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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是谁》


第一章

那一夜特别闷热。虽然门和窗子都大敞着,电风扇不停地烦人地呻吟着,屋子里还是感觉不到一丝凉气。杨原平觉得身下湿漉漉的,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却发现是汗水把光着的脊背黏在木板床上了。他想改变一下姿势,又怕惊动身边的妻子,只好忍着。

“还没有睡着?”一直悄然无声的妻子突然发问了。

杨原平一怔:原来她也没睡着啊!既然如此,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痛痛快快地翻了个身,说:“本来就热得要命,蚊子也趁火打劫,能睡得着吗?”

妻子搡了搡他的背:“我看你是想女儿了。”

一句话问得杨原平心里怪难受的。他掩饰地岔开话题:“热就是热嘛,怎么又扯到女儿身上了?咱们从北京来大漠河农场插队有十二年了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热的天呢!想不到地处大西北的大漠河也有比北京还热的时候,怪哉,怪哉!”

“别打马虎眼啊,想女儿就是想女儿,又不丢人。”

妻子说的是事实,杨原平无言以答,自我解嘲地“嘿嘿”笑笑,不做声了。可不,如果当时不同意赵凯之的提议,就没有吃饺子碰运气的事情,现在睡在他们身边的就不会是赵凯之的女儿赵灵,而是他们自己的女儿杨阳了。

大漠河农场的大多数职工都来自周围的农村,因此,还保留着邻居们往来频繁的习俗。农场的职工宿舍平房居多,唯一的一栋三层简易楼在那里便称得上是“豪宅”了。杨原平是技术科的副科长,好歹算个中层干部,一家三口有幸住在“豪宅”里。左边的邻居便是农场工会副主席赵凯之,夫妻俩也只有一个女儿,起名叫赵灵;右边的邻居叫李江,自己是个普通的老职工,倒是他妻子张慧英特别能干,是农场财会科的副科长。因为三家人门挨门住着,年龄又都相仿,处得十分融洽。更有意思的是,三家人的三个女儿竟然是同年生人,从会走路到如今都五岁了,整天泡在一起玩,跟亲姐妹没两样,这使得三家人的关系更是锦上添花,简直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

半月前,场部下了一份通知,决定派一名环节干部去兰州参观十天,出于特殊考虑,还允许带着家属一同去。筛来选去,这个名额摊到了杨原平、赵凯之和张慧英身上,也就是说,从他们三人中选一个去学习。这样一份“美差”反而让他们犯难了:同样的三家人,同样的三个孩子,而且关系好得不分彼此,谁能忍心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出去开眼界,把另外两家扔下?于心不忍啊!

还是张慧英有主意。她快言快语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指标是咱们三家的,总不能肥水外流啊!这么着,现在不是讲究公平竞争吗?咱们来个三一三剩一,谁的运气好谁就去。”

众人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她已经从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来。她神情严肃地把那枚硬币举到众人面前,来回翻着让他们看。那是一枚干干净净的硬币,反面没有什么特殊,正面的中央却有一个清晰的红点。

张慧英也不解释,扬手把硬币高高抛起,又落在桌子上,凑过去看了看,才说:“看见了吧?这是红点朝上。咱们三个一人扔一次,谁的运气好,就会露出红点朝上的一面,那这个指标就是他的。公平吧?”

众人虽然觉得这样选择有点荒唐,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嘻嘻哈哈地同意了。于是,三个人开始近乎玩笑地轮流扔那枚硬币。杨原平和赵凯之还“绅士”了一下,让女士优先。张慧英也不谦让,手里捏着那枚硬币,闭着眼睛沉思了片刻,才抛了起来。待那硬币落定,她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哪里有什么红点?

她懒懒地把硬币推到杨原平面前。杨原平就没有她那么认真了,拿起来随意地扔出去,也是个光光的白面。最后一个出手的是赵凯之,居然也没有看到红点。

杨原平大笑起来:“看来我们的运气都不怎么样,是不是要进行加时赛了?”

张慧英松了口气:“那可不。就是马拉松也得比下去。”

果然,第二轮又没有决出胜负。到了第三轮,张慧英和杨原平的手气仍然不见起色,赵凯之都打起哈欠了。他苦笑着随手一掷,硬币落下后,旋转了几圈稳稳地躺在桌面上,一个醒目的红点露在外面。

张慧英愣了片刻。“凯之,好运气!”杨原平由衷的欢呼声惊醒了她,她也跟着鼓起了掌。平时文文静静的赵凯之仿佛觉得占了朋友的便宜,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回到家里,认真地跟妻子商量这事该怎么处理。妻子是个明白人,也很为此不安,俩人合计再三,总算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天晚上,他们就请两家邻居一起来家里包饺子吃。好邻居能够举家去大城市开心一番,杨原平当然也为他们高兴,下班以后,兜里揣了一瓶酒,领着妻子和女儿杨阳拐进了赵家。

刚刚坐定,张慧英笑吟吟走进来,说自己的手已经洗干净了,挽起袖子就要动手包饺子。这时,赵凯之一只手举起那枚硬币,一本正经地宣布:“诸位,听我说。今天下午我是靠这枚硬币取得参观权的。场长告诉我,除了妻子,还可以带一名家属去。带谁呢?咱们三家的三个孩子都该出去看看,薄了哪个都不公平。我俩合计了一下,只有一个办法行得通,从今天起,咱们就把这枚硬币当做幸运币。我已经把它认真地消毒了……”说着,他把硬币扔到饺子馅里,“哪个孩子或者她的家长吃到带硬币的饺子,我们俩就带她去兰州……”

杨原平没想到赵凯之会想出这么一招,心里热乎乎的,连连摆手:“凯之啊,你的心意我们领了,灵灵跟你们去是顺情顺理的事情,何必这么麻烦呢!”

张慧英也疑惑着:“这……合适吗?”

赵凯之固执地搅和着饺子馅:“有什么不合适的?反正咱们三家人这几年处得跟一家人也差不多,带哪个孩子都没问题。你们要再多说,可是见外了啊。慧英,你不是带先进武器来了吗?快擀皮啊!”

张慧英仿佛被提醒了,答应着,麻利地擀起皮来。

杨原平见赵凯之的倔劲上来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拿起一张饺子皮,边包边感叹:“看咱们这知青当的,本来祖祖辈辈都是北京人,可到了咱们孩子这一辈,生在这个小地方,长在这个小地方,去趟省城还稀罕得不得了。”

张慧英手下如飞,饺子皮一张一张地擀出来:“可不是嘛。杨原平,你怎么说还是个北京知青,将来说不定有个机会就能回北京;可像我和小楠她爸这样的支边青年,恐怕就不容易了……”

赵凯之打断了她的话:“行了,张慧英,你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容易不等于没有可能,最不可能的是我们俩,一对土生土长的回乡知青,去北京也只能是当个民工。”

张慧英直起身子歇了口气:“倒也是。楠楠的姥爷姥姥还在北京,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唉,要是能回北京去,当个民工我也乐意。”

杨原平的妻子劝她:“我听说,像你们这样的支边青年,只要是没成家,家里又有困难的,也可以申请回北京的。批准了不少呢!”

张慧英撇了撇嘴:“只怕是批准多少也轮不到我们家。”

赵凯之叫起来:“哎,哎!咱们换个话题行不行?太影响速度了!”

大家都笑了,手里的动作也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一锅饺子馅就包完了。赵凯之吩咐妻子捅旺火准备煮饺子,自己招呼着大家坐在一旁慢慢喝茶。

张慧英刚端起茶杯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这天都快黑了,仨孩子跑哪儿去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众人这才发现三个女孩子一直没有回来,都有些急了。还是赵凯之的妻子心中有数,一边往锅里下饺子,一边说:“丢不了,三个娃精着呢,肯定是去大漠河边玩去了!”

果然,等热腾腾的饺子端上餐桌,三个孩子嬉闹着回来了。

张慧英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李楠拉到身边坐下,麻利地把盘里几个胖嘟嘟的饺子夹到她的小碟子里:“哪儿疯去了?你姨特意给你包了这么好的饺子,快吃吧!”

李楠皱着眉头,吹着冒着热气的饺子:“烫啊!”

张慧英在她的小脑袋上拍了一下:“没出息!前怕狼后怕虎的,还不把天大的事情也耽误了?快吃!”

李楠硬着头皮咬了一口,抬起头望着妈妈。张慧英一阵惊喜:“是不是吃着钢《了?”

李楠摇摇头:“什么钢《?还是烫!”

张慧英失望地瞪了她一眼,又把她小碟子里的饺子一一夹成两半。

坐在一旁的赵灵一见,干脆把一盘饺子拉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学着张慧英的样子一个一个地夹破饺子。只有杨阳不吭声,她自己站起来,伸筷子从大盘里夹了一个饺子,沾了一下醋,塞到嘴里。刚嚼了一下,突然喊起来:“哎哟,这是什么呀,这么硬,我的牙又要掉一颗了!”

所有大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她的身上。杨原平的妻子把手伸到女儿的嘴边,催促着:“快,快吐出来!”

只见那枚带红点的硬币连同饺子吐在了杨原平妻子的手上!

赵凯之带头鼓起掌来:“杨阳好福气,吃到钢《了。看来,明天就是杨阳跟赵叔叔和丁阿姨去省城了。”

杨阳“嘿嘿”傻乐,赵灵却咧着嘴“哇”地哭了起来,弄得几个大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杨原平过意不去,说:“算了,不就是一场游戏嘛!凯之啊,明天还是带你们灵灵去吧!”

赵凯之连连摇头:“那不行。咱们说话要有诚信,尤其是在孩子们面前。”说着,将赵灵抱过来,替她擦着眼泪,“灵灵听话,过些日子,爸爸妈妈再带你去省城玩,行吗?”

赵灵仰起脸望着父亲,哽咽着说:“真的吗?”

赵凯之把女儿搂得更紧了:“爸爸妈妈说话当然算数。”

李楠怯怯地看着这一幕,小声地征求妈妈的意见:“妈,我也想去……”

张慧英眼圈红红的,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脸:“放心吧,楠楠,咱们才不去那破省城呢,爸爸妈妈直接带你去北京!”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赵凯之夫妇领着杨原平的女儿杨阳出发前,把赵灵留在杨家。两家大人都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千嘱咐万叮咛的,大有点生离死别的意思。杨阳天生心眼少,现在要离开父母出远门,突然多了几分眷恋。这小家伙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用红纸剪了两只猴子,贴在一进家门的玻璃上。这使得杨原平夫妇的心情更是矛盾万分。他俩轮番亲吻了自己的女儿,又将那枚一面有红点的硬币塞到女儿的衣兜里。杨原平拉着女儿的小手嘱咐再三,要她记住这是一枚幸运币,带上它就能带来好运。杨阳看着好玩,拿着硬币左看右看不肯松手。

赵凯之夫妇领着杨阳上汽车的时候,三家人还在场部大门口留了一张合影。杨原平的鼻子酸酸的,从那天起,他就夜夜失眠,女儿坐在汽车上远去的身影总在他的眼前萦绕……

掐指算算,到今天这个不眠之夜,杨阳离开家已经是第九天了。这傻孩子明天下午就该回来了。想到后天就能见到宝贝女儿,杨原平心里多了几分激动,也多了几分安慰。

在那台超期服役的老式电风扇的呻吟声中,困意渐渐向他袭来。

这晚上,大漠河一带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一场人们不曾预料的强烈地震在午夜2时46分袭击了这里,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给这个边远小城制造了有史以来最惨重的悲剧。

那个时候,杨原平和这里的许多居民一样,经过了闷热的煎熬,刚刚进入了梦乡。而张慧英却依然清醒得很,她在为自己的女儿设计着未来。白天的时候,她收到了父亲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已经给小楠联系到北京的一所小学,秋季就可以过去借读学前班。

张慧英为此兴奋了一整天。晚饭时她特意在丈夫面前卖了个关子,让他猜猜有什么好事情,不料反应迟钝的丈夫怎么也猜不出来,最后还是她告诉了他实情。谁知他听了竟然平淡如故,还温吞吞地说了一句:“借读多少年也成不了北京人,到时候还不得回来?”

张慧英气得脸都白了,一晚上再也没有和他说话。丈夫似乎也不大注意她的态度,不到十点钟就倒头入睡了。张慧英听着丈夫的鼾声,更加心烦,她使劲摇着手中的扇子,一遍又一遍地为女儿设计着前途,一直熬了四个多钟点也毫无困意……

蓦地,她感到房间震颤了一下。

张慧英“腾”地坐起来,没来得及定神,整个屋子就剧烈地摇晃起来。她顺手打开灯,只见电灯大幅度地摆动着。她的脑子里“嗡”地一响,踹了丈夫一脚,同时大喊一声:“地震了!”转身扑到旁边的小床上,抱起李楠就往外跑。

丈夫这才清醒了,跟在她身后跑出屋子。他看了一眼杨原平家,见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便没有跟着母女俩下楼梯,而是拼命地敲杨家的门,高喊着:“原平,原平,快起来,地震了!”

这时,在他的头顶,已经有一块预制板松动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巨大的爆裂声……

杨原平夫妇被惊醒后,几乎同时爬起来,心照不宣地冲向小卧室。杨原平抱起赵灵,冲着妻子大喊:“快,打开门!”

妻子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去拉门,可是,门已经被扭曲,怎么也拉不开。

杨原平没有思考的时间,一手抱赵灵一手拽住妻子,朝着窗子的方向就跑。到了窗口,他一脚踹碎了玻璃窗子,歇斯底里地大叫:“愣着干什么?撕床单啊!”妻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杨原平把赵灵塞到她怀里,自己扯过床单猛地撕成两条。这时,房子忽然又摇晃起来,屋里的家具哗啦哗啦倒下。

妻子站立不稳,左右踉跄着,她回头对还在撕扯床单的丈夫喊了一声:“原平,来不及了,快!”便双手紧紧地抱住赵灵,一闭眼,从三层楼上猛地跳了下去。杨原平见状,“啊”地喊了一声,也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下去了。

周围一片漆黑。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叫声中,他重重地落在楼下的一棵树上,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显得那样无能,这场浩劫顷刻间就将大漠河变得满目疮痍,给多少家庭留下了永世难忘的痛苦记忆。事后统计出的遇难人员名单中,住平房的寥寥无几,住在楼房里的却多达两位数。这里面有杨原平的妻子和张慧英的丈夫。

第二章

由于地震发生在夏天,而那个夏天又格外炎热,死难者的追悼会很快就举行了。会场就设在一座座地震棚外面,根据遇难者家属的意愿,遗像分别挂在各个地震棚里面。杨原平妻子和张慧英丈夫的遗像挂在一个棚里。遗像前还摆放着两个花圈,几乎把整个地震棚占满了。

折腾了好几天,李楠和赵灵两个孩子累得够戗,就在地震棚里相拥着睡着了,小脸上还留着泪痕。杨原平心疼地弯下腰,摸摸孩子的小脸,喉咙一阵发哽。旁边的张慧英轻声嘟囔:“幸亏他们仨出去了,逃过了这一劫。看来那枚幸运币还真管用呢!”

杨原平嘴里不说,心里却一直在打鼓:杨阳他们已经走了十一天了,按正常情况,昨天就该回来了,可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兰州离大漠河也就是几百里的路程,会不会……他不敢想下去了。

果然,当天晚上,收音机里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这次地震的震中就在大漠河和兰州的中间地带,震后,由于暴雨的冲击,使得那里发生了严重的山体滑坡,好几辆路过的汽车翻进了山沟里,其中还有一辆是旅游车……

杨原平当时就被这则消息击晕了:杨阳他们会不会就在那辆车上?天哪!人到这种时候,往往会产生很多奇怪的念头。一贯不迷信的杨原平竟然想到了那枚硬币:我的杨阳身上还带着它呢,想必不会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即使遇到,也会逢凶化吉的!

他整夜都在脑子里强化这个足以安慰自己的念头,但天刚刚亮,还是支撑不住了,脚步匆匆地赶到了场部。

刚进场长办公室,杨原平就看出场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在心底升起了。朱场长亲自将一杯沏好的茶递给他,委婉地说了些“要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后,拿出一份电话记录,轻轻地放在杨原平面前:“这是一份电话记录。现在是特殊时期,上级也不可能下达一个专门的通知,你看吧……”

杨原平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接过电话记录,手止不住激烈地哆嗦起来。那份短短的电文他足足看了好几遍。看着看着,面色逐渐变得惨白,终于抬起头来,嘴唇抖动着自言自语道:“这……天哪!这怎么可能呢?你们没有听错吧?”

朱场长难过地垂下头:“没有。我接到电话后也有些不相信,又亲自打电话问当地的公安部门。他们说,参观团当天晚上从大漠河旅游区往省城赶的时候,路上突然遇到了强烈余震,再加上天降暴雨,使得公路旁的山体突然滑坡,刚好把他们坐的那辆车子冲下山,掉到了河里……赵凯之两口子,还有你的女儿杨阳就在那辆车上……到现在,赵凯之两口子已经找到,可是……已经没救了。而你的女儿生死不明……你先别着急,等那边有了确切的消息我再告诉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杨原平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目光茫然地望着那张电文记录。沉默了几分钟,他突然站起,发出一声惨烈的吼叫:“不,我不相信!我,我要去找我女儿……”

一旁的场长伸手扶祝蝴:“老杨,你冷静一些。医生说了,你的腿现在还不能走长路,这样会毁掉的。”

杨原平咬着牙,大声喊:“我的女儿都没了,我还要这腿有啥用?”说着,他固执地甩开场长,一瘸一拐走出办公室。

一出门,他就看见张慧英拉着李楠站在门口。原来,张慧英听说杨原平被吉普车拉走了,生性多疑的她猜测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领着女儿悄悄跟了过来。到了场长办公室,她没有进去,躲在门口将里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双手拦住杨原平,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嘛!”

杨原平都要哭出来了:“我就是要搞清楚嘛!你不要拦我!”

平时温文尔雅的杨原平像着了魔一样,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就是听不进去,一门心思地要去找女儿和赵凯之夫妇。

朱场长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顺从了他的意愿,还特意派了一辆车,直接把他送到镇上的火车站。杨原平谢过场长,又含着眼泪拜托张慧英照看好灵灵。张慧英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带着哭腔连声答应了。

杨原平赶到山体滑坡的地方,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那辆大客车的残骸已经被打捞上来,虽然样子惨不忍睹,却很醒目。公路下面是山谷,两座大山的夹缝中淌着洪水咆哮的大漠河。河边还有几个穿救生衣的人划着皮筏继续寻找落水者,一个戴着红袖章的指挥人员嘴里吹着哨,指挥挖掘机和工人们。

尽管现场十分繁忙,副总指挥还是抽出身来认真地接待了杨原平。然而,他对搜救工作的介绍却让杨原平大失所望。副总指挥说,当时这辆车上一共有33个乘客,包括幸存者和遇难者,现在一共打捞上来30个,包括赵凯之夫妇;还有三个下落不明,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杨原平茫然地喃喃自语:“最后的努力?”

副总指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发出深深的叹息:“是啊,你也都看见了,这么深的沟,河水又那么急,你的女儿身体那么小,极有可能被洪水冲远了。我们会努力的。但是,说句您不爱听的话,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

杨原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向一边倒去。旁边几个人连忙把他扶到临时支起的简易床上。这时,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年轻人走到他的床边,弯下腰自我介绍:“杨先生,我是《生活参考报》的记者于家驹,听说,您的女儿在这次车祸中失踪了,对吗?”

杨原平沉重地点点头:“是。我就是来找她的。”

于家驹回身看了看下面滔滔的河水,问:“这么深的水,这么大的浪,您觉得还能找到您的女儿吗?”

这是杨原平最不愿意听到的,他被深深地刺激了,突然有了精神,愤愤地看了对方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她。”

“凭什么?”

杨原平一下子坐起来,提高了嗓门:“凭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于家驹显然被这话震惊,两眼蓦地瞪大,然后露出歉意的表情:“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说完,拿出一个采访本,想问点什么。杨原平厌烦地摆摆手,无声地拒绝了。于家驹碰了软钉子,有些尴尬,也不再坚持,抱歉地笑了笑,到帐篷外面去了。

杨原平觉得腿上一阵钻心的痛,站立不稳倒在床上,痛苦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上暖烘烘的,睁开眼一看,只见那位年轻的记者于家驹又站在他的面前。杨原平立刻把脸扭到了一边。

于家驹轻声说:“杨先生,对不起,我是个实习记者,刚才的问话如有不妥的地方,还请您原谅……”

杨原平懒懒地答道:“没关系,没关系。”

于家驹在床头坐下来:“您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有个请求,如果您同意,我愿意陪着您沿着大漠河去寻找您的女儿。行吗?”

杨原平心里一动,他把脸扭过来,看到一双真诚的眼睛,不禁被打动了。他伸手拍了一下于家驹:“行,年轻人!”

为了防止意外,指挥部特意派了非常熟悉当地情况的一位姓王的师傅作向导,三个人一直沿着河边向下寻找。

暴雨过后,大漠河水流湍急。浊浪卷着一路冲下来的杂物咆哮着向下游翻滚而去。杨原平腿上有伤,走起来很吃力,于家驹不时地去扶他,又时不时地向他问着什么。沿途只要碰上老乡,他们就一定要上前问询。然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就这样整整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终于走出了山沟,眼前渐渐变得平缓开阔。王师傅仿佛已经筋疲力尽,招呼大家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说:“你们看,前面水流已经很平缓了,要说洪水冲击,顶多冲到这里;再往下游,水冲不动了。所以,我们再往前走,已经没有啥实际意义了。”

杨原平是搞技术的,也和洪水打过交道,知道这是实事求是的分析。他只是不甘心。他把最后的一线希望留在这里,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在河边仔细寻找。于家驹和王师傅明知他这样做是徒劳的,但不忍心伤害他的感情,也跟在后面四处搜寻着。

杨原平幻想着奇迹会突然出现,然而,随着太阳不断升高,希望也离他越来越远。不争气的腿似乎故意跟他作对,一阵阵钻心地痛起来。

蓦地,他的目光触到了乱石堆上一枚银光闪闪的硬币。他几乎扑了上去,一把抓起那枚硬币,双手颤抖着把它在手心里翻了一个个儿,硬币中心那个醒目的红点立刻映入他的眼帘。杨原平再也控制不住,双眼一闭,泪水滴滴答答洒在上面。“天哪!是它#狐怎么在这儿?”杨原平高声哭喊起来。

于家驹吓了一跳,飞快地跑过来,扶着他问:“杨先生,您说什么?”

杨原平双手哆里哆嗦地捧着那枚硬币递给他,连珠炮般地一口气倾诉着:“你看,这是我女儿临走前我给她的硬币。她就是靠这枚幸运硬币才有机会和我的两个邻居一起去大漠河旅游区玩的,这中间的红点是我用实验室里提炼出来的食用色素点上去的。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不会的!”

于家驹也激动起来:“真是奇迹!这说明,你的女儿至少上过岸,而且就是在附近上的岸!不然,这么小的东西不会掉在这里。”

“没错!这也说明她还活着,活着!对吗?”

于家驹支持他的判断。王师傅却显得很沉稳,不置可否地沉吟了一会儿,建议他们到附近的派出所去寻求帮助,说当地的警察总能有更多的办法。杨原平也认为这是一条捷径。三人不敢耽搁,立刻去了大漠河旅游区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们也正忙着抗震救灾,所长认真地看了杨原平带来的有关杨阳的照片和一些资料后,遗憾地告诉他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但满口答应会全力寻找。建议他先在小旅馆住上一晚,也许明天会有新的进展。

杨原平还能说什么呢?千恩万谢地告别了所长,住进一家小旅馆。王师傅和于家驹都因为单位有事,和他互留了联系地址后分手了。

这一夜,杨原平一直没有合眼,思前想后,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最后在灯下写了一条感人至深的《寻人启事》,万一女儿还没有音信,他就要把启事发到附近的各家媒体登载。当然,他期盼着会有好消息。

不幸的是,第二天早上得到的消息却如同当头一棒将他击晕了。当时,他正在所长办公室里等候,一个毛头毛脚的小警察闯进来,没有注意到他在场,径直向所长汇报说:山林附近离出事地点不到100米的西北角发现了野兽的足迹,地上还采到了和那小女孩的血型相同的血迹,不排除那小女孩被野兽叼走的可能性。所长已经来不及批评那个莽撞的小警察,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已经使杨原平晕倒在椅子上了。

杨原平只能把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媒体上了。他给张慧英打了个电话,问了赵灵的情况,然后又把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他觉得找女儿的事情一刻也不能耽搁,便拖着受伤的腿把那份《寻人启事》送往一家又一家报社,当然,也没有忘记寄给北京《生活参考报》的记者于家驹。

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大漠河农场后,一下汽车就直奔张慧英家接赵灵。进了屋子,张慧英却并不问他什么,只是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沙发上发愣。杨原平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慧英,你怎么了……李楠呢?”

张慧英指了指小卧室,小声说:“闹情绪呢。”

杨原平不以为然:“小孩子闹什么情绪?怎么回事?”

张慧英看了赵灵一眼:“舍不得离开这儿呗。”

“离开?去哪儿?”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想把她送到北京去。”

“北京?”

张慧英点头:“对,送到她姥姥姥爷的身边,还找了一个小学校借读。北京的孩子六岁就可以上学前班了。我要让李楠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在北京读书,将来没有人会看不起她的。其实,这种想法老李在的时候我就提过,可老李这人你也知道,干什么都优柔寡断的。他现在不在了,大主意我一个人拿。”

杨原平沉吟了片刻,说:“慧英啊,老李不在了,你现在又要把女儿送走,剩下你一个人,这行吗?”

张慧英叹了口气:“我根本就不考虑我自己。为了孩子的前途,我必须忍痛割爱,早点做准备。我知道我的条件比你差,只能走旁门左道。我琢磨着,孩子在北京呆得越久,将来办户口迁移回去的机遇和理由就更充足一些。再说,现在我是不能让她在这个伤心的地方生活下去了,简直是一场噩梦!”

杨原平低头不语。张慧英又说:“原平,听说农场里有不少北京知青都办回去了,你为什么不走?”

杨原平回答:“杨阳她妈妈就躺在这里,我不想离开她……再说,杨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找不到家,找不到她的爸爸怎么办?”

张慧英奇怪地看着他:“原平啊,你是不是找孩子找得走火入魔了,怎么会有这个怪念头?总不能两头都误了吧?”

杨原平苦涩地摇了摇头,那样子使张慧英一阵心酸。她尽量说着宽慰的话:“原平,你也别着急,杨阳一时找不到,就慢慢找,总会找到的。你没听说过有个说法,女儿有条线系在爸爸的手腕上,无论走多远,爸爸一拉最后总会回来……”

杨原平被她逗得苦笑起来:“你呀,就别安慰我了。人家是说月老在男女脚上系上线,最终会扯到一起。”

张慧英调侃道:“对了错了我不在乎,只要你宽心就行。”

杨原平拉过赵灵揽在怀中,感慨万端:“大人怎么都好说,只可怜孩子们。现在就属小灵灵惨,楠楠这一走,连个小伙伴也没了。”

他心疼地想亲亲赵灵的小脸蛋,却惊讶地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长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前面,显现出与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相称的成熟。

第三章

等到被地震破坏的房子修好以后,瞅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杨原平又搬回去住了。张慧英是个热心人,也主动上门来“参观”。她把整个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指着窗子上那对小红猴剪纸说:“我看那窗户上的剪纸又旧又破的,得赶紧换换了。”

杨原平走过去用手轻轻抚了抚红猴子,鼻子酸酸的:“什么都能换,就这两只猴子不能。这是杨阳临走那一天晚上剪了贴上去的。万一哪天她真的回来了,一看见那两只红红的猴子,就一定能想起这儿是她的家……”

张慧英叹了口气,不再问什么。赵灵默不作声地听着大人谈话,一双大眼睛一直盯着那两只红猴子。突然,她转身向外面跑去,嘴里叫着:“这儿不是我的房子,是杨阳姐姐的。杨阳姐姐家有红猴子,灵灵家没有。”

杨原平没想到孩子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一时束手无策。张慧英赶上前抱住了赵灵。无奈孩子脾气倔,怎么也哄不住。杨原平一咬牙,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两只红猴子撕掉了。

几天后,杨原平下班回来,发现家门从里面锁着,不免又紧张了。他连忙跑到窗口向里面张望,却意外地发现玻璃上贴着两只红猴子的剪纸,而且几乎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只见赵灵在里面高兴地拍着手,大声欢叫着:“杨叔叔,我剪的和杨阳姐姐的红猴子一样吧?”

一股热流从杨原平的心底涌过,他连连点头:“一样,一模一样……”

赵灵更高兴了,跑过来开了门:“杨阳姐姐看见红猴子,一定会回家来的!”

从那天起,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出出进进仿佛是亲生父女。然而只有杨原平自己最清楚,固执的赵灵始终不肯叫她一声“爸爸”。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孩子不肯叫自有她的心理障碍,所以也听之任之。即使有些爱管闲事的人问起来,他也一笑置之。

那一天是赵凯之夫妇遇难一周年的忌日,他带着赵灵认真地祭奠完了亡灵之后,就在墓地前把那枚幸运币拿给赵灵看。

赵灵一眼就认出来了,惊讶地问:“噢,这就是阳阳姐姐从饺子里吃到的那个一分钱吧?她不是带在身上吗?怎么变到你手里了?”

杨原平把硬币在手心里翻来翻去,说:“这是我在你阳阳姐姐被水冲走的那条大漠河河边捡到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喜欢吗?”

赵灵惊喜地接过:“当然喜欢了。”

杨原平又从她手中拿回来,深情地看着上面的红点:“这是一枚幸运币。现在在我的眼里,你和你的阳阳姐姐是一样的,她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我的女儿,我是两个女儿的爸爸。明白吗?”

赵灵略带羞涩地点点头。杨原平笑眯眯地盯着她:“明白就赶快叫我一声‘爸爸’!”

赵灵嘴角动了动,没有出声。杨原平宽厚地笑了,说:“咱们先来做个游戏怎么样?咱们来扔硬币,掉下来要是红点朝上,灵灵就立刻叫‘爸爸’一声,要是红点朝下,那就以后再叫,行吗?”

赵灵使劲点点头:“行!爸爸先来……”

杨原平眼前一亮:想不到这个称呼居然来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畅#蝴明白这是孩子下意识叫出来的,就极力掩藏起激动,平平淡淡地把游戏进行下去。他看了赵灵一眼,顺着她的称呼说:“好,那就爸爸先来!”说完,将硬币高高地抛起。那硬币在半空中翻滚着落下来,可惜不见红点。杨原平有些失望,不知该怎么向孩子解释。不料赵灵却先于他叫起来:“这次不算。应当由灵灵来抛。”边说边抢过硬币掂了掂,抛向空中。

就这样抛起落下、落下抛起,赵灵和杨原平两个人趴在地上满世界找硬币。杨原平完全不见了平时严肃的样子,如同顽童一般与小赵灵跑来跑去嬉闹着。

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杨原平和赵灵处得比亲父女还好。十八岁的赵灵虽然已经长成大漠河农场最漂亮的大姑娘,那枚带红点的硬币却一直伴随着她。黄昏的时候,她爱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大漠河边的礁石上,手里拿着那枚硬币,远眺橙红色的太阳在河上面徘徊,然后一直目送着那迷人的蛋黄缓缓沉下地平线。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赵灵对未来充满着幻想。大漠河固然美,但毕竟太小太封闭了。她做梦都在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不经意间,一个男青年闯入了她的视线。男青年名叫宁明远,在农场财会科上班,是张慧英的部下。

其实,宁明远早就注意到这个身材苗条充满青春气息的姑娘了,只是没有接近她的机会。他时时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甚至采用了跟踪的手段,终于摸到了她喜欢到大漠河边遐想的规律。他认定有这种情趣的女孩子是在怀春,便在下班以后悄悄去那里等她。果然,时间一久,内心孤独的赵灵渐渐和他成了好朋友。

这天,宁明远看见她手中拿着的硬币,就问:“你手里拿着什么?能让我看看吗?”

赵灵犹豫了一下递给他,默默地说:“你别小看这一分钱的硬币。要不是它,我很可能早就随着这大漠河水漂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宁明远早已经打听到了赵灵的身世,他轻轻叹了一声,说:“可是,当年漂走的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女孩。”

赵灵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宁明远的眼睛亮起来,盯着女孩子:“这算什么?我知道的多着呢!你爸爸叫杨原平,今年五十二岁,在农场的技术科当副科长,还是工程师,对吧?他原来是北京知青,对吧?”

赵灵心里暗暗称奇:天哪,他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啊!想着,她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在哪个派出所工作吧?”

宁明远爽朗地一笑:“我要有那本事倒好了,可惜不是。其实,我只是关心我应该关心的人。”

赵灵一怔,脸顿时红了。她听出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她不愿意想那些,就把话题转开,问:“你不是在财务科微机室工作吗?张阿姨很厉害吧?我呀,打小就是让她这么管来管去管大的。”

宁明远说:“她愿意管管别人,要不,心里难受。自己的女儿不在身边,当然得管你了。她女儿一直在北京上学吧?你为什么不挪挪窝呢?老窝在一个小地方,聪明人也窝傻了。再说,现在是二十世纪末,我国已经进入了电子时代,你会电脑上网吗?”

赵灵摇着头:“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可惜都是纸上谈兵,很少有实践的机会。我们学校电脑特少,尤其是我们高三的学生,快高考了,老师根本就不让我们碰,怕影响升学率。”

宁明远一副痛惜的样子:“这不是在扼杀人才吗?这样吧,如果你愿意,下班时间到我的微机室去,我教你……不,这话有点王婆卖瓜的味道了,应该是:让你好好过把瘾!”

赵灵高兴而胆怯地问:“我行吗?”

宁明远说:“当然行!只要一上网,你就会看到,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旱不定你还可以跟张科长在北京的女儿网上直接对话聊天呢!”

赵灵完全沉浸在上网的喜悦中,没太多想,就和宁明远约好下周末放学后去微机室。宁明远听了,心里就别提有多乐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向胜利迈出了第一步,信心大增。

赵灵天性聪明,没几天就把电脑上好多程序掌握了,有的方面甚至都超过了宁明远。小宁暗暗吃惊,为了能更多地和她在一起,还总要吹毛求疵地指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一个多月过去,他们俩相处得越来越近乎,与此同时,小宁也敏感地觉察到张慧英在用异样的目光注意着他们的来往。

周末的一天,他们正在浏览网上的新闻,门无声地开了,张慧英轻轻走到了他们背后。

小宁其实看到她了,故意猛地一回头,把张慧英吓了一跳。

小宁作出惊讶的样子,问:“张科长,大周末的,您怎么又来关心我们年轻人的学习了?也真够辛苦的!”

张慧英不理睬他的讥讽,看着电脑上的显示屏,径直问赵灵:“灵灵,这是在上网吧?”

赵灵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画面:“是啊,张阿姨,可有意思呢。”

张慧英“嘿嘿”一笑:“张阿姨知道,这玩意儿是迷人。今天来是特意给你介绍个网上的好朋友。”

小宁在旁边“扑哧”笑出声来:“张科长,您别逗我了,像你们这个年龄的人,除了搞专业的,没有几个沾电脑的边,还能有什么网友?玩笑开大了。”

张慧英不屑地回头瞥了瞥他:“你怎么门缝里看人啊?我不会上网,难道我女儿也不会?人家可是北京重点中学的高中生呢!灵灵,上次你托我要她的什么网址,刚才她给我来电话了。我就听她念,照猫画虎把她告诉的什么代号啊网址网名啊都给你抄下来了。你看看。”

满心欢喜的赵灵接过纸条,挨个儿把上面记的字母对了一遍,兴奋地说:“楠楠姐的网名叫‘花儿’……”

张慧英摸不着头脑:自己的女儿不是叫李楠吗?怎么又成了“花儿”?

小宁看到她一脸的茫然,摆出权威的架势对赵灵说:“来,我也给你起个网名……”

赵灵却调皮地眨了眨眼:“小宁,干脆让我自己一个人独立来吧,有啥问题我再向你请教,行不?”

小宁有些失落。张慧英幸灾乐祸地招呼他:“走吧,人家灵灵下逐客令了,咱们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边说边推着小宁出了门。

微机室里立刻变得分外宁静。赵灵有些激动,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和远在北京的好朋友网上聊天啊。她按摩了几下眼角,让眼前的屏幕显得更清晰,然后,对照着小纸条敲打起键盘。

在众多的网名中,她找到了北京的“花儿”。她停住手,惊喜地自言自语着:“花儿?李楠姐姐……我找的就是你啊……那我该叫什么呢……对,她叫花儿,我就叫草儿。花儿美丽、纯洁、善良,可我草儿虽然不起眼,却紧紧地抓着大地,顽强不屈……”

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开始兴奋地敲打键盘。

显示屏聊天室里出现了她们的对话:

“花儿,我知道你是谁……”

“草儿,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你怎么能认识我?”

“我还知道你是北京一所重点中学的学生。”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赵灵想想又敲键盘:“是你妈妈告诉我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灵灵,对吗?真想你呀!”

“我真羡慕你,能在北京读书。”

“那你就来北京吧,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在一起多好啊!”

赵灵停住手,苦楚地呆望着显示屏。

这时杨原平悄悄推门进来,正要叫女儿,看见她呆呆的样子,便轻轻走到她背后,悄悄看了看电脑的屏幕,那上面还留着刚才的对话内容:“花儿,我真羡慕你,能在北京读书。”

杨原平若有所思,轻声唤女儿:“灵灵,爸爸有个想法,来征求你的意见。”

赵灵奇怪地眨着大眼睛:“爸,您说吧。”

杨原平的手颤抖起来,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户口本。赵灵更糊涂了:“爸,您到底有什么大事啊?”

杨原平说:“当然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了。”说着,他把户口簿翻到杨阳的那一页,递到女儿面前。“你得感谢你张阿姨。灵灵,爸爸知道你特别想到外面闯一闯,可惜我没有本事。刚才我在菜市场门口碰到了你张阿姨,她的一句话点醒了我。马上你就快十八岁了吧?张阿姨提醒爸爸要赶快把你的户口办到北京去。”

“办到北京?凭什么啊?”

“就凭你是爸爸的女儿,是北京知识青年的子女。国家有了政策,北京知青的孩子不满十八岁都可以办回北京的。”

“真的?”赵灵的目光中闪过惊喜,但很快又熄灭了,垂下头,“可是……这是杨阳姐姐的户口。”

“不错,是她的。爸爸想……爸爸想把你杨阳姐姐的户口转到北京,然后,让你去顶替她。”

赵灵愕然:“要我冒名顶替?这……合适吗?”

“爸爸原来也没想到这么做。可张阿姨说的也很有道理啊。杨阳不在了,可她的户口不是一直没有注销吗?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咱们不能眼看着这个指标白白浪费了。灵灵也是我的亲女儿,让你从此叫‘杨阳’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到时候你张阿姨还愿意以多年老邻居的身份给你做证明。这不叫冒名顶替,你们两个在爸爸的心目中是同一个人,你杨阳姐姐拥有的一切你都应该拥有。”

赵灵看着杨原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原平抱住了她的头,轻声问:“孩子,从今以后你要改名叫杨阳,这样,办理手续的时候会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行吗?”

赵灵沉吟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泪水缓缓地流下来,仰起脸问:“爸,您把我转走了,那您呢?”

杨原平惨然一笑:“爸要在这里守着杨阳的妈妈,还得等着你杨阳姐姐。你放心,等爸爸退休了就回北京陪你,怎么样?”

赵灵张开双臂将杨原平紧紧搂住,撒娇地说:“哎,谢谢爸爸!”

杨原平亲了亲她的头发,笑着指了指电脑:“快告诉你那个网上的花儿,就说很快你们就会在北京相会的。”

赵灵的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起来。她憧憬着未来,心儿已经飞向了陌生的北京城。

年轻的女孩子心里兜不住事,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宁明远。没想到小宁仿佛早就掐算到了一样,丝毫没有任何惊异,淡淡地说:“这是件好事。不过,办回北京,谈何容易?”

赵灵得意地强调:“别忘了,我爸爸可是北京知青,我是他的女儿。小宁哥,以后你得叫我杨阳……”

小宁怔了怔,又恍然:“哦……对对对,应该叫杨阳,杨阳……”他夸张地向赵灵眨了眨眼,“灵灵……哦,杨阳,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因祸得福!”赵灵好半天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是祝福还是挖苦。

这工夫,杨原平已经在忙着办手续了。派出所的民警告诉他,要想迁走户口,必须得有北京方面的监护人的同意证明和准迁证,而且根据政策,一定要在女儿十八岁以前办好。

杨原平立刻跑到电信局的公用电话间拨通了北京的电话,遗憾的是对方没有人接。他又拨了几次,依然如故,只好悻悻地回了家。到了晚上八点多钟,他又去了电信局。赵灵觉得他的举动有些不正常,放心不下,也悄悄跟到了那里,杨原平竟然没有发现。

电话通了。杨原平手里拿着话筒,屏声息气地等待着,心咚咚直跳,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电话里终于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谁啊?”

杨原平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姐,您听不出来?我是原平啊!”

对方顿时兴奋了:“真是你?你在哪里啊?”

杨原平说:“我哪也没有挪窝,还在农场啊,你一切都好吧?”

姐姐的声音颤颤巍巍:“好什么呀,一年不如一年了。原平,好几年都不跟姐姐联系了,算一算,你也五十多了吧?”

杨原平说:“可不。”

姐姐抱怨道:“不是姐说你,好几年不联系,一来电话总有事情。说吧。”

杨原平心里急,见姐姐主动问他,便趁热打铁,一五一十地说了赵灵的事情,把想让赵灵落户在那里,并且让姐姐当她的监护人的打算说给她听。

电话里好长时间没有回话。杨原平紧张起来,催促姐姐:“行不行啊?赵灵这孩子非常聪明,学习也好,在北京那样的环境里肯定会很有出息。”

姐姐咳嗽了几下,语气肯定地回答:“我现在还接受不了一个与我们家毫无关系的孩子!”

杨原平一听这话就急了,脱口而出:“姐,多少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有变变你这个固执的性格呢?灵灵是我的女儿,我准备让她顶替杨阳,从此她就是你的亲侄女。姐,我在北京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做她的监护人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求你了,接受她吧,至于情感嘛,是可以培养起来的……”

姐姐显得情绪很激动:“这事没商量……我有我的考虑,你总不能逼着我按你的意思办吧?原平,不要做傻事了。”

“对不起,我……”

姐姐索性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反正当不当监护人是我决定了才算,我的态度很明确,你还有什么想法快说。”

“姐……”杨原平知道说服性格孤僻的姐姐是很困难的,他支吾着,挖空心思地想着更充分的理由。无意间,他看见了映在玻璃罩上的赵灵的脸。吃惊之余,他忽然灵机一动,对着话筒大声说,“姐,灵灵过来了,让她和您说几句话。”他又捂住话筒,悄声关照赵灵,“你姑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你先给她说几句软话,咱们一步一步做她的工作。”

赵灵迟疑地接过话筒,亲切地叫了一声“姑姑”,想不到对方“啪”地把电话挂断了。杨原平没想到姐姐会这样绝情,正当他傻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安慰女儿的时候,赵灵猛地哭出声来:“爸爸,我不愿意这样去北京!”说完,捂着脸跑出了电话亭。

杨原平心乱如麻。在这节骨眼儿上,男人往往比女人无能。他回到家里,看看赵灵已经蒙头睡了,就去了张慧英家,请她给自己拿个主意。

张慧英说:“瞧你那个倒霉样!是不是挺不住了?你可不能退缩啊。依我看,你得去一趟北京,先把杨阳户口的准迁证办下来,想办法再跟那个顽固的老姐姐当面谈一谈,争取在这边迁出手续落实以前就把她的工作做通。”

杨原平犹豫不决:“可是……”

张慧英急得嚷起来了:“都到啥时候了,还可是可是的!再不给孩子张罗,恐怕就耽误了。这么着,你明天就去北京。灵灵在家有我照看着,保证连一块皮也掉不了。”

杨原平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便点了点头。有张慧英照看灵灵,他当然放心。第二天一大早,他为了联系方便,先登记给家里安了一部电话,然后挤上一节硬座车厢去了北京。下车以后,他不敢有丝毫的耽搁,买了一篮水果匆匆寻到姐姐家。他想:自己风尘仆仆从大西北赶来,但愿这份真诚能够打动固执的老姐姐。

╔──海 岸 线  文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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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杨原平走以后,赵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又是一个周末,宁明远找到门上约她出去走走。恰巧张慧英不在,俩人便溜到了大漠河边。

河水还是那样蜿蜒流着,河面上水光粼粼。

赵灵目光忧郁地望着河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和李楠已经在网上约好了,都要考北方大学。”

小宁不以为然地笑笑:“精神可佳。不过,人家李楠在北京,条件可比你好多了,而且北京的考分要比咱们这里低得多,没办法公平竞争。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恐怕只有一条路了,让你爸无论如何把你办回北京。我真替你着急。”

赵灵愁苦地叹息道:“着急管什么用?张阿姨急得嘴上都起疱了。”

小宁鄙夷地一笑:“她?当然急了。只怕急的是另一码事。”

赵灵猛地回过头:“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小宁伸手揽住了赵灵的胳臂,赵灵烦躁地闪开了。小宁也不再勉强,随手将一块小石子扔进河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上溅起的一串水花,说:“你知道张阿姨现在最大的心病是什么吗?她想跟你爸爸重新组合成新的家庭!”

赵灵猛地推了他一把:“你胡说!”

小宁并不生气:“我的分析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告诉你,别看她的女儿现在在北京上重点中学,可还只是个借读生。张阿姨是六十年代末从北京来这里的支边青年,并不享受知青待遇,很难在北京落户。但以后就不同了,你毕竟和你爸爸没有血缘关系,而楠楠却会因为老人有了姻缘关系也就有了父女关系。”

赵灵惊呆了,几乎要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小宁就势伸手想将她揽过来,又被赵灵一把推开。他只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一边为她擦泪,一边安慰:“灵灵,我是一直为你考虑的,要不然,我干吗去想这些事呀?你呀,得相信我!”

赵灵凝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际,打了个寒战,站起身来:“小宁哥,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小宁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依依不舍地说:“再坐会儿,等哪天你要真去了北京,咱们俩可是坐一回少一回了。”

小宁突然疯了一样将她抱紧,俯身狂热地亲吻起来。赵灵感到浑身都酥软了,紧紧地闭上眼睛,享受着少女纯真的初恋。小宁的眼里闪着饥渴和欲望,他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世界,腾出一只手去解她的衣扣。

赵灵的乳房被那只冰凉的手触痛,这才警觉起来,羞恼地叫出声:“你,你要干什么?”

此时的小宁哪里听得进去?他猛地扑了上去,把赵灵压在身下:“我要你,什么都要……”

赵灵挣扎着,哀求着:“求求你,小宁哥,求求你……”

就在这时,河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张慧英的喊声:“赵灵!灵灵……”

小宁一惊,赵灵趁势将他推到一边,两人慌张地藏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等张慧英的喊声远去了,消失了,小宁已经冷静了许多。赵灵站起来整理好衣服,愤愤地瞪着惊魂未定的小宁,骂了一句:“你混蛋!”转身向宿舍区方向跑去。

小宁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快步追了上去。

杨原平和姐姐的会面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如今又是七年未见的姐姐居然一口拒绝了赵灵的落户要求,甚至绝情地说:那个养女的事情免谈,如果非要谈,就请离开这里。

姐姐的态度使杨原平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车站买了回大漠河的票。由于下午才发车,他又懒得再看姐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先去派出所办了准迁证。看看还有点时间,他想起了那个年轻英俊的记者于家驹,便去了一趟《生活参考报》,谁知于家驹已经下班了,只好选择了下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这是《寻人启事》,于记者知道。请你转交给他吧。”

工作人员连信封都没看,就答应了。

杨原平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赵灵还没有从学校回来,倒是张慧英已经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她是聪明人,一看杨原平脸色灰暗,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不多问,给杨原平倒了一杯热茶,叹了口气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歇歇,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杨原平正不知怎么解释,见她都猜着了,摆摆手叹息道:“唉,想不到,想不到,一言难尽哪。”

张慧英笑了:“别那么愁眉苦脸的,路还长着呢。告诉你,我已经办提前退休手续了!”

杨原平吃了一惊:“为什么?”

张慧英嘘了一声,左右看看,伸手把门关紧,神秘地说:“我父亲两年前就去世了,北京只剩下我妈一个人,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前不久,她老人家又得了大病,现在还住在医院。什么事情都有个两面性,她这一病,我回北京的理由就充足了,病人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啊。我一接到北京的电话,就立刻到场子里办了提前退休手续,打算在北京先耗着,一拿到派出所的迁移证,就把户口转回去。”

杨原平想想自己的遭遇,发出由衷的感叹:“你真行啊,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办了。”

张慧英难掩得意之色:“什么行不行的,事在人为嘛!不过,你可要给我保密啊。如今得红眼病的人多了,万一有个坏心眼的,在哪个环节上给你使个绊,一拖就没日子了。”

杨原平让她尽管放心。张慧英说对他肯定是放心了,只是因为这事还涉及以后李楠的户口问题,更要谨慎再谨慎。临了,她还特别强调:“原平,万一你姐那儿的工作一直做不通,等我把户口落下,我来当灵灵的监护人,把杨阳的户口落在我们家不就行了吗?一个楠楠,一个灵灵,我监护两个女儿,那不更风光嘛。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事有移花接木的机会,你把灵灵的照片和材料给我带上。到了北京,我跟派出所说这就是杨阳,谁还查那么仔细啊?保证给你办下来。”

一席话说得杨原平高兴得直搓手,连声道谢。张慧英红了脸,仿佛少女那样娇羞地推了他一把:“真见外,咱们谁和谁啊!”

有了张慧英的承诺,杨原平的心里多了些许安慰,他一面找机会说服姐姐,一面准备着赵灵的材料。但是,毕竟哪一方面也没有把握,他还是天天在不安中度过。正在这时候,于家驹突然给他寄来一摞报纸,还附了一封信,说为他的《寻人启事》里对女儿的真情实感十分感动,想让他给报纸的《虹》专栏写一点这方面的文章,还约他一起再去一趟大漠河。杨原平立刻同意了。

他们如约来到那里,默默地沿着大漠河畔的山路走着。河水仍旧湍急,但远不像当年那样汹涌澎湃,而且也清澈了一些。前面有一座不大的桥,那桥显然是地震后建成的,桥头还刻着纪念战胜地震的文字。于家驹十分敏感地想到,这样的文字也许在杨原平的心里很有些讽刺意味:既然是战胜了,可我的女儿呢?他很想安慰这个可怜的中年人,便缓缓地说:“老杨,只要不放弃,就一定会有结果!”

想不到一句带有虚伪成分的话竟使杨原平精神一振:“于记者,我杨原平借你的吉言,一定能找到我的女儿,对吗?”

于家驹眼眶潮湿了,他没有正面回答,目光顺着立在桥旁边的一棵雪松的树干朝上望去,感叹道:“您的女儿现在已经长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肯定特漂亮。”

杨原平激动得不能自已:“是啊,是啊,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于家驹深信不疑,因为这话是出自一个日夜思念女儿的父亲的口中。

过了桥后,他们气喘吁吁爬过一座山丘,朝茂密的山林走去。山林里雾气缭绕,越往里面走,越加浓密,几米远的树干都看不清楚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没有人,只有奇怪的鸟兽的叫声。

于家驹摸摸背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地图,放在一块石头上,用手电筒照着认真察看。看了好一阵,竟然不知道现在所处的方位。杨原平狠狠地拍了地图一下:“糟糕,我们走得太深了,迷路了。”

于家驹立刻取出手机拨打,连着打了几次,失望地关上:“祸不单行,这里没有信号!看来只有自力更生了。走,咱们试着再找找路。”

二人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林里寻找着。杨原平忽然一脚踩空,“哎哟”一声,身体滑了下去。于家驹回头一看,急忙跑下去,扶起他问:“怎么样?”

杨原平试着想站起来,没有成功,疼得龇牙咧嘴:“真不争气,我这脚在地震的时候受过伤,关键时刻又出了问题,多半是扭了。”

于家驹二话没说,弯下腰:“来,我背着你。”

杨原平当然不肯。俩人一个要背,一个要走,正争执不下,从山林深出晃来一束手电光。随着脚步踩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一个背着猎枪的壮实汉子走到了他们跟前。那汉子也不说话,用手电光在他们脸上上下左右地晃着。

那汉子姓顾,是这一带的看林人。因为夜里常常出来巡查,什么情况都遇到过,所以,用手电晃一晃怀疑对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他搞清楚二人并非盗伐林木的蟊贼后,见杨原平行走困难,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家中。

虽然刚进入初秋,林子里已经渗着寒气。然而一进顾师傅的家,立刻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杨原平的身上顿时舒服了许多。顾师傅把他们让到热炕上,用一种蛮不讲理的口吻吩咐妻子赶快烧点热水给老杨敷敷。他的妻子显然也是个干活麻利的热心人,很痛快地应声去了隔壁的厨房,不一会儿就听见那里“劈劈啪啪”地响起了烧柴声。

顾师傅给二人斟上热茶,不无自豪地说:“你俩先歇歇,等一会儿给老杨上完药,咱们哥儿三个一起喝两杯。山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不过,填饱肚子没问题。”

于家驹说:“我喜欢吃你们山里的东西,没污染。”

顾师傅笑了:“于记者的话没错。你们北京人讲究个营养,来大漠河旅游区旅游的人都喜欢跑到我们这个山林里来,大包小包地往回买山货呢!今天咱们就吃纯山货!”

说着,他操着洪亮的嗓门朝着里屋喊:“羊羊,快去给你妈搭把手,这是北京来的客人,来锅蘑菇炖山鸡!”

里屋一个女孩子声音脆灵灵地应着:“哎!”

听到这个名字,于家驹心里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看杨原平。只见杨原平已经两眼发呆,痴痴地盯着里屋的门。这时,一个十七八岁,长得黝黑瘦小却很结实的女孩子快步出来,拘谨地朝着两个客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溜烟跑进了厨房。

杨原平站着,手扶眼镜架,使劲贴在自己的眼球上,直到顾羊羊不见了,还没有回过神来。于家驹悄悄伸手拽了拽他。杨原平恍然,歉疚地笑笑,坐下了。好在顾师傅没有注意他的样子,把一盒拆开的烟递到客人面前。

于家驹高兴地拿起一支,问:“哟,你这林子里能抽烟吗?”

顾师傅说:“在看林人的屋子里能抽。你们没看到俺的房子周围都挖上一道防火沟了吗?这样,在厨房里做饭生火才安全。”

于家驹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半天快憋死我了!”

顾师傅见杨原平没动静,便抽出一支递过去:“老杨,你也解解乏。”

杨原平连忙谢过,说他不会吸烟。他的目光依然盯着厨房方向,忍不祝旱:“顾师傅,你有个好女儿啊!”

顾师傅一听夸他女儿,来劲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美美地吸着烟说:“那当然,这闺女不光饭做得好,学习也不差呢。上初中的时候,年年是班里的女状元。可惜没能上高中。”

于家驹看着杨原平走火入魔的样子,生怕他无端说出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便故意问:“顾师傅,您这女儿的名字好响亮啊,‘杨阳’,跟咱们国家的滑冰冠军一样。”

顾师傅爽声大笑:“哈哈哈哈,这你猜错了。俺可不是冲着什么滑冰冠军起的名字。不怕你笑话,俺家‘羊羊’是‘牛羊’的‘羊’。你说巧不巧,生她的时候,她妈妈听到好响亮的一声羊叫,接着她就‘哇’地哭出声来。俺俩想,这是好兆头啊,就起了个‘顾羊羊’的名字,小名‘羊羊’。”

于家驹大声提醒杨原平:“哦……听清了吧?人家是‘牛羊’的‘羊’。这名字太有纪念意义了,既朴实又生动。我建议,您如果有个儿子,别起别的名字,一定要叫‘顾牛牛’。”

顾师傅高兴得直喘大气:“你这个大记者果然有一手,还真猜对了!羊羊她哥就叫牛牛,说也怪,他妈生他的时候是听到牛叫了!哈哈哈……”

于家驹不失时机地跟着他笑起来,杨原平似乎也从恍惚中走了出来,笑容出现在消瘦的脸上。这时,顾师傅的妻子端着一大盆热水从厨房走了出来,笑着说:“俺们家老顾,一提起他的一儿一女来,就乐得合不上嘴。两位客人,洗洗吧。”

顾羊羊跟在后面进来,手里拿着香皂毛巾,怯怯地说:“热水解乏。等你们洗完,让你们尝尝我的蘑菇炖山鸡!”

杨原平目光又呆滞了。这次被顾师傅注意到了,他眨着眼睛左右看看两个刚刚认识的客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把女儿拉到一边:“羊儿,去找你哥回来,该吃饭了!”

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于家驹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杨原平虽然心事重重,也被这纯正的山货征服了,吃了个满头大汗。尤其是羊羊熬的山鸡蘑菇汤,他连肉带汤一连吃了三大碗。

第二天一大早,于家驹由顾羊羊和顾牛牛带着去了林子里,杨原平被顾师傅留在家里上药养伤。顾师傅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养一天,明天保证会好,到时候让两个孩子陪着好好逛逛林子。

于家驹从事记者工作十几年,跑过无数地方,但像这样纯自然的环境却很少去过。他有一种身心豁然开朗的感觉,想跑,想跳,想欢快地喊叫。他们三人在林子里奔跑着,阳光穿过缝隙钻进森林里,一束束光和弥漫的雾构成了梦幻世界。

顾羊羊跑得气喘吁吁,问:“于记者,我们这里好吗?”

于家驹停住脚步,双臂向上张开,仿佛要拥抱阳光:“当然好了,太好了。不过你们俩得改一改,以后别叫我于记者,叫我家驹亲切一些。”

顾牛牛不清楚:“家驹?”

于家驹笑了:“不不,还是叫‘马儿’吧,马儿更合适些……”

顾羊羊那对纯真的眼睛眨了眨:“马儿?哦……俺知道你这是啥意思了。驹是小马的意思,对吗?”

“没错,没错!羊羊真聪明!你们俩一个牛儿,一个羊儿,我呢,一个马儿!凑齐了,咱们在这山林里开个动物园,怎么样?”

顾羊羊高兴地朝于家驹拍起手:“好啊!好啊!”

一旁的顾牛牛看着他们,说:“于记者……哦,马儿哥,看你一来,俺妹妹这嘴巴哒巴哒说个没完。俺长这么大还没见她这么能说呢!”

于家驹笑呵呵地拿出照相机:“能说好啊,说明心里愉快。说实话,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妹妹。羊儿,在我的眼里,你这样的天然去雕饰的山里姑娘,比城里那些描眉画眼的女孩子吸引力大多了!”

顾羊羊高兴而又羞赧地笑了笑,顾牛牛读书少,听不大懂,也跟着嘿嘿笑。三个人玩得高兴,于家驹为兄妹俩一张又一张地拍了不少照片。顾羊羊也在他的指点下,给于家驹和顾牛牛照了几张合影。

于家驹又把照相机递给了顾牛牛,说:“牛儿,你也给我和羊儿照一张。”说着,他伸手把羊羊拉过来,亲热地搂祝糊的肩膀。

顾牛牛抬头看了一眼,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他勉强地拿着照相机,低头摆弄,没有照的意思。于家驹催促:“牛牛,别让我浪费表情好不好?这是全自动的,你只要屏住气,一摁右边那个快门就行了。”

顾牛牛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走过去,把照相机往于家驹的怀里一塞,干干地说了句:“俺,俺不会照……”

于家驹还想教他,说:“这有什么难的?你……”

谁知顾牛牛连相机都不看了,把脸往旁边一扭,可着嗓子叫起来:“俺说不会照就是不会照!”

于家驹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吃惊了片刻,突然眼珠一转大笑起来:“牛牛,我知道了,原来你这个当哥的还爱吃醋哪!”

顾羊羊没听懂他的话,认真地替牛牛抱起不平:“你瞎说,俺哥平常最不喜欢吃的就是醋,不信你问俺娘去!”

于家驹被弄得哭笑不得了。

于家驹和两个新结识的伙伴在外面快玩疯了,顾师傅家里的气氛却远没有那么轻松。刚开始还好,两人天南海北聊了一阵农业和林业上的事情。可杨原平毕竟心中有事,在顾师傅给他上药的时候免不了又提起了女儿的事情。

他并没有注意顾师傅的反应,像《祝福》里的祥林嫂那样絮絮叨叨。

“您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次地震吗?过后,这里出现过山体滑坡,把一辆旅游车掀翻到大漠河里了……我的女儿是被我的一对朋友带去玩的,就坐在那辆旅游车上,结果被水一直冲到山林附近的大漠河里。”

顾师傅上药的手停顿了一下:“哦……这事好像还上了广播和报纸了呢!不是说费大劲找了吗?”

杨原平纠正道:“是,也不是。在那么多遇难的人当中有我的那对朋友,可没有我的女儿……当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她被冲到岸上让过路人捡走了,还有说,被这山林里的野兽给……给活活叼走了……”他有点说不下去,捂着脸深深地叹着气。

顾师傅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好言好语地安慰他:“老杨,别跟自个儿过不去。老天爷不听咱指挥,由不得人啊!”

杨原平点点头,抬眼望着顾师傅:“我也是尽量这么想,可看见你们羊羊就忍不住了。那年,我女儿还不到六岁,如果她还活着,跟你们的羊羊差不多……”

顾师傅不自然地笑笑,目光朝窗外望去,说:“于记者和牛牛他们也该回来吃饭了吧?”转身走了出去。

杨原平这才有些后悔了:是不是我唠叨得太多,人家不爱听了?

果然,第二天早晨,杨原平还没有起床,顾师傅就隔着窗户告诉他,突然有紧急任务,他得出去巡查几天林子。既然公务在身,杨原平当然可以理解,看来陪他们逛林子只得劳驾牛儿和羊儿了。不料,等他俩洗漱完毕,顾师傅的妻子把饭端给他们,说:“对不住了,我得去林子里采蘑菇。两个孩子呢,听说县城里来了什么剧团,一大早就相跟着看热闹去了。你们吃完饭,自个儿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

俩人眼瞅顾师傅的妻子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于家驹皱起眉头:“奇怪,昨天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他了……没有啊!”

杨原平想了想,就像犯了错误似的检讨自己:“也许怪我。昨天你们没回来以前,我和他聊起我女儿杨阳的事情……”

于家驹哭笑不得:“老杨啊,我看你是找女儿找得走火入魔了,是不是又怀疑羊儿是你的女儿了?这就怨不得人家对咱们有想法了。”

杨原平语气分外沉重:“可我什么都没说啊。只是拿杨阳和羊儿做比较。”

于家驹想了想,一口将半个馒头咬下去,嘟嘟囔囔地说:“人家一家人都不奉陪了,咱们也不能厚着脸皮挺着啊。只好打道回府。”

杨原平立刻同意了。他比于家驹心细,没忘记给顾师傅留个条,里面说了些感谢的话。他俩在兰州车站分了手,于家驹是个办事雷厉风行的人,分手的时候将几张照片交给了杨原平,都是在林子里照的,有合影,也有于家驹和兄妹俩的照片。杨原平当天就返回了农场。一路上,他不时拿出顾羊羊的照片看,想着自己的女儿。回到家后,他又忍不住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杨阳小时候的照片,和这张照片对照着左看右看,两张相片上的两个年龄不同的女孩子都朝他甜甜地笑着,他努力想把她们区分开来,却总是办不到。晚饭后,张慧英过来打听消息,杨原平把顾羊羊的照片拿给她看。

没想到张慧英看了几眼后问他知道不知道“疑人偷斧”这个成语。杨原平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可等张慧英走了以后,他心里还是转不过这个弯:难道我真是糊涂到见到年龄相仿的女孩就认为有可能是自己女儿的程度吗?

第五章

让宁明远感到惊讶的是,赵灵不单单学习电脑很有灵性,开车也几乎能够无师自通。农场的司机姚师傅住院了,场长就把这辆切诺基给了财务科用,因为只有宁明远有驾驶证,他便成了临时司机。当然,为了在赵灵面前露一手,周末的时候,他把车开到了学校。

赵灵一看见车就手痒,经不住小宁的鼓动,在听他讲了开车要领后,便毫无畏惧地坐在了驾驶位置上。随着一声轰鸣,切诺基歪歪扭扭地沿着通往大漠河的路艰难地前进了。这条平坦小路的两旁空旷无人,汽车时不时跑偏,压在路旁的草地上,又挣扎着返回来。

赵灵来了情绪,在小宁的指点下,整整练了一下午车,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想起爸爸还在家里等她。小宁也连连检讨自己的失误,为了早一点赶回去,自告奋勇地开车送她。赵灵明明知道这样不大合适,但看看天色,也只好同意了。

这时候,杨原平和张慧英已经在家里包好了饺子,边聊天,边等着女儿回来。眼看天黑下来,张慧英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丫头又跑哪儿疯去了?”

杨原平默默剥着蒜:“嗨,过不了几天就要离开这儿了,就让她多玩玩,想上哪儿疯就上哪儿疯吧。”

外面响起了汽车声,张慧英伸长脖子向外面望去,看见那辆切诺基停在了门口。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对杨原平不客气地说:“原平,你这当父亲的也真够粗心的。我们科室的那个宁明远总粘着你们家灵灵,小心生米做成熟饭。”

杨原平面现惊讶:“有这回事?不可能吧?”

张慧英警告他:“你可别大意,千万别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点节外生枝的事情,那会耽误灵灵一辈子的。”

话音刚落,赵灵推门进来,外面的汽车声也渐渐远去。

杨原平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了?”

“大漠河边随便走走。”赵灵打着哈哈走进自己的卧室,将小包放下后又转身出来,看看桌子上的饺子,欢快地叫道,“好香啊!这是送行的饺子吧?”

杨原平怪嗔:“知道送行,怎么还这么晚才回来?明天你张阿姨就要回北京,还要替你办转回北京的事情,你应该早一点回来。”

赵灵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张阿姨,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子这就将功补过。”说着,她拿起还剩下的一张饺子皮,认认真真地包了一个很好看的饺子,双手捧到张慧英面前,“张阿姨,这是灵灵的一点心意,礼虽轻,情意重。您千万要接受啊!”

那调皮的样子把杨原平都逗乐了。

第二天早晨,杨原平和赵灵在农场大门口送张慧英上路。因为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大包小包带了不少。张慧英此时多了几分恋恋不舍的情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叹着:“大半辈子都在这儿度过了,现在乍一离开,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可一想到李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北京,我就啥也不想了,一心一意奔女儿去了。”

赵灵傻呵呵地问:“李楠怎么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她姥姥吗?”

张慧英摸着她的短发说:“我跟你爸说过了。楠楠的姥姥已经是肝癌晚期,有一天没一天。张阿姨之所以这么急,是想赶早帮李楠把落户的事情办了!”

赵灵心里很替她难过,还想问点什么,杨原平用眼神制止了。他把一大包材料递给张慧英,叮嘱道:“这里面是杨阳户口的迁移证明和北京的准迁证明,还有一些相关的材料和照片,你收好。”

等张慧英接过去后,杨原平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我知道,现在办啥事都不容易,慧英,这是两万元,该花销的地方尽管花,不够了就给我来个信或者电话,我再想办法……”

张慧英连忙推回去,说事情八字还没一撇,怎么能乱花钱。杨原平固执地非要塞给她不可,俩人纠缠了一会儿,还是拗不过杨原平,张慧英只好收下了。

张慧英到了北京以后,第一个要见的人当然是女儿李楠。母女俩好久没有在一起,见面后难免百感交集地抱头痛哭了一阵。她心中有事,再加上李楠忙于高考前的冲刺,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安抚了女儿一番后,直奔医院看老太太。老太太已经病得没了形,拉住女儿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这一回张慧英虽然心如刀割,却怎么也不能哭,强装笑容伺候了半天老太太,趁着下班前赶到了老太太户口所在的派出所,把带来的有关两个女孩子的材料递了进去。接待她的是一位女民警,说得研究一下,让她后天再来。

张慧英利用这两天时间认真地尽了做女儿的责任,寸步不离老太太的病床,端屎倒尿洗涮喂饭样样干得十分麻利,不光受到医生和护士的表扬,连同病室的另一个患者都感动得要掉眼泪。

第三天下午,她如约又去了派出所。大概是快到下班的时候了,派出所里等待办手续的人并不多,只等了五六分钟,就轮到了她。张慧英在窗口外眼瞅着女民警从卷柜里拿出她送来的那两沓材料,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心跳得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那女民警核实了她的身份,把其中的一沓退给了她。张慧英一看,是李楠的,脑子里马上“嗡”地一响。

女民警态度和蔼可亲:“大妈,这两份材料我们都认真研究了一下,您愿意做这两个孩子的监护人,李楠是您的亲生女儿,杨阳是您的外甥女。对吧?”

张慧英连声说“是”。女民警遗憾地摇摇头:“可是这一次我们只能给您的外甥女杨阳落户……”

张慧英叫起来:“为什么?”

女民警很耐心地解释:“杨阳是按照知青子女的政策办回来的,李楠是跟着您这次办户口随迁过来的。可惜她已经超过十八岁了,不符合随迁年龄……”

张慧英急得打断了她的话:“可我女儿和我的情况一样,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因为我妈病重,身边没有人照顾,我这么大年龄都能办回来,为什么我女儿她办不回来?”

女民警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没说您女儿就肯定不能办回来,只是她不符合随迁的条件。这是政策,并不是随便哪个人可以更改的。这样吧,您回去把家中的特殊困难和情况写一份材料,为您女儿重新进行困难申请,再交到我们这里来审查办理,总之,得想办法通过困难申请这个渠道办回来……”

张慧英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点点头,问:“那要多长时间啊?”

女民警说:“您的材料我们要研究、调查核实,估计最快也要两三个月吧。”

张慧英几乎喊了起来:“什么?两三个月?我女儿再有一个月就要报名高考了,这可怎么办哪?”

女民警无奈地笑了一下:“真抱歉,我们只能按政策办事……”她指指杨阳的那份材料,“您看,您是不是先把杨阳的先办下来,因为她再过一个月也要超龄了!”

张慧英这才回过神,沮丧地说:“好好,那就先办她的吧。”

女民警问:“带杨阳的照片了吗?”

张慧英立刻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放着三张赵灵的照片。女民警留了两张,拿着照片看了看,又抬头望着张慧英问:“大妈,这照片是您女儿还是您的外甥女?”

张慧英不知道什么意思,反问:“你看呢?”

女民警善意地笑起来:“就是看不出来才问您呢。说实话,长得挺漂亮的,都挺像您的……”说着,把赵灵的照片贴在迁移证上,在上面工工整整盖了一个章。

张慧英瞪着双眼百感交集地看着那红红的印,心想:这要是给我女儿的材料上也盖这么个章该多好啊!迷茫中,女民警已经从窗口里递出来一张通知书,让她二十天后拿着这份通知书去市局办理落户手续,还叮嘱她别忘了赶紧为李楠重新写一份特殊困难申请书。

张慧英答应着,心里却苦不堪言:申请书好写,可女儿的高考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来得及吗?

这晚上,平时能吃能睡的张慧英失眠了。

老太太撑了几天,终于离开了人世。李楠很懂事,原来在学校上晚自习,妈妈来了以后便晚上把作业带回家里来做,一方面可以和妈妈聊一聊,换一换脑筋,另一方面,在不影响复习的情况下还能帮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女儿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张慧英丝毫不敢怠慢,即使心情再不好也要把女儿的生活照顾得周周到到。眼看着一周的时间过去了,这天晚饭的时候,她照例从厨房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推开女儿的卧室门。

她一眼就看见李楠正慌乱地抹脸上的眼泪,不由怔了一下,把荷包蛋放在桌子上,盯着女儿红红的眼圈问:“楠楠,怎么了,哪不好受?”

李楠没有抬头,嗓子有些哽咽:“妈,我恐怕得回大漠河参加考试了。”

张慧英惊异:“疯了你?北京好好的,为什么要回那个小地方?”

李楠皱皱眉头:“您知道什么呀!高考有规定,考生的户口在哪里,就得在哪里考。”

张慧英傻了:“真有这么严格吗?”

“当然,一点也不通融,我们学校已经有一个借读生回原籍去了。”

张慧英不知该怎么安慰女儿,她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只能慈爱地摸摸女儿的脸,默默地转身出去。

这时,客厅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张慧英过去看了看上面的来电显示,是杨原平的电话,她正要接,突然间转了念头,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着,吵得李楠从卧室里出来,提醒她:“妈,电话!”

张慧英慌乱地应了声:“是人家打错电话了!”等李楠返身回去,她一咬牙,悄然将电话筒架空了,心绪烦乱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仰身躺在床上。

她的耳边神使鬼差地不停地响着那位女民警的声音:“大妈,这照片是您女儿还是您的外甥女?大妈,这照片……”这声音使她紧张,又使她兴奋,使她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着。

她猛地爬起来,戴上老花镜,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杨阳的迁移证,紧盯着夹在里面的赵灵的照片思索着。接着,她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李楠的照片,两下对比。天哪,怪不得那个女民警会看花了眼,原来照片上的两个姑娘是那么相像,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微笑都一模一样。不同之处是赵灵剪着短发,而李楠的长发则披到了肩头。

女民警的声音宛如魔咒一样折磨着她,让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索性去了外面,独自一人在路灯下漫无目的地踱步。

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满天繁星的夜空显得格外寂静。张慧英仰面长叹:“张慧英啊张慧英,你该怎么办哪?丈夫死了,爸爸、妈妈都死了,现在,你唯一的亲人就是女儿了,女儿是你唯一的希望,你明白吗……”

她终于在两盏路灯之间的阴影下停住脚步,似乎也顾不得许多了,用手背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又用力捏着鼻子一擤,将一把清鼻涕狠狠地甩到路边的树丛中。

到了星期天,她不容分说地拉着女儿去了一家有名的美容店,也不管女儿同意不同意,按照照片上赵灵的发型给她剪成运动型的短头发。女儿照着镜子连呼别扭,她却满意极了。

付完款,张慧英又强迫女儿照了一张标准相,母女俩才回到家里。张慧英一声令下:“收拾东西,搬家。”

李楠莫名其妙:“为啥?”

张慧英说:“还不是为你有个好的学习环境?再说,你姥姥刚去世,我呆在这个家里心里不舒服。”

李楠本来不想折腾,看看这十几天突然苍老了的母亲,同意了。

杨原平天天都在翘首等待张慧英的消息,电话打了无数,可是总没有结果。更可怕的是,已经有好几天张慧英那里连电话都不接了。然而,两地远隔千里,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

他没有勇气和赵灵谈这个情况,眼下所能做的只能是从生活上多关心女儿。这个周末,赵灵回来一脸的不高兴。

系着围裙、两手沾着面的杨原平从厨房里出来,小心翼翼地问:“灵灵,听说毕业考试的成绩昨天就出来了,怎么样?”

赵灵将书包甩在床上,懒懒地回答:“班里没有人比我高。可这又管什么用?到时候说不定还是一场空呢!今天老师问我到底在哪儿报名参加高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原平心里一慌:“哦,是这事啊,我已经给你张阿姨打了好几次电话了,可她……再等等……”

赵灵不耐烦了:“还等什么呀,我在网上和‘花儿’通话了,张阿姨已经搬家了。不过,人家不告诉我搬到哪里了。”

“啊?”杨原平很感意外。

“爸,您就为我豁出去一回,天天给她打电话催她,看她怎么办?要不您就亲自去一趟北京,跟她面对面的……”

杨原平有苦难言,迟疑着:“灵灵,这不大好吧……”

“这有啥不好的?都火烧眉毛了,您还总顾及面子。爸,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哦?你说吧。”

赵灵咬咬牙,鼓足勇气说:“农场有人议论你呢,说……要是杨阳姐姐在,碰到这样的事情,您也豁不出去吗?”

杨原平想不到她会这么说,气得结巴起来:“谁说的?灵灵,你相信这种话吗?”

“我,我是不想相信,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您亲生的女儿……”赵灵委屈得说不下去了,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间。

杨原平不安地搓了搓手上沾的面,突然转身走到电话旁,抓起话筒拨号,一连拨了几遍,都没有回音,只好烦躁地扣了电话,呆呆地进了厨房。他心疼地回头望着女儿,算算,张慧英去北京有二十五天了。

他并不知道,也就在这一天,张慧英在一家饭店的雅间里为李楠取得北京户口设宴祝贺。不明内里的李楠高兴得一蹦老高,然而翻开户口本一看,立刻愣住了:“杨阳……我怎么变成杨阳了?”

张慧英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说:“孩子,妈这也是权宜之计啊。因为我的户口刚刚办回来,你呢,特困申请又刚交上去不到一个月,一时批不下来。眼看着你要高考,耽误了怎么办?妈快急死了,就和你杨叔叔商量。想不到你杨叔叔真通情达理,当时就表态说,反正杨阳也不在了,不如把这个指标让给楠楠,反正北京派出所的人谁也不知道杨阳长什么样……”

李楠有点不相信:“妈,可我在网上和灵灵聊天的时候好像听出杨叔叔有意把这个指标让给她的。”

“那是赵灵自以为是。何况,灵灵现在正在谈恋爱,那男朋友肯不肯让她离开大漠河还是一回事呢!再说,你爸爸是你杨叔叔和赵灵的救命恩人。”

李楠还是半信半疑:“我听灵灵说,她也想考北方大学。”

张慧英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你怎么她说什么就信什么?莫非妈在编瞎话?”

李楠见妈妈生气了,虽然心里还不踏实,也不敢再追问,怯怯地说:“可学校那边怎么办?”

张慧英松了口气,给女儿夹了一只螃蟹:“不就是学籍里的名字吗?放心吧,我已经把户口本的复印件交给你们教务处了,学校答应把你学籍上的名字都改成杨阳,记住,你报名的时候千万别写错,参加完高考,同学们各奔东西,谁还在乎谁呀?”

李楠垂头不语。张慧英十分了解女儿的性格,又郑重地叮嘱:“还有一件事情你也得听妈的:从今天起,你不要再上网和灵灵聊天了。你知道,两个条件差不多的女孩子之间最容易互相忌妒了。”

李楠没有再和母亲争辩,可是,到了晚上又忍不住想和“草儿”聊天了。她趁着妈妈在厨房里收拾,悄悄打开电脑,正要和“草儿”通话,电脑突然“啪”的一声,屏幕霎时黑了。李楠以为线路出了问题,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母亲脸色铁青站在背后:“楠楠,你不是答应妈妈了吗?怎么学会耍两面派了?”

李楠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的。我觉得我应该告诉灵灵一声!”

张慧英怒气冲天:“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就不怕她来找你的麻烦?”

“我顶替的是杨阳,又不是她!退一步讲,我也得向杨叔叔道个谢吧?”

张慧英用手指狠狠戳了女儿的脑门一下:“你就不怕杨叔叔有一天后悔?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爸爸也不在了,只希望不要再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了……”说着,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李楠没了主意,柔声道歉:“对不起,妈妈,我听您的!”

张慧英破涕为笑,慈爱地抚摩着女儿:“我女儿打小就是乖乖女。”

一场风波过去,张慧英又把这二十多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在脑子里捋了一遍,看看有什么漏洞需要补。想来想去,她觉得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把杨原平的那两万元钱还给他,这样既可以求得心理平衡,同时也免得夜长梦多。

杨原平收到这两万元汇款的那天,正好是赵灵十八岁的生日。拿着那张汇款单,他的心里一阵冰凉:既然钱一分也没有花,赵灵的户口肯定没戏了!愣了半晌,他下意识地看看汇款人的地址,发现竟然还是老地址,不禁疑惑了。不过,此时他脑子里装满女儿马上就要高考的事情,户口已经从这里迁出去,而北京那头毫无音信,弄了个两头够不着#蝴也没有心思去详细分析,赶快回到家里取出赵灵原来的户口底簿。虽然原则上这已经是一张废纸,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跑跑关系,想办法用它去报名了。

自从“花儿”突然从网上消失后,赵灵就预感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放弃了把户口迁去北京的奢望,发奋地学习起来,本来她的功课就是整个年级数一数二的,这下更是回回摸底测验都名列前茅。到了报高考志愿时,她也毫不犹豫地把前三个志愿都填了“北方大学”。

高考那几天,杨原平天天在大漠河中学考场外等待女儿,而赵灵也每次都是第一个带着疲倦的笑容走出考场。

然而到了发榜的日子,眼见得不断有考生收到录取通知书,父女俩才渐渐着急起来。到了最后一天,居然还不见消息,他们不得已来到财务科微机室,托小宁在网上认真查一查。随着鼠标不停地点击,显示屏上出现了一页页录取考生的名单,然而就是没有“杨阳”二字。

三个人傻了,连忙搜出北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赫然发现赵灵的分数只差一分。赵灵傻呆呆地一动不动了。杨原平第一个清醒过来,起身匆匆跑出门去。

由于北京的录取线远远低于大漠河,李楠虽然成绩比赵灵少40多分,还是顺利地考上了北方大学。当张慧英一把抱住女儿,兴奋得声泪俱下时,她的脑子里也闪过了赵灵的影子。当然,也只是一闪而过。

第六章

女儿没有被北方大学录取,杨原平如坐针毡。在无望中,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耐心开导赵灵想开点,没有考上北方大学并不是世界的末日,咱们的分数还有机会上第二批重点嘛。不料赵灵告诉他,她的志愿书上只填了北方大学一个学校。

杨原平大吃一惊:“什么?灵灵啊,你知道你干了一件多傻的事情吗?”

赵灵的泪水一下子涌满眼眶:“我傻,我就是傻!”边哭边跑进自己的卧室去了。杨原平担心地跟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想想总不能让天分很好的女儿荒废了啊,于是也顾不得和她商量,三步并作两步去找农场朱场长。

一进门,他就把赵灵高考的事情跟朱场长说了。朱场长有些为难:“老杨,你先别急,这事可没那么好办哪。一来,孩子的户口没有着落,已经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了;二来,她根本没有报咱们这里的学校,你让我跟咱们地区教育局的领导怎么说呢?”

杨原平说:“咱们地区不也有个大专吗?我求求您了,看在这孩子没爸没妈,怪可怜的,您帮帮她吧!”

朱场长被他的话打动,叹了口气:“你这个养父也真够辛苦的。我想想……哎,她在‘服从分配’一栏里填的是什么?”

杨原平说什么也没填。朱场长说只有这么试试了,他给地区教育局的刘局长打了个电话,大谈赵灵如何如何优秀,如何如何是难得的人才,费了一番口舌后,居然把对方说动了,答应在录取问题上网开一面。放下电话,朱场长笑容满面地告诉杨原平:“问题不大了,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等着好消息吧。”

果然,三天后,大漠河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送到了杨原平手里。谁知固执的赵灵并不高兴,随手扔到一边,连晚饭也没有吃就躲进了自己的小屋里。

夜深了,月光洒满整个窗台。赵灵睁着眼,默默地凝视着窗玻璃上那三只红猴子。床头上的闹钟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看着看着,那三只红猴子变成了童年时的三个女孩,在大漠河边的林子里欢蹦乱跳地撒着欢……

她心乱如麻,无意间看见门缝里透进一道细细的光。难道爸爸还没有睡?她有点后悔,后悔不该那样轻率地对待那张录取通知书,肯定是伤了父亲的心了。想着,她轻轻起来,悄悄推开通往客厅的门,竟然发现亮光是从父亲的卧室里透出来的。她犹豫了片刻,又走过去轻轻推开父亲卧室的门。

父亲戴着老花镜正佝偻着身躯跪在大床上笨拙地缝一条厚厚的褥子,那双已经不年轻的男人的手握着一根长长的大针,一针一针地穿过崭新的褥套,发出细微的“嚓嚓”声。突然,针扎到他的手指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下,猛地抽回手……

赵灵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哽咽着叫出声:“爸,你干吗呢?这么晚了……”

杨原平回头淡然一笑:“没啥。我昨天去师专看了看,那个学校的条件是差点儿,可还是个正规的大专院校,万一你要愿意去……我看见已经有不少学生去报到了,可他们领的被褥都太薄。天很快就要冷了,你平常睡觉怕冷,我想给你缝床厚一点的……”

泪水无声地从赵灵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上前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拿出手帕擦去手指尖上的血迹,内疚地说:“爸,我,我错了!”

杨原平老泪纵横:“孩子,爸爸没本事,只能让你受委屈了。”

赵灵撒娇地依偎在父亲身边,说:“爸,无论将来是什么样,您永远永远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亲生父亲!”

杨原平感动地抚摩着她的秀发,又朝她伸出另一只手:“把那枚硬币拿出来。”赵灵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父亲。杨原平说,“咱们还像你小时候那样,要是扔出来红点朝上,你明天就去报到。要是红点朝下……”

赵灵打断了他的话:“明天我也去报到!”

杨原平激动地搂紧了女儿:“好、好,我女儿终于长大了!”

赵灵幸福地闭上了眼,喃喃地说:“爸,我想趁着换了一个新环境的机会,把户口上的名字改成杨阳,让爸爸永远不为失去杨阳而伤心。行吗?”

杨原平把女儿搂得更紧,就像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一样:“好孩子,你已经是我名副其实的女儿了,我的小杨阳!”

久违的笑声又在这屋子里回荡起来。

赵灵卸下了心头的一块重石,在学校里学得很用功,杨原平也渐渐放心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常常挂记着在校的女儿,也不免思念失散多年的杨阳,不知为什么,那个山林里的顾羊羊总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并不知道,这期间,顾师傅两口子正盘算着给顾羊羊和顾牛牛办喜事。

这天,顾妻把顾羊羊叫到身边,问:“羊儿,妈问你,你爹你妈这些年待你咋样?”

顾羊羊想都没想就答道:“还用问吗?和亲爹亲妈一样。”

顾妻又问:“那妈再问你,你牛牛哥待你咋样?”

顾羊羊这才觉得奇怪了:“妈咋尽问这话?牛牛哥待我当然好了,和亲哥哥一样。”

顾妻长舒了口气,试探着问下去:“你牛牛哥打心眼里喜欢你,你知道吗?”

顾羊羊脸红了:“俺知道……”

顾妻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眼睛:“知道就行。孩子,你爹昨晚和俺商量了一下,想过些日子就给你和牛哥成亲,你乐意不?”

“啥?”这事来得太突然了,顾羊羊羞得双手捂住了脸,“这……俺……俺还小呢……”

顾妻笑眯眯地劝说:“都快二十了,还小啥?妈像你这么大时已经生下你牛牛哥了。羊儿,妈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看在你爹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的分上,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吧!”

顾羊羊的心里乱糟糟的,支吾着:“妈,你让俺想想……”

顾妻看羊羊不给个准话,等顾师傅回来,便把经过和他说了。顾师傅怪她提得太突然,孩子没有准备。不过,事情既然已经挑明,也只有越快越好了。

三天后的下午,顾羊羊正心慌意乱地站在门前那棵雪松旁想心事,顾牛牛走过来,结结巴巴地问:“羊,羊儿,咱爹咱妈让俺问你……”

顾羊羊见他吞吞吐吐好半天也没说出那句话,故意问:“问什么啊?”

顾牛牛羞得脸都红成猪肝了,扭头就要走开:“没、没问什么……”

顾羊羊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就喊住了他:“俺知道你要问啥。你自己咋想的,咋不说呢?”

顾牛牛一愣,脱口而出:“俺当然愿意啦!羊儿,牛牛哥这辈子都会对你好,就是当牛作马、累死累活也要让你吃好、穿好、生活好,还有……反正什么都好,你信不?”

顾羊羊被他的真诚感动了,羞涩地瞪了他一眼:“你好狠心,说死就死了,撂下俺一个人咋过呀?”

顾牛牛突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眼睛顿时发光:“你答应了?”

顾羊羊垂下眼皮:“牛牛哥,俺有个想法。打小除了咱爸咱妈和你,俺就没见过有啥亲戚来串门。可是,自从来了杨叔叔和于记者,不知咋的,老觉得他们像咱们家的亲人,所以俺就希望他们俩能来参加咱们俩的婚礼。”

顾牛牛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马上说:“这还不容易?咱们马上就给他们写信,邀请他们来!”

顾羊羊说:“说得容易,大老远的,来一趟容易吗?你倒忘了?俺给马儿哥的报社写过信,可就是一直没有回信。”

“那倒也是。”顾牛牛想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拉着她的手说,“俺有个主意,他要是没有时间来,咱们也来个时髦的,到北京旅行结婚,去找他呀!”

顾羊羊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担心牛牛心眼小,不好意思说出来,一听他这话,连声同意,娇羞地将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顾牛牛一心想让羊羊高兴,当晚就认真地给于家驹写了一封信和一张带喜字的请柬,一起装进一个大信封里。顾羊羊嫌他的字丑,亲自写了信封。

第二天早晨,顾牛牛天没亮就出发了。他担心镇上的邮局会误事,专门多跑了二十多里赶到县城发了信。天黑的时候,他回来了,一进门,就拉住顾羊羊,神秘地说:“羊儿,你看,俺给你带回什么来了?”

没等羊羊说话,他就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红色的首饰盒,把盒盖揭开,里面露出一枚金灿灿的戒指。他憨憨地一笑:“羊儿,城里人结婚兴这个,咱也兴!好看吗?”

顾羊羊心里一热,点了点头。顾牛牛说:“这是用咱爹咱妈足足攒了五年给咱们预备下的钱买的。等咱们典礼的时候,我给你戴上。就像电影里那样。”

顾羊羊甜甜地答应了,接着就问起发信的事情,顾牛牛认真地给她汇报了一番。她生怕他粗心,在哪个环节上出问题,细细地追问了好几遍,才放心了。

不幸的是,之后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没有等到来信。顾羊羊几乎天天站在雪松下,眺望山林里的那条路,等待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的身影,然而,邮递员回回都带给她失望。顾牛牛心疼她,特意到镇里打了好几次长途,可因为线路问题,只有一次挂通了,报社的人说于家驹出差去了外地,要走一两个月才回来。顾羊羊彻底失望了,答应了顾牛牛的要求:先结婚再慢慢联系。

男女青年处得久了,感情是难以遏制的。赵灵上大学后,小宁常常开着切诺基到学校来看她,两人的感情也逐渐升级,两年过去,到毕业的时候,他们已经彼此难舍难分,到了一起总免不了找个僻静的地方亲热一番。

那个傍晚,他们又来到大漠河边,热切地拥抱、亲吻后,小宁告诉了赵灵一个刚刚打探来的绝密消息:杨原平打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

赵灵不相信:“我不信。我爸才刚刚过五十。你从哪儿打听到的?”

小宁吻着她的脸,神秘地保证:“百分之百准确。我是谁呀?从场部办公室打听到的。我分析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你想啊,早一点退休就能早一点像李楠的妈妈那样递上去身边无子女的困难申请,你也就能早一点办回北京了。”

提到张慧英,赵灵又有些愤愤然:“张阿姨真不够意思,白白浪费了杨阳的指标和我的那些材料了。”

小宁也替她深深惋惜:“可不,都两年了,耽误得你也已经超龄。看来,要想回北京,唯一能走的只有你爸退休这条路了。”

赵灵默然。小宁把她揽到自己怀里,在她身上乱摸着,细声细语地说:“阳……如果你去了北京,千万别把我一个人扔在大漠河。”

赵灵痒痒得“咯咯”直笑:“不会的,不会的。”

小宁的手却无处不在,怎么也不肯离开赵灵细腻光滑的肌肤。他边摸边急切地追问:“等你去了北京,我们就结婚,好吗?”

赵灵扭动着身子,羞赧地看着他连连点头。小宁又问:“等我们结了婚,我的户口也能转到北京,那我宁明远也就成了北京人了。是吗?”

赵灵捧祝蝴的脸,嗔怪地问:“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北京呀?”

小宁猛地咬住了她的嘴唇,嘟囔了一声“都喜欢”,便开始发疯似的解赵灵的衣扣。赵灵觉得浑身都酥软了,一点也没有反抗……

四个月后,杨原平站在朱场长面前,满脸羞得通红通红。他是帮着女儿和小宁来场长这里求情,想不动户口领了结婚证。昨天晚上女儿才告诉他怀孕的事情,当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木已成舟,为了女儿的前途,也为了这个家庭的面子,他虽然知道这肯定又是小宁的主意,也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场长。

朱场长最初也不支持他的做法,不动户口就开证明办结婚证没有先例;可当他听杨原平说出了赵灵怀孕的事情后,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杨原平见朱场长沉吟着不说话,知道事情有门。相处了十几年,他清楚场长的脾气,这时不能催促,便耐心地等待着。果然,十几分钟过去,朱场长叹了口气拿起电话,刚要拨打,又犹豫地放下,问:“老杨啊,张慧英不是早就把你亲女儿杨阳的户口迁移证拿到北京去办了吗,怎么到现在还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杨原平一脸愁苦地回答:“是啊。她走了以后一共就打回来两次电话,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人们还以为……”朱场长好像想说什么,又改了话题,“上初中的时候你们不是一个学校的老同学吗?可以托其他的同学找找看啊。”

杨原平说:“已经托了我们初中一个姓关的老同学。他就在派出所上班。张慧英跟他特熟,现在我也是托老关找她呢。”

朱场长问结果怎样,杨原平沮丧地说:“找了两年多也没有消息。再说,人家派出所上班也挺忙的,总不能像抓重要犯人那样天天忙这事吧?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提前退休,自己办回户口以后,再慢慢替孩子想办法。”

朱场长提醒他:“万一过一段时间张慧英那里又有消息了怎么办?”

杨原平沉吟了一下,说:“等不起了,再说,按知青子女的指标办,她也早超龄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朱场长这才重新拿起电话,拨通了管民政的小刘。

有朱场长帮忙,赵灵和宁明远顺利地领到了结婚证。小宁喜出望外,主动承担起布置新房的任务,领着几个帮手整整忙活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又恭恭敬敬地把赵灵请回来“验收”。

赵灵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一番,突然发现窗玻璃上的红猴子不见了,顿时惊叫起来:“喂,你干什么把猴子给撕了?”

小宁笑眯眯地把一个大红喜字拿到玻璃上比画着,说:“大喜的日子,当然应当贴红喜字了。”

赵灵连连摇头:“不行,红喜字可以贴墙上嘛。小宁,你难道不知道?那红猴子可是为杨阳姐姐贴的,如果没有她,离开这里的就是我,如果没有她,就不可能有咱们今天的一切……”

小宁一时语塞,手里举着“喜”字不知如何是好。赵灵走过去,心疼地望着那空荡荡的玻璃。这件事她没有让步,当晚就重新精心地用纸剪了三个红猴子,对准原来的位置贴了上去。

他俩的婚礼办得十分热闹,来了好多年轻人,欢声笑语把会场的屋顶都要掀翻了。时间磨平了许多记忆,大家已经不再记得赵灵原来的名字。杨原平坐在角落里,听着此起彼伏的“杨阳”、“杨阳”的呼叫声,心中充满了作父亲的温馨。

小宁是个有心人,一直惦记着赵灵户口的事情。结婚后才半个月,他就削尖脑袋找了个出差的机会,公私兼顾地去了趟北京。一周后,他一脸沮丧地回来了,把旅行包往床上一扔,仰面叉开四肢躺在床上。

赵灵看出他气不顺,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啊?”

小宁长嘘了口气,厌烦地说:“什么怎么样啊?我呀,先去了张慧英原来住的那个地方,她的老街坊告诉我,好像她的女儿考上了一个重点大学。我琢磨着,你不是说,李楠在网上曾经告诉过你,她的第一志愿要报北方大学吗?所以,我又跑到北方大学去打听,嗨,在校园里转了个遍,该打听的都打听了,就是没有叫李楠的……这个张慧英,还张阿姨呢,母女俩真是把人害苦了!”

赵灵劝慰他:“这事跟李楠又没有关系……”

小宁挥手打断她:“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反正找到李楠就能找到她妈妈了。我要当面问个清楚。我不甘心白跑一趟北京,又上大街上乱转悠。北京那鬼地方,那么大不说,人也太多了,真是大海捞针一样,连个鬼影子也碰不到。唉,我是大街小巷都转遍了,算是彻底绝望了……”

赵灵不无揶揄地说:“既然是鬼地方,咱们这辈子不去也不遗憾。”

小宁眼睛一瞪:“傻吧你,我宁明远这几年下了多大的功夫,还不就是为了去……”他突然看见赵灵的神情有些异样,发觉自己失口了,立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心虚地“嘿嘿”笑了几声。

然而,宁明远的慌张还是没有逃过赵灵的眼睛。她默默地看了他好一阵,猛地把脸扭到一边不再理他了。

第七章

进入秋天以后,大漠河一带的雨天多起来,一连好几天淅淅沥沥地不停下着,整个农常恨舍区寂寥无声。

赵灵和小宁的生活也像天气一样透着越来越浓的寒意。无事的时候,赵灵总是躺在床上,背着身子不理小宁。小宁后悔自己不冷静,居然那么轻易地就把窝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可又没办法收回去,只好挖空心思想得到妻子的原谅。

这天,他好不容易看到赵灵心顺一些,就在关心了一番她肚子里的孩子后试探着问:“你爸的退休申请怎么还没有批下来?”

赵灵反唇相讥:“你这么消息灵通的人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小宁忍气吞声地说:“那好,明天我去问问场长。”赵灵不让他乱来,说这是爸自己的事情。小宁一肚子火又忍不住发作了:“谁说是他自己的事情?这可关系到我家的子孙后代。我要你肚子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北京人,你懂吗?”

赵灵气得浑身发抖,也朝他大喊:“我不懂!我不懂!”

眼看着又要吵个天翻地覆的时候,杨原平下班回来了。两人连忙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杨原平不聋不瞎,怎么能看不出来呢?最近小两口可是老吵架啊。他觉得不管不行了,就把女儿叫到了自己的屋里,看着她行动困难的样子,小声劝慰:“唉,你现在这样了,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少生些气。”

泪水在赵灵的眼睛里打转,她苦笑着说:“爸,看您操心的。”

杨原平给女儿背后垫了个枕头,让她坐得舒服一些,然后缓缓地说:“爸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场长找我谈话了,组织上没有批准我的退休申请。”

赵灵心里一凉,不知道该说什么。杨原平接着说:“工作需要,朱场长让我再干几年。”

赵灵支吾着。杨原平解释道:“孩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爸也想过。可我一想,你已经结婚了,而且再有几个月就要生了,将来三口人想一起办回北京,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事情,你说呢?”

赵灵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喃喃地说:“爸,我知道……”

杨原平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和小宁好好说说,先把眼前的生活安排好,等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再说。”

赵灵乖巧地点点头,站起来回了自己的小屋子。一进门,就看见小宁铁青着脸站在门口。赵灵见不得他这副嘴脸,愤愤地问:“怎么了?谁该你的了?”

小宁大声回敬了她一句:“谁该谁清楚!”

赵灵怒不可遏地回过身,两眼喷着火,逼视着问:“什么意思?你必须把话说清楚!”

小宁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着:“还要说清楚吗?你爸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为了自己的虚荣心,根本不管我们的将来!”

极度的愤怒使他失去了控制,扬手将窗台上的花瓶狠狠地摔到地上。随着“啪”地一响,赵灵愣住了,接着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小宁却一点也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她说:“行了,行了,你们女人动不动就拿眼泪吓唬人,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了。”

赵灵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咬了咬牙,忍住泪:“我明白了,你是不稀罕我们父女俩,你也不稀罕我肚子里的孩子,你稀罕的只是北京户口,对不对?”

小宁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赵灵声音嘶哑地警告他:“宁明远,你听着,既然你这么绝情,那咱们离好了!”

小宁似乎早有思想准备,微笑着回答:“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你……那好,明天咱们一起去民政局……”

小宁猛地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结婚证晃了晃:“还用那么麻烦吗?你我的户口都没动,把这玩艺儿撕了不就得了吗?”说着就要撕。

赵灵扑过去想抢过来,小宁一躲,她扑了个空,一下子摔到床下。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小宁这才傻了。

隔壁的杨原平听到了,跛着一条腿喊着冲进来,只见赵灵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他扑过去扶起女儿,冲着发呆的小宁大喊:“你还愣什么,快叫救护车!”

经过抢救,赵灵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然而,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保住。当她醒来后,看了看守候在床前的杨原平,立刻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已经瘪下去的肚子,嘴角一瘪,泪水哗哗地打湿了床单:“爸……”

从赵灵流产的那一刻起,小宁的心情就处于极度矛盾的状态,脑子里不断有两种声音在争吵。一个说,这样专横跋扈的女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何况她已经不可能回到北京,甚至连孩子都保不住;另一个声音则说,万一呢?她的父亲毕竟是北京插队的知识青年,保不准突然时来运转,一下子就转成户口了呢。在这种心情下,他犹豫再三,决定对妻子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这样主动权还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基于这种考虑,他对赵灵提出的离婚要求置之不理,还时不时忍受着她的冷眼来病房看看她。

赵灵出院后的第四天,杨原平突然接到北京姐姐的邻居打来的电话,说他姐姐病得很厉害,是尿毒症后期。但因为医疗费太昂贵,说什么也不住医院。邻居很担心她的身体,问他能不能来趟北京。

杨原平听着,心早就飞到北京去了。姐姐在女儿转户口的事情上确实做得有点绝情,可毕竟是亲姐姐啊,骨肉相连,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原谅呢#蝴当即作出决定,马上去农场领导那里请假,尽早赶到姐姐身边。

主意定了,他看看身旁身体还很虚弱的女儿,不知该怎么对她说。想不到赵灵非常通情达理,她听到了刚才的电话,没等他问,就先表态了:“爸,眼下场里不是正离不开你吗?还是让我去吧!”

杨原平心里一动,但立刻摇了摇头,他担心女儿身体吃不消。赵灵说了自己去的理由:“爸,医生说,我会很快恢复的。再说,我现在也毕业了,呆在家里没事干,我会好好照顾姑姑的。”

杨原平当时没有答应。琢磨了一夜,又觉得让赵灵去也许正是缓和她俩关系的好机会。思前想后,他还是同意了。

赵灵没有把这事告诉宁明远。可是,走的那天,她正和杨原平在农场大门外的汽车站等车,小宁却开着切诺基赶来了。他下了车二话没说,就殷勤地将赵灵的行李包塞进车里,说:“爸,阳阳刚出院,坐公共汽车去,一路太颠簸了,又提这么重的东西,我不放心。”

杨原平当时都愣了,赵灵却一把将行李包抢下车,恼怒地说:“你来干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还是我老婆,我不管谁管?”小宁一点也不生气,涎着脸皮又把行李抢着塞回车里,“上车吧,我送你直接去车站!”

杨原平一看这情景,便劝女儿:“阳阳,你就上车吧,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夫妻,这也算小宁的一份心意吧。”说着,把赵灵的火车票递给了小宁。

小宁受宠若惊地接过,在一旁赔着笑脸搭讪。赵灵碍着爸爸的面子,只好上了车。一路上,小宁没话找话地讨好,她却一言不发。到了火车站,小宁抢着为赵灵拿起行李,一溜小跑进了站台。

赵灵噘着嘴走在后面,和他足足有两三米的距离。没过多久,列车就呼啸着开过来了。赵灵说:“给我车票,你回去吧。”

小宁拿出一张车票递给她:“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好,我怕你路上受不了,就托人买了张软卧,在8号车厢……”

赵灵叫起来:“谁让你这么做?我的车票呢?”

小宁拦祝糊,说:“求你了,咱们毕竟还是夫妻,给我个面子,让我也好放心……”

赵灵执意不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嚷着,引来不少围观的人。这时列车员走过来催促旅客们赶快上车,赵灵想想重病的姑姑,想想爸爸的嘱托,只好拿着那张软卧票上了火车。

到了北京后,更令人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她刚刚走出车厢门,竟然发现小宁等在门口。原来,他等赵灵上了车以后,自己拿着她的票上了另一节车厢。

赵灵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好一起来到姑姑家。只见年近七十的姑姑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旁边挂着吊瓶。听到门响,老人回过头来,凹陷的两眼默默地望着既陌生又亲切的侄女。

赵灵鼻子一酸,对老人的成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叫了声“姑姑”,快步过去抓住了老人的手。从这一刻起,她开始了繁重的护理工作。除了所有的家务活以外,她还遵照巡诊医生的嘱咐,力所能及地干一些护士的工作。

姑姑冰凉的心灵也逐渐开始融化了。她常常静静地看着赵灵忙来忙去,目光中闪动着感动、歉疚、懊悔和不安。

小宁来到北京后硬着头皮忍受着妻子的冷眼,他默默地将买菜、倒垃圾和打扫走廊这一类粗活承担了起来。当然,他一直注意着老人,并很快就窥测到了老人的变化,于是,干起活来就更勤快了。这天,他刚刚从地摊上买了些便宜菜,正要推自行车回去,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闪过一个熟悉的胖胖的背影。他的脑子里蓦地一亮:那不是张慧英吗?

眼看着那人要拐弯,他急忙跟了过去。穿过一条小街,眼前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自由市场,只见张慧英三拐两拐进了一家服装店。小宁躲闪着跟到那里,店门口挂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旺旺服装店。他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再向里面看,张慧英正眉飞色舞地向一个打工妹模样的女孩子交代着什么,对方连连谦恭地点着头。

小宁心里发狠地想:好啊,刁婆子,总算找到你了#蝴还想继续跟踪一段,发现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很注意他,只好记住这个地方,不情愿地离开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姑姑毕竟已经病入膏肓,尽管有赵灵看护,心情比先前好了许多,情况还是越来越不好。两周后的一个下午,赵灵从街上买药回来,姑姑动情地抓住了她的手。

赵灵感到那瘦弱的手在猛烈地颤抖,不禁有些害怕。

姑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说:“姑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唉,我现在很后悔,想当初真不该把你拒之门外……”

赵灵一听是这事,松了口气,故意天真地笑起来:“姑姑,您别想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您现在最主要的是养好身体。”

姑姑摇摇头:“我的病我知道,恐怕没多少日子了。阳阳,刚才你出去买药的时候我跟律师通了个电话,他说,因为我没有子女,又是打小就在北京居住的老居民,只要你父亲同意,我可以办一个特困申请,把你过继到我的名下,等我离开人世以后,根据我留下的遗嘱,你就可以成为我的合法继承人了……”

赵灵喉咙一阵发哽,把姑姑的手抓得更紧:“姑姑,您别说这些,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只是来照顾您的。”

姑姑微笑了一下:“就因为你不想,所以我才要替你想。我这一生还没有人这么一口一个‘姑姑’地叫我。我一定要多活些日子,争取在咽气之前看到特困申请批下来,你成为我的……”

说也巧,宁明远又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在屋子里,而且眼睛里流露着难掩的兴奋。

当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蒋律师。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听姑姑有气无力的叙述,一边在纸上记着。记完之后,他又把刚才记下来的东西念给姑姑听,直到姑姑点头认可,在上面签了字。

姑姑吃力地对赵灵说:“这边的事情办好了,你赶快把它送回农场,让那边尽快把特困证明材料寄过来。”

赵灵为难了:姑姑身体状况如此糟糕,我怎么能离得开呢?正在迟疑,小宁凑过来,拍着胸脯说:“这事交给我吧。”

赵灵仿佛没有听见,置之不理,弄得小宁很尴尬。姑姑早就觉察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很紧张,想从中调和调和,看到这种情景,便劝慰她:“阳阳,听姑姑的话,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姑年轻时也谈过恋爱,可惜失败了,后来对婚姻厌恶极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啊。姑姑不希望你走姑姑的老路,行吗?”

赵灵不忍心面对姑姑乞求的目光,勉强地点了点头。待姑姑休息后,她和爸爸通了电话,把这里的情况讲了一遍,然后让小宁连夜上了火车。小宁马不停蹄地赶回大漠河,杨原平已经在朱场长那里谈妥了这件事情,虽然赵灵需要重新出一份户口,场长还是想办法帮助解决了。更让小宁惊喜的是,杨原平居然为他说了许多好话,说服场长同意以后找机会把他的户口也迁出去。

因为有场长的关照,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宁明远拿到户口迁移证后立刻给赵灵打了个长途。接通以后,他不等对方说话,就气喘吁吁地报了喜。谁知,赵灵那边却一直不说话,小宁暗暗吃惊,连忙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姑姑的病加重了?哎呀,她要是挺不住可就麻烦了。最后一道手续必须有她的签字啊!这么着,我今天晚上就出发,赶到省城坐飞机去北京,免得夜长梦多!”

赵灵突然痛哭失声:“你别来了,姑姑她……半小时前去世了。”

小宁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当时就仿佛被电击了一般:“你说什么?她死了……你又在考验我吧?”

赵灵悲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止不住地哭泣着。当小宁确信这是事实后,他木然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挎包里掏出那张迁移证久久注视着,嘴里发出一阵冷笑:“老太太没挺过去,这东西也没有用了,哼,这就是命,就是缘,就是对我宁明远天大的讽刺!”

他狂笑着,气急败坏地将准迁证揉成一团,正要扔掉,猛然听到杨原平在背后一声怒喝:“你要干什么?把迁移证拿给我!”

小宁一下清醒了许多,咧了咧嘴抽泣起来:“姑姑去世了,你知道吗?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用!”

一向文质彬彬的杨原平气得脸都扭曲了,指着他吼着:“我知道,刚才阳阳也把电话打到场部了。宁明远,听着,我晚上就要去北京,你去不去自己拿主意!”

小宁彻底清醒以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去北京参加追悼会。他有他的打算:杨阳的姑姑当了那么多年高级知识分子,又一直孤身一人,不可能没有遗产吧?如果自己不去,自动放弃合法的身份,也许会错过一次很重要的机会。

现实却令他大失所望。姑姑的丧事办完后,蒋律师告诉他们:姑姑竟然有二十万的债务!

这消息对小宁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误入了杨原平一家设下的圈套。他很想发作,但还是强忍住,冷冷地看着事态怎样发展。

杨原平也慌得乱了手脚,摸着开始谢顶的脑门无计可施。蒋律师告诉他只有一个办法:卖房,这也是老太太生前拜托他的。他说这房子估计有80多平米,卖了以后,还二十万绰绰有余,剩下的按照老太太说的,由弟弟和侄女继承。

小宁眼前一亮,四处打量着房子,心想:北京到底是皇上呆的地方,这么破的小房子就能卖好几十万!要是在大漠河,五万也没有人要。

三个人为姑姑的后事又忙活了几天,觉得老太太的亡灵可以安息了,才合计着买返程车票。不巧的是那几天票很紧张,好不容易才搞到一张,因为杨原平农场有急事,就先回去了。父亲走后,小宁好几次夜里偷偷地摸到赵灵的床上想跟她亲热,都被拒绝了。她打心眼里觉得他恶心,便再次提出了离婚的事情,小宁说什么也不同意,硬撑了两天,见赵灵的态度十分坚决,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临分手的时候,他破例请即将离婚的妻子吃了一顿饭,而且喝得半醉,趁着酒劲发泄了对张慧英的不满,还把那天遇到张慧英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赵灵眯着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吃惊地问:“你不是说醉话吧?”

“别这么看我,我不蒙你。我酒量不如你,眼睛可是20的,就她那德性,剥了皮我也认得出来。我再说一遍,她进了隔着姑姑家北面两条小街的那个店,叫‘旺旺服装店’……”

赵灵脸色变得很难看,站起来走了。回到姑姑家,她努力想把张慧英的影子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那个害了她的女人像魔鬼一样总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搞得她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天亮了才犯起困来。刚刚迷糊了一会儿,蒋律师就找上门来商量卖房子的事情。

赵灵连忙起来,翻箱倒柜地到处找,最后终于在一个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绛紫色的房本,高兴地递给了律师。

谁知蒋律师拿起一看,连连摇头说:“这是副本。正本呢?”赵灵又把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蒋律师也不安了:“这几天人来人往的,会不会被什么人拿走了?咱们赶快到房产管理所去查一下吧!”

赵灵感到事情严重,立刻和律师去了房产管理所,那里的工作人员查了底簿后,告诉了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这套房子前两天已经卖了,卖方是房屋主人的侄女婿,叫宁明远。

赵灵当时觉得脑袋像爆炸了一样,抱着头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阵,才揉了揉眼睛,语气坚定地对蒋律师说:“蒋律师,又得麻烦您了,帮我打这个官司,找回我爸爸和我姑姑的损失。”

蒋律师有些疑惑:“这……你和宁明远……”

赵灵没有回答,泪水却忍不住流下来:“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这个无赖,我和他不共戴天!”

诉状递上去以后,还需要耐心地等待一些日子。赵灵哪里闲得住?她突然想起小宁说起的那个“旺旺服装店”,便去了那条小街,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了。她怕惊动张慧英,便悄悄在外面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足足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发现那女人的身影。是不是可恶的小宁在骗人?她正愤愤然地想着,服装店里走过来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到了她跟前,笑眯眯地问:“姑娘,是不是找工作?愿意来我们店工作吗?”

赵灵觉得很意外:“你们这里……老板是……”

“不放心?我就是啊!”老板娘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我这儿条件好,能提供食宿,晚上还可以洗热水澡。工资呢,也好商量。能问一下,小姐是什么文化水平?”

赵灵说:“哦,我刚大专毕业不久……”

老板娘惊喜地叫起来:“天哪,我们店就缺一个大学生!来来来,小姐,所有的待遇、条件咱们都好商量……”

赵灵动心了,就在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想留在北京闯闯,准备找个临时的工作,暂时选定的是一家服装店。还说待遇不会差,最起码食宿没有问题。杨原平犹豫了一会儿,拗不过女儿软硬兼施地缠磨,只好答应了。临了,他特别关照女儿,有困难就去《生活参考报》去找一个姓于的记者,他会帮忙的。

赵灵满口答应:“我知道,就是您常常提到的那个于家驹,对吧?好了,爸,我又不是傻子,等走投无路了肯定会去找他的。”

第八章

赵灵生就高挑的身材,模样又俊俏,模特一样地穿着服装站在其他售货小姐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店老板可以称得上用人精明,自从赵灵来了以后,店里的顾客很快就多了起来,营业额大幅地往上涨,搞得她晚上数钱都得多费一个小时。

由于姑姑的房子已经卖了,赵灵就和另外几个打工妹住在服装店后院一间平房里。房间不大,里面摆着六七张木板床,挨在一起形成两溜通铺。老板为了省电,屋子里只有一盏25瓦的灯,显得十分昏暗。

赵灵将铺位选在靠近灯光的地方,下班以后,她总是半躺半靠在被垛上看书。挨着她的是一个瘦小的姑娘,姓唐,巧的是说起话来还操着唐山口音。赵灵读书的时候样子很文静,这使得小唐非常羡慕,常常痴迷迷地久久望着她。

有一个晚上,外面传来嘈杂的叫卖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烤羊肉串喽,一块钱一串,不香不要钱哪,烤羊肉串喽……”

赵灵被吵得心烦意乱,只好关上了灯,可还是睡不着。她索性起身穿上外衣走到外面。

小巷里到处是卖烤羊肉串的,烟熏火燎的摊位一个挨一个。大家争相用新疆口音叫卖:“乌鲁木齐的羊肉串顶呱呱的啦,烤羊肉串啦……”

赵灵看见不少打工妹模样的女孩子在摊位间穿行,笑着和摊主们讨价还价,觉得挺有意思,也挤到一个摊位前,正要掏钱买一串,忽然听到旁边那个摊位有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叫卖声:“谁买俺的烤羊肉串串,一块钱一串串,不好吃算你白吃,俺不心疼哟……”

赵灵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不由得转身去了那里。叫卖的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壮实小伙子,他一边用西北口音叫着,一边一块块地往竹签上串羊肉。与周围摊位不同的是,串上去的羊肉块很大。

赵灵心里一阵感慨:到底是我们西北人,做生意也这么实在#糊伸手掏出一张钞票,说:“我要五串!”

那小伙子一听,马上惊喜地连声应着:“五串?好好,好好,你等等,俺这就给你烤好!这就给你烤好!”

没过两分钟,他就把五串烤得金灿灿的羊肉串递给赵灵。来往行人看到那羊肉串又大又便宜,纷纷挤过来到他的摊位购买。

小伙子高兴地连声应着,手忙脚乱地将一把羊肉串摊到火上烤。他旁边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见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悄悄捅捅他,也操着西北口音提醒他:“说你胖你倒喘了,哪有切这么大块的?还不亏得你连裤子也卖了!”

小伙子仿佛没有听见,憨憨地笑着,依旧烤着。这一切都被赵灵看在眼里,再看看周围的摊位,天哪,相差也太大了吧#糊忍不住小声劝那小伙子:“听你老乡的话,做生意总不能亏本啊。”

小伙子大概没想到连顾客都劝他了,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点了点头。

赵灵并不知道这小伙子正是护林工人顾师傅的儿子顾牛牛。自从见到于家驹和杨原平,他和顾羊羊就有了到外面看看的想法,直到两人结了婚,有了孩子,才真正闯到了北京城。当然,他这样做也是替媳妇打着一个校恒盘:如果万一能碰到那位于大记者,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在北京混了一个多月,他才发现在偌大的北京找份工作并不容易,眼看着随身带来的几百元钱花得所剩无几,幸亏遇到了老乡姜大元。

姜大元就是那位瘦高男子。他来北京已经好几年了,虽然没混出个模样,也还认识了不少人,见牛牛找上门,便安排他在自由市场帮他烤羊肉串。不料顾牛牛人虽然勤快,却太憨厚,这才不到一个月,倒赔了二百。姜大元心里窝火,可心疼牛牛这个可交的朋友,忍了又忍,眼看着越赔越厉害,只好将他介绍到郊区一个名为“家常菜”的小饭馆做杂工。

姜大元替他说了不少好话,老板娘也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阵,才勉强同意了。不过条件很明确:因为顾牛牛带着老婆孩子,是三张嘴,一个人也是干,两个人也是干,必须让羊羊也干点活,俩人只给一份工钱。

姜大元明知不公平,心里很为牛牛一家抱不平,但毕竟一家三口的吃住有了着落,再看牛牛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顾牛牛干活不惜力,顾羊羊也跟他一个样,总觉得亏人家老板什么,洗碗碟、扫地、擦桌子,什么脏什么累她都抢着干,甚至连喂猪的活也包了。

然而,实心眼的牛牛尽管力气活干得很漂亮,没出一周还是惹得老板不满了。事情是由一壶茶水引起的。那晚上,牛牛给一桌顾客端上茶,那顾客斟了一杯,见茶水连颜色都没有了,就嫌旧,让他给沏壶新的。这时,老板娘走过去,掀开茶壶盖看了一眼,肯定地说:“这茶哪里旧了?明明是刚才新沏的嘛!不信,你问我这个小伙计。”

顾牛牛不会撒谎,当时就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顾客一见这情景,来了劲,逼着老板娘重沏了一壶。

老板娘在顾客面前丢了脸,把一肚子怨气都记在了顾牛牛的账上,一连好几天找他的茬。亏得顾牛牛脾气好,再加上顾羊羊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了,为了瞒过老板的眼睛,他什么都能忍得下。

好不容易老板娘的怨气渐渐小了,顾牛牛却不识时务地又惹了一次更大的祸。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店里要打烊,肚子已经微微凸现出来的顾羊羊正在厨房里埋头洗碗,老板娘走进来把菜单递给了收拾灶台的大厨。

大厨接过看看,摇头说:“哟,醋溜肉片白菜?老板娘,这会儿可真的是一片儿肉也没了!”

老板娘脸一沉:“真的没肉了?可刚才进来个顾客,非要吃这口。”

一旁的秃头老板听到了,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不就是想吃肉片炒白菜吗?我给你想办法呀!”他色迷迷地瞥了顾羊羊一眼,“羊羊,拿上笊篱,跟我到外面去!”说完,他自己提起门边的泔水桶朝后院走去。羊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跟在了后面。只见秃头老板把泔水桶放在亮处,拿过铁笊篱从里面一下一下地往外捞剩菜,然后又把笊篱上挂着的肉片集中在一个盘子里。

顾羊羊更糊涂了,问:“老板,你这要干什么?”

秃头老板不以为然:“干什么?开发资源,废物利用啊!”

顾羊羊大吃一惊:“这……让顾客吃这肉片?”

秃头老板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眼不见为净嘛!当然,肯定没有你身上的肉香了!”

老板把那盘泔水里捞出来的肉片交给大厨,大厨用热油和葱花一炒,再加入各种调料,很快,一盘色泽鲜艳的醋溜肉片白菜就出锅了。老板娘高兴得直叫好:“什么叫特级厨师?喏,这就叫特级厨师!”

她吩咐顾羊羊把菜给客人送去,顾羊羊不情愿地放下洗了半截的碗碟,擦了手后刚刚端起盘子,眼前仿佛出现客人吃了这菜呕吐的情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坚持着把菜放下,转身跑到后院吐起来。

正在扫地的顾牛牛看见了,心疼地走过来给她捶背,她悄悄地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丈夫。顾牛牛气得连骂几声“牲口”,叹了口气说:“看来这地方咱们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他就到老板娘那里辞了工。一家人没有去处,沿着小胡同进进出出溜达了一天,到了夜晚,住不起旅馆,便在火车车站候车大厅里蜷了一宿。小芳毕竟是孩子,到了后半夜躺在条椅上睡着了,夫妻俩却满肚子心事,怎么也合不上眼。顾牛牛看见妻子冷得打了个寒战,就把衣服给她披上,垂着头说:“羊儿,跟俺出来不后悔吧?明天,俺再找姜大元想想办法。”

顾羊羊把身子朝他靠了靠,柔声问:“算了,老麻烦人家,合适吗?”

顾牛牛无可奈何地说:“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说咋办?”

顾羊羊欲言又止,沉吟了一会儿,试探地问:“要不……咱们找找马儿哥。他是记者,准有办法呢!”

顾牛牛闷闷地说:“这也不失为一条路。可是,这么大个北京,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顾羊羊也无话可说了。可不,不知牛牛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然把马儿哥的通信地址弄丢了,要想找到他,一切还得从头做起呢。

李楠是个用功的学生,尤其是在精英云集竞争激烈的北方大学,她更不敢有丝毫懈怠。临近毕业,她索性连家也很少回。张慧英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到了周末,一连几个电话生把她叫回来,让她陪老妈逛商场。

李楠虽然忙,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母女俩挎着胳膊逛了几家商场,也没有选到中意的衣服,李楠有些烦了,要进书店买书。张慧英想起了这条街里那家叫“旺旺”的服装店,跟女儿打了个招呼,一个人直奔那儿去了。

张慧英过去之所以经常光顾这家服装店,很大原因是这里大多数售货员都是外地来的打工妹。每每在这里听着满耳的外地口音,她的心里便充满着作为一个北京人的自豪,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小唐认出了她,热情地迎过来:“阿姨,是您哪?有半年没来了吧?这回您要看什么样的衣服?”她满面笑容地把张慧英领到中老年服装柜台,介绍那些加大加肥的服装。

张慧英的脸色顿时沉下去,不屑地瞥了瞥小唐:“干一年多了吧,怎么还没长进啊?你应该研究研究,我们北京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服装!”

小唐被噎得不敢再说什么。张慧英走到一个时尚服装柜台,从容地看看这件看看那件,一脸傲然地说:“你们旺旺服装店有些衣服还挺高档的,可就是服务小姐的审美观不怎么样啊,得好好提高提高了……我说得对不对呀?”

小唐听着刺耳,只好勉强回答:“对对对,阿姨,我们会提高的。”

张慧英更来劲了,看看四周,一声叹息:“唉,如果你们店有个大学生就好了,让她帮我参谋参谋还差不多!”

小唐有点受不了了,嘱咐别人替她顶着,转身进了后院。

赵灵因为准备参加考试,排了个轮休班,正在宿舍里面复习功课。小唐跑过来,一脸怒气地说:“杨姐,外面来了个梳爆炸头的老太太!整个一个京油子,不把我们外地人当人看,可难伺候了……”

“外地人”三个字把赵灵刺痛了,她皱了一下眉,放下手中的书就去了店里。到了门口,她向里面一望,正好看见了挑选衣服的张慧英,不禁一怔,蓦地想起了小宁说的事情:这人长得太像李楠的妈妈了,莫非真是她?她定定神,又怀疑了:眼前这个梳着爆炸头的时髦妇人怎么会是当年那个头发短短而精干的张慧英呢?

迟疑间,张慧英向这边走过来。赵灵突然有些慌,下意识地转过脸,从衣服兜里取出一副大墨镜戴上。

小唐连忙提醒她:“杨姐,上班是不许戴墨镜的,老板娘她该……”

赵灵也压低声音说:“不要紧,她这阵子不在店里。”

说话间,张慧英已经走到她们身边了,看见赵灵,眉毛猛地挑了一下:“你是……新来的?”

赵灵已经镇静下来,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大方地回答:“是的。我是大学生……需要看学历证书吗?”

张慧英松弛了许多,问:“听口音,你是北京人吧?”

赵灵笑着岔开话题:“这重要吗?您是要买北京出产的服装吧?咱这儿有好几个本地厂家制作的新款服装,布料讲究,做工也特细,保您穿出来感觉倍儿棒!不信,我拿几件您试试?”

说着,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给她看:“这件怎么样?”

张慧英认真看了看:“嗯,好是好,就是太肥了!”

赵灵微微一笑,话里含着讽刺意味:“肥肥大大,非常符合您老的身材啊。”

张慧英慌忙解释:“不是我穿,是我女儿穿。她比你矮点儿,身材可好了。我看你身上穿的这件就挺新潮的。”

赵灵想想,又取下一件,放在柜台上:“您看这件,和我身上这件一样的款式,只是档次高一些……”

张慧英眼睛一亮,来回翻看着,爱不释手:“多少钱?”

赵灵说:“888元。”

张慧英吃惊了:“这么贵啊!”

赵灵意味深长地说:“您这老北京还嫌贵啊?是不是今天忘了带钱?没关系,可以明天或者以后再来。”

张慧英愣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侮辱,愤愤地说:“谁说我没带钱了?”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很利索地打开,伸到赵灵眼前:“小姐好好看清楚了,我这钱包里的钱能买你多少服装?我在单位当过财会科长,钱还是数得清楚的!”

财会科长?这句话忽然点醒了赵灵:就是她,说话口气、神态,活脱脱的一个张慧英!想不到果然在这里碰到了她!赵灵真想和她大吵一通,把过去的事情问个明白,可转念一想,还是耐着性子等一等,到结账的时候再和她把那笔大账一齐算清楚。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蹬着凳子把架子上的衣服全都取下来,一古脑儿地扔到张慧英面前,说:“您挑吧!”

张慧英看出她有戏弄的意思,不高兴了,问:“你,你这是啥意思啊?”

赵灵故意气她,反问道:“啥意思?这叫零距离服务,我把整个儿服装店都搬到你跟前,让您慢慢挑。”说完转身就走了。

“你……”张慧英气得追了几步,回头把那一堆服装推到一边,大声叫起来:“算了,算了,我不买了还不行?”屁股一扭一扭地出了店门。

赵灵感到出了口恶气,望着她的背影恶作剧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动手收拾那堆摊在柜台上的衣服。刚刚叠好两件,她突然觉得手指触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拨拉开衣服一看,里面竟然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这无疑是张慧英落下的。她想了想,打开了那个钱包,发现里面有厚厚的一沓现金和一张牡丹卡。

如果是别的什么顾客的,赵灵会毫不犹豫地追出去,把钱包还给人家;可这是张慧英的,是那个对不起自己的女人的财产,赵灵反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拿着钱包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这时,店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当大家明白了钱包的来历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那个胖女人落下的。活该!”

“别还她,治治她!”

“对,瞧她那个横行霸道的样子,咱不轻易还她,先治治她再说!”

大家正说得热火朝天,张慧英胖胖的身躯出现在服装店的大门口。众人立刻变成卡了壳的枪,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赵灵瞧她们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了句“没出息”,一双手迅速把钱包重新塞到衣服下。

张慧英确实是返回来找钱包的。她满脸堆笑地向大家打了打招呼,径直走到赵灵面前,口气软了许多:“小姐,有没有看见我的一个钱包啊?”

赵灵心里直乐,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问:“钱包?什么钱包?”

张慧英耐着性子赔笑脸:“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个钱包,落在这儿了!”

赵灵面无表情:“我没看见!”

张慧英急了,伸手去翻柜台上的衣服:“那我找找看。”

赵灵脸一沉,把她的手推到一边,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我刚刚整理好了,怎么又乱翻!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看见你的钱包!”

张慧英还想争辩,赵灵已经把那些衣服抱到柜台下面去了。她气得浑身直哆嗦,狠狠地哼了一声,像逃跑一样离开了服装店。

赵灵忍不住得意地击了一下掌,这声音仿佛是信号,刹那间就把呆呆的打工妹们唤醒了,欢呼声顿时响起来。

第九章

赵灵痛快了一会儿后冷静下来,又有点后悔了:钱包是人家的,里面又装着这么多的钱,她会急死的。你再想报复,也不能不还啊#糊走到门口向四周看看,哪里还有张慧英的影子?几个同伴看她那犹豫不决的样子,围过来给她说着宽心话,说这样的女人让她难受一会儿也好,反正她肯定还会找来,那时还她也不迟。

赵灵的心里这才稍稍轻松了一些,手下意识地揣进衣兜里,碰到了那枚硬币。她眼前一闪亮,立刻到无人的地方把它取出来,看了看上面的红点,心里默念着:要是红点朝上,我就立刻去追她,如果红点朝下,那就对不起,麻烦张阿姨您自己想办法吧!

她一抬手,硬币高高扬起,又落在地上,那个鲜艳的红点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赵灵似乎不大愿意看到这个结果,迟疑片刻,才咬咬牙,姗姗地回到柜台前,寻思着怎么尽快还掉钱。她刚刚歇了一口气,外面就传来了警车停下的声音,接着,张慧英带着两个警察冲了进来。

张慧英伸手一指赵灵,尖着嗓子大叫:“就是她!”

两个警察让大家不要动,走到赵灵面前逼视着,问:“这位大妈说,你偷了她的钱包,有这回事吗?”

人们“呼”地把赵灵围在了中间。赵灵没见过这阵势,慌了手脚,语无伦次地争辩道:“我拿了又怎么样?我不是偷……”

说话间,张慧英已经绕到柜台后面,动手翻那些衣服,警察还没有来得及制止,她就把钱包找到了。

张慧英举着钱包大惊小怪地叫着:“你们看见了吧?就是它!什么大学生?小偷、窃贼!你们旺旺服装店都是些外地流窜来的贼……”

赵灵有口难辩,只好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由于不愿意讲出是报复心驱使而搞的恶作剧,警方无法相信她的清白,把电话打到了杨原平那里。杨原平做梦也想不到女儿会涉嫌盗窃,吓坏了,立刻找借口请了假,连夜挤硬座车厢赶到北京。他担心自己势单力孤,还特意去找了于家驹。于家驹经过前两次的接触,已经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当然也不怀疑他的女儿会做出这么不光彩的事情,便满口答应帮忙,还为他介绍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姓胡的律师。到了下午,胡律师陪着他去了那个派出所,说明身份和来意后,胡律师先进去了。稍候了一会儿,就见一位女警察带着赵灵走出来。

赵灵看见父亲,眼泪哗地流出来,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杨原平:“爸!”

跟在旁边的胡律师说:“已经没事了。一是旺旺服装店那些打工妹们的证词对杨阳特别有利。第二点更奇怪,指控方突然撤回指控,而且再也不露面了!”

杨原平没有多问,只要女儿平安无事就谢天谢地了。回到小旅馆,经历了一场风波的赵灵喝着父亲给她沏的浓浓的茶,突然说:“爸,你知道那个诬告我的胖女人是谁吗?”

杨原平摇摇头:“只要你没事爸就放心了,管她是谁呢!”

赵灵固执地推了推爸爸:“不,这个人你肯定关心。是李楠的妈妈张慧英!”

杨原平根本不相信,笑笑:“你肯定是看错了。”

“绝不会的#糊就是打扮不一样了,也比以前胖多了,其他一点也没变。当时我觉得像她,又怕她认出我,就戴了一个大墨镜。果然,她只顾着低头挑衣服,肯定没认出我来。可是到了派出所,我得介绍自己的真实情况啊,这下她肯定知道了。”

杨原平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撤销指控了,看来女儿真的没有认错人。

既然有了张慧英的消息,杨原平自然想问问女儿户口的事情,便托胡律师打电话跟张慧英联系。可是,张慧英又搬家了。事出无奈,杨原平也只好往宽心处想:可能张慧英也有说不清的难处。再说了,她不是已经把2万元钱一分不少地退回来了吗?何况女儿已经过了随迁的法定年龄了,再找她也没啥用了。想到这里,奔波了一天的他累得动都不想动了,躺在床上不时地咳嗽着,告诉女儿:“后天我就回去,你一个人在北京好自为之。”

赵灵心里很难过。爸爸是专门为她的事情大老远跑来的,可是,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又要回去了。她知道爸爸的脾气,劝是劝不住的,就借口车票特难买想留他几天。谁知,杨原平告诉她已经托于家驹去买了,人家是很有名气又特热心的大记者,肯定没问题。

赵灵想多留他几天,便又找了个借口:“爸,您不是还有一堆中学的老同学在北京吗?趁这机会会会他们啊!”

杨原平明白了女儿的一片好心,故意逗她:“找他们总不能师出无名吧?我女儿进了派出所,我还好意思找他们吗?”

赵灵娇羞地捅了捅爸爸:“讨厌,拿我开心!”

小屋子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杨原平拍了拍女儿的头说:“这次我到北京来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带你去见你的表姑。我已经和她联系上了,约好今天就去。”

赵灵这才知道爸爸还有一个表妹叫杨桂云,六八年插队去了云南,去年才落实政策回到北京,住在丰台区一个很普通的社区里。

那个小区很偏僻,父女俩边走边问,绕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了。

赵灵一路上心情特别好,毕竟又有了亲戚,自己在北京也不是举目无亲了,不上班的时候,可以经常到表姑家走走,那该多惬意啊。

到了杨桂云家的楼门口,杨原平似乎有什么心事,站住沉吟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点心盒递给赵灵说:“爸不上去了,你自己上去吧。”

赵灵觉得奇怪:“为什么?”

杨原平嗫嚅着:“你去了就明白了。记住,进去以后要有礼貌,嘴甜一些,别使性子。爸到小区外面等你。”

赵灵满心疑惑地轻轻敲响了表姑家的门。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女人开了门,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哟,这是赵灵吧?”

赵灵有些不悦,想起爸爸的叮嘱,还是甜甜地叫了声“姑姑”。她不甘心地纠正说:“我现在叫杨阳。”

表姑抱歉地拍拍脑门:“对对对,杨阳,我听你爸爸说了。”

表姑家的客厅不大,摆满了半新的家具,显得很挤。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两个孩子挤在一个双人沙发上看电视,那电视看上去很旧,最多也就是十八英寸。他们听到赵灵的脚步声,齐刷刷地扭回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她。

这时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男人从厨房走出来,腰里系着围裙,不冷不热地朝赵灵点点头。表姑介绍说这是表姑夫,随手拉过来一把椅子,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家挤的,也就两室的房子,上有老下有小的,晚上还得打地铺才能睡得下。你要来,还真找不到地方挤了!”

赵灵的脸刷地红了:原来他们误解了自己的来意。她立刻意识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便有些坐不住,尴尬地把手中的点心盒递给表姑,连声表白:“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和我爸爸的一点心意!”

表姑显然还怀疑她的目的,慌忙把点心盒推回来:“别别,这我可不能收,还是自己拿回去吃吧!”

赵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点心盒放在椅子上,匆匆逃到了外面,沿着楼梯跑出楼道。表姑也快步追出来,并在赵灵停下脚步喘息的时候追上了她,把五十元钱塞到了她的手中,不自然地笑笑说:“点心我收下了,这个你拿上!”

赵灵看着手里的五十元钱直想哭。表姑更加尴尬了,眼圈红红地解释说:“阳阳,我没别的意思。你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经工作,我呢,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怎么好意思让你花钱呢!”

赵灵渐渐冷静下来,声音涩涩地问:“您的意思是,您把这盒点心买下了?”

“啊……孩子,你,你别误会啊!”

赵灵难过地笑了笑:“表姑,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都看到了,您家也不容易……”说着,她把钱往表姑的怀里一塞,飞也似的消失在小区的大门外面。跑到马路对面,她感到腿一软,险些摔到,双手赶紧抓住了路边的栏杆。这时,她看见爸爸正站在旁边默默地望着她,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滚下脸颊。

她走到爸爸身边,木然地说:“爸,我想通了,我想跟您回大漠河!”

杨原平半信半疑地叹了口气,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儿。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报贩推着装满报纸和杂志的小车大声吆喝着走过来。走到赵灵面前停下,笑眯眯地问:“俺这儿有最新出的《招聘指南》,来一份吧,便宜,一块钱!”

赵灵随便接过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登满了各种招聘启事,她不由心动,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父亲一眼。

杨原平装作没看见,转过脸去望着另外一个方向。赵灵这才认真地看起那些招聘广告。天哪,原来北京城到处都是机会,到处都需要人才啊#糊看着看着,心情越来越激动,情绪越来越兴奋,竟忘记了要和爸爸一起回去的想法,情不自禁拿起笔在上面勾画起来。

其实,杨原平始终注意着女儿。看着女儿那激动的样子,他轻声问:“孩子,你真的舍得离开北京吗?”

赵灵被惊醒了,红着脸答不上话。杨原平摇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拿不定主意吧?要不,咱们看看幸运币?”

赵灵蓦地被点醒,答应着,从衣兜里掏出了那枚硬币,认真地看着上面的红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如果看见红点,你就留下;如果看不见,你就跟爸爸走……”

说完,她背过身,躲开周围人的视线,将硬币轻轻抛起,又双手一合,在它落地之前接住。她失望了,手里的硬币上没有红点。

杨原平已经看出了女儿的心思,怂恿道:“这回不算,凡事不过三嘛!”

赵灵巴不得如此,马上又再次把硬币抛起来,可惜结果还和上次一样。她几乎绝望了:完了,这就是命运的安排,看来只有跟爸爸回去了。

只剩下最后一次,她显得特别珍惜,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闭着眼舒出一口气,猛地睁开眼,将硬币高高抛起。当她接住落下的硬币后,简直不敢看了,直到父亲催促,她才张开了手掌。顿时,她的眼中闪出熠熠的光,欢快地叫着:“爸,您看见了吧?红点朝上!我留下,它让我留下,是它不让我走!”

杨原平看着女儿的疯样,心里甜甜的。离别是让人难受的,可为了心爱的女儿,他可以忍受一切。

当天晚上是赵灵把父亲送上火车的。杨原平执意要给女儿留下三百元钱,被赵灵拒绝了。赵灵的态度很坚决:“爸,我不能要!身上没有钱,就等于断了我的后路,我才能义无反顾,坚持到底呢,在北京闯出个样子来给您看!”

女儿的话使杨原平十分感动,他相信赵灵一定会有出息。

火车快开的时候,杨原平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赵灵,让她转交给于家驹,并叮嘱她既然留在北京,离于记者近,有什么事就要多找他商量。

赵灵知道信封里肯定装的是《寻人启事》,痛快地答应了。

杨原平指着信封强调:“这里面装着四篇《寻人启事》呢,虽然内容一样,写法可不相同。你呀,隔两月给于记者一篇,广告费我已经给他了。”

赵灵觉得爸爸真有意思,还挺能创作呢。父女俩挥泪告别后,赵灵像保护珍宝一样把信封抱在胸前。她发现信封没有封口,低头一看,信封里还放着那三张崭新的百元钞票。

瞬间,她的眼睛模糊了,手中捏着那三百元钱,蹲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赵灵心情烦乱地在火车站呆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赶在开门营业之前回到了旺旺服装店。她不愿意被熟人问三问四,悄悄绕到后门走了进去。然而,还是被老板娘碰了个正着。

老板娘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阴沉着脸挖苦道:“杨阳啊,到底是大学生脑子够用,还知道从后门进来,没在门市部门前招摇。”

赵灵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连忙解释:“老板,可我是冤枉的,我并不想拿她的钱,只是想治一治她的霸道而已!”

老板娘一点也不为所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可管不着。你知道吗?就这么一折腾,我这小店这两天的利润至少减了两成……”

“对不起,老板!”赵灵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心里一凉。

老板娘不耐烦了,站起来打着哈欠:“杨阳啊,你是个明白人,这事的影响我不用说了吧?你还是走人吧!”

赵灵看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难过地点点头,说:“好吧。那您把这两个月的工资给我结了吧!”

谁知老板眉毛一立,反问道:“你说什么?你让我的店损失了两成,不让你赔偿就算对你够仁义的了,你还好意思向我讨工钱?赶快收拾东西走吧。”说完,老板娘不再理她,径自去了售货厅。

赵灵有口难辩,一咬牙,回到宿舍整理自己的行李。打工妹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纷纷抱不平,咒骂老板心黑。小唐拉住赵灵问:“杨姐,那你上哪儿去住啊?住旅店要花钱的。你连工钱都没领上,哪儿来的钱?要不这样吧,你就先悄悄住在这儿,等你找到工作了再搬走。行不行?”

她的话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异口同声地挽留赵灵。赵灵很感动,但担心被老板发现连累大家,拿不定主意。小唐又出主意说,就把她反锁在屋里,白天没事就别出去,有事等天黑了再说,保证老板发现不了。

赵灵想这个办法还可以,反正这几天自己得安下心认真读书的。等姐妹们上班后,她坐在床上,从那个牛皮纸信封里掏出那四份《寻人启事》认真看着,她仿佛看见已经苍老的父亲在茫茫的原野上跌跌撞撞地奔波着,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杨阳的名字……她被父亲的真情深深感动,突然觉得应该为他写点什么,于是,抹了抹眼圈里的泪花,拿出纸和笔写了起来。

过去的生活渐渐地如流水一样涌现在稿纸上……

自从在旺旺服装店遇到赵灵后,张慧英的心头又被压上了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得她精神恍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夜里也常常做噩梦。她竭力想除去这件事留给她的阴影,只要女儿从学校回来,便想方设法找点高兴的事由。

又到周末,她精心地准备了一桌饭菜等候女儿,没想到李楠从进门后就满脸散不去的愁云。张慧英成天担惊受怕,见女儿闷闷不乐,那颗本来就不踏实的心又悬起来了。经她再三追问,女儿才告诉她,有个新闻系的同学被勒令退学了,学校还在大门口贴了公告,听说是入学手续上被人发现了问题。张慧英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暗暗替女儿担心。她怕女儿承受不住,故意装出问心无愧的样子,问女儿:“这有啥不踏实的?是不是怕人家找你的麻烦?”

李楠看着母亲没有回答,目光里充满着哀怨。张慧英说:“怕什么?咱们一切手续齐备,应当理直气壮才对……”

李楠支吾着:“可是……我不是杨阳啊……”

张慧英打断了她的话:“行了,行了……妈是说,这世界上有时候,有些事情不可思议……慢慢你就懂了。饭都凉了,快吃吧。”

有时候坏事能够变成好事。赵灵不得已被关在宿舍里,却给了她闷头写作的机会。几天过去,她不但认真看完父亲的几篇催人泪下的寻人启事,自己也写成了两篇回忆文章。到了“放风”的日子,她把这些都带上,直奔《生活参考报》去见于家驹。

于家驹得知她是杨原平的女儿,显得很热情,接过稿子,头也不抬地看起来。赵灵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等他看完,小心翼翼地问:“于记者,行不行?”

于家驹的脸上泛着兴奋的光:“行行,写得很好。文笔清新、流畅,字里行间都是真情实感,让人读起来很受感动。想不到啊想不到!这样吧,我把结构再稍加调整,文字再推敲一下,争取尽快发表。对了,我还要在每一篇前面都加上《编者按》,以期引起读者对文章里每一个真实故事内涵的思考,怎么样?”

赵灵惊喜得说不出话,只知道点头。于家驹又说:“文章的下面还没有署名呢!”

赵灵说:“当然用我父亲的名字。其实,这些事都是他在这么多年里一直跟我唠叨的,我只不过加了些小时候的那点朦朦胧胧的记忆罢了。”

于家驹同意了:“好。发表这些真实的故事,要比《寻人启事》效果好得多。我希望你能继续写下去!放心,稿费从优。怎么跟你联系?”

赵灵的神情倏地暗淡下来:“我……居无定所。”

于家驹怔怔地看了看她,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会用电脑吗?”赵灵说会。

于家驹指了指桌上的电脑说:“那劳驾把你写的打出来!”

赵灵点点头,惶惶不安地坐到电脑前,操作起来。于家驹带着疑问站在背后看着,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时,通联小高进来了,一看这情景,半开玩笑地说:“呵,于大记者,从哪儿找了个漂亮助手?”

于家驹和他开惯了玩笑,一声叹息:“是啊,我真得申请一个助手了!可惜,人家只是个作者。”

赵灵已经打完一篇稿子,站起来大大方方地握住了小高伸来的手:“我叫杨阳,正像于老师介绍的,就是个业余作者。”

于家驹和小高都被她的幽默逗得捧腹大笑。

于家驹连夜奋战,饱含热情地为赵灵的文章做了一篇感人肺腑的编者按。他在编者按里写道:“《虹》一直遵循着深入基层老百姓生活、重调查研究和实话实说的办刊理念,将人们的生存状态、经历、痛苦、快乐、坎坷和奋争以及亲情、爱情的浪漫故事、婚姻中的酸甜苦辣一一展现在《虹》中……而我们从这一期起,将向读者奉献的是一个老人近二十年如一日地寻找亲情的执著路程,一颗怀抱着永不泯灭的爱并将爱进行到底的心……”

文章见报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响。一时间,《生活参考报》竟然连着几天脱销,甚至连报社的肖主编也捧着自己出版的报纸爱不释手,一边读一边夸奖:“嗯,这个编者按写得不错!文章也写得好!”

如果说于家驹原来是一位知名记者的话,这几篇文章的登出使他的知名度更高了,成了街头巷尾人人谈论的著名记者。

赵灵当然也关注着这几篇文章的影响。她忘了同屋姐妹们的忠告,常常偷偷溜到繁华的大街上,注意着人们买到报纸后的反应。倒霉的是,有一天,她实在困得不行,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睡着了,窃贼偷走了她的全部财产——一直舍不得花的那三百元钱。而正是这天《生活参考报》的《虹》专栏里,登出了于家驹写编者按的第四篇连载:《失踪的女儿,她的名字叫杨阳》。

汇聚人气打造文学母舰,广纳精英铸就千秋大业

第十章

赵灵伤心地哭起来。她虽然生活拮据,但也决不至于因为三百元而哭泣,令她悲伤的是这钱的来历,那是爸爸对她的一片爱心啊,她居然就这么轻易地丢掉了。文章发表的喜悦马上就被这沉重的打击抛得无影无踪,整个白天赵灵的脑子里都是灰暗一片,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着。直到深夜,她才回到住处,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后,小唐为她开了门,小声说:“呀,吓死我了,你怎么才回来?”

赵灵抱歉地笑笑,轻轻摸索到自己的铺位前,却发现有人睡在上面。小唐无奈地解释:“新来的。今天晚上跟我凑合一被窝睡吧,俩人挤一块儿还热乎。”说着把赵灵拽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赵灵本来就心烦意乱的,想不到又遇到这么尴尬的事情,哪里睡得着,忍不住两手捂住脸小声抽泣起来。

小唐在一旁陪着她叹气。她突然想起什么,说:“杨姐,别伤心了,你知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在看什么报纸吗?叫《生活参考报》。哎呀,那上面写着一件真事,感动得我们直掉眼泪。有个老人,他年轻的时候,五岁女儿跟朋友出去旅游,遇到了山体滑坡,一车人都翻进了大河里,可后来,朋友的遗体找到了,女儿没有找到。老人一直不相信女儿死了,就用自己挣的钱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登了快二十年了,还在找……对了,真巧,他的女儿也叫杨阳,大伙都议论说,那女孩会不会是你呀?”

赵灵一直注意听着,回答说:“你们别瞎猜了。我爸爸妈妈早就死了……”

小唐惊奇地看着她:“原来,你是个孤儿呀?真够可怜的。”

一句话说得赵灵更加可怜自己了。“是啊,我现在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也许,老天爷就不该把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早应当把我交还给我的爸爸妈妈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赵灵忽然问:“小唐,你能借我十块钱吗?”

小唐正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一听这话,连忙说:“能,能!”从枕下掏出一钱包,从中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塞到赵灵的手里,“拿去吧,别还了!”

赵灵犹豫着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老板娘在外面吼着:“快起来,起来,下雨了,来了一大车货,赶快起来卸!”

七八个人连滚带爬地起了床,打开灯,有的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提鞋,有的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抱怨。老板娘等不及,匆匆闯进来,挨个儿掀被窝,三下两下就把赵灵掀了出来。

老板娘的脸顿时耷拉下来,冲着众人大骂:“你们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都给我听着,如果哪个今后还要偷偷地收留她,出了什么安全问题,我概不负责!”

小唐急了,挺身要为赵灵辩解,赵灵一把将她拦在身后,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的意思,赵灵却浑然不觉,茫然地在大街上走着。悲愤和绝望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灵,使她一次次想到了死,又不甘心地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离死神最近的时候是在一家药店里面,当她想用那十元钱买一瓶安眠药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药店的人却告诉她没有医院处方,这种药不能随便卖。她沮丧极了,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门地铁口。因为是深夜,这里已经不像白天那样熙熙攘攘,报贩的吆喝声却听得十分真切。

赵灵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快步走到那里,拿起一份《生活参考报》,一眼就看到《虹》专栏上连载的纪实故事《一个老人数年如一日的哀思》。

赵灵快速看了看编者按,问:“怎么都连载六期了?”

报贩向旁边一指:“想看全了不难,买本合订本不就得了!才八块钱,连载全全的。”

赵灵咬咬牙把十元钱递过去买了一本,然后走进站台里,半蹲半坐地靠在大圆柱上,全神贯注地翻看起来。一趟又一趟列车呼啸而至,又匆匆开走,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上车下车的旅客从她的身旁走过,发出一阵阵嘈杂声。一切都没有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旁若无人地看着、读着,完全沉浸在其中。她被自己熟识的故事所感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顺着脸淌下来的泪水。

她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境界,那里有他的亲生父母,有无比疼爱她的杨原平,有天真无邪的三个小伙伴,当然,还有那迷人的大漠河……蓦地,又一辆列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她打了个喷嚏,这才回到了现实世界。

看着手里拿着的实实在在的书,顷刻间,自杀的念头从她脑子里溜走了。赵灵咧嘴一笑,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呢!”她得找于家驹,把自己想说的继续写下去。于是便攥着仅剩的两元钱,到外面找公用电话亭去了。

由于发行量大增,于家驹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得抽出相当长的时间处理读者来信,加班加点也成了家常便饭。反正是光棍一人,他就住在报社,忙的时候,无须领导布置,自己就整夜整夜地加班。

小高和他关系铁,时不时主动来给他“陪绑”,这天夜里又是如此。快十二点的时候,小高打着哈欠把一大堆读者来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于家驹看了几封,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赵灵的手稿,指着上面的字,对小高说:“麻烦你照着这上面的笔体,帮我找找,看看有没有这个人的来信。”

小高看了一眼就笑起来:“你说的是那天来的那个姑娘吧,你怎么连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没有?”

“我倒想有呢,可人家说了,在这个城市居无定所。”

小高坏笑着:“是人家小姑娘防你一手,不愿意告诉你吧?”

“去去去,我看你才像那心术不正的人呢!”

小高继续逗他:“你是正人君子,为什么只惦记着她?完全可以问问他的父亲呀。”

于家驹说:“我早就打过电话。她父亲也有两个星期没接到电话了。”

小高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埋头翻看起那一摞读者来信。于家驹见他一边找还一边打着哈欠,于心不忍,不由分说地将他赶走了。

困意也向他袭来,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到洗手间用湿毛巾擦擦脸,刚要出门,电话铃响了。

深更半夜的,谁还会来电话?于家驹疑惑地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是于记者吗?我是……”

天哪,这不就是杨阳吗?于家驹振奋起来:“可等到你的电话了,我这两天一直惦记着你!”

赵灵的声音:“谢谢您还记得我!我想跟您说几句话……”

“说吧。我正想听到你的声音呢!杨阳,你看报纸了吗?连着登了几天你的文章,我给你留了好几份,就等你来取了。还有,我给你爸爸也寄去几份,哦……你现在说吧,说多少句都行!”

电话里赵灵的声音哽咽了:“于老师,我本来是想雄心勃勃闯一闯北京,可是遇到一些事情,不仅没了志气,还差点办了糊涂事。幸亏路过地铁口的时候看到了《生活参考报》,看到了我喜欢的《虹》,看到您用编者按串成的那一个个我最熟悉不过的故事,心里一下子豁亮了。我在地铁里看了好长时间,发现别看自己现在挺狼狈的,其实还有些价值,您说呢?”

于家驹被她的话逗乐了,连声安慰:“当然有价值,当然有价值了。你怎么……我听见你好像在哭?是不是需要我帮你什么?”

赵灵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我的钱包在公园里被小偷偷走了,我是用剩下的2元钱给您打这个电话的,可现在……”

于家驹正要追问,电话里传来费用已尽的警告声。他急了,对着话筒大声喊:“喂喂,你等等……”

急促的短音电流声吞没了赵灵的声音。于家驹不安地踱了一圈,灵机一动,打了回拨键。

对方的电话铃响了十几下,终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找谁啊?”

于家驹生怕对方挂了电话,急促地问:“请问,杨阳在吗?”

“什么杨阳,这儿是公用电话亭。”

“麻烦问一下,这电话亭在什么位置?几分钟前有个姑娘在这个电话亭给我打来电话……”

那男人不耐烦了,讥讽道:“姑娘?你听错了吧?广场周围什么人也没有!”不容于家驹再问,电话断了。

于家驹想到赵灵的处境,心急如焚,脑子急速地转动着。地铁站……广场……忽然他眼前一亮:两者联系起来,不就是文化广场吗?

他丝毫不敢迟疑,撂下电话就直奔停车场。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雨,大街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他把车开得飞快,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文化广场。空旷的广场上已经积了雨水,显得更加开阔。于家驹把车窗玻璃摇下,探出头去四处搜寻。在淡淡的雨雾中,他看见广场拐角的长椅上似乎蜷曲着一个身影。

是她,肯定是她!于家驹一踩油门,切诺基猛地开到那里停下。他下了车,径直走到那人的面前。对方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于家驹借着车灯的光柱看清了,果然是赵灵,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了报社招待所。

安顿好赵灵后,于家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她面前:“这是给你的。一千,数好。”

赵灵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百元的票子,不免有些紧张:“这……我不要。”

于家驹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警惕,解释道:“放心,我也不是慈善家,不会白送别人钱。这是你的稿费。对不起,我找了你好多天,没能找到你,没想到差点儿让你断了粮。”

赵灵半信半疑地看着那沓钱,脱口说:“真不可思议!比我在旺旺服装店站两个月柜台挣得还多哪!”

于家驹乐了:“你自己不是说过吗?你这人还是挺有价值的嘛!”

赵灵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她在报社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来到编辑部和于家驹告别。于家驹看出她是个要强的女孩子,也没有挽留她,只是嘱咐她多写文章,经常给父亲去信或者去电话。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赵灵的启发,于家驹突然有了新的打算。这天上班后,他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熟练地打着文稿,肖主编拿着厚厚的一摞信件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说:“于大记者呀,这个月,咱们的报纸销售量直线上升,和你们《虹》有很大的关系啊……”

于家驹觉得机会来了,调侃地说:“谢谢肖主编的抬举。可是,您的鼓励不能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啊,应该给我们来点实质性的。”

肖主编问他什么才是实质性的,于家驹诉苦说:“自从《虹》改刊以后,我的工作负担也太重了,身边除了通联小高以外,连个得力的助手都没有……”

肖主编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就这事?放心,社领导早就为你想到了,决定给你派个有能力的助手,你说说条件吧。”

于家驹想了想,回答说:“三个条件:第一,要年轻的女性,哪怕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也行;第二,要能喝酒……”

肖主编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你小子,跟我老头子开玩笑了吧?这算什么条件?酒吧里有的是!”

于家驹连连摇头:“您想哪里去了。如果不能写、不能编、不能采访我要她干什么?肖主编,我这两条都是为了采访时方便啊。”

肖主编无奈地点点头:“好好,算你有独到想法。那第三个条件呢?”

于家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犹豫片刻,才说:“我想……能不能打破以往的规定,户口不限?”

肖主编一怔,马上就摇头了:“这恐怕不行。”

于家驹诚恳地看着主编:“其实,外地到北京来的人才也挺多的。”

“这是个大原则,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社领导集体研究才行!这样吧,咱们按惯例先在报纸上登几期招聘广告,然后提交人才交流中心,广为纳贤。”

于家驹不以为然,懒懒地说:“一共就一个指标,还用广为纳贤吗?”

肖主编警觉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他问:“什么意思?于大记者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于家驹连忙说没有,但隐约间他觉得那个人应该是赵灵那样的。肖主编见他不做声,以为击中了要害,诡秘地一笑:“你今年有三十好几了吧?只要对工作有利,我也不反对你公私兼顾。”

于家驹立刻装出惊喜的样子,拉住了主编的手说:“真的给我放宽政策了?太好了。看来我真得抓住有利时机,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了!”

人才招骋会上《生活参考报》的招骋台前围着大量的报名者。赵灵也来了,不过,她已经问讯过其他一些招聘单位的政策,知道了“北京户口优先”的分量,所以,没有马上挤到圈子里面去,而是站在外面犹豫着,默默地分析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应聘者的硬件和软件。她偶然一回头,看见一个个子和自己差不多的漂亮女孩也在注意着她,便朝她点点头,走过去打招呼:“你好,也是来找工作的吗?”

那女孩子回答:“是啊!转了大半圈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我看你行,一看就挺有主意的。我不行,想到一家报社,可我妈老说我性格弱,成不了大气候。”

“想去报社?那好,”赵灵快言快语地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俩宛如一对老朋友,牵着手来到《生活参考报》的招聘台前。于家驹正在焦急地四处张望,看见赵灵,高兴地朝她招手:“你终于来了!快过来啊!”早早拿出一张表格递给她。

赵灵一看上面的编码,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哪,第51个报名者。你们不是就要一个名额吗?我可不敢来。”说着,把刚刚认识的女孩子推到自己前面,说,“于老师,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我是专门介绍她来的。”

“好啊。”于家驹也递给那女孩子一张表,“这是第52号表。哪个学校毕业的?”

女孩子腼腆地答道:“北方大学。我是应届大本毕业生,学中文的……”

赵灵为之一懔,于家驹却惊喜得忘乎所以了:“真的?太棒了,咱们可是校友啊!我是新闻系的。来,咱们校友先握握手。”

说着,于家驹把手伸过来。那女孩子还挺封建的,红着脸握了一下。赵灵看见他们的手拉在一起,不由想到了自己的高考,心里仿佛被针刺了一样。北方大学的校友,多神气啊!本来,自己也应该和他们手拉手的,可是……

“有什么特长,填在这儿!”于家驹问那女孩子。对方更窘了,怯怯地说自己还真的没什么特长。于家驹不相信,提醒她说,比如唱歌、跳舞什么的。还有,比如喝酒。女孩子露出惊讶的神情,说怎么可能呢?那是男生的特长。

于家驹不免有些失望。这可是他招聘助手的条件之一啊。

赵灵被冷落在一旁,看他们说得那么热闹,心里酸酸的,只好一边填自己的表格,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什么。当她听到他们在谈喝酒的问题,忍不住恶作剧似的在“特长”一栏重重地写上:酒量〉05公斤。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子也填完表交了上去。于家驹接过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啊?你也叫杨阳?”

女孩子茫然地点点头:“是啊。难道还有一个杨阳?”

于家驹指指赵灵:“巧了,你们俩同名同姓……”

女孩子疑惑地看看赵灵,自言自语:“真的太巧了。”

于家驹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耽误时间,便直入主题:“杨阳同学,你的户口是北京的吗?”

那北方大学的杨阳说是,不过,目前还在学校的集体户口上,正式毕业后才能取出来。于家驹说那不是大问题,关键是有北京户口,问题就简单多了。他又问了她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两个人渐渐熟了,聊得热火朝天。

赵灵突然把只填了一半的表递给于家驹,说:“我不填了,没戏!”转身就要走。

于家驹伸手将她拉住,问:“为什么?”

赵灵忍不住把一肚子委屈发泄了出来:“你们不是只招一个人吗?她是本科生,又有北京户口,我有什么?”

于家驹恍然大悟。他左右看看两个杨阳,最终把目光落在赵灵身上,故意用讽刺的口吻刺激她:“原来你竟然这么没有骨气啊!我还以为你们俩有一拼呢,想不到,还没有开始竞争就有一个缴械投降了,可悲啊!”

那个杨阳也在一旁惋惜地说:“早知道你会因为我放弃应聘,我也不应该来这里。”

赵灵心里本来就不服,哪里能经得祝蝴们这样刺激?要强劲儿立刻使她热血沸腾,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很快就填完了应聘表。

于家驹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怕她们反悔,迅速将两张表收起,说:“好,两个杨阳都是有竞争力的。这样吧,52号杨阳比51号杨阳大两个月,为了称呼方便,就叫你大杨阳。”

赵灵说:“行,那你们就叫我小杨阳吧!”

三人都笑起来,心情却不一样。当然,于家驹和赵灵并不知道,这位来自北方大学的大杨阳就是李楠,而李楠呢?自然更不清楚赵灵的真实身份了。

回到办公室,于家驹心情十分好。他觉得自己是这次招聘的大赢家,一箭双雕,把两个优秀的女孩子都网罗到面试的圈子里了。他正要去肖主编那里汇报,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小高抢先拿起电话,听了听,问:“你再说一遍,你找谁啊?什么?马儿哥?我们这儿没有姓马的……”

于家驹不由一怔,返回来:“是找我的吧?”

小高问:“你什么时候又姓马了?”

于家驹来不及向他解释,接过电话“喂喂”了两声,问:“你……你是羊儿吧?哎呀,我也想你们啊……什么时候来的?”

电话正是顾羊羊打来的,她兴奋得声音直打颤:“马儿哥,总算找到你了!”

于家驹得知他们夫妇二人还没有找到打工的地方,暂时在老乡姜大元那里住着,很是担心,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们。可顾羊羊却半天也说不清自己住的是什么地方,他只好说:“那你们来我这里吧。就照报纸上的地址,到离文化广场不远的东北角转盘,问人家《生活参考报》社大楼在哪儿就行。羊儿,你要记不住,就让牛牛找,他肯定能。”

电话里传出顾羊羊感动的抽泣声,那声音真有穿透力,连小高都听见了,心想,于大记者哪里来的这么多女朋友?简直成“万人迷”了。

面试如期在报社的小会议室里举行,经过报名时的筛选,这次一共来了五六个人,而且是清一色的年轻人,赵灵和李楠也在其中。李楠是瞒着母亲悄悄来的,张慧英嫌当记者没出息,还得罪人,非要让她留在家里等一个叫刘玉强的大酒店老总,说这位总经理是李楠的中学同学,已经好几次打电话要来拜访。李楠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他什么样子,就根本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会场布置得很严肃,墙上挂着横幅,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摆在中间,十几个人围坐着。一面是包括社长、于家驹和肖主编在内的五个年龄不同的考官,另一面则是参加面试的四男二女。天气本来就热,再加上紧张的气氛,考官们不时地擦着汗。

坐在中央的社长示意秘书拿六个纸杯倒上纯净水,挨个儿递到面试者面前。李楠觉得嗓子都干得发疼了,连忙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端起来一饮而尽。

赵灵也渴得厉害,她把杯子端在手中,正要喝,抬头发现那几个考官的面前居然都没有杯子,于是改了主意,把杯子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考官,礼貌地说:“老师,您先喝!”

那考官微笑着点点头,又和一旁的主编交换了一下眼神,小声说:“这个姑娘挺懂事的啊!”

这声音虽然小,但还是被正准备喝水的考生们听到了,大家纷纷效仿,把自己手中的水杯递到各位考官面前,唯独李楠已经喝完了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空杯子十分尴尬。

于家驹连忙给她打圆场,宣布面试开始。一场马拉松式的竞争拉开了序幕,考生们轮流回答考官们不断提出的问题。那些问题涉猎的范围很广,包括生活常识、中外地理、历史典故、计算机知识,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有。

大约两小时后,面试暂告一段落,主考官让考生们出去休息休息,他们几个留在里面研究取舍。其实,经过现场的问答,考官们的意见已经基本统一了,这只不过是走走形式。

最后的聘用人选就集中在大、小杨阳两个人身上。有人赞成留用小杨阳,说她文章写得漂亮,而且性格直爽大方,跟她写的文章一样,很有潜质;有的人则偏爱大杨阳,认为她硬件好,名牌大学毕业,固然文章和行为都稍微稚嫩一些,但很单纯,很是可爱。

两种意见争论来争论去,谁也难以说服对方。肖主编看看天色已晚,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提议说:“算了,咱们也别争了,让社长定夺吧。”

社长指了指于家驹:“用人部门的编辑也谈谈,这是你们的事情,现在你反倒不表态了!”

于家驹一直没有发言,是因为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他欣赏赵灵的才气,可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李楠,又被这位校友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特殊气质吸引了。他见所有考官的目光都盯着自己,便鼓了鼓勇气谈了想法。

“我看俩人各有千秋。淘汰到现在,不就剩她们两个了吗?不如都留下试用一个阶段!”

考官中立刻传出了“嗡嗡”的议论声,总编室的老何笑嘻嘻地指着他的鼻子说:“好你个于大记者,胃口越变越大了。不会是想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吧?”

于家驹明白这时候不能戗着茬硬反驳,就顺着他的话打哈哈:“那有啥?中间再来个胖娃娃不更好了吗?”

他的话逗得大家哄笑不止。等大家笑够了,于家驹严肃起来,诚恳地望着同事们说:“其实,我倒不是因为今年的这个指标给了我们编辑部才产生的这个想法。我只是希望咱们报社能进一步打破过去的条条框框,人尽其才,别让肥水外流了。不然的话,到时候会后悔不及。我提议,咱们来个二选一,试用一个月,再决定取舍。怎么样?社长?”

社长征求了大家的意见,点头同意了。

由于事关重大,当天晚上肖主编亲自找赵灵和李楠谈话。在宣布了报社的决定后,肖主编特别强调:“试用一个月后,根据实际表现,你们之中将有一个人被留用。不过,不管最终去留,报社都会在试用期满的那一天发给你们每个人基本工资1000元。”

李楠和赵灵面面相觑。李楠觉得这样做未免太残酷,赵灵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说:“别那么紧张,权当我是你的陪练好了。”

一句话说得李楠直眨眼,半天回不过味来。

第十一章

两个姑娘来了以后,《虹》编辑部里立刻增添了许多生气,办公室里常常散出淡淡的化妆品的气味。本着节约的原则,从长远考虑,编辑部只增加了一张办公桌和一台电脑,供两个姑娘合用。好在俩人不计较,天天乐呵呵地进进出出,干得很起劲。

这天于家驹用他那辆白色切诺基带着两个姑娘出去采访,车门一开,赵灵就跳上驾驶座,喜爱地摸这儿摸那儿。于家驹问:“你也喜欢车?”

赵灵头都不回,继续摸着车:“不但喜欢而且还会开,可惜没有驾照。”

于家驹不禁对她刮目相看。一个边远地区的女孩子,竟然连车都会开,真是不可思议。他发现李楠一直沉默着,没话找话地问:“大杨阳,你也表一表态啊。”

李楠连忙摇头:“我这人从小胆子就不大,开汽车?连想都不敢想,恐怕这辈子也学不会了。”

于家驹说:“那不一定。只要你一进驾校,一看到那么多车,兴奋点就来了。就像要从中挑一个恋人那么激动,那么……”

他看见两个姑娘不好意思地相对一笑,恍然发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赶紧打住,抱歉地笑了笑。不料赵灵将了他一军:“有什么呀?说下去。我早就看见你车后面贴的那一行字了,‘我胆小,别吻我’,是不是?”

于家驹虽然爱开玩笑,还是被赵灵说了个大红脸。他慌乱地岔开话题:“看来你对车还观察得挺仔细,像个老司机,试一试?”

赵灵一点也不怯场,站起来就要往驾驶座上蹭,说:“那有什么?既然你敢让我试,我当然敢试!”

于家驹慌忙告饶:“得得,看来对你不能用激将法,我收回,收回!”

两个姑娘都拍着手笑起来。车出了报社大门,赵灵问:“于大记者,我们今天去哪儿采访啊?”

于家驹的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告诉她们今天采访的是一个病人。这个人是西北人,来北京后托一个朋友买了200平米的临街平房,开了个小饭馆。由于没有那么多现金,那个朋友劝他按揭买房,只要有北京户口,可以优惠,而且还能少交契税。这个西北人被说得动心了,就用这位朋友的户口在银行做了按揭。两年后,他的生意做得很火,不但把欠银行的买房钱很快还清了,并且还开始盈利。就在这时候,朋友的老婆突然跟丈夫提出离婚,要求分一半财产,其中就包括那个小饭馆。

赵灵越听越气愤:“这不是讹诈吗?岂有此理!”

李楠则显得很沉稳,问:“他借用朋友的户口办按揭时,有没有什么文字说明呀?”

于家驹告诉她不但没有,而且连人证也没有。

赵灵觉得这位老兄既可怜又可悲,整个儿一个法盲。于家驹说他为了这事请教过律师,律师说如果要是有人能证明买房的时候他的经济状况,与那个朋友当时的经济条件做一个比较,也能间接地证明他有可能就是这个小饭馆的投资人。

赵灵说:“那赶快找啊,还住什么医院!”

于家驹说:“房子是他的,他肯定比咱们急。可他动得了吗?昨天,那个狗屁朋友的老婆带着一拨人去封小饭馆,他急了,单枪匹马地和那些痞子打起来了,当下让人家把脑袋开了,脸肿得眼睛都没了,缝了二十多针。”

赵灵这才彻底可怜起这位西北老乡了。

他们匆匆赶到医院,于家驹去找院长,让她们俩先去病房。她们在一位女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一个满脸缠着绷带的人的病床前。

赵灵跟在李楠后面,正满怀同情地想看看那病人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听到女医生轻轻地呼唤:“宁明远,有记者采访你来了!”

她蓦地一惊:刚才女医生叫他什么?是不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了?赵灵赶忙猫下腰,看了看床上挂着的病人卡片,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宁明远!真是冤家路窄,偌大的北京城几百万外来人,怎么会这么巧!

李楠已经搬了把椅子,坐到小宁面前,和风细雨地问:“能告诉我们你现在最想见的是什么人吗?”

小宁睁了一下眼,又闭上,反问:“你是谁?”

李楠说:“我叫杨阳,是……”

病人突然激动起来,猛地睁开眼,欠了欠身,哆嗦着一只手去够李楠:“你是杨阳?你真的是杨阳?”

李楠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赵灵一眼。赵灵正背着身子看病历。

女医生问李楠:“你们认识?”

李楠摇头回答:“不认识。”

小宁一听这话,激动得哽咽起来:“杨阳,我,我是小宁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杨阳,你是来救我的吧?你救我……”

李楠难过地劝慰他:“宁先生一定认错人了,我是北京人,从小在北京长大,我们怎么能认识呢?也许宁先生生活中有和我同名同姓的人吧?”

小宁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泄气地把头靠在了枕头上,再也不言语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姑娘都坐在后面,默默地想着心事。其实,在医院的时候,于家驹是故意躲开,让她们啃那块硬骨头,给她们一个锻炼的机会。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她们那郁郁寡欢的样子,问:“怎么样?谈谈这次采访的感想吧!”

李楠回答:莫名其妙。赵灵则说:一言难尽。

于家驹不无揶揄地笑了:“好啊,一字千金,高度概括!”

进了报社大楼,两个姑娘拐进卫生间。于家驹正要上楼,传达室的罗师傅拦住了他:“于记者,前两天,有一个样子像打工妹的女人来找过你!”

于家驹一激灵:“是不是长得稍稍有点黑,挺好看、挺单纯的乡下姑娘?”

罗师傅说:“我看她已经不像姑娘了,旁边还跟着个男人。等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那男人不耐烦了,说她心眼傻,生把她拉走了。”

于家驹又问她有没有留下地址,罗师傅说没有。于家驹皱着眉头想想,快步回到办公室,查到了羊羊上次打来电话的号码,拨了过去,对方却只是个公用电话。没办法,只好再等着了。

一个月的试用期眼看着就要到了,于家驹把大、小杨阳叫来,安排了最后一次采访任务。令赵灵想不到的是,宁明远就要出院,派她去进行深入的采访。

赵灵马上就有些失态,站起身激烈反对:“我不去。还是叫大杨阳去吧。”

于家驹哪会想到她有那么重的心事,说大杨阳还有其他任务,不必担心,宁明远委托的胡律师会和她一块儿去。赵灵还犹豫着,于家驹半开玩笑地推了她一把:“你想在试用的最后一天打个低分吗?”

这话还真起作用,赵灵只好噘着嘴出发了。

小宁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见胡律师进来,刚要打招呼,一眼就认出了后面跟着的赵灵,顿时傻了,手中的东西“哗啦”掉到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从前的妻子。

赵灵用冷冷的目光回敬他,一言不发。小宁突然“扑通”一下跪下,拉住赵灵的手,痛不欲生地哭泣起来:“你终于关心我了,谢谢你,杨阳,你真是我的大救星!”

赵灵用力甩开,显得十分冷静:“你想错了,我是来问问你我姑姑房子的事情。”

小宁并不在乎她的态度,一口气地说:“我也想说这件事。我是用卖姑姑那套房子的钱来付这个小饭馆的首付款的。为了早点还清,我首付了百分之五十。胡律师说了,只要有人能证明这一点,我就有救。你帮我证明一下吧。我可以把其中的一半还给你!”

赵灵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无耻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除了撒谎、骗钱,还能干什么?她感到恶心,不想再理他,转身就要走。小宁一把拉住了她,说:“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可是……咱们现在就做一个交易吧!”

赵灵鄙夷地说:“说吧。”

小宁神秘地眨着眼:“我带你去见你最想见的人……清楚了吧?我领你去张慧英家啊。这么些年了,你和你爸爸不是一直在找她吗?”

赵灵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夫妻一场,她清楚宁明远的强项就是跟踪别人,探听别人的隐私。于是,她跟着他倒了三趟公交车,来到城乡接合部的一个规划得颇整齐的居民小区。小宁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没有再打听就直接把她领到一家的门口,他让赵灵在隐蔽的地方等着,自己伸出手去敲门。

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但很快就消失了。宁明远不死心,又敲了好一会儿,却再也听不见什么响动了。他只好沮丧地返回来对赵灵解释:“奇怪,上个月我是在街上偶然发现她的,就悄悄跟着她,亲眼看见她提着菜篮子进了这个门里。”

赵灵没有挖苦他,心想,狡兔三窟,保不准这狡猾的老太婆又搬家了呢。

她猜对了一半。张慧英确实搬家了,但是在第二天才搬走的。他们来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从猫眼里看到宁明远后,忽然意识到危险又降临了,不得不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按照约定,试用期满后的那一天,李楠在报社财务室领到一个装着工资的信封。她打开信封,却发现里面只有八张百元钞票。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又认真地在信封里搜索了一遍,里面确实再也没有一元钱了。李楠吭哧了一会儿,鼓了鼓勇气问会计:不是说好1000块的吗?怎么才给800元?会计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报社领导的决定,如果有意见,可以直接去找肖主编谈。

李楠收好钱,想去问个究竟。可是到了肖主编办公室的门口又犹豫了,她想:这会不会是肖主编对我的最后考验呢?如果换位思考一下,有谁愿意招聘一个与单位斤斤计较的人呢?何况,不就差二百块钱嘛。

想到这里,她改变了主意,转身回了《虹》编辑部。

没过半小时,从肖主编办公室里隐约传出了争吵声。李楠一惊,来到走廊里,只见主编的门开着一条缝,声音很大的女孩子竟然是小杨阳。她替小杨阳担心,就悄悄凑过去,里面的声音十分真切:原来小杨阳也正为那份月薪和主编对话,只不过她完全是质问的语气。

“肖主编,您说,我在试用期内表现得怎么样?”

“很好。”

“既然很好,报社为什么不遵守诺言,擅自把原先答应的月薪由1000块改成了现在的800元?”

肖主编歉意地笑着:“对不起,杨阳小姐,我是答应过你月薪1000元,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报社资金周转不开,财务上有些吃紧,你就通融一下吧,不过差二百块钱嘛。”

赵灵态度出奇地坚决:“我理解您的困难,但您想过没有,媒体是社会的窗口,诚信是报社能否健康发展的关键,作为主编,您起码得守信用。二百块钱在您的眼里虽不算多,可要不要是我的权益……”

肖主编无奈地摇摇头,说:“既然你这么较真,我们再研究研究吧。”

赵灵不依不饶地说:“这还需要研究?好吧,最好快一点。”

赵灵一出主编室,守在门外的李楠就一把抓祝糊:“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跟肖主编较真?”

赵灵余怒未熄,强笑了笑:“你都听见啦?”

李楠拽着她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告诫她:“你怎么这么傻啊?得罪了肖主编,不等于往枪口上撞吗?别忘了,你我不过是在试用期。”

赵灵的犟劲立刻上来了,仿佛要跟李楠吵架:“我不在乎。如果这么大的报社都这么不讲信用,不要我也不遗憾!再说,我不过是你的陪练嘛!”

一句话把李楠噎了个干瞪眼。这一夜,李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这样劝她,不是为她好吗?可是她偏偏不领情,真是没办法。万一肖主编真不高兴了,小杨阳在北京举目无亲,那可惨了。

第二天到了班上,李楠还在为赵灵担心。快下班的时候,财务室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去一趟。李楠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兆。果然,到了那里后,会计把一个信封交给她,说:“杨小姐,肖主编要我给你结一下账,这是补给你的,一共二百块,你点好。”

李楠拿起看了看,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问:“这么说,留下了小杨阳?”

会计为难地点点头:“对不起,招聘的人数有限……哦,对了,肖主编说,媒体经常和百姓打交道,一个连自身合法权益都不敢维护的人,怎么指望她能为百姓的利益挺身而出呢?杨小姐,你在试用期里同样表现优秀,只是比另外一位缺乏点勇气罢了!”

李楠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回《虹》办公室,默默地回家去了。一路上,她的心里充满了羞惭,倒并不是因为自己落选了,而是为自己的盲目自信惭愧。真可笑,竟然还一直为人家小杨阳担心呢。快到家门口,报社突然又打来电话,通知她被聘用了。李楠又惊又喜,事后她知道自己是沾了北京户口的光,赵灵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于家驹本来是为李楠鸣不平的,当得知报社领导改了主意,又反过来为赵灵叫屈,言辞十分激烈。他的过激行为还真起了作用,社长最后采纳了他的意见,把赵灵也留了下来。可惜因为指标问题,还不能聘为正式记者,要从通联做起,和小高一起干。社长也对赵灵的才华很赏识,承诺只要一有正式的指标,首先就给她转正。

考虑到赵灵只身一人在北京,住不起招待所,于家驹给她物色到了个好住处,可以不用付房租。其实,他所说的“好住处”只不过是在报社的通联室里放了一张床而已。赵灵倒也不在乎,在堆积如山的新旧报刊中间挖了个坑,支了一张折叠床,照样睡得很香。

然而,没出十天,她在这个好地方就呆不住了。由于她常常加夜班,早晨往往睡得很沉,搞得上班来的小高很尴尬。社领导知道后,也觉得办公常葫大白天经常睡着一个妙龄女郎不大合适,便婉转地给于家驹提了出来。于家驹左右为难,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把大杨阳找来商量。

李楠一听报社的意见,脸上立刻浮出了一片阴云,叹着气说:“这可怎么办啊,小杨阳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成了问题,太委屈她了。”

于家驹望着她那愁苦的样子,心里涌过一阵热浪,言不由衷地夸奖道:“你的可爱之处就在这儿。真挚,有同情心。”

李楠脸又红了,腼腆地笑笑:“同情弱者,这是人的天性嘛。”她认真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报社不是规定正式职工可以申请补助租房子吗?就以我的名义申请,租一套房子让她去住,你看行吗?”

于家驹心里一动,这倒是个好主意,想不到大杨阳在关键时刻也拿得起放得下呢#蝴立即同意了。考虑到小杨阳自尊心极强的个性,弄不好会做出不冷静的举动,于家驹特别向李楠强调,和她谈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说话方式,千万不能让她有思想负担。

李楠也有这份担心,所以,陪着赵灵出去找房子的那几天里说话办事都十分小心,生怕因为自己疏忽办砸了事情。第三天,他们通过熟人介绍来到一个校耗合院。院子的主人是个操着一口北京腔的老太太,她有一间六七平米的小东房要租出去。

两个姑娘由她领着进了那间屋子里,立刻有一股杂夹着霉味的潮气扑面而来。赵灵没说什么,李楠倒禁不住难为情地看了看她。赵灵上下看看,天花板雕刻着若隐若现的花纹,地板砖则是方方大大的大灰砖,这屋子真有些古色古香呢。只是,房间太简陋,门窗又旧又破,屋子正中央放着一个没有点火的大铁炉,一张大木床靠在窗旁,没有桌子,只有两把椅子……

两个姑娘环视了一圈,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拿不定主意。房东和许多北京老太太一样,很健谈,而且还善于诱惑客人和她聊大天,很快就摸清了两个姑娘的来历。老太太笑眯眯地盯着赵灵问:“我猜,是这位姑娘来住吧?”

赵灵反问:“您怎么知道?”

老太太颇得意,哇啦哇啦地说:“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啊。她是地道的北京腔,本地人,自然家在北京了。可你呢,虽然说的是普通话,怎么着也夹着点外来音。西北人吧?我猜得对不对?”

赵灵的脸“腾”地红了,二话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李楠一看形势不妙,也快步跟在了后面。

李楠追上她,气喘吁吁地说:“哎,没看上吧?我看这房子也不怎么样,要不咱们再找找看?”

赵灵的眼里已经涌出了泪花,边匆匆走着边说:“算了。报社实在容不下我,我再找别的工作做。反正我现在不过是个临时工,打杂的。”

李楠心想糟了,怕什么偏偏就遇上了什么。她努力笑了笑,挽住赵灵的胳膊,故意很轻松地说:“大小姐当然得居住条件好一点,对不对?要不,我回家和我妈妈商量一下,你暂时住到我家去……”

赵灵过意不去,抱歉地说:“对不起,大杨阳,谢谢你的好意,可你毕竟不是报社……”

“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其实这也是于老师的意思。”

赵灵一愣,站住了:“于老师?”

“他觉得你太委屈了,还跟社领导吵了一架呢!”

赵灵傻呆呆地沉吟了片刻,忽然返身就往回走。李楠不知自己又怎么惹了她,急得大声问:“哎,你去哪儿?”

“回去!把那房子租下来!”

李楠松了一口气:想不到于家驹的力量有这么大,真神了。

赵灵很快就摆脱了消沉,恢复了青春靓丽的样子,干起工作不知疲倦,充满着热情和活力。只有在夜晚回到那间阴暗的小屋后,沉积在心底的悲哀才会悄悄泛起来,这时,她只能伴着很暗的灯光,躺在那张潮湿的大木床上,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想心事。生活已经让她知道了什么叫“漂”。没有根的人才会“漂”,“漂”就是居无定所、漂浮不定,漂者的基本功就是奔波,换了一处又一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但是,“漂”也让人学会了忍耐和坚持,学会了奋斗,学会了在逆境中生存,积聚力量奋斗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

想到这些,赵灵才能忍着霉味入睡。但大多数的夜晚她会失眠,她担心自己的奋斗会以失败告终,让远在大漠河的爸爸伤心。

然而,不久又传出了更糟糕的消息:因为于家驹为她租这个房子采取了偷梁换柱的方式,报社有些人向领导打了小报告,说这是欺骗组织的行为。于家驹一怒之下又和领导争吵了一番。

赵灵深感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只和李楠打了声招呼,就搬出了小屋,并且远离了报社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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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赵灵离开报社的时候,于家驹正在主编室里为她转正的事情做最后的努力。肖主编看他那固执的样子,不得不耐心地把当初社里招聘的时候出台的政策再向他声明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北京户口。由于他俩平时处得关系很好,肖主编还满有情趣地调侃说:“要我说,论相貌和才华,她完全可以做些其他的职业,比如那些公关部门,或者离不开文字工作的文秘之类的。”

于家驹“呼”地站起来:“说来说去,您的意思还是想让她离开报社?”

肖主编叹气:“户口问题像一座大山挡着,我有什么办法?”

于家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李楠连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慌张地说:“于老师,小杨阳走了!”

于家驹一惊,急忙问:“她去哪儿了?”

李楠说她也不知道。于家驹只好开动脑筋分析赵灵会去哪里。肖主编比他还急,拍着桌子催促他:“想起来了没有?这事可耽搁不得!如今社会上这些年轻女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李楠吓了一跳,双唇直哆嗦:“不,不会吧?”

于家驹让他们冷静,自己在脑子里把赵灵可能去的地方过了一遍,开着切诺基四处找去了。

赵灵正站在后海的栏杆边,呆呆地望着涟漪翻动的湖水走神。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搅乱了她的心绪。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站着要等待什么,反正已经足足呆了有两个多小时了。

她发觉一个人轻轻走到了身后,回头一看,是于家驹。她心里猛地一跳:难道是在等他吗?

于家驹哭笑不得。自己开着车把北京城绕了个遍,她却在这里悠闲地欣赏湖光山色,未免有点太滑稽了吧?想着,他不无讥讽地问:“会游泳吗?”

赵灵说:“会。在我们家的西面有一条大漠河,三四岁我就敢下河摸鱼虾了!我还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呢!”

于家驹微微一笑:“看来,你是全才了,又会开车又会游泳的,我呀,放心了。”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要离开。

赵灵叫住了他:“别走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要不要再仔细看看?”

于家驹不明白她的意思,再看时,发现她是站在一块很重的石头上。风把她外面的衣服掀开,原来她的腰上还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就拴在石头上。

于家驹既吃惊又觉得好笑,故意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你这都是从电影和电视里学来的吧?还是在报社干呢,我看你根本没长大,跟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幼稚。我告诉你,北京人热心着呢,没等你跳下去,他们就会把你脚下的东西搬走;即使你真的落了水,也会有人跳下去把你捞上来!”

赵灵反驳说:“这样的北京人只有你一个。”

于家驹笑笑:“不信?你往那边瞧!”他指了指不远处。

赵灵顺着他的手望去,果然看见人们三三两两地注意着这边,还相互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很显然都对她的举动分外关注和警惕。

赵灵看着看着,突然“扑哧”笑了:“真有意思,我是逗着玩呢,想试验一下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还关心我,不想连你都当真了。”

“你不会是这儿出毛病了吧?”于家驹一手指了指脑袋,一手将她拉住,不容置疑地说,“走,我带你去看医生。”

赵灵急了,挣扎着想甩掉对方,说自己没病。于家驹坚决不肯松手,一直把她拉上了汽车。旁边的人这才释然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小两口闹别扭,谁还愿意没事找事?

于家驹带着赵灵来到一个装修时尚的门口,赵灵一看门口的牌匾就不干了,那上面赫然写着:新新婚姻介绍所。

赵灵叫起来:“新新婚姻介绍所?喂,于老师,我看是你有病吧?要不就是居心不良!”

于家驹笑而不答。两人进了里面,穿过窄窄的走廊来到一个柜台前,马上有一位三十上下、长得十分标致的女工作人员热情迎过来:“二位好。我是新新婚姻介绍所的舒畅。请问二位是一起的,还是分别……”

于家驹朝赵灵做了个鬼脸,说:“我们是一起的,找王好医生。你告诉他,一个姓于的同学来找他。”

那女子很礼貌地让他们稍等,立刻打电话和里面联系。不一会儿,走廊深处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那男子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大约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看到于家驹,远远就热情地打招呼:“大记者,今天怎么有工夫来了?”

于家驹嬉皮笑脸地迎上去,热情地揽住对方的肩头,说:“别误会,我不是来登记的。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一个同事,叫杨阳。”

他没有说下去,王好已经会意地点头了。他把两人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观察着赵灵的脸色,问:“哪儿不舒服了?”

赵灵觉得挺好笑,又觉得这个行当挺新奇,就索性做出配合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喏,堵得慌。”

王好笑笑:“咱们这样,先聊聊。海阔天空,聊到哪儿算哪儿。”

赵灵也笑起来,不无嘲讽:“你不觉得太唐突了吗?咱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彼此之间太陌生了!”

王好丝毫不尴尬,依旧面带微笑:“你错了,姑娘。每个人都有隐私,而往往那些不便对家人讲、也不便对朋友讲的隐私,最需要吐露给陌生人。因为讲了以后不必担心对方会有什么感受,更不用担心一旦说出去会对他的今后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如果碰上知心的,还会为他指点迷津。你说,不是这样吗?”

赵灵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嘴上没讲出来,却点了点头。于家驹看在眼里,找了个借口,知趣地离开了。

赵灵没出什么事情,于家驹的心里轻松了许多,由于这一折腾耽误了一些工作,回到编辑部,他立刻就坐在电脑前浏览稿件。看了一会儿,他不免有些失望:大多数文章主题立意平平,恐怕引不起读者太大的兴趣。他不由得想起了赵灵写的那几篇,唉,这姑娘如果不闹情绪该多好啊。

正在感叹,王好打来了电话。

于家驹连忙问心理攻势进行得怎么样了,王好在电话里大发议论:“我能看得出来,虽然她对我还不是非常信任,言语间保留了许多,但还是能感觉得到她逐渐轻松了。其实也没什么,外地人来北京闯荡,自以为有一个施展才能的大天地,可一碰上挫折就容易心理不平衡,这是他们的通病,这样的病人我见得多了。”

于家驹提醒他:“别光顾吹牛好不好?她不一样,我了解她的身世和经历,这女孩个性极强,还有……”

王好哈哈大笑:“我的大记者,下面你该说溢美之辞了吧?我替你说了吧。没错,她很聪明,也有才气,人长得也漂亮。可她毕竟年纪还轻,遇到的挫折已经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所以她才有荒唐的想法。依我之见,要想改变她的心态,目前只有一个办法:让她换一个环境。说白了,就是离开你们的报社另谋职业。问题是,大记者你舍得吗?”

于家驹顿时左右为难了,只好把矛盾转移开:“关键不在我,在小杨阳自己的态度……”

王好说:“那好,我找个机会问问她。如果她愿意,大记者可别怪我过河拆桥啊。”

接完王好的电话,于家驹的心里更乱了。这时,小高送来一摞信件,他无心审看,摆摆手推给了李楠。

李楠一边拆,一边认真看起来。当信封快要拆完的时候,她看到其中一个信封上竟然写着“寻人启事”几个大字,便拿过去递给于家驹,说:“于老师,这应当归广告部管,咱们给他们转过去吧!”

于家驹随手接过看了一下上面的地址,突然兴奋起来:“别别,这封信可是我特约的。这个老杨,不知道是没有费用了还是另有想法,让我苦苦等了半年多才寄来。赶快拆开,念念。”

李楠拆了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念起来:“于记者,这是我20年来写的第一百封寻人启事了。20年前的今天,我不到六岁的女儿乘坐的一辆大客车在往大漠河旅游区的路上,由于山体滑坡,翻下山沟,坠入大漠河中……”

李楠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怎么了?快往下念啊!”于家驹催促道。

李楠清清嗓子,接着念下去:“而我的女儿正是在这起车毁人亡的事故中失踪的。近20年的七千个日日夜夜中,作为父亲的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我的女儿,没有一天不在寻找她,我可爱的女儿……”

李楠又一次停住了,拿信的手也激烈地颤抖起来。

于家驹问:“没有了?”

李楠被提醒,慌忙回答:“没有了……哦,不,还有。最后一行小字注释着她女儿的姓名、特征……”

于家驹叹息:“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的女儿和你的名字一样,也叫杨阳。圆脸、小鼻子、长眼睛、头发又浓又黑,嘴巴一张开就往上翘,天生一副笑模样。没错吧?不会错的。唉,他的一百封寻人启事有三十封是我给刊登的,里面的形象特征早都背下来了。为了给他减少费用,我还想了好几种办法,可惜直到现在事情没有任何进展。”

于家驹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地闭上了眼睛。李楠望着他,怯怯地问:“这么多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按照国家有关条例规定,可以认定已经死亡了吧?”

“可不。都快20年了,生还的希望几乎等于零。有时我想,给他登寻人启事不过是对他的一种精神安慰。可这话只能对自己讲,如果他老人家听到会伤心死的。”

李楠同情地点点头,又问:“您认识他?”

“那当然。”于家驹差一点儿就把赵灵的事情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管怎么说,我非常理解老杨,会一直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李楠低头沉吟着:“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

于家驹说:“可我总希望奇迹能出现,不想让老人家伤心一辈子。”

李楠真想说一句:我也认识他。可想起了母亲的嘱咐,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电脑旁了。

王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当然更凭着他的真诚,说服了赵灵,赵灵答应留在他的所里工作。但是,当王好郑重地告诉她,他不但是这里的心理医生,而且还是新新婚介所的所长后,她动摇了。

王好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慌不忙地劝说道:“杨阳小姐的口才和文笔都不错,很适合做我们这里的工作。也许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干这一行,但我看得出你不光是个聪明的女孩,而且很愿意在新的领域里试试,只要肯动脑筋就能干好。”

赵灵想了想,反正即使回了报社也是给于家驹添麻烦,便答应了。王好喜出望外,诚恳地要求她忘记过去所有的不愉快,一切重新开始,赵灵也提出一个条件:晚上有个能睡觉的地方。

王好对这样的条件很感意外。赵灵指着放在墙边看病用的那张床,说:“如果您不介意,那床白天您看病用,晚上我睡觉用,一举两得。”

王好说得考虑考虑。他不是舍不得,更不是怕下属员工们会有什么说法,而是心疼眼前这个姑娘,为什么条件这么好却在北京城混得这么惨?

赵灵也很给他长脸。当他把她介绍给其他员工时,开始有些人以为她是个花瓶,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尤其是那位舒畅,更不把她放在眼里。赵灵也不在乎,坐下来很熟练地操作起电脑,很快就把许多数据编成资料,并按排号顺序输到了电脑里。

一旁注视着她的舒畅有些不安了。赵灵抬起头,平淡地问:“这电脑至少是三年前买来的吧?”

舒畅更加惊讶了:“对对,快四年了。你怎么知道?”

赵灵没有回答,问:“文件名?”

舒畅把一摞软盘放在她面前:“所有的文件和资料都在这儿了。”

赵灵看了一眼,又问:“有u盘吗?”

舒畅茫然地摇了摇头。赵灵回身对王好说:“王所长,用这样的软盘保存资料已经落伍了,既不方便又容易丢失,不如买几个u盘,一盘就能把咱们的资料都存进去。”

王好当即就表示同意,并让舒畅马上去办这件事。

赵灵这一天过得很舒心。傍晚的时候,她给李楠打了个电话,拜托她告诉于家驹她的选择,还特别强调新工作很有挑战性。于家驹只好苦笑着接受了这个现实。

面对媒体的激烈竞争,《生活参考报》决定连载三期关于民工现状的报告。于家驹领到任务后,十分兴奋,回到办公室就对李楠说了。李楠也觉得这个创意十分有诱惑力,主动申请和他一起去采访。

于家驹欣然同意,想了想,说:“我认识一个很优秀的派出所所长,叫孔祥龙。去年他破了一件很特殊的案子,我曾经采访过他。我们这就去找他,让他带我们深入了解民工。”

两人上路以后,李楠小心翼翼地问:“于老师,你说小杨阳在婚介所工作合适吗?我总替她担心,要不是我……”

于家驹不置可否地笑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合适和不合适。你也别太过意不去,为朋友你已经尽力了。还记得那英唱的那首《山不转水转》吗?”

李楠悟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但心里总摆不脱赵灵眼圈红红的样子。

顾牛牛一家自从一怒之下从那个黑心饭馆辞了工以后,他们转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有找到活干,无奈之下,只好又求到姜大元门下。姜大元是个热心人,尤其对远道而来的老乡特别关照,便把牛牛安排到一家建筑工地做水泥工,顾羊羊也在民工的临时食堂里帮厨。虽说辛苦一些,但毕竟解决了温饱问题,两口子对姜大元真是感激不尽。

这个建筑项目叫“温泉花园”,是由一个名叫金星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的商品楼小区。小区中等规模,一共有三十座楼,顾牛牛来的时候,已经有几座高楼初步成形了。高高的脚手架上,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忙碌着,看上去很气派。顾牛牛第一次戴上了安全帽,觉得自己很是那么回事了,干起活来十分卖力,害得姜大元不断提醒他“悠着点”。

顾羊羊在伙房里也干得很起劲,每天都有模有样地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围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围裙,不歇手地干着。这天快中午了,她刚刚切好大白菜和萝卜,又转身将蒸笼盖掀起,伙房里立刻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之中,笼屉里又大又白的馒头隐约可见。

正在外面玩耍的女儿顾小芳嗅到了馒头的香味,跑进来伸手就去抓,顾羊羊看见了,一巴掌“啪”地将那双沾着泥土的小手打开,骂道:“大人还没吃呢,你就来要!洗手去!”

顾小芳咧了咧嘴,没哭出声。刚刚收工的姜大元看见了,走过来操着“领导”的口吻批评顾羊羊:“你这是干甚?孩子饿了,想吃就给她吃呗。这么多人,还缺她这一口啊!”说着,用工作服把小芳的手使劲擦了擦,拿起一个馒头递过去。

顾羊羊感动得眼泪在眼圈里转,说:“大元哥,他们都说,俺们俩命好,来北京闯荡,没几天就碰上老乡了……”

姜大元不耐烦地连连摆手:“又说这干啥?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牛牛媳妇,你记住,电视上不是常说吗?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孩子。”

顾羊羊被逗笑了:“大元哥,从哪儿学来的那么多新词啊!”

姜大元被夸得心里怪舒服的,脸上却装得无所谓:“社会在前进,不学习就不赶趟了。告诉你们家牛牛,政策上有不懂的地方,让他来找我。”

他还想继续吹下去,只见张工头手里提着一块生猪肉走进来,连忙把话咽了回去,迎上去接过肉说:“哟,俺说头儿,你今天要改善弟兄们的伙食早说呀,俺把菜都炒出来了!”

张工头看了一眼笼屉里的馒头,说:“想得美!这哪儿是给你们吃的呀!快,今天要来贵客,把它另炒两盘肉菜,外加一盘鸡蛋西红柿。”

顾羊羊把猪肉放到案子上,问:“谁?”

“派出所的孔所长,还有两个记者。”

姜大元立刻慌了:“啊,不是又来普查外来人口和计划生育的吧?”

张工头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顾羊羊:“你慌啥?谁让你像下猪崽一样下了三个还不够,媳妇又怀上了吧?”

姜大元不好意思地解释:“她不是俺媳妇。”

张工头的目光更放肆了:“那她是……嘻嘻……”

“你又想哪里去了?工地上的工人越来越多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临时叫来帮忙的。金老板同意的。”

张工头一愣:“金老板?你认识金老板?”

姜大元本来就是吹牛,不敢往深了说,催促顾羊羊:“赶快切吧,得切丝!”

孔祥龙和于家驹、李楠乘坐的切诺基开到工地的时候,民工们已经下了工,远远看见他们三五成群地向伙房走去。于家驹看了看表,也直接把车开到那里。姜大元正在小锅上炒肉菜,张工头从外面跑进来催促了:“姜大元,你快点儿行不行?他们都来了!”

“已经好了。”姜大元答应着,一边往盘子里盛菜,一边对旁边的顾羊羊说,“我忘了告诉你了,今天轮到牛牛看工地,你把饭给他送去吧!”

“哎。”顾羊羊在围裙上擦擦手,起身正要出去,又站住问,“可这儿的事情谁管?”

“看你⑧碌模∶皇拢这儿有俺呢!再说,一会儿孔所长和记者要来,你在这儿也不方便,正好也避避。快走吧!”

顾羊羊巴不得如此,赶紧盛了一饭盒饭菜,领着女儿出去了。

她刚走了不久,切诺基就到了。迎在门口的张工头满脸堆笑地将车上下来的人请到伙房里,一声吆喝,姜大元把菜端了上来。

孔祥龙看了看盘子里的肉菜,二话没说就一古脑儿地倒进旁边的一个盛着民工们吃的菜的大盆里:“老张,你以为我不知道工地上的人平时吃什么?耍眼前花!是不是不想让民工们和我们说心里话呀?”

他边说边用一个大勺搅和着大盆里面的菜,估计搅匀了,盛出两大碗分别递给于家驹和李楠,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招呼着两个记者去了外面。

民工们正围成一圈一圈地蹲着吃饭,孔祥龙带着两个记者挤进其中一个圈子里,刚开始大家看见穿警服的都有些紧张,一个个停住筷子傻呵呵地笑着。孔祥龙回头大声吩咐姜大元:“肉菜呢?端出来给大家吃啊!”

姜大元欢快地答应着,不一会儿就返身出来,装菜的大盆里又多了一层香气扑鼻的红烧肉。他把盆往圈子中间一放,说:“托客人的福,还有一碗红烧肉呢!”

孔祥龙哈哈大笑:“好,大家吃啊!”

民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有人敢动手。于家驹看见一个小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盆里的肉,灵机一动,从里面夹了一块放进他的饭盒里。

那小孩子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别人一看,也被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纷纷下了筷子,现场的气氛顿时活跃和谐了许多。

孔祥龙问:“怎么,平常你们的伙食不好吗?”

姜大元嬉皮笑脸地回头看看站在圈子旁边的张工头,挑逗地说:“可不,平日里,张工头就让我给大家熬白菜粉条,煮土豆萝卜啥的。”

张工头立刻急了:“哎哎,姜大元,你说话要有良心,是你们自己舍不得吃,要省下伙食费多给家里人寄些钱的,你们大伙儿说,是不是?”

众人轰地笑起来。姜大元十分得意,心想:你张工头平时人模狗样的,好像有多么了不起,原来也有熊的时候。他本想乘着这机会再损张工头几句,低头看见盆里的肉菜快见底了,便赶忙盛了一饭盒端回了伙房。这个重感情的西北汉子惦记着顾牛牛一家那三口子呢。

第十三章

和大多数外来民工一样,顾牛牛一听到来了警察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顾羊羊见他愁得一言不发,抱怨说:“你咋这么熊?有啥愁的?”

顾牛牛说:“要是你肚子不大,我才谁都不怕呢!”

一句话噎得顾羊羊再不敢问了。

过了一会儿,顾羊羊见丈夫的脸色缓和了,朝高楼顶上望望,撒娇地提出要求:“牛牛,站在上面能看见咱们北山林区的那些雪松树吗?俺还没上去过呢。”

顾牛牛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拉着妻子上了简易传动梯。等她们站稳,他一按电钮,传动梯呼呼地升了上去。

顾羊羊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护栏,远山近景飞速地从眼前滑下。蓦地,一些梦境一样的景象在她的眼前闪现了:她仿佛置身在大山里,山体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整个世界在倾斜、下坠,那崇山峻岭、那一片片翠绿的雪松突然自下而上地腾起,冲上天空……一声声惊恐的呼叫像是从天边的暮霭中传来,接着,身子像失去所有的依靠,向深谷直落而下……

顾羊羊骇然闭上眼,不由呻吟了一声,脸色惨白。

耳旁响起了顾牛牛的轻轻呼唤:“你怎么了?羊儿,脸白得像张纸!”

她缓缓地睁开眼,发现牛牛的双手抱着她的腰,自己的两手也紧紧地抓着传动梯的护栏。她有些不好意思,掩饰地说:“俺,俺有点头晕。”

顾牛牛松了一口气,调侃道:“你呀,还不如咱们三岁的闺女呢。不会是得了恐高症了吧?那可是贵人才得的啊!”

顾羊羊娇嗔地推了丈夫一下:“人家头晕,你还高兴呢!”

顾牛牛连忙赔起笑脸,憨憨地一笑:“俺说错咧,行了吧?”

说话间楼顶到了。一家人站在三十二层的高处向远处望去,满眼的风光尽收眼底。顾羊羊不禁赞叹:“这儿真美啊!如果这辈子俺能住上这样的楼房,一定住在这最高层!”

顾牛牛一时也雄心壮志地说:“羊儿,俺顾牛牛从今以后一定多多干活儿,多多攒钱,一定要让你和孩子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来!”

顾羊羊捶了他一下:“美死你!现在咱们能有饭吃就不错了,没边没沿想那么远干吗!”

两人正说着笑话,顾小芳突然指着工地下面叫起来:“你们看,汽车!”

果然,一辆白色的切诺基吉普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停在楼下面。车上下来几个人,顾牛牛一眼认出了张工头和穿着警服的孔祥龙,不由得慌了。

“不好,连那个张工头也来了。快!赶紧躲里面,别让他们看见,工地上是不允许外面的人随便上来的!”

果然,张工头见周围静悄悄的,可是传动梯却在上面,立刻大发雷霆,扯着嗓子大声喊:“喂,今天谁值班哪?喂,工地上有人吗?”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应,张工头的面子更挂不住了,骂道,“妈的,等我查出是谁,非开了他不可!”

孔祥龙劝他:“算了,我们只是来转一转,看一看,不用人招呼。”

张工头还不甘心地背着手四处寻找着。这时,不远处又开来一辆崭新的帕拉丁车,他停住脚步怔了一下,立刻小跑着迎了过去。帕拉丁在人们面前停下,下来一个戴着褐色墨镜的男人,那人三十岁出头,看上去很斯文。

张工头满脸堆着笑招呼着说:“金老板,您怎么来了?这是派出所的孔所长。”

金老板握住孔所长的手,有些忐忑不安:“孔所长,是我们工地上出什么治安问题了吗?”

孔所长说:“没有。我今天是陪两位记者来采访你们工地民工的。”

金老板“哦”了一声,转过身热情地与于家驹握手。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原来是你呀,马驹子……哦,于大记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的马驹子成了千里马!怎么,不认得我了?”

于家驹打量着他:“你是……”

金老板把墨镜一摘,故意把两眼眯成一条缝盯着他。于家驹立刻认出了他,使劲晃着他的手说:“真没想到,是你呀,小眯糊眼……哦,金老板!”

金老板连忙纠正:“什么老板老板的,叫金星,金星。”

孔祥龙见他们那热乎劲,笑着问:“原来你们认识啊!”

于家驹说:“岂止认识,我们俩是大学校友。他是经济系的,我是新闻系的,还在学生会一起呆过。”他又指了指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李楠,“这位是我的同事,也是咱们北方大学毕业的。”

李楠这才大大方方伸出手自我介绍:“我姓杨,杨阳。”金星热情地握祝糊的手,夸奖这位师妹很有气质,弄得李楠脸都红了。

金星立刻岔开话题:“既然来到我这里,我就是东道主,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好好聊聊!”

于家驹婉言谢绝了,说晚上想和民工们聊一聊。金星也不勉强,几个人互换了名片,约好改天再联系。到了晚上,切诺基一路颠簸,直接开到了一片工棚似的民工临时住地。

民工们有的躺在一排排的通铺上睡了,还有不少在等着他们。等汽车一停在门口,他们便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

孔祥龙把他们安排好,半开玩笑地发表了开场白:“大家放心,今天我可不是来查计划生育的。是这两个大记者想听大家讲故事。”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轻松的笑声,一个民工大声说:“哟,要听我们讲故事,那得等天黑了大家伙儿都躺下来的时候再来听吧,全是荤的那才好听呢!”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李楠羞红了脸,低着头准备记录。于家驹却很有经验,趁着热火劲,问:“出门在外,媳妇不在身边,想不想啊?”

这句话像扔进油锅里的盐粒,现场立刻就热闹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抢着说:“有老婆的能不想吗?于记者,那天半夜,我们姜师傅猛不丁就从床上蹦起来了,裤子也没提就往外面跑,嘴里还喊着梦话:‘二旦他妈!你看毛驴把咱家的料槽给拱翻了,你咋还不管啊!’看看,老婆和毛驴一起想!”

于家驹笑得肚子都疼了,再看李楠,也弯着腰一个劲地擦眼泪。

农民工们的话匣子打开了,酸甜苦辣一个劲往出倒。这天晚上他们十点多才离开民工棚,走的时候还给民工们发了名片。

民工们头一次向城里的“大人物”讲了这么多心里话,很是兴奋,记者们走了以后还围在一起说这说那。正说得热闹,顾牛牛披着一件工作服溜溜达达走过来,凑进里面问:“今天晚上咋这么热闹?是不是大元哥又给你们讲黄段子了?”

一个年轻的民工说:“哪儿呀。城里来的那两个大记者和我们聊了三个多钟头,人好着呢,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

顾牛牛不相信地摇摇头:“不是检查计划生育的?”

小民工得意地掏出一张名片:“你没在,知道啥呀?你看,我这儿还有他给的名片呢!”

顾牛牛接过名片,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又看,突然愣住了,又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那上面清清楚楚印着“于家驹”三个字。

“三娃子,把这名片借我用一下!”顾牛牛扔下句话,拔腿就往外跑。

小民工急得追出来喊:“哎哎,看完还我啊,我还得拿回家给我妈看呢!”

顾牛牛一口气跑进一间狭小的旧工棚里。这是姜大元特殊照顾他们一家人临时住的地方。昏暗的灯光下,一张不大的双人床把屋里的地方占去了一大半。

小芳已经睡着了,顾羊羊在洗衣服。

顾牛牛突然犹豫了,慌乱地把那张名片揣进衣兜里。顾羊羊听见动静,回过头问:“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

顾牛牛支吾着说:“我……我想看看那两个记者,不巧他们刚走。”

顾羊羊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命。要不,你还能顺便问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马儿哥呢。”

顾牛牛眉头顿时皱起个疙瘩:“羊儿,那次我不是陪你到报社找过他吗?我说过你多少遍了,人家一个北京的大记者,全国各地去了多少个地方?成年累月认识的人有多少?怎么会总记得你这个不起眼的山里妹子呢!”

顾羊羊一听他这口气,立刻不高兴了,“腾”地站起来:“小心眼!马儿哥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说不定那两个记者还真的提到马儿哥呢,是你不想问!好,我现在就自己去问大元哥!”说着,擦擦手就要出门。

顾牛牛连忙将她拦住:“羊儿,别傻了,深更半夜的,人家都睡了!给。”

他赌气地把那张名片递到顾羊羊的眼前。顾羊羊拿过来一看,惊喜地问:“你哪儿来的?”

顾牛牛颇自得地说:“为了你,俺得绞尽脑汁想办法啊!有了这玩艺儿,咱们就可以揣着它名正言顺地去找马儿哥了,你说呢?”

顾羊羊的脸上绽出了笑容,抱住丈夫的一条胳膊撒娇地说:“这才是俺的好老公呢!”

顾牛牛不禁一愣:“老公?从哪里学来的新词?”

顾羊羊笑嘻嘻地回答:“电视上啊。”

顾牛牛想想,这个叫法虽说听着有点别扭,习惯了还挺有大城市人的味道呢。

由于被采访到的内容所振奋,李楠在回报社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个系列报道的开篇文章的题目——《两栖人的梦》。

于家驹听了为之一振:“《两栖人的梦》?好啊,这题目好啊!就这么定了,你来写开篇。给你三天时间,怎么样?”

李楠惊喜地问:“我行吗?”

于家驹说:“你当然行。”

“好,我今天晚上就回去把材料都整理出来!明天就开始写,三天,应当不成问题。于老师,谢谢您的信任,我……”

于家驹凝视着对方因为激动而有些绯红的脸颊,不由得怦然心动。他隐约感到:原来自己一直在关心着这位女助手。

李楠似乎也感觉到对方目光的异样,羞赧地一笑,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她的这个举动更激起了于家驹的热情,目光紧紧落在李楠的脸上不肯离开。

于家驹十分欣赏自己的女助手,现今的人世间的确不乏酷男美女,然而真正纯真的能有几个?在他的心目中,大杨阳当之无愧地算一个。以前这种感受为什么没有这么强烈?于家驹恍然明白,也许是因为生活中还有另外的那个小杨阳的缘故吧?想到小杨阳,于家驹又牵挂起来。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对不起老朋友杨原平啊。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王好打去了电话。没等他开口,王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无得意地说:“是问小杨阳的情况吧?放心吧,好着呢!大记者,我得好好谢谢你这个伯乐,大公无私地给我推荐了这么能干的一个人。你知道吗?这个月我们新新婚介所的业务量超过了以往两倍!这丫头人长得漂亮又勤奋好学,说话还能准确地抓住顾客的心理,头头是道,一点儿也不怕麻烦。真是个干红娘的坯子。这个月经她的手就说成了四对,这可是我们所史无前例的啊。”

于家驹这才有点放心了。王好又说:“下个礼拜是农历七月初七,你猜她又想了个什么招?搞了个‘中国情人节联谊会’,现在正忙着在大厅里挂横标呢。”

于家驹笑起来:“看来你老兄也称得上当代伯乐了。”

王好连忙谦让:“没你的帮忙,我们公司也火不到这种程度。登在你们《生活参考报》上的那个广告不错吧?那是她设计的,有你帮忙,广告费还特惠,半价,你这娘家的陪嫁可真够大方的。”

于家驹听着一头雾水。登在《生活参考报》上的广告?而且还是特惠价?这事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啊。会是谁帮的忙呢?

打完电话,李楠来了。于家驹心里一亮,直截了当地问:“刚才王好来了电话,是不是你帮小杨阳跑的广告部?”

李楠的脸刷地红了,不安地点了点头:“对不起,于老师,我担心自己说话没有分量,是以你的名义找的广告部……”

于家驹为她的诚实感动,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的意思是,你很能干,心眼也好。”

李楠的脸更红了,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很让人爱怜。

《两栖人的梦》在《生活参考报》的《虹》专栏登出以后,在社会上又一次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尤其是那些外来的建筑民工,即使是平时很少看报的也抢着买这份报纸。李楠当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

这天,她有点想妈妈,回到办公室拿了点东西正准备走,看见玻璃板上放着个小纸条。她拿起一看,是宁明远留的,上面有他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李楠本来就对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不感兴趣,随手揣在兜里就回了家。

张慧英见女儿回来了,高兴得眼睛都笑弯了。她一把揪住女儿惊叫:“哎哟,我的闺女哟,在哪里打滚来着,弄了一身土?快快快,把衣服都脱下来,妈抽空给你洗了!”

李楠坚持要自己洗,张慧英却死活不让,说当妈的反正也没事儿,趁着还能动,应该多帮女儿干点儿粗活。李楠拗不过妈妈,只好由她去了,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是太累了,不一会儿竟然进入了梦乡。

张慧英把女儿脱下的衣服收拢在一起,抱进了卫生间,打开里面洗衣机的盖子,开始细心地翻衣服和裤子的口袋。她无意间看见了那张纸条,一看上面的字,不禁大吃一惊:“宁明远?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也许是重名重姓的人?有那么巧?不,不对。”

她心乱如麻,想来想去,把纸条揣进自己的兜里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来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她照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捏着嗓子问:“喂……请问您是宁明远吗?”

对方反问:“你是谁?”

张慧英还不能判断出接电话的是谁,壮着胆子继续说:“我是……《生活参考报》的记者……”

对方突然激动起来:“你是杨阳吧?我找过你,总算听到你的声音了……”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张慧英拿着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是他的声音,没错,是他的……

她猛地将电话挂了,定定神,转身走出电话亭,把手中的纸条撕得粉碎,扔进了路旁的垃圾箱里。

李楠昏睡了一个多小时才醒来了。她觉得有点饿,想找点东西填肚子,一抬头,看见妈妈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发愣。

李楠猜妈妈是累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她突然想起了那张纸条,便起身到卫生间找自己的衣服。为了不惊动妈妈,她把脚步放得分外轻。但她还是惊醒了张慧英。张慧英一跃而起,追到卫生间,问:“你要干什么?”

李楠回头看见妈妈惊慌的样子,很奇怪:“妈,我脱下的那件衣服呢?”

张慧英说:“我已经洗了!”

李楠一惊:“啊?”她立刻又跑到阳台上,找到那件衣服,翻遍了所有衣兜,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现。

李楠急问:“妈,你看见我衣兜里的一张纸条了吗?”

张慧英知道搪塞不过去了,拉着女儿坐下,说:“看见了。你坐下,妈有话要问。”

李楠急得直跺脚:“看见就给我啊,还坐下干什么。”

张慧英努力把声音放得很平稳,问:“妈问你,你怎么认识这个宁明远的?”

“问这?”李楠很奇怪,回答说,“很简单,这个宁明远开了一个小饭馆,因为饭馆的产权问题和他的朋友发生了争执,哦,具体的是,和他的朋友的媳妇发生了争议,结果他被人家打伤了……哎呀,里面的事情很复杂,跟你说不清。反正,我们报社派我和另一个记者去采访了他……”

张慧英盯着女儿追问:“那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李楠摇头:“没有。您关心这些干什么?”

“那他为什么会给你留这样一个联系的纸条?”

李楠“扑哧”笑了:“妈,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和这种人来往呢?这张纸条他是趁我不在放在我办公室里的。”

张慧英松了口气,放开了女儿的手:“是这样,这就好。不过,对不起,妈把那纸条撕了。”

“什么!妈,你怎么能这样呢!”李楠虽然埋怨母亲,但也无可奈何,发了一通牢骚后,只好另找了一件衣服穿上,然后到冰箱里翻找吃的东西。

张慧英立刻手忙脚乱地为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烧鸡,边在微波炉里烤着,边问她在家里穿那么整齐干什么。李楠告诉她晚上有应酬,还不知道几点才能吃上饭,现在必须垫垫肚子。

张慧英从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女儿大了,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顾牛牛样子长得憨憨的,却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不但在工地上干得很出色,还利用休息时间偷偷向姜大元学会了开车的技术,有空就借辆摩托到街上转一圈。他甚至有个想法:羊羊不是想见马儿吗?我开摩托车带着她去,让大记者看看,我牛牛也不是孬种!

可惜羊羊的肚子眼见得大起来,她说行动不便,怎么劝也不肯去。顾牛牛心里酸酸的:这不明明是借口嘛,街上人那么多,还回回抢着要跟着去,从来没有落下过,犟着不去报社,还不是怕马儿看见那大肚子,不想在马儿面前丢人吗?

为了给羊羊买点补品,一到周末,他就跟着姜大元和其他几个人开着摩的去城乡接合部的夜总会外面趴活儿。这活儿姜大元干久了,有了一套经验。他担心牛牛脸皮薄,出发的时候总要给他打气,说晚上来跳舞的大都是来找对象的,男的一般都不好意思当着女的面讲价,这时候就可以趁机宰他们一把,准没错。

顾牛牛听着耳朵根直发烧,也不敢反驳,只是憨憨地笑。

李楠当天晚上的应酬是在市里五星级的东方大酒店。七点多一点,她和于家驹跟随肖主编和社长来到100号雅间,趁着还有人没到,于家驹问主编今天是什么节目。肖主编告诉他有个房地产商打算出一笔巨款在报纸上登一年的广告,报社领导研究后决定,从下个月开始,把《虹》栏目扩编成一整版,每版的下端可以附带登二至四条广告,都归属栏目管理。

于家驹一听乐了:“这么说,我们《虹》栏目要发财了?”

肖主编笑着纠正:“美得你,广告收入打进你们采访的活动经费里,省得你们老强调经费不足。至于广告费的标准,一会儿饭桌上研究决定。”

李楠小声问:“怎么非要到这个地方来研究?”

社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于家驹和李楠:“这可是客户自己提出来的,而且点名非要你们俩参加。”

话音刚落,服务小姐领着几个衣冠楚楚、满面笑容的人进来了。于家驹一看就乐了:“原来是你呀!金老板!”

金星和大家一一握了手,看见李楠悄悄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主动走过去握祝糊的手:“杨阳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李楠报以怯怯的一笑。肖主编特意指着金星旁边的座位吩咐她:“杨阳,你坐金老板旁边,今天好好陪金老板喝几杯。”

李楠不安地摇头说:“对,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肖主编一怔,扭头看了看于家驹,小声问:“喂,招聘的时候,你不是说杨阳她特能喝吗?”

于家驹抱歉地一笑:“我说的是另一个,小杨阳……就是让你开了的那个。”

肖主编一时被搞得很狼狈,笑骂道:“好啊,你小子还记仇呢!”

于家驹得意地开怀大笑。这顿饭吃得很痛快,金星出血,花了六千多元。酒桌上把该定的事情都定了。直到夜阑人静,几个人才酒足饭饱走出大酒店。

他们目送着金星驾车离开后,于家驹走向自己的切诺基。肖主编只喝了些啤酒,担心他酒后驾车出问题,旁敲侧击地告诫说:“我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只要喝酒,我从来就不敢玩方向盘……”

于家驹不以为然地招呼他们上来,一边发动车一边说:“您这是信不过我,还是打马虎眼?我已经申请了好几次把这二驱车改成四驱,车队怎么到现在还不表态呀?”

肖主编连忙安抚:“真抱歉!实话告诉你吧,不是车队不批,而是报社领导压根儿就不同意。你想想,大家都是干这行的,你一人开了这个头,以后别人就不好办了……”

于家驹把车开到马路上,迅速提速,说:“我的工作特殊,需要到全国各地去采访,没有交通工具怎么办?”

肖主编说:“行了,大家都是记者,谁不需要到全国各地呀。咱报社年轻人多,将来像大杨阳这样的美女记者再开车出去采访,别说普通的四驱了,还不得直接跟我要那些名牌车呀?那报社可负担不起喽。”

于家驹不满地“哼”了一声,轰着油门把车速提到了80迈。

就在这时,车子的右前方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于家驹本能地急踩刹车,刚要发脾气,定睛一看,那人穿着带闪光的坎肩,原来是交通警。他大吃一惊,顿时清醒了许多。想想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下了车。

肖主编在旁边轻轻嘟囔了一声:“糟糕,怕什么来什么!”

那位交警礼貌地向于家驹敬了个礼,也不问什么,拿出了酒精测试器。

“不用测,我是喝了……”于家驹尴尬地笑着,拿出记者证递过去,“我是记者……”

“当记者的更应当懂得维护社会秩序,遵守交通规则。请您拿出驾驶执照。”交警看都没看就还给了他,严肃地说。

于家驹不甘心地取出了驾驶证,心里一个劲呼倒霉。杀手锏没有起作用,只好认罚了。

第十四章

联谊会散场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雨滴。

新新婚介所之所以把联谊会选在这个城乡接合部的夜总会举办,主要是因为这里属于北京的高新科技开发区,没有结婚的年轻白领十分集中,他们喜欢这样比较时尚的交往方式。

曲终人散,男男女女们穿戴讲究、余兴未尽地相伴着走出大门。由于组织得很成功,赵灵的心情非常好,想在凉凉的空气中走一走,便谢绝王好,独自撑着小花伞步行回单位。

刚走出一二百米,背后就有一辆“摩的”追了过去,开车的小伙子跟在她身边,大声地问:“小姐,上俺的车吧,我送你!”

赵灵反感地摆摆手:“我不坐。”

小伙子只好停在路边,失望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这时,雨点突然密集起来,路灯的光线被雨水遮得朦朦胧胧,惊慌失措的路人纷纷寻找避雨的地方。湿漉漉的马路上只剩下赵灵一个孤独无援的身影。这时她才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就在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小伙子又把车开过来了:“小姐,雨下大了,还是上俺的车吧!看看,鞋和裤子都湿了!”

赵灵听着声音耳熟,再看看天色,有些动摇了,问:“去保福寺,多少钱?”

小伙子说:“你看着给吧!”

赵灵心想: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休想敲我的竹杠。她也顾不得许多,爬进了摩的的车厢里。

小伙子把车厢门扣好,发动了车。他正是顾牛牛,这晚上跟着姜大元他们几个来这里趴活,看着天气不好,姜大元领着其他人撤退了,他却舍不得这个机会,一直等在门口,终于揽到了这趟活。

老天爷仿佛跟人较劲,雨越下越大了。

顾牛牛紧张地把着摩托的车把,小心翼翼地朝前开。不时有急着赶路的小轿车亮着刺眼的车灯从摩的旁飞驰而过,激起大片雨水溅到他的身上,屡屡使得摩的歪歪扭扭朝路旁斜去。

坐在车厢里的赵灵终于忍不住了,尖声叫起来:“妈呀,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停车!我要下车……”

顾牛牛听到喊声,慌忙跳下车,不过,他没有打开车厢门,而是推着摩的挣扎着朝前跑。

赵灵觉得不对劲,心顿时悬了起来:这样的夜晚,自己是一个单身女子……她不敢再往下想,使劲拍打起车厢门:“喂,你要干吗?”

顾牛牛推着摩的继续跑着,双脚“啪啪啪”踏出一溜水花,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小姐,你放心,俺开车你不是不放心吗?那俺就推你走!俺说过,俺一定会把你送到家门口的!”

赵灵愣住了,隔着小玻璃窗望着对方的身子在雨水中完全淋湿的样子,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马路上很快积了深深的雨水,湍急地向路边的洼地流去。大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这辆熄了火的摩的在艰难地跋涉着。

顾牛牛低头冒雨推着摩的,全身都已湿透。雨水顺着头顶流下,遮挡了视线,他便腾出一只手使劲地抹。

赵灵看在眼里,很过意不去,隔着玻璃说:“师傅,雨太大了,到马路沿上避避雨再走吧!”

顾牛牛仰起脸看了看天色,说:“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杨小姐,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赵灵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姓杨?”

顾牛牛笑了:“刚才在夜总会门口,送你出来的那个人不是叫了嘛!好记着呢,因为俺老婆叫羊羊。不过,杨小姐别误会,俺老婆的‘羊’是饭馆的那个‘小肥羊’的羊!”

赵灵被他逗乐了:“你老婆一定长得很胖吧?”

顾牛牛叹了口气:“像俺们这样的大西北来的受苦人哪儿有胖的?城里人花上钱、受上罪减肥,俺那媳妇不减肥也苗条着呢!”

赵灵沉吟了一下,说:“我听出你是西北人了。西北人就把‘我’叫‘俺俺’的。对吧?”

“没错,没错。”顾牛牛连连点头,“杨小姐一定去过俺们大西北?”

“不止去过,我……”赵灵差点说出自己的老家,一转念,又把后面的话吞了进去。

俩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新新婚介所的门口。赵灵下了车,掏出两张五元钱递给顾牛牛,半开玩笑地说:“刚才说好的,车钱由我看着给,你可别嫌少啊!”

顾牛牛慌忙还给她一张:“哪用得了这么多?一张就足够了!”

赵灵还要塞回去,顾牛牛已经调转头把车开进雨幕中去了。深受感动的她不由得用纯正的西北话大声关照他:“师傅,下次,俺还坐你的车!”

顾牛牛大概没有听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从那次亲眼目睹于家驹酒后开车被罚,李楠暗暗下决心学车了。到了驾校,她虽然不是特别灵的,但由于态度认真,从不马虎,常常得到师傅的表扬,而且教她时也分外用心。

三个月后,于家驹正在电脑前看一篇文章,李楠背着挎包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啪”地将一本驾驶证拍到了于家驹的面前。

于家驹拿起看了看,又惊又喜:“行啊,这么快就把驾驶证拿到手了。”

李楠顽皮地笑起来:“还得谢谢你这个反面教材呢!”

“反面教材?你什么意思?”

“我学不会开车,你还不得经常挨罚?”

于家驹恍然,自我解嘲地说:“这下好了,以后再碰上喝酒的场合,我于某人就没有啥可顾忌的了!”

李楠故意白了他一眼:“美得你!别忘了,我可不是你的专职司机!”

于家驹还想调侃下去,电话铃响了。电话是金星打来的,开口就问起《虹》专栏上他们公司登的那几条广告。于家驹最怕客户找后账,有些忐忑不安,问:“怎么?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金星说:“不是,我关心的是我们广告旁边的新新婚介所的那个广告。这个广告创意很特别,上面的联系人叫杨阳,是不是你的那个助手啊?”

于家驹回头看看正在欣赏驾驶证的李楠,小声回答:“不是她。不过,搞创意的那个杨阳也在我们报社干过,现在婚姻介绍所做业务员,听说干得不错。我估计创意一定是她出的。怎么,你是对这个介绍所感兴趣,还是对她这个人感兴趣?”

金星说当然是婚介所。于家驹表示不相信,开玩笑说大经理是赶时髦,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金星急了,很认真地告诉他:自己以前对诸如婚介公司之类的这些地方非常不感兴趣,看了这个广告,倒很想去试试。

“广告是在你们报纸上刊登的,你又认识这个联系人,能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宝贵时间帮我引见一下?”

“什么‘百忙’呀,‘宝贵’呀,这不是骂老同学吗?这样吧,今天是周末,咱们来个雷厉风行,一会儿就去。不过,今天晚上你得做东……哈哈哈,谁让你是款爷呢!”

两人在电话里商量好了碰头地点,于家驹正要出发,李楠走过来说:“于老师,我也想去,都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小杨阳了。”

于家驹沉吟了一下:“那地方,你去不合适。”

李楠很惊异:“为啥?”

“你又不是嫁不出去的大龄青年。”于家驹说完,隐隐觉得自己有点自私。唉,自私就自私吧,人非圣贤,哪能没有一点私心?

李楠看着于家驹要出门,突然问:“于老师,你不要司机了?”

于家驹受不了她那乞求的目光,无奈地答应了。不过,婚介所还是不让她去,晚上再见。

他和金星来到新新婚姻介绍所,王好刚开始还例行公事地讲了几句客气话,很快,三个大男人就无所不谈了。

王好给金星倒了一杯冰凉的矿泉水,一脸坏笑地朝于家驹眨眨眼说:“你们两个人心情不一样,我敢断定找我有事的多半是金星,对吗?”

于家驹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我的心理医生,你就别老窥探别人的心思了好不好?直说吧,金星看了你们的广告,很有创意,动了找媳妇的心思了。这次来拜访你,就是冲着你这个大红娘来的……”

“那好啊。要什么条件的,尽管说!”

金星竟然有些腼腆了,于家驹立刻抢着替他说:“条件嘛,当然是要最好的。麻烦你也给他找一个最好的业务员来,最好是小杨阳。”

王好说:“我知道你就是冲着她来的,鬼头!不过,没问题,她正在班上,我打电话把她叫来。”

王好马上就拨了电话,结果拨了两遍都占线,只好让他们稍等,三个人又聊起了别的话题。

这个时候,赵灵正在接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电话是杨原平打来的,告诉她宁明远回大漠河去找了他一趟,说了北京那个饭馆产权官司的事情,缠着要他给他作证。赵灵嘱咐父亲不要理睬他,也不要怕他。杨原平又说,按胡律师的意见,只有为宁明远如实作了证,他的官司才能打赢;打赢了官司,钱才能要回来,而他偷卖你姑姑房产的事情自然而然也就会浮出水面。这话提醒了赵灵,她让爸爸遇事多听胡律师的。

说完官司的事情,父女俩免不了互相关心一番。听着爸爸的声音愈显苍老,赵灵鼻子酸酸的。她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正要多关照几句,一个小业务员探进头来说王所长让她去一趟,她只好放下电话匆匆赶去了。

进了王好的办公室,她一眼就发现于家驹,惊喜地叫起来:“于老师,您今天怎么有时间来了?”

于家驹笑吟吟地回答说是专门来看她的。赵灵不相信地一撇嘴:“来看我不假,可不会是专门吧?”她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人,在金星脸上停留了片刻,问王好,“王所长,是不是有业务了?”

王好郑重地介绍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金总,金星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当然是我们的上帝了。你和他谈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金星打趣地接了茬:“哪有这样给部下下达任务的?简直是军阀作风。”

王好不以为然地笑笑:“你放心,只要不离开中国这块土地,只要你追求的人性别是女的,没有我们杨小姐拿不下来的。”

赵灵不置可否地微笑着,伸手打开房间门,礼貌地把金星领到了另一间屋子。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金星的个人材料输到电脑里保存。这时的金星就像个听话的大孩子,乖乖地坐在旁边回答着她的提问。

“姓名?”

“金星。”

“年龄?”

“三十一。”

“职业?”

“北京市金星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

“婚姻状况?哦,就是未婚还是离异?”

“未婚。连,连正经恋爱也没谈过。”

赵灵停住敲打键盘的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调侃说:“您还是个处男哪!”

她的话惹得其他几个业务员捂着嘴偷笑,金星用余光扫了她们一眼,大大方方地反问:“怎么?在你们这儿算得上紧俏商品吧?”

赵灵摇摇头:“不能算紧俏商品,可以算是热销商品。下面就请谈谈您要求的条件吧。”

金星想都没想,如同背诵:“未婚,形象漂亮,学历大本以上,年龄二十五岁以下……”

赵灵打断了他的话:“等等!金总,二十五岁以下?您都三十一岁了,怎么要找一个比您小那么多岁的女性?距离大了吧?”

“年龄小的女孩单纯。”

“那可不一定,四十岁、五十岁的傻女人有的是。”

“噗!”离他们最近的舒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接着,屋子里一片笑声。金星脸上开始显得不自然,赵灵自觉有些过分,歉意地解释:“对不起。我不过是建议您把岁数放宽一些,这样挑选的余地大。比如,三十岁以下,怎么样?”

金星固执地摇头表示不同意,赵灵只好在表格里打上“二十五岁”,然后舒展了一下身子,问:“没有了吧?”

金星顿了顿,十分肯定地回答:“有。而且这一条非常非常重要:她必须是北京人。”

赵灵猛地抬起头,吃惊地追问:“你说什么?”

“就是……户口在北京。”

“为什么?”赵灵的声音陡然提高。

“不为什么。这是我母亲择儿媳妇的条件,我知道,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有点滑稽,可是没办法,老太太很固执,这也是我这么多年的一个大难题。”

赵灵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冷冷地说了声“我明白”,便不再提问,开始默默地在电脑上搜寻。

数据库里征婚的女子相当多,其中持有北京户口的有三十五个,大本以上学历的有十七个,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的倒不少,可要加上前面的那两个条件,一共只有四个。赵灵把四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在屏幕上轮番显现出来,让金星一个一个地看。

金星看得很认真。年轻女子的标准照和生活照加起来共有几十张,他一一看完了,喃喃地说:“照片看不大出来,还是见见本人吧!”

赵灵的态度不卑不亢:“我会安排你们见面的。”

金星坦诚地提示她:“婚姻是双方的事情,不能光由我来选择,那也得人家看了我的资料后同意才行。”

赵灵听着这话很舒服,便说:“金总很善解人意。不过,社会上倒流行着一句话,说像您这样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好比橄榄球,疯抢哪!一旦抢到,还抱着不放!何况像您这样的橄榄球,比一般的还要大些……”

“大?为啥?”

“有钱呗。可惜我天生对所有的球类都不感兴趣。”

金星微微一怔,自我解嘲地笑了。

筛选工作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直到于家驹从长城饭店打来电话催他们快去,两个人才关了电脑。

晚上那顿饭大家吃得很高兴,于家驹和王好都没有少喝酒。相对而言,赵灵显得有点沉闷。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才离开了饭店。于家驹走路有点摇晃,把李楠招呼到自己身边,说:“咱们走吧!我负责送你,小杨阳就交给他们两个了。”王好立刻痛快地答应说没问题。于家驹亲热地拉着李楠上了车。不知为什么,李楠隐隐感到有点得意,进了车里还不停地跟赵灵招手。

赵灵两眼酸酸的,也茫然地招着手。王好过来催她上车,却被金星拦住:“你别送!我现在是杨小姐的客户,当然得由我来送她了!”

说话的时候,机灵的司机已经把帕拉丁开过来停在旁边。

两个人喝得都有些高了,为了送赵灵争来争去。赵灵突然觉得很烦,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进去以后才说:“你们谁也别送我,我自己打车,再见!”

金星和王好这才反应过来,顿时都成了哑巴,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出租车渐渐远去。

经过一番运筹帷幄,赵灵安排了金星和那四个女子分别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第一个约在世界公园门口。

金星接到她的电话,一大早就亲自开着那辆帕拉丁来到新新婚介所,接上赵灵后,好一通道歉。赵灵说没关系,随手把车里的音响打开了。

一曲类似二人转的曲调从碟机里放出来。赵灵不禁有些惊异:“你不是北京人吗?怎么喜欢二人转?”

金星纠正说:“这不是二人转,是吉剧调,我母亲喜欢。她是旗人,喜欢二人转、吉剧和评剧。怎么说呢?传统观念,总觉得北京女人好。”

赵灵讥讽道:“看来你是个大孝子,连买什么盘都向你母亲靠拢。”

“孝子不假。可二人转和吉剧我也分不清,这还是我妈买的盘,每次她坐我的车都要放着听。你听不了咱们就换别的。”说着,金星的手一按,音乐戛然而止,盘退了出来。

赵灵又把盘推了回去:“别,我可没有那么专业,等你妈回来接着听!”

到了世界公园大门口,帕拉丁停下,两个人伸长脖子,目光在进进出出的游人中寻找着。很快,一个时尚女子进入了金星的视线,她穿着一件样式怪模怪样的超短裙,低胸上衣敞露着肩背,在人群中很是扎眼。金星不由得皱着眉头,心里发出一声苦笑:如今的女孩子可是真有开放的,跟动物园跑出来似的,让人招架不住!

谁知赵灵把头探出车窗,朝着那女孩子招手了:“喂,小云……”

时尚女孩马上就咧开血红的双唇乐了,尖声答应着,屁股一扭一扭迎着帕拉丁跑过来,细细的高跟鞋在地上笃笃作响。

金星吓了一跳,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猛地一打轮,车子“呼”地绕过时尚女孩上了路。

赵灵急了:“喂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呀?”

金星边开车边说:“对不起,杨小姐,她和照片上不一样,免了吧!”

赵灵恳切地劝说:“人家可是见了你的个人资料,今天特意早起打扮了两个小时,而且提前一个小时就在那儿等你。你,你叫我怎么向人家交待?”

金星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说实在的,刚才我看见她,以为自己到了动物园的珍稀动物馆。”

赵灵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只好叫他停车,自己下去向那个小云解释了一番。第一个没有成功,赵灵又在以后的一周内陪他见了两个姑娘。有了上次的教训,金星也学乖了,不管怎样,都和她们见了面,坐在一起喝了咖啡聊了天。只可惜一个也没有看上,第一个嫌人家太古板,后面一个则是因为约会的时候迟到了两个小时,有不负责任之嫌。

赵灵累得筋疲力尽,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伺候的客户。轮到最后一个约见对象,她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坐在办公室里盘算着该怎么劝劝金先生,让他放宽一些条件。不然的话,恐怕见也白见。

这时,舒畅款款地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神秘地朝一个刚刚走出去的年轻靓丽,颇有些风度的女子努了努嘴:“看见了吗?刚在我那儿登记的,是个女医生,研究生毕业,北京人……”

赵灵眼前一亮,连忙问:“多大了?”

“二十八岁。”

赵灵双手抱头丧气地往后一仰:“可惜,超三岁。”

舒畅不满地撇撇嘴:“你这个客户也太古板了,这女的看上去和二十五岁有啥区别?哎,刚才我给她看了金星的资料,她还挺乐意的。”

赵灵心想,可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女孩对金星不乐意的,文凭、事业、长相、气质,要什么有什么,遗憾的是金星看不上她们啊!为了不驳舒畅的面子,她打开电脑查看了刚才那女子的资料,果然是个形象和气质俱佳的姑娘,再看其他条件,除了年龄,都符合要求。

她犹豫再三,终于下了决心,准备耐心地劝说金星和这个女医生接触接触。金星三次约会都很失望,也想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便把主要精力放在他手下的几个工地上了。这天,他照例穿着劳动服、戴着安全帽,在张工头的陪同下,爬上高层去检查工程质量。

顾牛牛正在铲水泥,一见这阵势,心慌得要命,手一抖,竟然将水泥粉从铲子上抖下去,刚好撒在金星的身上。

张工头赶紧摘下毛巾掸金星身上的灰,抬头大声骂起来:“这是谁干的?妈的,等我查出来非开除了他不可!不要紧吧?金总?”

金星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灰,无奈地说:“不要紧。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这时赵灵给他打来了电话,说现在离下班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让他赶快去区医院见一个姓金的女医生,那医生是资料库里最漂亮、最有气质、最合适的人选。金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赞美一个女人,不禁为之所动。他看了一下手表,估计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赶过去,便急急忙忙下到地面,让司机赶快出发。

谁知司机一听是去区医院,马上就把车里的音响放大了,说:“金总,听听这交通台的广播,已经是第三遍了。咱们要走的这条路出了车祸,现在严重堵车,恐怕一个小时也过不去,广播员在号召司机绕路呢!”

金星听了听,眉头紧皱起来,问:“从哪儿能绕过去?”

司机说:“小路我不熟悉,大路只有这一条。”

金星急得一边看表一边绕着汽车来回踱步。一旁的姜大元说话了:“金总,有一条小路能绕过去,只是路太窄,汽车……尤其是越野车,恐怕不好过去。我用摩的拉人从那儿穿近道走过……”

事出无奈,金星认为只有这个办法了,他看见工地的一角上停着一辆红色的摩的,大声问:“那是谁的摩的啊?”

顾牛牛紧张地抬头望望姜大元,姜大元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没想到张工头看见了,走过来直截了当地问:“喂,牛牛,老板问话呢,这车是不是你的?说实话!”

顾牛牛慌了神,支吾着承认了。张工头立刻跑过去告诉了金星。金星一听,朝顾牛牛招招手,命令道:“快把它开过来,送我去趟妇幼保健医院!”

顾牛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诚惶诚恐地摸着脑袋:“您……坐这个车?”

金星把头上的安全帽一摘,掸了掸工作服上的土:“怎么,不想送?”

张工头也在旁边虚张声势:“哪那么多废话?金总叫你送,你就送!”

顾牛牛见是真的,不敢怠慢,很快就发动了车。在摩的的轰鸣声中,金星矫健地钻到了后面的车厢里。

顾牛牛载着老总,自然满面春风。他熟练地驾驶着摩的,一路穿小路过胡同,还一改平日的腼腆,不时地向金星介绍着自己的情况。没用半小时,就看见门口熙熙攘攘的区医院了。金星让他停下,独自向那里走去。顾牛牛是个实心眼,老板没有放话,不敢擅自离开,只好伸长脖子在外面等着。

赵灵与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医生一起等候在门口,由于她戴着墨镜,而且只注意着帕拉丁越野车,没有看到金星和她们擦肩而过。

女医生看看手表,有点焦急,正好医院里打来电话,说临时来了一位重要病人,让她去处理,便和赵灵打了个招呼,小步跑回门诊楼。赵灵也不免有几分急。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她:“杨阳小姐!”

她扭头一看,不禁又惊又喜:“牛牛师傅!今天怎么改跑医院了?真稀罕!”

顾牛牛腼腆地挖着耳朵眼:“俺送俺们老板来了。”

赵灵更加奇怪:“老板?你们老板坐你的摩的?可真够没架子的。”

“我们金老板今天在工地上检查工程,接了一个紧急电话。可大马路堵车,只好坐俺的摩的来了……要不是急,再没架子也不会坐我的摩的,人家自己有六缸的大越野车!”

赵灵心里一激灵,忙问:“你说什么?你们老板姓金?开着大越野?是不是叫金星?”

顾牛牛说是啊,他刚刚进了医院。赵灵心想糟糕了,关照了牛牛一声,返身也向医院里走去。

此时的金星因为找不到赵灵,正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转悠。他忽然看见一位苗条的女医生从值班室出来,整个轮廓和赵灵电话里描述的一样,便迎上去,壮着胆子问:“请问,您是金大夫吗?”

女医生瞥了他一眼,爱搭不理地说:“是啊。看病请到门诊……”

金星连忙解释:“我不是看病的。我是杨阳小姐介绍来的,如约而至……”

女医生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用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你是……”

“同姓,姓金,金星。”

“你?”女医生显然被他满身的灰尘所震惊,突然像被骗了一样涨红了脸,猛地转身进了女卫生间,关门的时候还愤愤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女厕所,请你离远一点!”

金星哪里受过这气?他又羞又恼,呆呆地站在走廊里不知该怎么办了。

第十五章

赵灵在医院里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金星的影子,再去找金医生,一个值班的护士告诉她,人家已经坐着医院的班车回家去了。居然连个招呼也没打!

赵灵预感到情况不妙,也只好回公司了。到了医院大门外,她没有忘记和顾牛牛打了个招呼,告诉他金老板不会再坐摩的回去,让他自己赶快走吧。

回到公司,她终于拨通了金医生的电话,知道了她没有看上金星的原因。她还想再撮合一下,认真地向金医生解释清楚那天的误会,谁知,她打电话把这个想法告诉金星时,这位房地产老总立刻表示坚决不同意。

听得出,电话里金星的情绪很激动:“杨小姐,这事我看还是免谈了吧!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她竟然是个只认金钱地位的俗女人,我不明白她到底是找男朋友呢还是找老板!”

“谁让您穿着满身是灰的工作服去找人家的。”赵灵“扑哧”笑了。虽说抱怨,她心里却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几分敬重。于是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作努力,便岔开话题半开玩笑地说,“别忘了,人家牛牛师傅又是送你,又是等你,你还没给人家摩的钱呢!”

金星恍然记起那天顾牛牛送他去医院的事情,但不清楚赵灵怎么会认识他。他也懒得细打听,答应会如数付给他,又告诉赵灵自己明天就要出差,一星期后才能回来。赵灵见他没有提再继续约人的事情,以为是不好意思,就主动安慰他,让他别着急,说征婚的事是所长交给她的硬任务,一定会想办法完成的。

放下电话,赵灵托着下巴静静地琢磨了好久。金星今天的态度使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一个平和的、善解人意的老板。想到自己没有帮他办成事,赵灵心里很烦乱,十分想把这几天的感受向一个知心朋友倾吐一下,于是拨通了于家驹的电话,开口就说:“您介绍来的那个老同学可真是不好伺候,我一连为他介绍了五个,愣一个也没看上,搞得我连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于老师,我向您要求精神赔偿!”

于家驹本来就想和她聊聊,马上就痛快地答应了:“行行,我请客,向你赔礼道歉,晚上7点,东方大酒店,不见不散,这行了吧?”

赵灵一下子来了精神头,洗梳打扮一番,还特意精心地化了淡妆。在照镜子的时候,她不禁自我欣赏起来:赵灵啊赵灵,你这模样还过得去吧?何止过得去,应该说是非常漂亮,美人一个!

然而,当她兴冲冲地走进东方大酒店的包间时,心顿时凉了半截:想不到于家驹的旁边还有李楠,而且他们的关系看上去挺亲密的。

两人站起来,一边一个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坐在了中间。赵灵意味深长地看了于家驹一眼,语气酸酸地说:“哟,于老师,来赔礼道歉也带助手啊!”

于家驹没有什么反应,李楠的脸却红了,嗔怪地拉了拉赵灵:“看你小杨阳,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于家驹接了茬:“当红娘嘛,都得有一副好口才。”

赵灵听他们俩说话一个腔调,简直是搞统一战线。她想调侃下去,转念一想,自己是于家驹的好朋友,可人家大杨阳也是啊,你有什么权力阻止人家两个人套近乎?这么一想,她也轻松了许多,大大咧咧地命令于家驹:“于老师,咱们今天喝白的,怎么样?”

于家驹看出她故意较劲,坦然一笑,指着李楠说:“行,随你便。小杨阳,不要担心我会被警察抓获,吃一堑长一智,我这不是带助手来了吗?”

赵灵吃了一惊,不相信地望着李楠,问:“你开车?真没想到,大杨阳什么时候有了这把刷子?”

李楠又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哪儿呀。我喝不了酒,酒桌上总不能为于老师分担点什么,只好另找门道。这不,刚从驾校毕业,还是二把刀呢!”

于家驹有些兴奋,亲热地拍了拍李楠的肩膀:“行了,你就别谦虚了!车开得不错,跟你这个人一样,漂亮的外表和稳健的心态非常统一。哦,咱们三个好朋友聚会,你也应该喝点什么饮料吧?”

李楠不自然地闪开他的手臂,优雅地笑笑:“那就以假乱真,来可乐吧。”

赵灵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羡慕的眼神里夹杂着妒忌。看着看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于家驹见她神态怪怪的,问:“猛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什么意思?”

赵灵言不由衷地发出感慨:“于老师,恕我直言,我发现大杨阳太符合金星的择偶条件了!”

于家驹一怔,再看李楠,她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赵灵却装作没有注意他们的反应,掐着手指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看啊,论形象,漂亮!论年龄,刚好二十五岁以下;论学历,响当当的北方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生;婚姻状况:未婚;还有一条最最重要的,家在北京,户口也在北京……”

猛然间,于家驹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行了,行了,你瞎说什么呀!”

赵灵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我怎么是瞎说?金星是你的老同学,又是找上门求你帮忙,我们当然得百分之百负责了。再说,人家自身的条件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还是个身价千万的房地产开发商,现代资本家,款爷……”

于家驹恼怒地一拍桌子:“行了,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于老师,人家大杨阳还没表态呢,你急什么?”赵灵把脸转向李楠,“怎么样?我和于老师绝对不骗你,你要是同意,就点一下头,我马上给他去电话!”

李楠想反驳她两句,但又碍于面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于家驹忍无可忍,指着赵灵手中的那杯酒,命令道:“你还没喝够?喝!从现在起,和酒没有关系的话题,一律免谈!”

“喝就喝!”赵灵赌气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亲热地俯在李楠耳旁问,“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李楠被她逼急了,反问道:“我根本没有想。既然你看他好,自己怎么不跟他谈朋友?”

赵灵苦笑一下:“我倒想,没你条件好啊。”

“你比我长得漂亮,办事也比我有脑筋。”

“那管啥用?关键是要有一张纸。”

“什么纸?”

“就是北京居民资格证啊!”

“那算什么,不就是一张纸吗?以此为标准,岂不是也太浅薄了!”

赵灵凄苦地笑起来:“浅薄?你说反了。浅薄的人因为有了那张纸就能变得厚重起来,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人家轻飘飘地扫地出门。”

于家驹见她越说越离谱,也不和她们俩商量,自作主张地把服务小姐叫来结了账,收拾好随身带的东西,不容分辩地说了声:“小杨阳,我们先送你回去!”

赵灵顿时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嗓子直发哽。她站起身就走到外面:“不了!我自己有车!”

于家驹和李楠跟出去,目光在四周寻找了一圈。于家驹问:“你不是在戏弄我们吧?专车在哪儿呢?”

赵灵走出好远,才回头告诉他们:“在胡同里。我的专车不能登大雅之堂,也没有你们的切诺基气派,可我喜欢!拜拜!”

李楠和于家驹面面相觑。李楠感慨道:“她变了许多。”

于家驹默默点头。他很理解赵灵,其实是心挺大的一个女孩子,只可惜没有被这个大都市接受,所以只要看见和她同龄的、比她条件优越的北京女孩,心里肯定要被委屈塞得满满当当。

赵灵刚刚打开电脑,金星西装革履地站在她的身旁,把她吓了一跳。

“干什么这么神秘啊?”赵灵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往他面前一甩,“你看吧,这是这几天我向同行们求援来的。喏,美女如云,由你挑!放心,各项条件都符合您的标准。”

金星好像不大感兴趣,随便翻了翻,目光却凝固在桌子上玻璃板下面压着的一张靓照上。看了好一阵,两眼突然转到赵灵脸上,激动得熠熠闪光:“天哪,这不是应了那句话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赵灵抬起头问:“你……相中哪一个了?”

金星的手毫不迟疑地往那张照片上一指:“就是她了!”

赵灵一看,顿时哭笑不得,那明明是自己的照片嘛。她笑着说:“金总,您就别开玩笑了。那是我啊。”

金星兴奋得捶胸顿足:“不管是谁,反正我就中意她了!”

赵灵有点羞恼:“金总,你……”站起身来就出了办公室。金星这才乱了手脚,紧赶几步追了出去。

外面的天气很好,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他们沉默了好久。金星终于沉不住气了,惴惴不安地说:“杨小姐,可能我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可是我迟早得对你说这番心里话了。你已经给我介绍了很多女朋友,她们中间也不乏优秀的,但真正让我动心的却只有你。你不但漂亮,而且聪明能干,心地善良,通情达理……”

赵灵被夸得脸红红的,看了对方一眼,低下头:“谢谢!可是……”

金星就像猜到她要说什么,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要说可是。这些日子,和杨小姐打交道,已经成了朋友。我想说,我喜欢你……不知道杨小姐是不是也喜欢我?”

“我要说不喜欢呢?”赵灵故意沉下脸反问。

“那就恕我异想天开。不过,如果我坚持下去等待你,会是什么结果?”

一向大方的赵灵忽然变得十分腼腆,羞涩地回答:“不知道!”

金星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情了。这次乘飞机出差,偶然遇到这么一件事情。我坐的航班座位前面有一对恋人。那男的问女的:‘你喜欢我吗?’那女的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的人,抡起拳头打了对方一下,娇滴滴地说了声:‘讨厌!’于是,那男的咧着嘴笑了:‘我明白了!女孩子在不好意思的时候,说讨厌就是喜欢……’我想,杨小姐说的‘不知道’同样是肯定语吧?”

赵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金星更加自信了,说:“我猜着了,杨小姐的心里又说了一个‘不知道’,是吧?看来我也可以和你们所长较量一下心理学的水平了。请你相信,我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是很透明的,就像我也不必向你提出诸如‘已婚’、‘未婚’,或者是‘离异’之类的无聊问题。”

赵灵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冷冷地说:“那也未必。比如,你还应该问问我有没有你妈妈想要的那张纸……”

“纸?什么纸?”

“就是中国居民的第一证件啊!”

金星明白了,沉吟片刻,深情地望着赵灵说:“我清楚,北京有户口的人是不会住在办公室里的。我不在乎。”

赵灵的心里瞬间就滚过一阵热浪,她的眼眶潮了。她也用同样滚烫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让他心动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星突然鼓起勇气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开,只是有点微微发抖。又是片刻沉默后,金星声音柔和地问她黄金周期间打算到哪儿去玩,赵灵说还没有想好。金星关切地说总不能一个人窝在办公室里连门也不出吧?那会窝出病来。

赵灵故意娇嗔地反问:“窝出病来跟你有啥关系?”

金星俨然一派大丈夫的样子,腰板一挺,说:“从今天起,就有关系了!我已经替你考虑好了,我带你去厦门鼓浪屿放松几天,怎么样?”

赵灵笑起来:“想得美,你当我是你的什么人?”

金星突然又变得有些腼腆,把声音压低,但很坚定:“人这辈子遇到一个好姑娘不容易,杨小姐,遇到你是我的命好,所以我不能错过!还请杨小姐理解我,即使看不上我,那就当我们是朋友,结伴出去旅游一次。行不行啊?”

赵灵又默默地说了声“不知道”。

金星欣喜若狂,立刻打电话给公司办公室的人,让他们赶快订两张明天去厦门的飞机票。不料赵灵制止了他,说她有恐高症。金星又让他们搞今天晚上的火车票,结果早就没有了。

赵灵本来就对跟不跟金星出去的事情拿不定主意,顺水推舟地说:“金总,既然票这么难搞,我看就算了吧……”

金星固执地摆摆手:“不能算!你等着,我这就去火车站!”说着转身就向汽车走去。赵灵紧追几步也上了车。

火车站售票大厅里挤满了人,而每个窗口的显示牌上都显示着大大的红字:票已售完。金星似乎早有思想准备,让赵灵在一个醒目的地方等着,自己急匆匆出了大厅。

赵灵等了十几分钟,金星还没有回来,不禁为他担心起来,忍不住也走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在耀眼的灯光下,广场上人头攒动。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找来找去,终于发现在一个不显眼的拐角处,金星正在与一个矮胖子激烈地交涉着什么。

赵灵顿时明白了他在干什么,心里热乎乎的。她正要过去劝他不要上当,有人在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一看,大吃一惊:小宁一脸怪笑站在面前。赵灵紧张地看了在远处的金星一眼:“你……你干什么?”

小宁嬉皮笑脸地回答:“我的官司打赢了,是特意来感谢你的!”

赵灵气恼地反问:“打赢了还找我干什么?难道还要我祝贺你不成?”

小宁脸上的笑容渐渐隐退,说:“祝贺倒不必了,只是,我现在又从原告变成了被告!想知道原告是谁吗?就是杨原平和他的养女赵灵!更准确地说,应当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杨阳小姐,过去被告的妻子……”

赵灵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无耻之徒,正要不客气地回敬他几句,金星一脸沮丧地走回来:“杨小姐,真不好意思,到厦门的票实在不好搞,连票贩子手里都很缺。不要急,咱们再想办法……”

赵灵深怕小宁又产生什么坏想法,拉着金星说:“金总,别在这儿耗着了,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小宁却“嘿嘿”笑着和金星搭上了话:“哦,金先生,瞧您着急的样子,是和女朋友出去旅游吧?”

金星打量着他:“是啊,去厦门鼓浪屿玩玩。”

小宁笑了笑:“真是巧了!”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票,在手中拍了拍,“我这里刚好有两张去厦门的硬卧票,你们要是不嫌弃,拿去好了!”

赵灵连忙拒绝:“不,我们不需要……”

金星不知内里,以为他是票贩子,惊喜地接过车票看了看,确信不是假票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说:“可,这怎么好意思……”

小宁瞥了赵灵一眼,话外有话地说:“没什么。这两张票本来是我打算约我前妻出去玩的,可她没时间……该着,成全你们二位了!”

金星高兴地把衣兜里的钱全掏出来递过去,小宁只比票面多收了一百元,还像个救世主一样打着哈哈:“金先生如果真要感谢,就等你们旅游回来以后,一起请我吃顿饭好了!”

赵灵干着急,又不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只好愤愤地瞪着小宁。小宁看穿了她的心思,更加幸灾乐祸,笑着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金星。金星也礼貌地给了他名片。

金星和赵灵走后,小宁迫不及待地拿起名片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啊?原来这个姓金的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好你个赵灵,原来是傍上大款了,怪不得那么神气呢!”

嫉妒使他咬牙切齿,却又隐隐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赵灵对小宁的为人十分了解,所以,上了火车还放不下心来,一直在琢磨着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金星自然不知道他们过去的纠葛,一心想着可以和赵灵在厦门呆一个礼拜,高兴得一路哼着流行歌曲。列车开出北京几个小站后,赵灵感到有些疲惫,便靠在窗旁闭目养神。

金星推了推她:“杨……想什么呢?”

赵灵睁开眼,抱歉道:“对不起,金总……”

金星立即阻止她说下去:“嘘——在家我排行老大,就叫我大星吧。”

赵灵顺从地改了称呼:“好,大星,我……我有点累了,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

金星被她的一声“大星”叫得心花怒放,看看票,说:“咱们的铺位是一上一下,你就躺在这儿睡吧!我上去。”

他站起来,就要往上铺爬,赵灵过意不去,拉住了他的衣服:“大星,还是我上去吧!”

金星哪里肯?两人纠缠了一阵也没有个结果,赵灵想了想,从衣服里掏出那枚带红点的硬币:“要不咱们掷硬币。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带红点的是正面,不带红点是反面。你说吧,要正面还是反面?”

金星拿起那硬币仔细看了一下,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用硬币来决定谁睡上铺啊。多此一举,我是男人嘛,当然应当睡上铺!”说完,把硬币使劲揣回赵灵的衣兜里,利索地爬到了上铺。

对面的几个旅客一片赞叹声:“这才是会疼老婆的爷们儿!”“找老公就得找这样的。”

赵灵心里美美的,倒也乐得个轻松,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这趟车虽然叫做“直快”,却走得并不快,足足走了将近一天一夜才到了厦门。赵灵不爱吃火车上的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走出站后一眼就看见了门面颇新的“小肥羊”饭馆,也不和金星商量,撒开腿直奔里面。

当涮锅冒着热气端上来后,浓郁的涮羊肉香味扑鼻而来,她馋得直流口水,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要问金星感受如何。不料金星紧皱着眉头,没等她问话就捂着嘴跑出了饭馆。

赵灵吓了一跳,连忙追出去,只见金星正靠着墙根呕吐。赵灵一边递给他餐巾纸,一边问他怎么了。金星强忍着恶心连连道歉,告诉她自己打小就怕羊膻味。

赵灵心里一阵难受,暗暗责怪自己太自私了,居然问都没有问金星就擅作主张选了这个饭馆。看着金星那副饱受折磨的样子,她暗下决心,以后只要是带“羊”字的食品就沾也不沾。

奇怪的是,金星仿佛窥测到了她的想法,伸出一只强健的胳膊将她搂过去,柔情地望着她说:“我不爱吃羊肉,但永远喜欢你这个‘杨’!”

从这天起的一个星期里,他们开始享受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海滩上常常可以看见赵灵穿着鲜亮的游泳衣,踩着细软的沙子冲到湛蓝的大海里面,而金星斜倚在沙滩椅上晒太阳,欣赏的目光追逐着赵灵苗条而灵活的身材。

当赵灵感到累了爬上岸时,金星立刻将一块浴巾披在她的身上,顺势将她搂在自己的臂弯里,赵灵一脸灿烂的笑容,小猫似的温存地缩着身子偎在他的身旁。然后,两人相拥着隐入大遮阳伞的后面。

到了晚上,月光照在海滩上,一片银白。海水轻轻地撞击着礁石,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这里没有城市的汽车声和人群的喧闹声,能听到的只是时而从两层楼的小院里洋溢出来的轻柔、优美的钢琴曲。

金星和赵灵坐在一块大礁石上,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凝视着夜色中千变万化的浪花,感受着宁静而又温馨的鼓浪屿。

亚热带海洋性气候也常常会卷来阵阵急风暴雨,每当这时,金星就会飞也似的拔起扎在沙土里的遮阳伞,扛在肩上,像守护神一样护着赵灵躲进白鹭缘别墅。在没有人可以窥视的房间内,赵灵可以穿着洁净的浴衣,披散着闪着亮光的黑发,柔美、清亮、风情万种地款款从卫生间走出来,迎着她的是金星热切而深情的目光。他们无法忍受爱的折磨,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久久地吻着。

时间很快地过去,在厦门的最后一个夜晚,金星紧紧抱着赵灵,任凭她怎样挣扎也不肯松开。在狂热中,他不停地吻着心爱的人,第一次大胆地向她求婚了:“杨,嫁给我吧!”

赵灵仰起脸,望着金星那真挚而又炽热的目光。她几乎就要答应了,然而,一个时常折磨她的念头突然出现了。刹那间她忽然变得异常冷静,连连摇着头推开了他:“不、不!我不配,不配!”

金星愕然,试着再去抱她,她却浑身神经质地哆嗦起来:“别碰我!”

金星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怯怯地问:“是不是我……我做错了什么?”

赵灵仰起头,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茫然地说:“我……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很严重,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信任和爱情。”

金星心里“咯噔”一下,他已经看出赵灵是认真的。但他宁愿相信这只是赵灵的一种自我感觉,不愿相信真的会有什么严重到足以影响他们之间的爱情的事情。他忍着内心的忐忑安慰她:“杨,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说出来给我听。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赵灵嘤嘤地抽泣起来,鼓足勇气说:“大星,想知道把那两张火车票让给你的那个姓宁的家伙是谁吗?”

金星说不关心他。赵灵接着问:“想知道他的前妻是谁吗?”金星说,那我更不关心了。

赵灵把脸扭向一边,浑身颤抖起来:“就是我……”

金星一下子惊呆了:“你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不,是真的,我不能再瞒着你了。”赵灵仿佛一下子放开了感情的闸门,把郁积在心底的爱和恨猛地倾泻了出来,“我本来打算回北京以后再把这段噩梦般的故事告诉你,但我忽然觉得一刻也不能瞒着你了。也许是大海开阔了我的胸膛,让我忘掉了往日的痛苦,也许是你的真情感动了我,让我……嗨,不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大星,我知道,我本没有资格和你一起到这里来的,可我太喜欢,太渴望了,所以,我就来了。我真心感谢你,也真诚地向你道歉!我知道,我不配,真的不配……我走了,咱们就此分手吧……”

金星仿佛瞬间被摧垮,木然地抱着头一声不吭。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且是发生在自己深爱的小杨阳身上#蝴想痛哭一场,但还是强忍住了。当他挣扎着要去卫生间用凉水冲冲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的时候,突然发现赵灵已经不在屋子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蓦地在他的脑子里闪现,他拔腿就追出门去。

天色已晚,海滩上一盏盏彩灯顽强地立在大海的叹息声中。金星借着灯光看到了赵灵奔跑的身影,跟在后面跑着,大声呼喊着:“小杨阳——”

赵灵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声,停了一下,马上跑得更快了。金星拼了命地追她,眼看越来越近,赵灵突然进了女卫生间。

金星冲过来,正要闯进去,一抬头,被门口的标识吓住了,只好在外面等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里面就是没有动静。金星再也忍耐不住,冲着里面喊了起来:“小杨阳,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里面依旧悄然无声。金星急得团团转,定定神,看看四周无人,抬腿就把女卫生间的门一脚踹开,一边喊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他看见赵灵正站在洗手池边抽泣,冲过去就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了。

赵灵吓得尖叫了一声,回头发现是他,顿时呜咽变成了号啕大哭。金星也陪着她流下了泪,吻着她的脖子,劝慰着:“杨,你听我说……你是世界上最真诚最纯洁的女孩,谢谢你告诉了我你的一切!我要你,我不能没有你!”

两人间的猜疑顷刻间冰融雪化了,一时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拥抱在一起狂吻着。不曾想一个内急的女子推门进来,看见此情此景,吓了一跳,提着裙子就往外面跑,嘴里还尖叫着:“有流氓!抓流氓啊……”

金星和赵灵听到喊声,先是一惊,接着四目相对,突然忍竣不禁笑了起来。金星猛地拦腰搂住赵灵:“快跑吧,要不咱们会被人家当流氓抓起来的!”

他们嬉笑着跑向了自己的房间。

第十六章

从厦门回到北京,赵灵到单位向王好点了个卯,收拾收拾就春风满面地去了报社。她的心情非常好,想给于家驹他们一个惊喜,就轻轻地推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李楠和小高正埋头整理稿子,突然发现了一身时尚衣装、梳着新颖发型的赵灵,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哇塞!”

李楠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迎上去拉住了她的手,上下端详着赞美着:“小杨阳,太漂亮了!半个月不见,你怎么提前进入了2008?”

小高不失时机地恭维说:“人家本来底版就好嘛。”

赵灵摆了个模特的姿势,得意地问:“是吗?谢谢夸奖。哦,对了,今天晚上钱柜搞周年纪念活动,我们请各位到那里唱歌!”

于家驹当然清楚她的厦门之行,却故意笑眯眯地问:“喂,小杨阳,你说的我们是谁呀?怎么单数复数都搞不清楚啊?”

赵灵娇羞地回敬道:“明知故问!”

于家驹哈哈大笑:“看来,小杨阳这一趟不虚此行,收获不小啊!好,我们大家今晚都去捧场。”

晚上快六点的时候,赵灵就和金星来到“钱柜”娱乐城。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按照金星的审美情趣穿了一身考究时尚的连衣裙。果然,一进包厢,就又引来了一阵惊呼。小高年龄小,最放肆,凑到跟前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啧啧”有声地问:“哇塞,这衣服够高档的,多少钱?”

赵灵伸出一巴掌。

李楠眼睛亮亮地感叹:“这么贵,五百?”

赵灵淡然一笑:“哪儿呀,加个零。”

“五千?”这下发出惊叹的不止李楠了。

“我也觉得贵了点,可他……”赵灵故意用责怪的目光看了金星一眼,对方报以得意的微笑。

赵灵怕再谈衣服会冷了场,便提议大家开始唱歌。音响里播放出一首名叫《别问我是谁》的歌,小高带头唱起来。

赵灵兴奋地与几个男人碰杯,豪爽地喝着酒。大家借着酒劲,和着mtv高声地唱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只有李楠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盯着显示屏上的画面,显得有些孤单。

王好端起一杯啤酒,和金星碰了一下,说:“金兄,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给我来了个釜底抽薪,让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让我的婚介所以后怎么生存下去!”

旁边的于家驹带着几分醉意纠正他的话:“哎哎,用词不当!夫人是人家的,你不过是折了一个好兵而已。”

金星一听有了同盟军,乐了:“是啊,小杨阳到你们所以前你不也活得挺好的吗?”

王好瞟了赵灵一眼,有气无力地叹息道:“现在可不一样,我们所已经离不开她了。”

赵灵马上把酒杯举到他面前,表态说:“放心,王所长,士为知己者死,我在咱们婚介所干得好好的,干吗要离开?”

“够意思!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王好精神为之一振,“诸位,听到了没有?这可是小杨阳当着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人发的誓啊。好,咱们一起祝一对新人百年好合!”

众人热烈响应,众星捧月般地将赵灵和金星团团围住,举杯祝福。于家驹发现李楠缩在后面,便把一小杯干红递给了她,小声说:“这干红是甜的,不醉人,你喝一点试试!”

李楠接过酒杯,鼓了鼓勇气,闭上眼睛正要喝,被王好拦住了:“哎哎,不能就这么喝呀,得来个交杯酒吧?”

小高立刻起哄:“对对,交杯酒!交杯酒!可跟谁喝啊?于老师,你说呢?”

平日里对答如流的于家驹竟然语塞了。众人又开始起哄。李楠趁着这机会赶紧憋住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很快就感到头晕起来,幸亏大家在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谁也没有再提让她喝酒的事情。

第二天上班后,她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一上午都觉得很烦躁。快到中午的时候,小高带着赵灵走进来。

赵灵径直走到她跟前,把手里拿着的两张纸递给她,说:“大杨,帮个忙,在你们栏目上登一下。”

李楠拿起一看,是一条介绍金星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报导,足足有五六百字。她不禁面呈难色,解释说:“写得不错,可是,咱们报社有新规定,这样的报道超过三百字就有广告之嫌……”

赵灵用耍赖的声调缠磨她:“大权还不就在你手里吗?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登了吧!昨晚,我和金星琢磨了一晚上,这字是再也减不下去了。”

李楠为难地看着那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两页纸,耐心地说:“小杨阳,你又不是不知道,《生活参考报》可是国家办的正规报纸,有严格的规定,万一被查出来,不仅对我,对你们客户也不好。再说,就是于老师知道了,也不会答应的。麻烦你再压缩掉二百字,怎么样?”

赵灵不高兴了:“压缩那么多?那还不如不登呢!”

李楠还想再给她解释,肖主编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去开个碰头会。她看了一下表,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主编叫我。小杨阳,你再考虑考虑吧。”

望着李楠匆匆离去的背影,赵灵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记者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因为有一个正式的北京户口吗?居然变得六亲不认了!想着想着,把手中的纸嚓嚓嚓撕了。

小高一看急了:“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啊?大杨阳也是无奈,她得按照报社的规定办事,毕竟广告部不是她自己开的。”

无意中的一句话竟然起到了奇效,赵灵怔了片刻,脸上的愁云散去了。她握住小高的手使劲晃了晃,说了声“谢谢”,就兴冲冲地走了。

出门后她搭了一辆出租车。汽车刚刚起步,金星的电话就追了过来。金星要找她吃中午饭,问她去哪家饭馆好。赵灵调皮地说:“吃饭是小事,我有要紧事要跟你谈判,你就在办公室等着吧。”

一句话说得金星提心吊胆。他也不敢直接去酒店了,一直等到赵灵进了办公室的门,才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灵说:“我想跟你借一笔款……”

“借钱?干什么用?”

“我想自己办一个广告公司。”

金星悬着的心落地了。他思忖了一下,点头赞同:“这个想法好啊!只是,你在王好那儿怎么交待?”

“其实他早就有这种思想准备了,我迟早是要飞走的!”

金星想想也是,昨天晚上就看得出来。他问赵灵:“那好。要多少?”

“五十万。听说,有五十万公司就能注册下来了!”

“没问题。我下午就陪你去工商局,那里我比你熟悉!”

赵灵喜出望外,忘情地扑到了金星的怀里,两人亲热地接起吻来。这一吻是那样长,那样投入,竟然连敲门声都没有听到。

女秘书小马推门进来,一见这情景,羞得就要退出去。不小心身子碰响了门,俩人这才被惊醒,慌忙分开。

金星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掩饰地说:“怎么进来也不敲门?”

马秘书面颊红红的,委屈地垂着头说:“我敲了,可您正忙着……外面有个人非要找您,他说跟您有约,姓宁。”

金星一怔,下意识地看看赵灵,发现赵灵变得不安起来。

金星思忖了一下,告诉马秘书让来人在接待室等着。秘书走后,他又轻轻吻了吻赵灵,说:“别担心,在这儿安心地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此刻,赵灵的好心情已经被宁明远的突然到来搅得荡然无存了。

宁明远还穿着一个星期以前的那身衣服,只是由于刮了胡子,脚上的那双皮鞋也擦得很亮,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他此次找上门,当然是有备而来,所以,和金星握过手后,开门见山地说:“我就知道金总是个够朋友的人,所以特意向秘书通报了我的姓氏……金总厦门之行收获不小吧?”

金星不冷不热地回答:“是啊,不小。”

小宁目光狡黠地盯着他问:“不会忘记我们的车站之约吧?”

金星笑笑:“当然。我们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请你吃饭呢。”

小宁想套近乎,做出彼此很熟才会有的样子:“现在我这人不是来了吗?”

金星抱歉地说:“不过,今天没时间,等下个月,我请你吃大餐,怎么样?”

“为什么是下个月?”

“就是我和杨小姐的婚宴啊。”

小宁目光一闪,仿佛伤口上又被撒了盐,他强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啊……没想到,金总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在婚姻上也不含糊,够神速的。”

金星说:“具体的时间等我定了以后再告诉宁先生吧。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失陪了。”

他抱歉地笑着,站起来要走,小宁连忙叫住了他:“请等一下。金总,有个问题我本不该问,可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了,出于负责,我还是想冒昧问一下:你了解杨小姐的过去吗?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啊!”

金星深深地看了小宁一眼,突然仰面哈哈大笑。

小宁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我忘了,你指的一定是杨小姐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短暂的婚姻史吧?而且,她的那个负心的丈夫就是您宁先生,对吗?”

小宁顿时傻了。他来这里之前,对金星可能采取的态度做了许多预想和猜测,而且作好了应付各种情况的精神准备,自以为此行稳操胜券,万无一失,却做梦也想不到对方对他和赵灵的关系了如指掌。

他像斗败了的公鸡,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志在必得的神气,颓然地离开了这里。金星也迫不及待地回到办公室,双手捧着赵灵的脸,把和小宁的对话过程告诉了她。赵灵又惊又喜,更觉得这个男人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了。

赵灵并不知道,她的白马王子生意上遇到了难题:有一笔工程款没有按照合同打到他的公司,他已经拖欠工人工资有三个月了,包括温泉花园在内的几项工程都面临着停工的危险,就在刚才他还为此打电话催促呢。只不过他怕她知道了后会担心,不愿意告诉她而已。

金星带着赵灵在街上吃完饭,又把她领到了他家里。位于近郊的星光别墅是很多有钱人向往的住宅,他就住在其中的一栋里。

赵灵走进这栋二层小洋楼,不由得紧张起来。穿过装饰得很现代的大客厅,他们来到楼上一间很考究的房间,透过窗口可以看见外面足足有一百多平米的私家花园,满眼绿色让她豁然开朗。

赵灵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走进如此富丽堂皇而又舒适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四处看着。贴着壁纸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里面镶着一个很富态的老女人的照片,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双饱经风霜但很严厉的眼睛盯得赵灵心里发慌。她怯怯地问:“这是你母亲?”

金星敬畏地望着母亲的照片,感慨地说:“是啊。我父亲去世早,是她一手把我带大的,所以,我从小就很听她的话,甚至是言听计从。可这一次……放心吧,我会说服她的。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有一颗同样的心,她再严厉也是疼爱自己孩子的。”

赵灵嘴里说明白,心里却总是隐隐不安。金星又带着她挨个参观了各个房间。首先来到主卧房,房间很大,三面环窗加一个大阳台,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方挂着老太太年轻时与丈夫的合影。

赵灵看见靠墙角的地方还放着一张临时的单人床,觉得奇怪,金星告诉她,自己经常出差,不放心老太太,就请一个小保姆来做伴,晚上让小姑娘就睡在那张床上,有啥事叫起来方便。

赵灵不由得又抬头看了看老太太的照片,想象着她威严的样子。金星最后才带赵灵走进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同样摆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所不同的是上面摆着两套枕头。

金星情不自禁地将赵灵揽到怀里,说:“看见了吧?这是鸳鸯枕。我妈妈非让我放在这里。可这么多年,它却形同虚设。杨,我想,今天,它终于找到主人了,对吗?”

赵灵心里甜甜的,抚摩着那光滑柔软的枕头,羞涩地把头埋在金星的胸口。

金星动情地不断吻着她的秀发,渐渐不能自制了,双臂将心爱的姑娘抱起,猛地扔在了那张床上。

赵灵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不安地恳求:“大星,别……”

金星却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儒雅和矜持,疯狂地吻着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杨,我爱你,我要你……今晚别走了,别走……”

赵灵已经无力反抗,呢喃着,任凭金星一个一个地解开她的衣扣。就在他喘着粗气狂乱地亲吻她的rǔ头的时候,床头柜上的电话铃骤然响起。

金星一惊,但马上说:“不、不要接,管他谁来的都不要接,现在是你我的世界……”

赵灵顺从了他,两人又陷入了难以抑制的狂热。然而,电话铃声也仿佛跟他们斗气,一直顽强地响着,转移着他们的注意力。金星只好竭力控制住自己,无奈地爬起来抓起电话:“喂……”

他刚听了一句,一下子惊得坐直了身子:“啊?您说什么……已经到机场了?妈,你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呢……好好,我马上就去接您!”

放下电话,两人的兴致已经荡然无存,四目相对,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金星整了整衣服,也为赵灵抚了抚头上的乱发:“对不起,我现在……”

赵灵苦涩地笑笑,宽容地说:“没关系,来日方长,你快去吧。”

金星说:“那你先回去,等我把老太太安顿好了,再带你来见她。”

金星开着帕拉丁将赵灵送回单位,调头直奔机场高速路。他是个孝顺的儿子,没有忘记重新换上那张录有传统的二人转音乐的光盘。

俗话说,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尽管赵灵一想到那个威严的老太太就心惊胆战,但还是硬着头皮被金星再次拉到了星光别墅。一路上,金星再三嘱咐她,见了未来的婆婆一定要说自己是北京人。等讨得老太太喜欢后,慢慢再解释给她听。赵灵很不情愿,但为了心爱的人,不得已同意了。

老太太已经在客厅等候。赵灵进来后,甜甜地叫了一声“伯母”,局促不安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老太太虽然年过七旬,目光却分外明亮。她一言不发地端坐着,上上下下地将赵灵打量了个够,渐渐,脸上露出了些许轻松。

金星看在眼里,心中一阵暗喜,抓住机会问:“妈,您还有什么话,随便问,杨阳是个很随和的姑娘。”

老太太瞥了儿子一眼,清清嗓子,终于开了口:“瞧你说的,妈是那种挑三拣四的人吗?姑娘,我什么都不问,我只要一样东西。”

赵灵乖巧地回答:“您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金母和颜悦色地问:“身份证带了吗?”

赵灵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意思。金星却很清楚,连忙向赵灵摆摆手,又走到老太太身边坐下,试图蒙混过去:“妈,谁出门还经常揣着……”

“我没问你。”老太太不容他说下去,目光逼视着赵灵,“杨阳姑娘,我问的是你,带了吗?”

赵灵忽然明白了。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她根本不顾金星向她做什么手势,从随身包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

老太太戴上花镜,拿起一看,脱口而出:“你不是北京人哪?”

赵灵面无表情地答道:“我父亲是北京知青,我应该也算吧……”

“知青?他现在在哪儿?”

“还在下乡的那个农场工作。”

“知青不是大部分都回来了吗?他为什么不回来?”

“为了我……”赵灵低下头,眼前满是父亲苍老的样子。

“哦,我明白了!”老太太不再问什么,懒懒地站起来,朝着楼上的主卧室走去。金星不知所措地看了赵灵一眼,无奈地跟在后面。

随着那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赵灵浑身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被无情地关在了另一个世界。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从里面传来了母子二人的争吵声,那声音越来越激烈,赵灵的希望也一点一点地破灭。她没有心思去认真地听他们吵什么,但知道肯定是为了她,为了金星能不能娶这个不是北京户口的姑娘,尽管这个姑娘比无数的北京姑娘更美丽,更大方,更聪明能干,更亭亭玉立……

失望和悲哀逐渐被委屈和愤怒代替,泪水终于从赵灵的眼眶里流出来,她“腾”地站起来,逃出了这栋豪华的小楼。

金星听到了脚步声,急忙从楼上追下来,正要出门,老太太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星儿!”他回头看见母亲无力地倒在卧室门口,只得又返身跑上了楼。

好在老太太只是情绪激动血压升高了。金星把她送到医院,一切安顿妥当后,他驾车去找于家驹。反正是好朋友,见面后他也不避讳,把赵灵见老太太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讲给他听,求他给出个主意。

于家驹想想,忽然露出一脸坏笑,说:“金总,你要真爱她,很简单,来个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不就得了?”

金星为难地皱了皱眉头:“这一招恐怕不灵!”

于家驹笑起来:“跟你开个玩笑!小杨阳的自尊心极强,这一招肯定行不通。依我看,咱们可以来个变相的先斩后奏,这样才能做到有理有节,循序渐进,水到渠成,而别人却很难抓住把柄。来,咱们俩认真商量商量。”

两人商量好后,金星去了赵灵的办公室,好说歹说费了好大劲才把她“请”上了汽车。两人都满腹心事,谁也不说话,任凭帕拉丁漫无目的地在三环路上游逛着。已经是深夜,大街上很静,汽车和行人寥寥无几,依稀有几处霓虹灯在闪烁。

汽车绕着立交桥转了三圈,终于开上了辅路,又拐进了一条胡同,“吱”地停在一座小楼前。

赵灵还在想着心事,倚着靠背懒懒地问:“你要干什么?”

金星摇下车窗玻璃,指着小楼前的那个牌子:“看清这是什么地方了吗?”

赵灵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回答:“民政局。”

“没错。明天上午九点,带上你的身份证,再让王好开个证明,咱们到这里来登记结婚!”

“什么?”赵灵大吃一惊,蓦地坐直了身子。

“结婚啊!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

赵灵愣了片刻后坚决地摇摇头:“不,你妈妈不同意,我是不会……”

金星伸手搂过她,轻声说:“放心吧,我妈妈那方面已经没有问题了。你看这是什么……”

金星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郑重地打开,里面露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钻戒,说:“这是我在厦门时悄悄给你买的。”

他的真诚感染了赵灵,她娇羞地怪嗔:“原来你那么早就别有用心了!”

金星取出钻戒,要给赵灵戴上。不料赵灵却将手藏到了背后,说:“不不,等婚礼上你再给我戴吧!”

金星愣了一下:“婚礼?那不就是一种形式嘛。”

“怎么?你打算光登记不举行婚礼?”

金星一看她的情绪又起了变化,连忙解释:“当然要举行。这样吧,明天咱们登记完就去买婚纱,照相,怎么样?”

赵灵眨着眼睛想想,心里踏实了许多,使劲在金星的脸上亲了一下:“这还差不多。”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以前是金星最忙的时候。他先找上于家驹去了趟派出所,给赵灵办了个暂住证,然后又急急忙忙返回公司给自己开了张婚姻介绍信,当然,也免不了给同事们散发了不少喜烟喜糖。事情都办完,看看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才赶着去了民政局。见赵灵已经衣着得体地在门口等待,金星连连赔不是,边说边把暂住证拿出来给她看。

赵灵又惊又喜,问:“这是从哪儿弄的?”

金星说:“一上午就忙活这个了,还亏得于家驹认识你们那个街道派出所的孔所长,办得很顺利。外地人在北京结婚,光有用人单位证明还不行。没有暂住证或者派出所、居委会的证明,人家不给好好办的。”

赵灵脸上的阳光渐渐退去,满腹狐疑地望着金星:“唉,这事你肯定是瞒着伯母的。”

金星无言以对。他忽然激动起来:“我承认。可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愿办了一件事。听到了吗?我要和你结婚!你如果怪罪我撒谎了,可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向后转就行了。”

泪水蓦地湿润了赵灵的眼眶,她被金星的表白深深打动,一下子抓祝蝴的手,说:“我不会后悔的,更不会放弃!我不能没有你,大星,即使你骗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真的!”

金星忍不住抱紧了她,两人挽着手走进了民政局。

由于手续完备,事情办得非常顺利。不过十分钟,他们就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红红的结婚证,充满幸福感地走出来。就在金星拉开帕拉丁车门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

赵灵不由心里一阵紧张:会不会又是老太太打来的?

金星打开随便看了一眼,顺手关了:“秘书小马的,真没有眼力。不接!我已经把手机换到了震动上,让它震去吧!”

赵灵一把抢过,看了一眼,突然叫了一声:“大星,你快看啊!”

金星莫名其妙,不情愿地接过一看,只见彩屏上显示着:“金总,你母亲来电话,知道你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后,大发雷霆,并表示:您如果擅自登记结婚,就死给您看……”

金星顿时脸色大变,茫然不知所措。赵灵大声提醒他:“这么大的事,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给小马打电话问详细啊!”

金星就像个没了主意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按她的话办了。拨通小马的电话后,他急切地问:“我妈怎么样了?”

女秘书声音很平和:“您总算回话了。放心吧,财务科的小李子他们都去了你们家,他们嘴甜,愣把老太太给哄没事了!”

金星身子瘫软地靠在座位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赵灵默默地望着金星,叹息道:“唉,大星,这毕竟是权宜之计。你也一样,好好想一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第十七章

对于赵灵的问话,金星没有回答,只是用热烈的吻堵住了她的嘴。赵灵心里的冰被融化了,他们沉浸在甜蜜的温情之中。

突然,赵灵的手机短信息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也许是刚才受了惊吓,两个人竟然谁都不敢去看。

“这是我的手机,不会是伯母的吧?”赵灵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从坤包中掏出手机,打开看了看,立刻喜极而泣,“大星,不用怕,是于家驹和大杨阳发来的!你看。”

金星接过一看,上面写着:“金星、小杨阳:在你们新婚之际,我们也没有太多的东西送给你们,就送给你们四千万吧:千万快乐,千万健康,千万好运,千万别忘了我们这样的好朋友!恭贺新婚幸福、美满!贺。”

金星仿佛要把一肚子郁闷发泄出去,举着双臂高呼:“太棒了!太棒了!为咱们有这样的好朋友欢呼吧!万岁!”

赵灵在旁边抱祝蝴:“你疯了?别忘了,一会儿还得去见你妈妈。”

金星拍拍她的脸:“放心,我已经设计好了,才不回家住呢。我要出差,出差,你懂吗?”

其实,这也是于家驹给他出的主意。金星回到家后,根本不提和赵灵结婚的事情,借口深圳有笔紧急生意要谈,匆匆忙忙收拾好衣物和日用品,又把母亲托付给小保姆,开着帕拉丁走了。

他和赵灵选择了城西的海韵酒店度蜜月。

办入住手续时,他们主动把红红的结婚证递到了服务员面前。年轻的服务员看过,笑容满面地递过两张房卡:“这是你们需要的套间,1808号。金先生,这个房间号码很吉利,已经接待过不下几十对的新婚夫妇了。我代表酒店全体员工祝二位新婚愉快!”

金星和赵灵异口同声地说了声“谢谢”。

稍加洗漱后,他们就在楼下的餐厅里美美地吃了一顿新婚餐。回到房间,赵灵制止了金星的冲动,说要把最美好的时光留在十点以后,强迫他陪着看电视。

这一段时间金星好难熬啊!更令人难受的是母亲的影子总在他脑海里出现,让他担心,让他不安。等待中,他好几次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告诉公司里的人去侧面打听一下老太太的情况,但看看身边的赵灵,都忍住了。

赵灵隐隐觉察到了他内心的矛盾,忽然问:“你想什么呢?不是商量好了吗?咱们来的这个地方要保密加保密。”

金星说:“放心,我只告诉过小马,她是我的秘书,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不到我,会急死的。”

终于盼到了晚上十点。金星迫不及待地在客房外挂出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返身回屋,不容分说地一把将赵灵抱起扔到床上。赵灵快活地叫着,推搡着他,两人很快就纠缠在一起。

金星最终还是占了上风,疯狂地把赵灵压在下面。他喘着粗气解开赵灵睡衣上的衣扣,将手伸了进去。赵灵紧张而甜蜜地闭上眼睛,任由对方亲吻着,饥渴地等待着……

忽然间,他们听到有人在猛烈地敲门。赵灵吓了一跳,就要迸发出来的激情立刻冷却了,她下意识地将金星推到一边。

金星气急败坏地大声问:“谁呀?没看见我门口的警示牌吗?”

没想到回答他的竟然是一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星儿,是我!”

“妈妈?”金星骇然坐起。

两人慌忙穿好衣服,把门打开。金老太太满脸怒气地闯进来,当她看见衣冠不整满面羞涩的赵灵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而问儿子:“你们……你们背着我干的好事啊!”

赵灵吓得大气不敢出,金星赶紧过来挽住了母亲的胳膊:“没事,没事,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金老太太不屑一顾地说:“你们不告诉我,就以为我找不到了?别忘了,还有你那个秘书小马呢!我问她,她敢不说真话?除非吃了豹子胆!”

金星一听,心里连连叫苦,悔不该给小马留了电话。转念一想,耍了个滑头,讨好地说:“妈,您误解了,我跟小马说,如果您非要知道我在哪里,就详详细细告诉您,别说错了地方让您大老远跑一趟。我本来就想着明天给您说呢……”

金老太太心里的气似乎消了一些,看看儿子,又看看赵灵,叹了口气说:“星儿,算了,事已至此,妈妈也得替你着想。这样吧,你们还是回家去住,在外面算什么事?人家看了会有别的想法。”

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事情!金星与赵灵蒙了,接着就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三个人当晚就开车回到了别墅。老太太一路没话,进门以后,立即从抽屉里拿出写得整整齐齐的一页纸递给他们,板着面孔说:“看好了,既然从今天起这家又多了一口人,我就得跟你们约法三章。同意呢,就在上面签字吧!”

赵灵感到莫名其妙,拿过来看完,才知道了所谓约法三章的内容:1.在这个家,妈妈永远是对,一切听妈妈的安排;2.妈妈是爱儿子的,儿子在家要听妈妈的话;3.如果妈妈做得不得体,按第一条办理。

赵灵哭笑不得,再看金星,也是一脸茫然。三个人都沉默了。

赵灵心里苦得很,但想到只要答应了今后就可以和金星在一起生活,忍一忍又有何妨?她小声对金星说了自己的想法。

金星心疼她,又自知拗不过母亲,便在纸上签了字,说:“妈,这下顺了您的心思了吧?早点休息,明天您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办!”

谁知老太太一把拉住了他:“这么要紧的事情,还能等到明天?现在就听我的安排。你们听着,不是我老封建,是规矩。你们虽然登记了,可还没有举行典礼。在咱们中国传统里,这不能算正式结婚。所以,你们虽然在一个家住着,我是不允许你们住在一起的,等什么时候婚礼办了再说……”

又是一个想不到!金星急得要争辩,被赵灵悄悄拉住了。

老太太对他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像大庙里的菩萨一样唠叨着:“星儿,小保姆已经被我打发走了,你暂时就跟妈住在这间,杨姑娘呢,住到你的房间去。这样一来,妈夜里也好有人照顾,你们年轻人呢,也好有些克制,不要乱来!”

金星忍不住叫起来:“妈,这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

“我怎么了?在我眼里,什么年代结婚都一样,必须遵守起码的规矩。别忘了咱们是什么人家,也别忘了咱们的约法三章!那可是你签了名的。”

老太太这一狠招可把两个年轻人害苦了,一生中最甜蜜的新婚之夜竟是在咫尺天涯中度过的。半夜时分,金星思念着只隔着一个门的赵灵,曾经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想偷着过去,但看似熟睡的老太太却突然睁开眼问他要干吗去,他只好借口去卫生间,虚晃了一枪又悻悻地缩回了自己的被窝。

快天亮的时候,他终于盼到了老太太的鼾声,再一次试探着下了床。想不到又被母亲闷声闷气拦住了:“星儿,你又去哪儿呀?”

金星仿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慌乱中随口说:“上卫生间啊!”

金母嘟囔地抱怨:“又上卫生间?一晚上你跑了两趟,年轻轻的,不是也得了什么前列腺炎了?”

金星气得快要哭了,沮丧地回到床上,拉起被子猛地蒙上头。他哪里睡得着,想象着爱人肯定也正躺在那间空旷的大卧室里饥渴地等待着他的爱抚,忍不住咳了一声。果然,那间卧室里也传来了一声咳。

可恶的是,老太太也咳了一声,而且声音比他们的还响亮。

经受了一夜的折磨,金星第二天怎么也打不起精神。面对着心爱的人,他心中充满了愧疚。无奈之下,他想入非非:如果我们有了孩子,老太太肯定着急,她还能不改变态度?可是,当他满怀信心地把这个想法向赵灵讲了以后,当下就遭到对方的反对。

赵灵倔强地说:“大星,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保护的合法夫妻,为什么还要偷偷的呢?我非要在老太太面前做个名正言顺的儿媳妇不可!”

金星愣愣地望着她。赵灵瞪了他一眼:“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也想了一夜,有办法了。后天不是你妈妈的六十大寿吗?咱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攻一攻。”

两人密谋一番后,开始实施他们的计划。到了那天,傍晚下班的时候,赵灵特意到花店买了一束鲜艳的百合花和康乃馨,一进家门就双手捧着献给了金老太太,甜甜地说:“妈,祝您生日快乐!”

金星也在旁边附和着:“祝您永远快乐!”

金老太太高兴了,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儿子,笑眯眯地夸奖地:“瞧瞧,还是我儿子孝顺!”

赵灵明明知道老太太偏心眼,也没有做声。她匆匆进了厨房,把从鸿宾楼买回来的六餐盒精致的菜装了盘,一样一样端出来。金星已经在餐桌的中央摆好了生日蛋糕,上面插着六根红红的大蜡烛。

放好菜后,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赵灵把火柴递到金老太太面前,甜甜地说:“妈,今天是您的生日,请您点蜡烛。”

金老太太高兴得脸上放着红光,划着火柴,哆嗦着逐一点着了蜡烛。金星和赵灵同时鼓起掌来,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妈,儿子和儿媳一起给你拜六十大寿了……”

随着三只酒杯碰在一起,赵灵带头唱起《祝福歌》:“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

金老太太似乎被感动了,看看儿子,又看看赵灵,傻傻地笑着,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吹灭蜡烛后,真正的酒宴才开始了。金星悄悄向赵灵使了个眼色,赵灵乖巧地给金母的酒杯里斟满酒,然后端起来,双手递到金母面前,深鞠一躬:“妈,这一杯我敬您,祝您永远健康,万事如意!”

金老太太立刻接过一口喝了下去。刚刚放下杯子,金星又来敬酒。儿子的酒当然得喝,老太太连嗑也没打就下了肚。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金母虽然豪饮,还是渐渐显出了醉态,不断地呵呵傻笑着,后来,索性目光痴痴地仰靠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赵灵有些担心,小声问金星:“妈是不是喝多了?没关系吧?”

金星一脸坏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是海量。喝多了就睡觉,一觉醒来,什么事没有。咱们不就盼着老太太睡觉吗?”

赵灵娇羞地瞪了他一眼:“臭德性!”

再看老太太,已经打起了呼噜。两人强抑着兴奋,把金老太太扶回主卧室的床上躺下,又为她盖好被子,然后,挽着手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饥渴使他们立刻紧紧地抱在一起狂吻起来。金星疯狂得连门也顾不得关上,迅速脱光身上的衣服,又不容分说地把赵灵扒得一丝不挂,抱着她上了床。

赵灵温顺地任由对方亲吻着、抚摩着,喃喃地说:“大星,你现在是属于我的,我的,快,你得关上门……”

金星根本不听她的话,仿佛在呓语:“不,不,我才不关门呢,我现在只要你……只要你……”

赵灵激动得直想落泪,啃咬着他的肩膀,恨不得把他的整个躯体都吞进去。突然间,门口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吓得两人从忘我的疯狂回到了现实中。奇怪的是,当他们胆战心惊地向门口看去时,非但没有看到人影,连脚步声也没有了。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莫不是极度的兴奋产生了幻觉?金星忍不住又搂着赵灵躺下,小声说:“没事,大概是让咱妈吓得产生了幻觉。”

话音刚落,就听见大卧室里老太太说话了:“星儿,你打小就是妈最听话的好儿子……呵呵,走吧,跟妈回家……回家吧,妈求你了……”

赵灵刚刚燃起的热情顿时被浇灭,她把衣服扔给金星,催着他赶快穿好去隔壁安慰老太太。金星无奈地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一步一步挪进了母亲的大卧室。赵灵眼睁睁地望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委屈的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坐起身,像一只受伤害的小羊,一边无声地呜咽着,一边穿好衣服,然后又开始收拾衣物。

大卧室里传出了母子二人的说话声,赵灵无心听他们说的内容,况且无须猜也能知道说的是什么。她一口气儿将自己的随身衣物统统装在一只大箱子里,才仰面倒在床上想起心事来。到了后半夜,大卧室里没有了动静,她悄然翻身起来,提着箱子蹑手蹑脚地下楼出门走了。

金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惦记着赵灵,连忙跑过去。哪里还有她的影子?而且连衣物都不见了。金星大惊失色,连脸都没洗就赶到了王好那里。王好给他看了一张假条,不悦地说:“我还是从门缝中发现的,她请假回家了。我理解她,她伤透了心,想换换环境,回她父亲那儿住一段。金星,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毁了我们的婚介所,我不跟你计较,可你还毁了一个真心诚意对你好的姑娘。你呀,生在福中不知福!”

金星顾不得解释,问他赵灵家的地址,王好说不清楚,只知道在大西北,让他去问于家驹。金星又赶到报社,虽然知道免不了又要挨一通训,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赵灵的事对于家驹一五一十地讲了。果然,于家驹听了以后比王好还气愤,丝毫不顾他的尴尬,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妈把人都整跑了,还有脸跟我要地址?看着人模狗样的像个堂堂大男人,怎么净干些婆婆妈妈的熊事?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这么没出息,我可要和你竞争了!”

赵灵下了长途车,提着箱子向农场的大门口走去。她感到周围的空气是那样清新,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大门口的那幅改革开放的宣传画已经换成了醒目的大标语:“建设二十一世纪的新农场”。沿门口那条熟悉的小路朝前望去,远处就是宿舍区,最令她激动的还是那排翻新的三层楼,鹤立鸡群地俯视着周围的十几排平房。

赵灵恨不得立刻就赶到家里,立刻见到朝思暮想的爸爸。楼房渐渐近了,她抬头望去,蓦地看见那扇熟悉的窗子上依然贴着那三只“红猴子”,只是经历了多年的风风雨雨,颜色已经发白了。

赵灵站住了,凝视着那窗口,突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呜咽起来:“爸,我回来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纯属偶然,父亲竟然就站在楼门口。

父女俩见面,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然后就开始了永远说不完的话。赵灵恨不得把满肚子话都掏给父亲,但她还是隐瞒了自己的那一段伤心的婚姻。

第二天,杨原平就带着她去赵凯之夫妇的墓前献花、培土。他的头发花白了许多,那条曾经摔断的腿还有些跛,吃力地支撑着,陪着赵灵向她的亲生父母的墓碑深深地三鞠躬。

回家的路上,赵灵用自行车带着他。路过大漠河,久别故乡的女儿不禁发出感慨:“爸,大漠河的水比北京的清多了!”

杨原平极目远眺,不无骄傲地说:“那当然了。咱们大西北比不上北京繁华,可在我的眼里却是纯而又纯、美上加美的大自然景观!”

提到北京,赵灵不由得想起了金星,眼眶热了,喃喃地说:“爸,我也觉得家乡好,以后就不走了,永远陪着您!”

杨原平一怔。女儿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他疑惑地看了赵灵一眼,想要问个究竟,又一想,孩子刚刚给亲生父母扫完墓,心里难过着呢,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回到家里,赵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精心剪了红猴子贴在窗玻璃上。她知道爸爸想亲女儿,她自己也希望杨阳能够突然有一天欢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下午爸爸上班以后,她开始认真地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然后又去洗菜做饭,一直忙活到天黑。

杨原平回来后,吃着女儿做的饭菜,不住口地夸奖,夸得她晕晕乎乎的。吃完晚饭,赵灵端来一盆热水,不容分说地要为父亲洗脚。杨原平理解她的一片孝心,听话地脱掉袜子,把脚放进去,一股暖流顿时穿过全身,刹那间浑身上下的血脉都畅通了。

他的心里也热乎乎的,慈爱地端详着女儿,很快就从她的笑意中看到了几分苦涩。在哗哗的水声中,他开口问了:“孩子,爸知道你的心很大,打小就是个不服输的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跑回来的。你路上突然说你不想回去了,我琢磨着奇怪,肯定你遇到难处了,是不是?”

赵灵惶惑地看了爸爸一眼,埋头用毛巾给他擦脚。杨原平叹了口气,说:“是不是不好说?爸也不多问了,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

赵灵默默地给杨原平穿上了拖鞋。杨原平在地上惬意地溜达了一圈:“真舒服啊!这两天爸爸想了很多。你看,我都五十多岁了,很快就要退休,按照知青政策,回北京的时候,可以申请亲人照顾,一起把户口办回去。到时候,爸要了了你多年愿望,豁出老命也得让你成为真正的北京人。”

“爸,你这是跟谁斗气呢。”赵灵感动得像幼时一样依偎在父亲的怀里。

杨原平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问:“孩子,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吗?”

赵灵说:“我打算报考研究生,在北京的时候买了一些有关的复习材料,我要排除各种干扰,苦读半年,给你争口气,也为咱们荒蛮的西北人争口气!”

杨原平问:“你说什么?荒蛮的西北人,谁这么下定义?”

赵灵怔了怔,愤然回答:“一个北京人……算了,不说这些了。爸,其实我也没有多么远大的抱负,只是争口气而已。因为我只有大专文凭,又是外地的,人家北京人看不起,为了这我也必须要考上研究生。您就帮我去借台电脑,我有时候需要上网看一些最新资料。”

杨原平痛快地答应了。别说借一台电脑,只要能办到,他什么都肯为女儿做。父亲睡了以后,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在无边的寂静中,金星的影子又开始折磨赵灵。他对母亲的盲从是那样令她失望,甚至失望到了不能原谅的地步;可是,他又是那样让她牵挂,只要静下来就怎么也不能从脑海里驱走。

赵灵苦思良久,终于拿起笔给金星写信了。

“大星:很抱歉我的不辞而别。我知道自己已经很难承受你母亲给我的精神折磨了,只能选择逃避。现在我已经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感受真正的亲情和温情,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真幸福啊!我想把在北京的遭遇全都忘掉,让一切重新开始。大星,我爱你,但这种爱却被一种莫名奇妙的东西扼杀了。也许我不该怨你妈妈,只怨我们的缘分不到。所以我们应当考虑离婚的问题。希望你想好以后,能够起草一份离婚协议寄来,千万别误会,我不会分割你的一分一厘的财产,因为我没有这个资格……”

写到这里,她觉得手背上冰凉冰凉的,原来是泪水滴在了上面。

其实,她离开北京以后,金星也在饱受着痛苦的折磨。他渴望着她会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在绝望中重新看到一线希望。可惜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心爱的人却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更让他愤愤然的是,于家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以种种理由为借口,不告诉他赵灵老家的地址。

金星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在家里沉默寡言,在公司里则常常无端地发脾气。这天,他刚刚因为工程进度问题将张工头骂了个狗血喷头,于家驹开着切诺基找上门来,把一封信递给他:“这是小杨阳让我转交给你的。”

金星拿起一看,信封上没有地址,只写着:请于老师转交金星收……他心里顿时有些不快,忐忑不安地打开信,认真地看完里面的每一个字,久久没有说话。于家驹忍不住催他:“信里说什么?”

金星突然爆发了,反问道:“你会不清楚吗?”

于家驹莫名其妙地眨着眼:“我怎么能知道?她只是让我把信转交给你,对我什么也没有说。”

金星沉吟片刻,突然举起信,当着于家驹的面把它撕了个粉碎,眼睛通红地吼道:“她对你的信赖程度比对我高多了,这让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哼,想离就离吧!明天我就把协议书给你,麻烦你再帮我转交一下!”他故意把“转交”二字加重了语气。

于家驹只觉得怒火直冲上头顶,大吼一声:“你混蛋#糊还是个孩子,你跟谁赌气啊?”说完,转身走了。

几天后,赵灵收到了从《生活参考报》报社寄来的一个薄薄的大信封。她立即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心里乱糟糟的。她悄悄躲进自己的卧室里,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微微颤抖着手拆开了大信封。里面还装着一个小信封。她又从小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一看落款,果然是金星写来的。

“小阳:我真没想到,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在爱情和婚姻面前竟如此脆弱。我知道我的母亲给你的身心造成了莫大的伤害,可你连赔礼道歉和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同意离婚,但我决不会去写什么协议。离婚是你提出来的,要写你自己写吧,到时候我会签字的……大星……”

赵灵心如刀绞,咬着牙又看了一遍,捧着那封信冲出家门。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漠河边,跌倒在草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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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黄昏时分,大漠河又恢复了赵灵记忆中的神秘,河面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迷雾。那雾虽然不浓重,却随着轻轻的凉风荡来荡去,使人觉得仿佛在梦境中一般。

赵灵也有种恍惚的感觉,长久地沉湎在对旧事的回忆中。幸好一群水鸟扑棱棱地从身旁飞过,把她惊醒。她打了个寒噤,蓦地意识到这种无谓的回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赵灵抹去泪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漠河。回到家中,立刻打开电脑,双手熟练地敲打出“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

家门“砰”的一声打开,惊得她哆嗦了一下,慌忙将电脑关上,回过头来,只见杨原平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她的面前。没等女儿发问,他就愤愤地把信往桌上一扔,严厉地问:“阳阳,我问你,我还是你爸爸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灵拿起信封一看,上面“杨原平老先生收”一行字显然是于家驹的笔迹,立刻猜到了什么,愧疚地叫了声:“爸……”

杨原平心中的火气一时难以消去,激动地追问她:“我还是你的爸爸吗?谁听说过,女儿结婚可以不告诉自己的父亲?我说你怎么一回来就心事重重的。说是复习功课,可我看你根本就没把书读进去!拿来!”

赵灵掩饰地问:“什么?”

杨原平双目圆睁:“你们的结婚证。”

赵灵从没有见过父亲愤怒成这个样子,被吓蒙了,连忙拿出一本日记本,把夹在里面的红红的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递给父亲。

杨原平看了看,语气平和了许多:“小伙子看上去很帅气嘛。”

赵灵低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坦白说:“爸,其实,我没告诉您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可是,刚登记的头一天,事情就发生了……”

说着,积聚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子翻腾起来,她痛苦地捂住脸,拼命地克制着,然而还是哽咽起来。面对着悲痛欲绝的女儿,杨原平想着于家驹信里提到的她这次遭遇的事情,顿时心软了,他抱住女儿的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应该认真地和于家驹谈谈女儿今后要走的路了。

两人认真商量一番后,没有通过肖主编,就由于家驹出面,先斩后奏地给赵灵打来了电话,说服她尽快返回北京上班,杨原平也从旁边劝导着。颇费了一番口舌后,女儿终于被说服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回了北京。随着火车进站,赵灵的心里突然又忐忑起来。透过车窗,她的目光紧张地在站台上的人群中搜索,突然看见了于家驹和李楠。她不禁激动地大喊起来:“于老师!大杨!”

车外的两个人听到喊声先是一怔,接着也朝着她又蹦又跳,迎到了车厢门口。等到赵灵一走下来,两个久别的姑娘就热烈地拥抱在了一起。

于家驹走上前,紧紧握住赵灵的手,说:“咱们又成同事了。不过,我的能力有限,社里答应只能暂时给你安排校对的工作。我知道你在王好那儿干得很出色,你的才气也是大家公认的,可是……”

赵灵连连使劲点头:“我已经很满足了!”

李楠说:“于老师替你考虑得可细心了。他已经和社长打好招呼,让你暂时还住在发行科的那间办公室里,以后再说。”

又回到了《生活参考报》《虹》编辑部,赵灵对工作充满了激情。她整天钻在那间只有十平米左右的校对室里,面对着一摞又一摞的稿件,低着头一张一张地校对着,细心地用红蓝圆珠笔勾画修正。房间的光线不很充足,她的那张旧办公桌靠在窗前,而另外一堵墙边摆着装满各种校样的报纸和杂志的文件柜,本来不大的屋子更显得狭小了。她拼命工作,想把那一段不平等带给她的羞辱忘到脑后,渐渐地,心态平和了许多。

然而,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事实上的不平等还像影子一样随时追随在她的身边,而且,或许是她太敏感,触痛她脆弱神经的竟然是最好的朋友李楠。

这天,她拿着校样送到李楠那里。李楠一个人正在电脑前忙碌,看都不看一眼她,就朝旁边一努嘴,说:“放那儿吧,一会儿我处理。”

赵灵愣了愣神,还想问什么,李楠却皱着眉头下了逐客令:“我正忙着呢!你还有什么事吗?”

赵灵心里被猛地刺痛,说了声“没有”,便悻悻然走开了。李楠这才意识到什么,赶紧起身问:“哦……小杨,真的没啥事吗?”

赵灵头也不回,加快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小天地。她猛地关上门,望着满桌的稿件发呆。

小高推门进来,抱着一摞校样。正要说什么,一见她情绪不对,便轻轻地放在她的桌子上,说:“小杨阳,这又是一批校样,而且都是一校,够费劲的。看来,你今天又得加班了。”

赵灵苦笑道:“没关系,反正我现在是躺着一条,站起来一根,无牵无挂的。临时工嘛,吃点苦应该。”说完,她觉得眼睛潮潮的。

正在这时,有人推开门,探进头来:“社里通知,马上到五楼会议室开会!”

赵灵下意识站了起来。那人看了她一眼,笑着解释:“小杨阳,你真幸福啊,可以安心地干业务。可我们这些正式职工却又得开什么马拉松会议。唉,烦也没办法!小高,马上去,别迟到啊!”说完,头缩出去离开了。

赵灵的脸上又蒙了一层灰。小高看看她,找不出话来安慰,便搭讪说:“嗨,其实也没啥,听说就是发一些劳保啊、奖金啊、福利什么的,我先去听听!”

小高走后,屋子里只剩下赵灵一个人,她颓然跌坐在椅子里,嘴角挂着一丝凄凉的笑意。走廊里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各种各样的笑声,她觉得那简直是刺耳的噪音,烦躁地用手指塞住了耳孔。

这样呆坐了几分钟,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呼机号码,匆匆离开了报社大楼。没过一会儿,报社大楼外面就开来一辆红色摩的,赵灵迫不及待地上了车。

顾牛牛学着北京人的口音,洋洋得意地问她:“小姐您哪,去哪儿?”

赵灵恨不得立刻逃离,说:“随便!”

顾牛牛怔了一下,随即看出她心情不好,也没有再问,喊了声“好嘞”,掉转车头出了报社大门。

摩的穿过好几条小胡同,又沿着城市干道的辅路来到郊区。一路上,不管顾牛牛怎样编着笑话逗她,她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出了环城路,隐隐约约望见了藏在一片小树林后面的金星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赵灵的心里又泛起一阵隐痛。

她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心,问:“牛牛师傅,你们金老板好吗?”

顾牛牛也仿佛正等着她开口说话,回答说:“你让俺说啥好呢?听说,你前不久结婚了,嫁的正是俺们金老板,后来又听说你们两口子闹别扭,你跑了。你知道不?从你走后,金老板见天跟俺们工头、民工发脾气。俺和俺老婆还一直替你担心呢!”

赵灵有些感动:“我没事儿,这不是回来了吗?怎么样?温泉花园的楼房完工了吧?你们金老板他怎么样?”

顾牛牛支支吾吾起来:“房子是建得差不多了,可是,唉,该怎么说呢……杨小姐,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怎么反倒问俺呢?”

赵灵说:“我回来以后还没有见到他呢。怎么,你们金老板出什么事了吗?”

顾牛牛一脸无奈:“你听了可不要不高兴。工地已经拖欠俺们三个月工资了。杨小姐,你能不能去和金老板说说,让他……”

赵灵更加吃惊,不禁为金星担心起来。想想,她真诚地说:“你们的金老板不是那种人,他绝不会昧着良心无缘无故拖欠你们工资的,你应该再耐心地等一等,肯定会有结果的……”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我算什么呢?一个被驱逐出家门的西北人……

回到校对室,天已经黑了,小高还在不安地等着她。赵灵匆匆走到办公桌旁,发现下面还放着一桶食用油和一箱可口可乐。

她漠不关心地瞟了一眼,忙着看稿子去了。小高凑过来,指着那两样东西提醒她:“这是你的呀,社里这次特别发给你的!”

赵灵看也不看,说:“高哥,我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用吧!”

小高连忙解释:“这真不是我的。是……是大杨阳给你的。她知道你自尊心强,怕你不要,才让我这样说的。这,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嘛!”

赵灵脸色陡然变了,使劲咬咬下唇,猛地提高嗓音叫起来:“她的好意我领了。可我不愣不傻,又不缺胳膊短腿的,用不着她的特殊照顾。再说了,我也不能无缘无故拿别人的东西吧?麻烦你给她退回去!”

小高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悄声劝说:“嘘,小姑奶奶,你小点声好不好?”

赵灵这才不情愿地坐下,脚尖还踢了一下那只油桶。

事后,小高和于家驹聊起了赵灵的反常表现,于家驹也为难了。沉吟了好久,才说:“小杨阳经历的挫折太多了,思维方式也转变了,所以,她很难判断出周围的人是好心还是恶意。小杨阳火大,可下去得也快,棘手的是大杨阳。一片好心被人家当成了驴肝肺,而且是最要好的朋友,放谁身上不气?别看她平日里温和,真要急了,比拉回一头倔牛还难呢!”

从那天起,于家驹更加注意起赵灵的情绪变化。几天过去,他发现这个大漠河来的女孩子已经平静了许多,甚至在和李楠打照面的时候眼神中还多了几分歉意。这使他放心了许多。一天晚上,他看见校对室的灯还亮着,估计是赵灵又在加班,便敲门进去了。赵灵正坐在电脑前打字,听到门响,伸手就要关掉电脑,被他制止了:“别,别关!是不是给谁发e-mail哪?”

赵灵一时没有回答。于家驹凑上去一看,屏幕上是一篇文章,标题立刻吸引了他:《大城市的魅力何在?》再看后面的署名,是“百灵鸟”。

于家驹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坐下来认真看起来。

“城市是个大蒸笼,流动的人群在蒸腾,不论蓝领、白领还是花领,没有人能被轻易蒸透……”

于家驹一边看一边点头,口中不停发出赞叹:“有意思,有意思!”

赵灵紧张地站在旁边,观察着他的神情,神经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于家驹看完,抬头望着赵灵,目光熠熠有神:“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啊,你为什么不拿给我看呢?”

赵灵不无自嘲地说:“我,我只是个校对,没有权力处理文章……”

于家驹立刻纠正她:“可你别忘了,每个人都有自由撰稿的权利。”说完,他又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另一篇打印出来的文章,醒目的标题再一次吸引了他:《外来户被歧视还要多久?》。再看后面的署名,同样还是“百灵鸟”。

他迫不及待地问:“谁是‘百灵鸟’?”

赵灵想了想,搪塞道:“哦,是我的一个朋友。她知道我在报社工作,以为我也是记者编辑什么的,就给我发来了这两篇文章……”

于家驹问:“我拿过去看看,行吗?”

赵灵连声回答:“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谢谢于老师!”

于家驹叹了口气:“你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起来了?”

赵灵尴尬地笑笑,低着头嘟囔:“于老师,您能不能给大杨阳带句话,就说我很抱歉。”

于家驹这才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拍拍脑门说:“哦,瞧我这记性,光顾看‘百灵鸟’的文章,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大杨阳特地让我给你带句话,希望你不要误会她。”

赵灵心里酸酸的,眼圈都红了。

报告文学《大城市的魅力何在?》在《生活参考报》上登载后,又一次引起了社会各阶层的关注,连网上都有不少帖子,小高一天能收集上百条!这也使得报纸的发行量再一次登上了新台阶。

最兴奋的当然要属赵灵本人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关在小屋中,双手捧着那张登载着那篇文章的报纸,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久久不肯放下。有时,她会把脸埋在报纸里轻轻抽泣,任凭泪水滴在报纸上,将那篇署名“百灵鸟”的文章打湿。

她终于实现了第一步目标,这一步迈得很大,不但在报纸上独立撰稿,独立发表,而且是在《虹》专栏连续发表,这一点连报社正式的资深记者也很少有人能做到,何况是同龄人大杨阳#糊感谢于家驹,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写作上帮了她,更重要的是给了她信心,使她感到有他这样的伯乐,一定会成为一匹任意驰骋的千里马。

成功使她兴奋,也使她才思泉涌,她翻身起来,打开电脑,很快,又一个醒目的标题出现在屏幕上:《爱向一张纸低头》……

当赵灵把一篇又一篇署名“百灵鸟”的文章交给编辑部后,李楠开始猜疑这个“百灵鸟”就是赵灵本人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和于家驹谈了以后,于家驹也有同感。他还特别充满感情色彩地说,如果真是小杨阳,说明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子成熟了许多,真正成了一只很有天赋的“百灵鸟”。

不知为什么,李楠听了以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勉强地笑了一下,眼睛里闪动着琢磨不定的神色。

又是一个周末,赵灵刚刚把给父亲的信发出去,小高交给她一沓校对稿,说里面有大杨阳的一篇文章,让她加紧时间校对,好早些送樱孩厂。

赵灵微微一震,心想大杨阳终于坐不住了。

文章的题目叫《城市中的另一条河流——一谈人口流动》。赵灵立刻联想到:有一谈就有二谈、三谈,她得天独厚,有条件为自己多谈几篇文章;不像我,开篇还要埋名隐姓,多么不公平的竞争哪!

她苦笑着,拿起笔,边校对,边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也许是太“关心”李楠的作品了,她还下意识地读出声来:“‘作为一名记者,我常常用怀疑的目光、悉心的观察、独到的笔触,蘸着这条特殊河流中的每一滴血、每一珠汗、每一捧泪,去勾勒出他们的内心世界,也勾勒出一个时代震荡大地的流动步伐……’”

赵灵读着读着,不禁佩服起她的水平来,放下笔欣赏了一阵,又忽然意识到这样忘我是危险的,应该在里面发现点什么不足之处,于是便逐一推敲起文字。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把通篇阅读了好几遍,终于找到了一两处用词欠力度的地方。她心中一阵得意,自言自语道:“大杨阳啊大杨阳,我承认,这篇文章写得很漂亮,一点儿也不亚于‘百灵鸟’,不过,那句古诗,似乎用得不太好,如果改用这句:‘位卑不敢忘忧国’就更贴切了……还有这句话,改成反问句,似乎更有力量一些……”

想着,她拿起红笔,毫不客气地在上面勾勾画画一番,才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谁知,文章在报上登出后,李楠立刻不高兴了。她当着众人的面把报纸推到赵灵面前,毫不客气地质问:“小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是不是随便动了我的文章?”

赵灵不满她的口气,强忍着说:“算不上动。发现用这句古文更贴切,用那句话更准确一些罢了。”

李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语调尖刻地讥讽道:“可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是校对,不是编辑,请你以后不要轻易给别人改文章!”

赵灵的脑子里“嗡”地一响,差一点和她吵起来。她转身向外面走去,到了门口,转身说了句:“好好好,算我自做多情,行了吧,杨大编辑!”

李楠被噎得无言以对,呆呆地望着赵灵的傲然的背影,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于家驹正在注视着她,立刻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失态了,不好意思地强笑了一下。于家驹走到她身边,拿起那张报纸又看了看,诚恳地说:“大杨阳,这可不是你的性格了。平心而论,你真的认为小杨阳没有改文章的水平吗?我看不是,而是你有其他想法。你的文章是写得很好,越来越有灵气,越加出彩了。尤其是那句‘位卑不敢忘忧国’用得十分贴切,真是神来之笔啊!”

李楠心里清楚这句话是赵灵加上去的,更加尴尬了,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下班的时候,她来到校对室,看见赵灵正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发呆,便主动上前道歉。

“小杨,我是特来向你道歉的。对不起,我又认真看了那篇文章,觉得你为我改的那些都是对的,可我虚荣、不领情,反而……”

赵灵不好意思了,转身站起来拉住了她的手:“没,没关系,我不在乎!”

李楠目光热切地望着她:“我们还能是好朋友吗?”

“当然!人生难得一知己。咱们是朋友,永远是朋友!”

两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这时,外面传来于家驹的喊声:“杨阳!”

两个人一齐答应:“哎!”

就在她们要一起跑向窗口的时候,赵灵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了脚步,推了对方一把,说:“叫你呢!”

李楠没有多想,向窗外招了招手,又和赵灵说了声“再见”,喜气洋洋地跑出去了。

赵灵也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探着脑袋朝下面望去。只见李楠已经跑到切诺基旁边,于家驹殷勤地打开副驾驶的门,让她上车。

赵灵一阵心跳,再也看不下去,逃跑一样地离开了窗口。如果说李楠的道歉使她得到了些许安慰,刚才的情景又让她萌生了浓浓的妒意。到了晚上,她泡了一碗方便面,草草吃了几口,就无聊地打开电脑上网。

进入“聊天室”后,她眼前突然一亮,居然发现了久违的“花儿”!

她惊喜万分,赶紧敲响了对方的“门”,问:“你是北京的‘花儿’吗?”

对方回答:“我是。你是谁?”

赵灵连忙说:“我是‘草儿’,那个与你从小在大漠河边一起玩耍长大的‘草儿’啊!”

对方似乎停顿了一下。赵灵急了,又敲打键盘:“怎么不说话?难道我找了六年又找错人了吗?你是我要找的那朵‘花儿’吗?”

“花儿”终于回话了:“真想你!我正是你找了六年的‘花儿’。”

“太好了!你现在生活得好吗?”

“还可以。‘草儿’,能和你聊天很开心,比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强,起码我们还能回忆。”

赵灵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你母亲好吗?还那么……”她想打个“泼”字,转念又改为了“严”。

然而,“花儿”显然不肯谈这个话题,提了个新的建议:“以后每个周末晚九点我们都到网上的聊天室来,好吗?”

赵灵求之不得,马上痛快地答应了:“我同意,不管多忙,我都会准时来的,不见不散!”

“花儿”回了句“不见不散”,就下线了。赵灵只好不情愿地关掉电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想象不到李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和儿时的朋友聊天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

她想透透气,便出门去了楼下。走廊里安静极了,静得让她有些胆怯。就在楼梯的拐弯处,她发现一个身影匆匆走来。等走近了,她才认出是李楠。

第十九章

赵灵对于家驹和李楠的关系越来越敏感,下决心不再去给他们当灯泡。她心里空落落的,寂寞中不由得想起了金星,可自己一个人也不好贸然找,便主动找到了顾牛牛。

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金星的公司。然而,那里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糟糕,整个大楼已经人去楼空,只留着一个看门老头,而且耳朵有点聋,一问三不知。

顾牛牛见她那茫然的样子,安慰说:“听张工头说,公司搬家了。别急,这么大一座楼,总得有个交代,咱们慢慢打听吧。”

也只能如此了。赵灵想想,从坤包里掏出纸和笔,写下一溜电子邮件的地址,递给顾牛牛,叮嘱道:“牛牛师傅,如果哪天你们金老板到你们工地,你就帮我把这张纸条递给他。”

顾牛牛爽快地接过纸条就要走,赵灵让他代问羊羊好。这一问不要紧,泪水立刻就在这个西北汉子的眼眶里打转了。原来,羊羊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流产了,差点要了命。更可惜的是那还是对龙凤胎。

赵灵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丢掉的孩子,陪着他难过,从钱包里面掏出所有的钞票递给他,说:“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把这点儿给嫂子买点营养品吧……”

顾牛牛仿佛受了惊吓,一下子跳出两米远,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俺哪儿能要你的钱呢,我还也还不起。”

赵灵追过去,不由分说地揪祝蝴,一边把钞票塞进他的衣兜里一边说:“就算我借给你的,你什么时候有了钱再还我,好不好?”

顾牛牛这才勉强收下了。他是个诚实人,受人之托,一点也不敢怠慢,跑前跑后地终于找到了金星。三天后,赵灵在电子邮箱里收到了金星发来的一封信。

“阳:很欣慰你能回到北京工作。我很抱歉不能为你亲自注册一家广告公司,但我知道你在北京很不容易,就拿那笔曾经答应你的五十万注册资金,以你的名义为你留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宅,地址是温泉花园2号楼601室,并且已经托人装修好了。我别无他求,但愿你在北京有一个舒适的安身之地,并生活愉快。希望你能尽快去办理相关手续。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我答应你的就一定说话算数。只是最近公司出了一些麻烦,暂时搬到另外一个地区办公,等稳定下来再和你联系。”

赵灵看着看着,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在于家驹软硬兼施的要求下,李楠终于羞涩地答应把对他的称呼由“于老师”改为“家驹”。她先在人后使用了这样的称呼,逐渐扩大了范围,但在编辑部里还一直没有这个胆量。

就在她鼓起勇气准备在同事们面前称他“家驹”的时候,于家驹交给她一个不同寻常的任务:去大西北采访一位二十年如一日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的老人。他这样写着、登着,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再把采访过程和感受写成一篇有力度的文章,争取在《虹》专栏上再放一颗更有价值的卫星。

李楠的热情被激发出来,脱口而出:“谢谢家驹的信任!”

一声“家驹”,顿时引来了众人的注目,李楠羞红了脸,连于家驹也略显腼腆。他掩饰地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李楠,说:“这是老人的单位。你回去准备一下就出发吧。”

李楠随手揣起纸条,犹豫着没有动,像要说什么。于家驹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困难?”

李楠咬咬牙,说:“我想带小杨阳一起去,保证不给社里增加经费负担。我答应过她,有机会也让她锻炼锻炼。这是个机会,我知道,她是个西北人。再说,我一路也好有个伴儿。行吗?家驹?”

她把“家驹”二字说得很轻,于家驹却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我很感动。好吧,我成全你们!”

李楠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赵灵。赵灵听了微微一怔,脑子里立刻产生了很多联想。她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到大西北,和李楠约定坐明天的火车出发。

李楠哼着小调回到家里,张慧英已经做好了饭,见她兴奋的样子,问:“我女儿还很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呢!咋,涨工资了?”

“什么呀!”李楠这才想起了那张条子,从兜里摸出来,展开一看,立刻惊叫出声,“妈,太巧了,你猜我明天要去采访谁?听着,是‘大漠河农场技术科科长杨原平’!”

“谁?”张慧英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步跑过来,把那张纸条抢到手里紧张地看着,她的目光渐渐从惊讶变成担忧。

李楠没有注意妈妈的神情,独自感慨着:“我记得您跟我说过,杨原平就是杨阳的爸爸。我这次去大漠河,不光要采访他老人家,还要去安慰他,分担他失去女儿的痛苦。”

张慧英警觉了:“你真的要去?”

“当然了。妈,我还得当面好好地谢谢他老人家呢!你不是说,是杨原平叔叔主动让我顶替杨阳的名字,把回京的指标给了我吗?”

张慧英不知道该怎么向女儿说明真情了。她无奈地拽住女儿的手,劝阻她:“楠,你能不去吗?”

李楠一怔:“为什么?”

“这……反正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当时你还小,好多事情你根本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年,我父亲在地震中救过杨原平叔叔和赵灵的命,可后来,杨叔叔的亲生女儿又失踪了。为了报答我父亲当年的恩德,他把他女儿转到北京的指标让给了我。这些都是您跟我说的啊!”

“可是……”张慧英知道瞒不过去了,心乱如麻。她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女儿,说,“唉,孩子,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跟你说,这里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说了以后,你能体谅妈的苦心吗?”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

李楠吓了一跳,赶忙坐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问:“妈,到底怎么回事?您别哭啊,慢慢说。”

张慧英眯着眼睛讲起来,像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原来,你杨叔叔是想让赵灵顶替杨阳的名额转北京户口,开始我答应帮他们的忙。可是,后来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按政策,你父亲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我呢,又只是北京去的支边青年,没有指标直接把你的户口转回来。所以,我只能提前退休,然后让你像我一样,按照特困申请一个回京指标。谁知一直办不下来,直到你马上要参加高考,还没有希望。急得我花了不少钱,到处托人,就是没有结果。高考可是咱们母女俩的头等大事啊!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在杨阳那个指标上下了功夫……”

李楠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傻呆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恍如大梦初醒,气得直跺脚:“这不是偷梁换柱,生生地把人家赵灵的名额给顶了吗?妈,你……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张慧英试图软化女儿,低声下气地解释:“妈是有问题,可这样做不都是为了你好吗?那你现在就去告诉杨原平,把手续退给人家,自己再转回大漠河去,到那个穷乡僻壤去过一辈子好了。”

“妈……”

张慧英觉得十几年的委屈一下子都涌到了喉咙眼,她感到憋得难受,泪水不住地流下来:“孩子,你知道吗?当时妈妈为你办手续之前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三天三夜哪!后来,妈妈也动摇过,可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退一万步讲,即使你想改变做法,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那些手续也早就过期了,赵灵的年纪也早就超龄了。听说,她都已经在当地结婚成家了……”

李楠嗫嚅地说:“听‘草儿’在网上说,她在外地的一家报社工作……”

张慧英稍稍平静了一些,呜咽着:“傻孩子,网上的话你也当真?你想过没有,这事如果捅开,妈妈得担当什么责任吗?再说,就算杨原平当年同意你来顶替,手续也不合法呀,你是李江的女儿,怎么会变成杨阳了呢?”

李楠看着已经哭得不成人样的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痛恨母亲做了这样不道德的事情,可她毕竟是辛辛苦苦十几年将自己养大的唯一亲人啊!如果真让世人知道了她在这件事情上做的手脚,恐怕就不单单是舆论谴责的问题。那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张慧英窥见了女儿的心思,抹了抹眼泪,继续开导:“唉,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们要正视现实。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不是最讲究实惠吗?听妈的话,你就别去采访了。”

“可我已经答应了于老师,采访完了还要写一篇有分量的采访录呢。”李楠左右为难。

“这好办,就说你病得爬不起来了,妈给你请假去。”

“不行。这次采访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同事。”

“这更好办了。让她一个人去不就得了吗?这一回,你就听妈的!”

李楠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根本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母亲出了门。蓦地,她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追出楼外,不容分说地将张慧英拦回了家里。

赵灵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北京站,站在大钟下焦急地等待,离开车只剩下20分钟的时候,李楠才戴着大口罩,两手空空地匆匆赶来。

赵灵一见她这样子,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脸色特难看,是病了吧?”

李楠艰难地点点头:“真不凑巧,关键时候掉链子。又头疼又发烧,折腾得我一夜没合眼。”

赵灵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哟,挺烫的,赶快去医院吧。”

李楠显得很为难:“可,可采访怎么办?我也说不准自己能不能挺到大西北。要不,咱们以后再去吧,或者,我跟于老师说说,换个人……”

赵灵沉吟了。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大西北,再说,这个机会对于她这个校对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下了决心,说:“这样吧,你一定要去医院看病。把介绍信给我,我一个人去,没问题。”

李楠迟疑着:“这……”

“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连于老师也不能告诉。你先在家看病休息,千万等我回来再上班。我呢,把所有采访的资料都提供给你。这样不是两全齐美了吗?何况咱俩还都叫杨阳呢!”

李楠最担心的就是报社里同事们的舆论了。她之所以制止母亲去单位请假,就是怕人们说她娇气,说她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现在既然有好朋友出面顶着,第一手材料照样可以搞到,又何乐而不为呢?想着,她从衣兜里掏出介绍信递给赵灵,说:“那好吧,就全拜托给你了。”

赵灵高兴地把旅行包掂了掂,一边跑进候车大厅,一边回头喊:“一言为定。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楠感到一阵羞愧,又撒谎了,而且是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怪谁呢?都怪妈妈埋下的祸根。

赵灵的采访进行得十分顺利。一回到老家,她浑身就有着使不完的精力,脑子里澎湃着难以遏止的激情。也许是因为这里有默默流淌的大漠河?也许因为这里是亲生父母常年生活和安息的地方?也许因为这里有贴在玻璃上的已经发白的红猴子?也许是因为父亲那微微佝偻的身躯永远让她牵挂?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在大漠河的两天时间里,她一刻也没有偷懒,而且返回北京后又不歇气地熬了整整一夜,眼睛里始终含着泪,写出了一篇报告文学。她坚信这是一篇感人的文章,因为它倾诉的是不可战胜的亲情和信念,这种无法割舍的爱是任何人也采访不出来的,只能用一颗爱心去感受。这种感受只有她赵灵有,而且太深了……

为了避开同事们的目光,她和李楠在公园里见了面,并亲手把稿子交给了她。李楠很感动。出于谨慎,她们不敢久留,李楠飞速浏览了一遍稿子,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里面浸透着的深情吸引住了。

李楠的眼里渐渐地闪出了泪光,声音颤抖地赞叹:“写得很好。要是我写,绝对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情感来。”

赵灵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是啊,没有亲身经历,怎么会有这么深刻的体会呢?

李楠又说:“小杨,你的文笔很美,有点像……像前些日子在咱们专栏上连载的那个‘百灵鸟’的笔风。”

赵灵微微一震:不愧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目光够准的。她不自然地笑笑,不置可否地说:“是吗?你真有意思。”

稍停片刻,李楠的目光从稿子上移开,真诚地望着赵灵说:“署名是不是改一下?‘杨阳’是我在咱们《虹》专栏上的记者专访上用的名字,应当署你自己的名字。不然容易张冠李戴,会引起读者的误会。”

赵灵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以咱们俩的名义写的。”

李楠一听,急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可不行。那我岂不是不劳而获、无功受禄了吗?”

赵灵大笑起来:“咱们姐儿俩还讲究这些吗?你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李楠要和她争执,无奈赵灵嘴快,她插不上话。赵灵接着说:“再说了,我又不是记者,是没有资格登在头条的记者专访栏目上的……要不这样,下一次有采访任务的时候,你再写一篇,也以咱们俩的名义递上去不就找齐了吗?”

李楠拗不过她,只好勉强地同意了。

这篇名为《爱是不能失去的》的长篇报道果然感动了报社的各级领导,破例地把第二天要发的头条撤了下来,把它顶了上去。于家驹更是赞不绝口,当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李楠的时候,脸对脸地夸奖起两位杨阳小姐,说她们不负众望,文笔越来越出众了。

李楠被夸得很难为情,刚想解释,于家驹拉住了她的手,温存地望着她的眼睛说:“不必谦虚,小杨阳都跟我说了。你们俩一起采访,一起写,署一个名字,对吧?一个名字,两个才女,有意思。”

李楠羞涩地抽出手,讷讷地要说什么,于家驹又告诉了她一个更让她骑虎难下的决定:报社领导已经把这篇文章报到记者协会去评奖了。

李楠不得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事情既然搞到这种程度,只有听天由命了。

随着那篇报道在社会上越来越火爆,李楠的心理负担也越来越重。她已经没有退路,只有付出十倍的努力看稿子,争取再写出更好的文章来。这天,她正在紧张地修改一篇很有希望的稿子,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是传达室打来的,说有一个叫顾羊羊的女青年要找她。李楠想想,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就问:“她说有什么事情吗?”

电话里说:“她说你和她丈夫是朋友,你还经常坐她丈夫的车子。”

李楠被搞得一头雾水,问:“这就奇怪了,我印象中没有啊?您能不能再说说她的情况?”

“听口音是西北人,长得还挺漂亮。身份证和暂住证都没带,说她丈夫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非要找你不可。”

李楠更加莫名其妙了。小高在一旁开玩笑:“大杨,看不出来啊,成了名记者立刻就有绯闻了。”

“去去去,添乱!”李楠轰开他,告诉传达室说那个顾羊羊肯定张冠李戴搞错了,她不会见她的。

传达室的人原封不动地把她的话转达给了守候在外面的顾羊羊。顾羊羊立刻急得脖子都红了,尖着嗓子嚷起来:“这不可能,不可能!杨记者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俺不骗你,俺真的有急事!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吧……”

传达室的人责任在身,关上窗户不再理睬她了。顾羊羊走投无路,绕着楼门口想找到个能溜进去的地方。就在这时,一扇窗户开了,里面探出了赵灵的脑袋,大声朝她喊:“顾羊羊!”

顾羊羊又惊又喜,连忙招手:“天哪,可算找到你了!俺家牛牛让人打了,住院了!”

赵灵“啊”了一声,关上窗户,沿着楼梯“噔噔噔”跑出来,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

顾羊羊几乎要哭出声:“俺家牛牛不让说,可是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问你在哪儿工作,牛牛这才告诉我,我来找你也是,是……”

赵灵忙安慰她:“别哭,别哭。”问清楚顾牛牛住在和平医院,立刻拦了辆出租车赶到那里。

顾牛牛躺在病床上,脸上身上缠满了绷带。原来,工程完工后,姜大元就领着顾牛牛他们去找张工头,索要欠他们四个多月的工钱。没想到,张工头头天晚上就跑了。没办法,一伙人只好住在临时工棚里等着公司来人解决问题。等到温泉花园开盘那一天,公司派人来强行拆棚。民工们就再次提出工钱的事情。谁知对方不但不给钱,纠缠中还把两个民工打了。顾牛牛看不下去,说自己和金老板是老朋友,要见金老板。那些人哪里相信?围上来就打,其中一个家伙操起砖头就在顾牛牛的头上砸了两下,当时就打晕了。

听到凶手是金星手下的人,赵灵很是过意不去,连忙道歉:“牛牛师傅,真对不起。别急,好好检查检查。医生说需要多少钱?”

顾羊羊的脑袋立刻耷拉下去:“唉,城里的医院贵啊,医生说得观察,光住院就得两三千块呢,我们……”

顾牛牛不满意地打断了她的话:“观察啥?俺明天就出院。”

看着他们两个无助的样子,赵灵比他们还难受,只恨自己没有积蓄。她迅速把所有可能借到钱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拨通了李楠的电话,开门见山地说:“大杨,你能不能借我三千块钱……对,我有个朋友住院了,暂时有点困难。”

李楠顿了一下,说她手头现在没那么多现金。赵灵的嗓门立刻提高了八度:“你怎么这么教条啊?没现金,你把卡上的钱直接转到医院里也行啊,我……算我求你帮忙了!”

李楠听出她急了,连忙安慰:“你说什么哪,咱们俩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快把医院的账号告诉我吧!”

赵灵了解李楠是个不张扬的人,只要答应就肯定能办成,她的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顾羊羊见她的脸色变得轻松,也松了口气,说了些感谢的话后,问:“你们报社的于家驹,他还在吗?”

赵灵有些吃惊,想不到这个西北农村的年轻女人还知道报社品牌记者的大名呢。她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顾羊羊,问:“你找他反映什么事?不会是金老板欠工资的事情吧?”

顾羊羊腼腆地回答:“不,不不,俺没别的事情,只是挺想看看他。”

赵灵更加吃惊了:“看他?你认识于家驹吗?”

“那是,我们都管他叫马儿哥。”顾羊羊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可自从我们来北京,俺家牛牛说什么也不让我找他。”

赵灵说:“行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过两天,我带他去医院看你们。”

顾羊羊连忙阻止她:“别别,这事情千万别让牛牛知道,他哪儿都好,就是一个……”她看看旁边的顾牛牛,趴在赵灵耳朵边悄悄说,“醋罐罐!”

一句话把赵灵逗得咯咯直乐。

评奖结果不久就公布出来,那篇报道不但榜上有名,而且得了一等奖。李楠把获奖证书和那个装着五千块钱奖金的厚厚的信封统统交到赵灵面前,说:“这两个都是你的。”

赵灵推托了半天,想出一个好主意:证书让李楠拿走,将来评职称什么的多半能帮上忙;钱呢,她数出三千给朋友交住院费,其余的塞给了李楠。谁知李楠却只拿了证书,钱无论如何也不肯收,说就算送你的朋友人情吧。

赵灵还要劝她,李楠岔开了话题:“你费这么大劲纠缠这事干吗?有精力帮我租间房子好不好?”

“怎么了?”

“跟我妈妈住一起,她老唠叨,烦!”

赵灵眼珠一转,笑了:“你怎么不早问我呢?”

李楠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自己还没地方住呢。赵灵当然能够看得出她的意思,心想,此一时彼一时,别以为我还是刚刚来北京闯荡的那个西北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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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李楠跟着赵灵来到温泉花园2号楼601室,开门进去,立刻被里面的装修惊呆了。她惊喜地四处看着,不相信这就是赵灵给她安排的新住处。

赵灵不无得意地晃着手中的房门钥匙:“怎么样,够档次吧?我也想开了,房子放在这里不住就是浪费资源。所以,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住一间,我住一间,咱们也享受享受!”

李楠依旧沉浸在激动中:“太好了!不过,我要声明,这租金……”

赵灵推了她一把:“跟我说租金,就请你把门从外面关上!”

“你有那么狠心吗?”李楠也跟她开起玩笑,两人抱在一起开心大笑,像跳交际舞一样在房间里转着圈,大喊大叫地发泄着:“噢,太棒了!太美了!”

当天夜里,她们就住在这套房子里。十一点多钟,李楠正躺在床上想心事,手机的短信息铃响起来。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是于家驹打来的,犹豫了一下,没有回话,把手机掖到了枕头下面。这时,她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李楠吓了一跳,警觉地问:“谁?”

“嘻嘻,还能有谁?”赵灵闪身进来,一下子钻进李楠的被窝。

李楠没有和别人钻过一个被窝,不自然地向旁边躲了躲。赵灵嘻嘻笑着:“你睡不着吧?我也是。不如咱们俩聊天,聊一夜怎么样?”

李楠默默点头:“那好。你说吧,聊什么?”

赵灵想想:“聊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比如,终身大事……”

李楠接了她的话头:“那好。我先问你,他怎么样了?”

赵灵的大眼睛在夜幕里熠熠闪光,打岔道:“谁怎么样了?”

李楠捅了她一下:“别装蒜了,金星啊。以前,我一直以为你们俩离婚是铁定的了,可现在看来,狡猾狡猾的。这房子是怎么回事?”

赵灵敛起笑容,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仁义的地方。”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觉得他好,为什么要离开他?”

“因为他的母亲。我受不了她歧视我,说我是个外地人,还是荒蛮的西北人。可金星是个大孝子,他无法平衡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所以只有一方主动撤退,那就是我。”

赵灵又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幽深的无底洞里发出的。李楠不禁也陪着她伤心不已。还是赵灵想得开,拍拍她说:“好了,我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现在还是说说你吧。老实交代,心里有人了吧?”

李楠不置可否。赵灵狠狠掐了她一把:“好你个滑头,还想瞒过孙大圣的眼睛吗?你看着。”她用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于”字,追问,“承认不承认?”

李楠不好意思地推了推赵灵,小声说:“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干什么?他表示了好几次,可我都躲了。”

赵灵惊讶地问:“为什么?”

“我妈,她不同意我和于家驹来往,嘴里有一大堆理由,其实还不是想要我找个有钱的人呗。”

赵灵仿佛觉得身边躺着的就是李楠的妈妈,愤愤地捣了一拳:“这天下当妈的怎么都这样?大杨,你还不懂得结婚为何物,我可明白了,如果大好的机会你没有及时抓住,会后悔一辈子的。”

“有那么严重?”李楠迟疑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第二天早晨,洗漱声将赵灵吵醒了。她爬起来一看,只见李楠打扮一新地从卫生间出来.看见赵灵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那种试图掩藏起来的幸福感还是没有逃过赵灵的眼睛。

赵灵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调侃说:“哟,这是为谁打扮啊?对了,老祖宗早就有话,女为悦己者容嘛!”

李楠笑骂道:“你瞎说什么啊!”

赵灵笑了:“你真是一个没有开放的小花骨朵,连这点现实都不敢承认,那还谈的什么恋爱啊?”

李楠怯怯地望着她说:“我在这方面天生胆怯,也许是小时候被我妈管怕了。她不同意。你能给我出出主意吗?”

赵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按照自己的性格,向来主张知难而上,一个字:冲;然而她的心里总隐隐有点不甘心,鼓励她冲向谁?那可是自己也崇拜的于家驹啊。

整个上午,她的心境一直处在矛盾状态,到了中午,她心事重重地独自来到后海边,找了个幽静而清凉的地方坐下,望着后海里清澈的水出神地想着。静寂中,时而传来百灵鸟的鸣叫声,格外悦耳。

赵灵想起了自己喜欢的《简爱》,记起里面那段罗切斯特与简爱最精彩的对白,情不自禁地小声背诵起来:“‘简,你别走开……我发誓——我信守誓言。’‘我告诉你,我非走不可……你难道认为,我会留下来甘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够容忍别人把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一滴生命之水从我杯子里泼掉?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

身后突然响起了于家驹的赞叹声:“太棒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把刷子,普通话朗诵比北京人还地道。”

赵灵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背后。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刹那间又产生了一种冲动,非常想向崇拜的人倾吐些深藏着的东西,便挑衅地问:“于老师,想知道我的第三把刷子吗?”

于家驹笑起来:“好啊,将我的军!什么?”

赵灵指指湖对岸。只见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两只鸟笼悠悠地走着,鸟笼里的鸟发出好听的叫声。

“听见鸟笼里的鸟叫了吗?多好听啊!那就是百灵鸟,在我们大漠河很多,我就是其中的一只。”

于家驹微微一怔,立刻就恍然了:“这么说,你就是‘百灵鸟’?”

“是。那几篇署名‘百灵鸟’的文章都是我写的。”

“我曾经猜想过,可一直没敢确认。你为什么要化名呢?”

赵灵低头沉吟着:“我担心你们知道是我写的,反而不愿意给我发表了。”

于家驹理解地点点头:“小杨阳,你是个要强的女孩,可你的内心竟然那么自卑。不管怎么说,我挺喜欢‘百灵鸟’的笔风,很独特,尤其是那首城市大蒸笼的诗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把大城市的感觉写得入木三分,过目不忘。”

赵灵的情绪又兴奋起来:“让你见笑了。”

“什么时候学会的假谦虚?小杨阳,你的才气和爽直我很欣赏,还有你的朗诵、你的歌声都让我于家驹大大的刮目相看。怪不得那么挑剔的金星,一下子就让你征服了呢!”

赵灵刚刚灿烂的脸色变得黯然起来,立刻岔开了话题:“于老师,想知道我的第四把刷子吗?”

于家驹说:“当然想知道。”

赵灵迟疑着,她非常想让于家驹知道她的价值,想告诉他那篇采访杨原平的文章是她写的,但还是忍住了。她觉得既然和李楠有约在先,那样做就太不道德了。

自从向于家驹表明了自己的“部分业绩”以后,赵灵心中的委屈感越来越强。她虽然和原来一样默默地工作着,暗中却时时事事和李楠比较着。比如看见大杨阳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再看看自己桌子上空空如也,心里便很不平衡。接着,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自身先天不足,只能是个临时工,无法和正式编辑相比。这样的比较多了,压抑感也与日俱增。

为了改变命运,她决定实现夙愿:考研究生。她渴望得到于家驹的支持,于是,又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通了以后,于家驹不等她通名报姓,立刻问:“喂,是大杨阳吧?”

赵灵隐隐感到心痛,一字一顿地回答:“您也太主观了吧?我是小杨阳。”

于家驹觉得有点意外:“哦,你找我?”

“是,难道只有大杨阳有权力找你?我想单独找你谈谈,行吗?”

于家驹痛快地答应了。两人相约去了月岛酒吧,面对面坐在情侣座上。于家驹要了一扎黑啤酒,赵灵只要了咖啡。

于家驹奇怪,笑着问:“你今天为什么滴酒不沾?”

赵灵闷着头,撩起眼皮望着他说:“我今天不想喝酒,只想痛痛快快地跟你说说心里话。行吗?”

于家驹淡然一笑:“谁说不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客气话了!可你应当把心里话也告诉金星,让他更全面地理解你。”

赵灵顿时有些急了,不客气地反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听不想听?不想听算了,还找什么借口!好,我走!”

于家驹还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连忙拉祝糊:“好好好,我不提别人,老老实实听你讲还不行?坐下,坐下。”

赵灵坐下来,一反常态地默默无言了。于家驹便一边喝酒,一边找些话题和她聊着。眼看着两扎啤酒下肚,赵灵还是闷闷不乐。

于家驹只好追问:“你不是一肚子话吗?怎么又不愿意跟我说了?”

赵灵蓦地抬起头,眼眶里已经闪动着泪花:“于老师,我现在只把您当知己,只想把心里话说给你听。我本来想在报社的领导面前表现一下,所以拼命地干活,可我发现,即使我写得再好,干得再漂亮,仍旧只是个临时工,永远被瞧不起。想来想去,我决心要考研究生,这才是我唯一的出路。您说呢?”

于家驹沉默了,他慢慢地将杯中的啤酒喝了一口,说:“考研究生是好事,可以完善你的知识结构,增加你的文化素质和修养。可这也并非唯一出路。”

赵灵忍不祝旱出了心里话:“我……我考研究生其实只是想来北京而已。”

于家驹吃惊不小:“什么?你不是已经来北京了吗?”

赵灵几乎要喊起来:“您错了,我现在只是漂在北京!”

于家驹见她如此激动,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谦和地笑笑。赵灵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连珠炮一样地讲下去:“我想得很实际。于老师,我的一个朋友,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在北京一家大企业,第二年就得到了一个入京指标,手续一办,她就成了真正的北京人。不瞒您说,我也想如法炮制。在报社干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了解了其他和我一样的外地‘漂’在北京的同事,他们的待遇、他们的遭遇,和我大致相同。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北京生活、工作的人其实是分成两种的,一种叫‘北京人’,比如说您、大杨阳,还有我那个朋友;另一种叫‘北京的人’,比如说我。你们北京人个个都是贾宝玉,一出生嘴里就含着一块通灵玉,上面刻着‘北京人’三个字,而我们这些‘北京的人’,无论怎么干,作出什么成绩也无法弥补这两者的差距,到头来,还得在‘北京人’中间加个‘的’字,不能叫‘北京人’,只能叫‘北京的人’。难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吗?”

于家驹无法回答。面前这个年轻同事所说的话有失偏颇,但又不无道理。他惊讶地望着她,觉得她和刚见到的时候已经判若两人。

赵灵越说越激动,泪水夺眶而出:“也许您不同意我的观点,但这都是环境和生活经历逼出来的。我考研确实只是想走一些捷径,得不到那块通灵玉,也要把那个‘的’字去掉。难道我的目的有问题吗?”

于家驹想安定一下她的情绪,就婉转地劝说:“依我之见,有那‘的’字又怎么样?天生我才必有用,你有这个能力,你就不会被埋没。所以,小杨阳,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悲观。考研我不反对,但目的我不敢苟同。还是再想一想吧。”

此时的赵灵已经完全陷入自我状态,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了。她失望地站起来,悲怆地说:“我今天才清楚了,原来您这个‘北京人’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恒了,你不理解我,我也不说了,说了也没用……”说着,她拿起手包,赌气跑出了酒吧。

于家驹急了,连忙放下两张钞票,快步追了出去。赵灵并没有跑远,就靠在切诺基车旁,轻轻地抽泣着。夜已经很深了,连霓虹灯的光都显得清冷和灰暗起来。

于家驹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哭了,我理解你,明白你心中的难处、心中的苦……”

他从衣兜里掏出纸巾递到赵灵面前,赵灵接过,再也忍不住,满腹委屈地扑到他的肩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于家驹兄长般拍了拍她,又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打趣说:“看看,看看,把眼泪鼻涕都抹到我的名牌西服上了!”

赵灵被逗得破涕为笑。于家驹又拿出一张纸巾,一边为她拭去泪水,一边感慨着:“你呀,和大杨阳一样,说到底还都是孩子!不过,你们女孩子真让人羡慕,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哭完笑完心里就踏实了,轻松了。我没说错吧?好了,明天还有重担子等着你挑呢,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他打开车门,正要上驾驶座,赵灵突然向他把手一伸,不容置辩地说:“给我车钥匙,我想开。”

“什么?你也要开车……”

赵灵指着前方十字路口的警车和交警:“上次,你酒后驾车,忘了交警是怎么罚你的吗?别忘了,你是名记者,社会公众人物嘛,处罚你一个可以起杀一儆千、儆万的作用。”

于家驹苦笑道:“你好像说这话的时候挺开心?”

赵灵很想撒撒娇,便蛮不讲理地夺过车钥匙:“我开心啥?是替你担心!于哥,你今天又喝了那么多酒,没看见前面的警车和交警吗?他们的眼睛可是一直盯着从这几家酒吧外面开走的车呢……”

于家驹担心地跟她要钥匙:“可你和李楠不一样,连驾照也没有呢。”

赵灵推开他的手,坐到了驾驶座上:“放心吧,我会开。而且学的就是切诺基。再说,你这老司机了还不懂?警察看见开车的是女司机,常常会忽略喝酒这个环节的。于哥,我,我早就想开这辆车了,可一直就没有机会,今天也赶上了,你就让我开这一回吧!你看,马路上的车挺少的……你要不放心,等我开过十字路口就把方向盘还给你还不行吗?”

于家驹无奈,只好由她了:“你呀,好胜心太强了!”

赵灵高兴地把车钥匙插进去:“于哥说得对,好胜没啥不好的。我只不过是想多帮助于哥分担点什么,写文章你有两个助手,开车也有两个助手不好吗?你就当大杨阳是个正规的八路军,我小杨阳是游击队,同样也能打日本鬼子。”

于家驹对付不了她的伶牙俐齿,只能苦笑。

赵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把钥匙一拧,点着火。于家驹看出她有点紧张,便悄悄地把手按在手刹上,鼓励对方:“不要紧,你一向比大杨阳勇敢。既然开了,就大胆地开,放心地开吧,有我呢!”

赵灵感激地看了于家驹一眼,车子平稳地向前开了出去。已经过了十一点,马路上的车辆不很多。赵灵两眼盯着前方,顺利地开过一个十字路口。

于家驹在旁边鼓励她:“嗯,开得不错!”

赵灵渐渐松弛起来,迅速地换挡,踩油门,车子开始加速,飞快向前驰去。于家驹连忙提醒她:“好了,过过瘾就行了……”

赵灵哪里肯听,甚至仿佛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一样竟然边开车边哼着小曲。无意间,她从后视镜里看见后排座位上放着两瓶精装的五粮液,便调皮地问:“于哥,这是谁给你进的贡?你在我的心目中可是最不屑于干这种事情的人。”

于家驹说:“你烦不烦,好好看路,别什么都打听。”

赵灵不依不饶:“就因为不符合你做人的一贯原则,我才问呢。赶快老实交代吧,或许我可以宽大处理。”

于家驹哭笑不得,只好说明了真情:“嗨,怎么说呢?大杨阳有一次无意中露了一句,说她妈妈挺好这一口的,所以……嘿嘿,破一回例,见面礼嘛。”

赵灵心里猛地一震,酸楚地想,原来他们俩的关系都发展到这等地步了#糊的精神有些恍惚。就在她走神的这一刻,一辆红色夏利从她的车旁超过,贴着车身蹿到了前面。赵灵一慌,手不由得抖了一下,车子也随着晃动起来。

于家驹连忙提醒她:“小心!”然而,赵灵已经慌得手忙脚乱,打着方向盘试图躲开已经冲到前面的夏利车,车速却怎么也降不下来。见此情景,于家驹不得不把手刹向上用力一拽,切诺基虽然减了速度,还是蹭到夏利的尾部。

赵灵吓蒙了,摇摇头,发现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事故,这才下了车。开夏利车的是一位谢顶的老司机,大约有五十岁。赵灵赶紧走过去用甜甜地嗓音道歉:“哟,老大爷,对不起!”

谁知老司机不买账,横了她一眼:“姑娘,你一声对不起就完啦?”

于家驹走上前,赔着笑脸:“得,老师傅,这么大半夜的,也别麻烦人家警察了,咱们私了算了。要不,您出个价?”

老司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这位师傅说的还算人话。”说着,他弯下腰看了看车尾被蹭破的一片漆,举起一个手指,“我也不多要,就这数。”

于家驹满脸堆笑地掏出钱包:“一百?行!”。

“谁说一百了?我这可是刚刚用进口的漆烤过,你呀,加个零吧!”

赵灵一听,急了:“什么?一千?你这不是明目张胆的讹人吗?你……”

于家驹用手势制止她说下去,认真看了看夏利车,还用手摸了摸,讥讽道:“师傅,就你这个,还是进口的漆哪?”

老司机有点脸上挂不住了,强词夺理:“谁让这姑娘开车技术不怎么样呢#旱句不中听的话,这会儿出来开车,该不是把马路当练车场了吧?”

“你……”赵灵又要争辩,于家驹把她拉到一边,附耳悄声说:“坏了,多半撞上个碰瓷的。”

赵灵问:“那怎么办?”

于家驹叮嘱她:“你别吱声,我来处理。”说着,他开始和老司机讨价还价。双方一百一百地计较着,一直到了六百,那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了。

于家驹心中有气,脑子飞速转动着,想着主意。当他的目光扫进夏利车内的时候,眼睛忽然一亮:司机座下竟然堆着几瓶小二锅头酒,有空的,也有没开封的。

他顿时产生了一个念头,用讨好的口气对那老司机说:“对不起,老师傅,我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钱,早晨出来时带了一千,刚才都买了五粮液了。”

老司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五粮液?在哪里?”

于家驹回身将车上的五粮液提下来一瓶,递到他面前:“师傅要是喜欢就拿去喝吧,这一瓶也五六百呢……”

老司机拿起酒瓶眼馋地看着,嘴里都流出了口水:“是真的吗?现在假冒伪劣的玩意儿可不少,尤其是烟酒方面的……”

于家驹见他馋酒,趁机给他戴高帽子:“我一眼就看出老师傅是个行家。这样吧,你要不放心,就自己尝尝,是真的你就拿走,要是假的,想怎么罚由你。”

老司机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于家驹伸手去开瓶盖,又被他制止了。

“别别,我还是把它带走吧,这好好的一瓶好酒,打开盖,喝了算谁的?”

于家驹一拍胸脯:“放心吧,我车上还有一瓶呢,您要喝得对味儿,这一瓶想喝多少喝多少,剩下的算我的。”

说着向赵灵使了个眼色,让她去车上取一只一次性水杯。赵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按照他的吩咐做了。那老师傅是个酒鬼,见了这好酒连命都不顾了,不一会儿就喝下去小半杯,一边喝还一边吧嗒嘴:“嗯,这酒真是好酒,香,香!”

就这工夫,于家驹转过身走到一边,打开手机,迅速拨打了122,然后一脸坏笑地告诉赵灵:“那酒可不能让他白喝,正是交警处理的好时候。”

赵灵恍然大悟,钦佩地伸出大拇指:“高,就是高!”

于家驹意犹未尽地继续说:“对待这种贪得无厌的人就得这么治他。小杨阳,明天,在咱们《趣谈》版块上给它来一篇,让大家乐一乐。不过得埋名隐姓。”

正如于家驹所料,交警赶到后,那个老司机因为酒后驾车,对这次事故负了全部责任。然而,第二天上午,一辆闪着灯的警车停在了于家驹的切诺基旁,两个交警脸色严肃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赵灵没有驾照过了一把开车的瘾,代价却是十分惨痛的。那个老司机酒醒以后就回过味了,不依不饶地非要警察调查赵灵有没有驾驶执照。那还有不露馅的?

赵灵只好主动到交通大队去自首了。真是祸不单行,当天夜里肚子痛得要命,李楠叫来于家驹,两人手忙脚乱地将她送进了医院。经医生诊断,她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又被抬上了手术台。不料她主动要在家属一栏里签字的时候,却被医生怀疑了:为什么两个人都叫“杨阳”?

李楠一下也说不清,只好求助于家驹。于家驹二话没说,拿个笔正要签名,医生惊叫起来:“是你呀,于大记者!”

于家驹也认出他,笑着说:“唐大夫,原来是你的班,这我就放心了。病人是我们报社的,我签字,麻烦你赶快做手术吧。”

阑尾炎本来就是小手术,再加上有于家驹这层关系,做得很成功。第二天清晨赵灵醒来后,发现于家驹趴在床沿上睡着了,身旁还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心里一热,忍不住伸出手来想去摸一摸于家驹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可转念一想,又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

等于家驹醒了,赵灵过意不去地说:“于老师,您回去吧,看您这困样,我知道您已经在这儿守了一夜了……”

于家驹却亲切地和她开玩笑说:“得了这么重的病,你应当让金星知道。可你就是不肯找,只好我守着了!”

赵灵一听这话,赌气把脸扭向一边:“拜托了,别跟我提他好不好?再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也找不到他呀。我真没想到,我赌气跑回家去,跟他提出离婚,他竟然那么痛快就答应了。更气人的是,我返回北京后,他一次也不来看我……看来,我们俩的缘分彻底地断了……”

于家驹劝慰她:“别想那么多。其实,他很爱你,也许现在他有难处。”

赵灵委屈得眼圈都红了:“你是他的同学,总替他说话。”

八点多的时候,李楠赶来换班,于家驹交待清楚了正要离开,李楠让他去外面买一点赵灵爱吃的水果,于家驹痛快地答应着走了。

赵灵看着眼馋,不无揶揄地对李楠说:“行啊,都可以指挥他了!”

李楠颇自得地一笑,又转了话题,把矛头指向赵灵:“我还得动嘴。你呢?连话都不用说他就跑得颠颠的。你没发现吗?自从你得了病,他变得勤快多了!”

赵灵娇羞地笑起来,大概太开心了,震得伤口好一阵生疼。

转眼间一星期过去,马上就要到赵灵出院的日子了。这天,于家驹刚进医院,在走廊里迎面碰上了唐医生。两人寒暄了几句,唐医生把他领进了医生值班室,拿出好几张明细账单说:“这是杨小姐的医疗费,一共九千六,住院处早就催上了,我一直压着。她下午就要出院,今天不能不交了。不然,我也不好交待。按政策,住院可以到单位报销百分之九十。”

于家驹一张一张看着,微微摇头:“可她只是一个临时工,我们报社没有给她办医疗保险。”

唐医生感到意外:“什么?我还以为……家驹,咱们不是外人,问你一句话:你这么卖力气,她是不是你女朋友啊?这女孩人聪明,长得也漂亮,你俩可称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

于家驹调侃地反问:“你说的是哪一个?”

唐医生也回敬了他一个怪怪的笑:“哟,大记者艳福不浅啊!两个都是?而且都叫‘杨阳’。你老兄可真够霸的!”

于家驹笑而不答。他打电话把李楠从病房叫了出来,把账单给她看了,问:“带身份证来了吗?”

李楠说带着。于家驹舒一口气,伸手说:“太好了,拿出来!”李楠觉得奇怪,问他要身份证干什么。于家驹指了指账单上面的名字,说,“别忘了,小杨阳是个临时工,连医疗保险都没有,上哪儿去找这九千六呀?你们俩名字不是一样吗?咱们能不能变通一下?”

李楠恍然大悟,一改过去的优柔寡断,使劲把身份证拍在家驹手里。于家驹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一把将她搂了过来。李楠想不到他会这么肆无忌惮,又羞又怕地挣脱出来跑回了病房。

赵灵正在看一篇稿子,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惊讶地问:“怎么了?”

李楠羞得两腮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打岔说:“是家驹……他已经请了一星期的假了,反正有我在,我不让他再来了。可他担心我一个人顶不住。”

赵灵的眼睛湿润了,伸手搂过李楠,动情地说:“你真幸运啊!难道不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可以依托终生的男人吗?”

李楠幸福地眯起眼睛,样子很陶醉:“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赵灵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当天晚上,她从护士的嘴里知道于家驹已经跑上跑下忙了一整天,终于为她把九千六百元的公费医疗手续全办了。

赵灵真想痛快地哭出声。护士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发出一阵感慨:“还没有成家就这么负责任,这就是你的福气喽。一辈子有这么一个大哥哥式的爱人陪在身旁忙来忙去,谁摊上都够幸福的!”

赵灵的心里充满了甜甜的满足感。那种时隐时现的冲动终于挣脱了理性,在于家驹接她出院的时候,她不自禁地叫了声:“于哥!”

于家驹愣了一下。赵灵目光火辣辣地看着他,问:“以后没人的时候,我能这么叫你吗?”

于家驹笑了:“岂止没有人的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和大杨阳同岁,当然都是我的小妹妹了!”

当赵灵推开已经一周没有回来的家门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房间收拾得干净温馨,茶几上还摆着一瓶鲜艳的百合花和红玫瑰,那花显得分外醒目,香气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赵灵把住院的用品往地上一放,惊喜地跑过去捧起花:“太美了!”

李楠的脸上始终挂着难以遮掩的微笑,说:“怎么样,温馨吧?这花是家驹送的。”

赵灵更加喜出望外,捧着花嗅了又嗅:“真的?我太喜欢了!替我谢谢他。”

李楠美滋滋地强调:“摆这花还有一层意思,你知道吗?过两天,我们打算就去领结婚证了。”

赵灵顿时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手中的花瓶也“啪”地掉到地上。李楠先是一惊,接着,从她的神情中悟到了什么,脸刷地红了,结结巴巴地问:“小杨,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赵灵尴尬地掩饰着,捡起花瓶:“想哪儿去了?大杨,这次生病你和他都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衷心地感谢你们,也衷心地祝福你们,真的!”

李楠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

这天夜里,赵灵失眠了。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来,打湿了枕头。她竭力让自己的思绪转到另一个方向,回忆起和金星相爱的美好日子,心情才稍稍得到一些缓和。想起那一段宛如大海波涛般如痴如醉的爱,她轻轻地抹去了泪珠,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并掺杂着些许内疚和思念。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她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但第二天却只要看见于家驹就总觉得别扭,忍不住脸红心跳地避开他。傍晚下班的时候,她也是悄悄一个人溜回温泉花园的。

大概李楠去了她妈妈那里,天黑了还没有回来。赵灵猜测着她可能是去说结婚的事情,不免有些替她担心。因为想着心事,她下意识地推门进了李楠的卧室,看见桌子上静静放着的那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没有关,蓝色屏幕仍旧醒目地闪着。

赵灵还没有摸过它,不由自主走过去,爱不释手地摸着键盘上的每一个键,摸着摸着,她干脆坐下来,拿起鼠标上网。

不知不觉间,墙上的时钟响了九下。赵灵忽然想起了和“花儿”的约定,上线进入了聊天室。她首先熟练地打出一行字:“花儿,你好吗?”

对方果然在等候她,而且直截了当地说:“我很好。因为遇到了心仪的男友,已经在谈婚论嫁了。”

赵灵的手顿了一下,接着问:“祝贺你。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啊?”

“恐怕还要有一段时间,我母亲不同意,需要做她的工作。”

赵灵更觉得奇怪了:怎么“花儿”和大杨阳遇到了同样的问题?真是太巧了。她继续问:“记得小时候她就挺厉害的,管你管得很严。是吧?”

“没错。我的一生,几乎都是按照我母亲给我画好的模式走过来的。这一回,我要为我自己设计一个模式,可她老人家极力反对。如果这一关过不去,我真不知道我的一生能不能得到幸福了。”

“不要灰心,事在人为。”

“谢谢你,草儿。光说我了,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到北京来?”

“等你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我一定出席。”赵灵看了看窗外,估计李楠快回来了,打下了最后一行字,“我有事,今天不能多聊,我下线了。”

退出聊天室后,赵灵呆了好一阵。她的脑子里飞速变幻着两个姑娘的身影,那两个身影搅扰着她,时而分开,时而又合在一起。终于,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地处近郊,窗外的北京依然是万家灯火,像无数只窥测这个世界的眼睛,与天上的星月辉映着。

阵阵夜风透过纱窗拂着赵灵滚烫的面颊。不知过了多久,她忐忑不安地回身看了一下挂钟,发现已经是十点半了。她忍不住要给李楠打电话,刚刚拨通,就听到背后响起了电话铃声。回头一看,李楠手里拿着手机,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赵灵怪嗔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跟恐怖片似的,吓死我了!”

李楠关上手机,笑眯眯地反问:“你的胆子有那么小?我才不信呢!是一个人在家寂寞了吧?”

赵灵说:“我才不像你呢,耐得住寂寞。刚才玩了一会儿你的电脑,上网和朋友聊聊天。你的电脑,挺好用的。”

李楠大大方方地说:“只要你觉得好用,以后什么时候想用,尽管来这儿搬好了。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你什么时候想用都可以,周末9点以后不行。”

赵灵心里一动:“为啥?”

“我和我的一个网友约好了,每星期周末9点,雷打不动进聊天室。”

赵灵追问道:“这么说,你刚才也在网上?”

“准确地说,我加班写完稿子,刚好到9点,就在我的办公室里上网了。”

赵灵的目光变得呆滞了,喃喃地问:“你的网友叫什么?”

“‘草儿’。我不叫‘花儿’吗?有花儿就会有草儿。”

赵灵顿时觉得屋子里的灯光昏暗起来,她努力睁大眼望着李楠,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怎么会叫‘花儿’呢?怎么能叫‘花儿’呢……”

李楠误解了她的意思,真诚地解释:“是啊,起这个网名的人太多了,我准备改一下,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来。你能不能当参谋?”

赵灵什么也不想说了,她借口头有点晕,要出去吸吸新鲜空气,独自一人去了外面。

风已经停了,月光静静地洒在树丛上面,迫使它们在地面上留下奇形怪状的影子。赵灵在那些影子间走来走去,时隐时现的月光让她神情恍惚,产生了许许多多联想。直到刚才她才知道了,那个和她在一个屋檐下睡觉、生活的“花儿”,所谓的大杨阳,极有可能就是她和爸爸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李楠!真不敢相信啊,然而又不得不相信!

想起李楠,赵灵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张慧英,满腔怒火顿时烧得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母女俩,我赵灵应当早就是北京人了,也早就是北方大学的毕业生了,而且早就是正式记者了!还有,如果有北京户口,金老太太也绝不会看不起我,我和金星的婚姻就绝不会破裂。可是,现在却一切都颠倒了,我成了某些人眼中的“荒蛮”的西北人,在金老太太面前受尽了耻辱,乃至有家不能回,让我的两鬓斑白的老爸操碎了心!

“这公平吗?李楠啊,现在拥有的一切原本应当都是我的,我的!可你却一直泰然处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赵灵心里悲怆地呐喊起来,想到自己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去奋斗,也不及李楠那先天的优越,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不但要把属于自己的一切从李楠手里夺回来,而且要阻挠她今后再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尤其是于家驹的爱,她不配。

周末,编辑部在大酒店招待以徐总为首的几个客户,赵灵感到这是个压李楠一头大显身手的机会。

李楠本来就不善交际,遇到碰杯,更是躲躲闪闪,一口也不肯喝,赵灵却恰恰相反,回回都很爽快地一饮而尽,并主动给客户斟酒。

徐总不时用欣赏的目光望着赵灵,说出话来也难免有些轻佻:“和漂亮小姐喝酒,心情就是不一样喔。”

几个人附和着哄堂大笑,赵灵借机又和他连着干了三杯“水井坊”。肖主编瞅准时机拍了拍徐总的肩膀,说:“徐总,我们报社规模不是很大,一期能给你们企业腾出半个版面,完全是因为咱们是老朋友,已经是破天荒了。我看,没有二百万,恐怕社里的领导不会答应的。”

徐总眼睛斜睨着赵灵,沉吟着。于家驹看在眼里,在一旁敲起边鼓:“一分钱一分货,徐总最清楚,我们《生活参考报》可是品牌报纸,发行量在京城屈指可数。我知道,徐总是最精明、同时又是最痛快的人,心里明镜一般。来,咱们先喝好酒再说……”

说着,他向赵灵使了个眼色,赵灵立刻站起来,给在座的每个人都斟满了酒,说:“来来来,喝酒!徐总嫌咱们喝酒不痛快,是不是?”

一句话说得徐总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他拍了拍赵灵的肩膀,说:“这位杨小姐说得不错。那好吧,既然要喝好,咱们定个规矩:如果杨小姐能跟我们每个人一对一连喝五杯,那我也痛快,一杯十万,怎么样?”

于家驹担心地看看赵灵,赵灵却毫不含糊地说:“我没问题。徐总当然更是说话算话的人了!”

她让服务员把五只空酒杯一排溜摆在自己的面前,斟满酒,自己先举起一杯:“来,我先干一杯!各位老总谁排第一个?”

说罢,她一仰脖就把满满的一杯干了下去。

在座的老总们顿时瞠目结舌了。徐总调侃说:“肖主编,你不是请来个职业杀手吧?我得小心啊!”

众人哄笑起来,跟着频频举杯,场面热闹起来。只有不会喝酒的李楠似乎被人们遗忘了,一声不响地呆在一旁,无聊地转着手中的空杯。

这顿酒一直喝到十点多钟才散。徐总的兴致十分高,临上车的时候主动握住肖主编的手说:“放心吧,我还是言而有信的,钱嘛,明天就打到你们账上。有你们杨阳小姐的酒垫底,别说二百万,就是……”

他还要说下去,吓得跟他一起来的助手连忙拉拉他的袖子直提醒他可不能再往上升了。

送走徐总,肖主编朝着赵灵伸出了大拇指:“小杨阳,劳苦功高!”

赵灵矜持地一笑,得意地瞥了李楠一眼。

于家驹也想起了李楠,发现她站在后面缩着脖子,就走过去,关切地问:“是不是冷呀?”边说边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赵灵一反常态,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外衣抢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披,挑衅地说:“哎哎,别那么不公平啊!我也冷呢。衣服应当先给劳苦功高的人穿,肖主编,您说对不对?”

肖主编没有看出她的真正目的,连声说:“对对对!”

于家驹也没想到赵灵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搞得十分尴尬,好在他处理事情有一套,打开车门,不卑不亢地对赵灵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就请劳苦功高的杨小姐先上车吧!”

赵灵听出这话有点不对味,心想,管他呢,只要占在李楠前面就行。她毫不谦让地钻进了车里。

于家驹开车将两个姑娘送到温泉花园,想着李楠刚才在酒席宴上的委屈样子,便没有马上离开,随着李楠进了她的卧室。这使得赵灵很不痛快。

李楠不但没有什么怨言,反倒抱歉地说自己不能喝酒,在关键时刻帮不了报社的忙,于家驹更加觉得她楚楚动人了,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热烈地吻起来。

“杨,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你妈妈的祝福呢?”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提起。”李楠小鸟依人般地偎在他怀里说。

于家驹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手饰盒,郑重地放在她的手里。李楠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装着一枚晶莹闪亮的钻石戒指,她不禁惊喜地叫起来:“真漂亮!”

这声音被开着卧室门的赵灵听到了,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地上转了好几圈,狠狠地关上了门。

为了缓和和妈妈的关系,李楠不好意思地向赵灵提出,想接她妈妈来这里住几天。赵灵想知道她妈妈到底是不是张慧英,立刻就爽快地同意了,心里却琢磨着来点什么恶作剧作为见面礼。想来想去,她找出一张和爸爸杨原平在农场大门口的合影,压在了桌上的玻璃板下最醒目的地方。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李楠带着母亲张慧英来到温泉花园。一进大门,竟然看见了穿着一身崭新的保安服的姜大元。原来,工程结束后,绝大多数农民工都另谋生路去了,机灵的姜大元留下来当了保安。

姜大元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楠,显得十分高兴,话也特别多,还特意告诉她顾牛牛两口子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在这一带回收废品。

张慧英见女儿居然和一个保安聊得热火朝天,心里想怎么你谁都认识?她借口说内急,不容分说地拉着李楠朝601室里走去。进门后,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侦探一样挨个查各间屋子。她走到赵灵卧室前,正要伸手推门,李楠拦住了她:“妈,这是人家的房间,您不能动,更不能进去。”

张慧英尴尬地笑笑:“我知道,我知道。你妈这点道德水准还有,放心,以后连屋子的门前也不来了。”她返身进了厨房,嘴里“啧啧”地夸奖说,“嗯,不错。我说你一礼拜也舍不得回家一趟呢,社区的环境还可以,空气也清静。”

“妈,您要喜欢,就多住几天。”李楠忽然意识到什么,趁着母亲不注意,迅速将手上戴着的戒指摘下,塞进了抽屉。

这个夏天分外热,一大早就闷得透不过气,到了中午,更是酷热难当,树叶和草叶都打蔫了,连小宠物都伸长舌头哈哈喘气。

跟大多数北京的年轻白领一样,李楠中午一般不回家,张慧英便自己简单搞点东西吃。眼看到了十二点,她想煮点挂面,不想煤气灶怎么也打不着。

张慧英摇了摇煤气罐,发现里面没有气了,想起楼下面塑料大棚里歇着的那对收废品的年轻夫妇经常为住户换煤气,就把头探出厨房,朝着那里大声喊:“喂,收废品的!”

顾牛牛好像时刻都准备着出击,“腾”地坐起来,仰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声问:“你叫俺?”

张慧英听着这声音土得掉渣,又好笑又好气地说:“就叫你。上来帮我换一下煤气罐。”

顾牛牛很痛快地答应了,正要起身,传呼机响了,相邻的社区里有一户人家让他去修下水管子。一旁的顾羊羊爬起来说:“那是技术活,得你去。这家的活我去吧!”

顾牛牛不放心,顾羊羊幸福地摸了一下肚子说:“老结实呢,不怕。再说,我只扛空罐下来。”

顾牛牛想想,又叮嘱了几句,才让她去了。

顾羊羊进了601室,张慧英正在卫生间里方便,好半天不出来。她无聊地环视了一圈客厅和卧室,看见离她最近的那扇门半开着,就好奇地探进头张望。这间屋子正好是赵灵的卧室,她一眼就看见了挨门放着的写字桌上压着的那张大照片。她忍不住蹭到跟前仔细一看,认出了上面的杨原平,顿时吃了一惊:这不是去过家里的杨叔叔吗?他的照片怎么会在这儿?

正在诧异间,张慧英在客厅喊起来:“喂,人哪?”

顾羊羊赶紧从屋子里退出来,慌忙中下意识地将门带上了。

张慧英看见了她,警惕地追问:“你到那里面干什么?”

顾羊羊满脑子还是杨原平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回答:“我……随便看看。”

张慧英一听就火了:“随便看看?姑娘,我是叫你来帮着换煤气罐的,不是叫你来参观房间的!哼,连一点规矩也不懂!你说吧,扛一罐上来要多少钱?”

顾羊羊本来还打算帮她个忙,听她说话这么难听,倔劲上来了,说上一层楼一块钱,六楼就得给六块。张慧英想讲价钱,她却连一分钱也不肯让,说着还要拔腿走人。

张慧英想想别人一时也找不来,只好忍气吞声地同意了。

第二十二章

顾羊羊扛着空煤气罐下了楼,正好碰到顾牛牛急匆匆地赶来。原来他不放心妻子,赶着把那边的活做完,连手都没洗就回来了。

顾羊羊忍不住把张慧英刚才的态度跟丈夫说了。顾牛牛二话没说,换了一罐煤气就上了601室。张慧英闻声开了门,一见是他,惊讶地问:“怎么是你呀,你老婆呢?”

顾牛牛说:“她肚子大了。”

张慧英不大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又问:“肚子大了?怎么大了?”

顾牛牛闷声闷气地回答说:“让人气的。”

张慧英这才听出他在故意气人,瞪着眼睛指责他:“哎,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的?”

顾牛牛也懒得答话,气喘吁吁把肩上的煤气罐往厨房一放,脸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地掉在罐上、地上,他也顾不上擦,蹲下来接好管子,又仔细试了试点火情况,然后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说:“好了,没问题,可以用了!”

张慧英拿出一个精致的钱包,打开看了看,从里面掏出一张五元钱的钞票递给他:“给,就五块钱吧!”

顾牛牛没有接:“咱们不是说好六块的吗?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呢?”

张慧英此时的脾气特别好,嘻嘻哈哈地说:“谁变卦了?阿姨只是没零钱嘛!听隔壁大妈说,你这人为人大方,挺好说话的,是吧?”

她本来是想连哄带骗把顾牛牛对付走了,没想到今天顾牛牛却变得十分难缠,不但不买她的账,还挖苦说要是想少给钱也应当商量。张慧英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一想,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你个大票子看你怎么办?她愤愤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他,不屑地说:“得,拿去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顾牛牛接过钱,把自己的上下衣兜、裤兜翻了个遍,说没有零钱找,明天一定还回来四块钱。张慧英冷笑了一下,心想你就别装模做样了,我活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还指望你这种穷疯了的人还钱?笑话!可是,想到白白让他占了四元钱的便宜又很不甘心,便讥讽道:“没钱就直说,如今我到王府井逛一圈,打发要饭的也得花好几块钱啊!”

“你以为我稀罕你这十块钱哪?”顾牛牛顿时愤怒了,“啪”地把手中的十元钱拍在桌上,转身就要出去。

张慧英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里一阵得意:看来这年轻人还是嫩了点,经不住我这么一激啊。她正要关门,顾牛牛突然又返身回来把那张钞票揣进兜里,愤愤地说:“俺才不怕你的激将法呢!别以为马瘦被人骑,人穷被人欺,俺顾牛牛堂堂正正用劳动挣来的钱为甚不敢拿?明天,不,今天就还你四块!”

说完,顾牛牛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回到棚子里,羊羊已经做好了饭,把一大碗又白又细上面还撒着黄瓜丝的凉面双手端到了他面前。顾牛牛一见妻子凸起的肚子,刚才的愤怒立刻就抛得无影无踪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说:“羊儿,这一向委屈你了。放心吧,俺一定多多挣钱,让你和娃娃过上好日子。”

顾羊羊抓祝蝴的手,不让它离开肚子,幸福地笑着:“俺信。牛牛哥,俺也一定要给你生一个儿子,一个能扛两个煤气罐的大胖小子。”

顾牛牛苦笑了:“傻!生个总经理大老板那才叫有出息呢!”

顾羊羊捣了他一拳,说:“俺可没那么大本事。”

两人把小芳叫回来,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吃着饭。顾牛牛很快就将一碗凉面下了肚,羊羊给他盛第二碗的时候,说自己刚才在赵灵卧室里发现一张奇怪的照片。顾牛牛不以为然,说一张照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叮嘱她在别人家不要乱走乱看,尤其是那老太婆,一看就是嫌贫爱富的那种人,不好惹,弄不好会跟你翻脸。

顾羊羊急得直推他:“说啥呀!那可不是一般的照片,上面是去年那个常坐你摩的的那个杨小姐和一个老人的照片。你猜那个老人是谁?就是那一年和马儿哥一起迷了路,让咱爸领到咱们家住了一天的杨叔叔!”

顾牛牛惊得夹着一筷子面条忘了往嘴里塞:“什么?你可越说越玄乎了,不会是看花了眼吧?”

“开始俺也以为认错了人。可你猜那个老太太的女儿是谁?咱在小区里见过,就是那个和马儿哥一起去工地采访的记者,也姓杨。”

顾牛牛一下子把碗扔在了桌子上,“腾”地坐起来:“坏了,咱们明天得换个社区了。”

“为啥?”

“刚才我把那老太太气得够戗,那还不得罪了两个杨小姐?以后见了她们该说啥呢!”

顾羊羊却坚决不同意,提醒他:“温泉花园的人对咱们都挺好的,你舍得就这么走了吗?再说,马儿哥迟早会来找这两个杨小姐,到时候咱们不就能碰见他吗?眼下当紧的是把那四元钱还给人家。”

顾牛牛想想,没再吭声。他觉得自己的老婆虽然不像城里人那样爱打扮,脑子还是蛮机灵的。只是一说起马儿哥她就那么兴奋,让他多少有些不得劲。

不幸的是,当天傍晚,顾牛牛的担心就被验证了。事情是这样的:李楠经不住赵灵的撺掇,回到家里想和母亲说清楚自己和于家驹的关系,怎么开口呢?她想到了那枚钻戒,就准备拿它说事,翻出来先拿给母亲看看再说。谁知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

那可是他们的爱情信物啊!惊慌失措的她不得不跟母亲说了。张慧英一听,虽说对女儿瞒着她“私定终身”十分不满,但第一想到的还是那枚价值不菲的戒指。她稍稍琢磨了一会儿,就想到顾羊羊在屋子里诡秘的样子,认定肯定是那对贼眉鼠眼的换煤气罐的夫妇干的。事不宜迟,她拿起电话就打到了物业保安部。

顾牛牛夫妇俩当然不知道物业的动静,这工夫正从停在梧桐树下的三轮车上往下卸收来的废品。他们脑子里都挂记着照片的事情,不时地朝小区的大门口张望。就在他们要进棚子里吃饭的时候,一辆熟悉的切诺基开来,就停在离他们不远的树荫下。

顾牛牛眼睛一亮:车上下来的正是赵灵和于家驹。

顾羊羊也看见了于家驹,惊喜地叫了一声“马儿哥”,小跑几步迎过来。四个人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手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顾羊羊高兴得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龄,像小孩子一样缠磨着他们,说这里只是他们夫妇临时的棚子,非要领他们到原来工地上的家里做客,也让邻居们好好羡慕一回。

于家驹看看表说太晚了,今天恐怕没法去。赵灵知道他的心在601室里面事情的进展,也没有勉强。果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李楠从楼里出来,低着头匆匆向另一栋楼走去。赵灵连忙拉着于家驹边喊边跑过去拦祝糊。

“喂,大杨!你找谁去呀?什么事比姑爷认丈母娘的事情要紧?”

李楠眼睛红红的,说:“哦……家里失窃了。”

于家驹一惊:“什么?报警了吗?”

李楠说:“我妈刚才给物业保安部打了电话,他们说让我先去填一个表。”

赵灵问:“有线索了吗?”

李楠抬起头,朝梧桐树下指了指:“那一对收破烂的小夫妻最可疑。”

赵灵和于家驹几乎同时惊愕得“啊”了一声。

赵灵率先激动地叫起来:“你说得是他们俩?绝对不可能!”

李楠目光惊异地望着她,反问:“为什么?”

赵灵脸都涨红了,信誓旦旦地说:“不为什么,反正你没有权力怀疑他们!”

于家驹一见两人要急,连忙对李楠说:“大杨,你先别着急,怀疑人家是要有证据的。说说看。”

李楠一条一条地分析起来:“我有四点证据。其一,听我妈说,这几天,除了他俩,再没有人去过我家;其二,他们都是从外地来北京流窜打工的,很有可能顺手牵羊;其三,他们还跟我妈吵过架;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听我妈说,那女的还悄悄进过小杨的房间。既然能进她的房间,难道就不会进我的房间吗?”

赵灵心头的屈辱感又升腾起来,她朝楼上601室望了一眼,眼睛里不由得闪现出张慧英骂她是贼的样子,忍不住提高嗓门朝着李楠喊道:“你知道一个人无辜地被当做贼的感受吗?大杨,我真没想到,你平日里那么斯文,那么清高,表现得那么与人为善,原来都是假的!假斯文、假清高、假装与人为善!其实,在你的骨子里从来就是看不起外地人的,尤其看不起他们那样的穷人!”

李楠没有想到赵灵在关键时刻居然胳膊肘朝外拐,不但不帮助她,反而替那两个陌生人说话,气得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好,我不跟你吵,等事情有了结果再说。我看你最近有点不大对劲……”

赵灵针锋相对:“你才不对劲呢!”她挑衅地看看于家驹,故意给他出了个难题,“于老师,你给评评理!”

于家驹左右为难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犹豫了片刻,才婉转地劝说李楠:“大杨,说句公道话,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推断,而不是证据。”

赵灵立刻得意起来,讥讽地逼视着李楠,追问:“听见了吗?这可是你们家驹的表态啊!”

李楠没有说话,羞恼地瞪了于家驹一眼,快步向小区外面跑去。于家驹觉得不妙,连忙紧追在后面,跑出几百米,才在一棵树下拦住了她。

李楠的泪水哗哗地流着,激愤地朝他喊道:“你知道我丢了什么东西吗?是那枚戒指!”

于家驹蓦地一惊,为了安抚她,故意装着轻松的样子说:“既然已经丢了,咱们急也没有用,更不能怄气,还是耐心找吧……”

李楠头一偏:“不行!我非要抓到贼证明给她看看!”

于家驹苦笑道:“既然要找,更得重证据,依我看,人家小杨阳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周围没有其他人,李楠在心爱的人面前尽情地发泄着不快:“你怎么总向着她?那你找她去好了!”

于家驹见她不讲道理,忍着气说:“行了,行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要是真丢了,我再给你买一枚……”

“我不要!”李楠突然发疯一样任性地喊起来,“反正我告诉你,不找到那一枚,就决不跟你结婚!”

于家驹又气又惊,正要说什么,李楠已经挣脱他跑回了楼里。于家驹明白这种时候是决不能贸然闯进她的卧室的,只好呆呆地望着那扇已经亮了灯的窗口。赵灵款款走过来,不无幸灾乐祸地说:“于哥,别那么望眼欲穿了,有什么话留着明天再倾诉吧。”

于家驹想想也是,只好驾车返回,赵灵不想看见张慧英那张脸,也搭顺车回了办公室。当晚她早早睡了。第二天上班以后,她总觉得有点不安心,便提前回到小区。刚到大门口,姜大元就神色慌张地告诉她,顾牛牛被一男一女两个穿警服的人带到派出所去了。赵灵大吃一惊,连忙给于家驹打去电话,然后打了辆摩的赶到了顾羊羊家。

顾羊羊正系着围裙在锅灶前炒菜,一听这消息,“啊”的一声,手中的锅铲都掉到了地上,她顾不得摘去围裙,把女儿顾小芳留给姜大嫂照看,手忙脚乱地跟着赵灵上了摩的。

赵灵扶她坐好,嘱咐说:“我相信你们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所以你一定要沉住气。他们要问你话,你千万不要慌,跟他们讲道理,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去我家做了什么,看见什么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俺,俺现在就慌得不行了!”顾羊羊说着,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俺,俺的肚子……都快六个月了。”

赵灵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想,不容分说地扶她下了车,领着她返回屋里,上下打量着。顾羊羊被她看得直发蒙,赵灵这才说明了刚刚产生的主意:“你这身体、你这精神状态能去派出所吗?不行,快把你的衣服脱下来,俺替你去!放心吧,俺的西北话讲得地道着呢!”

顾羊羊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支支吾吾推托着。赵灵心里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脱掉她的衣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关照了几句让她放心的话,返身上了摩的直奔派出所。

派出所治安组里值班的是两个年轻的民警,男的姓林,女的姓张。赵灵一看没见过,就放心了,一进门就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顾牛牛的老婆,接着就操着西北话以攻为守地诉起苦。她把羊羊给她讲的昨天的情况讲了一遍后,质问派出所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

小林解释说:“我们没有抓人,只是传来问话。”

赵灵不依不饶:“问话哪儿不能问,非跑到这里来问,而且这么半天还不让回去?俺看你们对俺们外地来打工的人有偏见,以貌取人,老觉得俺们手脚不干净。你应该去问问社区的那些大爷大妈们,谁不夸俺?俺们家……啊,俺们家牛牛老实厚道就受欺负?”

小张认真听着,眼睛里渐渐多了些怀疑的光:眼前这个顾羊羊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哪像个山沟沟里的女人?想着,她说:“看看你的暂住证。”

“暂住证?”赵灵心里慌了,下意识地摸起衣兜。真是老天有眼,竟然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证件。赵灵一看,又乐了,把它递给小张:“瞧我这记性,还带着呢,在这儿!”

两个警察认真看了一遍,小林疑惑地问:“这照片怎么磨得啥也看不清了?”

赵灵直想笑,忍不住调皮地回答:“俺每天干活,揣在这里保不准磨蹭成什么样子呢。看来俺这身衣服加上这张暂住证有点像二战时期的犹太人吧?袖口上要永远戴一个黄星星……”

小张和小林面面相觑,他们很难相信一个收废品的还懂什么犹太人。正在揣摩她的话的真实程度,于家驹和孔祥龙推门走进来。

于家驹一眼看见赵灵,吃了一惊。赵灵比他更紧张,悄悄“嘘”了一声。她刚要把戏继续演下去,孔祥龙却笑起来:“好演员啊!不过,不管你换哪身行头,我也能看出你唱的哪出戏。”

赵灵只好红着脸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孔祥龙也没有责怪她,说:“那次你不就坐在于家驹的切诺基里吗?”

赵灵打心眼里佩服他的记忆力和观察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只是替牛牛师傅抱不平,他老婆急得快流产了,能来吗?我只好冒名顶替来打听打听。一句话,人家没做坏事,得让人家回家。”

众人被她这一番话说乐了。孔祥龙说:“于大记者,这事奇了,报案的是你们报社记者,出来担保的也是你们报社记者,你们内部没打起来吧?”

“快了……”赵灵忍不住又要发牢骚,被于家驹制止了。

于家驹说:“这小两口我认识,他们决不会有这种行为。我可以担保。”

孔祥龙解释说:“请你们放心,这案子我们一定尽快调查清楚,尽快破案!只是有一点,要给顾牛牛担保也要把必要的程序走到才行。”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起来。孔祥龙拿起一听,原来是温泉花园的物业打来的,说他们那里收到一封四五十人签名的担保书,要求物业出面去保顾牛牛出来。孔祥龙边接边心里感叹:真没想到,这个收破烂的还挺有人缘呢!

他吩咐那里的物业派人把签名书送来,挂了电话后对于家驹说:“这样吧,你在担保书上签个字,今晚上以前,让他们把该记录的记录好,人就可以回去了。”

于家驹和赵灵不约而同地长嘘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事情总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出了派出所,赵灵挖苦于家驹:“于老师,您不是口口声声说大杨阳温良、单纯、与人为善吗,这次怎么干出这么不通人情的事情呢?”

于家驹被问得脸上发烫,掩饰地说:“我们找她好好谈谈。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赵灵不肯放过,追问道:“她跟你还有难言之隐?是于老师善解人意啊。”一句话噎得于家驹再也无法解释了。

这起盗窃案很快就告破了,作案者是一个惯偷。他瞅准601室没安防盗门,趁李楠的母亲出去买菜的时候,用万能钥匙打开家门进去的。戒指被偷了,李楠很伤心,一时又不好与赵灵缓和关系,就先把惹祸的母亲送回原来的家中,这样赵灵就自然而然地搬回来住了。然而因为这次的伤害太重,两个人虽然同在一套房子里,却形同陌路。

李楠的心情极不好,甚至和于家驹也不多说话。而赵灵也觉得闷得慌,下班后有时跑到顾羊羊那里聊天。

这一天,她来到顾羊羊家,顾牛牛不在。两个年轻女子聊到高兴的时候,顾羊羊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怯怯地问赵灵:“杨小姐,有件事,我们家牛牛不让我说。可我憋得难受,你说该不该说?”

赵灵看她那憨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有什么该不该的?说吧,我不告诉他不就得了。”

顾羊羊腼腆地红着脸说:“我那天的确进了你的屋,我是好奇,想看看你屋里什么样,没别的意思,可我看见你的玻璃板底下压了一张照片,是你和一个大叔照的。那个老人他……”

赵灵说:“原来就这事啊?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是我父亲。”

顾羊羊不解地眨着眼睛问:“啊?他真是你父亲?这就怪了,他不是说他的女儿失踪了吗?”

赵灵一怔,警觉起来:“你……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

顾羊羊正要说,顾牛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什么呀!”又朝赵灵尴尬地解释说,“嗨,杨小姐,羊儿是闷得慌,想说什么说什么,你可千万不要信!”

他不由分说地把顾羊羊强拉走了,赵灵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她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顾牛牛两口子很可能知道些什么有关失踪了的杨阳的消息。

为了即将退休的父亲,赵灵决心把这件事查下去。她考虑再三,决定先寻求于家驹的帮助,于是就约他晚上在月岛酒吧见面。

第二十三章

于家驹听了赵灵去顾牛牛家遇到的事情后,心里多了一个重重的疑团:看来,这个憨憨实实的牛牛也有说话打埋伏的时候,最起码在杨原平去他家的这件事上有不想让人知道的隐情。

他突然感到一阵兴奋,仿佛在一片迷雾中看到了阳光,于是就给杨原平打了个电话。不巧的是杨原平随专家团去新疆考察去了,至少得一个多月以后才能回来。更令人头疼的是考察团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那儿几乎没有信号,要想联系也只有靠总部中间传递书信。

于家驹抱着一线希望试着拨了杨原平的手机,果然没有信号。他沮丧地关了手机,正琢磨下一步怎么办,孔祥龙给他打来了电话,开口就抱歉说上次小林他们处理顾牛牛的事情有些冒失,总想表示一下。这次托人在ok大酒楼给他找了个门卫的工作,今天晚上就上任。

于家驹一听,心里轻松了许多,连声说了好几个“谢谢”。

看看天色已晚,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多起来。他不由得想起了李楠,按说,这个时间他常常是开着车送她回家,但自从出了戒指的事情,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冷战状态。

因为是周末,李楠没有回温泉花园,正好接了妈妈的一个电话,说有要紧事商量,就直接去了那里。张慧英早已经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见女儿回来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上前亲昵地拉祝糊看上看下的。

李楠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妈,您这是干啥呀?从小到大看了二十多年了,还没看够?您不是说家里有要紧事吗?”

张慧英笑呵呵拉着她坐在沙发上,说:“我问你,你们班不是有个叫刘玉强的同学吗?”

李楠说有。张慧英眉飞色舞地告诉她,这人现在已经是ok大酒楼的总经理了。李楠颇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当总经理怎么了?还不是仗着他那个当副区长的爸爸,有人给他抬轿子呢。”

张慧英更兴奋了:“啊,他爸还是副区长哪?他在电话里可没说啊!”

“他来电话了?”

“是啊,人家今天要专门登门拜访你!”

李楠这几天烦得要命,根本不想见什么人,一听就叫起来:“妈,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把人给约来呢!”

张慧英连忙赔着笑脸:“反正今天是礼拜六,你也没什么事,接待一下也没啥。再说,听话音,人家还挺关心你的!”

李楠跺着脚站起来:“妈,你也真是的!我现在就走,你接待他吧。”

张慧英慌忙伸手想拉祝糊,无奈李楠倔劲上来,甩开母亲就去开了门。她正要出去,突然怔住了:门口就站着西装革履的刘玉强,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杨阳!”刘玉强惊喜地叫了一声,目光熠熠地闪着亮光。

没等李楠答应,张慧英就抢上前接过花,笑眯眯地说:“请进,请进!”

李楠只好勉强地说了声“你好”,跟着刘玉强后面返回屋子里。

刘玉强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暗恋过李楠,只是因为李楠在这方面不开窍,浑然不觉,搞得他还神经衰弱了一阵子。现在几年过去,他惊讶地发现心中的维纳斯越来越光彩照人了,所以忍不住发出叹息:“杨阳,你真是越来有气质了!”

李楠淡淡地一笑,说:“承蒙夸奖,深感荣幸。”

刘玉强强调自己说的是真心话,李楠还是报以漠然的一笑,问:“听说你已经是大经理,突然来我们这小小老百姓家,肯定有什么事吧?”

刘玉强两眼紧紧盯着她,说:“别骂我行不行?我是请神来了。”见李楠惶惑地眨着眼,他接着解释,“咱们是老同学,我也不兜圈子了,你就是神,我就是上门请你来了。”说完,他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张慧英。

张慧英心领神会,起身去了厨房。李楠虽然较一般同龄女孩子单纯,但一看这阵势,已经猜出些眉目,碍着几年不见的老同学的面子,她坐在他对面,爽朗地一笑,说:“老同学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刘玉强忽然找到了总经理的感觉,全没有了刚才的谦卑,用一种成功者的口气说:“没有别的目的,想把你挖到我那里去。”

李楠的眉毛跳了一下:“让我放弃报社工作?这恐怕不行。”

刘玉强颇自负地问:“先不要把话说死嘛!我问你,你现在的工资多少?”

“职务工资两千,加乱七八糟的将近三千吧。”

刘玉强“嘿嘿”一笑:“是比一般工人高多了。再加上撰稿的稿费呢?”

“一千字五十到八十吧。”

刘玉强头一仰,放声大笑:“听起来还可以,可是按照你本身的条件,却少得可怜!这样吧,有句话叫‘山外青山楼外楼’,你来给我当副总经理,我保证每月给你这个数……”说着,他伸出了一根食指。“没看懂?一万。怎么样?”

李楠没有吭声。

刘玉强以为她动心了,得意洋洋地大发宏论:“经商这东西,没啥神秘的,你完全可以边学边干嘛!我不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吗?再说了,只要你能来,就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我也没意见。”

李楠讥讽地反问:“那我不成了花瓶了吗?我可不乐意。”

刘玉强觉察到自己说得离了谱,赶忙解释:“是我说得不清楚,让你误解了。我是说,以你这么好的条件,本身就是经济效益。这样吧,你也别急着给我回答。下星期这个时候,我请你到我的酒楼去看看,再最后下结论,好不好?”

李楠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张慧英本来就一直在厨房偷听他们的谈话,不失时机地走出来,热情地招呼:“刘总,工作要谈,饭也得吃啊!我已经做好了,吃完再走吧。”

刘玉强不想挪窝了,他为难地看了看李楠的脸色:“这……”

张慧英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刘总是不是觉得我家饭菜比不上你们大酒楼,不肯赏光啊?”

刘玉强连忙顺水推舟:“瞧您说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等刘玉强走了,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李楠一肚子怨气,忍气吞声地钻到厨房里收拾碗筷。张慧英在旁边打着下手,悄悄问她:“我看你的这个同学不错。对你挺有意思吧?这个婚事妈给你做主了!”

李楠大吃一惊,随手把装洗涤灵的瓶子扔到一边:“妈,求求您,这是什么年代了,你还管这么多闲事?”

张慧英扶起那瓶子,愤愤地回答:“什么年代我也是你妈!”

李楠没有把刘玉强的造访当回事,可她心里总有一种冲动,想把这事告诉于家驹,试探试探他的看法。这可是关系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啊。上班的时候,她轻轻走到他跟前,说:“家驹,你知道吗?我有个大学同学竟然当了大酒楼的总经理,上星期六跑到我们家去,说要聘我当副总,月薪你猜多少?一万!”

她以为会刺激对方,不料于家驹毫无反应地说了句:“不多。”

李楠简直有些愤怒了:“你……你认为我该挣多少?我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说我该怎么办?”

于家驹依旧连头也没抬:“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呗!”

李楠的眼圈蓦地红了,她什么也不再说,转身快步离开他的身边。赵灵正好进来,与她打了个照面,眼珠一转,明知故问:“哟,大杨阳,什么事至于让你发这么大的火呀?”

李楠瞥了她一眼,捂着嘴跑到外面去了。赵灵幸灾乐祸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了,回头笑着问于家驹:“我看得出来,你是故意气人家的吧?”

于家驹也心烦,没有理睬她。赵灵似乎不在乎他的态度,绕着他踱了一圈,像个哲人一样侃侃而谈:“你知道吗?大杨阳打小除了她妈妈管她管得很严以外,很少在外面受过什么委屈。而没有受过委屈的女孩一旦受了委屈很容易走极端。”

于家驹哭笑不得:“哎,少说两句行不行?什么时候学会教训我了?”

赵灵“扑哧”笑出声:“怎么样,露馅了吧?爱和恨交错在你的心里煎熬着你,还硬撑好汉不承认呢!我可说了,小心受委屈的人走极端。”

于家驹突然有点紧张了,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外面。

李楠被于家驹的态度所激怒,当天晚上和刘玉强约好要去ok大酒楼。为了发泄郁闷的情绪,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漂亮的乳白色风衣,身背米黄色坤包,还戴了副大墨镜。

到了门口,她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径直朝里面走去。顾牛牛和另外一个门卫正好在班上,他热情地为她开了门,彼此却谁也没认出对方来。

ok大酒楼的生意果然不错,由于不设散客座位,宽敞的大堂内人来人往,各自从预订的雅间里出出进进。一位服务生看见李楠,热情地迎上来问候:“小姐,您好。请问几位啊?有预约吗?”李楠本来就是一怒之下赌气来的,巴不得立刻离开,扭头又出了大酒楼。

守在门口的顾牛牛还是没有认出她来,殷勤地追到她身后,用蹩脚的普通话热情地问:“小姐,要不要俺帮您叫个车?”

李楠头也不回,说了声:“不用!”一直朝前走着。这时,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是刘玉强的。刘玉强焦急地问她怎么还不来,李楠编了个瞎话,说单位临时有点事,恐怕去不了了。

刘玉强立刻急了:“咱们可是约好的,我这就去你们报社接你!”

李楠想阻止他,他已经关掉了手机。她担心刘玉强马上就会从酒店里出来,便慌忙把手机关掉,往风衣兜里一揣,匆匆地向着一辆出租车跑去。谁知,手机从衣兜里掉了出来,滚到地上她都不知道。顾牛牛看见了,赶紧跑过去捡起来,朝李楠追去:“小姐,等等!”

可惜一心逃离的李楠浑然不知,迅速地上了出租车,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中。

李楠回到温泉花园家里,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起刘玉强会去报社,觉得应该跟于家驹打个招呼,便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风衣兜里掏手机,这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她吓了一跳,急忙上上下下地寻找,又把坤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翻了个底朝天,哪里还有手机的踪影?

情急之下,她用座机拨打了自己手机的号码,电话里传出电信小姐抱歉的声音:“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李楠彻底失望了,茫然地呆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多么希望能够接到于家驹的电话啊#糊会向他倾诉,告诉他手机为什么会丢了,而所有的通信录,还有一些采访资料目录都在里面存着,如果没有去大酒楼,如果没有仓皇逃离,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

李楠以泪洗面,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她立刻又试探地拨打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想不到竟然接通了。她激动得连拿话筒的手都哆嗦了,紧张而又兴奋地问:“请问,这手机是不是你昨天……捡到的?”

顾牛牛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兴奋:“嘿,是戴墨镜的那位小姐吧?昨天你在ok大酒楼门口走得那么急,手机掉了也不知道,俺喊了你好几声你也听不见,又追了你好半天,也追不上汽车。”

李楠悬着的心放下许多,小心翼翼地问:“我后来发现了,给你打电话。可是,总是关机啊。”

“那都半夜了吧?我怕会吵醒同屋的人,所以就关了。反正你的手机已经在我手里,你快点来取吧。”

李楠想想,联系起社会上流行的潜规则,认真地问:“好,你说吧,我得付你多少钱才能拿回手机?一百块,行吗?”

想不到顾牛牛发火了:“你把俺当成甚了?告诉你,你要想要就快点来,不想要就算了,俺才不要你的钱呢!”

李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只会连声说:“要,要,谢谢,谢谢。”

“那好,你在哪儿丢的,就来哪儿取吧!你还穿昨天穿的那件好看的风衣就行,俺能认得你。上午10点钟,俺在门口等你!”

李楠千恩万谢后挂了电话,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草草吃了早点便赶到了ok大酒楼门口。

刚刚下了出租车,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保安就拿着一个手机走过来,操着西北口音问:“小姐,您昨天丢的是这个手机吧?”

李楠拿过来一看,正是自己的。她抬起头正要说感谢,一下认出了顾牛牛:“想不到是你啊!”

顾牛牛莫名其妙。李楠把墨镜一摘,说:“咱们可是经常见面的。”

顾牛牛也认出了她,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不自然,把头扭到一边“嘿嘿”傻笑着,躲闪着她的目光。

李楠感叹道:“真不容易啊!想不到你们生活那么艰难,还能够拾金不昧……真是想不到啊!”

顾牛牛一下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扭回头来瞪着她,问:“你说什么?是不是俺们穷就丧良心?是不是?”

李楠蒙了,一时语塞:“我……我是不是说错了?”

“俺听得出来,你话中有话!”顾牛牛火冒三丈,一把将手机夺回去,“你要不说清楚,俺就不能把它还给你!”

这时,不少路人听到顾牛牛的大嗓门都围了过来,李楠被围在中间,难堪极了。她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又羞又恼地叫起来:“我看你这是故意报复!上次是我误会了你,可你也不能这样啊!这是我的手机,你凭什么不还给我?”

顾牛牛固执地较着劲:“你不讲清楚俺就不给你!”

李楠觉得丢不起这个人,不再理他,愤愤地挤出了人群。这时,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在她身边停住,刘玉强从里面下来,满脸笑容地问:“杨阳,我终于把你盼来了!”

李楠哪有好气,指了指顾牛牛,带着哭腔说:“我……我的手机!”

刘玉强怔了一下,走过去看了看顾牛牛手中的手机,不由分说地一把抢过来,板起面孔训斥道:“你是ok大酒楼的保安吗?好啊,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敢抢顾客的手机?你知道顾客是谁?是上帝!”

顾牛牛结结巴巴地要分辩,刘玉强伸手就把他推了个踉跄,然后一招手,马上有两个壮实的男青年从酒店里跑出来,一边一个扭住了顾牛牛。

李楠见状,着急地喊起来:“哎哎,刘玉强,别打人啊……”

刘玉强朝她笑了笑,把手机还给李楠,无奈地说:“你们女孩子就是心软。不是有句话吗?对坏人的姑息,就是对好人的犯罪!不过今天得听你的。你放心吧,我们酒店是文明酒店,不会把他怎么样的,顶多教育教育。”

李楠还不放心,叮嘱再三,刘玉强满口答应。眼看快到十一点,刘玉强又要留她吃饭,她借口还有事,婉言谢绝了。刘玉强也不好勉强,非要开车送她。李楠有点过意不去,只好同意了。

宝马车一阵风似的开到了温泉花园门口,李楠要下车,被刘玉强拦住了,他一个劲地按喇叭。

姜大元走到车前,礼貌地敬了一个礼,说:“先生,请登记一下会客单和车牌号码。”

刘玉强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⑧拢∥揖退鸵桓鋈耍马上就走!”

姜大元赔着笑脸:“对不起,小区规定,不是业主的车进去就得登记。”

刘玉强顿时拉下了脸,盛气凌人地叫起来:“嘿,你说什么?别说你们小小的温泉花园,就是区政府、市政府大院也没人敢这么拦我的车!睁大你们的瞎眼好好看清楚,我这是什么车?”

姜大元也火了:“这位师傅,你怎么可以骂人呢?”

刘玉强猛地打开车门,探出脑袋咆哮:“我骂你了吗?自作多情!我骂的是一群从外地跑到我们城里来的看门狗,你们是吗?”

姜大元气得脸涨得通红,伸手指着他:“你……”

李楠本来不想露脸,眼看着躲不过去,只好装作生气,严肃地对刘玉强说:“这是社区的管理规定,人家是按规定办事。再说,都到家门口了,有啥好送的?这么点路,我天天步行回家,早走惯了!”说着,她下了车,指了指自己居住的那个楼房,又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朝自己家去了。

刘玉强无奈,只好狠狠地瞪了姜大元一眼,掉转了车头。

“戒指事件”过了几天以后,601室里的两个年轻女子也渐渐结束了冷战,不温不火地和平共处着。这天晚上,顾羊羊突然挺着大肚子出现在门口,把她们俩吓了一大跳。

李楠心里有事,内疚地要请她进来,顾羊羊谢绝了。她站在门口声音哽咽地想说什么,却难过得表达不清楚。赵灵不知内幕,急得连连催促:“羊羊,慢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急死人了!”

顾羊羊突然捂住脸呜呜地向楼下跑了。刚跑到三楼,就听得“扑通”一声,她重重地摔在楼梯口。赵灵和李楠觉得不妙,三步并做两步追了出去,发现顾羊羊抱着肚子蜷缩在楼梯口,嘴里不断痛苦地呻吟着。赵灵慌忙把她扶起,大声命令一旁吓傻了的李楠:“愣着干什么?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啊!”

“哎,哎!”李楠被点醒,答应着返身跑回601室打了电话。

顾羊羊早产了,幸亏抢救得及时,不但她脱离了危险,还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在医院里忙了一夜的赵灵终于松了口气,再看李楠,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想问问她,又一想,算了吧,大概她那天做了对不住顾牛牛两口子的事情,情绪上很难缓过来。

只有李楠自己知道顾羊羊为什么会在深夜跑来找她,那肯定是为她的丈夫抱不平啊!李楠一直为此事忐忑不安,还向刘玉强替牛牛求过情,然而,对方以杀一儆百为由婉言拒绝了。这使得牛牛失去了工作。

李楠懊悔不迭,常常暗中落泪,她曾经差一点把这事情告诉赵灵,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她怕赵灵知道后更瞧不起她,她怕失去这个好朋友。一周后,一个意外的发现使她的不安稍稍缓解了:顾牛牛居然出现在温泉花园的保安队伍中,而且笑眯眯地给她敬了一个礼,问了一声好。

李楠惊喜交加,竟情不自禁地上前和他握了握手,语无伦次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一旁的保安队长姜大元笑呵呵地告诉她是孔所长推荐牛牛来的,当然,主要是因为牛牛自己走得正,做保安很合适。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楠脸上又不免一阵一阵发起烧来。

到了晚上九点,赵灵加夜班还没有回来。她恍然想起这几天因为心境不好,居然忘记了和“草儿”的约定,于是,打开电脑上网进入聊天室,敲响“草儿”的“门”。

果然,“草儿”对她已经非常有意见,荧屏上很快出现一行抗议的文字:“‘花儿’,我抗议,这些日子,你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到底做什么事去了?”

李楠连忙道歉,恨不得把满肚子的话都倾吐给对方:“我做错了很多事情,让我追悔莫及。原来,生活是那样让人不可琢磨,远不像我过去想象的那样阳光灿烂。我的心黯淡了,已经快降到了谷底……”

“你用不着那么悲观,如果你认识到自己错了,就要勇敢地去改正,这样,你的灵魂就能得到解脱。”

李楠苦笑了一下,回答说:“你说话像个传教士。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的朋友也是这样劝我的。我周围有一些棚户人家,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艰难和辛苦,可为人却那样的宽厚、真诚又善良,不管未来怎样,他们每天都乐观地生活着,憧憬着在北京这个大城市美好的未来。我真感动,也特别内疚。我深刻反省自己,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假斯文、假清高,曾经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我周围的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忏悔,才能够让他们理解我心中的那份真诚。‘草儿’,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听众,你能帮助我吗?”

“我……不能!”

“为什么?”

“我们离得太远。”

“草儿”的回答太让李楠失望了,不,带给她的甚至是绝望。她想哀求对方拉她一把,便飞快地打出了这样的话:“你知道吗?我本来想告诉你一个埋藏在心里最最秘密的一件事,那是我去年才知道的一件事:我最最亲爱的人,我的母亲欺骗了我,让我至今无地自容。所以,我搬离了那个家,到外面来住,可是,我周围的朋友竟然没有一个能理解我,包括我的男朋友……我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我快崩溃了,甚至,此时此刻还想到了轻生……”

“草儿”立刻回了话:“别别别,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

李楠回答:“我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草儿’,对不起,我下线了,也许明天你再也找不到‘花儿’了……”

她关了电脑,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瘫软在椅子上。

第二十四章

李楠失常的举动让赵灵紧张起来,她忘记了已经是深夜,忘记了社会上关于女孩子夜晚独自打车遭遇强暴的种种传言,随手拦了一辆出租直奔温泉花园。

一进门,她就听到从李楠的卧室里面传出嘤嘤的哭声,心头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她迟疑片刻,悄然走到那卧室门前,轻轻地推开了门。

沉浸在悲痛中的李楠浑然不觉,依旧在抽泣着。赵灵不由心里一动,说:“从明天起,咱们还跟过去一样,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好吗?”

李楠怔了怔,感动地扑到赵灵的身上,抱祝糊“呜呜”大哭起来。

赵灵也陪着她落了不少泪。看见李楠那痛苦的样子,她的心里很矛盾。不可否认,有点幸灾乐祸,有点胜利者的快意,可是在这种情绪的后面又藏着不能控制的同情。她几乎要放弃报复计划了,但另一个念头却顽强地提醒她:忘记她使你受到的那些不公平待遇吗?不,凭什么要放弃?

矛盾的心情使她晚上又失眠了。翻来覆去中她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给她的那枚幸运币,便一骨碌翻身起来,从衣服兜里取出了它。她心里默念着:硬币啊硬币,我听你的了,如果红点朝上,我就继续向李楠索要属于我的一切;如果朝下,我就放弃!

想着,她闭上眼睛,把硬币抛向半空。待她睁开眼,硬币已经平静地躺在床上,那上面的醒目的红点刺得她心里猛地一痛。她茫然地收起硬币,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放弃,是老天不让放弃。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公平的,可是……”

还在举棋不定,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拿起电话问:“喂,哪一位?”

电话里是个男子的声音,似乎怔了片刻,又笑着自报家门:“我是ok大酒店的刘玉强啊!哦,是大杨阳的同学,也算是男朋友吧。”

赵灵感到惊讶:怎么李楠又冒出个男朋友?迟疑间,刘玉强又说了:“怎么,还信不过我啊?哦,我可是听大杨阳提起过你,你就是和她住一块儿的那个同名同姓的校对工吧?”

赵灵脑子里“嗡”地一响,许多屈辱一下子又翻腾起来。她使劲咬咬下唇说:“她睡了,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吗?”

刘玉强说:“恐怕不方便吧?”

赵灵突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为什么要管李楠的这些闲事呢?再说,你不是盼着李楠陷入尴尬的境地吗?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啊。想着,她不卑不亢地告诉刘玉强:“这的确是你们之间的事。只要她不结婚,你就有追求的权力!”

电话那边刘玉强得意地笑了起来:“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也许是因为得到了李楠最要好的室友的支持,刘玉强的爱情攻势更加猛烈了。他几乎天天在下班的时候开着车在报社门口等待李楠,弄得报社的人们议论纷纷。李楠心里烦他,推了好几次,但又碍着面子,有时也坐过他的车。

到了周末,张慧英打来了电话,说她身体不舒服,让李楠回去一趟。李楠也惦记着母亲,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正准备走,于家驹走过来朝她神秘地一笑,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放到了她面前,又轻轻地走开了。李楠低头一看,立刻猜到了什么,幸福的笑容顿时包围了她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

她情绪好极了,连蹦带跳地出了报社大门,刚想拦辆出租车,一辆白色宝马车开过来停在她的身旁,里面探出刘玉强的脸:“上车吧,杨小姐!”

李楠抱歉地笑笑,想谢绝他,刘玉强笑嘻嘻地说:“放心吧,我刚从你家出来,是你妈妈嘱咐我来接你的。”

李楠顿时明白了,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们……”

刘玉强连忙下车为她打开车门,讨好地说:“杨小姐,你别生气。一句话,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你,我把心思也向你母亲说了,你母亲很赞同,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李楠一字一顿地告诫他:“刘玉强,你听着,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刘玉强固执地把她往车里推:“我知道,不就是那个记者吗?可那毕竟不是丈夫啊。我告诉你,只要你没有去领结婚证,我就有权力追求你!“

遇到这样的人,李楠真不知道再怎么解释了。她只好软弱无力地说:“别说这些了,赶快拉我去看我妈妈。”

汽车启动后,李楠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报社楼门口,蓦地看见于家驹正茫然地站在那里。她想叫停车,可惜是单行线,中间又有隔离护拦,根本不能掉头。

于家驹本来是想请李楠去听晚上七点的音乐会的,没想到好心情被宝马车的突然出现搅乱了。他惆怅地望着淹没在滚滚车流里的白色宝马,就听赵灵在身后笑嘻嘻地招呼他:“望眼欲穿了吧?于哥,什么好事也不叫我?”

于家驹没好气地说:“别捣乱!”

赵灵微笑依旧:“别死要面子活受罪,是生那辆宝马的气吧?于大记者,我是担心你这辆切诺基竞争不过人家的宝马!”

“你胡扯什么呀!”

赵灵一点也不生气,故意凑到他脸前,用命令的口气问:“好好,咱们不开玩笑,说正经的:周末了,也该请我撮一顿了吧?”

于家驹眼瞅着心里的人被刘玉强拉走了,心里烦,想发泄一下,便立刻答应了赵灵的要求。两人还是来到老地方月岛酒吧,也没叫什么菜,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于家驹心里不痛快,喝得很猛,不一会儿就有了醉意。

赵灵看着他那副可怜相,想着平时叱诧风云的大记者居然沮丧到这种程度,一腔怨恨都集中在李楠身上了。她琢磨着怎样才能惩罚她,便鼓了鼓勇气,抱住于家驹的胳膊,撒娇地说:“我求你了,于哥,别喝了!”

于家驹醉眼正さ匾推开她:“求我?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又不是大杨阳!”

赵灵壮着胆子说:“我不是大杨阳,可我也和她一样,都是你的女朋友啊!”

于家驹摇着头苦笑:“你蒙谁呢?咱们可要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你是小杨阳!再者,你别忘了,金星可是我的同学、朋友,我怎么能夺人之美呢?你别开玩笑了!”

为了给李楠搅和,赵灵索性将玩笑开了下去:“我才没有开玩笑呢。于哥,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和金星已经名存实亡了……”

“名存实亡?”于家驹眯着醉眼把脸伸到赵灵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看着啊,你怎么躲闪呢?哈哈,你蒙谁哪!”

赵灵被瞧得一阵心慌,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醉了。她试探地说:“于大记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嘻嘻,于哥,你实话告诉我,到底喜欢我不?”

于家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反问:“你难道不知道喜欢和爱是两个概念?你不会是在我失意的时候专门向我说这句话的吧?”

“我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可你不给我机会。”

于家驹酒意全无,目光恢复了常态。他叹了口气,说:“你比大杨阳勇敢,她从来不肯说出那几个字来,就像她写的那篇得奖的文章里说的一样,火一样的爱最诱惑人的感觉不是爆发,而是深埋在心里。我喜欢,喜欢含蓄的女孩,她就是这样的人……”

赵灵“腾”地站起来:“于哥,你错了!那篇文章并不是她写的,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去采访!”

于家驹不相信地眨着眼:“你说什么?”

赵灵忍不住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于家驹听傻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气愤地将酒杯一放:“其实我也这样怀疑过,想不到……她,她怎么会这样?真不可思议,不可容忍!”

赵灵莞尔一笑,心里一阵得意。但马上又有些后悔:自己这样不守信用地揭李楠的老底,是不是太残酷了?万一真把她搅得没有立足之地,这辈子自己的良心也不得安宁啊!

于家驹是个最容不得弄虚作假的人,尤其在业务上。自从他确信了李楠没有去大漠河采访的事,对她再一次明显地疏远了。这天,李楠兴冲冲地来找他,说有一只山西翠湖园里的丹顶鹤突然向东方飞走了,有人看见它在北京的上空盘旋过,爱护动物保护协会号召北京居民们应该拿出爱心寻找。她觉得这件事情很有采访价值,请求于家驹派她去。

于家驹不动声色地听她讲完,淡然回答说他知道这事,而且已经派小杨阳去采访了。李楠很失落。一天后,《生活参考报》的头版刊出了一张美丽的丹顶鹤的大幅照片,照片的旁边是一则很大的寻鸟启事。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同一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登的是杨原平的寻人启事,那则启事非常小,如果不认真寻找,很难发现它的存在。然而,最令人吃惊的是报纸的《虹》专栏里发表了署名“特约记者小杨阳”的评论文章:《爱鸟乎,爱人乎?》

文章说:“据有关专家分析,一只长途跋涉的鸟,一旦遭遇饮食和生存环境的改变,将面临十分艰难的困境,以至于会造成令人痛惜的夭折。为此,北京人对这只外来的丹顶鹤所倾的关注是前所未有的,不少居民为了找到它,已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目前,仍没有人知道这只外来鸟到底在哪里,是死是活。但这足以表明善良的人们对这只外来鸟有一份特别的亲善和爱心了。据有关方面统计,光是网上相互提供线索的帖子就有上千条。无疑,这种爱心确实值得鼓励和提倡,但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事情的另一面:一个有三百多万的占全市人口近四分之一的外地人群落,他们也许就是三百多万只外来鸟,为了谋生同样有着遭受艰辛和伤痛的经历,他们其实并不亚于那只外来鸟。有一个外地老人,二十年如一日地寻找着他失踪的女儿,在多家报纸上刊登了上百条寻人启事,而每一次却都如石沉大海,默默无闻。

“对大自然、对人类、对所有生命的关爱是人的天性。然而,我们不禁要问:爱鸟乎,爱人乎?也许,我们的人类之爱所关注的应当是这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爱人乎,爱鸟乎?”

这一天的《生活参考报》又一次达到了空前的火爆,以至于还没有到中午就脱销了,而有些不守规矩的报贩子也趁机抬高了零售价格。

在一片赞扬声中,报社专门召集各部门领导开了一个会,会上,肖主编对赵灵的文章高度评价,说一篇连续报道和评述能够引起如此大的反响,是前所未有的。而这里面,小杨阳功不可没。老头有些激动,语调提得很高,问大家:“谁说外地没有人才?听说,最近,这丫头还在考人大研究生!这样的人才我们不能随便对待,我提议,如果她考上了,应该让她不脱产去读书。”

赵灵从于家驹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得立刻给爸爸写了封信。她感到她大展才华、乌鸡变凤凰的大好时机到了。同时她也清楚,自己毕竟还不是报社的正式记者,报社也无法过多地宣传一个还不属于他们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呢?但愿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

赵灵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人民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接到通知那天,肖主编让小高把一张崭新的桌子搬进了记者办公室,放在于家驹桌子的右侧,与左侧的李楠形成遥相呼应的阵势。他还亲自把一台新笔记本电脑搬到那桌子上。赵灵谢了领导关心,一边趾高气扬地瞥了李楠一眼。李楠正傻呵呵地朝着她笑呢着。那笑容看起来是那样单纯,那样无辜。然而在赵灵眼里,她已经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了,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恼怒。

她决定再在网上折磨她一回。到了晚上,她把新配备的笔记本电脑带回了卧室,九点的时候,准时开始上网。

她利索地打出了这样的话:“‘花儿’,我最近看了你们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文章《爱鸟乎,爱人乎?》,写得精彩极了,署名是‘小杨阳’。我猜,一定是你为了悼念我们小时候的小伙伴特意写的吧?我很感动。”

“花儿”回答:“不是我写的,是我的另外一个女同事写的。”

李楠的诚实差一点打消了赵灵折磨她的念头,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下去:“听你这口气,好像情绪不大好?”

“是啊。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干记者的材料。我的男朋友告诉我,我缺乏当记者的一个最重要的素质:观察事物的敏锐性,还说,这一点,我不及我的那位女同事。”

赵灵心里一阵得意,恶作剧地追问道:“也许,你的男朋友这是在找借口?恕我直言,他是不是因为移情别恋、对你的那位女同事有了好感,才这样说的呢?”

“说心里话,我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我的那个女同事是一个结过婚的人,而且,她的丈夫是我男朋友的好友。我相信,他不至于……”

赵灵被刺痛,打断了她的话,很残酷地说:“男人的心事女人有时很难读懂。花儿,如今的社会,就是竞争的社会,到哪儿去,做什么,都会有竞争,包括工作和爱情,而且都很残酷。”

“花儿”停了片刻,才回答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最近我身边一连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怀疑是有人在欺诈、蒙骗,真有点不知所措!”

赵灵一怔,问:“谁在骗你?”

“摸得着,看不见。”

赵灵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李楠作为一名新闻记者,观察力和思辩能力竟然如此迟钝。怪不得连于家驹都提醒她了。想到这里,赵灵有点幸灾乐祸地告诉她:“其实,在你的身边,就有一个最大的骗子……”

“你说的是谁?!”

赵灵差一点把“你妈妈”三个字打出来。她强忍着收住手,愤然地将电脑关闭了。她身子向后一仰,神情复杂地望着还闪着亮光的屏幕,想象着李楠心烦意乱的样子。不知怎么,她的心中有一种很解气、解恨的感觉。她又想起了于家驹的话,“喜欢和爱是两种概念”,不禁叹出声来。她相信于家驹是喜欢她的,但仅仅是喜欢而已,而给李楠的却是爱。

赵灵甚至严肃地分析过是否因为于家驹对她们两个年轻女孩态度不同而使她的报复心如此强烈,但她还是否定了。根源还在那张北京户口。你们母女造成了我一生的痛苦,难道我就没有权利让你们也痛苦一阵吗?但愿李楠能把这种痛苦的感觉传递给她的母亲,那个可恶的曾经的张阿姨,现在的张慧英。

李楠接受了于家驹的规劝,现在比赵灵勤快多了,天刚亮就坐着公交车去了单位。赵灵醒来后已经是八点多,她匆匆进了卫生间。刚刚蹲下,就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李楠又忘了带钥匙,一手提着裤子去开了门。

门口居然站着张慧英。张慧英愣了一下,也认出了她,顿时张口结舌了:“你,你是赵灵吧?”

赵灵也有些感到意外,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练,对她们母女已经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马上讽刺道:“张阿姨可是贵人多忘事啊!我现在叫杨阳。您忘了?我的户口早就移到我爸爸杨原平的名下了!”

张慧英惶惶然地眨着眼睛:“哦,哦。你怎么在这儿?”

赵灵一声冷笑:“笑话。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601,对吧?你女儿也住在我这里。”

张慧英一下子泄了气,身子瘫软地靠住了门框:“你什么都知道了?那,那李楠知道吗?”

赵灵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刻薄地反问:“她那么善良,又那么脆弱,我怎么忍心告诉她?”

“不知道就好,就好……”张慧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叨叨着,四下瞅着。突然,她“扑通”一下跪在赵灵面前,“我求你了,不要为难李楠,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赵灵冷漠地摇摇头:“您不是很有办法吗?求我干什么?”

张慧英不顾一切地磕了一个头,泪眼汪汪地乞求:“那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们母女俩?要多少,我,我都给。只要别难为李楠就行!”

赵灵大声呵斥:“那你告诉我,一个进京名额到底值多少钱?再有,你得付多少钱才能抵消我这六七年经受的所有痛苦?更不用说留给我一生的遗憾!”

说完,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狠狠地摔上了门。

张慧英傻呆呆地蹲在门口想了好久,最后作出了决定:必须让女儿从这里搬走,越远越好。

杨原平没有和女儿打招呼,就一个人悄悄坐火车来到了北京。女儿的成功让他兴奋不已,同时,长久地埋在心底的那份歉疚也越来越让他不得安宁。自己活了五十大几了,居然还那么糊涂,至今还找不到女儿迁出的户口漂在哪里!

他琢磨了好久,为了女儿,他选择了退休。来到北京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面搞了个同学大聚会。酒席宴上,虽然已经退休的老关毕竟是民警中有影响的老人,说到这一片户口变迁的情况如数家珍,头头是道。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杨原平提起了张慧英,大家都说这个人刚退休回来的时候,还给她接过风,后来就跟钻到地底下一样,无论怎么打电话打手机,谁都找不到她。

杨原平的心凉了半截,不甘心地对老关说:“唉,她回来的时候挺热心的,要帮助我女儿把户口办回来,可到现在,都五年了,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老关一怔,问:“嗨,你女儿不是叫杨阳吗?”

“是啊!太阳的阳。”

“这事我清楚,人家张慧英六年前就帮着把你女儿的户口转回来了。”

杨原平一把抓住老关的手:“你不会记错吧?”

老关连连摇头:“就在我管辖的派出所,又是我亲自给办的,还能记错吗?这样吧,明天咱们一起到我们派出所一趟,我翻给你看!”

第二天杨原平跟着老关去了。这一查不要紧,查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户口底簿上确实有一个“杨阳”,只不过因为考取了大学,已经注销,转到学校去了。

杨原平心里一激灵,拿过那页户口底簿一项一项看起了上面的内容。他很快就惊叫起来:“老关,这上面填写的出生年月日以及父母的姓名、家庭关系和我女儿的一模一样!可我女儿明明没有在北京上大学,而且至今还算是外地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老关的面孔变得严肃,沉吟片刻,说:“据我的经验,她的户口很有可能被人冒名顶替了!至于是谁,你从周围的人里找吧。”

话说到这份上,杨原平已经明白了老关话有所指,可是他想起和张慧英两家人相处的那些日子,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心事重重地找到了女儿,承受了赵灵一顿抱怨后,宛转地把在派出所打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她。

不料赵灵比他还清楚,立刻愤愤然地说:“爸,您怎么这么东郭先生啊?就是张慧英私下搞了个调包计,让她的女儿顶替了我……爸,你一定要告她!”

杨原平吃了一惊:“告她?老邻居了,有必要兴师动众地上法院吗?”

赵灵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扶着爸爸的肩头,轻轻晃着:“还犹豫什么呀?爸,您不替自己想,也得替我想想,这些年我受的苦和委屈还不够多吗?”

杨原平喉咙里一阵哽咽:可不是嘛,女儿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啊!自己一个没本事的糟老头子,能为她做的也就是这点事情了。想着,他情不自禁地抚摩着女儿的秀发,感慨道:“好,爸听你的。”

李楠经过认真的采访,写出了一篇名为《两栖人的梦?续篇》的采访录,深得社会好评。于家驹很为她高兴,准备趁热打铁,扩大影响,连登三期。

李楠兴冲冲回到家,看见张慧英一脸惶惑不安的样子,刚要问,一个法院工作人员出现在门口,问:“这是张慧英的家吗?”

李楠惊讶地望着对方:“是啊!您……”

那人面无表情地递过一张传票:“这是原告诉状,这是法庭传票,十五天后开庭,请您照上面的具体时间准时出庭。”

李楠凑过去一看,只见诉状上真切地写着,原告是杨原平和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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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赵灵很晚才回到温泉花园,令她奇怪的是,昨天一整天待在张慧英那里的李楠居然也回来了。赵灵没有理睬她,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刚刚放下手中的小包,就有人敲卧室的门,接着,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李楠。

赵灵感觉到要发生些什么,只是很随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李楠走到她身边,声音微微颤抖地问:“我问你,你是不是‘草儿’?”

赵灵顿了一下,默认了。李楠激动地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灵冷冷地望着对方:“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想知道吗?很简单!你的妈妈,你,还有……杨阳和她的户口……”

李楠仿佛受到了重重一击,身子朝后踉跄了一下,痛苦地说:“相信我,这件事我妈妈一直瞒着我,直到家驹要我们一起去大漠河农场采访杨叔叔的那次,我才知道了真相。可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谁啊!”

赵灵反唇相讥:“你可以不知道我,但你总知道‘草儿’是谁吧?为什么瞒着她?”

李楠的头垂下了,无力地摇着:“对不起……我承认,我没有勇气……我求你了,不要和我的母亲对簿公堂。”

听到李楠还在替她母亲求情,赵灵的目光更加无情:“别跟我提你那位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母亲。你以为这样的事情,一声‘对不起’就能了结吗?你这样的生活宠儿也该尝尝什么是痛苦和绝望的滋味了!”

李楠想不到赵灵会这样伤她的自尊心,转身捂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卧室。随着很响的关门声,赵灵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全泄尽了,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一阵轻轻的响动惊醒了,起来一看,原来是李楠正在收拾自己的衣物和用品,看样子是要搬走。

赵灵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更加冷酷地说:“你需要归还的难道仅仅是这间房子吗?”

李楠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回答,刘玉强敲门进来了,二话没说就帮李楠提起了箱子。

李楠很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刘玉强讨好地一笑,说:“是你妈妈叫我来的。再说,这也是我一个大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吧。”

李楠拦不祝蝴,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门口,又回头告诉赵灵:“我在5号楼租了一套房子,65平米,没有这套大,可我一个人也够用了。再见!”

赵灵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转身跑到窗前,看见刘玉强的那辆宝马车缓缓地朝5号楼方向驶去。她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像发现李楠要被骗入虎狼窝一样,心想如果于家驹知道了会多么难受啊!

大概是心有灵犀,于家驹竟然打来了电话!不过,电话里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情。由于现在正是大学录取新生的时候,于家驹让她去一些重点院校调查采访假冒大学生和移民考生的情况,搞一组比较典型的数据回来。赵灵为难地说自己对北京的许多大学一点儿也不熟悉,甚至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于家驹提醒她可以先去北方大学,必要的时候,让大杨阳带着。赵灵也不好再说什么,哼哼呀呀地答应了。她独自去了北方大学。一进校园,就看见宣传栏里贴着一张布告,很多学生围在周围看着、议论着。她挤进去仔细一看,布告上罗列着二十多个大学生的名字,名字的下面是校方的通知:“以上同学看到《公告》后,请到人事处去接受调查,处理有关事宜……”

耳旁不断响着学生们的议论声,赵灵从他们的话里听出这些人是因为学籍问题被学校重点调查的,不禁注意起来。蓦地,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杨阳’?”她惊得差一点叫出声,“莫非此杨阳就是彼‘李楠’?”

她不敢过多猜测,径直去了校学生处,想查查最近三年内共查处的假冒大学生的名单。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因为没有合法的记者身份和合法的手续,人家拒不接待。赵灵又急又气,马上打电话把于家驹叫来了。见面她就说:“在你我的身边有一个假冒大学生,还是劳您大驾亲自到学生处查一查吧。”

于家驹见她阴阳怪气的,也懒得和她计较,直接去了学生处。那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连嗑都没打便把材料都拿出来给他看。于家驹一页一页翻看着,也很快就看到了“杨阳”这个名字,惊得眼皮都跳了一下。会不会是搞混了?

于家驹忐忑不安地问:“如果不保密的话,能不能给我看看这个叫杨阳的详细材料?”

工作人员说:“你指的是前年毕业的那个杨阳吧?她的户籍关系始终没有转走,可是真不巧,有一位姓胡的胡律师前几天借了去看,还在他手里。我们已经打去电话催他还回来,好像他过一会儿就要来。”

于家驹听到胡律师这个名字,决定等着他。果然,胡律师正是他认识的那位。不等校方介绍,他们两人的手就已经紧紧握在一起了。

于家驹说明来意,胡律师说:“我拿的是复印件。因为杨阳学籍表上的照片不很清楚,也想来学校看看原件上的照片呢。哦?您认识这个杨阳?”

于家驹掩饰地摇摇头:“哦,叫杨阳的人很多,我也不知道你我要了解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不,这几年考上我们学校的学生中就有好几个叫杨阳的呢。”工作人员说着,从档案柜里取出一沓合订的集体户口本,翻到了其中的一页,“这是户口上的照片,应当是最标准、最清楚的了。”

于家驹迫不及待地凑过去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大杨阳啊,明明是小杨阳的标准照片,十七八岁的样子,梳着短短的运动员发型,样子还有些边远地区人的朴实气。

胡律师见他发呆,就问:“于记者,您想了解的就是她吧?”

于家驹还缓不过劲来,茫然地点着头:“等等,等等,我有点发蒙……”

工作人员的样子显得很沉痛:“这个杨阳同学的问题比较特殊,要不是胡律师来,我们是很难查出来的。”

胡律师觉得事情已经公开,没有必要瞒着于家驹,就挽着懵懵懂懂的他出了学生处,在楼梯口对他说:“照片上的这个杨阳也在你们报社工作,对吧?于记者,实不相瞒,我的当事人就是你一直挂在心上的杨原平。是他委托我做他的代理律师的。”

于家驹此时心乱如麻,他抱歉地说想安静地想一想,支走了胡律师,然后连车也没有开,一个人踱步回到了宿舍里。他觉得胸口憋得难受,很想大喊几声,便走到窗前,望着这座高楼林立的雄伟城市和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北方大学校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一直被同事们认为是很纯真、很文静、很聪明又很有天赋、很有前途的大杨阳,居然会是……这可能吗?或许是胡律师他们的误会吧?可是,校方的材料白纸黑字……于家驹不敢想下去了。他想清理清理混沌的脑子,刚进了编辑部,就被肖主编请去了。

肖主编板着面孔看看他,示意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将一份打印的《会议纪要》递给他:“你看吧!”

于家驹心里不由得慌起来:大杨阳的事情我才刚刚听说,报社怎么就开会讨论了呢?待他一看,才大吃一惊:“什么?要我们的《虹》停刊?”

肖主编苦笑着解释:“只是暂时停刊整顿。”

于家驹“呼”地站起来追问:“为什么?”

肖主编挥挥手让他坐下,说:“上面都写得很清楚了。主要是最近几期的《虹》栏目发表的大杨阳的文章里有些观点偏激,在读者中引起了不同说法……”

“这不是好事吗?”

肖主编摇摇头:“不一定反应强烈的文章就是好文章。我们说着痛快,可一不注意也会误导读者,尤其是青少年,他们的辨别能力还差一些。所以嘛,你最好同大杨阳好好谈谈,认真总结一下教训。当然,你和我都有责任。家驹啊,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从来就是从爱护年轻人的角度出发的。你可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是报社领导集体讨论决定的,领导这样做,同样也是从爱护你们的角度出发的……”

于家驹忍不住又愤愤然地站起来,说:“肖主编,您别说了,我明白。这次开辟的争鸣专号是我的主意,责任主要在我,不在大杨阳,也不在您,我会按照这个《纪要》里的要求做认真检查的。请问一下,停了《虹》,原来的版面做什么?”

肖主编说:“先出几期《小杨阳专访》。”

“《小杨阳专访》?”于家驹想不到报社会在这个节骨眼作出这样的决定,难道是巧合吗?对大杨阳来说,这简直是落井下石啊!

肖主编并没有注意他的情绪,还以为做了件大好事,慷慨地说:“我已经把任务给小杨阳布置下去了,必要的时候,你们尽可能给她提供方便,比如出差、采访什么的。”

于家驹淡然一笑,笑得很尴尬。看来,他也只能采取恭敬不如从命的态度了。

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因为欠费被停了,赵灵还记不起自己的手机是用金星的身份证注册的,也记不起话费一直都是他抢着替她交的。

她突然担心起来:金星可是从来没有耽误过交费啊,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她连忙赶到银行交费处,交了自己的话费后,问金星名下的另一个手机费交了没有。收费小姐查了一下告诉她,那个手机号加上滞纳金欠费更多,而且已经停机一个多月了。

赵灵预感到金星遇到什么麻烦了,连忙替他也交清话费,匆匆离开了银行。一路上,她精神恍惚,一连给金星的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被告知对方关机。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她越来越不安,终于鼓起勇气去了那座让她蒙受屈辱的别墅。那里景色如故,晨雾朦胧中一栋栋别墅傲立着,显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和尊贵。在这样的环境里赵灵难免有些紧张,她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来到金星家门口的,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目瞪口呆了:所有的门上、窗户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写得明明白白,此栋房子已经拍卖了。

正在惊异时,背后传来金星闷闷的声音:“你来啦?”

赵灵猛一回头,见金星衣冠不整,一脸憔悴地望着她,那样子既让人可怜,又让人心疼。赵灵差一点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可冷静下来,恍然记得两人已经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夫妻了,便略带撒娇地怪嗔:“你怎么搞的?连手机都不开,人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金星没有正面回答,苦笑着反问:“是不是看我现在这样子特狼狈?如果不是现在这副样子,我肯定会和你联系的。”

赵灵也报以无可奈何的笑,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当初你既然知道我是赌气跑回我爸爸家的,为什么不去找我?”

金星叹了口气,讲了他的遭遇。原来,他是去过的,可那天刚下飞机,正准备换乘汽车去大漠河,接到公司的一个电话,说他的合伙人携款跑了,公司里一大摊子事情等着他马上处理,只好又返回北京。本打算处理完再去大漠河,没想到以后的事态发展得太快了,公司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破产了。

金星说到这里,低下了头,腼腆地说:“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还有脸再去见她心爱的人吗?所以我一直不敢再和你联系。你能原谅我吗?”

赵灵默默地点点头。金星受到了鼓舞,壮着胆子问:“杨,我不知道,你能跟我回去吗?”

赵灵毫不犹豫地摇头了:“不,我受不了你母亲的那种歧视,我的身上,我的心里都被抓得遍体鳞伤。大星,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可我还不至于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吧?”

“对不起!不过,我母亲她……已经去世了。”

赵灵蓦地抬头,意外地望着他。金星嗓子有些哽咽:“她是对不起你。可在临终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重复着一句话:‘儿啊,是妈妈害了你呀!’”

眼泪在赵灵的眼睛里打转,她拼命地克制自己,把脸偏到一边。金星一把抓祝糊的双肩:“杨,我知道你的心受过伤害,只希望你能理解我,原谅我……”

赵灵生怕自己心灵的防线会顷刻间崩溃,慌忙找了个托词,借口还有采访任务,挣脱他的手转身逃向一辆停在路旁的出租车。金星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报社的决定传达以后,赵灵替代了李楠的位置,每天处理大量的稿件,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李楠报上来的。最初,赵灵还有些过意不去,唯唯诺诺的,几天过去也就习惯了。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于家驹来到赵灵的桌前看了看,发现上面放着一篇打印出来的文章:假大学生调查录之三——《移民考生:另一种偷渡者》。

他眼睛一亮,感兴趣地读起来:“如今,对于很多人来说,接受高等教育是抬高身份和获取各种机会的途径。高考成了许多家庭重得不能再重的话题,是一件比婚姻还要重要的人生头等大事。全国各地每个地方的高考录取分数都不一样。于是,就有许多人隔山打牛,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在移民户籍上想出了许多的怪招。甚至有人违背人性道德,不惜做一些损人利己的手脚……”

于家驹暗暗感叹文章写得好,翻到文章最后,倏地愣住了:署名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李楠”,而“李楠”的旁边还签署着赵灵的意见:“写得很好!小杨阳”。

正在诧异,赵灵走了进来,于家驹指着那篇文章问:“既然你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好,为什么没报上去?”

赵灵微微一怔,喃喃回答:“我是替作者担心……担心文章写得太真实,会跟现在报社的形势有抵触。”

于家驹想不到她刚刚管了一点事情就会有这种顾虑,气愤地质问:“是自己不敢负责任吧?难道我们的文章不需要真实吗?”

赵灵语塞了。于家驹不甘心地继续问:“这个‘李楠’是哪里的?你这样做真的是对她负责任吗?”

赵灵无言以答。其实,李楠突然用真实姓名递来稿子时,连她也吓了一大跳。她正琢磨着怎样向于家驹讲清这事,于家驹的手机铃响了。

手机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马儿叔叔,你快来帮帮我吧!”

于家驹一惊:“小芳?出什么事了?”

顾小芳“哇”地哭起来:“我爸和我妈因为我打起来了!”

“好好,你别急,马儿叔叔这就去!”于家驹忘记了追问稿子的事情,站起来就向外面走去。

赵灵紧赶几步跟在后面,问:“于哥,你为什么对顾牛牛一家这么好。”

于家驹头也不回,反问道:“你不也对他们挺好的吗?”

“我和牛牛师傅有一段缘分。”

“我也有。”

赵灵明眸闪了闪,半开玩笑地调侃:“我明白了,听说牛牛师傅还吃醋呢!”

于家驹一边开车门一边说:“都说你是鬼精灵,这次可猜得离谱了。告诉你,我早就认识他们,而且和你的父亲一起去过他们在林区的父母家……”

赵灵大为惊讶:“什么?和我父亲?你骗人!”

于家驹上了车,发动起来:“为什么要骗你呢?我是和你父亲一起去的他们家,就是那位令人尊敬的杨原平先生!”

赵灵还要问什么,汽车已经开走了。

于家驹赶到顾牛牛家,那里早已经风平浪静。原来两口子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只不过是为了给小芳交入学赞助费的问题,一个要攒钱,一个说这钱收得不合理,你一言我一语就吵起来了,没想到小芳告到于家驹处,才着了慌,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于家驹安慰了他们一阵,又驾车返回了报社。刚停好车,小高急匆匆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封信,说:“于老师,这是大杨阳让我转交给你的。”

于家驹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慌忙撕开信,果然,里面装着一张李楠的辞呈。他又急又气,也顾不得小高就在面前眼睁睁地盯着他,拿出手机就打给了李楠。接通以后,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命令:“大杨阳,我不想听你什么解释,只要求你今天晚上七点去月岛酒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高还没有见过于家驹向李楠发这么大的火,惊得目瞪口呆,直到于家驹气冲冲地进了楼里才发现自己还傻站着呢。

公平地讲,当天晚上的风特别地温柔,有那么一丝凉凉的,吹在脸上格外舒服。再加上酒吧里弥漫着柔和的灯光,情侣们都尽情地享受着梦幻般的惬意。然而于家驹的心里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当李楠如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立刻把那封辞呈丢到她面前,厉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批准!”

李楠呻吟了一下,蓦地有一块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她默默地搅着杯中的咖啡,良久才问:“你前两天去北方大学了吧?”

于家驹不置可否。李楠突然恳求地望着于家驹:“家驹,我,我想喝酒!”

于家驹脸上闪过一丝惊异,马上就同意了。他把服务小姐招呼过来,要了两杯xo,又对着服务小姐耳语了几句。服务小姐会意地看了李楠一眼,点头离开,端来两杯酒后,又转身跑出了酒吧大门。

李楠发现于家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服务小姐,就端起酒来提醒他:“来,今天我破例,舍命陪君子了!”

于家驹轻轻按祝糊的手:“等等!”

只见服务小姐从外面返回来,双手还捧着一盘生日蛋糕,笑盈盈地款款走到他们面前,用悦耳的声音向李楠道了声祝福:“小姐,祝您生日快乐!”

李楠如梦初醒,动情地望着于家驹,泪花在眼里打转。

蛋糕上插着两根大蜡烛和五根小蜡烛,于家驹微笑着,亲手点燃每一根蜡烛,这才举起酒杯,深情地说:“杨阳小姐,祝你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谢谢你,家驹!”泪水从李楠的大眼睛里夺眶而出。她出神地望着一簇簇燃烧的火苗,脸色渐渐变得灰暗,“很可惜……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于家驹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出生年月日和户口上的不一样,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李楠低头想了想,一咬牙,郑重其事地说:“我还隐瞒了一个秘密:我的名字也不一样,我叫李楠。”

于家驹怔了一下,立刻想起那篇文章。他不禁抓住了她的手,由衷地赞许:“杨,不,楠,你很勇敢!文章也写得很漂亮!”

李楠苦涩地嘟囔道:“其实,你早已经猜出来了吧?”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自己说出来,这需要很大的勇气,连我们这样的男人恐怕都很难做得到。”

李楠悲凉地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家驹,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杨叔叔他现在打算怎么办?”

于家驹沉吟了片刻,说:“他已经请了律师,向法院起诉了!”

李楠默然片刻,双手捂着滚烫的面颊,自言自语地叨叨着:“起诉了?对,他应该起诉,自己的女儿被人家冒名顶替了,他能不气愤吗?我知道,我这是侵犯了人家姓名权和名誉权,罪有应得啊。”

于家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烫啊,你不要再喝了。我今天特意约你,一方面给你祝贺生日,一方面……”

李楠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帮助我?没有必要!”

于家驹气愤了:“你胡说!你是我的助手,我的女朋友,我有义务帮助你。你今天的坦白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你内心的纯真和勇敢。楠,相信我吧,一个女人在寻找她的另外一半的时候,最需要的是安全感,像山一样可以依靠;而一个男人也一样,在他爱的女人面前,同样需要一种安全感,像岛屿一样,可以在秀丽的风景中得以陶冶和歇息。李楠,你就是我于家驹的安全岛。”

说着,他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递到李楠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让李楠打开了它,里面露出一枚钻石戒指,与曾经丢失的那枚一模一样。

李楠顿时泪流满面,凝视着钻石戒指,双手微微颤抖着,于家驹抱祝糊的双手,温柔地说:“来,我给你戴上!”

李楠慌张地摇摇头:“不不不,我,我先去一下洗手间。”说着,她拿起手包匆匆向洗手间走去。

于家驹独自饮着酒,想着下一步如何安慰李楠,让她尽快地从抑郁和恐慌中摆脱出来。

一杯酒下去,还不见李楠回来,他有些慌,起身去女洗手间外面听了好一阵,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这时,服务小姐过来告诉他,李楠说身体不舒服,已经付过款提前走了。

于家驹一时慌了手脚,回身拿起首饰盒,急匆匆地离开了酒吧。他一口气将车开到温泉花园,发现601室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当时就没了主意。抱着有病乱求医的心态,他给小高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小高居然知道李楠搬家了,而且还知道是那个开白色宝马的同学帮她搬的,就搬到这个小区的5号楼里。

第二十六章

按照小高的提示,于家驹气喘吁吁地爬上了5号楼的602室。就在伸手敲门的刹那间,他改变主意了:用这样的方式向她倾诉爱慕之情,未免有些唐突了吧#鹤话说“欲速则不达”,还是乖乖地返回去,等明天再向她检讨吧!

于家驹不放心地看了看门上面的号牌,悄悄地下楼去了。

第二天上午,他去一个因为工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的电脑公司做了采访,赶回编辑部后,肖主编把一封信封递了过来。于家驹拿起一看,竟然就是李楠的那纸辞呈。他当时就急了,追问道:“她怎么把辞呈直接交给您了?这可好,我不接收,您这个大主编倒接收了。说吧,您打算怎么处理?”

肖主编沉吟着:“当然是提交社领导研究决定了。”

于家驹盯着他提醒:“我是问,您自己的意见呢?”

肖主编不满意他的这种口吻,瞪了他一眼,懒懒地回答:“原则上我会尊重她本人的请求……”

于家驹马上要作出激烈的反应,被肖主编挥挥手制止了。肖主编语气沉重地说:“家驹啊,那篇关于大学生伪造户籍的调查录可是你们《虹》专刊登出的。这叫自作自受。那篇文章见报后,对大杨阳的猜测和非议很多啊,甚至也吹到了咱们报社里来了。现在看来,她除了能证明大学本科学历的毕业证是真的以外,什么身份证、户口卡等等都是假的吧?我理解你,可感情是不能代替政策的!”

于家驹辩解:“不不,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客观,客观存在的事实#糊的确很优秀,这一点也不假吧?主编,您给我点时间,让我来劝她收回辞呈。”

肖主编沉默了。一阵难堪之后,他无奈地说:“现在恐怕已经不是她收回不收回的问题了。”

于家驹一怔,忽然明白了主编话里的含义,吃惊地问:“难道你们想开除她?这也太荒唐,太残酷了吧?”

肖主编苦笑了:“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要相信报社领导有自己的领导艺术。这样吧,我给你一段时间,先认真地考虑一下!”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于家驹再也不能安心看稿子,愣愣地坐在电脑前发着呆。随着一阵欢快的哼唱声,赵灵背着采访包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她看见于家驹闷闷不乐的样子,歌声顿时停止了,小心翼翼地问:“于哥,你好像不痛快?”

于家驹发现她情绪很好,指望趁这个机会让她给李楠说句好话,就指指空着的桌子说:“大杨阳离开编辑部。她已经向社领导交了辞呈。”

不料赵灵的第一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她只是冷冷地一笑,淡然地说:“就这么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吧!”

于家驹打了个寒战,惊疑地盯着她,心想:这是原来那个小杨阳吗?她变了!赵灵仿佛窥测到了他的心思,夸张地摸了一下脸,调侃道:“您是不是觉得我变了?是黑了还是白了?”

于家驹忍无可忍,不屑地回答:“你自己没有觉察吗?你的心变了,变得也太冷酷点儿了吧?”

赵灵并没有被激怒,随便地一笑,语气平静地说:“于大记者,你就不冷酷了吗?你明明知道原属于一个人的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用欺骗的手段占有了,让她这么多年来历尽了艰辛和困苦,甚至是无端的歧视和屈辱,可你却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继续发生下去,你心中的天平应当向哪一边倾斜才算不冷,才算公平?”

于家驹真想把她轰出去。忍了忍,叹了口气,说:“这是她的错。可是现在,她已经勇敢地承认了这一切。”

赵灵突然大声叫起来:“你不能因为她一时的勇敢,而抹煞了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和委屈。于哥,你不公平!”

于家驹知道她性格中执拗的一面又要占上风了,便不再理睬她。果然,赵灵娇嗔地说她累了,让他开车送她回家。

于家驹哪有心情?半开玩笑地拒绝道:“别跟我套近乎啊!”

赵灵此时变得不管不顾,放肆地提出要求:“于哥,我希望你也勇敢一回,重新选择女朋友!”

于家驹心里一痛,故意装糊涂:“哦?说得容易,就我这条件,除了知根知底的人,谁还能要啊?”

赵灵热切地望着他,娇滴滴地说:“别骗人了,你有那么自卑吗?最起码在我心目中是标准的男子汉!你知道吗?金星已经答应我了,过两天就和我去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

于家驹一动不动地盯了她好一阵子,突然爆发了:“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肤浅的女孩子。可是杨小姐,赶快收敛一下你的报复心理吧!你想过没有?你已经在拿自己的感情开玩笑了。你报复的不光是大杨阳,还有你自己内心真正爱的人!”

赵灵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蒙了,傻傻地瞪着眼不知说什么。于家驹余怒未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借条,摔到赵灵面前:“请你睁大眼好好看看吧!这是金星借我的五万元,既然你们要分手了,那就债务平摊,你先还我一半吧!”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灵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张借条。

“什么意思?你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理解!”于家驹激愤得不能控制自己,“好吧,那我再告诉你,金星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母亲去世了,需要五万元丧葬费。为了你,他宁可开口向我这个老同学借,也不肯动温泉花园那套房子的一砖一瓦!”

这消息又一次使赵灵的内心深深震撼,她喃喃地说:“这是真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于家驹沉痛地继续说下去:“一个人到了要讨吃要饭的地步,却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对爱的承诺,为什么?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你到底爱不爱他?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如果糊涂了,那我建议你每天晚上睡觉前问自己一百遍。”

于家驹说完,愤愤然地扔下赵灵独自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走啊。你不是让我送你回家吗?”

赵灵连忙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赵灵的心灵经历了一场震撼,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选择了和金星离婚,这也许是性格使然吧。她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当天晚上就约好了金星,两人第二天上午就在区民政局大门外碰头办离婚手续。

或许是天意,民政局门口竟然有一张公告,上面写着:上午学习,下午上班。面对这个告示,赵灵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气愤。两人正在迟疑间,王好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拉住金星说:“金兄,好久不见,走,我带你到我那儿去坐坐,怎么样?”

金星不知所措地看看赵灵。王好又一把将赵灵也拉过来:“你也去。我办了家婚姻咨询公司,反正上午你们俩不就安排办这事吗?一起到我那里咨询咨询,都是老朋友了,我保证免费!”

赵灵的情绪为之一振,想不到王好越来越时髦了啊。她听说好像上海那边开有一家,挺有新闻效应的。出于职业习惯,她想得到些新信息,同时也不排除给这位独出心裁的王经理出点难题的想法,于是跟着金星去了王好的公司。

所谓婚姻问题咨询公司还在新新婚姻介绍所的原地址,只不过是换了块牌子。然而,当他们在办公室坐定以后,王好的一番宏论却令人刮目相看了。

“现在我来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和服务宗旨。你们肯定知道,早在半个世纪前,中国就已经有这种关于婚姻的中介机构,只是不这样称呼罢了。而我们的婚姻咨询公司,许多人喜欢直截了当地称它为‘离婚公司’,我想,也不无道理。和婚姻介绍所的工作性质相同,都是一条龙服务。总之,一个叫你结婚结得高兴、舒服,一个叫你离婚离得痛快、利索……”

赵灵的目光里透出一丝疑问:中国有句古训:“宁拆十座庙,不破一家亲”。你王好怎么理解这种根深蒂固的婚姻理念与贵公司的发展前景呢?

王好仿佛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她心中所想,笑笑说:“下棋的人都知道,走一步要看三步。我们公司的前景之所以看好,那是因为我们前两步棋都落实在人性化的服务上。离婚公司以人为本,让想离婚的人有一个尽情诉说的地方。公司的心理专家和律师专门为当事人提供各阶段的服务,先是让当事人尽情地诉说,再为其婚姻状况作评估,最后决定是劝离还是劝和。为此,我们公司除了一般的业务室以外,还特别开辟了一间装饰得很温馨的‘情感按摩室’,我们会请专家们对当事人进行特别‘会诊’。你们二位是老朋友,是否先免费享受一下我们的优质服务?当然,还得留下宝贵意见。”

赵灵被他逗得暂时少了许多郁闷,探询地看着金星,调侃道:“为了给王兄留点宝贵意见,咱们让他心理按摩一次吧。”

金星好像巴不得如此,马上就答应了。

王好把他们请到了公司的情感按摩室。房间布置得很温馨,暖调子的屋子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

王好让他们坐在中间的双人沙发上,自己在对面坐下,煞有介事地整整衣服,开口了:“二位,我对你们的感情史是十分了解的,可能你们因为忙,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回忆,那么,现在让我先帮你们回忆一下……”

赵灵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忍不住打断了:“不劳王大经理好言相劝,其实我现在仍然觉得大星是个好男人,只是……”

金星也连忙附和:“不论将来怎样,我都觉得小杨阳是个好姑娘。”

王好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话题,问:“既然觉得对方好,还离婚干什么?”

赵灵说:“是……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断了。”

王好脑袋一歪,很绅士地追问:“是断了吗?可我听说,这几个月的手机费都是你帮助金星交的?”

赵灵支吾着回答:“这有啥奇怪的。我的户口不在北京,用的是大星的名字买的手机,而且去年一年几乎都是他为我交的。现在我替他交,区区几百块钱的手机费,也能算在情感、缘分里吗?可笑。”

王好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不可笑。你知道金星这几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吗?”

赵灵不由得看了金星一眼,心想:这种让人心酸的事情不会是你告诉他的吧?王好见她没有回答,乘胜追击,像个法官一样居高临下地说:“既然你们是通过热恋走到一起的,而且正式结了婚……”

赵灵立刻纠正他说:“不对。我们虽然领了结婚证,但顶多只能算试婚,谈不上结婚。”

王好脑子也转得很快,马上给自己圆场:“有句广告词说得好:‘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的脚知道’。你的感觉呢?”

赵灵被将了一军,有些不好回答了。她偷偷瞥了金星一眼,见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咬咬牙说:“我的感觉,鞋很硌!”

王好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向金星:“金先生的感觉呢?”

金星苦笑着摇摇头。

王好也学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叹息道:“恕我愚钝,还看不出金先生的态度。不过,既然你们二位肯到我这间情感按摩室来,那就是对我王好的信赖。这样吧,你们已经经历了试结婚,我建议你们不妨再经历一次试离婚,好不好?”

赵灵和金星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子,异口同声地问:“试离婚?”

王好一下子来了精神,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对,这是本公司独家开发的新项目。你们之间的审美是不是真的疲劳了,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我建议你们一起出去到你们热恋的地方故地重游一下,就把你们自己当做是一对感情破裂、刚刚离了婚的夫妻。记住,是离婚!你们去体验一下在生活、情感上彻底摆脱对方约束力后的感觉。说白了,谁也不挂念谁,谁也不愿意帮谁。我看,一星期时间就够了,一星期以后再回来办离婚手续也不迟。这样离起来才心安理得,怎么样?”

金星迟疑地点了点头,赵灵则欣喜地叫起来:“这倒新鲜,我同意。可我的那一摊工作怎么办?”

王好诡秘地一笑,说:“你放心走吧,于家驹已经准假了!”

赵灵这才恍然,原来于家驹在后台导演着这场悲喜剧呢。于是,她也趁机托王好捎话给于家驹,希望编辑部能留下李楠帮她组稿排版。

在赵灵的坚持下,金星将温泉花园的房子卖了60万,拿出其中的10万元作为游资,一起去他们俩都很喜欢的厦门鼓浪屿旧地重游。剩余的50万金星要留给赵灵,被坚决拒绝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踏上了这趟具有特殊意义的旅程。刚上火车,他们就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虽然是挨着的一上一下两个铺位,却谁也不理睬谁。甚至当赵灵背一个旅行包,手中还提着一个提包,累得呼哧呼哧大喘气时,金星也没有搭把手。赵灵气恼地望着他,他却用眼神告诉她:别忘了我们现在的关系。

赵灵无奈,只好在金星的漠然注视下自己吃力地把行李提到架上。更让赵灵伤心的事情还在后面。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习惯地把上铺留给了金星。不料金星一看,马上就提出了疑问,问为什么要给他上铺。赵灵说因为他是男的,爬上爬下方便一些。这话并没有“镇”住对方,金星说已经不是夫妻了,不存在谁让谁的问题,还逼着她用扔硬币的方法决定谁在上铺。赵灵赌气按他的方法做了,结果得到个上铺,只好在上面闷了一个晚上。

到了厦门,他们依旧住进了白鹭别墅。由于坚守着对王好的承诺,他们选择了各自睡一张单人床,并遵守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的原则,把一张床单挂在两张床中间做屏障。这还不说,就餐的时候,赵灵出于矫枉过正的心态,故意点了一支烤羊腿,惹得金星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出餐厅,扶着一棵不大的树拼命地呕吐。

赵灵白天不断地搞着恶作剧,到了夜里,当她单独躺在床上时,才开始反省自己了。隔着一条床单的那个让她折磨的男人比过去更加强烈地诱惑着她,使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如果说白天在疯疯颠颠的放纵中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此时却深深感觉到被“解放”后的空虚和孤单。时间过得真快,他们来到厦门都快一个星期了,虽然大部分时间吃、住、玩都在一个地方,但因为是体验离婚,都已经是独立的人。自己花自己的钱,自己选自己喜欢吃的,玩自己喜欢玩的。到了晚上,各自睡到自己的床上,努力不去顾及对方的感受。

明天就要启程回北京了,这天夜里,赵灵的心突然被莫名的不安和恐惧占据。在令人窒息的夜色中,她听到金星轻轻的声音:“小杨阳,你还没睡着吗?”

赵灵“嗯”了一声,不禁觉得鼻子酸酸的:这不明知故问吗?她颤着声音回答:“我,我有点怕……”

沉默了一会儿,金星小心翼翼地问:“杨,要分手了,不想谈谈感想吗?”

赵灵故做矜持地笑笑:“感想?是啊,七天的故地重游结束,马上要踏上归途了,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即将迎来永远的分离,意味着永远的自由和解脱,也意味着这次的试离婚成功结束。”

“你真这样想?”

“我……”赵灵倔强地回答,“当然……我当然只能这样想。”

然而,他们的心理防线还是在回来的列车上被打破了。又是那样的旅途,又是那样的夜晚,又是那样的上下铺。天黑以后,人们纷纷躺到自己的铺位上,整个车厢只剩下他们俩悄然无声地坐在过道的椅子上。

赵灵看了看发呆的金星,自觉地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那枚带红点的硬币,举起来向他示意了一下,又将它平放在手心,搓了搓,扬手就要抛起来。

金星突然站起身,一声不响地登上铺梯朝上面爬去。赵灵一怔,跑过去刚要阻止他,蓦地看见他穿的袜子居然有一只的后脚跟破了个圆圆的洞。她的泪水顿时涌出了眼眶,扑上去一把抱住那只脚,百感交集地抽泣了:“金星……”

金星顿了一下,回身就从梯子上跳了下来,顾不得穿上鞋,紧紧地将赵灵拥在怀里:“杨,我的试验失败了!”

赵灵也抱紧他,把咸涩的泪水涂抹在他的脸上:“我也是!”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亲吻着,惹得周围铺位上的人纷纷探头看热闹,嘴里发出不可思议的啧啧声。

母亲节那天,李楠下班后特意到花卉市场买了一束康乃馨,兴冲冲地捧着回到了温泉花园自己租的房子。走到大门口,正在值班的顾牛牛照例朝她敬了个礼,眼睛却盯着她手里的那束花,问:“是给你妈妈买的吧?”

李楠有些意外:“你也知道今天是母亲节啊?”

顾牛牛憨憨地一笑:“是。现在大城市人过的节日,俺们乡下人也一样能过。母亲节,挺好的。谁忘了他是怎么生出来的,那他就不是人。看见花,俺就能想起俺娘,她现在瘫痪在床上,身边除了俺老爸,没有别人陪她了……杨记者,俺没有时间出去买,你能匀给俺一枝花吗?”

李楠被他的真诚感动,立刻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你想要多少由你挑。”顾牛牛忙说他只要一枝粉红色的。李楠便为他抽出一枝开得正盛的粉红色康乃馨,谁知顾牛牛递给她一元钱。李楠慌忙推辞,顾牛牛却无论如何也要把钱塞给她,还说出自己的一种想法:“俺拿钱买,说明俺也挣钱了,这是俺对俺妈的一种心意。”

李楠想想也对,感慨地收下了。回到家里,李楠一进门就把花献给了母亲,还甜甜地说了句祝福的话:“妈妈,母亲节快乐!”

张慧英又惊又喜,泪水马上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难得你有一颗孝顺的心。妈还得给你祝福呢,别忘了,今天恰好也是你的生日啊。”

李楠搂住妈妈,为她擦着泪,感慨地说:“是啊,女儿的生日就是母亲的蒙难日。”

张慧英把她拉到沙发上,好像怕失去一样紧紧攥着她的手,说:“真巧了,咱们母女俩正蒙难呢。”

李楠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话了。张慧英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面挥了挥手,不一会儿,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而且响个不停,好像在催促什么。

李楠好奇地从窗户探出头向那里看去,只见楼下停着那辆熟悉的白色宝马车,刘玉强就站在车旁边。

李楠忽然明白了,回身朝着张慧英抱怨道:“妈,你怎么又把他叫来了!”

张慧英赔着笑脸说:“孩子,别忘了咱们正在蒙难日,正吃官司呢。他爸爸不是副区长吗?你求求他,帮咱们娘儿俩一回吧!”

李楠小脸耷拉得老长:“区长和法律是两码事!”

张慧英劝说:“是人家小刘来电话要约你出去。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你这老同学对你这么实心实意,你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吧?”

外面的喇叭声还在响着,李楠担心惊动了左邻右舍影响不好,只好背起坤包下了楼。刚刚走到车前,手机短信铃响来。她拿起一看,是于家驹发来的,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约她去月岛酒吧。

李楠觉得这是摆脱刘玉强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于是,就故意把手机拿到他眼前,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跟你去,你看,已经有约会了。”

刘玉强看了一眼,顿时火冒三丈:“不就是那个穷酸记者吗?打个电话,回了他不就得了!”

李楠断然拒绝,说了声“再见”,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走了。刘玉强气得直喘粗气,一咬牙,发动汽车悄悄跟在了后面。

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月岛酒吧,于家驹已经在一个情人包间里等候李楠,眼前的桌子上还摆着一盘造型优美的生日蛋糕。

刘玉强无法靠近,只好找了一个能够看到那里的座位,要了一瓶干红,边喝边注意着那里。

酒吧里响着悠扬、深情的音乐。刘玉强却被搅得心烦意乱,一杯一杯地饮着红酒,他醉眼正さ赝着李楠和于家驹亲密的样子,忌恨的表情越来越强烈。

直到快十点了,刘玉强才等到李楠起身告别。不知为什么,好像是于家驹要送她,被她拒绝了,她独自匆匆出了酒吧,留下于家驹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刘玉强突然振奋起来,追出门去一看,李楠还没有打到车,便把宝马车开到她身边停下,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上了车。李楠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是他,也没有过多地反抗,坐在副驾驶座上,问:“你喝酒了吧?”

刘玉强睁了睁正さ难劬γ迅速提了车速:“放心吧,有你在车上,我的技术好着呢!”

话音刚落,只见前面闪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李楠吓得尖叫一声:“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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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幸好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反应机敏,从宝马车的大灯前飞快地冲过去了。李楠吓出了一身冷汗,刘玉强却借着酒劲哈哈大笑:“放心吧,求生是人的本能,没有几个愿意冤死在四个轮子下面。”

李楠突然觉得真是跟他无话可说了。汽车刚出了城,天空就下起了雨,快到温泉花园大门口时,雨已经很大,密集地敲打着车窗的玻璃,飞速摆动的雨刷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李楠感到刘玉强把车开得摇摇晃晃,就不安地让他停住了。刘玉强努力睁大眼看看前方,含糊不清地抱怨:“急什么?好像……好像还没到呢!”

李楠也不多说,猛地打开车门跳出去,冲进了雨雾中。

刘玉强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竭力想理理头绪,好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大门口正在站岗的又是姜大元和顾牛牛。顾牛牛趁着没有车回来,端着插花的水杯在外面接雨水。姜大元却看见了不远处的汽车灯光,便提醒他:“牛牛,注意点,有汽车回来了。”

顾牛牛答应着,固执地不肯回去,让那枝献给妈妈的鲜花尽情地享受着雨水的滋润。当他用手抹去顺着面颊滑下的雨水时,一身白色套裙的李楠向大门走来。蓦地,他看见后面那两道刺眼的光柱突然晃动了,随着马达的轰鸣,加速朝李楠的身后追上来。

顾牛牛觉得有些不对劲,伸出手挥了挥,提醒李楠注意。李楠恰好过马路,再加上雨大,根本没有看到,踩着浅浅的积水要拐到路左侧的小门。而那辆宝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直直地沿着道路的中间冲过来,眼看着离浑然不觉的她越来越近。

顾牛牛没有多想,喊了一声:“小心!”便一个箭步冲出去,猛地将李楠推到了路边。几乎是同时,随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顾牛牛被宝马车撞起一米多高,又狠狠地摔下来,顿时,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头上淌出,又和雨水融为一体……

被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的姜大元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慌忙打开对讲机,可着嗓子喊起来:“快,北门出事了!”

他边喊边冲过去抱起顾牛牛,哭着喊着:“牛牛!牛牛,你是条汉子,你给我挺住啊……”

此时,刘玉强也吓傻了。他本来是想加速超过要进大门的李楠,再强行把她拉上车送到楼下以表示自己的感情,谁知酒后昏了头,没有想到她会突然穿越马路,天黑路滑,他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眼见得姜大元抱着被撞的人大声喊叫着,他揉了揉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逃离这里。他没有再多想,慌乱地打着火,挂了倒挡。姜大元一抬头看见了,怒吼着冲过来:“你给我站住!”

刘玉强哪里肯听?继续倒着车。姜大元急了,放下顾牛牛,抄起路边一块大石头,追过去,猛地砸在汽车的玻璃上。只听“咣”的一声,玻璃被砸花了。

刘玉强赶紧打方向盘,挂上前进挡,试图猛地冲过去,却被姜大元拽住了一侧的车门。就在这时,一群保安朝着大门跑来,看见宝马和挂在车外面的姜大元,也不打听详情,“呼啦”一下将宝马车围住,七手八脚地将刘玉强拖出车一顿狠揍。不管刘玉强怎样抱着头嗷嗷叫着求饶,愤怒的拳头依旧雨点般砸在他头上。

接下来的第二天成了李楠一生中最忙碌也是最艰难的一天。她先是被叫到交通大队办公室录了证词,然后硬着头皮去看望顾羊羊,被一顿臭骂赶了出来。这口气还没有喘过来,母亲又吓得犯了心脏病,送到医院打了好几个小时吊针。刚刚把母亲安顿好,于家驹找上门来,让她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好好写一篇歌颂农民工的报道。

李楠痛快地答应了,饱含着热情熬了一夜,写出了一篇关于“外来打工仔车轮下救出城市女孩”的报道。在于家驹的彻夜策划下,这篇报道天亮后就见了报,报纸还特意登载了顾牛牛憨憨的大照片。

顾牛牛的事迹很快就在市民中传开,不少人给报社和市“文明办”打去电话,要求表彰他见义勇为的行为。孔祥龙作为三里巷派出所的所长,又和顾牛牛有过接触,当然巴不得在辖区内树立这样一个典型,便乘着这个东风让片警们配合热衷于此事的几家报社记者搜寻他的材料。谁知师出不利,马上就查出顾牛牛和顾羊羊登记的身份证都是假的。

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大多数报社以顾牛牛属于盲流、不符合宣传条件为由打了退堂鼓,只有《生活参考报》还坚持着继续宣传。

孔祥龙听说后,拍着桌子大骂那些记者:“岂有此理!难道没有身份证就不能当见义勇为的英雄了吗?怪不得人家叫他们‘狗仔队’,正事不干,就知道搜罗那些明星们的小道消息。”

小张在一旁劝他:“孔所,人家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宣传总得有个准确性啊,可他属于哪个单位、哪个街道管?该由哪儿上报他的事迹?这些都是操作起来肯定会遇到的实际困难。”

孔祥龙想想也是,可心里憋着的火气总想撒出去,就把于家驹叫来骂了一通。于家驹清楚他的性格,一点不生气,等他泄了劲,从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他,笑着说:“骂够了吧?我给你介绍一位老先生,他叫杨原平,和我去过顾牛牛家,而且他住的地方就离顾牛牛的老家不远。这是他写的那一带派出所和有关乡镇的地址和电话,对你们肯定有帮助。”

孔祥龙这时已经看完了那些号码,高兴得朝着于家驹胸口就是一拳:“看来记者里面好人还是占大多数,好,今天中午我请你吃爆肚。”

于家驹善意地嘲讽道:“好啊,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你也就这消费水平。”

孔祥龙是个急性子,马上就照着纸条上的地址一个一个拨打起电话。效果还不错,拨通了几处,而且基本上搞清了顾牛牛的有关情况。孔祥龙松了口气,刚要把情况向上级机关报告,小林骑着摩托气喘吁吁地回来,一进门就说:“孔所,温泉花园那边出问题了,物业管理公司要开除姜大元他们。”

孔祥龙立马就急了,当下就气呼呼地拿起电话打了过去,质问这是怎么回事。物业公司的王主任支支吾吾了好一阵,才道出真情:“人家刘玉强是副区长的儿子,一帮外来的打工仔跟他讲得起道理吗?”

于家驹听到这句话,沉不住气了,一把将话筒拿过来,语气严肃地说:“王主任,你说这话就差了!道理是大家都要讲的,不能分贵贱高低。我是个记者,爱管点闲事,这样吧,你先别急着把他们处理了,我们再找人想想办法,怎么样?”

挂了电话,孔祥龙问于家驹:“你是吓唬他还是真去找谁?不至于找到区长、区委书记头上吧?”

于家驹沉吟着说:“我要找的人,也许比区长书记还管用呢。”

他要找的是李楠。当然,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内心也是充满矛盾的,这不光是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过多地单独接触刘玉强,更重要的是担心这样要求会伤害了李楠的自尊心。

没想到李楠竟同意了。第二天,她就坐着于家驹的车去了拘留所。头缠绷带的刘玉强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来看望自己,感动得泪珠子直打转。

李楠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因此说起话来不卑不亢:“都是为了我,你才伤成这样子……玉强,实在对不起。”

刘玉强反倒不好意思了:“要说对不起的应当是我。说实在的,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想不开,今天见你来了,我一下子就想开了。要不是那个门卫顾牛牛,我当时很可能会把你给撞了。”

“是啊……”李楠伤感地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玉强,我今天来,也是想跟你说说顾牛牛的那些工友们的事。”

刘玉强垂下头,又缓缓抬起,真诚地望着李楠:“我都听说了。是要我的态度吧?你放心,我酒一醒来,就什么都想明白了。把人家的命都撞没了,还有什么理由斤斤计较呢?”

李楠心里怦然一动:“你真这样想?那我得谢谢你了。”

“谢什么?应该我谢谢你们。你不知道吧?刚才我那位父亲大人也已经把我狠狠训了一顿,你们俩可是一文一武,不谋而合,双管齐下啊!杨阳,我问你一句话:能经常来看我吗?”

李楠爽快地答应了。刘玉强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太好了!那我就在这里面踏踏实实多呆几天。不过,我还有个非分之想。等我出去后,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可以吗?”

李楠没有犹豫,真诚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从拘留所出来,于家驹还在门口等待。上车以后,于家驹关切地说:“看来你心情还不错。”

李楠避开他的目光,朝着大门口望去,发出感慨:“我看到了刘玉强的变化。通过这件事,顾牛牛的行为完全打垮了他心中的优越感……当然,也打碎了我这个从小就在大城市长大、学习和生活上一帆风顺的女孩的傲骨和无知……”

于家驹很为她高兴,默默点着头。一路上,两个人都在品味这件事的意义,没有多交谈。直到快到编辑部了,于家驹才说:“楠,我突然有个想法,就用康乃馨为题,你继续把《两栖人的梦》续下去,怎么样?”

他见李楠沉默不语,知道她心里有顾虑,就进一步开导:“我知道,这件事你是当事人,写自己的亲身体会会很痛苦,可我相信,肯定真实感人!”

李楠沉吟片刻,默默地说:“家驹,我不想让读者知道我是谁。”

于家驹恍然,说:“你的心意我懂了,这样吧,以我的名义写,怎么样?”

李楠感激地点了点头。两天后,在大街上的各处报摊上又听到了报贩子们的叫卖声:“看报了,看报了,今天的《生活参考报》有精彩文章,由《虹》专栏著名记者于家驹写的调查报告《两栖人的梦》第三篇《粉红色的康乃馨》……”

当李楠又一次感受轰动效应的兴奋时,压抑在她心底的一片阴云也逐渐浮到上面来了,那就是离开庭日期越来越近的官司。她似乎想尽快了结这桩悬案,但又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赵灵的养父,也就是杨阳的亲生父亲杨原平。

然而,不管她心里怎样矛盾重重,这一天还是来了。

开庭那天,旁听席上的人很多。除了七八位记者,金星、姜大元和派出所的人,以及一些老知青、老同学都来了。于家驹坐在最前面一排,手中还拿着采访本和笔。

原告赵灵、杨原平与被告张慧英面对面地坐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杨原平和他们的代理律师说明了起诉的理由后,法庭里隐隐响起了一阵议论声。审判长敲了一下木槌,又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审判长向被告提问了:“被告,刚才原告和原告代理律师已经就你假借为原告办理迁移北京户口之机,让自己的女儿李楠冒名顶替,侵犯了原告杨阳的姓名权和名誉权一事进行了陈述,并提供了必要的证据,要求你承担民事责任。现在,你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慧英没有请律师,她缓缓地站起来,神情内疚地说:“我承认,我在帮助原告迁移户口的时候的确侵犯了她的姓名权。”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议论声。不料,张慧英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得说明:这件侵权事件是在原告之一,也就是赵灵的父亲杨原平的认同下发生的……”

包括于家驹在内,几乎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愕然了。顿时法庭里好像飞过一群蜜蜂,“嗡嗡”声不断,审判长不得不再次敲响了法木槌:“安静!被告继续说!”

“这话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当时,我家和原告家都住的是办公楼改造的宿舍楼里,而且两家的关系很融洽。如果杨先生还有点良心的话,就应当不会忘记,二十一年前那个突然地震的夜晚,我爱人李江为了救原告一家,在已经逃出去的情况下,又返回去敲醒了他们。结果,杨先生父女,也就是原告二人得救了,可我的爱人老李却活活地被砸死在楼道里……”

张慧英说着,掩面哭泣起来。

赵灵情绪有些激动,欲站起纠正,被杨原平轻轻用手按住。旁听席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不少人还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张慧英。于家驹飞速地把这些都记了下来。张慧英抽泣不已,审判长提醒她:“被告,和本案无关的话题请不要说了!如果还有其他有关本案的事实,请继续。”

张慧英满腹伤心地说下去:“从此,杨先生很是感激,总跟我说要报答。后来,他现在的女儿赵灵作为知青子女要把户口办回北京,可杨先生的姐姐不肯做她的监护人,而且赵灵很快就要超过政策允许的年龄限制,本人也因为正在谈恋爱,表示不愿意回来,所以很可能就要失去最后的机会。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杨先生主动找到我,愿意让我在北京借读的女儿李楠顶替原告赵灵回北京,也算是对先前之事的回报吧……”

赵灵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不,她说的这些决不是事实!”

审判长厉声制止她:“原告,你不能打断被告的陈述!”

张慧英得意地瞥了赵灵一眼,继续说:“以后我们商定,由我的女儿李楠假冒杨阳的名字,把户口迁入北京市。杨先生还给我提供了各种手续所需的材料,包括杨阳的身份证复印件、户口迁移证等等,并且特意办理了在京就读的入户委托书。为了以后有个法律凭证,他还为委托书做了公证……”

杨原平听得一头雾水:如果张慧英前面的话还有点影子的话,后面的简直就是信口胡编了。什么入户委托书,还有公证#糊是不是昏了头,以为自己说的就可以蒙骗所有的人?难道她不知道要证据吗?

一旁的胡律师看出他情绪激动,悄悄按祝蝴,小声告诫:“杨先生,被告陈述时你不能打断。”

杨原平不服气地说:“她说的都是谎话。根本没有什么委托书和公证!”

果然,审判长提问了:“被告,你刚才所说的证明材料在哪儿?”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齐刷刷地集中在张慧英身上。张慧英迟疑了。杨原平愤然地“哼”了一声,心里追问着:拿出来啊?刚才不是还振振有辞吗?法律凭证据,可不是想说什么就可以信口开河的。

审判长见张慧英迟迟没有反应,提醒她:“被告,请把证据交上来。”

“我都带来了!”张慧英突然说,她从提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递给了陪审员,陪审员们传着看完,又交给了审判长。

杨原平一时蒙了,摒住呼吸注视着审判长。审判长看完,把材料晃了晃,神色严竣地问:“就这些吗?”

张慧英稍稍停顿,答道:“不,还有……”她的目光朝杨原平掠了一眼,又马上避开了,取出一张纸来,“因为这件事,我和老杨还特意在私下里写了一份协议书,双方认可女儿姓名顶替的事实……就是这张。”说完,她将那张纸也递了上去。

法庭人员传阅以后,审判长又递给胡律师。

因为这个证据事关重大,胡律师看得十分仔细。这是一份在普通稿纸上手写的协议书,甲方是张慧英,乙方是杨原平,里面的内容正如张慧英所说的,写得很清楚,而协议书的下端有两个人的亲笔签字,还有日期:1998年4月15日。

赵灵忍不住凑上前去看,又迫不及待地抢过来递给父亲。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愤,杨原平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字地看着,渐渐脸色都变了,大声叫起来:“不对,这份协议书是假的!上面的签字字体摹仿得很像,但绝对不是我的!”

法庭里顿时“哗”地乱了,审判长不得不连连敲打木槌。

李楠因为没有被列为被告,再加上她也不愿意直面赵灵,便一直在大厅外面不安地徘徊着。当然,她的心还在里面。法庭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声音使她越来越担心,于是鼓了鼓勇气走到审判厅的门口,隔着门缝可以听清里面双方的辩论声。

一番唇枪舌剑后,胡律师与杨原平父女小声商量了一下,郑重地向审判长提出了申请:“我的当事人要求有关部门对所谓协议书上的‘杨原平’这三个字进行鉴定。”

审判长勉强同意,又问张慧英还有没有证据要提交法庭。

张慧英似乎信心大增,马上又举起一张票证:“有。虽然杨先生是为了报恩才这样做的,可毕竟这是件大事,所以,事成之后,我还特意让我的女儿到邮局给他寄去了两万元的感谢费,而且对方已经收受了。所以,我认为,原告方在这件事情上也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赵灵气得忘记了法庭秩序,朝着她大声叫起来:“她,她撒谎!”

胡律师连忙解释:“审判长,对不起,我的当事人情绪有些激动。现在由我来陈述她的意见吧。我想问被告张女士一个问题,你拿什么证明是你让你女儿给他寄去了两万元钱的感谢费?”

“当然有。看吧,这就是我特意让我的女儿寄出钱后留存的汇款单和邮局的收据。如果不相信,可以按照上面的地址和日期去查。”张慧英特意将票证在手里晃了晃,展示给众人,然后才交了上去。

胡律师追问:“可我的当事人说,那两万元是他委托你帮助办手续时必要的费用和花销,后来,你没有办,给他退回去的。”

张慧英反问:“证据呢?谁能证明那两万元钱是他的?”

胡律师也步步紧逼:“你刚才说,这两万元钱是你女儿帮助汇出去的,请问,她知道这两万元钱是干什么的吗?”

张慧英犹豫了,言辞含糊地说:“不……她不知道……”

就在这时,从门口传来了一个坚定的声音:“不!我知道!”

那声音震惊了所有的人,大家都回过头去,看见李楠站在法庭门口。

于家驹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李楠?”

赵灵也惊得伸长了脖子。

李楠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脸低头走到证人席前。

张慧英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叫了声:“楠……”她的眼睛里闪出一线希望,又不无担忧。

李楠抱歉地看了看母亲,又对着审判长喃喃地说:“我,我是被告张慧英的女儿李楠,我可以作证吗?”

审判长点头回答:“允许!”

李楠再次看了母亲一眼,鼓了鼓勇气,声音颤抖地说:“我就是冒名顶替杨阳的那个李楠……”

议论声从下面响起,她有些慌,不知该怎样说下去,茫然地看着旁听的人群。倏地,她看见了坐在最前面的于家驹正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她,右手还高高举起,做着胜利的手势。

她心头一热,顿时信心大增,把头高昂起来,勇敢地说了下去:“虽然,这一切是我母亲一手操办的,虽然,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可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遗憾的是,因为我已经面临着高考,我没有勇气放弃得来不易的在北京参加高考的资格。私心作怪,我一直不敢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而是听之任之,直到毕业。母亲为了使我的户口能够稳妥地过户到她的名下,暂时不让我把学校的户口转回来,而是各方寻找关系,等一切风声过去了再转;我呢,在母亲的眼泪和央求下,也抱着侥幸心理等待蒙混过关。审判长,扪心自问,我今天站在这里,根本不能称为证人,而是实实在在的被告之一。我再重申一遍:那两万元钱是杨叔叔交给母亲办事的钱,决不是母亲给杨叔叔的感谢费。不是!妈妈,我没有说谎吧?”

面对着女儿坦诚的目光,张慧英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胡律师带头鼓起掌,带着胜利的喜悦对审判长说:“审判长,一切都已经清楚,我没有问题了!”

审判长当即宣布休庭,下一次开庭日期另行通知。

人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去,赵灵却木然地站在原地久久沉思着。直到法庭要关门,才在父亲的提醒下离开了。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引起了杨原平的注意。

“还在想法庭上的事哪?”

赵灵点点头:“嗯,爸,我一向以为自己很勇敢,现在才发现,我不如李楠。要知道,她站出来指责的可是含辛茹苦养育了她二十多年的母亲啊。”

杨原平会心地笑了笑:“孩子,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赵灵又接着说:“这个张慧英的行为真可谓十恶不赦了,连李楠这样的乖女儿都能站出来反对她。”

杨原平摇摇头:“说话别那么刻薄。不管怎么说,你也得叫她张阿姨。我看,她也有难言之隐。也许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都会变得心胸狭窄吧。”

赵灵笑起来:“爸,您这是什么歪论!”

杨原平轻轻拉住女儿的手,感叹道:“反正我是觉得这城市里地方太窄,空气也不如咱们那儿新鲜,真想回去了。哎,咱们谈点别的,你那个金星怎么样了?”

赵灵自打从厦门回来就想跟父亲说她和金星准备结婚的事,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既然父亲主动问到了,立刻如数家珍地把金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番,临了,还不忘介绍金星的现状:“真是应了那句话,‘天生我才必有用’,他已经被一家上市公司录用了,现在属白领阶层。另外,结婚得有个窝啊,我们又物色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就用温泉花园卖房剩下的五十万块钱首付了四十万,齐了!”

杨原平慈爱地看着女儿说:“得了,爸都清楚。小伙子太那个白马王子了,模样长得帅气,性格也好,为人还很懂事,是吧?”

赵灵被说得羞红了脸,撒娇地抱住了父亲的胳膊:“爸,您在中央情报局受过训练吧?还没见面,就把人家的档案都背熟了!”

第二十八章

正当杨原平为女儿的婚事忙前忙后的时候,法院传来了消息:那份协议上他的签名笔迹鉴定已经出来,竟然无法判定真伪。

杨原平大惑不解:怎么现代科学连这三个字都鉴定不出来呢?胡律师这方面见的事情比他多多了,告诉他,这是因为鉴定的字太少,只有三个字,对方摹仿得又很相像,所以很难下准确的结论。可怕的是,如果这个协议书无法推翻,那我们这一方就有可能败诉。

眼看着胜券在握却突然插入这么一档子事,杨原平不由得激动起来:“岂有此理!我本来还替她考虑,觉得适可而止要鸣金收兵呢,想不到她太过分了!”

胡律师安慰他说,事情的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下面得靠我们自己的努力了。于家驹当然对杨原平的人格深信不疑,所以,当胡律师将鉴定结果告诉他后,也气愤得拍案而起。但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冷静下来后,他开始在灯下认真研究那份复印的协议书。这是一张看上去已经微微发黄的横格稿纸,协议的内容按行整齐地写在上面,没有任何勾画修改的痕迹。在稿纸的下端,有一行樱孩小字:xh98-05。

于家驹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好无聊地盯着那行樱孩小字走神。这时,小高进来了,见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打趣道:“于大记者,是不是又想大杨阳了?”

于家驹哪有心情开玩笑?他拿起那份协议书递到小高面前,问:“劳你大驾,看看下面这行字,什么意思?”

小高认真看着,读出声来:“xh98-05?这好像是各个樱孩厂都要往上面打的一种标记。具体这是什么标记,那咱们得去樱孩厂问了!”

于家驹脑子里一亮,高兴地拍了他一巴掌:“行啊,别看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还真有把刷子!”

两人立刻就去了报社的樱孩厂,找了一位资格最老的工人师傅请教。老师傅一看就明白了,大声告诉他们“xh”是拼音的抬头字母,就是“新华”的意思。这稿纸是新华樱孩厂出的。

谢过师傅,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位于郊区的新华樱孩厂,业务科的一位女业务员确认这种稿纸是她这儿生产的,而且生产日期是1998年5月份,现在早已经不生产这种型号的了。

小高很是失望,于家驹却顿时喜出望外,马上给胡律师打去电话,约他一小时后在报社见面。小高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是奇怪,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于家驹指指协议的签署日期,说:“刚才还夸你有办法,怎么眨眼工夫又糊涂了?这还不清楚吗?稿纸生产日期是1998年5月份,而这个协议却在1998年4月15日就签在上面了,这可能吗?显然这协议书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不堪一击!”

小高佩服得直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到胡律师,于家驹也把自己的分析对他讲了。胡律师完全同意他的分析,还抱歉地说:“这些取证工作本来应该是我这个当律师的来做的,却辛苦了你。真得谢谢你。”

于家驹说:“谁和谁呀,你还说这么见外的话?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去告诉杨老先生,恐怕这两天他连觉也睡不安稳!”

两人匆匆赶到杨原平的临时住处,不出所料,他正心事重重地在家中踱步,仿佛一夜之间头发又白了许多。见到他们俩,杨原平就像见到了大救星,上前拉住手连声问:“怎么样?有结果了吗?看样子是有好消息吧?”

于家驹生性爱开玩笑,此时却也不敢再刺激老人,把日期的事跟他讲了一遍,又不无得意地说:“杨老,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哪!”

杨原平这才长出了口气,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大概是太兴奋了,缓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于家驹说:“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李楠?结论对咱们有利,可我这心里却又七上八下的,是为李楠这孩子担心啊。你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

于家驹也正为这事犯愁,他本来不打算告诉李楠,可又于心不忍,总得让她有个精神准备吧?再则,她在法庭上的行为已经证明了她是个有正义感的女孩,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既然杨原平也这么想,于家驹就下了决心。当然,他还有个不愿意对别人挑明的想法,那就是希望李楠能做做张慧英的工作,毕竟今后还得称人家“岳母”嘛。

唯一让他不放心的是赵灵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

其实,杨原平也有同样的担心。到了晚上,赵灵照例从温泉花园赶过来陪他,为他做饭,为他洗脚。因为找到了新的证明,女儿的心情显得分外好,杨原平也就没有忍心把通知李楠的事情告诉她,只是旁敲侧击地诉说着李楠如何有良心,这次开庭如何起了关键作用。

赵灵也不表态,默默地守在父亲身旁听着。夜深了,她不禁打了个哈欠。

杨原平看着心疼,拍拍她,正要催促她回去,外面有人轻轻敲门。

赵灵被惊醒,跑过去开了门,不由得一愣:门口竟然站着张慧英。

张慧英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你……你也在啊……我,我找你父亲有点事……”

赵灵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他睡下了!”说着就要关门。张慧英也顾不得许多,迈前一步用身子挡住就要关上的门。

杨原平听到动静,在屋子里大声问:“谁找我?”

张慧英趁机闪进来,“扑通”一下跪在了他面前:“老杨,是我……看在李楠的父亲曾经救过你们父女俩命的分儿上,求求你们放了我们母女俩吧!”

杨原平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你这是干什么?”

张慧英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杨原平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求援地看看女儿,赵灵却一声不吭,板着面孔转身进了卧室。她知道,父亲肯定又要因为可怜李楠而心软,而且稍不留神还会把为之奔走了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有希望要回来的东西再拱手让出去。

也许,为了李楠,她采取的态度只能是回避了。

在孔祥龙和以《生活参考报》为首的众多新闻媒体的呼吁下,有关上级部门十分重视顾牛牛事迹的社会效应,很快就授予了他见义勇为的英雄称号。颁奖那天,顾师傅也被大漠河派出所用专车送到飞机上,来到了北京,又由市公安局派专车接到了大会现场。顾师傅一眼就看见高高悬挂着的儿子的大照片,当时就失声痛哭。第二天是顾牛牛出殡的日子,棚户人家几乎每家的家门外都静静地立着一个花圈,本来就拥挤的小路成了花的海洋。顾牛牛家门外立着一个分外醒目的大花圈,花圈的中央是鲜活的粉红色康乃馨,那辆顾牛牛曾经开过的红色摩的静静地停在离家门不远的空地上。

姜大元哭得眼都肿了,他把顾牛牛的遗像挂在摩的的司机座上,对前来送行的工友们宣布:“咱打工仔就用牛牛开过的这辆摩的送他上路吧!”

众人都效法着他,把一朵朵胸前的小白花摘下,挂到摩的上,摩的车厢很快被白色的小花包围起来。

这一天,采访此事的赵灵在街上看到了令人震惊的壮观场面:一辆灵车缓缓地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上百辆摩的,摩的的车厢上都挂着白色的花圈。长长的送行队伍中,有骑三轮车、自行车的个体户,有穿各种工作服的工人,有穿戴整齐的保安,还有一行着装的警察……

于家驹也目睹了这一情景,他心里不禁感慨万端:真令人感动啊!在我们的社会里,是英雄就应该给他们鲜花和掌声,尽管这个英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来打工者。是啊,他没有权,没有钱,没有光环,也没有户口,可他却有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有上千上万的各行各业的人为他送行,如此的壮景难道不足以震撼这座骄傲的城市吗?

第二天,《生活参考报》就登出了一篇特别报道,名为《两栖人的梦》之五:《用美丽的梦建成美丽的家园》。于家驹在这篇报道中尽情地抒发了自己的感慨,他说:“人们习惯地把工作生活在外地,却把心栖息在自己家乡的人称为两栖人。当两栖人在乡音梦语中构筑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美丽梦想的同时,也为这个大城市构筑了一个又一个宽敞、舒适、美丽的家园。为了我们的美丽家园,他们付出了汗水、付出了艰辛,甚至付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为他们可歌可泣地为我们的城市建设贡献的每一份力量而感动,也为千千万万北京人如此善解人意而感动。让北京人和在北京工作的人共同努力,与这座雄伟、美丽的城市同生存、共呼吸吧!”

于家驹觉得自己更应该为顾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消除顾羊羊和李楠之间的成见。于是,他带了一些载有那篇《粉红色的康乃馨》的报纸去了顾羊羊家。

顾羊羊以为他是来卖报纸,拿过一看,就不干了,急得叫起来:“马儿哥,这报纸可不能卖,上面有俺最爱看的文章呢!”

于家驹笑了:“我知道。我是特意多拿了几份,让你好好保存的。”

顾羊羊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俺还以为……对不起了,马儿哥。”

于家驹问:“这上面一共有六篇文章,羊儿,你最喜欢哪一篇啊?”

顾羊羊不假思索地指了指那篇《粉红色的康乃馨》:“当然是这篇了。这个记者就好像明白牛儿哥的心事一样,写得太感人了,俺看着它哭了好几回。”

于家驹暗暗高兴,不露声色地问:“可你知道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吗?”

顾羊羊说不是你马儿哥就是小杨阳。于家驹敛起笑容,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作者是大杨阳。顾羊羊当时就傻了。

于家驹瞅准机会展开心理攻势:“我知道,大杨阳确实是用心写的,是怀着对你们的歉疚和感动,用她全部的悔恨和泪水写出来的。她天天都在反省自己,又整整一夜没睡觉才写出来。羊儿,我知道你们从山林走出来的人都有一颗能包容得下整座山的胸怀,她也不容易啊,原谅她吧!”

顾羊羊迟疑着,久久不做声。

于家驹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就窥到了她心灵深处的松动,当天下午就带着李楠来到了顾羊羊家面对面地道歉。善良的羊羊哪能承受得了?反倒惴惴不安地检讨起自己来了。

李楠心里热乎乎的,她坐下来认真地四处打量这间简陋的工棚。那低矮的房顶,那灰黑的墙,那漏风的窗子以及简陋的家具,都让她吃惊,让她难受。从顾羊羊家里出来,她突然对于家驹说了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把自己租的那套楼房腾出一间给顾羊羊母女无偿居住。

于家驹听了虽然有些吃惊,但心里更多的还是高兴:这才是我的爱人呢!想着,他故意逗她:“小芳还是个小孩子,恐怕会闹腾一些,你行吗?”

李楠认真地纠正说:“小芳多可爱啊,又懂事,我特喜欢她。”

于家驹继续和她调侃:“既然喜欢,那你就收她当干女儿吧!”

李楠这下慌了,连忙摇头:“不不不,那哪儿行啊!我,我还没成家,怎么可能先有女儿呢?”

于家驹一脸怪相地凑近她,得意洋洋地小声说:“告诉你,她可已经认我当她的干爸了,那自然也就是你的干女儿了!”

李楠反应过来,顿时羞红了脸,伸手打了于家驹一下:“你没羞!”

于家驹趁机一把拽过她抱在怀里,热烈地亲吻着:“楠,我们结婚吧。让《虹》专栏自己惊爆出一条新闻:‘两个杨阳同一天结婚’!”

没想到李楠用细细的十指将他的脸推开,喃喃地答道:“不……”

于家驹问:“为什么不?”

李楠轻轻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没有回答。

于家驹要办的第二件事就是请顾师傅好好吃一顿饭,不光是因为顾牛牛这事,更要紧的是当年他们在西北山林里结下的那场缘分。他想把杨原平一起请来,不巧老爷子还为官司和女儿结婚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有勉强。

顾师傅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多种海鲜,吃得很香,酒也没有少喝。

于家驹也为自己点的菜能合他的口味而高兴,一边劝酒,一边说:“顾师傅,山珍海味里,你们那儿不缺山珍,所以,我就专点了海鲜,吃得惯吧?”

顾师傅憨憨一笑,那模样简直跟顾牛牛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一样。俩人聊着,吃着,眼看着一瓶二锅头就快见底了,话也越说越近乎。

于家驹终于问起了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话题:“哦……顾师傅,牛牛走以前曾经跟我说,羊儿不是您的亲生女儿,而是从她姨妈那里抱养的,是吗?”

顾师傅犹豫了一下,眯着红红的眼睛点了点头。于家驹的脸色变得严肃,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说:“要是这样,他们就是近亲结婚,是政策不允许的。在北京当然更不行了。”

顾师傅紧张起来:“是不是……孔所长要处理他们?”

“那可保不准,谁让他们违反政策呢!”

顾师傅把他的话当真了,急得扳住了他的胳膊:“于记者,实话告诉你吧,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近亲,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于家驹心里一震,抓住时机追问:“顾师傅,这可涉及政策问题,不能说假话啊!”

“政策问题,我哪敢胡说呢。”顾师傅急得直拍桌子。他猛地将杯中酒一口干下去,絮絮叨叨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那年,山里发了洪水,顾师傅背着猎枪巡山,刚来到大漠河边,他就听到一个孩子惊慌的哭声。他吃了一惊,循着哭声跑过去,看见在岸边的一堆乱石堆中,有一个小小的身躯在洪水的冲刷中挣扎。顾师傅心疼地抱起她,发现是个五六岁的女孩,已经奄奄一息。他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救人要紧,就把她抱回了家里,又找了当地的一个老中医给她医治了好几天,孩子才保住了命。后来,又调养了一个多月,孩子的伤总算彻底好了。两口子见她活泼可爱,喜欢得不得了,尤其儿子顾牛牛,说什么也不让把这女孩送走。正在为难,恰好传来了旅游区汽车出事死了好几个人的消息,他们也趁机悄悄将孩子收养了。

于家驹听他说完,问:“那您为什么要给她起名‘顾羊羊’呢?”

顾师傅想了想,回答说:“俺记得,俺问过她叫什么,她说叫羊羊(杨阳),俺和俺老婆就觉得这是天注定给俺们家送的女儿,儿子叫顾牛牛,老天爷又送来个‘羊羊’,你说不叫‘顾羊羊’叫什么?”

于家驹不由想起杨原平当年对他讲起的疑惑,仿佛悟到了什么,心里激动得难以自已。他本来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替老杨打听的,没想到碰了个正着!吃完饭,他把顾师傅送回家,立刻打电话找来孔祥龙,把刚才得到的情况对他说了。孔祥龙也很兴奋,两人一合计,连夜跑到了杨原平那里。

一进门,孔祥龙就笑眯眯地开口说:“杨老先生,我们这么晚跑来打扰您,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杨原平正琢磨他们为什么这么晚找上门,忙说:“孔所长,你就别大喘气了,我心脏受不了!”

孔祥龙笑容依旧,把热茶递给他:“我说了您别激动……请问,您的女儿当年是在大漠河一带失踪的吧?那时她几岁?”

杨原平默默回答:“当年她五岁多吧。”

孔祥龙兴奋地站起了来:“是这样,现在这个失踪案调查得有眉目了!”

杨原平浑身一振,也跟着站起来:“你是说,我女儿找到了?”

孔祥龙点头,连忙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坐下:“老杨,先别激动,坐下坐下。我现在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杨原平固执地站着,迫不及待地问:“别给我卖关子,她到底在哪儿?”

孔祥龙和于家驹交换了一下眼色,终于下了决心,说:“你见过的……就是那个顾羊羊!”

“啊,顾羊羊……”杨原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猛地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于家驹和孔祥龙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吓坏了。还是孔祥龙见的世面多,慌忙抱住杨原平,用手指压祝蝴的人中,又大声命令于家驹:“愣着干什么?快打电话叫车啊!”

于家驹被点醒,正要打“120”,孔祥龙仿佛有预见性,又说:“别打‘120’,万一误事就麻烦了,给小林打,让他立刻派110警车啊!”

于家驹打了电话,果然,不到二十分钟小林就开着“110”来了。到了医院,他们把杨原平送进抢救室,围在走廊里焦急地等着。孔祥龙懊悔不已,一个劲怨自己:“你看看,你看看,我这紧小心慢小心,他老先生还是出事了!”

于家驹先给赵灵打了个电话,回头半开玩笑地劝他:“孔所长,这不怨你,总得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吧?你老兄比我们胆子大。”

大约过了一小时,医生从里面出来,他们立刻围了过去。医生摘下口罩,告诉他们老先生已经醒了,暂时脱离了危险,可以进去看看,但千万别再让他激动。

于家驹和孔祥龙满口答应,蹑手蹑脚地进了抢救室。

杨原平躺在白色的床上,满头白发深深地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几乎与白枕头融成一体。他大概急着要说话,见他们进来,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说:“我,我想看看我的女儿……”

孔祥龙怪难受的,马上告诉他:“杨老,您别着急,我们会想办法。还有一道程序必须走完,才能最后百分之百地确定。”

于家驹也在一旁劝他:“是啊,杨老,您还要耐心地等一等!”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于家驹一看,是赵灵打来的,说她已经进了医院大门,问他抢救室的具体位置。于家驹连忙退到抢救室外面,压低声音告诉她杨原平的身体已没有什么问题,倒是有件事情要和她单独商量,让她在大厅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和赵灵一起上了停在医院门口的切诺基。赵灵摸不着头脑,焦急地问:“于哥,你神神秘秘的,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于家驹说:“我什么时候瞒过你?今天找你,是想动员你和我共同完成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了却你爸爸多年的心愿。”

赵灵一怔,马上惊喜地抓祝蝴的胳膊问:“杨阳有消息了?”

于家驹揉着胳膊:“瞧你激动的样子,也不管别人的痛苦!告诉你,岂止有消息,而且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卖关子好不好!”赵灵急得直捶他。

于家驹这才严肃起来,说:“现在你就是诸葛亮要借的东风。咱们得赶快去找顾师傅和羊羊,说服他们来医院一趟。”

“不是我爸已经好了吗?”

“是好了,可是,要想找到他的亲生女儿杨阳,得靠现代医学帮忙啊。”

“现代医学?啊?你是说做dna鉴定?难道羊羊就是……”赵灵忽然全明白了,毫不犹豫地用命令的口吻说,“还愣着干什么?咱们赶快去找他们啊!”

第二九十九章 (结局)

那是个星期天,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相比之下,医院病房里开着灯,反倒显得亮堂许多。赵灵和金星陪伴在杨原平病床旁,一人一边守着老人,三个人翘首望着门口,谁也不说话。

病房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拿着dna检验报告走进来。杨原平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声音急切地问:“大夫,是不是有结果了?”

赵灵和金星连忙扶祝蝴。医生笑眯眯地把报告拿到杨原平面前,十分郑重地通知说:“dna结果出来了,顾羊羊确实是您的女儿。”

杨原平顿时激动得浑身哆嗦,挣扎着下了床,口中叨叨着:“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现在就要见她!”

医生似乎早有准备,回身将病房的门缓缓地推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顾羊羊出现在门口。她的身后还跟着于家驹和顾师傅。

面对着亲生父亲杨原平,顾羊羊突然迈不开步子,用陌生和怯怯的目光望着满头白发的老人。

杨原平双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他张开双臂,突然用苍凉的声音大声地呼唤起来:“我的小阳啊,爸爸整整找了你二十年啊……”

顾羊羊再也控制不住感情,泪如泉涌,猛地扑到了杨原平怀里,痛快淋漓地哭喊着:“爸……爸……”

父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抱头恸哭,直哭得周围的人无不动容。

随着杨原平和顾羊羊父女关系的确认,三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也理清了。法院认定被告张慧英、李楠在原告不知情的情况下严重侵害了原告杨阳的姓名权,并对原告的名誉和精神造成了一定损害,终审判决她们必须向原告赔礼道歉,停止侵害、消除影响,协助原告杨阳(赵灵)及有关部门按有关规定办理纠正姓名的手续,并赔偿原告精神损失费25万元。

判决书下来以后,早就关注着这件有关北京户口的案子的记者们立刻见缝插针地找到各个当事人进行采访。李楠心情矛盾,不愿意见记者,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其他几个人的回答和感受也各不相同。

面对记者,赵灵显得十分坦然,但也不时流露出烦躁的情绪。她说:“你们这些当记者的能不能给我们留一点思考的时间?我们有好多麻烦事要做呢。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到有关部门办理姓名等一系列纠正手续。你们以为容易吗?我得改回名字叫‘赵灵’,现在的大杨阳也得用原来名字‘李楠’。更复杂的是顾羊羊,请不要忘记,她还有两个孩子……唉,真要具体办起来并不像法官一纸判决书中讲的那么容易。最要命的问题不在于这些,而是紧随在后面的一连串问题:李楠过去以杨阳的名义获得的大学毕业证书、学士学位证书、新领的驾驶证以及单位录用所填的各式各样的表格等等怎么改?还有我户口上的姓名、我曾经有过的离婚证和现在的结婚证,再加上好不容易考上的研究生学籍以及同样的一些学历证书怎么办?全部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统统推倒重来,甚至全部作废。各位记者,你们听了肯定会同情我们的。”

在记者们的一片唏嘘声中,赵灵没有把全部的烦恼倒出,尤其是住房的银行贷款。当初金星出于好心,用“杨阳”的名字做这套房子的业主,还办了一些储蓄卡,如今,这赫然的“杨阳”二字到底是谁呢?是“赵灵”?是“李楠”?还是“顾羊羊”?

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叹:幸亏顾羊羊心地如一张白纸,上面洁净得没有一点污点,要是换了张慧英那样的人,肯定要趁机较真,不搞你个血本无归才怪呢。

最让记者们大开眼界的是顾羊羊的回答,这个来自西北山区的年轻女子竟然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价”,乐呵呵地告诉一大群记者:“你们都愁啥呢?俺才不愁呢!你们谁能有两个爸爸?恐怕在座的就俺能有。至于北京户口,俺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它是什么样,不也活了二十多年吗?还生了两个娃呢。实话说,俺才不在乎户口在什么地方落,俺只在乎俺和娃能在老人身边,一家大小知冷知热常年能守在一起就行!”

顾羊羊的话感动了在场的记者,也感动了赵灵。说实话,在这之前她对顾羊羊存着一份酸酸的情感,既喜欢,又忌妒,毕竟这个纯朴的女孩子突然和杨原平有了一层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会替代自己。但她想通了,顾羊羊既然能够如此豁达地对待生活,对待人生,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她和金星作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早晨十点多钟,杨原平正和顾羊羊商量回大漠河的事,赵灵打来了电话,说她和金星就要上飞机了。杨原平吃了一惊,问发生了什么事。赵灵的声音似乎很平静,但又能听得出难抑的激动:“爸,我和金星都想开了,到外地去发展。凭着我们的才干和努力,在哪里都一样大有作为。这一回,我们之间的意见惊人一致,那就是把这里的一切都留给杨阳和小芳。因为,我发现,从前拼命要讨回来的东西原本就应该属于她们。不过,您放心,我也带了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杨原平问:“什么传家宝?”

赵灵恢复了平时的快乐和调皮:“就是那枚带红点的硬币啊!咯咯咯……再见,我会常常给您打电话的。”

杨原平的手机里响起了对方关机的声音,他却仍然捂在耳朵上浑然不觉,默默自言自语着:“这孩子,从小就调皮,临走了还和我捉迷藏……”

顾羊羊问:“也许真是捉迷藏呢。爸,咱们快回温泉花园看看。”

杨原平心里急,疑疑惑惑地同意了女儿的分析。两人急匆匆赶回温泉花园,哪里有赵灵的影子,倒是姜大元交给他们一个信封,说是李楠留下的,让他交给顾羊羊。顾羊羊拆开一看,立刻抽泣起来。信上写着:“羊儿姐: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吧!我走了,把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你,我已经付了两年的物业费。希望你能把老父亲接过来一起住,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这里幸福地生活!李楠……”

她把信递给杨原平,杨原平看完,呆呆地叹了一声:“这是怎么了?说走两人就都走了!阳阳,咱们该怎么办?”

顾羊羊想都没想:“咱不改,还回大漠河农场。我从五岁多离开还没有回去过呢,做梦都想着。”

杨原平说:“那好,咱们说走就走。”

顾羊羊拦祝蝴:“那咱们也得跟马儿哥打个招呼啊!李楠不见了,他不急死才怪呢。”

杨原平连连点头,心里直夸奖女儿为人善良厚道。

他们哪里知道,李楠已经给于家驹在电子邮箱里留了一封短信,信里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请他至少三个月内不要打扰她。下面的话特别使于家驹感动,李楠说:“……现在对我来说,任何可以证明我的身份的证件都是假的,只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代表我的学识、文化结构的学历是真的。我知道,赵灵曾经在最失落的时候回过家乡,是大漠河的水教会了她如何坚强、如何永往直前。她能办到的难道我就不能办到吗?我要向她学习,要凭自己的实力,决不是一纸证件,去开拓一片新天地……”

于家驹盯着那短短的留言看了好久,仿佛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喃喃地说:“楠,我理解你,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三个月后,庆祝《生活参考报》出版二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在北京著名的香格里拉饭店举行。酒店门前车水马龙,各界媒体头面人物纷纷前来祝贺。最忙碌的是刚刚升任报社常务副主编的于家驹,他穿着得体的礼服迎候在大厅门口,与从一辆辆高级轿车里下来的头面人物们热情握手,然后由站在身边的小高把他们迎到酒店里面。迎送高潮过去以后,又有一辆新款奥迪停在了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位戴着墨镜的宾客。

于家驹一眼就认出是王好,朝着他背上就是一巴掌:“你这家伙终于来了!”王好嬉皮笑脸地说:“哪有这么欢迎贵宾的?后背都贴前胸了。”

于家驹举手又吓唬了他一下:“活该,谁让你不老实,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

两人拍拍打打着亲热地进了里面。于家驹边走边神秘地问:“你是心理医生,好好猜猜,我现在心里最盼着谁来?”

“小菜一碟,那还不容易?当然是……”王好狡猾地眨眨眼,“当然是不止一个了!”

“你的,狡猾狡猾的!”

于家驹笑着又要打他,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于哥!”

于家驹回头一看,惊喜地发现竟然是赵灵,她旁边还有衣冠楚楚的金星。他转过身就和金星拥抱在一起:“真没想到你们小两口能来!”

赵灵提醒他:“还有我呢!”于家驹又拥抱了她。赵灵这才扬扬手中的请柬说:“一下飞机我们就赶来了!别以为我们师出无名,这儿有你们报社的请柬啊。”

于家驹也调侃说:“别那么神气,报社的请柬也是我发的。”

赵灵反唇相讥:“好啊,刚当上副主编,就得意忘形了!”

众人止不住开怀大笑。笑够了,于家驹问:“听说,你们夫妻店初战告捷,办得不错呀!”

赵灵纠正他:“什么夫妻店?我们的电脑公司有几十个员工呢!”

“那也是夫妻店,虽然你们俩是法人代表。说说吧,既然来参加我们报社的庆祝活动,总得拿来点礼物吧?”

赵灵反驳说:“美得你!我在《生活参考报》不能算客人吧?”

于家驹指指金星:“可他不是啊。”

金星诡秘地笑笑,说:“于兄,我们不会驳你的面子,今天可不止带来一份礼物!请看第一份礼物……”

他扬手朝大门口指去,那里立刻露出了小芳的小脑袋。没等于家驹看清楚,她已经拉着母亲顾羊羊跑过来了。

于家驹一把抱起顾小芳:“哟,我的干女儿,还那么瘦……真没想到,你们是怎么来的?”

顾羊羊说:“赵灵刚刚回了一趟大漠河,非要小芳来北京上学,说这里的学习条件好。连学费他们小两口都给包了!”

于家驹高兴得连连点头:“这就对了!再说,咱们在温泉花园有的是住处。”

顾羊羊却摇头了:“不,马儿哥你猜错了。我只是把小芳送来,完了还要回去陪我爸爸。”

于家驹沉吟着:“你回去小芳谁来照顾?”

赵灵在一旁快言快语地插话:“愁什么?有你呀!”

“我?我怎么行……”

“刚才你不是还一口一个叫她干女儿吗?”

于家驹被问得略显尴尬:“这……光有干爸爸,没有干妈妈也不行啊!”

王好吃吃地笑起来:“那就趁今天美女如云,从里面找一个吧!”

于家驹忽然醒悟:“好啊,你们是不是合起伙儿来玩我?王好,我早就看出你这个心理医生不安好心……”说着,又举起了手。

王好闪身躲过,说:“你干吗总动手动脚的啊?别急,好戏在后面呢!”

金星风度翩翩地把手一挥:“请看,我们给于副主编的第二份礼物,也是今天最让他惊喜的礼物!”

“砰”的一声,小高的万花筒里适时地喷出了色彩鲜艳的纸花。只见在飞扬的花瓣中,李楠穿戴典雅,含着微笑,款款地走来。

于家驹惊呆了,瞬间眼前被泪水模糊了,怔怔地喃喃道:“李楠?”

李楠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双手将一份人民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捧给他,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家驹,我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两天来北京报到了!”

她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来要和对方握手,赵灵突然在一旁起哄了:“于副主编,大家可都瞪大眼看你怎么热烈祝贺呢!”

于家驹猛地一把抱住李楠,毫无顾忌地疯狂亲吻起来。

“哇——”在赵灵的带动下,大厅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这一天大家玩得十分尽兴。当华灯初放的时候,赵灵拉着金星登上了中央电视塔。在天边一抹晚霞的映衬下,雄伟的北京城尽收眼底。

俯视着繁华的都市,赵灵的眼前又浮现出这些年经历的风风雨雨,从肺腑深处发出一阵阵感慨。是啊,大城市到底是什么?不同人的眼里有不同的影像。然而,北京这个既现代又古老的城市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最深刻的:她是不论富人还是穷人都向往的地方,她是不论外地人还是本地人都喜欢的地方,她是由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胡同和立交桥组成的地方,她是许多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最终不论有钱人还是没钱人都愿意倾其所有希望永久定居的地方。总之,她是一个充满温謦、充满活力又人情味十足的大都市……

赵灵突然觉得喉咙哽咽了。但愿有一天,当许许多多陌生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人刻意去问:你是谁呀?你从哪儿来啊?万一有人问起,那她的回答应该是很肯定也很简单的,只有三个字:

“请别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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