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唐风云 - xp1024.com
《北唐风云》


第一章 北唐天载十四年春

(第一卷·北唐之血)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清平乐·六盘山》,以作开篇。

……

……

北唐天载十四年,长安,春。

渭水收暮雨,宫苑傍山明,云林带天碧,风舞槐花落御沟。

春天的风吹着长安街,温温的、轻轻的,就像是少女的手,就这么抚摸你的脸颊,马上又羞怯地离去。

街上行人如织,环佩叮当,一如往年。

只是,长安人在那平静依旧的外表下,隐藏着极大的波澜。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对于整个北唐的大多数人来说。

陛下最最宠爱的女儿,北唐第一美人,广乐公主李惜芸要出嫁了。

人们的波澜,在于皇家的威严与富贵,也在于在黄昏时将要看到的排场——十里红妆。

但是,这里面,更多的,则是复杂。

广乐公主的驸马,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管清和之子,管阔。

对于管清和的评价,长安人都只能用目光来表示。

陛下权利架空,不理政事,遁入后宫,整个北唐,都掌控在管清和之下。人们在被窝里常言,陛下所拥有的一切,只要管清和想要的,都会给予。

这一次,是另一份贵重的“赏赐”——陛下的掌上明珠,北唐第一美人:广乐公主。

人们都知道,嫁入管家,嫁给管阔,广乐公主的一生都完了。

对于这一位名美人的遭遇,长安人或许会很遗憾,但更多的是隐隐的愤怒。

这锦绣北唐!

这锦绣北唐?

……

……

管府是长安最大的府邸,没有之一。

春日下的檐瓦,有一种金色的光彩,仿佛鱼鳞,像是在诉说着管府的荣光。

今日的管府,更添几分神采。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近千仆役穿梭往复,气势恢宏,无尽繁荣,尽在此间。

厢房外,管阔望着亭台楼阁、清清池水,还有那些忙忙碌碌的婢女奴仆,手里拈着石子,一阵失神。

他的身形并不像其他那些豪门大户的公子们那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相反有些矮小,有些清瘦。

绫罗绸缎在他的身上,只能掩盖掉一些羸弱的气息,并不能够增添他的风采。

管阔从理论上来说,并不是一名合格的纨绔,因为他很少出门,更没有多少欺男霸女的机会,原因无他,并不是他不想这么做,而是管清和很少让他出去,丢自己的脸。

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个傻子,尽管他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脑子迟钝一点,木讷一点,不懂世间风向一点,这也有错吗?

我是个好人,他这么想,所以在尔虞我诈的世间来说,我是个傻子。

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一个好人,哪怕因为他父亲的原因,别人不需要和他接触,他就已经成为了人人切齿的对象。

陛下体弱,无心朝政,所以中书令就需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个天下,总是需要人来治理的,他的父亲这么告诉他。

这句话,放在外面,没有人会信,但是他信。

如果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够相信,还能够相信谁?

他看着这大美管府,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

看起来真的像个傻子。

他见过广乐公主,只有一次,是在陛下的一场宴席上。

那是一名很美的少女,倾国倾城,全天下没有别的女子能够比她更美丽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注定忘不了。

全天下男子的最大梦想,就是成为广乐公主的驸马都尉,为了这个目标,有很多人做了很多的事情,由此冲杀政坛、冲杀疆场,功成名就。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需要他是管清和的唯一嫡子,他就是驸马都尉。

他并不为其他男子的狂怒和愤恨而感到得意,只是单纯地因为自己成为了广乐公主的驸马都尉而高兴。

想着她那如画的眉眼,他傻傻地笑了很久。

“公子,你怎么还没有换上衣裳?”

在他的院落里,敢这么大呼小叫的,只有他的大丫鬟,雨晴。

院落里,鸟语花香,风景如画,池水中的倒影,与实景交相掩映。

他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木木道:“不是黄昏时才要去接公主殿下吗?”

“公子你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大夫人已经很生气了,你又到处乱跑,再怎么说,你也得表示出对公主殿下的重视,不然惹人闲话。”雨晴向着四周瞄了几眼,小声道。

管阔挠了挠头,同样小声道:“你不说看到我在这里,她生气不也就泼不到我的身上了?”

雨晴叹了一口气,心想公子果然脑子有点傻,我不说,难道所有人都不说?

……

……

长流宫内,繁花似锦,群芳争艳,风景胜天。

长桥卧波,清水漫长,绕过几个弯。

水经之处,有亭台。

亭台再过石板街,便是长流宫宫殿。

春风入朱门,破了珠帘,撩开一角,见美人。

广乐公主李惜芸是北唐第一美人,这是所有人公认的事实,据说,这里面还包含南吴的文人才子们。

任何见过她的美貌的人,都不会觉得徒有虚名这个词能够用在她的身上。

宫女的裙摆随着春风慢摇,她们看着在被嬷嬷化妆,凤冠霞帔的公主殿下,由衷地产生赏心悦目的心理。

这是我们的公主殿下,她们骄傲地想到,没有人能够比她更美。

随后,所有人的神色都暗淡了下来。

她们想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们觉得没有人配得上的公主殿下,就要嫁给了一个傻子,一个腐蚀公主家族皇权威严的老家伙的儿子。

她们无边地痛恨那一对父子,继而感到悲哀,她们知道,一旦嫁过去,公主的一生就这样毁了。

难道自古的红颜,就都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李惜芸如瀑的青丝垂挂,隐隐可见她那窈窕的身姿,几名宫女紧紧地抿着唇,看了几眼,不忍再看。

“走吧。”

李惜芸清淡的声音在梁柱间绕了几圈,然后彻底隐匿。

铜镜内,可以看到,她闭了闭眸子,如画的眉眼间,闪过几丝疲惫。

两名嬷嬷互相看了几眼,似乎她们并不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

但是,她们选择尊重她们敬爱的公主殿下的命令,微微俯首,倒退而远,最后走出门外。

看到那两名嬷嬷走远了,一名宫女走上前去,愤愤道:“公主,难道您真的就这么嫁给那个傻子!?”

“不然怎么样?”

李惜芸转过秀首,娇俏一笑,几乎令园子里的百花都黯然失色。

宫女愣了愣神,似乎被那惊人的美丽晃了眼。

李惜芸伸出素手,自妆台上拈起一支金钗,亲手对着如瀑秀发斜斜地插上,随后秋波流转,自嘲地一笑:“本宫只是臣子,父皇让本宫嫁给谁,本宫就得嫁给谁,难道你们还有什么疑义吗?”

几名宫女匆忙跪下,其中一位轻声道了一声不敢。

“起来吧。”李惜芸叹了一口气。

“退下吧。”

随后,她又道。

……

……

(群号370088201,感兴趣的加一下)

第二章 长流桃花盛

园内的桃花开得正盛,人在桃花中,桃花映人面。

那个在桃花中的人,不是她李惜芸,她李惜芸,只在铜镜中。

镜内,镜外,都是美人,美妙绝伦。

镜中,出现了另一个人。

“妹妹近日过得可好?”

秦王殿下有些欣赏地看了看镜子中的那名女子,神色有些轻柔道。

“皇兄觉得呢?”李惜芸挽了挽耳边的青丝,也不回头,淡淡道。

“会好起来的。”秦王李择南轻轻一笑,道。

“今天,将会是妹妹我的盛宴。”李惜芸微微侧首,瞥了一眼右侧雕凤的屏风。

“是啊,广乐公主嫁给中书令管清和之子,岂不是一大美谈?”李择南的嘴角微微勾起。

“今日婚礼的过程,才会是一大美谈。”

“薛昭准备好了吗?”

“这你应该去问薛昭。”

……

李惜芸款款站起身来。

霞帔拖地,长发及腰。

莲步轻移,她微微掀开珠帘,略微有些慵懒地眯起了好看的眼眸。

春日暖洋洋地照在她倾国倾城的脸上,更增加了几分神圣祥和之美。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得花枝乱颤,无尽妩媚。

金钗上的坠子摇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他的儿子是个傻子,可是没想到,他也是个傻子!”

“上梁不正,下梁才歪嘛。”

李择南意味深长道。

……

……

管阔穿上了新郎官的衣服,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他不停地问周围的人:

“我好看吗?”

“公主会喜欢吗?”

“我会给父亲丢人吗?”

……

没有人会说他不好看,再说了,今天的他,的确不难看。

他本来就算不上是一个难看的人,只不过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一直都被形容成一个丑陋不堪的家伙。

黄昏时分,天边晚霞。

斜阳拉长了光影,红云斑驳了西天。

管家的队伍,红透了长安街。

天地之间的红色,连成一片。

沿途的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虽然他们对管家极为忌惮,但是这一次出嫁的是他们的广乐公主,那就没有理由错过。

管阔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从各个檐瓦下经过,心里面非常地紧张,也略微有些兴奋。

他看到了长安百姓眼里隐藏着的厌恶的眼光,不禁有些无法理解。

他不知道自己迎娶广乐公主碍了他们什么事,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这就得罪了长安人。

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酒囊饭袋,也从来不随意欺凌,可是只需要他们管家控制着朝政,那些百姓就觉得他们是坏人。

好像天下生来就应当是李家的。

可是李家的江山又是怎么来的?

这不是很不可理喻吗?

当然,他没有这种想法,因为他是个常人眼里的傻子。

夕阳下的皇宫,就像是一个在血色里浸染的宫殿,和背后的落日余晖,还有地上拉长的影子,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

管家长长的队伍在气势恢宏的皇宫面前,也隐然变得渺小。

管阔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紧张达到了极致。

他看到如林的宫廷禁卫,还有如仙的宫女鱼贯而出,那壮阔的场景,即使是他,也震撼无言。

无数人簇拥着广乐公主,如众星捧月一般。

管阔的心跳勃然加速。

宫女牵着李惜芸的素手,踏过偌大的殿前广场,管阔看到她的霞帔在春风里舞动,红盖头撩起一角,又保持着神秘地落下。

广乐公主的窈窕身姿,映着琼楼玉宇、檐牙高啄,还有微红的天色,怡然静美。

画面似乎定格在了那一瞬间,仿佛永恒。

多少年以后回想,管阔觉得,或许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一场他一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梦虽美,却是空花一场。

接下来的事情,管阔并不怎么记得了。

他就记得宫廷繁琐的礼仪,礼官在那边宣读着他并不怎么听得懂的东西。

他一直都沉浸在那场梦里面。

北唐第一美人入了他的花轿,十里红妆沿路,极尽不真实的一场荣华。

回去的路上,爆发了几场骚动,一些倾慕公主的年轻人,奋不顾身地冲击迎亲队伍,然后被推搡在地。

“公主怎么能够嫁给这个畜生!?”

“管阔,你这个肮脏的东西!”

“管阔,你根本不配!”

……

听着他们辱骂自己的话语,管阔很生气,他不明白自己得罪那些人什么了,他有些傻气地一个一个回应:

“我不是畜生!”

“我不肮脏,我天天清洗!”

“你凭什么说我不配?”

……

随行的宫女冷冷地看着他,嗤笑一声,心想果然是个傻子。

相对管阔来说,迎亲队伍里的将领要“温柔”许多。

他抬起刀柄,笑了一下,一个一个点上。

“抓起来,下大狱!”

……

……

夜,满天繁星。

长安的喧嚣还未退去,似乎今日的热度太过大了一些。

营火照着巡逻士兵的脸,看起来通红。

青草受到重压,无力地贴紧地面,随后又很快地抬起一些,斜斜地,于是地上出现了一只脚印。

左卫大将军雷拥坐在营帐内,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

管清和之子迎娶广乐公主,他本来应该前去道贺,可是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总是觉得今天的心情有些烦躁,也有些心慌。

如果今夜出了什么事情,他只要带着左卫去管府支援便可以了,反正左卫早已经不是陛下的左卫了,而是管家的。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心慌的是他,而不是管清和?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握起手中的佩刀,大步昂然,走向帐门。

但是,他却忽然顿住了脚步,随后握着刀鞘,用刀柄撩开了帐门。

寒光照得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噗噗噗……”

伴随着刀锋的割裂声,帐门齐声而裂,分崩离析。

一把长刀逼近了他的面门。

雷拥的瞳孔一阵紧缩,身体向着左边一侧,右手一颤,刀鞘飞出。

长刀自他面前险险地擦过,雷拥后退一步,手中佩刀自后背处上抬,顺势下劈。

“铿锵!”

两把刀相撞,火星四射,雷拥闷哼一声,借力后飞。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对方的脸,思索瞬间,却一无所获。

“你是谁!?”

他看着这名士兵装扮的人,厉喝道。

帐外,兵甲涌动,戈戟碰撞,察觉到异常的左卫迅速作出了反应。

“有贼人,杀!”

鹰扬郎将邓子业的断喝在这片浩瀚夜色下尤其触目惊心。

帐外人影闪动,帐内灯火摇曳。

“你是北衙六军的人!”雷拥冷冷地盯着那名穿着左卫盔甲的士兵,沉声道。

对面那人没有说话。

第三章 管府的驼背老金

“就你一个人,也敢杀我,也能杀我?”雷拥的神色有些意味莫名。

那人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左卫营地内,喧闹更大了一些,兵器碰撞之声此起彼伏。

雷拥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以他的经验,听声音,便知道有不明部队袭杀。

隐约中,他听到邓子业的声音:

“羽林军!你们北衙的人想叛变!?”

雷拥像是被电了一下一般,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道:“薛昭想做什么,谋反?”

“我一直认为,谋反的是阁下。”那人平静道。

雷拥的脸色蓦地变得狰狞,手中佩刀猛然发出一声颤音,喝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谋反之罪一直都存在着,何必有辞?”

刀光乍现,那人一刀横斩,所过之处,破空声呼啸!

……

……

这个夜晚,显得尤其不安宁,特别是管府。

前来管府道贺的马车、大轿,绵延了长安街。

“中书舍人云大人,玉玲珑一对!”

“少府监白大人,玄火阴阳枕一枚!”

“太常少卿和大人,蜀山奇石一件!”

……

管府门前抄写贺礼的人乐开了花,很多东西就连他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至于那些东西这些官员们是怎么来的,他根本就不在乎,英雄不问出处,管府收受贺礼也从来都不问出处。

今日,广乐公主出嫁管家,这是他们应得的。

宴席还未开始,前来管府道贺的络绎不绝的人便已经将气氛推到了高潮。

管清和是一名看起来很轻和的中年人,同时也是一位自有威势的男人,那是两种共存的气息。

前来道贺的有很多都是他的门生,以学生之礼相见。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那个有些手足无措的儿子,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不了什么大器,所以他把能做的全部都做了,广乐公主是北唐的骄傲,陛下的掌上明珠,只要有她在,管家就可以维持荣华,不会衰退。

所以,在他看来,广乐公主不是什么女子,也不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利益,一个管家需要的利益。

前来道贺的太常少卿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露出轻和的笑容,听着对方的恭维,自己也有礼有节。

维持自己地位的并不一定是什么高压,是叫人忌惮得喘不过气来,这样平和没有太大架子的交往,也是极好的。

管阔被人拉着走,就像是一个木偶。

对于自己将要做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大概是那些人觉得告诉了他也记不住,所以他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宴席还没有开始,对于后面的敬酒环节,他非常地不安,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行,他并不在意自己在宾客面前出丑,但是他绝对不想自己醉酒的样子被广乐公主看到。

他瞄了一眼洞房花烛的方向,看到那边张灯结彩,一片美丽若幻,不禁眼睛舍不得离开。

那里对他似乎有着致命的魔力。

整个北唐男人的崇高神圣就在那里。

他缓缓移开目光,跟着人做着他都不知道有多大意义的忙碌。

管府前所未有的喧闹让他有些恍惚,觉得今晚的一切都不怎么真实。

搀着他走的仆役忽然感觉手上有些吃力,回头一看,管阔不走了。

“公子,怎么了?”

仆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步伐,一般来说,管阔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主见,大夫人给予的人,管阔都会很乐于没有多大思想地跟着他人做事。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管阔的动作很迅速,他的手像是有些滑腻一般自仆役身边擦过,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

没有多少人发觉,理应成为这一场婚礼的男主角,失踪了。

……

……

春天的风很柔,感觉上去很慢,但是,风一吹而过,你再也不会追上。

管阔没有心情去追风,他在紧紧地跟着前面的那位驼背老者。

管府很大,今天的管府,看起来很热闹,但是,在某些地方,依旧冷清,少有人及。

管阔并不知道驼背老金想要带着自己去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走这些偏僻的路。

只不过,因为对方是驼背老金,所以他选择接受对方的召唤,并且跟随。

在管府,驼背老金是一个很特殊的人,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管家父子是其中之二。

驼背老金非常没有存在感,如果不是管阔是管府的公子,想必也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管阔和驼背老金并不是多么熟悉,他只知道驼背老金一直都住在管府的一个难以令人理解的禁地——管府地宫。

他之所以选择就这么轻易地跟着驼背老金走,是因为像他那么专注木讷的人,很容易被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吸引,他对那些人非常感兴趣。

他曾经看到过驼背老金在他的面前走几步便忽然消失,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琢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琢磨透。

所以,他对对方的好奇引得他经常想要去多接触这一位人物,虽然他们的接触不多,他却不知道他是管府内这么多年来和驼背老金见面最多的人了。

好奇,也会导致信任。

随着驼背老金带着他一路往前,他才渐渐意识到,这是前往管府地宫的道路。

他放慢了脚步,有些结结巴巴道:“老金,我……我今日要和广乐公主成亲,你带我走这么远,时间太久,母亲会责骂我的。”

驼背老金顿住了脚步。

他背负着手,看起来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看了管阔一眼。

他的脸上布满了褶皱,整个人看起来枯瘦得可怜。

但是管阔却还是清晰地察觉到了驼背老金略微有些诡谲的嘲讽笑容。

那种笑容其实并不可怕,却令他无来由地全身一颤,心也似乎落到了谷底,忍不住倒退一步。

“和广乐公主成亲?”

驼背老金的嘴微微地裂开,瘟瘟的声音发出来,在春风之中显得有些渺远。

是啊,越吹越远,轻轻慢慢,梦幻空花。

管阔能够感觉得到他话语里面的不寻常意味,不禁怔住了。

他不知道驼背老金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非常地不安心。

驼背老金没有给他说太多,只是轻轻道了一声:

“走吧……”

依旧有些渺远。

管阔挠了挠头,不明觉厉。

第四章 请大唐天下安

在管家,知道管府地宫所在的人并不少,也或者,可以说,他们知道那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却并不知道那就是管家的地宫,因为,那个地方,没有门,没有洞,就是一堵墙。

管阔也没有进去过。

他看到驼背老金忽然消失的地方,就是在那里。

他不知道是地宫的原因,还是驼背老金自己的原因。

远处的喧嚣,还在持续,烘托出了这里的静谧,这里的光线很暗,只有月光惨白地照着,树影婆娑。

管阔的心越来越忐忑,他看到,地宫到了,那个自己都没有进去过的地宫。

那是一堵墙。

驼背老金的身影诡异地变得有些模糊,脚步也渐渐虚浮,管阔再一次看着这一幕,张大了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

此时此刻的驼背老金,哪里像是一个驼着背的老头子?他就像是瞬间恢复了年轻时的活力,以绝对恐怖的身法……消失了!!

他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人……呢?”

身后,一道风拂过,伴随着全身的猛然一颤,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眼前景色迅速变幻,一切都像是过眼云烟,身边,他能够闻到一股在别人身上他从来没有体会到的,只有老金才拥有的异香!

老金难道是女人?在这段让他永生都难以忘怀的时间里,他的脑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

……

洞房花烛,春宵一刻,是人生一大得意事,这是很多男子所认为的。

其实,对于大多数女子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李惜芸却不会这么想。

她端庄地坐在床沿上,长长的秀发泼洒,仿佛一幅让人回味隽永的水墨画。

铃儿清脆,广袖微抬,她伸出素手,轻轻地、轻蔑地掀开了自己的红盖头,露出一张绝世仙颜。

云鬓轻挑蝉翠,峨眉淡扫春山。

她将红盖头随意地扔在地上,然后对着无人的朱门,展颜一笑,百媚横生。

她款款站起身来,亭亭玉立。

随后,她莲步轻移,背负着双手,像是在走马观花一般,缓缓踱步,细长漂亮的眸子淡淡扫过房间内的布置。

“唔……布置得很不错,却不是本宫喜欢的风格。”

她的朱唇微微上扬,露出一种戏谑的表情。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又道。

她的素手带着广袖缓缓上抬,随后昂起秀首,微微闭起眼眸,似乎想要拥抱这一片她李家的江山,很陶醉。

她缓缓转了一圈,环佩叮当,吊坠微摇,青丝飘动,就像是宫廷内的舞蹈。

她微微躬身,素手很平稳地放在身前,款款施了一个万福,雅声道:“请大唐天下安。”

然后,她倾城一笑。

……

……

管阔盯着前面那名驼背的老者,几乎忘记了去在意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身体哆嗦了一下,道:“你……是人是鬼?”

驼背老金并不回答他的话,现在看起来,又变成了那个苟延残喘,虚度余生的老人。

老金打量着四面八方的棱角,不时地点着头。

“你现在来到这里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你父亲当年。”他道。

管阔并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里是管府的地宫,自己的父亲来到过,这算不上是什么隐秘和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他总觉得老金话里有话,那里面的意味莫名。

“本来,你还要过几年才能够过来,但是现在,来不及了。”老金又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管阔开始打量起这里的一切。

相比于富贵繁华的管府,这里粗鄙得令人不堪入目,这就是一片用条石堆成的空间,四面八方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管阔甚至害怕自己稍微跳一下,头顶上的石块就会掉下来把自己的脑袋砸成浆糊。

这里并没有什么光线透进来,却自然而然地有微弱的亮光,可以让人大概看清里面的状况。

管阔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听母亲说过的一个故事,那是一处南吴的奇特建筑,故事里面的建筑和这里惊人地相似,不需要特意布置光线,亮光便自然存在,只不过,那一处建筑,在南吴的一场叛乱之中被毁掉了。

除了微弱的光亮、驼背老金、管阔,这里什么都没有。

驼背老金低低地应了一声:“这是管府的地宫,你知道的。”

管阔张了张嘴,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想法,他知道,持续下去,自己还是什么都得不到,驼背老金这个人,就是那么奇怪。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父亲进来做什么?”管阔换了一个话题。

“这里有我就足够了。”

驼背老金回头,紧紧地盯着他。

这一眼,尤其深邃,联想到之前驼背老金那惊人的身法,管阔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

“还有嘛……”驼背老金把头转了回去,背负着手,缓慢地、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

管阔并不知道这老家伙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没有敢跟上去。

只见驼背老金从怀里掏出一个并不长的杆子,对着头顶上并不高的条石,开始……

捅,捅,捅……

看到那块条石不断颤动,灰尘簌簌而下,管阔吓得汗毛直立,看看这形体,要是砸下来,驼背老金就变成断背老金和一地浆糊了。

“老金,你……你干什么,我成亲之日……你自杀不吉利,而且,总不至于非要把我拉过来,让我看着你自杀吧……”

管阔不敢冲上去,只能看着驼背老金一直在那边捅捅捅……

驼背老金侧头,有些阴测测地看了他一眼,道:“北唐完了我都不会死……”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当儿,头顶上的条石“轰隆”一声,就砸了下来。

管阔感觉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虽然他自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那种感觉,何其切身。

灰尘飘舞,条石的影像,晃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闭起了眼。

一个很轻微的沉闷之声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想:完了完了,驼背老金被砸扁了……

但是,接下来,是一个条石撞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驼背老金的嘟哝:“唔……东西还在。”

(群号370088201,感兴趣的加一下)

第五章 关于茅坑不可不说的故事

管阔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只能感觉到心的跳跃,随后他意识到:死人是不会这么说话的,除非驼背老金像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是鬼。

他的眼睛眯起了一条缝。

他看到簌簌的灰尘中,驼背老金把那块条石很随便地扔在地上,然后作为垫脚石,在条石掉落而形成的缺口里面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东西……

这个场景,分外古怪。

管阔愣愣地脑补了一下刚才可能发生的事情——驼背老金轻轻松松用手接住了那块巨大的条石,然后丢在地上,用来作垫脚石?

他瞬间有些不寒而栗。

问题再次回到了之前:这还是人吗?

他知道军中有些人力大如牛,力能扛鼎,可是,人家的身材毕竟摆在那里,然而驼背老金这小身板?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随后,他看到驼背老金那张在光线中忽明忽暗的脸转向自己,道:“愣着做什么?”

他张了张口:“我……应该做什么?”

驼背老金枯瘦的手在缺口里面掏了掏,然后不知道拿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朝着管阔扔了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管阔一个弹跳闪开,他可不知道这个奇怪的老头会扔出什么。

看到他的动作,驼背老金嗤笑一声。

那黑乎乎的东西落在地上,声音有点脆。

什么都没有发生。

管阔的脸红了红,看了看驼背老金,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东西。

是一枚竹简。

他看到驼背老金似乎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他想了想,最后缓缓走上前去,有些忌惮地将竹简捡起来,然后徐徐展开。

上面的文字特别古怪,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小人在跳舞,看着特别别扭。

他研究了许久,也没有研究出这是什么。

“我……我读书不行,他们都说我傻,我……看不懂。”他涨红了脸,对着驼背老金道。

驼背老金嘲讽道:“这文字你要是能看懂,北唐早就完了!”

“你为什么对北唐完不完这么感兴趣?”管阔奇怪道。

驼背老金没有回答,继续道:“这是南吴秘府历代首领才能够掌握的文字,这个世界上能够看懂的不过五指之数。”

“写的是什么,为什么给我?”管阔一连抛出了两个问题。

“我怎么知道写的是什么,给你就拿着吧。”驼背老金瞄了他一眼。

“我又看不懂,要它做什么?”管阔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不然的话,为什么会在管府藏起来?

“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待会儿出了地宫,就把这东西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驼背老金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以扔掉吗?”

“我说过了,随便你扔在哪里,只要别被别的人知道。”

“可以扔在茅坑吗?”

“……”

……

……

夜晚的风,总是有点凉意,特别是在这无人的地方,沾点月光,更觉清寒。

以管阔的脑子,实在无法理解自家那个神秘的地宫这么神奇,驼背老金为什么不把东西还是藏在那里。

这一点,只有驼背老金才知道。

对于为什么驼背老金对那个地宫这么熟悉,他从来没有多思考过,因为,在他出生之前,驼背老金就已经一直生活在这片地带了。

“你比你父亲聪明。”站在院墙下,驼背老金神色复杂地看着管阔,道。

“是说我没有把那东西藏在自家茅房,而是翻到了隔壁,藏在了户部尚书家茅房的事情吗?”管阔有些沾沾自喜道。

驼背老金难能可贵地露出了一个头痛的神情。

“我要走了。”他道。

“去哪里?”管阔道,“这里不好吗,不要和父亲说一声吗?”

驼背老金摇了摇头。

“有缘再相见,还有,不要忘了把那东西藏在了哪个茅坑。”

管阔张了张口,就看到驼背老金像一道风一样上了院墙,闪了几下,就消失在了夜色里,消失在了管府的热闹喧嚣里。

他当然没听到对方走之前的那声嘟哝:“今晚过后,管府还能待?”

“简直不是人啊!”

他回味着对方方才的动作,依旧感觉震撼。

他不知道,驼背老金之所以选择在今晚见他的原因,是因为,像他这么傻气的人,有一种很“良好”的品格,那就是,别人让他不说,他就真的不会说。

他呆呆地在微风中站了很久,回味着刚才发生的那些诡异绝伦的事情,然后……

他忽然跳了起来。

“我今晚还要成亲呢,老金,我被你害死了!”

……

……

管府到处都是宾客,那些人物,很多都是放在外界可以呼云唤雨的存在。

到处鲜艳的红,在这个夜晚分外显眼。

今日的男主角理论上是管阔,但是,所有人都并不在意他,因为,这一场赐婚,并不在于管阔本身。

所以,直到很晚之后,才有人察觉到管阔不见了。

管清和眯了眯眼睛,冷声对着颤颤巍巍的下人道:“那个混账没有说去哪里?”

那几名婢女和仆役面无血色,颤声道:“没……有。”

管阔很少作出这样的事情,就算离开,也不会太久,但是,今夜却不同寻常。

大夫人一双丹凤眼缓缓瞥了管清和一眼,不动声色道:“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情的,我派人去寻找,你先对付那些人。”

管清和的面色平缓了一些,点了点头。

大夫人是一个很沉静的人,可是不代表她会温柔。

当胆战心惊的管阔被人带过来之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是我对广乐公主有成见。”

“不是我想找机会逃婚,她那么漂亮,我又不傻。”

“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今天夜色很美,可能比公主殿下还美,出去转了转。”

“不是说我想娶夜色……”

……

管阔涨红了脸,不停地辩解。

没有等待他多说更多,大夫人便吩咐人带他去敬酒。

第六章 这大美天下

今夜,虽然没有人会在意管阔本身,哪怕她身为母亲,可是,也绝对不能让管阔拖延甚至消失很长时间。

管阔的敬酒很不自然。

那些都是大人物,他是小人物,可是因为他的父亲是管清和,他不会忌惮那些大人物。

他能够感觉到那些人目光里面的意味莫名,却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当管阔来到桌前的时候,中书舍人笑了笑,道:“管公子仪表堂堂,气质非凡,实有相爷之风。”

其他人连声附和。

管阔并不知道那是真话还是假话,却听得很高兴,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当他离开的时候,那些人都笑着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其中的意味,大家都懂,哪怕管清和也懂,只是都不说出来。

管阔敬了一圈,并没有醉,不是他的酒量变好了,而是那些人不敢把他弄醉。

他听着那些人的谈笑风生,忽然有一种疏离感,于是,手足无措。

他知道,那些人,平日里,谈笑间,灰飞烟灭,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出自他们的口中,千千万万人的生死,以及生活,也都在他们口中。

管阔不太想接触这些人,特别是今夜。

看着他那无措的神情以及动作,大夫人来到他的面前,温温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去吧,这里没你的事,那里有你的事。”

管阔如释重负,但随之又无限紧张。

他有些像是做贼心虚一般溜向洞房方向,可还是被不少人给发现了。

四面八方的热闹更深了几分,在那里面,隐藏着不少深沉的可惜意味。

今夜之后,广乐公主,北唐第一美人,北唐男人心中的崇高神圣,将会分崩离析,怆然失色。

此情此景,莫说管阔自身,就是其他人,也觉得戏剧性与梦幻性。

“新郎入洞房了!”

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一声爆喝,于是,气氛被推到了最高潮。

管阔吓得面如土色,呆呆愣愣地站在东方门前,就这样看着那些人,一动不动。

随后,他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母亲的目光。

但是,这还不够。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很轻微,但是他一直都记得、非常淡雅好听的声音——

“进来,把门关上,不要出去。”

他迅速推开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门,随后背靠着门,听着外面的热闹非凡,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好像生怕会有人冲进来。

没有人冲进来,也没有人敢冲进来。

因为,他是管清和之子,洞房内的人,是陛下的广乐公主。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低着头,似乎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要见什么人。

接着,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异香,于是猛然惊醒。

床沿上,广乐公主静静地看着他。

烛火照着她倾城的容颜,格外分明。

凤冠,霞帔,青丝如瀑,广袖低垂。

就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那般妍丽。

他望着对方的脸,时间仿佛定格,一切仿佛永恒。

旧梦归来琴依稀。

广乐公主静静地看着他,端庄、美丽。

而且,出乎意料地平静。

管阔呆呆愣愣地看了她许久,随后有些结结巴巴道:“你……公主殿下……红盖头怎么掉了……应该是我来掀开的……”

李惜芸细长漂亮的眸子眯了眯。

没有回答他。

管阔深呼吸几口气,看着晃动的亮光,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眼前的一切都很清晰,倾国倾城的广乐公主,是真实的,她端坐于床沿上,素手安然地放在身前,一动不动,就像是静止的美人画。

“公主殿下,红盖头,应该是我来掀开的。”他有些紧张地往前一步,较真道,这一次,他的话语没有结巴。

没有得到答案,他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东西,就应该得出说法。

李惜芸微微侧了侧秀首,眼帘稍稍抬起,金钗上的吊坠摇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她现在的样子,就像是在欣赏一名傻瓜的表演。

她还是没有回答。

管阔激动了起来,他并不知道对方做错了多么骇人听闻的对不起他的事情,可是,他下意识地非常生气,他非常讨厌被无视,他希望能够得到应有的尊重。

他再次往前一步:

“公主殿下,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说过,还有大唐的礼法规定,红盖头应该由我来掀开的,就算你掉落在地,也应该在我进来之前,盖上去。”

李惜芸蹙了蹙秀眉,终于露出了一副不耐烦之色,她款款站起身来,环佩叮当,长发及腰,随后像是第一次正眼看了对方一下,嘲讽道:

“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就像是长流宫里的鹦鹉,聒噪、烦人。”

“我不是鹦鹉!”管阔涨红了脸,“你能够和鹦鹉对话吗?”

李惜芸如画的眉眼间先是露出了一副厌恶的神情,但是很快便消失了,然后,嫣然一笑。

就像是牡丹刹那绽开,明媚了阳光。

管阔呆了一瞬。

“你的父亲也知道大唐的礼法?”

李惜芸款款而来。

管阔闻到了那股清雅的异香,下意识地呼吸急促了几下,然后倒退了几步。

他看到,李惜芸那张完美无瑕的精致脸庞越来越近,就这样亮丽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有些酥麻,就像是外面温暖的春风,伴随着桃花纷飞。

管阔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他匆匆忙忙再次倒退几步,远离那朵几乎凑过来的牡丹,随后昂了昂头,尽量能够让自己的声音义正言辞一些。

“他是大唐的中书令,他知道的肯定很多。”

“是啊,他都知道,可是,他不肯遵从。”李惜芸微笑着抬起了秀首,看着头顶上那些华美的图案,面容忽然显得特别的安详与温暖,就像是怀春的少女,痴痴地等着自己的情郎。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管阔能够意识到李惜芸在说自己父亲的不是,却听不太懂,因为,他比较喜欢听人话,而不是那些尔虞我诈。

“本宫并不在意你能不能够听懂。”李惜芸刹那收敛了全部的笑容,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起来。

她莲步轻移,霞帔微动,越过管阔,款款来到朱门前,背对着那些雕花格子,很郑重地,就那样挡在门前。

“今夜,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去。”

她张开双臂,绣凤的广袖徐徐展开,就像之前那样,仿佛要拥抱整个大唐的天空,与大地。

她不再看管阔,而是缓缓闭上眼帘,倾城的容颜上满是陶醉,声音动听:

“看,今夜之后,这大美天下!”

管阔一脸惘然。

……

……

第七章 今晚,夜色太美

夜,月光与血。

没有胡琴琵琶与羌笛,没有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夜吹彻画角,更没有国仇家恨与外敌入侵,只有自己人的沉寂。

左右羽林军夜袭左卫军营,以左卫大将军雷拥被刺杀而告终。

鹰扬朗将邓子业的盔甲为鲜血所染红,看着身旁倒着的同袍,纷乱、丑陋,于是他悲伤与愤怒。

他想着知道的雷拥被刺杀的消息,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羽林军杀左卫?”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望向前方很远的地方,被光与影交错而显得特别模糊的人影。

“拨乱反正,诛杀反贼。”

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比较年轻,却有着很深沉的稳重。

“造反有理?”邓子业反问。

那边沉默了一瞬。

面对突然出现的羽林军,左卫的损失并不算大,却被迅速控制住了局面,现在,他们都被收缴了兵器,恨恨地瞪着那些全副武装的羽林军,特别是深处的那个人。

“为了大唐。”

沉默瞬间之后,那里忽然间发出一个沉闷的声音,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为了大唐!”

片刻之后的第二声,更加响亮,也更加拥有了几分底气。

“为了大唐!!”

当第三声出口的时候,他已经让自己的心中容纳江海,坦荡浩瀚。

羽林军盔甲声声,兵器碰撞,齐声大喝:

“为了大唐!”

“为了大唐!”

“为了大唐!”

……

声音仿佛天雷滚滚,经久不绝,直冲云霄。

邓子业怔怔地望着他们,一时之间无言。

深处的那个声音陡然变得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走,围了管府,杀了老贼,壮我大唐江山!”

戈戟如林,如山如海,战力惊人的羽林军,进发。

……

……

管府外围,几十名左卫穿着盔甲,持着戈戟,冷峻严肃地扫视着四面八方。

今夜,是管家公子和广乐公主的婚宴,绝对不能够出什么事情。

他们名义上是陛下赐给自己掌上明珠婚礼的绝对防护,可其实,他们是雷拥光明正大调过来的。

可是,那又如何?

管府内的喧嚣还在持续,他们百无聊赖地听着,感觉和那些庶民家里的婚宴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就消失了,没有人敢去深入思考,府里面的随意一位官员,出来都可以是让自己喝一壶的存在。

今夜的天空黑白分明,黑的夜色,白的月光,让空气中的长安花香都似乎沾染上了旁的什么味道。

四面八方很平静,出奇地平静,就连一点一滴的意外,甚至是意外的迹象都不存在。

看到没有人注意自己,一名左卫微微侧了侧头以作遮掩,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

“嗖——”

黑夜与万家灯火交错的光与影里,一支秀气的箭羽就像是一道流烟一样擦过虚空。

“噗!”

轻微的箭矢插进血肉的声音传出,那名左卫应声而倒,箭尾的羽毛高频率地颤动,就像是在嘲讽心跳的终结。

他张开的嘴再也没有合上。

那名左卫的死,让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热闹的管府外面,似乎想要搅起一场更大的热闹。

“有刺客!”

“大胆贼人,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

左卫们的速度很快,他们曾经被训练成陛下的守护军队,现在虽然他们保护的并不是陛下,却并不会减少几分反应的敏捷。

他们并不认为会有太大的波澜,因为,不论是管清和,还是陛下的颜面,都不会有人有胆量去挑战,那些人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因为广乐公主的遭遇而得出的冲动发泄。

然后,他们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羽林军杀到了。

……

……

管府内,很多人都注意着洞房那个方向,眼睛直勾勾的,有些人在心里面不断叹气。

不论是自己想要迎娶广乐公主的,还是自己的子侄想要迎娶,他们都不会乐于见到广乐公主被管阔给糟蹋掉。

对,就是糟蹋,在他们眼里,广乐公主嫁给管阔,那就是糟蹋,嫁给自己或者自己的子侄,那就是门当户对,千古美谈。

没有多少人喝醉,因为他们不敢喝醉,一旦把心里面所想的那些事情一不小心当作醉话说出来,他们就完了。

管清和早就离开了那些地方,冷眼看着人们的百态,不说话。

大夫人缓缓而来,紧紧地贴着他坐下,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管清和眯了眯眼眸,看了看自己夫人风韵犹存的容颜,忽然道:“如果有来世,你会嫁给我还是太子?”

北唐没有太子,那个太子是谁,只有他们知道。

大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那些话,道:“今天的你很奇怪。”

“回答我的话。”管清和紧紧地看着她,似乎少看几眼,他都会后悔几辈子。

大夫人皱了皱眉头,然后道:“我没有找到我跟你过得不开心的理由,只有阔儿实在是不争气。”

管清和微笑起来。

他摇了摇头。

“不,你错了,阔儿比我聪明,比我们很多人都聪明,他心态单一,没有杂虑,你没发觉,他一直过得比我们都快乐吗?”

“人生,最重要的是活着,然后就是快乐,一直做着不快乐事情的人,会是聪明的人吗?”

大夫人也笑了起来:“你这么说,我应该祈祷他再傻一点,脑子迟钝一点?”

管清和站起身来,伸出厚实的手,紧紧握住自己夫人的手。

就像当年。

仿佛当年。

他把一脸惘然的夫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往前踏步。

管府外的喊杀声透过院墙,穿了进来。

府内开始有了略微的骚动,却并不纷乱。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是太着急,因为他们不觉得会出什么大事。

直到几个人影撞到了管府的府门上,鲜血喷溅,把石板浸染。

“羽林军!羽林军杀过来了!”

一名左卫绝望慌乱的嘶喊格外清晰。

那些平日里喜怒不显于色,泰山压顶也不会变颜的大人物们陆陆续续“腾”地站起,震惊地望着门外,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羽林军怎么就杀了过来。

第八章 长刀行

“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冒充?”

“这怎么可能,羽林军!?”

“公主大婚,他们想造反吗?”

……

在这一刻,任何关于管阔与广乐公主之事的不甘心与各自的小心思都瞬间消失无踪,很多人都慌了神,宫廷之中,胜负一手,很多时候都是以生死相搏的,一旦卷进去,谁知道下一个是院门外的左卫,还或者会是谁。

大夫人依旧端庄美丽的容颜刹那失色,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那个男人,颤声道:“你……知道?”

管清和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分,声音显得有些温柔:

“不要怕,不要怕……”

他回头淡淡看了洞房一眼,略有担忧,随后又释然。

大夫人也回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苍白道:“阔儿……”

“你放心,广乐公主不会让他死的,这就是我让他迎娶广乐公主的原因。”管清和温声道。

“砰!”

巨大的声响仿佛击雷,左卫的尸体就像是撞钟的大木一般砸在了管府的府门上,坚硬的木门瞬间就凹陷了下去。

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羽林军鱼贯而入。

院墙上,攀上了数不胜数的弓箭手。

府内大乱,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谈吐不凡的大人物们抱头鼠窜,生怕羽林军的刀兵会对准自己。

“反贼管清和私通南吴,乱我大唐朝纲,陛下口谕,今夜诛杀之!”

右护军林荣腰胯长刀,自门外的阴影里大踏步走来,他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将管府高高的门槛轻蔑地跨过。

他俊秀的脸庞越来越明朗,阴暗在他的脸上不断掠过,最后,是一片清晰。

他很年轻。

他高高地昂着头,意气风发地望着远处携着夫人朝这边缓步走过来的中年男人,眼睛里闪烁着厌恶与轻视。

他轻视这里的大多数人,觉得这里都是攀附管清和官威的酒囊饭袋,一无是处。

管清和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一扫而过,没有过多的停留,然后望向了黑暗中的深处。

对于“陛下的口谕”、林荣义正言辞的话语,他就像是没有听见,也不屑于听见一样。

很一段时间之后,林荣才感受到了那种令他火辣辣的轻视,于是面色一沉,喝道:

“老贼,你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束手就擒吧!”

管清和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缓缓道:“薛昭,出来吧,我们谈谈。”

他的声音初一听起来似乎并不大,但是,很平稳,很庄重,似乎有着惊人的魔力,破开所有的喧闹,传得很远,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一切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说话了,于是,别人就都不说话了。

万籁俱寂。

他站得最高,没有人比他更高。

大夫人紧紧握着他的手,站在他的身后,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刀光剑影,似乎都被挡住,不再现分毫。

所有人都望着他,也望着夜色深处、羽林军深处。

那里没有任何的回答。

林荣的眼中闪烁着霹雳闪电,冷笑一声,作了一个手势。

“管老贼抗旨不遵,妄想反抗,杀!”

十几名羽林的身影划破月光与火光,锋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弧线。

桌椅、美酒、佳肴,打在一起,溅得凌乱非凡。

中书舍人看着如狼似虎的羽林军就这样扑了过来,吓得面如土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尿了满地。

一名羽林从他的头顶一跃而过,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盔甲发出非常有节奏的声音,只留下一道影像。

“就在我的背后,不要怕,不要看。”管清和淡淡瞄了一眼那几十名羽林,还有昂起了头的林荣,回头,捏了捏夫人的手,柔声道。

大夫人轻轻点了点头,闭起了眸子,真的不再去看。

第一名羽林冲到了管清和的面前。

他看到,一直高高在上的中书令大人,那个所有人都要仰视的存在,就这样在自己的面前,那样地清晰,于是,脸上闪过一丝快意。

“为了大唐!”他想到。

长枪的枪芒在略显暗淡的光线里像是点点寒星一般颤动。

映在管清和深邃的眸子中,越来越清晰。

“铿锵!”

忽然,长刀出鞘的声音清脆,又干脆。

长枪的枪尖抖动得更加剧烈起来,而后断裂。

羽林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浑身无力,感觉天空倒转。

“扑通”一声,尸体仰天倒地,腰畔的刀鞘里,长刀已经消失不见。

那把刀在管清和的手里,闪着寒芒。

“噗——”

刀锋并没有停留,干净利落地出现在了第二名羽林的喉咙里,刀尖直刺而过。

长刀回抽,溅起滴滴鲜血,砸落在石板上,像是开了几朵花。

接着,一朵更大的花开在了第三名羽林的胸膛之上,透过盔甲,看起来微微隆起。

管清和面色平静地再一次抽出刀来,顺势一划,第四名羽林的脖子上同样出现了一道血线,而且,更加宽阔。

当第五名羽林冲过来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但是,那一切都太快太快,快到不可思议,快到无法刹住,于是,他大喝一声,把长枪像是长戈一般抡动着向下劈去。

“铿!”

“铿铿!”

“铿铿铿!”

……

无数声兵器碰撞的颤鸣声,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有一种带节奏的美感。

长枪在刹那间分崩离析,断为数段,第五名羽林的人体,也断了。

管清和依旧一只手拉着夫人的手,往前跨出一步。

第六、第七、第八名三名羽林几乎要撞进他的怀里,不,是长枪要刺进他的怀里。

长刀像是没有影子一般,一扫而过,枪尖四射,三名羽林的手里,只剩下了一根根的杆子。

然后,他们的头颅,像是西瓜一般砸落,项部冒着汩汩的血水。

管清和每往前一步,便有羽林倒下,鲜血喷溅,他的身上,却纤尘不染。

他只踏出了六步,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脚下便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

只剩下他,牵着夫人的手,还有一把带血的长刀,闪烁着锋芒。

他站在那里,便成为了唯一。

第九章 相爷的刀

他的敌人全部都倒下了,他毫发无损地站着。

一片死寂。

场间几乎可以听见血水滴滴哒哒的声音,还有汩汩而流的声音。

夺目的红,绽开在这如水的春天里,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宴里。

所有人都看得呆了,包括羽林,包括管府的人。

少府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平日里一向温文尔雅的老大人,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管府的文管事的喉咙里不停地咽着口水,就像是地上的血,是从他体内流失的。

大门内外的羽林,面色发寒地盯着那名如神似魔一般的大人,紧了紧手里的长枪长矛,坚定一下是否已经握住。

这就是我们的相爷?

这就是我们的老爷?

这就是今夜我们要轻轻松松诛杀的文弱中书令?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所有人都在心里面犯了一个错误。

谁说中书令不能杀人?

谁说中书令不会武功,不可以会武功?

管清和提着长刀,缓慢稳重地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紧紧地牵着夫人的手。

大夫人一直闭着眼眸,什么都没有看,她就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女孩,信任地任由着自己的夫君牵着,一步、又一步。

他们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一直走到了今天。

今天,再走一次。

月亮隐进云层,夜晚的春风大了一些,火光摇晃,变得黯淡。

所有的光亮虽然可以照亮一片,但夜的深处,依旧一片黑暗。

林荣那张年轻帅气的脸有些铁青,今日,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他意气风发而来,自以为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但是,先被管清和无视,紧接着,他手下的羽林被瞬息之间杀得片甲不留。

他的自尊心被管清和手里的长刀砍得支离破碎。

石板上面精美的纹络在光暗之间显得特别的模糊不清,血水流淌进去,红色的线条缓缓诞生,于是,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管清和将带血的刀夹在腋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夫人那依旧美丽的脸颊。

“还害怕吗?”

他道。

大夫人微微摇了摇头,随后展颜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可是,依旧很美,就像当年一样。

弹琵琶又见当年镜前你梳头。

管清和带着柔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随后,他回过了头,刹那间便变回了那名威压依在的老大人。

“薛昭,我们谈谈吧。”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要求,透发出的气势一样令人无法抗拒,但人们感受到的气势却更加浩瀚。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带有着某种逼迫。

“你想谈什么?”

这一次,黑暗中,那个同样年轻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耐心。

“谈谈阔儿的事情,”管清和望向黑暗深处,似乎想要看破虚妄,看到点点滴滴,看到分毫不差,“放过阔儿,我跟你们走。”

林荣冷笑一声,大声道:“乱臣贼子,满门抄斩,一个傻子,留他何用?杀,一个不留!”

管清和没有看他,紧紧盯着黑暗深处。

林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黑暗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的回应。

管清和笑了起来。

他拿起长刀,开始往前踏步。

大夫人紧紧跟着他,不慢一步,一步不差。

林荣的目光刹那变得冷然,腰畔长刀刹那出鞘,高高举起,而后落下。

黑压压的羽林面色沉稳地扑向了管清和,就像是一片大海,要将一叶小舟吞没。

管清和杀进了人群中,主动杀进了人群中。

刀起,刀落,人生,人死。

“噗噗噗……”

长刀割破肢体的声音就像是在切豆腐,一刀下去,一刀又下去,鲜血带出来,鲜血喷出来,撒得到处都是。

管清和的刀很稳,就像是在弹琴,充满了节奏感,羽林只要靠近他,就会绽开一朵朵的血花,稀里哗啦如同在割稻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枪、矛、刀、人,倒了一地。

那种场面,很震撼。

林荣看着如同狼入羊群的那个人,那个还牵着夫人的人,脸色越来越阴沉,握着刀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颤抖。

春天的夜晚并不热,甚至不算太暖,但是,他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渗出来,越聚越多,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到下巴。

“这还是人吗?”他忽然想到。

他在军中多年,看到过无数骁勇善战的人,见识过无数杀人如麻的技法,却很难看到像今天那般的场景,特别是在一名文官身上看到。

他对管清和的轻视早就已经消失无踪,在从前的他看来,管清和在他的面前,唯一能够有底气的只有政治手腕,而如今,却不仅仅是了。

管清和的手段很血腥,但是,却非常奇怪地充满了美感,很美很美,很有一种意境,刀刀惊风雨,不停不缀,毫不止息,如同展开了一幅令人回味隽永的水墨画。

威震大唐的羽林,在他的面前,不堪一击,如同杂草一般到处乱飞,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的步伐。

他就这样,胜似闲庭信步,一步又一步地往前,黑压压的羽林人数在急速缩减。

不知道在第几步的时候,终于有人退缩了。

那是送死,不是诛杀反贼,没有用的,再这样下去,大家比那老家伙的儿子都傻。

羽林的收缩圈越来越小,逐渐逐渐,空出了一大块的地方。

没有人敢靠近他,于是,没有人再死去。

那些一向眼高于顶的羽林都紧张地拿着兵器,用看待修罗的目光盯着那名拿着刀,牵着夫人的男人,没有任何人上前。

管清和的前方,他们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道路。

林荣的瞳孔一阵紧缩。

管清和的刀到了他的眼前,闪了他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林荣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的刀猛然一动,就朝着管清和的脖子砍去。

锋芒乍现。

“铿锵!”

刀光太闪,林荣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手如遭雷击,随后又忽然一轻。

管清和的刀出现在了他的胸前。

他的手里,只剩下了一把刀柄。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薛昭,同意我的条件吧。”

管清和道。

林荣再一次被无视,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愤怒感,而是微微惘然。

管清和的刀就在他的面前,只要往前一点,他就会含笑九泉。

人生之路上,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

……

第十章 傻子

洞房外的声响透过雕花窗、透过房梁穿进来,似乎有些变了味道。

屋外的光,屋内的光,把妍丽到极点的吉服映衬得分外夺目。

广乐公主凤冠霞帔,一身红妆,素手平抬,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就像是一只展开羽翼的凤凰,就那样骄傲地挡在门前,挡住门外的一切一切。

她倾城的容颜上,满是平静。

管阔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地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面色激动道:“让我出去!”

“本宫说过,你不能出去。”李惜芸雅声道。

“凭什么不能出去!”管阔愤怒地盯着她如画的眉眼。

“什么本宫!”

“我现在是你的夫君,夫唱妇随,你应该听我的!”

李惜芸轻轻笑了起来,就像是牡丹绽开,就像是阳光透过雨露,瞬间明媚。

管阔还是瞪着她。

“你还没有掀开本宫的红盖头。”李惜芸道。

“我现在就给你盖上去,让我掀一下!”管阔暴吼一声道。

“没用的,”李惜芸的眼帘微微下垂,接着,昂了昂秀首,金钗上的坠子摇晃,痴痴地看了看头顶上那些美丽的装饰,随后道,“你出去也没有用,你现在出去,只能是送死。”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管阔紧紧地盯着她的美眸,“是不是就是你干的?”

李惜芸闭了闭眸子,保持着动作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管阔并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但是下意识地感觉十分愤怒,指着李惜芸的鼻子骂道:“我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件事情,就算不是你干的,也肯定和你脱不了干系!!”

对于他的指责,李惜芸并不恼怒,甚至都并不在意,她神色平静,杏口微张,缓缓道:“我可怜你是个傻子,只要你不出去,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留得一条命在,难道还不好吗?”

管阔瞬间瞪圆了眼睛。

他知道很多人在背地里说他傻,可是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今天的李惜芸,是第一个。

他的身体气得颤抖了起来,再一次指着李惜芸的鼻子,咆哮道:

“你TM才是个傻子!你从小到大都是傻子,你傻得跟那个什么一样!!”

李惜芸美丽的容颜上,表情瞬间凝滞,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暴跳如雷的男子,看到对方那样认真,那样怒不可遏,那样……不可理喻。

管阔人生第一次被人当着面说傻子,她却是人生第一次被人骂傻子,第一次被人说出这么没有教养的话语。

她瞬间就怔住了。

她是大唐的骄傲,陛下的掌上明珠,一只飞翔在云端,俯视着天下苍生的凤凰,没有任何人可以追随她的步伐,她是大唐的唯一,唯一的广乐公主。

今天,她被人指着鼻子,不屑地骂道:

你TM才是个傻子。

这要是放在外面,绝对会震撼整个天下,会引来千千万万男男女女的切齿。

但是这里,只有她和管阔两个人。

她的表情凝滞了一瞬,朱唇微微一动,吐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你TM是才个傻子!”

管阔一个字一个字,吐字非常清晰,而且义正言辞,带着有极大的气势。

李惜芸一双非常动人的眸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缓缓垂下眼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睁开了眸子。

她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她侧了侧秀首,柳叶眉挑了挑,接着,展颜一笑。

管阔一愣。

她又变回了那个美丽毫无波澜的广乐公主,所有的情绪波动,只持续了一瞬间。

管阔看着她,道:“闪开,让我出去。”

李惜芸的嘴角微微勾起。

……

……

遍地的血,就像是打翻了酱油,泼得到处都是。

平日里举止不凡的大人物们都瑟瑟地躲在各个角落里,抱头鼠窜。

管府之前因为护主而冲出来的都倒在了羽林的长矛之下,剩下的看着自己家老爷势不可当的刀,震惊得忘记了一切。

几十多具尸体散乱地倒在院落内,横七竖八,毫无生机,散发着沉抑的气息。

爬上院墙瞄准管清和的弓箭手都感觉自己的手有点酸,同时眼睛有点花,之前,他们没有得到命令,而现在,右护军林荣就在管清和的刀前,他们不会胡乱射箭。

林荣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他咧开嘴,在光暗中有些狰狞地一笑,道:“来啊,杀啊,捅进来啊,你们全家都得死,哈哈哈!”

他笑得很张狂,很放肆,也很快意。

他觉得如果管清和就这样一刀捅进来,他很骄傲。

大夫人闭着眸子,紧紧抓着管清和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嘲讽道:

“你现在的这个样子,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想必,非常像一个傻子。”

林荣不笑了。

他狠狠地盯着大夫人,道:“谁不知道你家生了一个傻儿子?”

大夫人回想着之前管清和对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信心满满道:“他比你们,比我们任何人都聪明。”

“自欺欺人!”林荣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几乎要往前一步,用自己的胸膛抵住管清和的刀。

但是,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动作。

“老大人,斩草要除根,为了大唐,很抱歉。”

府门口,出现了一名穿着鲜红盔甲的青年。

那不是很艳丽的颜色,而是一种深沉的铁血,就像是浸透了数个朝代。

战争,不正是这样吗?

千年,万年,或许还会亿年。

他的身姿并不显得特别高大,而是很秀气,就像是精致的唐刀,很锋利,并不压迫人,却很具有杀伤力,锋芒毕露。

他的脸,也很秀气,却并没有女子的那种妖娆,相反,看起来很和谐,令人感觉很舒服。

“薛昭,你的架子,现在都这么大了。”

管清和像是在叹息,也像是在追忆。

“你不像你的父亲。”

薛昭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老大人,并不是我的架子大,而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您。”

管清和微微一笑。

薛昭抬了抬头,沉重、缓慢,道:“为了大唐。”

第十一章 影响北唐历程的小决定

管清和眯了眯眼睛。

“大唐,现在的大唐,不好吗?”

“这不是李家的大唐,我要的是李家的大唐。”

“李家的大唐,和嬴家的、刘家的、司马家的大唐有什么不同吗?”

“在我看来,不一样,我们都为李家的大唐而存在。”

“那李家的大唐又是怎么来的?”

……

四处都沉默了。

静得像是静止的画面。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够说什么?

那些平日里对管清和阿谀奉承的大臣们都不敢再看他,纷纷低着头。

羽林们像是找到了今夜行动的真正理由,个个眼睛闪亮。

“我说过,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阔儿,我跟你走。”管清和幽幽道。

薛昭抿紧了唇,不说话。

管清和戏谑一笑。

他手中的刀微动,在月色下爆发出一阵寒芒。

他就像是很轻柔地拍水,以刀身拍到了林荣的身上。

林荣的眼珠瞬间充血,两眼瞪得大大的,所有人都能够清晰地听到他骨头一截一截断裂的声音,随后,便是一声惨叫。

林荣的身体,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砰!”

他就像是攻城器投出的巨石,撞进了羽林军里,一时间,到处都是惨叫声,整整十几人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大片。

林荣昏死了过去。

薛昭的眼皮跳了一下,摇了摇头,叹气。

“放过阔儿,我跟你走。”

管清和拉着夫人的手,往前踏出一步,又道。

“你杀不出去的。”薛昭道。

“我会死的,但是,你们会死更多的人,也许,几十人,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管清和道。

“你杀不了那么多人的,这是羽林军,不是稻草。”薛昭的面色冷了下来。

“谁知道呢?我会能杀多少,就杀多少,杀到你痛,杀到你很痛很痛,最后痛得要命。”管清和笑。

大夫人紧了紧他的手,却不语。

“不要怕,不要怕……”管清和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就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为了阔儿,你要忍住,不要怕。”

大夫人流泪:“只要阔儿好好的,我就不怕。”

“好,”管清和微笑道,“那样就好,你要乖乖的。”

大夫人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像是一名少女,也像是那个时候在洞房花烛一般忐忑、柔弱。

她散发出的光芒那般动人,让薛昭怔了一怔。

他低了低头,眉头紧锁,开始沉默,不说话。

四面八方都很静,几乎能够听到所有人的心跳。

那是决定很多人命运的时刻,那些人,放在整个大时代,或许非常不起眼,但是,对于他们本身,却是影响深远。

就像管清和所说的那样,如果薛昭不同意他的提议,他的刀就不会停,羽林会死很多人,那些珍贵的生命,都会早逝,然而,斩草要除根,如果放过管阔,又会发生什么?大唐会怎样,会走上正轨吗,还是被破坏掉?管阔又能够做出点什么?

管清和之所以愿意做出妥协,是因为,他知道,薛昭答应下来的话,不会反悔,薛昭,就是那样的一个人,除非管阔做出点什么。

所以,薛昭的决定,其过程会显得特别长,就是因为他控制住自己,他知道自己一旦答应下来,就不能够反悔。

无数画面在薛昭的脑海中闪过,大唐的壮丽河山、大唐的将来、秦王殿下……

他闭起了眼睛。

时间仿佛变得漫长,又渐渐似乎不存在起来。

最后,画面定格,他的眼前浮现出管阔那张不起眼的面孔。

于是,他的眉头松了下来,呼出一口气。

他推测了很多的事情,都没有发觉那些事情可以被一个脑袋迟钝的人推动。

于是,他放心了下来。

他作出了一个影响大唐深远的决定,一个他后来悔恨终生的决定——

他抬起头来,眼神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地道:“好,老大人,我答应你,我放过管阔,不杀他,你放下刀,跟我们走。”

管清和盯着他看了很久。

人如薛昭,也非常不自在,他感觉自己的全身上下似乎都被那个男人给看透了。

管清和点了点头。

“铿锵”一声,长刀脱手,掉落在地。

他回过头,对着夫人道:“你害怕吗?”

大夫人点了点头。

于是,他又道:“你会退缩吗?”

大夫人缓缓睁开了眸子,在那一瞬间,她是那般明艳美丽,她就像是绽放出了人生中最大的光彩,几乎让空中皎洁的月亮都刹那失颜。

她嫣然一笑,如同少女,百媚横生。

她微微摇了摇头道:“只要阔儿没事,就已经足够,人生之路上,我们都会曾经有过一段同路,但是,能够走到最后的,只有他自己,我们不可能陪伴他一生。我还记得当年的我,当年美丽的河山,西湖的烟波缥缈,转眼间,就和你一同走到了今朝,他也一样,他会老,他会死,但是现在,他不能死,他不会死,我就满足了。”

她柔柔地牵着自己夫君的手,慷慨地赴那场盛宴。

一窗风岚,静观云烟俱淡,夕阳西下,尘埃扬起残风乱。匆匆步履,流年疯转,谁人记,时光深处人已老,曾经年少,那一纸风华,沧桑了谁的眉眼?

管清和和她对视一眼,便不再看。

一眼,足矣,一眼,万年。

几名羽林看了看薛昭,薛昭摇了摇头。

“就那样让他们牵着手,走向那无限的夜色,很美。”薛昭想到。

管府的人疯了一般,拼命地扑向管清和那个方向,却被羽林无情地撞翻在地。

太常少卿看着羽林簇拥着管清和夫妇,嘴角蠕动了一下,忍不住悲戚地喊了一声:

“相爷!”

“相爷!”

“相爷!”

……

声音并不多,零零散散的,但是,却充满了真情实意。

管清和在羽林中回头看一眼。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有不少人都露出关切的神情。

他只需要看一眼,便知道哪些是真关切,哪些是假关切,或者叫幸灾乐祸。

他潇洒地一笑。

紧接着,他又伸出手,潇洒地挥了挥,转过了头去。

挥一挥手,不再见。

月儿弯弯,照我还乡。

我们都从那个地方而来,走上一遭,回去后,不知道能不能够再相见。

然而,天总不会遂人愿。

洞房那个方向,木门被凶狠地踹开。

木屑纷飞,声音震天。

这一惊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纷纷不可思议地望着那边。

“放开他们,滚出我家,不然,老子就杀了她!”

管阔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这样响亮、这样凌云冲霄、这样摄人心魄。

人们看着他,还有他身前那倾国倾城的红,震惊得难以附加。

……

……

第十二章 傻子(续)

凤冠霞帔,一身夺目的红,像一只高傲美丽的血色凤凰的广乐公主,就这样倾城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她的吉服拖地,广袖在春风之中微微展开,如瀑的青丝垂挂,环佩叮当,铃儿脆响,美轮美奂。

她不需要多做什么,她只需要就那样站在那里,便可以成为天下人目光的中心。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体会着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多么美的一头凤凰。

她雪白的项部,抵着一把精致的匕首。

管阔的眼珠通红,他一只手揽着李惜芸纤细的柳腰,另一只手就那样紧紧地抓着那把匕首。

那样暧昧,也不暧昧。

他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名北唐第一美人如兰的吐息,柔柔地、酥酥的,很温暖。

他的心跳得极快,嘴唇有些哆嗦着,他的胸膛就这样贴着李惜芸的后背。

李惜芸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

那把匕首就那样在她的脖子前,只需要轻轻一划,她高傲美丽的秀首就会垂下,再也不会抬起。

可是,她微笑着,那种微笑很迷人,很梦幻。

一笑千金。

“没用的,你杀了我,他们还是会死,整个管家,除了你,都会死,哦,不,如果你执意如此,就连你,也会死,你们管家,彻底完了。”她轻轻地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就像是少女对着情郎,糯糯地说着情话。

管阔的呼吸急促,他对广乐公主那看似循循善诱的话语不理不睬,他就那样急切地瞪着远处自己的父母,还有那些羽林,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还有尸体,似乎想要抓住这最后的一切。

“我不管!”他对着李惜芸喊道,“我是你的夫君,你要听我的!”

接着,他狠狠地瞪着一身红色盔甲的薛昭,大声喊道:“你们这些混蛋、王八蛋,给老子滚,老子再说一次,不然老子就杀了她,杀了你们的广乐公主!”

薛昭没有理睬他,甚至都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

从看到洞房内出来的广乐公主的一瞬间,他的嘴角就抽搐了一下,脸色变得特别阴沉。

他看到天下人人爱慕的广乐公主殿下,就这样被管阔揽着腰,像杀鸡一样用匕首抵着秀项,于是,握着佩刀的手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广乐公主为什么会没有根据他们所说的那么做,就这样毫无反抗地被管阔控制住,现在,被用来逼迫自己。

他一直觉得,一个傻子很有可能会说到做到。

如果广乐公主出事,他现在就会开始后悔,并且后悔一辈子。

不论换做是谁,哪怕是陛下,他都不会像现在那样紧张。

他停住了脚步,再也不能够往前一步,那些羽林也一样。

中书舍人似乎早就忘了自己的下面还没有干,“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管阔,你疯了吗?你胆敢对着公主无礼!?”

“管阔,住手,放开公主!”

“你想做什么,找死吗?”

……

那些刚才还抱头鼠窜,丑态百出的大人物们纷纷站起来,愤怒地斥责。

随后,不知道是谁意识到了什么,朝着神色平淡的管清和看了一眼,忽然就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一个人不说话,说话的人很快就开始减少,最后,全部都不说话了。

管阔看着他们,无边的愤怒汹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些人的小心思,他忽然发觉,在那些人亮出獠牙之后,是那么丑陋,也是那么简单啊!

“什么公主!”他环视着那些人,义正言辞道,“她是我的妻子,你们应该叫管夫人,她是我的女人,陛下赐婚,名正言顺,不管我是谁,我落到怎样的境地,除非我写下休书,不然的话,她一直是、只能是我的管夫人!”

他的话语,他的陈词,慷慨激昂、大义凛然、不可抗拒。

那些人瞬间就被镇住了、语塞了。

广乐公主微微侧过秀首,细眉轻挑,轻笑道:“你现在的这个样子,终于有了我驸马都尉应该有的气势万分之一。”

管阔不理她,不想理她,美人再美,现在也没有他的父母重要,因为他觉得,他今晚,就被这个美人,当猴一样耍。

四面八方都沉默了片刻。

然后,有一个嚣张狂妄,同时略带之前所残留的悲愤声音传来。

“休书?哈哈哈!”在被人短暂施救,终于清醒过来,但是却动弹不得的林荣大笑起来,笑得满嘴是血,牵动了伤势,于是嘴一撇,声音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管阔,你这个傻子,今夜过后,你还当你是谁?陛下的掌上明珠,还休书?你现在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现在快快放开公主,磕头认错,还可以留半条命在。”

管阔瞬间就变了颜色。

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跃的程度,李惜芸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欣慰地笑了起来,于是,百媚生。

“你TM才是个傻子!”管阔咆哮道。

似乎是他的声音太大,李惜芸好看地皱起了秀眉。

管阔的声音几乎有些波澜壮阔。

“你从小到大都是傻子,你们全家都是傻子,你傻得跟一头猪一样,不对,我这么说你,还是侮辱猪了!”

那声音很豪放,几乎如天雷滚滚一般,经久不绝。

龙之鳞,不可逆。

管阔可以忍受别人在背后说他是傻子,甚至都不在意,但是,他绝对不能够听到别人当着他的面说他是傻子。

只敢在他背后说他是傻子的,是小人,是胆小鬼,所以他不屑于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但是,当着他的面,那就是一种轻蔑,是羞辱,所以,他不能容忍。

广乐公主毫无大家风范地“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想着自己之前的那番遭遇,感觉非常开心,和舒心。

林荣本来就几乎被管阔骂得气炸了,现在看到广乐公主那美妙到极点的笑容,感觉似乎是公主觉得管阔的形容特别贴切,所以才会这么开心地轻笑,他不敢、也不会对公主生气,只是他觉得公主看他,就像是真的在看一头猪,于是,他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急火攻心,一口喷出血来。

第十三章 帷幕(上)

薛昭的脸色很严肃。

他不明白为什么李惜芸在管阔的匕首之下还会那么谈笑风生、毫不在意,但是,他还是很担心她的安危。

他从小就在长安长大,是看着这一位传奇,这一只高傲的凤凰怎样艳倾天下,无女子能及的,他的仰慕爱慕之情,很早就已经萌发,一直都在成长,直到成年,那种情感,也已经成熟了。

他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广乐公主,给予她自己能够给予的一切,本来,不去阻止陛下的赐婚,将计就计,他是强烈反对的,但是最后秦王殿下说服了他,也作了充足的计划,在计划里,广乐公主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可以全身而退。

秦王李泽南承诺给他,只要这一次管清和倒台,就会向陛下请求将广乐公主许配给他,至于外面人的闲话,根本就不会有,管清和死了,管阔是个傻子,管家和皇族的联姻,全天下人本来就都咬牙切齿,而他薛昭,和广乐公主郎才女貌,只会成为千古美谈。

薛昭没有和管阔对话。

不是他觉得这没有用,而是他不在意和管阔的对话。

他看向神色平静,不发一言的管清和,还有一脸担忧,几次欲言又止的大夫人,道:

“老大人,你答应过我,我也答应过你,我们之间有过约定,管府的其他人,我没有心情去维护,但是我不会杀管阔,也不会让别人杀了他,然而现在,你看,他用公主殿下威胁我,就像是一个疯子,你说呢?”

管清和看了看他。

“这好像不在我们约定的范围之内?”他道。

薛昭皱起了眉头。

管清和笑了一下,笑得很坦然。

他看向急切地、就像薛昭所说的那样几乎要疯狂的管阔,缓声道:

“放开公主。”

管阔看着他,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管清和说出了和广乐公主一样的话语,“杀了她,你也会死,你应该知道,我期望的是什么。”

管阔紧紧抿着唇,死也不松口,也不松手。

被羽林围着的,是他的一切。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没有人会真心地爱护他,他知道,哪怕是管府的人,也会在背后轻视自己。

如果就这样夺走他的一切,他还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有理由相信,没有了父母,他将会举步维艰,这个世界对着他倾覆下来,他会窒息。

“父亲,母亲,我,还有我的公主夫人,就在今夜,这样很好。”他的目光渐趋坚定,然后道。

所有人都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管清和夫妇出了什么事情,他宁愿葬送自己,带着广乐公主葬送自己,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他的这个样子,似乎第一次看起来不傻气了,因为,他是认真的,认真的人,看起来很值得重视。

感觉到他的信念,薛昭紧了紧手中的刀鞘。

“你胡说什么!”中书舍人就像是一条踩了尾巴的狗一样叫道。

“你叫得再欢一些,我会让你知道我不会胡说的。”管阔道。

看着他的目光,中书舍人后退了几步,看向了别处,不再说话了。

管清和叹了一口气。

他朝着洞房的方向开始迈步。

大夫人拉了拉他的手,似乎想要阻止,却被他温柔的目光看得松开了。

几名羽林警惕地挡住了他,不让他继续前进。

薛昭眯了眯眼睛,皱了皱眉头,紧接着摆了摆手。

那几名羽林有些不太乐意,并且非常警惕地让开。

管清和看也不看那些平日里对自己阿谀奉承,现今唯恐避之不及的大人物们,也不看那些瑟瑟发抖,剩下来的没有勇气站出来的管府之人,就这样越过遍地狼藉,朝着洞房门前的广乐公主和管阔而去。

步伐稳定。

看到自己的父亲朝着这边走过来,管阔越来越紧张,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意识到今天的一切将会是一场噩梦,一场他难以相信的噩梦,所以,他非常地排斥这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要过来做什么,只是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广乐公主花枝招展,红色的吉服将她本来就倾国倾城的容颜衬托得更加艳丽无双。

她微微低了低秀首,好看的坠子轻轻摇晃,朱唇微张,垂了垂眼帘,道:“老大人,恕如今的本宫不能表示敬意。”

因为,管阔手中的匕首抵着她如雪的秀项。

管清和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她毫不避开目光,就这样有些骄傲地昂起了秀首,和他对视。

管清和微微一笑,有些欣赏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看向管阔。

他似乎看到了管阔的诞生,后来的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再后来不太顺利的读书时光,一直到如今。

往事历历在目,就像是一场场的戏曲,回想起来,让人唏嘘长叹。

“阔儿长大了。”他开口,道。

“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神色坚强的管阔这个时候鼻子一抽,一酸,忽然想哭。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发生今夜的这一切,他无法接受。

以前,他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就会想到寻求安慰,现在,他在寻求父亲的安慰。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要闹成这样?

“你的母亲和我说过,”管清和看着他道,“人生之路上,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同路人,他们陪伴你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是最后,都会离开,能够走到终点的,只有你自己。”

管阔紧紧地抿着唇,握着匕首的手有些哆嗦,却死也不松开,也不说话。

广乐公主眨了眨明眸,一时间似乎若有所思。

“父母陪伴你的日子,会比别人多一些,”管清和继续道,“然而,我们总不能够陪伴你一辈子。”

“阔儿长大了,你可以自己生存了,父母也可以离开了,天地那么大,四处去看看吧,你的人生之路也很长,同样去看看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叹息,也显得有些欣慰。

(因为考虑到一些事情,以后会把南魏改成南吴,这样似乎更好一些,在这里说一下)

第十四章 帷幕(下)

他柔和的脸色很快就变得严肃起来,随后张开嘴,不断开合着,却不发出声音来。

管阔看着他的口型,似乎回到了曾经。

那是他不知道来自哪里的语言,听起来有点软,也很儒雅,父亲有一次透露出来过,这叫雅言,来自南方的另一个国家,但是,却并没有说那个国家在哪里。

他学过那个国家的语言,也学过那个国家语言的口型,在这里,大概只有他才能够理解父亲的意思。

即使聪慧如广乐公主,也不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李惜芸蹙了蹙细眉,看着管清和光明正大地在她的眼前说话,却怎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才发觉,这个时候,在这一对父子的面前,自己才像是一个傻子。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明眸流转,看向别处。

以下就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对话:

“驼背老金见过你了?”管清和道。

管阔点了点头。

“东西拿到了?”管清和又道。

管阔再一次点了点头。

只是,他现在显得有些迷惑,因为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的,这是他和驼背老金之间的秘密。

“好好保存着那件东西,寻找机会看懂它,学会它。”

管阔道:“父亲,我不明白。”

“不要问太多,你以后总会明白的。看到地上的那些尸体了吗?那些全部都是我杀死的,秘密就在那件东西之中。”

管阔惊讶得难以附加。

他知道地上的尸体,同时也震惊于地上的尸体,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那些人是自己的父亲杀死的,就如同所有人一样,他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父亲不会武功,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而地上的那些,只是因为一片混乱。

他的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驼背老金那道诡异的身影,还有自己被对方制住之后的轻飘飘,再联想到那块条石很随意地扔在地上……

他立马就怔住了,心中思绪万千。

他不是真傻,他只是大多数时候比较迟钝。

其实有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聪明。

他是管清和的嫡子,管清和绝对不是什么等闲人物,他也绝对不会是。

管清和越过广乐公主那玲珑的娇躯,来到管阔的面前。

他紧紧地看着管阔,管阔也紧紧地看着他。

似乎少看一瞬,都会后悔一辈子。

不知道为什么,管阔忽然很想哭,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最最重要的东西,整片天空都会永远黯淡。

“以后的路,你会有其他的、爱你的、你爱的同路人,好好走吧,踏踏实实,走错了不要紧,错过了才是遗憾。”管清和缓缓道。

随后,他的大手挥了两下。

第一下,匕首“哐当”落地,第二下,管阔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便向后倒了下去。

香风舞动,广袖微拂,广乐公主窈窕的身姿就像是一只展翅的凤凰,跳起了一段美丽的舞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了一圈,转到倒下的管阔身后,然后玉臂一揽,揽住了管阔的身体。

看着昏迷中的管阔,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空谷幽兰。

管清和深深地看了一眼。

李惜芸不知道他是在看管阔,还是自己,还或者是管阔和自己,只是她不敢抬头,没有抬头。

管清和转身离去。

他的身形依旧高大,他此行将会去赴一条所有人都不想赴的道路,可是他却走出了一种波澜壮阔和慷慨激昂的气势。

人们从那个地方走来,又会往那个地方而去。

留下的,只是一段曾经,且行且珍惜。

大夫人端庄素雅美丽地朝着他那个方向,微笑着流泪,伸出手。

他也同样伸出手。

许久之后,两个人牵到一起,紧紧地握住,再也不分开。

他张口,依旧用那种别人看不懂的语言叹道:

“阔儿,别怪我,我可以带着你们远走高飞,就像老金一样,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的信仰、我的誓言,我知道,对于北唐,我死了,比起活着伤害更大,你看着吧,一场盛宴将会徐徐展开,而你,会得到你应有的一切……”

……

……

北唐天载十四年的春天,下了一场连绵的春雨。

天空总是昏昏沉沉的,就像是腻在那里,怎么也不干净。

雨水渗进泥里,越积越烂,于是,长安清明了几天,紧接着又脏了。

这种气息那么不同寻常,可是,长安人却很高兴。

权倾朝野的中书令管清和满门抄斩,咔擦咔擦,除了管阔,所有仆役、女婢,近千人全部斩立决。

其子管阔废为庶民,发配边疆,充军。

陛下不再避居后宫,而是开始亲政。

人们欢庆,几乎要歌舞升平,新的时代来临了,锦绣大唐将会照耀古今。

这大美河山,这大美天下!

好一场春雨!

雨水里,似乎混着无尽的长安花香。

管阔躺在大狱里,双眼空洞,呆呆地望着上头。

他成长了十几年,他的所有一切都在那里,仅仅一个夜晚,就毁灭了。

他真的感觉这个世界特别没意思。

他曾经有过几天的万念俱灰,但是现在好了一些。

从此以后,他将孤身一人,就那样被扔到北边的疆场上,自生自灭。

人们都为自己身为北唐人而骄傲,非常有荣耀感,看待别的任何一个国家,甚至劲敌南吴,都像是在看待蛮夷。可是他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这个国家糟糕透了,甚至这整个世界都糟糕透了,有些人活在这里是享福的,可是他活在这里做什么,给别人享福,让别人看笑话?

管府完了,他活在这里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意思,唯一的意思,大概就是父母希望让他活着。

他并不一定痛恨这个国家,可是却痛恨这个朝廷,在他看来,那就是一坨坨的##抱在一起,控制着这片天下。

他想复仇,却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力量。

他将要被发配到边疆,把那些北唐人眼里的蛮夷千刀万剐,或者被他们千刀万剐。

他思考了好多天,却并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

直到他想起驼背老金,想起父亲最后说的话,眼中渐渐有了点滴的神彩。

第十五章 狱中见

那枚竹简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想到,为什么父亲会这么强大,驼背老金会这么强大?

“好好保存着那件东西,寻找机会看懂它,学会它。”父亲说道。

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对自己的期望,他现在,只剩下这一切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就一直在想那枚竹简,日想,夜想,每天都想。

直到有一天。

“叫广乐公主过来,就说她夫君找她有事情商量。”管阔趴到牢门前,对着远处打瞌睡的狱卒淡淡道。

广乐公主李惜芸来过三次,每一次都是来了马上就走,因为,每一次管阔都送给她很短的几个字。

第一次是一个字:滚!

第二次是两个字:滚蛋!

第三次是三个字:滚远点!

于是后来,广乐公主倾城一笑,明艳了整个大狱,便不再来了。

那个时候,正是管阔心情最最灰暗的时段,他看到任何一个她家族的人,都仿佛看到了一坨##。

现在,他再一次想起她,却没有了那种感觉,想到的只有那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并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当下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李惜芸对自己到底是善意居多,还是恶意居多,却知道自己可以利用她,她利用他,于是,他也利用她,这不是很公平吗?

只要李惜芸愿意。

狱卒听到他的喊话,也不过来,只是笑着对着对面牢门里的一名囚犯道:“哟,看到没有,那个傻子开始发病了!”

他仰天大笑。

大狱里的囚犯们也笑。

到处都是嘲讽。

不论是普通人,还是大狱里的囚犯,都会很乐意看到管阔现在的这个样子。

普通人,就跟所有的长安人一样,恨屋及乌,他们看管清和控制朝政不顺眼,所以也就看管阔不顺眼,非常想看到他的笑话。至于囚犯,看到昔日的中书令之子马上就虎落平阳,和自己那些人一样,快感自然而然。

管阔平生第三次被人当着面说傻子,但是,他现在却不生气。

他心平气和,不急不缓,道:“对,李惜芸她现在是暂时不来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会永远不来?也许下一刻,或者明日,她就来了,我就会告诉她,我想通了,我想见她了,而你不去禀告她,你说,她会怎么做?”

“你不可能杀了我封住我的口,因为如果我死了,你会死得更快。”

囚犯们还是在笑,可是,狱卒却不笑了。

他明白,管阔说的是真的。

广乐公主李惜芸来的那三日,他几乎是受宠若惊,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过这一只骄傲高贵的凤凰,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几乎要让他晕倒在地。

李惜芸是冲着管阔来的。

三天内,三次,管阔就说了三句话:

滚!

滚蛋!

滚远点!

那些字眼就像是箭矢刺进他的胸膛一般,不仅仅是他,整个大狱里的狱卒和囚犯都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愤怒得几乎要拔刀冲进大狱把管阔马上就乱刀砍死,可是,他不敢擅自做主,只需要广乐公主的一句话,甚至一个手势,他就会这么做。

然而,广乐公主只是笑笑,笑得阳光都仿佛透了进来,花香都似乎飘了进来,就这样莲步款款,被无数侍卫宫女簇拥着离开了。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从来不敢想象过,居然有人敢当着广乐公主的面,骂出那些字眼,然后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的。

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只要管阔一句话,广乐公主就会素手轻抬,然后自己的脑袋就会被那些侍卫砍下来,扔到城外喂野狗。

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广乐公主会这样对待管阔,却毫无办法。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瞪了管阔一眼,拍了拍腰畔的长刀,大步而去。

管阔倒退几步,仰天躺下,继续不知道思考着什么。

他这一等,他这一思考,就是好久。

狱卒后来回来了,告诉他公主殿下会来的。

但是,李惜芸今日没有来。

第二日,也没有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直到发配边疆的日子越来越近,李惜芸却总是不来。

狱卒们很高兴,囚犯们也很高兴,他们知道,广乐公主不会来了,她已经彻底忘记了管阔的存在,继续做她那高贵无双的公主殿下。

管阔能够无时无刻感受到他们的嘲讽,他们的轻蔑,但是他却完全没有任何的焦急,就这样每天仰躺在大牢里,呆呆地望着上面。

“爱来不来,不想来,那就永远都别来了,滚,滚得越远越好,就算整个长安人都支持你改嫁他人,可是只要我不下休书,你就永远别想心里面踏踏实实的。”他轻描淡写道。

“白日做梦。”巡逻的狱卒瞄了他一眼,讥笑一声,把猪都不吃的食物扔在牢门旁,然后留下一碗的灰尘,大摇大摆而去。

管阔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的眼睛清明,他现在越来越清晰地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他只要活着,像父亲所引导地那样活着。

他曾经迷惘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在心里面流泪,甚至滴血,但是现在不了,伤口是会愈合的,他还活着,这就好,接下来的路,走一步,是一步吧。

他端起那碗猪都不吃的东西,用筷子在碗边上轻轻敲了敲,就开始送入口中。

然后,他看到有外面狱卒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然后和那些在四处晃荡的狱卒们低语几句。

“公主殿下来了,还有薛大将军……”

一名狱卒看着管阔捧着碗在那边吃着那些一塌糊涂的食物,嘴角顿时就抽搐了一下。

无数侍卫兵器交错的声音传响。

红色宫装入梦来。

看到那抹鲜艳的红,管阔恍然间又见到了那一晚她凤冠霞帔,艳冠天下的模样。

她宫装拖地,鲜红似花,一如既往地明艳无双。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

那一晚,只是一场让他做做的梦,他和她,再也不会回到那一晚,也不会完成那一晚,这一切,哪怕他口头上不承认,其实他都知道。

第十六章 该出拳时就要出拳

父亲和母亲都说过,人生之路上,大家都会有过一段曾经,过去了,就过去了,且行且珍惜。

接着,他把目光停留在广乐公主的身侧,怔了一下。

薛昭那身仿佛永远都不会褪下的战甲,同样那样红,又不是一样红,那是一种很铁血的深红,他气宇轩昂,走的步子很大,很光明正大,伴随着他俊秀的脸庞,看起来磊磊落落。

管阔非常讨厌他,他已经知道自己一家其实折在秦王李泽南手里,但是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杀父仇人的从犯,更是从心底里面、从本质上讨厌他。

薛昭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看,落后李惜芸一步,随后目光平视前方。

那不是主观意义上,对管阔的轻蔑,而是客观意义上的不在意他。

对,就是不在意,就像是一直飞翔在高空中的老鹰,永远都不会去理睬地面上爬行的蚂蚁,却并不是老鹰看不起蚂蚁。

管阔感受到了那种意味,渐渐把厌恶的目光移开,随后低了低头,把一切都埋藏在了心里,面色变得和平日里一样平静。

现在的他,不容易生气,不容易激动,大概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什么管府的公子了,从前就没有太多人会在意他的生气与激动,现在更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气与激动。

李惜芸带着那抹艳丽的红,广袖招摇,环佩叮当,她的步伐很端庄,很优雅,并不快,却不会让人觉得缓慢。

她就这样莲步款款,而后停在了管阔的牢门前,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亭亭玉立。

管阔盯着她,盯着她那美丽的容颜,依旧觉得惊艳,但是很快便脸色平和了下来。

“怎么现在才来?”他道。

“本宫曾经来过。”李惜芸嫣然一笑。

“你叫本宫滚。”她又道。

听到她说出这席话,所有人,包括侍卫、宫女、狱卒、囚犯,甚至薛昭,都看向了那两个人。

薛昭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其他人都知道,却因为李惜芸的原因,不能够做什么。

管阔蠕动了一下嘴唇,随后道:“来了就好。”

他已经不想对自己之前所出口的那些滚不滚的话语作出任何解释了,因为他根本就解释不了。

但是,其他人都不这么想,他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广乐公主生气,然后素手轻抬,作出指示,紧接着他们就把管阔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李惜芸却并没有。

她很随意,但是却令所有人觉得美妙不凡地抬起素手,展开广袖,莲步轻移,环佩叮当地在原地优雅地转了一圈,就像是在舞蹈。

“你想通了?”她道。

“想通什么了?”管阔不解,“我确实是想跟你说一些事情,最好让那些人都离开。”

“大胆!”侍卫统领闻听此话,怒火中烧,公主殿下来到这种地方,已经令他们觉得玷污,管阔竟然还想要避退所有人,在这肮脏的环境中和广乐公主单独说话?

“大胆什么?”管阔“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趴到牢门上,如果不是牢门隔着,他几乎要冲进李惜芸的怀里,“当日本驸马都尉和她洞房花烛,也是只有两个人!”

他的这句话,就像是天雷一样轰在所有人身上,杀伤力惊人,几乎把他们轰得体无完肤。

他们可以容忍自己被管阔羞辱、暴揍,大不了和对方对骂对打一场,可是却实在无法忍受管阔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广乐公主大言不惭,说出这种字眼。

“洞房花烛”、“只有两个人”,那几个字就像是棒槌敲打在他们的心上,就像是伤口不断撒盐,几乎要让他们暴走。

薛昭的脸色阴沉了短短片刻,就平静了下来,他的心,也平静了。

那是真的平静。

他下意识地知道,他和管阔这一名落魄公子,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以管阔的能力,只要去了边疆,根本就没有希望活着回到长安,管阔的这一生,从那一晚开始,就已经彻底完了。

“亵渎公主,杀了他,千刀万剐!”一名囚犯不停地拍着牢门叫嚣。

“公主殿下,臣愿意代劳,砍下这反贼的头颅,只要您的一声命令。”一名侍卫慷慨激昂,提刀抱拳,强行忍住马上就冲上去的冲动。

“公主,这是冒犯皇家威严,他现在早就是庶民了,我这就打开牢门把他提拿出来。”那名前几日被管阔威胁着去找李惜芸的狱卒阴冷地盯着管阔的那个方向,道。

……

到处都是请命和提议,所有人同仇敌忾,他们实在不想再见到管阔活蹦乱跳地存在在哪里,然后随随便便随时随地就出言羞辱广乐公主。

李惜芸微微抬起素手,有些慵懒地眯起眼眸,瞄了一眼管阔,随后又环视过所有人。

“提拿出来。”她道。

她的声音很优雅,很动听,就像是枝头的杜鹃。

听到这期待了许多天的话,那名狱卒的身体兴奋得几乎颤抖,他从腰间取出钥匙的动作甚至都在哆嗦,阴测测地走向牢门,又阴测测地盯着管阔,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够听清楚的声音道:“管老贼家的小傻子,这一天,我等了好久了……”

管阔盯着他,眯起了眼睛,忽然在心中想到:这一天,我也等了好久了。

他把那碗食物扔在地上。

李惜芸的眸子淡淡地瞄了一眼撒落一地的那些东西,蹙了蹙秀眉。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就像是打破了管阔这么多日以来的沉寂。

管阔冷静地看着牢门打开而扩大的缝隙,还有那名狱卒移动的脸。

然后,蓦地出拳!

“砰!”

他的拳头速度特别快,也特别猛,就像是积蓄了好久好久,正中那名狱卒的鼻梁骨。

那名狱卒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拳头近了,随后到了。

“呃啊!”

他发出一声惨嚎,两条红色顿时就从鼻孔里淌了下来。

“这一拳,是这几日来我吃的‘食物’。”管阔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第二拳已经来到。

第十七章 应该阉了谁?

狱卒在第一拳之后疾退,但是,却完全快不过管阔蓄谋已久的拳头。

“砰!”

又是一个沉闷的声音,狱卒的整张脸都已经几乎变形。

“这一拳,是你天天骂我无数次的傻子,还有其他骂我的话。”管阔的神情略微有些恍惚。

他此生完全不能够容忍别人当着他的面骂他傻子,第一次,是李惜芸,被他骂回去了,第二次,是林荣,也被他骂回去了,后来,在大狱里,他被骂过很多次,他知道骂回去自己会吃苦头,所以,他表面上看起来不生气了,却一直隐忍到了今天,如果没有今天,或许他还会继续隐忍下去,等待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报复的机会。

狱卒后退了两步,而管阔前进了一步,而且他的力气用了那么多,稍微有些疲软,所以他的第三拳力道并比不上前面的两拳,但是却足够了。

“砰!”

第三拳打出的同时,管阔的第三句话也出了:

“这最后一拳,就是你刚才的那句话,你骂我那么多,值一拳,你说我的父亲,只需要一个字,我也会一拳!”

三拳毕,他似乎有些累,抓着牢门,开始喘着粗气。

“每天吃这些,不比惜芸你,完全没有力气啊。”他戏谑地朝着李惜芸道。

李惜芸挑了挑细眉。

那名狱卒捂着脸,已经完全懵了,在那边不断地哀嚎,其实他的身法以及力量、经验,都不比管阔差,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出其不意。

所有人,只有李惜芸和薛昭很快就平静了一些,其他的都被这一惊变弄得傻掉了,在他们的想象当中,管阔应该死死抓着牢门,不肯出去,大口骂着脏话,或者痛哭流涕说公主殿下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不想死。

但是这画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牢门还没有全部打开的时候,管阔就迫不及待地把拳头送了出来,而且打了三拳,在那边像聊家常一样对着广乐公主调侃这里的伙食和他那三拳威力之间的关系。

“造反了,殴打狱卒,越狱,抓起来,抓起来!”

那名被打得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狱卒用变了音的嗓门哭丧着叫喊道。

他的这一声,就像是打破沉寂的决定音,于是,大狱内,终于纷乱了起来,七八名狱卒大喊着扑了上去。公主侍卫纷纷拔刀,侍卫统领喝道:“保护公主!”

李惜芸就在管阔的面前,只要管阔想,他完全可以也对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轰上三拳。

在管府,李惜芸曾经被管阔用匕首架在秀项上,威胁着所有羽林军,今天,他们不想再有一次。

所有人都在担心这件事情的发生,可是李惜芸却并没有,她歪了歪秀首,青丝泼洒,道:“看起来,这么多日的沉抑,你的力气还是不小。”

管阔笑:“彼此彼此。”

四面八方一阵凌乱的响动,疾冲而来的狱卒凶狠地把管阔架住,让他动弹不得,随后,想要把他弄倒在地。

李惜芸蹙了蹙眉头,道:“轻点儿,轻点儿,别弄坏了,本来就傻。”

管阔死命挣扎,抬起头来,骂道:“你才是傻子,你傻上天了!”

李惜芸朱唇微张,忽然掩嘴一笑,刹那间就变得羞怯而又楚楚动人起来。

“装,装,你再装,想大声笑就笑出来,没人敢说你不是大家闺秀!”管阔朝着她吼道。

狱卒们恶狠狠地把他按在牢房的木栏上,而那些侍卫,听着那些肆无忌惮的话语,不断地刺在他们的心上,个个横眉立目,紧紧地攥着拳头。

李惜芸不笑了,她忽然显得很不高兴。

“本宫叫你们轻点儿,没听见吗?”她道。

“公主,就是要死的人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就砍了他的头,给您的长流宫做花肥,不需要留什么情面。”一名狱卒道。

“本宫什么时候说要杀了他的?”李惜芸的明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那……难道是阉了他?”那名狱卒愣了一愣,随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瞬间就眉开眼笑起来。

“怎么不阉了你!?”管阔腾不出手脚来,于是用头狠狠地撞在了那名狱卒的肚子上,那名狱卒瞬间就惨嚎一声,脸色白了一瞬,龇牙咧嘴。

“好主意。”李惜芸嫣然一笑,百媚横生。

管阔一怔。

那名狱卒也是一怔,随后露出和其他人一样的激动爽快神情,大声道:“不必劳烦公主的几位统领了,小的们就可以,大家拖出去,阉了他!”

李惜芸抬起玉臂,宫装上精美的图案瞬间展开,就像是孔雀在开屏,她的纤指指向了那名狱卒,微笑着雅声道:“本宫说的是阉了你。”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名狱卒更甚。

随后,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那就像是一道粗壮的雷,劈中了他,把他劈得体无完肤,他完全就懵住了,因为这一情节,在他的脑海之外,他的脑中,不存在这种情节的发生。

他松开架住管阔的手,对着那一朵鲜红的牡丹“噗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求饶道:“公主,小人不解,小人知错了,小人……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算不上结结巴巴,但是却语无伦次。

李惜芸先是仰起头来,随后不断地点着秀首,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管阔他还比你聪明一点,你既然不解,又何来的知错?”

管阔对着她怒目而视。

那名狱卒现在已经完全傻了,他能够感觉到李惜芸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绝对不会和他开玩笑,只要他再说错几句话,或者说不出什么让对方改变主意的理由,自己的下面,就没了。

“你知错什么了?”

李惜芸收回纤手,轻轻地拈起如云秀发上的簪子,缓缓拔出,然后眯起眼眸,放在光线里静静地端详,似乎要把上面的那些纹络都映在脑海里。

其他人全部都不解,但是没有人胆敢有所疑问,至于那名狱卒,更是不解,他趴在地上,浑身是汗,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根本就说不出来。

第十八章 长安最后一天

在他看来,对公主不敬的是谁,所有人都放在眼里,明明是管阔,而且行为之恶劣,让人发指,但是,管阔一如既往地完好无损,自己却无缘无故栽了,莫名其妙的。

管阔也不知道李惜芸到底在搞什么鬼,只是别人怕李惜芸,他可不怕,他对李惜芸,只有满心的怨气,就想再回到那一晚在洞房里,只有两个人的场景中,结结实实地和对方对骂一顿。

“看来你不知道。”李惜芸缓缓将那簪子插回秀发上,明艳、动人,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有些嘲讽。

四面八方都很静,没有人说话,只有薛昭把佩刀抱臂而立,扬起了头,闭目养神。他完全不在意李惜芸会对别人做什么,别人又会得到怎样的遭遇,他关心的,只有李惜芸本人。

狱卒低着头,不敢抬,几乎要哭了,他最苦恼的并不是自己要被阉了,而是在快被阉了之前,自己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惜芸缓缓叹了一口气,接着,她微微侧过秀首,明眸看向还被架着的管阔,问道:“傻子,你知道吗?”

管阔看了看她,强行忍住冲上去“探讨”到底谁是傻子的冲动,道:“关我屁事。”

李惜芸摇了摇头:“你已经傻得不可救药了。”

管阔:“@#¥”

李惜芸淡淡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磕头的狱卒,道:“本宫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相反,你还屡次反过来影响本宫的决定,不阉了你,还阉谁?”

在这个世界,谁都知道,以下犯上,是令人无法容忍的,他们皇族尚且不能容忍一个管清和,又何况这一名小小的狱卒?

那名狱卒顿时就瘫软在地,那个理由那么名正言顺,让他根本就没有辩白的机会,在之前,或许他会不甘心并且惶恐,那么现在,就是绝望并且惶恐。

李惜芸轻轻抬了抬纤手,看也不看他一眼,道:“起来吧,如今北方战事频繁,南吴又虎视眈眈,阉了你一个,会少很多大唐的子民,本宫可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

很多人在许久之后才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哑然,那名狱卒更是涨红了脸,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才站起身来。

只是现在,谁也不敢叫嚣与嘈杂了,都安安静静的,等待着广乐公主,或者薛昭下命令。

“本宫是来带他走的。”李惜芸转过身去,宫装舞动,款款而前,道。

她没有说是谁,但是大家都知道是谁。

狱卒们,甚至长流宫的侍卫们,还有那些囚犯们,都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一脸的难以置信。

一名狱卒下意识地看了看薛昭,看到薛昭一脸平静,似乎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异议。

没有人再敢提出什么,但是也没有人动作,只有管阔看了看李惜芸曼妙的背影,觉得有些意外。

“本驸马都尉倒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件事情,不,只是想出去一会儿,半天都行。”他道。

所有人都对他表露出厌恶的神彩,但是依旧没有人说话。

薛昭瞄了他一眼,也不生气,他知道,管阔也只能逞口舌之利了。

“愣着做什么?”李惜芸并不理睬他,红色宫装飘摇,“薛大将军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还不放人?”

那些狱卒闻听此话,也知道留下管阔已经无望了,不禁都暗中恨恨地朝着那个他们眼中的傻子瞥了几眼,随后架着他跟着广乐公主而去。

“你皇兄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了我?”管阔冷笑道。

他只见过李泽南一面,本来应该印象并不怎么深刻,但是,那一夜之后,却陡然清晰,并且深深地烙印进了自己的心中。那几天,他一直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自己:记住他,他叫李泽南,陛下的五皇子,威望极高的秦王殿下,不要忘了他,他是你的仇人,一生一世都不要忘,直到他死。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记住那个人,告诉自己那是一生一世的仇人。

所以,在说出之前那句话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异样。

李惜芸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一朵绽开的鲜红花儿,妍丽非凡。

“你以为呢?”她道,“明日,你就会去北边那一片地方充军,几乎没有回到长安的机会,今日一天,你或许可以游长安,以作今生永远的纪念?”

她说的这句话,像是有些嘲讽,同时也有些释然。

她和管阔两个人,人生之路上,或许只有这几次的机缘,婚宴的那一天,缘起,那一夜过后,缘灭,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难以忘怀的故事,她做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让自己放下,放下那一夜,展望大唐的未来。

很多时候,人们对某些人、某些过往挥手,轻飘飘地说再见,却依旧在心中埋藏一辈子,而她广乐公主,李惜芸的人生,将消却那一切的遗憾,一步一步走向她心中美好的大唐。

这大概也是薛昭容许、支持,秦王李泽南容许、支持她做这一切的原因。

管阔的神情恍惚了一阵。

他这么多日来,浑浑噩噩,从来没有记时日,没想到,就是明天了。

他将把自己的心灵葬送在这大美长安,把自己的肉体葬送在北边的那大美草原,这或许就是他的一生。

过河的卒子不回头。

渐渐的,他的目光又恢复了一些神彩,然后道:“但是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们之间,没有感谢可言,感谢,于我们而言,只是一件很奢侈的东西。”李惜芸闭了闭美丽的眸子,有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再睁开,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高贵高傲。

她莲步轻移,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抛下一句虽然悦耳动听,但在那些狱卒听起来却仿佛无尽梦靥的话语:

“本宫会提议,你们这一个月吃的东西,可以和那管阔傻子这几天吃的一样。”

狱卒们的脸色瞬间就变成了猪肝色。

有囚犯在那边幸灾乐祸地拍着牢门大笑……

……

……

第十九章 祭奠管府逝去的荣光(上)

重见天日,再回长安,雨早就停了。

阳光泼洒,整片天地瞬间明媚、明晰。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管阔看着阳光斜斜地擦过檐瓦,透进眼中,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长安,是他很熟悉的地方,虽然成长以后,他已经很少出去,可是,他儿时的记忆,都在这里。

然而,看着这大美长安,他恍然之间感觉有些陌生。

人们在街旁跪了一地,疯狂地拥护着他们敬爱的广乐公主,目光却从他的身上一扫而过。

长安人都背地里大骂管清和掌控朝政,嘲讽其生了个傻儿子,在得知他被赐婚之后,更是对他恨之入骨,背地里都在说他的坏话,可是如今他跟着广乐公主的轿子,骑着一名侍卫的马匹,穿着狱卒给的粗布衣裳,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街道上,却并没有多少人认出他。

这不是很讽刺吗?

你们都不认识痛恨的人,痛恨又是怎么莫名其妙产生的?

轿帘微漾,撩开一角,广乐公主的明眸淡淡地瞥过阳光下的那些图景,微微眯了起来。

管清和死了,父皇亲政,看起来,大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切都行走在正常的轨迹中,她自觉已经对管阔做到了仁至义尽,当管阔前往北疆,战死沙场之后,关于那一夜,那一场赐婚,那一场婚宴,也将会烟消云散。

她把纤手从轿帘上拿开,往后轻轻倚靠,缓缓闭上了眼帘,如画的眉眼间出现了一丝难以自抑的疲倦。那种疲倦,和婚宴之前的并不一样,现在,是一种比较舒心,一切都放下的疲倦。

薛昭离开了,这里和昏黑的大狱不一样,长安百姓们都是广乐公主最最坚实的守护者,所以,他并没有必要继续留下,去在意他并不想在意的管阔会做什么事情。

沿途,他们就像是一叶舟破开江水,在激动兴奋的人群中缓缓向前。

长流宫的侍卫和宫女们都平视着前方,这样的情景,他们经历过很多次,他们很享受这种众人中心的感觉,他们也不用在意会不会有人胆敢冲撞公主殿下的大轿,因为那样的人只要冒头,不需要他们出手,长安百姓就会把他(她)淹没。

只是,公主太过耀眼,映衬之下,还是没有什么人在意管阔。

管阔闷闷地想着心事,他就要离开长安了,阳光明媚,白云万里,却丝毫不能够提起他的兴致,看起来沉默不堪。

一路来到了管府那条街。

没有任何的言语,他自己下了马,开始缓步向前。

当日,广乐公主坐着花轿,他骑着高头大马,也是走的这条路,他现在想来,是无尽讽刺。

这条街上,大多数都是各个朝官,还有一些王爷的府邸,普通百姓都已经不见。

李惜芸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绝世仙颜,淡淡地看着越过自己大轿的管阔。

她伸出纤手,鲜红的广袖在春风之中舞动。

队伍停下了。

他们停在了户部尚书的府邸之前,再往前面,就是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管府。

现在很多人所认为的禁地。

李惜芸蹙了蹙眉头,她看到,管阔看都没有看前方的管府一眼,而是缓步来到了户部尚书府邸的门前。

她并不明白管阔究竟要做什么。

户部尚书府邸的大门敞开着,管阔越过门前的石狮,缓步走上台阶。

府门前,户部尚书府邸的下人看到广乐公主殿下的大轿停在了前面,顿时就都被惊住了,纷纷跪拜大呼公主万福。

他们并不明白广乐公主殿下为什么会突然停留在府邸门前,其实,这和他们、和李惜芸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管阔停下了。

有人急匆匆激动地施了一礼,就奔府内通禀而去了,他们以为,是公主殿下要光临。

可是,李惜芸并没有下大轿,只是把纤手微动,做了几个手势,长流宫的两名侍卫紧紧地跟在了管阔的身后。

她并不知道管阔到底想耍什么把戏,她也希望自己能够为管阔做点什么,却绝对不会愿意看到管阔正好借此逃脱。

大概是这个时候,那些跪拜迎接公主大驾的人才发现有一个存在感很低的人来到了自己的近前。他们微微抬了抬头,辨识许久,才发现正是管阔。

他们的眉毛挑了起来,意外、并且心底里面有些东西就要发作。

他们不明白管阔又是怎么出来的,只是事出突然,他们居然一下子就忘记了去思考管阔的出现和广乐公主驾到之间的关系,猛地冒出一个特别不可思议的想法:管阔越狱了?

户部尚书不在府邸内,心急火燎冲出来准备迎接公主大驾的,是尚书府的老管家,他“腾腾腾”地快步奔出,速度却并不快,才一点点地,就已经气喘吁吁。

然而,始一进入他眼中的,却不是期待已久的公主芳颜,而是一身粗布衣裳,几乎叫人认不出来的管阔。

平日里,管阔和外界的人接触得并不多,而且一般都是锦衣玉食,要不是因为尚书府和管府只有一墙之隔,他根本就不可能认识这个家伙,而今,管阔明显更加瘦了,并且那一身就比囚服稍微好上几分的衣裳一配,真的给人一种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的感受,活像稍微清洗了一下的乞丐。

“管阔!”老管家忍不住惊叫道。

管府满门抄斩,只剩下管阔一人,任何人都会这一姓氏唯恐避之而不及,现在本来应该待在牢里乖乖等着发配日子到来的管阔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顿时就把他惊了一大跳。

管阔施了一礼。

他现在是庶民,对方是尚书府的老管家,所以他不卑不亢,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老管家却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施礼,而是伸出手,指着管阔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马农,带人抓了他,送回去!”

李惜芸微眯着眼睛,透过轿帘留下的缝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朱唇微张,缓声道:“老管家,他是本宫带出来的,一切都已经办妥,如果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大可以再向本宫提问。”

第二十章 祭奠管府逝去的荣光(下)

猛然听到广乐公主那悦耳动听的声音,老管家顿时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从刚才的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想做的事情被管阔的突然出现打断了。

老管家带着身旁从府内带出来的人,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口称万福,接着便道:“公主折煞老夫了,既然是公主发话,那必然是没有问题的,岂敢岂敢。”

管阔一个侧身,很自然地避开,现在的他可不敢被人跪拜。

接着,老管家又道:“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马农,还不快去恭迎公主大驾?”

马农尚未站起,广乐公主那有些懒洋洋的声音又透过轿帘传了出来:

“不必了,本宫今日来,只是陪伴一下那个将要为我大唐捐躯的傻子。”

随后,大轿内再也没有了声音。

老管家一脸疑惑并且吃惊地看了看面前的管阔,根本不知道这几位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管阔低了低头,又抬起来,道:“借用一下尚书府的茅房。”

老管家:“……”

……

……

尚书府并不大,只有两个茅房,管阔认得靠近管府院墙的那一个。

那一晚,他是洋洋得意而来的,但是现在,他却怎么也出现不了什么积极的表情。

东西还在,没有人会有闲心情在茅房淘宝,他瞄了几眼茅房外的两名长流宫侍卫,从空洞里取出竹简,放在了身上。

走出尚书府后,他看到老管家依旧恭恭敬敬地候在李惜芸的大轿外,随后再想到自己这一位昔日“驸马都尉”的遭遇,不禁有些感慨。

他不知道李惜芸还有没有看着他,只是他现在觉得做完了这一件事情,在这个长安,他都只有一件事情了。

他忽视了所有人,就这样顺着自己熟悉的道路,缓步向前,目光扫过昔日管府的点点滴滴。

管府很大,他在外围走过,又走回来,来到门前。

台阶很高,管府的匾额已下,只剩下被封条封住的宽阔大门。

管府,上千仆役穿梭往复的情景不会再有,只剩下慢慢飘散的荣光,在阳光下消磨。

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尘土。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管府,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现。

他缓缓跪下,趴伏在地,祭奠那逝去的时光。

四周都仿佛沉寂,所有人的目光中心,都变成了跪在管府门前的他。

就这样,很久很久。

尚书府的人看着这一幅几乎静止的图景,渐渐沉不住气了,特别是那个年迈的老管家。可是广乐公主的大轿就这样在那边一动不动,他们也不敢擅自离开。

直到长流宫的侍卫统领很有礼貌地表示感谢,并且让他们离去。

离开之前,老管家盯了一动不动的管阔一眼,摇了摇头。

日渐西斜,两个时辰而过,所有的画面似乎都变得有些暗红。

所有的建筑物都仿佛带上了一种苍凉寂寥的韵味。

即使是训练有素的长流宫侍卫都有些沉不住气起来,更不用说那些宫女了,她们本来的端庄素雅之态早就已经跌价,一个个都站得东倒西歪的。

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公主殿下愿意就这样等着管阔做那么愚蠢没有意义的事情,可是,既然广乐公主不发话,他们也不能够作出什么改变。

他们告诉自己,一个被大多数人看作傻子的人,做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还是挺有可能的。

只有管阔一动都没有动,他就像是一块磐石,默默地承受着时间的流转,还有昔日之光对他的磨损。

管府完了,他并没有像所有人所想象的那样悲伤,痛哭流涕,要生要死过,可是,他的心碎过,后来又愈合了,他没有表现出来,那是因为他是管清和的儿子,他的父亲教育过他,要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哭是没有用的,如果哭有用,那么世界上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事情?

天色越来越暗。

淡淡的异香有些清新,很淑雅。

广乐公主鲜红的宫装拖地,即使是在这暗淡的光线里,依旧明艳无匹,像是一朵红花。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管阔的背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她知道,现在的管阔,就需要这样一种平静。

“你还等在这里做什么,长流宫等着你回去做你的公主殿下。”管阔低声道。

“本宫可不想听到你跪死在这里的消息。”李惜芸淡淡道。

管阔闭了闭眼睛,有些嘲讽地一笑,没有说话。

侍卫统领尽量小心不发出较大声音地靠近,抱拳道:“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请保重凤体。”

李惜芸摆了摆手,道:“本宫没有那么脆弱。”

侍卫统领的嘴蠕动了一下,却没能够再说出什么。

“本宫并不知道你准备在这里跪多久,”李惜芸微微仰了仰秀首,看了看天上开始高悬的月亮,道,“只是本宫想提醒你,明日开始,你的路途很遥远,如果你还想活着回到长安,从现在开始就应该珍重自己。”

“多谢公主殿下,”管阔深吸一口气,“草民会珍重的。”

李惜芸挑了挑细眉。

他开始叫自己公主殿下,还自称草民。

就是从现在开始的。

管阔已经接受了两个人的真正关系,也不再逞口舌之利,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从今往后,或许,两个人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

今夜祭奠管府之后,我将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管阔,管阔对自己道。

也许我会永远地留在草原上,但是,我还是会作好回到长安的准备,以及想好回到长安之后,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不知道李惜芸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月光清寒,让他有些凉意,也有些孤单。

管家,只剩下了他。李惜芸,也和他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明日之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跪了半夜,后半夜,倚靠着已经被封条封住的管府大门,睡着了,只是有些冷。

他已经做完了自己应该在长安做的所有事情,所以尽管如此,他这么多夜来,第一次睡得这么安心。

……

……

第二十一章 是吧?

第二日,晨光破晓,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新的一天开始了。

两名长流宫的侍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把他架起,面无表情地强行拖走。

管阔笑了一下,心想李惜芸果然还是不放心昨夜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至于是不放心自己会死,还是不放心自己会逃走,那可就说不定了。

沿途,早起的长安百姓打着哈欠,又开始了生活。

如今,没有了广乐公主的光辉来掩饰,在被两位侍卫架过四五条街的时候,终于有人认出了他。

那是一名头略大,但是身体娇小,明显营养不良的少女。

她尖叫一声道:“快看啊,那个傻子越狱了,现在被人抓回去了!”

她尖利的声音瞬间就刺破了早晨的喧嚣,几乎要让那并不亮丽的天光都颤动起来。

即使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她的这一句话中到底包含了怎样让人震撼莫名的信息,但是单单她那堪称恐怖的尖叫,就足以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两名长流宫侍卫对此不作任何反应,依旧面无表情地架着管阔往前走。

人群却越来越骚动,他们在短暂辨识了一下之后,得到了某些见过管阔的人的确定,于是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

“就是那个中书令府的傻子,我见过,我认识,特别是那一天骑着马,戴着大红花的样子!”一个体格高大,因为劳动而热得光着膀子的大汉扯着喉咙喊道。

“管清和那个老贼被斩首了,居然漏了这个小的,还越狱!”一个胡子雪白,拄着拐杖的老者用手指着管阔骂道。

“越狱好,抓回去,现在应该可以把这个小的也斩首了。”一名水桶腰间挎着篮子,里面放满了菜的妇人大声叫好。

……

种种不堪入耳、喧闹非凡的言语冲进了管阔的耳中,他的脸上略微露出了愠怒之色,但是,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指着别人的鼻子对骂。

再之后,他的神色蓦地平静了下去。

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力量和这么多人对抗,而且,对于他来说,那些人是在做着浪费光阴的无理取闹、没有意义的事情,既然如此,只要他们不能够对着自己做些什么,又何须理睬?

所以,在别人看来,他被两名长流宫侍卫架着,平静无比地缓慢向前。

看起来很理亏的样子。

但是逐渐逐渐,他们又感觉到了,那种像是忽略与轻视的意味。

于是他们更加愤怒,不顾两名侍卫严厉的目光,开始大喊大叫着逼近。

比起屠杀来,蔑视更能刺痛敌人的心

——威吉修斯

他们现在深深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威力,在他们看来,被一个自己一向眼里的傻子都无视,然而自己依旧在叫嚣,弄得好像自己更像是一个傻子。

人们就是这样,越是被无视,他们越是看起来像傻子,于是他们更加要叫嚣,更加像傻子,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看着他们的丑态,管阔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来,笑不露齿,目光环视过他们,就像是在看一个个的小丑。

“你这个傻子傻笑什么,越狱,就要死的人了,还笑得出来!?”一名十一二岁的女孩拿起几片菜叶,狠狠地朝着他扔了过去,她的力气并不大,菜叶也不重,于是还没能够砸到管阔的身上,就掉了下去,落到了管阔的脚边。

管阔忽然不动了。

“你想做什么?”一名侍卫沉声质问道。

管阔没有回答他。

他这个人是有底线的,现如今,他的底线一退再退,从前,只要别人当着面骂他是傻子,他就会暴跳如雷,非要骂回去为好,现在他已经不是中书令之子了,所以别人骂他傻子,他也就也一笑而过,心想又被傻子骂了一句,计较什么,然而,他不能接受那些人可以威胁到他,哪怕是菜叶。

管阔微笑着对着那名小女孩道:“看起来你也是十一二岁,我像你那么小的时候,家教要比你好多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仿佛拥有着某种惊人的魔力,在这一大片的喧闹之中,也能够被大多数人听见。

如果这里有人经历过在管府的那一个夜晚,他们一定会惊人地发现——管阔现在说话的样子以及气势,像极了那个让人敬畏的中书令管清和。

那名小女孩怒目瞪着他,气鼓鼓的,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为好,于是只能求助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亲人。

周围一片乱七八糟的骂声,可是能够想出新意的人并不多,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

不过,除了刚才那名女孩“送”了几片菜叶,并没有其他人再扔什么,因为有人认出并且告诉了周围人两名侍卫是昨天看见的长流宫侍卫,出于对广乐公主殿下的尊敬,他们爱屋及乌,不愿意因为管阔而波及到两名侍卫。

管阔不急不缓,忽视了大多数人反复的辱骂,寻找到了某些他觉得很有“意思”,很有象征意义的人。

他看向了那名光着膀子的汉子,缓缓道:“唔……你见过我那日戴着大红花迎娶广乐公主的样子是吧?你好像已经年过而立好多年了是吧?我猜想你还没有成亲过,哪怕是像我一样有过婚宴是吧?都没有哪名妇人肯跟你是吧?我看得出来你很游手好闲是吧?”

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一如既往地认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是吧”,就像是一道道的惊雷击打在那名汉子的身上,瞬间就把他劈得焦黑一片。

在这个世界上,像汉子那样的人有很多,本来也算不上是什么耻辱的事情,可是放在这里,被管阔这么认真,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讥讽神态地说出来,顿时就杀伤力极大,那名汉子的脸涨得通红,心瞬间就粉碎,他被管阔那几个毫不讲情面的“是吧”顿时就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不管怎么说,管阔曾经风光无限过,他迎娶的是北唐第一美人广乐公主,而且是陛下赐婚,长安人也都见过那十里红妆的场面,那种宏大的景象,是汉子一生都不敢奢望的事情。现在虽然管阔的婚宴成为了一场闹剧,那么他自己呢,在婚姻这一方面,难道不是一百步笑五十步吗?

第二十二章 千万长安人,送我去边疆(上)

他气得发抖,然后眼睛偷偷瞄了几眼自己身边的几名窈窕妇人,用手指着管阔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等着,越狱,你就要死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倒退,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人群中,或者是不见了。

管阔很满意。

他看到那个白胡子老头毫无老者风范,就像是一个泼妇一样不停地指着他,还跺着脚,都骂出了一种节奏,一种境界,于是点了点头,一脸笑意,看起来非常诚恳:

“老伯伯,我看您年纪都那么大了,比我的父亲都要大很多,这样一来,您的父亲估计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您对我的父亲不停地羞辱,反过来,我也不便对您父亲多说些什么,只是,我就是想告诫您一句:您的家教,似乎比起刚才那一位小妹妹还要差很多,嗯,我觉得,这不能够怪您父亲,应该怪您没有学好对吧?”

那白胡子老头指着天,又指着地,气得跳脚,大骂道:“我司家善人之家,岂容你这等小人诋毁!?”

管阔歪了歪头。

“我们唐人常说一句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他道,“那句话就叫做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您现在在这里说我管家的不是,但是您可以扪心自问一下,您昨天、前天,或者更早以前,在您父亲还教育您的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但愿您司家从古至今,传承下来,都是一个善人之家。”

“最起码我管阔有这个心说出来,我曾经是管家公子,但是我此生,还没有做过任何像其他你们现在还在颂扬的官家的纨绔做的那些欺男霸女之事,您要是能够说出一件出来,我的脸,可以凑上来,让您打。”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昂起了头,看起来又显得有些傻气,但是很骄傲。

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些违背仁义道德的事情,你们今天说我,又有什么气势与底气呢?反过来,那你们呢,你们仁义吗?你们道德吗?

白胡子老头曾经说过自己问心无愧,是善人之家,但是,他看着管阔那坦荡的姿态,瞬间就弱了几分,特别是他想到在前几天还因为和隔蔽王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相互算计……

他顿时就觉得老脸挂不住了。

他骂管清和是老贼,可是前天王二的媳妇儿还冲着自己骂老贼……他现在感觉“老贼”那两个字仿佛已经被管阔笑吟吟地贴到了自己的全身各处,甩也甩不掉。

“竖子……无礼!”他气得跺脚。

或许周围的人并没有多加在意他们和管阔之间的相互“探讨”,可是,他们自己的心里面都知道,管阔说得是对的,这样就足够了。

管阔还准备寻找几个去“探讨探讨”,可是,两名侍卫已经不耐烦了,顶着汹涌大骂的人群一路往前,把他架得悬空了起来。

“还有我想告诉你们一下,你们要失望了,”管阔稍微挣扎了一下,挥了挥手,“我并没有越狱,你们想看着我死,很抱歉,不可能!”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嘲笑的成分,但是在别人看来就是嘲笑——你们盼着我死,我偏偏不会死。

人潮汹涌,长安的街道上,管阔所过之处,山呼海拥,至于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刚开始和管阔的对话而骂过来的,已经不重要了,人们都有一种从众心理,他们骂,我也骂,那里人多,大伙儿,冲啊!

今天是我在长安的最后一天,管阔微笑着对自己说道,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千万长安人,送我去边疆!

……

……

大狱前,狱内和押送官兵的程序已经办妥,数辆囚车静静地停留在春日里,约有十几名囚犯被关在里面,即将全部被送往边疆充军。

阳光明媚,白云被拉得有些绵长,碧蓝色的天空,一眼万里。

春风有些暖意,轻拂而过,道旁的野花微微摇曳,闪烁着晶莹的露珠。

这是一个美好的一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没有多少人会去在意即将被押往边疆的人以后的生死。

当然,这是以往,在今天,大狱前的一些人,总是觉得空气里回荡着一种并不怎么寻常的气息。

“少了一个人?”押送囚车的统领眼神冰冷地扫过,又冰冷地问道。

狱内负责交接的人面色尴尬了一下,道:“的确是少了一个人。”

“是谁,又是因为何事,如果是因为有着什么特殊原因,需要上报。”统领的言语中充斥着某种毋庸置疑的味道。

狱内的那个人讪讪一笑,道:“管阔。”

统领皱起了眉头。

“管老贼的儿子。”他道。

狱内的人凑上前去,低声说了几句,把广乐公主,还有薛昭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公主和薛大将军答应的事情……应该会来的,不会误了时辰。”最后他道。

统领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道:“既然是公主和薛大将军,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暂且就在此等等。”

长安的春,其实于别处,也算不上有什么太过特别的味道,只是作为皇城,景致非常别致,看起来挺有诗情画意。

风拂万物,静与动,相互结合,成为一个整体,如同画中。

囚车内,那些自知已经求生无望的人神情动作各异,有的一脸绝望,任由着春风吹动起凌乱的长发,呆呆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的性格爽朗,指点江山,口中总不停歇地侃侃而谈,似乎此行一去,只算作游山玩水,也有的骂骂咧咧的,却并不知道他在骂谁。

铁山无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就这么微笑地看着那些人的百态,从他的名字上来看,他似乎理应是一个性格直爽的壮汉,不过,如果把他那张脏兮兮的脸擦干净,并且换上一身锦衣,那就绝对是一名翩翩美公子,而且是非常俊朗有男子气息的那一种。

他犯的事情很简单,他把自己过门不久的妻子和同街一个王姓青年全部砍成了两半,把那四段捆绑在一起,扔到城外喂了野狗,原因是他的新婚妻子余情未了,还在和那名王姓青年暗中私会。

第二十三章 千万长安人,送我去边疆(中)

对于他即将获得的命运,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或者人生黯淡的,他觉得理应是这样,自己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没有有没有被谁毁掉的那种意味,自己把那一对砍成四段,很应该,自己去边疆充军,也应该。

他在狱中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别人嘲笑他,他就笑笑,别人辱骂他,他也笑笑,可是从来没有人敢打他,因为做过那些事情的那些人都已经缺胳膊断腿了。

他看着囚车里的百态,就像是在看戏,而且不带太大感情的那种。

忽然间,他的耳朵动了动,望向了街道的某一个方向,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

他的听觉很神奇,比任何人都要神奇,能够比普通人听见更远的动静,而且比较准确与清晰。

他听到了人潮人海,热闹非凡的声音,比起那一次他自己成亲时更加壮观,甚至要壮观十倍、百倍。

难道是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他问自己道。

当声音传到囚车内外的所有人耳中的时候,街道上,开始涌现出一大片、如同海浪一般的人潮。

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不绝于耳。

负责押送囚车的士兵,还有狱内的人,以及囚车内的囚犯,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弄得比早市上看吵架还要热闹。

铁山无一直微笑着、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感兴趣的神情,要知道能够让他感兴趣,是多么难得。

“在去边疆之前,碰上一见有趣的事情,也是不错。”他想到。

春天的阳光透在瓦上,微微地明晰,在四处投下分明的影像,无限天光洒落一地金辉,如同碎金。

忽然,地面上的金色被一大片汹涌的阴云遮挡,瞬间就陷入了黑暗。

嘈杂的辱骂声、叫嚣声、嘲讽声,混杂在那一片阴云里,顿时就有了那么一种波澜壮阔的韵味。

人们痛恨管清和,由此痛恨他那不死的儿子,于是他们的那种污言秽语就带上了某一种光明正大的神圣感,不管怎样,杀戮,或者其他的什么负面动作,应用在大家眼里的恶人身上,都是应该的,是正义的。

管阔生气,也不生气,生气是因为他们的一些话语触及到了他的内心,而他又没有什么力量和那么多人对骂,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被说成这样,很莫名其妙,而真正毒害大唐子民的那一坨坨##,反而得到了他们的拥戴与尊敬,于是有些委屈,也生气。

他不生气,那是因为那么一种有趣的高兴与兴奋,他即将离开长安,奔赴那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他觉得今天会是暗无天日的,可是,这么多长安人,却发自真心地把他围在中间,簇拥着,为他“送行”,他又觉得很骄傲、很新奇、很荣光。

这是长安城有史以来最最风光的发配边疆,没有任何人能够比他更加壮观。

押送囚车的统领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强行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下,轻轻道了一声:“他们想造反?”

这当然不会是造反,造反没有那么“温柔”,仅仅用言语作为攻击,而且满带着这样的画风。

人潮围拢着管阔和两名长流宫侍卫,就这么一路朝着囚车的方向涌来。

个个唾沫横飞。

管阔一个一个,尽量对更多的人作出“回应”,于是,引来更加猛烈的言语攻击。

长安花香夹杂着燥气,在空气里慢慢弥散,化为一片奇特的色彩。

押送囚车的官兵们越来越紧张,他们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怎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引发了这样波澜壮阔的图景。

“守护!”

统领“铿锵”一声抽出长刀,高高举起,脸色惊疑不定地作出了命令。

其实,所有人,包括大狱里的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这一声命令。

顿时,长刀出鞘之声不绝于耳,所有人全部都神情紧张地防守在囚车外围,等待着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

那些之前还要么沮丧,要么调侃人生,要么骂骂咧咧的人,全部都趴在了囚车边缘,瞪大了眼睛,看着汹涌的人潮,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拥有这么强大的气场。

铁山无盘膝坐在那里,抱着臂,微笑着,却难以掩饰那种饶有兴致的神态。

两名长流宫的侍卫感觉自己的耳边嗡嗡嗡的,脑袋被这么狂轰滥炸,顿时就昏昏沉沉的,拖着管阔的臂膀也渐渐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这一切都拜管阔所赐,然而,看那家伙,似乎还很认真地回应着长安百姓中一些人的话语。

说实话,他们今生今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一朵奇葩。

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管阔,管阔对于某一些听起来让人忍无可忍的言语,可以毫不在意,但是,对于另外一些普通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强烈的字眼,却拥有着极大的反感,他必须要去对抗。

人潮对着大狱缓慢地涌动了过来。

即使是穿着盔甲,拿着长刀,那些官兵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还是感觉嘴唇发干,有些发沭。

如果这些人真的想要来一场劫狱的话,就算他们手无寸铁,也可以把这边直接踏平。

人潮,近了。

汹涌滔滔。

统领的手开始积蓄汗水,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责任,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力量,于是他扯着喉咙,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气势十足:

“今日,罪犯发配边疆充军,闲杂人等止步,不得冲击!”

人们很显然是听闻到了他的这一声大吼,不过群情激奋之下,并不会马上住口,只是步伐缓慢了一些,下意识地不再接近。

大家其实都是不想惹麻烦事的,他们想惹管阔,却不想去惹官家。

他们停留在靠近囚车的一片地方,潜意识里小心提防着那些已经抽出长刀的盔甲兵士,却依旧不肯退走。

如今,那一片人海终于接近,声音芜杂,就像是海浪在汹涌,那些兵士,还有囚车内等待充军的人切身感受着那种被人海淹没的体会,脸色不停地变化。

第二十四章 千万长安人,送我去边疆(下)

他们很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谁人有那么大的能耐,居然能够把几乎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带了过来。

铁山无眯了眯眼睛,发觉自己对那个神秘的人物越来越感兴趣了。

如果能够从空中往下望,便可以看见三个极小的、完全有别于周围的点,就像是一叶小舟在海浪之中艰难地挺进着,人潮非常不愿意,又不得不朝着两边散开。

长安人不敢靠近囚车,但是管阔的目标就是那里,于是,他和两名长流宫侍卫越来越接近边缘,终于在那些兵士和囚犯们暗暗期待的目光中要露出冰山一角。

人群骂骂咧咧,不断表达着自己的愤慨,极为不情愿地让开一条很狭窄的路。

管阔就这么闪亮地出现在了铁山无的面前。

铁山无知道管阔,却并没有见过管阔,因为管阔最最风光,迎娶广乐公主的时候,他还在狱中,可是,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家伙应该是很有意思,也有故事的人物。

两名长流宫侍卫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囚车,终于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刚才的经历,他们将会永生难忘,那种压抑、几乎要窒息的感觉,他们在从前根本无法想象过。

然而,他们发现,管阔的状态似乎还可以,只是现在已经不想对背后那些人的辱骂作出什么回应了。

风轻轻地吹着,带动起管阔那依稀有些凌乱的头发,他感受着因为走出人潮而似乎终于有些劲道的拂面风,仰起头来,对着阳光,闭起了眼睛。

他现在不会再去纠结管府的荣辱兴衰,他知道,现在更应该想的,是怎样活着。

“管阔!”

狱中和那些押运士兵交接的人,还有守护在大狱外面的人,在看到管阔那张脸的时候,就忍不住惊叫一声。

他们本来应该根据人潮的动向推测出那个人就是管阔的,可是,因为管府的没落,还有管阔个人光辉的黯淡,他们几乎不会去特别在意那个人,还有那个人有可能引出的大浪。

就在这个时候,管阔出现了。

他以这样的姿态,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我要进囚车,去边疆充军,顺便还带上为我“送行”的半个长安城的人……

长安的百姓激动地用手指着管阔的后背说他是傻子,陛下为什么不下旨杀了他,可是因为他们人太多,那种气势太过凶悍,于是,不管是士兵,还是统领,还是狱卒,或者囚犯,总是感觉百姓们在骂自己,于是愈发不淡定。

只有管阔自己,出乎意料地淡定。

铁山无的目光随着管阔身形的移动而移动,嘴角出现了淡淡的笑意,心想管阔?有点意思,能够引出这么大的波浪,却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

要想做到这一切,其实于管阔而言,很简单。

换作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百姓的辱骂与愤慨,一定会心惊胆战,低着头,生怕被那些人冲上来撕成碎片,可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喜怒哀乐,全随自己念想,对着一些自己觉得刺耳的话,有些傻气,也有些认真地作出回应,指出对方话语的毫无道理。

他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家伙,甚至他从来都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的胸膛挺得很直,如果说他因为曾经身为权贵子弟,就有罪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有罪的人岂不是太多了?

于是,尽管长安人因为管清和的原因,痛恨他,却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他们的生气没有底气,他们只能指着管阔说他傻,却提不出他任何的过错以及罪过,然而,傻终究算不上是什么过错,难道傻也有错吗,那些觉得别人脑子迟钝就是错事情、天理难容的人,难道不反而更像一个傻子吗?

就这样,像不少人所感觉的那样,长安人们对他的千夫所指,反而没有那种正义感爆棚的韵味,看起来气势十足,实际上疲软乏力,而更像是一种送行,一种为一名没有丝毫过错,却因为卷进政治纷争而无辜奔赴战场的壮士而自发组织的送行。

今日,春光旖旎,白云与鸿雁远飞,千万长安人,送我去边疆。

我将带着昔日的荣光,以及今后的一无所有,忘记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赐婚,义无反顾地奔赴北疆。

我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情,却要付出代价。

我是管阔,曾经管家的嫡子,今日你们要送行的人。

他侧头,看到了饶有兴致,并且微笑着看着自己的铁山无,不禁怔了一下。

铁山无点了点头,伸出手,对着他示意。

“有气魄。”铁山无道。

管阔晃了晃头,随后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那名统领强行抑制住那种被半个长安城的人所带来的压迫感,看了看管阔,沉声问道:“管阔?”

管阔点了点头。

两名长流宫侍卫也对着那名统领点了点头,随后架着他一直往前。

统领挥了挥手,盔甲碰撞出极有节奏的声音,两个士兵走上前去,拉过管阔,给他戴上了刑具。

“辛苦两位了。”统领对着长流宫侍卫道。

“不足挂齿。”

话虽如此说,两名长流宫侍卫却没有丝毫的热情态度,他们不住地深呼吸,感叹终于摆脱了那种无边的压抑感觉。

今天,管阔带给他们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以一人之力,吸引了这么多长安人,这是他们今生今世的第一次,想来也将会是最后一次。他们身为公主殿下的侍卫,享受过很多次众人中心,被簇拥的感觉,却完全没有今天那么有毁灭性与混乱性,几乎让他们对以后将会发生的任何一次众人中心的情景都产生了后怕心理。

管阔站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管府的方向。

其实他早就没有家了,但那还是他记忆里的地方。

随后,他义无反顾地进了囚车。

他看到,铁山无微笑着朝着自己招手,那一名头发披散,却依旧俊朗得显眼的年轻人,就在他的前面一辆。

第二十五章 史上最风光的发配边疆(上)

他低了低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没有情趣,铁山无往后轻轻一靠,仰天看着明媚的阳光,还有万里白云,听着远处汹涌的人声,不禁心想你这个家伙这是得有多大的魅力?

看到管阔似乎真的没有因为越狱罪而受到惩罚,就这样一身轻松地入了囚车,准备事了拂衣去,很多人都觉得非常不甘心。

那名统领下达了车队前进的命令之后,冷眼看着那些依旧不走的人潮,不禁皱了皱眉头。

特别是,他看到管阔回头,对着千万长安人挥了挥手,很认真,也很有礼貌道:“别了,长安的百姓们,不要送了,我不会回来了”之后,嘴角不断地抽搐。

果不其然,人群“哗”地一下就涌动了起来,那种涌动,不仅仅是声音上的,还有……他们跟了上来。

他脸色阴沉地狠狠用佩刀朝着管阔的囚车敲了敲,瞪着对方。

管阔看了看他,不明所以。

囚车的队伍缓缓向前,后面跟着人山人海,这一场景,蔚为壮观。

从城内,到城外。

……

……

李惜芸的红色宫装在春风之中飘摇,她站在城墙上,张开双臂,广袖徐徐展开,上面锈金的精致花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华美的光芒。

她很喜欢做这个凤凰展翅一般的动作,因为她就是一头高傲高贵的凤凰。

东方,旭日之光泼洒,映照在她如画的眉眼上、窈窕的身姿上,透发出了一种梦幻般的色彩。

今日,美好的一天,美好的春天。

她眯起眼眸,扬起秀首,像是在享受着这片世界的美丽。

随后,她渐渐朝着下面俯瞰下去。

北行的囚车队从城门内缓缓而出,迎着朝阳,却总是带上了那么一种沉抑的气息。

她看着一辆又一辆囚车逐渐驶出,美丽的容颜上却一直古井无波。

因为,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薛昭腰间的佩刀与坠饰还有盔甲碰撞,发出一种很有味道的声音,那是军旅之人所独有的人格魅力。

他停留在李惜芸的身旁,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就像是一尊雕像。

“今天的长安有些热闹,公主殿下。”他看了看下面徐徐出城的囚车,随后沿着古道往北方的天地一线、一片苍茫望过去,缓声道。

“没落的子弟,发配边疆,能够获得这么壮观的景象,也是他的一大人生极致。”李惜芸缓缓抬起玉臂放在秀额前,广袖垂落,似乎想要遮挡来自东方的旭日之光。

“他们管家已经完了,但是大唐将会迎接美好的未来。”薛昭道。

但是,李惜芸却并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神色微动,微微侧头,看到李惜芸带着美得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微笑,秀首微微向下,看着城门处驶出的囚车。

管阔面向城门方向而坐,囚车在古道上不断颠簸,于是,他的身体也微微摇晃,他抬着手,有些机械性地对着后方不断挥手,表示再见。

“不要送了,你们真的不要再送了,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他道。

他是最后一辆囚车,他的后面,是擒着长刀,神情紧张的押送兵士,再往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还有鼎沸的人声。

铁山无看着他,摇了摇头,和不少人所想的那样,他也想到——这可真是一朵奇葩。

长安人绵延了几条街,在一种有点莫名其妙的从众心理之下,缓慢地挤出城门,追着自己心中的那个傻子破口大骂。

大概是他们也意识到了,如今管阔安然离去,此时不骂,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是,现在的他们,却少了那种义愤填膺的愤慨,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内心深处,其实有着微微的寂寥。

又一个长安人尽皆知的人离开了,也许,也基本上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他的身世,他一直为人所诟病,然而,当他的家族败落之后,人们潜意识里意识到,其实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他就是被政治纷争所牵扯进去的无辜人,如今,就这么潇洒与苍凉并存地离开,离开所有的浮华泡影,离开锦绣长安,去往那壮观邈远的草原,不会再回来。

长安人骂着他是傻子,陛下怎么不下旨杀了他,还有就是滚,滚得越远越好,但是,他们的心里面却怎么也不知滋味,越骂越不舒服,很多人骂着骂着,声音也变了味道。

一个孩子跟着父母,挤在人群中,不知所云地跟着大人们骂,大概是嗓门猛地一刺痛,咳嗽了几下,随后难过得忽然哭了起来。

他仰起头,哭着道:“爹,娘,那个天杀的傻子、好玩的傻子、大家都拿在背后说他坏话而取乐的傻子走了,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吧?”

他的父母跟着别人,不断唾沫横飞,颠来倒去一直就那么几句话,闻听孩子的哭声,忽然一愣。

他的母亲神情突兀地显得有些落寞,她俯下身去,擦了擦孩子眼角的泪水,道:“是的,是的,他不会再回来了,应该的,活该,可是,可是……”

可是她看着管阔缩在囚车里的身影,为什么会有点忧伤呢?

一想到管阔就要离开了,那个管家真的会彻底消失,人们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再也不会听到任何有关管家的信息,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回想起曾经权倾朝野的中书令,还有那一场赐婚,那一壮丽的十里红妆,那个傻子幸福的神情,还有……广乐公主艳冠天下的身姿。

那些时段,现在想来,忽然觉得很美很美,但是,却只是一场梦,那是管阔的梦,那又何尝不是长安人的梦呢?

我们都是在井底生存的青蛙,梦想着井外的天空,期望得到点滴温存,当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梦真的只能是梦。

长安人很忧伤,管阔将会消逝,他们在虚假的愤慨之下,是真实的忧伤。

于是,他们趋之若鹜地奔出城门,奔出长安,千里送君,祭奠大家逝去的虚幻梦境。

第二十六章 史上最风光的发配边疆(下)

其实,他们都知道,管阔不是真的傻,管阔的傻,是他们传扬出来的,对曾经中书令的愤恨,那只是一种心里不服气之下的自娱自乐。而现在,中书令死了,他们展望大唐的美好未来,但是眼下的大唐,似乎和中书令掌控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于是,他们只能麻醉自己:以后会不同的,以后会美好的。所以,他们现在口中依旧骂着管阔是傻子,心里面却不这么认为。

古道上,前行的囚车与人,就像是一条长龙,蔚为壮观。

李惜芸的长发映衬着鲜红的宫装,一切分明,也美艳。

她望着远处的长龙,还有那个与自己渐行渐远的人,心中有些感慨。

“这是史上最最风光的发配边疆,”她雅声道,“从前没有过,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本宫要圆了他的无上荣耀,帮助他把这种风光推送到极致,让他的风光照耀我大唐河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的秀首高傲地昂起,发挽乌云,长发上的坠饰、金钗、银花,在这大美春光之中绽放出了夺目光辉。

她嫣然一笑,整个大唐似乎都更加明丽了起来。

“今日,本宫要亲自为他送行。”

薛昭微微一怔。

……

……

古道蜿蜒,延伸向未知的远方,近处的世界很明晰,也很明媚,但是遥望天地一线,却很苍茫,仿佛迷烟。

马蹄阵阵,不缓不急,车轮转动,如同团扇,在高高低低的地面上轻轻跳起,又落下。

囚车车队化为龙首,后面,是绵延无尽的长安人。

前头已经出城一里,但是城门口,还在拥挤。

长安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自己的本意,他们被中书令管清和隐性统治了十多年,也在暗中诽谤了管阔十多年,一朝浮华缥缈,恍然如梦,所以,他们要亲眼看着管府的最后一切是怎样离开这一片土地的。

或许,他们真的对那个什么都坏事没有做的“纨绔”恨不起来。

这,其实只是一种他们不愿意承认的另类送行。

天高云淡,送君古城外,从此以后,路渐远,山外山,漫征程。

城内,新的、更大的震撼与壮观正在进行着。

长流宫的侍卫开道,他们美丽尊贵的广乐公主殿下,一身倾国倾城的红,像一只凤凰降临人间。

大唐子民敬爱的公主殿下,今日,从城墙上下来,并没有神秘地坐在大轿里,而是亲自步行,被长流宫的宫女和侍卫保护在里面,被人群拱卫着,去往城外的那辆囚车。

薛昭面色平静地陪伴在她的身侧,腰畔长刀微动,锋芒隐于刀鞘内。

长安人都被那种惊人的美丽震撼到了,而且广乐公主这一次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以致于在短时间之内,他们居然忘记了行跪拜礼。

直到有一名妇人最快反应了过来,激动万分地跪下,高呼“公主万福”。

于是,涌动的人潮以广乐公主为中心,向外蔓延,甚至远处的人,都没能够看到公主殿下在哪里,甚至都不清楚公主殿下所在的方向,就心急火燎地跪下了。

李惜芸挂着倾城的浅笑,素手很自然地微微一抬,道:“免礼,今日本宫,只是要送一送管阔,长安多日,终须一别,今日,本宫亲自来为他送别。”

人们惊讶得难以附加,几乎不敢相信李惜芸刚才说了什么话,公主殿下不坐大轿,以金贵之躯,步行而出城门,只是为了给那个傻子送行?

在他们看来,广乐公主当时忍辱负重,接受了赐婚,赌上自己的人生,作出巨大的牺牲,必定与管家不共戴天,对管阔恨之入骨,可是为何,今日,她放下自己的金枝玉叶身段,居然亲自为管阔送行?

其实,他们从来都不太明白,政治之间的恩恩怨怨,很多时候,都不仅仅在个人之间,甚至个人之间,就不存在私人恩怨,那只是一种立场,一种无奈。

管阔与她广乐公主,在某一种方面,难道不正是同病相怜?

因为身不由己,他们之间的命运有了交集,此行千山万水,隔了来世,毕竟洞房花烛一场,又何必少了那一桩庄重的送行?

正如李惜芸所说:她要给予、愿意给予,以长安人的汹涌“送行”为本,让管阔成为拥有史上最最风光的发配边疆的人。

她的宫装拖地,青丝如瀑,带着长流宫的侍卫和宫女,穿过城门,去寻找那个正在远去的人。

……

……

囚车的行进还在继续,统领听着背后滔滔的人声,脸上除了无奈与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几分不耐烦,然而,他终究是一个人,不可能与这么多人为敌,他能够做的,只有提防任何发生意外的可能。

他骑着战马,低头看了看身旁那个趴在囚笼上兴致勃勃望着人潮的囚犯,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觉得,于北方的战场来说,如今的喧闹,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心想真的看到了千军万马,你也不会感兴趣了。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思考,一名士兵骑着战马,风驰电掣,急匆匆地策马而来。

他皱了皱眉头,回头,看到对方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呵斥道:“慌什么慌,就算有几个刁民胆敢冲击车队,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将军,快停下!”那名士兵人马还未来到,便迫不及待地出声叫喊,完全忽视了他的呵斥。

他的脸上略微显出恼怒之色,可是却没有发作,他知道手下人的性格,除非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抗的事情,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

他抬了抬手,最前头的人有些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

整个队伍都停下了。

那名士兵策马匆忙来到他的后方,又急急地刹住,一个翻身跳下马来,抱拳道:“将军,停一停,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他大概是心中极为震撼,再加上刚才的剧烈动作,所以不断喘着粗气,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第二十七章 谢谢你,不客气

统领瞬间就变了脸色,下意识地下马来,急忙问道:“公主殿下怎么了?”

“将军,公主殿下……要以千金之躯,亲自为管阔送行,她……她连大轿都没有坐,带着长流宫的侍卫和宫女,奔城外来了!”

“什么!?”统领的脸上充满了震惊,今日,千万长安人,送管阔去边疆,已经令他震撼之余,有点头痛了,那么……广乐公主,又是怎么了,为何会亲自为管阔送行?举朝上下,自从广乐公主成为全部大唐人骄傲之后,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广乐公主步行来送别,除了管阔,没有任何的其他人能够有此殊荣!

周围,听到这一消息的士兵以及囚犯们,都几乎要疯狂了,他们之中,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真的见到过广乐公主的芳颜,而今,就因为那个很多人都不屑的管阔,这一只高傲的凤凰,竟然亲自来了。

他们往南望去,朝着城门的那个方向望去。

一里之外,人潮澎湃,似乎引爆了什么大事件,所有人都在喧闹之后,又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接着纷纷拜倒在地。

那名统领的脸色不断变幻着,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想今天的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为什么所发生的一切都这么不可思议,难道,自己还在夜晚的梦境中?

他看到,人群如潮水一般朝着两旁避退,随后恭恭敬敬,又发自内心地跪下,口称公主万福。

长流宫的侍卫腰胯佩刀,盔甲在旭日之光中闪亮,就这么展现出来。

宫女们花枝招展,襦裙随风飘摇,淡雅之香随着花香远飞。

之后,是那朵明艳的牡丹,国色天香,那只展翅的血色凤凰,高贵无双。

他常年在北疆征战,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尊敬的广乐公主殿下,可是,只需要一眼,他便可以知道,那一位,就是大家人人传颂的公主,而不会是别人。

因为,能够拥有这样无双气质的,只有广乐公主李惜芸。

铁山无坐在囚车内,第一次露出了惊憾的神情,要知道,要想让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多么地不容易。

在之前,他仅仅是觉得管阔是一个有趣的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所有被发配边疆的人里面,最最强大的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千千万万长安人跟随着囚车而行,一朝公主亲自送别,从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管阔往人群里一望,便看见了最最显眼的,那个一身红色宫装的她,神色莫名。

对于今天会发生的事情,其实,他也完全没有准备,只是他面对那些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下意识有些没心没肺的,所以,长安人追着自己骂,他没想到,却也接受了,而现在,李惜芸又出城来送别自己,始一开始,他还是很惊讶的。

在他看来,昨夜一别,两个人之间的交集,其实便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完全没有必要今天在人山人海中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了断。

广乐公主却不这么想。

她是大唐最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她拥有着无上的高贵,她要想和管阔作一个了断,绝对不应该是小孩子过家家,很小气地在某一个夜晚说几句话,便别离,而应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予你最大的荣光——让你达到没有人再能够达到的高度。

管阔看着被无数人簇拥着的她,心中有些感慨,也有些落寞。

她一向都以梦幻般不真实的美丽,就这样来到你的面前,给你一个梦,再粉碎你的梦。

长安人都低着头,但是管阔几乎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目光。

直到现在,他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的,他们本来应该对管阔产生因为与预期相差太大而有的恨意,却恨不起来,因为给予管阔这一切的,如今不是陛下,不是陛下的赐婚,而是广乐公主心甘情愿地亲自来送行。

管阔看到她的红色宫装在春风之中招摇,上面华美的图案在明媚阳光之下光彩夺目,她的曼妙身姿婀娜挺秀,她的容颜艳丽无双,如同画中人。

她就这样莲步款款,朝着囚车走来。

长流宫的侍卫和宫女们分列两边。

长安百姓们都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心情,低着头,又用眼睛的余光瞥着往囚车那个方向而去的长流宫主和那些侍卫宫女。

一朵红花,暗香来。

那股淡淡的,又让人无法忘怀的馨香,让管阔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想到了那个夜晚,想到了狱中,想到了从前的点点滴滴,于是,他忽然觉得自己对李惜芸的气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会呼吸急促了,而是那般熟悉,甚至……可亲。

李惜芸带着微笑,就这样楚楚动人地站在了囚车外。

车外,车内,两个世界,一个是美妙的梦境,一个是冰冷的现实。

“你我毕竟相识一场,也有过那么一段往事,今日,你将离开长安,去往边疆,无论如何,本宫都得送送你,这是本宫必须要做的。”李惜芸的微笑就那样绽放在那里,绽放在如水的春天里,温暖,又糯糯的,不是情话,却像是情话。

她的素手放于身前,端庄、秀丽。

管阔望着她,忽然感觉,这似乎已经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最熟悉的人了。

难道不是吗?

曾几何时,他对李惜芸的感觉,和其他的任何人又何其相似?那是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只能仰视,只能赞美,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再见到对方,却已经能够平心对待,听诉,也倾诉,甚至嬉笑怒骂。

“谢谢你。”管阔道。

“不客气。”李惜芸道。

李惜芸微笑着,伸出素手,伸向囚车。

她的华美宫装,与布满灰尘的囚车,近在咫尺。

金色阳光,白云绵长,蓝天万里,映照着天地之间倾城的她,怡然静美。

她就这样亭亭地站在那里,囚笼内,囚笼外,两个世界。

第二十八章 不再见——别了,旧时光,安

人们看着这一幕,几乎要窒息。

长流宫的宫女们急得跺脚,侍卫几乎要冲上前去阻止,却终究还是不敢。

薛昭的目光,就这样停留在那只凤凰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什么。

李惜芸所作出的动作太过骇人听闻,以致于没有人能够来得及反应过来力谏,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唐高贵无双的广乐公主殿下的素手,就这样送到了管阔的面前。

管阔愣了一会儿。

他不能说出来李惜芸的心意,还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他其实是真的理解,对方的心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或许只有他才懂。

他的神色渐渐平静,他忽视了所有人震惊外加有些愤怒的目光,同样伸出手。

李惜芸的手很温暖,却不软弱。

他们触碰到一起,却像是放下了一切。

牵了一下,再松开。

“不再见。”李惜芸微笑道。

“不再见。”管阔同样微笑。

牵一牵手,不再见,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只影天涯踏秋殇。

李惜芸款款低下身去,环佩叮当,展开的宫装微微收敛,素手放于身前,她像是对管阔,却不是对管阔,端庄淑雅地施了一个万福。

“别了,旧时光,安。”

随后,她不再留恋,就这样微笑着转过身去,朝着城门,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背后,是管阔,是难忘的曾经,是遥远的北行之路,而她,将走向美好的未来,不会再回来。

她那鲜明的,红色宫装拖地的身姿在长安人崇敬的目光中入了长安。

人潮缓慢消退了,他们的热情,似乎也随着李惜芸的转身离去而消失了,然而,他们看着远处的囚车,却是感慨万千,心里有些发赌。

就像管阔所说的那样:他要走了,他真的要走了,不要送了。

从今以后,没有管府,没有管家,也没有了那个日日受人诽谤的“傻子”。

阳光明媚,心中却都是黯淡。

走吧,走吧,不要再回来。

囚车队,终于变得冷寂下来。

送君一刻,终须一别。

囚车队缓缓而北,白云向南飘,他们却将一往无前。

管阔坐在囚车内,沉默着、沉默着,回头,却见到铁山无朝着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你是我今生今世见过的最最厉害的人,没有之一。”铁山无道。

管阔闭上了眼睛。

……

……

北唐天载十四年春的这个日子,就算不能够载入史册,也将会在人们的口中相传,甚至可能会到达后世。

千万长安人,送君去边疆,一朝公主亲自送别,此间风光,以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故事的主人公,叫管阔,昔日中书令管清和之子,那名公主,是广乐公主李惜芸。

如同李惜芸所说的那样,那是史上最最风光的发配边疆。

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认为,但是,也有人不会。

秦王府,日头上了头顶,已经是午时了。

秦王李泽南喜欢种花,现在到了春季,便是花团锦簇,绿草如茵,各种明媚的色彩交相掩映,如诗如画。

他曾经笑着说过,他想要种出一株比自己的妹妹还要漂亮的花,如果种不出来,那么就一直种下去,直到那株花出现的那一刻。

当然不会有那么一株花,就算他觉得这株花比李惜芸更美,整个天下也不会有人认同。

于是,他种了各种各样的许多花,一年四季的都有。

他现在,就站在庭院里,四面八方都是花海,他张开双臂,陶醉地吸吮着花香,仰起头,面对阳光,闭着眼睛,看起来很享受。

薛昭的深红色盔甲在姹紫嫣红的遮挡之下,有些斑驳。

他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看着花海中的那一位皇子,那一位王爷,不出声打扰。

“惜芸真的去送那个管阔了?”李泽南依旧闭着眼睛,却把身体转向了薛昭所在的那个方向,道。

“是的,送过了,已经安全地回到了长流宫。”薛昭道。

“辛苦你了。”李泽南缓缓睁开眼眸,看着薛昭。

他的眸光很闪亮,却不显得犀利,从那其中,似乎也可以看到一片海,却不是花海,而是无边大海。

心有天地,眼中方阔。

薛昭知道,他的心很大。

“公主殿下的安危,是薛昭应该去维护的。”薛昭一抱拳,道。

李泽南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身材很颀长,丰神如玉,如果他是一名女子,或许人们会在他的身上看到广乐公主那倾城的姿态,但是现在,他很迷人,然而并没有什么妖冶,就像一名很正派的美公子。所以,他的微笑,很阳光,很美好。

“惜芸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有变。”他道。

薛昭没有接话。

秦王李泽南在谈论自己的妹妹,广乐公主殿下,那是他们皇家的事情,他不好过多参与。

李泽南也不在意他的回答,继续说话。

“她想要做的事情,哪怕是整个大唐都强烈反对的,她也会去做,没有人能够去改变她的意志。”

他看了看薛昭。

薛昭知道,自己不能够再装聋作哑了,于是,他道:“这样很好。”

“是很好。”李泽南的嘴角微微勾起,他从身边摘下一朵花,放在唇边,轻轻一吹,手一松,花就飞远了。

“我知道,她亲自去送管阔,是做给大唐看,但更多的是做给我看的。”

李惜芸喜欢自称本宫,却从来不显得盛气凌人,而李泽南当不在下人面前的时候,却从来不自称本殿下,或者本皇子、本王,而是自称“我”,他觉得,面对薛昭这种人,完全没有必要去表示自己的特殊身份。

“殿下多虑了。”薛昭道。

“惜芸她聪慧睿智,父皇很喜欢她,母妃,以及父皇的各个嫔妃,还有我们几个作为兄长的,都喜欢她,虽然很多时候我们都猜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可是毕竟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这一次,我知道她到底想给我看什么。”

薛昭又不语了。

不是他猜不出李泽南想说什么,猜不出李惜芸亲自去送管阔是不是有着什么别样的意思,而是面对李惜芸,他根本就不想去多想什么,做什么事情,只要广乐公主高兴就行了。

第二十九章 像花儿一样

“给管阔赐婚,是我向父皇请求的。”李泽南忽然正色,就这样盯着薛昭道。

薛昭怔住了,一脸诧异。

所有长安人,包括他薛昭,都以为是陛下##(佛曰:这两个字不可说),所以才会为管清和之子赐婚,但是现在,李泽南却说,这是他去请求陛下赐婚的,这就怪不得他会怔住了。

“殿下,您……”薛昭开口,吐出这几个字,又住口了。

他的神色莫名,但是口中却道:“殿下,我能够理解。”

李泽南把身体转了回去,似乎又在欣赏那一片姹紫嫣红,“我询问过惜芸她的意见,她很快就同意了,但是大概也只有我才能够发觉,在那看起来没有迟疑的同意之前,她还是停顿了瞬间,那一瞬间她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时,她笑得很美,她说:皇兄,既然您已经想好了,又何必征询妹妹的意见呢?”

“那一刻,我的心很痛,我知道,她在怨我,在嘲讽我,可是,我假装不知道,她也假装并没有什么,但是,我们兄妹两个人,其实都很清楚。”

“今日,她以千金之躯出城,亲自去送管阔,我知道,她就是要让我心痛,让我看看,并不是过了那一夜,就一切都烟消云散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她回不来了,她和管阔,再也不能如同陌路人,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为了大唐,我出卖了自己的皇妹……”李泽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说到最后,他渐渐低下头去,不说了。

薛昭听着他的话,神情略微有些黯淡,但是,逐渐逐渐,又变得明晰起来。

“都过去了,殿下,都过去了。”他道,“如今的大唐,锦绣耀眼。”

“管阔不会再存在,一切都会向前,她依旧是那骄傲高贵的广乐公主殿下。”

李泽南看向薛昭。

“是吗,”他紧紧地盯着薛昭,看起来充满了希冀,“薛昭,你真的这么想?”

薛昭郑重地点头,他的样子特别认真,在这一片花海之中,他的认真似乎在慢慢沉淀。

风吹,百花摇,各种香味四处飞散,也许会到远方。

李泽南朝着他走去。

薛昭的眼睛平视前方,不卑不亢。

李泽南伸出手,对着他的肩膀拍了拍。

“我会给惜芸一个美好的将来的,”李泽南道,“我希望她好,薛昭,答应我,你会对她好的,对不对?”

他的话,就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薛昭的心,尽管对这一切,薛昭早就有所准备,可是,当听到这一切的瞬间,依旧整个人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李泽南看着他的神情,眼角微微出现了几许笑意,于是,他晃了晃薛昭。

薛昭回过神来,面色平静,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态太久的时间。

“惜芸需要一段时间忘了过去,我想,你会愿意等她的,对吧?”李泽南把那张俊秀的脸凑了上去,和薛昭双目对视。

“殿下……”薛昭张了张口,随后不说了,只是点了点头。

李泽南也点了点头,他道:“再等几年吧,等这些事情都淡了,大唐更加耀眼夺目了,我就会向父皇为你请求赐婚的。”

薛昭知道,他不方便用言语太过表示什么,哪怕自己的心中对李泽南感激无比,所以,他抱了抱拳。

但是他抱拳的动作和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一样,这一点,李泽南看得出来,他自己也知道。

李泽南放开了手,背过身去,开始俯下身子,嗅着花香。

“真美,真香。”他道。

薛昭再次抱了抱拳。

“薛昭告辞。”

李泽南挥了挥手。

薛昭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他的脚步铿锵有力,不急不缓,却非常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花儿,不愿意损伤一朵。

李泽南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道:“真好,像花儿一样。”

……

……

茫茫山万重,芳草连天,梦醒身是客,已蹉跎。

长安渐远,古道渐长,四处,是荒原。

管阔面向长安城的方向而坐,虽然他已经看不到了古城的轮廓。

他的心中思绪万千,此行千山万水,不知归路。他的过去,都在长安,那个消失的管家,那一场虚幻的荣华,都结结实实地沉在他的心底,久久不能够消散。

“父亲,母亲,我走了,”他轻轻地说话,“也许我不会再回来,但是,我会像你们所期望的那样,会好好活着,我不会流泪,你们看,我从来都没有流泪过,因为父亲你说过,流泪是没有用的。”

或许在一些人看来,他似乎对于管府的磨灭并没有撕心裂肺,反而偶尔嬉笑怒骂,没心没肺的,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来他的父母也知道,因为他从小就被教育过,很多事情,表现不表现出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风吹着四野,四面八方的花草树木晃动,远远望过去,像是浪在卷。

管阔的身体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凉意,身凉,心也凉。

“长安还没远,就思念了?”他的背后,那名谜一样的青年传来一句声音。

管阔转过身去,面向着铁山无而坐。

“我叫管阔,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铁山无摆了摆手,道:“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不需要你自报,今天你的风光,更会让你传扬整个大唐。”

管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所以只好不说话。

“我叫铁山无。”既然他不说话,铁山无便继续道。

“好奇怪的名字。”管阔极力看清那脏兮兮之内的俊朗脸庞,忽然觉得这家伙越看越顺眼,居然还很好看,只是可惜是个男的。

“我姓铁,我的老家没有山,于是,我就叫铁山无了,难道这很奇怪吗?”对于自己名字的问题,铁山无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歪了歪头,靠在囚笼边,有些无所谓道。

“我还以为你们家是挖铁的,把铁山挖光了,就没了。”管阔挠了挠头,道。

铁山无蹙了蹙眉头,强行忍住了自己说出心中想法的冲动。

你是不是傻?他想到。

第三十章 北唐再北

“你做错了什么事,被抓进来的?”管阔没有去在意对方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看着对方很顺眼,就想多说说话,说着说着,或许便可以忘了长安。

铁山无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知道为什么,管阔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觉得有些恐惧。

“我成亲三天后,把她宰了,就这样。”

铁山无说得很轻飘飘的。

管阔却觉得浑身都是凉意。

虽然铁山无并没有明说那个“她”是谁,但是双方都很默契地明白。

“怎么回事,你……下得了手?”

管阔想到了那一个夜晚,广乐公主李惜芸凤冠霞帔,他揽住她纤细的柳腰,把一把匕首架在她如天鹅一般的秀项上,手一直都想要颤抖,怎么也平稳不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下不了手的。

可是,对面的那个家伙,居然是如此无所谓。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能够被发配边疆充军的,只有自己才是无辜的,不对,甚至连自己都不算无辜。

他越看铁山无就越觉得寒冷,于是不禁往后坐了一些。

铁山无微笑着,看见他的动作,似乎有心挑衅,于是往前坐了一些。

管阔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对方什么,只好结结巴巴道:“你……你做这些,你的父母该有多伤心啊?”

“父母?”铁山无挑了挑剑眉,似乎回想了一下,“唔……不记得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管阔看着他,忽然觉得,铁山无的经历与过去,和自己完全就不在一个世界,不记得父母是在什么时候,那样的过往,他完全无法想象过。

或许,在包括铁山无在内的所有人而言,他管阔大起大落的人生更像是一场传奇,但管阔他自己,却并没有这种觉悟,反而觉得别人的过往,才似乎更跌宕一点。

互相之间的那种矛盾感觉,难道不正是这样吗?

铁山无不想再多说父母的事情,一方面他真的已经忘记了自己父母存在过的那一段时光,另一方面,他也听说了有关管阔的事情,觉得两个人现在谈这些并不太好。

“我真的很想知道,”铁山无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要找到一块地方,能够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虽然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你对广乐公主殿下做过什么。”

他的这句话说出来,周围的押送士兵纷纷冷冷地朝着他瞪了一眼,可是,他却毫不在意,而是有些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的人还真的会以为他舒服到了哪里去。

“没有做过什么。”管阔的神情略微有些黯淡,他想到自己和广乐公主,其实就是两个世界,今日一别,牵一牵手,再松开,那就是永不再见,不禁愈发落寞。

“毕竟陛下赐婚,洞房花烛一场,能够走过那一段时光,很不容易,如果她被发配边疆,我想我也会这么做的。”他道。

“呸!”伴随着那些兵士几乎要爆发的神情,就连铁山无都呸了一声。

“呸呸呸呸呸!”铁山无坐直了身体,“你这个傻子胡言乱语什么,公主殿下发配边疆?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你再说我傻!?”管阔“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可惜囚车高度不够,他“砰”一声就撞到了顶,哼哼唧唧道:“你再说我打你啊……”

“长安那帮人人多,我不好和他们计较,你一个人,想死啊?”他说道。

铁山无嗤笑,可是再也不说他傻了,而是仰天躺了下去,看着蓝天白云,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缓缓过去,四面八方,除了马蹄声、脚步声,以及车轮滚动的声音,别无他音,显得尤其静谧。

没有人烟的地方,就算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有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毫无生气。

古道上,只有那一长条的押送队伍,一直延伸向远方。

此行不知道会有多久,在传闻中,押送路途非常艰险,有不少人都死在了途中,或者逃走,或者因为闹事而被杀死,管阔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却对此并不能够预先做出点什么。

管阔只能望见前方的那么三四辆囚车,其余的,因为被人影和其他的东西遮挡,看不真切。这其中,只有铁山无最为镇定,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还有的人,都神情黯淡,有着或深或浅的绝望表情。

当长安的一切迷梦都远去之后,便只剩下了灰暗的现实,管阔不禁开始思考起自己今后的命运了。

很多人,一生都没有打过仗,本来的话,他管阔,也一样。他只需要等待着管府的荣华照耀在自己的身上,而不需要去想太多。

而今,却不同了,他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了那一场风风光光的赐婚,也没有了任何的亲人、仆役、婢女,他将要面对从前知道过,却从来没有去想过的战争。

他开始计算,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第一次上战场?第二次,第三次?

不知道。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驼背老金那诡异的身法,那最后离开的时候,几次跳跃就翻过院墙,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还有,他在洞房内,听到的外面兵器碰撞的声音、府内满地的尸体,随后走出洞房后看到的父亲那高大的身姿。

父亲对他说: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这些人,都是我杀的”,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般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经久不绝,而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具有震撼性。

他猛然惊醒,顺势隔着衣衫摸了摸怀里的东西。

那枚竹简硬邦邦的,有些冰凉,还在。

他看了看冷冰冰跟在自己囚车后面,不怀善意地看着自己的那些押送士兵,放弃了把东西拿出来看一看的念头。

他知道,以后总会有机会再去研究那东西的,但是现在不行。

他回头,看到铁山无正在看着他,面带笑意地盯着他刚才摸索过的地方,不禁脸色煞白。

……

……

第三十一章 暗中酝酿着什么?(一)

对于他衣衫之内到底藏了什么东西,铁山无没有说,也没有问。

管阔不知道这个铁山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他一直都既想说说话,打消一下自己寂寥的心理,又抱有着极大的警惕。

在他看来,铁山无这个人,充满了谜,完全看不真切,对方告诉自己他叫铁山无,还说了为什么会进来,还有早就没有了父母,看起来,那家伙似乎老老实实,也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然而,管阔仔细去想,却发觉铁山无说了等于没说,对于那些事情,对方一般都只用一句话来概括,到最后,莫说关于那些过往本身,就是那个人,都看不透。

管阔知道,对铁山无的警惕之心是一定要保留的,铁山无看起来很好看,宛如一位翩翩美公子,但是管阔在他的身上却察觉到了非常恐怖的气息,那似乎就是一个披着好看外表的恶魔。

接下来的几天,管阔和铁山无的话并不多,押送队伍早就过了长安界,不知道到了哪里地界。

在从前的那些时日里,管阔从来没有出去过长安,现今想来,确实有点井底之蛙。

沿途,没有丝毫的人烟,在这个地广人稀,只有城池方能够聚集大量人的世界里,这样的情况并不能算是多么不可思议。

随着出城的时间越来越长,管阔的心也越来越空落落的,他常常无声地盯着前方,在不知不觉中,不知道为什么,前方的队伍,似乎比起刚出城的时候热闹了许多。

他听到那些囚犯之间都在互相说话,而押送的士兵,带有着敌意与警惕心理,冷冷地关注着任何人。

管阔皱了皱眉头,他发现,那些人之间的谈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是无厘头,对于他来说,似乎感觉并没有什么意思。

他潜意识里,觉得队伍里的氛围似乎有些古怪。

他看了看铁山无,看到对方靠在木栏上,随着囚车的颠簸,晃动着脑袋,看起来懒洋洋的。

他完全不知道铁山无到底是怎样做到的,只要他一看对方,哪怕铁山无背对着他,也会马上朝着他阳光潇洒地一笑,他却总是觉得那种微笑很诡谲。

这一次,也一样,铁山无明明本来看着别处,却马上就坐直了身体,对着管阔,笑道:“怎么,又想我了?”

“没什么。”管阔摇了摇头,却是欲言又止。

铁山无朝着前面那些在闲聊的囚犯努了努嘴,道:“无聊的话,听听吧,不过听过了,不要放在心里,忘了它。”

他的话语非常奇怪,管阔有些不寒而栗,却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铁山无的话奇怪。

他开始调整呼吸,听听那些人在说什么具体的话,铁山无的表情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似乎都隐藏着某种很隐秘的信息。

“看这天,今夜不会下雨吧?”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朝着后面囚车内的一名中年男子道。

那名络腮胡子的汉子很壮实,管阔听他们说,大狱里都叫他“虎胡”,这两个字连着念起来似乎有些可笑,但是,隐藏在其中的,却是无尽恐怖,据说,虎胡因为一件小事,就杀了另一条街一家人的全家,而且手段残忍,后来不知道是有谁保他,为他留一条生路,还是哪位大人考虑到一些原因,觉得这样的猛人就那样斩了太可惜了,还不如放到边关充军,为大唐杀敌。于是,虎胡就这样被押解到了这里。

在这里,潜意识里的忌惮,虎胡只在铁山无之下,是管阔第二警惕的人,所以,听着虎胡的话,管阔总是觉得心头有些凉意,尽管这一句话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中年男人看起来很精瘦,就这么远远一望,似乎是一只没肉的猴子,软弱无力,不过狱中知道他的人,都不敢轻视他,因为他曾经是一名江洋大盗,擅长飞檐走壁,杀人越货,无所不干,最后在长安界内,费了很大的人力才将他擒拿,是一个恐怖至极的男人。

大家都叫他“过猴”,因为只要他一过去的,便倒下一地尸体,还有被一抢而空的财货。

过猴看了看虎胡,眯起眼睛,朝着天上看了看,道:“不会有雨。”

虎胡哈哈一笑:“那样很好,那样很好。”

他们的谈话很短暂,而且毫无意义,但是管阔却似乎从中嗅出了非常不寻常的味道。

他看到,铁山无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似乎在询问自己是不是听懂了。

他当然没有听懂,于是有些郁闷地仰天躺下。

四面的风很慢很慢,比起押送队伍前进的速度还要慢,到处都是荒草,随着风,像是波浪一般涌起,又落下。

野花并不多,只能依稀看到星星点点,但是点缀在四处,却反而增添了那么一种非常轻微的柔弱美感。

空中管阔叫不出名儿的鸟横空而过,把白云遮了一个移动的点,沐浴在金色的太阳光辉里,充满了自由。

春风望野阔,秋痕入梦遥。

管阔望着这一切,想要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要想太多。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铁山无忽然大叫了起来:“大人,我要解手,大人,麻烦了。”

管阔的身体猛然颤了一下,毕竟铁山无的动作太过突然,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那个家伙,皱了皱眉头,不禁心想:你不是不久前才撒了一泡尿?

铁山无囚车不远处的士兵果然也还记得不久前的那一泡尿,不禁皱了皱眉头,呵斥道:“解什么手!不是不久前才解手过吗?”

“大人,这……这没有办法啊,它就是要出来了,我能怎么办?”铁山无的白牙又随着微笑露了出来,看起来非常可亲,可是管阔却觉得他非常可怖。

“我也要解手!”前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有人吆喝了一声,显然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憋不住了。”

几乎像是说好了一般,一连几辆囚车之内,都纷纷传出了要求解手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听得人耳朵嗡嗡嗡的。

第三十二章 暗中酝酿着什么?(二)

统领策着马,听着他们的吆喝,越来越不耐烦,爆吼一声道:“吵什么吵!?”

“一个一个来,”他处在队伍中间,遥遥地指了指最后头的铁山无,道,“你先。”

在铁山无身侧的那名士兵面色阴沉地打开了囚车,对着不远处的另一位招了招手,佩刀晃动,默默警告着谁也别想耍花招。

铁山无完全没有什么要耍花招的意思,他看起来就像真的憋不住了一般,作势捂着下面,在被两名士兵紧紧跟着之下,毫无美男子气息地朝着荒野里小跑步而去。

囚犯们似乎对于这种事情很兴奋,管阔其实经历了这么多日,也渐渐看明白了,北行之路上,空旷寂寥,他们或许并不是真的要解手,也不一定是为了帮助铁山无顺利解手,他们只不过是因为一种无趣,一种对未来的失望,想要哄闹一下,寻找一些完全没有意思的乐趣。

押送的将士们都知道,可是对此却也完全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任由着他们胡闹,反正到了战场上,那群人也就闹腾不起来了。

管阔看到,铁山无有些漫不经心,也旁若无人地一直捂着下面作出一副急得要死的样子,就这样带着两名士兵到了远处。

他不知道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只是下意识觉得对方必定不仅仅是解手。

他看到,铁山无在很远的地方一边解手,一边不知道对着两名士兵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应该很轻微,他们在这里谁也听不到。

风吹起荒草,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就这样在光与影之间显得有些颤动。

铁山无忽然朝着其中一名士兵靠近了一步。

管阔的心猛地揪起来,他终于听到了长刀出鞘的声音,那名士兵拔出刀来,指着铁山无,大声呵斥了几句什么。

他看向那名统领,看到对方似乎眯起了眼睛,却不为所动。

这里到处都是兵士,还有弓弩,管阔觉得铁山无不可能傻到在此时此刻光天化日地逃跑,因为那么做,就算那家伙是一名武林高手,也会必死无疑。

面对逼近面门的长刀,铁山无看起来很镇定,依旧像从前一样,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囚犯们开始拍着囚笼起哄,却被那些士兵的长刀拍击了几下囚笼,渐渐压制了下去。

铁山无往后看了看,对着那些起哄的囚犯们笑了笑,随后依旧不知道对着那两名士兵低声说着什么。

他看起来非常自然,似乎他所讲的事情一点都没有什么重要性,不关这里任何人,也不关他自己的事情。

大多数人对他到底在做什么很感兴趣,却并不慌张,没有任何的危机感,就是因为他的神情动作都太过自然了,就像是在对着两名好友谈天说地。

不久之后,铁山无把自己的囚服,全身上下简单整理了一番,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地朝着这里走过来。

管阔看到,他对着自己挥了挥手,满脸笑意。

他的目光越过铁山无,看了看对方背后的那两名士兵,他看到,那两名士兵的脸色有些阴沉,却好像特意不让这种阴沉泛滥到自己的脸上。

那名统领也看到了两名士兵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如同一直以来的一样,不作任何的表示。

铁山无上了囚车,第二名囚犯同样被两名士兵带出去解手,就这样,一个又一个,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总是发生过了。

铁山无再次露出舒服的神情,靠在明明很不舒服的地方,慵懒地眯起了眼睛。

管阔看了看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很迫切地想要问铁山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是却不敢轻易出声。

直到最后一名叫嚣憋不住了的囚犯解手完毕,他才找到了一个契机,匆匆小声地对着前面囚车里的铁山无问了一句:“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铁山无懒洋洋地瞄了他一眼,随后依旧看蓝天白云。

管阔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的士兵,眼看说这种话的时间不多了,也急了,威胁道:“你已经因为骂我傻子欠我一顿揍了,要是你告诉我,我或许可以揍你半顿。”

铁山无“噌”地一下坐直了,又好气又好笑:“哦,是吗?这个交易很不错啊,我告诉了你,你就只揍我半顿?”

“我管家,从来说话算数。”管阔认真道。

铁山无笑得更加乐呵了,看起来肆无忌惮。

管阔能够感觉到他的笑意里面不怀好意,冷声道:“你再笑就又欠我一顿揍了。”

“我没有再说你是傻子啊!”铁山无道。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管阔扬了扬拳头,“虽然你并没有说,可是你在笑我是个傻子!”

铁山无呵呵着,不置可否。

随后,他轻声道:“不要问太多,今晚,你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说完,他在囚笼里一躺,就开始闭目养神起来,似乎是真的准备睡觉了。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就跟天上游荡在蓝天里的白云一样飘,但是,管阔却感觉整个心都变得沉重压抑起来,今晚,会发生什么,又和铁山无刚才的动作有什么联系?

他感觉整个人都被铁山无刚才的那一句话弄得压抑不堪起来。

他的眼睛瞄了瞄四处的人、物,不论是押送将士,还有囚犯,或者周围的荒原,都似乎透发着一种很古怪的氛围,但愿这是他的错觉。

……

……

夜,月朗星稀。

月光太亮,月色太美,遥望夜空,更加被衬托得漆黑,即使是星辰,也被那皎洁之月逼得黯淡了光芒。

白日在明媚阳光里的野花与绿草,于月色的照耀之下晃动,到处都是阴影与变异了的色调,变得有些光怪陆离与诡谲。

管阔吃完了东西,坐在囚车里,缩在一角,对着虽然微笑,却似乎出神了的铁山无道:“这伙食,虽然比不上我家,但是比大狱里面要好多了。”

第三十三章 进行中……

铁山无瞄了他一眼,道:“大狱里?似乎还行啊。”

“猪都不吃的东西,还行?”管阔想到这个,不禁放高了音调,显得有些愤怒。

“本来确实如此,”铁山无似乎短短思索了一下,道:“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变好了,虽然我只吃到了一天。”

管阔不说话了,他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回忆,半响之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才道:“那你们都应该感谢我。”

李惜芸的那身红色宫装,那袭凤冠霞帔,似乎犹在眼前,可是,不知不觉之中,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时光啊……

“感谢你?”铁山无似乎有些好笑,“这个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管阔听着他的话,突然觉得心里很烦,而且越来越烦,他的口气再次变得不善起来,朝着铁山无吼道:“驸马都尉吃了那么多天猪都不吃的食物,公主殿下能不生气吗!?”

铁山无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即使是他,也不禁短暂怔住了。

周围的人全部都吃惊地朝着他看过去,在想这个出城时候风光无限的“大人物”无缘无故又发什么脾气?

近处传来一声呵斥:“吵什么,想要吃刀子!?”

铁山无在怔了很短的时间之后,渐渐也明白了,于是哑然失笑。

管阔撇了撇嘴,又道:“我还没有享受过在大狱里吃好东西的经历呢,我走了,结果全都便宜了你们。”

“就比你多吃了一天,有什么不服气的?”铁山无笑了起来。

这么多天的相识,铁山无也渐渐知道了管阔在发配边疆之前,得到过那么一天的“游长安”,所以,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吃到的那一天,就是管阔离开的那一天。

随后,他看了看周围,把脸往前凑了一下,小声并且一脸坏笑道:“喂,你还别说,你被发配边疆,公主殿下居然亲自为你送行,你还说了,在狱中,她居然为了你吃的东西而生气,该不会是……”

他再次朝着四周小心看了看:“她对你动了真情吧?”

在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广乐公主李惜芸最最坚定的仰慕者,即使他是铁山无,也不敢让人把自己的这些话听到,所以,他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管阔勃然变色,忘了那些押送士兵还在警惕着自己,再次朝着铁山无吼道:“滚!”

“滚蛋!”

“滚远点!”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的脾气特别大,就算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铁山无,也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一头雾水并且毫无防备,不禁把头往后退了一点,心想这小子今天脑子坏掉了?话说,本来就有点坏。

一名押送士兵穿着厚重的盔甲,踏着军旅之中特有的步伐,极有节奏地靠近,拿出还在鞘中的长刀,恶狠狠地拍了拍囚笼,责问道:“想死吗!?”

管阔往后缩了缩,靠在了囚笼边上,道:“不想。”

盯了他片刻,感觉他是真的消停了,那名士兵才威胁了一句“你给老子消停着点”,便离去了。

铁山无看了看他,道:“嗯,你发脾气的样子,还有那种气魄,的确很符合出城时的风光,要知道,我今生今世,也不会有你那么风光,想不到,就连发配边疆,你也能够发到这种地步,实在是绝无仅有啊,果然公子命就是公子命,出城还有千万长安人送行,公主殿下亲自过来和你分别……”

管阔暂时不想理他,躺下来,仰头望着夜空,发呆。

不过不久之后,不知道他是忘了之前两个人的那些话语,还有那些小情绪,还是不想再去计较,他又朝着铁山无的那个方向凑了过去,小声道:“你说的好戏呢?今晚什么都没有啊。”

“等着吧,”铁山无漫不经心道,“你看着就行,不要多说话,也不要神神秘秘的,跟往日里一样就行,不要想太多。”

管阔鄙夷地盯着他,盯得面皮如铁山无这么厚的人,居然也开始有些不自在了起来,然后才开始说话:“我发觉,你这个人,竟然也这么喜欢说废话。”

“是吗?”铁山无仰头,翻了翻白眼,不置可否。

管阔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就此作罢,但是,他总觉得心里面特别不踏实,仿佛有一支箭钉在了自己的背上一样难受。

……

……

四野很静谧,人声已经无踪,只有跳跃的火光还在晃动着,那种黄色的光芒给人的感觉非常不舒服,明明把近处一片照得很清晰,却总是让人觉得越看越模糊。

管阔坐起来,又躺下去,随后又坐起来,怎么也睡不安稳,他昏昏沉沉过半个时辰,现在却睡意渺茫。最后,他直接就不想睡了。

他听到了一些呼噜声,并不大,那种轻微的声响,反而显得四周很静,有些诡异。

他看到,铁山无侧躺在那里,背对着自己,似乎睡得很安稳,不禁腹诽不已。

仰头望了望天,的确没有雨,也不会有雨,而且最近的这么多天,都没有雨。

所以很显然,今天白天,虎胡和过猴等人的对话完全就没有必要,也是没有意义的,今夜的确没有雨,月光很好,那又怎样?

正在这个时候,他隐约听到了囚车内有人动作的声音,先是一个,紧接着,是两个、三个。

“大人,大人……”

他听明白了,那是过猴的声音,那声音恰到好处,不算响,也不轻微,不会吵闹到所有人,却也能够让不远处的押送官兵听到。

“做什么?”声音有些冷,那是那些押送的人一贯的姿态。

“解手,嘿嘿,大人,行个方便。”过猴有些谄媚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倒像是对自己的要求有点不好意思。

在这里,解手,似乎是得到短暂自由的唯一方式,也是让押送的将士们最最忌惮的一种行为。

管阔皱了皱眉头,把头昂了一下,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他却忽然听到了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够听清的招呼声。

第三十四章 赌命的尝试

他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铁山无已经把脸朝向了自己的这个方向,依旧是侧躺着。

“趴下。”铁山无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再也不复了往日里的随性。

管阔并不能够马上明白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于是露出了一副疑惑的神情。

“像我一样,就这么躺着,不要动,不管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都保持着睡觉,不关自己事情的样子。”铁山无道。

管阔的心猛地揪紧,他知道,铁山无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这么耸人听闻,因为那家伙实在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如今那种严肃的神态,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以及不听他的话的后果之严重性。

管阔下意识地就这么躺了下去,面对着铁山无。

在因为距离较远,延伸过来较黯淡的火光里,他看到,铁山无把左手食指放在嘴边,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道:“睡觉。”

管阔心想睡觉?你叫我睡得着?

铁山无也睡不着,但是,那家伙就这样闭起了眼睛,什么都不看,如果不是因为之前还跟他说过话的话,管阔还真的会以为这家伙睡着了。

四处,因为过猴的动作,以及声音,就算极力克制着放小,还是吵醒了不少的囚徒,那些人一旦醒来,便像是打翻了锅,一个个嚷嚷着也要解手。

“一个一个来!”

统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身盔甲整齐地站在了不远处,在光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脸。

如同一向的一样,过猴是第一个提出解手的,他当然也是第一个,他的身上刑具的力度是这里最大的一批,看起来动作有些笨拙地靠近了囚笼的门口,面对着那名带着钥匙,冷冰冰走过来的士兵,脸上一脸谄媚的笑容,眼巴巴的。

士兵盯了他一眼,钥匙发出一阵脆响,低下头去,把它插进了粗大链条的锁上。

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过猴那谄媚的笑容已经发生了变化,变得森然。

他的手微微一抖,明明平日里看起来在他身上牢牢靠靠的刑具,就这样分成了两半,掉落了下去。

这些动作,或许连一眨眼的功夫都没有。

“砰!”

一声在这静谧而且因为远处荒无人烟的夜晚而显得尤其惊天动地的大响格外刺激人的耳膜,只见那名开牢笼士兵的身体被生猛地撞开,随后便是一道黑影踩着正在倒下士兵的头颅,像是闪电一般飞上了半空,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消失了。

囚笼里,过猴那精瘦如同骨架的身体早就不见,而士兵倒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眼珠已经不能转动,他的咽喉上,出现了一个极为细小秀气的小洞,不知道什么东西穿了过去。

过猴的前面一辆,便是虎胡的囚车。

在过猴作出动作的一瞬间,虎胡就已经整个人在囚笼里作出半蹲的姿势,那个姿势非常古怪,但是,却给人以一种极为危险的气息。

而在虎胡旁边的那几名押送士兵,马上作出了动作,抽出长刀,朝着过猴那边冲了过去。

当此时,过猴已经消失在了半空中,借着夜晚月色下的光与影,神秘地不见了。

一名士兵的脚蓦地止步,却因为前冲的惯性力,就像是一个破麻袋一般砸在了地上,滑出去老远。

他的后脑勺,战盔上,出现了一个令人难以察觉的小洞,而趴伏在地面上的额头中央,更是出现了一点红色。

他已经不动了。

消失了片刻的过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那名士兵的尸体旁边,一拂而过,到了别处。

两把长刀在他原先立身的地方劈出,在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寒芒,却一扫而空。

那两名士兵的心理素质算是极佳,过猴刚才闹出的这一惊变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但是尽管心中有些慌乱,他们还是迅速作出了动作。

一道黑箭自过猴手中甩出,直直地射向还在囚笼内的虎胡。

虎胡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右手却带着刑具有些怪异地顺势隔空一捞,将钥匙拿在了手中,快如闪电一般插进了锁链上。

他的身体特别壮实,但是,他的动作却不逊色分毫,普通人甚至都觉察不出他和过猴有什么差距,他就在短短的瞬间,出了囚笼,化作比春风猛烈无数倍的劲风,来到了野外。

囚笼内,囚笼外,两个世界。

一个是束缚,和死亡,另一个,是自由,和死亡。

虎胡的刑具还在身上,可是,他却毫不在意,他的身体像是黑旋风一样扑向了杀上来的一名士兵,只听“咔擦”一声大响,刑具就这样挡着长刀,又压着长刀,砸在了士兵的身上,那气力极大,刑具很明显是开裂了,就这么凄凉地苟延残喘地挂在虎胡的手上。

只是不知道,那名士兵的骨头有没有开裂。

管阔躺在那里,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影像在晃动,还有便是惊心动魄的声音,他的内心深处有些害怕,却又出乎意料地镇定。

他经历过那一夜,于是,他成长了起来,他已经见识过了最最不真切、最最荒谬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就拥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比如被关在大狱里,比如被发配边疆,比如今夜发生的事情。

他看到,铁山无一点都没有挪动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也不睁开,但是不停地对着自己做手势,让自己不要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够预料到铁山无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特别是今天白天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情,如果这家伙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又为什么这么淡定?要知道过猴和虎胡一定是已经出去了,铁山无还躺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如果铁山无他们想要逃走,那么自己怎么办,要不要跟着一起走,然后,又能够逃到哪里去呢?

还有,要是他们把这里的押送将士都杀光了,那么自己想不逃都不行啊,难不成饿死在这里?那这样一来,逃不逃,由不得自己了?

第三十五章 不自由,毋宁死(上)

然而,他想这么多,什么用都没有,铁山无一如既往地装睡,而他管阔,更是没有能力做任何的动作,只能面朝着铁山无,同样装睡。

这令他郁闷无比。

过猴和虎胡,在被抓到之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突然下手之下,如若狼入羊群,在一瞬间便放倒了多名士兵,同时打开了多个囚笼。

随着囚笼一个又一个打开,场面越来越混乱,无数人影在月光下晃动出诡异的动作,就像是皮影戏。

有人刚刚出囚笼,就被兵士乱刀砍死,也有人冲出几步,就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在场面混乱到极致之后,过猴和虎胡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黑暗中的荒野里而去。

背后,是鲜血、惨嚎,和乱七八糟。

他们之间只有很简单的交易,那便是过猴他们给予别人逃出去的机会,人一多,就会混乱,至于能不能够逃掉,只凭运气,还有自身实力,那算是互相掩护,至于谁用生命掩护谁,谁都不知道。

发配边疆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几个,而被放出囚笼的,更是只有一多半,当过猴和虎胡消失在原野里之后,剩下的人,大多数都倒在了地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朝着四面八方逃窜。

管阔听着那些动静,也看着能够看到的影像,一阵心惊肉跳,当他发现原地的混乱已经缓解,而一小部分兵士追出去的时候,不禁再次看了看铁山无。

铁山无依旧在装睡。

“喂,老铁,他们抛弃了你……”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声提醒道。

铁山无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嘴里有些模模糊糊道:“什么抛弃了我……”

“你们难道不是一伙的?”管阔压低嗓门问道。

“我们为什么要是一伙的?”铁山无蓦地睁开了眼睛,满脸笑意。

管阔愣住了。

他透过囚笼的木栏等物体,目光艰难地穿行向前。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跳得更快起来,光与影之中,那名统领依旧像是雕塑一般站在那里,面色古井无波,目光平视前方,这么大的混乱,这个人竟然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的慌乱,平静到让人害怕。

四周,追出去的士兵似乎只有四五人,还有的,同样渐渐平静了下来,就这么警惕地看守着剩下的囚徒。

在这个时候,管阔才发现,原来原地的士兵似乎少了很多,刚才因为心里紧张,还有夜色的缘故,他都没有去在意这件事情。

一种叫做阴谋的味道恍惚间在四野里蔓延。

……

……

过猴的身影几个跳跃之后,就到了远方,而身形魁梧的虎胡,居然只落后他一步。

他们和其他逃出来的囚徒都不在一起,也不管不顾,但是他们两个人却谁也不落下谁,因为,在这整个队伍当中,铁山无、虎胡,和过猴,是最为强大的三个人,铁山无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计划,那么他们两个就必须在一起,这样子,一旦遇到什么大的变故,可以互相照应。

四野的风吹动起他们凌乱的头发,夜已经深了,于是有些凉意,过猴的毛孔舒张,整个人放到了最好的状态,他算了一下,自己失去自由多久了,几个月?一年?两年?

如今,再次回归外界,他恍惚间找回了原来的自我,他身轻如燕,将会随着风远飞,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曾经用这恐怖的身法杀过无数的人,但是现在,他想好了,如果能够逃出去,他不再做这种勾当了,找个女人,好好地过日子,过完这一生。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是退不走的,做了,就应当付出代价,全身而退,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白日做梦。

相比之下,虎胡杀的人没有过猴那么多,但是,他却更加危险,他只杀了那家人全家,然而只有他才知道,就算那家人重生,他还是会带着刀,杀一遍。

虎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认定一件事情,就会认定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改变想法。

不知道越过了多少路,前方,荒草蓦地消失无踪,他们看到了一条浅河。

过猴的眼皮跳了一下,于是皱了皱眉头,开始警惕。

不过他不会停下脚步,他几乎能够听见后方远处追兵的动作,他手中的飞钉已经用光,失去了飞钉,再加上并非出其不意,那些兵士也不好对付。

他的飞钉一直都在,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因为,他吞进了腹中。

只有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才会吐出来。

这种手段,他练了很多年,他也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直到他在长安界内被包围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一练习,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

他藏了那么久的飞钉,在出狱被押送之前,吞进了腹中,又是为了等待今天。

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人生,在不知道何时何地,就像是固定了一样,有着非常特别的因果性。

耳边,风在拂过,过猴却忽然顿了一下脚步。

他重重地踩在浅河里,于是,水花溅出,本来已经沉淀到清澈的河水顿时就以他落脚的地方为中心,再次变得浑浊,缓缓弥散开来。

他的身后,虎胡那庞大的身体猛然一蹬浅河底部,向着身侧一闪。

过猴在那短短一顿的瞬间,低了低头。

“嗖”地一下,一支箭羽划破空气,发出凌厉的呼啸声,满带着冰冷的杀意,从他的头顶险险地擦过。

过猴的脸色蓦地变得阴沉。

“中计了!”他低喝一声。

浅河对面高高的荒草地内,接二连三地射出箭羽,在月色下划出道道诡异莫名的影像。

与此同时,那些荒草就像是帘布一般分开,从中突兀地出现了四五名擒着长刀的士兵。

“CNM!”虎胡的脏口在这夜晚之中尤其振聋发聩,他的脸色因为突发变故而愤怒得扭曲,骂道:“这些狗娘养的,什么时候做的埋伏?”

第三十六章 不自由,毋宁死(下)

言罢,他的身体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一晃,躲过了一支箭羽。

“今天栽了。”过猴低低地应了一声,虽然他从来都不服输,可是他的心底里面不得不承认,今天真的是走到了绝路。

他也不明白这些人是什么时候离开古道,埋伏在自己逃跑路线上的,他也关注着那些士兵们的动向,自以为万无一失,可是没想到,就在自己不知不觉中,古道上就少了一小部分的士兵,而自己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后面,两三名追击的士兵转瞬即至,远远地就和浅河对岸的那些士兵将他们包围在了里面。

“MD,拼了!”相比过猴,虎胡更是一个亡命徒,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接受了这一切,一咬牙,直接就赤手空拳朝着对面逼过来的那几把长刀冲了上去。

过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眼耳在短暂对着四面八方探究了一遍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的去路了,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又是怎么栽了的。

在这一瞬间,铁山无那张总是带着和煦微笑的脸不知道什么缘故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的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

他潜意识里知道,这件事情肯定跟铁山无有关系,但是却说不出来为什么,那似乎是一种迟到的直觉。

他回想起来,今天白天那一场由铁山无带头而发起的解手,铁山无对着那两名士兵曾经作出了一些看起来很自然,其实有点奇怪的动作,难道是……

但是铁山无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些人的底细的?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当时,铁山无的动作太过自然,甚至说话都完全没有偷偷摸摸的样子,就这么光明正大,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什么特别的话语,至于他作出的动作,也完全不能够说明问题,难不成,铁山无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摇大摆地对着自己这些人耍手段?

过猴的心中不寒而栗,他实在无法想象铁山无做这些事情那些时候的心理素质,谈笑间,就做完了一切?

他一直以为铁山无很可怕,但是现在,如果他所想的是正确的,这一切都是铁山无对着自己下手,那那个人物简直是可怕到了极点!

当然,这一切,他都不能够想太多了,因为,四面八方,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把他和虎胡两个人死死地围住了。

他听到了虎胡那一如既往暴猛的吼声,荒草间到处都是影像晃动,看不真切,那家伙已经不知道冲杀到了哪里。

箭羽不间断地朝着这边射过来,他身轻如燕,一支又一支地躲过,但是那些全身都是厚实盔甲的士兵已经挥舞着长刀逼了上来。

他过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是这些士兵都不仅仅平日里训练有素,更是经历过真正战争存活下来的人物,正面对抗,一对一,他或许可以轻轻松松,但是现在这么多人,他绝对是有去无回。

可是,他没有退路,那些士兵不可能放他走。

他看起来轻盈,实际上爆发力极强的身影霎时间撞进了逼近他的士兵群体中。

事实上证明,他所想的没有错,在交手的那么短短片刻,他就感觉有些乏力,而耳边,刚才还暴猛十足的虎胡,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没有了声息。

一种叫做绝望并且愤怒、仇恨的情绪贯穿了他的全身,荒野之间,传荡着他怨毒至极的呐喊:

“铁山无,你记住了,我过猴,在下面等着你!”

几把长刀闪烁着寒芒,在空气中震颤,鲜血像是喷泉一般涌起,河水中,一颗头颅“噗通”一声砸出不小的水花。

……

……

管阔听到了那个声音,这里剩下的所有囚徒,还有押送将士们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看到,昏黄的光亮与黑色的阴影之中,铁山无的脸上再次出现了那副招牌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他看向铁山无的神情,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最应该的。

过猴最后的呐喊声,已经让他确定,这一切,确实是铁山无干的。

他一直以为铁山无和虎胡,还有过猴是一伙的,今晚会逃走,可是现在看来,如果不是铁山无,那些人逃走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他在脑中迅速地把一切都过滤了一遍,结果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其中的一切。

他对发配边疆的抵制情绪在所有人中应该算是低的,但是即便是这样,抛开对逃跑之后报应的顾虑,他还是会很向往离开囚车,避开去边疆充军的道路,那么,铁山无呢,他在想什么?

铁山无非但不自己跟着别人逃跑,反而动了什么动作,让那些人也功败垂成。

他的脑子,有些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怀里,那里依旧硬邦邦的。

做那个动作成为了他每天的习惯性,大概是他知道,这已经是自己和父母,和管家,和长安仅有的联系了,每当想念或者遇到难以接受的事情的时候,摸一下,就会有所安慰。

但是,有那么一种不可言说的另外感觉,已经徐徐诞生。

自从看到虎胡和过猴的动作,还有那些混乱的刀兵的时候。

他再一次想到了驼背老金的身法,还有父亲挺拔的身姿。

他迫切地想要读懂那枚竹简上到底写了什么,然后学会它们,然而,那上面,他一个字都不认得,同时也没有机会去多看。

他把思绪缓缓拉回,看到了铁山无的目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荒野之中,杂草被践踏,倒得东倒西歪,几名全身盔甲的士兵出现了身形。

借着雪白的月光,可以看到,他们的身上,是斑驳的血迹。

“砰!”

“砰!”

“砰!”

……

他们陆陆续续朝着古道上扔出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让人发寒。

其中一个滚落到了管阔的囚车底下,那是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就这样毫无血色地直勾勾地看着管阔。

第三十七章 背锅的广乐公主殿下

管阔的身体条件反射一般猛然一弓,他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但是逐渐逐渐,又恢复了过来。

他闭了闭眼睛,又张开眼睛,朝着地上的那颗头颅继续看过去。

他们的目光就这样对视了很长的时间。

管阔脸上的那些惊惧神情渐渐消失了,最后,是一脸平静,他叹了一口气,不再看囚车底下,继续侧躺着,看向对面的铁山无。

刚才他并没有看到,铁山无的脸上先是一副看好戏似的戏谑神情,然而当管阔的神情飞快变化,最后停留在一脸平静之后,铁山无明显有些诧异。

“你不怕?”铁山无轻声问道。

“怕过一瞬间,现在不怕了。”管阔毫不撒谎道。

“看不出来,你也是个铁血无情之人。”铁山无并没有太大恶意地嘲讽了一句。

管阔微微摇了摇头:“在管府,我看到过比这些更加惨烈的,也更加混乱、更加恍然如梦的景象。”

铁山无沉默了一会儿,他听说过管府的事情,也大概猜想过管阔的遭遇,他知道,对于管阔来讲,那一夜,必定是痛苦的、难忘的,但是不想去回想的。

铁山无盯着管阔看了一会儿,然后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北行之路漫长,今夜说这些也不方便,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管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这样用眼睛看着能够看见的一切。

“将军,一个不剩。”

不久之后,那几名把头颅扔在古道上的士兵沉稳地对着那名统领抱拳复命。

统领的脸依旧处在明暗之中,看不怎么真切,他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做了一个细微的、常人难以看到的动作,于是,那几名士兵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分散到四处自己的地方去了。

各个方向,陆陆续续有士兵回来复命,他们的手中,无一例外都提着头颅,看来,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当管阔依稀看到在地上骨碌碌滚着的过猴的头颅的时候,已经对那些囚徒能够逃出生天不抱了任何希望。

过猴死了,虎胡死了,逃出囚笼,但是逃不出这片荒野的人全部都死了,一个都没有成功。

管阔的背后有些凉意,他说不出来自己现在具体是什么感觉,这些人想要逃跑,被杀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感觉有点悲哀呢?

他听到了有人靴子踩在古道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铁山无缓缓坐了起来,一脸笑意。

那名统领停留在了铁山无的囚笼外。

管阔有些意外。

“你应该听我的,我知道,你并不完全相信我。”铁山无对着统领说话了。

“就是因为你并不怎么相信我,所以你死了几个人。”

“这些,都可以避免。”铁山无的笑眼直视着统领的目光,毫不退却。

“如果能够不发生,岂不是更好?”

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统领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有着一种很稳重的色调。

铁山无摊了摊手。

“谢了。”统领最后丢下这两个字,走着军旅之人所特有的步伐,离开了。

“作为囚徒,能够得到他们那些人的感谢,很不容易啊!”铁山无转头,对着管阔道。

“是挺不容易的。”管阔敷衍。

……

……

一切都发生了,一切也都终结了。

所有妄想逃跑的人都做了一个梦,而且是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三名士兵的尸体被郑重地埋了起来,有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到了石子,堆了一堆,以作标记。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统领道。

但是,那些企图逃跑的囚徒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们的尸体没有人会寻找回来,只是头颅被随便挖了一个大坑,扔在了一起,稍微盖了点土。

现在,包括铁山无和管阔在内,只剩下了六名囚徒,车队缩减那么多,让人感慨万千。

一直向北、向北,除了人少了,和从前没有任何的区别。

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似乎和管阔本身毫无关系,但是,对他的影响深远。

他作了一个很冒险,但是他觉得现在不做可能会后悔的决定——他要研究那枚竹简了,现在、马上。

他对着押送士兵问道:“我可以看书吗?”

那名士兵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明白他这无厘头的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把手伸进怀里,却并没有抽出来,而是就那样看着那名士兵的反应。

他并没有被带上木枷,而是被锁了锁链,所以做这样的动作还是比较容易一些的。

果不其然,他的这一动作很快就引起了周围士兵们的警觉,在昨夜还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现在他们对任何的细节都小心翼翼万分。

铁山无很显然也对他的怀里到底是什么很感兴趣,饶有兴致地就这样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

“铿锵”一声,那名最近的士兵抽出了长刀,对着管阔冷声道,“别想耍什么手段。”

“我想看书。”管阔同样很警惕,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试探着那名士兵的反应,不过他有着极大的信心去做到这一件事情,因为他早就想好了说辞。

他把那枚竹简拿了出来,然后作出一副坦然的样子,道:“公主殿下生怕我北行之路上寂寞,给我一枚竹简看看,如果你们有什么疑问,我想,大可以去询问她。”

他的样子很光明磊落,虽然是谎话,但是因为他并没有任何的恶意,所以气势上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他知道,这些人当然不会真的派人去询问李惜芸,那是做不到的事情,而事情牵扯到他们尊敬的广乐公主殿下,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很多。

前面的囚车里,铁山无笑了笑,管阔能够从他的笑意里面看得出来,他不相信。

这也无所谓,只要那些押送将士们相信,就行了。

那名士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对着囚车伸出手:“拿来,让我看看。”

管阔笑了笑,道:“这是广乐公主给我的,你确定要看?”

第三十八章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铁山无撇了撇嘴。

而那名士兵,却把手就这样伸在那里,虽然他仍旧在随着囚车而动,可是上身却不动了。

很显然,他被管阔的这一句话弄得短时间之内有些不知所措,虽然李惜芸已远,但是她那高贵无双的形象,一直都深深地烙印在大唐人的心中,如果管阔所说的是真实的,那么,他真的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行为有些心慌。

广乐公主的东西,自己怎能够随意触碰?

管阔却笑着将那枚竹简隔着木栏递了上去,道:“我理解你们,没事的,检查吧。”

管阔囚笼上锁链的钥匙并不在那名士兵的身上,就算管阔想要耍什么手段,也无济于事,只会成为困兽,那名士兵迟疑了一下,心一狠,便接了过来。

他没有检查到任何的不利的东西,除了那上面的文字实在是怪异莫名,令他皱了皱眉头。

“检查好了没有?”管阔问道,“我可以看吗?”

那名士兵满心疑惑,他对上面的文字很感兴趣,然而,这一切,都和管阔会不会耍手段无关,于是,他把竹简递了回去,道:“看吧。”

事实证明,如果没有广乐公主李惜芸,而在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那些令人感到震撼的情景,这件事情,估计难以得到解决,但是如今,一切组合在一起,就很好办了,果然,狐假虎威运用得好,可以长盛不衰。

管阔收回竹简,摊开来,细细地端详,开始钻研。

驼背老金说过,这东西不要被任何人看,但是,如今,长安已远,此行漫长,管阔并不觉得自己还会受到太多的限制。

见识过了管府的那一夜,还有虎胡过猴的企图逃跑,一种要变得强大的渴望是那样强烈,而他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似乎只有这一条路了。

铁山无把包括那名士兵的表情变化在内的所有细节都看在了眼里,不禁对管阔所看的竹简上的内容非常感兴趣,他尝试过换了好几个角度,也抓取过好多次机会,可是管阔却一直拿竹简的背后对着他,他什么都看不到。

“姓管的,看什么呢,你铁哥也有点无聊,我可以看看吗?”有那么一个时刻,他问道。

管阔摇了摇头,道:“这是公主给我一个人看的,他们要检查情有可原,而你,不行,如果你能够和李惜芸说一声,她同意了,我就给你看。”

“说得跟真的一样……”铁山无一脸没趣,嘟囔了一声,随后终于冒出了一两句含糊不清的脏话,这在他的身上,是难得一见的。

不久之后,他又道:“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

管阔隔着竹简看了他一眼。

“你把那东西给我看看,对于那一夜,你可以随便问我,怎么样?”铁山无的笑容很迷人,但是管阔却看得想打人。

他摇了摇头:“我可以不问你那一晚的事情,可是,这东西,不可以给你看。”

铁山无冷笑一声,躺了下去。

北行之路上,出现了一个有些有趣的现象,囚车颠簸,风飘摇,一直蔓延向远方,本来这一场景充满了荒凉与落魄,但是,在那么一辆囚车之中,却有一位年轻人,捧着一枚竹简,看起来如痴如醉地读着,整个场景都似乎散发着淡淡的书香气息。

管阔不好学,他一直都不好学,如果这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过往,一定会对他的这一形象感觉别扭,甚至还会嗤之以鼻。

剩下的人数可怜的囚徒,还有那些相比之下比例压迫巨大的押送将士们,都觉得这一情景特别违和,与另类。

管阔完全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他无时无刻不在看着那枚竹简,几乎要把上面那些所有的、根本就看不懂的字体都映进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

他的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还有他所看到的一切情景,都告诉他,他必须要想办法变强,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早早地死去,或许是在现在的路上,或许是在战场上,随时随地。而死亡,和他父母的期待相背,不仅仅他自己不想死,也是为了防止不孝。

他看了整整三天,非常认真,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什么都看不懂。

他把竹简放在了怀里,望着夕阳,叹了一口气。

驼背老金和父亲都告诉自己保管好这个东西,这个东西非常有用,然而事实证明,这真的并没有什么#用。

看都看不懂,能有什么用?

铁山无并不会知道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叹气,周围的那两三名士兵也不会知道。

铁山无凑了过来,小声道:“是不是公主殿下写给你的缠绵之语,现在想来,分外不舍,江湖两望,伊人何在,孤坐囚笼?”

他偶尔会有这么猥琐的动作、神情,以及语言,这个时候,他一点都没有翩翩美公子的样子,而是像一个太监。

管阔的火气直往上冒,脸色剧变,大吼道:“滚!”

“滚蛋!”

“滚远点!”

铁山无像是早就习惯了他的这一反应,在他骂出这三句话之前,就往后缩了许多。

无疑,这一次,又以管阔被押送士兵威胁而结束。

这种类似的情况持续了四五天。

最后,很显然铁山无是觉得没趣了,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问道:“难道你真的就对我那一次为什么这么做不感兴趣?”

管阔摇了摇头。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我怕你和我交易要看我的东西。”

铁山无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理解,”他道,“这一次,你离开长安,和公主殿下也是永别,那枚竹简,或许对于你来说,是一个不能够和任何人分享的念想,我也不勉强你,等到什么时候你放下了,想通了,自己会给我看的。”

管阔:“……”

“你就这么不死心?”他禁不住恼怒地问道。

只有他才知道,什么李惜芸留给自己的念想?全是狗屁!

铁山无作出一副叹息的样子,叹道:“唉——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

第三十九章 雁门在望

“你怎么不说清明节!?”管阔环视了一圈,才小声骂道。

“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是个读书人。”他又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

“读书人怎么了?”

“读书人也杀人?”

“读书人杀起人来不是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管阔忽然停顿住了,他的眼中,浮现出了管府的那一夜,中书舍人、少府监……无数“读书人”的身影,他一向看到那些人都感觉不太舒服,只是他一直都不懂,但是过了那一夜,又听着铁山无的这句话,他恍惚间有些明白了。

他沉吟了片刻之后,才下定决定真正开始问起那一天夜里的事情。

“那天,对于虎胡、过猴他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道。

他一直都不理解铁山无的行为,相信换作任何一个其他人,也是如此。铁山无非但没有和他们一起逃跑,或者帮助他们逃跑,反过来,直接可以说是害死了他们,这说起来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是被我弄死的?”铁山无看了看他,道。

“难道不是吗?”管阔反问。

铁山无笑了起来。

“他们这么做,迟早会死,既然如此,我何不送他们一程呢?”

管阔摇了摇头。

铁山无知道他不会懂,继续道:“我问你,如果他们逃出去后,会做什么?”

管阔沉思了一会儿,道:“一直逃,不管到哪里,都是逃亡。”

“他们都是亡命徒,”铁山无道,“如果逃出去,就会害人。”

“你难道不是?”管阔讥讽。

铁山无摊了摊手:“所以我没有逃啊!”

管阔无话可说。

“如果他们逃在大唐境内,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死,我不想看到他们一直狼狈逃亡的日子。”

铁山无开始仰天躺着,看着满天星辰,似乎看到了过去的那些人。

“如果他们逃往南吴,或者突兀,或者其他的国度,那,就是我大唐人的敌人,杀死敌人,难道不正确吗?”

铁山无一向都对很多事情无所谓,同时,他说的任何话,都极有说服力,似乎都是理所当然,这一点很奇怪。

现在,他的话,就很具有说服力,管阔并不能够完全认同他的话,却就这样理解了许多。

他对着管阔,眸光清亮,道:“记住了,如果你以后作出损害大唐的事情,比如逃到南吴,或者突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强烈,但是,管阔能够感觉到他是认真的。

管阔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什么理由去做背叛大唐的事情,于是,微微摇了摇,道:“不会的。”

顿了顿。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计划的,难道你参加了?”管阔说起了旁的话题。

铁山无打了一个哈欠。

“我和虎胡、过猴他们的牢房很近,我们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们说话的语气,还有那些动作,甚至一些细节,我都注意到了,并且记在了心里。”

“我知道过猴吞了飞钉,在路上,我也知道过猴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木枷,他们的那些对话,我听懂了,你有没有听懂?”

关于虎胡和过猴的对话,有很多,但是管阔只重点听到了两句话。

“看这天,今夜不会下雨吧?”虎胡是这么说的。

“不会有雨。”过猴回答。

“那样很好,那样很好。”虎胡如是说。

他完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于是,他道:“鬼话只有鬼才听得懂。”

铁山无笑:“那么,我就是鬼啰?”

管阔没有笑,因为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铁山无自觉无趣,道:“虎胡问:看这天,今夜不会下雨吧。那就是说,看周围的情况,今晚的行动有没有问题?”

“过猴说:不会有雨。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意思。”

“那样很好,就是说,这样说定了。”

“那前面总该有计划吧?”管阔撇了撇嘴,道,“再说点他们做计划的时候的黑话吧。”

铁山无摊了摊手:“我没去听。”

管阔不相信,认为他在撒谎,道:“谁信啊,你难道就听到了我听到的那几句话?”

铁山无一脸坦然:“我看到你似乎注意那边了,才会去听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那些事情。”

“……”

……

……

铁山无没能够看到那枚竹简,管阔不给,他也没办法。

只是,从那之后,管阔再看向铁山无的目光,就变了,在他看来,铁山无的很多行为,以及动作,看起来都毫无道理可言,而且出乎任何人的预料,但是,这个人,却总能够给出足以说服别人的理由。

或许,这就叫原则性问题,一个有原则的人,只遵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准则,而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过猴和虎胡的事情如此,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也是如此。

那一次失败的逃亡,看起来似乎和他管阔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可是,对他的心理影响不小,而且,也让他正确看待了铁山无这个人。

雁门关,终于近了。

长城万里,雁门在望。

管阔坐在囚车内,看着远方的重峦,那种波澜壮阔之美,让他感到很震撼。

长安的繁华,的确磨透了他的锐气与眼界,而今,到了雁门,他才感觉长安的壮阔,和这里的是如此不同。

他终于放下了那枚竹简,把它藏了起来。

他也终于愣是没有看懂,不过,他在后来的几天里,开始记忆起了竹简上面那些奇怪的文字,他相信,对于将来,这一做法应该来讲是很明智的,虽然他只记忆了几个字。

铁山无难得不再同以前一样,背对着前路,朝向管阔一天到晚扯淡,他面带笑意望着远处的绵延无尽,道:“雁门,我来了……”

此行艰险,到了雁门,只剩下了六名囚徒,让人有些感慨。

关门缓缓拉开,不会有任何的欢迎气息,只有淡淡的沉抑,在天地之间缓缓飘扬。

管阔抬头遥望,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第四十章 北疆景

雁门是北唐北境最最出名的大关之一,关外突兀人屡犯边境,经常发生大小战役,戍军损伤较大,故此大量囚徒被发配于此,一旦发生战争,那些经验较差的囚徒都得冲在最前面,能够存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所以,在还被关在大狱内的时候,管阔想着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内心是有点惶恐与无助的,他不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地方究竟会遇上何等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一种非常绝望的压抑。

后来,一路之上,他遇上了铁山无,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对任何事情都有点无所谓的人,渐渐的,那种惧怕感觉淡了许多。

如今,雁门就这样在自己的眼前展现出来,他那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又产生了,人生就是这样,在得知某一个自己将要面对的噩耗的时候,会惧怕无助,时间长了,会很煎熬,更长了,却会渐渐淡化,然而猛然间,那个噩耗冲到了你的眼睛里,那种恐惧感,可能会比起第一次得知的时候还要深沉。

好在,还有一个和所有被发配边疆的囚徒不一样的、似乎都什么都无所谓的铁山无在前面影响着他,看着那个人饶有兴致四处张望的样子,他的心,也渐渐安定了许多。

万里长城绵延弯曲,伴随着重峦叠嶂,一直延伸向天地苍茫之处,而雁门关,把它开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口子,就这样横亘在那里,防备着北方的突兀人,似乎永不垮塌。

谁都知道,那种永不垮塌,是以无数将士的死亡为代价获得的。

管阔看着那些饱经沧桑的砖墙,看到它们在阳光下似乎泛着淡淡的金色,不禁觉得被晃了眼睛。

他的脑中思索着自己曾经知晓过的信息,开始推测起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

雁门关包括周围一大片的十几万戍卫军,都有着同一个主帅——晋王殿下李显岳。

大唐的很多人都知道,晋王李显岳在五年前,是因为犯了“错误”而被丢到这北疆的,当时陛下所拟的旨意是晋王恃才傲物,桀骜不驯,为了历练这一位皇子,责其前往包括雁门在内的东北部边疆,抵御突兀人的进攻。

管阔算了算,五年前,陛下还会偶尔亲临朝政,听府内仆役的流言,外面的传言是说其实晋王殿下李显岳所谓的“错误”,只是力谏陛下要心系大唐苍生,隐晦地表达了希望自己的父皇不要沉迷后宫,声色犬马的意思,陛下大怒之下,就把他扔到了北边,当时的做法是让他辅佐北唐老名将,一代战神丘镜山,可是,在数年之后,晋王李显岳愈发展露出才华,丘镜山向陛下请旨辞去镇北大将军之职,认为晋王李显岳足以保护北疆几十年的安定,不过因为丘战神无后,了无牵挂,愿意老死于军中,不愿告老,而是陪伴晋王的成长。

当时,陛下已经不再理政事,避居后宫,管阔的父亲,中书令管清和在和一些朝官商议之后,准了丘镜山的提议,于是,晋王李显岳便成为了实质意义上的镇北大将军。

管阔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再想这些,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他如今早已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中书令之子,而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亡命囚徒,被发配边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突兀人砍死,丘战神、晋王殿下,和自己实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落寞。

他看到铁山无面带笑意地转过身来,道:“想什么呢?”

“想你什么时候被人砍死。”管阔把自己落寞的神情稍微收敛了一些,而后道。

“呵呵,”铁山无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嘲讽意味,再说了,以他的头脑,看两眼便可以看得出来管阔说是说他铁山无被砍死,实际上是害怕自己被砍死,于是道:“不要想太多了,你要明白,像我们这种一无所有、了无牵挂的人,活着就好,不要想别的。”

“是吗……”管阔喃喃了一声,看向四面八方的砖瓦,还有越来越多的戒备森严的士兵,神情有些恍惚。

他们六人不会再有更多的待遇,很快便被勒令下了囚车,随后被那些押送的足以把自己这些人包围的将士们冷冰冰地夹在中间。

雁门是一险关,也是大关,是突兀人攻击最多的目标之一,这里的铁血与战争意味比起威名赫赫的羽林军营更加浓重,因为随时随地都得准备面对生死一线。

脚踩着坚实的地面,管阔有些忐忑地看了看雁门关的情景。

在这里,和长安那些讲求目不斜视的各大营的士兵都不太一样,在保持着军人威严之余,他看到,那些人都朝着自己六人带有着不同神情地瞥了几眼,而且非常光明正大。

这里随时都会面对敌人的进攻,所以,警惕性,还有随时随地的探查性,是非常必要的,所以这不是东张西望,而是把能够得知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脑海里,一切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这让他从侧面对雁门关随时随地将会发生的遭遇有了一些了解。

铁山无依旧走在他的前面,经历了长途跋涉,这家伙看起来精力依旧旺盛,虽然步伐因为性格的原因,不急不缓,令人有些慢悠悠的感觉,但是却绝对充满了活力。

再前面,便是另外四名囚徒,那些人在当时虎胡和过猴准备逃跑的时候,并不一定是没有那种想法,而是并未被打开牢门,而后,他们便见到了滚落一地的头颅,这样的打击,对他们是巨大的,换想一下,如果过猴帮助他们打开了牢笼,滚落地上的头颅里,会不会有自己的?

再加上,他们的心情相对来说非常沉抑,而今,硬撑着来到了雁门关,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一脸颓废。

这样的状态,就算他们曾经有过一些身手,到了突兀人的面前,也只能是被杀的。

第四十一章 不屑躲在她的背后

“如果我对那枚竹简的研究不能够更进一步,或者想起其他的什么办法,我也是只能被杀的。”管阔这样想到。

他的身上,双手都被锁链锁着,后面拖着脚镣,这么多日的长途跋涉,再加上一直得不到什么动弹,如今才走了不远的路,他便已经有些呼吸急促起来。

在远处的高地上,站立着一名有着两撇可笑的小胡子的将领,他的一双眼睛很小,让人总有那么一种睁不开的感觉,可其实,他的眼睛就是那么小。

眼睛虽小,他的眼珠却极为灵活,隔着老远,他的目光便朝着这边探了过来,管阔感觉那短短的一扫视,自己这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入了那名将领的眼里,他不禁有些骇然,心想经常经历战争的人,就是不一样。

押送他们的那名统领,踩着一如既往的稳重步伐,走在最前面,朝着那处高地而去。

那名小眼睛的将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起来极为熟络,他有些不怎么在意道:“又过来了几个送死的?”

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来,这些充军的囚徒,是基本上不会有存活的可能的。

管阔有些凛然,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铁山无,想要寻找到一些安慰,看到对方果然任何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那样的话语。

“这里面可是有着管老贼的儿子。”押送囚徒的那名统领往后朝着管阔探了一眼,道。

管阔听着他们说“管老贼”,而且丝毫没有顾及到自己地意指过来,不禁垂了垂眼帘,暗暗呼出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觉得父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同样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犯任何错误,别人强加过来的那些目光,他却不得不承受,然而,就像铁山无所说的那样,活着就好,先好好活着,然后才能去想,并且去做别的事情。

那名小眼睛的将领冷笑一声,道:“在这里,管他曾经是谁,哪怕就是中书令本人,也只有送死的命。”

管阔再一次提醒自己不需要玻璃心,虽然他们在谈论自己的父亲,可是,也算不上是特意的羞辱。

他紧了紧拳头,又松开。

押送统领沉吟了一下,随后凑上前去,不知道小声说了什么话。

阳光撒在他们两个人的盔甲上,有那么一种明晰的味道。

四面,因为厚重的砖墙遮挡,春风都变得不太容易透进来。

管阔看到,那个小眼睛的将领神情很迅速地发生了变化,同时瞥了自己好几眼,脸上渐渐浮现出很深的难以置信。

“真的!这怎么可能!?”等到押送统领说完之后,那个小眼睛将领忍不住失声惊呼,虽然极力压抑,可是很明显可以听得出来,“真的”和“这怎么可能”两段话,都带着很强烈的惊叹号。

在得知又有那么几个送死的囚徒过来的时候,他是毫不在意的,因为每一年,这样不足为道的人都太多了,而当得知管阔是管清和之子之后,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因为,中书令管清和,不论大家对他的感观如何,都不得不承认,在从前,那是一个令大多数北唐人都敬畏的人物。

然而,管清和毕竟是死了,管家,完了,所以,管清和,只能让他多看管阔那么几眼。

不过,接下来押送统领凑上来所说的话,就不由得让他震惊并且不敢相信了。

公主殿下竟然当着千万长安人、当着所有囚徒以及押送将士们的面,放下千金之躯,不坐大轿,亲自为那个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的家伙送行!?

广乐公主和管阔的赐婚,他听说过,也同所有人一样愤恨过,而且他坚信,广乐公主李惜芸本人对管阔的愤恨,不会在自己这些人之下,可是,对面那位自己很熟悉的同袍所说的话,却完全颠覆了他的三观:广乐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亲自、步行为管阔送行,难道,仅仅过了一夜,两个人就有了真情?

他们不是李惜芸,也不是管阔,李惜芸的意思,大概也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懂了,所以这件石破天惊的事情,于别人看来,也就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如果没有李惜芸那一层关系,他很愿意马上就把管阔派出去干活累死,或者打仗战死,然而听闻了那名押送统领的话语之后,他就有些迟疑了,如果李惜芸真的对管阔有那种意思,管阔就这么死了,难道自己不会出什么事情?

他或许并不会害怕李惜芸以势压人,但是,他不愿意违逆公主的心意,因为那只高傲的凤凰,一向都是所有人都仰慕的人。

他看了看那名统领,道:“公主殿下……有没有带什么话?”

他下意识地再次瞥了瞥管阔,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吸引人的,不禁郁闷,心想公主殿下的眼光这是怎么了?

押送统领摇了摇头。

他凑上前去,小声地说话,把当时的一些细节也尽量回忆起来,并且形容出来,两个人加以判断。

“这么说来,应该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那名小眼睛的将领最终道,“以公主殿下的身份,只需要她一句话,整个大唐都会考虑放过那个家伙的小命,而不是被撵出长安,就算是因为念及一些事情,公主殿下忍痛割爱,也总该传过来一些话,最起码不能够叫那小子随随便便就死了,但是,现在……”

他顿了顿。

“我觉得,可能只是公主殿下宅心仁厚吧。”

听着他们的话,管阔很不舒服,因为,他能够感觉得出来他们的意思:他只能躲在女人的身后,等待着广乐公主发发善心,然后自己就能够得到好处,得到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待遇了?

那种赤裸裸的轻视,他非常不乐意接受。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李惜芸说的那句话:你现在的这个样子,终于有了我驸马都尉应该有的气势万分之一。

一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恼怒。

第四十二章 想象之外的发配边疆

已经到了这里,又何必让人以只能靠着李惜芸光辉而苟延残喘的目光看待并且评点?

“李惜芸已经和我管阔没有了任何的关系。”他的声音在这片地带显得特别的唐突,哪怕是铁山无,都回过头来,稍微有些诧异。

“虽然我问心无愧,我没有犯任何的错误,就被发配到这里充军,但是,既然来了,那我就会接受这里的规矩,你们放心,李惜芸她,会安安心心地继续做她的广乐公主殿下,不会再把目光投向这里,投向我。”

他突然出现的话语在这里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毕竟,不管怎么说,他是一名囚徒,同时还是理应等待着李惜芸余泽的囚徒。

“哟呵!”那名小眼睛的将领眼中闪过很快就消失的诧异,随后用有些戏谑的目光看着管阔,对着旁边的押送统领道:“昔日中书令的儿子,一个伪驸马都尉,果然有底气啊,我喜欢!”

他说是说“我喜欢”,但是却不会是真的喜欢,相反,他看向管阔的目光中,倒是带上了一种终于有点乐趣的色彩。

管阔不说话了,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就足够了。

他知道自己说不说出这句话,都会接受以后将要带来的艰苦岁月,但是,说出来之后,他心中的某一块区域,终于感到解脱了。

疑虑渐渐散去,这里的人不会再提防广乐公主有可能存在的想法,于此,管阔将会是和所有囚徒一样的人。

“我们都是大唐人,哪怕是被发配到这里,也还是大唐人,我们有责任做自己的事情,守卫疆土,所以,谈论这些,其实都没有必要。”

当铁山无平静没有什么波澜的声音传出的时候,管阔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他自己毕竟受到别人谈论,而他不想就因为这样而受人另类的目光,所以放开了胆量说出了那些话,但是铁山无可是并没有受到关注,而主动站出来的。

很显然,那名小眼睛的将领看向铁山无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善,管阔,因为被议论而发话,总该也是一个原因,而铁山无就这么自己冒出头来,那是自己把脸凑了上去叫人打。

他很想当然地认为,铁山无被关了这么久,还经历过长途跋涉,却依旧桀骜不驯,既然如此,那么就需要他来磨磨锐气了。

他的脸上,笑意变得有些森然。

“你叫什么?”他迈着频率几乎不变的步伐走了过来,问道。

“铁山无,我姓铁,我的老家没有山,所以我叫铁山无。”铁山无那招牌的笑容再次浮现,露出一口白牙。

看起来,他对对方的动作,以及可能会发生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忌惮,不害怕,也没有任何的恶意去顶撞,就这样很自然。

阳光透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笑容也变得非常阳光,在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的笑容,几乎让人晃了眼睛。

看着他的神情自若,那名小眼睛的将领倒是露出了那么一种稍感兴趣的神情。

押送囚徒的统领走了过来,把铁山无关于那一晚所做的事情说了出来,看得出,他对铁山无,还是有那么一点欣赏的。

其余四名囚徒,在这个时候才知道过猴他们的失败,原来和铁山无的事先提醒有关联,不禁朝着他看了过去,神情复杂,但是其中,绝对不会有什么善意。

听着听着,小眼睛的将领终于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对着那名押送统领道:“我说呢,原来是一些不长眼的想要逃跑,不然的话,这一回过来送死的怎么只有那么几个人。”

随后,他看向铁山无,脸色冷了下来,道:“我非常讨厌那种背叛同伴的人,所以,我非常讨厌你,你小心点,在我手中,你不会好过的。”

“将军,”铁山无身上的刑具发出响声,“我想说两点,第一,他们不是我的同伴,他们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如果因为我们一同待了几年那就是同伴的话,那么大狱内的狱卒们也是我的同伴?第二,如果他们逃出去后,到了南吴,或者突兀,或者其他的国度,很有可能会成为我大唐的敌人,那样一来,更加成为不了同伴了。”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就像是一枚枚的刀兵在碰撞,充满了气势和特殊的节奏感,听起来给人以一种义正言辞的感觉。

“很好,”将领用小眼睛看了他几眼,随后道:“我不管你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现在既然来到了这里,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还有从前的脾气吧,去了刑具,吃上一顿饱饭,东面关墙有些垮塌了,今晚连夜去修补,就你们几个吧。”

铁山无的笑容微微凝滞,带上了旁的一点味道。

至于管阔和还有四名囚徒,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

……

管阔曾经想象过无数次来到边关充军之后的情景,却恰恰没有想到真实的。

他一直以为,来到这里,会看到疯狂攻击的突兀人,然后自己被随便扔上一件兵器,就得顶着弩箭刀枪,冲锋陷阵,每一次都会拿命去赌博。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被拉出去修整看起来怎么也修整不到完美的四面八方的砖墙,至少在今夜,根本就不会拥有睡眠的权利。

在这里,送死的炮灰是稀缺的,而不止不休的劳动力,同样也是稀缺的。

那个小眼睛的混蛋说给他们吃上一顿饱饭,的确是没让他们饿,军营之中的人,必定会比普通百姓吃得更饱,虽然味道不怎么样,然而,在之后,是非人的劳动。

月光并不亮,但是这不重要,因为,四面八方的火把,把这里照得透亮,黄橙橙的,亮如白昼。

在管阔他们六人被撵到这里的时候,便看见有着几十名苦力已经赤裸着上身,在挥汗如雨了,那些人普遍偏瘦,但是其中有些人的骨架却明显不小,很显然,长年累月的苦力,消磨了他们的肉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倒下。

第四十三章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我们

看到他们过来,很显然,所有人都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其他的乐趣,唯一的,便是看到有新的被发配的人过来“享受”地狱的折磨。

在这里,到处都有受到突兀人攻击的痕迹,有些砖墙,在当时可能并没有垮塌,但是时光匆匆,或许第二天,或许两个月后,或许两年,都会因为受力不均而出现或多或少的塌落。被发配边疆的人不需要去乞求会有短暂的歇息,因为那种歇息数千年以来都不存在。

“难道从今以后,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就这样不断消磨着肉体和意志,最后过劳死在大唐的北疆?”管阔对着自己问道。

就是因为他想象过冲锋陷阵而后身死的情景,觉得这很恐怖,而今现实却给了他不一样的恐怖,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没有心理准备,于是,他有些崩溃了。

他看了看铁山无,看到那个一直都无所谓的家伙,脸色终于也不好看起来。

他却丝毫没有从前想象过看到那家伙不一样神态而应该有的看好戏神彩。

“公子爷,驸马都尉,看来,你这个富贵之家的小身板,要栽在这里啊……”铁山无脸黑黑地看着他,传声道。

管阔本来就颇瘦,路途遥远之下,更是瘦了很多,在这里再劳苦一段时间,再瘦……直接就没了!

火光之中,执勤的士兵穿着深黑色的铠甲,提着鞭子,凶狠地逼了过来,喝道:“发什么愣!?你,去那边,你,到那里,今夜必须把这里完成,要是明日天亮之前没有好,不需要突兀人杀过来,老子就直接宰了你们!”

管阔他们都知道,这个家伙绝对不会说谎话,被发配边疆的人,在这里被杀,是没有任何的可惜的。

押送他们的人很迅速地离去,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赶到了被指明的地方,开始了今夜的事情。

这,才只是开始。

四野,除了火光,其外一片,到处都是漆黑。长城内外,都是有些荒凉的地方,除了守卫北疆的军队,没有任何人会在这里安家立业。

管阔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行动起来的,他不停地在意着那些拿着皮鞭准备抽人的执勤士兵,就算浑身脱力,也不想停下,他宁愿慢一些,被谩骂一顿,也要装出一副很尽心尽力的样子,因为他实在不想吃上一鞭。

在这些时候,他才发觉,相比于那些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做了多久的苦力,甚至那些高大但是瘦削的人,才刚刚开始的自己,居然还更有力气,更胜一筹一些。

这让他对以后的生活不寒而栗。

他没有机会去看铁山无,但是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算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无所谓的铁山无,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三个时辰之后,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整个后背已经和还没换下的囚服贴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他的小腿钻心地痛,手臂也开始颤抖,酸楚,完全无力。

看得出来,所有人,都不会比他的这种情况更好,但是,在执勤士兵无情的皮鞭之下,所有人都得强忍着,消耗自己的寿命,去完成那艰巨的任务。

很少有人会去想,安定北唐之前,除了挡着悍不畏死的戍卫边军,还随地埋着这些没有了自由的苦力,他们在死亡面前,更加苦痛,却一直默默无闻。

大唐人不会感激他们,反而会看不起他们,这个很奇怪,却是事实。

管阔的眼皮几乎要耷拉下去,身体略微有些摇晃,那些动作,他感觉是不是在梦里。

管阔这个时候才觉得,过猴和虎胡他们的选择似乎才是正确的,赌一把,要么自由,要么死亡,这两个,可能比现在自己和铁山无的状况都要好。

他的想法很多,他有些不甘心,因为,他坚持认为自己是无辜的,自己什么错误都没有犯,却要遭受这样的待遇,实在是难以理解。

他从来都不会明白,管清和带给他的,就是一个由强者变为弱者的过程,他就是需要这样接受并且熟悉下去。

强者肆意横行,弱者逆来顺受。

——修昔底德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可以运用进万物苍生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捱到天亮并且把这里完成的时刻的,只是他已经整个人像是走在了轻飘飘的云雾之中,明明就要倒下,却愣是感觉能够飞起来。

他虚脱了。

所有人都虚脱了。

他们得到了一顿完全无味,吃完后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过的食物,便被撵到营地,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然后,他们只得到了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下午时分,又被撵到另一处去修补。

这样的生活开始了,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不是说充军吗?”在一个夜晚,躺在坚硬的地上,管阔对着铁山无问道,“为什么不去打仗?”

“我宁愿和突兀人拼命,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他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几天,总之,每天的生活都是重复并且如同地狱一般的,根本就没有记时间的必要。

铁山无的状态同样不怎么好,但是,他还是能够笑得出来。

“是不是后悔了?”他道。

“后悔什么?”管阔觉得他的话非常莫名其妙。

铁山无凑上前去,道:“你这个傻子、蠢货,洞房花烛之夜,为什么不把公主殿下上了?如果你有那个胆量做了,说不定现在能够躲在长流宫,做你的驸马都尉,或者,就是被公主殿下藏起来,再也不用怕被人扔到这里来……”

管阔开始推他,但是毫无力气,根本就推不动,他用残存的力气骂道:

“滚!”

“滚蛋!”

“滚远点!”

骂着骂着,他骂不动了,也推不动了,转过头去,叹了一口气,道:“生米都煮成稀饭了,还谈什么呢……”

“……”

他开始拿出那枚竹简,细细地看、记忆,在这里,除了铁山无,没有任何人会对他以及那枚竹简感兴趣,他只要能够有较长的歇息时间,总会挤出那么一点点的时间,看那枚竹简,不管看不看得懂。大概是他也知道,他现在,只有这么一条路了,不然的话,他就只能等着自己精疲力尽,被繁重的劳役耗光所有的精气神,然后被随便埋在哪里。

更何况,如今,就连铁山无都已经对竹简没了兴趣,用那家伙的嘟囔来说,那便是——公主殿下知道你傻,给你一些奇怪的小人画,消减一下寂寞,真是贴心啊!

管阔记了一下帐,发现那家伙已经欠自己十几顿揍了,只是现在自己没力气,先就这样欠着吧。

突兀人最近的动向有些奇怪诡异,突然就停止了间歇性骚扰,变得蛰伏不动了起来,雁门,三个月之内,没有受到任何的攻击。

劳役不会有停止的机会,但是,却能够拥有得到更多歇息的机会,虽然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

管阔他们终于得到了一段时间的喘息,虽然只是比起从前好上那么轻微的一点。

而他对竹简的记忆,也终于达到了三十多个字。

如果一切都一直这样,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管阔迎来了改变他人生的契机,而大唐的走向,也冥冥之中似乎印证了天意的存在。

……

……

第四十四章 秋色映关外

北唐天载十四年秋。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光阴,这么慢,也这么快。

长安中书令府的那一夜渐渐远去,而新的震撼正在来临。

突兀人的骚扰断了几个月之后,突然爆发出了骇人听闻的大动作。

突兀名将阿史那沁率十八万游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诡谲地绕过唐军北方主力,直逼北唐境内。

消息传到宫中,陛下震惊异常,急拟旨让晋王李显岳集合兵马抵挡阿史那沁的这一次进攻。

因为阿史那沁十八万游骑的动作太过突然,北唐北疆兵力暂且分散,晋王李显岳只来得及整合到十万戍卫唐军,暂且拒敌于外。

同时,命令传达到各处,除了保留兵马提防其余的边疆,还有虎视眈眈的南吴,尽量吸纳各处的兵士,甚至被发配的囚徒。

当消息传到雁门的时候,铁山无看着几乎已经弱不禁风的管阔,笑道:“看吧,你所喜爱的打仗,来了。”

管阔苦笑一下,道:“唔……它来得太突然了,我忽然感觉有点……”

“怎么,现在又变成了缩头乌龟了?”他的旁边,是一个骨架壮大,却瘦得皮包骨头的汉子,眼窝深陷,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的,“我可是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准备好和突兀人拼命了。”

这是实话,很多人,觉得自己过得生不如死,却偏偏对微茫的未来有点希冀,不舍得自我了断,于是,只能一直熬,熬到死,现在,有了一个杀人或者被杀来获得解脱的契机,总是在苦难之中瞅到了一线天光,毕竟,被杀比起自杀的勇气,总该大那么一点的。

雁门的大量将士和那些各个时段被发配过来的囚徒就这么紧急被聚集到一起,跟随晋王李显岳抵御阿史那沁的进攻。

管阔一直记得那一段时间的秋天。

长城内外,有些萧条。

四面的天,略微暗淡,天地苍茫,仿佛迷烟。

关外的风光很美,很壮阔,那是一种很辽远的美丽。

他们跟着跟随晋王李显岳而去汇合的部队,踏上了谁也不知道结果的征程。

漫漫长路,这还只是开始。

路渐远,山外山,莫说长安,就是雁门关,都渐渐远去。

他又想起了自己离开长安,被发配边疆的那一天,这两种情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当他来到了广阔无边的营地的时候,才发现,雁门的景象,也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现在,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

和预料中所想的一样,他们不会得到任何的训练,被教授任何的生存技巧,一旦发生战争,只能冲锋,不能后退。

这是任何一个国家对“罪犯”的态度,不论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都会被贴上一个“坏人”的标签,或许你可以存活下来,然后把那个标签撕得粉碎,走上自己的巅峰,但是,那样的人很少。

“你怕吗?”他这样问铁山无。

铁山无反问:“怕?怕有用吗?”

“其实,我觉得,那个时候,你可以跟着过猴虎胡他们赌一把的。”管阔沉吟了一下,道。

铁山无一笑。

“在这里赌一把难道有什么不同吗?这里可以赌更大的,甚至是最大的。”

管阔一怔,他仔细看铁山无的脸,发现并没有看到任何的信心,但是,却是那样安然。

他不明白,铁山无是怎样拥有能够藉此登天的意念的,难道他真的觉得自己可能会成功,不会死,然后功成名就?

这种概率实在是太低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都倒在了前进的道路上,成为那万中之一人走向巅峰的牺牲品,管阔想过尽量生存,却从来没有想过铁山无所谓“更大的”、“最大的”。

铁山无把手伸了过来,第一次握住了管阔的手。

管阔有些吃惊。

“相信自己,”铁山无道,“我问你你想死吗?”

管阔道:“不想死,你还欠我十几顿揍呢,我死了你怎么还?”

铁山无大声笑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的笑容和从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显得尤其豪迈。

“那样就好,”他道,“你要记着,你不想死,那么,你就只有一条路,就是我说的那条路,往前、往上,不要回头看,不能回头看,你要记得,要么成功,要么成仁,这就是你不再是中书令之子之后的道路,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鼓励,这样希冀的态度,恍惚之间,管阔觉得自己从哪里遇到过,于是,他想到了父亲、母亲。

“阔儿长大了,你可以自己生存了,父母也可以离开了,天地那么大,四处去看看吧,你的人生之路也很长,同样去看看吧。”

“以后的路,你会有其他的、爱你的、你爱的同路人,好好走吧,踏踏实实,走错了不要紧,错过了才是遗憾。”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同时也是母亲的意思。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关外的风,有点大,秋意,有点凉,于是,他的眼睛越来越酸,但是神情却是越来越坚定。

他曾经答应过父母会好好活着,所以他不用怀疑自己生存的能力,因为,只要人的心中有了信仰与信念,他就有了由死而生的勇气。

他的手用力,握住了铁山无的手,道:“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

“嗯,这样才好,我想,公主殿下也不会希望她的如意郎君就这么死在突兀人的刀下的。”铁山无的笑容又开始变得有些可恶。

“好吧,你现在已经不是欠我十几顿揍了,而是二十顿。”

“……”

……

……

第四十五章 北唐的琴音

营帐外,有着琴声。

在关外的秋风之中,那种琴音显得非常邈远。

远方有琴,愀然空灵,声声催天雨。

然而,天光虽然并不明晰,却也并没有雨。

晋王李显岳听着这在军营之中尤其突兀的琴音,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了下来。

所有人的神情都稍微安定了一些。

“只要这琴音一直都在,突兀人永远都不会破入我大唐境内。”营帐内所有的将领都这么坚定地认为。

琴音,是大唐的脊梁,永远不会倒,哪怕是南吴,也无法泯灭,甚至是那个早已失踪十几年的南吴圣将,也无法泯灭大唐的琴音。

秦王李泽南喜欢种花,他是一名美男子,长得也像花儿一样,但是,他的皇兄李显岳却和他截然不同。

李显岳这个人,其貌不扬,只有宫廷里的少数人才知道,他的出生,没有等待十个月,所以他始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并且脑袋有些畸形。

于是,他从小就锻炼身体,不间断地习武,并且熟读兵法,久而久之,他的体弱多病不见了,反而拥有了万夫不当之勇,并且对兵法非常熟络。

他的声音特别大,很洪亮,很有气势,但是却并不鲁莽,没有任何莽汉之态,只是富有感染力,很能用声音引起所有人的共鸣,他为人非常光明磊落,见不得任何的肮脏,只要在街道上,看到任何他不喜的行为,都会挺出来做那个冤大头,予以阻止,长安人都非常喜欢他,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放胆力谏自己的父皇,最终被长久地丢到了这片北疆。

这片北疆并没有把他打入深渊,反而造就了他的伟大,在北唐镇北大将军,一代名将丘镜山的引领之下,他闪耀出了夺目的光辉。

李显岳盯着地图模型,沉吟许久。

“阿史那沁是突兀名将。”他道。

“他尤其擅长突袭与出其不意,来去如风,而且锋芒很盛,常常能够撕开阵线,但是绝不恋战,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游骑在平原地带最能够发挥威力,这边,这边,还有这边,在他的骑兵之下,一览无余,如果在那些地方和他遭遇,对我们不利。”

“我们需要一个能够粉碎他的战场。”他的目光拂过那些缩小无数倍的地形,就像是在检阅着大唐的北疆。

“就是这里。”他的手指坚定毫不动摇地指向一个地方,目光炯炯有神。

营帐外,琴音骤歇。

许久之后,又响起。

……

……

管阔得到了一把有些锈气的长枪。

他不停地擦拭着,虽然这杆长枪非常不起眼,但是,他却非常珍重。

他知道,从今以后,能够救自己命的,只有它了。

他们的营帐很凌乱,到处都横七竖八躺着等待冲锋然后死亡的被发配的囚徒们,当然,现在他们已经是士兵了。

铁山无把两只手枕在后脑勺下,望天躺着,看着管阔宝贝地一直擦拭着那把总让人怀疑一打仗就会折断的长枪,一脸嘲讽。而他自己的长枪,就那样很随便地扔在一边。

“你什么眼神啊!”管阔看了看他,皱眉质问道。

“我在看一个傻子。”铁山无笑。

“二十一顿!”管阔握紧了长枪。

“不要小看它,”管阔道,“如果没有它,我只能被人砍,有了它之后,我不仅可以被人砍,还可以捅人。”

铁山无强行憋着不让自己笑。

“MD!”一向自诩家教很好,很少说脏话的管阔忍不住骂了一声,把长枪往地上一扔,出了营帐。

他暂时不想再见到这个家伙了。

他要进行例行事务——研究那枚竹简。

如今战争在即,他不知道自己会在明天还是后天被人砍死,一想到驼背老金和自己的父亲,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这个救命,虽然每天都是失望。

直到现在,他对那枚竹简依旧一无所知,这让他内心深处非常难受,就像是明明一个可以救自己命的东西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却得不到。

他回想曾经,发觉自己是不是没有抓住过机会。

驼背老金说,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当时,他居然信了,现在,他知道,这一定是假话,驼背老金走了,走之前不愿意告诉自己上面是什么。

父亲,也没有说,他不知道父亲是没有机会和自己说,还是同驼背老金一样,不愿意说,或者不方便说。

他叹了一口气,开始记忆,现今,他能够做的,只有这一件事情了。

月光清冷,比起那一夜更冷。

远方,琴音入耳。

他停止了记忆,抬起头来,略微有些诧异。

他觉得在这里出现琴音虽然不是不可能,却总是不太合适,有些格格不入,到底是谁,居然会在这个夜晚抚琴叹唱?

他站起身来,向着袅袅琴音传来的地方循过去,却渐渐发现,琴音处在营地的中心地带,那里,接近晋王李显岳的大帐,不是他轻易可以接近的。

他驻足而立,静静地听着这空旷渺远的琴音,恍惚之间回到了当夜管府的血雨腥风之中。

琴音并没有改变,也没有任何血雨腥风的意味,但是,为什么会让他想起这些?

只能说,这是一种感染,勾动人想起往事,那些难忘的往事。

这个时候,琴音戛然而止,了无声息了。

他良久地站在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有些失落,心情很压抑。

他看到有全副武装的巡逻的士兵们踏着整齐的步伐而来,于是不再多停留,缓缓朝着自己来的路上而去,坐在营帐外面,借着火光,默默地看着竹简。

只是,之前的琴音,似乎犹在耳边,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曾经是管府的公子,他能够听琴,也喜欢听琴,虽然他对音律一窍不通,但是他很欣赏琴声能够带给人们的意境。

如今,长安已远,他本来以为,能够听到琴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没想到,在这充满了生生死死的军营之中,还能够听到这么精湛的琴声,不禁有些感叹与感到不可思议。

第四十六章 直面突兀的夜袭

他的好奇心渐渐收敛,他知道,那琴音,还有那个弹琴的人,都和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人生就是这样,有的时候,连相遇都没有,就这样成为匆匆过客,不相见,也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他闭了闭眼睛,捡起一颗石子,在地上慢慢默写自己记下来的那些奇怪文字,写完十个,就擦掉,然后再写。

这是他每天的工作,虽然他并不知道实质性的利益何在,但是,心里面觉得很充实,感觉又过完了有意义的一天。

“四十七个字了。”他算了算。

竹简上有一百多个字,本来的话,这样的竹简,四五十个字已经排满了,但是,这些奇怪的小人文字特别神奇,被刻得很小,又恰到好处地可以让人看得很清楚,再加上那种字体的类型和大唐通用的文字不一样,居然陆陆续续排了一百多字,明明事实就这样摆在自己的面前,管阔还是想不通刻字的家伙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还有一半多一点。”他又算了算。

紧接着,他又苦笑起来。

“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记完之后能够有什么#用。”

他看了看琴音传来的方向,抿了抿嘴唇,然后想到:不知道明日会不会被拉出去和突兀人战斗,是时候早点歇息调养一下了。

说实话,那几个月的劳役,真的几乎消耗光了他的所有力量。

……

……

阿史那沁的骑兵没有轻易和李显岳的唐军正面来一场大规模战役,突兀骑兵精于突袭,来去如风,在试探**手之中拥有着惊人的破坏力。

李显岳想要把双方逼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战场,绝对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办到的。

突兀轻骑面对大唐各处部署的间歇性骚扰又开始了。

虽然那些都是规模很小的焚烧粮草、夜袭一些营地之类的动作,可是长此下去,唐军不胜其烦,而且逐渐逐渐,军队有着不小的消耗,特别是那些根本不懂得打仗,就这么浑浑噩噩被推上战场的、被发配边疆的人,伤亡很大。

阿史那沁的主力部队还未出现,唐军当然不可能把精锐部队拖出去和那些骚扰的骑兵“玩耍”,不管怎么说,就算是骚扰,也是会死人的,既然如此,死的难道就不能是那些本来就没有多少活下去希望的人呢?

夜晚,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昭示着突兀轻骑的夜袭又开始了。

当哨塔上的士兵看到突然汹涌而来的五六百骑兵之后,被大量推出去阻截的,自然还是那种人。

哪种人?

像管阔那样的人。

当你真正遇上那些从前嗤之以鼻的突兀人的时候,你才会体会到他们的可怕,才会知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句话不仅仅能够用来形容唐军,更能够用来形容这些在黑夜里像是黑色闪电一样的突兀轻骑。

突兀人是游牧民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他们从小就开始练习骑术,练习箭法,在平原地带,他们的弓骑兵可以很愉快地放你们的风筝(这句话很贴切吧哈哈),一旦你们的骑兵或者其他兵种冲锋想要追赶他们的弓骑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几支轻骑杀过来,和你冲杀一番,当双方交错而过的时候,他们的弓骑便又开始放你的风筝,直到把你放得跟刺猬一样,他们也不会停下来。

管阔他们不会有马,甚至连盔甲都没有,他们,都只有一杆长枪。

至少不是赤手空拳,岂不是还可以?

突兀的骑兵速度很快,前一瞬,你的眼中还看到他骑着马的黑影,下一瞬,他的马刀就“哧啦”一声划过,你的喉咙被破开了。

事实证明,像管阔那种人,就算不能够说是送命的,也差不多了,至少,他们很难杀死速度极快的突兀骑兵。

光与影之中,非常模糊不清,但是突兀轻骑杀进来的时候,他们会一致地点亮火把,于是,战场上刹那间通明敞亮,亮得人一时间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而这个时候,是突兀人破坏性最大的时刻。

那些随同管阔他们而来的正规部队面对这一切,不动声色,纷纷举起手中的盾牌,微微上抬,护住上身,还有头颅,长枪后移,作出非常严密的防御姿态。

他们不论是不是经常和突兀人战斗,都有着非常刻苦的训练,还有着几乎难以言明的战斗本能,所以突兀人的攻击,对他们并没有多大的效果。

但是那些被发配边疆,本来应该做劳役,而不是打仗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没有盾牌,也完全不知道怎么躲闪突兀人的轻骑,面对忽然亮起的火光,还有疾驰而来的骑兵,只能在原地心急火燎地胡乱挥舞兵器,而这样子,恰恰很容易被突兀人的马刀精准地割破喉咙。

在突兀人亮起火光而后一冲而过的第一次冲锋的同时,会响起无数声马刀割破皮肤的恐怖声音,还有凄厉的惨嚎,冲锋过后,原地便会倒着许多具鲜血在受伤处汩汩而流的尸体,以及在地上闷哼shen吟的伤者。

这里面,正规部队很少,基本上都是没有穿盔甲,也没有盾牌的那些人。

管阔的鼻孔里,泥沙涌进,把他呛了好几声,后面,马蹄声隆隆,那数百突兀轻骑已经奔腾而过,只见到尘土飞扬,在夜色里就像是毒雾。

他一个翻身爬起,不敢多停留分毫,只是握着长枪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铁山无教给他的方法很有用,当突兀人的骑兵第一次冲锋,火光亮起的同时,马上趴伏在地,这样子,在速度极快之下,突兀人的马刀伤不到低到尘埃的他。

在战斗之前,管阔对铁山无的这一方法嗤之以鼻,也完全不信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战斗真正开始的时候,他就情不自禁地根据铁山无所说的去做了。

事实证明,铁山无是对的。

用铁山无的话来讲,那便是:你要相信,被人马踩死的概率,还是比被突兀人的刀砍死的概率小很多的,毕竟,突兀人的马刀,可是长了眼睛的。

第四十七章 我们的生死战·唐军的小练手(上)

真正打仗的时候,当然这么做会显得特别愚蠢,但是,他们没有办法,他们现在名义上是士兵,其实却不是士兵,他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并不是想着怎么功成名就,杀敌立功,而是怎么活下去,最起码是暂时的,比如说,面对突兀人的第一次冲锋,应该怎么做。

管阔向着四面八方望过去,根本找不到铁山无的踪迹,在这些时候,他总是在想,有可能铁山无已经被砍死了,那么自己应该怎么办?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想到,铁山无能不能够活下来,和自己能不能够活下来,真的没有什么必然性,难不成自己真的能够从铁山无的身上获得一些无法言说的能量?

人影憧憧,到处都是纷乱,人影与火光互相映照,那场景就像是火花在与黑炭在交织,再溅射出来。

当突兀人的轻骑开始迂回并且进行第二次冲锋的时候,这边已经恢复了许多,而那些正规部队,更是开始发动反击。

喊杀声震天,不论怎样,突兀人不会管你是正规部队,还是被拉出去送死的炮灰,都一视同仁。没有人能够幸免,四面八方,不论是有没有盔甲的人,都进行了大规模的反击。

管阔紧紧拿着那杆生锈的长枪,眼睛尽力看清到处冲杀的人影。

他没有任何的战斗技能,所谓的“装备”,或许也只比农田里拿着农具的农夫要好上一些,他能够感觉到,死亡就处在四面八方,几乎要把他吞没。

都说虎父无犬子,但是,想着当夜躺在管府的数不清的尸体,还有父亲那高大的身影,管阔还是有些苦涩得觉得自己应该用虎父犬子来形容更加贴切一些。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各处,在此时,他终于辨清了人影之中铁山无那气势奇异的轻喝。

他看到,铁山无的长枪在黄色的火光之中划出道道弧形的轨迹,前刺、横档、侧甩,在交手片刻之后,就一枪刺穿了马肚子,随后像是游蛇一般抽出,微微偏转了角度,向前一刺,便挑爆了那名摔下马来的突兀人的头颅。

铁山无的动作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虽然那名突兀骑兵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可是,几乎就在他们交手的刚开始,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们,便会有些莫名其妙地认为铁山无一定能赢。

铁山无的过往,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隐秘,他略懂诗书,现在又出枪如龙,要不是他那一身破烂的衣裳,还有满身的脏兮兮,倒是很能让人不由得想到“文韬武略”这四个字。

铁山无说过他要赌一个“更好的”、“最好的”,管阔曾经不怎么相信过,但是现在,他恍惚间觉得铁山无的信心绝对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一道黑影快如闪电一般疾驰而来,森寒的马刀在火光之中倒是增添了几分视觉上的热度。

管阔举着手里的长枪,几乎忘了应该做什么动作,下意识地想要向前刺出,然而,一种本能让他把长枪横着挡在了身前。

“当!”

一声金属的颤鸣,管阔感觉自己的手瞬间就麻得失去了知觉,随后胸部如遭雷击,整个人就被那匹战马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身体悬空,向后倒飞了出去。

“砰!”

他就这样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背部像是受到了无数根刺,一时间,神情恍惚,几乎忘了自己身在哪里。

他很明确地听到了战马奔腾的声音,还有四面八方的呐喊厮杀声,可是,却总觉得那些声音似乎在一时间显得梦幻般。

接着,他艰难地侧头,看到一名突兀骑兵就这么无情地朝着自己驰骋过来,彷如惊雷闪电。

他想要撑着爬起,却怎么也无法快速做到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冲了过来。

光亮被那一片迅速遮过来的阴影遮挡,他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黑暗深渊,情不自已地眯起了眼睛,毕竟,他不敢闭眼,也不敢睁大眼睛。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闷哼,随后那一大片阴影因为惯性力,连人带马砸了过来,砸得他感觉胸腔里的肺都要被压扁了。

那匹战马不断在地上嘶鸣挣扎,甚至一蹄子把管阔踢得差点叫出声来,他滚动了几下避开,也顺势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这个时候,他才看到,那是一张瞪着眼睛的死人脸,早就没有了呼吸,那不是唐人,而是突兀人。

泥沙里,鲜血还在缓缓流淌,那名突兀骑兵的胸膛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

管阔看到,一名唐军举着盾牌稳重地往前而行,一双冷冰冰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在地上的自己,没有再看第二眼。

他这才意识到,救了自己,也可以说是因为杀敌而顺势救了自己的,就是那一名唐军。

他的心中有些难名,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生出感激,还是后怕,还是觉得理所当然。

他曾经对自己被推上战场很不甘心,也认为在正规军队的眼里,自己这些人必定不足为道,但是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不管自己是谁,自己做过什么、对方做过什么,终究,我是唐人,他是唐人,我们都是唐人,我们将并肩作战,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自己,也交给对方。

这就是是不是自己人的原则与判断。

他不再多想要不要去感谢的问题,战场之上,不需要感谢,这就叫同袍,救了你,也就是救了自己。

他在人影之中胡乱挥舞着长枪,四面唐军和突兀人的骑兵交错,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敌人,或者是伤到自己人。

片刻之后,唐军的重甲骑兵突然冲锋了。

相比于突兀人来去如风的轻骑,唐军的重甲骑兵速度较慢,冲击速度不大,但是,他们就像是一道道的铁墙一般,势不可当,在平原地带,两支骑兵相遇,如果突兀人的轻骑不想恋战,唐军的重甲骑兵很难可以对对方造成较大伤害。

可是,一旦多兵种配合,只要突兀人的轻骑被拖住,对于他们来讲,唐军的重甲骑兵是杀伤力极为恐怖的存在。

第四十八章 我们的生死战·唐军的小练手(下)

在突兀人横行许久,但是自己也深陷泥潭之后,五十多名重甲骑兵作为一大杀器,就这样横勇无敌地杀了过来。

突兀人似乎得到了什么信号,朝着四处的营帐扔了几把火,便开始准备撤退。

但是,重甲骑兵既然已经出手,自然不可能就这样让他们全身而退,唐军的骑枪就像是割稻一般,沿途不断挥舞,刚才还疯狂收割生命的突兀骑兵纷纷栽下马来,溅起满地的尘埃。

远方,黑暗的深处,开始有箭矢射过来,“噼里啪啦”钉在唐军的盾牌上,就像是暴雨侵袭。

管阔知道,这样的情况,就算是表现出英勇的形象,也只是证明了自己真的是一个傻子,他不断寻找障碍物躲避,不想被暗中那些突兀弓骑兵射成刺猬,浑浑噩噩的就这样丧命。

那是突兀弓骑兵为他们的撤退作掩护。

北唐重甲铁骑顶着旋风般的箭矢攻势,就像是铁墙一般向前推进。

他们人身上是厚重的盔甲,战马的身上也披甲,少有裸露出来的地方,那些箭矢对他们的影响极小,突兀轻骑的伤亡在持续。

有很多突兀轻骑被冲垮了骑阵,在到处乱窜,他们受到北唐铁骑的重挫,于是便凶神恶煞地对着管阔那种明显是战斗力低下送死的人冲击。

突兀轻骑虽然自身飞快消亡,但是反扑之下也对唐军,特别是那些被发配充军的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铁山无一枪将一名突兀人撂下马来,目光扫过四面八方,早就见不到了管阔的踪迹,不禁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一回那小子不知道能不能够活命,运气背一点的话,可就……

在北唐重甲铁骑的冲击之下,突兀骑兵不再多加恋战,开始迅速撤退,只留下满地的死尸和哀嚎着的伤者。

北唐重甲铁骑并没有随意追击,突兀人擅长突袭、夜袭、偷袭,速度特别快,沿途很有可能会有埋伏,而且这种间歇性骚扰算不上是真正的战争,就算歼灭这一支夜袭的骑兵,也并没有特别大的效用。

对于那些正规唐军来讲,这一切什么都不算,只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战斗,可是,地面上躺着的或者哀嚎或者哀嚎不动的那些连盔甲盾牌都没有的人,却不会这么想。

任何一场唐军认为无足轻重的小战斗,他们都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来结束,他们死伤那么多,却对突兀骑兵造不成多大的伤害,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都被那些正规唐军砍下头颅,充作军功,至于管阔他们,能够有那种军功的,少之又少,因为突兀人受到的巨大创伤大多都来自正规唐军。

事实就是这样,生活中,付出了,并不一定会有收获,哪怕付出的是生命。

铁山无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没有去翻找自己的战利品,也不砍下敌人的首级,他就这样衣衫染血,倒拖着血迹斑驳的长枪,到四面八方翻找着尸体,目光扫过那些哀嚎着的伤者。

月光惨淡,火光摇晃,地面之上,黑影憧憧,都随着火光的摇晃而颤动。

这一场战斗,双方的总人数还没有超过八百,但是,四处依旧纷乱非凡。

铁山无用长枪重重地挑起一具又一具突兀人的尸体,又俯下身去查看唐军的尸体,神情凝重。

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是,有大量的人都在关注着他,对他的行为感到非常奇怪,那里面还有许多正规唐军。

他的战绩以及战技非常突出,甚至比大多数正规唐军还要强大,北唐人尊崇强者,无疑,铁山无就是这么一名强者,无所谓他是不是被发配边疆,杀过人的囚徒。所以在看到过他刚才的表现之后,即使是唐军将领,也由衷地敬佩他。

所以,他的动作,就会受到很多人的关注。

在他们看来,这一位本来的囚徒,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在这北疆打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应该挺着长枪,威风凛凛地提着敌人的首级,得到所有人的热烈反响,而不是置这些而不顾,莫名其妙地丢了魂一样地翻找东西。

“老铁,你在找什么?”那名一直和铁山无几人一起的,骨架颇大的汉子走上前来,“需要帮助吗?”

他姓吴,他们都叫他“无用”,因为,长年累月的劳役,让他真的只有架子了,他的力气,也许在被发配边疆之前是很大的,但是现在,却早就没有了那种勇猛。

铁山无站直了身体,停下了脚步,看着他道:“我们的驸马都尉呢,你看到过没有?”

他的声音并不响,大概是他也知道对于管阔这么一名落魄公子如此的称呼会得到北唐军队的怒目,但是,他还是这么坚持叫管阔,特别是和那些一起被发配边疆的人谈论的时候。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坚持这么称呼管阔,因为管阔的驸马都尉身份,整个大唐也没有几个人会承认。或许,管阔是落魄的,他也是落魄的,他觉得,给和自己一同生活的人添加几分光彩,能够让落魄的自己得到安慰——毕竟,广乐公主殿下的驸马都尉可是和我在一起!

无用摇了摇头,想到了管阔那个样子,心想这家伙放到战场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存活下去的希望,只能挡几下突兀人的马刀,为正规唐军的下手提供机会。

看得出来,对于铁山无称呼管阔为驸马都尉,他相当嗤之以鼻,但是比起那些正规唐军,他也没有太大的厌恶感与愤怒感,这也是意志消磨,自身难保造成的,他可没有多少精力为广乐公主正名。至于铁山无还想找到活着的管阔,他同样也是不以为然,觉得管阔这种人,只能打打架,一打仗,第一个死的就是那种的。

铁山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没有多说什么话,依旧不顾别人的目光,在四面八方翻找着。

他找了很久很久,秋风吹凉了他的衣裳,也吹凉了他的铁枪,干涸的血液,也仿佛要冰冻。

第四十九章 且把秋意化作琴两声

四野,苍茫辽远。

唐军开始清理尸体,抬起伤员,一切都结束了。

铁山无拄着长枪,站在那里,抬头,望了望黑魆魆的天空,心里面有些哀伤。

“这就死了,谁家驸马都尉会死得这么窝囊?”他叹了一口气,道。

地上,四五具尸体堆叠,一只手艰难地伸出,摸了摸他的腿,虚弱道:“哪来那么多废话……用你的话来说便是,我要是死了李惜芸会很伤心的,还不快点把本驸马都尉拉出来,要被压死了……”

他的声音很突然,铁山无的长枪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了笑容,道:“不急不急,我倒要看看,驸马都尉被压成这样,公主殿下会不会对我动用宫刑。”

“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想必已经像是一个太监了……”管阔想发怒却没力气。

铁山无哈哈大笑着,搬开了堆在管阔身上的那些尸体,有些粗暴,但是在其他人看来非常潇洒地将管阔拖了出来。

管阔痛得龇牙咧嘴,他的身上有两处恐怖的刀伤,皮肉和衣裳,还有泥尘纠结在一起,斑斑驳驳,他痛苦地小声喊道:“你想要谋杀本驸马吗?李惜芸会派长流宫的人把你下面那个割掉的!”

铁山无瞄了他一眼,看到他皮肉外翻,伤口非常可怖,撇了撇嘴,也不回答,把他一把扛起来,扛到了肩膀上,一手倒拖着长枪,大步而离去,看也不看自己杀死的那几具尸体一眼。

“我的兵器还在地上……”管阔虚弱喊道。

铁山无不动声色,在火光与夜色里,他的身姿似乎愈发挺拔,越来越远。

后面的人都有些震惊,铁山无这一番动作,证明他对任何的军功都丝毫不在乎,在此时此刻,他就在乎管阔,别的,什么都让他没有兴趣。

那些正规唐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恍惚间有些失神,他们从军多年,第一次见到过这么有个性,这么彪悍的人物,更何况这个人物还是被发配过来的。

这让他们甚至开始对铁山无这一群体的印象都有些改观。

“老铁!”无用看到他就这样扛着管阔走了,有些无措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铁山无回头,等待了片刻,没有听到任何的话语,笑了笑,转身就走。

秋风凉飕飕的,吹着突兀人砸在地上的火把,瞬间就熄灭了。

铁山无的身影,消失了。

……

……

管阔的身上被简单包扎了一下,可是脸色依旧苍白。

他觉得很窝囊,自己居然叫铁山无给扛了回来,不过,如果他能够动的话,他也不会这么任由着对方如此做。

铁山无一直笑容满面地对着他。

“笑什么?”管阔道,“我也杀了一个人,虽然那个人重伤了。”

铁山无还是笑。

事实证明,管阔的确拥有有底气的资本,因为,营帐内,有三分之一的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而且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管阔没有死,还杀了一个人,难道不值得自豪吗?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怎么样?”铁山无不停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自己的铁枪,比起那一天夜晚管阔擦拭得更加仔细。

管阔的脸色变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似乎是思考了几分,而后道:“说真的,真没有什么感觉。”

铁山无手里的动作停止了,他紧紧地盯着管阔的眼睛,似乎想要看清楚那是不是真心话。

不久之后,他移开了目光,道:“什么意思?”

“在那种混乱紧张的场景之下,随时随地都会面对死亡危机,至于杀人的感觉,在那些氛围里面,真的会非常淡化。”管阔道。

“如果现在再叫我杀人,或许我就做不到了,但是,再把我放到那个场景,或许我能够杀上七个八个的。”

“省着点力气吹牛吧,”铁山无眯起眼睛看了看枪芒的钝锋程度,淡淡道,“要是明天突兀人又来怎么办,好好养伤吧,养好了好给人砍啊。”

无用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完毕,嗤之以鼻地看了看管阔,讥讽地笑了一下,倒头就睡。

经历了那么惨烈的战斗,至少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惨烈的战斗,存活下来的或者不受伤,或者轻伤,或者重伤的人大多数都已经睡了,只剩下毫无疲惫神色的铁山无,和睁着眼睛仰天的管阔。

谁都不会知道,哪怕是铁山无。

管阔在记忆那枚竹简。

那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事情,哪怕再苦再累,因为,驼背老金和父亲给了他希望,他既然选择相信那个希望是真的,那么就必须去努力。

“七十四个字了。”他在心中想到。

关外的秋意来得特别满,几乎把遍地的野草都涤荡干净,管阔和铁山无已经不知道自己来到军营里多久了,但应该是很久很久了。

事实证明,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北唐人,北唐人不忍心太过亏待他们,让他们真的一直去送死,在不知道哪一天,军营里送来了盔甲,和盾牌,还有更加精致的武器,虽然比起战斗力强悍的正规北唐戍卫军团来说,还是有些差距,但是至少,他们终于像军队了。

此时此刻,管阔已经经历了三场战斗,令别人刮目相看的是,其中的两次他是被铁山无给扛回来的,却偏偏没有死。

他很喜欢自己并没有死,却并不喜欢那种没有死的感觉。

每次他都是受伤而归,那种被马刀割破的痛楚,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会体会到。

而这些时候,他终于艰难地把竹简上奇怪的字体记忆完毕,带着新鲜的伤口,来到营帐外,呼吸秋天关外的空气。

他说不清楚自己对竹简的记忆花费了多久,也不知道具体会有什么意义,只是他现在感觉很轻松,像是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和对父亲的诺言。

外面的空气越来越凉了,秋意正浓,他的伤口感受着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尤其刺痛。

他的身上现在穿着盔甲,虽然依旧瘦削,但是,看上去总是有了几分英气。

远方,沉寂了一整天的琴音再次响起,于这辽阔的关外回荡,仿佛天音。

第五十章 一场因听琴引发的“血案”(上)

大多数夜晚,琴音都会响起,而且基本上都是这个时间。

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出营帐,记忆竹简上面的文字,和听琴成为了管阔的习惯,那是他现在一天当中最最美好的时段,只属于自己的时段。

今天,竹简上的文字记忆完毕,他终于只剩下安心听琴了。

他很喜欢那空旷渺远的琴音,也很喜欢那个弹琴的人。

多好啊。

后来的几天夜里,每一次琴音的位置都不一样,那个暗中的神秘人物,似乎每天都会尝试一个新的地方,有的时候距离管阔这里很远,有的时候距离又很近。

当有些晚上,管阔没有听到琴音的时候,他明白,是弹琴的人已经很远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不到琴音的夜晚,他就会非常失落,感觉似乎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自嘲一笑之后,又会想到:那一夜过后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他对那个弹琴的人越来越好奇,他真的很想见见那个人物,看看到底是谁,能够拥有这么精湛的技艺,而且可以到军营的四面八方弹琴,而不会受到任何的限制。

他能够猜到,这一位,一定不是一般人,毕竟,这是傻子都可以得出的结论。

琴音停歇,他驻足良久,深吸一口气,回到营帐内,就会开始准备休息。

每天都这样,成为了一种规律。

营帐内的人都对他的这一行为感到很奇怪。

比如说无用,就会虽然觉得奇怪,却对自己说:一个傻子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他是管阔,曾经中书令管清和鼎鼎大名的那个傻儿子,虽然真的接触下来,他们发现管阔很正常,和自己从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可是因为传闻以及另类眼光影响,他们总是会给他带上傻子的标签。

特别是这一件事情。

“你每天都出去做什么?”铁山无带着笑意,靠在一边,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管阔止步,道:“听琴。”

铁山无笑着偏过了头。

营帐内其他的人都不以为意,用一种很奇异的眼光瞄了瞄他,似乎有些嘲讽。

“听琴?你能够听到什么,可以让你上阵杀敌更勇猛一些,还是可以保你不死不受伤?”无用道。

“听琴需要理由吗?”管阔皱了皱眉头,“琴音可以荡涤心灵,舒缓心情,每天夜晚听一听琴,有什么坏处吗?”

“你们这些官家子弟就是会装,这里是战场,你装什么呢,什么狗屁!哦,用你们的话来说,那就叫什么什么,风雅?我告诉你,这里是战场,你还是多想想怎么缩缩头,保护一下自己的小命吧,至于杀敌立功,也就不必强求了。”无用道。

“你怎么不把头缩缩给我看?我倒是不会啊,你教教我怎么样?”管阔一直都能够感受到那些人对自己不同寻常的看法,大概是自己曾经是中书令之子,而且手无缚鸡之力,直到现在还保持着杀敌为一,也就是第一场那次杀了一个重伤的突兀人的记录,但是,那又怎么样,我没有投降,也不会叛逃,难道每个人都必须要杀死一个又一个敌人,获得多么多么多的军功,他才是大唐军人?

人的思想很奇怪,他知道,每天这里的人都在减少,有很多人,同样杀不死半个敌人就一命呜呼了,那些人无疑也是光荣的,但是难道必定比自己光荣吗?就因为自己没有死,就不如那些死了的人,这样的逻辑,岂不是可笑?

无用猛然抬起头来,用眸子紧紧地盯着他,道:“你再说一遍。”

“你倒是缩给我看啊!”管阔的头扬起来,他或许打不过对方,也平日里温厚老实木讷,可是不代表他就会心虚,他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心虚?

“好啊!”无用森然一笑,高大的身躯站起,现今,他不再做苦役,虽然上阵杀敌同样艰苦,可是却每天吃饱喝足,没有战斗的时候养精蓄锐,终于有了几两肉,看起来威势也回归了。

他大步朝着管阔而去,道:“老子这就教教你。”

旁边的人冷眼旁观,其中一个戏谑道:“对啊,听琴听多了,就可以打得过无用的,管公子,我们等着看你把无用一脚撩倒在地呢!”

管阔一只手拄着长枪,手上青筋暴起,握得很紧,面对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无用,没有退,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避退。

听琴不是错,在军营之中,既然有人弹琴,就必定有听琴的人,既然弹琴都能得到整个军营的公认,那么听琴的他,又为什么要心虚,既然不心虚,又为什么要在一个无理取闹的人面前退步?

况且,如果有人真要打你,躲几步路,有用吗?或许你睡着的时候都能被揍一顿。

铁山无低着头,眼神散漫,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的人都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如今突兀人经常突袭,他们一直都最先被送出去抵挡,人数不断减少,本来就心情压抑,难得会有这样的机会闹出点事情。

无用这是第一次和管阔起冲突,这里的很多人都对管阔不怎么待见,不过大多数都没有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所以,当无用看到管阔一步不退,就这样昂着头,直视自己的眼睛之时,略微有些诧异,最后嘴角勾起,道:“不错,有骨气,不过待会儿挨了一顿揍也就会哭爹喊娘了。”

管阔虽然愤怒,面对无用逼过来的高大身躯,一直都神色平静,一副等待对方拳头到来的神情,但是,当他听到“哭爹喊娘”这四个字的时候,却陡然变色。

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的逆鳞,哪怕是一个很常用的词,哪怕在任何人看来都莫名其妙,但是,它们,偏偏存在。

管阔不能够听到这个词,尽管这个词只是被一带而过。

他的眼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夜晚,管府内倒着数不清的尸体,夺目的红,就像是染料作出来的巨幅的画。

父亲的背影、母亲的背影、李惜芸鲜艳的红、薛昭深暗的红、抱头鼠窜的各个朝官……

第五十一章 一场因听琴引发的“血案”(中)

这一切,都在他的脑中显现。

“当!”

这一声响,非常突兀,非常响亮,管阔的手中,长枪被他往后奋力一甩,不知道砸在了什么上。

他暴起发难。

所有人都以为他尽管看起来硬气,也只是年纪轻,不服气罢了,最多只能在无用的猛揍之下苦苦支撑,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出手。

无用也没有想到。

管阔出拳了。

就像是那个时候在大狱里一样,但是,经历过战争、比起大狱里吃得更好的他,却更加迅猛。

无用眼睁睁地看着管阔的拳头就这样来到了自己的胸口。

他不是比管阔慢,不是比管阔弱,而是管阔的动作实在是不在他所想之内。

一直低着头,神情散漫的铁山无终于抬起了头来,看着那个气势如虹的家伙,眼中渐渐泛起奇彩。

“砰!”

管阔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无用没有脱下来的盔甲之上,坚硬并且有着高低纹路的盔甲表面,瞬间就给了他极大的痛楚,于是,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的力气很难有这么大,那么义无反顾。

无用身上,盔甲的受力处马上就凹陷了下去,他那刚才还微微凝滞的表情里,眉头霎时间就蹙了起来,纠结在了一起,发出一声闷哼。

管阔的确力气没有他大,他无用的确身体结实,可是,这不代表,管阔打人就不会痛。

此时此刻,无用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打人,还真的是很痛很痛的。

“我叫你哭爹喊娘!”管阔暴怒的声音在同一时间发出。

在所有人吃惊的目光中,无用高大的身体就这样“蹬蹬蹬”往后一直倒退,倒退了四五步才停下来。

场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管阔那强硬的姿态给弄蒙了。

管阔的拳头上,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关节,缓缓流淌,滴滴哒哒地落在地上,仿佛落雨。

他所用的力气极大,而唐军所发的盔甲也绝对不是盖的,他没有练过铁砂掌,赤手空拳之下,皮肤破损是很正常的现象。

可是,他的拳头,依旧握得很紧,仿佛什么疼痛都不在话下。

无用感受着胸膛处隐隐的阵痛,还有怦怦直跳的心,在缓解了短时间的猝不及防之后,勃然变色,仿佛惊雷一般的爆吼在营帐内炸响,瞬间传导到了外面。

“兔崽子,不把你揍得爬不起来,老子就不姓吴!”

他的愤怒表现出来,无与伦比,就是之前还在起哄的人都变了颜色,知道这一回真的闹大了。

“装!”管阔的声音抬高,“继续装!你说我们装,到底谁装!?”

“你本来就是要打我,摆什么我先挑事的姿态?你要揍我,我就先揍你,有什么不对吗,你说你是不是装!?”

“本公子就是要听琴,我天天都听定了,明天我还要听,关你什么事,你咬我啊!”

管阔的“木”与傻气不仅仅表现在平日里的有些木讷与无聊,还表现在傻得可以的倔强上,只要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就绝对不会退让,因为,既然没有错,凭什么退让的是他?

无用的身形,就像是一道旋风一样扑了上去,抬手就是一道威力绝伦的拳,生猛地砸在了管阔的身上,听这声音,就是经历过战争的旁观者们,都看得#疼。

管阔的身体在无用的这一拳之下,瞬间就向后仰去,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

“叫你装#,卖弄风雅,傻#!”无用暴怒着谩骂,他早就恼羞成怒了,此时此刻的他,根本就忘记了自己的本意只是看管阔的行为无法苟同,转而不爽而已,而不是自己拥有着道理。

他很没有道理,但是现在,他就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强者肆意横行,弱者逆来顺受,这就是道理。

管阔的嘴微微一歪,强行抑制住疼痛感,在往后倒飞的同时,右腿顺势一勾,勾到了像风一样前冲的无用的脚上。

暴怒并且忘记了一切,而且惯性力极大的无用根本就躲不开,同时也不屑于去躲,瞬间就身体前扑,伴随着管阔的倒地,同样倒了下去。

铁山无的眸光越来越清亮,自己都在不经意间发出了“啧啧”的声音,说实话,他没想到,也是第一次看到,原来管阔发怒起来打人,还是很猛的。

真的很猛很猛。

伴随着营帐内的喧闹,管阔和无用翻滚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拳打脚踢,也不知道打到了几下,打中的话又打到了哪里。

他们谁也没有求饶,哪怕鼻血直流,鼻青眼肿,也不求饶。

无用的脑子里面没有求饶这个词语,而管阔,不觉得求饶的应该是自己。

此时此刻,无用才发现,自己之前所想的轻轻松松把管阔打得抱头鼠窜的想法实在是可笑,因为,他疼了,他真的疼了,管阔不是一般般的猛。

只要管阔的随便一个四肢可以动,就可以打得他生疼,而他在短暂恢复之下,也不会有力气把管阔控制得一动都不能动还可以揍人。

铁山无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站起了身来。

其他已经看愣了的人有些意外。

“还看呢?”铁山无笑着道,“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好看的,就为了听琴?”

“蠢不蠢!?”他放高了声音。

在这里,铁山无的战绩最最恐怖,最最夺人眼目,几乎是潜意识的,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并没有道破的第一人,所以,别人发话,都不会有人怎么当一回事,而他一说话,气氛就不一样了。

他没有再管其他人的神情以及动作,自顾自地走上前去,尝试着靠近。

看到他动作了,其他的人在快速整理自己思绪之下,也只得跟上前去,尝试劝说,当然,他们和管阔不怎么熟,基本上都是对无用。

“老吴,和富家公子打,真是好大胆量啊,快点住手,待会儿不知道有多少仆役杀过来,你还不得跑?”

“无用,你还没娶媳妇儿呢,鼻子打歪了谁跟你?”

……

第五十二章 一场因听琴引发的“血案”(下)

他们的“劝说”,更像是在起哄,管阔和无用当然不会停下来。

铁山无的动作最最简单,他在那边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看戏的时候,他忽然动了。

他的速度很快,化做一道闪电插入了两人之间的间隙,随后用脚一勾,双手用力一提,管阔和无用就不可思议地脱离了地面。

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神色变化,他很明显也很吃力。

“还愣什么?分开来!”他低喝一声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富有召唤性,就这短短的几个字,顿时就把那些看上去在劝架,实际上在闹腾的家伙们弄得浑身一个激灵,他们不需要理由去怀疑,只要他们再慢一步,铁山无就会生气,就算没有什么后果,他们也下意识地不希望铁山无生气。

他们心急火燎地扑上去,把纠结在一起的管阔和无用强行拉开,不知道是为了演示给铁山无看,还是真的急着拉架。

无用对着越来越远,被拉开的管阔挥舞着拳脚,管阔同样对着被拉远了的无用挥舞着拳脚,毕竟,打斗在一起的人,除非累了,不想动弹了,是不愿意停下来的。

然而,他们真的没有多少力气了,至少不会有力气抗衡那些拉扯他们的人。

两个人依旧在破口大骂,可是却被人拉着分开了。

“清醒清醒。”铁山无道。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却让人感觉非常严厉。

他站在被拉开的两个人的中间,冷眼盯着他们愤怒的神色,最后,他的目光在管阔流着鼻血的脸上定格。

他皱起了眉头。

随后,他转身,走向同样鼻青眼肿的无用。

无用的胸膛起伏不定,脸上还挂着怒意,但是很明显,他在平复,也是下意识地平复,他也知道,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再打,也打不起来了,除了平复怒火,还能够做什么?

当他看到走过来的铁山无,还有对方严肃的脸色时,心中略微诧异。

“打爽了?”铁山无道。

无用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以后还想打他,就打我吧,”铁山无道,“我已经欠他二十几顿揍了,正好还上。”

他的话没有任何人能够听懂,除了管阔。

管阔怔了一怔。

无用更是怔住了,铁山无的话莫名其妙的,但是,却能够给他们无限的错误的遐想。

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铁山无偏向管阔,虽然,铁山无的确有点偏向,却不强烈。

铁山无不在乎他们的想法,要知道,他和管阔一路走来,在这里,他们认识的时间最长,也最熟悉。

冲动结束了,剩下的只有冲动之后的疼痛。

暂时冲动的人是不会后悔的,但是若时间长了,或许会的,甚至会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可笑。

管阔倚靠在那里,恶狠狠地看了看无用,他看到,无用在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他冷冷哼了一声,撇开头去。

无用冷笑一下,同样撇开头去。

末了,他看了看已经躺下的铁山无,还有其他偷偷瞥着他们两个人的人,道:“你是不是傻,你刚才要和我拼命?”

“至于吗?”

管阔瞄了他一眼,嘴角一撇,道:“我就是听个琴,又没碍你什么事,你自己心情不好,不喜欢雅音,至于吗?”

两个“至于吗”并不至于能够解决他们的问题,从今天以后,他们两个,互相之间都不说话了,他们不能够做到目不斜视,不去看对方,毕竟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所以只能做到两个人不说话。

管阔不可能道歉,因为他没有错,又叫他怎么道歉?

无用也不可能道歉,因为在他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那个词。

他们谁也不服气谁,但是,却谁都奈何不了谁,他们不可能为了那件事情杀了对方来终结恩怨,军营之中,这么做,会军法处置的,况且,用铁山无所说的话来讲很贴切:蠢不蠢?

无用虽然鲁莽,也不会蠢到这样的地步,管阔虽然偶尔傻气,同样不会蠢到这样的地步。

管阔完全无视了那一天晚上无用的任何想法、动作,包括之后的动手,他每天夜晚,这个时间,依旧出去,用石子在地上刻下竹简上面的文字,擦掉,然后再刻,同时听着不知道哪里的琴音,想着曾经管府内的琴音以及生活。

琴,入我心扉,过河的卒子不回头。

周围其他地方的人都经常好奇地朝这里张望,那天晚上他们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后来便见到了鼻青眼肿的无用和管阔,所以,每天看着管阔的那张脸,特别是夜晚时候,都会尽情地偷窥并且脑补着那天晚上的情节。

至于管阔营帐内的几个人,除了铁山无,看待他的神情都变得和从前不同了起来,看着他们的目光,管阔感觉“拎不清”与“傻#”两个词似乎就悬在了自己的头顶上,仿佛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脱口而出。而且,同无用一样,那些人也基本上不和他说话了,所有的事情,都把他隔离在了外面。

他们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唯唯诺诺,但是,也不会有任何的好感,介于他们和无用良好的友情下来,管阔觉得,应该是他们认为自己听琴影响氛围,然后又因为听琴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爆发冲突,所以全是自己的错。

管阔所想的是对的,不论在哪里,都会有用有色眼镜看待别人的人,他们亲近无用,再加上本来就和他管阔不熟,也没有什么好感可言,于是,冲突之后,所有人都会不讲道理地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某个人身上,并且觉得大家都这么认为,众意所向,所以大家的道理都是真道理。

这很可笑,但是大多数人都喜欢。冲突,就如同战争一样,在战争面前,真理是最先阵亡的,冲突亦如是。

面对那些人的目光,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管阔虽然很不舒服,但是,也不会去多想,自己没有错,但是别人就是要这么看你,你也不可能把他们都打一顿泄愤,那么也就这样罢了吧。

第五十三章 缘分这东西,很奇妙

他我行我素,每天只要没有打仗,没有做别的劳力,就刻字、听琴,他不觉得自己碍了别人,也不去理睬碍了自己的那些眼光。

渐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一晚的冲突被谁透露了出去,于是,看着每天晚上不锻炼锻炼自己,增加杀敌和保命技能,而是坐在那边“不务正业”地听琴的管阔,周围路过的人都会小声嘲讽一声:

“装#!”

“装风雅!”

琴音一直都在,但是没有人去说那个弹琴的人,却都把矛头指向了四面八方,也有可能整个军营之中唯一的听琴者管阔。

这就叫做夏虫不可以语冰。

突兀人的骚扰性攻击还在继续,管阔的伤势愈合了又诞生新的,但是就算他顶着重伤,只要能动,就会和所有养伤倒头就睡的别人不一样,每天晚上琴音响起之前,都会来到营帐外,开始在地上刻下别人看不懂的文字,就像是在赴约。

弹琴的人,听琴的人,不相见,却于琴音之中共鸣。

管阔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想要见一见面的想法,他现在觉得,每天夜晚的约定,就是所有,相见,即是缘分,不相见,亦是缘分。

能够有过一段共同的琴音,可好。

直到有那么一天。

……

……

关外的天空,大多数时光都比熙熙攘攘的长安更加明晰。

星辰,月光,黑色的背景,便是一切。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管阔艰难地走出营帐,回头看了看,抛却了背后人的冷眼,又艰难地走向远方。

他需要寻找一个可以专心听琴和温习的地方,因为,别人的目光,碍着他了。

不得不说,这是他受伤最最严重的一次,因为受到突兀骑兵连人带马的冲击,他的手臂骨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然而,令他有些欣慰的是:这一次,他又杀了一个敌人。

只要他可以动,就会出来赴那琴音的约,风雨无阻,受伤,亦无阻。

虽然不可能寻找到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可是好歹,他距离军营的铁血气息远了一些。

关外的秋天,没有什么鲜艳的色调,但是,却很美,那是一种野性的美,粗犷的美。

微凉的秋风吹起他的头发,很远的地方,火光照过来,于是,发丝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仰头看了看天,估计了一下时辰,知道今夜的琴音应该很快就会到来了。

然后,当然他低下头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位在夜色之中背着古琴的老人。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但是他还是看一眼,就知道他就是他,就是自己正在等待着的人。

人世间,这真的很奇妙。

……

……

管阔在第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

他紧紧地盯着那位老人看,似乎想把对方的每一寸地方都摆到自己的记忆深处。毕竟,有过那么长时间并没有见过面的琴音之约,他对这一位弹琴者的好奇,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光暗之中,他看到,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种类似的皱纹,他在驼背老金的脸上同样看到过,但是驼背老金带给他的感觉是神秘与好奇,而这一位,却是几乎自然而然的亲切感觉。

老人穿着灰白的粗布衣衫,尽管裹得有些紧,但是秋风还是把之吹动而起,就像是败絮在凌乱的飞。

他的背一点都不驼,挺得很直,他走路并不快,但是,却很稳重,每一步踏下去,都没有刻意性,然而总是给人一种有力感。

那是一种很沧桑的有力感。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管阔放开了自己紧盯着的目光。

老人没有特意看他,却也没有特意不看他,就这样,像是家常便饭,像是理所应当,无视周围的所有环境,挨着他,席地而坐,开始调整琴弦。

管阔有些紧张,不对,是非常紧张。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那名一直在不同的地方弹琴的人与自己相遇,然后自己就像是见到了别离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多么崇拜他的琴技,然后然后……

然后,今天对方就这样破开夜色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自己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是作出一副津津有味欣赏的样子,还是继续在地上刻写竹简上神秘的字体?

他真的不知道。

这个时候,老人调整好了琴弦,开始弹今天晚上的第一首曲子。

琴音在这一片因为突兀人的进攻而常显得焦躁的范围之内传荡开来,随着微凉的秋风,越来越远,到达营地的大片地方。

音乐是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直达人们的心灵深处,找到某一种和音。管阔坚信,就算这里的很多人,比如无用,非常看不惯这些所谓的“风雅”,但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会欣赏这种琴音的。

这一首,是《平沙落雁》,管阔听几声便听了出来,他听过好几次这首琴,在家中,在军营中,也是。

时隔多日,再闻《平沙落雁》,就在耳边,他的感觉莫名。

弹一曲平沙落雁,何处人烟,许多愁化作无言。

他低着头,似乎忘却了一切,也像是记起了一切。

忘却了现在的周围,记起了曾经的时光。

这片北疆很陌生,但是回想着曾经的美好生活,却隐然变得亲切。

他静静地听着,老人的手稳重地、带着固定节奏地在琴弦之间弹跳,像是给他展开了一个世界。

那一夜,他失去了一个世界,现在,老人在他的面前,给予了他一个世界。

一曲终了。

平沙落雁之后,钗头凤,折红英。

低着头倾心听曲的管阔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挨着自己席地而坐的老人。

他实在是没有想象到,这样的一个老人,居然在军营之中弹奏折红英。

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老人的每一首曲子,他都感觉恍如仙音,只是怕军营内人的反应。

他看到,无用阴沉着脸出了营帐。

还有陆陆续续军营里面各个方向的其他人。

第五十四章 心中有着宇宙,便自然强大

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与正规唐军有些差别的,被发配边疆的人,虽然他们现在也算是北唐军人,被编到了同一支部队里面,可是,总是外来人。

他们来到这里的刚开始,就听到了每夜的琴音,他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不会去多事。

每夜的琴音既然存在,就说明,晋王李显岳的部队允许它存在。

直到今天,琴音换了那么多的地方,到达这里,如此之近,才让他们不再忽视它。

无用看着挨着老人坐着的管阔,脸上的不爽之意甚浓。

看别人不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爽就是不爽,哪怕弹琴的不是管阔,哪怕琴音得到晋王殿下的允许,他就是不爽。

他看到管阔如今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和那个弹琴的人挨在一起,就不爽到了极点。

管阔瞄了他一眼,就不看了。

他知道,现在的无用,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因为两个人已经不说话了,既然如此,他何必在意别人的不爽?

他看到那些走出营帐的人都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于是垂了垂眼帘。

最近几日,经过自己营帐内和无用关系较好的那几个人宣扬,他早就被黑成了拎不清坏脑子的典范,再加上他很少和其他营帐的人高谈阔论讲一些并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所以,所有人都对他有着很不好的印象,虽然管阔除了在战场上,和那些人屁的交往都没有,也不需要那种吹牛的交往。

“老吴,那个傻子又开始了。”一个汉子嬉笑着对着无用道。

无用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他现在,不和管阔说话,也不想谈论任何有关管阔的事情。

他盯着老人看了许久,嘴角轻蔑地一撇,转身就不屑地进了营帐:

“装#,两个装#的家伙。”

管阔看了老人一眼。

他看到,老人的目光平淡,就这样一视同仁地把所有人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却连半分情绪变化都没有。

心中有着宇宙,自然可以容忍鸟兽。

“这么老的老家伙,看样子也打不了仗了,不回去种地,在这里弹琴乐呵,是不是有病啊?”一个人踢了踢脚边的一颗石子,笑着对旁边的道,很快便得到了相似的附和。

他们的声音还算轻微,但是,却清清楚楚地入了管阔的耳中。

他再看老人一眼。

耳中,琴音依旧,没有丝毫的扰乱,老人的目光似乎只看着前方,但是,管阔却知道,他看到的是越过整片军营,北唐再北,然后是整个世界。

不需要别人的认同,我的琴音在这里,我在这里,旁边有一个人挨着在这里,就足够了。

管阔感觉很震撼。

或许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感受到这种震撼,甚至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为什么会从这一位已经垂垂老矣的老人身上感觉到震撼。

他曾经见到过不少强大的人,比如他的父亲,但是,旁边这一位的强大,很另类,很特别,却非常非常强大。

强大,最重要的是心,你的心强大了,就自然而然强大了。

折红英罢了,是阳关三叠。

管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忽视了周围的所有人的。

琴音,便是一切。

曾经某时某刻,一位名将的边塞有胡琴琵琶与羌笛,现今,管阔身边,有琴音。

琴音,声声入耳,短暂忘了生死仇杀,领会生命的真谛。

管阔徜徉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音乐世界里,身体似乎都要融化。

他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时候停下弹琴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原地,只剩下了自己,而那些觉得无趣的人,也早就入了营帐,不知道是否已经入睡。

他微笑着,感觉今天特别高兴,前所未有地高兴。

他俯下身去,用石子在地上划出了几个字体,看着特别的顺眼。

今天的他,看所有字都很顺眼。

营帐内,只有铁山无依旧坐在那边,其他人都已经睡了,那个家伙微笑着看着他,问道:“今天,终于见到了梦中情人了?”

管阔飘飘然的样子瞬间收敛,骂道:“你变态啊!?”

铁山无却毫不在意,叹道:“唉,看你今天这春风得意的样子,就知道,来到军营里,就忘了公主殿下,又有了新的人,我真是为公主殿下感到伤心啊!”

管阔不再理他,知道这家伙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并没有出来看,可是也必定是知道了外面的事情,现在存心找骂,不必理睬。

铁山无却歪了歪头,似乎并不想就这样结束话题,继续道:“琴声好听吗?”

管阔皱了皱眉头,可是,还是语气并不怎么好地回答道:“好听。”

他能够听到,营帐内那些看起来已经睡了的人的嗤笑。

铁山无站起身来。

他朝着管阔而去。

看到那张凑上来的脸,管阔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想干什么?”

铁山无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莫名。

他伸出手,拍了拍管阔的肩膀,轻声道:“你交上好运了,驸马都尉。”

管阔一头雾水,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皱着眉头:“你今天白天的那一场战斗,该不会是被突兀人给打傻了吧?”

铁山无的嘴角微微勾起。

“普通人能够肆无忌惮地到四处弹琴?你这个傻子!”

他的手重重地在管阔的肩膀上捏了捏,牵动了管阔的伤势,于是营帐内响起一句脏话。

铁山无转身离去。

只是,脏话之后的管阔,却是有些发愣……

……

……

他们之间的“交情”很特别。

已经五天了,每天夜晚的这个时候,老人都会背着古琴过来,弹上三首曲子,也不说话,弹完了就默默离去。

这么多夜,老人已经不再换地方,每天都会来到早早等候在那里的管阔身边,挨着他坐下。

管阔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由刚开始的局促,渐渐变得理所当然。

他理所当然是要听琴的,老人理所当然是要挨着他弹琴的。

第五十五章 这是吴语

他的伤势自然没有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恢复,只是,他不再去打仗了,因为北唐人也不会真的明目张胆地叫人送死,哪怕那些人在战争的面前,本来就特别脆弱。

他每天白天都会去为军队做一些分配到的力所能及的劳力,出一身汗,到了夜晚,就定时地来到那个地方,等待老人的到来。

似乎成了自然规律。

第六天,他开始一边听琴一边刻字,因为,他已经不在意身边多了一个人了,琴音,还是琴音,人,还是那两个人,只有距离不同了,其他的,其实都一样。

铁山无每天的笑意都非常意味莫名,让他几乎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他不想理睬这个家伙,因为就和无用他们一样,他没有做什么错误的事情,又何必老是在意别人的看法?

那已经是遇见老人之后的第八天了。

星空为厚重的云层所遮盖,月光敛没,消失无踪。

这昭示着明天一定不会是一个晴天。

而且,突兀人会发动进攻。

越是不利的、所有人都讨厌的,军心烦躁的,越是大家都觉得不想打仗的天气,突兀人越是会突然冒出来,期待打北唐一个措手不及。这是管阔在前一段时间才领会到的。

风越来越凉了,管阔抬头看了看黑魆魆的天空,紧了紧衣裳。

他看到,旁边,那名神秘的老人粗布衣衫飘飞,却毫不在意,弹指如飞,琴音就从指间溢出,与那偌大秋风一争高下。

不知道为什么,管阔却从这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之间,看到了某种仙风道骨的奇异感觉。

而且,这大风之中苍老的躯体内,似乎隐藏着非常磅礴的力量。

这不仅仅是看到的,更是感觉到的。

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怀疑了一下自己的那种感觉,毕竟,人体就是人体,就这么一具小小的躯体之内,怎么能够隐藏着磅礴的力量呢?

他似乎思索了一阵,然后,当他回复过来的时候,看到,弹琴的老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而是盘膝坐在那边,看着他刚才刻在地上忘了擦去的那三个字,良久不语。

他突兀地有些心慌。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大意了,被别人看到了那种字体而心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心慌。

这个时候,他看到,老人略微有些干涩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张开了,然后,说出了他听到的第一句话,确切来说,是第一个字。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震惊。

……

……

或许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今天的这个情景,还有老人发出的那种口音。

他在地上刻了三个字体,老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发音,发了三个音。

那些字体他都不认得,可是老人发的那三个音,他都认得。

他从小除了学习北唐的语言,父亲管清和还教了他另外的一种他完全不知道属于哪个地方的语言,以及口型。

他只和自己的父亲用那种语言交流过,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也会,却从来不谈。

今天,他遇到了第三个人。

经历了那么多,他甚至都已经不再去记忆起那件事情,直到今天,这名谜一样的老人,再一次在他的耳边发出这样的音节。

他有些激动,也有些迷惘,同时有些心慌。他不知道那种方言是哪里的方言,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教自己学那个地方的方言,还有,这一位老人,又为什么认识这些字,并且能够用那种方言读出来。

他感觉到,老人看了自己一眼。

只有一眼。

他有一种全身都被看透的体会,不禁面色发寒。

老人似乎看到了很多。

他站起身来,背着古琴,转过了身去。

知道老人要离开了,管阔同样站起,表示自己的尊重,只是自己的心里面非常的乱,面色变幻莫测。

老人回过头来,淡淡地用北唐话道了一句:“这是吴侬软语。”

他的背影,远去了。

原地,管阔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却恍惚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只是,他实在不知道什么是吴侬软语,他从小就在长安长大,如果没有这一次,他也不会看到关外的风光,至于那什么什么地方的方言,他是真的不甚了解。

可是,还是那个可是,他不知道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夜晚,老人背着古琴,又来了,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管阔却知道,一切都发生了,他心里面的好奇与郁闷非常强烈,只是比昨天晚上好了一点。

老人摆好琴弦,依旧是平沙落雁。

今晚的琴音很美,而且白天下完了一场雨,现在已经干了,天色同样很美。

但是管阔却第一次有些心不在焉的。

他在地上顺着竹简上面的顺序,认认真真地划拉出了六个大字,期待着老人能够全部都读出来,让他能够知道竹简上面写的是什么。

然而,三曲罢了,老人却皱了皱眉头,看也不看他刻在地上的字,道:“听琴的时候,就应该想着琴音,而不是其他。”

他没有如同管阔希冀的那样念出那六个字,而是背起古琴,就这样离开了。

管阔被这一完全出乎意料的情节发展瞬间就弄蒙了,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想了很久,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从那名古怪的老人身上把竹简上的东西完全套出来,辗转反侧。

当老人又来的时候,他没有在中途刻字,而是等到老人把琴弹完,才将字刻了出来。

但是,老人依旧看都没看一眼,便离开了,临走之前,还是那句话:“人不能够三心二意,听琴便是听琴,你现在,并没有认真。”

老人又走了。

管阔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大,他又在睡觉之前想了想,于是迎来了又一个夜晚。

这一次,他中途没有刻字,老人弹完琴后,也没有刻字,可是老人并没有给予他任何的机会,弹完琴就走了,临走之时,道:“这几天,我的琴,都只弹给了自己听。”

第五十六章 战争与听琴

管阔郁闷得快哭了,他根本不知道老人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心不在焉的,甚至他自己都被自己骗过去了,感觉在很认真地听琴,可是为什么老人总是能够找到潜藏在自己心里面的东西?

他真的感觉自己要静静。

营帐内,时隔多日,他不再理睬无用,还有其他的那些看不惯他的人,不过,他能够感觉得到,无用看自己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忍无可忍。

“喂,傻子。”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并不是无用,而是另一个同样看不惯他的人。

自从他和无用打了一架之后,除了铁山无,所有人都不再和他说话了,这么多日来,那个人是第一次搭腔。

只是,那里面除了戏谑,还有着非常深的敌意。

“我说你们两个,以后装#的时候,能不能滚远点?你碍着老子了。”

无用和还有的人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睡觉的姿势,但是他似乎感受到了那些人钉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目光。

管阔看了看他。

“第一,我滚不来,你示范一下给我看看,第二,你也碍着老子了,你为什么不滚远点?”

“砰!”

一声大响,那个已经杀敌四五个了的大汉一拳将营帐内的一个木架子打得分散开来,眼睛狠狠地瞪着管阔,道:“我忍你很久了,你知道吗?”

管阔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与暴躁而变形的脸庞,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

他在想着,难道看一个人不爽,能够这样毫无道理,并且弄得仇深似海?

这真是不可理喻,这真是傲慢与偏见,就因为他们由于外界传言而对自己的第一眼光,然后会看你随便做什么事情都不爽,比如杀敌少,比如听琴,比如还会有更多。

他叹了一口气。

同时,也听到刚才还打着呼噜的铁山无也叹了一口气。

“你们吵架碍着我睡觉了,能不能请你们滚远点?”铁山无道。

他的言辞听起来很温和,就像他那一直很阳光的笑容,可是,没有人再说话了,那个人冷笑一下,倒头睡了下去。

管阔带着极大的烦躁,同样也睡了下去。

他企图能够从老人身上得到那枚竹简的秘密,却没能够达成目的,现在,那些一直以来都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曾经给人的虚假印象而以偏见目光看待自己的家伙们,又总想来横插一脚。

他既要想办法弄清楚竹简上面的内容,还要想办法搞定这些总是碍着自己听琴的家伙们,所以好烦。

他开始去揣摩老人的思想,老人的意志。

他知道,这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或许,老人让自己安心听琴,不想其他,就是教育自己怎样才能够无视别人异样的目光,安心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他并不太明白,也隐约明白了一些。

听琴的时候,就应该只有听琴,而研究那枚竹简,已经是另外的一件事情了。

如果在听琴的时候都在想别的事情,又怎么能够保证自己在研究竹简的时候认真呢?

管阔并不能够明白一切,但是,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这一个不知道是对是错的道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做到所想的那一切,只能不断地去尝试。

好在,他有很多的机会,老人也愿意给他很多的机会。

老人依旧弹完琴就走,没有给他任何提出事情的机会,但是,和之前那三天不同,但是和从前一样的是,老人现在不和他说话了,没有再有任何劝诫性的话语。

然而管阔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心中在听琴的时候,依旧有那枚竹简的影子。

他要等,等自己蜕变,而隐约之中,他觉得,老人同样在等。

其实,有的时候回过头来去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老人的关系,以及相遇,然后相遇之后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离开长安,第一次听到久违的琴音之后,为什么会魔怔一般每夜都在营帐外面守候,老人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为什么双方根本不需要交流,就这样挨在一起,一个弹琴,一听琴,再之后,老人会这么煞费苦心地打造自己的心灵。

或许,这就叫缘分。

人生之路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相遇在一起,紧挨在一起,然后又分开。

……

……

天气越来越凉了,关外的风光,有些迷茫,遥望辽阔天地,像是浅色调的烟雾。

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苍苍,野茫茫。

阿史那沁的部队终于和晋王李显岳打了几场双方都没有明显胜负的仗。

那是真正的战场,绝对不是像之前的那些骚扰性突袭、夜袭可言。

管阔铁山无他们没有参加那几场战役,但是,现在的他们,除了要面对突兀人依旧的骚扰,以及养伤以外,还要开始和从南方各处汇集过来的那些被发配边疆的人一起进行训练。

看来,他们会越来越接近那些正规士兵。

而且,这也意味着,将来,他们会面对真正的、更加残酷的战争。

管阔很庆幸自己现在还没有死,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比起刚参加战斗时候的自己,要强大许多。

在这个夜晚,听完琴之后,管阔终于第一次对着老人问话。

“为什么您现在不再转换弹琴的地方,而是只在这里?”他问道。

黯淡的光线里,老人的面庞显得有些模糊。

“我一直换着地方弹琴,是因为,我只弹给自己听,所以无所谓在哪里。我在这片营地弹过很多地方,只找到了一个愿意并且有时间倾听的人,那么,除了我之外,我就要在意第二个听琴的人。”

他的声音苍老不堪,却有着很奇特的力度。

老人和铁山无不同,铁山无在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也总是有点无所谓的,不一定是完全不在乎,但是绝对会是并不怎么在乎。而老人却不如此,老人说任何话的时候,都很淡然,那种淡然,不是不在乎,而是内心的强大,内心强大了,看待任何事物都会淡然。

第五十七章 你们闹吧,我们撤了

管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并不怎么相信道:“难道整个营地之内,只有我一个人愿意听琴?”

“不是的。”老人将琴背起,站起身来,抬头,朝着远处一望,管阔并不知道他在望谁,但是必定不仅仅是随意的一望。

“目前来讲,愿意听琴,并且可以有时间听琴的,只有你一个。”

管阔摸了摸身边的一颗石子,不禁在思忖着老人的这句话该不会是嘲讽自己最最空虚无所事事吧?

应该不是的。

老人看了地上一眼。

没有一个字,已经好多天没有字了。

“明天,跟着我去别处吧。”他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管阔摸了摸鼻子,似乎并没有怎么个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明天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是因为怕“打扰”到无用他们吗,可是老人似乎并不是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啊。然后,还有,又是去哪里呢?

当管阔回到营帐内的时候,发觉氛围有些不太对头。

所有人都没有躺着,受伤的人也没有养伤的样子。

铁山无一直带着那明明很阳光,但是让刘义感觉一脸坏笑的笑容,抱臂坐在那里,慵懒地靠着后面。

无用他们几个人也都坐在那里,眼神不善,而且是非常不善地看着自己。

前几天关于“滚远点”而和他“讨论”的那个人,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一脸凶狠。

这里提一下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叫可雷,脾气确实像霹雳一样,比无用更甚。

相比之下,令管阔有些诧异的是:无用的神情凶狠程度最低,甚至可以说是不凶狠,最多只有因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有的没有好脸色。

他就这样站在营帐外面,望着那些人。

因为战争伤亡的缘故,有原先的一位已经被埋葬了,后来又多了一个被发配过来的人,不过在短暂交往之后,那个人和无用可雷他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面对刘义的态度,自然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无用看着他,沉默了一瞬,道:“我现在不想和你打,也不想骂你,我们谈谈吧。”

管阔皱了一下眉头,走向自己的地盘,没有说话。

他可以知道这些人想说什么,可是,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做那些事情,因为,到哪里弹琴,是老人的自由,只要晋王李显岳的部队可以容许老人四处弹琴,至于自己,只是一个听琴者,琴音在这里,他便听了,然后又如何?

可是别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本来只是看他装#而不爽,最多冷眼以对,嘲讽几句,但是现在,老人每晚都来,哪怕他们的内心深处也真的觉得那琴音很美,但是,依旧不爽并且达到了极致,他们觉得,老人的停留,是因为管阔愿意听,既然如此,自然要找管阔来处理这件事情,他们实在不想再看到两个装#的人一直在那边装了。

管阔倒头就睡,不是他倔,而是首先,明晚老人说会带他到别处,既然事情可以解决,又多说些什么。其次,就算老人明晚还会来这里弹琴,难不成自己把人家赶跑?那为什么去赶人的必须是我而不是你们自己呢?晋王李显岳都允许那琴音,自己何德何能下这个口赶人家走?

面对不讲道理的,他不想去讲道理。

可雷再一次一拳冲击下去,可惜已经没有完好无损的东西叫他砸碎了,他怒目圆睁道:“傻子,我们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要想赶人家走就去赶吧,我不会拦你们的。”管阔淡淡道。

他想,反正明晚我们就不在这里了。

“MLGB!”可雷挥舞着拳头,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就要往前去揍上几拳。

想象之外的,无用却同样站起身来,不过并非帮助可雷一起揍拳,而是瞄了一眼笑吟吟不说话的铁山无,又盯着管阔看了瞬间,把可雷拉了回来:“算了,他说得对,要想解决,明天我们自己去找那个糟老头吧。”

可雷一脸怒气,回头盯着他道:“你又不是真的揍不过他,难道你还以为我会吃亏?”

无用沉默了一瞬间,见可雷已经没有了那种冲动的意向,便招呼他睡觉,声音低沉道:“你还以为他打人不会痛?”

“说实话,真的很痛很痛,你打赢了又怎样?不会舒服的。”

“知道为什么我宁愿你们打我,让我还他二十几顿揍吗?”铁山无突然微笑着开口说话了,“因为他打人真的很痛,还不如让你们打。”

可雷皱了皱眉头,火气消减了许多,不说话了,从铁山无的这一句话里,得到了两个信息,第一,铁山无可能被管阔揍过,或者两个人打过,对方承认管阔打人真的很痛,第二,就像铁山无上一次所说的那样:他提醒他们他欠管阔好几顿揍,所以他们想打管阔,那就打他吧,然而他们敢打他吗?

不论怎么看,这一次,铁山无虽然并没有大义凛然的姿态,却再一次表示了对管阔的维护,尽管并不理解,但是他们都喜欢甚至推崇铁山无,所以也会卖几分面子。

可雷小声嘟哝了几句,躺下了,他已经决定联合人去找那个老头子谈谈,虽然他猜到那个弹琴的老头子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是,以他的性格,他不在乎,他又没有心情去揍一个老人。

铁山无同样躺下了,而且是面对着管阔。

“我又没打过你,你怎么知道很痛?”管阔恼怒道。

“猜的。”

“对了,你提醒我了,你还欠我二十几顿揍呢,什么时候还?”

“……”

……

……

管阔又出去了,营帐内少了那个家伙,总是先觉得舒服,然后是比起在一起时更大的不舒服诞生了。

“MD,看这时间,那个糟老头子又要背着琴来这里卖弄风雅了,真的搞不明白,军营里面,就应该想打仗的事情,那老头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可雷满心烦躁道。

“我想,这样的人,应该是一个文雅人,最起码表面上是个文雅人,叫他滚远点,又不是不让他弹琴,会同意的。”无用低头摸索着自己的受伤之处,只见那里依旧隐隐有着鲜红色。

第五十八章 藏象

“其实吧,”铁山无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我觉得疲惫之后,听听琴蛮好的,我就喜欢听琴。”

营帐内的其他人都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他。

他非常自然地打了一个哈哈,摆了摆手,道:“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我是听不听都无所谓,其实吧,我觉得不听琴,大家交谈交谈,同样挺好的。”

他们一直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琴音的响起,到时候,他们就会走出营帐,联合其他几个营帐的人,用“礼貌”的方式把那个老头子“轰走”。

然而,让他们不解的是,到了那个弹琴的时间,琴音没有响起,而且过了好一段时间,琴音都没有响起。

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雷反而越来越烦躁起来,心想那琴音今晚怎么还不来?

他站起身来,走出了营帐,查看一下外面的管阔。

外面,不仅仅弹琴的老人没有来,就连管阔,都不见了。

他的神情微微惘然。

他回头朝着营帐内看了一眼。

他看到,铁山无的笑容非常意味莫名……

……

……

秋色映关外,四野微茫。

高处的风,有点大,有点凉,从南方而来,经过这里,去往北唐再北。

也许,有风来自长安,来自自己曾经的家。

管阔望着天,发现在这里,在今夜看夜色,真的很清晰。

在放松之余,他也略微紧张。

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胡乱走动,但是今天,他也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这样没有多想地跟着背着古琴的老人,一路往前,穿过各个军营,遇见过各处举着火把巡逻的军队,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那些正规的晋王李显岳的军队,看到了老人和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所以,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却并没有得到责骂的小孩,虽然波澜不惊地度过了那一段时光,却心里面非常忐忑。

“做一件事情,就应该重点去想着那件事情,心无旁骛,你现在,思虑过多。”老人道。

管阔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做了这么一件在任何人看来都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真的可以不去想?

“回去的时候,我再送你。”老人又道。

说完,他就那样坐在高处,遥望了一下远方的天地,开始调整琴弦。

管阔闭了闭眼睛,深呼吸,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对方说得对,既然准备听琴了,那么就不用去想其外的事情,如果在听琴之时,突然突兀人杀了过来,那么就要学会瞬间放开琴音,专心去杀敌,那种专注的转变,也是老人教育他的。

琴音袅袅,随风而飘。

近处,是北唐人,远方,是突兀人,琴音或许能够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管阔可以望向四面八方,但是,他的心中,却只有琴音在回荡。

专注,才会强大。

老人在告诉他怎样才能够变得强大。

这几天,在夜晚入眠之前,他一直都在想父亲为什么会那么强大,因为他也想要变得那么强大。

后来,老人的教育深入骨髓,他渐渐有了些领悟。

那一夜之前,父亲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一介文官,但是,北唐的那些武将,却依旧觉得父亲强大,在某些时候,他不明白,如今,他明白了,因为自己的父亲内心强大。

那一夜,一个人,一把刀,震慑住那么多的羽林军,和薛昭谈条件,也是因为父亲的内心强大。

他没有看到老人大展神威过,但是,短短接触下来,他就断定老人是一个很强大的人,这就是内心强大之后自然而然的气场。

秦王李泽南心有天地,眼中方阔,而他,将会学习心有天地,我在,便是一切。

今晚的琴曲,只有一曲。

当老人没有继续的时候,管阔有些吃惊。

老人看着他,道:“写吧,我念给你听。”

管阔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妙的声音,惊喜交加到难以附加。

驼背老金和父亲都说过,叫自己重视这枚竹简,父亲更是说过,想要和他一样强大,那么就破解并且读懂这一枚竹简。

父亲是不可能害自己、骗自己的,也就只说,只要自己破解了这枚竹简,那就一定会变得强大,至于强大的程度多少,不在他的考虑之下。

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老人会说那种所谓的“吴侬软语”方言,又为什么认识那上面的字,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选择相信对方,也或许,他已经知道,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最后的机会了。

他欣喜并且期待地将那枚竹简上的第一段话用石子在地面上划了出来。

老人的眸子扫过,然后依旧用吴语念道:“体于外,神于内,五藏气盛,固强,不灭。”

管阔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代表了什么?”

“这是讲的藏象,以为引。”老人道。

“神、魂、意、魄、志,于心、肝、脾、肺、肾内,是其间的神明。神、魂、意、魄、志盛,人就会变得强健,不会殒灭。”

管阔皱眉,虽然他听明白了一点,可是,实在不能够用“理解”来形容。

难道,父亲所谓的“强大”,就是先要神、魂、意、魄、志强大?

然而,那五个,具体是什么,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明白的。

管阔带着满腹的狐疑,把第二段话在地上划刻了出来。现在的他,根本就不再需要那枚竹简,其上的一切,都完全深入了他的脑海之中,他已经决定了,过一段时间,就会把那枚竹简处理掉。

老人就像是一个耐心的翻译老师,先用吴语念一遍,然后简单地解释几下,虽然不至于让管阔茅塞顿开,对竹简上的内容感悟颇深,但是至少也大致知道了竹简上面的内容。

管阔听得特别认真,他知道,这关系到自己的以后。

从管府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他对未来是充满迷茫的,但是关于驼背老金、父亲,还有这枚竹简的事情,却像是人生一道固定好的轨迹,等着他去遵循、去完成。

第五十九章 相遇即是为了别离

管阔想要继续写下去,直到把竹简上的内容写完,但是,老人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了。

“就像听琴一样,你要专注于理清第一段话,而不是心急着想着以后的东西,这样一事无成。”老人道。

“今夜,你先自己思考,我送你回去,明晚,还是在这个地方。”

不容管阔说更多的话,老人便背起古琴,站起身来,示意管阔跟着他,可以走了。

管阔点点头,表示认同,现在,经过了老人这么长时间的磨砺,他已经对“专注”这一个词非常契合,所以老人的话,瞬间就让他理解了。

营帐内,他感受到了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特别是无用可雷他们看待自己的目光。

当然不会有任何的善意,可是,也不会有以往的凶狠仇恨之态。

“很自觉,算你识相。”可雷讥讽地瞟了他一眼,道。

无用没有说话,可是看得出来,他对于管阔的终于“妥协”,还是相对满意的。

只有铁山无依旧似笑非笑,看得最让人想打人。

管阔也不屑于解释是老人主动要求到别处的,那样子就像是一只战败的公鸡在逞口舌之利,只会叫人笑话,他和铁山无打了一声招呼,躺了下去,开始回忆起今天老人念给自己听的那几句话,尝试解读。

他想了半个时辰,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但是他知道一切都只能循序渐进,当做过程的时候,不要去太过焦虑结果,那便是所谓专注。

明日,可能突兀人就会进攻,甚至就在今夜,或者下一刻,现在不是想那东西的时候。

一夜无事。

白天也无事。

突兀人和北唐最近并没有爆发战争,可是管阔他们训练的强度在加大,除了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名职业军人,变得稍微强大了点之外,管阔开始感觉劳累。

但是,当夜晚老人再次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跟着离开了。

他看到,营帐那边,站着许多好事的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那里面可雷最最得劲。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觉得愤怒,反而有些好笑。

应该是他的心也强大了几分,任他人点指,吾一笑置之,任嘲讽临身,吾一笑置之。

看着老人淡然的背影,他想自己还要努力,比起这一位,自己的强大,太小了。

再临高处,琴音起,又是阳关三叠。

这里不是阳关,但是,管阔却想到了雁门关。

出了长安,别了雁门,北出雁门无故人。

他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很快,一曲终了,他准备再在地上写几个字,然而老人却摆了摆手,将古琴郑重地摆在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站在原地,忽然摆出了一个姿势。

凉风吹过,那一动作之后,巍然不动。

就像是时间定格。

管阔睁大着眼睛,一时之间并没有想明白老人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老人看也没有看他,毫不理睬,任由着他自己开窍。

在比普通人多愣了片刻之后,管阔终于理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四面八方望了望,希望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随后学着老人的样子,同样摆起这个动作。

老人就这样,一直都没有动,管阔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只好就这样一动不动。

老人的动作很自然,却自有韵味在,然而当管阔自己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却感觉……毫无感觉。

时间缓缓流淌,老人和隆起的高地,就像是融为了一体,化为了一幅静止的画。

一炷香过去了。

管阔的脸有些发红,他一直以为自己年轻,朝气蓬勃,可以轻易地做到很多的事情,可是,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他很快就感觉到了不支,身体摇晃不止,他一直都在忐忑着会不会被大风从这里吹得滚下去。

这个时候,老人缓慢地变幻着姿势,最后定格在了另一个画面之上,依旧巍然不动。

管阔今天白天的训练已经很疲惫,可是他想着自己不能被突兀人砍死,还是依葫芦画瓢,但是偏离无数轨迹地跟着老人的动作而起,然后四肢酸痛地定格。

老人在今天做了三个动作,而管阔觉得自己的效果一塌糊涂。

当停止下来的时候,专注缓缓消逝,管阔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心里面五味杂陈。

驼背老金和自己说那枚竹简非常重要,自己不能够被别人得到,但是自己居然魔怔一般相信了这一位不知道底细的老人,这到底合不合适呢?

“那些姿势,就是来自那枚竹简的开头那几段话吗?”沉吟片刻之后,他对着背起古琴的老人问道。

老人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缓缓转身。

只是,留下了一段缓缓消散在秋风之中,有些莫名其妙的叹息:

“老对头,你赌对了,你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找了过来,看来,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宿命啊……”

……

……

管阔和老人的时光其实并不长,但是,在日后回想起来,他却觉得那一段时光非常梦幻,并且难忘。

它脱离了他的正常生活,却恰恰强行融入了进去。

和管阔所预料的并不一样,在以后的难得的日子里,老人对他的教导开始加快了速度,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循循善诱。

管阔把整枚竹简上面的文字都刻了出来,然后老人用吴语念起,再简单解释一番,便开始教授那里面的那些奇奇怪怪,并且管阔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的招式。

其间,他总是隐隐觉得,老人对于竹简上面的那些文字,神色越来越莫名,似乎是心中隐藏着什么深沉的秘密。

他当然不可能询问,只是,心中不知道为何竟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当有一天夜晚,老人把所有招式全部灌进他的脑袋里的时候,道:“我们会不再见了,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再见了,即使见面,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我和你那几天的所有,希望你都记得,放在心中,自己慢慢体会。人生之路上,总会有相遇,相遇之后,也总会有分别,眼光放远一点,世界之大,有着更多的相遇等着你,只是希望,你能够记住一些曾经,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第六十章 阿史那沁的进攻

听到这句话,管阔觉得自己的心里面发堵,却手足无措,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人为什么不会再来,又会去哪里,琴音不在了,那自己猛然的缺失,又怎样才能够缓解?

老人最后一次背起古琴,转身缓步离开。

管阔张了张口,却只能够说出了两个字:“琴音……”

“琴音一直都在,在你的记忆里,在你的心里,你走到哪里,它就在哪里。”

老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管阔沉默了许久。

随后,长叹一口气,心想,就和父母说的一样,人生总有分别,不论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永远的。

他独自在原地静下心来练习了一段时间,便回了营帐。

所有人都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失落,可是,可雷无用他们根本就不想去烦他,甚至幸灾乐祸都没有,毕竟鬼知道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目光不时肆无忌惮地瞟过来。

铁山无象征性地问了一句,见他摇头不语,也就不再去想了。

事实证明,老人的每一句话都很准。

第二天,他们被编入一个部队,开始调离,往别处部署,离开这片区域了。

当得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管阔非常震惊,因为他一直都以为老人所谓的分别,是老人不再来了,而现在看来,居然是自己要走了,可是,老人又是怎么知道军队的部署的?

他的那种震惊神情几乎难以自抑,映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铁山无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一些什么。

至于可雷,更是直接,嘲讽地道:“不就是拉出去真的打仗了吗,不打仗还是不是军人?你要是怕死的话就直说,我给你来两刀,保证让你再也打不了仗。”

管阔瞪了他一眼。

无用在和他打了一架之后,感观稍微有点不同,虽然对他依旧不怎么放在眼里,在一旁道:“怕什么,和突兀人的那些偷鸡摸狗也打过好几次了,这一回最多场面大一点,其实都是一样的。”

虽然他的话语有些阴阳怪气,而且这帮人完全曲解了自己的心态,可是比起可雷,毕竟算是带有安慰性质的话语,于是他略微表示了一下感谢。

无用有些大条地摆了摆手表示不用谢,顿时就让他有点脸黑,心想你倒还真的接受?

没有人再说起老人、琴音的话题,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分明就是管阔的妥协,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

伴随着秋风萧瑟,他们一万多人马向着东北方向行军,迎接未知的未来。

队伍拉得很长,在关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道路,他们避开突兀军队的大概活动范围,朝着双方战场很远的地方而去,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道理,管阔不懂,因为这是晋王李显岳的事情。

没有琴音的日子里,管阔会偶尔想起那些晚上,但是,一旦想到老人对自己关于“专注”的劝诫时,便会猛然清醒过来,开始思索现在应该思索的事情。

四面,狭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向远方,天际有些阴霾,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铁山无走路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向的散漫状态,虽然看他的神情,依旧懒洋洋的,但是,他一身盔甲,手握长枪,身姿挺拔,让他看起来特别精神,英姿飒爽。

管阔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怎么样,但是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虽然肯定比不上迎娶广乐公主的那个时候。

北唐的军队,都很有一种特点,那就是他们都很自豪,虽然不一定怎么骄傲,但是当他们融入进军队这一个群体里面的时候,就会感觉特别的荣光。

管阔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一气氛,由之前的落魄发配,到现如今的昂首挺胸,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他们的行军整整持续了两天的时间,走了一百五十多里路的时候,消息忽然传了过来:阿史那沁发动进攻了。

……

……

北唐天载十四年的金秋,关外秋风凉,阿史那沁的五万游骑分两翼迂回到北唐军队的东西方位,而正面的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唐军主力。

阿史那沁的速度非常快,他的攻势就像是闪电一样,他来了,他到了,他举起了刀。

兵贵神速,这是阿史那沁用兵的特点,他可以长久不动,但是,一旦他发动攻势,他马上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在北唐之前的一些朝代里,曾经有过数次被类似突兀的游牧民族攻破北关,长驱直入,如蝗虫过境一般的遭遇。那些游牧民族比起定居的蛮族要麻烦得多,他们不需要耕种,只要资源短缺,便会一路烧杀抢掠而来,而不是男耕女织地进行系统性生产。他们不需要城池,城池对他们的意义便是可以抢夺的财富,军队来了他就走,军队走了他又来,一切烂摊子都丢给被抢掠的国度,有的时候甚至可以就这样缓慢拖垮一个强大帝国的国力,直至灭亡。

所以,他们的速度很快,攻势非常猛烈,如果晋王李显岳被阿史那沁击败,他们便会连破数关,一路大杀而来,满载而归而去,什么都不给你留下。

或许,陛下因为被隐晦地劝谏而把自己的儿子丢到这北疆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过北唐的危亡会就这样被晋王李显岳攥在手里。

人们都期望永远不倒的北唐镇北大将军丘镜山能够扛住阿史那沁的攻势,然而,这一位几乎被北唐人奉为战神的老将军却再也没有统兵,于是,人们只能期待晋王李显岳与阿史那沁的一决高下。

不论如何,虽然突兀人因为不定居的原因难以彻底打败,但是,如果阿史那沁被击溃,北疆将会安定很多时光。

如果,只能说如果,晋王李显岳兵败了,那么,北唐北境将会大动荡,而南方强大的宿敌南吴可能会亮出獠牙,吞并过来,江山崩溃。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南吴权衡利弊之下,会破天荒地支援北唐,一同对抗那些非我族类的游牧民族。至于到底会发生怎样的结果,谁也难以预料。

第六十一章 我们相爱相杀

所有人都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南吴的身上,所以,晋王李显岳不能输。

关外的原野,坦荡无边。

阴沉沉的天空,如同被墨浸染的大海。

北唐六万精锐严阵以待,就像是亘古矗立在北疆的坚石,与这片天地相合。

大旗迎风招展,宣示着强硬的意志。

大地隆隆,远方,天地一线之处,出现了一大片黑压压的阴云,比起天空的阴霾更深。

阿史那沁的精锐游骑到了。

没有任何的阵前叫嚣,耀武扬威,摆弄旗帜,突兀骑兵就像是大山一样没有任何废话地压了过来。

这一点,与北唐和南吴的战斗非常不一样,北唐人和南吴人在打仗之前,会双方严阵以待,甚至将领都会对喊几句,在显示了自己的气势完毕之后,才会开始对冲,然而,突兀人就是这样,他们的大多数骑兵都听不懂北唐人的话,也不想和北唐人废话,他们的回应,就是砍过来的马刀。

几万骑兵如海的汹涌,蔚为壮观,大地烟尘滚滚,不断颤动,就像是末日的地震来临。

当距离拉近的时候,突兀人弓骑兵的漫天箭矢就像是黄果树瀑布一样扑腾了过来。

这里的大多数北唐人,都和突兀人交手过,他们用盾牌把自己的身体护得严严实实的,数不清的箭矢击打上来,不断抖动,最终就像是刺猬。

与此同时,突兀人的轻骑兵,近了。

在唐军后方的弩手默默地等待着最佳的距离,直到那些轻骑兵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的时候,齐刷刷地扣动弩机。

机簧弹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与之契合的,是同样汹涌的弩矢。

北唐前方的部队沐浴在突兀人的箭矢海里,而突兀人黑压压冲锋的轻骑兵,也几乎要被北唐的弓弩吞没。

突兀弓骑兵的第二波回应已至。

相比之下,北唐的骑兵比例较小,而且北唐的重甲铁骑不可能顶在最前面给突兀人当靶子,所以前方坚若磐石的步兵摆出严密的防御阵型,留守原地,准备稳住阵脚,抵挡突兀骑兵的第一波猛烈冲击。

他们都知道,自己面对的,将会是狂风暴雨,而面对锋芒,在原地防守才是防止混乱的最好方式。

在北唐军用弩机的强力威势之下,突兀人的前锋伤亡很大,他们的马匹轻快迅捷,士兵也是轻装出阵,虽然在大多数的战斗中,防不胜防,但是,如今这么大规模的战争,北唐弩箭的覆盖范围太大,而且威力绝伦,一旦射中,后果是毁灭性的。

另一面,顶住突兀弓骑威势的北唐步兵,虽然同样不断有所伤亡,可是他们的装备精良,盾牌宽大,配备盔甲,相比之下死亡的人较少。

但是此时此刻未有太多人会去分析这些,因为,战争结束之前,没有人可以判定胜利的天平会倾向哪一方。

而突兀轻骑的前锋,就这样到了。

不得不说,那真的就是一座大山,或者一阵海啸。在突兀人的眼里,速度与杀伤力才是一切,呼啸而来,呼啸而过,呼啸而去。

最前面的唐军几乎被撞飞,后面的人拼命抵着前面的人,不让阵线后退,马刀挥砍,长枪刺击,厮杀声不绝于耳,瞬间人仰马翻。

在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的个人恩怨,或许很多人都没有深切去思考那种恨意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这么强烈,大家只知道,这个,便叫做国仇家恨。

我们相爱相杀,这就是世界,这就是民族与民族的利益之争。

人海与人海相撞,千军万马,而后殒灭。

北唐的阵线非常严密,这是晋王李显岳的兵,只要他们横亘在那里,突兀人想要突破然后进入北唐境内,比登天还难。

在双方相撞之后,突兀人的锋芒逐渐减弱,北唐的军队终于开始缓慢往前推进。

那种推进,意味着生命的不断消逝。

突兀人的轻骑前锋开始迂回,近身搏杀之下,他们的速度与迅猛发挥不出威力。

而且,他们不想停留时间太久,遭受破坏力惊人的北唐重甲铁骑合围。

当突兀人的前锋迂回短暂撤走的时候,北唐重步兵踩着满地的鲜血与人马尸体,开始往前横推。

迎面,部署成一片绵延的弧形的突兀弓骑兵在最恰当的射程之内,微微散开,尽量覆盖大片范围,开始发动了又一次的暴风骤雨。

然而,北唐的军用弩在突兀前锋迂回离开的同时,就瞄准了远方的敌人。

双方的远程武器就像是吞吐着火焰的神龙,经行之处,几乎能够让天空都暗下一瞬,而后又亮起。

北唐的步兵顶着突兀人就像是源源不断的箭矢,一步又一步跨过敌人与同袍的尸体,不断有人栽倒在地,再也不会起来。

从空中往下望,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芝麻一般布满了大片土地,不断移动着,那场景,壮观无比。

突兀人像是闪电与猛虎一样的攻势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便如同潮水一般退却。

地面上,尸横遍野,人马相错,血水在阴沉沉的天光之下,变得暗红,一片惨淡。

腐朽与衰败的气息在四野回荡。

一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情,改变无数人的命运,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残了,有的人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打扫战场,只是意味着暂时的终结。

北唐军人都很自豪,可是,他们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多么弱小的敌人,都不能够轻视,因为只要他们的獠牙还在,就可以撕扯你,而突兀人,便是这样。

突兀人值得正视,而且必须忌惮,特别是阿史那沁率领下的突兀人。

像今天的突兀人,就显得特别可怕。

……

……

营帐内,李显岳抬起厚实的手,用火石把四处的灯火点上。

他的皮肤很粗糙,毫无大部分贵族子弟那种细皮嫩肉的感觉,而且手上布满了老茧。

可是越是这样,这里的人越是信任他、尊崇他。

北唐拥有晋王李显岳,是北唐的福音,大家都这么想。

第六十二章 现状

随着光线的瞬间提升,营帐内顿时就清晰了起来,似乎扫尽了外面天地的阴霾,人们的脸,就这样映了出来。

李显岳一身戎装,缓慢踱步,他的目光随着身影的移动,也在不断地移动着,几乎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视了一遍。

最后他停在了地形模型面前,伸出手撑住边缘,道:“有什么看法?”

没有人说话。

并不是没有什么看法,而是并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为好。

李显岳的目光停留在白从云的脸上,道:”定远将军,你怎么看?“

白从云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李显岳,道:“阿史那沁那是在赌博。”

眼见李显岳微微点了点头,他又继续道:“今年天气略冷,北边的日子难过,如果突兀人在寒冬到来之前,不做出点动作的话,甚至会自生自灭,所以,阿史那沁会调集兵马,意图搏一把,他没有太多的退路,所以如今的突兀人会一反常态,攻势凶猛,作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说下去。”李显岳缓缓站直身体,挺起胸膛,这是他对别人表示赞赏时特有的姿态。

白从云眯了眯眼睛。

“以恶劣条件逼迫,作为动力,虽然猛烈,但是,一旦信心动摇,期望被打破,便会成为绝望,到时候,绝对会一溃千里,所以,”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是否恰当,而后眼中泛起肯定,“我建议,以强对强,不需要避其锋芒,用锋芒冲击他的锋芒,直到他们自己显示出疲态,只要我大唐扛住了,到时候突兀自会兵败如山倒。”

“那样会死很多人。”镇武将军王独声音沉抑地道。

白从云知道这只是意见不同,王独并没有什么恶意,现在,就是相互之间发表自己的看法,于是看了看王独,道:“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王将军有什么想法。”

王独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又看了看晋王李显岳。

“末将以为,突兀人来势汹汹,如同从云所说,他们是为了不久将会到来的寒冬,正所谓狗急跳墙,他们这是自己想死还拉着我大唐北疆垫背,贸然和他们硬拼,定然会损耗我们的元气,到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南边那些家伙们趁我们两败俱伤之时,再掺和一脚,那可就好看了。”

“现在已经是秋季,我大唐粮草充足,男儿们大可以陪他们玩玩,他们想和我们拼命,我们偏偏不理睬他,等到时间到了,他们自己会玩完,只要捱过这一阵,阿史那沁那个狗娘养的自顾不暇,自己就会滚蛋回家,到时候只要我们再整顿兵马,或许可以直接掀了他们。”

晋王李显岳看着他们的言论,却并没有说话,沉默不语,似乎等待着他们的继续分析。

“虽然我北唐强盛,粮草充足,但是,突兀人也并不弱,要想靠拖拖到他们自己垮掉,根本是不现实的,而且,正如你所说,南吴一直都对我大唐虎视眈眈,要是就这么拖下去,也对我大唐不利。”白从云并不认同王独的话。

“从云,你也看到了,突兀人就像发情的狼一样,我这么多年来,还是难得碰到过这么猛的情况,要是阿史那沁那家伙和我们死磕,南吴还是会坐收渔翁之利。”王独还是觉得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

营帐内,其余的将领也纷纷加入了讨论,白从云和王独的见解具有鲜明特征与代表性,他们并没有提出第三种方法,所以都分别对双方表示支持,各有各的认同。

李显岳静静地看着、听着他们,一直都不言不语,他是主将,在丘镜山放手之后,决策都在他的手里,但是他可以听取讨论,也站在讨论的人之间,却不方便支持某一方,或者当场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会对其他人有所影响,达不到发挥见解的目的,所以,他不会表示任何的东西,只会将决策摆在自己的心中。

他不作表态,而且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自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决定性的结果,所以,当他觉得双方的理由与利弊都放得差不多的时候,举了举手。

白从云和王独最后道出了自己的见解之后,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却不等待他的表态,因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会作表态,只会作出部署,他们只需要接受部署就行了。

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具有独裁色彩,因为,当相互讨论的时候,就像之前,他会给予完全的空间,并且每个人,哪怕听起来有些荒谬的言论他都会听取,接下来的结果,即部署,是他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会考虑到大局。

他看了看营帐门口,道:“进来吧。”

进来的,是接受命令,带着大部分府兵前来增援晋王李显岳的临近北疆的一府折冲都尉,他看了看营帐内的那些将军,神色正常,他的品阶很高,完全可以在营帐里面平静说话。

他抱了抱拳,道:“殿下,阿史那沁的两万多兵马在东面现身了,距离您的部署并不太远,看来您的预料不错,他想要正面对着我们猛攻,两翼却迂回包抄过来,歼灭我们,其心很大,但是……”

他蹙起了眉头。

“但是什么?”李显岳缓缓开口道。

“但是他西面的那数万兵马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显岳沉默着,似乎思考了一下,随后道:“我知道了。”

那名折冲都尉抱拳告辞,如同营帐内的那些将军们一样,他只需要等待晋王殿下的命令与部署,不需要多加催促,或者有着太多的心思。

“殿下,阿史那沁用兵诡谲,善于出其不意,而且来去如风,像是闪电,那数万突兀人消失无踪,必须要小心提防。”白从云抱拳道。

李显岳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他看着地形模型,又提出了当下另外几个最最紧要的问题之后,那些将领们鱼贯而出,互相示意,便回到了自己的部队里面。

第六十三章 战神不战神的,最虚了

李显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目凝视着那些模拟的沙土。

就这样过了很久。

直到外面的天色彻底、真的暗了下来,他才行走出营帐,没有带上任何的护卫,就这样一身戎装,腰畔挂着佩刀,穿过营地,不知道去往哪里。

时间到了。

琴音响了起来。

营地内,四面都是火光,就像是四处的点缀。

然而,他却并没有靠近那些光芒,而是循着琴音,去往那一片空旷阴暗的地方。

琴音有着非常特殊的气息,令人回味隽永,而他李显岳,听了许多年,百听不厌。

营地内,并不是只有管阔一个听琴的人,他也是,只是,他不能够每晚都去聆听伴随自己成长的那些音。

阿史那沁逼了过来,形势不容乐观,但是今夜,他却必须要让那古琴,还有弹琴的老人陪伴在自己的身旁。

就像这么多年的好多个夜晚一样。

关外的天空,放晴的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很明晰,但是,一旦变得阴沉,布满阴霾,就会马上涌动起一种压抑与衰败的气氛。

李显岳很不喜欢这种气氛,然而有琴为伴,却能够有限地化解这种气氛。

高处的老人,与古琴,定格在那里,看不真切,就像是一团模模糊糊的阴影,他闭起眼睛,再度睁开,便感觉一切都很清晰亲切了。

老人苍老的手在琴弦上跳动,而他的面容,同样是布满了皱纹,看着他的脸,李显岳不禁有些叹息和感激。为了北唐,这一位,付出了太多太多。

他的身形很高,但是,他来到高地下,便显得有点矮,然后他单膝跪地,就显得更加矮,确切来说是谦卑起来。

他是一朝皇子,是北唐百姓非常喜爱的北疆传奇将领,但是,在这个老人的面前,他非常心甘情愿地俯下身去,表示自己的尊敬,表示自己在对方面前的放低姿态。

“显岳拜见丘战神。”他恭恭敬敬道。

老人没有理睬他。

老人曾经对一个姓管的年轻人说过,当你做一件事情,并且没有另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情来打断的话,那就先关注自己当下的事情,不要去想其他。

他自己当然先能够做到,哪怕过来的是一朝皇子,自己实质意义上的得意门生,也没有目前他手中的琴重要,这不是他有意的不尊重李显岳的皇子身份,而是一种先来后到的概念,弹琴在先,李显岳拜访在后,他知道李显岳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寻找自己,所以自然要先去弹琴。

这才是他今天夜晚的第一曲,一曲终了,还有两曲。

李显岳没有任何的不高兴,相反,他沉浸在琴音里,感觉特别高兴,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他,甚至嘴角都泛起了一丝微笑,就连阿史那沁的事情,都几乎要在他的心中融化。

他在皇宫中,最喜欢听琴,皇宫中的乐师技艺很高超,他的妹妹,北唐第一美人,广乐公主李惜芸的琴技也特别高超,所以他非常爱护这一个皇妹,但是,直到来到北疆,见到了传说中的北唐战神丘镜山,他才觉得,皇宫里的琴音,比起这里来,还不及百分之一,或许,皇宫里的琴音,并不是不动听,只是缺少了一种韵味,一种只有丘镜山才能够拥有的韵味,那种积淀的韵味,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有的。

丘镜山弹了三曲,而毕。

这里没有梁柱,自然没有什么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但是,琴音却依稀在关外回荡,随着秋风越飘越远,也在晋王李显岳的心中回荡,永不止息。

丘镜山把古琴非常珍重地摆好,随后顺着高处而下,来到李显岳的面前,俯下身去,把对方拉起,道:“晋王殿下折煞老夫了,老夫可担待不起啊!”

李显岳满心喜悦地被对方扶起,似乎多和对方触碰一下子,都能够增添无数荣光。

“战神不战神的,太虚了,你们强加给了我,我也不敢要啊。”丘镜山又道。

李显岳笑:“大唐总是需要一个战神的,可是除了您,又有谁有资格成为战神呢?为了大唐子民,您就好好接受这个实至名归的战神称号吧。”

他很少笑,而且因为其貌不扬的缘故,笑起来也不好看,可是,在和丘镜山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总是展露出笑容,那种笑容,既是像小孩子对自己崇拜的大人的讨好,更是发自真心。

丘镜山摇了摇头,他被叫了那么多年战神,这一称号几乎成为了既定事实,已经无法辩驳。

丘镜山回到了最高处,站在古琴旁边,面向南方,似乎隔着千山万水,看到了那个秀丽的国度,看到了那个和自己几乎纠缠了一辈子的人。

李显岳缓缓地往上,最终和丘镜山并肩站在了一起,不过,他虽然看的同样是南方,却不是在望着丘镜山所望的那个国度,他在望着长安,想着那里的人儿。

不知道父皇的身体可好,不知道那个漂漂亮亮的妹妹可好。

随后,他忽然又说话了。

“您说的那个人,我查了一下。”

丘镜山没有看他,但是,李显岳知道,他在认真聆听。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他叫管阔,是昔日中书令管清和之子,曾经惜芸的驸马都尉,自从择南设计诛杀管清和之后,就被发配充军,没想到,他还活着,并且来到了这里。”

他顿了顿:“最后他还和您撞在了一起。”

“管清和……”丘镜山低语了几句,随后眯起了眼睛,道:“他是个人物啊,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李显岳在这一问题之上,难得一次一冲动打断了丘镜山的话语,尽管打断之后他就有些后悔,“李家的江山,觊觎的,就不能留。”

对于这个话题,丘镜山没有多说些什么,他有着自己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见解,却不方便和李显岳谈论。

生活中,很多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把所有话语都说出来的,哪怕他是丘镜山,有些东西,也是不去讨论为好。

第六十四章 我们来打个赌吧

在简单一提之后,李显岳就决定不说了,因为,对于管阔,他也略有耳闻,据说那家伙脑子有点迟钝,虽然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带有偏见地真的以为那是一个傻子,但是,他也并没有怎么关注对方,毕竟,在他看来,管清和一死,管阔的一生就完了,相信,埋葬在北疆,而不是那个表面上锦绣华美的长安,也是最好的归宿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丘镜山却继续了那个话题,而且作出了一个他甚至都有点嫉妒的评价——

“挺不错的小家伙。”丘镜山难得地微微一笑,但是那种微笑,一闪而逝。

谈到管阔的时候,丘神将竟然笑了!李显岳在心中这样对自己道。

这么多年了,他稍微了解丘镜山,他自己不苟言笑,可是他更加知道丘镜山的笑容是多么珍贵,而且,丘镜山说“挺不错的小家伙”,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觉得这句话没什么,顶多是一位前辈高人对后辈的略表赞许,然而,这个世界上,能够得到丘战神这句评价的,寥寥无几,他李显岳有雄才伟略,出兵如神,得到的也只不过是这句评价!

难道我李显岳的才能,只不过和那个被很多人视为傻子的家伙差不多?李显岳不禁这样想到。

但是,那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如果他堂堂鼎鼎大名的晋王殿下居然只是一个酒囊饭袋,丘镜山根本不会对自己这么器重,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管阔在丘镜山眼里的闪光点,居然直逼自己。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向眼神毒辣,不对,眼光独到的丘战神这一回到底是怎么了。

“为了惜芸,我想,什么时候见到他,我会把他揍一顿。”他道。

这是实话,作为大多数正常的北唐人,都会想要为李惜芸委身的“屈辱”讨还一个公道,而作为李惜芸的皇兄,李显岳更是义不容辞。

管阔作为李惜芸人生之路上的一大“污点”,就算所有人都不去在乎,可总是隐藏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像他,一想起那件事情,就觉得忍无可忍。

丘镜山的想法却依旧和所有人都那么不一样,他并没有丝毫在意李显岳的感受,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至少在目前我遇到过的人来说,于广乐公主而言,那小家伙是最好的人选了。”

李显岳的神色在一瞬间便变得非常特别,他几乎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在他看来,甚至在所有人看来,丘战神的每一句话,到最后都证明了是绝对的正确,所以,他坚决不觉得丘战神会说错话。

然后,他还是悲哀地发现,丘镜山确实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知道因为弹琴和听琴的关系,可能丘战神会对管阔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偏袒,可是没有想到,那种观念上的偏袒,居然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管阔配得上广乐公主李惜芸!?

这个笑话莫说北唐的人不信,南吴好事的文人才子们不信,甚至突兀人都不可能信!

可是,他不好当面指出来,只好道:“薛昭岂不是最好的人选?我想,择南他们都会这么认为的。”

他没有说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全天下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这太打脸了。

“薛昭?”丘镜山淡淡的话语中明显带着强烈的质疑,他很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

“人选不人选不多说,但是,老夫并不觉得那小家伙会比起姓薛的那个小子差多少。”

他目光平视前方,情绪很稳定,李显岳不得不觉得,丘战神他……居然说得跟真的一样,管阔和薛昭比?弄得这一位晋王殿下都要信了。

他低了低头,笑了一下,不敢苟同。

丘镜山知道他的想法,侧头看了看他,不知道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或许可以和老夫打个赌。”他道。

李显岳诧异地抬起头来,似乎并不怎么明白这句话。

“不谈薛昭,也不谈广乐公主,就说管阔。”

“你要看看他的成就吗?”

丘镜山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虽然并没有什么信心十足的感觉,但是,李显岳恍惚之间觉得,那个强大到不可一世的北唐一代战神,似乎又回到了壮年时期一扫千军,驰骋天下的状态,是那样地横勇无敌。

他几乎能够想象到丘镜山的潜台词——怎么样,你敢赌吗,你看着我,你知道你不可能赢的,因为我丘镜山就从来没有输过。

从常理上来讲,管阔这么一个公认的一无是处的没落子弟,李显岳的想法是对的,如果赌,丘镜山不可能赢,可是,对方毕竟是丘镜山,他下意识地想到,哪怕丘镜山押的那一边,再怎么荒谬,丘战神,从来不会输。

于是,他李显岳会输。

“赌什么?”他的心被勾起,目光终于能够平视着对方。

“如果老夫赢了,你就请求你的父皇把春流赐给你,日后,老夫会过来取走的。”

北唐皇宫内有三架闻名天下的古琴,一名雕龙,一名春流,一名行莫台,都是稀世珍宝。

“看来丘战神早就想要试一下春流的音了,”李显岳听到这个赌注,终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其实根本不必如此,我想,要是丘战神向父皇请求,这雕龙、春流、行莫台,父皇会随您挑的。”

“这样就没意思了。”丘镜山道。

“殿下呢,你想要什么?”他又道。

李显岳想了一想,随后摆了摆手,道:“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从丘战神您的身上得到了,其他的,我还真的不想要什么。”

他说的是实话,丘镜山身上最珍贵的,自然是他的教授,他的耳濡目染,在李显岳看来,那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就是雕龙、春流、行莫台三架古琴一起,也比不上的,再说了,他也不敢说,丘战神除了那些,还有琴音,真的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丘镜山却并不在乎什么,直截了当道:“那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第六十五章 烟雨话江南

说完,他缓缓俯下身去,把古琴小心翼翼地捧起,背到了背上。

“丘战神,您确定今晚就要走?”看到他的动作,想到今晚会发生的别离,李显岳不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变得沉抑起来。

“老对手终于来消息了,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也没交手了,是时候去看看他了。”丘镜山的目光再一次遥望南方。

李显岳的神色惊疑不定,在许久之后,才有些不确定与忐忑地问道:“那名……失踪十几年的南吴圣将,出现了?”

当提起那个称谓,想到那个人物的时候,即使是已经成为名将的晋王李显岳,也生出了极大的忌惮之心。

南吴圣将,号称南吴史上最强战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单枪匹马,可行万里袭杀,所向披靡,任何挡在他面前的,都会灰飞烟灭。在十几年前,那个人物横行天下的年代里,是南吴周围所有国度的噩梦。

在当初南吴新生,北唐势盛,而丘镜山还没有横空出世的时候,面对北唐六十万大军,那位堪称恐怖的南吴圣将带着五万南吴精锐,强渡淮河,血战两淮,生生以几乎没有的兵力优势,将北唐那六十万大军打得稀里哗啦的,如果说那个时候的北唐是伸出了强劲的虎爪,那南吴就是一拳把那只虎爪打得粉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实力对南吴发动那么大规模的战争。

再后来,北唐和南吴,虽然相互之间依旧虎视眈眈,却互通往来,进行着这大片地域最最发达的贸易,即使暗地里都有着小心思,最近十多年来,却相安无事。

即使以晋王李显岳如今的能力,如果对手是那一位南吴圣将,他几乎都会感觉到战栗。

人们都说,丘镜山没有败过,却更加知道,那一位被奉为不败天下的南吴圣将,也是真正的没有败过。

李显岳的思绪缓缓拉回,看了看丘镜山脸上的沧桑,吐出一口气,心中越来越安稳。

“不知道,”丘镜山沉默了一瞬,道,“他用那种方法给我带来了消息,看来,他也喜欢赌博,他赌的就是我会不会和他的那些信息相遇,这一回,他又赌对了,果然,他也是从来都没有输过。”

他想起了那些天的夜晚,那个在身旁安心听琴的后辈,有些感叹。

“您要去哪里?”李显岳问道。

丘镜山在今天晚上,再次一笑,他的笑容,很轻微,但是,却看得出来,他似乎想见了某些很美好的东西。

他就这样背着古琴,挺直了腰板,给晋王李显岳留下一个一如既往强大到离谱的背影,缓缓走下高处。

他的声音,在秋色里回荡,充满了隽永的韵味:

“烟雨话江南,最忆是吴钩。”

李显岳望着南方,声音几乎呢喃,也像是回应:

“我在那云水间,一曲祭吴越……”

……

……

安营扎寨,排兵布阵,每日操练,然而,却什么战斗都没有发生,这对于已经确定、认同自己北唐军人身份的人来说,非常枯燥,甚至有些心慌。

秋日终于显现出来,阴霾一去而空,淡淡的金色撒满大地,总是带上了某些生机。

远看高高低低略微起伏的关外大地,就像是宫廷里铺在地上的毯子。

“那些突兀人完全没有踪迹,不会是跑了吧,我们现在被晾在这里,实在是闷得慌。”训练结束,短暂歇息的时候,无用提着长枪,坐在那边,和几乎围成一圈的同袍们抱怨道。

“就是,听说突兀人在那边已经打了好几场了,特别惨烈,可是我们现在缩在这里,岂不是像逃兵了?”可雷回应道。

其他人也大多数都表达着差不多的态度,人就是这样,一旦突兀人汹涌而来,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那就会觉得生不如死,人间地狱,但是这么长时间,别处都在奋勇杀敌,就他们不打仗,再一想到自己的北唐军人身份,就浑身发痒,特别不自在。

“是吧,老大?”无用对着远处的铁山无问道。

现在的铁山无,已经带领着三十多个人,成为了队官,是他们名副其实的老大了。

铁山无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仰天躺在原野里,眯着眼睛对着太阳,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长枪就那样随随便便地扔在了一边,但是,没有谁会说他军纪散漫,哪怕是他的上头,也非但不训斥他,反而对他很是赞赏,因为如果此时此刻斜刺里杀出一名突兀轻骑,铁山无只需要一个翻身就能带着长枪起来,把对方捅翻在地,没有谁会怀疑他的能力。

“莫要管那么多,听命令,上头说打仗,那就打,上头说修整等待,那就修整等待。”铁山无有些无所谓道。

无用干笑一声,觉得自己自讨没趣了,铁山无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另一边,可雷嘴角微微勾起,意有所指道:“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某些人巴不得不打仗,或许想要缩起来呢!”

无用随着其他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另一边一个人坐在那边闭目养神的那个家伙,“嘿嘿”笑了一下,没有搭腔,不过,大家都懂就行了。

管阔孤身一人盘膝而坐,膝盖上横着长枪,闭目养神。

他听到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却不为所动,因为,老人教育过他,做事情的时候,要专心专注,不要去多想其他的事情,如果不是非常紧要的话,那就做完了再说,所以,他听到了这些话,也不是像铁山无一样无所谓那些话,可是却没有用脑子去处理那句话。

现在,默默体悟竹简上面的那些文字、回想老人教给自己的那些动作,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这么多天以来,他每天除了进行军事训练,对老人教给自己的招式也是勤练不缀,虽然没有经历过实战,不知道效果究竟如何,可是,他绝对相信自己的父亲,然后便是那名弹琴的神秘老人。

第六十六章 对战(一)

至于竹简上面的文字,他也只要有时间,便会尽力体悟,虽然他的悟性不高,可是,他觉得,勤能补拙,时间长了,总会有点收获的。

用竹简上面的话来说,人体的内在、隐藏力量,来自于有些玄乎的神、魂、意、魄、志,只要能够勤练,多加体会与琢磨,便能够找到捷径,开发那些神秘的力量,让自己的“气盛”,变得强大。

对于这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有用没用,他没有机会多加求证,他只知道,做下去就对了,反正应该没有什么坏处。

太阳照在他的身上,稍微有些温度,可是,他感觉全身却很舒适,身体里面有着一股非常轻微的暖流在四处流淌,让他在越来越凉的天气中,比起普通人有着更好的适应能力。

他并不太清楚那种暖流是不是因为自己练习并且体悟竹简上的内容而产生的,只是希望是如此,那样,就证明了那东西的确有用。

周围,人影猛然窜动,所有人,包括懒洋洋仰天躺在地上的铁山无都迅速站起身来,然后对着四面八方招手,招呼他手下的人迅速集合。

管阔睁开双眼,迅速起身,他知道,新一轮的操练又开始了。

督队官穿着鲜明的甲胄,来到铁山无的面前,道:“接下来的操练不一样了,将会是队与队之间战斗,增加搏杀能力。”

他拍了拍铁山无的肩膀,道:“带着你的兵,好好干,不要丢脸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去通知下一队。

铁山无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至于集中的那三十多人,包括管阔在内,神情都变了——对打?要不要排名次啊?输了铁山无会不会被打板子?

管阔并不会在意铁山无会不会被打,他就是不想自己被打。

铁山无转过身来,声音一反常态地变得迅猛:“听到没有!好好干,不要丢脸了!”

“听到了!!”

无用和可雷他们性情直爽,管他有没有信心,先给自己气势加上来,当下不需要铁山无的示意,齐声大喊起来,声音震得管阔的耳朵都要聋了,只是反应比较慢的他,只来得及跟上了一个“了”字,被那些本来就用异样眼光看着他的人瞪了好几眼。

“老子早就看那一队的那帮家伙们不爽了,这一次就让他们尝尝!”无用肆无忌惮地瞄向另一边那些同样在士气爆满的人。

管阔撇了撇嘴,心想你看什么人会爽?

那边,立刻就涌过来无数的冷嘲热讽之声,不甘示弱。

“无用,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还是快点滚回去吧,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这边马上就也骂回去:“阮单,你这个软蛋,除了丢人还能够做什么!?”

“滚你个蛋蛋,你们TM才是软蛋!”

……

对战操练还未开始,双方就已经破口大骂了起来,不久之后,有着另外的队加入了进去,一时间鱼龙混杂,一塌糊涂,可是军营里面某些时候就是需要这样的氛围,所以暂时也没有人阻止。

说起来也很奇妙,很多人其实平日里关系还是挺好的,但是今天像是吃错药一样相互攻击起来,深究一下,有些莫名其妙的,或许,这就叫热闹,就叫气氛。

最最莫名其妙的是,管阔明明一言不发,却还是被很多其他队的人骂了,无非就骂他傻子、没脑子云云,毫无道理。

更加毫无道理的是,平日里这一边的无用可雷他们几乎所有人,背地里都嘲笑他,和他有着并不大的小矛盾,但是他被骂傻子之后,就纷纷像是护犊的老虎一样给他挡着,全部还击过去。

只有他和笑眯眯笑面虎一样的铁山无就这么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这样子的氛围,当然既然有放手,就会有限制,当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哨官那嘹亮的呵斥声响了起来:“吵什么吵!?在突兀人来的时候尽力着点,现在逞什么能?”

长官都发话了,虽然兴致越来越高,但是声音渐渐安歇了下来,所有人都昂首挺胸地站着,等待着接下来的行动。

整支部队总共有一万多人,当然不可能这么多人大战一场,突兀人不来,自己打成这样子,岂不是闹笑话?于是,每一队派出五个人,和另一队的五个人对打,并不需要什么最后的胜利一队什么的,因为这是操练,为了提升战斗力,而不是什么虚的荣誉。

“谁上?”铁山无带着笑意扫视过所有人。

“我,看我不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无用自然是最先跳出来的,他斗志昂扬,或许并不怎么在乎输赢,但是却很在乎自己有没有上场和人打。

又听到了那些个字眼,管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铁山无的手指一点,点向了无用,随后,手指移动,又停在了同样兴致勃发的可雷身上。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无用和可雷就像是得胜了一般哈哈大笑。

铁山无又点了两个身材高大,现在因为军粮充足,都变得壮实的人,随后,忽然放下了手,目光却依旧在扫视。

那些人很高兴,他们都是被发配边疆的人,骨子里都有着一股狠劲,如今虽然背离家乡,被丢到这片北疆,可是和突兀人厮杀,有吃有喝,偶尔聊聊人生理想,这里有情有义,有生有死,突然的又被部署到这里,暂时不和突兀人打仗了,心里面都痒痒,所以能够动手发泄发泄,都符合他们的愿景。

铁山无作为队官,一队一队对打,他自己上不合适,毕竟队官是需要威严的,两个队官打起来,不论是不是两个人都有真本事,总该会有输赢,这样一来,要是闹了笑话,那就没有威严了,可能还会压不住下面的人,所以,剩下的一个名额,只能从他们三十几个人里面找。

他们都很踊跃,只剩一个了,谁都想被铁山无选中,能够争光自然更好,不能够的话,打一场出出汗,也比在这里等待新一轮部署而无趣要好。

第六十七章 对战(二)

铁山无的目光不断扫来扫去,可是,有些人被他望了,以为会点选自己,可是对方的目光却一扫而过,不禁有些失望。

管阔深呼吸着凉凉的空气,感受着身上沉重的盔甲,独自盘算着竹简上面的东西今天自己还需要练习多少,以及最近几天的军事操练效果到底如何。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两旁的声音变得暴猛起来。

“老铁,为什么会是他,你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他出去还不得给我们丢人现眼!”

“这个傻子能做什么事情,除了被人打?”

……

管阔正视前方,才看到,铁山无带着迷人的微笑,正用手指指着自己,停在那里。

确实非常迷人。

如今的铁山无,英姿飒爽,一身戎装,身姿挺拔,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

可是,看着那张俊秀的脸庞,那一瞬间的管阔,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把那臭脸砸个稀巴烂。

“铁山无,你什么意思呢!?”他恼道。

在这里,只有他管阔不怕铁山无,也不怎么表面上尊敬铁山无,在他看来,铁山无只是自己的兄弟,是有血有肉,会犯错误的兄弟。

敢这么说的,也只有他。

他的声音混杂在其他人的冷嘲热讽以及不服气之言中,虽然并不大,却很清晰。

其他人越发恼怒,管阔的言语对他们推崇的铁山无太不尊敬,他们很想应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吼两句,然而管阔在他们看来的“退缩胆小”的话,却是争着要上的那些人所喜闻乐见的,所以,在一时间,虽然热闹,他们却在考虑是把管阔喷一顿,还是顺水推舟地赞同管阔之言。

铁山无面对管阔的质问,仰头看天,不想去看。

他不觉得管阔是害怕而退缩,无非那就是个人的性子罢了,管阔很不喜欢那种众人中心的感觉。

他的确有着捉弄管阔的意思,但是,另一方面,是他早就对那个弹琴的老人的身份有所猜测,管阔和老人待了那么多天,他想看看管阔有没有什么长进,也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那两个家伙,真的只是弹琴听琴。

“铁山无,我问你呢,你什么意思啊!?”

管阔有的时候就喜欢铁山无那种无所谓、漫不经心、懒洋洋,心情一好就对你不理不睬的样子,有的时候又特别讨厌那副腔调,像现在,就是特别讨厌。

他上前几步,逼了上去。

“干吗,想打架?”铁山无低头瞄了他一眼,接着又仰头看天,“这么想打架,正好,去练练手。”

“你……”管阔强行将口中几乎要爆发出来的脏话咽了下去,只来得及说出一个“你”字,因为他看到,督队官过来了,所以只好黑着脸退了下去,不然的话,叫铁山无的上头看到自己“以下犯上”,又成何体统?

“怎么样,五个人,定好了没有?”督队官笑吟吟地对着铁山无问道,他对铁山无非常看重,一直都在思量着让这家伙做自己的副手。

“好了。”铁山无指了指无用、可雷,还有另外的两人,最后又无耻地指向了管阔。

“你#¥@。”管阔知道,生米已经煮成了稀饭,所以只能在原地嘟哝了一句脏话。

“好。”督队官点了点头,脚步铿锵有力,就这样离开了。

眼见事情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那些没有被选中,而且发现待会儿上场的居然会是管阔的人,全部都义愤填膺,阴沉着脸,看向管阔的目光非常不善,如果不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估计他们会马上冲上来把管阔群殴一顿。

又是一件不可理喻又预料之中的事情,明明是铁山无做的事情,却因为他们尊重铁山无,轻视管阔,于是被铁山无点指的人就成为了仇恨的对象,这世道,一直都是这么奇葩。

管阔承受着他们一直以来的负面的眼光,早就已经习惯了,事情是铁山无弄出来的,要是真的以后被群殴,也会有铁山无挡着,那家伙这点觉悟应该还是有的。

枯草遍地的原野上,一片淡黄色,生机寥寥,现在被让出了一片片的小空地,一万多人,每一队都有三十到五十多人,其中再选出五个人,那也是一个大数目,从空中望下去,那些空地一个隔着一个,就像是一张巨网,而在巨网的外围,严阵以待,非常警觉的守卫依旧在提防着突兀人,再往外,一直延伸十里地,都有零零散散隐藏起来的北唐士兵在探查四方。

和晋王李显岳直面突兀人的中军不一样,这里的人,在这一场战争中,只接受到了突兀人的夜袭突袭,所以一旦真的打起硬仗,效果有待考究,现在的对战操练,就是锻炼,以及让围观的人同时也体悟体悟,准备接受接下来真正要命的军事调动。

只有这里的最高长官珍威将军才知道,这是这支部队在这里最后的操练,停留,或者说歇息了。

伴随着一片互相贬低的粗话,不出所料,铁山无的这一队,和隔蔽有一个士兵叫阮单的那一队对上了。

无用第一个就抢着走到了场中央,哈哈大笑着开始挑衅。

“来来来,哪个怂蛋推出来和老子练练?保准打得他哭爹喊娘!”

今天的太阳很好,照在他并没有完全束好的发丝上,有那么一种淡淡的金色,平日里大老粗一样的无用,此时此刻看起来,竟然顺眼了许多。

四面八方的北唐士兵的身影都很清晰,映着被秋风吹着直往天地相接之处而流动的白云,和碧蓝的天空,画面动人。

出来的当然不会是被这边骂得最惨的阮单,因为虽然阮单体格健壮,但是比起无用,还是要矮了半个头,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之所以这边都喜欢说他,不是他在对面最厉害,而是他的名字最好玩。

无用这一句话虽然很粗,也没有多想,可是却无意之中变得很毒,被他这么一说,对面不管出来是谁,就都承认了自己是怂蛋,不出来就更要被他说是怂蛋。

第六十八章 对战(三)

“老子就是怂蛋,怎么着?今天大家就都看看无用那小子是怎么被一个怂蛋打得满地找牙的,哈哈哈……”

伴随着比起无用更加有气势的大笑声,一个身材看起来并不健壮,但是人非常高的家伙冒了出来,他的这一席话十分自然,虽然看起来他把“怂蛋”这个明显侮辱人的称呼急着往自己身上揽,却并不会让人感觉他真的受到了羞辱,反而给无用反击了回去。

四面八方一片大笑起哄声,此起彼伏。

无用嘿嘿笑着,看起来有些坏坏地道:“那就过来试试看吧。”

大家平日里一起作战,都是战友,关系也挺不错的,不是真的有什么矛盾,如今被推到一起打架,因为自身团体的荣誉感作祟,才会对着兄弟口出狂言,所以自然也是有一个度的,不可能太过分一直羞辱下去,到时候真的有了矛盾,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不得不说,那边过来的那家伙实在是高,甚至比起高大的无用还要高出整整一个头,放在整个军队中,都可以说是鹤立鸡群,而且,他的名字也姓高,人如其名,叫做高林。据说,那家伙年过而立了还讨不到媳妇儿,色胆包天之下竟和自己的嫂嫂有染,本来是要斩首示众以正风气的,结果阿史那沁率领下的突兀人压境,便把他扔到了这北疆,任他自生自灭。

他的嫂嫂被光着身子游街示众然后处死了,他却捡了一条命,刚过来的时候,他一直郁郁寡欢,用铁山无那淡淡的语气来说,那就是那家伙一脸要自杀的样子,结果几场战斗下来,突兀人的凶狠也激发了他的血性,再加上真正看到了战争之中的生离死别,还有鲜血淋漓,反倒推动了他的求生渴望,于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蜕变了许多,也回复了事情发生之前的本来的开朗性格。

无用对高林,可谓是以强对强,在这边,虽然无用和铁山无的差距有点大,可是不得不承认,他是铁山无之下的第二人,对面,高林的实力更是直逼他们的队官,相信很快他就可以成为副队官了。

去了枪头,只剩下杆子,再带上盾牌,便是一场不会有死亡的白刃战了。

别的地方有些方向已经爆发出了一片喧闹声,心急的人早就战在了一起,声音在辽阔的荒原上回荡,终于一扫战争的压抑,气氛变得勃发起来。

无用既然已经上去了,那么自然心急无比,很想要快点试试手,对面的高林步子不小,却还是被他吆喝了一句:“磨磨蹭蹭的,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

“吵什么吵!这不就来了吗?”

高林有些挑衅似地停在无用身前不远处,用去了枪头的长枪拍了拍盾牌增加气势,随后以平日里教授的规范动作摆出了随时随地改变防御进攻姿态的架势。

“哈哈!”

看到对方那完全遵照教授的动作的样子,无用顿时觉得好笑,于是再一次看起来傻不拉几地大笑了几下,他自己打仗的时候虽然说也把平日里的训练牢记于心,可是打得深入了,早就抛在了一边,完全凭的是自己的感觉,都没有什么固定套路,所以一见对方认真遵守的样子,他就非常想笑。

管阔认真地看着他们的动作,不管他们的应对是正确还是不正确,既然上面的命令有所深意,他自然是觉得认真观摩才是王道,更何况,因为铁山无那混蛋的原因,待会儿自己也要上呢。

专注,这是老人教育他的;不要轻视任何人,哪怕看到他们错误百出,这是父亲教育他的;人生之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尊敬,因为他(她)陪伴过你,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点头之交,这是母亲教育他的。

对面的队官一脸严肃地看着无用和高林两个人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在意,他和管阔在意的东西不一样,管阔是无所谓谁输谁赢,而看的只是过程,但他却很在意自己那一队的荣誉,与输赢结果。作为队官,他的责任感也和普通士兵不一样。

至于铁山无,已经不想说他了,作为队官,他也不好当着自己上头的面打酱油,所以他就那样懒洋洋地盘膝坐在地面上,虽然面向着场中央,可是明显心不在焉的,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伴随着不小的撞击之声,无用和高林交手了。

无用一打起来,就真的忘了一切,但是介于对手不是突兀人,而是认识了一段时间的兄弟,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凶神恶煞之态,而是一直笑嘻嘻的,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家伙是在#笑。

他手里的盾牌作用不大,初一交锋,他就抬着枪杆连捅五下。

“咚!”

“咚!”

“咚!”

……

迅速的、枪杆捅上盾牌的声音奇响,他的动作简直就像是在单手锯木头,划拉一下往前,划拉一下往前,噼里啪啦地砸上去,砸得高林手里的盾牌一阵颤动。

高林不得不承认,那混蛋的力气真的特别大,初一交手,感受着那种狂风暴雨,他差点觉得自己的盾牌都要握不住了。

不过他庆幸,平日里的训练真的很有用,他的防御姿态非常完美,他暂时没有出枪,而是在等待机会,无用的狂风暴雨砸过来,全都被他的盾牌挡住了。

高林的强大,在于他的中规中矩,对唐军的教授之注重,他打仗的时候,被教授了什么,那就是什么,从不胡乱自己乱了阵脚七搞八搞,事实证明,唐军训练下来的东西是无数先辈们的结晶,绝对不是什么空穴来风,是真的很有用的东西,只要遵守了,做到了,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强大。

连捅五下之后,无用把枪杆迅速拉回来,随后奋力一甩,朝着高林没有盾牌防护的一个空当抽了上去。

他用力很猛,枪杆划破秋风,发出“呼”地一声,就这样因为空气阻力而略微弯曲地撞了上去。

第六十九章 对战(四)

高林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右脚后撤,上半身也就随着这一撤迅速转身,盾牌用力朝着无用抽过来的枪杆一抬,也或者可以说是迎接了上去。

“砰!”

巨大的砸击爆发出一声大响,无用和高林手臂上的肌肉都因为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抖动起来。

盾牌的设计是有依据的,它能够将受力朝着宽大的盾面传导开来,减少搏斗之中使用者受到的冲击影响,所以,高林的肌肉疼痛与麻木比起无用要轻微。

随着他的那用力一抬,无用手中的枪杆被猛地一弹,向后弹了回去。

忍着手臂上的疼痛,高林就这样抓住了机会,把肩膀顶在盾牌上,往前猛地冲了上去。

一个沉闷的声音,高林就这样举着盾牌像巨型投石机砸出的巨石一样,撞到了无用的身上。

高林的体重也不小,无用一个趔趄,身体迅速向后退去,把地上踩得凌乱不堪,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以猛烈的姿态,一直朝着空出来场地的边缘而去。

无用被高林这一下子,也懵了一瞬间,但是毕竟都是经历过生死大战的人了,在退了差不多三丈的时候,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右脚用力,让自己的身体微微朝着左边让了让。

就这样,顺势,无用的身体借着高林盾牌上面的弧形,终于划了过去。

两个人就这样擦身而过,往前多进了几步,稳住身形,迅速转身。

“MD!”

尽管平日里和高林的关系还不错,双方也不是真的想怎么个打法,不过真的战起来,还会打出真火来的,在这一瞬间,无用就冒出来一句脏话。

高林脸色阴沉,第一次和这么一位平日里的战友对决,初次交锋,让他对无用的实力有了大概了解,他承认,无用的确是自己目前遇上的一大劲敌,这一边还幸好是自己上场了,要是换作阮单,说不定方才的那几波,就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摸不着北了。

无用再一次嘿嘿一笑,舔了舔唇,不过他的这一笑很明显不是什么嘲笑,他的目光正好掠过铁山无,看到对方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承认高林很厉害,但是,他不想在铁山无的面前丢脸。

他当然不会知道,铁山无表面上是看着这边,其实眼神散漫,不知道在“想入非非”一些什么。

无用手里面的盾牌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他在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直接就往地上一扔,不要了。

如果这一情景让督队官他们看到,少不了会呵斥一通,说他战斗的时候不认真,好在,对决的地方很多,那些长官都不在看着这里。

只要铁山无不说他,他才管不了其他人的看法。

“嘚瑟!”

高林冷笑一声,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会遵守教授到的战斗技巧,这个和输赢无关。

扔了盾牌,一身轻松,无用哈哈大笑着就抬着枪杆,化做一道旋风般扑了上去。

看着这一情景,管阔恍惚间想到了那一天晚上无用逼过来的那一拳头,不禁撇了撇嘴。

高林和无用这两队的两大强者之对决,确实让周围那些杀敌数,还有战斗技巧不足的人们大饱了眼福,隐约间也有不小的益处。这两个人,枪杆与盾牌不断碰撞,精彩程度不亚于真实的搏杀。

管阔很认真地看着,脸上却并没有很特别的情绪,他看的不是精彩,而是从中取长补短,不断学习,强化自我。

可雷大呼小叫着为无用打气了片刻之后,恍惚间一看管阔那认真的样子,不禁嗤之以鼻,心想就你这个每次都不知道是不是做了缩头乌龟才逃得小命的怂货,你也好意思看别人的搏杀?接着,他又想象着自己待会儿把对面的对手打趴下,威吓一下那个一直自己想揍却没能够揍成的家伙,还是一个挺不错的情节,不禁有些飘飘然。

无用和高林是那种即使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凶狠的突兀骑兵,也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杀出,用真实的能力冲杀着活下来的那种人,现在已经被历练过的他们,即使摆在正规的北唐军队中,也是优秀的士兵,所以,现在的他们,一时之间真的很难分出胜负。

正面战场上,一下子见红,马上就爬不起来了,而现在被去了枪头,哪怕被捅几下,痛得龇牙咧嘴,为了不丢人现眼,双方也就咬牙坚持,反而一时之间决不了什么胜负,不过,这样一来,对于参加决斗的人,还有观看的人来说,是有益处的,都能够从中体悟到更多的东西。

尽管如此,也是有限度的,当双方体力消耗越来越多,甚至浑身是汗之后,就容易出破绽,也容易被打倒,而起不来了。

当不知道多少回合之后,无用一个猛劲,连人带枪杆压着高林倒了下去,这样的情况下,一直紧紧拿着盾牌的高林好不容易才脱手,一时间,双方就变成了赤手空拳的肉搏战。

他们滚来滚去,难看无比。但是不能输,输了丢人的心理作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或许当极为好面子的两个人丑态尽出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已经丢人了。

不过,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失去了盾牌和枪杆的高林,并不是无用的对手,大多数时候都处在下风。

最后,还是铁山无和对面的那名队官互视了一眼,只见高林的那名队官露出了叹息的神色,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高林算输的局面。

看到他们在那边滚,毫无战斗技巧可言,管阔放开了专注状态,不看了,因为这没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他才观察到铁山无,不禁心想:哟,这个家伙也终于结束了七想八想、漫不经心的状态,好歹看向场地里了,不错不错!

铁山无就这么突兀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伴随着这秋天里荒原各处的喧闹,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他的体质很好,根本就不可能得病,所以,这一声咳嗽的意味,只有这边的人才懂。

第七十章 对战(五)

无用马上就不动了,硬扛着高林的几记拳头,嚷嚷道:“不打了不打了,我们老大叫停了,老子不想和你打了。”

起初,打得正起劲,甚至有了一些火气的高林还没能够反应过来,可是很快,他自己的队官也传来了声音:“高林,住手吧,够了,难不难看?”

无用和高林各自站起身来,无用哈哈大笑着用拳头捶了一下高林的胸膛,道:“好家伙,突兀人遇到你,算他们倒霉!”

高林一把把他的手掸掉,骂道:“滚犊子,你的力气跟野猪一样!”

当双方回到队伍中的时候,对面队官下巴抬了抬,遥遥地指了指无用,道:“算你们赢。”

高林没有说什么话,他知道自己刚才处在了下风,也知道围观的人也都看到了自己处在下风,这一点没有必要有什么不服气的,不然反而难看。

队官都这么说了,铁山无这一边一片欢呼,大家都簇拥着无用,对着他大拍马屁,却不显得唐突,而对面,虽然输了,有些气氛低落,却同样高兴,这里面,荣耀的对立面,不一定非要是耻辱。

管阔稍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这不是没有荣辱感,而是他实在没觉得自己人之间对打,赢了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无用显得尤其兴奋,大多数人,都喜欢成为众人中心,而且是受到推崇的。

管阔无数次成为过众人中心,虽然似乎从来都没有被人推崇过。

可雷由衷地为无用感到高兴,在这里,他是无用关系最铁的朋友,但是,高兴之余,他的手里面也痒痒了,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周围人的赞美与庆功话语,于是在和无用几乎搂搂抱抱极不雅观了片刻之后,就冲上了场中央,嚣张地声大喊道:“下一个谁来!?我们吴兄弟先来第一下,我可雷,来第二下,我要打得你们这一队服服帖帖的!”

对面的队官瞄了他一眼,冷笑一下,很显然有些不舒服,可雷这家伙,嘚瑟过头了,需要吃点苦头。

管阔看了看铁山无,发现那家伙又懒洋洋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了,似乎对于接下来可雷是被人打得跟那个什么一样,还是把对面打得跟那个什么一样,完全就不在乎。

“这死人……”他撇了撇嘴。

正说着这话的时候,他被接下来的动静震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对面猛然冲出一个彪形大汉,膀大圆粗,巨大的吼声像是震天雷,瞬间甚至就让其他的战团都侧目过来:

“可雷,你是来送死的吗!?”

可雷瞬间就变了脸色,刚才所想的,确实是蛮好的,自己三下五除二干翻对手,得到很多人的注目,兴致勃发,可是事实却把他打脸起来,一见对面的那个家伙,他就一脸被##了的神色,霎时间就蔫了。

他可雷虽然身体结实,人也高大,可是,比起对面,可就相形见绌了。

这一个家伙,凭借蛮力,和高林相差非常微小,可不是容易对付的,而且看着对方身上裸露出来的那些伤疤,就足以让人心生退却之意。

“MD,管不了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上了再说,说不定能赢呢……”可雷吐了一口唾沫,强行给自己壮胆。

他以为这是给自己壮胆,可谁知道不知不觉之中却表现得非常心虚。

秋风拂来,已经低到尘埃的枯草却依旧被吹得涌起,像是细浪。

对面的彪形大汉已经逆着大风,扑了上来。

他邪笑着,大风吹动起他乱糟糟的头发,在可雷的眼中俨然成为了一个丑陋的恶魔。

“砰!”

一声大响,那个彪悍的身姿就这样凶猛地撞在了可雷的盾牌之上。

尽管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用膝盖抵住,可是可雷还是被撞得连连倒退,根本刹不住脚,哪怕一瞬间都没有刹住过。

“现在去了枪头,那死力气压制住我了,如果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就那莽撞的体态,只要一枪就可以被我捅死。”可雷一边憋红了脸,往后疾退,一边就这么为自己找理由。

他在倒退的途中,猛然一瞥,看见管阔就像看无用和高林的那一场一样,依旧认认真真地观摩,不禁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刺痛。

“这一回叫那个装#的傻子看笑话了!”在这一瞬间,可雷的脑中闪过这么一个令他非常光火的想法。

看到那个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可雷被彪形大汉推得不断后退,要说心里面一点感触都没有,那自然是假的,他管阔又不是什么伪君子、仁义贼,可是也最多是稍微有点感觉吧,他最最关注的,还是两个人的动作,再想象着如果自己遇到那种情况,又应该怎么应对为好。

无数泥石被踩得溅起,本来就蔫啦吧唧的枯草现在更是惨不忍睹,可雷被对方推得根本就止不住脚,猛然后脚跟擦到一块凸起的地方,一个立脚不稳,便仰天一跤摔倒在地。

好在,此时此刻,他的反应终于跟了上来,一个翻滚避开了彪形大汉砸下来的盾牌。

地上的泥土因为不久前阴湿的缘故,有些松软,他这么一滚过去,顿时就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痕迹,看起来是如此狼狈。

只是,现在的他,根本顾不上什么了,管他盾牌还是枪杆,全部不知道扔到了哪里,他可不想被那大家伙压扁。

然而,没有了武器的他,更加不可能是对面的对手,看着阴笑着逼过来的彪形大汉,他的脸瞬间就绿了。

接下来的战斗,根本就毫无悬念,甚至连认真观看的管阔都没有多少兴趣了,因为这里面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完全就是一面倒的蹂躏。

可雷所想的的确有些道理,如果是在真实的战场之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快就出了结果,他还不一定会输得那么难看,甚至也许会赢,然而现在,那极小的赢的概率都没有了。

可雷不断躲闪,根本就没有和对方硬拼甚至击败之的能力,不过,他的躲避功夫倒是确实了得,那彪形大汉一时之间还真的不容易把他打趴下。

第七十一章 想不到的才叫真正的闪亮登场(上)

管阔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心想现在到底谁才是缩头乌龟?

在坚持了片刻之后,可雷终于被彪形大汉逮到了一个机会,凶狠地连人带盾牌压了下去,压得那家伙直翻白眼,差点没背过去。

到了这样子,哪里还有什么看头?可雷就算心里不服气,也只能草草收场,接受了那个他口头上不愿意承认的失败。

对面爆发出一阵欢呼,第二高手高林的失败带来的沉抑气息一扫而空,他们终于在第二轮扬眉吐气了一把,至于这边,走过来的可雷脸黑黑的,完全就没有了好脸色。

但是在那些人中,可雷的人缘不错,而且眼见氛围不对,也不会有人去做冤大头嘲讽他,当下也全部都是安慰之语。

“今天的对决算不得什么,战场上才能够见真章。”

“雷哥你大意了而已,兄弟们都看在眼里,那家伙其实不是你的对手。”

……

不得不说,尽管都知道事实是什么,大多数人撒起谎来几乎要连自己都信了。

无用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兄弟们说得对,战场上杀敌才是真的,现在都只是演练,你杀的突兀人又不比那大家伙少。”

可雷的战功的确不比那大家伙少,可是输了就是输了,他表面上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开心就好。”其实心里面一肚子怨气。

他下意识地看向管阔那个方向,看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不由得避开了目光,嘟哝了一句脏话。只不过,他一想到待会儿能够看到那个被铁山无丢出去的傻子被吊打,又变得心情愉快起来。

荒原起伏,辽阔无边,秋风吹得猛,白云飘得快,和淡金色的阳光相互映衬,整片天地似乎都带上了几分流动性,充满了活力。

在战争之余的北唐军队,还能够保持着这几分昂扬之气,的确是难能可贵。

谁说繁华的长安才有故事?这茫茫关外,也有故事,而且就像是酒,更加醇厚。

在接下来的两场里,双方都是一胜一负,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平局,虽然赢了也不会有什么奖励,可是总是让最后一局变得令人期待而具有决定性起来。

那个被这边骂得最惨的阮单来到了场间。

他不是真的软蛋,他也有血有肉,冲锋陷阵,生死之间,一笑谈。而且放在对面也是佼佼者。

气势要拔高上去,当一出场的时候,阮单就挺着枪杆,举着盾牌,暴吼一声:“哪个出来陪爷玩玩!?”

这是最后一场,定胜负,对面的高林彪形大汉等人纷纷来了劲,在那边狂呼叫嚣挑衅,同时用目光扫视着对面的那三十多个人,猜测着阮单的对手将会是谁。

令他们有些奇怪的是,对面的气氛却是极为不同寻常,一听到阮单的那句话,便纷纷沉下脸来,看起来完全没有应有的兴奋打气之景。

那些人直到现在还不能够理解,甚至接受铁山无的决定,让那个傻子、缩头乌龟、菜鸟去上场?铁山无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然说胜负并没有太大的大不了的,可是好歹也要认真对待啊!总不能够送死一样把那个家伙送出去然后丢人现眼吧?

他们虽然不觉得管阔真的不堪一击,因为至少那家伙经历了那么多场战斗,都活了下来,可是如今选五个出去对决,正常人都是拿出五个佼佼者,而管阔,也许不是垫底,可也是平平无奇,在这边的三十多人里面并非光线夺目的存在,这样一来,岂不是叫阮单占便宜?

如果说双方的总共六十多人来一场,也许管阔的劣势还不怎么体现得出来,但是,现在一对一,管阔对阮单,阮单的实力这边也很清楚,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管阔以前的战绩大家有目共睹,面对突兀人,他虽然说并没有给别人送军功,可他自己也根本就没有多少成果,现在操练了那么多天,未曾打仗,但也并不会有人会认为管阔能够马上领悟前辈们传下来的结晶,一飞冲天,成就无上巅峰,那真的只能作为一个笑话来想象一下了。

阮单同身后的那些同袍们一样,眼睛不断对着对面的那三十多人扫过,在推测着自己的对手将会是谁,其实他的心里面也有些忐忑,在这一边,少说前八自己还是有把握的,可是对面除了无用可雷四个人,还有着不少人都让他忌惮,虽然一上来咋咋呼呼的,气势十足,似乎绝对碾压对面了,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清楚。

对面的人眼睛乱瞄,而这边的人,却有意无意地瞄向了管阔。

就算他们不服气,既然铁山无都发话了,也就阻止不了什么了。

又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远处的旗帜在风中“呼啦啦”作响,似乎要挣脱旗杆,与那白云一同远飞。

天长地远,四野辽阔。

管阔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一口那阵空气,有点凉,有点湿意,在此时此刻却令他很舒服。

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就如同铁山无所说的那样,他不是害怕而不敢上,只是不太喜欢那种被很多人盯着的感觉。

喧闹在他的耳边,阮单一身盔甲,举着盾牌的英武样子在他的眼中,一切都很清晰明朗。

他的心情很平静。

“这傻#还真好意思出去丢人现眼!?”可雷面色不善地斜斜看着管阔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没想到这个装#的家伙居然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敢,还真上了!”他旁边的一个人道。

“嘿,死要面子活受罪。”无用嘿嘿笑了一声回应,但是一想到待会儿这一边要被笑话了,管阔要被阮单一下子打倒在地给这边丢脸了,就笑不出来了。

阮单的眼睛正朝着另一边乱瞄,一个他最最怀疑的对手就在那个方向,然而那个人却把头一撇,不知道在看谁,完全没有要出场的意思,不禁让他一阵嘀咕,狐疑无比。

第七十二章 想不到的才叫真正的闪亮登场(下)

“难道不是这家伙,那还会是谁,难道是……”阮单一边嘟哝着一边朝着另一边望过去,猛然看到了往前跨出一步,正在整理盔甲的管阔,不禁一愣。

他的后面,他们那一队的人也都终于看到了管阔的这一番动作,尽皆不明觉厉,不知道对面想耍什么把戏。

阮单一愣之后,马上就“明白”了过来,笑骂道:“你这个傻子,等老子打完之后再去撒泡尿不行啊,这么不给面子,怎么就憋不住了?”

管阔低着头,整理好盔甲,并没有对着他回应,而是缓步走到这边摆放对决时专用的盾牌和枪杆的地方,把两样东西弯腰捡了起来,掂量了一番,随后又抬头,面向阮单,春风和煦地微笑道:“你的对手,就是我。”

场间一片死寂。

铁山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

……

周围都太吵,于是,这边的死寂,就显得尤其鲜明与突出。

甚至有其他地方的士兵都听到背后的呼叫声猛然消失而感觉到诧异,朝着这边张望了几眼。

双方的沉寂,意味并不一样,这边是因为管阔的出场而带有了某种耻辱感,越看对面越是觉得别人的目光都带有着某种嘲讽嘲笑意思,脸色个个都很难看。

至于高林他们那边的沉寂,就是诧异与难以接受了——什么,对面的第五位,居然是那个傻子?

他们对管阔的傻子称呼当然并不是真的觉得他是傻子,因为接触下来,大家都觉得他并不傻,这只是他的标签,他的绰号,一直从长安被带到了这里。

在所有人看来,管阔算不上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但是至少,是一个和大多数人接触不多的,而且大家都知道的……弱者。

至少在这一大片营地里面,算是弱者。

佼佼者,与弱者,当然不会是同一个概念,可是恰恰作为佼佼者的阮单,和作为“弱者”的管阔,就这样戏剧性地撞在了一起,撞得大多数人都有点懵。

暂时,并没有嘲笑,因为这件事情,令人觉得诧异的成分更加多一些。

阮单松了松手里的枪杆,紧接着又紧了紧,似乎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好自己应该做什么动作。

然后,他把盾牌和枪杆扔在了地上,笑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官。

他根本就不想和管阔打,因为,这是在是太可笑了,也太没有悬念了,相信哪怕是第三位队官所带领的人,也会是这么认为的。

那名一直严肃脸的队官看了看铁山无,道:“老铁,你们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个上场的,就算不一定是铁山无那边的第五名,也好歹来一个战斗力前十的,可是那个明显靠后的管阔又是怎么回事?

管阔就这样受到了轻视甚至是无视,但是,他依旧微笑。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很安详。

他的身影,在地上被拉得绵长,却笔直,就像是斜斜地长在悬崖上的青松。

他经历过很多次,他在长安的那一夜受到过前所未有的羞辱感,他被母亲教育过,被父亲教育过,后来也被老人教育过,所以,现在的他,绝对不是那种为了虚荣心而暴跳如雷的人。

他们轻视甚至无视他,是他们的事情,是他们的权利,自己不可能强迫他们投过来重视的目光。

铁山无眯着的,有些眼神散漫的眼睛终于睁大了,他看了看对面的队官,脸上泛起轻微的笑容,道:“就是这么回事啊。”

“你什么意思?”对面的队官皱了皱眉头。

“就是这个意思。”铁山无淡淡的微笑看得人越来越想打人。

那名队官知道铁山无就是这个性子,就这么多说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义,而且看铁山无的动作,是铁了心要让管阔上场了。

“老大,你看他们的眼神,简直是欠揍啊,这一场,我来打,看我不把那家伙打得真成一个软蛋!”

一名早就手痒痒的汉子实在是忍不住了,在此时此刻终于趁着对面那些人的怀疑感情,发出声来,想要转变铁山无的意志,换自己上场。

作为当事人的管阔,是被真正地晾在一边。

上不上场,其他人都是自己的事情,只有他,搞得必须要别人来决定一样。

“管阔,要不,你退下吧,让别人上。”铁山无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周围传来一片的啧啧声,那里面的意味,真的很难说出来。

那是六十多人的啧啧声,却有着很不同的色彩。

而那名刚才冒出头来想要替代管阔的人,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直接走出了队列,他觉得,既然铁山无都已经这么说,管阔已经可以滚下去了。

管阔缓缓地转过头来。

他看起来并不怎么生气,其实他有点生气。

“一会儿叫我上去,一会儿叫我下去,你当我是什么?”

阳光下,铁山无的白牙,就这样闪了他的眼睛。

那家伙摊了摊手,道:“看看,看看,君子有成人之美嘛,你们难道觉得我不是君子吗?”

他这么不要脸,本来应该得到很多人的鄙夷,然而受到狂轰滥炸的,却是管阔。

“你这个装#的傻#,老大现在都叫你下去了,你还赖着不走,你是不是欠揍啊?你要是欠揍,干嘛便宜那个软蛋,和你雷哥说啊,雷哥正手痒痒呢!”

可雷刚才吃了败仗,正不爽着呢,眼见那些戏剧化的场景,心里面“腾”地涌起无名火,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话都忘了,当着对面高林等人的面,就对着管阔羞辱起来。

“你还不嫌丢人够多,老大是给你留几分情面!”无用本来那一次打过架之后,不怎么和管阔说话了,但是此时此刻,荣誉感、不能输的感情作祟,而且管阔上场这一事件太过荒谬了,当下忍不住再一次爆发了。

“还不快滚下来,少在那丢人现眼了!”

“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

……

对面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之间自己内讧,顿时就都笑了起来,不过因为慑于铁山无的威势,还有无用可雷等暴脾气,并不大声。

第七十三章 我只知道不到长城非好汉

阮单叹了一口气,就这样笑着蹲了下来,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连管阔这种人都要抢着和自己来一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对手真的是管阔,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啊。

管阔听着他们的狂轰滥炸,还有真实的愤怒,恍惚间回到了长安的那一天。

千万长安人,送我去边疆,他是被骂出城的,那样的场景,比起今天的那些带有节制的话语,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又想到了泯灭骂声的那一身红色宫装,那一只高傲高贵的倾城凤凰,于是,淡淡地笑了起来。

虽千万人吾往矣,三十多人的骂声,又算什么?

吾一笑置之。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已经强大如斯了。

他知道,这一回,自己又上了铁山无的圈套了,那家伙不是真的要叫自己下去,而是……逼迫自己露出似乎很想上的样子。

他算了算,算上这一次,铁山无已经欠自己二十七顿揍了。

他看到,阮单依旧坐在地上,一脸等待着新来的一位与之对决的样子,于是摇了摇头,稳重地举着盾牌和枪杆,往前走去。

他就这样把那些轰自己下去的声音挡在背后,就像是挡住了半个世界。

他一直都被轻视无视,今天,他就以这样的姿态告诉别人,怎样的无视姿态,才是最最牛#的。

不和你们废一句话,不想骂你们,甚至不想看你们,就这样,把后背留给你们。

“哗——”地一声,喧闹更大了,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忽视的那帮人几乎要爆发。

可雷冷笑一下,就这么快步走了上去,准备把管阔毫无面子地拖回来。

可是,一个懒洋洋,但是像是有着魔力的声音透过他的耳膜,就这样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令他的脚步一瞬间就凝固住了。

“他的对手是阮单,你叫阮单?”

铁山无大多数时候都在漫不经心地,可是,他只需要瞄一眼,就能够知道可雷想揍管阔。

管阔的对手是阮单,不是你可雷。

那个声音很轻和,但可雷却像是受到了极为严厉,几乎可以把他压垮的训斥,脸色一片红白交错,乖乖地退了回来。

而其他人,就因为铁山无的这一句话,非常诡异地都停止了大骂声。

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知道,铁山无快生气了,这就是铁山无生气的样子。

对面的那名队官看到这一边的动作,略感震惊,他不明白这是怎样的实力,能够把那帮人带得这么服服帖帖的。

管阔听到了铁山无的那句话,也听到了瞬间的安静,于是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带着笑意走向阮单,道:“好了,现在,你的对手,只能是我了。”

他阳光下的笑容,以及穿着盔甲的样子,真的不难看,甚至在此时此刻,还挺好看的。

阮单就有过那么一瞬间的那种感觉。

随后,他摆了摆手,道:“你不会是我的对手的,还是换人吧。”

铁山无那边安静了,可是对面却不如此,顿时传来了无数声哈哈大笑:

“老阮说得对,你还是下去吧,到时候输了你们的队官又要训斥你们了!”

顶着那些人轻视的言语与大笑,管阔很认真地对着依旧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的阮单道:“我希望你搞清楚一件事情,我已经是你的对手了。”

阮单看了看铁山无,发现那家伙东张西望着,知道自己想换对手的想法已经不可能成功了,于是猛地盯住管阔的脸,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你不后悔?”

“待会儿我打人可是很痛的,我可不会因为让着你而留手。”

“打人算什么,如果是和突兀人,是要分生死的。”管阔依旧很认真道。

“好!”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阮单瞬间站起,手中已经迅速地拿起了盾牌和枪杆,口中有些阴狠道:“不到黄河不死心!”

“我只知道不到长城非好汉。”管阔咧嘴一笑,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神情特别地舒服。

……

……

秋天的阳光不烈,颜色也不深,但是,照过来,却很舒服,很合适的舒服。

最起码,让所有的景物都灵动了起来。

还有,众人身上的盔甲总是显得透亮。

管阔举着盾牌,紧紧地握着枪杆,似乎把自己置身在了经历过许多次的突兀袭击之中。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阮单觉得特别好笑。

相比管阔,他的神色很轻松,他本来作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甚至都有点忐忑,而今当自己的对手已经确定是管阔的时候,那种感觉全部都消失无踪了。

这真是无趣的一场战斗啊!他想到。

他并不觉得管阔是不堪一击的,但是他很清楚管阔的失败、自己的胜利是毫无悬念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管阔紧紧地盯着前方的阮单,眼中几乎没有了其他人。

他并不特意去想应该怎么怎么做,平日里的操练是怎样的、老人教的竹简上是怎样的,现在真正处在了这个位置上,往昔的一切仿佛都已经融入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只需要自己随机应变,作出回应。

阮单握着枪杆的手勾了勾手指,示意管阔过来。

管阔看了看他,并没有动,他的神情全部都放在对方的移位、动作上面,现在他并没有看到对方有什么破绽,所以他不想主动动手。

阮单轻笑了一声,道:“你单哥让着你,叫你先过来砸几下,捞点面子,到时候就是输也不会输得那么惨,你还不领情?”

一边传来一片放肆的哄笑,而另一边,除了铁山无,所有人都越发脸色阴沉,甚至像无用等几个人,已经不去看了,侧站着在交谈着什么。

“你说过不会让着我而留手,我当然也不会。”管阔道。

阮单简直要气笑了,心想自己随口说的话居然被这小子拿过来羞辱自己,既然你不要面子,那也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于是神色变得冷起来:“我先和你说一声,我先动手的话,你根本就不会有出手的机会。”

第七十四章 那数天之后的第一战(上)

管阔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他知道,这些都是虚的。

当他摇头的瞬间,阮单的神情一变,脚下泥草深深地陷了下去,身体就像是一道风一样扑向了不远处的管阔。

阮单的心中现在的确是不爽,他的对手居然是管阔,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低了一等,故此他想要稍微“让着”对方一些,然后再漂亮地赢一场,那样子他的形象就会光鲜亮丽许多,但是没想到那个家伙竟然倔强得不领情,这瞬间就惹毛了他。

管阔严阵以待,他的手将盾牌和枪杆握得很紧,眼睛尽量看清阮单的身形轨迹以及四肢的动作。

那一切,在他的眼中,都被拆分开来,形成了一个个的慢动作。

那是竹简上的方法,眼随心动,进入脑海,那东西,每天练的就是眼力,眼睛很重要,人体的耳朵、触觉同样重要,但是,在打斗的过程当中,最起初要练的,当然就是眼睛,眼见为实这句话虽然不一定正确,却也道明了视觉的重要性。

因为竹简上内容的复杂性,虽然对于人体的各个器官,最终都要利用到,可是他并不想贪多嚼不烂,于是他暂时的重点,还是在眼力之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而后身体猛然一转,手以及手中的盾牌随着身体的转动而动,而双脚已经在同时摆好了最恰当的位置。

这一个动作,能够最合适地尽量抵挡住更多的力量冲击。

“咚!”

一声大响,阮单手中的枪杆就这样狠狠并且迅捷地捅了上来。

在此地的整个军营之中,如果所有士兵分成上、中、下三等,阮单绝对会是在上等的中游,而管阔承受到的那股巨大的力量,更是让他对这一论断得到了证实。

管阔的双脚深深地陷了下去,稍微有些往后移,却好歹是咬着牙扎根住了。

如果仅仅凭借蛮力,这一回,他必定会像可雷面对彪形大汉一样,节节败退,可是,利用竹简上的方法,调整好了姿势,让阮单的力量传导开来,再加上付出全力,他居然顶住了这试探性的一击。

“咦!”

初次交锋,在自己的面前,管阔居然并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劣势,阮单略感诧异。

在他看来,就算管阔确实有些斤两,但是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自己的这第一击并没有手下留情,可是那家伙竟然抵挡住了,甚至都没有很明显的后退。

对面,那些正准备阮单一上来就吊打管阔的那帮人,强行将即将脱口而出的嘲讽言语吞了下去,显然也对这一情景有些意外。

至于铁山无那一边,同样是觉得这一情景出乎了自己的预料,一个人低低地道了一声:“哟,这傻子是怎么做到的,第一下居然不是太惨,没有被一上来就放倒。”

在阮单感觉到意外的这一瞬间,管阔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他的眼中,将面前的情景尽收眼底,在迅速分析着一切,他发现在暂时,阮单的姿态还是比较严密,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可是,以自己目前的力量,以及动手的速度,这么小的破绽,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果然,在他分析好这一破绽,根本还来不及动手的同时,阮单就嘿嘿一笑,手中枪杆擦过他的盾面,进行了第二轮的攻击。

管阔的呼吸尽量平稳,把刚才受到的冲击缓解开来,调整心跳速度,应着对方的动作,同样改变了动作。

他对于平日的操练与竹简上内容的已经体悟了好久,但是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的试炼,那些东西深深地融入在了他的身体里面,他就需要来几场,把它们付之实践,才能够得到蜕变。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知道很多的东西,也有很多东西他晓得怎么做,却并不能够很好地做到。

只是,他在努力。

他的脑中,仿佛看到了那些天的夜晚,老人站在高处,迎着大风,缓慢地演示着各种玄奥莫测动作的身影。

接着,他的脑中,驼背老金那几次闪动就消失在夜色里的诡异,父亲那高大的背影,也全部都冒了出来。

他们的影像,都和竹简上的内容有关,而现在,竹简上记载的形与神,全部都传给了自己。

在阮单的眼里,管阔的防御以及露出来的空当都很清晰,他杀过几个突兀人,在战场上,那些被他寻到空当随后杀敌的情景,和如今又何其相似?

他寻找到了相似的感觉,于是,在他的反应之中,下一刻,自己的枪杆就会轻轻松松地绕开盾牌,捅到管阔的身上,把那傻小子捅倒在地。

然后,他看到,管阔的盾牌,随着自己枪杆的动作,同样也动了。

“咚!”

同样也是一声大响,阮单的第二击,再一次狠狠地撞在了管阔的盾牌上。

盾牌不断颤动,管阔的手臂稍微有些发抖,那是受到大力然后狠命支撑住而带来的效果,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水,可是,比起被人捅倒在地的感觉,现在,真的很不错。

“MD,这不可能!”

阮单低低地骂了一声,第一次无功而返,他可以归结为运气和意外,可是,第二次的攻击,自己居然还是无所进益,这让他在有些不相信之余,便是懊恼。

他或许并不特别在意自己居然许久不能够明显地占据上风这一现象的本身,还比如管阔又是怎么做到的,可是他却完全不想在周围那么多人的眼里出现这样的情况。

如同他所预料的,对于今天发生的一系列现象,周围的人终于由之前的因为确定结果而完全不在乎,变成了有些兴趣。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凛然,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这声闷哼,不是他受到了外力冲击,而是一种他体内力量爆发时候的习惯。

管阔的神情严肃起来,在他的眼中,阮单的动作化为了无数个拆分动作,然后一记又一记猛烈的攻击就这样汹涌而来。

第七十五章 那数天之后的第一战(中)

刺击、横扫、当头劈下……

无数凶猛的手段,那些阮单的个人感悟,平日里上战场杀敌的几乎所有手段尽出。

阮单一定要在较短的时间之内把管阔拿下。

管阔的体力透支很严重,阮单不论是体格还是力气,都在他之上,对方的猛烈攻击一次又一次,他只能根据感悟到的竹简上面的招式,用盾牌护住自己所露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破绽,又用手中的枪杆不断格挡。

秋天的太阳真的不烈,甚至因为凉凉秋风的吞噬,而变得丢失了大量的热度,可是,他却恍惚间觉得这日头真的是……

他的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身体里的水分不断流失,化为热蓬蓬的热气,消散在秋风之中,又迅速产生。

他开始退步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退步和可雷的一退再退不一样,他的前一步后退并不能够化作第二步后退的动力,他死死抵住,用最最严密的姿态,抵挡着阮单的猛烈进攻。

甚至,他手中的枪杆还会抓住偶尔的机遇,进行着回击,扰乱着阮单的动作。

阮单的胸口屏着一口气,他的额头上、太阳穴上,汗珠一直往下流,随之来到下巴上,又滴落在地,融进泥里。

他的动作猛然一颤,那口气屏不住了,伴随着依旧猛烈的攻击,他的心跳猛然加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用眼睛狠狠地盯住对面负隅顽抗的管阔,不断发现破绽,又带着极大的信心去攻击,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管阔会用手中的盾牌和枪杆,准确无误地防守过去。

他简直无法相信原来这就是管阔的真实实力,介于管阔的战绩和大家的传闻,他的心中有着管阔的大概形象,然而那种形象完全不能够和那家伙如今的战斗力匹配。

撞击之声不绝于耳,毫不停歇,精彩程度丝毫不比之前四场的任意一场逊色半分。

在四处巡视的督队官来到了这里,站在那边,看着双方的战斗,点了点头。

他又看向带着微笑观看战斗的铁山无,同样是点了点头。

铁山无对前面四场的任意一场都基本上没有怎么观看,唯独这一场,他看得特别认真。

不过,这种认真程度也是相对的,他还是能够看到自己的长官来到了这里,也对着自己点头,于是表示了一下尊敬。

“即使面对再强大的对手,也不放弃自己心中的执念,从不灰心丧气,而是尽自己最大的所能,给予对手最大的困难,在战场之上,这样子的同袍,才是最最有益的。铁山无,你带的兵不错。”督队官道。

铁山无作为回应的,自然是他那很特殊的笑容。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不在关注那一场战斗,包括铁山无。

无用看着管阔在阮单猛烈的攻击之下始终不倒,感觉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难道是那个装#的傻#?难道不是换了一个人?

他侧头,看了看似乎信心满满的铁山无,心里面有点凌乱。

“这小子该不会是有什么祖传的药方吧?这根本不可能啊!”可雷皱着眉头看着那一场战斗,百思不得其解。

所有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对着自己信誓旦旦地说出场的是管阔,自己就不看,没什么可看的人全部都可耻地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心中不可思议。

对面高林等人早就想好的嘲讽管阔的台词早就融化在了口中,甚至看管阔那坚强坚挺的样子,哪怕管阔输了,他们都不好意思再去嘲讽了。

阮单忽然觉得,自己遇到管阔这么一个对手,实在是倒霉,实在是晦气。

他感觉今天碰到的这个家伙,比起那些突兀人还要难缠多了,自己攻又攻不破,刚想喘口气,嘿,那家伙又一枪捅了过来想反击!

可雷那家伙虽然输得最难看,可是最多痛过一阵就好了,可是现在的管阔,让自己累得嗓子冒烟,浑身酸痛,几乎要熬不下去了,他不禁想到。

管阔同样不好受,不过,他并没有任何的灰心丧气负面情绪在里面,他感受着这亲身的一切,觉得酣畅淋漓,淋漓尽致。

没有实践的时候,他一直对于竹简上面的东西半懂不懂,有些迷茫,今天牛刀小试,虽然过程艰苦,可是他的眼睛却开始变得闪亮,他终于感受到了其中的一点神韵,几乎想要把自己学到的东西一个又一个都试上一遍,输赢不说,他却最喜欢那种过程。

神、魂、意、魄、志,或许太远,他还不能够体会到里面的精髓,然而那些招式,千奇百怪却在实战之中个个体现出了威力,虽然目前发挥出来的可能不足百分之一,却生生地以不如对方的气力抵挡住了阮单这一军营之中佼佼者的大部分攻击,甚至还能够发动反击!

心随意动,他的膝盖抵在了盾牌之上,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正好盖住了阮单的攻击,然后往前横推,以一种很奇妙的力量生生让阮单退后了一步,随后,枪出如龙。

阮单暗骂一声,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脖子微微一侧,险险地避开。

他看到,管阔的枪杆在前刺到极致的时候,又忽然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朝着自己已经避开的脖子处扫了过来。

他的脑袋一热,猛然一蹲,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过去的,瞬间七荤八素。

而此时,管阔的盾牌已经撞了上来。

“欺人太甚!”

他有些恼羞成怒,将已经顿在地上的盾牌用腿猛然往前一踢,坚决地挡住了正在前撞的管阔盾牌。

管阔对此只闪过一丝淡淡的无奈,如果他的力气足够大,完全可以就这样情急之下把对方推倒在地,然而目前的力气差距是硬伤,这一点还需要自己以后的练***会提高的。

“你当我是病猫!?”

阮单暴吼一声,勃然发力,一枪杆砸在了管阔的盾牌之上,砸得管阔连退数步。

但是,他的能力早就不如以前了,就这一砸之后,他本来可以乘胜追击的,却像是被刚才的一砸用了好大的力气,在原地停留了一瞬,呼了好几口气才喘上来。

第七十六章 那数天之后的第一战(下)

这一场,直到现在,时间已经超过了之前四场的任意一场,前前后后,或许最开始的时候有些人并没有看,然而大部分的过程,都让人看得震撼无言。

“这小子是被鬼上身了吧?”

这么长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可雷接受现实,对管阔的印象改观,他看着那两个纠缠在一起,你方唱罢我登场,却迟迟分不出明显胜负的家伙,实在不愿意把现在的管阔当成是真正的那个人。

“我感觉不对头啊!”无用瞪圆了眼睛看了片刻之后,对着身旁的可雷道。

“我不信,这变化太大了,这根本就不可能,那小子竟然和阮单打得分解难分,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阮单那家伙今天身体不舒服,状态不好吧?”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便被另外一位抢过了话头,不过,那一句话,正是他想要说的。

他们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个合理并且正确的解释,然而,所有人都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却并不一定认同这一个论调——看阮单那生龙活虎一如往昔的样子,像是身体不舒服今天实力不济的样子吗?

很多人都和阮单并肩作战过,阮单今天的实力发挥,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处在高水平之上。

而另一边的管阔,那就是超水平了,而且是超了不止一点两点。

很多时候,实力都是可以提升的,战斗的时候,只要掌握了某些技巧,大多数人都能够有所进益,管阔便是如此,他的能力比起阮单有差距,但并不是那种天上地下的差距,只要稳住,合理利用竹简上面的精髓,便能够以小敌大,虽然说不至于轻松放倒别人,可总是可以大量地抵挡住对方的攻击,就算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甚至还会有一些赢的可能。

铁山无的笑意越来越浓,如果熟悉并且仔细观察他的人,便会发现:那家伙难得地没有了漫不经心之态,而是在很认真地看着,似乎想要把双方,特别是管阔的动作都烙印在脑海里。

他对管阔今天的表现有一些准备,却并不是特别明确。

周围,再往外面,喧闹声渐渐稀了,各个场地的对决大多数都已经结束,那个四处观看自己带的兵表现的督队官转了几圈,又回来了,看到这边的战斗依旧如火如荼,看不到明显的胜负,不禁有些诧异。

阮单的攻势比起最起初已经算是锐气全无,但是他感受着四面八方盯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目光,自己的队官,甚至还有督队官的目光,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打倒管阔。

最起码,这是能让自己最好看的一个结果了。

但是,管阔不想给他。

管阔无所谓输赢,但是不代表他会放手输给对方,他就想要尽力,磨砺自己,摸索竹简上面那些玄妙莫测的东西。

管家已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首先,他不能够死,其次,管家的未来,都在他的手里。

放弃是会上瘾的,放弃了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直到一事无成,他还能战,他还不会输,那么他就会尽力打下去。

“小子够能耐啊!”阮单喘着粗气,不论是神情还是语气,终于越来越不善起来。

管阔不说话,甚至就连表情上都没有任何的表示,他沉浸在战斗里,除了对面的阮单,甚至都没有发觉到来的督队官。

泥草被踩得稀巴烂,到处留下深深的、乱七八糟的痕迹,管阔和阮单两个人的身影,在那一大片的场地范围之内,不断移动着,毫不停歇。

一声脆响,阮单的身体几乎往前一扑,管阔手中的盾牌上面坑坑洼洼,几乎要变形。

管阔的身体受到巨力,而阮单也就这样连人带着枪盾砸了过来,他终于抓到了这一场战斗中最大的破绽,一连捅出好几枪。

阮单发出一声闷哼,脸部因为疼痛而变形,但是,他的眼中依旧闪烁着火苗,爆发出一声吼声,要把管阔压倒在地。

他不想再拖了,他要在现在就结束这一切。

事实证明,管阔最怕的就是那种不怕痛的硬碰硬,他的力气暂时的确比不上对方,只能依靠对方的不想受到攻击两败俱伤的心理,然后才能维持,而今那家伙居然和自己拼了,也是出乎他的预料的。

阮单的破绽非常清楚,管阔的枪杆一次又一次地捅上去,对方露出非常痛苦的神色,但是隐藏在痛苦之内的,是极大的决心。

这很没有意思,如果是在战场上,阮单早就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阮单的队官看了看站在那边一身戎装的督队官,看到自己的长官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虽然并没有说出批评的话语。

铁山无笑着,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别人说:

“其实他已经输了,可是他还是要把我们的傻驸马打赢,这一场战斗,真有意思啊。”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管阔感觉到那破釜沉舟一般的巨大力量,即使把姿势摆到最最准确,完全遵守老人教给自己的竹简上面的内容,却依旧无济于事。

他的膝盖越来越低,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汗水如同雨落。

“噗通”一声,阮单就这样压着他,一同翻倒在地上。

两个不服输的人,终于倒在了一起。

周围发出了几声低低的惊呼。

事情到达这一地步上,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人会想象到管阔和阮单的战斗,居然会以这样的形式展现出来。

无用和高林的两败俱伤,难以分出胜负,也不过如此。

难道要让所有人都评判、都承认管阔现在的实力已经能够和军营之中优秀的阮单相提并论?

无用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想不明白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大白天的难道神情恍惚出现幻觉了?

“这不可能!”可雷低低地喝了一声,在这里,只有他自己输得最惨、最难看,虽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实力其实不弱,可是,相比管阔和阮单几乎有些壮烈的对决,实在是太难看太难看了,他心里面燃烧着一股无名火,相当不服气。

第七十七章 观念的转变是一种很缓慢的过程(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变得更加闪亮了一些,照在那些已经衰败的野草之上,增添了无限光泽,就像是赋予了某种生机。

原地,阮单又开始后悔了。

他和管阔都丢了手里面的装备,现在是赤手空拳。

他感觉自己把管阔那家伙压制下去了,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赤手空拳就这样打得乱七八糟之下,管阔打人,真的很痛很痛。

在曾经的某一天,比他阮单还要猛上几分的无用和管阔就像今天这么一样在地上滚着打过一场,结果无用被打得生疼。

今天,带着极大的狠劲和信心,认为可以把管阔打得动都动不了,想要找回那一点点可怜的“面子”的阮单却同样讨不到一点点的好处,被闷声不响紧咬着牙的管阔拳打脚踢得龇牙咧嘴,差点惨叫出声。

督队官的眉头看得越皱越紧,最后露出几丝不耐烦,忍不住呵斥道:“看看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阮单!”阮单的队官吆喝了一声,今天发生这样的情景,还被自己的长官看到,他的脸上也无光,只是他需要一个止住这一情景的契机,现在督队官先发话了,他也好顺势发话了。

今天,阮单感觉自己承受到了这一段时间之内最大的耻辱,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一方面是因为打斗而产生的热量,另一方面,自己居然被所有人都了解的对面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家伙打成了这个样子,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站起身来面对众人的目光的。

只是,他必须站起身来,面对那一切。

他深深地看了看旁边几乎与自己同时停手的管阔的那张脸,神情复杂。

管阔对着他咧嘴一笑,很自然地爬了起来。

他的手很认真地拍打起自己身上的泥尘,又一丝不苟地整理起自己的盔甲与一切形象。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当时自己还是管家公子,注重全身各处仪表的时候。

从现在开始,他有信心活着,也必须好好活着。

明天的他,将会比今天更强大。

今天的锻炼,还需要继续。

阮单默默地转过身去,不言不语地走向自己的队列,不再和他说一句话。

管阔的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就像是头顶上四处泼洒的阳光,他端端正正地转身,走着军旅之中特有的步伐,迈出。

他看到,那些平日里和自己的接触并不多,却喜欢在自己背后说说话的战友们用看待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他和阮单打成这样,也就意味着,以他现在的实力,这一边,他可以安稳地压住二十多人。

这样的与以往观念相悖的差距,那种转变,没有人能够轻易接受过来。

铁山无迎接了上去,他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迷人,以及让管阔看得想打人。

他拍了拍管阔的肩膀,轻声道:“驸马都尉好手段。”

管阔笑了笑:“我觉得,你欠我的那么多顿揍等以后再还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因为,以后的我,不会只有今天的那个样子。”

“好,”铁山无道,“我等着,我就喜欢被人揍痛,越痛越好。”

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管阔和阮单的这一场战斗,只能作为不分胜负的结果。

而铁山无的亲自迎接,也就意味着这一事件应该是结束了。

然而,是真的结束了吗?

所有人心里都知道。

阮单回去后当然不会得到任何的嘲讽,他们那一队和他的关系很好,而且,阮单的发挥并没有失常,只是管阔的表现太让人意外了。

阮单得到的,是一些表示友好的拳头,而并没有任何的话语。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说什么管阔的表现是侥幸之类傻瓜都不会信的话,只会显得自欺欺人,就算要说,也不会在这里安慰阮单。

管阔就没有奢望过会有任何的欢庆与友好等待着自己,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些东西是不会有的。

果然没有。

除了铁山无那个另类并且可恶的家伙,其他人给予他的,都是异样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看待一个怪物。

这一场战斗,管阔表现得并不算多么强大,可是比起他给所有人的印象,却强大了不止一点两点,这样的误差,造就了如今的诡异局面。

无用等人窃窃私语了一阵,最后不了了之,可雷更是说不出缘由地不爽快,就像是刚才被捅了好几下,又被砸了好几拳的人是他。

管阔曾经接受过他们一天又一天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可是都和今天不太一样,以前他们都当他是一个可以随便说坏话的傻子,但是现在却把他当成了一个怪物。

虽然整理了好久,可是,他的脸上依旧很狼狈,他就这样以狼狈的模样,对着身旁一个还在小声谈论自己的人一笑,那两个还在对话的人就不说话了。

管阔觉得好笑,在从前,他要是就这么看向谈论自己的人,得到的必定是这样的回应——看什么看,打你啊!

四面八方,喧闹渐渐稀少,最终消失,所有人,都站得笔直,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军营之中,有情有义,有生有死,可以谈笑风生,甚至高谈阔论,但是某些时候,那些东西就要全部都抛在脑后。

一切都结束了。

在刚才四处观看,把各处的情形都放在眼里的将领们开始训话,对今天的表现作出评点。

那里面,绝对不是什么形式主义,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们都有着自己的底气与能力,他们对刚才各处对战之中的一些错误直接点出,点明必须杜绝,不能给突兀人以可乘之机,那是在拿自己的生命,甚至是北唐的命运开玩笑,同时又赞扬了在哪里看到的比较有新意的手段,鼓励所有人都去学习并且体悟。

管阔很认真地听着,同时考虑着要把其中那些有用的信息转化为行动力,什么时候放到实战上面试试看。

他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大片,能够定下心来的人寥寥无几,甚至还有几位时不时地朝着他瞄几眼,好像要看出来什么。

当然不会看出来什么,管阔还是管阔,但是,人是可以成长的。

而已。

埋锅造饭意味着对决演练的完美停歇,管阔看着蹲在那边的铁山无,一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禁皱了皱眉头。

……

……

第七十八章 观念的转变是一种很缓慢的过程(中)

夜,四野的风吹得正浓,一顿,又一顿,可长可短。

管阔看着天上保持着速度,并没有随着秋风的停顿而同样停顿瞬间的云层,微微笑了一下。

白天的动作给予了他身体和心理上的满足,与阮单一战,虽然自己特别狼狈,可是,让他确认了竹简上内容的威力,而那名神秘的老人,应该并没有曲解或者有所保留。

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那枚竹简,而且,现在他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不准备把那枚竹简扔掉了,而是想尽办法破坏掉上面那些文字。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够回到长安,他就想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一点一滴念想。

铁山无所说的没错,那的确是念想,竹简上面,有长安的味道,有管家的味道,有地宫的味道,恍惚间可以看到自己的童年。

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默默行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曾回头。

他站起身来,在迅速飘动的灰暗的云层之下,缓缓开始动作。

他的气息依照上面的内容,缓缓调整到了某一种频率,意图寻找到那种游离在身体之内看不见的力量,让它们循着全身各处流转。

这是他每晚都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白天的战斗或者操练再苦再累。

避开了四面八方现在对他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感觉很不错,很放松。

他的右腿缓缓往前,膝盖弯曲,深呼吸一口,微凉的风入了体内,顿觉清爽,似乎把今天的疲惫与受的轻伤都在缓缓消融。

他尝试着运转起吸入口中的那股气,虽然方法是对了,可是目前的他还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做到。

在夜色下,不远处有举着火把巡逻而过的士兵,将他的身影映照在地面上,化为了移动的黑影。

只要没有做什么鬼鬼祟祟很明显贼溜溜的事情,军营里也不会太过过问,而一个勤奋、一直在练习的士兵,也是很多将领所喜闻乐见的。

在从前,对于他管阔每晚上出去的不知道做的什么事情,营帐里的无用可雷等人都嗤之以鼻,认为他是想多了,先天不足还想要用每晚的那么点时间就补上去,还没来得及有所效果,就已经在战场上被突兀人砍死了。但是今天,他们的目光就都不太一样了。

铁山无抱臂靠在那边,远远地望着那个在做着奇怪动作的家伙,似乎饶有兴致。

而无用等人皱着眉头,站在他的身体侧后方,紧紧地盯着管阔,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管阔不是无所谓竹简上的东西有没有被人看见,而是在军营之中,他不具备一个人偷偷摸摸练习的条件,这是没有办法的,相比死在战场上,秘密不秘密什么的,也只能看着办了。

随着动作的进行,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水,在并没有完全体会到那些动作之精髓,也就是他的练习有所错误的时候,越到后面,他就越吃力、越劳累,体力消耗越来越大。

如果能够去仔细观察他的体表,便可以看到,他的体外,有着一层热腾腾的白色雾气,管阔并不清楚那到底是因为自己的汗水,还是产生了什么特殊的效果,只是,这一情况,是在前天的时候首次发生的。

远远地看着管阔动作的,除了他营帐内的那几个人,还有周围一片的零零散散的四五十人,其他人其实并不知道每天晚上管阔的行动,但是在今天发生这样让人惊憾的事情之后,一个真真假假的消息不胫而走——管阔每天晚上都会努力地操练,他的变强,很可能和这个有关系。

于是,就产生了今天夜晚四处的人不再在营帐内扯淡闲聊,而是出来好奇地朝着那边探视的情况。

“我们也操练啊,平日里大家不都这样操练的吗,难不成晚上效果好?”高林的旁边,一个人皱着眉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道。

“你还别说,他每天晚上那么点时间,日积月累之下,还是很可观的。”高林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而且看今天的情况,管阔的真实实力,应该还是在阮单之下的,只是防守得有些严密,也还算是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不行,我不信邪,我倒要弄弄明白,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阮单的脸色有些阴沉,今天和管阔这么一个本来根本就没有资格做自己对手的家伙打成了这个样子,这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他直到现在还不能够消化掉那一结果,就因为结果让他太过不可思议,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弄个明白。

四面的秋风终于缓了下来,徐徐而吹,带动起微微的凉意,就像是点滴水迎着身体而来。

夜色中的原野,只能看到深色辨不清具体的轮廓,静止地浮在那里,好似一层叠一层的粮堆。

相比穷凶恶极的突兀人,北唐的军粮,应该就是这么丰富。

阮单就在那微微起起伏伏的地面上行走着,缓缓朝着管阔那边而去。

他的面容因为光线的黯淡有些模糊不清,可是依旧能够感觉到那丝凝重。

“老吴,我觉得那小子一定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我看什么时候监视他一下,每天晚上的练习,像现在,一定是一个幌子,他怕我们怀疑,就故意做做样子,反正我是这么多天了没看出什么来,一定和现在的那些东西没什么关系……”可雷在那边说得得劲,今天的五场战斗里面,就他最惨、最难看,本来还期望着最后一场的管阔能够被阮单打得跟那个什么一样,作为垫底,给予自己安慰,可是没想到,那小子虽然没有打赢,却是打得最精彩,甚至生生打出了壮烈的韵味来,这几乎让他不知道把脸搁到哪儿。

无用听着,他虽然并不认同可雷那几乎有一种小人诽谤的样子的说法,不过兄弟情深,也假装认同着,对着今天被打惨了的可雷安慰安慰,但是随后猛然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便示意可雷先停一停,道:“你看那是谁?”

(最近的是一些过渡性章节,以后会进入正轨)

第七十九章 观念的转变是一种很缓慢的过程(下)

可雷辨认了一下,终于看清了一些,道:“似乎是……阮单?”

“那家伙来做什么?”他皱起了眉头,语气也变得不好听起来,今天他心情不好,看谁都不爽,看到那个没能把管阔狠狠揍一顿的阮单,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看法。

“我看那家伙是今天打得不服气,一肚子怨气,现在想要来报仇?”旁边有一个人道。

“虽然那个傻子欠揍,可是那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岂是他想怎样就想怎样的,不然传出去别人都以为我们这里好欺负!”无用虽然看管阔不怎么顺眼,可是也不会愿意就这么看着别处的人肆无忌惮地过来“挑衅”。

人的小心思就是这么奇怪,就是刚刚还计划着什么时候把管阔揍一顿泄泄气的可雷,都开始同仇敌忾起来。

他冷笑一声,看了看听到自己这些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指示甚至反应的铁山无,放开了胆子,往前踏步。

在这里,他们只听铁山无的,铁山无不阻止,他们就无所畏惧了。

“喂,你,软蛋,你过来做什么?”可雷带着一脸的挑衅,站到了阮单身后的不远处。

阮单停住了脚步。

“怎么,这里我不能来吗?”他的语气明显变得有些不耐烦。

可雷今天打输了,而且比管阔惨多了,心情不好,但他阮单今天和管阔打成了这个样子,心情同样不会怎么好。

“那就要看你是什么目的了。”可雷昂了昂头。

虽然今天输得特别难看,可是他的实力比起阮单要强一点,要是阮单不聪明暴起发难,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的样子有些嚣张无忌。

“我看看今天自己的对手是怎么练习的,学习学习,又怎么样?”阮单转过头来,眯起了眼睛,语气开始变得有些不善。

可雷“嘿嘿”笑了一下,心想我们这些和那小子一个营帐的人都还没有搞清楚,你这就想要来获得谜底?

阮单知道可雷最多只是找茬,今天两个人都打得有点累,不会稀里糊涂地就动手,当下不想理睬对方,而是转回了头去,定睛看着在那边因为专注而忽视了所有人目光的管阔。

管阔的动作虽然有些奇怪,可是阮单不得不承认,就如同铁山无这边的人所说的一样,真的看不出来什么,至少从表面上。

管阔所练习的这些,似乎并没有比日常的操练高明多少。

他们并不会知道,竹简上的内容,并不只包括这些表面上的动作,还有蕴含在深处的玄妙莫测的气体运行方式,甚至还有深入挖掘超脱肉体的神、魂、意、魄、志等很抽象的东西。

生命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从古至今的很多人,都一直在寻找到那些超脱肉体,又与肉体交融的力量,于是,灵魂等东西被提了出来,却并没有谁能够探究到其中的终极奥秘。

而竹简上面的内容,即是管阔并不知道来历的人物们研究并且加以运用的结果。

管清和曾经对管阔透露过只言片语,便是人体的存活,更多是是那些力量的存活,若是那种力量灯枯油尽,肉体自然而然也会消亡,反之,肉体出现不适之下,只要那些力量得以补全,得到恢复,那么肉体之疾也会自然而然消失。

针灸、拔罐,以及各大穴道、经脉的调息,都有着惊人的效果,那些效果的来源,便是那些玄之又玄的事物。

那是在管阔懵懂的时候得知的信息,随着他的渐渐长大,管清和也慢慢变得讳莫如深,不再提起,甚至管阔自己也几乎要忘记了那些只言片语,直到最近一段时间的练习,才有些回想起来。

难道驼背老金的身轻如燕,父亲刀的所向无敌,便是发掘出了人体内的那些力量?他不禁想到。

当然,这些想法都是他在锻炼之后才想的,现今的他,很专注。

他的汗水,流得更多更快了,体外热腾腾的雾气越来越清晰,但是因为夜色的深沉,在远处并不能够怎么察觉。

收功而立,他停了下来。

虽然打的时候很艰难,但是一旦完毕,却感觉浑身舒畅,身体里面,有一股莫名的气流在流淌,那种不像是暖流,也不是什么寒气,而是一种很适宜的温度。

阮单看着他的练习以及结束,实在没看出来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回头,他看到了一脸冷笑的可雷。

他瞪了一下对方,扭头就走,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自己也没能够获得有价值的线索,多留无益,而且可雷还在这里碍着自己的眼睛,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哼,不服气就不服气吧,想找出来什么呢?自欺欺人。”可雷冷声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都忘记了自己也是不服气的。

阮单一无所获,并且脸色阴沉地回到了营帐前,看了看盯着自己的高林等人,摇了摇头。

“难道真的什么都没发现?”高林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怎么相信。

“就算真的有什么好东西,也会藏着掖着,怎么会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大摇大摆地露出来?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好好想想今天为什么会赢,又为什么会输,关注别人变得强不强,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变强。”

一个严肃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那位长着一张严肃脸的队官走了过来,留下那句话,又进了营帐。

不得不说,他的这句话,很有道理,努力提升自己,能够多杀几个突兀人才是最最实在的,一直关心管阔,又有什么用?今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阮单和高林等人心服口服,招呼了几声,就进了营帐,开始讨论起今天的战斗,输,输在哪里,赢,又赢在哪里。

至于可雷,眼见同样看不出什么,自觉无趣,瞄了无用一眼,就回去睡大觉了,无用摇了摇头,跟上。

转眼间,还在看着管阔的,只有笑吟吟的铁山无一个人。

管阔在那边坐了下来,望着西南方向,有些愣神。

第八十章 真正的战争(上)

已经那么多天没有听到琴音了,他甚是想念,他知道,以后,再听到那琴音,很难很难,可是如同对方所说,琴音一直都在,在自己的心里,自己在哪里,琴音就在哪里。

然而,总是有那么几分失落。

父亲、母亲,算是给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很大影响的人,驼背老金,虽然接触得不多,但是介于那些接触的关键性,算是半个吧,后来,又是弹琴的老人。

现在,又只剩下了自己。

母亲说得对,人生之路上,总会有很多陪同自己的人,走过一段路,他们又会离开,能够最后走到终点的,只有自己。

铁山无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身旁。

看着那张脸,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和铁山无,会不会分别呢?

随后,他又微微释然,现在能够在一同作战,可好。

“在想什么呢?”铁山无问道。

他的脸上没有了笑意,但是很温和,声音也很温和。

“人,许许多多的人,相遇的人,分别的人。”管阔道。

铁山无摇了摇头,又顿了一下,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问的是今天的哪些时候?”

“刚才的炼体。”

管阔沉默了。

他看着铁山无的那张脸,似乎想要看出一些什么。

最先触碰到自己秘密的,就是铁山无,那个时候吵着闹着要看自己的竹简,而现在,最最聪慧,很明显看出一点端倪的,也同样是铁山无。

虽然他感觉铁山无是这里最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然而,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还是不愿意被对方看清。

这个和老人不一样,他和老人的缘分很无暇,就是琴音,而且老人是他当时破解竹简上内容的唯一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有下一次。

铁山无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作为他的好友,管阔同样选择了忽视。

铁山无笑:“你放心,我的好奇心也是有限度的,某些东西,我不会去深入探究,我就是希望你能够有所进益,还有,不要死了,你死了,我欠你的二十几顿揍怎么还?”

管阔同样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铁山无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道:“还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管阔抬起头看着他。

“刚才上面通知的,明天开始,就要准备打仗了。”

他的神色凝重了好几分:

“是真的打仗。”

管阔的心猛然快速跳跃,随后又变得平静。

……

……

荒原,坦荡无边,一直延伸到天地相接之处,与绵长的白云相接。

又是一个好天气,秋高气爽。

阿史那沁的左翼两万多骑兵和晋王李显岳部署在东面的部队相互照面了。

这是一场双方都知道无法避免的战争,虽然不一定能够决定最终的胜负,却能够有着很深远的影响。

当看到那种真实的两军对垒的情景的时候,管阔不得不承认,大家说的是对的,之前经历过的夜袭、突袭,真的只是小孩子过家家。

对于大多数普通士兵来说,那些突袭的小交锋只不过是活动活动手脚,而真正战场上的命,要是活着,是捡来的。

不然某些人哪来的那么多的军功,怎么一级一级晋升到将领的?

一个一个人死了,大多数人死了,少数的人成为了将领。

未曾体验过战争的人总对其有着浪漫的憧憬

——品达

管阔,包括他周围那些大量被发配到边疆的人,都曾经义愤填膺过、指点江山过,喊着要一雪前耻,一战泯恩仇,喊着要跟着丘战神剑指突兀人的老巢,现在,他们终于如愿以偿了,他们虽然并不至于想要逃避什么,但是至少,憧憬没有了,也不会有什么浪漫的幻象。

战争,战争,现在他们的心中,就是只有战争本身,生,或者死,你死,我活。

远方的地平线上,万马奔腾,烟尘滚滚,遮蔽了天边的太阳光辉,似乎让天穹之下都变成了一片阴霾。

管阔他们全副武装,带着枪盾以及佩刀,就这样迎着天地之间的那一道黑线,一往无前。

今日长缨在手。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管阔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微凉。

他的旁边,是无用,是可雷,然后,是他们的队官铁山无,再往远处,是阮单高林他们,许许多多相识的人。

也许今天过后,有些人就不会再见了。

那一大片千军万马,越来越近,远远地可以看到突兀人的大旗招展,上面是象征着突兀信仰的图案。

北唐的旗帜迎着秋风猎猎作响,昭示着横亘在北疆的坚决与不可匹敌。

前方远处的地势微微隆起,突兀人就那样停留在了最顶端,居高临下。

这边的部队没有再往前,战斗的时候,在较低地势的人会处于劣势,所以他们等待着突兀人的冲锋,而不是主动顶上去往上战斗。

李显岳营帐内的诸多高级将领们分析得没错,突兀人可以预见今年冬季的艰难,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主动进攻的,虽然他们占据了高地,但是并没能够对北唐军队作出合围,北唐可进可退之下,不会顶着劣势地形主动送上门去,所以他们只能借势借力,借高地的力量增加速度与威力,而不能够把战场逼到那里。

北唐的装备精良,兵员素质高,士气虽然不能够说是气势惊天,但是比较稳定,就算处在初战不利之下,也能够定住军心,他们的防线一般很难突破。

突兀人贵在气势如虹,兵贵神速,他们凭借轻骑的速度,就像是狂风一样席卷,雷霆万钧,抛开阿史那沁用兵如神这一方面,在以往的年代里,北唐人发现他们的士气在战争之前特别特别旺盛,可是一旦处在劣势,信心却很容易动摇,也就是初战时猛烈,溃败却会一溃千里。

远程上面,北唐的军用弩机技术先进,威力强大,杀伤力恐怖,可是相对比较重实,作为弩手,基本上都是步兵,机动性并不强,在正面战争,双方硬撼之下很有效果。

第八十一章 真正的战争(中)

而突兀的弓骑兵,倚靠的是他们的娴熟,而且他们一直都处在马背上,极为灵活,可进可退,非常难缠,即使是溃败,也难以消灭太多。

几乎不需要北唐人作过多思考,突兀人的弓骑兵一如既往地最先发动,他们迅速占据了相对有利的地形,面对着北唐一身盔甲的重步兵首先进行着凶猛的攻击。

后面,战马嘶鸣,突兀人的轻骑开始挺进。

遮天的箭矢狂涌而来,如同蝗虫涌动,黑压压的催命符“噼里啪啦”地砸了过来。

管阔尽量把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那样密的箭矢雨,他想着自己要是就是那个身法诡异的驼背老金,不知道都能不能够轻松闪避。

在面对那样强大的战争机器的时候,即使是竹简上面的内容,也变得有些乏力,更不用说刚刚开始,稍微有一点点领悟的管阔了。

万夫不当毕竟只是一种形容,就算是再厉害的人物,作为一个个体,单枪匹马之下,也会显得特别弱小。

管阔并没有去想过,如果真的有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横扫千军,驼背老金就不会逃走,他的父亲管清和也不会向羽林军做出妥协,同时和薛昭谈条件,而不是一人一刀,一路杀出去。

当然,平日里的操练,还有团体的配合,以及经验、个人能力等方面都可以对这漫天箭雨作出抵挡,面对着这种情况,北唐军人有着自己的做法。

北唐的盾牌经过了这么多朝代的精华与进化,直到现在已经达到了足够的高度,虽然说不可能达到绝对的防御,可是基本上能够挡住突兀弓骑兵狂风暴雨一样的攻击。

他们紧紧挨在一起,盾牌摆放得严丝合缝,大量箭矢涌动过来,大多数都被挡在了外面,重重地钉在盾牌之上。

管阔深深地呼吸,体内的气息流转,无时不在进行着竹简上面的运气法,他的身体略感舒畅了一些,在这里,这可以让他比起周围的其他人相对省力一些。

随着箭矢不断地钉上来,手中的盾牌也就变得越来越重,伴随着接连不断的攻击,再受力不均,盾牌不断抖动,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脱手落下。

虽然北唐军队的防守严密,训练有素,可是战争不论是双方的谁,都不可能安安稳稳,除了箭矢和盾牌的撞击声,惨嚎不断传出,箭矢刺进肉体的“噗噗”声不绝于耳,数不清的人因为承受不住盾牌上面的力量而脱手了,随后便是无尽的黑色噩梦。

一枚盾牌的脱手,丧生的不会仅仅是一个人,团体的队形,只要受到破坏,影响会不断蔓延,周围一片的人都会受到波及。

然而,活着的人迅速收缩队形,把因为同袍死亡而出现的漏洞填补。

这就是战争,没有时间多去愤怒、悲伤,活着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管阔应该庆幸,他的身边是无用可雷等人,他自己的盾牌稳稳地握住了,那些人也握住了,他还不至于因为周围的人而受到太大的影响。

突兀弓骑兵的箭矢攻击其实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后面的轻骑兵便汹涌着逼近,可是管阔却觉得度日如年。

伴随着及时的命令,所有人都把几乎被射成刺猬般的盾牌放在了身前,神情严肃地看着远方烟尘滚滚的突兀大军。

大地都在摇晃,所有人紧绷的肌肉依旧在抖动。

管阔眯起了眼睛,遥望远方,依旧在吞吐着天地之间的气息,保持着自己的心率。

“他奶奶的,那些像兔子一样的突兀人,哪来的那么多箭!?”无用吐出一口浊气,面对着扑过来的突兀轻骑,虽然说不上脸色轻松,却还算是面色正常。

在这里,他算是强者,他有信心自己能够杀敌,而不是被别人杀。

“管他呢,那些狗娘养的,就是欠捅!”可雷冷笑一声,他的心里面很兴奋,手心里开始出汗,他既对那大场面感到有些忌惮,但同时又想象着自己待会儿可以杀死多少个敌手,又激动起来。

他看了看身旁不远处沉默不语,面色凝重,也可以说是认真的管阔,咧嘴想要如同以往地讽刺几声,猛然想到昨天那些像是做梦一般的情景,便惊醒了过来,神情有些复杂,随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管阔看到了,却并没有多想,突兀人,才是值得他去考虑的目标。

他们很多人的精神支柱——铁山无昂起了头,接着稍微倾斜,迎着扑面而来的烟尘,震颤了一下长枪的枪身。

他的动作很有潇洒气息,那是他激励士气的一贯动作。

很多人都知道,他看起来的无所谓,不是真的无所谓,这里的人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无论是谁,他都不想生离死别,于是,抖抖枪,为他们践行。

且行且珍惜,过河的卒子不回头。

然后就……杀吧!

背后传起一大片机簧弹动的声音,弩机声音震天,弩矢蔽日,威力绝伦,号称大杀器的弩箭就这样朝着迎面而来的突兀骑兵吞噬过去。

无数人马受到穿刺性极强的弩箭冲击,人仰马翻,死伤大片。

突兀人都是轻甲,马匹没有披甲,盾牌小巧,注重速度与破坏力、冲击力,而防御力较低,他们的前锋一般伤亡都比较大,可是单单如此并不能够影响他们的狠劲,因为转眼之间,他们就已经恶狠狠地撞了上来。

北唐北疆部队的阵型都非常严密,一个人紧挨着另一个人,后面的人抵着前面的人,力量传导开来,可以得到缓冲,这是应对突兀轻骑冲撞最好的办法。

尽管互相之间不怎么待见,可是管阔不得不和无用可雷他们紧贴在一起,他努力站稳,给别人缓解着力量,同时也把凭借他自己无法忍受的那些力量传导到周围的人身上。

短兵相接,千军万马触碰在一起,引发了如同汪洋巨浪般的大动荡,整片阵线都在猛烈颤动。

盾牌缝隙之中,长枪不断向前捅出,鲜血溅射,死去的、重伤的突兀人马,同样像是投石一样砸了上来,引发不小的骚乱。

第八十二章 真正的战争(下)

没有任何的部队是真正无敌的,在突兀骑兵的冲击之下,北唐阵线的很多地方也出现了缺口,于是那些马刀就这样破了进去,疯狂挥砍,留下一地死尸。

消耗在持续,许多在昨天还在谈笑风生的人倒下了,或者哀嚎着。

伴随着马蹄声轰鸣的接近,铁山无所带领的队,终于迎上了被撕开一道的大口子,横冲直撞的五十多骑就这样挥舞着马刀凶猛而来。

突兀骑兵突破北唐前锋的阻碍,气势已经减弱了许多,到达管阔他们面前的时候,并没有发生那种把人都撞飞的情况,但是,管阔还是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被撞得倒下,然后突兀人的马刀挥砍,一片血泊。

“突兀人,我CNM!”无用看着一个平日里和自己关系很好的汉子就这样被马刀砍破了脖子,临死之前的抽搐以及极不相信的眼光,看得他的心都像是被人揪住了,暴吼一声就挺着长枪冲了上去。

“铿!”

一瞬间的爆发宛如火山,无用的力气惊人,突兀人紧握着的马刀被他生猛地震飞,然后长枪一挑,直接把人都挑下了马来。

战马嘶鸣,从他的腰间撞过,他发出一声闷哼,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枪刺进了那名突兀骑兵的胸膛。

没有给自己的兄弟报仇,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喊痛的权利。

管阔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冷静!冷静!他一直对自己道。

他知道战争的时候情绪会受到很多的影响,可是只有善于洞察分析的人,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用某些东西激励自己的仇恨确实会获得强大的力量,可是也容易被别人发现破绽。

像现在的无用就是这样。

看起来,他轻轻松松地就杀死了敌人,为自己的兄弟报了仇,可是当他不顾一切贸然捅死那名突兀骑兵之后,另外一名突兀人的马刀已经对着他砍了下来。

管阔往前跨出一步,姿势有些古怪却非常稳定。

他手中的盾牌以非常诡谲的角度在无用的背后就这样挡了上去,与此同时,他还确保了自己做这一些列动作时候的安全。

“当!”

盾牌发生剧烈的晃动,那名骑兵一闪而远,却也无功而去。

看到管阔欺身上前,听到管阔的盾牌与马刀撞击之后,无用才稍微有些一惊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刚才脑子发热,差点受到威胁,他迅速但是神情复杂地看了管阔一眼,短短道:“虽然凭借我老吴自己的力量,刚才的那个家伙根本不可能偷袭成功,不过姑且就谢谢你吧。”

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并没有什么好气,不过管阔无所谓,他的身形迅速到了别处。

可雷的口中多了好几声咒骂,和一名突兀骑兵拼了几招,瞄了管阔一眼,心想这小子虽然有点古怪,不过不得不承认比起以前突兀人偷袭的时候的表现要好得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管阔并没有好高骛远地期望自己获得多少的军功,杀死无数的敌人,但是至少,现在他尽量让自己不显得狼狈,最起码像一名老兵一样稳定,先保住自己的命。

无用可雷他们很勇猛,很快就杀红了眼,和突兀人打成一团,全身挂彩,很多地方被马刀砍得鲜血淋漓,皮肉外翻,然而管阔顶着突兀人的那几十名横冲直撞的骑兵,却很稳重。

他的呼吸尽量保持着恒定的频率,气息在体内流转,全身都进入到了很灵活,同时也很能够抵抗冲击力的状态。

周围一片混乱,很多人即使能够反击,也在突兀骑兵的冲撞之下立身不稳,狼狈不堪,只有他在这乱军丛中,脚步稳重,用盾牌坚实地护住自己的身体,同时不断寻找着破绽出击。

“砰!”

他一步避开,马首就这样擦着越过他的身体,他的长枪往后一挥,随后又突兀地刺出,伴随着一声惨叫,一枪刺穿了那名疾驰过去的突兀骑兵的后背。

“噗!”

又是一枪,长枪抽回,那名突兀骑兵的喉咙上,出现了一个窟窿。

铁山无这个变态抛开不谈,而他管阔,看上去不急不缓,甚至很没有什么杀伤力,很不勇猛,可是在他之前,铁山无手下,只有无用、可雷和另外一个人杀了一名敌人,而他,是第五个。

这虽然并不能够决定性地代表什么,可是却总是可以代表一些东西。

阮单他们那一队遭受到了突破进来的突兀骑兵的最正面冲击,损伤严重,倒下许多人,在交锋的片刻后,就死了五个,重伤三个,不得不退守到了这边,和铁山无的队以及另外一个队汇合。

而当此时,正是阮单高林等少数人看见管阔杀敌的那一瞬间,那种像是触电一般的诧异感觉,很快便席卷了他们的全身,然后又被突兀人的冲杀磨灭。

如果说昨天一整天,直到晚上看到管阔的练习之后,阮单还是对管阔居然能够和自己打平感到很不服气,那么现在的情景,就最起码让他接受了管阔早就不是刚刚接触战争那时候的菜鸟了这一现实。

北唐的大多数人都在对突兀人仇恨之余,有些看不起这些经常过来骚扰,并且在边境暗地里却有很微弱的贸易往来的邻居,但是只有北唐军人,特别是和突兀人战斗过的,才知道,并且真心承认,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甚至值得尊敬的民族,他们的骑兵非常勇猛,锋芒毕露,正面迎接他们的锋芒,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然而骑兵的速度一旦放缓,那种锋芒自然而然便会减弱。

那冲撞过来的三四千突兀前锋破入北唐战线一段时间之后,便像是陷进了泥潭里,而北唐军队前端,开始进行了一定限度的反攻。

他们凶狠的獠牙一旦收敛,那就轮到北唐人了。

突兀骑兵开始迂回,后面的轻骑兵以及弓骑开始给他们作掩护,这是突兀人惯用的战术。

第八十三章 战争是一门古老的艺术

无用的身上,简直已经被鲜红色的血液浸透,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还是战友的,亦或是敌人的,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以前的突袭,他失去过很多的战友,可是那几次加起来,也没有今天那么多!

“现在想跑,没可能!”他叫喊着,盾牌都几乎被砸烂,就这样挺着血迹斑斑的长枪,追着那些疾驰的草原马,与一个又一个突兀人战成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

铁山无一枪把一名突兀骑兵撂下马来,随后那挺拔的身姿就这样拄着长枪,一跃而起!

烟尘与鲜血之中,他的长发迎风飘扬,如同北唐伸张的大旗。

他就这样飞跃到了那匹还在奔跑着的马背上!

战马嘶鸣,几乎要脱缰,那些马都是极为通灵的,只有它原先的主人经历了长年累月才能够驯服它,铁山无一上去,那匹马就暴躁无比,想要把他掀下去。

但是铁山无扔了盾牌,手中长枪挥舞,枪枪威震八方,一边与前后左右横冲直撞的突兀骑兵厮杀,一边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那马匹再怎么暴躁,也不能够让他手忙脚乱半分。

看着他那横勇无敌的样子,可雷几乎是下意识地狂吼一声:“老大威武!”

这一场景,不仅落在突兀人的眼里,落在周围的北唐士兵们眼里,还落在那些和铁山无平起平坐的队官们的眼里,甚至一些更高阶的长官都暗暗心惊。

管阔也看到了。

他不得不承认,铁山无刚刚来到北疆的时候所说的话是正确的。

当时,那家伙说在这里可以搏一个更大的、最大的,他并没有怎么相信,但是逐渐逐渐,他有些相信了,而今看到这一幅场景,不得不说,他是真信了。

他的眼中,惊叹神色很快就消失了。

铁山无把很多人都拉得太远,而他管阔,将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追逐铁山无的步伐,他相信,今天这一战之后的自己、明天的自己,都会比现在强大很多。

他们都在崇拜铁山无,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是在下定决心追赶铁山无。

突兀人的锋芒减弱,他的大反攻也开始了。

他的一切都很稳定,他不是为多么多么多的军功而战斗,而是为了好好活着,在他的眼里,战斗就是战斗本身。

全身气息以非常奇妙的方式流转,在这漫天烟尘、喊杀声震天的浑浊空气中,他却并没有头昏脑涨,或者冲动难以自抑。

他很谨慎,很稳重,但是并不拖沓地进行着自己的攻击和防守,意图将这一切都做得完美。

战争是一门古老的艺术。

确实有很多人勇猛过人,勇冠三军,这样的人可能会功成名就,也有可能会因为一些微小的失误而功败垂成,一失足成千古恨。

管阔不想做这样的人,军功是很好很好的东西,可是生命更加重要,军功可以不要,而生命不要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反攻很特别。

他一直都用盾牌护住自己的身体,长枪也是防守居多,他周围的人不断追击那些迂回过去,想要撤退并且进行下一次冲锋的突兀轻骑,但是他却并没有。

然而,他的长枪还是很适宜地不断刺出,将突兀人不断截住,进行着惊心动魄的厮杀。

这就叫洞察时机。

“三个了……”

阮单看着不远处的管阔,除了追击突兀人,口中还数着数字。

看着管阔就那样很冷静,却枪枪恰到好处的样子,直到现在已经杀了三个人,一时间那种梦幻般的感觉再一次回归。

管阔没有铁山无那么耀眼夺目,也没有无用可雷高林等人的英勇冲劲,但是却偏偏以他独有的方式,做到了杀死比大多数人更多的敌人的战绩。

这真的很奇特。

“这就是昨天和我战在一起的人。”阮单对自己道。

他现在承认,如果还是像昨天那样来一场,打到筋疲力竭,管阔可能会输,但是像今天的战场一样真刀真枪打仗,自己可能会死。

他还是不知道管阔是怎么做到从那一名被人人看低的菜鸟化作现在冷静的老兵的,但已经确定了这一事实。

管阔的盾牌变形得很厉害,但是没有周围的那些人厉害,他做到了怎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

突兀的前锋冲杀出去,短暂撤退了。

箭矢的海浪席卷而来,北唐被冲乱的军队前端迅速靠拢,组合成阵列,抵挡住突兀弓骑兵的第二场暴雨。

伤亡在持续,但是这还只是这一场战争的初期。

管阔感受着身旁无用身上的血腥味,以及他那粗重的呼吸,面色却很平静。

比起刚刚被发配过来的时候,他们很多人都老练了许多,他也一样。

他不知道铁山无又积攒了多少军功,无用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刚才的冲击,自己杀了四个突兀骑兵,而且自己还没有死。

四在很多人看来是一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可是他无所谓。

在突兀弓骑兵发动暴风一样的袭击的同时,轻骑兵已经在冲锋的路上。

而北唐的重甲铁骑,也正在进行着部署。

这样的部署,意味着战争即将进入白热化状态。

伴随着前面阵型的动荡,双方的远程攻击也结束了,再一次惨烈的白刃战。

突兀骑兵的第二次冲击比起第一次更加猛烈,管阔可以辨认得出来那些骑兵身上的轻甲有着不同的标志,也明显比刚才的前锋要精致一些。

之前的骑兵是一些年轻人,而现在,则是突兀的老兵上场了。

这是战争的第二个阶段,刚才那些惨烈的现象,只是热身运动。

伏尸百万,血肉千里,只是夸张,但是真正看到了那种战场上的场景,很多人会觉得一点都不夸张。

从空中往下望,四野都被千军万马覆盖,声音震天,活着的人踩着死了的人,甚至受伤不能爬起的人,战在一起。

辽阔的原野,就像是摊开了一幅由鲜血泼洒而成的巨幅画卷,和暗色的人影杂糅在一起,一滩,又一滩。

第八十四章 意味深长的撤退(上)

阳光映着这副场景,微微带上了几丝光泽,于是,触目惊心。

铁山无不是骑兵,却现在有着马,他的长枪不是骑枪,却依旧无敌不当。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匹马在他的威势与驾驭之下,虽然不至于说是服服帖帖,却渐渐再也显示不出了暴躁的姿态。

马蹄声声,七八骑和他交错而过,枪芒颤动,人仰马翻,两骑倒地。

然后,那剩余的五六骑便撞上了缓慢挺进的管阔身前。

当先一骑马刀顺势劈下。

他的左手盾牌抬过头顶,右手枪出如龙,刺穿了对方的马腿。

伴随着一声凄惨的嘶鸣,马失前蹄,马首往下栽去。

上面的突兀骑兵迎面就带着马刀撞在了管阔的盾牌之上。

管阔退了两步,以作为缓解,随后长枪和马刀一阵交错。

两侧后面的突兀骑兵已经从两边夹了过来,锋芒太盛,连同那名和管阔血战的突兀人都被撞得扑了下去,管阔正在前刺的枪头就这样刺穿了对方的腹部。

体内气息运转,他妄图顶住这两骑的冲击力,可是之前的一系列动作对他影响很大,况且现在的他还不足以以个人的力量抵挡住这么巨大的冲击力,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响声,连挑两枪,也不知道有没有挑中,便连人带盾牌被两骑撞翻在地。

这是他在这一场战斗中第一次被弄倒在地,但是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我就不信丘战神没有被放倒过。”他这样安慰自己,同时身体借助体内气息的力量,不断滚动着,避开那些致命的马刀和马蹄。

伴随着一声略感熟悉的大吼,长枪刺破血肉的声音刺激了管阔的耳膜,他猛然一抖头上的泥沙,寻了一个间隙,从地上翻身而起。

一朵血花绽放在一名突兀骑兵的后背上,鲜红色直接溅上了管阔的面孔,但是他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战场之上,任何一个小错误都能够致命。

他看见拖着长枪过来的,是一个血人。

确切来说,是浑身是血的一名汉子。

无用已经看不出了人形,他手里的长枪在四面八方横贯,盯着管阔看了一瞬,便又不知道杀向了哪里。

危机短暂解除了,管阔深呼吸几口,让刚才有些紊乱的气息调整回来。

“这是还之前的人情?”他不禁想到。

隆隆声自两翼渐渐响起,大地的震动更加剧烈起来,泥沙再也无法落下,笼罩在冲杀的人潮之间、之上,像是阴云遮挡着低空。

沉默等待,也可以说是忍耐到一定程度的北唐重甲铁骑,终于发动了暴风般的攻势。

这就是这一大杀器的特征,不动则已,动则横扫八方。

随行的重甲铁骑并不多,只有两千多,可是每一次动用的时机,都基本上可以决定一时的胜负,这就是北唐的底气。

当突兀人感受到大地的震动的时候,脸上纷纷露出了凝重的神色,甚至一些年轻人稍微有些慌乱起来。

突兀的老兵却相对来说情绪稳定许多,在历年边境的小规模战场之上,他们不止一次地和这种北唐大杀器碰撞过,虽然他们的确承认这是一个特别恐怖的存在,可是,经历得多了,并不能够令他们轻易闻风丧胆。

相比突兀人呼啸着的轻骑,北唐重甲铁骑速度较慢,但是气势更大。

北唐人曾经无数次研究过怎样避开或者缓解突兀人的锋芒,而突兀人也同样不想和那些铁甲骑兵硬碰硬。

他们借用自己的速度优势,甩开北唐步兵,同时想要在重甲铁骑从两翼合围过来之前暂时撤退,等到那些恐怖骑兵的锋芒敛没,再进行厮杀。

很显然,北唐人不会就这样眼睁睁地放着他们自由地进行着自己的打算,在两翼铁骑合围的同时,军令之下,步兵极力牵制住那些想要突围的轻骑,给对方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大量突兀轻骑就像是闪电一样冲杀了出去,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突兀人,只能等待着铁甲重骑的围猎。

战争,便是你来我往,这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绝对公平。

两千多铁甲重骑化作绵延的铁墙,就这样从两面以骑阵斜斜地横贯过来,还有一线一路往前横推,一方面是追击那些已经人困马乏厮杀了一番的突兀人,另一方面正好挡住突兀后面抵过来的部队。

管阔在先前曾经用异样的目光看待过已经成为了血人的无用,然而现在的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身上出现了多个恐怖的伤口,先是火辣辣地刺痛,随后便是麻木,只是他再也难以轻易控制住自己体内的调息,而是变得稍微有些紊乱,很不舒服。

而且血腥味太过浓重,他的呼吸总是感觉有些困难。

好在,被消耗了一番的突兀人锋芒明显消减得非常快,在见到归路被北唐重骑封住之后,更是士气低落,对他造不成什么生命威胁。

随着步兵和北唐重骑的交汇,被包围住的上千突兀人也很快便消耗殆尽,全军覆没。

尽管早就对北唐重骑的威力非常清楚,但是那些杀出重围的突兀骑兵,除了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之外,还是有些心寒。

突兀后部冲锋的骑兵和突围而回的骑兵交错而过,面对着八百多排成一条长线的北唐重骑,露出了凶狠的神色。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战争已经进行到后期了,接下来的时间之内,将会决定成败。

就在这时,一幕令所有人感到疑惑和警惕的场景发生了——

突兀部队的后方,突然向着空中射出十几支响箭,直冲云霄,那凌厉的呼啸声,竟然盖过了大片的冲杀声。

北唐人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刚才还凶神恶煞一般摆出一副和北唐重骑同归于尽架势的突兀一千多轻骑,忽然迅速刹住,随后弓骑掩护,像是乌云一样的箭矢压制着北唐重骑的前进,为那些轻骑的后退进行着非常凶猛的掩护,而后……

他们竟然撤退了!

第八十五章 不散的阴云

珍威将军骑着一匹披甲的战马,眸子半眯,迎着北天涌动的白云,遥望那天地一线之处,眼中闪过很迅速的狐疑。

“将军,怎么回事,突兀人撤退了?”一名裨将策马而来,神色有些惊疑不定,突兀人的攻击很猛烈,双方正在进行着生死大战,全部都投入了进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突兀人毫无预兆,甚至毫不忌惮北唐人追击地撤退了,这一点非常诡异。

珍威将军沉思了片刻,随后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让重骑不要追了,弩兵随时准备掩护,退回来,其他地方稳住阵线,我感觉有诈。”

一名传令官抱拳领命而去,周围的将领对于他的这一决定都没有什么意见,所有人都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下意识地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突兀人的撤退有点乱,就像是溃逃,不过北唐人不会真的以为那是溃逃。

在极大的疑虑之下,北唐重骑退回了阵线后方,整支军队在染血的大地上严阵以待,提防着突兀人随时可能会冒出来的诡计。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珍威将军得到了游骑的讯息:突兀人真的撤走了。

他沉默了,周围的将领们也全部都沉默了。

突兀人撤退得太过突然,这一场撤退并不是北唐打了胜仗而带来的,所以是否要欢庆就有待考究了。

珍威将军并不明白突兀人为什么会突然放弃进攻,对方正面和晋王李显岳的数场战争都久攻不下,阿史那沁兵贵神速,追求的就是闪电一样的打法,只要这一场奇袭能够打破北唐的右翼,便可以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出现在李显岳的面前,而今的还未出结果就忽然撤军,是怎么回事?这不符合突兀人的风格。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珍威将军这样道。

清理战场,安营扎寨,是战争之后的日常。

伴随着这样的日常,一封写满了珍威将军的字体的讯息快马加鞭地朝着李显岳处而去。

残阳如血,映得天上地下一片红霞,秋风向着一面远飞。

西天像是被浸在血水里的布帛,又被提了出来,于是,地面上到处都是滴落下来的血河。

铁山无难得不笑了,他数着自己带队的人数,怎么数都缺了十三个人。

管阔还没有死这一“好消息”并不能够安慰他的心。

可雷受了重伤,无用也受了重伤,但是他们对突兀人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们除了为失去的同袍而感到悲伤的同时,也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包括无用可雷在内的许多人都和随行的郎中在一起,铁山无面前的,只有八个人,加上他一个,九个,加上无用他们,十七个。

整整少了一半。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铁山无望着偌大的军营,坐了下来。

看到他的动作,其他沉默着的人也都坐了下来。

管阔知道,阮单高林他们那一队,还要惨烈,只剩下了十个人。

“感觉如何?”铁山无对着管阔问道。

“还好。”

管阔说的是实话,他不是很好,因为身上有着多处刀伤,当时战斗打得激烈,并不觉得,可是现在停了下来,简单处理了一下,便感觉全身都是疼痛。

所以,只是还好。

“你呢?”他看了看铁山无,看到现在一直都是俊朗神逸的铁山无依旧那么吸引少女们的眼球,而且抛开死了那么多人的因素,精神还算不错。

“我也还好。”铁山无道。

铁山无确实没受什么伤,只是有点累。

他仰天躺下,看着头顶上越来越暗的天,久久未语。

管阔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于是同样躺了下去。

他看到,周围的人在看着自己,却丝毫不在乎。

今天他的表现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他们和阮单一样,已经开始打心眼里承认了他的实力,只是依旧有些难以消化。

无用和可雷从远处缓慢地走了过来,动作牵动着伤势,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看。

他们沉默着走向铁山无,却猛然看见躺在铁山无身边的管阔,神色有点异常。

可雷的伤势比起无用要严重,他的鼻梁骨受到突兀人的人马撞击,已经塌了下去,看起来分外渗人。

他瞄了管阔一眼,越来越觉得不舒适,于是打消了寻找铁山无的想法,朝着另一边坐了下去。

他知道,从今以后,就算伤势缓解,自己的形象也已经无法矫正,而那个一直受到自己羞辱、看不起的管阔却受伤不深,而且刚才已经统计过了,那家伙的杀敌数还比自己多一个,他一时之间没脸再贴上去了。

只是如同很多人一样,他还是无法理解管阔是怎么提升的,而且效果这么明显。

其实,这里面有很多的因素,管阔在和老人接触的那段时间之内,就已经开始了自我的提升,再后来直到今天的一战,他每天都会比前一天强大,却恰恰没有机会在别人的面前表现出来。

于是,昨天和阮单的一战就这样发生了,今天的表现良好也发生了。

无用看了看管阔,皱了皱眉头,在周围不自在地晃悠了一阵,挨着铁山无坐了下去。

“老大,突兀人为什么会突然撤军,上面有没有说什么,那群狼崽子,弄得我莫名其妙的。”

他强制性让自己忽视了管阔的存在。

铁山无“唔”了一声,似乎想了想,至于是真的想了还是假的想了,鬼知道。

“我也不知道。”铁山无道。

无用自嘲地一笑,心想从他的口中果然得不出什么。

这个时候,他听到管阔突然说话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撤退,肯定都对我们不利。”

管阔经常被别人叫做傻子,那里面更多的因素是因为长安人对管清和不满,于是就会添油加醋地指指点点,而事实证明,管阔绝对不会是一个傻子,相反,对于很多事情,他很聪明。

现在就是这样。

第八十六章 必须要讨论的问题(上)

他的话语一针见血,突兀人的撤退没有什么多说多分析的必要,至少对于他们那些普通士兵来说。他们只需要知道,突兀人的撤退肯定是为了自己的好处,而不是北唐,既然如此,那对于北唐来说就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无用的嘴蠕动了一下,不说话了。

管阔微微一笑,继续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穹,也不说话了。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调和,他们会慢慢接受自己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弱这一现实,也会慢慢接受自己并不值得被带上太多恶感这一现实。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坠入了永恒的黑色深渊。

一种沉抑的氛围油然而生,大概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种不好的步伐正在逼近。

他们都知道今天突兀人的突然撤退昭示着一些什么,却对此无能为力,哪怕战功赫赫,饱经沙场的珍威将军。

他们只能等待着李显岳的洞察力,或者……命运的发生。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无月,白天的大晴消失无踪,只有黑压压的云在流动。

营火已经亮起,却依旧照不尽黑暗。

一个黑影来到了管阔的身边,用略微有些干涩的声音缓缓发出。

“我收回以前的话。”

管阔闭着眼睛,却知道这是无用。

“什么话?”他不是装作不解,他虽然体会到了一些什么,但是的确并没有完全理解。

“你不是缩头乌龟。”无用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了。

他离开的身影有些轻飘飘的,但是那句话却显得很重。

管阔能够听到,铁山无笑了起来。

他正要开口说一些什么,却猛然听到另一边同样传来一句话:“我也收回那句话。”

那是可雷。

管阔终于真心地微笑,虽然这个算不上是高兴。

旁边的很多人都开口说话了,表示收回那句话。

无用和可雷那么厉害,都不得不承认了管阔的能力,而今天比起管阔,军功轻微的他们,自然更是没有脸撑着,正好借助如今的氛围,解决这一事情。

实力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只要你不是十恶不赦,实力有了,很多人便都会认同你。

说它强者为尊,虽然并不至于,却也并不为过。

铁山无拍了拍他的肩膀,翻身而起。

管阔想了想,待会儿吃好饭,还要继续锻炼,经历了生死大战,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

今夜,他不会让自己懈怠,因为他能够感觉到一股阴云正在笼罩着整片天空,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有毁灭性的大事发生。

……

……

晋王李显岳站在营帐外,看着晴了一天之后,再次陷入阴霾的白天,呼吸着那些沉重的空气,心中有些压抑。

他抬起头来,遥远的北方天空,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是一只在盘旋的鹰。

今天似乎不是一个捕猎的好日子,可是那只鹰就这样俯视着四面的荒原,用锐利的眼睛盯住南方的万物。

“它就像阿史那沁。”李显岳轻轻道。

今年对突兀人来说不是一个好年头,可是阿史那沁选择了发动大规模进攻。

丘战神走了,扔下他李显岳,扔下了大唐北疆,甚至扔下了整个大唐,去往那个烟雨话江南的南吴了,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打败阿史那沁。

没有人会觉得丘战神这是不负责任,因为丘战神要会的对手,是比阿史那沁可怕无数倍的南吴圣将。

他李显岳是阿史那沁的对手,而有资格成为那个神秘失踪了十几年的南吴圣将对手的,只有大唐的丘战神。

所以,现在,阿史那沁可以安安心心地和他李显岳来一场了。

他深呼吸一口,转身朝着营帐走去。

营帐内,很多高级将领正在等着他,之所以他出来,是因为要让自己的心情放到最缓,让自己保持最清醒、最好的状态。

“珍威将军他来消息了。”他在营帐内,一路走过,目光也从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掠过。

这里的人都知道作为带领右翼部队的珍威将军,他们已经和阿史那沁的部队撞上,至于战斗的结果,就在不久前才传过来。

他简单将珍威将军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却把所有的内容都展示得很清楚。

“那边突兀人的突然撤退,你们怎么看?”他问道。

白从云皱了皱眉头,随后道:“阿史那沁的中军和我们打了好几场,他们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应该是把期望摆在了两翼的奇袭之上,至于突然撤退,很有问题,必定是有着什么大的打算,然而最大的问题是……”

他顿住了,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

他说的最大的问题,的确非常非常之大,而且困扰了他们所有人好久。

李显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而这里的其他人也都懂。

阿史那沁的右翼,也就是西边的部队,在当初北唐是得到出动的消息的,然而直到现在还没有踪迹。

北唐的部署以及探查系统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那么阿史那沁的那支部队就不可能直到现在还消失无踪,追究起来,那里面就不是没有问题了,而是问题大了去了。

这在两军交战之间,特别是北唐的军事史上,曾经有过,但是却是很少见的。

难道是北唐的游骑无能吗?

这不可能,因为至少在李显岳的手中,和突兀人,这是第一次,从前没有过,不太可能一下子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李显岳感觉自己刚才在外面呼吸的空气似乎又要挥霍一空,被营帐内的沉抑气息淹没。

“你们能够想到这是什么原因吗?”

最爱说话的王独也不说话了,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他们从军多年,百战穿金甲,却恰恰怎么也想不通在正常的情况下,是怎么会发生这么不正常的现象的。

李显岳闭了闭眸子,又睁开。

深黄的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有些亮。

“我们来推敲一下吧,”他用食指指节敲击着身前地形模型边缘的木条子,“现在姑且认为,阿史那沁西边那数万军队的消失,和珍威将军那边的突然撤退,是有联系的,你们想想,可能会有哪几种情况?”

第八十七章 必须要讨论的问题(下)

李显岳的话音有些惊人,这两者之间,有联系?那么是什么联系,怎样才能够把它们联系起来?

这里面的曲折,实在是有点大,不是短时间之内可以推敲出来的。

营帐之内,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是军队里面的最高级的将领们,他们的每一句听起来有见地的话语,都有可能对其他人造成很大的影响,可要是那些“见地”是错误的,就会是致命性的,所以他们的每一个观点,都要自己确定好几次之后才会发表出来,更何况,现在对于阿史那沁的这种情况,他们脑中出现的无数个感觉上去似乎可以解释的论断,稍微推敲一下,便都觉得不对。

李显岳所说的这里面的联系,不一定是怎么深奥,但是必定不容易被人准确地推算出来。

就连他们都一时之间难以揣度,更不用说普通人了。

甚至晋王李显岳,都只有一些思绪,一些碎片,而暂时不能够把那些碎片串联起来。

“好吧,我们分开来讲。”李显岳的目光再一次扫视了一下所有人,看到他们都不说话,于是便开口了。

“先来说说阿史那沁部署到西边的部队吧。”

“他们消失了,他们为什么消失,他们去了哪里,又会做什么?”

白从云最喜欢这种把事情分开来谈的做法,因为这样子条理比较清晰,于是,他说话了。

“有两种情况,”他道,“一种,他们还在那边,但是用某种方法隐藏了起来,我觉得,如果是那样子的话,势必会很难,而且他们不会在移动中,定然埋伏了起来。”

“阿史那沁那个家伙可不喜欢这么做缩头乌龟。”王独插口道。

周围的人都表示有同感,这不符合阿史那沁的风格。

白从云也同意,但是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是绝对的。

在讨论了这一种情况不久之后,所有人都表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可是概率很低。

况且,他们不相信突兀人居然能够避过北唐的耳目这么久。

“第二种……”

说起第二种来,白从云的神色就阴沉了下来。

“便是突兀人离开了那边,而我们因为什么情况,而一直不知道。”

这种情况,比起第一种来,更加严重,而且严重得多。

突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那边,他们会去哪里,北唐人不知道他们离开了,又为什么不知道?

一种叫做阴谋与惊惧的味道席卷了所有人的心灵。

王独的脾气最为火爆,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甚至当着李显岳的面,忍不住一拳锤下,低喝道:“狗日的突兀人,他们到底耍了什么把戏!?”

李显岳昂起了头来,心中思绪万千,那些断裂的碎片在脑中不断闪过,就像是一个个残缺的画面,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隐约捕捉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抓不牢。

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再也顾不上形象,开始迅速地讨论起来,这件事情说简单也简单,但是真的想要理清那一切,得到最终的、最正确的答案,却是千难万难。

时间缓缓流淌,渐渐到了正午时分,可是阳光却推不开那层阴霾,四野依旧一片暗淡。

他们仿佛谁也没有感觉到腹中的饥饿。

李显岳的心情越来越烦躁,他意识到,自己对那一边的忽视与大意是致命性的,也许现在理清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不,就算来不及了,他也要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甘心!

白从云王独等人的焦急一点都不比他浅上半分,他们的讨论越来越激烈,甚至在这样阴凉的天气之中,额头上都渗出了晶莹的汗水,他们也许捕捉到了许多,却还是不能够抓到问题的关键。

李显岳再一次朝着帐门处走去。

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在很早以前的时候,他每一次遇上烦心事,就会走出宫门,有的时候他会听到妹妹李惜芸的琴音,于是心情渐渐安定。后来,他被父皇扔到了这一片北疆,他还是那样,心情烦躁的时候,走出营帐,偶尔碰到丘战神正在弹琴,他听着丘战神的琴音,便感觉自己的体内充满了力量。

现在,广乐公主李惜芸不在他的身边陪伴他了,丘战神也离开了,阿史那沁带给他的压力,没有了琴音作为缓解,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这一切。

他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大大地吸进一口气,又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远处的那头鹰依旧在盘旋,不肯离去,带着寒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南方。

天地苍茫,无尽晦暗。

四野的草早就已经枯萎,和天空的阴沉映成一片。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后忽然变得怒不可遏。

“王独!”

他大吼了一声。

他的吼声震耳欲聋,伴随着他高大的身躯,在一瞬间像是发狂的丛林之王。

周围的护卫纷纷赶了过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们只坚定一个信念——李显岳的安危是最最重要的。

李显岳当然没有什么事,但是有人要有事了,而且是大事。

营帐内,不仅仅被喊到名字的王独心中一惊,其他人也全部都心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晋王殿下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们全部都冲了出来,顾不上刚才激烈的讨论了。

身材魁梧的王独有些胆战心惊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引得李显岳发了那么大的火。

李显岳紧紧地盯着他,双目就像是凛冽的冰川。

他解下了腰畔的佩刀,右手横着送到了王独的身前。

此刀刀身弧度堪称完美,有些秀气,却锋芒毕露,唤作白霜,是一把稀世宝刀,是当年晋王李显岳被扔到北疆之前,陛下赐给他的。

王独和周围的那些将领们,还有护卫们都有些震惊,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没有敢接。

李显岳的声音很明显压抑着极大的火气,却非常冰冷无情:

“带着这把刀,砍下苏印的头颅,然后带着他的头颅和白霜一起回来见我。”

第八十八章 多事之秋(一)

他突然的话语有些惊世骇俗,瞬间就把周围的人全部都惊呆了。

苏印,北唐成武将军,虽然并不像如日中天的李显岳一般始一出现就闪耀夺目,可是在北疆这么多年,突兀人屡犯,都被他生生地抵住,不能前进一步,功劳过人。

但是现在,殿下到底是怎么了,砍下苏印的头颅?这实在是太不可理喻,甚至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这些将领都是构成北唐严密防线的中流砥柱,就是陛下都不会轻易去动,李显岳,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仅仅白从云王独这些和苏印一同征战过好多次的人不敢接受他的命令,就是那些和李显岳同生共死的护卫们,都无法苟同这一命令。

李显岳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他们的想法,但是现在的他心中满是愤怒,他不想去理解他们的想法。

他的声音充斥着决定性与义正言辞,铿锵有力,同时带有着巨大的,可以说是民族怒火:

“苏印通敌叛国,只有用白霜砍下他的头颅慰祭我大唐,才能够洗清他的罪孽!”

秋风瞬间猛烈起来,四野萧萧,像是狂风席卷着波涛,汹涌澎湃。

他的话如同泰山一样压在了在场的所有人心上,把他们压得几乎停止了思考,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北唐成武将军苏印通敌叛国?这怎么可能?

这不仅不可能,还不可以,不会发生!

一向接受能力最强,也头脑最最清晰的白从云都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作出什么动作。

随后,脑中的一切,所有的记忆,所有的信息,还有苏印的那张脸,全部都在他的脑中飞舞。

想明白了,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虽然不能够被人接受,但是,这就是答案。

为什么突兀人的那两万多兵马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作为左翼统帅的成武将军苏印会“竭尽所能”,也“找不到”对方的踪迹,只能浪费时间停留在原地等待。

为什么珍威将军那边打得血流成河,而苏印那边的部署会成为一场可笑的摆设,到底都没有和突兀人交锋。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忽视,而且是故意的。

苏印投敌叛国了。

王独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动作,秋风吹乱了他的长发,就像是凌乱的心。

许久之后,他有些愣愣地接过了白霜刀,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来的。

李显岳的眼中寒芒很盛,拍了拍他的肩膀,冷声道:“你现在马上过去,可能还来得及。”

王独的眼中泛起了神采,闪现了大量的坚决。

他知道,李显岳这么说,代表可能是来不及了。

于是,他心急如焚,哪怕是有着极小的可能,他也要手刃苏印。

……

……

大风起兮,灰云漫天。

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北唐成武将军苏印看着北方的天空,渐渐把面孔向南。

南方的天,同样惨淡。

随后,露出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意。

“别了,北唐。”他道。

北唐的人喜欢自称大唐,他们以此来汲取荣耀感,他们由衷地喜欢那片锦绣河山,作为北唐的成武将军,他的荣誉感理应非常爆棚,这样,他称呼之为“北唐”而不是“大唐”,就有些令人感到意外了。

其实他做的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意外。

他要做的,就是一个瞎子,突兀人的右翼一直消失无踪,其实他一直都知道那支部队的存在,他只需要假装是一个瞎子,什么都不知道,他用亲信往李显岳处传假消息,把游骑传过来的真消息压着,再假借李显岳的名义进行着“军事部署”,做做假样子,直到突兀的那支部队离开。

现在,的确,那支部队是真正的消失无踪了,他们不在这里了。

他们去了哪里?

当然是应该去的地方。

他不在乎那个地方是哪里,又会给北唐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因为他要的就是那种伤害,越大越好。

他恨北唐。

他也爱北唐。

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深爱着北唐,他把北唐的北疆当作自己的一切,努力去守护它,于是,他最终以年过而立的年纪就成为了北唐的成武将军。

这在北唐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晋王李显岳很年轻,便手握重兵,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能力,更因为他是陛下的儿子,他是晋王殿下。

而他苏印,完全凭借的就是自己的能力,他和陛下毫无血缘关系。

他对北唐的爱意几乎要把自己都欺骗了过去,然而,或许只有他和阿史那沁两个人才知道,他骨子里对北唐的态度,是仇恨。

从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开始,他就发誓一定要毁灭那个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污水肆虐的国度。

这和那些傻得可爱的北唐普通人无关,只和控制着北唐普通人的那些人有关。

比如六部尚书,包括那些老东西手下的小东西们。

比如光禄大夫,比如那些闲得蛋疼喜欢参一本的御史们。

……

当然还有,也必须要有,那个荒淫无耻的狗皇帝。

这里来说说他的人生经历。

北唐隆德五年,苏印出生在礼部侍郎苏饷的府邸之中。

隆德十八年,其时北唐与突兀交好,苏印与许许多多的年轻人被送往突兀学习骑术,而突兀的不少年轻人也被送往长安学习礼法。

同一年,苏印认识了正当年少,后来成为突兀名将的阿史那沁。

隆德二十年,苏印等许多年轻人回到了北唐,他被派往军中,成为了统领。

隆德二十二年,北唐与突兀关系迅速恶化,北唐将三十多万军队推往北疆,而突兀的骑兵也频频现出踪迹,战争一触即发。

同一年夏末,北唐与突兀爆发了战争,因为突兀的凶狠,而且初次交战,再加上北唐深入荒原冒进,北唐失利。

第二年,北唐经历了一年的厉兵秣马,将突兀人赶进了荒原深处。

从那个时候开始,突兀人对北唐的态度,便变成了间歇性骚扰。

第八十九章 多事之秋(二)

在这两年的战争之中,苏印一路晋升,发挥出了极大的才能,而阿史那沁也崭露头角。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虽为敌人,却依旧互通书信,他们对突兀和北唐的境遇扼腕长叹,忧心忡忡,却可惜各为其主,只能随波逐流。

如果故事就这样发展下去,一切都毫无戏剧性,苏印和阿史那沁就算惺惺相惜,可是处在乱世之中,各为其主,最后也只能兵戎相见,成为不死不休的敌人。

可是老天偏偏最喜欢开玩笑。

隆德二十五年初秋,先帝驾崩,陛下继位,年号天载。

陛下一直都不能算是一个多好的皇帝,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能说出来。

可是总会有人悍不畏死地去说。

比如晋王李显岳。

他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不舍得杀他,于是就把他丢到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北疆,任他自生自灭。

可是苏饷就不一样了。

苏饷是礼部侍郎,本来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那些御史都不说话,他能说什么呢?

可是他偏偏要说。

就因为他的性子,他得罪过很多人,然后,他要在生命之中闪烁出最最耀眼的光芒——他要得罪陛下。

他的劝谏就在朝堂之上,当着那些他得罪过的人的面,当着陛下的面。

这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特别是那个整个北唐权势最重的男人。

虽然苏饷得罪过的那些人都在心底里面认同他的劝谏,但是令他们感到更为欣慰的是,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除掉他的机会。

在陛下的威势之下,在许多朝官的“努力”之下。

苏饷死了,就和后来的管清和一样,满门抄斩,就剩一个子嗣,苏印。

苏印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他还不知道他所深爱的大唐灭了他的全家,他正在浴血奋战,誓死守卫北疆。

他是北唐的英雄,是军队的英雄,是北唐百姓们心中的英雄,也是害死他父亲的那些人,包括陛下,不得不承认的英雄。

所以陛下没有杀他,陛下虽然在某些方面昏庸,但在另一些方面却出乎意料地节制。

陛下不能寒了军队的心,寒了全天下人的心。

陛下却不知道这埋下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隐患。

苏印知道了在长安发生的那件不可理喻、丧心病狂的事情,却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依旧捍卫着北唐的北疆。

应该只有他自己知道,一颗叫做仇恨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而且势必会变成仇深似海。

后来,阿史那沁也知道了。

他们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生,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但是他们时刻准备着。

就这样,苏印等了十多年。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北唐天载十年,苏印成为了成武将军。

天载十四年初秋,突兀不再限制于间歇性骚扰,突兀名将阿史那沁大军压境,北疆岌岌可危。

苏印终于等到了那个机会。

天载十四年暮秋,成武将军苏印投敌叛国。

这就是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

北唐,长安,是他的故乡,可是从那天之后,他已经没有家了。

于是,四海为家,不再忠于任何国度、任何人。

他现在只为自己活着,为了自己逝去的亲人、朋友们活着。

民族大义并不能够捆绑他的心灵,卖国求荣的耻辱并不能够鞭挞他的心灵,因为他很不擅长于以德报怨。

北唐的统治阶级杀了他的全家,他没有天理对仇人施与恩泽。

他誓守北唐北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他穿上了那一身血红色的战甲,就像是把苏府被满门抄斩的血腥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把佩刀系到腰畔,然后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长枪的枪芒。

那把父亲留给他,代表不屈的枪。

马蹄声有些轻微,他的战马似乎懂得他的心意,缓缓来到了营帐之内。

他就这样带着他的战马,下了已经挖了好多天的密道。

他曾经对着自己的护卫们说,这是遵循晋王李显岳的命令,为突兀人留下的“惊喜”,可其实,这是他留给自己,也留给李显岳,还有陛下的惊喜。

他离开了。

……

……

北方的天空,积蓄着经久不散的阴云,狂风卷起云浪,也肆虐着荒原。

千军万马横贯于辽阔大地,沉重得几乎要压垮这整个关外。

昨天无缘无故撤走的突兀人又来了。

而且,他们的气势很盛,比起昨天的任何时候都要盛。

管阔缩了缩脖子,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只有一天,他的伤势恢复得并不多,可是不得不去迎战。

为什么要迎战?因为敌人就在那里!

北唐军人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只问敌人在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伤势之愈合程度,总是觉得比起从前要好得多。

难道因为神、魂、意、魄、志强盛了,肉体自然而然也会强大?

他对竹简上内容的练习已经步入了正规,比起以往强大了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关于那些方面的体悟,依旧差得很远。

昨天的真正大战摧残了他的身躯,可是却隐隐让他的蜕变更大了。

他的思绪缓缓放开,放到了压过来的突兀大军身上。

昨天北唐军队的阵亡人数并没有完全统计出来,不过大致是在三千到五千之间。

管阔周围减员严重,那是因为尽管他们之中有着铁山无无用可雷等出类拔萃的存在,大多数人都只能算是半个新兵,而北唐的那些老兵,伤亡并没有他们那么严重。

推测之下,突兀人的损失比起北唐还要大上一倍不到一点。

这给予了所有人很大的信心。

在北唐与突兀交战以来,只有寥寥数场战争是北唐失利的,大多数时候,北唐都能够占据较大的优势。

这取决于北唐雄厚的底蕴,还有装备的先进,以及战争理念的完善等诸多因素。

所以,没有人会认为这一次突兀人的狗急跳墙能够有所成效,无非就是又一个无功而返罢了,今年的冬天,将会有极大的灾难等待着他们。

第九十章 多事之秋(三)

经历过真正的战争,管阔并不至于会熟悉并且喜欢这种感觉,不过他心中的忌惮与压抑已经极为稀少了,他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位职业军人,而且还会以之为职业很多年。

也就是说,他没有多少被突兀人砍死的觉悟。

他看了看身旁的可雷,虽然盔甲覆身,而且清洗了一番,可是依旧可以看到好几处裸露出来的伤疤,甚至可以见到血丝。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地问道:“你们行不行?”

他是好意,可是却自然而然带有了某种歧义。

他自己的伤势虽然不轻,却没有多大影响,可是无用可雷以及还有一些人昨天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几乎被人搀扶着回来,再一次血战,真的行不行啊?

果不其然,可雷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尽管已经双方表示了和解,可是并不一定在短时间之内就会冰释前嫌,所以可雷认为自己居然被这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变强的家伙轻视了,恼怒道:

“行不行,你叫你雷哥揍一顿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响,引来周围严阵以待甚至有些紧张的很多人的注目。

在战场上,铁山无就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于是出声呵斥了一声。

管阔自觉无趣,不说话了,既然别人不想领情,那就先管好自己吧。

管阔猛然回头,没有看到阮单的身影,不禁有些唏嘘长叹。

那个和自己大战过一场,酣畅淋漓的阮单,昨天失去了一只手臂,所以今天,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够上战场了,以后就算恢复,也只能是一名残兵。

万马奔腾,天地一线,荒原的战栗在持续。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突兀人显得尤其凶猛。

他们的弓骑兵对着这边发动狂风暴雨的同时,那些轻骑兵便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管阔并没有怎么在意突兀人有没有伤到自己人,他们死死顶着那些英勇的突兀骑兵,承受着非常巨大的压力。

他的伤势依旧在隐隐作痛,却不断挥舞着长枪,不能停歇。

新伤在不断产生,交错着旧伤,他几乎已经麻木。

果然,尽管有了竹简上面的内容,自己还不够强大。

周围马嘶人喊,冲杀声凌乱,兵器弄破血肉的“噗噗”声直透入人们的心灵深处,几乎叫人战栗。

他的盾牌挡住迎面而来的马刀,长枪顺势前刺,那名骑兵的胸膛出现了一个血洞,伴随着惯性力,往前飞出老远,砸在了一名北唐士兵的身上。

奋力一甩,长枪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刮破了另一名突兀人的喉咙,而他的肩膀上,也被砍了一刀。

管阔已经清楚地知道,今天的自己,伤势将会比昨天更加严重。

这不是他没有遵循活命要紧的准则,而是当敌人不怕死,士气高昂的时候,就算他再小心,也无能为力。

远处,铁山无的杀戮更像是一场华丽的表演,他似乎喜欢上了成为骑兵的那种感觉,他不断飞身而起,在马上和敌人搏斗,欲图抢夺一匹合适的马匹。

然而,今天的突兀人太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宁愿人马俱殒,也要跟他硬拼,他的打算很难达到。

一枪又一枪,铁山无的枪很准,时机也极为精确,每一枪刺出,都会有突兀人的尸体从马上栽下来,他单单现在杀死的敌人,就比很多人加起来还多。

事实证明,管阔对无用和可雷这两个人的担心和怀疑是多余的。

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心狠手辣的亡命徒,军旅生涯造就了他们的血性,他们现在是非常优秀的军人,即使昨天的伤势很严重,也难以对今天的战斗力造成较大的影响。

伴随着一声大吼,无用顶着盾牌,生生地用自己的死力气把一人一马撞倒在地,顺势补了几枪,都不多看几眼,便又杀进了人群中。

可雷的腿有点跛,却不影响他的速度,突兀人挟带着战马速度而挥出的马刀纷纷,却都能够被他敏捷地躲过,还不时地补上几枪。

阵线后方,北唐军统帅珍威将军神色凝重。

他的凝重并不在于如今突兀人的凶狠,因为北唐的军人都是素质极高的人,并不会畏惧任何人的凶狠。

战马踢打着蹄子下的碎石,上面的陴将有些不安地望向四面八方,随后道:“今天的突兀人太凶狠了,也太奇怪了,以前很少碰到过这种情况。”

“你觉得他们今天的反常和昨天的忽然撤退有没有什么关系?”珍威将军面色阴沉道。

他的心中一直很不安,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怎么也无法想象出来不对劲在哪里,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个……不好说。”陴将皱了皱眉头。

随后他却不由自主地又提出了一个大问题:“既然突兀人今天又杀了过来,那么昨天又为什么会撤退?”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相信北唐人基本上都不能够理解。

珍威将军的眸光越过千军万马,望向了北方。

他从军多年,战功赫赫,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么一路走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洞察力。

对于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但是那个答案只有一半。

“这就说明,今天开战比起昨天开战对他们更有利。”

“还有就是,昨天的开战是在掩饰他们,或者别人的某一步大动作。”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可是当他珍威将军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其他人却还真的想不到。

有利在哪里?暂时还真的看不出来。

所以很多人才会想不到。

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们和晋王李显岳的联系暂时中断了,并不能够取得什么有价值的命令或者建议,不然的话,相信以李显岳的能力,会给予他们极大的帮助。

珍威将军并不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就连晋王李显岳也在不久之前才想明白。

所以,一切都来不及了。

马蹄声声,一匹染血的战马踏着滴落的血花,驮着一名奄奄一息的游骑回到了北唐这边。

当此时,珍威将军的眼皮正好一跳。

第九十一章 多事之秋(四)

那名游骑被珍威将军的护卫们围住,并且拦住,只来得及说出艰难的几个字:“西方……突兀人……”

他断气了。

那些护卫们并不明白那句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原封不动地报告给了珍威将军。

珍威将军没有说话,他望向西北方向,眼中闪烁着极大的惊惧与难以置信。

那边,第二支突兀部队出现了,把天际线都遮蔽,伴随着狂涌的秋风,席卷一方。

看这形势,足有数万人。

黑压压的千军万马就像是亘古横贯在荒原上的大山,沉重地压了过来,大地的颤抖加剧,仿佛要被碾碎。

晋王李显岳等很多人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阿史那沁部署的右翼部队去了哪里,现在,答案出来了——它来到了这里。

这就是阿史那沁的部署,而苏印只需要假装做一个瞎子,带着部队在四处假传李显岳的命令到处乱晃悠几圈,那支右翼部队就来到了这里。

成武将军苏印通敌叛国了,那支北唐军队群龙无首,而且经历此不可思议的大变,会瘫痪很长时间,不足为惧,现在,阿史那沁以毁灭性的三倍兵力,就这么夹过来,可以轻松消灭珍威将军的兵马,随后,长驱直入,从东方出人意料地杀向北唐的中军。

到时候阿史那沁所有兵马一齐出动,李显岳危矣。

而只要李显岳兵败,阿史那沁带领下的突兀人将会像蝗虫过境一般破了北唐北疆,甚至可能会剑指长安。

这对北唐来说,结果是灾难性、毁灭性的!

所有北唐人都看到了那支神兵天降一般的奇兵,一种像是被莫名其妙敲了一记闷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不可能,他们怎么出现的!?”珍威将军脸色铁青,近乎咆哮道。

这于整个北唐的军事史上,都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相比突兀人,北唐的所有机构都很完善,一切的运行非常安稳,如此,珍威将军,甚至李显岳,甚至整个北唐的军队,在今天成为了瞎子,甚至成为了傻子,就让人又惊又怒了。

那几乎是凭空冒出来的突兀大军速度很快,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分成了两支军队,从两个方向合围过来。

在大战着的所有人,不论是北唐人,还是心如明镜的突兀人,都看到了这一支出现的军队。

突兀人的攻击变得更加狂暴与迅猛了,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那种仿佛蜜汁一般甜蜜的味道,是那样美好,美好到可以短暂忘却北唐的刀枪,忘记自己的生死。

可以想象,大多数北唐人的心情,都会和他们的统帅珍威将军差不多。

无用的身体在万军丛中穿梭,他的长枪化作无情的利器,贯穿了一个又一个突兀人的身体,他立身在原地,脚下倒着许多具尸体,而他自己,也忽然踉跄了一下。

他昨天的伤势比较严重,今天的伤势也不容乐观,在浴血奋战之下,牵动了昨天的旧伤,伤口裂开,鲜血开始随着动作不断涌出。

就在这时,打得正酣的他恍然间就瞥到了天边的千军万马,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是怎么回事?”他低低地喝了一声,变了脸色,随后头猛然一回,遥遥地望了一下他们的统帅珍威将军所在的方向,似乎想要从那一位老将的身上寻求到一丝安慰。

然而,他并没有能够在乱军从中望到对方,于是目光横移,看到了几乎可以说是所向无敌的铁山无。

铁山无的枪就像是一条游龙,每一次游走,都会带动起鲜红的血水,然后一具尸体轰然倒下。

没有人知道他杀了多少人,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可以预料,如果这一次他能够侥幸不死,绝对会晋升好几级。

铁山无杀进了敌军丛中,只能够依稀看到溅射的鲜血,无用发觉自己的心情依旧没有回复,只能不安地收回了目光。

这个过程当中,他猛然一怔。

他看到了管阔。

虽然已经承认了管阔的能力,可是管阔的手段还是让他感到有点意外。

管阔现在的形象,依旧符合他和阮单一战,还有上一次的那一战的形象,他不像无用可雷那些勇猛过人,杀敌无数的人一样势不可挡,他的盾牌和长枪起到了差不多的作用,他的防御很严密,他不求多杀敌,很注重自己的安危,可是,恰恰他的表现非常出色,恰恰他杀了很多突兀人。

有很多类似无用可雷的猛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压制了周围一片的敌军,却一个不慎就死在了突兀人的马刀下,这样子的战绩,虽然能够说是对北唐的利益是有益的,却对他自己来说很不值得,什么都没得到,还赔上了一条小命。

很多时候,保留自己,才是对敌人最大的消耗。

管阔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也知道了远处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他的心中有疑虑,同样也有不安心与不详的预感,但是那些很快就被他埋在了心灵深处,眼前的突兀人才是最大的隐患,其他的,到了面前再说吧,而且他相信北唐统帅们的能力,希望珍威将军可以力挽狂澜。

虽然他的这一想法是异想天开,但是至少,这种想法能够让他定心,保持了他的状态。

人们在这场纷乱的大战中,就看到了这样一个说不上震撼,却很有味道的情景——

周围的突兀骑兵凶狠而又凶猛,北唐人损伤严重,突兀人也前仆后继,但是那个曾经中书令的独子管阔,就像是惊涛骇浪之中的一艘大船,任他风吹浪打,任他大浪滔天,他独自起起沉沉,却永不倾覆。

他是那样稳定,突兀人猛烈的攻击在他的四面八方爆发出巨大的威力,他的盾牌与长枪却怎么也无法被淹没。

虽然意境有点不太一样,可是他的这一形象,依旧给人以某一句名言的那种感觉——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不想其他,什么北唐的荣耀,北唐的安定,都不在他的心中,他不是万能的神,想得太多太累,他现在应该想的,就是怎样让自己活下来,怎样杀死面前的敌人,而不是被敌人杀死。

第九十二章 多事之秋(五)

无用现在是从内至外、心服口服地承认,那小子是真的变强了,那不仅仅是实力变强了,更是对方的内心现在变得非常非常强大。

心中有着宇宙,自然无惧任何鸟兽。

狂风席卷着云涛,北唐的旗帜迎风飘扬,突兀的千军万马,化为重峦叠嶂。

北唐天载十四年的暮秋,成武将军苏印投敌叛国,阿史那沁两万多右翼兵马绕行大片土地,和左翼军队汇合,并且合围珍威将军的军队。

鲜血染红了大唐北疆,呐喊在荒原上传荡,那些北唐百姓并不知道名字的男儿们,就这样带着荣耀与屈辱,在突兀人的包围之中冲杀,而后死亡。

珍威将军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也无心去弄明白到底怎么了,他派出一个又一个游骑企图突破突兀人的合围,前往晋王李显岳处请求支援,一个又一个游骑没能够完成任务,就这么死在了北唐的旗帜之下,他的双目布满血丝,对着那些悍不畏死继续请求去通知李显岳的人咆哮并且命令道:

“死了再上,一个一个,我就不信不能把消息送出去,我北唐的这些男儿,不能够都败在这里,不能够都死在这里!!”

他说得对,不是不想死,而是不能死!

他们不能败在这里,他珍威将军并不怕死,可是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死,这里千千万万兄弟的死,而葬送北唐北疆的安定!

他虽然并不知道苏印做了什么,但是他从军多年,身为一名合格的统帅,有着惊人的直觉,在这一系列诡异动作的背后,他可以预料到,一旦自己的部队被攻破溃败,晋王李显岳将会面临非常恐怖的打击。

随后,珍威将军双目如电,冷声道:“让骑兵冲杀,突兀人想亡我,那就先亡了他们!”

大地震颤,北唐铁甲重骑化为连绵不绝的铁墙,对着突兀人发动了恐怖绝伦的垂死反击。

管阔终于知道自己对珍威将军那无故的信心以及信任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他眼睁睁地看到突兀人就这么合围过来,这边的压力陡增,那种如同汪洋一般的惊愕失望绝望情绪蔓延了整个北唐军队,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却知道如果情况不能够得到改善,大家就都完了。

他的长枪已经折断,断在了一具突兀骑兵的尸体之上,他“铿锵”一声抽出腰畔的佩刀。

修长的唐刀在这一片阴霾之下,在一片纷乱之中,依旧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青霜乍现。

不知道为什么,当此时此刻抽出这把平日里很少使用,只进行过一些操练,偶尔擦拭锋芒的唐刀,他心中陡然升腾起一股强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比起持有长枪的时候更甚。

他的父亲,曾经就用一把唐刀大杀四方,所向无敌。

今天,他管阔,同样带着一把唐刀,血战沙场。

沙场君莫笑,一夜吹彻画角。

他第一次用唐刀杀敌,却忽然觉得那种感觉那么得心应手,他体内的气息流转加剧,全身都瞬间很舒畅。

身边,三面合围,突兀的杀机,像是滔天巨浪,北唐的军队,死死抵抗。

他的心中却很安定,唐刀的轨迹化为一道寒光,一掠而过,身侧的突兀骑兵腹部就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细线,惨叫一声摔下马来。

“噗!”

“噗!”

两声唐刀破入血肉的声音,那名突兀人的脸上出现了两道交叉的刀痕,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恐惧,但是他的眼珠已经不能动了。

战马驰骋,一名突兀老兵撞翻两名北唐士兵,横冲直撞,马刀挥砍,阮单那一队里的一个人血溅当场,却依然死死地抱住马蹄,想要作最后的顽抗。

管阔举着盾牌,擒着唐刀,鲜血沿着刀身“滴滴哒哒”地滴落,沿途出现了一条红色的虚线。

他就这样朝着那名看起来势不可当的突兀老兵而去。

那名老兵很明显也看到了他,冷笑一声,不顾地面上那个拉着自己战马马腿,被拖行的唐兵,策马直直地朝着管阔那看起来很瘦削的身形而去,手中马刀闪着森冷的寒光。

管阔的头微微昂起,目光随着那个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骑兵的移动而移动,唐刀微微后撤。

突兀老兵近了。

管阔忽然止步,将盾牌稳稳地放在身前,唐刀划出一道快得几乎像是轻烟的影像,破空之声细微,抬起。

“铿!”

火星刹那四射,就像是南吴扬州的烟花,那样绚丽,却充满了冷冽的杀机。

“铿!”

“铿铿铿!”

……

他们的速度很快,唐刀与马刀就在两者交错的一瞬间相撞了五六下,然后两人擦肩而过。

管阔的右肩上,一道血痕显现而出,而后颜色越来越深,鲜血汩汩而流。

他的身后,战马还在奔跑着,把阮单他们那一队的人甩开了,但是上面的那名突兀老兵却身子忽然一歪,扑倒在地。

他的手中,马刀出现了七八道深深的刀痕,而脖子上,渐渐出现一条血线。

他的眼睛睁着,显然难以置信以自己的实力居然就这样被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短短的瞬间就杀死了。

管库右手的唐刀依旧寒光湛湛,光辉逼人,流淌着敌人的鲜血,恍惚间映照了昏暗的天空。

它是唐刀,与吴钩越剑一样,是这片世界上最强的兵器。

一尺寒光堪决云,这就是唐刀。

北唐的军人就是这样,他们每个人都佩有唐刀,它的威力绝伦,就算失去了主武器,依旧可以凭借刀锋所向披靡,这种刀南征北战,东进西突,难逢抗手,几乎成为了一种传奇。

那名阮单那一队的人受到拖行,而且被马刀砍过,受伤很严重,不过北唐的训练很有用,他在地上艰难地爬起,很快就缓了几下,深深地望了管阔一眼,就再次杀进了敌军丛中。

现在,北唐军队受到突兀人合围,不论如何,所有人都必须全力以赴,才会有胜利的希望,珍威将军所想的不错,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胜负,决定着北唐北疆的安危。

第九十三章 秋雨凉(一)

北唐人的战斗意志非常顽强。

很多民族的士兵,在受到包围,知道胜利渺茫,甚至撤退都困难的时候,都会感到失望,然后一溃千里,但是突兀人从自己的对手身上并没有看到这样的现象。

突兀人汹涌如潮水,从四面八方几乎所有方向涌过来,到处都可以听见他们独有的喝喊声。

寡不敌众,并且形势严峻,唐军的伤亡很大,可是他们的反扑依旧很强大。

北唐三千铁骑几乎要踏碎这一片关外的大地,银灰色的披甲在一片阴霾的天空之下依旧湛湛,突兀包围过来的轻骑兵在他们的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伴随着人仰马翻,尸体横陈,摆满了大地。

突兀人似乎都要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他们最为胆寒的大杀器在此时此刻的临死反扑之下,仿佛比起从前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那是那样地不可一世,锐不可当。

突兀的包围圈越来越严密,越来越厚,但是北唐铁骑却一个又一个地突破,一破百破千万破,几乎可以说是难逢抗手。

从空中往下望,那就如同是一艘破浪而行,扬帆起航的大船,连绵的铁墙不断往前推进,把突兀的狂暴攻击不断粉碎。

随着铁墙的往外推进,两翼渐渐收缩,就像是一把夹子朝中心回拢,最后化为一把锐利的剑尖,直插敌军的心脏。

突兀人几乎要惊呆了,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北唐铁骑就以这样的变化突破了重重封锁,一直朝着包围圈的外围挺进,而那个方向,正是他们的统帅所在地!

这真的是突兀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北唐铁骑从前都是化为横亘的一字型骑阵,就像是一道铁墙一样,那强大的阵容,让人避无可避,感觉面对了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脉,而今天北唐铁骑的骑阵忽然转变,变为了锋利的剑尖,突破的速度几乎叫他们胆寒,一下子就手足无措起来。

这就叫撕裂。

突兀人一直以为自己的锋芒是最最迅猛不可撄的,但是现在他们才发现,北唐铁骑的锋芒更加闪耀,难以匹敌。

突兀统帅的脸色有些扭曲,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北唐铁骑就这样一直突破过来,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盛。

“截住他们,这是北唐军队之魂,毁灭它!”他咆哮道。

他的上千突兀精锐狼骑出动了,协同着合围过去的突兀军队,直扑北唐铁骑,欲图在对方的奔袭途中就截杀下来。

他们朝着北唐铁骑而去,而北唐铁骑也看到了他们。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北唐铁骑的威势之下,突兀人损伤惨重,但是这是一场必败之战,北唐骑兵的消耗,也在持续着。

大风萧萧,云海滚滚,北唐的披甲坚如磐石,进行着玉石俱焚一般的最后冲锋。

曾经有很多他们的先辈把热血洒落在这片关外,今天,他们又将长眠于此。

他们是为了北唐的安定,他们是战死的,所以他们骄傲。

突兀精锐狼骑与不断破开合围的北唐铁骑相撞了,鲜血要把大地浸透,北唐之魂在熊熊燃烧。

这就是北唐之所以成为北唐的原因,这就是突兀人不得不把北唐作为对手,却心底里不太愿意拥有这样一个对手的原因。

突兀人很少能够和北唐就这样正面来一场生死决战过,更是几乎没有多少那种可以挫败北唐军队的机会,而今天发生的一切,不仅仅北唐人不甘、不肯屈服,就是他们都有了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北唐居然被包围了,北唐军队可能要全军覆没了。

或许,他们很多突兀普通士兵都不会知道,如果不是苏印,他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而且,苏印也是北唐人。

而现在看来,即使他们拥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北唐不屈服!

他们几乎难以想象世界上竟然有战斗力这么恐怖、战斗意志这么坚定的军队,即使因为某种原因,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可是北唐没有逃兵,一个都没有。

至少现在还没有。

长枪折断了,还有唐刀。

精致的唐刀。

唐刀的锋芒,沾着血,一道,又一道,挥砍、横劈,在重重包围的突兀骑兵当中,搅动起惊天巨浪。

突兀统帅看着远方纷乱的战团,还有在北唐铁骑的冲击之下不断缩减的突兀精锐狼骑,以及那个迎风招展,在人潮人海之中摇晃,却始终不倒的北唐旗帜,脸部的肌肉不断抽搐。

他们突兀的很多好男儿都不怕死,可是,那些毕竟是他的兵,是生死与共许多时日的兄弟,现在,在唐刀之下,一个又一个倒下,看得他揪心。

随后,他的心中升腾起一丝愤怒。

“垂死挣扎!”他的突兀语带上了强烈的咬牙切齿感,眸光之中闪烁着仇恨。

鲜血染红了管阔的眼睛,他看到自己身旁的唐军在杀死许多敌人之后纷纷倒下,最后身边的一片范围之内,只剩下了自己在内的两三个人。

虽然他强烈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让自己专注于杀敌,却依旧有了一丝孤独感。

北唐会输吗,北唐要输了吗?

他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曾经想象过自己战死沙场的情景,却真的没有考虑过北唐会像今天一样输掉。

他们所有人的战斗力、战斗意志都没有问题,但是他们被突然出现的大支部队包围了,所以他们很不甘心。

这真的很奇妙,陛下毁了苏印的全家,于是苏印就决定毁了整个北唐。

看起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却牵扯进了无数的人。

凉凉的空气打着旋儿,风在猛烈地刮,云飞速飘动,天色越来越暗。

一滴水混着血水击打在管阔的脸上。

下雨了。

他忽然感觉很是悲哀,却并不怎么明白悲哀在哪里。

他仰天大喊了一声,似乎为那个未来压抑的北唐而践行。

他的盾牌早已破败,散落在地,他手中的唐刀一刀又一刀挥舞,体内难以形容的气息疯狂运转,锋芒混杂着雨水,血肉纷飞,突兀的人,突兀的马,不断倒下。

第九十四章 秋雨凉(二)

秋雨冷人心,冰凉冰凉,荒原很快就一片泥泞,血水混着雨水,于是变成血流成河,绕着凌乱的尸体流淌。

突兀人付出极大的代价,非常艰难地缩小着包围圈,尽管他们的胜利看起来就在眼前,可是依旧纷纷倒在唐刀之下。

雨水漫漫,天地之间一片迷蒙,就像是无数的帘布,四周的人影很模糊,人声混着雨声,也很模糊。

管阔并不知道铁山无无用可雷他们是否还活着,他只是凭借着一股本能在坚持。

他一直往前、往前,他知道,不管以个人之力能不能成功,现在留在原地已经没有了多大意义,他只能突围,或者死在突围的路上。

远处,隔着无数雨帘,北唐军统帅珍威将军的面色已经变得很平静了。

他的身边,所有护卫、所有陴将,全部都骑着战马,一身盔甲,任凭雨水冲刷。

他知道,自己派出去的游骑一个都没有能够完成任务,也不会有李显岳的援军过来支援。

他亲自把旗帜扬起,在风雨之中招摇。

他的眼中,只剩下坚决与狂热。

他举起了手中的佩刀,声音平稳地问道:“你们怕死吗?”

周围所有人的声音几乎要震破风雨:

“虽死犹荣!”

珍威将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佩刀往前隔空砍下。

“为了大唐,那就,杀吧!”

一切为了大唐,薛昭如此,羽林如此,晋王李显岳如此,他们,也如此。

大唐在,我们就在,这就是大唐的魂。

珍威将军带着所有人,就这样杀进了千军万马之中。

北唐铁骑进行着杀敌也陨落的最后冲锋,而他们,同样不甘落后,悍不畏死。

他们就像是刀锋,生猛地破开,将突兀的骑阵撕裂开来,势不可挡。

死之前的锋芒,不可抵挡。

北唐的旗帜,就这样随着他们一同冲杀,在黑压压的突兀人和漫天雨雾之中狂舞。

虽然雨势很大,可是突兀统帅关注着那个旗帜,关注着珍威将军,一直都在关注。

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北唐人的垂死挣扎杀伤力真的太大了,他几乎有些承受不住,再这样下去,他都没有脸去见阿史那沁了。

他招了招手,一名身材魁梧的突兀汉子气宇轩昂而来。

“阿穆打,你是我军中的第一勇士,现在,检验你实力的时刻到了,看见那枚旗帜了没有,那是那些南蛮的统帅,你带着三百精锐轻骑,取了他的头颅,回来见我。”

他刚才说过,北唐铁骑是北唐军的魂,但是现在,又看到了珍威将军的那股强烈的意志与渲染力,他不得不承认,不仅仅北唐铁骑和珍威将军是北唐军的魂,北唐军,里里外外,从上到下,全部都是魂,是难以击倒的。

心灵上难以击倒,他就只能从肉体上击倒对手,他要一个一个,把对方所有的魂全部都毁灭,北唐军自然会倒下。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争,对北唐来说是如此,对突兀人,同样如此。

付出极大代价取得的胜利,不如失败,在现在,那名突兀军统帅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句话的内涵,可是,如同李显岳他们所分析的那样,他们没有选择,为了度过一年又一年的艰苦,他们只能选择与北唐为敌,既然如此,不管代价有多大,他们都必须付出。

阿穆打舔了舔自己尖利的牙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

他确实是他们军中的第一勇士,杀人如麻,英雄无敌,而且手段残忍,让敌人闻风丧胆,在从前的时候,他杀过一些其他国度,包括北唐的低级军官,但是像珍威将军这种级别的,他从来没有过,如果不是今天,也不会有杀死对方的机会。

今天,他有了。

所以,他特别兴奋,脸上出现了嗜血的笑容。

他很想尝尝那个北唐军统帅的鲜血是怎样的,是不是和普通的北唐人不一样。

“他的头颅,我一定会给您带来。”他用突兀的礼仪施了一礼,声如洪钟地招呼了一声,带上锋利的马刀,便离开了。

北唐的旗帜始终屹立不倒,所过之处,锋芒毕露,突兀人喋血,珍威将军率着亲卫,以及所有的高级将领,像是最最普通的骑兵一样冲锋陷阵,死而后已。

阿穆打带着统帅给他的三百轻骑,朝着那高高耸立的旗帜奔袭,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暴虐。

一个自己信心满满要杀死的人,当着自己的面对着他们的人大开杀戒,而他还不能够马上手刃对方,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难以容忍的事情。

“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他眼中的寒芒越来越盛。

他或许对不断缩减的北唐铁骑更加忌惮,却不怎么看得上对方的那些高级将领,作为一名赫赫有名的突兀勇士,他觉得对面那些只知道指挥别人冲锋的家伙们,都只是一些酒囊饭袋。

他讨厌唐人,那些虚伪的、穿着华丽衣服的唐人,在他看来,那些看起来很好看的装饰,就是一堆破布,他不需要这些,他认为珍威将军那充满威严的盔甲,也只不过是比破布好上一些的东西而已,以他的气力,可以直接劈砍开来。

雨势渐大,天地之间一片朦胧,阿穆打渐渐看不真切了那大片战场。

可是,那枚不倒的北唐旗帜,依旧那般清晰。

他循着那个方向,沿途越过无数突兀人,杀死许多负隅顽抗的北唐人,带着三百骑兵,越来越近。

珍威将军的枪威势很盛,不可抵挡。

他一手紧紧握着北唐旗帜,一手枪芒舞动,挡在他面前的突兀骑兵,头颅纷纷爆开,开出了一朵巨大的花,真正的血花。

他年轻时就是耍的一手好枪,专门挑敌人的头颅,一挑一个准,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只要靠近他,谁也别想躲。

他就是挑着挑着,最后成为了珍威将军,然后走到了今天。

往事历历在目,而我已老去。

他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这片美丽的北疆,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然而,他手中紧紧持着北唐旗帜,便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

家乡,也在那里面。

第九十五章 秋雨凉(三)

最后的冲锋,他冲在最前面,那些陴将和护卫紧随其后。

他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年轻时候还是一个小兵的日子,第一个冲锋,最后一个撤退。

很多人都期望自己飞黄腾达,享受不断的晋级,而他却很喜欢做那个身先士卒的小兵。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很年轻。

他喜欢年轻时的感觉。

他看到了阿穆打以及对方身后的三百多精锐轻骑,他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热,于是,他的眼睛里面同样狂热起来。

连他在内,他们只有三十多人,但是对面有三百多人,可是他却忽然间特别兴奋,他对自己以及身后的那些人拥有着绝对的信心。

他们都和他一样,是从一个小兵走到今天的,他们加在一起那么多年来杀死的敌人,不比三百人少,他们是北唐军人,而且是北唐军人之中的精锐!

他将北唐旗帜高高举起,雨水顺着旗杆流过他的手臂,最后流淌到他的胸膛。

心,在跳跃着,于是,全身都充满了热血。

“杀了那个带头的大块头,拖回去晚上烤着吃!”

此时此刻的他,没有一点点威严的珍威将军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兵痞子。

他果然又回到了从前。

阿穆打听到了这段话,他的脸瞬间扭曲,就像是一头发狂的熊,咆哮起来。

他的双马刀挥舞,雨水泼上去,又被他泼开来,直取珍威将军而去。

三十多人,和三百多人,就这样撞在了一起。

珍威将军的长枪,准确无比地朝着阿穆打挑去。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杀进了突兀轻骑之中。

如今的他们,真的是锋芒毕露,展现出了最最夺目的光辉。

阿穆打带领着的,是真正的突兀精锐,比起正在和北唐铁骑生死决战的精锐狼骑,也不遑多让。

他们一直以为只有人马全部披甲的北唐铁骑才有资格让自己重视,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这一想法,是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这一支只有三十多人的、由高级将领以及珍威将军护卫组合成的军队,才是非常恐怖的精锐。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如今的地位,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可怕。

一名陴将长枪在手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圆弧,两名突兀轻骑的喉咙便被破开,自马上栽倒在地。他几乎像是谈笑风生道:“我还是喜欢煮着吃的。”

“蒸着也不错。”一名护卫道。

面对生死,他们就像是寻常事,他们的笑声特别爽朗,没有任何的紧张与悲凉气息。

他们化作无数利剑,将三百轻骑撕裂,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破解了骑阵,分崩离析。

虽然他们并非如狼似虎,气吞万里,但是以这样的数量差距,凭借三十多人的力量,把三百多轻骑分割开来,那是何等的魄力?

在交锋的短时间之内,突兀精锐轻骑便死了五十多人。

他们交错而过,五十多人倒地。

而北唐的旗帜,横亘于阿穆打之前。

珍威将军单手高高扬着大旗,任风雨滂沱,耸立如昨。

他再单手持枪,枪芒闪动,破开雨帘,逼近阿穆打的面门。

看着这所有的场景,阿穆打感觉受到了难以复加的羞辱,他狂吼一声表示自己的愤怒,显示自己的气势,而后双马刀立斩而下,切碎了秋风,从两面朝着长枪夹了过去。

“铿锵!”

两把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马刀几乎同时斩到了长枪枪杆之上,金属的颤音破碎秋雨,就这样朝着四面八方震荡开来,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

想象中自己力大无穷,把枪头都斩下来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他阿穆打的马刀是突兀的好刀,而珍威将军的长枪,也绝对会是北唐的精品。

他阿穆打勇猛过人,珍威将军同样不可一世。

刀刃与枪杆的摩擦在迅速加剧,传出尖利的响声,巨大的热量就这样从接触处传导,蒸腾起一阵轻微的白雾。

珍威将军去势如虹,不可逆之,阿穆打仅仅凭借两把马刀的刀刃,根本不可能夹住,他发出一声闷哼,不得不作出退让,他的头很快地一侧。

枪尖闪烁着寒光,滴着雨滴,擦着他的脸庞,一刺而过。

他躲避得很及时,也很巧妙,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印记,可是他的脸色却瞬间铁青。

他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可是他依旧感觉得到刚才对方的枪芒确确实实擦到了自己的脸上,虽然只是非常轻微的一丝一毫,就连皮肤上都看不出什么痕迹。

他的周围,轻骑不断在那些自己看不上眼的高级将领以及护卫之下陨落,而他自己,也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轻轻松松斩下那些“南蛮”统领的头颅回去复命,相反,仅仅一次接触,他就清楚地知道对面是一个强大到恐怖的人,一个值得自己忌惮的人。

他用突兀语暴怒地骂了一句脏话,胯下马匹绕着疾驰,想要绕到珍威将军的背后或者侧面。

珍威将军的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同样快速转圈奔跑起来。

刚才一击未中,珍威将军再次出枪。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懊恼情绪表现出来,相反,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他自从成为珍威将军之后,已经很少能够有这种痛痛快快战一场,并且找到一个可以练练手的对手了。

秋雨绵绵,地上的泥泞越来越显得狼藉,溅射到那些本来漂亮的战马身上,顿显脏乱。

北唐旗帜依旧不倒,甚至没有任何的颓势。

“铿!”

“铿!”

“锵!”

“锵!”

“锵!”

……

长枪和马刀飞快地碰撞、分开、再碰撞、再分开,两道身影撞在一起,又不断交错而过,火星和雨滴混杂,溅射、又溅射,开出最美最炫彩的花。

一朵更美的血红色花儿开在阿穆打的肩头,他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看起来很痛,很痛。

珍威将军的枪带着血“倏”地收回。

马刀的寒光掠过,而枪尖却轻轻地绕开。

两骑交错而过。

雨雾漫漫,把他们的身影遮盖。

第九十六章 秋雨凉(四)

周围,被割裂的突兀精锐轻骑和那些割裂他们的北唐军最巅峰的三十多名精锐正在血战。

流淌的雨水混杂着血,于是成为了血河。

面对着这战斗力可怕的三十多人,突兀精锐轻骑开始感觉到恐惧。

这种恐惧很微妙,他们并不至于想要溃逃,因为双方的差距摆在那里,北唐注定的失败摆在那里。那种恐惧更像是一种震撼,一种对对方战斗意志以及气势、杀伤力的震撼。

北唐的高级将领以及护卫们就像是顶着巨石成长的、生命力顽强的小树,以看起来的柔弱无力,生生地破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又分岔开来。

他们战斗的时候分开了,却有着惊人的团体性威力。

长枪的挥舞,就像是割稻,浩荡起血雨腥风。

天地之间的迷蒙,也渐渐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红色。

紧密的突兀骑阵被冲垮,那三十多把长枪在分开之后,又汇合,紧接着又分开。

天空的阴霾并看不出什么丝毫的淡化,从遥远的地方,一直到这里。

一名陴将倒下了,他的长枪依旧扎在一名突兀人的胸膛,他的脸上没有遗憾,只有满足。

“为了大唐……”

他轻轻道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然后汹涌的突兀人把那块本来无人能近的地方淹没。

余下的人还在前仆后继。

当管阔看到那杆北唐旗帜在秋雨朦胧之中若隐若现,于汹涌的突兀大军之中起起伏伏的时候,便瞬间明白了一切。

珍威将军亲自浴血奋战,这是这支部队的最后一战。

秋雨凉,入我心。

他不觉得悲伤,只是觉得悲壮。

这是珍威将军的军队,也是他管阔的军队。

他在这里度过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别了长安,这里已经是他唯一的安身之所。

今日,在突兀人的马蹄之下,这个安身之所开始破碎。

雨水浸透了他的唐刀,刀刃出现了一些缺口,可是锋芒依旧无法敛没。

他的心中涌动起一股悲壮的豪迈。

竹简上的运气法在他的体内疯狂运转,他的整个身体都毛孔伸张。

在绝望与压抑的氛围之下,他的力量却在迅速增强。

他一刀立劈而下,驰骋过来的一匹战马马首向着两边分开,他的刀锋一直切入进战马的喉咙。

战马上的突兀骑兵眼睁睁地看着这副情景,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是怎样的一刀?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他从马背上跌落了下去,随后,脖子上出现一条细线,头颅滚落而下。

管阔的身影,朝着无数重雨帘之外的那杆北唐旗帜而去。

管阔并不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到那杆旗帜那边去,那是他的某种精神寄托。

那是他下意识地要去保护那一杆旗帜,珍威将军浴血奋战,然后还会有他管阔。

无数人影在周围晃动,他早就不知道无用可雷铁山无他们杀向了哪里,只是他看到那些孤军奋战的北唐士兵依旧在抵抗,在杀敌,便感觉心中有些安定。

北唐铁骑依旧不屈服,一个又一个突兀人在铁骑之下被碾碎,他管阔不孤独。

他一刀又一刀挥砍,刀刃渐渐钝了,可是他前面的突兀人鲜血依旧在流淌。

他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敌人,只是秋雨湿润了他的眼睛,他看到北唐旗帜依旧在飘摇,却一直都很遥远。

好像怎么也杀不到近前。

一员突兀狼将把目光转向他,看着他手里挥舞着的唐刀,压抑不住愤怒。

一声狂吼,战马疾驰如风,撞碎无数雨珠,崩散在空气中,坠落进血水里。

“砰!”

巨大的战马撞击人的声响弥散在潮湿的四野,管阔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

战马颓然无力地随着惯性力向前冲出,在泥泞之中滑动出很远,管阔的唐刀,就这样深深地嵌在马首里面,然后随着战马尸体与地面的触碰,又弹跳而起,斜斜地插在地上。

突兀狼将显然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眼睛怒睁,重重地自那匹死马身上落下,湿泥瞬间便陷了下去。

“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这里放肆!”他手中马刀拉出一道闪电,怒不可遏地疾冲过来,碎泥伴随着秋雨纷飞,同时用突兀语骂道。

管阔摇晃了一下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抬头,就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刀芒。

他的胸膛起伏,体内气息流转,整个身体感觉像是轻了起来,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不顾地上的泥泞,就地滚到了斜插在地上的唐刀边。

“噗!”

马刀狠狠地扎进泥内,将一株早就看不出样了的枯草一刀两断。

突兀狼将转头,恶狠狠地看着管阔,眼中闪过一丝暴虐。

在失去唐刀的那一短短的时间之内,虽然只有一瞬间,管阔感觉心里面有些空空落落的,很不踏实,但是现在,又安稳了下来。

他俯下身去,那一帘风雨。

就着风雨,拿起唐刀。

他的背后,几名北唐士兵正在浴血搏杀,帮助他挡住了一定限度的突兀人,他可以安心对抗面前的那个大家伙了。

他并不知道那是一名突兀狼将,也不在乎对方的身份,他只需要记得:对面的那个,是敌人,自己能够做的,只有你死,我活。

经历过这么残酷的战斗,就算唐刀再精致,也已经到处都是痕迹,锋刃上多了不少缺口,可是那把刀依旧完整,还可以杀敌。

管阔双手握刀,雨滴击打在他的脸上,击打在刀身之上,隐约闪现一道寒光。

他的姿势很完美,那是竹简上面的东西,是他的刀法之起手式。

粗暴的吼声似乎想要震破云霄,突兀狼将一脚狠狠踩下,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直扑过来。

管阔动身了。

他迎着风雨,迎着对面的突兀狼将,脚踩着大地,头顶着天穹,义无反顾。

他就这样双手稳重地举着刀,任伤口的鲜血流淌,唐刀快得拉出一道流光。

第九十七章 秋雨凉(五)

“当!”

唐刀与马刀相撞,火星像是烟花绽放,风雨之中,管阔和突兀狼将的身影,溅起无数水花,交错,分开,再碰在一起。

管阔的刀势很稳,突兀狼将的刀势很猛。

唐刀划出无数残影,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雨滴一劈两半,斜斜地朝着突兀狼将的项部斩去。

突兀狼将的吼声震耳欲聋。

他的脖子避都不避,马刀直接硬撼管阔凌厉的刀势。

管阔出刀更快。

“铿!”

一声金属的颤鸣,唐刀被震开,刀身高频率地颤动,而突兀狼将的马刀在自己的脖子处停留了一瞬。

眼力非凡的人可以看得出来,那停留一瞬间的位置,便是管阔手中的唐刀和那把马刀交锋的位置。

突兀狼将的脖子右侧一条越来越粗的红线显现而出,又被雨水冲刷得消失不见。

管阔的攻击风格依旧没有变,他会极力保全自己,而突兀狼将的做法,更像是无用可雷他们,不屑于躲避杀机,只相信自己手里的兵器,可以粉碎那一切。

突兀狼将对北唐的军人制度并不是特别了解,但是他知道,管阔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北唐士兵。

而他,今日就在这一名普通的北唐士兵这里,受到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屈辱与挑衅,他很愤怒。

他决定把这名北唐士兵千刀万剐。

雨势渐渐小了起来,风却越飘越大,细碎的雨珠,就像是烟雾。

管阔的背后,突兀轻骑冲撞,又一名北唐士兵倒下了。

他把唐刀竖在身前。

他的眼中闪烁着冷芒。

北唐人一个又一个倒下,他也是北唐人,他将一往无前,要么杀死挡在前面的人,要么被挡在前面的人杀死。

他举着唐刀和暴怒的突兀狼将再次战在了一起。

他们两个人的战场,和周围的一大片不太一样,突兀狼将不容许他对猎物的捕杀还有别人参与,而周围的北唐士兵们正在和突兀轻骑生死搏杀,也不会有机会和管阔共同对敌。

刀锋所向,是刻骨铭心的民族仇恨,那样剧烈,也那样充满了深沉的悲壮。

“铿!”

“铿!”

“铿!”

……

细碎的雨,狂舞的风,四野喧嚣,兵器与兵器的碰撞,带有着某种经久不息的特殊格调与韵味。

管阔的盔甲被贯穿,他的身体留下道道残影,向后疾退,马刀一掠而过,血水涌出。

他闭了一瞬间的眼睛,而后睁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随后体会着体内气息的运转,握稳了刀。

他再次保持着刀法起手式的那个动作,紧接着横刀格挡。

“当!”

斩下来的马刀就像是一块被投石机砸下的巨石,凶狠地砸在他的唐刀之上,在那很短的霎时间,甚至产生了超高的温度,蒸腾起一丝细微不可察的白烟。

就在自己以为这一刀就可以结束一切之后,那个坚强的小子依旧没有倒下,突兀狼将嘴边的肌肉因为愤怒而颤动起来。

管阔的手臂下垂了好几分,然后颤抖了几下。

体内的气息流淌,顺着血液,顺着筋脉,顺着胳膊,来到他的手臂,回转了一圈,又回去。

他深呼吸一口气,稳住了。

他看到了突兀狼将那个嘴边肌肉颤动的动作,也感受到了对方暴躁与不安分的内心,于是他抓到了那种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马上出刀了。

精致的唐刀切碎秋风,斩断雨帘,划出一道细微的流光,逼到了突兀狼将的脸庞。

这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从他受到突兀狼将的猛烈一刀,缓了缓劲,其实一切的停顿都存在着,可是却难以被人察觉,在外人看来,他的这一系列,连贯到几乎完美。

突兀狼将这一生,也许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面对一名普通的北唐士兵而受到威胁,哪怕他死的时候。

唐刀嵌进突兀狼将头颅的那个部位因为部分钝锋,而难以一蹴而就,于是,爆发出了诡异而又恐怖、奇响的声音。

管阔的这一刀击碎了对方脸颊上的骨骼,却也因为那些骨骼的坚硬,以及唐刀刀锋的磨损,只能够进入不多。

他“刷”地一下抽出刀来。

突兀狼将的脸上,出现一道恐怖的深壑,笔直笔直,就和完成这一切的唐刀一样。

鲜血顺着雨水从那道深壑狂涌而出,突兀狼将再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的痛苦,刹那间捂着脸,扔了马刀,在原地惨嚎起来。

“铿锵!”

管阔再次出刀。

如果那一天夜晚活着的羽林看到他出刀的这一个动作,一定会惊恐地发现他的出刀,和管清和杀死第一个羽林的时候的那个动作如出一辙,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惊人神似。

惨嚎突然而止,突兀狼将的喉咙,出现一条血线。

那个高大的身影轰然倒下,扑腾起大片混杂着泥土的水花。

管阔提着刀,脚步铿锵地走过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身旁。

看到自己的狼将就这么死了,突兀人在震惊之余,愤怒了,他们看到了管阔的打扮,知道他就是一名普通的北唐小兵,他们人喊马嘶着朝着他冲过来。

管阔面色凝重地举起刀,不退一步,迎着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敌人,继续向前。

远方的北唐旗帜依旧在移动,在冲杀,屹立不倒,看起来似乎近了几分。

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为什么要战斗?因为敌人就在那里!

虽然敌人很多,他很累,可是敌人就在那里,他没有办法休息。

他的人影很快就被密密麻麻的突兀骑兵吞没,透过风声,只能依稀辨得清生死搏杀的声音,伴随着血肉横飞。

……

……

在突兀人人潮一样消耗的战术之下,北唐铁骑终于只剩下了五百多骑,他们身上本来可以在阳光下透亮的披甲被鲜血染得通红,从很远的地方遥望过去,化为了移动着的一个个红点,如同熟了的枸杞。

在他们之中,有一匹战马身上,坐着一名只穿着寻常士兵盔甲的人。

他手里的长枪已经折断,于是看起来就有些短。

第九十八章 无迹马,秦杀刀(一)

他和周围的那些披甲骑兵们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他的战斗力却极为突出。

他的枪,从来不会无功而返,每一枪刺出,都能够对突兀人造成很大的伤害。

长枪虽已短,却依旧威力无穷。

铁骑像是一座山一样沉重地撞过去,他的枪杆微微弯曲,扎进一名突兀骑兵的腹部,双手微动,便生生地把对方的身体挑了起来,然后枪杆的弯曲加剧,把人顶着连绵雨砸了出去。

“砰!”

宛如一枚打出去的巨石,那名重伤的突兀人的尸体,就这样砸在了自己同伴的身上,人仰马翻。

铁骑疾驰而远,长枪勇猛不当,贯穿了远处一名突兀狼将的胸膛。

枪挑残阳画血痕。

他姓铁,他的老家没有山,所以他叫铁山无。

他本来只是一名普通的步兵队官,现在他也是一名北唐铁骑。他喜欢骑在马上,因为那样他可以杀敌更多。

他们的人不断倒下,但依旧朝着前面不断前进,毫不止息,他们的目标,是突兀军的统帅,现在他们已经距离不远了。

这支部队的北唐铁骑处在了毁灭的边缘,今日之后,将会不复存在,但是突兀人的损失比起他们更大,所以虽然他们败了,可是他们自豪。

……

……

裨将和亲卫们全军覆没,但是周围倒着两百五十多具突兀精锐轻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河之上。

这是突兀精锐轻骑最最屈辱的一战,灭敌三十三,损失二百五十四。

周围的人全都死了,可是北唐旗帜还在耸立着。

珍威将军在大笑,笑得酣畅淋漓。

第一勇士阿穆打的脸色有些惨白,他的右肩肩头插着一枚枪头,汩汩地流淌着鲜血,而左臂已经不见了。

他的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轻微的颤抖,看着珍威将军的眼神略微恍惚。

他一直就不在乎那个对面的统帅,因为他是军中第一勇士,勇猛过人,或许统兵布阵方面,他不如对方,可是生死搏杀,他有绝对的信心。

但是今天,他的信心被粉碎了。

珍威将军的枪法与刀法有着魔鬼一般的轨迹,强悍诡谲到令他节节败退。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然后看着对方的笑容,心中的胆寒一闪而过。

那种胆寒虽然速度很快,但是却让他一惊,自从他成名以后,已经很难有这样的情绪产生了。

珍威将军唐刀斜斜地向下,看起来妖艳美丽,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唐刀,而是一把名刀,刀上雕刻着纷繁复杂的饕餮纹,叫做秦杀,是秦地第一铸刀世家的传奇名作,号称百战不钝,劈云卸甲。

他是老秦人,这把刀陪伴了他半生,从他的祖上传承了三代人,今天,将会陪伴他倒下。

枪断了,还有刀,人在,刀在,便是一切。

阿穆打的马刀碎了一把,还有一把已经惨不忍睹,但是秦杀依旧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就连痕迹都微不可见。

珍威将军的战甲已经破碎不堪,杂乱地贴在身上,其外天水不断流淌,伴随着止都止不住的血。

四五十名突兀精锐轻骑围了上来,只围他一个人。

珍威将军低下头去,**了一下胯下的乌骓马,问道:“老弟,还行吗?”

战马睁着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前面,没有作出任何的回应。

但是珍威将军他懂了。

他一手高高举起北唐旗帜,一手举起秦杀,面对着包围过来的四五十骑,还有精神明显萎靡的阿穆打,道:“杀!”

秋风带着秋雨,把北唐的旗帜吹开,大旗伸展,在荒野里面飘扬。

北唐不倒,北唐就不会败,只要不能让他们屈服,突兀人就不会赢。

四五十骑鱼贯而来。

秦杀绽放出最为夺目的光彩。

“噗——”

“噗——”

秦杀一割而过,乌骓马如行云流水,突兀骑兵的轻甲就像是无力的布帛,深深地陷了下去,出现一条长线,血水从里面涌出。

“当!”

“当!”

“当!”

马刀与秦杀相撞,火星四射,直接被截为两段,然后有人的喉咙被破开了大裂缝。

珍威将军的人和马就这么撞进汹涌的骑兵之中,然后斩开一条又一条道路,他的战甲越来越破,最后纷纷扬扬地落下,伴随着的,还有斑驳的血。

他一刀又一刀把突兀精锐轻骑兵斩下马去,突兀人的马刀也一刀又一刀砍向他,很快他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血人,即使雨水再怎么冲刷,也依旧鲜红。

他杀了一圈,死了十余骑,又回到了阿穆打的面前。

六名唐兵杀了过来,似乎想要誓死保护他,艰难地拖住剩余的三十余骑。

唐兵一个又一个倒下,而他举着秦杀,策马奔腾,一刀对着阿穆打的头颅斩下。

阿穆打失血很严重,感觉有些晕厥,不过他看到了珍威将军高举着的那杆旗帜,还有杀过来的秦杀。

他们明明赢定了,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却忽然觉得有些绝望,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然后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

他的马早就死了。

两名突兀轻骑追着珍威将军而来,用突兀语喊着冲杀的口号。

而珍威将军却朝着阿穆打而去,这是一个很戏剧性的场景。

阿穆打的眼中,惊惧与勇气并存,那是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却恰恰在他的脸上体现了出来,他的手不知道是情绪作用还是确实已经乏力,一边颤抖着举着马刀迎战,一边用破了的嗓音发出一声大吼。

“铿锵!”

已经残破不堪的马刀彻底碎裂了,阿穆打的眉头蹙了一下,有些痛,却不是很痛,有点麻木,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舒服,那是一种解脱了的舒服。

溅出来的鲜血迷了他的眼睛,那不是他的血,他猜想应该就是那名北唐统帅的,只不过,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去抹开了。

一个重重的物体砸在了他的身上,他连闷哼都没能够发出来。

珍威将军的呼吸很微弱,但是双眼却很有神,他盯着已经动弹不得的阿穆打,两把马刀穿过他的身体,又被拔出来,道:“我杀死你了,你看到了吗?”

第九十九章 将军,等待您的命令

阿穆打没有说看到,也没有说没看到,这位突兀军的第一勇士,已经死了。

那两名轻骑是亲眼看着阿穆打怎么死的,他们愤怒,又觉得屈辱与绝望。

秦杀击碎了阿穆打的马刀,又扎进了阿穆打的体内,所以阿穆打死了。

“阿穆打!”

“我们的勇士!”

他们跳下马来,悲愤地用突兀语喊了几声,随后带着仇恨的目光,看着那个被两人刺了一刀,却还没有死的唐军将领,恶狠狠地举着马刀砍下去。

珍威将军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用最后的那些力气保持着北唐旗帜屹立不倒,他觉得他能够做到这些,真的很不错。

随后,他隐约听到了唐刀割裂肉体的声音,还有突兀人的喊杀声,最后是尸体倒地声,再接下来,似乎一切都沉寂了。

风烟俱寂。

他看到了一名举着残破的唐刀,浑身都是血的年轻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将军,我来了,等待您的命令!”

那名年轻人道。

秋雨冲洗着那名年轻人的脸庞,是那样清晰,清晰到令他感动。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满脸泪水,那名年轻人,和自己年轻的时候,多像啊!

多好的年轻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在临死之前非常非常喜爱这个年轻人。

他艰难地开口,尽量保持中气,问道:

“你……叫什么?”

“我叫管阔。”

……

……

秋风秋雨愁煞人。

又是风,又是雨,雨沉重了北唐旗帜,让它垂了下去,风又飘零了北唐旗帜,让它招展,它就这样不断重复着,就像是风雨飘摇的这支部队。

雨水从管阔的身上“滴滴哒哒”地滴落,和地面上流淌着的血河汇聚在一起,最终弥漫了大片一望无际的荒原。

到处的尸体,还有两个活人。

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

一个珍威将军,一个北唐普通士兵。

四处都好像寂静了,那样的画面,化为了此时此刻的唯一。

管阔的全身都是血污和淤泥,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他就这样举着唐刀,感觉心里面很坚定,他做到了,他杀到了这里,他来到自己的统帅面前报道,等待自己的命令。

只是,还有一点悲伤、悲壮。

他有些想哭,却不想在那个快要死去的将领面前哭。

那一夜,他也没有哭,现在,也不能哭,他是管阔,是管清和的儿子,是老人的琴友,也是一名北唐军人。

珍威将军体内的血不停地流淌,脸色渐渐苍白了下去,他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即将去追随先帝。

看着珍威将军,管阔低了低头,今天他们的部队败了,他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感觉自己的心里面空空落落的。

只是看着那杆依旧不倒的北唐旗帜,他便渐渐安定了一些。

“管阔……”

珍威将军眸子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依稀还有几分神彩。

现在的他,全身都无力,只能艰难地保持着北唐旗帜的挺立,他感觉管阔这个名字自己似乎略微有些耳闻,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管阔感觉自己的全身都激动了起来,心中涌现出无尽的渴望,他有些骄傲与自豪地昂起了头,握紧了唐刀,对着自己的统帅铿锵有力地道:

“将军,我是管阔,管清和的独子,北唐军人!”

他的这一声,就像是洪水决堤,冲垮了一切一切,他的傲气与傲骨几乎要瞬间明亮天空,推开阴霾。他很自豪,他是北唐军人,他很自豪,他是管清和独子,他无所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父亲的,怎么看待管家的,他很自豪,他是管阔!

珍威将军神彩越来越淡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微微的诧异,但是很快就变成了欣赏与欣慰。

“很好……”他语气细微道。

他撑了几下地面,却没能够安然爬起,管阔来到他的身前,将他扶起。

越来越多的北唐士兵杀向了这里,他们热泪盈眶地看到了自己的将军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于是浴血奋战,想要给予他难得的安然,管阔和珍威将军才能够勉强体会生命的缓慢逝去。

他的身体很沉重,全部都是血,管阔和他靠在一起,心中有些酸楚。

这一位将军,如同所有的将军们一样,为北唐付出了太多太多,从前管阔还是中书令之子的时候,还感受不到这些,现在,他有了亲身经历,他亲眼见到了一切,他才知道,北唐的统治阶级、权贵们的美好生活是多么地不容易。

雨轻轻地敲打在他们的脸上,微凉。

珍威将军终于把北唐旗帜拉回身边,然后从旗杆上解下,手略微颤抖地郑重放到了管阔的怀里。

“带着它,离开这里,去见晋王殿下,只要你活着,就不要弄丢了,不然的话,我会在下面治你的失职之罪。”

管阔静静地听着,神情肃穆,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是命令,他需要听取命令。

珍威将军看到了他的点头,有些欣慰,然后目光拂过他的手,看到了他手里破烂的唐刀。

珍威将军把秦杀缓缓递了过去,上面的饕餮纹映着水,纹络越发清晰,锋刃闪烁着森冷的寒芒,如同铁血的秦地儿郎。

“这把刀,是你的了,这是命令。”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几丝黯然神伤。

“我曾经有一个儿子,如果能够活到现在,也差不多是你那么大了,他也死在了这片北疆,这把刀,现在给你,是最好的归宿……”

“好好对待它,记住它的名字,它叫秦杀,百战不钝,劈云卸甲,说的就是它,带着它,杀出去,希望你不要死了。”

管阔非常认真地听着,他觉得胸口就像是堵上了一块大石,压抑得几乎要窒息,只是,他无法拒绝,他颤抖着手,心中感慨万千地接过了那把沉重又闪烁着寒芒的唐刀秦杀,却隐约间觉得自己的全身气息运转得更加顺畅起来,像是获得了更大的力量。

第一百章 多事之秋(六)

秦杀秦杀,带着这把秦杀,杀出去,没有人可以挡住你。

那匹乌骓马似乎极通人性地感受到了一切,低垂着马首,发出一声期期艾艾的嘶鸣,缓慢地踱步来到两人的背后。

“那是我的兄弟,它叫无迹,”珍威将军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眼神中的光芒几乎要消失殆尽,“以后,它也是你的兄弟了,它带着你,你带着秦杀,也带着我们的大旗,去吧,如果活着,就去找晋王殿下,你是我的兵,我很满意。”

说完他很满意之后,他就不说话了,他就这样靠着阿穆打的尸体,然后开始唱歌。

那是秦腔。

“边关外,征战胡儿,你显将才……”

“胡儿骁勇,我兵败。为国尽忠,也应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但是很有味道,那种来自灵魂的气势,回荡在天地之间,怎么也不肯落下。

雨势再次大了起来,击打在荒野里,溅起水花。

他不唱了,他闭上了眼睛。

无迹马发出一声哀鸣,混着雨水,垂下两行眼泪。

管阔的眼中,也泛起泪花。

他环顾了一周,看了看四面八方汹涌滔滔的突兀人,举起锐不可当的秦杀,红着眼睛,狂吼一声:

“大唐不倒!”

他上了马,冲杀向人潮之中,无迹马踏碎无数水珠,唐刀破开雨帘,一层,又一层。

他满身泥泞,但是他现在骑马的样子,比起迎娶广乐公主的时候,好看多了,他非常英武,就像是他手里的秦杀一样。

他或许并没有闲心情去想过:看到他现在的这个好看的样子,广乐公主会不会后悔呢?

……

……

这是一个无尽风华的秋天。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北唐镇武将军王独骑着英姿飒爽的战马,腰间挎着白霜宝刀,策马奔腾。

他的身后,跟着二十多北唐铁骑。

当他来到苏印率领的左翼部队的时候,才发现苏印早就已经不见了踪迹,而那家伙手下的兵马,甚至亲卫,还有高级将领们,全部都一头雾水,并且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他抱有着警惕甚至敌意。

直到他拿出晋王李显岳的佩刀还有军令的时候,那些人的那种情感才稍微好转了一些。

只是,那件事情关系太大,北唐北疆生死危亡之际,不能够让军队知道成武将军苏印通敌叛国这件事情,而且一个不慎,没有人相信之下,只会觉得自己的统帅受到了莫须有的诬陷,极容易引起哗变。

他模棱两可地摆平了那些警惕非凡的将领们,随后来到了苏印的大帐。

他探查四周之下,发现苏印早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踪迹,而且战马也不见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彻底相信了晋王李显岳的判断,回想着自己从前和苏印那小子一起杀敌立功,经常评价对方前途无量的日子。大家一起同甘共苦过,指点江山过,如今非但不能够形同陌路,还必须成为刻骨铭心的仇敌,心中涌现出无尽的酸楚。

紧接着,便是愤怒。

“这个叛国的无耻之徒,到底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

他的眼中泛起寒光,低喝声中更是充斥着深恶痛绝。

苏印挖的密道当然不是任何人都知道的,而且那些给他挖地道的亲卫们也都只以为这个密道真的只是晋王李显岳的“命令”,再加上王独他们为了防止军心不稳,对那些人有所隐瞒,所以要想找到答案只能他自己和身后的二十多名北唐铁骑想办法了。

这不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但一定是一个急死人,也恨死人的工作。

其实那个密道非常简单,甚至如果王独看到了,会非常愿意用“狗洞”来形容它,苏印他们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久,所做的这些当然会十分简陋。

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最后那个地方还是被王独他们给找到了,他们顺着那里一路往前,追寻苏印的步伐。

出去之后,他们中一个经验丰富的人发现了地上的踪迹,于是所有人都跟着踪迹一直追击下去,这个和其他的无关,只和北唐人的尊严有关,他们并不擅长放走叛国者。

而临走之前,王独用李显岳的信物,命令那支部队回到中军,和李显岳汇合,至于用的什么手段消除疑虑,他自然有办法。

李显岳所想的没错,当珍威将军那边溃败之后,阿史那沁一定会分两路合围过来,此时此刻,最应该做的,便是收缩所有能够汇合的兵力,抵挡紧随其后的狂风暴雨。

雨已经停了,东南方的天边,出现了一道迷人的光辉。

阴霾越来越淡,天光越来越亮,荒野逐渐清明清晰。

只是,北唐人心中的阴霾却在继续,甚至更甚。

马蹄溅起泥泞,奔腾向北方,镇武将军王独腰畔的佩刀白霜,隐藏着寒芒。

它迫切地需要某一个人的鲜血,削减一下北唐的耻辱。

他其实明白苏印的离去,自己的血刃对方,有点不太切实际,但是他一直告诉自己苏印跑不远,相信愤怒的李显岳也是就这样下意识地心中这么告诉自己的。

天色越来越亮,太阳光艰难地透了出来,照在原野上奔腾的二十余骑,场面宏大。

云开雾散,阴霾渐渐消失,碧空万里,毫无杂质,美轮美奂。

随后,天色又慢慢地越来越暗,太阳转到西方,天边一缕红霞。

天黑了。

那二十余骑还是没有停下,依旧快马加鞭。

王独手刃苏印的那股信念是如此热切,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是一样,这场追击,他没有吃过东西,也不想睡,他坚信,只要自己就这么做下去,苏印的头颅必定会挂在李显岳的中军帐下,不辱使命。

荒原里的月亮,其实和北唐的月亮,也是一样的,皎洁的月光下,他们身上的披甲泛出淡淡的银白色,仿佛精致的鱼鳞。

这里还算是北唐军的控制范围,而且这里的人都是李显岳手下的精锐,他们在紧张追击的同时,也极力小心着可能会有的埋伏,或许他们并不能够和埋伏的突兀兵马对战,但是至少,他们被伏击的概率很小,经验导致了他们拥有着追杀的信心。

第一百零一章 多事之秋(七)

苏印的踪迹一直都在,事实证明,这个仅仅年过而立的青年,拥有着强大的自信,一方面,他也没有时间去消除痕迹,另一方面,他有些张狂地不屑于去减少痕迹的产生。

又是两个时辰,夜深了,四野辽阔,暮秋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寒冷。

王独的心中有着一腔热血,只是他还是有些恼怒地想到: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怎么会迟迟追不上?

他现在对苏印的痛恨,已经让他忽视了最最基本的事实——苏印比他们可是先出发,即使他们二十多人的战马都是挑选出来的整个军队之中百里挑一的良驹,也不太可能凭借一天就可以追得上苏印。

这一夜,一无所获,而苏印的痕迹,依旧向着北方延伸。

叛国者的踪迹,看得王独心中的火越来越盛,他一想到那条踪迹就这样一直延伸到突兀人那边,他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苏印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又是两个半时辰过去了,东边的光破开微茫,因为仇恨而丝毫没有感觉到疲惫与困意的二十多人才意识到,新的一天了。

随着天光的越来越盛,景物渐渐明晰,一望无际的四野,渐渐入了他们的眼帘。

春风望野阔,秋痕入梦遥。

远处的大地有些起伏,稀稀落落几乎要消失踪影的枯草绵延无尽,一直到天地相接之处。

那天地相接之处,还有一个因为国仇家恨的冲刷而显得有些寂寥的骑在马上疾驰的身影。

他是苏印,北唐成武将军,昔日北唐礼部侍郎苏饷独子,现在北唐的敌人、叛国者。

于他自己而言,他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情,于北唐而言,他只做了现在的叛国这一件错事,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很少做错事,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讲不做错事的人,已经一无所有、无家可归、人人得而诛之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所以,他叛逃到突兀的身影,并没有任何人所想象的那种逍遥与无耻,反而有些可怜的落寞与孤独。

冤冤相报何时了。茫茫山万重,梦醒身是客,已蹉跎。眼见长河日落,人道是沧海桑田的寂寞,剑在黄沙里磨,可是旧时明月曾照我。

他现在只走自己的路,他做了虚伪的成武将军、北唐的英雄好多年,他现在想要做自己了,然而,他依旧迷茫彷徨,不知去路,他要和突兀人一起毁灭大唐吗?或者他要客死他乡,不再参军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准备好了复仇,却并没有做好复仇之后的准备,就这样叛国了,成为了北唐的罪人。

在他的后面,很远的地方,几里之外,二十多北唐铁骑跟随着镇武将军王独,奔跑在追杀他的道路之上。

王独看到了远处隐约的身影,但是他很清楚地确定,那个人,就是苏印,就是那个小子。

在从前,看到那个身影,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欣慰的笑意,觉得后生可畏,大唐拥有晋王李显岳,拥有苏印,还有很多其他的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是大唐的福音,只要有他们在,大唐能够安定很多年,可是现在,因为命运的捉弄,他对那个身影的感情,只能是痛恨,而且是痛恨到极点。

就因为有苏印在,大唐陷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噩梦之中。

这不是福音,而是灾难。

对于苏印来说,这一场灾难,就是那个狗皇帝自己产生的,但是别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却不会这么去想,陛下做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苏饷虽然很冤枉,陛下虽然很昏庸,可是苏印万万不能够以怨报怨。这其实很不对等,但是大家都会这样认为。

因为,苏饷被报复,死的是苏饷全家,而现在陛下被苏印报复,倒霉的是大唐的无数子民,程度上就不一样,苏印的仇家是陛下,而不是其他的大唐人。

这里面真的说不清楚,苏印凭借自己的力量杀不了陛下,要想报仇,他就只能叛国,这就是他的哲理,他为自己而活,大唐的子民,他不在乎。

这里面,道不同,不仅不相为谋,更是你死我活。

如今的形势变了,苏印的报复已经完成了,介于冤冤相报的原因,就轮到王独要杀他了。

荒原上的这个景象,很另类。

天气渐冷,四处的动物都已经不见踪迹,于是一片辽阔大地之上,只有那个骑着马往北而去的人,还有,南面几里之外急急追赶着他的二十多人,构成了一幅令人回味隽永的图景。

“苏印,你背叛大唐,你这个无耻小人,你有种做这件丧尽天良,天理难容的事情,难道就没种留下来和老子杀上一场!?”

王独的声音在四野里回荡,他们相距很远,他也不知道苏印有没有听到,不过他不在乎苏印听到了没有。

他的心中,只存在着仇恨、仇恨、再仇恨,他对苏印恨之入骨,所以他需要宣泄。他的脾气就是这样,他不仅打人,他也骂人,他并不在乎骂人会不会被人说没有男子气概,因为没有人敢这么说他。

今天的天气很好,大晴,太阳光照在他腰畔白霜宝刀显露出来的那一丝锋芒之上,很闪亮,他迫切地需要苏印的血,来祭这把刀。苏印已经把事情做了,无法收拾了,但是他还可以收拾苏印,要是就这么让这位叛国者安然离去,他会觉得非常屈辱。

苏印胯下的战马因为长途跋涉,剧烈奔跑,喘着粗重的气,但是它并没有慢上半分,它和它的主人,都有着差不多的信念,那就是到那个地方去,它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去。

苏印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王独的的话,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笑了一下。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眼睛上,透亮。

他苏印南征北战,并不怕死,要是怕死,他也不会去做那个成武将军,他也没有胆量做叛国这么严重的事情。

他不在乎会不会死在王独的刀下,但是暂时他还不想死,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无耻的狗皇帝,他还没有看到那个狗皇帝面对报应时的样子,或者焦头烂额的样子,他怎么会甘心死去?

第一百零二章 多事之秋(八)

他到突兀,或许就是为了那一件事情,只有一件。

北方的天很晴朗,就和南方的天一样晴朗,只要想到那个狗皇帝吃瘪的样子,他就高兴,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的落寞和寂寥之情,所以往北去,他觉得也很好。

他的马也是好马,但是没有其他人,比如晋王李显岳、王独、珍威将军等很多大人物的马那么好,因为他的家族早就完了,他除了打仗,别无其他,他只能拥有这匹马,和他陪伴了好多年的时光。

王独他们的马比他快,他们的距离虽然很远,但是还是在缓慢地接近着,如果终点一直就那样达不到,他迟早会被追上。

他的刀也没有白霜好,真打起来,他可能会死在王独的刀下,可是他不会绝望与伤感,要是死了,他最多只是遗憾,遗憾没能够亲眼看着那个狗皇帝作茧自缚的样子,其他的,真的没有。他无家可归,无所追求,人生惨淡,早就被那个狗皇帝毁了,死了,就死了吧。

风和日丽,秋日胜春朝,他迎着北方的天空,策马奔腾。

那种场景,实在不会让人想到他这是在叛国,在做一件非常可耻、无耻的事情。

王独他们近了,相距两里地。

王独的眼中闪烁着锋芒。

他确实很想亲手用白霜宝刀把苏印的头颅砍下来,但是对于叛国者,他更愿意先问候对方的十八代老祖宗,紧接着便是用尽一切力量杀之,杀得越早越好。

他虽然愤怒,有的时候也略显鲁莽,却并没有失去理智,不然他也不会做到镇武将军,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功利心而最终导致苏印潇洒离开。

他挥了挥手。

“射死这个兔崽子!”他咆哮道。

他的身后,早就蓄势待发的二十多北唐铁骑齐刷刷地拿出了北唐神弩,瞄准了那个两里之外的身影。

北唐铁骑一般不会装备神弩,但是李显岳给他的那二十多人却有,他们不仅是可以构成铁墙的重骑兵,同时也是马背上的神射手,二里地,对于很多人来说太远,然而他们却能够拥有信心。

随着扣动神弩,机簧弹动的声音具有杀意弥漫的规律性,二十多道细不可查的细线从王独背后而出,然后敛没。

锋利的弩箭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呼啸着空气,渐渐产生了二十多道流光。

苏印觉察到了背后的杀机,他“铿锵”一声拔出佩刀,回过头去,眼睛半眯,冷静地分辨着那些轨迹。

他南征北战,从军多年,面对过几乎所有的形形色色的危机,现在,也不过如此罢了。

再厉害的神射手都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那二十多道弩箭,有十道没来得及追上苏印,就斜斜地插在了依旧泥土松软的荒野里,尾部高频率地颤动着。

还有的掠过了苏印的身侧,并不能够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他的佩刀翻飞,斩落三支前前后后射过来的弩箭,随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背后缓缓逼近的二十多骑,还有领头的那位自己很熟悉的镇武将军王独,便望向了前方的辽阔大地。

王独以及后面的二十多北唐铁骑当然不会觉得就这么简简单单便可以杀死曾经的成武将军苏印,他们没有什么灰心丧气的情绪,就算愤怒,也只是针对苏印这个人,而不是针对没有射死对方这一件事情。

这是一场持久的追杀与逃亡战。

二炷香之后,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了一里地。

重骑再次举起北唐神弩,瞄准了已经越来越清晰的苏印的背影。

伴随着再次的机簧弹动的声音,二十多支弩箭更加准确地射向了苏印。

今日,风很小,微冷,于是弩箭的轨迹很准。

只有四五支弩箭偏离了路线,其余的十几支全部都来到了苏印的背后。

弩箭的疾速擦过空气,传出呼啸,吞吐着寒芒,如同雷霆。

苏印的嘴角泛起一丝戏谑的笑容。

如果这就能够轻轻松松地杀死他,他就不叫苏印,也不会成为北唐的成武将军。

他手里的唐刀没有什么弧度,很直,笔直笔直,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他的身体以种种诡异并且迅速的动作,一支又一支地躲过那些让突兀人忌惮的弩箭,随后手中刀光乍现,挥砍、横扫,锋芒扎进弩箭内,“叮叮当当”一阵金属的颤音,弩箭纷纷落地。

与此同时,北唐神弩的第二波攻击已至。

现在距离拉得足够近,王独他们的信心越来越旺盛,他们坚决地认为自己能够把苏印的头颅砍下来,带回去呈献给李显岳,带回长安给大唐的子民们谢罪,现在,是时候让前面的那个年轻人知道叛国者应该遭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了。

“很多事情,做了,是要付出代价的!”王独的声音振聋发聩,这一次真真实实地传进了苏印的耳中。

苏印轻蔑地一笑。

他没有说话,他不屑于说话,可是他的心中却作出了回应——

“这你应该对那个狗皇帝去说。”他想到。

很多事情,做了,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绝对公平。他的父亲如此,他如此,那个狗皇帝也是如此。

这里没有千军万马,铁血柔情,却依旧惊心动魄。一人一骑,朝着北方而去,二十余骑,朝着北方而追,弩箭肆虐,凌厉无间,佩刀挥砍,闪烁着夺目的光辉,追杀的,和逃亡的,一前一后,驰骋在这大美关外,大美荒原之上,像是开放在暮秋的最绚丽的花儿。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人生一场,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长此以往,很多人生了,又死了,于是成为了历史。

王独的马很好,也很快,他渐渐地拉开了与后面铁骑的距离,对着苏印越追越近,抽出了白霜宝刀,刀锋遥指前方。

二十多铁骑距离苏印一里不到一点,但是王独距离苏印只有了半里地。

第一百零三章 多事之秋(九)

“臭小子,我收回从前的话,你是个卑鄙的小人,你是我大唐的耻辱,来吧,我们一起共同战斗过,今天,就来厮杀一场,让老哥哥我结束这一切!”王独吼道。

声音流响于四野,一阵,又一阵,不知道为什么,隐然让人觉得有些壮观。

“我会给你机会的,”苏印转头看向他,他的目光非常清明清楚,“但是很抱歉,不会是今天,当我看到了那个家伙付出的代价之后,我倒是很愿意和你来一场,然而今天不行。”

“那个家伙,哪个家伙?”王独其实当知道苏印叛国的时候,就已经大概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如今听到对方当着自己的面这么形容他们整个大唐的陛下,他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王八蛋,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放尊重点!”

“我从来都不会给予尊重给不值得尊重的人,而且,那个家伙似乎也从来都不尊重别人的生命。”苏印道。

“找死!”

秋风吹,马蹄急,王独怒不可遏,他和座下的战马越来越快了,距离不断拉近,相信在不久之后就会追上对方。

北唐神弩依旧在释放着恐怖的杀意,苏印刀出如风,胯下的马匹奔腾如风,他们两个,就是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情,他挡着所有的弩箭,他的马不受到任何影响,速度不变。

无边无际的荒原,虽然已经没有了绿草茵茵,但是却依旧波澜壮阔。

王独的马终于近了,他的眼中闪过无尽的暴虐,手中白霜微抬。

他那是恨铁不成钢,他曾经多么看好这个小子,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混账东西居然会背叛大唐,不惜做千古罪人。

既然如此,他真的很愿意以自己手中的刀来结束这一切。

白霜卷起千重风,从苏印的背后直斩过去,森冷的寒芒就像是万年冰霜。

苏印眸光终于冷了下来。

他有自己的计划、自己的底线,他不怕死,但是没有看到复仇的效果之前,他不能死,所以,他绝对不会任人宰割。

他的手中,佩刀微转,而后发出一声呼啸,向后削去。

“铿!”

两刀相撞,发出一声颤鸣,双方各自弹开。

苏印胯下的马保持着速度,而王独也保持着追赶苏印的速度,两个人已经比肩而行。

“铿!”

“铿!”

“锵!”

两员昔日的同袍,北唐大将,就这样战在了一起,而且是生死决战。

刀芒破空,划出浅痕,迅若流星,激荡在一起,火星不断溅射,飘舞在暮秋冷冷的风中,然后消失。

他们的战斗,有一种另类的美感,他们曾经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本来应该一直成为兄弟,但是因为命运的多磨,最终化为了敌人,在北唐与突兀之间纠葛,在民族大义与家族仇恨之间分裂,现在他们是敌人,而且是死仇。

二十多北唐重骑依旧在追赶,他们的马没有王独好,而且人马尽皆披着重甲,要想追上苏印,还需要一定时间,不过他们放下了手里面的北唐神弩,王独和苏印正在大战,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伤到王独,他们可不敢冒这个风险,所以只能等待自己的战马追上两个人,再帮助王独灭杀国贼。

王独老练,经验丰富,战场杀敌经常冲在最前面,战功赫赫而归。苏印年轻有为,锋芒毕露,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功成名就,他们两个人的战斗,一时之间难分胜负,甚至暂时谁都伤不了谁。

他们就这样一起挥舞着唐刀,一直往北而去。

曾有人一笑泯恩仇,如今,他们一杀泯恩仇,却依旧有着别样的韵味。

什么国仇家恨,什么民族存亡,来一场,你死我亡,便可以解决所有。

东方的朝阳照亮了湿润的大地,让整个世界都闪烁出美丽清晰的光彩。

王独和苏印生死搏杀,刀锋颤动,削碎了空气,斩断了尘埃。

几滴血珠飞射出去,弹到地上还未干涸的浅滩里,弥散开来,像是一朵红花绽放。

苏印的肩头,红色氤氲开来,锋利冷厉的白霜破开了他的盔甲,斩进了他的血肉里,而他手里的刀,横着挡在白霜之下,被死死压着。

他没有发出任何的痛苦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是忽然微笑起来。

比起经验丰富的前辈人物王独,他的确稍逊一筹,可是王独要想杀死他,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白霜不能再斩下分毫,王独的眼中充斥着火苗,却发现这小子的力气不小(一不小心居然又押韵了乖乖)。

苏印右手猛然发力,忽然抬起,将白霜弹开。

王独眼睛半眯,顺势横劈过去,白霜寒芒乍现,在阳光的反射下蓦地一亮,苏印的脖子近在咫尺。

苏印不闪不避,唐刀前推,以一种古怪刁钻的角度抵住白霜,而后撩开。

王独的刀进攻姿态很猛烈,而事实上苏印在他的压制之下也不能够发动什么大的反击,但是苏印的刀非常稳重,任凭王独怎么转变进攻的角度,他都能够防御住。

两把唐刀的交锋,在不断上演着,而后面,二十多北唐铁骑越来越近,向着两旁分散开来,显然是准备采取合围苏印的架势。

很显然,苏印的形势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绝望,按照这样子发展下去,他迟早会为自己的叛国付出惨重的代价。

可是,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过周围那些看起来风景相差并不大的荒原,一边抵挡着王独的攻击,一边面色却很平静。

这片荒原,他来过好多次。

在别人看来,这里的景色单调乏味,几乎都一样,可是他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曾经和很多当时的年轻人们被北唐送往突兀去学习骑术,增加两个民族的交流,他经常路过这里。

这里很美,和他记忆里面一样美。

他知道,自己应该会安然去突兀了。

……

……

在他们北方,七八里地之外,突兀的旗帜飞扬,大地有些略微的震荡。

两百余突兀轻骑奔腾着,气势汹汹。

最前面,是一名勇猛的突兀狼将。

第一百零四章 多事之秋(十)

他们今天要执行一个很特别的任务,他们要去迎接并且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个人在曾经的很多年里都是突兀不死不休的敌人,但是现在,他却是突兀人的朋友。

这里面很奇怪,但是摆到政治上,或者其他的什么上,却一点都不奇怪。

战争结束之后,广结盟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突兀的很多人都认识苏印,那名突兀狼将也略有耳闻,他或许在从前对对方的忌惮敌意很深,但是当阿史那沁和他交谈了很久之后,他却觉得自己对苏印的到来表示很欢迎了。

他知道了苏印的往事,站在突兀的角度上来讲,他觉得苏印做得对,完全没有错,而且他有些同情那个人,觉得那个人的父亲实在是傻得可以,在他们突兀,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出现这样愚蠢的狗皇帝,苏印愿意归顺突兀,是很理智的做法,北唐的那个昏君,根本就不值得效忠。

好人坏人,只是立场不一样,就有了分别,背叛北唐的可耻小人,成为了突兀人眼里的聪明的朋友,这就叫造化弄人。

他有些兴奋,他很期待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根据推算,他距离苏印应该不远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他看到了几个黑点。

……

……

其实王独甚至李显岳,在作出追杀苏印这一决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不一定来得及,也很难办了,所以当看到远处地平线上出现的奔腾着的突兀轻骑的时候,王独的脸上虽然有着愤怒,却并没有什么震惊与不可思议的。

如果王独没有马不停蹄,就连休息睡觉都没有进行,甚至干粮都没有吃,估计在突兀狼将接应到苏印之前,他也不会有追上苏印的机会。

现在,他做到了,他追上了苏印,却发现自己杀不了对方。

苏印的马很快,虽然追击的北唐铁骑更快,但是还是不够快,依旧距离苏印半里地不到一点。

这点距离初一看起来似乎有点微不足道,但是却注定了他们杀死苏印的概率之渺小。

因为,突兀人已经来了。

王独知道,在突兀人与他们触碰在一起之前,北唐铁骑并不能够追得上苏印。

他虽然很想和苏印同归于尽,可是他也知道现在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刻,在现在这么严峻的战事之下,身为北唐镇武将军的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为了杀一个叛国贼,落入突兀人手里,送了命,会给晋王李显岳造成极大的麻烦,也是对大唐的不负责任。

远方密密麻麻的黑点越来越大,突兀人的骑兵驰骋在这片荒原里,如鱼得水,越来越近。

如今,形势严峻的不是苏印了,而是他们二十多人。

“放弃吧,你杀不了我的,我想报复的是那个昏庸的家伙,却并不想杀你。”苏印脸色有些苍白地笑着,他手中的刀依旧不缀地和白霜交锋着,上面出现了好多个很明显的缺口。

王独的身上出现了好几处可怖的刀伤,可是苏印比起他严重得多,他确实不是这一名比他多征战十几年的老将的对手。

王独知道,这并不是苏印的特意嘲讽,那个混账东西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可是他还是感觉到很愤怒,似乎“无能”两个字已经写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还是要尝试杀死你。”他面色冰冷道,手中白霜划出一道道冷冽的寒芒,凶狠地把苏印的刀法压制了下去。

“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苏印道。

王独的目光掠过远方的大地,看到了突兀狼将的身影,他也已经感觉到了大地的略微震动,其实苏印说得对,现在他的危险已经很明显了,他必须迅速作出抉择——要么马上就退走,要么和苏印同归于尽,甚至他还来不及杀死苏印,自己就陷入了突兀轻骑的包围之中,死不瞑目。

可是,他杀死苏印的想法是那样强烈,他不甘心,于是,他作出了一个对自己来说非常危险的决定。

“放箭!”

他一刀把苏印的刀震后,同时狂吼道。

如今,这么近的距离,北唐神弩的弩箭可以爆发出很大的威力,要是不间断地射出,还真的有可能可以杀死苏印,但同时,他王独也就陷入了危险之中,很有可能会被自己人误伤。

这也算不得他对自己不负责任,对北唐不负责任,他拥有着一定量的信心,虽然不是特别大。

那二十多北唐铁骑没有动作,他们听到这一命令的瞬间,便都怔住了,感觉镇武将军一定是疯了,他和苏印正在纠缠,不仅仅是有可能误伤,而是误伤的概率非常大!

他们是神射手,然而所谓的百步穿杨,毕竟是登峰造极者,他们的确对自己的射术很有信心,可是也不会有信心到这样的地步。

虽然说军令如山,可是军队之中,当有些事情很明显不合理的时候,质疑也是很有必要的,不然的话,遇上下一个苏印,没有人质疑,岂不是整个大唐都要玩完?

“放箭,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突兀骑兵越来越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王独的眼中,暴躁一闪而过。

那二十多名铁骑依旧在犹豫,王独对自己有一定的信心,可关键是,他们对自己没有多少信心,要是一个不慎,自己把王独射死了,被李显岳砍了事小,大唐北疆受到影响事大,一个成武将军已经叛国了,要是再死一个镇武将军,那还得了,而且他们暂时还不知道珍威将军已经战死的消息,不然的话,更加不敢接受那个命令。

王独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而对面的苏印,抓住了他分神的机会,终于缓解了他的攻势,一刀把白霜弹开,直逼他的面门。

“铿锵!”

王独的刀顺势格挡,两刀相撞,锋芒无尽,削出无数道碎风,交错而过,他的脸颊,出现了一条红线。

“军令如山,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不要多想,听命令!”他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怒火。

第一百零五章 多事之秋(十一)

此时此刻,那二十多名铁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他们把弩箭装入神弩,瞄准了苏印。

他们非常认真,认真到极点,他们很少有过像今天那么认真的时刻。

不过,依旧很快,因为那是职业素养。

“嗖——”

“嗖——”

“嗖——”

……

机簧拉动,弩箭拉出一长条流光,与空气凌厉地摩擦,发出呼啸声,尖锐的气息几乎叫人窒息。

苏印的危机很明显。

王独是真的要杀死他,而且是现在、马上,虽然王独无法轻易就把他斩落马下,但是王独的实力,的确在他之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威力绝伦的北唐神弩再把他作为目标,而且是二十多支,那种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

他的刀削得更快了,在空中留下无数道残影。

白霜的锋芒在他的这一顿爆发之中,渐渐敛没了下去。

但是,他的身前,盔甲上出现了好多道裂纹,而且越来越深。

那是王独的杀机。

两个人的唐刀在不断交锋,碰撞出绚美的一片又一片火星,空气中似乎都开始弥漫起一片炙热的温度。

苏印的身体忽然腾越起来,就像是盘旋在荒原上的一头雄鹰。

紧接着,他的腿微微收缩,弯曲了起来。

“嗖!”

“嗖!”

两支弩箭自他弯曲的膝盖处险险地擦过,他腿部的护甲上,出现了两道微弱的痕迹。

在那两支弩箭掠过的一瞬间,他已经往前下方刺出一刀,白色的刀刃反射着太阳光,闪了人眼。

白霜于此刻正好横劈过来,划出一道巨大的白色弧形。

“当!”

两把刀相撞,随后各自收回,而苏印的身体也开始下落。

他的刀挥舞得很快,上下翻飞,只能依稀看到数不清看起来有些凌乱的刀光。

“叮叮当当”的唐刀与弩箭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充满了另类的美感。

二十多支弩箭完毕,王独的刀又斩了下来。

勇猛不当,力大无穷。

还没能够来得及喘息的苏印不得不去迎战。

王独的这一刀真的可以说是积蓄了很大的力量,他虽然挡住了,但是身体的往后倾斜很严重,几乎要让人担忧他会就这样被王独一刀斩下马去。

但是,他顶住了。

他微笑了一下。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还能够微笑,这取决于他不是真的怕死,他只求努力,努力活着看到那个狗皇帝焦头烂额的样子,但是如果努力了,还是死了,他也无可奈何,最多非常遗憾。

“老哥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道。

“只要能够射死你,就算我也被射伤,我也很高兴。”王独瞪着他,声音有些咬牙切齿。

“再放!”他爆吼道。

确实,在放出刚才的弩箭之后,那二十多名北唐铁骑停顿的时间长了一点,那是因为他们对刚才的动作还是有点心有余悸,尽管他们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有几支弩箭差点射到王独。

他们咬了咬牙,再一次扣动弩机。

北方,突兀的人影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能够感受到突兀狼将那凶狠的目光。

二十多支弩箭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威力,而被白霜压得几乎要栽下马去的苏印所能够做的动作,非常有限。

可是他还是进行着许多在常人看来觉得不可思议的闪避。

他的手和手里的刀依旧在抵制着压过来的白霜,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行动起来。

弩箭一支又一支掠过他的身体,但是他不是神,他还是无法避免自己的生命危机。

“噗!”

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盔甲,也射穿了他的腰部,带出一片血光,从他背后而出。

一支弩箭钉在了他的左胸与左臂之间,尾部不断颤动着。

还有一支射中了他马匹的马前腿上,那匹伴随了他好多年的战马发出一声哀鸣,随着巨大的惯性力往前扑去。

他也翻滚了下去。

王独的眼中寒芒乍现,白霜一挽,刀锋一割而过,割开了苏印胸前的盔甲,划破了他的血肉,鲜红的血,就这样喷了出来。

看着满目的红,就在那个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身上,在这一瞬间,王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只持续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很短时间。

他一直坚定自己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对待叛国者,他会问候对方的祖宗,这是无法容忍的,不论旧情。

苏印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以刀拄地,插在了地面上,以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的腰间、他的胸膛、他的左肩下面,血一直在流,鲜红得就像是苏府的那一天。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脸色惨白,但是至少,他还没有死。

“我说过,你很难杀死我的,你放弃吧,我还没死。”他惨然笑着道。

北方,突兀狼将隐约看到了这副情景,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声,身后的骑兵上,有许多人拿出了突兀弓,对准了远方。

他还不确定苏印是不是死了,如果确定下来,就算很难射到那边,他也会以此来宣泄自己的愤怒。

“将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北唐铁骑依旧在往前冲,因为苏印的落地,他们的逼近速度非常快,但是他们的心中已经产生了退意。

他们看到了王独背后扎着的弩箭,却强行忍住询问他是否有事的冲动,因为他们知道,王独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王独距离苏印只有两三丈远,他的脸上满带着厉色,提着白霜,往前疾冲。

苏印的身体依旧不稳重,但是他还是举起了刀,抵挡着王独的攻击。

“当!”

他挡住了一刀。

“当!”

他又挡住了一刀。

仿佛要验证他所说的话一样,虽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他还是挡住了王独的一刀又一刀,而且,突兀人越来越近,王独他们越来越危险,而奔腾而来的北唐铁骑,看样子是来不及赶过来和王独一起杀死苏印了。

王独脸上的戾气越来越盛。

“将军,我们撤吧!”逼近的北唐铁骑依旧在喊道。

第一百零六章 无迹马,秦杀刀(二)

他们并不怕自己死去,只怕王独有事。

王独的眼中,跳跃着光芒。

他也不怕自己死去,只不过,他还有着很多责任,北唐的北疆需要他,他不能死得这么不应该。

他明明感觉苏印就要死了,在下一刻,他就可以杀死对方,可是,苏印就是不肯倒在他的刀下。

看着苏印的血把周围的一片都浸染了,而且眼看他们就要进入突兀骑兵的射程范围之内,他最后非常不甘心,也非常屈辱地接受了自己没能够手刃那个已经重伤,却怎么也不肯倒下的混账东西。

“走!”

他上了马,不再理睬依旧抵抗的苏印,只是心想,这样的伤势,苏印就算没死,也生不如死。

同时,他挥了挥手。

北唐铁骑不再前进,调转了马首,但是,他们一边向着南方疾驰,一边身体后转,把北唐神弩纷纷对准了苏印,随后一个又一个扣动了弩机。

弩箭萧萧,越过王独向南而去的身影,两者不同的方向,就这样擦肩而过,像是告别过往。

王独的声音很是冰冷。

“射,不要停!”

紧接着,他又像是转变了对象:

“今日,如果你死了,一了百了,如果你没死,日后我大唐必定会有男儿取下你的项上人头!”

机簧的声音不断发出声响,碎在空气中,带上了冰凉冰凉的悲哀味道。

“噗!”

“噗!”

“噗!”

……

苏印举刀格挡,却依旧有很多弩箭射进了他的身体,溅出一片片血花,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但是还是在微笑。

他倒下了,不知道有没有死。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繁华的长安,还有那个鸟语花香的苏府。

远处的北方,传来突兀狼将愤怒的吼声,几乎要震破天地……

……

……

战场清理得非常简单,因为突兀人要抓紧时间。

满地的鲜血与尸体,与还未干涸的雨水混杂在一起,真正成为了血流成河。

突兀军的统帅沉默着。

他想着昨天的那一场唐军近乎全军覆没的战争,心中久久不能够平歇。

北唐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人突围而出,而他们突兀人,死了很多,损伤很大,大到无法想象,大到他感觉到难以置信、难以承受。

特别是,他想到昨天最后冲到自己面前的那最后一骑北唐铁骑兵,生出极大的忌惮。

那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年轻人,他披着战甲,骑着披甲的战马,他的身后,所有北唐铁骑全部都倒下了,只有他一个人,不过他成功了,他冲到了突兀统帅面前十几丈处,对着这里嚣张地喊了一声:

“你们要亡我,那我们就先亡了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然后,那个年轻人就死在了突兀精锐狼骑的马刀之下。

突兀统帅承认,那是他最最耻辱的一战,自从他成为统帅之后,他从来没有过被敌军逼到面前这么近过。

那名年轻人的声音,久久地在他的脑中回荡,经久不息,有的时候他会忽然感觉到害怕,然后又想不明白,因为他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会怕北唐人?

他不知道,这不叫害怕,这叫忌惮与警惕,是对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的下意识的敬畏。

这一战,第一勇士阿穆打死了,精锐骑兵也战死了许许多多,那种代价,他几乎无法去回复阿史那沁。

他想了许久,最后让自己的心情平息。

他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冷声对着身旁的人道:“去追杀那家伙的那群废物还没有传来消息?”

旁边的人感受到了他的愤怒,有些战战兢兢道:“他们还没有回来。”

“十个人,追杀一名普普通通的北唐士兵,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结果,他们还有脸成为我突兀士兵吗!?”他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

“追杀那个穿着步兵盔甲的北唐铁骑,十几人只重伤回来了一个,现在还有那个也杀不了,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想到了那个身材颀长的奇怪北唐重骑兵,脸色越发阴沉。

说真的,杀不死那个人,他倒还勉强接受了,因为那个人他实在是看不清底细,强大到离谱,那个家伙挺着长枪在起初是和其他的北唐铁骑一样对着这里发动自杀式冲锋的,但是在最后的关头竟然调转马首选择了突围,他惊鸿一瞥间看到了那个人的枪法,看得他暗暗心惊,要不是确定过珍威将军的方位,他甚至还会以为那个人就是珍威将军假扮的。

至于还有那名骑着北唐军统帅的战马突围而去的北唐士兵,说真的,在作出追杀的决定时,突兀统帅还真的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之所以要追杀,并不是因为对方本身,而是有人亲眼看到珍威将军把北唐旗帜给了那名士兵。

旗帜是一支部队的荣誉,而拿着旗帜去阿史那沁那邀功请赏,或者拿去挑衅李显岳,都是极好极好的。

但是没想到,那些废物直到现在还没有拿着那名士兵的头颅回来,于是他非常生气。

……

……

让我们把时间回到秋雨弥漫的昨天。

雨势再次变大,整片天地间朦朦胧胧。

怀里躺着北唐旗帜,手中举着珍威将军的秦杀,骑着无迹,管阔进行了人生中最最惨烈,也最最难以忘怀的突围。

就像珍威将军所说的那样,那是命令,他现在是北唐军人,他听取命令,并且坚定地去执行它。

他需要带着北唐旗帜活着去见晋王李显岳。

这就是他的职责。

这里的唐兵,有的人选择和突兀人玉石俱焚,也有的人选择突围而出,再战天下,也许还有投降的,可是管阔并没有看到。

而现在,因为珍威将军临死之前的嘱托,他只能突围。

阿穆打死后,他带过来本来要围杀珍威将军的那些骑兵几乎疯狂,他们在珍威将军的裨将和亲卫们的手下损失惨重,不过还剩余几十骑。

在先前,因为一些和管阔一样想要保护北唐旗帜、守护在珍威将军周围的一些赶过来的北唐士兵们的阻挡,他得到了短暂的停歇,而现在,珍威将军已经殉国,他也接受了命令,这一切,他都不得不去面对。

第一百零七章 无迹马,秦杀刀(三)

“那些南蛮的旗帜在那小子手里,杀死他,夺过来!”

一些突兀骑兵用突兀语喝喊着,趋之若鹜地冲杀过来。

雨水带着雨声,并不大,于是,他们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而人影却模糊不清,辩不真切。

秦杀是秦地的名刀,雨水顺着它上面的饕餮纹缓缓流淌,再滴落在地,成为了一串珠。

管阔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口,推测着严重程度,再在心中坚定一下活着出去的信心。

他的背后有三道刀痕,右肩上有一处,脸上也有一处,不过很轻微,只有血痕,其他的地方,都不怎么严重,而且那些伤势对他的行动力影响不大。

紧接着,他看到了无迹马身上依旧在流淌着的血,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匹历经沧桑,早就通了人性,征战沙场许多年的战马,都不声不响,对自己的疼痛置若罔闻,那他管阔,又何必在意太多?

难道自己就连它都不如吗?

他体内有着一股气流在破开阻碍,在各处的筋脉流转,竹简上那神秘的运气法再次发挥作用,酸痛的右手渐渐注入了某种很奇特的力量,无力感开始减轻。

他不断吞吐着气息,雨水落入他的口中,有些酸涩,那种冰凉感觉却让他保持了清醒。

左边,两骑突兀轻骑撞开挡在前面的一名北唐士兵,凶神恶煞地朝着他冲了过来。

既然知道了北唐旗帜就在他的身上,那么那些人也就不会再用看待普通北唐士兵的眼光去看待他了,而是杀意更加明显。

管阔眯起眼睛,透过漫天雨雾,看着他们的动作,分析着他们行动的轨迹,计算着自己待会儿出刀的时机以及方位。

现在,他们是等同的了,他们有马,他有无迹,他们的马刀相对完整,他的秦杀寒光闪闪。

当先一骑撞了过来,马刀向上抬起,然后对着管阔的头颅落下。

后面一骑,也近了。

他横着举起秦杀,伴随着“当”的一声震颤,挡住了第一骑的那一刀,同时身体向着左侧微微避开。

第二把马刀险险地擦过他的腰部。

第一把马刀与秦杀擦碰着火星,交错而过。

当唐刀与马刀分开的同时,管阔向后一挥,同时调转马首,向着右侧方往后迂回。

既然碰上了,那就解决掉那两名突兀骑兵,要不就是被那两人解决,不然的话,后面杀过来的人多了,那就麻烦了。

和他交错过去的那名突兀人同样往后挥刀,于是和秦杀相撞,各自行远。

突兀人的轻骑不论是人还是马,都习惯了极快的速度、巨大的冲击力,于是,他们的迂回,比起管阔,要不自然很多。

当管阔已经在他们的背后追上去的时候,他们还在往前冲。

不得不说,无迹马真的是一匹好马,比起他骑着去皇宫的高头大马还要好得多,现在想来,他忽然觉得两种马比起来,自己真的很喜欢战马,而不是那种缓慢踱步的游春马。

他就喜欢现在的那种味道。

前锋陷阵,无迹马,秦杀刀。

长安的荣华富贵,全部都抛到脑后。

长安有酒,我们有刀,长安有泪,我们有血。

来不及迂回过来,突兀骑兵转身一刀。

他们有两个人,他们有绝对的信心杀死这一名普普通通的北唐士兵。

两匹突兀战马分两边,把他夹在了中间,两把马刀和一把秦杀不停地碰撞,管阔左右出刀,他的全身都湿透了,他也不知道那种感觉更多的是来自雨水,还是血水。

体内气息越来越浓厚,他的目光凌厉,把双方的所有动作都拆解了开来,然后蓦地一刀刺出。

鲜血滴滴哒哒地流,一名突兀轻骑的喉咙口,在这一瞬间,就插着那把秦地名刀秦杀。

那一瞬间,在另一名突兀骑兵的眼里,几乎成为了永恒。

“噗!”

管阔把秦杀抽回,死去的突兀人尸体栽下马去,只留下减速的战马,似乎愣了神,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往前奔,还是停下来。

“刷!”

一刀横斩,管阔拉出一道巨大的弧形,秦杀掠过空气,来到了另一人的项部。

“该死的南蛮!”

亲眼见到自己的同伴就这样死不瞑目,那名突兀骑兵怒不可遏,不闪不避,举着马刀迎了上去。

他的左手离开了马缰,双手握住马刀向着前方劈去,暴怒之下的马刀,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

一声大响,秦杀与马刀狠狠地冲在了一起,震出大片火星,管阔的手臂承受着那股巨大的力量,不断颤抖。

一股气流流经他手臂处的筋脉,那种颤抖逐渐变得轻微,他稳住了。

那名突兀骑兵的身体几乎要向后仰去,不过突兀人马上功夫了得,他狠狠地一夹马肚,战马发出一声表示痛苦的嘶鸣,往着左边不断退去,踏着泥泞,几乎要侧倒。

管阔和突兀骑兵承受的压力很大,但是他们身下的战马承受的压力更大,然而令他感觉到惊异的是,当突兀战马几乎可以说是踉跄之下,无迹居然稳稳当当,就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

然后,那匹珍威将军的兄弟,直接就朝着还在稳定自己的突兀战马撞了过去!

那可以说是一种战斗本能,甚至不比他身为北唐士兵的管阔本人要差上半分。

无迹跟随珍威将军多年,南征北战,它见证了珍威将军的辉煌与陨落,从某些方面来讲,它都可以做管阔的老师,只是不能够说话。

它很聪明,它懂得了珍威将军的殉国,也听取了对方的话,从今以后,管阔就是它的兄弟了,所以,它会尽一切可能协助管阔杀敌,突围而出。

伴随着体格健壮的无迹的冲撞,那匹本来就已经不稳的突兀战马,直接就发出一声哀鸣,向着侧前方翻倒在地,瞬间人仰马翻。

秦杀划过,刚刚骂骂咧咧抬起头来准备爬起的突兀骑兵又放下了头颅,断气了。

管阔迎着厮杀着的突兀人和唐人而去。

方向,西南。

第一百零八章 无迹马,秦杀刀(四)

他不是明确地知道突围以及突围之后的路线是怎样的,但是他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秋雨依旧那么大,场面很混乱,突兀人虽然注定了这一场战争的胜利,可是想必他们却非常不好受,至少不会比北唐人好受。

无迹马载着管阔踏碎已经凌乱的地面,越过无数大战,和数不清的突兀人擦肩而过,或者相撞,一直朝着外围而去,后面紧紧地跟着十几骑。

在一段时间之后,突兀统帅才得知了北唐旗帜被一名北唐士兵带走的消息,然后望向了秋雨之中模模糊糊的那个身影。

他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算准了那个家伙的底细。

而当此时,北唐铁骑朝着这里进攻得猛烈,正是他有些焦头烂额,需要兵马拦住那些北唐疯子的时候。

于是他下了自以为万无一失,对北唐旗帜手到擒来的命令——十名骑兵追杀之,其余的,集中兵力,消灭北唐铁骑。

可是,结果却令他有点意外。

无迹马迅捷如风,带着管阔一直突围而去,杀得天昏地暗,而管阔在感觉越来越不好受的同时,离突围成功也越来越近。

突兀人很多,但是就算北唐军队处在了完完全全不可翻转的劣势之下,也具备了恐怖的獠牙,随时随地都在发动着攻击,而且,突兀人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珍威将军说让无迹带管阔出去,此时此刻,他的这句话的信心,才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他是主帅,目标很大,他被阿穆打带兵围杀,于是他选择了玉石俱焚,可是在他和亲卫们粉碎了阿穆打的威势之后,便是同时为管阔带着北唐旗帜杀出去创造了条件,现在,突兀军统帅已经没有多少心情组织兵力去放在管阔的身上了,而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的无迹马,便有足够的底气把管阔带出去。

与其说无迹是一匹合格的北唐战马,不如说无迹是一名合格,甚至是精锐的北唐士兵,管阔的驾驭只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而大多数时间,都是它自动选择了道路与方向。

可以说,它的所有选择,都特别“贼”。

它行如风,突兀的战马很难追的上它。而且,就算是避无可避,它带着管阔不得不面对攻击,也是把危险程度放到最小,都能够和管阔安然冲过去。

这种场面,很震撼。

一人一马,在千军万马之中驰骋,突破、突破、再突破,他们的身影,定格在了很多人的心里,不管是唐人,还是突兀人。

当突兀统帅迟迟没有得到北唐旗帜已经拿到,而那名士兵的头颅已经取下的消息,堪堪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管阔已经冲出了突兀人的包围圈,身后,十余骑依旧在紧追不舍。

他们的身影在雨中的荒原上奔驰,背后,是惊天大战,生死搏杀,而他们如风。

管阔望着天地之间的苍苍茫茫,心中感慨万千。

秋雨凉,他们败了,他突围了,带着珍威将军最后的命令。

他不知道铁山无他们怎么样了,而他将奔驰向遥远的未知。

一人一马,身后十名突兀轻骑,一前一后,就这样长长地拖着,一直向远方而去。

无迹逐渐逐渐拉开了距离,他们缓慢地变远。

今天,它伤势很重,也很累,在刚才的突围已经耗费了很大的精力,现在突围出来了,反而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兄弟,你怎么样?”管阔有些担忧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无迹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管阔知道,它想表示自己没事。

管阔知道它在硬撑着,可是他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办法。

如果让无迹放慢脚步,被那些突兀人追上,厮杀之下,无迹还会更累。

在此时此刻,看着它身上若隐若现的伤,管阔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如果他足够强,他就能够回过头去,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杀死这十个人,而不耗费无迹多少的体力。

可是,无迹伤势不轻,很累,他的伤势也很严重,也很累。

要是回头或者放慢脚步,他们两个都得死。

有的时候,想起在北疆这些日日有生命之忧的日子,管阔觉得好不真实,也偶尔会有放弃挣扎的想法。

他就想好好回到从前的长安,惬意地躺下,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不醒过来。

但是,当那些想法过去的时候,他还是会清醒过来,长安,今生不知道能不能回,这里,才是真实的。

既然还活着,那就一直熬下去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摸了摸怀里,摸到了那已经湿透了,却仿佛带有着某种很奇特力量的北唐旗帜,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流淌。

他紧了紧秦杀,回头看过去,突兀人越来越远,双方已经距离超过了半里地。

他**了一下永不停歇的无迹,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

连它都在坚持,自己怎么能够放弃?

……

……

雨停了,天渐渐暗下来,管阔度过了一个很不安稳的夜晚。

他和无迹用了半天的时间,甩开了那十名突兀轻骑,在晚上,那些匆忙追赶他的突兀人没有火,只能凭借依稀的月光,很难追踪他的踪迹,可是,这也不是绝对的,况且,等到到了白天,踪迹变得明显,突兀人追踪的速度会加快。

管阔把自己已经破烂的衣服再撕烂,胡乱想着给无迹包扎,无迹不愿意,可是最终还是被他办成了,只不过被这个马兄弟踹了一脚。他明白,自己“包扎”得很烂,也很难看。

现在已经是暮秋,能够找到的草很少,管阔自己带着一些干粮,可是无迹只能够饿肚子,零零星星的一些植物,并不能够让这匹马填饱肚子。

这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无疑是很艰难困苦的一段时光。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管阔并不是很明确怎么找到晋王李显岳的中军部队。

这是一个大问题,他现在,只能算是被击溃的散兵,而一般情况下,散兵的汇聚,以及被其他的部队找到,都不是短时间之内便可以做到的。

第一百零九章 无迹马,秦杀刀(五)

虽然无迹的能力很特别,它认识一些路,可是管阔并不知道晋王他们和阿史那沁的现状,况且要想准确地过去,就算无迹也有些乏力。

现在,因为他身怀北唐旗帜,骑着无迹的原因,再加上被这么多突兀轻骑追杀,和其他突围出去的唐军并不一样,行了那么远的路,也已经很难和别人汇合了。

我将去往哪里,路在何方?

他不知道。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已经骑着无迹出发了。

他们两个都没有怎么休息好,可是路不得不走。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无迹是一匹很强壮的马,经过只有两三个时辰的短暂恢复,伤势稍微有些缓解,虽然它依旧饿着肚子,可是比起昨天还要好很多。

他们背对着朝阳,继续往西而去。

背后的微光照着他们的身影,在荒野里拉出斜斜的影子,有些清淡。

事实证明,管阔所想的是对的,半个时辰之后,昨夜休息与追踪并行,同样有些疲惫的十名突兀骑兵出现在了他们之前休息过的地方。

在地上分析了片刻之后,他们确定了这是管阔停留过很久的一处,随后根据痕迹推测出了他的去向。

他们的骑术很精湛,对马的踪迹也很熟悉,在管阔没有精力,也没有经验消除痕迹而不让人发觉之下,他们对推测管阔的去路很轻松。

十名轻骑在停留了短短的片刻后,就循着踪迹追了上去。

他们突兀人同样有信念,他们统帅的命令便是带着北唐旗帜和管阔的头颅回去,既然如此,没有成功之下,他们也不会回去,那是他们的原则。

无迹奔腾,身后辽阔大地迅速往后倒退,遥望过去,四面起伏的大地就像是波涛在涌。

管阔知道,这也是一场战争,其实并不一定没有昨天那么凶险。

昨天突兀人很多,可是视死如归的北唐人也很多,但是今天,他只有一个人,而后面有十个人。

在千军万马之中,身边有战友,场面混乱,他可以轰轰烈烈地来一场,可是以他目前的实力,被十名突兀骑兵群殴,必死无疑。

这将是一场持久的追逐战。

风吹起他的长发,他感觉到了凉意,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摸了摸腰畔的秦杀,秦杀锋芒依旧,可是他的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他想到了自己的统帅珍威将军,眼睛有些酸涩。

他们之间互相的见面,应该只有昨天那一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并不清楚珍威将军对自己的感觉,他却对对方一见如故。

真的,有的时候,两个人的信任,不需要更多,只需要一个眼神,只需要我需要的时候,你就杀到了我的面前。

珍威将军几乎没有考虑太多,就决定把北唐旗帜、无迹、秦杀交给管阔。

在这之前之后,他们都不认识,虽然管阔知道那个人是珍威将军,但是他们并没有说过话,珍威将军更是第一次见到管阔。

父亲、弹琴的老人、竹简上都说过,冥冥之中有许多超脱物质世界的力量,左右着这个世界,弄到底,究竟怎样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虚假的,真的很难说的清楚。

或许,两个人之间的相遇和随之而来的信任,便是来源于那些冥冥之中的力量。

他在马上低了低身子,以表示对那一位将军的祭奠。

斯人已去,难以留,挽情仇。

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清澈的河水曲曲绕绕,延伸向远方,就像是一条无暇的带子。

河岸上,一些枯黄色终于能够辨得清晰,在那边,残存着一些借助河水,能够耐得住暮秋天色的植物,虽然看起来蔫然无力,但是却长得很密集。

无迹从来都不吃那种东西,北唐给予它的粮草要比起那些好上千倍百倍,可是,现在,没有办法,它只能认命地去填一下肚子。

只是,短暂停歇下来的它,显得有些落寞与孤寂。

虽然珍威将军说过,以后,管阔和它就是兄弟了,但是,珍威将军才是它真正无法割舍的手足,它的心智很强大,它是一匹好马,但是它还是会保持着内心深处的忧伤。

他们就这样沿着蜿蜒的河岸朝着西方而去,沿途感受着四野的静谧,昨日的心,渐渐平静。

管阔查看了一下无迹的伤势,发现那个家伙愈合得很快,伤口已经结痂,只要不再进行血战,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个时候,无迹忽然停止了吃草,用马首朝着他撞了一下。

他看向远方,地平线上,突兀人化为了好几个黑点,虽然看不怎么真切,但是很明显就是那十个人。

他翻身上马,沿着河道疾驰起来。

荒原开阔,目力可以望到很远,很明显,那十名突兀骑兵也发现了他们,朝着这里追了过来。

无迹的踪迹引领着他们,除非管阔能够到晋王李显岳那边等等令他们忌惮的地方,不然的话,他们就会一直这样追踪下去。

今天的天气很好,碧空如洗,一眼万里。

秋日暖洋洋地撒在大地之上,撒在河道里,波光粼粼,仿佛碎金在涌动。

管阔和无迹的速度很快,但是突兀人的追击也不慢,追逐战再次爆发。

他们奔驰了两个半时辰,无迹似乎又有些累了,管阔能够感觉到它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后面,突兀骑兵被再次甩远,但是如果他们停下,那些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更为重要的是——管阔沿着河道,已经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往哪里去了。

在从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北唐士兵,战争在即,也不会受到关于那方面的训练,他只需要跟随着部署而动,不必考虑太多,而在更早以前,他是管府的公子,更加不需要考虑这些。

而今,他终于知道麻烦来了。

他有些漫无目的地骑着无迹沿着河道而行,他甚至都没有在意那是自己选择的道路,还是无迹选择的道路。

第一百一十章 前路的不明人

想必,那些紧紧追着他的突兀人,一定会觉得他急急如丧家之犬,被他们追得弄昏了头脑,才到处乱跑的吧?

就在他们放慢脚步,脑中有些迷茫的时候,突兀人再次拉近了距离。

这一次,突兀人很显然是没有了耐心。

管阔看到,他们拿出了突兀弓。

从昨天开始的这一场追杀,突兀人一直都没有对他用上突兀弓,甚至管阔都没有在意他们有没有弓,总之他一直以为是没有的。

突兀人不是没有,只是不愿意动用。

和北唐人一样,突兀人也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底线。

当得到统帅的命令之后,他们下定决心要用马刀一刀斩下管阔的头颅,而没有其他的损伤,而且,他们是十个人,他们的尊严也很高昂,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手段尽出,他们还有什么脸面?

不过,依旧是那句话,除了原则,他们还有底线。

他们对管阔的追杀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虽然统帅并没有明确说明时间,但是对于他们心底里面的时间,早就已经超时了,于是,他们拿起了突兀弓,对准了远处的管阔。

双方的距离还很远,不过他们有好几支箭。

弯弓搭箭,然后松弦,一切如行云流水,手到擒来。

唐人拿起长枪,拿起唐刀,便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们也一样,拿起马刀,拉开弓弦,便充满了自信。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突兀的箭矢,像是白光闪电,划破空气,传出厉啸声,直朝着管阔而去。

管阔的颜色冷了下来。

对于箭矢,他是感到非常头痛的,那个时候有盾牌,身边有战友,他可以强行稳定心神,顶住那些令人防不胜防的利器,但是现在,他没有了盾牌,身边也只有一匹无迹。

暂时,他们的距离还很远,即使那些突兀人都是合格的射手,在这么长的距离之内,也无法射中他,离他最准的一支箭,也是在一丈之外。

不过,管阔的危机感越来越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箭矢无眼,谁也不知道下一支会不会夺人性命。

秋日朗照了一切,最前面是管阔,后面跟着速度更快的箭羽,再后面,远处,是紧紧追赶、射出箭矢的突兀骑兵。

他们的身影掠过枯黄的草,掠过微微漾起的河面,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又一阵风。

日头上了高处,悬在头顶往下透发出淡金色的光芒,管阔的神情蓦地一变。

他看到,一直延伸向天际线的蜿蜒河流,那目力极尽处,有许多黑点。

他没有去数,也知道暂时还数不清,只是应该有几十个。

那边是突兀人,还是北唐人,还或者会是其他的谁?

在此时此刻,他本来强行稳住的心神再次动荡起来,而且是大动荡。

如果是北唐人,他就得救了,如果是突兀人,他就死定了,但是,不论是北唐人还是突兀人,都不太应该处在这里,而是应该在战场之上,或者营地之内。

他不理解。

他知道,如果有危险,到时候,自己确定了那些人是对自己具有巨大威胁的,而后面又有突兀人,自己将会死得特别难看,而且拉上自己的马兄弟。

等到确定事实,一切都可能来不及了,可要是现在调转马首往回跑路,会使自己陷入极大的危机,而且若是那些人是友非敌,那么自己也就失去了一个得到救赎的机会。

时间紧迫,他距离前面的那些身份不明的人越来越近了,而后面突兀人手里的弓也并不作停歇,他必须尽快作出抉择。

“兄弟,你怎么看?”管阔拍了拍无迹,希望可以征得对方的意见。

无迹跟随珍威将军多年,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经验,而且聪慧无比,也听得懂他的话,可能会给予他一些帮助。

无迹没有作出什么回答,依旧向着前方奔驰,它的鬃毛在风中快速地来回摆动,几乎要飘舞起来。

管阔怔了一怔,紧接着才意识到,无迹的选择,就是一直往前。

这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那一场战争对他们不止的挫折,可要是赌输了,他们就将会万劫不复。

珍威将军带出来的马,就有着和他一样的魄力。

而管阔,也很乐意去赌博,因为,管清和的魄力更大。

后面,突兀人很显然也看到了远处的那些人,他们松开了弓弦,同时也稍稍放缓了速度,相互之间用突兀语交流了起来。

他们面临着和管阔差不多的局面。

他们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如果前面的那些人不能够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那自然是极好的,但如果带有敌意,他们不仅很难杀死管阔,最起码不能亲手杀死,而且可能都会有生命危险。

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一致的决定——暂时距离很远,先且咬住管阔,追上去再说,情况不对的话,就迅速作出反应。

管阔紧了紧早就破烂不堪,而且单薄的衣裳,感觉有些冷。他的盔甲早就破碎并且丢失在了那一场战争里,又撕下一件像破布袋一样绑在了无迹的身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所以他穿的衣服真的不多。

他距离那些神秘也不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越来越近,渐渐已经能够看得清晰那边的人形。

足有八十多条汉子。

他们的服饰看起来有些接近于唐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看了一眼,管阔便坚定地觉得他们那不像是北唐服饰,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北唐人,但是肯定不是突兀人,或者其他的什么类似民族的人。

那种服饰上的微妙区别,真的很……微妙,比如说,一名突兀人看上去,他们绝对是北唐人,穿着北唐的衣服,是一样的,或许只有北唐人或者他们自己才能够知道那种细微的差别在哪里。

甚至,就连管阔都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不一样,却怎么也说不上来不一样在哪里。

秋风吹动起那些人的衣裳,微微荡起,竟有一种和感。

随后,随着距离的继续拉近,他依稀看到了那些人腰间的一些奇怪物体。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个一身白色宫裙的少女(一)

那看起来似乎是一把把的兵器,像一种弯刀,有些细长,可是和他所见过的所有其他的弯刀都不太一样,他可以说,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那么奇怪的兵器。

那种弯刀前端的弧度很大,但是却让人感觉很完美、很合理,上面雕刻着一些纷繁复杂的纹络,隐隐中隐藏着一股凛然的杀机。

此时此刻,因为情况的突变,前方似乎既不是北唐人,也不是突兀人,管阔反而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心想,老天爷,这是要闹哪样?

而前方的那八十多人,也很明显早就望到了他,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被八十多人盯着看的感觉很不好,管阔现在就是那种感觉,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而脑袋里却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现在,既然如此,他似乎认为自己和无迹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前面不是北唐人,也不是突兀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无迹似乎也觉察出了那些服饰和北唐人差不多却有些微妙之处不一样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北唐人,但是,它奔跑的速度更快了。

这还是在延续之前的赌博,它喜欢赌博。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比风还要快,管阔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裳都在不断地飘,如同天上的云一样。

小河蜿蜒向远方,无际绵长,缓缓流淌,像是唱着一首远去的歌。

而他们,就随着那首歌而去。

然后,他听到了秋风之中飘荡着的一句话,一句他没怎么听清楚,但是却无端地感觉到心情平缓,心中祥和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很好听、很好听,婉转,又无形之中带上了某种儒雅之感。

同时,那些人中,有一部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弩,瞄准了这个方向。

他刚刚才因为那好听的声音而放松的心瞬间就揪紧,汗毛倒竖起来。

……

……

天地之间的一切动作在这一瞬间都仿佛放缓,所有的声音也好像都沉寂了。

河水弯弯,不知来路,不知去路。

管阔的表情几乎要凝固,他感觉到了窒息。

被八十多人一起望着的感觉很不好,但是被二十多人用弩对着,更不好。

虽然说管阔不想死,但是经历了那么多,最起码他没有了从前那么怕死了,然而,当那些情景突如其来的时候,特别是看到那些人扣动弩机,听到机簧弹动的声音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无迹这个马兄弟有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时间知道了。

耳旁,弩箭的细微呼啸声非常清晰,他甚至还能够感觉到空气的震动,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那些弩箭就从自己的身边掠了过去,然后就是心跳声。

那一段时光,只有刹那,却让他恍惚间觉得很漫长、很难熬。

随后,他便听到了背后远处骂骂咧咧的突兀语。

紧接着,是几声呼哨,和马匹的嘶鸣声,以及奔腾声。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明明刚才还毫无身影的马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沿着河道尽情地驰骋,而那些人中的几个人,便腰胯那古怪的兵器,端着弩机,追逐着那些马匹,随后翻身上马,朝着这边而来。

这些场景发生得太快,而且有些凌乱,管阔的脑中也很凌乱,只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铿锵”一声拔出寒光闪闪,锋芒毕露的秦杀。

**着这把那位将军交给自己,说这是命令的名刀,他的心里面稍微安定了一些,可是自然不会完全安定。

十几骑就这样迎着他而来。

他迎着他们而去。

此时载着他的无迹,就像是发动了一场自杀式的冲锋。

双方的速度都很快,要想掉头或者做什么其他的事情,都已经来不及了。

近了!

他把秦杀后撤,这把名刀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而就在这时,前面迎面而来的十几骑忽然方向偏转,从两边分开。

管阔不知道他们是想两面夹击还是怎么回事,只是被那些人一次又一次的奇怪做法弄得非常不明觉厉,几乎来不及思考自己应该作出什么回应。

当先的两骑和他距离只有三丈,他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腰间的那种古怪兵器上面的纹路,还有早就已经搭上弩箭的弩机。

他把秦杀刀锋微微偏转,随时随地都会发动攻击。

无迹也变得更加沉默,把气息都放缓,一双巨大的马目变得冷冽起来。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些人并没有靠近过来。

当先的两骑在距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就这么一直往前而去,似乎只是短短地看了他一眼,再也没有第二眼。

后面的那些人紧随着和他交错而过。

他们就像是陌路人,如此相向而行,又相背而行,不打一声招呼。

管阔瞬间就迷茫了,相信他的马兄弟也是如此。

无迹放缓了步伐,管阔也紧了紧秦杀,又略微松了松秦杀,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十几人带着弩机与那些奇怪的兵器,直扑远处的突兀轻骑而去。

突兀人意识到了不妙,开始纷纷调转马首,准备撤走,只是他们的骑术和射术都很厉害,他们一边往来路奔驰,一边回头,弯弓搭箭,朝着那追过去的十几人射箭。

在此时此刻,本来应该深陷其中的管阔仿佛成为了一个木木的旁观者,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而所有的事情都似乎和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很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

“把那些草原狼都杀了,再回来。”

无迹停住了步伐,他坐在马上,于是很高,于是他也看得很远。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看到了很多的东西。

他微微一怔。

以后的以后,他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这第一次认识姬如是的情景。

这将会是他回想起来人生之中最最美好的时光之一。

……

……

第一百一十二章 那个一身白色宫裙的少女(二)

蓝天,碧水,白云绵长,往南飘。

白色的宫裙荷风微摆。

秋日暖洋洋地撒在她安然静美的小脸上,恍惚间带上了某种淡淡的、略带神圣的金色。

管阔看着那名坐在河边对着自己微笑的少女,忽然间觉得似曾相识,甚至……一见如故。

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他却无来由地感觉亲近与心安,那种冥冥之中的力量,真的很奇特。

她笑起来很美,就和她的声音一样美,她用一只小手托着脸庞,头微微歪起,她闪亮的眼睛弯弯的,就像是两轮月亮。

清澈的河水倒映着她的身影,同样洁白、无暇。

她就像是一朵雪白雪白的荷花。

她一边笑着一边露出了晶莹的贝齿,道:“有啥好看的。”

“我知道我美。”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自然,和不经意,就像那是不容辩驳、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的确是事实,管阔承认,甚至换作任何一个人看来,都会承认——她虽然年纪尚幼,的确非常非常好看,的确很美很美,有一种含苞待放的另类美感。

她似乎只有十一二岁。

只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姿态,这样毫不在意的语气,这样高贵无双的气质,配合她的年龄,实在是……太不相配了。

管阔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他们双方,是第一次见面,他很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

他挠了挠头,最后憋出一句话,道:“呃……小妹妹,你的北唐话,有些……蹩脚。”

她忽然收敛了笑容。

“小妹妹”、“蹩脚”,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胆敢用这些字眼说她的,她是世界上最最高贵无双的存在,从前没有过,以后应该也不会有,只有现在,忽然有一个傻兮兮的家伙,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这席话。

她微微噘起了嘴,脸蛋上满是气鼓鼓的样子。

她生气了。

她的脸色和心情变化,阴晴不定,比起天气还要厉害,她一向如此,她高兴,就特别高兴,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可能下一瞬间,她就非常生气了。

只是,她生气的样子,还是很可爱,也很漂亮,就像是一个小仙女。

所以就在此时此刻,管阔居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

那些腰间跨着古怪兵器的男人们,纷纷围了上来。

那些人很高大,很壮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文气。

无迹比起管阔更先察觉到了危险,警惕地看着他们,往后缓慢退步。

秦杀依旧擒在管阔手中,等待着绽放锋芒。

管阔意识到了那种敌意。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笑语盈盈,像是洁白的木槿花一样的女孩,会忽然对自己带有敌意。

说起来,他忽然清醒了。

他被对方那纯洁无瑕的外表给欺骗了。

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不是北唐人,也不是突兀人,他们可以不是朋友,却可以是敌人。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握紧了秦杀,问道。

才出虎口,又入虎穴,是他现在的感受。

“你又是谁?”

一个男人问道。

管阔望过去,他是被那个男人的声音吸引过去目光的。

因为那少女的光辉太耀眼,他似乎现在才发现,在那些人之中,除了少女,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的人。

他的声音很亲和,却又有一种很奇特的韵味和力量,透进人的心灵深处。

管阔发觉,他只有在自己的父亲口中,才听到过这么亲和的语气。

其他人的服饰,都更像是一些护卫,虽然并没有任何的甲胄,却很英武,也很灵便,适合发动随时随地的攻击,只有他,穿着锦袍,俨然一个丰神如玉的翩翩美公子。

他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做出什么回答,只是警惕地端详着对方,想尝试得到更多的线索。

那翩翩美公子一般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脸上出现了意味莫名的笑容,问道:“你是逃兵?”

管阔恼怒起来。

他并不知道对方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真的这样认为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受到了挑衅。

当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那名一身雪白宫裙的无暇少女怒气之中渐渐带上了一种旁的东西,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两颗闪亮像是月亮的眼睛微微斜过来。

那是一种很鄙夷很鄙夷的神情。

“居然是胆小的一个逃兵。”

她的声音仿佛天籁,伴随着淡金色的阳光撒落,带上了某种神圣美妙的色彩,但是无疑对人的杀伤力却很大。

管阔眯起了眼睛,全身气息再次运转起来,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沿着手臂一直往前,极力再延伸出体外,进入秦杀之内。

“第一,我胆子虽然并不算太大,但是我并不胆小。”他挺起了胸膛,显得很义正言辞与光明磊落。

“第二,我不是逃兵,我只接受命令,并且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它!”

随后,他的话锋一转,扫视过他们所有人。

“我在这里的理由无可辩驳,我是军人,我在执行命令。至于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不应该在这里,所以,你们肯定有着什么不正当的目的。”

他现在的这个样子,气势很独特。

他只有一个人,而对面有几十个人,每一个人都很明显存在着强大的战斗力,可是他就这样骑在无迹上,往下,因为扫视而对所有人都斜着,有一种俯瞰、睥睨的味道。

害怕是没有用的,他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对着他这样教育过,当你处在危局的时候,不论是害怕想逃避,还是挺起胸膛面对它,并不能够改变你在局中这一事实,所以,既然如此,害怕只是浪费自己的精力,而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成效。

少女沉下了脸来,很显然一些对管阔非常不利的想法正在她的头脑中酝酿,但是在看到管阔的言行举止以及隐藏在内在的那种看不见的“势”之后,那名翩翩美公子一般的男青年却是怔了一瞬间,虽然很短,但是那一瞬间却真实存在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那个一身白色宫裙的少女(三)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轻微的嘲讽笑意,道:“你难道没有发觉,你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根本就没有资格问我们这些东西吗?”

无迹马昂起了马首。

铜铃一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所有人。

管阔似乎想了想,但是那只是一种动作,至于是真的想了还是假的想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说服自己的理由似乎并不需要思考,因为它一直就那样存在着。

“我现在自己处在的状态,和问你们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随后又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了自己,“没有联系,完全没有。”

那名翩翩美公子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和少女不一样,少女是他们这里最大的,但是他却是这里所有人最依靠的,他的辨识分析才能够保证这一行人的安全,他很聪慧,是这里的智囊,看待别人,也看待事情,都进行过必要的推测,他觉得,管阔并不像自己之前所想的那样只是一名普通的、毫不起眼的北唐士兵。

没有这样的北唐士兵。

他的目光掠过管阔手里的秦杀,还有座下的无迹,再配合对方那种临危不乱的魄力,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少女依旧在那河边,她阴沉着脸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很可爱,很可人,相反特别惹人想笑。

不过管阔没有笑,他现在处在危局之中,说不定只需要少女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他们之间就会兵戎相见,他根本就笑不出来,而且他知道,那名少女绝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那名美公子一样的人来到少女的面前。

他的身上,那种儒雅贵气的气质瞬间就消失了,他轻轻俯下身去,又轻轻地施礼:“小姐。”

管阔有些吃惊。

他的吃惊并不在于其他,因为他知道那名少女的地位最高,可是,在他看来,那名翩翩美公子一样的年轻男子,地位一定也不低,现在他那近乎卑微以及自然而然的尊敬,实在是……太过了。

本来很有气质的人,一瞬间低到尘埃,那种即视感,很震撼。

他可以理解为:少女的地位非常高,高到比起那名男子高出数不清的级别。

少女挑了挑细眉,用明亮的眸子瞟了管阔一眼,然后说话了。

他们的声音很轻微,除了他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听不到。

可是,管阔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非常细的音调,虽然并不真切,但是这符合他的猜想——那不是北唐话。

四野很静谧,那十几骑追着突兀人,早就已经远去,只有微风在飘,风势很小,在河面上刮出微微的波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管阔和无迹都一动不动,他们很明确自己的现状,不过管阔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很平静。

虽然概率很小,可是他开始推测起如果那些人想对自己动手,那应该从什么方位突破,先杀死哪些人,什么路线最最安全。

他经历过管府的那一夜,也经历过珍威将军那一战,他活下来了,渐渐的,他开始不再去思考死亡的问题,而是想着怎样活着。

风微微地吹,撩起少女的鬓角,还有她雪白的裙摆,她蹙起细眉思考的样子很专注,也很好看,结合四周流动的风景,就变成了一副清新的画。

“您看,他手里的刀,还有那匹马。”那名男子轻轻地道。

“我知道,但是那又如何?”

“我怀疑,他可能是假扮了他们的统帅,或者做了其他的什么事情,这匹马,万里挑一,那把刀,绝对也是千锤百炼的名刀,他所说的没错,他应该是接受了什么命令。”

“我讨厌那些突兀人,现在北唐那些虚伪的家伙们和我们关系还不错,这才决定救下他,这个傻傻的小兵,看起来蛮有意思的,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胆敢对着本……本小姐口出狂言,连一句谢谢都没有,上来就一张臭脸地逼问我们的来历,本小姐并不在乎他死不死的,你们先修理他一顿吧,至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北唐人是生是死,和我们没有关系,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少女没好气道。

听到少女说“修理”,年轻男子有些无言,他为那个马背上的小兵而感到默哀,而且他觉得少女觉得有意思的这一决定,是真的没什么意思,因为没有什么意义,他抚弄了一下自己的锦袍,笑了笑,问道:“您想怎么修理他?”

少女清丽的眸子瞄了瞄一脸严肃的管阔,皱了皱琼鼻,道:“他有刀,揍他一顿他肯定会反抗,这样子对我们不公平,让他们也带上刀,拿下他,在他的脸上划出几个字来。”

年轻男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哪几个字?”

听到他的问话,少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仰起小脸,渐渐地,微笑起来,然后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主意有意思,她的笑意越来越浓重,眼睛再次弯成了明亮的月牙,里面有光。

“就写……我错了,我是呆瓜,不应该惹小姐,您饶了我吧。”

说完这句话,她有些兴奋地拍起了白皙嫩嫩的小手,学着北唐人的样子,又用“蹩脚”的北唐话欢叫道:“好好好,这句话好,本……本小姐很喜欢,嘻嘻嘻。”

年轻男子满头黑线,俊秀的脸都有些变了,低声道:“小姐,这……他的脸就这么大,这么多字,怎么刻得下?”

“我不管,这是命令,命令你懂吗,那是你们的事情,只要去做就行了,我会检查成果的。”她把嘴一噘,再次并且迅速地露出了气呼呼的样子,那变脸的速度非常快,几乎让人措手不及。

“……”

年轻男子叹了一口气,碰上这个小祖宗,实在是自己的命运多磨啊!

他以并不令人觉察的角度微微摇了摇头,随后转过了身,面向远处骑在马上的管阔。

他招了招手,一名汉子靠近过去。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把那名少女的命令下达了下去。

“这……这怎么可能……”汉子看了看管阔,比较了一下他的那张脸的大小,然后再想想那么多个字,禁不住郁闷地用他们的方言回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那个一身白色宫裙的少女(四)

“你们先拿下那个小子,至于后面的事情,我想办法搞定,让……小姐收回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汉子点了点头,随后撇了撇嘴,看向管阔,嘟哝了一声:“小子,你完了……”

管阔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知道自己的形势很不乐观,但是他不准备束手就擒,他俯下身去,对着无迹道:“兄弟,准备好了吗?”

无迹依旧没有作出任何的表示。

在和无迹相处了那么久,管阔已经知道这匹马这样的状况所表达的意思:它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所想的接下来的行动很简单。

那些人有弩,要是逃走,他管阔绝对会被射成筛子,无迹再快,也快不过弩箭的速度。

如果选择反抗,和那些人硬拼,他还是会被围杀,所以,他们只能做一件事情,虽然那件事情很难,可是相对其他的所有选择,这个最简单,也在理论上最可行。

看到他依旧紧紧地拿着秦杀,刚才接受命令的那名汉子拔出了腰畔的那把像是刀一样的古怪兵器。

他笑了笑,用比起少女还要蹩脚的北唐话大声道:“小子,我们小姐说了,而且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你冒犯了我们,更是冒犯了她,你有两个选择……”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一个天籁之音接了下去:

“你这个讨人厌的小兵,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下马,放下手里的武器,拜倒在本公……本小姐的……他们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拜倒在本小姐的石榴裙下,虽然本小姐穿的并不是石榴裙那种低级的东西,但是,本小姐接受你的臣服,你磕一千个响头,便可以成为本小姐的护卫,并且饶了你。”

“第二个选择,就是负隅顽抗,但是下一刻,你就会被我们吴……武力非凡的勇士们拿下,给你刻上永生屈辱的字,你现在,还有很短的时间作出选择,现在就开始吧。”

她骄傲地仰起小脸,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她的身上,映照出一片绚美的光辉,她的两只白皙的小手叉腰,缓风徐徐飘,吹动起她的裙摆,她微笑着,两眼弯弯,看起来很天真,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之气。

“这真是一个表面上纯洁无瑕,其实令人头痛的死丫头……”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管阔不禁这样想到。

现在,他再也不会轻易相信那名少女的表象了,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的时候,他感觉对方白得就像是一张纸,惹人恋爱,是一个十足的小仙女,并且,他居然无来由地对对方有了一种亲近感觉。然而如今,他就觉得,少女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可恶的恶魔,因为她的所有一切谈不上是什么恶意,只是她似乎认为这很好玩,这些是应该的。

于是,管阔将会让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没有选择的。

其实,翩翩美公子一般的年轻男子在他自己和少女之前一起决定救下管阔,并且不施杀手的时候,所想的是一了百了,马上就让管阔离开,因为虽然他对管阔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敌意,可是为了少女的安全,管阔的离开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也并不想派人去追杀那些突兀人,突兀人不是傻子,看到双方的人数差距,自己会离开,从这之后,不论是管阔,还是突兀人,双方都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

然而,还是那个然而,他们尊贵的、至高无上的“小姐”,实在是太任性了,她就因为自己的随便一个想法,他们就不得不冒着危险去追杀突兀人。紧接着,还是因为她觉得管阔好玩,然后管阔义正言辞的样子让她很不舒服,于是,他们不得不拿下管阔,并且有可能这个令人头疼的小祖宗还会留下对方。

感觉到了管阔的不太寻常,满身疑点,他们当然是四五个人一齐出动,拿着那些古怪兵器,从两边包围了过去。

管阔其实明白这一场战斗非常不应该,可是却不得不去战斗。

能够做决定的不是他管阔,也不是那些围上来的人,而是那个很明显是拖油瓶而且没有那种觉悟的少女。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除了实力,身份地位也是很重要的,就因为她的地位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要高,所以哪怕她在瞎胡闹,别人也就不得不跟着她胡闹。

秋风拂来,云自摇。

管阔忽然抢先动了。

确切来说,是无迹动了。

那名年轻男子所说的没有错,珍威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迹自然也是万里挑一,秦杀千锤百炼,而他管阔,体内的气息流转,竹简上的内容历历在目,他虽只动作了第一步,却已经把后面的很多步都推演了出来。

霓为衣兮风为马,无迹不是风,却比风还要快。

管阔是处在不可翻身的弱势之下,在这样的情况之中,所有人都想不到、也不认为他会主动出手,他应该随机应变,然后只能无奈地等待肯定的失败结果,然而,他的动作太过出人意料,他竟然主动动作了,不仅非常快,并且……不是逃跑!

无迹真的是太快太快了,如果仅仅是管阔出人意料的这一番动作,还不至于令他们猝不及防,但是无迹的速度增加了这一番动作的威力,真的可以说是霹雳闪电。

刚刚才把那种奇怪的刀拔出来,围住管阔的那些人全部都懵了,他们堪堪站好方位,信心十足地想要下一步就轻轻松松拿下管阔,可是,管阔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也许只有那名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才清楚那匹马的真正实力。

管阔的速度很快,无迹载着他,一瞬间便到达了挡在他前面的那个人面前。

那人的反应特别快。

虽然管阔的忽然动作让他们猝不及防,但是因为要保护那名少女,所以他们强大。

这个因为所以很让人无语,但是却是非常合理的。

因为少女的地位很高,他们要保护少女,所以相应的他们的实力也就必须是很强大的。

五味杂陈的上架感言……

好吧,不知不觉中,这本书都已经写了一两个月了,今天收到编辑大大的上架通知,猛然回首,才惊醒过来,感叹岁月的不饶人。

明天就要上架了,真的,心里面,万般不可言,我写书也有好多年了,这是我成功签约并且上架的第一本,也是寄托了很多情感的一本书,我想要写好一个故事,写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很多人,他们有着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价值观以及世界观,他们的好坏都无法定义,因为天下的善恶很多时候都是难以道明的。

这个世界,恩怨情仇是必须的,铁马金戈是必要的,我们都走在前进的路上,不能看到最后的风景,我会写好这个故事,写好那些人,有血有肉的人。

嗯,现在要说到上架之后了,我会保持更新,希望大家支持,还有的话,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那就不说了吧。

在这里,感谢我的编辑竹篱、锐利他们,他们的工作都很辛苦,他们为网文界能够出现好故事都付出了自己的真心,就是许许多多付出真心的他们,构建成了网文这么一个世界,并且那个世界将会越来越美丽。

好吧,我觉得我写得像作文一样,希望大家不要笑,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上架感言。

咳咳,就到这里吧,我要去感悟人生了~

第一章 简直要上天

无迹的目光变得冷冽起来,丝毫没有缓下步伐。

这是它从前不需要和珍威将军作交流的事情,那是双方的责任。它负责速度以及走位,把刀剑交给背上的那个人。

现在,那个人是管阔,而不是珍威将军,道理也是一样,它的兄弟珍威将军已经不在了,它只能选择相信管阔,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是同舟共济还是共同赴死。

管阔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了,他的脑中,竹简上面的内容,还有弹琴老人的那一系列动作飞快闪过,又定格。

他又睁开了眼睛,全身气息运转,进入到了最佳的状态。

挡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很明显对自己拥有着极大的自信,虽然管阔的暴起发难还有无迹像是风一样的速度让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可是,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有能力避开,可他却并没有避。

他腰畔的古怪弯刀“铿锵”一声,出现在了手中,然后就这样迎着雷霆万钧的无迹,双手握刀,向前踏出一步,往下劈砍。

迎着刀锋往上望,是蓝天白云,他的这一刀,就像是把那朵云劈成了笔直的一半一半。

无迹踏出的泥飞起,又溅进河水之中,几个大小不一的涟漪,就这样氤氲开来。

管阔把秦杀刀锋微微偏转,阳光的反射角度变化,金色的光芒也在转动。

“铿!”

刀光乍现,秦杀发出一声凌厉的呼啸,往前划出一道流光,借势,借力,借无迹恐怖的速度,和那把他认不出来的兵器撞在了一起。

秦杀的饕餮纹映衬着无限天光,恍惚间展露出了森寒冰冷的气息。

刀锋与刀锋接触,然后飞快地摩擦,一长串的火星拖着长长的尾光,往后延伸。

“当!”

“当!”

“当!”

“当!”

“当!”

……

管阔数了一下,自己和那名汉子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对了六刀。

这一切反应,在他的脑海之中,都非常快,也非常精确,这是战争的艺术,两个人叫战斗,成千上万人就叫战争,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那个人的力气非常大,他的手臂微麻,可是秦杀依旧紧握,不动分毫。

对方的力气比无用可雷他们还要大上几分,但是现在的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而且,他有无迹马、秦杀刀,还需要什么?

这是他承认的事实,有无迹和秦杀的配合,他才能够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威力,不然的话,他也不清楚结果如何,总之,绝对不会有现在的这个结果。

六刀之后,那个人被震退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掠而过的管阔,在这一瞬间脑子里面有点凌乱。

他知道管阔的马和刀不简单,那个家伙本身应该也不是一名普通的北唐小兵,可是交锋之下,他才发现,自己所想的,不仅仅是,对方的爆发,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前面的那人被震退,而之前管阔原地被包围的时候,两侧还有四个人,那四个人举刀追赶了过来,却被管阔甩在了身后。

越过包围圈,管阔的前面,各个方向,还有着反应更加慢的几十人。

那些人不是反应真的慢,而是完全没有想到管阔非但没有被包围起来拿下,居然还冲出了包围圈并且并没有选择逃跑,而是迎面而来!

无迹高高跃起。

拔刀之声不绝于耳,但是方才还在他们面前的三个人,刚刚拔出刀来,无迹便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并且越了过去。

高、快、强!

这是此时此刻所有人心中都闪现出来的三个字。

很少有马能够一跃而起,从人的头顶越过,并且速度这么快,还载着人。

无迹万里挑一,绝非虚言。

珍威将军横勇不当,但是却陨落了,只剩下它无迹,要绽放出最最夺目的光辉,代表珍威将军,再战天下!

在此时此刻,管阔的心中,同样涌现出很复杂的情感。

他是管阔,他拥有着管清和的期望、老人的期望、珍威将军的期望,他从那三个人的身上得到了最最重要的一些东西,如果还不能够做出一些事情,他是废柴吗?

他被很多人看不起,曾经有一个艳冠天下的女人,当着他的面,对着他说道:我可怜你是个傻子。

他居然弱小到被人可怜!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微笑了起来。

吾一笑置之。

我虽然并不强大,可是我正走在强大的路上,然后,这条路,首先,先把今天的事情搞定。

在空中,他看到了那名一身白色宫裙,眉目如画,像是小仙子一样的少女。

管阔和无迹的动作太过令人感到不可思议,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是弯弯的月牙儿一般的少女,张大了小嘴,作出一种夸张的震惊之色。

“哇,那个呆瓜要上天啦!”

她发出一声银铃般的惊呼。

无迹高高跃起,然后又稳稳落下,管阔和它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很多人的人群之中。

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虽然目前看起来有些散乱,但是隐隐之中却依旧拱卫着那名少女。

自己的方位,目中人的方位,所有的一切一切,在空中的时候就已经入了管阔的脑中,而今落下,他的分析已经完毕。

目力越过七八人,目标,少女!

这是管阔和无迹不需要交流便同时作出的选择,如果就那样逃走,那些人的弩箭不会放过他们,如果选择硬拼,估计丘战神和南吴圣将都会折在里面。

劫持是一种很老套,很老掉牙,也很狗血的决定,可是在很多时候都很有用,也很理智。

管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而且看形势成功的概率渺茫,但是,既然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做就行了,何必考虑太多?

管阔再次出刀了。

潜意识与习惯性有的时候会贻误很多事情,但是也有的时候却能够造就一些很良好的品格。

像现在挡在管阔前面的那些人就是这样。

虽然因为管阔的暴起发难,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瞬间就懵了,但是还是那个该死的潜意识与习惯性,那些人出刀了。

(本章完)

第二章 简直要上天(续)

不需要思考,他们就会直接出刀,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

无迹的速度没有减缓,它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些刀锋撞了过去。

把刀剑留给管阔,不要想其他,不要害怕自己将要面对的危险,那是对同伴的绝对信任。

现在的无迹,是真正地把管阔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管阔紧紧地抿着唇,气息运行到手臂之上,秦杀的威力瞬间爆发。

他不会辜负无迹的信任,不然的话,他就只能陪着对方一起灭亡。

“当!”

金属的颤鸣霎时喷发,回荡在河水上空。

“铿!”

“铿!”

……

借无迹的速度,出现爆发力,再加上管阔本身的力量,那些古怪的弯刀被纷纷弹开。

他们一掠而过,只留下原地堪堪真正反应过来的三名汉子。

那三人看了看已经出现缺口的刀锋,目光迅速追捕着管阔手里闪耀夺目的秦杀,脸瞬间就绿了。

他们的刀都是绝对的精致武器,这也造就了他们保护那个小祖宗的信心,然而,增加他们信心的那些刀,居然在那把锋芒毕露的唐刀之下光芒尽失,这让他们感觉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管阔和少女之间,还有好多人,但是,他们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拉近了那么多,这完全就在包括少女和身穿锦袍的年轻男子预料之外。

现在,少女不仅仅觉得好玩,更是具有了危机感。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小步,雪白的裙摆掠过枯草。

“哎呀,那个家伙不仅要上天,还想造反啦,你们给本……本小姐拦住他!”

管阔和无迹太快,并且锐不可当,当此时,他们又掠过了二人,离少女更近了几分。

而那些人,也渐渐的都反应了过来。

少女距离他们五丈。

管阔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这些人的对手,所以他所期待的,便是先前的那种暴起发难以及对方的猝不及防。

而从那其中得到的好处,也渐渐在消耗,他们的速度开始放缓,所受到的阻力开始加大。

这无论对于管阔还是秦杀来说,都是一场挑战,虽然时间仅仅过去了很短很短。

天地辽阔,人在天地之间,很渺小。

渺小的人群之中的骚乱,就像是一场场的闹剧。

少女并没有觉得那些都是她引起的闹剧有什么荒诞的,因为于她们这种身份的人而言,开心就好,关键的就是自己开心,而不是别人。

只是,令她有些生气的是——很难得到拒绝的她,碰到了一个二话不说就不想给她开心,并且想突然动作吓吓她的家伙。

管阔很多时候都显得有些木讷,于是,别人的寻开心,他也不会预料到,不会理解,所以他是认真的。

在他看来,很多东西都是很认真的事情,比如少女想要伤害他,虽然不知道是说说而已还是什么的,但是他就是当真的,他会马上反抗,哪怕别人并没有实施。

李惜芸曾经很理所当然,但是并没有特别恶意地说可怜他是个傻子,然后,他就暴跳如雷,动真格了——你TM才是个傻子!

正如少女所说的,她就是随口一句话,随便一个想法,管阔就要上天。

不上你腔,怎么能叫上天?

看着越来越近的管阔,少女终于越来越慌了,她又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跺了跺莲足,惊叫道:“你们这群蠢货,在做什么,木偶人吗?那个要上天的呆瓜马上就要到了,本小姐暂时不想要他拜倒在宫裙之下了,你们拦住他,听到了没有!?昨天才吃了一头猪,又饿了还是你们也成猪了?”

她的声音叽叽喳喳的特别热闹,同时又像是莺燕一样婉转动听,但是很可以,她成功地让那些本来就焦头烂额的人更加手忙脚乱了。

那些人的身影迅速往她那边收缩,同时手中的古怪弯刀举起,似乎想要形成一个刀阵。

管阔皱起了眉头,他感觉麻烦了。

他现在做的这一系列动作,就是只能往前,然后只能成功,一旦前进不了,那么就连后退都没有。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那个刀阵完全组合出来之前,就突破进去。

两人举着刀迎接了上来。

管阔的身体微微向前俯下去,刀尖向下伸直。

一把弯刀朝着前面的无迹捅出。

一把弯刀朝着无迹上面的管阔捅出。

这两刀,很毒。

如果管阔的速度不够快,那就要么无迹死,要么管阔死,或者人马俱殒。

秦杀的设计与铸造堪称经典,它是秦地名刀其中的一把巅峰之作,它不仅锋利、坚硬,并且把空气对它的阻力放到了最小。

所以,无迹很快,它也很快。

它只在原处留下了一个残影,又在斩出去的途中留下一道拉伸的流光。

“当当!”

那两声兵器的碰撞,几乎是在同时,甚至都让人辨不清到底哪个是先,哪个是后。

两把古怪弯刀上面,深深的刀痕就像是大地被犁开。

而管阔,和他们擦肩而过。

无迹的速度,秦杀的锋利,带着他一路向前。

又近了一分。

这一次,不仅仅少女,就是那些平日里哪怕面对再危险的境地都能够镇定下来的人都不能够泰然处之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重重刀阵之内,忽然传出了一声轻喝:“退!”

所有人在微微一怔之后,居然毫不迟疑地作出了动作。

那一声退,依旧是用的北唐话,他们很显然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刀阵像是帘布一般向着两旁拉开,少女的身影就这样坦荡荡地展露在了管阔的眼前。

她一身白色宫裙,柔柔地在秋风之中招摇,淡金色的太阳光照在她如瀑的长发之上,同样带上了某种金辉。

她眼中的慌乱、动作上的慌乱还未退却,但是在此时此刻,管阔却忽然从她的目光深处,察觉到了一丝令他几乎战栗的狡黠。

在这一刻,他猛然清醒。

普通人,怎么可能会有八十多人保护,既然如此,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被自己接近?

(本章完)

第三章 小安安!小安安!

他错了,无迹也错了,他坑了无迹,无迹也坑了他。

可是,既然做了,自然没有刹住的道理。

因为保护少女的人的忽然散开,他的面前一览无余,他就这样撞了进去。

刀阵迅速合拢,但是此刻,不同的是——刀阵向内。

管阔这才想起,刚刚还看到过的锦袍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而那一声低喝,也是对方的声音。

一种危机感涌遍全身,他的目光迅速搜索着一切,相信一向警觉的无迹也是。

他的面前,只剩下了一身白裙,不染尘垢的少女,以及向内的严严实实的刀阵,其他的,都没有了。

他距离少女只有三丈,只要无迹一跃,便可以落到少女的身前,他就成功了,他可以以少女来威胁那些人。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距离这一目标差距了十万大山。

在这很短的时间之内,他的目光在迅速扫视着,全身气息疯狂运转,整个人进入到了最巅峰的状态。

他忽然看到了一道淡淡的残影,就像是流烟,然后,便感觉到了一阵风。

转瞬间便很近很近。

他的神情一凛,迅速出刀。

秦杀划破空气的声音很细微,却满带着隐藏着的巨大杀伤力。

“咦!?”

就在出刀的同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咦,似乎对方对他的能够来得及动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秦杀的撞击声便充斥了他的耳膜。

还有,他的手臂如遭雷击。

他这么多年来,还有经历过那么多场战斗,第一次承受到这么巨大的力量,几乎难以置信这居然是人能够发挥出来的。

但是,这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消失了片刻的锦袍年轻人,就像是跨越了时空一般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往事历历在目,管府的那一夜、驼背老金的忽然消失、驼背老金像是脚踩着虚空踏着夜色而去的身影……

一切的一切画面,都在他的脑海当中飞快闪现,在这一瞬间,旧的难以置信消失,但是新的难以置信又产生——

人世间,难道真的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可以让人的身影如同鬼魅?

他一直以为驼背老金是一个谜,在此之后,自己也不会看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但是今天,又一个具有那种类似的能力的人出现了。

那名翩翩美公子一般的锦袍年轻人像是一只大鸟一般出现在了无迹的头顶,即使以无迹那么大的能耐,马首还是被踩得微微低垂了下去,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

对方的双臂张开,右手中横握着一把样式华美的弯刀。

那把弯刀,和其他所有人的都不一样,上面的纹络像是由画师轻轻勾勒过一般,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它的弧度也是堪称完美,刀柄上镶嵌着几道熠熠生辉的金边。

说时迟,那时快,一脸儒雅微笑的年轻人左手像是一道闪电一样探出,似乎想要抓住管阔的身体。

“刷——”

秦杀削过空气的厉啸声伴随着一道流光,毫不留情地朝着对方探过来的那只手斩了过去。

“哟呵,暴脾气啊!”

虽然那句北唐话依旧蹩脚,可是对面那张俊秀的脸,再加上那种语气,顿时就和长安城里少数嚣张跋扈的纨绔一模一样,倒是终于符合了那个家伙像是美公子一样的表象。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管阔,很明显是不想伤到这个无冤无仇而且那位小祖宗很感兴趣的家伙,当然,除此以外,他还带上了极大的自负,他不觉得管阔能够避过他的这一手。

可是没想到,管阔根本就没有什么躲避的想法,直接就用锋利无间的秦杀斩了过去。

这一次的接触,管阔给了他许多的“惊喜”,以他的能力,莫说一名北唐士兵,就是北唐的普通将领,他也有极大的把握用不长的时间拿下对方,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管阔,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瓦解了他的手段。

在第一击的时候,在他动用体内的气息斩出一刀之下,管阔居然能够握稳武器,并没有被击飞出去,就已经令他感觉到意外了,没想到第二下,对面的北唐士兵居然还可以赶在自己抓住对方之前,给予回应,这在以往,是极为少见的现象。

原地的少女兴奋地拍着小手,轻快地跳起,同时在原地转了一圈,她的宫裙展开,就像是一朵白色的荷花绽放,配合她清丽脱俗的秀美容颜,在刹那间闪烁出夺目的光芒,美轮美奂。

黛眉凝华韵,秋水蕴诗菁。

“小安安,打他!打他!看看你这一次能够用多长的时间!”

她的欢叫声和现在的情景,分外格格不入,几乎可以将此时此刻正在产生的氛围完全破坏掉。

刚才还意气风发,俱怀逸兴壮思飞的年轻男子那张美男子脸立刻就变得特别难看,然后额头上满头黑线。

然后,他听到把刀削过来的管阔很相信地道了一句,气得差点吐血:

“原来你叫小安安,好蠢的名字。”

管阔道。

“当!”

那把精致的弯刀恶狠狠地撞向秦杀,秦杀的刀身颤动加剧,刀尖飞快弹动,扇出细碎的风,管阔的身体剧震,向后仰去,差点被这一刀从马上砍下去。

他的心“噗通”“噗通”飞快跳跃着,体内气息都几乎被震得紊乱,脸色不断变化,他不得不承认,对面那个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五六岁的家伙,是真真正正非人一般的存在。

“她叫我小安安你就信啊?你才是蠢吧!”“小安安”恼怒地吼道。

“你们的北唐话说得这么难听,明显都没学好,你不蠢谁蠢?”管阔强撑着回过身形,又憋出这么一句话,再一次把少女又带了进去。

“要死啊,那家伙已经是……让本小姐算算,第十次冒犯我这一位无上尊贵的存在了,小安安,再给你一点点时间,不拿下他让本小姐出出气,你就等着回家被打屁屁吧!”少女恨恨地跺了跺脚,大声喊道。

(本章完)

第四章 暴走的小安安

管阔明显看到,“小安安”的脸都绿了起来,同时他有些郁闷地想到:我和你们见面才那么短的时间,第十次?有那么多吗?

同时,他感觉到,自己麻烦了。

先前还带有**性质的弯刀此时此刻已经变得狂暴起来,很明显那个“小安安”被少女还有自己这么一激,已经没有心情多浪费时间了。

可是,少女还在继续。

“哎呀,小安安,你怎么回事啊,刚才那一下居然没打中,好蠢好蠢哦!”

“小安安你是不是在故意让着他啊?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想要回家打屁屁。”

……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最让年轻男子难以忍受的是没事找事的找茬。

“小安安你刚才转身的那一刹那是什么眼神啊,你是对本小姐不满吗?不满你早说嘛,看样子是本小姐太惯着你了,你等着,你死定了。”

“喂喂喂,多难看,你一大公子,刚才那撅屁股的动作要成何体统啊,作为本小姐的贴身侍卫,你这是有损形象的行为,必须要得到惩罚,现在倒是人少,不然以后你这是要丢本小姐的脸!”

……

不得不说,就连苦苦死守,几乎要支撑不住的管阔,都开始为那个“小安安”而感到悲哀了,为这么一个小祖宗服务,人生真的是惨绝人寰、黯然惨淡啊!

锦袍年轻人的身体拉出一道风,从无迹的身上下去,无迹几乎是心随意动,带着极大的暴怒朝着他撞了过去。

他说过管阔是暴脾气,可其实,无迹才是真正的暴脾气。

年轻人的身体轻飘飘的,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便身体腾跃而起,他看着无迹自发但是很配合管阔的行动,脸上浮现出微微的诧异。

今天对于他来说有些特殊,不论是管阔,还是秦杀,和无迹,都给他造成了极大的惊讶,这三个组合在一起,造就了各种神奇。

不过,他还是无所谓。

管阔不是他的对手,这是事实,无法辩驳,也是不可逆的。

管阔不知道自己接了对方几招,只是应该不多,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其实,从之前看到对方那如同驼背老金一样鬼魅般的身影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他没有铁山无强大,没有父亲强大,他也能够看得出来驼背老金其实比起自己的父亲还要强大得多,虽然这个人肯定还没有自己的父亲甚至驼背老金强大,可是估计比起铁山无也不遑多让。

暂时的他是肯定打不过铁山无的。

如果不是有秦杀和无迹配合,单单之前的那种恐怖无比的身法,就可以把他瞬间放倒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已经是笼中困兽,却怎么也没有绝望的感觉,哪怕是一直去想那个词,也绝望不起来。

他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是既然他还能够动弹,那就还要战斗,就如同和阮单的那一战一样。

“小安安”的刀光开始变得越来越炽烈,现在,尽管少女依旧在对着他冷嘲热讽,但是,他的心开始冷静了下来。

他承认,之前自己确实是有过好多次的失误,来源于被少女气的吐血却不能够还嘴的急火攻心。

现在,他如同以往一样,开始渐渐习惯了。

少女从来都只是逞口舌之利,其实本性善良,对于管阔,或许真的能做什么,至于他,什么要给他教训、“打屁屁”之类的,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说就说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他是真的认真了起来。

不论是少女胡闹,还是因为管阔的奇怪,把管阔拿下都是很好的决定。

五六十人的刀阵一致向内,非常严密,密不透风。

太阳光照在雪亮的刀刃身上,便四处映着光。

其内,三个人,管阔、少女、“小安安”。

对了,还有一匹马。

“小安安”数了一下,六招之下,管阔还没有摔下马来,已经算是非常大的奇迹了。

而刚才他看似不经意地停留在无迹的马首之上,却不能够让那匹马把那高傲的头彻底垂落,也叫他对无迹另眼相看。

“哇,小安安你好厉害啊,居然飞起来了,你这是也要上天吗?”

伴随着少女大惊小怪毫无大家闺秀之态的叫喊,锦袍年轻人的身体真的几乎“漂浮”在了空中。

他的状态并不是立身于空中,而是身体向下,像是一支箭羽,那把精致的弯刀往前刺出,就这样连人带兵器朝着管阔像是射了过去。

无迹把马蹄踩稳大地,它感觉到了极大的危机。

管阔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在不断渗出,他喘出几口粗气,整理着体内有些紊乱的气息,想要让它们快速安定下来。

他不知道和“小安安”过了几招,只是刚才的每一次对决,对于他来说都像是度日如年,如果不是竹简上面的神秘运气法以及那些诡异的招式,他怎么也不可能撑住这么多招。

现在,他发现,自己可能撑不住了。

刀在前,人在后,“小安安”的人影就这样闪烁了一下,便来到了他的面前。

在这一瞬间,就连那名一直不肯停歇的少女都停止了大呼小叫,把小嘴张成了“O”型,显然“小安安”的这一招,就连她都很难见到。

对方的这一切,全部都出现在了管阔的眼中。

练习竹简上面的内容这么久以来,他的眼力第一次显得这样无力。

他能够把敌人不管多快的轨迹都分解开来,鉴于敌人的强弱,效果会有所不同,可是,对着面前的这个家伙望过去,才望了一眼,对方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说明,双方的差距非常大。

面对“小安安”的这一招,他只来得及抬起刀来。

然后,他便听到了自己全身骨骼的“咯吱咯吱”响声,整个人的骨架都几乎要散架。

一股像是大海一般令人感觉无力的力量从前方透发到他的全身。

可以说,他今生今世都是第一次碰上这样不可匹敌的力量。

(本章完)

第五章 落尽

他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裳裂出无数道裂纹,然后又一截一截掉落下去,最后,就像是碎布条披在了身上。

他体内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地运转,然后每产生一层,就被冲散,再产生,再被冲散,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如此往复,最后浑身都被汗水弄得湿透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在他们之间,一切都好像很漫长,可是,于外面的人看来,都像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

少女似乎不忍心去看了,伸出纤细的玉手,捂住了眼睛。

“砰!”

管阔的身体像是被投石机投出去的石块一样,以一种弧线形式,从无迹马上往后抛了出去。

那边的刀阵很迅速,也很默契地往下一落,似乎是防止伤害到高速砸过来的他。

不过,他们的这一番动作,也是多余了。

管阔的身体虽然迅速落地,但是他手中的秦杀刀还是深深地插进泥里,因为惯性力的作用,拉出一长条沟痕。

秦杀擦过无数碎石,爆发出一片片的火星,最后沟痕出现了长长的黑色,甚至还散发出了焦糊味。

他单膝跪地,以刀拄地,停在了刀阵之前,汗水混杂着几滴血水,滴落在地,进入沟痕里。

他的身上本来就有伤,如今新伤产生,旧伤又复发,感觉很不好。

战斗停息,体内的气息开始运转得平稳,一股暖流在全身流淌,调息着全身各处。

原地,“小安安”带着迷人的微笑,就像是天上洒落一地的阳光,他站在无迹之前,弯刀下垂,风拂过上面精致的纹络,恍惚间微试锋芒。

他知道,管阔已经不可能再具备多大的反抗能力了,而自己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那个小祖宗的时光。

无迹是一匹好马,这不仅仅是它的能力,更在于气质。

它无视在它身侧站立着的极具威胁的“小安安”,就这样踱着步,来到了管阔的身边,用马首轻轻地蹭了蹭他。

它踱步的样子非常潇洒,风吹动起它的鬃毛,轻轻地飘着,给它整个带上了某种如云一般的气息。

管阔用秦杀撑地,闭了闭眼睛,良久,又睁开,他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开始干涸,伤口处的鲜血也在这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停止了流淌,他伸出手拍了拍无迹健硕的身体,随后借它撑起,缓缓站起身来。

他并没有在意到,周围把他围在里面,结成刀阵的那些人,全部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他们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全部都看在了眼中,“小安安”的出刀、管阔的格挡、管阔身体往后倒飞出去、管阔稳稳落地,直到现在管阔就这样自行站立起来。

“小安安”是他们国家的年轻一代最强高手,是那一个不可言说的家族的第一人,这才能够把少女的安全托付给他,之前的那一击,他们和“小安安”在一起多年,深深地知道威力有多么大,虽然管阔不至于会缺胳膊短腿,但是失去行动能力是非常合理的事情,然而……

然而管阔非但没有人仰马翻,而是稳稳落地,而且就这样完好无损地自己站了起来!

虽然管阔很明显已经不能再战了,可是他还能够站起来,便是奇迹,便可以证明了他的强大。

管阔应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到的这一切给别人造成了多么大的震撼,他现在就知道一件事情:他又输了。

这也没什么气馁懊恼的,以少女这样很明显身份高贵的人,她的守护者是这样强大的一个年轻人,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现象。

“小安安”阳光下迷人的微笑渐渐收敛,随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管阔的这一番表现,他确实也是并没有想到的,他开始稍微推测了一下对方之前的一系列动作,总是感觉哪里似乎不对劲,但是却怎么也无法推测出来真实的结果。

他来自于那一个不可言说的传奇家族,他的祖父几乎被他们的国家尊为了神,他的强大理所当然,那么管阔呢,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北唐士兵,又是怎么会给予他这么多不可思议的?

不明觉厉。

河边的空气湿湿的,一直顺着蜿蜒的河道延伸向远方。

微凉的空气打着旋儿,撩起少女雪白雪白的裙摆,她纤细的小手依旧捂在双眼上,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不忍直视。

很明显,她对她口中的“小安安”的杀伤力很了解,知道刚才的那一击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小安安,你又开始调皮了,你这么暴力把人家打死了怎么办?”她悦耳的声音听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样的感情,是生气,还是高兴,或者其他的什么。

原地,翩翩美公子一样的“小安安”摊了摊手,道:“没有啊,还好好的。”

“你又开始骗人!”少女显然很不满道,“说吧,打成什么样了,是胳膊断了还是腿瘸了,是昏迷不醒还是半死不活?”

“全都不对。”大概是确定了少女是真的没有看,“小安安”终于可以安心地撇了撇嘴,而不必害怕被对方找茬。

少女蹙了蹙细眉,有些生气,也有些疑惑。

她放下了白皙的小手,环顾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管阔的方位。

随后,她就怔住了。

……

……

她看到,在不远处,靠近刀阵的地方,管阔提着那把修长的唐刀静静地站着,他的左肋处有一处很明显的新的刀痕,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的身上衣衫破败,可以见到好几处或大或小的还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痕。

除此以外,他很安定,就这样站立着,身侧站着同样冷静的无迹。

他的背后,是密密麻麻的弯刀,再往上望,是蓝天、白云、太阳,他立身在天地之间,很清爽,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

看到他的那些恐怖的伤痕,经历过战争的伤痕,少女的脸色瞬间就煞白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呼。

“小安安”显露出了半分的无奈神色,一步迈出,挡在了少女的面前,挡住她的视线。

(本章完)

第六章 吴风(上)

这除了是一个不安分的小祖宗,还是一朵没有见到过外面险恶的娇弱花朵。

管阔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搞什么,他们打生打死,似乎只是为了少女的随心随意,他现在站在那里,一边缓解着刚才受到的冲击力,一边静静等待着。

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把劫持少女的想法付诸实践了,那么,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小安安”也同样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他们此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为了陪那一位小祖宗玩,说好听点也可以说是保护那位小祖宗。

他们和管阔之间,本来只会是相助一把,然后分开,不再见,然而现在,他们打一场,还是因为少女这么想。

既然如此,现在,还是看少女的想法吧。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四野的风吹着,轻轻慢慢,微凉微冷。

少女藏在“小安安”背后的白色宫裙若隐若现。

她有些探头探脑地又探了出来,看了看管阔一眼,当再次看到那些伤痕的时候,像是又被惊吓到了,脸色一白,迅速地又缩了回去。

不久之后,她又像是好奇一样探出头来,望了管阔一眼,这一次她目光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但是还是很快就又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缩了回去。

她如是几次,看起来有些好玩,但是,等待着她的那些人却不会这么认为。

“小安安”终于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用他们的方言轻声道:“小姐,您看……怎么样?”

少女皱了皱琼鼻。

“好吓人啊,那个家伙,不过看起来似乎好可怜……”她自己嘟哝了一声。

“小安安”满头黑线。

小祖宗,不是你还要捉弄人家吗,现在又觉得别人可怜了,你这是要闹哪样?他心里想到。

管阔本来应该马上喊一声现在落入你的手中,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之类的话,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情说这些装#的屁话。

这个时候,东方传来了声声马蹄。

十几名和结成刀阵的人穿着一样服饰的人催着快马,回了过来,他们腰间的那种古怪弯刀摇摆,充满了冷冽的杀机。

“小安安”的脸色渐渐变得和平日里一样平淡但是光彩照人俊秀过人起来。

“都死了?”他问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因为特意去学北唐人说话,再因为音调不太准,而显得有些惹人发笑,但是,却无形之中满带着几分威严。

最前面的那个人点了点头。

他们并没有任何炫耀功劳一般喊着杀敌多少之类显得很荣耀的话,可是就这样无声的点头,却充满了强大的自信和毋庸置疑。

完全可以相信,那十名突兀人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管阔点了点他们的人数,依旧是十三个,一个都没有少。

他的心中有些不寒而栗,他很清楚那些突兀骑兵的厉害之处,作为北唐多年以来的对手,突兀人绝对不是吃素的,现在,全军覆没对比完好无损,这样巨大的反差……

他不禁又朝着被“小安安”挡住的少女那边望了一望。

少女的那些护卫这么强大,他对对方的真实身份是越来越好奇了。

这时,那十三人下了马,随着几声呼哨,那些刚才还神奇地突然窜出来成为战马的马匹瞬间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化作几道闪电,迅速奔腾,很快便不见了踪迹,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这依旧是管阔第一次见到过这样的情景。

那十三个人看到了这边很明显特别微妙的情景,可是却谁也没有问起,就这样站在了外围,开始警卫起四周起来。

这样默契以及纪律严明,管阔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队伍,比起他们的军队还要精锐不少。关键还是那句话,因为少女的身份,这八十多人很强大,比起军队身手还要厉害也是常理,这种人的人数也不会多,不然的话,来个十万八万的,没有国家会是他们的对手。

少女似乎是做了什么动作,“小安安”回过了头去,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聆听。

末了,“小安安”转头对着一名汉子道:“给他找一件衣裳,他这副样子,简直污了小姐的眼睛。”

管阔:“……”

无迹:“……”

面对递过来衣裳的汉子,管阔带有着极大的警惕,最后在汉子十分不满的目光中,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衣裳,把原来的那一身破败扔了下来。

少女正好一脸好奇地再次探出头去,她清丽的眸子正好看到裸着上半身,而且满是伤痕的上半身的管阔,除了因为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而感到一阵眩晕,还霎时间就小脸通红起来,骂了一声:

“流氓!”

大概是因为心情急促,她难得一次口误,这两个字,是她家乡的方言。

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管阔的身形剧震,然后用吴侬软语问道:“你们是……吴人?”

场间一片死寂。

……

……

暮秋的风,带着淡淡的冬意,微凉,迎面而来,透入体内,便有些冷冽。

河面上,飘浮着一些湿气,顺着风儿飘啊飘,湿了宫裙。

少女洁白的裙摆朝着四面展开,从空中往下望,真的像一朵清丽脱俗的白色荷花。

管阔因为他们的真实身份而感觉到惊讶,但是,周围的所有人,包括“小安安”,包括少女,同样惊讶。

他们是吴人,会说北唐话的人不多,而且如同管阔所说的,真的有点蹩脚。

同样的,北唐人会说南吴话的,也不多。

然而。

管阔的吴侬软语,非常标准,毫无瑕疵,还带上了淡淡的、文雅的吴风楚韵,简直完美到令他们震撼,令他们感动。

如果不是明白他是一名北唐士兵,而且北唐话同样标准,他们简直会以为遇到了一位流落到北唐北疆的南吴老乡。

管阔的吴语和普通的南吴人也完全不一样,他的那种韵味以及格调,只有南吴的上层阶级才能够具备,这个是装不出来的,只有自小耳濡目染、受到熏陶之下,才会拥有这样的气质。

(本章完)

第七章 吴风(下)

如果抛开管阔现在那有些铁血的样子,还有大家都知道的他的普通北唐士兵的身份,就他刚才的那一席话,完完全全就是一名有着良好教养的吴国贵族公子在侃侃而谈。

前后差距太大,令人有些难以释怀。

哪怕是他们之中作为智囊与谋划者的“小安安”,都短时间之内无法接受自己刚才听到的的那一席话便是来自面前的那个其貌不扬的北唐士兵。

他那字正腔圆,带着儒雅吴风的吴语,就像是可以化解很大部分隔阂的通关文牒一般,即使是那些组成刀阵把他困住,对他抱有着极大警惕的那些人们,都在互相观望,想从别人的眸子中找到一些看法的同时,情不自禁地减缓了敌意。

少女似乎已经不再顾忌被污了眼睛了,她睁大了清丽的眸子,那一双笑起来像是弯弯月牙儿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远处刚刚穿好衣裳的管阔,抿了抿粉唇,一直保持着惊讶没有恢复过来的样子。

还是“小安安”最先有所反应。

他的眉宇微微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后神色保持着平静,出于某种警惕和保持的理智,用北唐话问道:“很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管阔很明显定了一下,停顿了许久,他的心中有些思虑,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他也有些乱,但是,他还是确定,刚才少女说的,是非常纯正的吴语,而且以这些奇怪的人,还有蹩脚的北唐话,可以推断,他们有极大的概率,确实是吴人。

出于自己处于的劣势,还有不便过分刺激这些人,他选择了用北唐话回答,这一次,他的话语没有迟疑与吃惊,而是铿锵有力:

“你们是吴人?”

阳光斜斜地照下,带着微微的温暖,还有细细的金色,恩泽着所有的土地,小河缓缓流淌,绕了几个弯,延伸向远方。

四野有很多的声音,但是,他们之间却显得很静谧。

“小安安”,包括其他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少女把小手放下来,感受着周围的气氛,揪住了雪白的宫裙,她或许并没有深刻理会到现在的氛围。

或许,“小安安”可以马上决定把发现他们是吴人,甚至以后还会发现他们更加深层次身份的这个人选择马上杀死,不给自己危险降临的机会,可是,他还有着许多的疑惑。

管阔说吴语的腔调给了他们爆发杀机极大的阻碍,在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随便是谁,都不想轻易作出冲动的决定。

他的脑中在迅速思索着,闪过无数的想法,现在的局面很复杂,一方面,他不能过多透露自己的身份,由此,他不能就自己是吴人这一方面和管阔作过多的探讨,另一方面,这样他也就很难搞清楚管阔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少女扑闪着好奇的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因为经历了刚才那段的时光,听到了又一声久违的乡音,她越看管阔越顺眼,她脸色多变的容颜上竟然带上了某种温温的善意,几乎要脱口而出去认另一位老乡了。

“你也是吴人?”

果然,不久之后,她好听的吴侬软语就发出来了,她的笑眼再次变得弯弯,美丽动人,黛眉凝华韵,秋水蕴诗菁。

“小安安”额头上的黑线又冒了出来。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只要他们不承认自己是吴人,那么就算管阔确定这一点,关系也可以变得很微妙,保持着某种平衡,而现在,自己这边的小祖宗……

现在,就算自己想要否定,或者不说话,一带而过都不行了。

管阔沉吟了一下,道:“我是北唐人,我出生在长安。”

他还是用的吴语,那种很纯正的、拥有上层人士气质的吴语。

少女的笑容瞬间收敛,她的容颜马上就变得很另类,甚至让人觉得好笑地古板严肃起来,然后噘了噘嘴,哼道:“你骗人!”

“依我看,你就是我们吴国派到北唐的卧底,哈哈哈,现在被我们发现了吧?嗯,不错不错,都已经打入到那帮家伙们的军队了,还获得了他们将军的信任,嗯,你的成果是……就一匹马,一把刀?这两样东西肯定不是你自己的,话说,你潜伏这么多年,就这点成果,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

“好吧,现在,本公……本小姐宣布,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回归本小姐的身旁,到时候可以跟着我们回到自己的家乡,现在,本小姐的命令是:你是我的烟雨宫侍卫了……”

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了“小安安”实在忍不住的一声咳嗽。

“哦,是烟雨院,本小姐家的府邸有点大,姑苏人都叫它烟雨宫,以表赞叹。”

她动听的声音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小雨淅淅沥沥,永不停歇,在一瞬间就说了很多的话,几乎难以置信她是怎样做到的。

“小安安”已经彻底服了她了,头痛地扶住了额头,在这一瞬间,这个小祖宗已经把很多不应该说的东西都说了,他都几乎无法阻止。

至于管阔,在她说那些东西的时候,先是因为她说的话太过颠覆三观,于是懵懵的,不明觉厉,随着少女话语的进行,他的脸色越变越精彩,最后变得铁青起来。

“你……你瞎说什么!?”他忍不住用手指遥遥地指着少女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才是卧底!我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北唐军人,我出生在长安,我的家族曾经是长安的名门望族,我现在征战沙场,抵抗着突兀人,哪里来的南吴卧底之名!?”

不管是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很痛恨被人指作叛徒、奸贼、卧底……诸如此类,管阔当然也是如此,更何况他为自己是北唐人,是北唐军人,而且杀死了许许多多的突兀人而感到自豪,自然更不能够忍受别人的“诋毁”。

这虽然并不是少女的特意诋毁,而是想当然,甚至连想都没怎么想,就顺口说了出来。

(本章完)

第八章 往事如烟(上)

少女仰起小脸,两手叉腰,翻了两个白眼。

这里面有着诸多的情绪。

首先,她不管自己是脱口而出,还是真的这么认为,她也不管自己所说的是对是错,总之,因为她是她,她所说的就是事实,除此之外,她并不在乎。

不过,“小安安”终于能够插口,并且决定结束被少女打乱的局面。

他的脸色变得比较严肃,因为当他们和管阔之间了解得逐渐深入之后,也就越来越复杂,也不可能马上采取什么鲁莽的措施了。

“你说你是北唐人,”他道,“那你会说吴语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还有隐藏的没有说的,但是大家都知道存在的一句话——管阔非但会说吴语,而且非常纯正、标准。

管阔想了一想。

“我不知道。”他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在那些时候,他学习那种方言,就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被弹琴的老人点出,他更加迷茫,然后便是战争,他根本就无暇顾及那些东西,而现在,那个问题又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而今回味起来,弹琴的老人虽然也说了几句吴语,可是管阔可以听得出来,那几句吴语是有北唐口音的,只有自己,还有父亲,说北唐话没有其他口音,说南吴话同样没有其他口音。

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就在这个时候,这么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就浮现了出来。

他管阔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渐渐地对自己管家的疑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驼背老金、地宫、吴语、强大的秘法……

他忽然觉得管家不仅仅只是一个管家,在深处一定还隐藏着非常深的秘密。

“现在的局势你知道,对你很不好,”“小安安”道,“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我们可以马上就杀死你,可是因为你说的那些吴语,让我们警惕,你只有配合我们,说出实情,才能够化解你的危机。”

“喂,死安安,你想做什么,严刑拷打吗?我们是好人,不是坏人,你在做什么啊!?”当听到“小安安”的那些口气的时候,少女实在不想给自己这些人带上某种压迫别人的感觉,美目一瞪,呵斥道。

要是换做别人,“小安安”绝对不想去理睬她,因为这个小祖宗纯粹就是来添乱的,可是她毕竟是小祖宗。

“小姐,我是在为您的安全考虑,现在是非常时刻,北唐人和突兀人也正打得天崩地裂,我不能承受一丝一毫的危险,您也知道,违抗您父亲的命令,您带着我们这么多人……”

“小安安”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那个小祖宗正处在爆发的边缘。

“小安安我发觉你胆子不小啊!”她的嘴角泛起微微嘲讽的笑意,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很唯美可爱,但是却充满了杀伤力,“你现在竟然都敢指责本公……小姐了!”

别说“小安安”等人,就是现在的管阔都知道,她的这种微微鄙夷的样子,是很危险“邪恶”的状态,用她的话来讲,有啥好看的,她知道她美,别看她美,其实是一个很恐怖的小祖宗,随时随地都会翻脸。

“不敢,并没有。”“小安安”只能低下自己那高贵的头颅。

少女斜过去的眸子缓缓回了过来,渐渐收敛了那种带有着微嘲意味的笑容,歪了歪头,似乎是想了一下。

“其实吧,”她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忽然转变了方向,朝着管阔作出一副自以为凶神恶煞的神色,娇喝道:“你给本小姐老实交代,别装出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

管阔:“……”

无迹:“……”

管阔把心中的思绪万千放到心底里面,然后保持着面色的平静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东西,我自己都还没有搞明白。”

少女开始斜眼、嘴角泛起微嘲的笑意。

“我的老师教育过我,不诚实说话可不是好孩子。”她明媚一笑道。

她的笑容,就像是百花绽放,于此化出一个飘香的春天。

“我不是孩子,你才是孩子。”管阔很认真道。

管阔只是想说明一件事实,可是在少女听来,那就是一种轻视——你只是一个孩子,黄口小儿。

“你也就长本小姐四五岁的样子,毛还没长齐呢,就敢在本小姐的面前大言不惭!”

她穿着白色宫裙在那边撒泼的样子很清新,管阔怎么也生不出什么负面的情绪起来。

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看得出来自己比她大好多岁,然后又说自己毛还没长齐,那她自己又算什么?

少女的不服气持续了很久,她的撒泼也持续了很久,但是很明显“小安安”他们虽然头痛,却是已经很习惯了。

“小安安”无奈万分地哄住了她,发誓会给她复仇的。

“姑且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你自己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想,如果你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话,和我们说说看,或许我们能够分析出一些什么。”“小安安”在搞定了吵闹的小祖宗之后,道。

少女揉了揉自己秀气的长发,傲娇地哼了一声,又大声叫道:“本小姐要坐着!”

当管阔看到他们神奇地一声呼哨召唤来马匹,随后一个人骑着马远去,不久之后就带来一张有着绣着精美图案坐垫的木椅的时候,非常吃惊。

那种木质,他认不出来,但是以他的眼光,看一眼便知道绝非凡物。

他曾经是名满长安的中书令之子,也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

少女坐了上去,起初还保持着优雅的坐姿,像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可是不久之后就又翘起了二郎腿,毫无风度地晃悠着小腿,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再长几岁她的这一番动作会误导很多不良大叔,勾引别人的鼻血。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美的大家闺秀吗?小安安和你说话呢,现在还不回答,本小姐正看着呢!”

老子又不是给你表演。

管阔再一次没有公子风范地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话说,现在的他,的确不是什么公子了,什么风度之类的,见鬼去吧!

(本章完)

第九章 往事如烟(下)

不过,话说回来,他真的陷入了沉思。

战争、生死之间,让他在从前的几个月之内根本就没有精力去想有关管府以及自己身上的那一切,可是现在,那些东西已经呈现在他的面前了,他不得不去思考这一切。

说起来,他倒是并不觉得自己的某些人生经历是什么秘密,除了有关竹简这一方面,其他的,比如自己的身世,以及灭门,长安人尽皆知,关于自己从小学习吴语,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毕竟自己已经把那种语言脱口而出了。

于是,他缓缓地开口了。

“吴语,是我从小父亲就教给我的一种语言,当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有十几年,我都不知道这种语言的来历以及意味。”

他渐渐把心中放开了。

从那一夜之后,他经历了很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天遇见了少女他们,他却忽然想把自己的情感释放出来。

他没有说自己是谁,却讲出了自己的很多事情。

比如小时候的长安、后来的长安,管府之内的景象、吴侬软语、自己对这一语言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天赋。

北唐话陪伴了他十几年,吴语也陪伴了他十几年,那两种语言,在他的体内交融,已经和他融为一体,是他最最亲切的两样东西。

他是北唐人,可是却很爱北唐话,同时也很爱吴语。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

很多北唐人把南吴当作自己的对手,甚至哪怕现在双方保持着和平,经贸繁盛,还有人把他们作为敌人,而管阔,在想到自己深爱着的吴语的时候,却怎么也生不出任何的反面感觉,只有亲切感在长久地存在着。

长安毁了管府,他也依旧深爱着长安。

人世间的这种隐在内心的力量,真的很奇妙。

他没有讲自己的人生变迁,他的内容应该很平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所有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

他说完了,然后抬头看着蓝天。

云淡淡,天很蓝,思绪慢慢走远。

周围一片沉默。

然后,“小安安”开口说话了。

“这么说来,是你的父亲教会了你说吴语,这么说吧,你的父亲,应该有很多的秘密。”

“是的,我也想解开那些,可是很难。”管阔道。

“北唐人会说吴语的人也有很多,但是能够把吴语说得这么好的,也是很少见的,”“小安安”沉吟了一下,道,“你的父亲非但自己说的吴语非常标准,甚至有真正的吴风,而且他教出来的你,若不是确定了你是北唐人,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里面有很多种可能,正如你所说,要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很难很难,但是,我想说出来一些可能性比较大的想法。”

管阔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头道:“请讲。”

现在南吴和北唐的关系融洽,他对南吴人没有多大的反感,现在碰到了一起,若是能够借助那些人,搞清楚在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很乐意的。

“死安安,快说快说啊,卖什么关子,在本小姐的面前,还装什么蒜!?”

少女极不风雅地晃荡着小腿,她如今这看戏似的样子正是因为她对管阔的故事非常感兴趣,而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两个家伙根本没有什么有见地的结论,等得她都要不耐烦了。

“小安安”背对着她撇了撇嘴,反正她也看不见,随后道:“第一种,你的父亲是吴人……”

“这不可能!”他的话还没说完,管阔就打断了他,北唐人,和南吴人,都为自己的国家而感到自豪,他是无法接受这一论断的。

“喂,呆瓜,你让小安安的话说完不行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本小姐的心情,你是真的要上天吗!?”少女晃了一下脑袋,让如瀑的青丝飘舞起来,就像是柳条轻摆,她非常不满道。

“小安安”道:“你要明白,要想弄清楚你自己的事情,你就得接受很多本来不愿意接受的论断,这样子对你很有利。”

管阔皱眉,在心里面沉思了片刻后,只好说了一个字:“好。”

“小安安”继续说了下去。

“第一种,你的父亲可能本来是吴人,而且应该就是你父亲本人后来从吴国来到了北唐,因为根据你们所说吴语的纯正性,就算专注教导,因为处在长安久了的缘故,不可能持续三代,在此我有一个对你很重要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你的祖父……”

“祖父……”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管阔的眼中充满了迷茫。

有些人,曾经失去过,才会痛苦,但是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于是他的情感便只能是迷茫。

他知道“祖父”这两个字的含义,可是却并没有去亲身体会到它。

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过“祖父”这么一个概念,他不知道这两个字给他的感受将会是怎样的,他只知道自己没有祖父,也许只是没有见到过祖父,他是管府的公子,没有人敢当面嘲笑他这一方面,于是,他有的时候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祖父。

现在,管府没了,他忽然想到了这么一个久违的词,不禁心想——我的祖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道:“很抱歉,我似乎……没有祖父,也许并不是没有,但是至少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还有,我没有祖母,只是似乎以前有过外祖父他们,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逝去了,我的人生,好像就是只有三个人:父亲、母亲,还有我。”

“这放在别人的身上有可能有些无法接受,但是,我的人生,父亲、母亲和我,就已经是一个很完美的情况了,我并没有感受到缺失的其他东西给我带来什么影响,所以……我从前,就没有去想过那些缺失的。”

“今天你们提起,我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四周陷入了一阵沉默,管阔的这种情况,放在整个世界上,都是很少见的,他们听着他说的那些话,觉得像是天方夜谭一样,他们可以接受这些故事,却不会接受那些故事是真实的。

(本章完)

第十章 我叫管阔

一个人的人生,没有哥哥姐姐叔叔伯伯,没有祖父祖母,只有父母,只有三个人,尽管从管阔所说的话语当中,包括他的外祖父等人在内,是有一些人生轨迹的,然而,那些人都很不同寻常地消逝了,一个又一个,就像是暗中有一双手设计好了一样,甚至可以怀疑……那些消逝的人,他们的身份,都不太像是真的。

管阔在从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但是那一夜过后,那些谜题都摆到了他的面前,现在,他遇到了南吴人,那些谜题就都不止在他的面前,更是在他的眼前了。

少女用白皙的纤手托着脸颊,一脸深入思考的样子,看得出来,她对于管阔的讲述非常投入。

“不知道为什么……”她轻轻地道,现在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轻柔,就像是温温的春风,“虽然本小姐并没有听明白你在说什么,可是总是觉得你好像很可怜的样子。”

“可怜?”管阔有些奇怪,“有什么可怜的,父母和我,便是所有,然后我是大唐军人,长安有酒,我们有刀,长安有泪,我们有血,我觉得挺好的,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怜的。”

“你这个破坏氛围的家伙!”少女红着脸大声叫着,愤慨道。

作为女孩子,她们拥有着难以道明的第六感,虽然管阔所讲的自己的经历有些零零散散的,可是她却本能地可以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哀伤,甚至可以预见一些管阔并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管阔懵懵的,似乎体会不到她的内心深处。

少女冷冷地“哼”了一声,别过了头去,暂时不想再看见这个家伙。

“小安安”却说话了。

“如果我所说的你的父亲是吴人的猜想是真的,你所经历的人生就都可以解释,不过,还有很多的谜,需要更多的探索。”

“还有一种情况,便是你的父亲是北唐人,但是北唐准备让他针对我们大吴做一些什么事情,于是他学习了非常纯正的吴语,而你,可能需要继承你父亲的事业,或者你的父亲想要保护你什么,教给了你吴语。”

他所说的这两种情况,是显而易见的可能性非常大的两种,至于其他的管清和既不是北唐人,也不是南吴人,而是突兀人或者其他的什么国家的人的可能性,是小之又小的。

随后,“小安安”又道:“现在我们大吴和北唐的关系还不错,不管你是哪一种情况,都应该不会是我们的敌人,我想,你应该减少对我们的敌意。”

管阔摊了摊手。

“这似乎并不能够仅仅怪我吧?”

“小安安”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随后忽然展颜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真名。”

他的展颜一笑虽然不至于说是嫣然一笑百媚生,可是却也差不多了,管阔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几乎可以用“美艳”这两个字来形容,铁山无最多只能算是俊朗有神彩的青年,而面前的这个家伙,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了。

管阔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应该是在想自己说出名字有没有什么坏处。

然后,他发现,并没有,因为从那一夜过后,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别人似乎并不能够从他的身上得到有关管府的任何有利益的东西了。

所以,他也展颜一笑,笑得一点都不难看道:“我叫管阔,长安管家的管,春风望野阔的阔。”

他或许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没有什么,也大概是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小角色,然而他惊奇地发现,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周围的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好像他的名字带有着极大的轰动性。

他沉寂太久,都几乎忘了北唐的中书令管清和是不论在北唐、南吴,还是突兀,或者其他的国家都威名赫赫的人物,而那一夜,更是成为了惊动周围国度高层的大事件。

……

……

暮秋的风吹得萧索,略微寒凉,天上却很清淡,白云、蓝天、淡金色阳光。

河水漫长,绕过几个弯,蜿蜒到远方。

湿意弥漫,沾了宫裙。

少女还带有着许多稚气的秀脸上,满是讶然,以及许久的回不过神来。

秋风拂过她的发梢,微乱,但是却又增添了几分另类的美意。

那个总是被黑的“小安安”微微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什么。

管清和掌控北唐朝政那么多年,虽然唐人都以冰冷的目光待之,可是却不得不承认,管清和是一个传奇,哪怕对于南吴人来说。

管清和带领着北唐度过了那一段萧条的时光,也赢来了北唐的复苏。

北唐千千万万人不知不觉中在他之下生活了好多年。

在陛下不理朝政的那段时间里,管清和是并没有实名的半个皇帝,在那么多年里,北唐没有受到任何的屈辱,也没有什么灾难,平平淡淡,但是却很好。

那些南吴人中有很多人都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管阔,像是在看看清楚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撒谎。

少女的头先是往左歪,随后又往右歪,然后开始一点都不雅观地出声:“啧啧啧……”

她“啧啧啧”了很久,愣是没有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语。

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

“小姐,您的声音太好听了,这么金贵好听的声音,应该保留着点,不要‘啧’了。”许久之后,“小安安”实在是忍受不了她了,强行壮胆提醒道。

“你是屁屁又痒了吗?”少女微微昂起了秀首,用美眸瞥了他的背影一眼,道。

她的话语很简单,但是摆在她的身上,却无形之中充满了威势。

或许这种威势就叫做顶级二世祖,或者顶级纨绔。

“不痒……”“小安安”讪讪道,不过对于少女终于停止了“啧啧啧”,他心甚慰。

然后一连串像是银铃一般的“哈哈”声忽然爆发,差点把他吓得掉进河里。

少女是真的笑得止也止不住,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是有意的,还是装出来的,总之绝对不会是发自真心的。

(本章完)

第十一章 少女的笑

她完全破坏淑女形象地又拍椅子又跺脚,雪白的宫裙几乎都要飘舞起来。

“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

她的声音的确很好听,但是此时此刻那些声音不断刺激人的耳膜,绝对听得所有人今生今世都不想再听到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些好像都像,但是也好像都不是,总之,真的是凌乱非凡,既好听又难听。

管阔感觉自己一阵头大,脸色都开始发青起来。

“天啊,长安人啊,看看啊,看看啊,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傻子、疯子,我管阔,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神经的疯丫头!”他在心中喊道。

她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一边拍椅子一边伸出纤指指着管阔,笑道:“哈哈哈,你看,他这么戆的人,还玩冒充,长得跟那什么一样,还我是管阔,还春风望野阔,还一副认真的样子,哈哈哈……”

无迹不安地踢着蹄子,然后缩到了管阔的身后。

千军万马它都不怕,但是现在的这个疯丫头倒是真的弄怕它了。

管阔摸了摸自己的脸,末了,再次摸了一下。

“不丑,唔……真的不丑。”他相当确定。

然后他就不理解了,少女说自己长得跟那什么一样,简直是不可理喻、难以置信啊!

然后他顶着少女那像是莺声燕语一般的笑声,道:“笑什么笑,没看到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真没见过世面。”

少女的笑声微微收敛了一些,然后细眉一挑,道:“还真的,真的看不出来你是管清和的儿子,关键是……关键是……”

她再一次毫无淑女风范地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管阔郁闷地等着她的“关键是”,他被勾起了兴趣,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疯丫头会对于自己是管阔这么一个事实充满了嘲讽。

“关键是,就你这个呆瓜一样的傻样,也想娶李惜芸?”她的话语中完全没有任何的嘲讽,一点一滴都没有,像是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管阔的眼睛眯了起来。

有些话,他无所谓,有些话,哪怕很短,他也会生气。

他有点生气,但是却也不是气得很多。

“我娶不起,难道,你能娶她?”他问道。

他的这句话杀伤力很大,我娶不起,难不成,你可以娶?

你就算娶得起,你也不能娶,对于迎娶北唐公主这一方面,管阔我再差,也比你这个小丫头要好。

但是,他的这一席话并不能够让少女生气,首先,她是女孩子,她无所谓能不能娶李惜芸,其次,她还小,她对这些方面根本就无感。

她只能把管阔的这些话当作被自己拆穿谎言并且嘲讽了一句之后的恼羞成怒。

她的笑再次收敛了一些,然后道:“对啊,是啊,本小姐是不能娶她啊,但是本小姐不是没有能力啊,我可以许她十里红妆,不,百里红妆,你呢?”

管阔沉吟了一下,然后他说的话让少女沉默了一番。

“我似乎并没有十里红妆,我家到皇宫的距离很短,不过,我已经娶到她了,她是我的妻子,然后,你想怎样?”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番。

李惜芸是北唐第一美人,放在整个天下都是最美最美的美人之一,不管是不是北唐人,都会对她的经历非常感兴趣,但是管阔的话轻飘飘的,她是我的妻子,嗯,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这是事实,事实如此简单,我娶到她了,不管你们觉得配不配,我都娶到她了。

少女真的也沉默了,只有……一瞬。

随后,她嫣然一笑。

“嗯,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也很厉害的样子,不过,还是没有什么用。”

她说:“第一,你说你是管阔,你凭什么是管阔,第二,就算你是管阔,你现在在这里过成这个样子,而你的所谓的‘妻子’呢?”

管阔把秦杀“铿锵”一声插回刀鞘内,然后说话了。

“我就是管阔,不需要证明,因为事实就是事实,你说不是就不是,那是你的事情,哪怕你认为我是李惜芸假扮的管阔,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李惜芸是我洞房花烛的妻子,这是全天下人,北唐人、南吴人、突兀人……许许多多,几十万、上百万、几千万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同样的道理,虽然你们不承认,但是事实存在着,比如说,你知道我和她的赐婚。”他看向少女。

随后,他又看向“小安安”:“你也知道。”

最后,他环顾了一周。

“你们都知道。”

“事实是一直都在那里的,无所谓你们的承认与否。”

“对,也许你们都觉得我这么说是自欺欺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李惜芸她很漂亮,这个我也承认,全天下男人,不论如何,都会对她表示由衷的欣赏。但是,我只是想申明一个事实,哪怕那个事实只有我一个人认可,那就是,赐婚存在,我们成过亲。”

“我的话说完了,你还想说什么?”他问道。

他的声音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义愤填膺,而是很平淡很平淡的一种语调,但是,隐隐之中,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很难以道明的气势。

恍惚间,他忽然很像管清和。

他来了,他站在了那里,便是一切。

他说他是管阔,那么他就是管阔,不会是别人。

他说李惜芸是他的妻子,那么哪怕他们只有过一夜都没有的夫妻之名,那么李惜芸也是他的妻子。

少女都没有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嘲笑的,只是似乎那是一种自然而然。

管阔真的很特别。

不管她内心深处是怎么认为的,但是管阔这么一说话,她就下意识地觉得,管阔没有骗人,他就是管阔,他没有冒充的理由。

她皱了皱好看的秀眉。

随后她道:“嗯……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紧接着,她又道:“可是本小姐感觉好不开心啊。”

忽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圣诞节,我都忘了,这日子过(混)的……

昨天忘了说了,上午也忘了说了,现在说应该也来得及,大家圣诞快乐~

(本章完)

第十二章 她的愤怒

“好不开心啊你知不知道!?”她忽然惊声尖叫了起来,她秀丽的脸庞上是真实的怒意。

“你说你是管阔,你……你像一头猪一样拱过李惜芸,并且尝试让我相信,你是真的拱过,确确实实拱过了。那你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和本小姐相提并论的,唯一让本小姐能够瞄两眼的女人,也就只有那个万恶的广乐公主了,你说,这让本小姐情何以堪啊?”

“本小姐真的很不开心,真的好难受啊,你说你拱过了李惜芸,这简直是在冒犯我!”

她就这样穿着白色宫裙在椅子里面拼命咆哮,就像是一个被抢了小礼物的傲娇小妹妹。

“小安安”的脸色都变了起来,他知道,完了,这个小祖宗是真的生气了,他这么多年以来,对这个小祖宗已经很熟悉了,可是像这样的情况,也总共就发生过三次,现在就是那第三次,那样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周围的其他人,更加不知所措。

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那个罪魁祸首管阔,发现那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居然脸色平静。

就像是一汪潭水。

管阔沉默地听着、看着、感受着少女的愤怒,他确实很平静。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什么,而是真的内心平静。

片刻之后,他开口说话了。

“小姐,我理解您的心情。”他道。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是管阔,这是事实,这无法改变,我和广乐公主的赐婚也是事实,也无法改变,过去的,就叫历史,历史是不能改变的,人世沉浮,我们已长大,李惜芸她会嫁人,那是历史的必然,我们是人,人就是这样的,造物主创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公主,还是贫女,都是一样的。”

“哼!”少女的这一声大哼,非常有震撼性。

“像本公……本小姐就不会嫁人,全天下没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本小姐,本小姐是一头来自南方的凤凰,怎么可能会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们相提并论?李惜芸,她傻了,白白比我年长那么多年,她堕落了,我非常非常鄙视她,还有你,就是你把她拱了,你毁了她,现在她都不再高贵了,只有我是无敌的,唉,无敌是多么寂寞啊,本来还有一个李惜芸可以和我一较高下,现在,只剩下我了……”

说着说着,她渐渐就变成了感慨,那种感慨,特别臭美,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此时此刻的样子,非常傲娇,而且傲娇得很有必然性,就像是她本来、必然是要高贵骄傲的。

她的那种感慨与愤怒夹杂的姿态,不由得让管阔想起了两句话来形容那种氛围——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本小姐此时的心情,比烟花还寂寞!

虽然觉得她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命清高”特别特别的不可理喻,但是,他竟然无端地被这个死丫头给感染了,他竟然“理解”了那个死丫头此时此刻的心情。

本来,世上,还有一个能让本小姐看得上眼的李惜芸,来和我这一头高贵无双的凤凰抢夺世界的光辉,但是,因为一场赐婚,还有那个叫管阔的家伙,特别是那个管阔居然让本小姐心甘情愿地去承认那一场赐婚存在,于是,本小姐也就不得不承认就连广乐公主李惜芸都没有资格和我对比了,世上只剩下了一个高贵到那种级别的我,真的真的好寂寞。

美,美,你真美,有啥好看的,你知道你美,你真臭美。

管阔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动作撇了撇嘴。

少女愤怒的大叫忽然戛然而止,随后一脸坏笑地盯着管阔看。

她的秀脸白皙,明眸皓齿,再配上那洁白无瑕的宫裙,就像是一幅绝美绝美的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么盯着看,管阔忽然感觉自己全身都凉飕飕的,恍惚间看到了一个小恶魔。

然后,他突然听到有一个人问了一句话。

“小姐,要不要……阉了他?”

正是那个卑鄙无耻下流,但是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小安安”,他阳光地一笑,整张脸似乎都带上了几分金色。

少女的两眼笑得眯了起来,就像是两轮弯弯的月牙儿,她道:“好主意,正合本小姐所受到的精神损失。”

……

……

四野很辽远,天苍苍,野茫茫。

关外的晴天真的很明媚,也很清爽。

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关外、美好的晴天里,在荒原的某一个地方,突然爆发出一句气急败坏的愤怒喊声:“你,你,还有你,更要有你,女孩子家家的,你们变态啊!!!”

时隔那么多天,管阔再一次听到了有关要不要阉掉的不可不说的言语,真的是往事无尽,绵延而来,今日之光,也要碾压过来。

不得不说,少女的愤怒是真实的,“小安安”也看得出来,少女这么真实,也这么严重的愤怒,非常少见,于是,管阔必须要玩完。

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也很有爱啊,以这个小祖宗的脾气,不给一个千刀万剐五马分尸,那她就不叫小祖宗。就阉一下,留得一条命在,不好吗?要不是我某安在那个小祖宗下决心之前给了这么一个“美好”的建议,你管阔会死得更加难看。

管阔却不这么觉得。

在几个月前,广乐公主李惜芸一身鲜艳的红色宫装,细眉一挑,道:“好主意。”

几个月后,少女美丽的眼睛弯得像月亮,也道:“好主意。”

那我管阔像什么?

他的气急败坏是非常合理的。

“你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坐着,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小日子过得这么舒服,还精神损失!?”他看着跃跃欲试的这些吴人,大吼道。

“精神损失,你知道什么叫精神损失吗?”少女拍了拍小胸脯,然后道:“精神损失是内在的,叫你看到了那还得了,别看本小姐现在看起来没事的样子,其实我是乐在脸上,苦在心里,那是为了大家的气氛,作出的自我牺牲!”

“¥%#。”管阔直接就冒出一句脏话。

(本章完)

第十三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侍卫了

“你有什么理由……那个了我,就因为我和李惜芸的关系,你就不开心了,然后就要这样要那样,你……你是不是神经病啊!?”他拔出秦杀,和无迹警惕地防范着周围的人,同时还是不甘心地咆哮道。

少女蹙起了好看的秀眉,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开始数起来:“一,二,三……”

末了,她得出一个结论。

“那个叫什么管阔的,你已经是第一百次冒犯了高贵的我,你需要承受一百次宫刑!!”

管阔:“……”

无迹:“……”

“小安安”:“……”

除了少女的所有人:“……”

“愣什么愣,行动啊,昨天刚吃了一只猪,是你们又饿了没力气了还是也变成猪了?”少女的宫裙裙摆摇曳,她扶着椅子的两边,把身体撑着站起,然后站在了椅子上,居高临下,两手叉腰地叫道。

随后,她盯着管阔,露出一脸的兴奋。

一名汉子苦着脸,问道:“小姐,我很想知道,把他宫刑一百次,是怎么做到的。”

少女:“……”

“我不管,”她挥舞着小手,“做就行了,本小姐会检查成果的。”

那些汉子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出动作,宫刑一百次,这个小祖宗又在胡闹,根本不可能完成,她说的话就跟那什么一样。

只有管阔、无迹和“小安安”尴尬地站着。

少女在那边蹦蹦跳跳,大喊大叫了一阵,似乎是累了,她也知道自己也就是说说而已,那些事情根本就做不到,于是她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念在你曾经拱过李惜芸的面子上,宫刑你一百次也太难为你了,从今以后,你就做我的侍卫吧,效忠于我,慢慢化解着你的罪恶。”

那些吴人默默地想到,这不是难为他了,是难为我们了。

管阔提着秦杀,在原地伫立良久,随后道:“我很愿意做你的侍卫,但是很抱歉,不行。”

少女瞄了他一眼,道:“得寸进尺,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杀了你,也没有阉了你,已经是你的福气了。”

“我是一名北唐军人,”管阔道,“我的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之际,我有命令在身,我需要去完成我的任务。”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少女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被突兀人撵得跟兔子一样,还北唐军人,还要去拯救国家,如果不是本小姐,在今天你就已经死了。”

“谢谢,”管阔的这一声感谢显得非常衷心,但是他还是道:“以后我可能会报答你,也可能没有机会报答你,但是只要我可以,你也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然而,现在,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死,我是北唐军人,我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履行责任?”少女大笑起来,“哈哈哈,小安安,你说他是不是好搞笑啊,就算他是管阔,就算他拱了李惜芸,那他现在是什么处境?”

“哈哈哈哈哈……”“小安安”真的很配合地笑了一阵,然后板起了脸来。

少女一改刚才的那副尖酸刻薄嘲讽的模样,明眸瞪了一下那个翩翩美公子一样的家伙,随后傲娇地“哼”了一声,道:“我也很抱歉,告诉你,本小姐是无法被拒绝的,‘拒绝’这两个词,本小姐从来没有遇到过,就算遇到了也不会接受。我说过的话,也是不会收回来的,你就安安心心地跟着我做我的侍卫吧,不要想多了。”

然后,她又仰起小脸,看了看太阳,伸了个懒腰。

“本小姐现在不要坐着,要站着了。”

一个汉子收回那种古怪的弯刀,恭恭敬敬地走过来,等待着少女自己下来。

以少女那样的身份,本来需要有人扶着,但是,他是男的,在这里,哪怕是那个地位最高的“小安安”,都不能够碰少女一下子。

一匹马扬尘而来,又载着那张精美的椅子绝尘而去。

少女满意地拍了拍手,然后又挥了挥,道:“本小姐现在不开心了,需要散散步了。”

她的这一句话就像是对之前的所有一切都作了终结,哪怕前面发生了再多,也再严重的事情,比如他们遇到了管阔,管阔还尝试对着她作出很不恭敬的事情。

管阔的所有想法都已经不作数。

管阔知道,现在自己的确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至少现在不能做。

如同少女所说的那样,以他现在的局面,少女让他做她的护卫,那么他只能做她的护卫,至少是暂时的。

周围的吴人隐隐把他围在其中。

少女迈出左脚,然后又迈出右脚,白色的裙摆随着暮秋的风招摇。

她先是下意识地优雅地走了好几步,但是很快就蹦蹦跳跳起来,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就像是在舞蹈。

秋风撩起她的长发,飘舞起来,柔柔的,轻轻的。

“啦啦啦啦啦……”她开始一脸幸福地哼歌,虽然并不知道她在唱什么东西,但是倒蛮好听的。

周围的吴人都开始随着她缓缓前行,但是又很自觉地让开许多路,让少女能够好好地欣赏美景。

管阔带着无迹,也在跟着往前走,他的确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不过,那个老是被少女捉弄的“小安安”,进了人群之中,不见了。

然而他总是能够感觉到有那么一双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他们漫无目的,就这样沿着河道一直往前,感受着越来越凉的温度。

看到他们的这些情景,管阔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虽然这些人中高手如云,可是这里是在北唐和突兀人的交界处,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经常兵戎相见,能够来到这里的,都是只有双方的部队,就算有暗中的贸易往来,不少偷偷摸摸的商队也往往是九死一生,少女他们,来自那个遥远的南方国度,真的不害怕吗?

难道他们真的只是少女想要看看风景,感悟人生?

如果的确是那样子的话,那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

不对,是有钱有势就太任性了。

……

……

(本章完)

第十四章 疲惫不堪的陛下(上)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关外也好,长安同样美好。

秋日朗照下的皇宫,有一种迷人的金贵光彩,整整一片庞大的皇城,都是精雕玉琢。

白云映衬着琼楼玉宇,无限荣光。

长安的一切,都很明晰、明媚。

这么明丽的色调,本来应该把所有的黯淡与阴影都迅速消融,只余下一片的美满。可是,在殿宇之内,却仿佛充斥着压抑的昏黑。

那个一身明黄色龙袍,整个北唐权势最大的男人,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之上,眼中闪烁着暴虐、无奈、惊惧等数不清的负面情绪。

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浑浊,精神萎靡,他已经显出老态了,而且是比起他的年龄要严重的老态,声色犬马磨损了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以及意志。

四周很静,大殿外,是北唐战斗力精锐的宫廷侍卫,大殿内,只有两名年过不惑的将领,而且是看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品阶很高的那种。

那种压抑的沉静延续了很久。

随后,高高在龙椅之上的那个男人打破了那种沉静。

“没用的东西!”他粗重地呼出气,面部微微扭曲,本来无神的眸子中都是怒火,他的声音满带着极大的恨铁不成钢。

任何一个人听到他的这一句话、这些语气,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是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对自己下一代的怒其不争,但是下面的那两名将领却并没有那种想法。

虽然他们下意识地不去想那种感觉,可还是情不自禁地在内心深处认为这五个字恰恰说明了上面那一位的无能。

想过之后他们才后悔,才害怕,才谴责自己刚才那些不敬的心理。

龙椅上的那一位胸膛起伏着,又道:“朕煞费苦心让他跟着丘战神磨砺,看看他现在都学到了个什么成果。”

“兵权刚刚交到他的手里,坚如铁壁的北疆就开始颤抖起来,这么多年以来,他就连老战神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吗!?”到最后,他近乎咆哮道。

底下的一名将领暗中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头,禁不住道:“陛下,阿史那沁用兵险恶,晋王殿下的发挥其实并没有什么错误,只是……”

“只是什么!?”唐皇“砰”地一下锤向龙案,上面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金银器皿弹跳而起,“还不是那个不成器的家伙无能!?”

他的所有重话都会突然而然,只随自己的心意,哪怕是这两名已经追随他二十多年的老将,也是身体被惊得一震。

因为唐皇的这一声突然的再次咆哮,大殿内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然而那两名将领还是要说话。

他们是北唐人,不管怎么说,北唐是他们的国,也是他们的家,不论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感受,他们都不得不为北唐的命运而绞尽脑汁、鞠躬尽瘁。

“陛下,如果不是苏印叛国,晋王殿下对付阿史那沁会拥有更加强大的魄力,这一点,大家都没有想到。”

晋王李显岳的部署基本上都没有什么错误,这是事实,也许丘战神的确能够力挽狂澜,让阿史那沁转瞬间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是除了丘战神,换作任何一个人,都绝对不会比李显岳更好一点,说不定现在的长安都已经不稳了。

他们必须为李显岳正名,而不是让他就这样蒙受着名不副实的罪责。

在从前,有好多人就是这样蒙受冤屈,然后死无葬身之地,也有好多人就是在这个大殿之内,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当时都选择了袖手旁观,特别是某一个叫苏饷的家伙,多少个某某某不仅仅袖手旁观,甚至还推波助澜,间接造成了如今北唐的大难临头。

他们有的时候不禁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某种小人推波助澜,而是保一下苏饷,今天的大唐,会不会美好很多呢?

这个假设不成立,因为苏印已经叛国了。

现在,阿史那沁利用了苏印的叛国,给北唐北疆造成了非常大的危机,一切都岌岌可危。

看似晴天朗朗的暮秋,实际上满是阴云。

唐皇的愤怒以及惊惧是应该的,北唐很少面对过这么严峻的局面,至少在先帝他们,甚至管清和的那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只有这一位陛下的现在,出现了这样的危局。

他没有经验,以前北疆有丘战神顶着,南面的南吴也在南吴圣将失踪之后,和北唐保持着长久的和平,其他的地方有管清和顶着,他只需要躲在后宫做一个逍遥皇帝就行了,但是现在,丘战神留下一封密信,就去了南吴,而管清和,也已经在几个月前死了。

他觉得晋王李显岳担当不住那片北疆,但是他又何尝不是担当不住这一片锦绣北唐呢?

他自己当然不会有这种觉悟,只是觉得心慌,而北唐人也不敢有这种觉悟,只是觉得失望。

“苏印……”

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唐皇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也变得咬牙切齿起来,然后,他毫无节制地吼起来:“这个可耻的小人,朕念在他年纪轻轻,当时又在北疆血战,放过了他一条生路,朕如此器重他,一步一步让他成为了成武将军,这个混账东西竟然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可恨!可恨!”

他一连说了两个“可恨”,每说一句,便捶出一下,绣着祥云的明黄色大袖飘起、落下、飘起、落下,如是两次。

他的痛恨真真切切,却和对李显岳的恨铁不成钢并不一样,那是非常刻骨铭心的仇恨。

两员大将沉默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可恨”,正是陛下自己造成的。

陛下不仁,于是苏印不义。

人世间,冤冤相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甚好。

唐皇就像是一个愤怒的少年一样失态地骂了好几句,然后似乎是身体太虚,被掏空了力量,无力地靠在龙椅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香炉内,香烟袅袅升起,透过它们,大殿内金贵精致的景物显得有些虚幻并不真实,恍惚间若梦,若浮华。

(本章完)

第十五章 疲惫不堪的陛下(下)

唐皇的目光望过去,呆呆地望了那些烟雾许久。

“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一名将军道。

曾经有许多人说过同样的话,苏饷这么说,然后他就死了,李显岳也那么说,然后他就被扔到了北唐北疆。

唐皇摆了摆手,他的大袖无力地垂落着,那种明黄色,隐约黯淡了好几分。

阿史那沁大军压境之际,管清和刚刚才出了事情,陛下亲政,整个北唐都陷入了并不大的动荡之中,所以晋王李显岳只来得及,也只能够汇集十万精兵,而且增兵缓慢,甚至可以说已经到达李显岳身边的寥寥无几。

完全能够这样认为:管清和之死,就像是一个导火索,他死得太过突然,丘战神也走得太过突然,他们两位,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把整个北唐随随便便地丢给了那位三分之一个人生都是在后宫声色犬马的陛下,于是,庞大的北唐虽然依旧在运转,却忽然之间有些紊乱。

在如此之下,阿史那沁发动的突然进攻,还有成武将军苏印的突然叛国,就像是迎头一击,把陛下弄得手忙脚乱,满目迷茫,把北唐弄得直接就产生了危机。

这一年发生的大事情太多,于是北唐混乱了。

人们或许并不会想到,管清和之死,可能对于北唐是祸非福,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陛下面对那些压力所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责骂某人、咆哮、恨铁不成钢、怨恨……等等等等。

然而,真正的明君都是不会沉迷于其中太久的,因为一直在推来推去罪责,发泄自己的愤怒,对于事情的解决于事无补。

虽然,陛下看起来对于那些事情的发生付出了“努力”,似乎很累很累。

末了,他缓缓道:“你们要为君分忧。”

他的这一句话基本上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真的很慢很慢,他的眼中终于稍微有了点光,或许这就叫希冀。

他对这偌大的北唐难以担起责任,所以他只好把希望放在别人的身上。

好在,大唐有许多真正的忠臣良将。

“陛下,”一名老将抱拳道,“末将已经根据您的旨意,调集了两万府兵,候在长安城外,需要您的下一道旨意。”

“去吧,”唐皇闭了闭眸子,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他真的对这些事情感觉特别累,觉得自己的身子几乎都要被压垮了,只要有人肯为他分担,他就会稍微好受一点,而且求之不得,“朕给你口谕,给你兵符,不需要别的了,带着那些男儿,去增援我那个不争气的皇子,还有,拨给你三千羽林,守住北疆,抵挡住北边的那些突兀人,就看你的了。”

紧接着,他又道:“你也去,命你为副将。”

说完这句话,他再一次靠在了龙椅之上,有气无力道:“朕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两名将领互视一眼,躬身往后退去。

大唐北疆刻不容缓,而这位皇帝陛下,也是再多也指望不上什么了。

……

……

似乎过去了很久,可是龙椅上的那个整个北唐权势最大的男人却感觉只有一瞬。

那个跟随了他好多年的老太监轻轻地扣了一下朱门,又轻轻地道:“陛下。”

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那些恪于值守的侍卫一动不动地守在殿门外。

老太监却似乎很有耐心。

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跟随陛下多少年了,只是在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陛下的跟班了。

他了解陛下,陛下的胆子很小,所以耳朵很灵,哪怕现在陛下老了,身体虚弱了,耳朵却一直都很厉害,就算是睡着了,很轻微的声响,陛下也会察觉。

只不过,陛下除了有些胆小,做事情也没有积极性,而且因为身体越来越虚弱的缘故,变得特别容易累,稍微做一点事情,就一直不想动弹。

现在应该就是这样。

果然,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听到了陛下的声音。

“何事,说,没有什么紧要的就不要烦朕。”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但是因为他是皇帝,却隐隐中又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气势。

“陛下,鸿胪寺卿方大人求见,说是有要紧事要告诉陛下。”

“方洪!”唐皇的眼中泛起一丝烦闷,随后语气不善道:“那个家伙能有什么要紧事,是突兀人提出什么威胁了还是畏兀人的也闹腾了?”

“好像都不是,”老太监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老臣也不清楚,还是让方大人亲自说吧。”

唐皇面色不善地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也知道这一切都躲不掉,以前有管清和,现在只能他自己了,他挥了挥手,骂道:“王八蛋,朕稍微靠着休息一下都不行,让那个混账进来吧。”

老太监躬身而退,不久之后,鸿胪寺卿方洪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朱门外。

老太监陪同在一侧,静静地等待着他。

他弓了弓身,正要施礼说求见陛下之类的话,才做了一半,便听到了一声明显中气不足的咆哮:“什么事,滚进来再说!”

方洪苦笑一声,然后迅速收敛了那副表情,缓缓而入,而那名老太监,也非常尽责地先他一步而前,既然方洪有事禀报,而现在陛下也不再能够休息,那么自己也就应该陪伴在君左右了。

陛下那萎靡不振以及恼怒的样子果然和方洪所想的一样,他瞄了一眼停留在陛下身旁的老太监,心中渐渐生出丝许的忐忑,可是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些。

唐皇看着他的神色很不善,刚才的事情是因为北疆危急,时不我待,但是他现在的事情,在唐皇看来就是没事找事的打扰了。

方洪这一次终于能够完完全全地施礼,他道:“陛下,南吴人又开始闹腾了。”

他的这一句话,就像是一支箭射中了唐皇的心脏,瞬间就让对方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

甚至就连那一位立在旁边,神色一直都很安详,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忠诚的老太监,也面色微动起来。

(本章完)

第十六章 吴皇来信(上)

不错,突兀人确实很烦人、很可怕,但是一直以来,北唐人最最忌惮,也最最放在眼里,当作真正的对手的,便是那个强大的南方国度吴国,如今突兀人已经够让北唐喝一壶的了,要是南吴那些个文能吴风楚韵,武能吴钩越剑的家伙们再掺上一脚,那整个北唐就将会真正的崩溃。

唐皇几乎都要急火攻心了,突兀人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南吴人……又想怎样?

“那些虚伪的、衣冠楚楚的吴蛮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们要打仗?在我大唐危机时刻狠咬一口,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完全不会在意自己的随意揣度并且脱口而出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他下意识地想到这种最最糟糕的情况,然后心中非常烦躁,而且微微有些冷汗溢出。

“不是……”方洪低了低身以表示自己的谦卑,期望自己的这种姿态能够缓解陛下的怒火,但是脑中一团乱麻的陛下根本就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他们要借钱?姬老贼以为这是在市井之中吗,朕的大唐就算国库充盈,也全都是朕的,是大唐的,岂容借予他们发展?他的这一想法难道不是很好笑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唐皇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冷笑,“如今突兀人凶残暴虐,北疆急需粮饷,他们南吴,休想!”

“也不是……”方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就知道今天,不对,是这一段时间,这一个时节来见陛下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现在的陛下心急火燎,内心烦闷,思绪颇多,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呢,陛下便已经把诸多“罪名”强加到那个南吴皇帝的身上了,而且看这架势,自己还来不及说多少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陛下就是这样,如今北疆告急,他仰仗几位将军的地方多着,便会收敛自己的暴脾气许多,而自己的鸿胪寺,便会有些难堪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南吴与北唐不开战事,全是鸿胪寺在对付着,自己的功劳也是不小啊!

“也不是?”唐皇恍然发觉自己费了这么多口舌,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居然还没有弄到重点,心中的火苗越来越旺,一拍龙案,道:“搞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洪,你的这个鸿胪寺卿是不想做了吗!?”

方洪欲哭无泪,心想我哪敢打断陛下您的话,但是不打断,又怎么说出来实情?

可是,除了先帝和丘战神,还有那个被抄斩的管清和,哪里有人敢说陛下的不是?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捏着鼻子跪下认罪道:“陛下息怒,臣知错。”

旁边的老太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默地为方洪受到的对待而感到不应该,但是在陛下发怒的时候,他也做不了太多,只能够轻声道:“陛下,消消气,您的身体最要紧。”

唐皇的怒火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发作。

只要不是像苏饷那样不识时务恶意顶撞的,只要服软,他都可以不去计较,因为他虽然在很多人的眼里并不是一个好皇帝,却也同样不是一个傻皇帝。

他没有明说方洪错了,可是方洪知道陛下是让自己觉得自己错了,他也确实有这个意思,然而他的内心里面很清楚,特别是怒气渐渐减少了之后——方洪并没有错。

他不会承认自己对方洪的发怒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是陛下,他也无所谓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还是因为他是陛下。

所以,他现在不想追究方洪了。

“快说。”他的声音虽然并没有什么内在的气势,反而有些无力,但是这两个字,声音却很大。

方洪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毕竟追随了陛下这么多年,虽然陛下有些那么不可言说,可是好歹只要不触及对方的底线,对方还是并不会做出什么的。

苏饷要是愿意认个错,也不至于如此,李显岳要是认个错,也不至于被扔到北疆。

他有些哀伤地想到。

“陛下,”方洪看到龙椅之上的那个男人摆了摆手,知道自己继续跪着便会显得矫情,反而会增添陛下的反感,于是便站起了身来,道,“吴国使臣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我大唐协商。”

“协商?”唐皇挑了挑眉,随后有些嘲讽地道:“他们也会用这一个词,而不是咄咄逼人?”

方洪的脸色略显尴尬,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是他还是难以置信陛下的这一句话竟然会忽然有些幽默。

他自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精美的布帛,然后往前托着,低下了头来。

唐皇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吴国皇帝写给陛下您的书信。”方洪恭恭敬敬道。

“姬老贼给朕写书信,必定没安好心。”唐皇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同时他摆了摆手。

旁边的老太监会意,缓步走下高高的装饰着祥云与龙纹的台阶,来到方洪的面前,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布帛,呈给了唐皇。

唐皇却是有些粗暴地接了过来,然后展开。

他的眸光有些浑浊,大殿内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昏暗,或许是因为北唐局势的阴霾,于是,他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有些艰难地辨识。

不久后,他笑了。

那当然还是冷笑。

“姬老贼竟然称呼朕为‘兄’,还‘敬上’,那些自论说着雅言雅语的虚伪南吴人还可真是千古不变,一路货色,满口的仁义道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就想什么时候咬上朕的大唐一口。”

北唐的陛下果然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节制,殿门外的侍卫们还在,虽然他们的忠心完全可以信任,但是,就这么把吴皇给他的信的内容说出来,实在不是一件很正确的事情。

政治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你来我往,战争结束之后,还要广结盟友,有利可图的时候,上位者会无所不用其极。所有人都知道唐皇与吴皇非常不合,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但是哪怕是在自己人的面前,表露出自己对吴皇的真实态度,也是不理智的行为。

(本章完)

第十七章 吴皇来信(下)

然而,他无所谓,因为现在的北唐他最大,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和他抗衡,哪怕可以劝谏他的人都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只有三个人才能够让他限制自己的言行,一个是先帝,因为那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是丘镜山,因为他发自真心地喜欢丘镜山,只要丘镜山在,他就可以天天在后宫睡安稳觉,不需要担心什么南吴突兀畏兀人之类的,最后一个是管清和,还是他发自真心地喜欢管清和,只要有管清和在,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只要背负着北唐皇帝这个名号就行了,所以,当那个时候自己被整个北唐推出来,不得不杀了管清和的时候,他哭了,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佳丽三千的妖娆身姿就把他的悲意吞没了。

老太监脸色平静。

方洪低垂着首。

殿门外的侍卫们望着略显萧索的皇宫之景。

侍卫们的心跳得很快,强制性让自己想着皇宫内的景色,而不去听陛下的声音。

方洪的全身各处都有着冷汗,他的脑中有些混乱,他在尽力让自己把听到的东西全部都忘了。

老太监脸色平静,那是因为,他陪伴陛下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怎样把不该听的东西做到压根就听不见。

不过,一段时间之后,唐皇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充满了嘲讽的声音让他修炼了几十年的听不见神功终于破功了。

“你们说姬老贼他是不是特别好笑,他自己没有把他的掌上明珠看好,让那个野丫头跑掉了,也没有能力去寻找到,现在来求朕,请求朕的大唐的帮助?”

他被惊到当然一方面是因为陛下的嘲笑也太过强烈了一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个内容。

所有人都知道广乐公主李惜芸是北唐的骄傲,北唐最最尊贵的女子,第一美人,但是那个陛下口中的“野丫头”,同样也是非同凡响,那是南吴的掌上明珠,不仅仅是吴国皇帝,还是南吴所有人爱怜的掌上明珠。

这一点,和李惜芸受到天下男子的爱慕仰慕并不一样,那一位南吴小公主,所有南吴人都喜爱她,那真的只是一种怜爱,一种类似于面对自己家女儿一般的怜爱。而且,那一位小公主,在北唐也是鼎鼎大名,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烟雨话江南的南吴,出现了一头高傲高洁的小凤凰。

只是,那一头小凤凰虽然和李惜芸一样出名,同样和李惜芸一样,人们知道她,传颂她,却大多数人都没能够见过她。

唐皇见过一次,他对自己的掌上明珠广乐公主感到很骄傲,于是看待那一只小凤凰的目光,也就显得不太客观,他说得对,在他的眼里,那就是一个野丫头,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就知道乱疯,和优雅静美的李惜芸完全就不能比。

更何况,那个时候那个野丫头也还只有八九岁,如今,应该有十一了吧,所以他一直就没怎么把那个在他看来一直是小家伙的丫头放在心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唐皇虽然一直都以没教养的野丫头这么一个观念去看待那一位,却怎么也讨厌不起对方来,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讨厌不起来,发自真心。

那就像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小仙女,让你觉得心烦,但是在心烦之下,却是无尽快乐。

不过唐皇讨厌吴国皇帝,由此,他不可能对对方弄丢了那一个野丫头而感到同情,也不会有心情去帮助对方寻找,更何况现在他的精力有限,不对,是非常不够用了,所以,他那不叫拒绝,而是不想帮助对方。

他把信看完了,然后把那块精美的布帛一扔。

飘舞的布帛有一种凋零般的美丽,随着袅袅升起的香烟,袅袅地落下。

“告诉吴国使臣,朕,对他们君主的遭遇感到同情,如果朕能够有什么契机知道他们小公主的动向,自然会告诉他们,我们大唐,只会尽力而为,却不会刻意去做,如今大唐诸事繁忙,并没有精力去寻找他们的小公主,希望他们见谅。”

话毕,他吐出一口气,似乎就刚刚的那一段时间用了许多的力气,他把头往龙椅上歪歪地靠着,摆了摆手,道:“就这样吧,朕累了,你走吧。”

方洪面露难色,并没有退下。

唐皇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了吴人,可是作为这么多年的鸿胪寺卿,他很清楚,吴人可是很难缠的,不对,外交,不管是吴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人,都很难缠,甚至对于南吴来说,自己这个鸿胪寺卿,同样难缠,这就叫大国之间的政治博弈。

吴国皇帝说要寻找自己家的小公主,并且把这件事情写到了给唐皇的私信之中,但是很显然,很多的东西,是不可能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写在那一个让唐皇都说虚伪的私信里面的,私信,只是表示虚伪,表示我们的关系“很亲密”,而那些繁琐的条件,当然都在私信之外,由吴国的使臣带过来,而且,那些,才是真正的重点。

陛下其实并不是不知道那些,只是他在以往的很多年都不理政事了,如今又北疆危急,他寝食难安,他被弄得很累,不想去理会那一件他看起来的小事情,于是便直接挥挥手,准备把这件“小事情”赶走。

当陛下察觉到方洪的退走动作很迟钝,甚至都没有那种退走的动作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许多。

他毕竟是一个皇帝。

“你还想怎么样?”他问道。

方洪嗫嚅着,不敢回答。

陛下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怒意,但是这一次他终于不是针对方洪,而是道:“姬老贼他们到底想怎样?”

“陛下,臣知道,您为大唐付出了很多,但是,吴人却总是三番五次地来打扰您刚刚才拥有的歇息时间,那些混账东西完全就没有他们自己所说的礼仪之邦的模样……”

“莫说这些有的没的的了,”唐皇冷冷地盯着他,“你就直说,吴人想干什么?”

(本章完)

第十八章 暮秋的长流宫(上)

方洪叹了一口气,他虽然知道自己说出那些话会令陛下非常反感,可是,他既然是大唐的臣子,那么就必须去面对。

“陛下,您不得不见一下他们的使臣了。”他说道。

“那一位,想要拜见您,并且提出他们的条件。”

使臣出使之前,一般两国的统治者之间都会知会,然后便是鸿胪寺接待,紧接着使臣都会拜见别国的皇帝,讲一些有的没的的话语,表达一下两国的“友好”,大体上提出一些条件,然后给双方留下思考的时间,随后便是外交部门和使臣互相讨价还价,消磨许久,这就叫政治。

唐皇虽然如今亲政,可是北疆战事就够他受的了,南吴的知会,他完全不想理,然而,就算他略过了那些东西,还有一些东西,也是不得不进行的。

他是大唐的皇帝,对于大唐的很多事情,都是他想怎样就怎样,可是使臣是南吴人,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想不理睬就不理睬的。

他的脸上的厉色延续了很久。

时间都仿佛放缓,四周极为压抑与安静。

方洪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就怕陛下说他们鸿胪寺这种事情都不能够帮助挡着,没用,既然没用,死了算了。

他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用眼睛偷偷地瞄了一眼陛下身边的那个老太监,想要从对方的神情上看出点什么,可是对方的神情同样略显严重。

在这一刻,一种他认为该死的、实在不该想的想法一闪而过,又被他压制了下去。

如果管清和那个家伙还活着那该多好,如果丘战神还在北疆,岂不是更好?

那些事情,管清和一定会整理得井井有条,不会让他们鸿胪寺承受特别大的压力。

虽然在管清和领导下的李姓大唐有点名不副实,但是至少,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自己也不用担惊受怕到这等地步。

好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陛下阴沉着脸说话了,说出了同样阴沉的话,而且并不是他最最担心的那种话。

“明日的早朝,让吴国使臣觐见吧。”

方洪吐出一口气,随后心又猛地揪紧。

……

……

北唐皇宫内,风景最最秀美的,也最最雅致的,是长流宫。

以包括北唐在内的以往的数千年历史来看,各个宫殿数也数不清楚,长流宫在这其中只是很普通的一座宫殿,不管是它的样子,还是它的名字。

可是,在全天下人,包括南吴人,甚至还有突兀人,以及其他国度的人看来,长流宫是一个寄托着无限美好的一个宫殿。

它的名字、它的传说,它的一切一切,这三个字,都拥有着巨大的、令人难以摆脱的魔力。

很多人都很向往它,因为它的主人,那个北唐第一美人。

李惜芸不仅是美人,也很特别。

至少,她不会是一个花瓶,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

如果不是那一场赐婚,她的高贵与神圣性的一点也不动摇,应该还会持续很久。

不过,北唐人并不在乎那一场赐婚,哪怕是那一个洞房花烛之夜。因为他们不承认那一场赐婚,也不承认她是管阔的妻子,哪怕在那个时候有可能会成为管阔的妻子。

相反,中书令管清和在那一夜被扳倒,她作出的牺牲,更加增添了她的传奇色彩与无上的魅力,她更加成为了一种神话。

如果没有尊贵的广乐公主殿下,现在的大唐,还在管清和那个老贼的手里!北唐人都这样想到。

李惜芸这么一位奇女子为了大唐,付出了这么多,付出了自己的名誉,接受了那一场荒诞的赐婚,是百姓之福。

人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管阔与李惜芸的那一场赐婚,最终成为了一场闹剧,不了了之,然而,陛下的赐婚也从来都没有收回过,同样是不了了之,哪怕所有人都已经下意识地认为它不存在了。

这真的很搞笑。

暮秋的长流宫,没有春天那么美了,桃花早就谢了,颜色都变得有些单调了,但是依旧充斥着迷人的色彩。

它的主人,美丽依旧,倾城依旧。

李惜芸静静地站在秋日之光里,鲜红色的宫装拖地,上面点缀着争芳夺艳的百花,仿佛那个如水的春天。

她仰起秀首,同样就像是那个时候的春天里一样,慵懒地眯起细长的美眸,望着暮秋难得的淡金色阳光。

“唉——”她以以往都不会表露出来的样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恍惚间就像一个失落的小女孩。

随后,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为自己这个看起来很幼稚的、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的神情动作而感到高兴。

在从前,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时候,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完全随自己的意愿,比如就像刚才那样,老气横秋,但是很可爱地叹气。

后来,她就变成了人们现在所认为的、期望的、传颂的那种广乐公主形象,她变得优雅,变成了大家闺秀,变得沉静,变得看起来非常睿智,以至于成为了北唐的传奇。

她很喜欢那种被大家看成凤凰的感觉,但是内心深处却隐约觉得有些失落,因为那不是她李惜芸想要的样子。

她的轻笑缓缓收敛,然后眉宇之间出现了几分担忧。

她刚才的叹气并不是故意做出来让自己看看的,而是发自真心。

她知道了北唐北疆如今的状况。

一切都在风雨飘摇。

成武将军苏印投敌叛国了,那个自己在长安有过数面之缘的像是兄长一样的人物就这样和他们形同陌路,不共戴天。

她不怎么恨苏印,因为她理解苏印,然而假如她拥有杀死苏印的机会,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因为她是广乐公主李惜芸,她做事情从来都很果断,比如那个时候她的哥哥秦王李择南告诉她隐藏在赐婚之中的隐秘,她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选择了接受,并且愿意去执行,相反,如果她不接受,就算李择南把剑架在她的秀项上,也完全没有什么用处。

(本章完)

第十九章 暮秋的长流宫(中)

宫裙拖地,鲜红得像是血,她缓缓向前走去,透过飞檐仰望被遮掉一小半的天空。

她很担心自己真正的兄长,晋王李显岳,虽然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见面了,就算那多年以前的几面,也都因为北方的突兀人,而不能够持续多长的时间。

她是一名女子,而且是身份尊贵的女子,她可以为大唐做很多的事情,但是也有更多的事情她是不能做的,虽然她贵为公主,却是只能像是一个寻常女子一般,为大唐祈福,为大唐担忧,却有心无力。

如果她愿意去和亲,她就会很果断地去和亲,当然,那只看她自己的想法了,她不想做的事情,别人也无法强求。然而,突兀人不需要她,突兀人需要度过这个将会艰难的寒冬,他们需要粮食,需要更多更多必需的东西,而不是一个美貌的公主。

她漫步走在长流宫内的池塘边上,清澈的水中,倒映着她那窈窕的一身宫装的身姿,宛如一对璧人。

末了,她忽然驻足,凝神望向远处。

那里有花枝招展眉清目秀的很多宫女,其中还有数位隐藏着的拥有可怕实力的强者。

不过她望向的并不是那些伫立不动痴痴地为她的美貌而骄傲痴迷的那几位,而是另一名略显局促的从外头进来的宫女,还有宫女身后那一名微笑着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

那个丰神如玉的男子如果也是同她一样的女子,想必会像花儿一样。

秦王李择南出入长流宫从来都不需要通禀,那是她李惜芸吩咐的,因为那是自从晋王李显岳去北疆打仗之后,和她关系亲密的唯一的一个兄长了。

长兄如父,她很尊敬他,不过这不代表她会无条件服从李择南的话,因为她是李惜芸,心中清明的李惜芸。

“妹妹的眉宇之间有着忧愁。”李择南的微笑就像是和煦的春风。

他和李显岳一样,其他的皇子都称呼李惜芸为“皇妹”,但是他们两个都直呼妹妹,因为“皇妹”这两个字显得很生疏。

“皇兄的疲惫隐得很深,若不是妹妹我,别人也看不出来。”李惜芸的明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望着池塘里自己倩丽的倒影,失神地一笑。

“看来比起我宫里面的那些人,还是妹妹更加懂我。”李择南朗声大笑道。

“皇兄一直在忙什么?”李惜芸看向他。

秋风受到长流宫内建筑的遮挡,变得微微的,吹动起她的鬓角和宫裙,明艳如花。

李择南不笑了,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忽然沉默地看着她。

他一直都在忙,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仅仅是现在的事情,更有以后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李惜芸同样不知道,可是李惜芸很清楚他很忙很忙。

他的这个妹妹很聪明,特别聪明,但是很多时候,人太聪明了,也不好。

李择南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一片在树身上坚持了太久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掠过他俊秀的脸庞,然后他再次笑了,又变成了从前的李择南、大多数时候的李择南。

“忙一点好,人生嘛,莫等闲。”

“皇兄这么忙,怎么也有空来妹妹我这儿?”李惜芸微微侧首,皓齿轻启,道。

“太忙了也不好,四处走走,莫等闲嘛。”李择南道。

李惜芸伸出玉手,广袖展开,在微风之中飘摇,上面绣着的百花就像是活了起来,充满了春天一般的勃勃生机。

她就这样满带着欣赏神情地看着广袖上面的图案,同时头也不抬道:“皇兄有什么话,就说吧,妹妹我听着便是。”

李择南露出一副自讨没趣一般的神情,虽然是他装出来的,然后缓步朝着隔着池塘的李惜芸而去。

一边走,他一边道:“显岳现在的形势很不好,我很担忧。”

“本宫也很担忧。”李惜芸依旧不抬起秀首,怔怔地望着鲜红色之中的百花。

李择南却是一怔。

然后,他有些自嘲地一笑,心想在今天面对自己,李惜芸这是第一次和往常一样用上了“本宫”这么一个称呼,对方说了这么多个“我”,也只有自己和其他很少数的人才有资格。

“显岳他是丘战神带出来的,我想,就算他的形势再艰难,也一定可以力挽狂澜,这是我对他的信心。”

“本宫对他也很有信心。”

李择南皱起了眉头。

他发觉,今天的李惜芸似乎有点不对劲,好像心里面很烦,对自己也是非常冷淡。

“惜芸,今天的你……”他顿住了,然后似乎是在纠结应该怎样说才好,不过,他的脚步却并没有停。

他就这样绕着池塘,离李惜芸越来越远,到后来又会越来越近。

李惜芸放下自己的纤手,两手平稳端庄地放在身前,然后很唐突地看向李泽南,又嫣然一笑。

“今天本宫很好。”她道。

“很好就好。”李泽南已经处在了距离她最远的地方,只是刚才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道:“那就告诉你一个并不太好的消息吧,薛昭就要去北疆了。”

陛下面对阿史那沁他们突兀人,把三千羽林扔了过去,而这一场战争,相对来说必定会带有着极大的决定性,既然如此,那么薛昭就肯定会去。

李惜芸面色平静,随后似乎很奇怪地歪了歪秀首,像是在等待着李择南的下文。

她的心里面也很平静,毫无波澜。

李泽南却并没有什么下文,他停下了脚步,他的锦袍沾染上了几分湿意,定定地看着李惜芸那如画的眉眼,应该是想要看出些什么。

或许并不是要看出花来,因为李惜芸本来就比花还要美,比他种的花美多了。

李惜芸等待了片刻,意识到丝毫没有出现什么下文,于是问道:“对于本宫来说,为什么这是一个坏消息?本宫似乎并不是很清楚这和您的妹妹李惜芸有什么关系。”

李泽南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光,就像是阴雨连绵之中的深潭,忽然倒映了一道霹雳闪电,很快很快。

(本章完)

第二十章 暮秋的长流宫(下)

他在很迅速并且很敏感地辨别着什么,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差,心也像是落到了谷底。

“嗯,”李惜芸好看地蹙起了细眉,微微仰起头来,作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本宫说错了,这的确是一个消息,不过并不像皇兄所说的那样是坏消息,而应该是好消息,薛昭他此去北疆,应该能够为六皇兄带来很大的帮助,这样子,六皇兄便能够少一些压力,就算少掉的压力很小很小。”

“这样很好,的确很好很好。”李惜芸绝美的容颜上,也变得明媚起来,就像是头顶上的阳光。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高兴。

李择南的脸色却是刹那间就变得有些阴沉,紧接着又马上变得平静,那种阴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薛昭不好吗?”他问道,他的声音富有磁性,隐隐之中又有压力。

李惜芸并不在意那些压力,李择南不可能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她也并不在乎别人的逼迫,因为没有人有能力逼迫她。

“很好啊,皇兄你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吗?”李惜芸睁大了眼睛,笑容微微漾起,看起来很是情真意切。

“他不好在哪里?”李择南就像是没有听到她那无所谓真假的那句话,继续追问道。

“他有很多好的地方,本宫说不完全。”李惜芸道。

李择南的胸膛深深地起伏了一下,停止了那方面的追问,因为,这样说下去,根本就说不下去。

“惜芸。”他的语气变得软起来,也变得深沉,甚至变得有些苦口婆心。

“在所有的皇妹中,皇兄最最爱护的就是你,你从小到大都很懂事,有你这么一个妹妹,皇兄最骄傲了,你是我们李家的骄傲,也是整个大唐的骄傲,皇兄一直都希望你好,你以后的以后都好,你的未来、你的现在,都会非常美满。”

李择南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真切,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这种真切会含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当然,他并没有提起那个时候自己为了除掉管清和而为李惜芸请求的赐婚。

“皇兄的爱护,惜芸当然知晓,这个是不需要说的,惜芸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受到你和六皇兄的关爱,惜芸很高兴。”李惜芸仰起头来,一双明眸定定地看着他,道。

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在敷衍,可是这里面却总是感觉上去出现了几分旁的什么味道。

“皇兄知道,那个时候把你推到管府面前,对你是很不公平的,为了我们李家的大唐,你付出了太多太多,皇兄感谢你,整个大唐都感谢你,但是皇兄心里面更多的,却是对你非常愧疚,皇兄没有能力,把你推进了火坑……”

他面带淡淡的忧伤之色,配合着他那俊秀的容颜,染上了某种深深的忧郁之美,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说着说着便低了下去,看得出来,他非常自责。

说到最后,他顿住了。

李惜芸没有说话。

她的红色宫装柔柔地飘着,轻轻地来回,撩过她如云的秀发,这整个缓缓而动、轻轻慢慢的画面,没有静止的缺憾,也没有快速的纷乱,很是灵动。

李惜芸不说话,说明她暂时不想说什么,她在倾听,等待倾听。

李择南抬起了头来,开始往自己那个最最喜爱的妹妹那边接近。

他看着她的绝美容颜,看着她的窈窕身姿,感受着她的无双气质,眼中泛起的,是真实的骄傲与自豪。

“让那些都过去吧,”他道,“我的好妹妹。”

“管清和死了,管府完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像是烟尘,随风散去,不要回头看,你要往前看,皇兄早就答应过你,会让你看到一个越来越美好的大唐,而你,作为我最最自豪的皇妹,你有资格,也必须拥有更好更美满的未来。”

“多谢皇兄。”李惜芸淡淡道。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没有带上什么感情,如同空谷幽兰。

她当然不是因为那一夜,因为她说过别了,旧时光,安。

只是,现在他们讨论的并不是那一件事情,她是李惜芸,她很聪慧,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李择南的那一个意思,还能够看得出来薛昭看待自己的目光深处隐藏着的那些东西,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是李惜芸,她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她承认,薛昭是很好很好的,然而那又怎样?

北唐人都知道,南吴那个南方国度,也是很好很好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然而就因为南吴美好,北唐人就全部都涌向南吴吗?

她李惜芸也是一样。

薛昭是一名很好的年轻人,大唐大多数少女爱慕的如意郎君,但是却不会是她李惜芸的如意郎君。

抛开那一次荒唐的赐婚,她确实是已经到了待嫁年龄的少女了,她已经十六岁,她是一个和普通的女人一样的女人,在梦中,她也曾经梦见过自己牵着谁的手,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只是她知道,那个谁,绝对不会是薛昭。

她可以等,等到自己命中的那个人,而不是嫁给一个虽然很好,但不是她喜欢的男人。

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细长的眸子难得地看上去有些失神,而李择南,就这样很认真地看着她,于是,他看到了很多的东西。

秦王李择南的眼睛里出现了几丝失望,但是依然残存着极大的信心。

“薛昭是一个很好的人,放眼整个天下,只有他才有资格配得上你,惜芸,我相信,他会愿意一直等着你的,而你也会想通的。”

他瞄了李惜芸一眼,随后转身。

他要走了,他知道,以李惜芸的性格,自己多说些什么,只会适得其反。

但是他刚刚迈出去三步的脚又停住了,因为李惜芸说话了。

“哦,是吗?本宫却不这样认为,这全天下,难道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

听到的是这句话,他戏谑地一笑,没有回答什么,径直离开了。

你就继续做梦吧,我的好妹妹,他想到。

(本章完)

第二十一章 时光啊时光

薛昭很优秀,比起适龄的其他所有男子都优秀,这就是他的信心来源。

大唐尊贵的广乐公主殿下李惜芸会想通的,那也是必然的。

他离开了,又只剩下了长流宫的宫女们,还有它的主人。

李惜芸再一次沿着清清池塘漫步,她的步伐很轻很轻,踮起脚,提起裙摆,就像是生怕打扰到了什么。

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张男人的脸,那里面,有许多名满长安的年轻人,有薛昭的,甚至有秦王李择南的,还有晋王李显岳的。

那些男人们都很优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怎么感兴趣,她就是不喜欢,不是他们不好,也不是觉得因为自己高贵,那些人配不上自己,单纯的就是不喜欢。

“唉——”

她再一次像之前那样、像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的那样,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那一声臭臭的寂寞的叹息,就和某一个像是小仙女一样的少女如出一辙。

她忽然发觉,自己真的谁也不喜欢,那么自己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忽然想起了那一场赐婚,美丽的容颜上出现了几丝不高兴之色,心想为什么会忽然想到那一件不开心的事情呢?

然而,某一个家伙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忽然有些哀伤地想到,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了。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时光啊时光。”她张开双臂,广袖带着绽放的百花展开,迎着风飘荡,她如瀑的青丝同样在飞舞,她闭起眼眸,像是要放开心神,放下令自己感觉沉抑的所有事情。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长流宫的檐瓦,泼洒在她的窈窕身姿之上,在地上留下一个美到极点的影像。

但是,在她睁开眸子的时候,依旧皱起了好看的秀眉。

她还是想到了那个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被满门抄斩,被扔到大唐北疆的可怜的家伙。

陛下并没有收回那一场赐婚,但是他们的赐婚却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会想起他。

“你还好吗?”她自语道,“你还活着吗?”

她为晋王李显岳的处境而担忧,所以她并不认为管阔能够有多大的可能活下来,如果她能够知道管阔死了,或者还活着,或许便能够放下,不过,就这样杳无音讯,而且有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那个傻子最后的命运,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甘心。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道:“若是你长眠在我大唐的北疆,本宫会来看你的,可好?”

说完,她忽然展颜微笑起来,瞬间便明丽了整个长流宫。

那年梨花瘦,你要走。

斯人已去,难以留,挽情仇。

时光啊时光,过去啊过去。

……

……

云淡淡,天很蓝,也很高,天高地阔,山长水远。

远处的大地连绵起伏,带着某种接近冬季的萧索衰落气息。

冬季就快到了,本来,突兀人都将会为这一年可能会很可怕的严冬而感到心慌与绝望,但是现在看来,他们或许不必再有这样的心情了。

灾难是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它只能够被转嫁,对于突兀人来说,这个就叫化解,对于北唐人来说,这个叫无妄之灾。

管阔同样行走在连绵起伏之上,随着路途的行进,他会忽而站上高地,能够遥望远处,忽而落入低谷,视力受到极大的限制。

无迹黑着一张马脸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行走着。

因为防止他逃跑,他不能够骑马,但是别人也没有能力制服倔强聪明的无迹,所以他们两个就只能这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啊走,走啊走。

他不能够骑马,但是他的周围,却全部都是骑马的人,还有数辆马车,整个队伍延伸了很远很远,可以说,他们这一行,是万物俱全。用少女的说法,就是她差不多把半个“烟雨院”都搬过来了。

“小安安”又不见了,但是背后被人注视的感觉依旧存在,那种注视并不是其他人的那种警惕的注视,而是像一个抓住蛐蛐,然后蹲在远处阴险地看着你随便蹦跶,却知道你怎么也蹦跶不出什么的注视。

“这#¥%。”管阔感受着那个现在还不知道名字的“小安安”的目光,心中已经无数次骂出脏话了。

其实,他说得也并没有太离谱,那个家伙现在躲在暗中的猥琐样子,虽然不至于真的是#¥%,但狗腿子肯定是算得上的。

他的右侧,越过三四名骑着马的吴人,便是一辆和其他的完全不一样的马车。

那种不一样,便叫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用来放“半个烟雨院”的东西的那些马车,就已经能够和长安各府权贵们的马车相提并论了,但是这一辆,还要更上好多个层次。

这或许并不能够用奢华来形容,因为真的算不上奢华,可能两种马车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不可言说的气质。

那些雕凤的装饰、马车四沿挂着的铃铛、鎏金的车轮……

所有的一切装饰,都出自名家。

艺术是无价的,用珠宝装饰自己,也远远抵不上那些带有着难以言喻风味的精美图案以及造型。

或许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是管阔毕竟曾经是北唐中书令之子,对于这些方面,他还是有点底子的。

更加让管阔难以忍受的是——这一辆马车不仅都是名马,还披甲,全副武装,马车没有一处是木的,就算露出来的缝隙和口子,他也亲眼见到过少女炫耀装#似的封住给他看,如果不是那些美丽的花纹,这就不是马车,而是一个大铁块,管阔相信,就算自己用秦杀去砍,估计也得老半天才能砍出一道口子。

更加让他无言的是,这么重的一个大铁块,前面已经披着甲的马匹居然还能够奔腾如飞,虽然现在是在缓慢踱步,但是他看到过马车简直要飞起来的样子。

他问过无迹,如果四五个它拉这一辆马车,中不中?

无迹表示,不中,它怂。

(本章完)

第二十二章 我们都是陪小祖宗胡闹的可怜人

他不想说这家伙是没用的东西,毕竟人家也是万里挑一的。

少女掀开绸缎一般的帘布,把秀首轻轻地探了出来,她如云秀发上面步摇的坠子轻轻摇摆,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四处寻找着什么。

她的目光掠过好多人,然后终于望见了那个有马不能骑的可怜家伙,先是露出一脸的兴奋之色,然后便板起脸来,皱了皱琼鼻,拍着铁板一样的马车,一边拍一边有节奏地叫喊道:“喂!喂!喂!死——呆——瓜,你——好——慢,拖——本——小——姐,的——后——腿,再——慢——打——屁——屁——”

“#¥%”

管阔又是一句不敢大声说的脏话。

“你对打屁屁这么感兴趣,你这么大了还经常被打屁屁吗?”他喊道。

一个精致的糕点瞬间就被砸了过来,管阔一侧头闪过,手又顺势一捞,放进了口中。

这个败家玩意儿不把这些好东西当一回事儿,但是经历过战争的他,才知道战场之上的食物是有多么珍贵,至于这些糕点,估计就连晋王李显岳都吃不起吧?

应该是不舍得吃,也不屑于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食,与子同餐。

想到晋王李显岳他们可能正准备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被束缚在这里的他就忽然又觉得心急,但是却没有什么办法。

“想不到你不仅仅是一个呆瓜,还是一只小——馋——猫——”少女鄙夷道。

“你懂什么?”管阔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个你是体会不到的。”

少女撇了撇嘴,先是不说话了,大概有些脸红,但是很快就又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道:“你,给本小姐闭嘴,你说你是管阔,你一个长安纨绔,也在这里和本小姐装#,你要不要点脸!?”

“我现在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北唐军人……”

“滚你的北唐军人,一直在本小姐面前装#,去死吧!!”

又是一枚糕点被砸了过来,管阔承认,今天他的午餐不用吃了。

一朵云,又是一朵云飘过,小河在缓缓流淌,时间也在缓缓流淌,管阔不知道他们将去往哪方,但是必定是距离战场越来越远了,这一行人,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有点冒失地闯进这一片关外,但是,他们的情报能力以及辨识能力很不一般,避开了大多数的危险,就算遇上,可能也是像之前的那十名突兀骑兵一样的,干掉就是了。

接触了这么久,他现在真的正在被努力培养成少女的护卫,可是,他还是不知道少女他们的真实身份,甚至就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有的时候他就在想,是不是这只是少女的一时兴起,当她的兴趣过去之后,自己就会一死?

他从少女看似天真烂漫纯洁无暇并且貌美如花的小脸之上并不能够看出些什么,但愿她的那种外表真实程度高一点。

只是他还是非常忌惮那个像是鬼魅一般的“小安安”。

少女用不可言说的目光盯着管阔看了很久,然后傲娇地“哼”了一声,把小脸缩回了马车之内。

“跟缩头乌龟一样,只不过人家是龟壳,你是铁壳……”管阔轻声嘲讽道。

不久之后,少女便又探出脑袋来,叹气道:“好慢啊!”

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她就又缩了回去。

只隔了很短的时间,她第三次探出头来,叹气:“真的好慢啊!”

管阔:“……”

少女缩了回去。

第四次,少女再次加上几个字,试图加强一下语气,加强许多的情感:“真的好慢好慢啊!”

“真的好慢好慢好慢啊啊啊!”

无迹的马脸越来越黑了。

那些吴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管阔却实在是受不了了,喊道:“你嫌慢放我走啊!”

“本小姐从来不做扔下自己的护卫的这种事情,你现在是我的人呢。”少女仰起小脸,作出一副骄傲的样子道。

管阔一脸被##了的神色。

虽然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她的这句话是真的真的很歧义啊啊啊。

“我们现在到底要去哪里?”管阔问道。

少女瞟了他一眼:

“嗯,让本小姐先想一想。”

管阔:“……”

“去哪里都没想好你就胡乱下命令瞎走啊?”他忍不住了。

“拿地图来,本小姐现在要看地图了!”少女突然叫喊道。

她的话就是命令,而且比军令还要更加具备威力,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地图就来到了她的纤手上。

她作势抖了抖,看了许久,眯起了眼眸,弯弯的就像月亮,随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笑嘻嘻道:“本小姐要去这里。”

管阔不知道小安安是怎么到来的,但是他看到了几道虚淡的影像,就像是那一夜的驼背老金的影像。

他的心中搅起千层浪,他下定决定,一定要问对方一个明白。

看着少女指的那个地方,小安安的脸比无迹还要黑,嗫嚅道:“小姐,那个……是突兀的腹地,太危险,我会死在那里的……”

“小安安,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啊,现在都开始敢质疑本小姐的决定了。”少女嘴角微微勾起,眼睛也开始微微斜着,又开始了那种微带嘲讽微带冷笑的神情。

“本小姐说了,就是要去那里,那里是个好地方,本小姐不开心了,要过去散散步了。”她隔着半开的帘布伸出手臂,伸了一个懒腰,露出一脸的幸福满足之色。

“小姐,您可怜可怜我吧,”小安安哭丧着脸,“我不想死,我真的会死在那里的。”

他不敢说少女会死在那里,只好说自己会死在那里,不过他知道,要是少女死了,他真的真的会死得特别难看啊啊啊。

“小姐,我求求您了,我可以跪下,我真的不想去那里啊。”

说罢,他环顾四周,道:“您看,他们也不想去那里的。”

周围的吴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没有作出任何的表示,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不想去的,因为,傻子都不愿意去送死。

小安安看向管阔,“一脸希冀”道:“你也不想去那里的,对吧?”

(本章完)

第二十三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管阔沉着脸,也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话了。

“小姐,您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想跟着您去玩了,我还要去打仗呢,您放我走吧!”

小安安:“……”

少女:“……”

少女重重地、老气横秋地叹出一口气。

“唉,本小姐可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小姐,从来不会不顾别人的情感的,既然你们这么热切,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不去那里了吧。”说完,她露出一脸的我很善良的神情。

然后,她马上变了神情,变得一脸的兴奋:“本小姐很高兴了,要去长安散散步了,出发!”

以他们的吴人身份,而且很明显不是普通的吴人身份,在北唐境内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怀疑,不过,就是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所以即使他们没有任何的身份证明,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北唐的领土,来到这片关外。

然而,少女轻飘飘一句话想去的地方,是长安,是人来人往,北唐的都城长安。

在那个地方,如果少女的身份暴露,并且有一些别有用心之徒想要做一点什么,他们便会受到很大的艰难险阻。

“小姐,这个……如果您要去长安,完全可以和您的父亲说,然后让长安风风光光、张灯结彩地迎接您……”小安安有些小心翼翼道,因为他真的很不想顶着少女的想法逆风而上。

“本小姐现在就要去,而不是以后!”她恨恨地拍了拍像是铜墙铁壁一样的马车,随后满带着愤怒与不甘心道:“如果那个坏蛋愿意让她的女儿去长安的话,本小姐又何至于……”

她用美眸瞄了一眼远处的管阔,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何至于叫上几个跟班,偷着跑出来。”她在心中道。

她知道,要是被管阔知道自己是偷着跑出来的,一定会被嘲笑,那样她就会忍不住把管阔揍一顿,为了管阔的小屁屁,自己不应该把话说完,因为我姬某某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小女孩。

小安安有些汗颜,并且尽力让自己把刚才听到的少女所讲的那句话忘掉,这个世界上敢把那一位至高无上的存在称作“坏蛋”的,或许也只有少女了。

“小安安,死安安,你有两个选择,”少女在马车内站了起来,站在了刚刚才坐过的地方,她人长得矮,再加上她的马车很高很大,于是她就正好能够挺直了腰杆,两手叉腰,俯视着下方点头哈腰跟着走的小安安,“第一个选择,就是本小姐刚才指的那个地方,第二个选择,就是长安,在本小姐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我选择长安!”小安安很迅速地抢过了话头,生怕晚一步就真的来不及了,这一个小祖宗,说好听点叫烂漫不羁,说难听点简直是丧心病狂啊,她自己不想活了之前,还会找一大群垫背的。

“嗯。”少女微笑着点点头,清丽的容颜上写满了满意,她又坐了下去,先是喊了一声“出发”,接着便开始哼歌。

“啦啦啦啦啦……”

她很高兴,她高兴的时候就特别高兴,翻脸的时候也会毫无征兆。

他们的队伍开始转向,朝着北唐北疆前进。

小安安已经计算好了,等到了长安以后,一定要让南吴秘府在长安的机构迅速运转起来,让这个小祖宗得到最完全的保障,而且必须想方设法把她弄回家,叫她老老实实地待着。

这一次出行,虽然是这个小祖宗自作主张、威逼利诱,而且他某安家族地位显赫,就算是少女的父亲也不会动真格,不过,他还是会有点难看。

一想到回到南吴自己会遇上的事情,他就变得垂头丧气的。

“桑心呐~”他在心中呐喊。

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问了一句:“你们这……是什么兵器?”

管阔的眼睛,盯着他们人人腰间跨着的古怪弯刀。

对于这一件事情,他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他知道,唐刀在这个世界上颇负盛名,而且突兀人的马刀也可以让北唐的军队动容,于是,当他看到第三种刀,并且是统一制式,有着完美的弧度、锋芒毕露的时候,是非常好奇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那种刀的第一眼的时候,他就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折服之感,就像是折服于唐刀的精致一样。

兵器是有魂的,特别是那些名扬天下的刀。

比如唐刀。

那么,它们是什么?

这个时候,他看到,刚刚才掀下帘布缩进马车内的少女又探出了头来。

她一脸的骄傲,那不是为自己而骄傲,而是为那种闻名天下,成为了某种精神寄托的兵器而自豪。

她仰起小脸,望着天上的白云飘啊飘,秋天难得的暖洋洋的阳光撒在她的脸上。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她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道。

……

……

男儿何不带吴钩,吴钩越剑,吴越春秋。

吴钩刀,传奇之刃,在这个世界上,它寄托了某种非常强烈的决心与向往,是一种象征与典范。

管阔能够深深地体会到少女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那种巨大的骄傲自豪之情,那种情感,非常激荡心扉。而且就在她说出那一句话的同时,周围的人,包括神秘的小安安,全部都露出了相似的神色。

男儿何不带吴钩,单单这七个字,便足以让所有人的心中汹涌澎湃起来。

他因为秦杀的锋利而一往无前,他们同样也会因为吴钩刀的传奇而热血沸腾。

现在,再看着那些古怪的弯刀,管阔由之前的好奇渐渐转变成为了一种尊敬,一种发自内心的,就像是对唐刀一样的尊敬。

带着这种尊敬,他跨着腰畔的秦杀,后面跟着无迹马,随着他们的队伍一直往南,去往北唐北疆。

以少女他们的身份,自然会对应着强大的能力,南吴不可能让一支军队穿行过大片土地,但是弄个八十多人,还是挺容易的,前提也是那些人不会进入到可以威胁到北唐的关键部位。

(本章完)

第二十四章 我们来讲讲驼背老金吧(上)

少女说过想要去长安,小安安等人也表示过这简直是难于登天,但是管阔从他们略显轻松的神情之中看得出来,这件事情对于小安安来说,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他知道了少女他们那么多的事情,从今以后只能成为少女的护卫这一觉悟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要让他永远保守秘密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不能够离开少女,或者……杀死他。

他虽然在长安人眼中脑袋有些迟钝,而且因为他们对管清和有成见的原因,对他管阔也有成见,直接称呼他为傻子,但是他很有自知之明,他虽然很想为北唐而战,可是也不会傻到公然对抗少女他们的意志,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所以目前,他只能乖乖地做少女的侍卫。

在这途中,他再一次、再二次、三次,甚至更多地想到小安安像是鬼魅一般的身形。

那种疑问就跟吴钩刀一样沉在他的心里面很久了,他觉得小安安的事情,对于驼背老金的身份、自己的身世的解开,都有着很大的帮助。

但是介于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他并不知道问出这些东西会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误解,或者无意之中触及到了什么,然后引发那些人的敌意。

而且,小安安大多数时间都是隐藏在暗中,根本见不到踪迹,这给他的提问也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特别是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对方暗中的注视,却偏偏很难搭得上话这一事实,几乎叫他愤怒。

好在,他终于在这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寻找到了机会。

他们吃的东西很丰富,用少女以臭臭姿态所说的话来讲,便是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子,跟着她,有肉吃。

不仅仅有肉吃,还有糕点,用特殊方法保存的糕点。虽然现在天气转冷,东西不容易变质,但是特殊方法是必须要的。

有钱有势就是任性。

少女缩在那个乌龟铁壳里面,早就吃得饱饱的,好睡觉。

小安安的眼睛表面上在盯着别处,但是管阔知道,那眼神里的几分几毫,定然会在自己的身上留一点。

他看着终于、难得这么光明正大地露面的小安安,缓缓踱步走了过去,然后又在那些吴人异样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靠着坐下。

小安安面带阳光般的笑意,转头看着他。

他的这一番动作无疑给所有人都带来了疑惑,因为依照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下来,而且按照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常理,管阔躲着小安安都来不及,何至于自己靠上来?

毕竟,换作任何一个人,和小安安这么恐怖的青年高手交手过之后,谁都不会想要再这样紧紧靠着玩一个“卿卿我我”。

管阔的不同寻常在他自己看来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有话要对小安安说,但是于别人看来,就是那么一些奇怪的目光了。

“有事?”小安安道。

“你比李择南漂亮。”管阔真诚道。

“你难道就不能换一个词?”

“你比李惜芸漂亮。”

小安安终于有些无言,道:“不是那个词。”

管阔沉默了,他开始组织起语言。

他之所以说那些有的没的,是因为他真的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才能够把自己想要说的话说好,而现在,虽然他的开场白,或者说搭话很吓人,好在,他和小安安说上话了。

接下来,他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出人意料地开始讲故事。

他是管阔,他的父亲是管清和,他们管家是一个传奇,虽然现在已经落幕了。

因为他之前所讲的东西,那些吴人都怀疑他们管家,特别是管清和,甚至在他的祖父这一代,就和南吴有关系,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谁也没有弄明白。

但是,除此之外,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东西还没有说。

莫说一个人到死的一生,他管阔的这十几年年华,真要仔仔细细清清晰晰地讲完,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说得清楚的。

他又开始讲自己的人生。

吴人们并没有感觉到不耐烦,因为管阔的人生并不是什么平淡无奇的人生。

不过,管阔并没有过多地讲自己,而是开始讲一个老人。

那个神秘的、在管府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经历了管阔除了现在这几个月的一生的老人。

他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只是管府所有人都叫他驼背老金。

管阔并不知道驼背老金是什么时候在管府的,但是肯定是在他出生之前。

一身素雅洁白的宫裙像是一朵展开的白色荷花,随着风飘啊飘。

少女提起裙摆,轻轻地踮着脚,一步,又一步,尝试不让那些听得正兴起,又讲得正兴起的人发现注意到自己。

她的这一想法当然是没能够成功,很快就有吴人发现了她,然后猜想到了她的意图,一脸殷勤地冲出去把那张名贵的椅子搬来了。

少女对于自己的失败有些不太高兴,皱了皱琼鼻,不过毕竟那些人是真心的,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不甘心地自己又搬了搬椅子,大大咧咧地挨着管阔坐下。

管阔停下了诉说,看了看她,倒是有些意外,虽然只不过搬了几步路,但是她还真的自己搬了!

他看了看小安安,看到对方正在一脸愿意倾听地看着自己。

然后他又看了看挨得自己特别近的少女,闻到了一股淡雅的香味。

少女白皙美丽的小脸也在看着他,然后一脸希冀道:“说啊说啊,怎么不说了?”

“你……”管阔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没有说好,“你就不怕我打你?”

少女一脸坏笑地瞪大了眼睛,道:“打本小姐,你想死啊?”

她是真的没有听懂。

但是小安安却听懂了,那个长得比美女还漂亮的家伙慢悠悠道:“我比你快,就算你挨得那么近,我还是比你快。”

管阔讪讪地点了点头,彻底打消了劫持少女然后逃跑的想法,因为他相信小安安这信心十足的话语——哪怕少女离得他那么近,只要他一露出什么风吹草动,小安安还是会在他成功之前,把他弄倒在地。

元旦快乐~

(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我们来讲讲驼背老金吧(中)

没有办法,以他目前的实力,哪怕天天都在强化自己,比起那个身法接近驼背老金的混蛋,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开始继续讲故事,讲他所知道的驼背老金、他眼中的驼背老金。

驼背老金在管府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存在,那是在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的,但是在从前,或许因为驼背老金和管府已经融为了一体,并没有人觉得他在管府的存在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驼背老金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现身,他就像是喜欢躲在阴影里的默默珍惜残存时光的垂暮老头,不是在院子深处的檐下,就是在地宫里,或者缩在假山之后,远离阳光的地方。

他看起来特别显老,管阔一直以为他已经是耄耋之年,但是后来他无意之中从父亲那边得知,驼背老金只是年过古稀。

他见到过了北唐战神丘镜山,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丘镜山,但是军营之中年纪那么大,并且弹琴弹得这么好的人,不怪乎他随时随地都会想起对方。丘镜山同样也是年过古稀,但是丘镜山整个人都很精神,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杆长枪,那个弹琴的样子就像是飘逸如仙,仙风道骨。

他也见到过其他的年过古稀的人,但是没有看到过像驼背老金那么老相的,这一点,是驼背老金的特点,也是驼背老金的疑点。

一个人比起自己的真实年龄老相那么多,有很多种原因,而驼背老金的原因,一定不简单,特别是当管阔回想起来对方那张遍布褶皱的脸的时候,就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其次,就是驼背老金到底在管府是做什么的,十几年了,他也不知道。管府有很多人,大多数都是仆役和婢女,他们都有自己的职责,有自己应该过的人生,那么驼背老金呢?

驼背老金的人生,似乎就是躲太阳、躲太阳、还是躲太阳,他常常缩在地宫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偶尔和别人说话,也是管清和和管阔,管阔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会和驼背老金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和驼背老金说过的那么多年的话,实在是没有什么营养,这就叫无话可说,两个人沉默地一起躲太阳,那就叫相处了。

他和驼背老金相处了那么多年,就连驼背老金的脸似乎都依旧看得模糊,那些褶皱,把所有的一切一切都隐藏住了。

他说到了管府的那一夜,不过并没有讲其他,只谈驼背老金,哪怕连竹简都没有谈,当然,竹简是不能谈的。

他说到了自己和驼背老金的离别,然后,又说到了对方身形像是鬼魅一般,踩着夜色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万家灯火之中的情景。

他忽然顿住了,意味深长地盯着小安安的眼睛看。

小安安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话,此时此刻,他也正在盯着管阔的眼睛。

双目对视,双方都想从对方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一点什么东西。

少女似乎正听得兴起,她清丽的容颜上满是安详与入迷,一只小手撑着脸颊,看起来有些失神。

管阔的突然停顿让她感觉就像是炎热的夏天爽快地、舒服地被凉风吹了好一阵,莫名其妙地就这样停了,弄得她瞬间就烦躁起来。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是想要被打屁屁吗?”她挥舞着纤手大声叫道。

管阔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惧怕她的质问,马上低声下气真的就像她的下人一样回话,而是依旧盯着小安安的双眼,不说话,就这样一直盯着。

两个人如此一动不动、不出一句话,形成了某种特别奇特的氛围。

那种氛围的影响在加剧,以小安安作为自己领头人的那些吴人们都不敢说话了。

少女很聪慧,她感觉得出管阔和小安安之间有着什么,于是不开心地皱着秀眉,也不说话了,不过她抱臂而坐,斜着脸,也斜着眼,一副要看看那两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的样子。

许久之后。

“说啊,怎么不说了,小姐要不高兴了。”小安安道,而且是笑着道。

他就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催着、期待着要故事。

少女的眼珠子一转,两个人的那种氛围弄得她感觉好压抑,于是也顺势道:“对啊,死呆瓜,说啊,快点说啊,本小姐要不高兴了。”

管阔依旧在盯着小安安看,那是一种目光上的逼迫,他对自己的身世,还有驼背老金的故事非常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他几乎感觉那些隐秘似乎已经就等待在自己的眼前了。

少女看着他盯着小安安看的那种眼神,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于是也看了小安安好几眼。

“好看啊,真的挺好看的……”她嘟哝道。

随后,她自怀内掏出一把镶金带玉的匕首,用匕首柄开始捅管阔,想要把他推开,特别是推开他的目光。

“喂!喂!喂!”她大声叫喊道,“要死啊,你不是说李惜芸是你的妻子吗,现在又看中了小安安,你可知道,小安安是小姐我的人,是不能赐给你的,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你有了李惜芸还想打我们家小安安的坏主意,你真是一个坏家伙!”

管阔终于移开了那种目光,道:“你神经病啊?”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敢说少女是神经病了。

少女开始用匕首柄敲他的头。

“把手拿开,对,拿开,不然的话就宫刑你一百次,你敢骂本小姐,这已经是第三百次了……不要躲,还有两百五十记,你死定了,本小姐今天非要把你这个猪头三敲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浆糊……”

少女没能够敲三百次,她敲了一百多次就累了,而且在她敲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管阔也没有躲,因为他知道,这个小祖宗只有自己罢手才会真的罢手,要是自己躲开了,迟早要还的。

“唉——”少女仰躺在椅子里,叹气道:“本小姐好累啊,就因为你这个坏家伙,现在本小姐都不想动弹了。”

(本章完)

第二十六章 我们来讲讲驼背老金吧(下)

管阔也不想动弹,他又开始看着小安安,只不过这一次少女似乎是真的敲累了,没能够阻止他。

“小安安,你到底叫什么?”他问道。

小安安嘴角一撇,略带嘲意道:“你不是听小姐说的,知道我就叫小安安吗,你还想知道什么?”

“真名。”管阔道。

“他就叫小安安,你也可以叫他死安安!!”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体,气呼呼地叫嚷道。

“对,”小安安一脸迷死人,不管是无知少女还是无知少男的微笑,“小姐说得对。”

“你在那个小祖宗的面前就这么不要脸不要尊严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认。”管阔在心中禁不住腹诽,却并不敢说出来,那一句话要是说出来,就把这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随后他又道:“你的武功很厉害啊,就跟我说的那个老人一样厉害。”

他仔细观察着小安安的神情,又看了看少女的神情,还有其他人的神情。

少女保持着气呼呼的样子,很显然对于管阔隐藏在话语中的驼背老金和小安安之间有关系的那种意思完全就没有体会。

其他人也是一样。

但是他察觉到小安安的眼神之中闪过一道光,只有一瞬,甚至他都差点没有把握住。

虽然并不能确定小安安和驼背老金之间有关系,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这两者之间,总是至少有一条细线串联着,哪怕只是那种功参造化的武功。

“是吗?三生有幸。”小安安不置可否道。

管阔忽然发觉那个家伙有的时候就和那个死人一样的铁山无有点像,他这都甚至不叫装傻,他就是懒得说,懒得顺着你的话题去讲。

他再一次尝试性地问道:“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们我的名字,我很不能够理解,一个人为什么都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位吴国公子,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吗?”

小安安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

他已经从管阔那里得到了令他疑虑重重的信息,他不会杀死管阔,但是同样的,他也决定了不把自己的信息告诉给对方,哪怕只是自己的名字。

他坚信自己的那些手下不会违背自己的意志,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要命的事情,顿时就变了脸色,回头,看向少女。

当此时,已经一头雾水并且被管阔那想方设法的样子弄得有些不耐烦的少女已经开口说话了。

“真是没意思,为了一个名字,打那么多的弯,还讲了一个这么无趣的故事。”少女撇了撇嘴道。

她说话从来都是漫无边际,她明明刚才还一脸听得沉醉的样子,现在却脸一翻,说这个故事无趣,看来,想得到好话还是坏话,都只是在她的一念之间,你根本不知道她会对你所做的事情到底做出什么评价来。

小安安再一次想到了那一句他不敢说出来的话——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少女再次开口了:“不就一个名字嘛,小安安你也真小气,告诉他不就得了。”

管阔此时此刻的目光,无疑是充满了希冀的。

在刚才逼问小安安的过程当中,因为想要从对方的身上获得包括名字在内的其他很多信息,比如他到底是谁,他是谁家公子,他的武功是怎么来的,他和驼背老金到底有没有关系。

这些事情,好多少女都不一定能够回答得出来,由此,管阔几乎忘记了从少女那一处得到信息的打算。

而今,小安安连名字也不肯说,其他的事情自然更加不会说,但若是能够从少女那边得到不少信息,也是极好的。

他的眼睛里几乎都有了小星星,他都甚至要脱口而出:小姐,您是我的福星,是我的福音,我由衷地赞美您,您的美丽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您是天仙下凡……

虽然这些虚伪的话特别恶心,但是却是他此时此刻心里面的真实想法。

小安安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虽然程度很轻,只是在开始转变的初始过程当中。

“嗯,管阔,我,姬……大小姐的贴身侍卫之一,现在,本小姐赐予你那个死安安的真实名字……”

小安安的眼睛都几乎要瞪出来了,他被气得不轻,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对那一个小祖宗忠心耿耿,为什么总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出卖,简直是天理不公啊!

至于管阔,当听到那个“姬”字的时候,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个家伙不仅仅会卖了小安安,还会一不小心把自己都卖了,但是最后还是略微失望,因为她没有说完全就转换成“大小姐”这三个字了,而且,他也不知道那个“姬”到底是哪个“ji”。

好在,还有小安安的名字作为“赏赐”。

“小安安的名字是……”她美丽的眸子因为微笑再一次变得弯弯的就像月牙儿,步摇上的坠子也“叮叮当当”地给她伴奏,但是就在这时,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本小姐就不告诉你,你求我啊,快来求我啊,你求我我都不告诉你!”

“哈哈哈哈哈……”她非常开心地拍着白皙的小手,似乎为自己又捉弄了别人而感到兴奋,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好玩,真好玩,那个呆瓜好蠢啊!”

管阔的脸黑得就像黑炭。

“#¥%”

这是他第无数次轻声咒骂了。

说实话,他忍不住了,他真的要打人了,哪怕打完之后自己就被宫刑一百次,他也想要动手,他要把那张精致的、眉目如画的小脸揍得连她爹娘都不认得,虽然他并不知道对方的爹娘到底是谁。

然而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在把拳头砸到少女的脸上之前,就被小安安先揍一顿,那样子不值得。

“这样很好玩吗?”他捏紧了拳头,又松开,再捏紧拳头,再松开,他都不知道自己捏紧松开捏紧松开了多少次,只是他的声音被他强行压制着没有爆发,“这样很好很好玩吗吗吗?”

(本章完)

第二十七章 旅程继续,战争……继续

“当然好玩啊啊啊啊啊!”少女欢叫道。

她的眸子微微斜过去,嘴角也微微勾起,露出那个经典的鄙视的神情,道:“你可知道小安安是本小姐的人,而且是做了……”

她伸出手指,又开始数数,末了,道:“做了本小姐的人十五六年了……”

“小姐,您只有十一岁。”小安安咳嗽了一声,实在忍不住提醒道。

少女只有十一岁,她虽然认识小安安也有十一年了,但是小安安也不是从她出生开始就跟着她胡闹的,所以她的所谓的“十五六年”真的不知道是怎么算出来的。

“要你管,你想死吗!?”少女蛮不讲理地朝着他吼叫道。

小安安表示服从,绝对的服从,反正,小姐你怎么说都是对的。

“好吧,小安安他成为本小姐的人已经二十五六年了。”

小安安:“……”

少女特意作出一个轻蔑无比的神情,对着管阔问道:“你才跟着本小姐多长时间,就要这要那的,你想上天?”

“现在你也是本小姐的人,本小姐不容许,就算你跳了起来,要飞起来,也得给本小姐下去!”

“哼!”

最后的总结便是这么一个傲娇到极点的冷哼。

她提着雪白的裙摆,站在了椅子上,然后又从上面跳了下去,宫裙飘起又落下,一阵淡雅的香风拂面。

“把上面擦干净,然后本小姐不要坐了,本小姐现在很高兴,要去睡上一觉了,在本小姐睡觉的同时,旅程继续,好啦,出发!”

她被无数吴人簇拥着来到那个像铁壳一样的马车前,仰起小脸,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又转了一圈,雪白的宫裙和乌黑的秀发飘舞而起,随后她便钻了进去,不再出来。

她就这样把一脸黑的管阔抛在原地,用管阔的说法,那便是她又钻进了乌龟壳里面。

“#¥%”

管阔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他今天煞费苦心地试探、把驼背老金的故事说出来,企图从小安安的身上得到一些什么信息,然而事与愿违,甚至就连对方的名字他都没能够知晓,他感到很不甘心,他在这里是完完全全的弱势群体,虽然那些人谈不上无视或者轻视自己,但是自己真的过得很尴尬。

小安安难得有些猥琐并且很不雅观地“嘿嘿”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锦袍,因为管阔还坐着的缘故,他就显得有些居高临下,道:“管阔,很抱歉,因为小姐的命令,恕难从命,我的名字不能够告诉你,如同小姐所说的那样,我是她的人,我对她忠心耿耿……”

“你这个比李惜芸还漂亮的家伙!”管阔朝着他吼道,“你这么说不脸红吗!?”

小安安微微昂了昂头,然后,目光平视前方,现在的他,再也没有了那种无耻的模样,也没有了那种在少女面前畏畏缩缩的模样,再次变成了丰神如玉的潇洒公子。

他就这样优雅地作了一个表示礼貌的动作,然后又潇洒地扬长而去。

旅程在继续,今天管阔作出的努力没能够有什么大的成效。

但是他已经大致确定,小安安和驼背老金肯定有着什么关系,不然的话对方一定不会出现这么奇怪的现象。

于是,他对驼背老金的事情更加迷茫了,他想不明白驼背老金和吴人有什么关系,特别是和少女,或者小安安。

他回想起来驼背老金的北唐话有没有什么问题,最终的结论是完全没有问题,就和所有的北唐人、长安人所说的北唐话一模一样,反正绝对不会有什么南吴口音。

他慢慢又觉得这个完全说明不了什么,自己说北唐话没有南吴口音,说南吴话同样没有北唐口音,如果驼背老金的隐秘存在的话,对方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不惹任何人怀疑。

他仰头望望天,天高地远,四野辽阔,旅程还在继续,自己目前还是只能成为少女的“护卫”。

他们一路往南,走的路线曲曲绕绕,管阔并不能够知道这些曲曲绕绕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很清楚那些路线都是安全的。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没能够赶在这一个暮秋安然无恙地去往长安,因为他们的路线都被截断了。

阿史那沁的部署和他的设想并没有任何的出入,鉴于珍威将军的部队被打散,他成功地从两面朝着晋王李显岳的部队围杀了过去。

战争即将开始,阴云又开始笼罩,北唐北疆的安危,全在此战之间。

……

……

北唐军横亘在关外,在北疆之前,组成了数道严密严实的防线,他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因为往后退便只能够退入北唐境内,那么突兀人也会跟着进来,也就会意味着北唐北疆守军的失败。

突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来,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完成好部署,然后与这片土地共存亡。

他们许多人的父母、妻儿都在背后远远地望着自己,如果他们失败了,那些亲人就会受到践踏,于是,他们决定背水一战。

天空的晴朗只持续了很短的几天,现在,又开始变得阴沉了。

许多人听见了远处的歌声。

那是秦腔。

珍威将军殉国的消息就在昨天才传来并且被确定,那些铁血的老秦人却都忍不住哭了。

他们很多人都不怕死,也告诉自己不怕生离死别,可是当知道出身秦地的珍威将军殉国之后,却还是难以抑制地感觉到了悲伤。

他们并不知道珍威将军死在了哪里,但是他们已经想好了,等到这一仗打完,大家就都回家了,他们会找到珍威将军的尸骨,带着他一起回家,回到秦地。

伴随着歌声的,是以阴沉沉天空为背景的远方的人。

那些人排着长长的队伍,从天际一直过来,越来越近。

并不能够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谁,北唐的部队开始警惕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骑着一匹马,一匹披甲的战马,他自己身上的盔甲、战马身上的披甲,都显得有些零碎不堪,沾满了血迹,但是因为血液的干涸,以及时间的长久,显出了黑红色。

(本章完)

第二十八章 我们回来了(上)

他们的队伍中,有同样骑着披甲战马的,也有步行的,有弩兵,也有步兵,各个不同,但是他们又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全都像是从炼狱里面爬出来的一般。

他们的确是从炼狱里面拼着命回来的。

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这边的北唐部队已经大致能够分辨得清他们的样子了。

“好像是……我们的人……”有人皱着眉头道。

不需要他说,大家都可以看得出来,虽然那些人全部都精神颓废、筋疲力竭,全身是干涸的血,没有完整的盔甲和衣服,甚至还有一些是被扶着走、抬着走的,但是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都是唐军。

这就叫自己人,看一眼便可以看得出来,或许那种认同感以及亲切感来自于心灵深处的那些隐秘力量。

大家都知道珍威将军输了,全军覆没,但是,他的部队那么庞大,不可能全部都战死沙场了,于是,散兵游勇在那一天到处都是。

铁山无成功地汇集了一百多人,他以他的英勇以及谋略征服了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最后他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他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回归李显岳的部队。

在他们后面很远的地方,就是突兀人的包围圈,除了这一百多人,其他人不见了踪迹,但是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过万人,现在能够出现在中军面前的,只有这一百多人,回想起来,顿觉凄寒切切。

战争就是这样的,古来征战几人回。

“老大,我们……回来了。”

当看到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数天之后的突兀人合围的唐军,无用的声音都有些哽咽,顿觉热泪盈眶。

他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是他是一个性情中人,眼泪有的时候不一定代表怯懦,相反代表了不朽的铁血战歌。

我们回来了,这个地方并不是我们曾经来到过的地方,也不是我们的家乡,但是看见了唐军,便可以道一声:我们回来了。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已经没有家了,于是,军队就是他们的家。

可雷就在无用的旁边,他除了有着和无用差不多的激动感动感觉之外,看向铁山无的目光,也变得非常钦佩,甚至可以说是崇拜。

其实吧,在这件事情,甚至在这场战争发生之前,他们很多人就对自己的队官铁山无言听计从、崇拜无比了。而今铁山无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堪称是神迹一般的实力,那就让他们把那种崇拜之情延伸到了永生永世。

莫说他们这些本来就认识,也知道铁山无强大到离谱的人,现在的这一百多人,哪怕在这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铁山无这一号人物的,如今也对之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不必言说的统帅。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铁山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不仅仅像是神仙一样突破了突兀人的军队,还准确地找到了晋王李显岳主力部队的位置,这换作他们中的任何十个人把脑袋连起来,也做不到。

可雷看了看身后被高林几个人抬着走的,只有一条手臂的阮单,叹了一口气。

阮单高林那一队,和他们的关系最亲近,而今除了阮单和高林,其他的人都已经找不着了,应该也是战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阮单的队官,则是有人亲眼见到死在突兀人的马刀之下的,惨烈无比。

而在这里,要说最惨的,虽然不一定就是阮单,但是他肯定会是最惨的人之一了。

阮单在那场战斗之前就断了一条手臂,受了非常严重的伤,于是没有参加战斗,在珍威将军兵败之际,本来就颓丧也疲惫无力的他根本就没有了养伤的机会,只能够拼着命,用剩下的一条手臂拿起兵器前去战斗,要不是碰上了高林等人,极力护着他,他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即使这样,而今伤势恶化,他也在路上就昏迷不醒了。

现在他们回来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被救活。

想着阮单,不知道为什么,另一个人的名字突然撞进了可雷的脑海之中。

他想到了那几夜的琴音,那两个装#的家伙,还有惊鸿一瞥间对方的血战,忽然感觉心里面非常难受。

他的脑中,那些琴音不断响起,震荡着他的灵魂,好听到几乎令他战栗。

他从前不愿意承认那些卖弄风雅的琴音有什么好听的,但是现在琴音不在了,当初那两个凑在一起“卖弄风雅”的人也一个都看不见了,时过境迁,往事却历历在目,再配合着如今兵败的凄凉之景,顿觉怅惋,他忽然怀念起那个时候的琴音,荡涤自己灵魂的琴音。

“那个装#的小子,就这样死了吗?”他问自己道。

“应该是死了吧……”他的旁边,无用叹了一口气。

可雷默声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忽然觉得全身都不舒服,特别是内心深处,于是脸上显现出厉色骂道:“娶了广乐公主没多久就死了,真是窝囊,他有这么好的运气娶到公主,怎么就没有好运气活下来?”

这句话来自他的内心深处,就在他说完不久之后,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们是北唐人,所有的北唐人,会承认管阔娶到了广乐公主李惜芸的不超过五指之数,他可雷同样不承认,无用也是,铁山无可能是的,也可能不是的,谁知道呢。

那么,他的这句发自内心的、都没有经过思考的话语就不由得把他自己都惊住了,难道自己居然会承认管阔有资格迎娶李惜芸?

这真是一个笑话。

一股淡淡的忧伤涌过他的心头,管阔浴血奋战的情景犹在眼前,在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管阔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伙子,他实在是说不出来管阔怎么个配不上李惜芸的绝对性的理由,也许是管阔确确实实配不上,但是真的真的不会是天上地下的配不上,李惜芸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作为自己的同袍,管阔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男人。

(本章完)

第二十九章 我们回来了(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们并肩战斗过,他确信自己的同袍管阔很优秀。

他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大,于是他看到无用在意味莫名地盯着他,而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些人,那些同样浴血奋战,从炼狱里活着出来的人也都在盯着他。

但是,没有人反驳,一个都没有。

他们骄傲于自己视死如归的勇气,管阔是无用可雷他们的同袍,也是他们的同袍,他们知道过自己的军队里曾经有过一个昔日的中书令之子,那个时候他们暗中嘲讽过,现在,管阔可能是死了,如果他们诋毁蔑视管阔,那么就是看不起自己,看不起所有的、古往今来为国捐躯、勇于为国捐躯的战士们,于是,他们都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相反,他们骄傲,他们自豪。

李惜芸她们的高贵,建立在无数死在边疆的他们之上,北唐的尊严,也是建立于此,于是,他们也高贵。

没有像他们、像管阔那样捍卫边疆的人们,国都不在了,谈何高贵的公主、高贵的皇族?

可雷默声了,所有人都默声了,他们现在还没有死,但是他们时刻准备着,比如数天之后阿史那沁的进攻。

铁山无牵着战马,听着身后的话,感受着那些氛围,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整个军队中,他和管阔的关系最好,于是他的笑意就显得有些让人无法理解了。

他的笑意虽然很淡,但是很明显,哪怕是站在他的身后,都能够意识到。

他的后面,就是无用。

迟疑了片刻之后,无用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有些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老大……”

铁山无知道他想说什么。

所有人的气氛都很压抑与悲壮,只有他带有着笑意,无用想要说的话,不需要说出来,都可以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管阔没有跟着我们安然地来到这里,我应该悲伤一点,我们败了,我也应该悲伤一点。而一路之上,你完全看不到我的悲伤,也察觉不出我的悲伤,我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想笑就笑,我到底是怎么了?”

“是的。”无用低了低头,又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小,他不是在铁山无的面前特意变得畏畏缩缩的,而是情不自禁地显示出自己对对方的尊敬。

“你应该这样想,”铁山无道,“现在我们没有见到管阔,管阔也没能够跟着我们追随晋王殿下,但是,我们也没有任何人亲眼见到他死了,那么,何不开心一点,就当他还活着,他还没有死,说不定那个家伙正在哪个地方笑话我们呢,笑话我们为他而悲伤。”

无用没有说话,他在思考,同时,他知道铁山无的话还没有说完。

更何况,单单一个管阔,还不是重点,重点应该在铁山无后面的话语之中。

“我知道你们都为珍威将军的殉国而感到悲伤,也为我们的失败而感到失落,但是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失败的原因来自于被突然出现的部位合围,我们全部都浴血奋战,大家都没有错,我们的失败不在于自己的战斗不尽心尽力,相反我们给予了那些突兀人狠狠的一击,所以我们完全没有颓丧的必要,突兀人还被阻隔在关外,不能够进入我大唐的国境之内,而且,我们都还活着,并且将继续战斗。”

“胜不骄,败不馁,才会立于不败之地,我对自己很有信心,那失败的一战我都对自己的战斗很满意,接下来的战斗,我依旧会让自己满意,所以,放开一点吧,相信自己,我们能赢的。”

铁山无拍了拍无用的肩膀,道:“至于管阔,如同我说的一样,我们谁都没有亲眼看到他战死,那么他就还活着,并且终有一天会来到我们的面前,那一天可能会很久远,可能我们等不到,但是它存在。”

无用很感动,他和铁山无只认识了几个月,但是铁山无不仅仅是他的队官,是他的老大,是他的兄弟,有的时候也是他的老师,他们都因为战败而自责,为包括珍威将军和管阔在内的人的消失不再见而心情颓废,但是铁山无的寥寥几句话就给予了他无来由的信心。

他不明白铁山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怎么把这一切都看明白,并且寥寥数语就可以让需要对方解惑指点的人也想清楚的,只是现在的他,也拥有了铁山无一样的信心了。

“老大,我想,你应该凑个时间给那些垂头丧气的家伙们全部都激励一下,看看他们现在都什么熊样!”无用道。

在一边听着,同样现在心中释然的可雷有些好笑,心想你这个家伙在刚才自己不也是那种熊样?

他们终于来到了唐军严密防范的营地之前,和那些守在前面的守军交谈着,并且接受检查。

检查是很有必要的,虽然他们都是大唐的好男儿,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有突兀人混入其中,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定远将军白从云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望着那边的图景。

一百多人并不是很多,放在这茫茫关外,更是显得特别的不起眼,可是,看着那些一身戎装,全身血迹斑驳的大好男儿,他却有了一种壮观的感受。

有如此北唐男儿,我大唐大好河山,岂不伟丽?

他一直都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有的时候,一直处在营帐之内,那种闷闷的感觉并不能够给予他什么特别大的帮助,反而会让他们沉抑,觉得失败就在自己的眼前,必不可少。

他出来,看看风景,看看营地之内的图景,看看远方的地形地势,心情渐渐放松,于是脑中也就变得清晰。

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些浴血奋战一番之后,还坚持着回到李显岳身边的唐军们,心中的信心洋溢,他们不一定会赢,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对不住大唐子民。

我们的男儿们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道,既然如此,那么还惧怕什么呢?

(本章完)

第三十章 还是那个铁山无(上)

他带着自己的亲卫走下高地,缓步朝着那些正在接受检查的那些人走过去。

他很好奇。

那些人能够活着坚持着来到这里,单单用“勇气”这两个字来形容是不够的,因为要想成功地做到这一件事情,还需要脑子,不是一般般的脑子。

他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四面的空气因为天色的阴沉,而显得有些湿润,微寒的风侵入铁甲,于是贴紧的皮肤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白从云强行抑制住自己那想要哆嗦一下的感觉,随着距离的拉近,一个又一个打量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同袍们。

他在仔仔细细地看,看他们的眉眼,猜测着他们的年龄,猜测着他们的籍贯,猜测着他们远方的家中的情形。

那些人中很多人可能会死,他自己可能也会死,相互之间记着一些什么,岂不是很好吗?

他踏着整齐的步伐,来到了营地的最外围,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是一种奇怪也不奇怪的现象,很多时候,越是戎马一生,位高权重的将军,走起路来越是规规矩矩,拥有军旅风范,或许是他们知道,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情,自己的士兵也是做不好的。

铁山无很早就看见了他,于是放下马缰,在不远处微笑着道:“见过将军。”

他的声音并不大,所有的气势也是都恰到好处,却让人感觉听得心里面很舒服,也感觉特别有力量。

白从云目光温和,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

在先前,他便特别关注到了铁山无,他是北唐的定远将军,他的眼力绝对不是盖的,虽然先前只有寥寥数眼,但是他已经确定了走在最前面的铁山无在这一百多人之间的地位,还有对方本身的不同凡响。

“你不是我大唐铁骑。”白从云道。

“我是步兵队官。”铁山无的回答不卑不亢。

对于白从云一语道出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骑兵,虽然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是白从云这么快就断定下来,而且是这么坚信,这让铁山无还是略为惊讶的,鉴于看白从云的气势,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位将军,于是他心想大唐的将军们果然都是有些斤两的,如此,大唐才会是现今的强国大唐。

他对这一位第一次谋面的将军也是顿生好感。

白从云再一次瞄了他几眼,随后问道:“是你带他们回来的?”

铁山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却并没有回答,没有承认。

他这样子,白从云知道,是他默认了。

看到铁山无在和白从云说话,无用他们都有些好奇,他们同样看出了这一位将军的不一般,于是对白从云的身份有着诸多猜测。

“老吴,你说,那一位将领是谁,似乎是一位将军吧,应该是一位大人物。”一名一路上和无用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的汉子凑上去询问道。

“谁知道呢,我觉得我一定听说过他,但是因为没有见到过的原因,这才认不出来。”无用还没来得及接话,旁边的另一名汉子就插口道。

可雷嘲笑,但是他的这一种嘲笑带有着某种自豪:“嘿嘿,就凭你们几个,晋王殿下等大人物站在你们的面前都不敢认。看看我们老大吧,怎么样,不仅仅带你们回到了这里,还一下子就把这么一位将军给吸引住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听着他们议论而实在忍不住的亲卫截住了:“这位是定远将军,给我放尊重一点,你们瞎讨论什么呢!?”

此言一出,四处噤声,没有人再敢胡乱说话了。

亲卫的噤声是因为白从云难得变得严厉地朝着他瞪了一眼,而其他人的噤声就是因为定远将军这一名号了。

在这片北疆,除了丘战神和晋王李显岳之外,最最出名的人物就是镇武将军王独、成武将军苏印,最后一位就是这一位定远将军白从云了。

苏印的出名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成为了成武将军,前途无量,王独的出名是因为他的勇猛不当,勇冠三军,至于白从云,那就是运筹帷幄,稳稳当当了,完全不以勇猛硬撼突兀人,他宁愿晚一些战斗,也要在战前分析完毕,所以他的战斗虽然不像阿史那沁那么诡谲,也不像李显岳那么用兵如神,但是却最最稳重,从来没有大败过,他的兵,伤亡都是最小的,他不求什么大破敌军,成为英雄什么的,他就是一直横亘在那里,就像是铁墙,厚实、坚固。

议论结束了,但是那些人的心中却是激动非凡,几乎都把战败的失落感都冲散了不少,今天竟然能够亲眼见到定远将军白从云,听到他温和的声音,这是他们的骄傲与兴奋点。

白从云对着他们微笑以作示意,那些人都值得他尊敬,礼貌是必须要表示的,哪怕他是将军,而那些人大多都是普通士兵。

随后,他对着铁山无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和我谈谈吧。”

铁山无几乎早有预料,他甚至都大概能够猜想到白从云会找自己说点什么,不过他还是选择了询问:

“将军,您想谈一些什么?”

然而,白从云的第一句话却是让他有些意外,同时让抛下所有悲伤失落的他居然又找回了那种感觉:

“给我讲讲珍威将军吧,我好想念他。”

他的这句话轻轻的,就像是生怕打扰了那个渐行渐远逝去的人。

几乎所有人听到他的这句话,都在心中涌现出无尽的酸楚,差些掉下眼泪来。

尤其是那些老秦人,唱着秦腔的老秦人。

……

……

回到中军帐的时候,白从云的眼眶微红,却是面带欣慰的笑容。

自己的好兄弟、同袍、同生共死的战友珍威将军死得没有任何的遗憾,他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只不过那个家伙是先行了一步而已。

“你要在路上等着我吗?”他轻声道,“也许这一战来临的时候,我会过来追你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抬头,看着同样看着自己的李显岳,还有王独等人,笑了笑。

“老白,你哭了?”王独对着他左看右看,最后惊讶地道,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本章完)

第三十一章 迟到的援军

白从云无所谓这些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原原本本地承认道:“刚才听了一下珍威将军他最后的故事,听说,他的秦腔,唱得很好听。”

营帐内沉默了。

李显岳隔着营帐望着哪个方向,似乎越过千山万水,望见了那个令人尊敬的老将军。

许久之后,他缓声道:“他走了,走得很好,我喜欢他,我想,丘战神和父皇也是都喜欢他的。”

“我们大唐的所有人,都喜欢他、敬爱他。”

白从云点点头,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王独依旧沉默,他还没能够消化掉珍威将军殉国这一件事情。

李显岳、白从云、他,还有其他的人,在当初得到珍威将军兵败殉国的消息的时候,全部都陷入进了某种悲愤与悲痛夹杂的气氛之中,难以自拔。

人世间最痛苦的并不是同生共死,而是你去了,我在别处,然后我还活着,并且我不能够轻易死去。

李显岳刚才也站在营帐口,看到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北唐军人,他也看到了白从云过去交谈的情景,于是问道:“他们如何?”

这四个字非常笼统,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也可以有很多种回答,但是放在李显岳这里,还有如今的北疆现状之下,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被问话的白从云都知道只有一个很明确的意思。

于是白从云回答道:“他们并不是运气好而撞到这里的。”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所有人。

“他们是被聚拢到一起,然后很明确地来到了这里,经过了长途跋涉,他们成功了。”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王独抢先问道。

在以往,若是发生这样的败仗,就算有北唐军人能够突破突兀人的封锁,艰难地来到这里,最多也是三五成群、陆陆续续,而今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里面是一百多人,他们排着规整的行军阵,毫不慌乱,也不显得狼狈,很有目的性,他们虽然输了,但是看上去完全没有所有人在先前所想象的如同落水狗一样令人感到丧气的样子。

“因为他们有一个中心,”白从云道,“他们坚定地相信那个人,那个人以他的实力获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和遵从,就是因为他,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这里。”

其他人都露出了一种有点意外,同时又有点怀疑的神情。

怀疑是有必要的,在北唐这么长的和其他国度斗智斗勇的历史当中,这一个词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王独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隐晦思想,他怎么想,就怎么说,就像当初他没有能够确定苏印的死活,就捧着那把白霜宝刀跪在李显岳的中军帐前,大喊着自己无能,但是现在自己还不能死,要是阿史那沁被打败了,突兀人被打残了,请求李显岳用白霜砍了自己。

当时他那大呼小叫的样子也不怕被普通士兵们看见,现在他的怀疑也同样不怕寒了那些人的心,因为那种怀疑相信铁山无等人自己也是很清楚的,既然很清楚,说出来岂不是更好办事?

“那个人,或者其中有人该不会是突兀人派过来的吧?”王独直接道,“我也就是怀疑,希望是没有的,但愿他们都是我们大唐的大好男儿。”

就连成武将军苏印都叛国了,那么那些人中出现什么奸细,也算不得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了。

相比较铁山无是一个没有被发现的人才而言,他们那些人中有突兀人的内应这一情况的概率不一定小。

“马上就派人去查,”李显岳道,“越快越好,如果他们没有问题,就让那个带他们回来的人见我,如果有问题,绝不留情!”

大战在即,李显岳最需要的,就是良将,是有能力的人,而最最担心的,也是飞来横祸,对于人才,他们浪费不起,对于叛徒或者奸细,他们也姑息不起。

调查已经开始,而营帐内,来自长安的消息也已经到达。

“冠英将军他们带着两万多府兵,还有三千羽林,正在赶来的路上。”一名将领道。

“来得好……”王独堪堪说出这两个字,却突然默声了,变得满脸的不甘心。

“有什么用,来不及了,等到他们赶到,阿史那沁的兵马已经合围过来了……”白从云轻轻叹了一声。

李显岳面向南方而站,同时也是望着长安的那个方向,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厉色。

“一盘散沙,运作缓慢。”他道。

“殿下……”周围的将领小声提醒。

大家都知道他有怨意,他怨管清和死后,丘战神走后,北唐的那些无能的人做的那些无能的事情、以及做事情的速度。

不可言说的是,那些无能的人中,也包括他的父皇。

他没有说下去,他虽然倔强不羁,但是并不代表他愚蠢,他很愿意为大唐的北疆多做一点事情,而不是又因为自己的忍不住而被陛下扔到了新的地方。

“我们可以抵挡住阿史那沁的进攻,”白从云的这句话充满了自信,“我们也可以在冠英将军他们过来驰援之前,一直抵挡着,毫不退缩。”

他说得对,只要他们可以挡住阿史那沁,那么就算北唐的机构现在运转得再缓慢,又有什么关系?

稳固防线,不退一步,正是白从云的风格,他比万里长城还要坚固。

时间缓缓流淌,他们对着这一片偌大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地方,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讨论,研究每一处的细节,比如在哪里我们能够做什么事情,突兀人又会在哪里做什么事情,我们又怎样去应对突兀人会做的事情……

他们一直谈到了天黑,然后一项又一项指令被下达下去,北唐的部署在一直变化着,企图变得最最完美。

调查的消息传来了,那些奇迹般出现在这里的珍威将军的军队没有什么问题。

那些将领们都走了,于是营帐内便只剩下李显岳本人和告诉他结果的亲卫。

“让他来见我。”李显岳点点头道。

亲卫只来得及踏出一步,便又听到了李显岳的话:“不,不用了。”

随后李显岳的话令他大吃一惊:

“还是我去见他吧。”

……

……

(本章完)

第三十二章 还是那个铁山无(中)

夜晚的天空更黑,如同被墨浸染过一样,哪怕是军营里的营火烧得再旺,也难以破开它。

铁山无坐在被安排的营帐外面,吹着冰凉的风,却是一动不动,仿佛那些温度完全不能够给予他什么影响。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他一直都这样,他的心中其实隐藏着很多不好的东西、不好的情绪,但是他一直都让它们永远地隐藏着,于是他就一直这样淡淡地笑着,笑得让周围的人也放松起来。

无用可雷等和他最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出来和他一起说话,因为他们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们都特别喜欢尊敬铁山无,可是和铁山无说话,真的很累很累,他的笑容一直都毫无波澜,然后反问你:

“然后呢?”

“又如何呢?”

“你觉得呢?”

……

这也不叫对牛弹琴,但是的确有些像。

四面营帐的声音透入耳中,非常热闹,但是铁山无一个人坐在外头的样子,看起来却像是有点孤寂。

在有些时候,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还是会难得地冒出来的,毕竟,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血有肉的人。

“我们的驸马都尉,没有你的日子,公主殿下很想念你啊。”他想着自己所说的那句话,笑意更浓了起来。

在从前,调侃曾经的驸马都尉这一身份,是他和管阔之间的日常,现在忽然之间他只能隔着空气调侃了,竟然心中也有些抑郁起来。

他和管阔只认识了几个月,但是在这片关外,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只有管阔,没有之一,在很多时候,几个月的朋友,不会有多么亲近的程度,可是他们不一样,因为他们随时随地都会面对生离死别,正所谓患难之间才见真情,于是他们的坚定的友谊就这样产生了。

然后那一场失败的战役突然就发生了,他和管阔突然就分开了,他不知道管阔的死活。

如果他并没有认识过管阔,也和对方没有过战友兄弟之情,就是管阔死在他的面前,他也最多叹息一口气,然而现在的他,却无法释怀。

他望着黑魆魆的天空,又望了望今天来时的方向,忽然开口道:“驸马都尉,你还好吗?”

“他们都觉得你不是驸马都尉,我一直喊你驸马都尉,你觉得我不觉得你是驸马都尉,可是你知道吗,在后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并没有辱没了那个身份,不对,正因为是那个身份是你的,于是那个身份是荣光的。”

“为什么我会这样觉得?因为你是我铁山无的兄弟,你是一名合格的北唐军人,我铁山无对自己很满意,我对你当然也很满意。”

“其实吧,嫁给你,也挺好的……”他道。

因为那句话之中少了那个身份,于是那句话就变得非常的歧义,甚至会让人用鄙夷甚至恶心的目光去看待他,但是懂的人,都会懂。

他铁山无要是大喊一声广乐公主李惜芸能够嫁给管阔,是她的福气,他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作死。

有些东西,摆在心里就行了。

说着这句话,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周围一大片的氛围都有点不对劲了,特别是那些巡逻的部队,还有哨塔上面的那些人,几乎周围待在外面的所有所有。

他的感觉非常灵敏,周遭的一切变化,只要发生,就会被他察觉。

他站起身来,迎着已经可以说是冷冷的风,望向远方。

营火虽然照不尽黑暗,但是远处的情景,依旧映照进他的眼中,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现在北唐北疆权力最大的人,于是微笑。

今夜将会发生的情景,他早就预料到了,他曾经对着管阔说过,他来这里,是要赌一个更大的、最大的,这是他的诺言,也是他的信心,今天会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在他的计划当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然,他并不是为了什么权利,他只是想要像珍威将军、王独、白从云、李显岳他们那样,为北唐尽忠。

在被发配的时候,他的目标就已经很明确了。

营帐内的热闹一个又一个地熄灭,所有人都被晋王李显岳的亲自到来惊呆了,那种惊呆里面,还隐藏着受宠若惊,不需要李显岳是亲自来找自己的,只要李显岳路过这里,看见了自己那么多人,那就是荣耀。

无用可雷他们感受到了四处的突然安静,于是在疑惑之中,同样安静了下来,纷纷凑到营帐口,朝着外面张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一个凑上去的人发出了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便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和激动非凡。

无用看到那个人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心下一边好奇一边觉得好笑,嘲讽道:“打仗的时候都人模狗样的,看到什么了,兴奋成这样?”

那个人愣愣地回头,大概是还未消化掉自己心中的激荡,但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平静一点。

无用是一个不信邪的人,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现在的他就发挥出了一直以来的性格,别人越是看起来忌惮的,他就越来要来一把,于是冷笑一声,道:“你什么意思啊,叫吴爷我不要说话,你当你是谁呢!?”

“也还不知道外头是哪个家伙呢!”他又加了一句。

说话间,他有些粗鲁地把那个人往身后一拉,大大咧咧地掀开了帐门。

后面的人全部都眼睁睁地望着他,他们也都很想知道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引得四面八方的声响全部都平息了。

他们来不及询问之前凑在那边偷看的那个人,全部都关注起无用的动作,特别是无用那现在突然诡异无比的动作。

无用保持着掀起帐门的那个动作,脚同样保持着跨步的动作,然后身体就这样僵硬在了那里。

后面的人全部都不理解了,因为无用从来都不会这样闷住,而且闷得这样彻彻底底。

无用看着外面站得笔直挺拔的铁山无,还有对方那一脸的笑意,想着之前自己胡乱说的话,忽然想哭。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还是那个铁山无(下)

因为那一个他们的尊敬程度仅次于丘战神的人来了,就这样完完整整、结结实实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在白天是第一次见到定远将军白从云,可是他们却都把晋王李显岳的容貌烙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李显岳戍卫北疆这么多年,人人称道,他的画像无用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了,但是今天却还真的是第一次碰上真人。

“殿……殿下,殿下好,呃,这个……见过殿下,殿下千岁……”他的话语难得语无伦次了起来,一点也不符合他平日里的形象以及他极力想要展示给别人看的自己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

这些话都不应该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那些僵硬但是“谄媚”的动作也都不应该发生在他的身上,不过偏偏一切都发生了。

大概是心中终于缓解完毕,营帐内的那个人隐晦地表达出了晋王李显岳亲自到来这一件事情,于是营帐内大多数人的手都激动得有些颤抖起来。

他们几乎暂时都因为激动而没有精力去思考晋王李显岳为什么会亲自来到自己的营帐外面,用一个词,那便叫做:何德何能啊!

何德何能,当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

李显岳朝着无用点了点头。

他的面容丑陋,也不苟言笑,于是自然也不会像是白从云那样亲和,但是对于他来说,点头就已经足够了,无用已经心都飘了起来。

铁山无的心并没有飘起,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只不过他真实的计划是自己证明给李显岳看,然后花费一番手脚去寻找能够面见李显岳的机会,表达自己的能力,而现在,自己只是收拢了一部分的残兵败将,奇迹般规整地来到了中军,李显岳就亲自找过来了。

受宠若惊是必须要有的,他铁山无也是人,也是敬佩喜欢李显岳的人,但是好歹那种程度要小了许多。

“殿下,您是……来找我的?”虽然装傻很没有意思,但是出于某种礼貌,铁山无必须要表示一下。

因为无用大大咧咧地冒出来的原因,这还是他和李显岳现在的第一次讲话。

无用难得有自知之明地靠边站了站,脸上带着略微的惊愕,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老大是很厉害很厉害、很牛#很牛#的人物,但是当亲耳听到晋王李显岳居然是亲自来找铁山无的,还是震惊欣喜得难以自抑,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兄弟,自己的老大,跟着这样的老大,不仅有肉吃,而且风光,以后可以在别人面前尽情地装#了:我们的老大可是把李显岳都引来了!

营帐内现在不敢冒出头来的那些人同样有着差不多的心情,毕竟他们不仅跟了铁山无好多天,同甘共苦、长途跋涉,而且还是和铁山无同一个营帐的。

其实吧,很多事情真的特别奇妙,管阔是曾经的中书令之子,他还迎娶过晋王李显岳的妹妹,广乐公主李惜芸,他营帐里的人,除了铁山无还好一点,其他人全部都深以为耻。现在,李显岳不就是亲自来见铁山无了,而且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出来呢,他们同样作为铁山无同一个营帐里的人,就为铁山无骄傲,为铁山无自豪。人世间嘛,傲慢与偏见,实在是常情常情啊!

真的不知道如果管阔看到这一幅情景,究竟会作何感想。

李显岳并不会去多想如果管阔见到这一情景之后的想法,而是声音沉静道:“我今天看见你了。”

我今天看见你了,我现在还在看着你呢,但是李显岳要说的并不是那种很没有意思的意思。

我今天是看着你带领着那些人过来的,我也已经听说过了你的事迹,当然,这些都只是聊表地看了几眼,而现在,我想仔细看看你,也和你谈谈。

铁山无笑了一下。

他现在站在李显岳的面前,比起曾经应该可以说是非常的不自然了,然而在别人看来,他自然得简直不像话,就像面前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北唐士兵一样。

李显岳却很喜欢他那种看起来很自然的样子,毕竟如果所有人都像无用等人那般一副受宠若惊的、语无伦次的模样,他非但不会因为自己的魅力而自豪,反而会看低面前的那个人。

所以,铁山无把那些人奇迹般地带过来,还有今夜的表现,让他更加觉得铁山无就是自己需要的那个人,不会错的。

“你叫什么?”李显岳问道。

“铁山无,我姓铁,我的老家没有山,所以我叫铁山无。”铁山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说出那些话时候的神态,一如既往。

“很好的名字。”李显岳点头道,嘴角露出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有意思了。

“很随便的名字。”铁山无道。

李显岳摇了摇头,然后往后望了望,道:“放在这战场之上,可不能随便了。”

他的这句话饱含着深意,只要不是傻瓜,都能够理解隐藏在这其中的意味——小伙子,你的运气很好,我要重用你了。

“殿下放心,我铁山无,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铁山无的笑意之中,开始氤氲着自信。

关于这方面的话题结束,双方都已经很明确了。

李显岳要重用铁山无,而铁山无表示自己不会辜负李显岳的重用。

于是,就开始谈谈人生了。

“我听说,你是一个队官?”李显岳挥了挥手,示意那些紧紧贴着自己的亲卫们放松一点,也没必要就这么把他们两个人围在中心,那样很不自在。

那些亲卫们也都意识到了自己这些人的警惕带给李显岳他们二人的的尴尬,纷纷散开,离远了一些。

“是的。”

“你的那些东西哪里学的?”

“殿下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于是,沉默了。

作为晋王李显岳,要查一些东西,当然是细细密密,全部都给你查出来,他查到了铁山无的所有所有,包括对方是被发配过来的,并且杀死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对方战斗力惊人,成为了队官。

(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铁山无自从来到这片北疆之后的表现,非常可观,他身怀强大的战斗力,经历的那么多场战斗都表现出了超凡的实力,根本不像一个新兵,不对,比起北唐的精锐老兵都要强大。而这一次他带领着那一百多人,以令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的智慧与指挥能力,就这样突破了突兀人的围堵和追杀,奇迹般地来到了李显岳的面前。

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只做区区一个队官,因为那是埋没人才。

然而问题来了。

学习是一件很广阔的东西,铁山无懂得许多,那么他必定是学习到的,比如说他的战斗力,比如说他的指挥能力,他可以是从师何人,就像说丘镜山就是李显岳的老师。他也可以是依靠自己的经历自己体悟出来的,像镇武将军王独就是这样的。

然而,李显岳得到的信息是——铁山无根本就没有机会学到武技和统兵,最起码,他能够带着这么多人穿越大片范围,而没有被突兀人歼灭,也算是统兵能力了。铁山无在被发配之前,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长安府衙役,本来他应该有着稳定美满的生活,娶到了娇妻,可是没想到造化弄人,最后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不管怎么说,一名衙役就算有些手段,也不会是他现在的手段。

至于像镇武将军王独一样,黄沙百战穿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步一步爬上来,一步一步增强自己的武技,一步一步懂得理解了战争,从而学会打仗,铁山无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可能吗?

常言道,世上有天纵奇才,但是李显岳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天纵奇才,而且他得到的消息是铁山无从一名普通士兵到成为队官的过程太过平坦,那个家伙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表现惊人,绝对不像是循序渐进的人物。

虽然调查下来铁山无没有问题,但是李显岳还是很好奇,并且难以置信:铁山无是怎样做到的?

大多数人大概对铁山无的感觉只能是惊为天人,然后便是绝对的信任,不会去多想其他,因为,北唐军中,像铁山无那样的人,越多越好,最好就连自己都是,那是北唐之福。

在这其中的少数,而且是周围数百人中的唯一一个对铁山无怀疑,觉得这个家伙满身都是谜的人,现在已经离开了,不知道是死是活,那个人是管阔。

甚至管阔就在认识铁山无的第一天,感觉着这个家伙对充军的态度,看着这个家伙的笑容,就已经断定铁山无绝对不是普通人。

这就叫眼力,中书令管清和之子不是白当的,见识就和无用等人不一样,虽然无用他们说他是个傻子。

“天生我材必有用。”铁山无咧嘴一笑。

这说明他不想说,哪怕这是在李显岳的面前。

无用在那边愣愣并且紧张兮兮地站着,一句话都不敢说,他惊讶于自己的老大铁山无在晋王李显岳的面前竟然都不肯说实话,但是同时又有一种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具备的情绪在沸腾着——对,这样的姿态,才是我们的老大铁山无,要是随随便便就老老实实交代了,那就不是铁山无了。

李显岳笑出了一声,然后笑着转过了头来,环视过周围一圈的亲卫们,他的笑容很难得,而现在的笑容自然不会是高兴满意的笑容,而是带有着微微的嘲讽意思。

他的头又转了回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

铁山无点头:“天生我材必有用。”

李显岳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铁山无一番。

铁山无站得笔直,脸上的神情很自然。

无用看着铁山无面对晋王李显岳的态度,额头上开始渗出了汗水,心想自己没看见、看错了,真的没看见、看错了。

李显岳这一次真的笑了起来。

“好!”他喊道。

“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拍拍铁山无的肩膀,道:“来。”

“来,我们谈谈打仗吧。”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而去了。

铁山无回头望了望已经目瞪口呆的无用,回眸一笑。

无用并没有被惊艳到,但是还是被惊愕到了。

这就完了?

所有人几乎视若神明的晋王李显岳就这样三言两语被自己的老大给搞定了?

铁山无也走了,那些亲卫们也走了,远处只剩下了呆呆愣愣的无用一个人,看起来像一个傻子,比管阔傻了不知道多少倍。

许久之后,那些后来就连偷看都不敢的家伙们一个又一个从一个又一个的营帐之内探出头来,一点都没有在战场上的英勇的样子,贼溜溜的,特别难看。

“走了吗?”

“走了吗?”

……

他们互相之间朝着忐忑程度并不比自己低的人不断询问,看起来分外喜感。

“哈哈!”就在这些凌乱的声音之中,忽然传出一声嚣张并且傻不拉几的笑声:“哈哈哈!”

无用站在高处,俯视着那些人。

别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上去的。

他振臂一呼,大声喊道:“看见了吧,看见了吧,我们的老大啊,快点来膜拜啊,那可是我们的老大啊!!”

他以为他的这个样子非常意气风发,欲上青天揽明月,可是别人看他就是一个傻子。

当然没有人去膜拜他,无视他倒是有的,所有人依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对他毫不理睬。

在大呼小叫哈哈大笑了一阵之后,无用到底还是自觉无趣了,骂骂咧咧了几句,自己爬了下来,一脸的黑。

想象中无数人涌过来对着自己献殷勤想要套近乎,顺便可以接近一下铁山无的情景并没有发生,现实和想象的差距到底还是差的很远了。

他又不是铁山无,他是无用,没有人会买他的帐。

“一群没有自知之明的东西!”无用恨恨地骂了一声,同时因为自己没有获得应有的效果,而难得地有些脸红,“现在不来膜拜,等以后要是想方设法接近我们的老大,那就给老子滚远点!”

(本章完)

第三十五章 战场之外(上)

可雷一边笑着一边把他迎进了营帐之内,他同样也是喜上眉梢,不过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他也觉得无用刚才的样子特别傻。

他们以为真的是铁山无搞定了李显岳,其实并不是的。

铁山无不想说出过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李显岳也就不问了,那不是他被铁山无折服了然后不问,而是因为他是晋王李显岳。

他是一朝皇子,北唐战神丘镜山的继承者,只要他想调查铁山无的底细,那就一定能够查的出来,所以他无所谓铁山无是否老实。

……

……

北唐天载十四年的暮秋,冬季来临之前的最后时节。

天空阴沉沉的,冷空气伴随着阴云开始积聚。

天气真的开始冷了。

阿史那沁合围过来的三支部队全部都已经到位,剩下的也就只有推进了。

冬季即将来临,北唐的援军也快要到达,阿史那沁绝对不可能留给北唐任何的机会,所以他的攻势很快,迅如闪电。

这很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冠英将军带着两万府兵还有三千羽林日夜兼程,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但是因为这些兵马之前的聚集之怠慢,还是来不及。

真的真的来不及。

晋王李显岳只能独自先抵挡住阿?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