有没有笔架?”

“没有。”

“小刀呢?”

“没有。”

“镇纸呢?”

“哪会有这种东西!”

事实上一无所有。

“你这家伙一无所有!”

远山又是翻捣柜子,又是倾搜抽屉。

“啊,这里有个没打开的小包!”

“小包?”

“你来瞧瞧这个!”远山找出来的是一个油纸包。这的确是从台北寄来的东西。

“几时寄来的呢?”洪作想了一阵,才记起今春的确收到过一个小邮包。大概他领回后便随手扔进柜子里了。

“好!我来替你打开。——里面是什么东西呢?”远山拿着小包,在铺垫上盘腿坐下,“打开父母寄来的邮包是件乐事!”

从小包里取出的东西,有崭新的碎白点花纹和服单衣和汗衫各一件,裤衩三件,巧克力糖两盒,手帕一打,肥皂六块和花生酱一罐。

“真是五花八门!有手帕!这送给玲子!巧克力糖当场吃掉。肥皂也给玲子。她一定高兴!花生酱给我。裤衩也给我。和服和汗衫我穿太小,没用,你带走吧。或者,也送给玲子吧?听说玲子哥哥的个子和你差不多。她一定高兴!给她吧!”

“这一来,我不是一无所有了?”

“你就要到父母身边去了,不需要了!再说,母亲特意寄给你的衣服,你碰也没碰,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你母亲知道了会哭的!不如不带回去。”

洪作认为远山的话颇有道理。

他说:“那么好吧,花生酱和裤衩给你,当场吃掉一盒巧克力糖,另一盒送给宇田老师。其余的东西给玲子。”

远山说:“多谢,多谢!”

“你多谢什么?又不是给你!”

“我知道。我代表玲子谢谢你。”

“我亲自交给她。”

远山说:“这不行!你别再和她见面为好。你得爱惜身体,学习的担子不轻!还是我替你转交吧。”

洪作乘夜班火车动身的前一天,藤尾来了。

藤尾环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称赞道:“收拾得真干净!”然后,他打开柜子,发现柜里空无一物,马上说:“怎么回事?什么都没有了!”

洪作说:“全打点好了,一直忙到昨天!现在只须把身子运走了。”

藤尾问道:“我家的褥垫哪儿去了?”的确,洪作记得有过这么回事。有一次,他从藤尾家里搬来了三条褥垫。考试的时候,藤尾和木部住到寺院里来了,为此藤尾从家里拿来了褥垫。

“嘻!你不是送给我了吗?”

“别开玩笑!那是我家招待客人用的。平时就放在这个柜里,你把它弄到哪儿去了?”

“托运到台北去了。糟糕!”洪作确实感到为难。

“还有件袍子在你这儿吧?”

“也托运走了。”

“哼!”藤尾皱起了眉头。不过,事已至此,只好作罢了。

“哼,既然运走了,有什么办法!已经渡过海洋,到了台湾,也只好死心了。你得把这件事对你母亲讲清楚。寄点儿香蕉给我作为补偿吧。”

“行!”

“你说行,恐怕靠不住。”

“你放心!我给你寄一筐香蕉。”

“此外,你还从我家里拿来过什么东西。”藤尾想了想,“有一只素烧锅吧。”

“那东西我送给寺院了,没法要回来。”

“还有橡皮水枕头。”

“我把它放进托运到伊豆的箱子里了。”

“又没指望了!”

“行!给你寄两筐香蕉。两筐香蕉总可以了吧?”

“还有你去金泽时我借给你的那双皮鞋!”

“那东西还在。正晾在院子里。”

“好,就把皮鞋归还给我吧。”

“这可叫我为难了。我要带到台北去。”

“那就请听我说一句:那是我的皮鞋。不是你的,是我的!”

“我知道。——香蕉!香蕉!”

“皮鞋不能拿走!”

“现在你可别吝啬。——香蕉!香蕉!”

“你还借了我的钱!”

“钱还给你。我想可以三倍地还你。只要到神户上了船就行了。听说在船上一分钱也不需要。多余的钱全留给你。”

“我不向你多要。”

“你不要,今晚花掉它!到玲子那儿去。”

洪作反复计算过了,估计余下的钱数目不小。他说:“我再不用买什么东西了。剩下的钱可以化光。”

藤尾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再去找玲子!远山说得对,那个放荡姑娘太不自量,竟然钟情于你。老天爷平等地创造人类。象你这样的人,应当配个正经姑娘。你不能再和玲子见面了。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木部、金枝和远山也持同样看法。”

“为什么不能?”

“反正不能。你这个人没有主见,经玲子甜言蜜语一说,立刻就会把去台湾的事延搁下来。”

“这怎么可能?”

“不,很可能!肯定会是这样。——总之,不把你从沼津送走,我们放心不下。不仅放心不下,还会有麻烦。这所寺院麻烦,我们也为难。宇田老师、母校和沼津镇本身全都——不管怎么说,玲子不是个好姑娘,你不能去见她。大家决定今晚在我家举行送别会,你就在我家过夜。”

洪作说:“过夜就过夜,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的。因为褥垫已经托运走了。”

洪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在临行前和玲子见最后一面。不辞而别,他总觉得遗憾。从中学毕业直至今天,只要他愿意,他每天都能见到玲子,然而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要会见她。

傍晚时分,他向寺院的人们道别。

洪作说:“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承蒙关照了!”

住持的妻子说:“这倒不假!”住持毕竟是住持,他说:

“这次回到父母身边,只要住上一年,包你能成为一个正经人。不管怎么说,分别总叫我难受。”

“这是实话!——要是郁子住在这儿,她会感到寂寞的。”

寺院里的郁子姑娘,在今年夏天洪作旅居金泽期间,嫁到别的寺院里去了。

洪作说:“那么,我作罢了。”

住持噘着嘴说:“什么事情作罢?”

“去台北的事不妨作罢。还是这儿好。我觉得这寺院就是自己的家。”

住持妻子说,“你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可不行呀。——喂,走吧。请走吧!”

看到住持妻子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洪作真的想留下不走了。

出发的日子到了。洪作在藤尾家里提前吃了晚饭。中学时代,他在这家吃过不知多少餐饭,但从来不曾认真地向人家道谢,直到这临别之时,他才郑重其事地说:“你们请我吃饭的次数实在太多,平均每个月请我吃五餐。一年吃六十餐,从我念二年级开始一直到毕业为止的四年间,我总共吃了二百四十餐。”

洪作说完,便暗暗思忖:这个数目或许低估了。这时,藤尾的姐姐“啪”地拍了一下洪作的肩膀,说:“洪作君,你说你每月在我家吃五餐饭?这不对!”

“说少了吗?”

“考试的时候,你不是连续好几天住在我家吗?吃早饭,吃晚饭,连中午的便饭也是从这儿带去的!”

“哎,真难为情!不过,考试期间另当别论。”

“当什么别论?”

“连考试期间也算进去,那就不计其数了!”

“还不光是考试期间呢!有一次——对了,那是念四年级的时候。你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记得吗?”

“记得。”

“我没说错吧?”

“一点儿不错!——不过,为什么住了一个月呢?”

“这得由我来问你!”

他们正说着,藤尾的父亲进来了。他说:“要出发了吧?”

“长期来麻烦您了!”

“麻烦算什么!——哎,这一来,你父母也安心了。明年好歹得升学啊!”

“会考取的。”

“你呀,总是回答得很响亮。光听你回答,会以为你真的很规矩呢!”

“是规矩呀!”

“是啊,的确规矩!你规矩,为什么和我家的宝贝儿子混在一起,就尽干那些坏事呢?真不可思议!你不和我家的小于搞在一起,一定会成为好小伙子。不仅是你。我家的小子不和你搞在一起,也要强得多!可两人凑到一块儿,就……”

藤尾的父亲趁此机会把憋在心中已久的话说出来了。

藤尾笑嘻嘻地说:“说得对!如果我没交上洪作这个朋友,我早就进了一高!”

洪作说:“讨厌!好象都是我坏!”

这时,藤尾的母亲恰好走了进来。

“什么?——洪作君有什么不好?他俩分开了,便没一点儿事,只是不能在一块儿!”

“是吗?”

“是啊!好,不说这个了。这是给你在路上吃的便饭。两份,明天早晨和中午各一份。”

“是什么?寿司吗?”

“不是。两份都装在饭盒里了。”

“是氨基树脂饭盒吗?”

“是的。”

“吃完了饭,挺难处置。丢掉行吗?”

“干吗丢掉?带回家吧。——是你自己的饭盒呀。”

“我的?几时拿来的?”

“是几时我也忘了,反正一直搁在咱家。”

“不知是寺院的还是木部家的!”

这时,藤尾的姐姐说:“不是木部君家的,就是金枝君家的。”

于是又轮到藤尾的父亲说话了:“这也是我家小子和你的坏习气!老是把别人的东西和自己的混在一起。借的东西也不还给人家!”

洪作说:“今后一定注意!见到木部、金枝家的人,请替我向他们致谢。”他把藤尾的母亲给他的便饭放进藤尾的皮箱,说:“这皮箱借给我吧。”刚说完他又连忙改口道:“送给我吧!”

店里的年青女佣也走过来对洪作说:“就要动身了?”洪作想,他也曾得到这位姑娘不少照料。

洪作向藤尾一家人致谢道别后,便离开了藤尾家。藤尾很少有替别人提皮箱这类举动,然而临到分别之际,他表现出了亲切和诚恳。

藤尾说:“喂,快点走吧!再磨蹭下去,你又要反悔了。”情况的确如此。

两人稍稍加快了步子,朝车站走去。

洪作说:“咱们要分手啦!”

“你也有离愁?”

“这你体会不到。你住在沼津呀!”

他们走进车站候车室,便看见了宇田夫妇。

“终于到了恶人伏法之时!”宇田边说边走近前来。

洪作向他道谢:“真对不起。谢谢您和夫人来送行。”

“送行算得了什么!要道谢,还有值得一说的事情吧。”

“承蒙您多方关照!”洪作说。

为了修正洪作的这句话,宇田笑着说:“承蒙您多方关照,我顺利出发了!”

宇田夫人问道:“有钱吗?”

“有。”

“没花光吧?”

“请放心!”

“就这点行李?这皮箱倒是挺漂亮!”

“抢了藤尾的。”

“怪不得!我想你不会有这种东西。”宇田夫人说。

这时,远山来了。

“真是依依不舍啊!”远山说,“向你问候呢!”远山诡秘地说。

“是吗?”洪作只说了两个字,但还是没逃过宇田敏锐的听觉。

宇田说:“别说不得体的话!”

“哎,老师听错了。”远山忙说。过了一会儿,他瞅准宇田走开的机会,说:“全给她了!——衣服、肥皂……”

“她高兴吗?”

“肥皂有六块,所以也给了老板娘三块。这一来她十分信任我了!”

“你说明了是我送的吗?”

“当然说了,可人家无论如何不相信。她们都不相信东西是从你这儿拿去的。我向她们要了汽水作为谢礼。哎,这种事情用不着计较。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接着,远山再次重复道:“她再三叮嘱我,要我向你问好。”

这时,木部和金枝一起来了。

木部说:“啊,你终于也成了普通人?当心感冒!野狗一进狗棚,都会感冒的。”

宇田说:“有人给你送行,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吧。你心里怎么想的?”

洪作说:“哎,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些心神不宁。大家赶来为我送行,和我依依惜别,我觉得不如没这回事。”

宇田笑道:“谁也不和你惜别!”

木部说:“对,你这样的家伙,谁会舍不得和你分别?听说你要流放到台湾岛上,觉得你怪可怜的,因此前来为你送行,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

藤尾说:“洋洋得意呢,这家伙!”

远山说:“听说这家伙一走,沼津镇便要马上开始消毒。”

“说得好!”金枝对远山这句话深感兴趣,他用朗诵的语调说:“洪作出走,沼津消毒,药香四逸!”

洪作听过金枝作的大量诗与歌,他想这是他听金枝吟咏的最后一首诗。

藤尾说:“题作《友》吧?”

“题为吧!以为题最合适。洪作一走,秋天接踵而至,我想,明晚凉飕飕的秋风就会从四处吹来!”这时,与诗没有缘份的远山说:“秋天来了还是别的什么来了,我不知道,反正沼津的街道变得干净整洁了。通风良好,传染病也停止流行了!”

宇田夫人说:“够厉害的!洪作君,你也说几句呀!”

“尽管让他们说吧!要知道,确实有人舍不得和我分别。”洪作刚说完这句话,忽然眼睛一亮,心头一惊。因为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位酷似玲子的姑娘走进了候车室。他想玲子不至于来给他送行,但从远处看那姑娘的姿容,无一处不象玲子。

洪作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位姑娘,姑娘微微侧过脸向着他,同时轻轻地举了举右手。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玲子了。

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众人,朝候车室的出口走去。玲子等候在门外的阴暗处。

洪作说:“大家都来了。远山、藤尾也在。到那边去吧。”

玲于说:“中学老师也在吧?”

“在。是宇田老师。”

“那我就不去了。”

“没关系。不用怕老师。”

“可是我一露面,远山君会吓得发抖的。——他老是说,要是老师知道了,他会立刻被学校开除。”

“你不和远山说话,不就得了?装作不认识。”

“是吗?”玲子说,“我想送你上车,不过还是就此告别吧。台湾离这儿很远吧?路上多保重!”

然而,洪作心里很不自在。玲子好不容易赶来为他送行,他却在这儿和她告别,有失于光明正大,他很不情愿。而且,他觉得这无异于将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女赶回去,他于心不忍。

他说:“到那边去吧。请你把我送上月台!”

玲子说:“那就去吧。”

洪作领先走进候车室,对大家说:“喂,有位女士给我送行来了!”

藤尾说:“是寺院的大娘吗?”

“不是。”

“是谁呢?我母亲是不会来的。”

正说着,玲子走过来了。藤尾把她介绍给宇田:“这是我们大家中学时代的情人。”

“嗬!多漂亮的姑娘!真是举世无双!”宇田说,“她呀,她是千本海滨的丽人!”

木部说:“怎么?老师认识她?”

宇田笑着说:“对,认识!”

玲子显得拘束不安。宇田夫人仔细打量着玲于的脸,说:

“你来为洪作君送行吧?”

“对。”玲子更难堪了。

木部打趣说:“你会为洪作这种人送行?送洪作只是借口,其实是找我……”

藤尾说:“别开玩笑!是找我!对不对,阿玲?”

金枝说:“我想,玲子来给洪作送行,岂不是意想不到地认真吗?”

也许是玲子的心情轻松了的缘故,她笑着说:“唷,为什么?”

洪作说:“不管怎么样,你来送我,我很感激!”

宇田说:“我内人,加上玲子姑娘,便有两位女士怀着惜别的心情来送行了,洪作君该满意了吧?”接着,他对身旁的远山说:“你怎么过分地老实呀?”

“我怯生。”远山不象开玩笑,语调令人难以捉摸。

“你不认识阿玲?”

“嗯。”远山说。但他马上又改口道:“知倒是知道的。”

洪作说:“哦,远山和玲子不很熟。他是个留级生,还不能进西餐馆。”

宇田笑道:“念三年级时,他被逮住过一次,念四年级时被逮住过两次。”

远山说:“所以我接受了教训。那以后我再没上过叫做西餐馆的地方。以前是藤尾他们拉我去的,可藤尾他们毕业以后……”

“全是我的过错吗?”藤尾说,“哎呀,检票啦!”

远山对洪作说:“好吧,要洗心革面,努力用功,明年考进四高!我也认真学习,争取明年毕业。”然后,他冲着玲子说:“阿玲,你也得说几句呀!”但他马上警觉到宇田在场,于是挠挠头皮说:“不行!我太迟钝!”

大伙儿簇拥着洪作走上月台。

月台上光线昏暗。在等候火车进站的短暂时间内,洪作听任别离的哀伤渗透全身。与宇田夫妇分别,与藤尾等人分别,与玲子分别,都使他难过。如此离愁揪心,在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遭。

不一会儿,火车进站了。洪作登车走进车厢,打开车窗,藤尾立即将皮箱塞进窗口。

“好,路上小心!”宇田把手伸给他。他握了握宇田的手。接着,远山也把手伸给他。他握了握远山的手。

远山说:“你的手怪暖和!”

藤尾接口说:“待会儿要消毒!”

“洪作君,一路平安!”玲子说着,把手伸给他。洪作把它紧紧握住。这是他第三次握玲子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当他俩手拉手在千本海滨漫步时,玲子的手不似这般冰凉。现在她的手非常光滑,使洪作觉得非同寻常地凉。

“你的手真凉!”洪作有几分害臊地说。

“喂喂!”藤尾插进来想握玲子的手,但玲子拒绝了他。

玲子说:“我不愿和藤尾君握手!”

藤尾装模作样地挠着头说:“真不讲理。”

“喂喂!”这回是远山向玲子伸出了手,然而他突然想起宇田站在一旁,慌忙把手缩了回去,说:“不行!我傻得不行!”

火车开动了。宇田夫人说:

“要努力学习!”

大家跟着车厢往前走。藤尾举起了手,木部满脸笑容,远山张大嘴,伸出了舌头。

洪作想最后瞧一眼玲子,可玲子无踪无影了。送行的众人随着火车往前走,唯独玲子未在其中。洪作从窗口探出身子。

“危险!”宇田说。

这声音传来以后,那群人便被月台建筑的一部分遮挡住,在洪作的视线中消失了。洪作关上车窗,把搁在座位上的皮箱放到网架上,然后靠窗边坐了下来。可容纳四个人的座位上,只坐着他一个人。

洪作闭上了眼睛。刚才被站台遮挡住的宇田和藤尾诸人的身影,残留在他的眼睑上。

洪作想:“终于分别了!”跟宇田、藤尾,远山和玲子分别了。洪作的手上还残留着玲子手上的冰凉的感觉。

洪作不懂得所谓“恋情”,但如果说他也具有与其近似的感情,那就是在此时此刻。他从未依恋过玲子,也未曾对她倾慕,然而此刻,洪作的心沉浸在与爱人分离的悲伤之中。

啊,终于分别了!告别了可怜的美人!洪作的心将永远感到这同一种悲思的清冷。感伤执拗地紧紧缠住他不放。

洪作想起了这段歌词。金枝曾在千本海滨唱这支歌。洪作想:如今真是几千里之别啊!

“喂,学生君,”隔过道相对的座位上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把窗关严吧!”

果然,车窗还开着一条缝隙。洪作关紧车窗。于是,老人问他:“你上哪儿?”

洪作答道:“神户。”

“是吗?我到大阪。你家在神户?”

“不,不在。我要到神户乘船。”

“乘船?开往哪儿的船?”

“开往台湾的。”

“台湾!怎么到那里去!去台湾干什么?”

“父母在那里。”

“哦,原来是这样!父母住在台湾,你去那儿就不奇怪了。不过,你父母可住得太远啦!”洪作不愿和老人谈话。此刻他只想耽溺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你是学生吧?”

“是。”为了中止和老人的淡话,洪作起身离开了座位。

洪作一觉醒来,天色已明,火车正沿琵琶湖畔奔驰。折着身子睡了一整夜,现在感到浑身酸痛。特别是脖子,弯一下也痛。他走进盥洗室,洗了洗脏黑的手和脸。

洪作的脑子因睡眠不足而变得昏昏沉沉。他呆呆地回想着宇田夫妇及藤尾等人昨晚在沼津站为他送行的情形。他也想到了玲子。虽然从告别到现在相隔不久,他却觉得那仿佛是遥远的往事。

特别是想到玲子,他觉得那情景如同一场梦。在千本海滨手拉手地散步,以及玲子赶到沼津站为他送行,莫非都是他的梦幻?他觉得,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不会在自己身边发生。

洪作打开向藤尾强要来的皮箱,取出藤尾母亲为他准备的便饭。他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车窗外琵琶湖的景色。昨晚袭上他心头的感伤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

洪作吃完早餐,又入睡了。再次醒来时,火车刚刚开进三宫车站。他赶紧站起身?从网架上取下皮箱,匆匆忙忙地下了车。他刚在月台上站定,火车便开动了。

洪作走出三宫车站,提着皮箱沿一条缓缓倾斜的坡道向港口走去。途中他看见一家牛奶店里挤满了顾客,便走了进去。店内座无虚席。顾客们全是边读报,边喝牛奶吃面包,他们是即将去上班的职工。这种景况,在沼津和金泽都见不到。

洪作也吃了牛奶和面包当早餐。这是第二顿早餐。他觉得头脑不清醒,于是还喝了两杯咖啡。

从牛奶店出来时,已经是烈日当空了。虽然皮箱并不怎么重,但提着它走路,汗珠很快就冒了出来。路旁有一家冷饮店,店里也是顾客盈门。洪作也进去凑了一下热闹。他认为这里的冰淇淋味道比沼津的好。

洪作问了两三次路,才找到大阪商船公司的办事处。他自报姓名之后,年轻的办事员便交给他一张头等舱的船票。

办事员说:“有位佐藤先生打了电话来,请你在这儿等候。”

洪作对佐藤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说:“是不是弄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你是伊上洪作君吧?”

“对。”

“那么没弄错。请你务必在此稍等。”

然而,洪作仍然认为是弄错了人。

洪作在这办事处的长凳是坐了约三十分钟。他喉咙干得冒火。他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口渴,他想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然而仔细想来,在沼津上车后,不久就睡着了,只是在列车经过琵琶湖时起来吃了早饭,从那以后一直酣睡到三宫车站,不能说睡眠不足。

洪作又提起皮箱,走出办事处。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先前上过的那家冷饮店,贪婪地大吃冰淇淋。他觉得冰淇淋的味道妙不可言。

然后,他又返回大阪商船公司的办事处。刚走进办事处,他便看见一位身着亚麻布西服的肥胖男人朝他走来。他说:“你就是伊上先生的孩子吧?”

洪作答道:“对。”然而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幼年时,他被人叫作“孩子”,但多年来不曾有人用这个奇怪的称呼叫他了。

“我也去台北,和你同船。”对方说,“我的情况,想必令尊已经写信告诉你了。”说着,他拿出了名片。

他是个医生,在台北开办一家医院。说不定正如佐藤先生所说,母亲的信中确实提到过这位医生的事情,然而他脑子里不存在这种记忆。还有两三封信不曾启封,很可能就是那几封信里提到了佐藤医生。

佐藤医生说:“上船时间是下午三点,时间还很充裕。你打算干什么?”

洪作说:“我想到外面走走。”他希望在上船之前自由活动。

“好吧,三点钟船上见。我也要利用这段时间去拜访熟人。”

这位肥胖的医生说完便走了。

洪作想:“干什么好呢?”他又提起皮箱,走出大阪商船公司的办事处。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柏油路上。他又想大吃一顿冰淇淋。

洪作提着皮箱在街上转悠。喉咙干得冒烟,可他不能老靠冰淇淋解渴。

在公共汽车站,他向一位主妇模样的女人打听:要登上六甲山半山腰有没有公共汽车可乘。这女人觉得可疑,便反问道:

“你做生意吗?”

大约因为洪作提着皮箱,这女人把他当成了商贩。洪作发觉,自己被误当作小贩并不奇怪。街上有许多学生行走,一望而知,他们都是大城市的学生。唯有洪作的打扮与众不同。洪作笑了笑,没有答话。

对方又问道:“卖什么东西?”

洪作反问道:“你看呢?”

女人说:“大概是肥皂吧。”

然后,她还是热心地把那一路汽车的牌号告诉了洪作,并告诉他在那一路汽车的终点站下车便可。

洪作乘上她所说的那路公共汽车,买了到终点站的车票。下车的地点,是能俯瞰神户全景的高地,附近是高级住宅区,散布着占地面积颇大的房屋。

这里果然是挨家挨户推销肥皂的好地方。也许格外畅销。

洪作从幽静的住宅区登上更高处,来到一幢别墅模样的大型建筑后面。从这里再往上去,似乎没有人家了。

洪作在松林里发现了一块俯瞰街区的小小高地。他放下皮箱,就地坐了下来。神户城是建造在山坡上的,从山坡到海边,房屋挤得满满的。市区对面的海港沐浴在九月的阳光里。港湾内停泊着许多玩具般的轮船。洪作过去以为汽船的颜色千篇一律,现在才看到停泊在港湾里的轮船却是颜色各异。而且,其形状也各不相同,可谓千姿百态。洪作将要乘坐的轮船也在其中。但他没法估计究竟是哪一艘。

洪作口衔香烟,仰面躺下。近午的阳光直射下来,但由于他正好处在树荫里,倒也不觉得怎么热。自由自在地躺着,他觉得挺舒适。

睡魔向洪作袭来。昨晚在火车上摇晃了一夜,现在开始感到困倦了。穿越松林的凉风令人安逸,于是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能睡!睡着了要坏事的!”

洪作曾暗暗地警告自己,但刚发完警告便睡熟了。有一两次他睁了睁眼,但总以为是在家乡的仓房里睡午觉。

不知是第几次睁开眼后,他支起上半身。他想:“我究竟睡了多久?”他向下方的港湾望去,不禁吓了一跳。先前所见的海港如今面目全非了。它本来处于强烈的阳光照耀之下,海潮和众多的船只都显得生气勃勃,而此刻它象停止了呼吸似的,变得死气沉沉。

不知何时,天空中出现了云块,神户城一半在阳光照耀下,一半处在阴影中。港湾也一样,一半为阳光所照,一半被笼罩在阴影里。

到底几点钟了?这种情况下,手表的确是必要的。早知如此,应该把藤尾的手表也强行要到手。

洪作提着皮箱返回公共汽车站。然而,根本不见公共汽车开来。

洪作在车站等了大约三十分钟,终于提起皮箱开始步行。走了十五分钟,才遇到从下面开上坡的汽车。

于是,他在下一站停下,等候这辆车从终点站往回开。

“也许赶不上船了。”

等候汽车时,这念头时时向他袭来。要是误了时间,他只好返回沼津了。

“如果返回沼津,会怎么样?”

洪作眼前浮现出了昨晚告别的藤尾、金枝、木部、远山和玲子这些伙伴的面容。宇田夫妇的面孔也在他眼前浮现。大家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欢迎他回去。

宇田也许会说:“你回来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只好留在这里了。”

宇田夫人也许会说:“哎哟,又回来啦!真没想到!”

洪作正想着这些事,公共汽车开来了。

洪作担心误时,焦急地跑到港口,然而上船刚刚开始。

船很大,但入口非常狭小。洪作夹在乘客中间,走到狭小的入口。他向站在入口边的船员出示了船票,船员便把他叫到一边,与其他乘客分开。洪作不禁怀疑这是不是拒绝他乘船。

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年轻侍者。他对照洪作的脸看了看船票,说,“请吧。”侍者领着洪作走向船舱。大部分乘客都从舷梯往下走,而洪作没这种必要。在狭窄的过道两侧,并列着若千舱室,洪作被领进了其中的一间。

舱室里面对面地置着两个铺位,窗边设有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盏精致的台灯。

洪作问道:“这儿只住我一个人吗?”

侍者答道:“就你一个。”他把洪作的皮箱放到舱门上方的架子上。

“就这一件行李?只一件是吗?”他向洪作叮问道,“六点开晚餐,到时候我会通知。有事请按铃。”

侍者说完这句话,便匆匆地走了。显然,他认为只要把该说的话说完,便可以走了。

侍者说船上六点钟供应晚餐,然而眼下正是旅客登船的最高潮,到处是乱糟糟的,哪有开餐的余地呢?

洪作走出舱室,登上上层甲板。在这里,神户的市容映入他的眼帘。六甲山也近在眼前,但刚才他睡午觉的地方在何处,却没法找出来。

洪作两度返回舱室,两度登上上层甲板。如此上下往返之间,开船的铜锣声响了。洪作懂得“铜锣”一词的意义。刊载过藤尾和金枝作品的油印版诗刊便是以《铜锣》命名的。

这铜锣现在敲响了。奇怪,这竟是一种使听者心惶意乱、悲伤感怀的金属撞击声。

锣声最响最密时,船缓缓开动了。洪作不知船何时离开了码头,当他发现这一点时,神户的街道及其后面的六甲山正在徐徐向正后方倒退。

暮色即将降临海港。洪作眺望着渐渐远去的神户城。扬帆出港的孤寂之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港口到处散泊着大型轮船,它们也渐渐地被抛在后方了。

“啊,你在这儿?”洪作应声转过头,只见上午在商船公司办事处见过面的佐藤医生站在他身后。

“分手后你干什么去了?”

“我登上了六甲山的山腰。”

“嗬!上了六甲!”佐藤面露诧异之色,仿佛洪作去了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说:“我在办事处等了好一阵!”

“对不起,我从六甲山俯瞰神户城,看着看着瞌睡了,便睡了个午觉。”

“嗬,睡午觉吗?”佐藤又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那里有能睡午觉的屋子?”

“不,是睡在树林里。不知不觉睡死了,醒来后匆匆忙忙赶来上船。”

“嗬!”佐藤改变了表情,深有感慨地说,“哎,真是个好孩子!我听到过关于你的传说,看来实在是好!你瞧,登上六甲山睡午觉!你瞧,实在是好!”

洪作想:居然有人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大发感慨!尽管如此,对方的话中多少有些不可掉以轻心的东西。“听到过关于你的传说”这种说法很奇妙。然而,洪作没有提及这一点。

“从现在起我们要同住四天三晚呢!看来天气很好,这趟航海一定挺愉快!”

“三晚?只在船上住三晚吗?”

“对。”

“我总以为要走更久。”

“你以为要多少天?”

“我以为要在船上过五六天。”

“船票上不是写着航期吗?你没看过?”

“没看。这也会写在上面?”

于是,佐藤又莫名其妙地大发感慨:“啊,实在好!的确是个好孩子!”洪作觉得这位旅伴不怎么爽快。

在佐藤的催促下,洪作下到下层甲板。在这里,他看见了一些对此刻已变得很小的神户城依依不舍的乘客。

佐藤在这些乘客中发现了一个熟人,和他交谈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把对方带到了洪作身边。

佐藤介绍道:“这位是吉见先生,他也是在台北开业的医生。”

此人身体干瘦,看上去五十来岁,头顶光秃秃的。

“你母亲待我内人象亲姊妹,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吉见说,“你在哪所学校念书?”

“还在失学中。”

“哦!那么正在复习功课准备来年投考吧?报考哪所学校?”

“还没决定。”

“一高很不错呀!虽然难考取,但毕竟是一高嘛!我的孩子也曾失学在家,一年后便考取了。还是一高好!”吉见说。

“嗯。”洪作含糊地答道。

“反正要升学,还是考一高好!我劝你考一高。连我家孩子也进了一高嘛!”吉见继续说,“从一高毕业,升入东大医学系。嘿,这才美呢!这的确是条好途径!”

“嗯。”

洪作想离开这个人。他想:乘这条船的怎么尽是些讨厌的家伙!

可是,又出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此人与佐藤和吉见似乎都很亲密。

“嗬,都碰到一块啦!”那人说着这话,走近前来,“在内地住了一个月,没想到内地这么难待!冰淇淋的味儿差劲,水果也不行。城市本身就脏肮,年轻人又不修边幅,连穿亚麻布衣服的人也没有。——谢天谢地,这就要回台北了!”

这是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洪作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们。说到不修边幅,他可算是首屈一指的。

洪作重新登上上层甲板。濑户内海很快将为暮色所笼罩。铜锣声又响了。这是开餐的讯号。

洪作走进餐厅。餐厅内摆有五、六张餐桌,每张餐桌边可坐四人。与洪作同桌的,是佐藤、吉见两位医生,以及中年的轮船事务长。

洪作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他暗暗叫苦:在航途中每日三次与这些人一道进餐,怎么消受得了!然而,独自进餐似乎是不可能的。

洪作模仿大家,在厚棉布制服的扣眼处扎进一条餐巾。然而,这制服总不象配扎餐巾的西装。这衣服是他从藤尾或另外哪位同学那儿强抢硬要过来的,袖口全磨破了,每动刀叉,破烂处便跃入眼中。

事务长说:“今晚在濑户内海航行,不会发生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也许会有些摇晃。”

“轻轻地摇晃,身子稍微运动,不是挺好吗?”佐藤说着,把脸转向洪作,“你不晕船吧?”

洪作说:“这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坐船。”

吉见说:“是第一次?第一次会吃苦头!不要吃东西。感觉不舒服,最好什么东西也别吃。”他顿了顿,又说:“晕船可就麻烦了!这是体质的问题,没法可想。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天生一付好体质。在台北和神户之间,我不知往返了多少趟,从来没有晕过船!”

佐藤对洪作说:“我第一次出海也晕船,但现在对一般的摇晃我没反应。对了!对了!我给你药吧。”

洪作说:“不用了,我也带着。”首席教员釜渊给他的SEA-SICK,在他皮箱的某个角落里搁着。

吃完晚餐,洪作走到夜色中的甲板上。事务长说船也许会摇晃颠簸,果然不错,天空漆黑一片,见不到一颗星星。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洪作觉得海浪大了起来,船身也开始大幅度地摇晃。

洪作回到自己的舱室,立即和衣躺倒在床上。眼皮沉得张不开了。

半夜里,洪作醒来了。船摇晃得厉害。洪作想:果真象在做运动。接着,他又睡着了。早晨,洪作睁开眼睛。他觉得船身格外平稳,原来轮船正停靠在别府港。

船在别府港停泊了整整一上午,下午三点左右起锚驶向大洋。离港不久,船身便剧烈晃荡起来。据侍者说,他们运气不佳,正好遇上了台风。

晚餐时,洪作走进餐厅,只见佐藤和吉见都显得无精打采。当众夸过海口的吉见,在晚餐吃到一半时说:“对不起,我先走一步。”说完,他猛一下站起身,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出餐厅。

“最好不要和晕船的人谈话。他们答话也很吃力。——啊,摇得厉害!”佐藤说,“今天摇上一夜,明天的早餐一定吃得很香!”

事务长说:“佐藤先生真经得住摇晃!”

“如果你同意,我给你晕船药。的确是很有效的药!”

“乘船是我的工作,所以我极少晕船。不过大约十年前,有一次在印度洋航行,我晕了船。”

听了这两人的谈话,洪作担心自己说不定也会晕船。他离开餐厅,回到舱室,寻找SEA-SICK。可是,直到把整个皮箱翻倒过来,仍然没有找到。

他找不着SEA-SICK,只好死了这条心,他拿着英语参考书走进休息室。他已有几个月不曾念书了。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沙发是上等的,桌子也是高级品。洪作坐了下来,打开参考书,于是侍者给他送来茶水。他刚喝完茶,侍者又走过来收拾茶杯,并说:

“今晚可有点儿狂风恶浪!”

洪作在休息室一直坐到深夜。有一两次,参考书从桌上滑了下去。把铅笔往桌上一搁,它马上滚到地板上。

巡舱而来的事务员说,“你真行!风浪这么大,还在用功,了不起!”

洪作从未受过这样的称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深夜,洪作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挣扎地回到了舱室。船身猛烈地摇晃,他却惊人地平静,一点也不感觉难受。

洪作在铺位上躺下,任凭身体随船晃来晃去,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睡乡。半夜里他醒过一次,听到海浪冲击甲板发出的可怕的声音。“啊,狂涛击石震天轰响,浩瀚北海万顷波澜!”杉户在日本海海滩上唱过的这支四高校园歌曲,此刻在洪作耳边响起。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洪作又深深地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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