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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纹》


正文 第一章 贞操

“昨天晚上,我碰到久坂了。”

用过早餐之后,丈夫敬之告诉有己子。

从今年开始上小学的独生女真纪上学去了,与厨房相连的小餐厅里,现在只有丈夫敬之和妻子有己子两个人。

“久坂?!”

敬之最近稍稍有些发福,所以早上只吃一片烤面包和蔬菜色拉。敬之吃完色拉,边看着报纸边点了点头,算是对妻子的回应。

“在哪里碰到的?”

“他到医院来了。”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有己子搞不清丈夫的真实用意,下意识地看了看正侧着脸看报纸的敬之。“他回札幌来了吗?”

“不,不是。”

“那,他是来观光旅游的?”

“不……”

敬之点燃一支烟,又把头转过去继续看他的报纸。

欲言又止,很难痛痛快快地把想说的话一次说完。丈夫的这种态度,每次都让有己子感到着急。其实,这是敬之一贯的说话方式。你主动跟他说话,他总是支支吾吾的,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回答时,眼睛不是看着电视就是看着报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把心思放在谈话的内容上。事实上,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敏锐地注视着谈话的对方。只是神态上令人觉得他对谈话内容感到兴味索然,好像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此时此刻,有己子又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有什么工作上的需要吧?”

有己子拼命地按捺住内心的焦躁不安,尽可能地用平静的声音继续打听着。

“可能很快就要回札幌了吧。”

“很快……”有己子在口中嘟哝着,她似乎感到了一丝的紧张。

当久坂利辅离开札幌的某大学附属医院,前往一个面向日本海的小镇——天盐小镇的医院时,有己子当时只有二十二岁。光阴转瞬即逝,一晃就整整七年了。

“那,他是要回这里来吗?”

“不是。”

敬之放下报纸,要了一杯咖啡。有己子再也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了,默默地站在厨房的洗刷台旁边。

水开了,浓浓的咖啡香从咖啡壶里散溢出来。

敬之又说:“昨天下午,他突然跑到诊疗室来了。”

有己子转过身来,敬之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出神地盯着窗外纷飞的雪花。

“他一个人吗?”

“是的。”

有己子冲了两杯咖啡,自己端着一杯,另一杯递给丈夫,并在丈夫对面的餐桌旁坐了下来。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他想回来的?”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说……”

“那,为什么……”

“在那偏僻的小镇里一呆就是七年,可能都呆成了个白痴了吧。”

说完,敬之呷了一口滚烫的咖啡。

久坂回札幌一事,看来还没确定,那只不过是丈夫一相情愿地在揣摩久坂的心思罢了。

“久坂,他经常到札幌来吗?”

“他说有两年没来了。”

“看来,他的确是来办什么事情的。”

“好像他妈妈死了。”

“他母亲……”

有己子抬起头来,吃惊的看着丈夫。

敬之和久坂曾是札幌的某大学医学系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两人都进了同一个外科诊疗室。后来,一个继续留在大学的附属医院,而另一个则调到地方医院去了。不管怎么说,两人毕竟是同学,而且还师出同门。朋友的母亲死了,专程从偏僻的小镇赶回札幌,可丈夫直到现在才吞吞吐吐地说起这事情,丈夫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搞不懂。

“是什么病?”

“据说是心绞痛。”

“就是说,突然……”

“好像是。”

“刚过完年就……”有己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敬之又开始看他的报纸。

“久坂的母亲一直都住在札幌吗?”

“在手稻,好像和他妹妹住在一起。”手稻在札幌西郊,临海,开车大概要三十分钟左右。

“那,你该去告别一下吧。”

“今天晚上是通宵守灵,我要去。”

“换西装吗?”

“没关系,我这身衣服是黑色的,戴上丧章就可以了。”

“通宵守灵从几点开始?”

“六点。”

敬之好像从一开始就打算要说这件事。结果兜了个大圈子才说到正题上,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有己子警惕地看了看丈夫。

“现在诊疗室知道久坂的人已不多了,我代表他们去吊唁。”

“那奠仪呢?”

“已决定由诊疗室送了,没关系吧。”

“不过那是代表诊疗室的,个人还是应该表示一下。”

“是吗?”

“那当然啦,当年你们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你不是受到过他很多照顾吗?”

“不,我可不记得受到过久坂的什么照顾。”

“怎么……”

有己子再次欲言又止。

这个人的心里到底在考虑些什么呢?敬之有没有受到久坂的照顾,有己子不知道,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就看在大家是同级生的分上,好歹也该表示表示吧。

“我还是给你准备五千日元的奠仪吧。”

敬之没有表示反对,随即站了起来,走到大衣柜的镜子前。

“诊疗室里有专门装奠仪的信封吗?”

“可能有吧。”

敬之一边在镜子面前系领带,一边点了点头。

堂堂大学附属医院的副教授,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啊。所以敬之在穿着方面非常注意,自衬衫配着昂贵而素雅的领带。

“我去了。”领带系好后,敬之跟有己子招呼道。

有己子急急忙忙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新手帕,马上又把放在餐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一起亲手交给了敬之。然后飞奔到门前,拿起敬之的皮鞋开始擦了起来。

敬之就喜欢欣赏有己子听到自己冷不防地说一声“我走了”时,那副慌张的样子。此时此刻,他迅速拿起公文包,站到门前,俯视着正在擦皮鞋的有己子。

“晚饭就不回来吃了。今晚药商在‘浜梨’餐厅请客,可能会晚一点回来。”

“我知道了。”

敬之穿上藏青黑条纹的大衣,戴上礼帽,深深地往下拉了拉。

到大学附属医院,乘电车只有三站的路程。敬之在夏季一般都是走路去上班,下雪的时节,则多半是乘坐电车。

因为诊疗室每天早上九点钟都要开个碰头会,虽身为副教授,可敬之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离开家门。

“我走了。”

“唉。”

每当敬之外出,有己子总是习惯双膝跪在门口送丈夫出门。虽然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古板,但却是有己子对丈夫充满爱意的礼节。

结婚半个月后,敬之曾慎重其事地对有己子说道:“从我孩提时代开始,每次我爸爸出门时,我妈妈都双膝跪在门前送我爸爸出门。我爸爸去世之后,我妈妈就这样给我送行。可能你觉得这样做很陈腐,可如果你也能这样做的话,我一整天都会很安心的。所以这个习惯希望你能好好地继承下来才是。”

敬之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是个书法家,有两个姐姐。敬之从小就是在男性权威被充分认可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的。让妻子双膝跪在门前迎送他上下班,是一件让他感到很满足的事情,这可能与他从小所受到的教育有关吧。刚开始的时候,有己子觉得有些小题大作,双膝跪在门前迎送丈夫上下班,感到有点难为情。可习惯成自然,慢慢地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有一次妹妹理惠来玩,看到这一切,吓了一跳。“姐姐,你就像在伺候老爷一样。”

有己子只能苦笑。

“只是个形式而已,那个人就很满足了。”

如果只需要这样做一下,就会让丈夫精神愉快起来的话,那岂不是件好事。有己子后来也就彻底想开了。

有己子与敬之是七年前结的婚,当时敬之三十岁,有己子二十二岁。

当初,有己子的父亲氏家伸太郎是札幌S大学医学系外科的教授。敬之当时虽然只是一名她父亲主管的外科诊疗室成员,但却已经在伸太郎的指导下取得了学位,并获得了助教一职。即便是在人才荟萃的外科,敬之也是出类拔萃的。在大家眼里,他是未来的教授的最佳人选。

当然,伸太郎也很欣赏敬之的才华,一旦要召开学会之类的学术研讨会,准备工作就交给敬之,每次都让他负责组织收集相关数据。后来有己子大学毕业了,伸太郎就把女儿有己子与敬之之间的婚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在诊疗室里,有人认为娶主任教授的令爱为妻,是一件对男方很不利的事情。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会招人嫉恨,还会被无端地造谣中伤,以致在诊疗室里的处境会变得很困难,举步维艰。然而,像这种招人嫉恨的好事若是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真会有人拒绝吗?

关于结婚一事,伸太郎直接向敬之作了说明,敬之欣然应允,毫不犹豫地说:“能做您的女婿,我真是太高兴了。”

教授的令爱——一个令人炫目的光环,即便是没有这个光环的照耀,当时的有己子也是一位极具魅力的女性。

刚开始提及婚事的时候,她还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她就读的大学是一所女子教会学校,该校的学生都是札幌市内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家庭的孩子,有着良好的教养。光是听到有己子的这种人生经历,就很容易把她想象成一位大家闺秀,用一句老话来形容,就是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大小姐。可真实的有己子却未必是这样的女性。她夏天要打网球,冬天要滑雪、滑冰。不仅如此,她还会驾车,并且是一个体育全才,怎么看她都是一位风风火火的小姑娘。有已子身材娇小,性格活泼可爱,全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再加上出身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说。所有这一切都激发了诊疗室里的那帮年轻人对她的好奇心。

当父亲伸太郎劝女儿有己子与敬之结婚时,有己子既没有表现得特别热情,也没有提出反对。

当时有己子只有二十一岁,还从没有好好考虑过自己未来的结婚对象。

“女孩子最好早点结婚。选择那个男人不会有错的。”老古板!有己子觉得父亲的想法真的很可笑。可古板归古板,除此之外,有己子自己也找不出什么适当的理由,来积极地反对这门婚事。

“等你毕业了,五月份马上举行结婚礼,你看怎么样?”

“等一等啦。”

“怎么,你对诸冈有什么不满吗?”诸冈是敬之的姓。

“那倒不是,可是……”

有己子曾在家里见过诸冈敬之几面。每逢过年的时候,诸冈敬之都要到家里来拜年,在举办学术研讨会的时候,他也到家里来过几次,参加紧急的碰头会。

在有己子的眼里,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但有时,一种清醒而敏锐的目光在这个男人的眼镜后面闪动着,让人感到他不愧为才子的这个称号。

在提起结婚的事宜之前,有己子从来没有特别地去注意过敬之。只是恍惚记得在去年元旦节那天,诊疗室的同事们到家里来拜年的时候,应伸太郎的要求,敬之唱了一首自己家乡越中的拉网小调,当时听过之后,有己子感觉这个人唱歌时,过于追求音调的准确,以至于歌声里没有了任何感情。对敬之就只留下了这些支离破碎的印象。就像有己子对敬之不感兴趣一样,敬之看上去对有己子也没什么兴趣。诊疗室其他的同事们,都在向教授的千金说些恰如其分的恭维话,不时送去仰慕的眼光。只有敬之一个人显得很漠然,在一旁专心致志地谈论着一些好像很高难的话题。

但是,敬之爽快地答应了伸太郎,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对有己子抱有好感。

“敬之已经同意了。你也该给人家一个答复了吧。”

“可是,为什么要那么急呢?”

“因为再过一年你爸爸就要退休了,我们想在此之前把你嫁出去。”

听母亲这样一说,有己子知道父母的如意算盘了。趁父亲尚未退休之前,把女儿的婚事解决好,对有己子来说也不是一件吃亏的事情。

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有己子还想再自由自在地多玩几年,或许还能轰轰烈烈地谈一场真正的恋爱。有己子想尽情地享受了自己的青春之后,再步入婚姻生活的殿堂。现在就这样草草地与敬之结婚,虽然生活从此可以安定下来,可自己也许从此作为一个平凡的妻子,逐渐埋没在琐碎的家庭生活里了。

“怎么啦?”

“有了心上人了?”

当父母在双双追问自己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脸庞意外地从有己子的脑海里闪过。

是久坂,同在外科的敬之的同级生久坂利辅。

什么暗示都没有,伸太郎只不过问了一句是否有心上人了,他的身影就突然浮现了出来。怎么会想到他?有己子当时感到既意外又狼狈。为什么是那个人……有己子默默不语,反复回味着刚才的那一瞬间。

一到元旦,诊疗室的同事们就会簇拥着到伸太郎家来拜年。按毕业的先后顺序排座,学长坐上方,新同事坐下方。可不知为什么,每次久坂总是很客气地、蜷缩着瘦长的身子坐在最末的位子上。即便是在全体同事都到齐了的时候也是这样。

当时,敬之已经坐在了上方三分之一处的位子上了,无论敬之多么优秀,与他同届的久坂若坐在他下方二三处远的位子上,抑或是坐在中间的位子上,也不足为奇。至少从他在诊疗室里的资历来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久坂从来不去争上座,他习惯和那些人室才二三年的年轻人坐在一起,而且几乎是坐在末席。不可思议的是,对于久坂的谦让,周围的同事们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有己子好几次都想问父亲这个问题,可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因为每次话还没说出口,有己子就被父亲吼了回去,“诊疗室里的事情,你不要过问”。

不知是因为久坂那奇怪的举动引起了有己子的注意,还是因为在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而久坂却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边的样子给有己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有己子每次在上菜的时候,都不由得要偷偷地瞟上久坂几眼。

久坂的脸也是瘦长瘦长的,就像他的身材一样,脸色总是略显苍白,双眼深陷。他不太爱喝酒,除非被硬逼着,推辞不过时才喝一点。当房间里的整个气氛都活跃起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却镇定自若,毫不为其所动,看着对面的墙壁,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大家唱歌。歌声一结束,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晃眼一看,他好像已完全融入了热闹的宴会之中,大家做什么,他也做什么。但仔细一瞧,你会发现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人在心不在,久坂的思绪早不知飞向了何处了。他就像个外人一样,游离在整个宴会之外。

“怎么了?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啦。”

有己子挥去刹那间浮现在脑海里的久坂的身影,转过身来对母亲说道。

自己现在对久坂的感觉说得上是喜欢吗?有己子没有信心。况且,即使有机会向他表白“我喜欢你”。他会接受吗?一切都是一个未知数。

诊疗室里有两种人,一种是很积极地向有己子表示好感,另一种是对有己子漠不关心的。不过,后一种人多半是故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久坂,他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只有他,才是真的对有己子的一举一动从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趣。

自己不是喜欢他,只是心里有些牵挂他罢了。

有己子告诫自己,决定从此把久坂的身影从心中抹去。

有己子与敬之订婚了。在正式结婚前的半年时间里,有己子与敬之有过几次约会。每次约会,敬之总是显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有己子身边那些相互之间心照不宣的诊疗室的同事们,对这门婚事显得出奇的平静。敬之因为很优秀,而受到伸太郎的特别关照,已经是大家所公认的事实了。有己子被敬之抢走,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在周围所有人的心目中已是别人的未婚妻的有己子,脑海里却时时浮现出久坂的身影。

久坂每年只出现一次,就是在拜年的时候会看到他,然后就杳无音信。就连在偶尔登门拜访的诊疗室的同事与父亲之间的交谈中,也从未听到他们提过久坂的名字。这一切却让有己子更加惦记久坂了。

那是在九月初的一天,再过一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有己子不露声色地问敬之。

“你们那个年级有一个叫久坂的吧?”

“你认识他?”

“他到家里来玩过。”

“是啊,每逢过年的时候。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他现在还在诊疗室吗?”

“在是在……”

敬之欲言又止,点燃了一支烟。

“他预定下个月去天盐。”

“天盐……”

“你去过天盐吗?”

天盐是一个坐落在日本海边的小城镇,毗邻北海道北部城市稚内。两年前,学校放暑假时,有己子打算和朋友一起去北部的一座孤岛——利尻、礼文岛旅游,当时从地图上发现有一个小镇正好与孤岛遥相对望,小镇的名字叫天盐。

“为什么要去那么偏远的乡下?”

“由于各种原因。”

敬之心不在焉的样子反倒激发了有己子的好奇心。

“是什么原因?”

“去外地是迟早的事,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长久地呆在诊疗室里。他能在诊疗室呆到今天,全靠你父亲的宽宏大量。”

“爸爸的宽宏大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

“究竟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那,我就告诉你吧。不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那当然。”

“他,以前曾出过医疗事故。”

“医疗事故?”

“唉。”

“是什么?”

“草率地说,是杀人。”

“杀人……”

话一出口,有己子慌忙把嘴捂住。

因为她看到有个男的朝这边转过头来,那男的与他的朋友正坐在斜对面的座位上。

“可是,没有找到什么证据。”

“那,为什么……”

“在进诊疗室的第二年,他去外地做协作医疗时,结识了一位夫人,这位夫人的孩子身患严重的身体障碍症。据说他非常同情这位母亲,于是有人怀疑他故意把孩子杀死了。”

“真是这样吗?”

“孩子出生后十个月,连自己的母亲都还不认识,就发现病症十分严重的先天性手足蜷曲,对这样的孩子实施手术,小孩在体力上又怎么会吃得消呢?”

“真可怜!”

对即将步人婚姻殿堂的有己子来说,这已不再是与己无关的事了。

“这件事本来也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可偏偏不走运,手术室的护士告了密,那夫人的丈夫知道后,这件事就闹成了一起重大的医疗事故。”

“可是,这手术是孩子的母亲提出来要做的呀。”

“我也这么想,可是久坂什么都没说。”

“可是,不是没有证据吗?”

“是没有,可护士那样说了。”

“护士为什么要说?那样做……”

“好像那个护士很喜欢久坂。可久坂却与那位夫人很亲热。”

“是诬蔑?”

“也可以这么说。但那夫人的丈夫好像很反对给孩子做手术。”

“那么,结果怎么样?”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谓‘杀人’一事也就不成立,最终只好把它作为医疗事故私下协调解决了。久坂所去的医院和我们诊疗室各支付了一点赔偿金,当然他也出了一部分。”

敬之呷了一口稍稍变凉了的咖啡。

有己子转过头,凝视着身旁的墙壁,慢慢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可是,万一这事是真的,他也是考虑到孩子的未来,才不得不这样做的,难道不是吗?”

“也许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对方是一个不能表达自己思想的婴儿,所以不可能是安乐死。而且,即便如此,安乐死是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得到现代医学的正式承认的。”

“可是久坂也没有什么恶意呀。”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他与那孩子的母亲传出不正当的关系,反倒把事情搞糟了。”

“真有那种事吗?”

“他本人倒是什么都没说,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大家都是医生,而且还是同学,可敬之那种说话方式,好像已把久坂当成了假想的敌人,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那孩子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详细情况不太清楚,好像是被迫离婚了。”

“就这些吗?”

“也有人说她追随久坂而去了……”

“可是,他不是孑然一身吗?”

“唉……”

“那位告密的护士呢?”

“好像辞职了。”

“后来久坂到诊疗室……”

“出事以后,他不能继续呆在那所医院了,于是他又回了诊疗室,等风波平息后再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拿过手术刀了。”

“为什么……”

“好像是丧失了自信心。”

“…………”

“他本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可偏偏与别人的妻子搞出些丑事来,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此时此刻,有已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同事们都到齐了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最末端的位子上、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久坂的身影。

“闹出那样的事来,在过去是会被逐出师门的。可是你父亲说,如果这样做的话,反倒会让他陷入痛苦的深渊而不能自拔,于是就宽容地原谅了他。”

“那么,他将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医院呢?”

“那个医院的内科只有一个医生。事到如今,那件事情的风波也已平息了。不过,到乡下去,一切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敬之说完,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真是个愚蠢的家伙。”说完便浅浅地笑了笑。

三天之后,有己子与久坂会面了。

现在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胆的举动。

有己子向医院打电话,说自己是伸太郎的女儿,要找久坂。久坂接了电话,有己子叫他下班后出来一趟。久坂按有己子所约,按时出现在公园酒店的大厅。

有己子本打算问问久坂那次事故的原委。那件事情被闹得沸沸扬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己子很想知道久坂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才特地约他出来的。有己子觉得这样说才不至于有失体面。

可是,一旦见到久坂,就失去了询问那件事的勇气。事实上,能见到他就已足够,何必再提那件令他不快的事情呢?

不知为什么,久坂也没有问有己子约他出来的原因。他也应该知道有己子已与敬之订了婚,可他却对此只字未提。

两人就这样去了十一楼的酒吧。闲聊着一些关于天气、旅行等无关要紧的话题。就这样,与久坂肩并肩地坐在酒吧间里,有己予慢慢地陷入了一种错觉之中,恍惚觉得自己其实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与久坂在一起了。但是,久坂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从他的言行举止上找不到任何答案,寡言少语的他,真令人难以琢磨。

“请带我去旅馆。”焦急的心情让有己子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连有己子自己都感到难以想象。刹那间,久坂凝视着有已子,但很快默默地站了起来,顺从地带着有己子去了旅馆。在旅馆里,久坂占有了有己子还没有给过任何人的身体。那是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不带任何表情的,淡淡的占有,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这种感觉。

两个小时之后,从旅馆出来。分手告别之际,有己子已失去了贞洁,不再是个处女了,可有己子既不后悔也不感到悲哀。不知为什么,反倒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了,才能安心地与敬之结婚。

一个月之后,有已子如期与敬之举行了婚礼。久坂因为有急事,没有出席结婚喜宴。

从此以后,久坂再也没有找过有己子。当然,有己子已经结了婚。可有己子还是感到了一丝丝的不快。

有己子曾有两三次问敬之:“久坂现在怎么样了?”

“在天盐。”敬之只说了这些,好像没有引起特别的怀疑。

有己子的父亲伸太郎在有己子婚后的第二年就退休了。敬之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学校,从助教升到讲师,三年前当上了副教授,一路扶摇直上,事业飞黄腾达,一切都不出大家的预料。

在这七年的时间里,有己子当上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也成了教授夫人。可在有己子的内心深处,仍时时会出现久坂的身影。

这天晚上,敬之回家时,时间已过了午夜十一点。

敬之以前是不怎么喝酒的,不过最近应酬比较多,常出席制药厂、开业医生等举办的招待宴会,酒量好像被锻炼出来了,现在多多少少能喝一些了。但酒量也就是清酒两三杯,兑水的威士忌五六杯而已。

敬之满脸通红,看样子招待宴会结束后,可能又去了酒吧之类的地方。

有己子听到大门已开的铃声响起,慌忙从客厅冲到大门口,双膝跪在地上迎接敬之。

“你回来了。”

“嗯。”

敬之低头看着有己子,心满意足地把公文包递了过去。

记得在婚后大约四年左右的一天,敬之回家的门铃声响了,可有己子却没有出来迎接。当时有己子在炒肉,女儿真纪在看电视。因为炒肉时发出的噬噬声和电视声的干扰,有己子没有注意到大门的铃声已响了。

当时,敬之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看有己子还没出来,便走进屋里,闪身进到大门边一侧的厕所里呆着,一直等到有己子出来迎接为止。

真是个奇怪的人,有己子忍不住想笑,可敬之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任何事情,敬之重视的是形式而不是内容,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人生哲学。

但是,要求妻子在自己外出或回家的时候双膝跪地迎送自己,也许还不能认为仅仅是敬之的形式主义在作怪。很可能是为了让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恩师的女儿亦在自己的支配之下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公文包里有饭馆送的礼物。”

“是什么呢?”

“据说是店里特制的寿司。”

一说完,敬之就先去了书房,看完放在办公桌上的当天的来信后,回到和式房间。他脱下西服,换上和服后来到客厅一侧的餐厅,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这所房子不大,但很结实,因为房子外墙是用厚厚的砖砌成的。房间里开着中央空调,楼下的三个房间里暖融融的,让人一点也感受不到北国的严寒。这所房子是在敬之当副教授的那年,拆了老房子重新翻修的。其中有一半的钱是有己子娘家出的。

有己子把敬之脱下的西服折叠好,回到餐厅时,敬之正在餐桌前看晚报。女儿真纪一个小时前就已睡觉了。电视里正在播放从晚上十一点开始的节目。

有己子沏了一杯茶,递给敬之。敬之像往常一样,头也不回地看着报纸,顺手拿起茶杯就喝起来。餐桌上放着有己子织了一半的真纪的帽子。

刚才,在敬之回来的时候,有己子从大门处看到外面雪花纷飞。由于房间里开着中央空调,暖洋洋的,无法知道外面是何等的寒冷!

有己子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她一边呷着茶一边偷偷地看着敬之。

报纸有那么好看吗?敬之继续翻看着晚报。敬之戴着眼镜,五官端正。但一脸冷漠,毫无表情。衣冠楚楚的外表,令人感受不到他的亲切。

又呷了一口茶。有己子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问道:“守夜的事怎么样了?”

“嗯?”敬之这才放下报纸,转过头看着有己子。“来了很多人吧。”

“不,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家里人。”

“久坂的母亲一个人住在札幌吗?”

“好像与他妹妹一家住在一起。这次就是死在他妹妹家里的。”

“他父亲是做什么的?”

“以前,好像是小樽的一个很大的水产品批发商。战败后,随即就去世了。”

“那她身边就只有久坂和他妹妹两个亲人了?”

“好像还有一个弟弟。”

敬之点燃一支香烟。等他吸完一口之后,有己子接着又问道:

“久坂是长子,可为什么没有照顾他母亲呢?”

“他太任性了。”

刹那间,有己子对丈夫偏激的措词吃了一惊。

“一会儿闹出稀奇古怪的事故来,一会儿又与那种莫名其妙的女子在一起,作为母亲,肯定为他操够了心!”

“他母亲还健在的时候,他回去看过她没有?”

“听说回去过一次。”

有己子关掉了电视:“可是久坂,恐怕已是心灰意冷了吧。”

“不,他还是一副老样子。”敬之抽着烟,烟雾从稍稍显得过红的嘴唇中,细细地、一丝一丝地飘了出来,“他好像没来得及看上母亲最后一眼。”

有已子想象着久坂呆在妹妹夫妇家里的样子。他虽是丧主,但肯定又像外人一样默默地坐在房间的一角里。想见见他,有己子想。

见了面,也不是要怎么样,仅仅是见个面而已。能在一起回顾一下这七年的时光就已足够。现在的自己,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有己子,不再拥有往昔的大胆和自信了。

而且事实上,自己也没有理由再做出那样的举动了。七年的岁月,到底会给久坂带来怎样的变化呢?在这七年里,有己子成了别人的妻子,当上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也许久坂也有相应的变化吧。看上去他好像对女性不感兴趣,但久坂身边肯定不乏众多的女性追求者。有己子在他的心目中,也许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一次不足挂齿的小小的恋爱罢了,他早已把“那一次”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真无聊……

有己子一个人在那儿自顾自地想着久坂的事,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很愚蠢。这七年来,纵然有婚姻这个枷锁的羁绊,有己子始终守候着自己的丈夫,从没有背叛过他。有己子无疑是贞洁娴淑的妻子,而久坂或许有过很多的女人,他对每个女人说不定都是一声不吭地占有了她们。

有己子决定不再想久坂的事了。想也是白想,只会让自己更加心烦意乱,平添几分恼怒。但是,话虽如此,在有己子的内心深处,却总有着侥幸的期待,或许久坂还没有忘了自己,不是吗?他对把自己的第一次都给了他的有己子都没有动心,对其他的女人难道就那么容易动心吗?有己子下意识中觉得久坂肯定还和从前一样。如果见到他,他仍会像从前那样寡言少语,只是带着他那惯有的眼神,一种似乎已经看穿了大地尽头的眼神,微微地点点头表示赞许。

有己子心想,七年的光阴,两个人之间惟一变化了的,难道就仅仅是年龄上的衰老吗?如果真是这样,命运真是太残酷了。

“久坂向你问好。”

敬之突然说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我……”

这次敬之是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有己子。有己子的眼珠不由得朝下看去,就像是受到了谴责一样。

“告别仪式从明天十点开始。”

“您去吗?”

“守灵的时候去过了,可以不再去了。”

“可是,诊疗室应该去一个人吧。”

“算了。”

“……”

“要不,你去吧。”

“我?”

敬之那双茶色的眼珠微微地动了动:“你可以代表我嘛。”

“这怎么行,这样做反倒失礼了吧?”不一会儿,敬之默默地站了起来。

起居室的里面是卧室。真纪一个人睡在右边,紧挨着旁边不远的地方铺着两套被褥。敬之属于对房事比较冷淡的那种人。尽管如此,在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里,敬之曾频繁地提出过要求。可最近一段时间,次数已变得相当少了。而且经常是一个人在被窝里看书,看书看厌倦了,就突然求欢来了。

有己子有时已快要睡着了,有时是在睡着之后又被弄醒。所以对丈夫要求做爱,有己子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敬之钻进被窝后,有己子锁好门,把空调关小后,灭掉灯,也钻进了被窝。敬之如往常一样,在台灯的灯光下看着书。有己子躺下来后,敬之马上就把脚伸了过来。这是敬之向妻子求欢时的习惯动作。

有己子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台灯罩上方透照在天花板上的光圈。

敬之用脚大胆地挑逗着妻子,可丈夫今晚的求欢令有己子感到很痛苦。今天,她心里装着久坂,所以不想被敬之打扰。

正文 第二章 旧梦

第二天,敬之如往常一样,八点半准时离开家。数年来,敬之的上班时间从来没有改变过,风雨无阻。早上出门的时间一次也没有被打乱过。

在丈夫出门之前,有已子一直在想,丈夫还会再次提起有关久坂家今天的葬礼的事情吗?结果敬之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对此只字未提。

太好了,没有提起久坂的事,有已子顿时放心了。如果提起那件事,自己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丈夫的目光,那真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丈夫现在没提那件事就要出门了,有己子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却又感到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遗憾。

有己子感到一阵心灵的空虚,整个人好像游荡在一种失落感里。但很快有己子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开始收拾餐桌、洗碗,做完清洁时,时针已指向十点了。清晨,晴朗的天空渐渐阴了下来,阳光尚未被云层隐去,雪花已经开始漫天纷飞。

奇怪,在晴天里竟能看到下雪。铅色的雪云,好像只是低沉沉地压在靠山的那一片地区。

有己子一边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一边又想起有关葬礼的事情。

听说久坂的妹妹住在手稻。有己子虽然没有去过那一带的地方,但以前驾车去小樽的海边时,曾沿着国道经过那里。那是一个紧靠海边的新开发区,各式各样的新住宅随处可见。

因为是在郊外,所以那一带的积雪肯定比街道上的积雪深厚。其中的一问屋子里,和尚们正在为死者诵经。听说出殡从十一点开始。很快就有一列送葬的队伍从屋子里出来。在细雪中,久坂将在最前面,怀抱着母亲的牌位朝灵柩车走去。也许他的妹妹将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亲戚、熟识的朋友和同事们。

有己子回过头,看了看壁炉台上的时钟。现在是十点十分。

现在开始稍微准备一下,然后驱车前去的话,可能还赶得上。

有己子又看了一下窗外。这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何等的唐突。

虽说丈夫与久坂曾为朋友,可他的妻子有必要连他朋友的母亲的葬礼都去参加吗?如果他们的关系的确很亲密倒还好说。事实上,在敬之的言谈举止中,对久坂的态度显得有些微妙,他甚至尽可能地避免提到久坂。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己子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丈夫好像一提起久坂,心中总是难掩不快似的。

昨天晚上,丈夫确实说过“你替我去吧”。当时,有己子说这样做会很失礼。可现在自己又要去了,岂不是让人觉得很奇怪?

自己现在这个时候去参加葬礼,丈夫知道了会怎么说呢?不,关键是久坂会怎么想呢?他会认为自己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吗?或者根本就对自己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天空中阳光能穿透进来的地方,渐渐地越变越窄,雪云逐渐吞噬了整个天空。看样子,出殡仪式将在这昏暗而灰色的天空下举行了。

有己子又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时钟。现在是十点十五分。才过五分钟,自己都想了那么多的问题了。她觉得时间似漫长却又短暂。

从家里到手稻,出租车三十分钟就到了。那样的话还有十五分钟的剩余时间。在这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一切都能准备妥当吗?

拿出参加葬礼穿的礼服,穿好,把头发梳理整齐,仅这些准备工作就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完了之后再出门的话,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出殡仪式了。

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要去的话,应该更早一点开始做准备,至少在敬之出门之后马上就该行动。那样的话,这时已经可以出发了。现在才开始准备,已经太迟了。为什么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忘了呢?有己子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窝火。仔细一想,忘记了的事情还不止这些。自己只知道久坂的妹妹住在手稻,却没有打听一下具体的地址。连他妹妹的住所都不知道,怎么去呀。虽说手稻是个小地方,其实并不小,从手稻山的山麓到海岸附近一带,既有沿国道就能看到的新开发出来的新城区,也有以前的老城区。到底是去新城区找呢,还是去老城区找?如果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坐上出租车去的话,不被司机骂才怪呢!看来,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去不了的。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己子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罢了。有己子转身离开了窗前,沏了杯红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

整个上午,雪都在无声无息地下着。屋外偶尔会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但很快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有己子的家位于幽静的住宅区,距离大街约有一百来米。

已是正午时分了,有己子从餐厅里的报时挂钟上知道了现在的时间。可是有己子没有食欲,只是坐在餐桌旁喝着红茶。

有己子一米五四的个子,近来体重也从未超过四十五公斤。有己子现在的体型与学生时代差不多,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学生时代的体重要比现在重得多,最重的时候差不多有五十公斤。

当时自己很想瘦下来,但在旁人的眼里,当时的样子并不难看。年轻时肌肉绷得紧紧的,微胖的身体反倒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婚后有一段时间,有己子瘦了,但一两年后又稍稍胖了点。二十四五岁之后,有己子的体重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变化了。

敬之比较喜欢那种身材娇小、清瘦的女子。他曾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那种体态优美、个子太大的女人,讨厌那种很丰腴的女人。从这点来看,有己子属于敬之喜欢的那种类型。

但最近有己子却希望自己能胖一点。清瘦的身材自然显得体态优美动人,可那已是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那么瘦削,那成什么样子?自己的肌肤在一点一点地衰老下去,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当自己一个人浸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才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以前自己的皮肤很有光泽,而且还很有弹性。可现在腹部也开始微微有点松弛了,只是因为身材瘦削,所以还不是很明显。近三十岁的人了还那么干瘦,看起来总显得有点寒酸。

有己子想要胖一点,自然也是有个限度的。她觉得只要再胖个一二公斤,肌肤就会恢复一些生机与活力。不要太胖,恰到好处,只要能恢复青春就够了。不过,这个要求也真是太任性了,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有己子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从正午到下午,有己子一直在织毛线活儿。真纪的帽子是白底配上红色的横条,现在已完成了一半。

明天,如果去吊唁的话……

在织完帽子的第三条红色条纹的时候,有己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个新的主意。

这纯粹是无意识中闪现出来的念头,就像是突然从正在舞动着的毛线针的针尖上冒出来的。在这之前和之后,有己子根本就没有想过久坂的事。可越是无意识的念头,反倒越有可能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思想意识的反映。

有己子放下编织物,反复回味着刚才的想法。虽说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有己子已全身心地投入到里面去了。从上午到下午的这段时间里,虽然中途被某些事情打断过,但这个想法可能从来就没离开过有己子的大脑,只是有己子自己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罢了。否则的话,自己现在怎么可能这么自然地就融入到这个想法里去了呢?有己子认为,葬礼即使是在今天就结束了,久坂也不会马上就回去的。既然身为长子,他肯定会留下来多呆几天,处理各种杂事吧。

久坂会在札幌呆四天?五天?或一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即使是去吊唁,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向死者家属表示哀悼,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不必有太多的考虑。

安慰处于悲伤之中的熟人、朋友,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有己子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考虑这件事了。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两眼凝视着窗外。刚才还在下雪,现在突然停了。阴沉沉的天空中,仿佛开始露出了惨淡的阳光。

只要知道那个人在札幌的住处,就能见到他了。有己子一边看着青灰色的天空一边在想。

听说久坂在天盐的镇立医院。这是数年前,自己曾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敬之那里打听出来的,有己子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在心里。有己子想打个长途电话到天盐的镇立医院,探听一下久坂在札幌的住处。

真是够大胆了,有己子为自己这种疯狂的想法而感到震惊。自己这是怎么啦?竟想出这种事来。有己子觉得自己身体里潜伏着一个不明真相的妖魔。

现在是下午一点,真纪不久就要回来了。虽说真纪回来后,不会影响自己打电话,但心里还是有一种紧迫感,必须马上打电话才行。

雪停了,惨淡的阳光透过云缝儿照了出来。沐浴着阳光,上午就被冻住了的窗户上的冰凌花开始融化,水滴沿着窗户的玻璃一点一点地慢慢往下滑淌。

只是问问地址而已,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一边看着水滴,有己子一边在想。询问地址,去与久坂会面,这本是一连串的动作。但在有己子的心里,却把它们看成了各不相干的两件事。

把它们分开来考虑,实际上是在自欺欺人,有己子无非是在为自己达到目的之前,找一个暂时逃避的借口,现在的有己子太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了。

只是问问而已……

有己子再次对自己这样说道。好了,打个电话,不会有事的。再次确认之后,有己子走到了电话机旁。

拨105查询市外电话。接线员马上接通了天盐的查询电话,很快就告知了天盐镇立医院的号码。听到号码之后,有己子就像要抽身逃走一样,立即放下了电话。她久久地凝视着写在备忘录上的那几个数字,仿佛在欣赏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在付诸行动之后,这才发现原来一切竟如此简单。如果久坂就在天盐镇立医院的话,自己甚至马上就可以与他通话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呢?真是不可思议。

自从打过一次电话之后,有己子现在可以非常大胆地拿起电话了。

有己子按照写在备忘录上的号码拨号。过了一小会儿,对方拿起了电话:

“这里是医院。”

里面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刹那间,有己子有点畏缩了,然而她又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问道:“对不起,请找一下久坂大夫。”

“请稍等。”

有己子总觉得接电话的这位中年妇女的声音,说不出什么地方显得有点冷淡。医院里的接线员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在电话被暂时中断的时候,有己子脑子里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行为已感到了几分愧疚,心虚了吧。

“久坂大夫,现在在札幌,在休假。”

声音听上去非常清晰,就像是在打市内电话一样。“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请稍等。”

因为是直通电话,所以声音很清晰,电话里还断断续续地传来医院特有的嘈杂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有己子听到了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对方好像已把电话转接到其他地方去了。这次,有己子感到心跳加速,全身缩成了一团。

“喂喂,这里是外科。”

突然,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闯了进来。这个声音比刚才那个年轻,爽朗。难道是最初的那位女性因为她自己不知道,干脆就把电话转到了外科?“有什么事吗?”

“久坂大夫,休假休到什么时候?”

“到十二号。”

现在是一月九号。这么说来还要休息三天。

“嗯……”

“什么?”

对方可能是个年轻的护士吧,声音里好像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情绪。

“你知道久坂大夫在札幌的住处吗?”

“在札幌的住处……”

对方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有急事要找久坂大夫。”

“您是哪位?”

“我是诸冈。”

有己子脱口而出。随机应变地撒了个谎,这对自己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请稍等。”

电话再次中断了。对面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也许那位女子正在与其他的护士商量着什么吧。有己子双手捧着听筒,心里在默默地祈祷着、焦急地等待着。

“札幌的电话号码是463……”

“等一下。”

有己子慌忙拿起听筒旁边的备忘录。

“……6074。”

“住处是……”

“住处不知道。久坂大夫只留下了电话号码。”

也许因为对方是个乡下女孩的原因吧,说话方式虽略显粗鲁,却一点都不认生。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你。”

有己子习惯性地鞠了一躬,放下听筒。短短的不到一分钟的电话,却让有己子在打完之后,全身已开始微微出汗了。

手里拿着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有己子又回到了餐厅。她感觉全身疲惫不堪,好像刚完成了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一样。

讨厌,自己竞遇上这种倒霉的事情,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呀!但让自己倒霉的不是别人,而是有己子本人。

现在:是一点十分。在有己子打电话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散尽了,整个房间充满了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冬日的暖阳。上有己子的心情曾很郁闷,可现在明晃晃的阳光也让自己心烦意乱。

有己子拉上了阳台窗户上的花边窗帘,回到了沙发上。空无一人的房间又变得很寂静了。

环顾四周,确认了家里还是原先的那样寂静之后,有己子从和服的腰带里取出那张刚刚才记下电话号码的便条。

“463—6074”有己子在嘴里小声地嘟哝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有己子又念了一遍。她想尽可能快地背住号码,以便把纸条扔掉。如果被敬之发现自己有这样的东西的话,那可就麻烦了。身为一个男人,敬之却异常敏感。这种敏感还不仅仅是像女人那样只是单纯地凭直觉,他是有道理的。在一套套理论的攻击下,有己子很快就会被驳得哑口无言。敬之在这些地方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清醒。在口中吟诵了几遍之后,可以说有己子现在已经能够很流畅地背出号码了。为了慎重起见,她还是把号码写在了衣柜里的一个小盒子的里面,然后把纸片扔进了暖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边看着燃烧起来的纸片,有己子自己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可思议。

有己子与久坂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虽说自己当时对他多少抱有些好感,但也不是说就非要跟他在一起不可。虽然自己当时是个处女,但在肉体上并没有留下多么鲜明的记忆。当时自己一心只想给予、被占有,就觉得心满意足,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和敬之结婚之后,久坂也去了偏远的小镇。虽说偶尔也会想起久坂,但只是一般的想想而已,自己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

久坂已经是一个遥远的、与自己无缘的人了。有己子常这样想,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快。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将被打乱。

仅仅听到一句“久坂在札幌”,有己子的体内便掀起了阵阵波澜。刚开始的时候,心想这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波浪而已,可小小的波浪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变得汹涌澎湃起来。这样下去的话,势必还会变成一股狂风巨浪。事态最终会发展成一个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一切都是那么难以预料。

好可怕!有已子想。

自己虽是自己,但在自己的身体里却潜藏着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七年前把自己献给了久坂的那个难以驾驭的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是因为与丈夫在一起的七年时光,没有给有已子带来任何心灵上的平静呢?还是有己子有着与独身时代同样的内心的摇曳呢?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自己将是个多么罪孽深重、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啊!

就像要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中逃走似的,有已子离开了暖炉。

大门被打开的门铃声响起,有己子听到一声“我回来了”。

是真纪回来了。

女儿真纪一回来,家里的气氛便发生了变化。有已子从刚才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沉浸在其中、无比放纵的幻想世界里,被拉回到了热闹的语言世界里。

丈夫敬之回来后,有己子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确回到了现实世界里。一家三口都回到了这个暖融融的家,但有己子却有点紧张。这种紧张的状态随着女儿的回家、丈夫的回家一点点加深。

有己子每天都要度过三种不同的时光:自己一人独处;与女儿两个人在一起;丈夫回来后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中自己一人独处的那段时间里,自己的内心世界是最坦率的。

上小学一年级的真纪,最近突然长成一副大人模样了。她的身材像有己子,娇小而苗条。就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样,整天喋喋不休个没完。

昨天她还在问:“妈妈和爸爸是相亲结婚呢?还是恋爱结婚?”

有己子略显窘迫地回答:“一半一半吧。”

“恋爱结婚比相亲结婚好。”真纪带着一副很认真的表情说。这些语言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连小学的孩子们在学校里也会讨论这些从电视里学来的事情吗?不管怎样,父母之间的一举一动,好像已在女儿的注视之下了,有己子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对女儿的举止言行,有己子感到既可笑又吃惊。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有已子与女儿度过了整个下午。到了晚上,丈夫很快就要回来了,自己将要面对自己的丈夫了。在三个不同的时间段里,有己子分别在做不同的自己,以不同的面孔和心情应对不同的对象。这种变化不是有已子特别有意识地进行切换的,而是在无意识中,有己子的心灵与肉体自然而然地为适应不同的环境,做出了相应的调整。

晚上,敬之回家之后,有己子稍稍显得有点心神不定。

因为一看到敬之,有己子就想起自己在白天,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打电话这件事,心里顿时感到很内疚。但又不能立刻用行动来弥补,于是,有己子用女性与生俱来的本能性的调节机能,巧妙地把自己内心的不安掩饰了起来,使它深藏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不让它流露出来。当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便想着久坂,如梦如幻;与真纪在一起的时候,就忘掉了这一切;与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内心稍稍感到了不安。有己子穿梭在三个不同的世界里,度过了不同寻常的这一天。

那么重要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以后早一天去和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有己子对自己这样说道。第二天,有己子又想,再晚一天去吧,反正都一样,于是这一天又被放过去了。有己子就这样在犹豫不决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今天是第四天,星期六。

如果今天再不去的话,那个人可能就要回天盐去了。听说他从星期一开始到天盐的医院上班。这样的话,明天他就要离开札幌了。一大早起来,这件事就一直萦绕在有己子的脑海里。

敬之出门了,一个人的时间又来临了。

去?还是不去?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有己子几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结果还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与内心剧烈的挣扎相比,有已子的外表算是表现得相当平静,以至于敏锐的敬之好像还没有觉察到任何蛛丝马迹。

第四天的中午快要临近了,天空再次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在凛冽寒风的吹动下,漫天纷飞的雪花,就像是有己子迷惘的内心世界的写照,飘忽不定,无依无靠。一边看着窗外的雪花,有己子一边感到肚子在隐隐作痛。突然,一阵绞痛从肚子右边袭过,直到背部。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用手使劲摁住右边的肚子,全身弯折成了两截。疼痛牵动着全身,但还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疼痛突然袭来,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过一会儿就消失了,整个过程在你刚体会到的时候就结束了。

大概就是十分钟左右吧,就像哭泣的孩子停止了哭泣一样,有己子把手从肚子上拿开,仰起了脸。疼痛消失了,只留下了疼痛过的记忆。

自己这是怎么啦?

是胃痉挛吗?还是自己用脑过度,致使神经过于紧张?正因为刚才的疼痛是那么的真切,虽然它现在消失了,但在有己子的脑海里反倒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时钟的指针正指向十二点。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所以真纪马上就要回来了。等真纪回来后再出去的话,就困难了。明天星期天,敬之会在家里。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说丈夫明天打算外出。错过了今天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看了看钟,有己子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与久坂见面的机会。于是,不知为什么,有己子突然提起了勇气。自己再也见不到久坂的失望心情,反倒让有己子抛开了所有顾虑,大胆了起来。那就只打个电话吧……

既然已经不能相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从丈夫那里听说了久坂家里的不幸,所以打了个电话问候问候,也显得合情合理。与登门拜访相比,这样做也许会令丈夫更满意。

有己子现在的心情十分坦然。为什么在此之前,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

463~6074,有已子已背得滚瓜烂熟,无需再看什么备忘录。眼前黑色的听筒在闪闪发光,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

有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了听筒。“463……”

有己子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拨号码。滴……滴……,拨号盘来回转动的声音让有己子感到不安起来。隔了一会儿,铃声响了,电话接通了。

刹那间,有己子想放下听筒。算了吧……

有己子正这样想的时候,对方有人接听了:“喂喂。”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没有抑扬顿挫。这是谁呀?有己子纳闷着了。

“嗯,请问久坂大夫在吗?”

“我就是。”

“哦……”

有己子疑惑地盯了盯听筒。

“我就是,有什么事……”

“嗯,我是……”

对方肯定在侧耳倾听。有己子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诸冈的妻子。”

“诸冈副教授的?”

“是的。”

这次好像轮到对方吃了一惊。一阵沉默。

“听我丈夫说,您的母亲去世了……”

“唉。”

“我想趁您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时候,对您表示一下我的哀悼之情。”

一到紧要关头,有己子的谈吐却意外地流畅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有己子的心情已经变得坦然了起来。

“谢谢。”

“想必您一定很沮丧吧。本来我丈夫要我在举行葬礼的时候去吊唁的,但突然有急事,实在是对不起。”

“不……”

莫非是电话来得太突然,以致让久坂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他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寡言少语。没错,这确实是久坂的声音。有己子从对方压得很低的嗓音里得到了确认。

“听到您母亲去世的消息时,真的吃了一惊。”

“的确是事出突然。”

“料理后事很辛苦吧。”

“全都交给妹妹去打理了。”

“您母亲多大年纪了。”

“六十六岁。”

“这么年轻就……”

“是吗?”

“不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

有己子有意要打破沉默似的,问久坂道:“您还好吗?”

“……”

“您什么时候回天盐。”

“今天。”

“今天?”

有己子差一点惊叫了起来。“那,几点?”

“三点的快车。”

有己子把握住听筒的那只手翻转来,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表。现在是十二点半。

“那不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吗?”

“嗯。”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与他联系呢?

后悔的涟漪在有己子的心里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

只要葬礼和大致的善后工作一结束,久坂马上就会回去的,有己子曾有这样的预感。他不是那种老是为琐事纠缠不完的人。当那一次有己子在久坂的怀抱里的时候,有己子凭自己的直觉,就感受到了这一点。不幸的是,当时的这种直觉现在得到了应验。

“那边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

“明天星期天医院不是休息吗?”

“是的,休息。”

“为什么……”话刚一开口,有己子忽然又不说了。再问下去,听起来就像是自己在追求久坂一样。已身为人妻的有己子用顽强的自制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把话茬儿吞了下去。

“那,您很快就要出发了吧!”

“是的,从这里至扎幌车站要一个小时。”

久坂打算两点左右从手稻的家里出发吧。看样子,即便现在赶紧准备一下就出发的话,到达手稻时,已见不到久坂了。

“我应该早一点去吊唁的。”

久坂什么都没说。在这段空白时间里,有己子思忖着,自己刚才的说法是不是有点奇怪?

自己去吊唁,与久坂的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去世的是久坂的母亲。可是当有己子听说久坂今天就要走,吊唁的心情一下子就像潮水退潮一样,顿时偃旗息鼓了。有己子对自己这种心情的变换感到很吃惊。自己的心,竞能如此轻易地就发生了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都怪我心神不定……”

有己子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地嘟哝着。

“母亲都已经去世了。”

“是的。”

难道他的意思是说母亲都已经死了,你可以不用来了?如果真是这个意思的话,那自己回答说“是的”,就有点奇怪了。有己子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

“那,您马上就要回去了吗?”

“嗯。”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可有己子却像是才知道的一样,点了点头。

“下次……您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还不是很清楚。”

“您将一直留在天盐吗?”

“是的。”

在漫无边际的交谈中,有己子在渴望着什么。交谈只是为了避免冷场,有己子渴望的东西,好像与交谈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关系。

“您母亲不在了,以后会寂寞吧。”

“这个……”

“您母亲患的是什么病。”

“以前心脏就不太好。”

“您给您母亲诊治过吧。”

“不,我没有看过。”

如果是直接切入主题的话,那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事情说完了。可现在两个人却在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有己子一边说,一边在期待着什么。有己子不停地主动找话题,而久坂却只答不问。

久坂知道有己子长时间对着听筒的良苦用心吗?是心里明白却故意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呢?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

“从札幌到天盐需要几个小时?”

“快车七个小时。”

“要七个小时……”

天盐在北边的尽头,去那里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有己子大体上还是知道的。事实上,有己子现在也不是在为天盐的地理位置遥远感到吃惊。

“可真够您受的啊!”

“唉。”

有己子很快就得挂电话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这次打电话的主要目的,理应不是找久坂聊天,而是为了表达哀悼之情。现在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还企求什么,呢?

直到几天前为止,有己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今天会这样做。在梦想成真的此时此刻,有己子内心更加强烈的愿望被激发了出来。

尽管如此,久坂的说话方式仍然索然无味。他是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吗?或者是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有己子很难从电话的声音里对久坂的心情作出判断。

“那么……”

就像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样,有己子僵硬地说了一句。再说下去的话,就显得有些恋恋不舍了。一切应到此为止了。

“再见。”

“是吗?”

“请多保重……”

“谢谢,你也是。”

“请代我向您妹妹问好。”

“谢谢。”

“啊!……”

对方好像要放听筒了,有己子不由得叫了起来。

“嗯?”

“不。”有己子摇了摇头后说。

“再见。”

同样的告别从对方传了过来。接着,对方的电话就挂断了。有己子呆呆地看着已挂断了的电话,过了好久才放下听筒,回到了餐厅。

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分。刚才从餐厅里出来打电话,到现在,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在这十分钟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回想起来,沉默的时间好像比说话的时间长得多。

有己子看着风雪欲来的窗外,又想起了久坂。

久坂刚才在想什么呢?不,这个姑且不谈。七年之后,有己子突然打来电话,他是感到惊讶呢,还是很平静?自己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起来,自己对久坂的不了解,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他在想什么?他在期待着什么?七年前,在有己子以身相许的那一天,就没有读懂他。而且当时他身上的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有己子这次又体会到了。

当然,有己子无意责备他的那种虚无。对他一无所知,可还是要接近他,从这点来看,或许正是他的那些让人读不懂的地方吸引了有己子。

无论如何,有己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自己与久坂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那次只能用“一时的心血来潮”这几个字来形容。而自己与丈夫在七年之间却有过无数次的亲密接触。每天都在一起,交谈,面对面,性格脾气已了如指掌。

尽管如此,自己却被自己一无所知的久坂吸引了。从关系的亲密度来解释的话,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也许正是因为只是惟一的一次,所以有己子才被久坂深深地吸引着。

时钟的指针指向一点。“三点……”

有己子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时钟,一边嘟哝着。三点出发,到稚内方向的快车不是太多。

有己子站起来到丈夫的书房,拿起放在书架角落里的火车时刻表开始查阅起来。

十五点二十五分有到网走的快车。难道久坂打算中途转车去天盐吗?不管怎样,往北方向的快车只有这一班。如果在三点钟赶到车站的话,就能碰到久坂。

当自己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本应该抛在脑后的那些想法,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也许自己当时并不是为了忘却,而是相信能够再次与他相会,才放下电话的。

如果是三点钟的话,那现在就开始准备,刚好来得及。

真纪马上就要放学回家了,到时候把她寄放在邻居家里,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了。说自己到车站去给人送行,是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的。

去车站的决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坚定起来。箭在弦上,就差最后一个决定性的借口了。只要有了这个借口,有己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出发了!长期以来,在有己子每一个大胆的行动背后,都会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为借口。当自己委身于久坂的时候也不例外。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敬之的妻子了。

突然,有己子感到了某种不安。久坂会不会把自己打电话的事告诉丈夫?

给久坂打电话是有己子个人的决定,当然丈夫是不会知道的。可是,有己子在电话里明明对久坂说是丈夫让自己打的。有己子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她的思考的,她不想在久坂面前表现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

但也许有一天,久坂会对敬之说“谢谢您夫人打来了吊唁的电话”之类的,以表示感激之情。虽然敬之不太喜欢久坂,但他们毕竟师出同门,所以肯定会有再碰面的机会。

有己子觉得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后悔自己没有慎重地考虑一下之后再说话。可是当久坂的声音突然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时候,自己的内心顿时失去了平静。为了不在久坂的面前失去体面,有己子当时已经是竭尽了全力,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去考虑其他,以求面面俱到呢?

万一打电话的事被丈夫知道了,他会说些什么呢?敬之这个人,喜怒哀乐是不喜形于色的,也许他不会马上对有己子说三道四,但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肯定会怀着更大的恶意,注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正因为敬之表面上不动声色,所以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反倒显得更加可怕。

有己子内心的不安在一点一点地扩大。那感觉,就像是自己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策性的失误一样。

有己子想请求久坂不要把打电话的事告诉自己的丈夫。对眼前的有己子来说,这才是当务之急。如果打电话的事情被丈夫知道了,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夫妇间的爱情的纽带,就会出现裂缝。为了防止这条裂缝的出现,有己子必须马上去找久坂,请求他不要在无意中破坏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令爱情的纽带出现裂缝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己子本人。可现在有己子却毅然像是一个殉教者,她要为保护自己的爱情而赴汤蹈火。

有己子开始认为与久坂见面,会有利于维护家庭的安定团结。这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理由!如果仅仅是为了不让丈夫知道打电话的事,再给久坂打个电话、拜托他一下不就完了?有必要像现在这样,看准火车的时间,然后专门跑一趟火车站吗?这明明就是一个歪理,一个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理来的歪理。可是对有己子来说,有没有道理,这并不重要。现在有己子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一个能与久坂相会的借口。

阳光躲进了云层。现在是下午一点过。

好了,找到借口了,接下来的事情做起来就快了。有己子匆匆来到里间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有己子拍了拍脸颊,略施脂粉,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秀气耳朵从两边的发梢里露了一半出来,蓬乱的碎发轻轻地垂在额前。

不能让自己显得太年轻或者太朴素。七年后的邂逅,最好是表现出一个已婚女人的优雅,在优雅中,含蓄地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情感。要让对方看到岁月让女人身上留下的成熟,而且这个女人依然美丽动人。

摆弄过来摆弄过去,有己子在头发和化妆上就耗费了一个小时。

“我回来了。”

有己子刚整理好头发,真纪就回来了。真纪看到妈妈在梳妆打扮,马上问道:“妈妈,你要出去?”

“有点事要到街上去办,马上就会回来,你先到隔壁晶子家去玩一会儿,好吗?”

“什么时候回来?”

“嗯,如果出租车不挤的话,很快。两个小时左右吧。”

“一起去不行吗?”

“那个地方有点远,还要爬楼梯,下楼梯。现在外面又冷,你要是感冒了的话,可就麻烦了,我看你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不好玩!”

“那,给你买个什么礼物吧,想要什么?”

“那,给我买一套玩具娃娃的婴儿,好吗?”

“你拿这个来做什么?”

“床、台灯和衣柜都已经成一套了。”

“是么,我知道了。”

有己子—边轻轻地按了按头发后面的发束,一边点了点头。“可不要忘了哟!”

“不会不会。厨房的橱柜里有点心哟。”真纪背着书包去餐厅了。

最近有己子外出的时候,穿和服的机会比较多。并不是自己不适合穿西服,只是觉得过了二十五岁,穿和服会自在一点。尤其是在寒冬的时候,只穿和服。

面对梳妆台,有己子穿上蓝色的大岛绸和服,系上红黑色的腰带。腰带是织锦的,在系紧腰带的时候,发出丝绸的摩擦声,就像是用手握紧雪块时的声音。每听到一次这样的声音,有己子就感受到一次即将打扮完毕的紧张感。穿好了,有己子摸了摸领子的周围,然后穿上和服外套。一切都准备妥当,出门时只需再披上一条开士米披肩。

有己子手里拿着和服外套和披肩来到餐厅,真纪一边吃馅饼一边看着电视。

“哇,妈妈好漂亮。”

真纪回过头来,说着大人的话。能得到小学一年级的女儿的表扬,有己子感到很高兴。

“是么,很合适?”

“非常好,爸爸看到了肯定吓一跳。”

“哪里……”

有己子把真纪寄放在邻居家。出门时已两点半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雪停了。

踏着满地的雪花朝前走了一百来米,有己子来到了大街上。每天清晨,大街上都有除雪车经过,即使是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除雪车也会把雪铲除得干干净净。最近连续晴了好几天,已被冻得发白的柏油路终于可以露出脸来了。

从这里到火车站,坐出租车的话,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要是坐公共汽车去,估计四五十分钟就足够了。去网走方向的快车是三点二十五分开车,所以随便坐什么车,都来得及。

有己子把披肩往下深深地裹在了自己的头上,站在公共汽车站等出租车。也许因为是星期六的下午,所以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的客人比平时多。有己子从披肩里向外偷偷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还好,没有发现熟人。其实即便是碰到了,他们除了知道自己要外出以外,其余的什么都不可能知道的。尽管如此,有己子还是先心虚起来了。

公共汽车从前面的道路上驶了过来,旁边还有一辆出租车,打着空车的标志。有己子再次偷偷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抬了抬手招呼出租车。公共汽车马上就要来了,有己子却要坐出租车,大家好像都在好奇地看着有己子。

“请送我去火车站。”

有己子用只有驾驶员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后,马上就钻进了车子里。关上车门,现在是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了,有己子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接下来就任凭出租车带着自己前往车站了。既然已经跨出了这一步,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朝前走以外,自己已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了。有己子现在把到火车站去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出租车,借此抑制住自己那颗经常摇摆不定的心。

火车站前面的北一条街正在堵车。被修建成棋盘状的札幌的街道,平时显得井然有序。但在车辆大幅增加的今天,太多的交叉路口,反倒容易引起交通堵塞。出租车到达车站时,差五分三点。

“你辛苦了。”

有己子下了出租车,抬头看了看对面的车站大厦。

车站大厦,旅客进进出出,人流不断。有己子再次把披肩往下深深地裹在了自己的头上,就像个密探一样,眼睛看着地面,迈着缓慢的步伐朝售票口走去。

正文 第三章 偷情

剪票口挂着“函馆方向”“旭川方向”两个牌子。一队一队的人群正朝月台拥去。

其中一趟是南下的列车,另一趟是北上的列车。欲乘坐这两趟列车的旅客们,都穿着质地很厚实的大衣。

在剪票口的左边,贴着一张列车的发车时刻表,列车进出公告牌,不断预告着各趟列车发车或到达的时刻。有己子看到公告牌的中间位置处,显示着“快车,走方向,十五时二十五分发车”。

有己子看清楚了之后,再次确认了一下剪票口上面的时钟。现在是三点十分。

在这里等的话,久坂应该会来的。几点钟来呢?他说两点钟从手稻出发,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人群的嘈杂声,以及发布列车信息的广播声,回荡在天花板高高的大厅里。

据说稚内方向开过来的快车,途中在旭川一带遇上大雪,预计晚点一个小时左右。此外,深名线、羽幌线等,这些北部日本海沿岸的各支线,都因为风雪太大,全部暂时停止行驶了。

在售票大厅与候车室相连接处的布告牌上,张贴着火车误点的通知,一大群人正聚集在那里查询。他们可能都是要北上的旅客吧。有己子背靠墙站着,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她所站的位置,一眼就可以从大厅的人口看到剪票口。只要站在这个位置上,就不用担心会把久坂看漏了。

隔着大厅厚厚的窗户,看到列车驶进了月台。每节车厢的车顶上和窗台边,都被深深的积雪覆盖着。当列车停下来的时候,从车轮下面喷出来的蒸汽,让整个列车笼罩在了一片朦胧的烟雾之中。

车上的旅客一拥而出,新的乘客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就像要把刚下车的旅客包围起来似的。站台上售货人员的叫卖声一扫刚才的委靡,突然生动活泼起来。下车的旅客无不穿着厚厚的大衣,领子周围紧紧地掖着围巾。有的人还戴着连耳朵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防寒帽,穿着长筒靴。

有己子想起了冰天雪地的北国街道。同样都是雪,札幌只算得上是小雪,而再往北方,才真正是寒冷刺骨,把整个街道都掩埋了的大雪。

现在,久坂就要回到那冰天雪地中去了。

大厅里的广播,正在预告十五点二十五分开往网走方向的列车经由本站的时间,说该列车从函馆车站始发,大约要晚点二十分钟。

从南边开来的列车也都晚点了,但与北边过来的车相比,晚点的时间要短得多。

有己子听清楚广播预告之后,点了点头,然后又环视了一下大厅的四周。

人潮的涌动依然那么汹涌,但还是没有久坂的身影。对面墙壁上的时钟正指着三点二十分。在剪票口挂“下一趟列车”牌子的地方,已换成了“十五点二十五分,快车,网走方向”的牌子。

列车要晚点了,这倒是件好事,如果列车准点的话,现在已是准备进站的时间了。久坂到现在都还没有来,是出门晚了呢?还是没有坐到出租车?久坂的动作真慢。难道他事先已知道列车要晚点,从而故意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往车站赶?或许久坂本身就是那种习惯卡正点儿赶车的人吧。

换了丈夫敬之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他出门时总会留下足够多的时间。在他身上,决不会有耽误乘车之类的现象发生。每次他都会精确计算时间,准时到达车站,提前几分钟上车等待列车发车。

记得新婚后没过多久,两人到登别去旅行。当时与丈夫约好直接在车站会合,临到要开车了,有己子才匆匆忙忙地赶到车站,当场就被丈夫狠狠地骂了一顿。有己子解释说运气不好,自己坐的那辆出租车途中出了故障,换了一辆出租车才赶过来的。不管有己子如何解释,敬之一概不听。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平时少见的粗暴嗓门嚷嚷道:“你也不为在此苦等的男人设身处地想想!”

照这种情形,现在的久坂就该受到责备了。虽说先来这里等着的是有己子,但要乘车的人不是有己子,即便是误了火车也没什么。赶不上火车,最着急的应该是久坂。在诊疗室共事的时候,虽说敬之和久坂是同学,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也许可以从他们对待时间的态度上找到一些原因吧,一个精确,一个散漫。在这种差异中,可以看出,他们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有己子看了看手表,翘首朝前走了几步。

专门跑来见人,多么奇怪的事情。有己子心想,最好不要让久坂看出自己是先来这里等待的,而是久坂到了车站之后,自己从后面追上来的。

仅就见面而言,其实先来后来都一样。但先来等着,自己急不可耐的心情岂不就暴露无遗了?有己子受不了那种潜意识中的压力。最好是不早不晚,在久坂刚好到车站的时候,自己也恰到好处地追了上来,以这种方式与久坂相见,有己子心里就不会不舒服。

有己子心里是这样希望的,但实际情况却刚好相反。他究竟在干什么呀?

是自己要来送人的。有己子不但不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反而对晚来的久坂开始抱怨起来。

有己子又向前迈出一步,探出身来,朝剪票口方向望了望,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在剪票口处,挂着“网走力向”的布告牌的下面,欲乘坐这趟列车的人们,自觉地捌成了四五列,每列已近五十米。如果不是晚点的话,现在可能已经开始剪票了。

有己子从柱子的背后来到大厅中央。大厅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不时有行李碰到有己子的和服外套。一剥肩上扛着滑雪板的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从有己子的身边经过。当有已子侧身让他们过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名男子从小卖部的前面经过,正朝这边走来。

那男的身材修长,在人群中只露出一个头来。头发随意地分开着,脸色略显苍白。

没错!是久坂。七年没见,风采依旧,依然那么飘逸,那么超然。

挡在他前方的一群人走开了,有己子看到了久坂的全身——蓝色的大衣,没戴手套的右手,很随意地提着一个灰色的旅行包。

这身装束如此简单,以至于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刚从冰天雪地的日本最北端的小镇赶来,办完母亲的葬礼之后,又准备返回的人。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现在只是到附近什么地方去办事呢。

有己子压抑住想奔跑过去的冲动,经过再次确认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朝久坂走去。久坂好像没有注意到有己子,他在大厅的中央停了下来,正朝剪票口方向望去。广播正在通知又有列车进站了。

有己子来到正注视着前方的久坂身边,打了一声招呼:“久坂。”

招呼过之后,有己子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

“我是诸冈。”

“你……”久坂瞪大深邃的双眼,吃了一惊。“因为突然想起有件事情要办。”

“找我?”

久坂看了看有己子,然后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剪票口的时钟。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分。

“是什么事情?”

又有一群拿着滑雪板的年轻人从两人的身旁经过,被巨大的旅行背包一推,有己子的上半身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久坂伸出手,轻轻地从背后扶了扶有己子,马上又把手收了回来。为了避开人流,他引导有己子朝柱子的背后走去。墙壁上贴着火车误点的公告,于是他们来到自动售烟机旁边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

“火车好像要晚点一会儿。”

“是吗?”

“耐才突然给您打电话,实在是对不起。”

“不,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

有己予似乎是害羞地避开久坂那双茶色的跟腈缎的,微微向上伸视着。

“您还好妈?”

“嗯。”

“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有己予低下头,眼睛看着地下。久坂闷道:“是什么事?”

“那个……”

刚一开口,有已子便四下张望了一下。大厅里的广播还在蛹,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靠近剪票岛的车站大厦的一隅,要想寻求到一片寂静之地,本来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即便如此,有已予的内心还是过于紧张了。为了不被周围的嗓音阉得听不见,有己子的脸挨近了久坂。“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今天打电话的攀,请您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任何入是指……”

有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说: “诊疗室的网搴,我丈夫……”

晡,久圾好像有点吃惊,下意识地看着有已予。

“我,我丈夫对我说,你去参加葬礼吧,但没说要我打电话。电话是我自作主张打的。”

“……”

“打电话的事,如果被我丈夫知道了,他可能会这个那个的,做一些无端的猜测。”

“原来是这样。”

久坂点了点头。但马上念头一转:“你认为我会对你丈夫讲出这事?”

“不是,我没有这样想。只是我怕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让丈夫不高兴。”

“所以你就到这里来了?”

“来见您,就是想为这件事拜托您的。”

“我懂了。”

广播又响了起来,剪票口前面排着的几列旅客,开始一个跟着一个地动起来。

“好像要到时间了……”

久坂朝剪票口方向看了看,然后换了一只手提着旅行包。

看着正准备动身的这个男人的肩膀,有己子知道自己又撒了一个谎。

说自己追到车站来找久坂,是为了避免让丈夫不高兴。这样做既不是为了久坂,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言下之意,自己是很重视自己的丈夫的。不管有己子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反正从她的话里就听出这个意思。

事实上,有己子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丈夫。有己子根本就没有把丈夫的事放在心上。来见久坂,仅仅是因为自己想见到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这几天来,自己一直被这个念头缠绕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就是,自己跑到车站来了。

“那,我们说好,可不要忘了哦。”

“当然。”

久坂再次点了点头,开始慢慢地朝杂沓的人群中走去。有己子跟在久坂的身后,一边走着,一边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正在不断地用谎言来粉饰一切的自己。——一个谎言唤起另一个谎言,最后变成一个更大的谎言。有己子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现在自己也无意去堵住这股已开了闸的洪流。

“北方好像在下大雪。”

“唉。”

“这趟列车能平安到达终点吗?”

“可能没问题吧。”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接近等待剪票的队列的最末尾了。有已子必须在这里与久坂告别。如果与久坂一起走到月台,那会显得过于大胆了。既然自己已说了“希望您不要告诉我丈夫”,对方也答复“知道了”,那就没有理由与久坂继续呆在一起了。在这里分手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有己子自己觉得再这样恋恋不舍地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走下去很不合适。当两人来到队列的最末尾的时候,有己子停下了脚步。

“那……”

有己子刚要开口说话,久坂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径直朝前走去。他从队列的后面穿过,继续朝大厅的楼梯方向走。有己子急忙追了上去。

“喝点茶怎么样?”

“喝茶?”刹那间,有己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注视着还在往前走的久坂的侧影。

“会赶不上火车的呀。”

“知道。”

“不上车了吗?”

“晚点了,不坐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不就是为了坐这趟列车,才从手稻匆匆忙忙赶来的吗?难道是心情发生了变化?有己子目瞪口呆地跟在久坂后面。

大厅的广播再次响起,通知网走方向的快车进站了,但久坂默默地下着楼梯,朝地下一层走去。现在有己子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与地上一楼的中央大厅相比,地下餐饮一条街的人就少多了。下了楼梯,在走了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久坂进了一家咖啡店。

在咖啡店的门前,久坂停了下来,等后面的有己子赶上来后,推开了门。玻璃门上赫然写着该店的店名——“洋槐”。

两人在空荡荡的店堂里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女服务员马上走过来问道:

“两位喝点儿什么?”久坂问有己子。

“我要柠檬茶。”

久坂告诉服务员说:“柠檬茶和咖啡。”女服务员转身离去,两人重新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久坂一副极其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从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摸出香烟,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就像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似的,心情舒畅地把烟吐了出来。进站列车的停车时间即使有四五分钟,现在也该出发了吧。

有己子现在也是彻底放松了。在车站那种地方说话,完全就是在赶时间。当时就是考虑到时间很紧,所以自己说话很仓促,有些地方甚至词不达意。这也是促使自己去撒那些奇怪的谎言的原因之一。

不过有己子现在可以放心了。虽说过一会儿两人就要分手,各奔东西,但有己子已经没有那种争分夺秒的紧迫感了。

“为什么,您不打算赶刚才那趟火车?”

久坂不会马上就离开自己的,有己子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现在可以坐下来慢慢地追问久坂了。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晚一点没有关系吗?”

“是不太好。”

久坂带着略显困惑的表情,浅浅地一笑。

“下一趟列车是几点?”

“今天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有夜班车,总之今天之内是到不了的。”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久坂没有回答,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清咖啡,里面什么都不放,就这样一饮而尽。

有己子一边看着,一边在思忖,久坂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几分钟前,久坂出现在车站的时候,当时他确实是准备上火车的。手里提着旅行包,径直朝剪票口走去。有己子看到了他,向他打招呼。在那时候,久坂仍在留意着时间,并朝剪票口方向张望着,当时他肯定还在想着要回去。

要说他突然改变想法,那是在这之后,有己子告诉了他自己来这里的理由时才开始的。

是因为自己提到了丈夫吗?

有己子想到这里,仰起了脸。这时久坂开口了:“我去打个电话。”

久坂站起身来,朝门口收银台旁边的那个红色公用电话走去。

他在说些什么呢?只见他一只手把听筒放在耳边,另一只手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的。很快他放下听筒,对女出纳员说了句什么,便返回到座位上来了。

“你还有时间吗?”久坂直率地问道。“嗯,有……”

“我们出去吧。”

久坂话一说完,立刻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发票,快步去收银台结账,然后离开了咖啡店。

有己子又一次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追着。

突然,火车不坐了,跑到咖啡店里来。打完电话,又立刻离开了咖啡店。有己子实在搞不懂久坂在想些什么。有己子跟在久坂后面,顺着刚才下来的那个楼梯,又回到了一楼。候车室依然拥挤不堪。不过,挂在剪票口的“快车,网走方向”的牌子已经被取了下来。

久坂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横穿大厅,朝出口走去。有己子以一步之差紧随在久坂身后,穿梭在人群中。虽说札幌是个人口超过了一百万的大都市,但也难保不会在什么地方碰到熟人,更何况这里还是人流量很大的车站。

但自己一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二是因为有事相求才跑到车站来的,即使被别人看到了,也没关系,有己子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其实,有己子在安慰自己的同时,已经开始感到了愧疚。

久坂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头来。从旁边看,久坂像是在自顾自地走着,没有把紧跟在身后的有己子放在心上。但从他的背后,看得出他其实很在乎有己子。当有己子被擦肩而过的人挡了一下的时候,当有己子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候,久坂的脚步马上就慢下来。

出口在售票处的左边。从车站大厦出来的那一瞬问,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打着有己子的脸颊。外面没有下雪,但天空阴沉沉的。有己子慌忙用披肩遮住了自己的脸。

久坂顶着寒风,站在二十米远的出租车专用站旁。

“您要去哪里?”

“你现在不忙,对吧。”

“唉,没事……”

有己子又给了久坂一个暖昧的回答。有己子一方面想回家,另一方面又想呆在这里,矛盾的心情交织着在心中。

等出租车的队列没有十米长。前面的四个人坐进了一辆出租车,后面的出租车接着开了上来。他现在要到哪里去呢?有己子抬头注视着伫立在风中的久坂。久坂的头发很随意地分在两边,迎风摇曳着,脸色略显苍白。眼角的皱纹和深陷的双眸,是八年沧桑的见证,但也显示了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

有己子一片茫然地注视着久坂的侧影。正在这时,又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

“请。”

久坂在一旁催促着,有己子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但很快便下定决心,一弯腰进了出租车。久坂跟着上了车,把门关上。

“公园酒店。”

久坂对驾驶员说。有己子慌忙转过头看了久坂一眼。久坂仍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出租车在站前广场往左一转,停在了红灯前面,等红灯熄灭之后,便沿着站前大道往南驶去。

现在是下午四点。天空乌云滚滚,一副风雪欲来的样子。黄昏将至,街道两旁已是灯火阑珊。

“您要去公园酒店吗?”

有己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了看正逐渐被黑暗笼罩的街景后说。

“刚才打了电话,订了房间。今晚在那里再住一宿。”

“您不去手稻的妹妹那里?”

“不去。”

出租车横穿过北一条大街。在右边一条除过雪的、井然有序的宽阔的街道,正笔直地朝前延伸着,在路的尽头,是白雪自己的连绵群山。

这个人为什么突然不回去了呢?

一边看着白雪皑皑的群山,有己子一边又偷偷地看了看久坂侧面的表情。看样子,如果自己开口询问的话,他马上就会给自己一个答复的。但另一方面,如果自己真要去问的话,有己子心里反倒觉得有些恐怖了。

有己子在想,如果他是为了自己而推迟回家的话,那就太好了。可如果真是那样,有己子又感到有些为难了。久坂从西服的衣袋里取出香烟,点燃了一支。如果有陌生人看到他们,肯定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此时此刻,两人的内心情感如何姑且不谈,单从外表来看,两人似乎都很平静。

就像现在这样,与久坂两个人坐在车里,对此情此景,有己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是在梦里见过?还是把想象当成了现实?像现在返样肯定是第一次。

出租车沿着薄野继续南下。繁华热闹的街区越来越近,大街上的霓虹灯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夜幕就要降临了。也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吧,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很警林立的大楼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在炎炎夏日,被繁茂的绿色覆盖着的公园,现在只剩下枯木,变成了一个平凡的雪的原野。旅馆位于公园东边的一角。

出租车在旅馆的旋转大门前停了下来。两人剐一下车,服务员就从里面跑出来迎接来了。

“欢迎光临,二位要住宿吗?”

久坂点了点头,服务员马上身手敏捷地拿过久坂的提导。久坂走迸了旋转门,有己子紧随其后。服务员好像认为两人理所当然是要住在一起的。

“请在大厅里稍等一下。”

却被各种绿色的观赏植物包围着。在这个大厅里,与冬天是无缘的。有己子现在已不再怀疑,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大厅里等着久坂。从自己离开家,直到两人一起来到这里,一系列意外的事件接踵而至。久坂突然取消火车,预定旅馆房间,而有己子对这一切听之任之,任凭他安排。虽然如此,有己子对这些意外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地方。这一系列事后想起来也许会觉得很奇怪的事,现在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仔细想想,也许有己子从一开始就在暗暗地期盼着这些事情的发生。与久坂相见,然后在一起度过二人的世界。有己子一直在幻想着、期待着这一天,也许自己的梦想就要变成现实了。

“让你等久了。”

有己子回过头一看,久坂正站在身后。大衣已脱掉,右手拿着钥匙。

“走吧。”

“啊?……”

有己子抬头看着久坂。他要去哪里?有己子莫名其妙地跟在久坂的身后。

电梯在大厅前台的左边。身着浅橘黄色制服的电梯服务员打开了电梯的门,在里面恭候着。

“七楼。”

“是,知道了。”

在电梯服务员的身后,两人肩并肩地站着。二楼、三楼……灯光在移动。有己子一边看着电梯楼层的灯光标志,一边屏住了呼吸。

现在要到哪里去?必须问个水落石出。久坂到底在想些什么?两个人现在该怎么办?有己子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可无论哪个问题,有己子都开不了口。有己子害怕自己一开口,那根紧绷在两人之间的紧张之弦马上就会断裂。而站在两人中间的电梯服务员,就像是在勉勉强强地维持着这种平衡。

很快七楼的灯亮了,门开了。

“请。”

电梯服务员点头致意。久坂从电梯出来,有己子紧随其后出了电梯。出了电梯,久坂往右一拐,便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去。大概在走廊的中部,久坂拿起钥匙开门,从后面追赶上来的有己子默默地站在一旁。

“716。”

转当有己子看清房间的号码时,门已打开了。

久坂先进了房间,走了两三步后,就像是在说“请”一样,久坂转过头来招呼有己子。刹那间有己子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便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房间。

房间的左边有一张床,右边有一个小书桌。对面的窗户拉着花边窗帘,从那里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群山和灰色的天空。

久坂一关上门,就来到呆立在房屋中间的有己子的身边。

“你……”

“嗯?”

当有己子转过头时,久坂的脸已靠在了有己子的眼前。

“您要干什么?”

有己子急促地叫了起来,不停地摇着头。久坂双手紧拥着有己子,而有己子极力挣扎着,想从久坂的臂腕中逃走。

“走开……”

有己子在久坂的臂腕中挣扎着。但她的反抗也只是义务性的,并没有反抗到底。在下一个瞬间,左右摇晃着的有己子的嘴唇,被久坂的嘴唇堵住了。

当两人滚烫的嘴唇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有己子的反抗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筋骨松软。有己子心里充满矛盾,一方面担心就这样任其发展下去的话,会出事的,但另一方面又想放纵自己,一切都随他去吧。两种感情在有己子的内心深处断断续续地交错着。然而,后一种想法开始变得越来越占上风,越来越强烈。

刚开始那狂风暴雨般的、令人快要窒息的喘息声,渐渐地开始变得风平浪静,很快便进入到温柔甜蜜的梦乡。

粗暴就像是进入温柔梦乡之前必不可少的前奏曲。在从花边窗帘透进来的冬日午后暗淡的微光中,有己子闭上双眼,下巴微微地向上抬起,任凭久坂疯狂地吮吸自己的嘴唇。久坂的亲吻是如此强烈而有力,以至于有己子的脸颊都被压得微微有些下陷,眼睫毛不住地颤抖着。

有己子很快就失去了一切反抗,温顺的身体任凭久坂摆弄,她已被静静地带到了床上。

“不,不行……”

有己子再一次不停地摇着头。她缩着脖子,身子往后退。可刚被亲吻过的嘴唇很快又被久坂热烈的亲吻粘住了,只要和久坂的炽热的嘴唇粘在一起,有己子马上就不再拼命抵抗了。

久坂解开了有己子和服外套的纽扣,紧跟着又把手伸到了和服的腰带上。有己子感到自己的衣服正被脱掉,羞耻心不禁油然而生。

“不要……”

有己子把久坂的手拨开,想把领子周围弄整齐。可是久坂的手丝毫没有因此而退缩。

耳朵露了出来,高高地束在脑后的发型已经散乱开来,穿着整齐的衣服被解得凌乱不堪。有己子害羞得都不敢就这样从床上起来。她浑身发抖,一边为自己的这副模样而害羞,一边又无法从眼前的现实中摆脱出来。她心里拼命地喊着不行不行,可身体的某些地方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接受着眼前的一切。

当腰带被抽走,胸部被裸露出来的时候,七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七年前的那一天,自己也是这样被久坂占有的。

人有时的确是口是心非,有己子嘴里喊着“不要不要”,像是要从久坂身边逃走,但有己子的身体却在慢慢地接受着侵占。此时此刻,虽然彼此之间的处境,两人单独在一起的契机,所有这一切都与七年前不同了,但现实生活中却发生着与七年前完全相同的事情。

或许在有己子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里,仍在深深地眷恋着,渴望着七年前的那一天。这种念念不忘的眷念源自于有己子的心?身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现在的有己子已搞不清楚了。

和服与腰带挂在床头,长长的腰带与和服的下摆部分拖在了地上。在腰带的前面,扔着和服外套和手提包。现在,盖在有己子身上的只剩下贴身内衣了。在黄昏暗淡的微光里,这是有己子好不容易才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有己子就这样被久坂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行”、“该回家了”,这些想法已烟消云散。是久坂强行要求的呢?还是自己经不住诱惑?这些事情也已经不需要考虑了。在嘴唇被久坂久久地吮吸着、乳房被久坂紧紧抓住的这个时候,有己子忘记了一切、时间过得很快,但好像又过得很慢。

仿佛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又回来了一样,有己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犹如一个胆怯的婴儿,有己子慢慢地,偷偷地四处张望着。眼前是一个男人的胸膛,还有一张脸。是黄昏临近了吗?房间微微发暗,男人的脸庞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这片微光之中。他在睡梦中吗?只见他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也不动。这是久坂的脸。毋庸置疑,刚才热烈亲吻有己子、从有己子的身体里穿过的男人就是他,对此,有己子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他当然是久坂了,可有己子心里仍感到不解。为什么久坂现在会在这里?为什么自己会与久坂呆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就像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一样,有己子的大脑开始慢慢地回到现实中来了。有己子开始一点一点地,但却是准确无误地回忆起云雨之前的每件事。

突然,有己子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紧挨着久坂的四肢。

久坂那微微有些暖意的体温,正通过四肢传遍有己子的全身,就在这个时候,有己子又开始感到了羞涩,她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自己拼命抵抗,最后苦苦哀求,拼死保护的贴身衬衣,现在也被脱下来扔在了一边。为什么连这个都脱下来了呢?是久坂脱下来的吗?还是有己子自己脱下来的呢?有己子连这个都搞不清楚了。

有己子慌忙用毛毯把自己深深地盖住,待情绪稍稍平静了一点之后,才开始慢慢地从床上起来了。当有己子刚撑起上半身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起来了?”

“不,不要看。”有己子把贴身内衣抱在胸前,蜷曲在那里。

“请您把眼睛闭上。”

久坂没有做声。有己子偷偷地转过头去一看,久坂正乖乖地闭着眼睛。趁此空档,有己子从床上抽出身来,双手抱起散落在四周的衣服,仓皇地跑进了浴室。

……有己子的裸体出现在浴室正面的镜子里。柔软洁白的肌肤,在男人的爱抚之后,看上去滋润甘美。有己子双手放在脸颊上,以便让脸上的余热冷却下来。在欣赏完自己的肌肤之后,有己子开始穿和服。等一会儿,自己将原路返回,沿着那条短短的一个小时之前、自己历尽艰辛赶来的道路返回。当有己子穿完衣服,返回房间里的时候,久坂已经起床了。他穿好衣服,正准备收拾床铺。“让我来收拾吧。”有己子慌忙跑到床边,推开久坂,动手铺起床单来,“请您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儿吧。”

久坂老老实实地在窗户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

整理好床,有己子就拿起手提包,再次来到浴室,对着镜子开始补妆。手提包里只有粉底和口红,就用这两样东西,很难恢复出门时的样子。

当有己子再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久坂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看着窗外。外面夜幕已经降临,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下着。房间里十分昏暗,只有床头的台灯亮着。对女人来说,做爱之后最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的脸颜。房间的昏暗,正好帮了有己子一个很大的忙。

“现在几点了?”有己子避开久坂的脸,问道。“才五点。”

久坂回过头来,在有己子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又黑又大的影子。

“我要回去了。”

有己子把左手放在太阳穴上说道。

“明天,您就要回去了,是吧。”

“对,坐早班车回去。”

“对不起。”

“什么?”

“总觉得,是我把您留下的。”

“不,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面向窗户,并排着站在一起。

“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不知道。”

就在刚才,双方都曾那么激烈地渴求着对方的身体,现在却形同路人。两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转瞬即逝。当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马上就你是你,我是我了。对此,有己子与其说是感到悲哀,不如说是感到不可思议。让有己子产生这种想法的是久坂的冷漠,这种冷漠令人寒心。

“有一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可以。”

久坂笔直地看着窗外,表示首肯。有己子一边看着飘落在夜色中的雪花,一边问道:“您的夫人是?”

“……”

“您还没有结婚吗?”

久坂没有回答,目光漫无目的地巡视在夜空中。

“为什么……”

“与你无关。”

“可是……”

“我送你下去吧。”

久坂一转身,先朝门边走去。

正文 第四章 困窘

在纷纷扬扬的色雪中,夜幕降临了。

或许是站在明亮的阳台上往暗处看的缘故吧,灯光背面的阴影处越发显得黑暗。黄昏已过,夜幕在飘雪中很快就降临了。物转星移,自然界的这种变化在冬天的日子里是那么平常的现象,但现在的有己子却感到那么不可思议。

趁着夜色,若跑步前行的话,自己马上就能见到久坂。真令人难以置信,自己竟能与久坂在离得这么近的地方共度同一个夜晚。这让有己子一力‘面感到很宽慰,另一方面又感到深深的不安。

这天晚上,敬之回家时,时间刚好过了八点。

除了在医院给病人诊断治疗外,敬之还要参加实验室的会诊、阅读相关文献等,所以回家的时间是不确定的。八点钟回家,那是极其平常的。

像往常一样,敬之先到里屋换上和服,然后在餐厅里一边看报纸一边用晚餐。真纪在看电视,一过九点,她就独自先上床睡觉去了。

敬之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敬之就谈论有关工作的话题。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倾向越来越明显。也许敬之认为,工作上的事对女人和小孩讲了也无济于事。当然,有己子也未必就想听。

丈夫的话不多,对此有己子不一定就感到不高兴。如果丈夫话少的话,这样即便是在丈夫的面前,有己子也可以放飞自己的思绪。虽然是面对面,但两人却沉浸在各自不同的世界里。这种状态与其说让有己子感到悲哀,不如说让她感到轻松愉快。

仔细想来,结婚都七年了。在这七年的时间里,两人从来没有对某个话题进行过深人的讨论。当然也没有进行过什么激烈的争论,更谈不上吵架。对有己子来说,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些事都是天经地义的。有己子听从命运的安排,身体力行,一路走了过来。接受对方,是因为彼此都已熟悉。两人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按情理去办,这也不失为家庭和睦之道。因为两人从来没有为一些无聊的闲事争吵过,所以双方之间的感情既没有受到不好的影响,也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加深。所有的一切都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为什么会是这样?是因为两人的性格不合吗?还是因为谁的感情勉强了谁?但不管怎么说,有己子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保持一定的距离、双方互不侵犯的生活方式了。这并不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只不过是在时光的流逝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默契。

前面犹如是万丈深渊,再跨出一步,事态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双方都将面临崩溃的边缘。只有维持现状,保持现有的平衡,夫妻生活才能够继续下去。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生活哲学吧。

然而,惟有今晚,有己子对敬之的沉默寡吉感到不安起来。当彼此之间什么问题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即使敬之一声不吭,有己子也能感到心安理得。但今天却非同寻常,因为久坂的出现,在有己子内心掀起的波澜至今仍未平息,阵阵涟漪就像地震之后的余波,不容你拒绝地向坐在丈夫面前的有己子袭来。

当一方在摇晃的时候,如果另一方也跟着摇晃的话,不平衡的感觉就相互抵消了。即使不会完全消失,但失衡的程度也会相应地有所减弱。但是,当一方摇晃,而另一方却岿然不动的时候,事情就麻烦了。因为这样一来,摇晃的一方很容易露出破绽而被识破。

用过晚餐、看完晚报之后,敬之到书房去拿了一本书来。电视开着,但敬之没怎么看。

有己子哄真纪睡下之后,回到餐厅。敬之很难得地把书放在膝盖上看起电视来了。电视里正在播放外国影片,敬之并没有认真去看,只是呆呆地把目光投向了电视的方向。有己子沏了杯茶,在丈夫斜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从那里能更清楚地看到电视。直到有己子把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全部喝完的时候,敬之开口说话了。“今天,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

有己子把端在胸前的薄薄的宜兴陶瓷茶杯,轻轻地放在了餐桌上。

“没什么,只是觉得发型变漂亮了。”说完之后,敬之呷了一口茶。

“匆匆忙忙到百货商店去看了看窗帘布。”

“是吗?”

敬之轻轻地点了点头。有己子正在看电视。画面是一组与爱无关的、只有一群男人在互相殴打的镜头。

“今天看上去很漂亮。”

“我?”

“当然。”

“怎么会这样?”

有己子站起来,走到浴室的镜子前面。敬之好像又把视线移到了电视机上。

有己子仔细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皮肤的确显得新鲜光亮。再一定神凝视,虽然自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很生动。

傍晚,与久坂分手后回到家里,有己子赶忙把脸清洗干净,并重新化了妆。有己子想洗掉那个男人留在自己脸上的味道,让自己恢复到做敬之妻子的状态。

有己子在家里的时候,一般不怎么化妆。通常是搽上化妆水和乳液后,轻轻地扑点粉,再涂上淡淡的口红,仅此而已。今晚也是这么简单地化的妆,但有己子感到今晚的皮肤对化妆品的吸收要比平时好。即便是有己子不说话,言行举止尽量显得谨慎、保守,也掩饰不了脸上的肌肤所散发出来的照人光彩。皮肤就像久旱逢甘露,在得到了水分的滋养之后,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有己子感到惊异万分。在做了那件难为情的事情之后,肌肤竟变得如此美丽动人。

呵尽管如此,敬之的感觉也太敏锐了。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但也许他什么都看到了。有己子现在甚至很害怕回到房间里去了。

几分钟后,有己子按了按额头,整理了一下衣领,再次确认了一下镜子中的脸色之后,便回到了餐厅。敬之已经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读起书来。有己子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给丈夫重新倒了一杯茶。

已是晚上九点半,有己子关掉电视,拿起刚开始编织的毛衣。短暂的不安过去了。太好了,现在没事了,有己子的思想再次大胆地活跃起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找到一点空隙,就大胆地放开自己的思绪,任凭它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驰骋。

那个人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有己子想起了旅馆里那间只有白色的墙壁、窗户和床的房间。房间虽然很干净、方便,但却冷冰冰的,没有亲切感。布局倒是显得很合理,可没有一点情调。也许久坂已经在这样的房间里休息了。也许他正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在一家又一家的酒馆里喝酒。反正在离这里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有久坂的存在。

有己子抬头看着窗户。外面起风了吗?双层玻璃窗好像在摇晃,厚厚的窗帘挡住了视线。房间里有暖气,有己子想象不出外面到底有多么寒冷。

现在久坂在想些什么呢?

推迟上火车的时间,留下来度过多余的一晚,久坂这样做都是为了有己子。虽然最终的结果是久坂占有了有己子,但只要有己子不去车站,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看上去好像是久坂在积极主动地采取行动,与其这样想,倒不如说是有己子一手促使了这一切的发生。久坂也许仅仅是在附和自己。

即使那样,他为什么又那么渴望得到自己呢?这一点连有己子都不明白。

如果说是因为有己子自己想要得到久坂的温情,那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了。况且有己子确实也有这个想法,所有的行为也都能由此而得到合理解释。但这个理由因显得过于简单,反倒不成其为一个理由。

渴望得到自己是事实,但驱使久坂产生渴望的动力是什么?是什么点燃了久坂冷淡而又冷静的激情?哪怕是短暂的一瞬。

因为他喜欢我。

是这个原因该有多好!这是一个让有己子感到满足的理由。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在言谈中应该稍稍有所表示才对。在向自己求欢之前和事毕之后,久坂连一句表白爱意的话都没有。

难道仅仅是一种动物的本能、纯粹的生理需要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己子将会感到很难受,久坂并不是没有自制力、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人。事实上,如果久坂这样做只是为了满足一时的欲望的话,大可不必去找一位容易惹出麻烦的他人之妻。

是因为对敬之的恨吗?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刚一闪现,有己子便觉得很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为了表达对朋友的憎恨而侵犯他的妻子,自己好像读过描写此类情节的小说。但是稍微静下心来仔细一考虑,其实久坂好像也没有太多的理由憎恨丈夫。大家都是大学时代的同学,虽然没有太深的同学之情,但也没有达到互相憎恨的地步。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去了那里……

当有己子想到这里的时候,敬之从正在看的书上把眼睛移开了。

刹那间,有己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丈夫只是把眼睛从书上移开了,有己子的身体却对此产生了过敏的反应。有己子一边在考虑其他的事情,一边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对丈夫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我要睡了。”

敬之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

有己子来到里面的房间,开始铺床。

刚结婚的时候,两人睡的是双人床。提出买双人床的是敬之。当时有己子感到稍稍有点困惑,但最后还是听从了敬之的意见。虽然双人床放在结婚时租的房间里显得不是很协调,但对年轻的夫妇来说,用双人床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时有己子的困惑,与其说是感到羞涩,不如说是感到吃惊,因为从今往后,自己将一直与敬之睡在一张床上了!当初有己子决定要嫁给敬之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的要来临的时候,有己子却感到抑郁和倦怠。

有己子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深重罪孽似的,一边在百货商场到处看床,一边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之中。敬之正在仔细斟酌的那张床上,将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其实早把自己的贞洁给了其他男人。

如果有可能,有己子根本就不想要床。不管自己想不想要床笫之欢,双人床给人的印象总是太甜蜜、太显眼。这对得到了自己身体的那个男人,以及从现在开始一直都要与自己相拥而眠的丈夫来说都不好。

但是,敬之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对丈夫怀着一种类似于愧疚的感情,有己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依从丈夫。

过了三年,在有己子搬入现在这个家的时候,这张床便送给了侄女晶子。乔迁新居,而且房间也增加了,在这个时候却偏偏把床腾开了,看上去好像有点违背常理。过去与厨房连在一起的小餐厅,新家共有四个房间,放一张床的地方还是有的。

但是在真纪出生之后,这张床已经变成多余的东西了,在床上亲热,这种心情婚后一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也许从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没有这种浪漫情调。

当初是敬之执意要买床,但后来把床送人时,敬之没有表示特别的反对。

“还是日本式的卧室要和谐一些吧。”

为了不用双人床,有己子找出了这么个理由。听她这么一说,好像还蛮有道理的。可在有己子的心里,却感觉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终于可以从新婚的那种拘束中逃脱出来了。与其说这是为了谁,倒不如说是有己子自己对自己的一种辩解。

卧室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有己子每天在卧室的正中间并排铺上两床被褥。真纪上小学后,就一个人睡在旁边的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真纪很想跟妈妈睡,但真纪的同学们都是自己睡,所以有己子也希望真纪向她的同学们学习。可真纪常常半夜一醒来,就钻到妈妈的被窝里去了。

有己子今天有些不同,她在铺床时,在两张床的中间空出了一点点距离。平时都是互相挨着的褥子,惟独今晚被分开了。这暗示着今晚有己子不想与丈夫有什么亲热的举动。当然,有己子还是使了个小心眼儿,她只是把褥子拉开了一点距离,盖被还是紧紧相连的。因此,单看被子,是很难察觉到什么的。

敬之来到卧室,开始换睡衣。敬之在睡觉的时候,总是习惯穿上睡衣睡觉。

“要开台灯吗?”

“嗯。”

有己子把台灯移到丈夫的枕边,把灯打开。“从22号开始,要到东京去四天。”

“是学术会吗?”

“不,是文部省专项研究的商讨会。”敬之将眼镜摘下放在枕边,随即钻进了被窝。“这么冷,懒得去。”

敬之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后侧过身去,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有己子根本看不懂的外文杂志。有己子关掉天花板上的吊灯后,从卧室里出来,回到餐厅。

有己子把炕桌上的茶杯收拾干净,把看过的报纸折叠好。然后从大门到客厅,依次到每个房间里去巡视了一遍。敬之就寝之后,有己子收拾桌子、茶几,然后锁门、就寝,这是有己子每天都要例行的公事。

今天与往日不同,有己子有意识不慌不忙地做这些事情。即便如此,不到十分钟,还是把一切都料理妥当了。当有己子看完房间回到餐厅时,时钟正好指着十二点。有己子用清洁霜洗掉脸上的化妆,准备就寝。敬之睡着了吗?卧室里变得鸦雀无声。

卸妆后,有己子一边看着镜子中那张不施粉黛、散发着光泽的脸,一边又想起了久坂。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思绪又飞了回去。为什么?有己子突然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但还是不明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有己子并不后悔,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感觉自己已竭尽全力。

毕竟,自己还是喜欢那个人的,不是吗?

有己子问镜子中的自己。是自己先主动跑出去的,还一直追随到了旅馆。虽然是久坂直接提出了要求,但让久坂这么容易地就得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己子本人。如果这样想的话,就不能把责任推到久坂一个人身上了。

事实上,即便不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有己子现在也不后悔自己的以身相许。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只有给出去了,自己才会感到满足。这正说明了自己是喜欢久坂的,还有比这更重要的证据吗?

问题是,自己喜欢久坂哪一点呢?有己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七年前,有己子之所以把自己给了久坂,除了一番好意外,还因为自己很同情久坂。因为在所有的诊疗室成员里,只有久坂一个人还没有走出生活的阴影。

还有一个原因,也许是自己的逆反心理在作祟吧,对所有一帆风顺的事情,都会有一种反叛的情绪潜藏在背后。丈夫敬之不仅优秀,而且还受到父亲的器重,作为诊疗室的成员,敬之在同学中算是佼佼者了。正如大家所说的,顺风满帆。

有己子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一件坏事。相反有己子倒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上的顺利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正因为认可了这一点,有己子才同意与敬之结婚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背叛了敬之呢?

仔细想想,有己子也不是特别讨厌丈夫。有己子也知道自结婚以来,夫妇之间并没有经历过特别大的风波。互相殴打、吵架不用说,连一点小小的口角都没有。有时双方可以不说一句话,这主要是有己子一时任性赌气造成的,不过一般持续不了一天。在任何时候,敬之都是那么冷静,从不激动。这好像是有己二子无法与敬之争辩的原因所在,同时也让有己子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争辩的。

生活没有波澜,口子过得平平安安。不能一概而论这种生活就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应该把责任推到敬之身上。归根到底,都怪有己子自己当时太着急。想到有才华的人将来肯定有前途,这种男人好,于是便把自己给嫁了出去。有己子对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很不满意。

有己子常常爱说起男女之间那些自由奔放的事情,好像很羡慕,而且心里似乎也在憧憬着那样的生活方式。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妥协了,最终还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选择了一条安全的人生之路。没想到自己竟这么懦弱!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久坂,就像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警戒,对自己选择碌碌无为的人生道路的惩罚。

然而,这难道正是一种惩罚吗?

一碰到这个问题,有己子就茫然了。结婚之初姑且不说,现在如此在乎久坂的存在,这与其说是一种惩罚,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喜悦的感觉。

七年的时间,惩罚转变成了喜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己子在镜子中看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这个人不是诸冈敬之的妻子,是另外一个人。两个人时而重叠,时而分离。现实中的有己子在背后巧妙地操纵着这两个人。迎接丈夫回家,精心伺候丈夫的是妻子;把自己的被褥与丈夫的被褥稍一分开,马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掌握这种分身术的?有己子暗自对自己竟然有如此的潜能,不由得大吃一惊。

与久坂分手一周后,一个雪后天晴的下午,有己子突然感到腹部剧痛。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有己子的右边侧腹部到下腹部一带突然痛起来。

当时,有己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插花。刹那间,只见有己子憋住气,然后双手使劲按住下腹部,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脸朝下趴在了沙发上。

就像有数千枝长枪从身体里穿过,全身都被剁成了肉泥一样。有己子在乱箭穿心般的疼痛中痛苦地呻吟着,很快眼前一片漆黑,有己子逐渐失去了知觉。

在淡紫色的沙发上,有己子不住地颤抖着。不知过了几分钟,有己子开始慢慢地抬起头来,这时,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显得有几分阴暗,乌云在冬日的上空不停地翻滚、快速地流动着。

刚开始那一瞬间出现的令人窒息的疼痛,现在虽然渐渐减弱,但痉挛般的刺痛还在隐隐约约地发作。有己子感觉自己的整个腹部热得快要燃烧起来似的,而且是硬邦邦的。

这是怎么啦……

就像是要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有己子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腹部。纤细的腰肢就隐藏在系得很低的腰带后面。

在此之前,有己子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地疼痛过。以前因为感冒或扁桃腺炎,身体发过热。但除此之外,就没有患过什么大不了的疾病。这次的疼痛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但是,再仔细一想,其实十天前就出现过类似的疼痛。

当时有己子得知久坂在札幌,正苦恼着要不要给久坂打电话的时候,疼痛就出现了。那次疼痛也是来得那么突然、粗暴。正当有己子在苦思焦虑的时候,疼痛从天而降,好像要把自己的想法从中撕扯开来一样。

而这次……

疼痛停止后,就像是防止地震的余震似的,有己子继续歪着身子,减轻时不时的余痛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在有己子蜷缩成一团的沙发前面,有一张精致的茶几,上面摆着一个黑色的花瓶,一朵刚插上去的白菊显得亭亭玉立。旁边的旧报纸上,还横放着一枝被拔掉了叶子的孔雀丝柏。

在突然遭受疼痛袭击之前,有己子正在插花。有己子是在与敬之结婚以后开始学习插花的,而且三年前还获得了教师资格。每当有己子心烦意乱的时候,插插花,情绪自然就平稳下来了。有己子认为,插花的妙处不仅蕴涵于它本身的美丽之中,还在于它能让人的心灵得到安宁。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有己子确实是在插花,要说有己子的心情是否平静,那就值得怀疑了。不,有己子的内心并没有掀起什么狂风巨浪,相反却是温和安详,风平浪静的。

问题的实质往往在于其中的内容。有己子内心虽然风平浪静,但心里想的事情却与插花无关。有己子的手在插花,心却飞向了别处。

有己子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想的全是久坂。有己子一边插着鲜花,一边从中透视着始终难以释念的久坂。当有己子摆弄着鲜花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安静而快乐起来。究其原因,并不是有己子对插花艺术如痴如醉,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地,而是因为自己一头扎进了对久坂的思念之中。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疼痛突然袭来。有己子摆弄着鲜花,那仅仅是一种表象,心早已系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却起伏不定。甚至可以说,疼痛就是当精神处在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异常亢奋的状态下来临的。

难道一想起那个人,疼痛就随之而来吗?

有己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不可能的,思念久坂怎么会诱发身体的疼痛呢?那种痛与一时的心情沉重带来的痛是不同的。有己子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却不能断然否定刚才突然闪过的念头有存在可能。对两次都是在同样背景卜突袭而来的疼痛,有己子还是感到很不可思议,一想起就觉得毛骨悚然。

有己子慢慢地抬起身,朝前坐了起来。也许是刚才的疼痛太剧烈了,以至于有己子的衣领乱成一团,头发也四处散开了。就像是痛苦留下的痕迹一样,在有己子的额头和头部周围,渗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当有己子坐起来的时候,传来一阵细小的脚步声。门开了,是真纪。

“怎么啦,妈妈?”

真纪好像一眼就看出了妈妈的异常。

“脸色好苍白呀。”

“刚才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肚子,肚子有一点痛。”

“那怎么办,我要给爸爸打电话。”

“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

有己子慌忙地整理着蓬乱的头发。突然,有己子意识到刚才怎么没想到敬之,直到现在,才在真纪的提醒下,想起了丈夫。

“可是,还在痛,对吧?”

真纪很担心地看着妈妈的脸。“只有一点点,已经不要紧啦。”真是不可思议!当身体不好的时候,按常理,第一个想到的理应是自己的丈夫,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不说敬之是个医生,换个跟医生没有关系的职业,有己子都应该首先想起敬之。可当有己子挣扎在令自己昏厥过去的剧痛中的时候,却没有想起自己的丈夫,更何况自己的丈夫还是个医生,这究竟是为什么?

“爸爸会担心的呀。”

“不要紧的,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我本来想去康子家玩的,算啦。”

“没关系的,你去吧。”

“我很担心妈妈。要吃药吗?”

“不用了,休息一下,马上就好啦。”

“那我在餐厅看电视,有什么就叫我吧。”

也许是看到母亲病倒了而感到有些紧张了吧,真纪用大人的口气说完后走出了房间。有己子用绣着花卉图案的沙发垫子当枕头,躺在了沙发上。

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既然真纪已经知道了,那今天身体不好的事,丈夫迟早会从真纪的口中得知的。如果只是偶尔有些轻微的疼痛也就算了。但像今天这样的剧烈疼痛,而且十天之内就发作了两次,就非同寻常了。弄不好,这种疼痛是某种可怕的疾病的前兆也未可知。

不能麻痹大意。

有己子凝视着阳台前面的枯木。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小鸟光顾过这里,枯木的树梢正上下不停地摇曳着。现在,疼痛已经好多了,但从右边腋下到下腹部之间的地方,还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沉重。

要告诉丈夫吗?

疼痛平静下来,另一种不安却张开了翅膀。如果是疾病的话,还是早一点说出来比较好,没有必要再犹豫了。妻子向丈夫咨询有关身体的事情,那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医生。有病必须早医,有己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但自己就是不能爽快地下定决心,心里总有些说不出原因的困惑。

为什么……

有己子在胆怯。一方面,如果查出自己真的有病,那就太可怕了,有己子对此深感不安。本来是想知道疼痛的原因,结果却知道了自己有病,那岂不是自寻烦恼。但有己子真正胆怯的还不仅仅是这件事。有己子担心的是,要是问到与疼痛有关的情况时,说不定自己当时的心情就会被丈夫觉察出来。如果自己的心情被觉察了,有己子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不过在这点上,有己子有些过虑了。说明疼痛的情况,只要说出疼痛的剧烈程度啦,疼痛发作的部位啦,以及当时自己的身体状况之类的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连内心的状态都说出来。即便是被问到了,就说自己当时正在插花,不就完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有己子总觉得自己的秘密会被发现。敬之是一个冷静、敏锐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如此,对与医学有关的事情肯定就更加敏锐了。好像有己子心灵深处的每一个想法都会被敬之这位医生中的佼佼者一览无余。

冷静下来仔细考虑的话,有己子的不安其实是多余的。有己子的这种心态,与那些自己害怕自己的影子的犯罪者的心态很相似。对害怕发现疾病的不安姑且不谈,关于第二种不安,如果有已子的胆子再大一点的话,其实根本就没必要把它放在心上。

与久坂发生关系的那个夜晚,有己子都能很好地渡过难关。眼前的事情,只要稍稍用点儿心的话,有己子应该能够以冷静的态度泰然处之,把疼痛来临时的种种胡思乱想掩饰过去的。只要是女人,好像天生具备在男人面前蒙混过关的能力。有己子亦不例外。然而,如果你认为只要具有了这种能力,就不会感到胆怯了的话,那你就错了,具不具备这种能力与胆不胆怯,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

“妈妈,你怎么样了?”

真纪再次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是在三十分钟后。即便不出去玩了,呆在餐厅里看电视,真纪好像还是放心不下。

“已经好啦。”

有己子把思想从一个人的遐想中收了回来。她坐在沙发上,转动了一下身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于是有己子下定决心,用手按住腹部,试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可思议的事是,刚才那么剧烈的疼痛,现在竞完全消失了,下腹部那痉挛般的感觉也没有了。

“真的不要紧吗?”真纪很担心地抬头看着妈妈。

“不要紧,已经不痛啦。”

连有己子自己都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可思议。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疼痛,现在消失到哪里去了呢?自己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时间疾风骤雨的洗礼一样。

疼痛会带来不安,但它的完全消失也同样令人心里悚然。虽然它现在迅速地消失了,但有己二产预感它还会卷土重来。

从下午到傍晚,有己子一直在为自己的预感而提心吊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疼痛会随之而来。晚上,敬之很早就回来了。也许是因为不久就要到东京出差了吧,敬之最近比平时回来得要早一些。

从看到丈夫的那一刻起,有己子就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丈夫关于疼痛的事。

突然发作又突然消失,毫无疑问曾经的确是疼痛过,但现在仔细地一想,又觉得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疼痛消失得太快,太彻底,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有己子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就因为这种痛一平息下来,整个人就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有己子反倒开不了口。要是向丈夫提起这样的事,不被笑话才怪。丈夫在笑自己小题大作的同时,还会冷静地洞察有己子的内心世界。但就这样昕之任之的话,有己子又不放心,因为疼痛实在是太强烈了。

正如有己子所预料的那样,真纪为妈妈解决了这个难题。

有己子知道女儿真纪会把这件事告诉爸爸。不对,有己子其实一直在期待着真纪为自己先开口说起这件事。因为疼痛消失得实在是太彻底了,有己子不知道是不是该由自己来说起这件事。

“爸爸,今天妈妈肚子痛得可厉害啦。”饭后,真纪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什么……”

敬之已经吃完了饭,正在餐桌前看报纸。

“妈妈肚子痛,休息了好久哦。”

“真的吗?”

敬之抬起头来,以疑问的眼神看着有己子。有己子一边沏茶,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里突然就痛起来,痛得我都快要窒息了。可是躺了二三十分钟后,自然而然就不痛了。”

敬之看了看有己子用手按住的下腹部周围。

当敬之注视着自己的时候,有己子全身都僵硬了。其实丈夫只不过是看了看自己所指的疼痛的地方而已,有己子却紧张得要命。

“怎么个痛法?”

“怎么个痛法……”

“是一阵阵的绞痛呢,还是像痉挛一样。”

“就是这样,从上到下突然一阵阵地绞痛,痛得直痉挛……”

“是在右侧腹往下的位置吗?”

“当时感到背都痛起来了。”

“当时妈妈的脸好苍白哦。”

“当时你在做什么?”

一刹那,有己子抬起了头,看了敬之一眼后说:“就在客厅里插花。”

“奇怪了。”

敬之双手抱在胸前,沉思起来。有己子就像是在再三叮嘱似的说道:“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当时自己正在思念着久坂。虽然认为丈夫应该不会看到这一点,但有己子仍然感到忐忑不安。

“那,现在呢?”

“哪里都不痛了。”

“以前,有没有这么痛过?”

有己子回忆似的看了看窗户,然后说道:“有一次,还是在右边的腹部周围。”

“什么时候?”

“好像是十天前。”

当时自己也是正在偷偷地给久坂打电话。“当时也是马上就好了吗?”

“当时的症状要比今天的轻一些,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尿怎么样?”

“尿?”

“就是小便,小便没有异常吗?”

“这个……”

有己子不由得低下了头。

真纪马上就说:“爸爸,你真好色。”

“你在说什么呢,疼痛可能与小便有关,所以问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有没有出血,小便的时候痛吗?”

有己子摇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觉得很厌恶。

有己子相信敬之没有丝毫猥亵的意思,作为一个医生,敬之纯粹是站在医学的角度在询问自己的病情。真难得敬之能这么关心自己,为自己考虑了那么多的问题。如果敬之听了自己的诉说,却不予理睬。并一一笑置之的话,那才麻烦了。

可话虽如此,像现在这样被单刀首入地追问着,有已予也感到不是滋味。刚才那一瞬间,敬之成了医生,有己子成了患者,没有什么丈夫与妻子,只有诊断者和被诊断者。当然自己在生病,这也无可厚非。即便是妻子,只要生病了,就成了一名患者,就应该找丈夫诊断。

可再怎么说,这里又不是医院。大家只不过是在餐厅用完晚餐后,闲聊而已。餐厅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与围着白色帘子、金属器械一应俱全的诊断室相去甚远。在这里说起小便什么的,确实显得不太文雅。

可是,这也许是有己子本人随心所欲的胡乱猜疑。所谓不太文雅,这也是有己子个人的理解问题,而对敬之来说,却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

通过询问症状,然后根据这些症状来判断疾病,那么提出那种问题,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敬之是医生,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当问起“小便”时,敬之是从医学的眼光来看待它、分析它的,也许在敬之的心里,并没有一般人在提到“小便”时,便面红耳赤,感到羞耻的感觉。

“你躺在沙发上让我给你看看。”突然,敬之站了起来。

“为什么……”

“我给你诊断一下嘛。”

“可是……”

有己子用一种胆怯的眼神,看了看严肃地站在一旁的敬之。

“不经过仔细诊断,就发现不了问题。让我先检查一下。”

此时此刻,自己的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有己子也不太清楚。但她心里明白,丈夫担心妻子的身体,要给妻子做检查。毫无疑问,丈夫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知道突然疼痛的原因。但是现在,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进行呢?一定要在光线明亮的沙发上检查呢?有己子这就不明白。

“妈妈,让爸爸检查一下吧。”真纪说。

敬之已经坐在一旁,点燃了一支烟等着。“把和服上的带子解开,头朝上躺下。”慢慢地吐着烟圈的丈夫,也许就是一个生活在与有己子无缘的世界里的男人。

在对面的椅子上,真纪全神贯注地看着妈妈,一脸担心的样子。必须站起来,有己子在心里命令自己现在马上站起来,到沙发上去躺下。

但是,有己子仍不想动。

丈夫看看妻子的身体,妻子是没有理由反抗的。七年的夫妻生活都过来了,还有了一个孩子,可现在,有己子竟在踌躇着不想把自己的身体给丈夫看,真是太奇怪了。

客厅里那么明亮,丈夫又不是要干什么猥亵的事情。只是因为担心妻子的身体,丈夫才要求妻子这么做的。丈夫既然是医生,对他来说,这是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事情。

但有己子却难以忍受这种所谓的理所当然。因为是医生,所以就理直气壮地这样做,这是什么道理嘛?有己子对这种观点很不适应。

“来吧,快点。”丈夫在催促。

“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可以不用了。”

“但有可能还会痛。”

“可是……”

“不要客气。”

不是要对丈夫客气,不是这样的,是感到了害怕。即便是在温馨的自己的家里,敬之都能泰然自若地从丈夫转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医生,并用一种医生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妻子。丈夫的这种冷静令有己子毛骨悚然。

“总之,还是先检查一下好。”

再拒绝下去的话,就要引起怀疑了。有己子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我在里屋把床铺好。”

“在这里就可以了吧。”

“可是……”

客厅里太明亮了。无论是多么亲密的夫妇,要在这里裸露出一部分肌肤,还是令有己子感到很难堪。

难道丈夫就没有为自己想过这些事情吗?难道丈夫认为自己是个医生,理所当然地想在哪里看病就在哪里让病人解开衣服让他看吗?有己子对丈夫的这种想法感到难以接受。

“那里很冷吧。”

“马上就暖和了。”里屋的暖气已经停了。有己子拉开隔扇,让餐厅内的睃气渗透到里屋去。

每天晚上,有己子都会在晚饭后收拾完桌子,然后再去铺床。敬之是属于绝对不会做铺床之类的家务事的男人。因为敬之深信,男人和女人,在家里的分工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己子剐在褥子上铺好床单,敬之就说:“可以了,只是简单地看看。”

有己子不予理睬。拿出毛毯,把被子准备好,然后才独自走到房间的一隅,开始解带子。

敬之无所事事地站在房屋的中间,他在想什么呢?

华丽俊俏的腰带被解开了,长长的贴身内衣的带子一解开,胸部就裸露了出来。有己子双手把松开了的内衣合在胸前,走到被子边,躺了下来。

敬之就像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似的,很快在有己子的右边坐下,伸出了手来触摸。

“在此之前没有腹泻、腹胀的感觉吧?”

“唉。”有己子在枕头里摇了摇头。

“那,我来看看。”敬之向前移了移,弓着腰,慢慢地拿开有已子那双还紧张地按在和服上面的手,真纪站在敬之的背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有己子闭上了眼睛。

敬之扣开了和服。带点消毒液味道的丈夫的手指,触摸到了有己子的下腹部。刹那间,有己子的上半身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腿稍微向上弯一点。”敬之说。

于是有己子一边把和服的下摆往上拉,一边缓缓地向上弯起双膝。敬之用双手同时按在有己子的右侧腹上。“痛吗?”

指尖慢慢地陷入肋骨里。被他一问,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缓慢而来的疼痛,隐隐约约的,不是很明显。

“怎么样?”

“不太……”

“不痛吧。”反复询问之后,敬之的手指犹如在舔舐肌肤一样,从右边摸到了左边。当来到左侧腹的位置时,指尖停了下来,很快又陷入了肋骨里。

“怎么样?”

“不痛。”有己子摇了摇头。

敬之的手进一步在腹部中央到下腹部的位置上压了压,但那里也不痛。

“等等。”

敬之就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穿过餐厅,消失在走廊上。

“妈妈。痛不痛呀?”真纪向下注视着妈妈。

“没事啦。”

刚说完,只见敬之右手拿着听诊器回来了。

他再次在有己子的身旁坐下,把听诊器夹在耳朵上,扁平的金属端头触摸到了有己子的下腹部。

敬之十分仔细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倾听着:他在听什么呢?会不会连自己心脏的跳动都听到了?有己子只觉得胆战心惊,同时也在想,一个正在听诊的丈夫,和一个正在被听诊的妻子,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妇。

数分钟后,敬之摘下听诊器,把它折成一团,放在膝盖的旁边。

“右边朝上,侧身躺着看看。”

有己子又把前面的衣服合拢,然后背对着丈夫躺着。敬之的手,再次从和服的前面侵入,左手伸向有己子的背部,右手来到侧腹下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怎么样?”

按在腹部上的手慢慢地往下压着。这次不是用二指,而是用手掌。

一阵隐隐约约的疼痛从右侧腹到下腹部,轻轻地一闪而过。

“有一点……”

“其他地方痛吗?”

“下面有一点……”

敬之一点一点地变换着手掌的位置,每次,有己子都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敬之换了个方向,用同样的方法在左侧腹压了压,但那里几乎没有什么痛的感觉。反复了几次之后,敬之把手拿开了。

“好了。”

听到敬之这么说,有己子慌忙把衣服合拢,坐了起来。

敬之站起来,朝洗涤槽走去。水龙头传来水流的声音,也许敬之在洗手吧。在跟自己做爱之后,敬之是不会去洗手的,可是现在却不一样,这也许是医生长年累月养成的一种习惯吧,有己子对这种习惯也感到难以接受。“只是触诊了一下,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不是肠胃的问题。”

敬之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手,一边又坐回到沙发上。有己子在里屋的一隅,迅速把衣服大致地整理好,也跟着回到了客厅。

“在腹部并没有什么地方肿胀,也没有什么硬疙瘩,可能是石头。”

有己子一边把华丽的腰带系紧,一边回过头来。“你说石头,在哪里?”

“我想可能是在输尿管或肾脏里。”

“输尿管?”

“疼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从症状来看,很像是石头。也许是肾脏或输尿管的结石引起的吧。”

敬之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一支香烟。“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现在还没有最后断定。要确诊的话,必须到医院去接受各方面的检查。”

“可是,如果是石头的话?”

“只有做手术了。”

“手术?”

有已子吃惊地反问道。“必须做手术吗?”

“可以想办法通过大量排出水分,来冲走石头,不过这个办法不可靠。”

真纪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她一会儿注视着爸爸的脸,一会儿又盯着妈妈。

“身体里真的有石头吗?”

“肾脏里长出结石,当石头来到细小的输尿管时,就会引发剧烈的疼痛。”

“可是,现在不痛了。”

“那是因为石头现在又回到了不会引发疼痛的地方了。”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也有的说与体质有关,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敬之说完,往烟灰碟里抖了抖手中的香烟。

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会潜藏着石头吗?有己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下意识地往下看了看。从和服外面看自己的腹部,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星期一到医院来吗?”

“星期……”

“从星期二开始,我要到东京去出差了,我只有星期一在医院。”

敬之到东京出差,预计从下周星期二开始,有四天的时间。

“那,你回来后我再去。”

“你想这样?”

有己子穿好衣服,回到餐厅。敬之坐在沙发上,吸着烟。

“可以不用那么着急吧。”

“不是今天、明天的问题,最好还是好好地检查一下比较好。”

“所谓检查,有些什么呢?”

“照片、查小便,各种各样。”

“花时间吗?”

“半天吧。”有己子沏好茶,在敬之的对面坐下。真纪好像不放心,跟着来到旁边。

“非去医院不可吗?”

“要是置之不管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痛起来的!”

“你可不要吓唬我。”

“不是,是真的。”

“你不在的时候,要是突然痛起来了,那该怎么办呢?”

有己子忽然惶恐不安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与横屈联系,叫他来一趟。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拜托了。”

横屈是敬之后期的校友,到家里来过好几次。从外表上看,是一个思路缜密、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好像是敬之非常喜欢的一个助手。

“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如果不注射麻醉药的话,可能会好不了。”

“真的吗?”

“如果是肾结石的话。”

敬之是在担心自己吗?还是没有太放在心上?敬之说话的语气总是淡淡的,既可以理解为是前者,也可以理解为是后者。也许一提到有关疾病的话题,医生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吧。

“像平时那样,活动身体,没关系吧?”有己子问道。

“嗯,可以吧。”

“有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最近,有没有神经紧张。”

“神经?”

“就是感到紧张或者有压力。”

“没有……”

有己子一边窥视着丈夫的脸色,一边摇了摇头。“过度使用神经,会引发疼痛吗?”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时也许有关系。”

眼镜背后的视线,直视着有己子。丈夫感觉到什么了吗?不可能,丈夫决不会连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态都知道了,有己子一边想,一边把视线从丈夫身上移开。

“总之,不要胡思乱想。”

“知道了。”

有己子站起来,朝洗涤槽走去。敬之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报道。

不再跟丈夫面对面地一问一答,有己子终于大大地松一口气。

虽然没有什么可以胆怯的,但有己子的腋下还是出了很多冷汗。如果是以平常的心态来面对敬之的提问的话,那什么事都没有。可自己从一开始,就心怀戒备。自己在这里自作多情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揣测,而对方或许只是抱着平常的心态在询问罢了。

谁知道呢?

有己子再一次告诫自己,然后开始收拾晚饭后的桌子。

屋外义开始下起雪来。加上三天前下的雪,在洗涤槽的窗户下面,积雪已快达一米了。收拾完桌子,有己子刚回到房间,敬之却站了起来。

“把茶端到书房里来。”

“是。”

敬之说完就出了房间,朝大门左边的书房走去。当有己子看到敬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书房里之后,便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入小茶壶里,给丈夫重新沏了一杯新荼。

敬之回到家里,在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的时候,一般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那里,读读书,写点东西,或看看显微镜。尽管敬之已当上了医生,但既然是学者,勤奋学习也许是理所当然的。敬之之所以能获得今天这样的地位,与他本人酷爱学习是分不开的。

但是,对丈夫这种只顾学习的态度,有己子有时很不满意。结婚当初,每次听到朋友们谈起他们甜蜜的新婚生活时,有己子就非常羡慕,总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现在的有己子,对生活已经不再感到有什么不满了。当然,与其说是没有不满,倒不如说有己子已经被迫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丈夫一去上班,有己子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了。这种生活,有己子反而感到很开心。

有己子刚沏好新茶,大门口的电话响了。

铃声在下着雪的夜晚听起来特别响。有己子放下茶杯,跑到电话旁。

“喂喂,是诸冈大夫的家吗?”

传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声音。“我是诊疗室的村本,请叫一下大夫。”

“请等一下。”

有己子放下听筒,敲响了走廊对面书房的门。

“你的电话。”

“嗯。”

房间里传来敬之的应答声。

有己子说完便直接回到餐厅。真纪还在看电视。有己子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催她去学习,但还是很担心她过于贪玩儿,不专心学习。敬之有时候也会向真纪问起一些学校的事情,但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学习上的事情,更不会老是跟在真纪后面催她学习。

也许敬之从一开始就没对真纪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心想女孩子家家的就算了。

走廊的尽头传来丈夫的声音。听不见在说些什么,但好像在说患者的事。作为医生,下班回家后,并不意味着彻底地从医院里解放出来了。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不可避免的宿命。很快,说话的声音消失了,稍稍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门开了,敬之走了进来。

“我要去医院。”

“现在吗?”

“要开始解剖了。”

“在晚上……”

“病人是两个小时前死的,我早就请求病人家属同意让我们解剖,他们没答应。现在好像让步了。”

敬之返回卧室,迅速脱去和服。有己子把放在大衣柜里的西服赶紧给他拿出来。

“家人反对吗?”

“虽然也没有说什么,但日本人一提到解剖,肯定反对。人都死了,还这个那个的。”

“可是,一想到自己亲人的身体被人拿来随意切割,可能心里总不会好受吧。”

“即使切开了,最后还是要好好地缝合好的。”

敬之穿上衬衣、裤子。心里在想,哪有这么简单,剖开了,只要缝合一下就好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不能给从没见过解剖的有己子细讲这些。

“都这么晚了,难道你们要连夜做吗?”

“今晚不做的话,尸体就会被家属带走。这是一个很值得一做的病例,我是一定要解剖的。”

敬之抬高了嗓门,整个人显得很兴奋,好像马上就要去看什么有趣的杂耍一样。

“大约要花几个小时?”

“一个小时吧,最多一个半小时。”

面对精神振奋的丈夫,有己子感到很不理解。

“下雪了呀。”

“好像是刚才才开始下的。”

敬之穿上大衣,戴上呢帽,打开了大门。

“我去去就回来。”

有己子心想,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她站在大门边,目送丈夫消失在大雪纷飞的夜幕中。

正文 第五章 疑惑

敬之出差后,连续三天三夜,大雪一直不停地下着三天来,有己子一直呆在家里,时不时地透过窗户,凝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究竟,这雪是从哪里落下来的?不知道,只见大雪无穷无尽地下着,就像是从天上和地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的一样。

整个北海道,除了太平洋沿岸的一部分地区外,好像都在下雪。在北部的上川一带,因为大雪,整个城市好像都被大雪所覆盖,只露出孤零零的街道。

有己子看着窗外那不停地从天而降的白花花的雪片,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久坂。

连札幌这样的地方都下起了这么大的雪,那个面临日本海的小镇,就更不用说了。那里的积雪现在有多高了呢?难以想象。附近的铁路都成了一截一截的,可以想象得出,更北边的天盐肯定已经不通火车了。

现在要出门是不可能的。当然,对力要过来电是不可能的。虽说现在雪这么大,下个两三天就会停的。而且春天即将来临,到时雪自然就融化了,这不言而喻的。可有己子总感到惶恐不安,好像自己从此就这样被困在雪里出不去了。想起来真好笑,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想法,也许太孩子气大概是在雪里呆久了,郁闷得慌,以致产生了这种荒诞的想法吧。

第三天,从下午开始,雪渐渐小了,傍晚,雪停了。在札幌的周边地区,天空和陆地的交通工具,所有的时刻表都被打乱了。车站、机场挤满了因误点而滞留的客人。傍晚,有己子一边欣赏着大雪后的晚霞,一边在想,明天丈夫就要回来了。

敬之真是一个很走运的男人。出发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雪,雪停的第二天又回来。这样一来,敬之就可以不用烦心地去体味大雪带来的郁闷,而只管尽情享受寒气退后的美丽的银色世界。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对如此走运的丈夫开始嫉恨起来。

其实这既不是丈夫的意志所决定的,也不是丈夫算计出来的,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罢了。何况丈夫的旅行虽说受到了老天的眷顾,但也不应该成为妻子嫉恨的理由。

但是,敬之身边好像总是伴随着好运。他的命怎么这么硬,对这种奈何不得的强硬运势,有己子反倒难以接受。

终于等到雪后放晴的这一刻了,每个人都跑到外面来除雪。有己子里面穿一件紧身保暖衣,外面套一件对襟毛线衣,也跑到外面来了。

“好大的雪呀!”

“下这么大的雪,真让人吃惊!”

每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雪。夸张一点说,这是想证实一下自己是否还活着。被大雪封住了屋顶,一片白色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种声音相互交织在一起,在晚霞的余晖中,街道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从大门到屋外的大路,有十米左右。有己子用雪耙在中间耙出了一条一米来宽的小径。积雪有有己子的肩那么高,从门前大路上走过的人,只能看见他们脖子以上的部位。有己子先把积雪大致耙去,然后再慢慢把地面上已经结冰的雪渣铲除干净。真纪也拿着小铲子,跑来帮妈妈的忙。

有己子暂且把门前耙出了一条小路。回到家里,已经六点了。有己子开始准备晚餐。

数分钟后,已被遗忘了的疼痛再次出现。

突然,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闪电般地击中了有己子,有己子不由得双手抱住下腹部,当场蹲下去。

“怎么了妈妈……”

真纪从客厅里奔跑了过来。“妈妈,妈妈。”

真纪试图从后面扶起有己子。“等一等,没关系的。”

有己子嘴里说没关系,但仍蹲在地上,痛得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爸爸不在呀,爸爸不在呀……”

真纪叫喊着。听真纪这么一叫,有己子这才想起丈夫去东京出差了。

“妈妈,妈妈……”

真纪还在发疯似的呼喊着。有己子一边捂住痛得要命的肚子,一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电话面前。

“你要做什么?给爸爸打电话吗?”

“好啦,你就放心吧。”

“妈妈,脸色好苍白呀。”

有己子不予理会,开始拨医院的号码,不一会儿,接通了对方的总机。

“请接外科。”

“请稍等。”

等待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就像是过了好几分钟一样。终于,一位男士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我是诸冈。请找横屈大夫。”

接下来,双方又说了些什么,有己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打完电话,有己子便捂着下腹部回到客厅,蹲在那里的沙发上。真纪一直跟随在身旁,有己子所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

横屈是在几分钟后赶来的呢?好像出乎意料地快,又好像相当缓慢,记不清楚了。当有己子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身旁站着白衣护士和横屈。

“舒服多了吗?”看到有己子苏醒过来了,护士关切地问道,“还痛吗?”

有己子沉默着,好像是在征询自己的身体的意见一样,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打了麻醉药,把痛止住了。因为麻醉药的缘故,您躺了大概三十分钟。”

的确,疼痛是在傍晚时分来临的,而现在已经是夜晚了。连护士也跑来了吗?自己的身上盖着毛巾被。从麻醉药起作用后的入睡到现在醒来,横屈和护士一直都守候在自己的身旁吧。

“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己子正准备抬起身来。

“请您还是躺着吧。”护士慌忙用手制止住。

“可是……”

“您还是再躺二三十分钟比较好。”横屈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

“百忙之中把您叫来,实在是对不起。”

“刚好做完手术。听大夫说起过这件事,所以马上就明白了。”横屈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

“真纪这孩子,可真了不起。在您躺下之后,她就帮我们拿出了毛巾被,还为我们沏好了茶。”

一听,有己子赶忙朝桌子上望去,果然,上面放着两只茶碗。

“真懂事。”

真纪羞涩地看着地下,横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我就告辞了。”护士站了起来。

“喝点咖啡,休息一下吧。”

“事实上,我正在值班,所以不能留下来慢慢地陪您了。而且这里有横屈大夫。”

“是吗?没能招待您,请原谅。”

“那么,请转告上田大夫,说我再观察二三十分钟,然后就回去。”

“明白了。夫人请多保重。”

“您在值班,还特意跑来一趟,真是非常感谢。”有己子在沙发上只抬起上半身,鞠了一躬。

“真纪,替我送送阿姨。”

“嗯。”

真纪噌噌地从后面追了上去。

“您还是躺着吧,起来会头晕的。”

“唉。”

的确,在抬起身子的那一瞬间,有己子感到上身晃荡了一下。以前疼痛发作的时候,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也许与打麻醉药有关吧。

“真是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呀。”

躺下来后,有己子再次想起了疼痛的事。每当疼痛袭来的时候,有己子就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最近,自己时常被这种不安所困扰,连白天都无法安心做事了。

“可是,这次等大夫回来后,就要做手术了。”

“是吗?……”

“您没有听说吗?”

“我丈夫说过这样的话吗?”

敬之当时只是从体外肤浅地诊察了一下,推断可能是结石,并没有最后确诊。更谈不上是做手术,有己子不记得丈夫曾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做手术的事好像已经定下来了,这不,连横屈都这么说。有己子本人却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有己子觉得自己很难揣测丈夫的真实用意。

“大夫说必须在春天把这个手术做了。”

“春天……”

对有己子来说,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丈夫好像自作主张地就决定了一切,丈夫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有己子突然觉得丈夫很恐怖。

“你们难道不是这样打算的吗?”

看到有己子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横屈好像很抱歉地问道。

“可是,不是还没有确定就是结石……”

“这倒是,可大夫说的话,应该不会错的。”

“可是,要断定是不是结石,不是还要照片,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吗?”

“但是,诸冈大夫既然这么说了,我想应该不会错的。因为大夫的诊断比教授的诊断更准确无误。”

难道趁丈夫不在,横屈伺机阿谀奉承。有己子认为横屈不是这么恶心的男人。从他说话时平静的语气来看,敬之也许已经相当肯定地告诉了他。

“即便是做手术,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吧。”

“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诸冈大夫亲自操刀的话,就不会有事的。”

“我,可不想做什么手术!”

让丈夫为自己做手术,有己子觉得很厌恶。

“如果可以不做手术的话,那最好了,可是……”

“不是可以保守疗法吗?”

“如果是初期的话,有时会这样……”

“我讨厌做手术!”

有己子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跟着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也许是被有己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吧。只见横屈瞪大了眼睛,看着坐起来的有己子。“头晕不晕?”

“不。”

有已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下腹部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但是后脑勺周围仍然感觉很沉重。

“疼痛……”

“已经不要紧了。”

有己子一边回答着,一边整理好衣领。阳台外面一片漆黑,房间里明亮的灯光映照在阳台的玻璃上,有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确认不再疼痛后,拉上了窗帘,然后朝洗涤槽走去。现在即便是站着也不觉得头晕了,有己子拿起装有开水的热水瓶,一回到房间,横屈好像在等有己子一样,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就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好吗?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招待不周。”

“不,我只是来为您打针的。”

“疼痛真的一下子就消失了,真令人难以置信。”有己子把手轻轻地放在了腹部上面。

“注射的药剂效果相当强烈。它能很快止住疼痛,但即便是不痛了,身体倦怠的感觉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您为我注射的是麻醉药吗?”

“是的。因为是大夫要我注射的,不过,是麻醉药中效果比较弱的那种。”

“只有麻醉药才能对这种疼痛起作用吗?”

“在一定程度上,疼痛过一段时间后自然就消失了,可我想麻醉药是最立竿见影的。”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那隐藏在和服下面的左肩头,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到注射后,上臂在隐隐作痛。

“这是第一次注射麻醉药吗?”

“以前什么都没注射,它自然就好了。”

“痛起来的时候,感觉呼吸困难,而一旦疼痛消失,就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这就是因结石而引发的疼痛的显著特点。”

“果然如此……”

有己子从餐具橱里拿出咖啡杯和匙子。“喝咖啡,还是红茶……”

“您不要为我张罗啦。”

“今天还有工作吗?”

“没有,今天到此结束了。”

“那就再坐一会儿吧。喝什么?”

“那,就红茶吧。”

平时敬之在的时候,横屈是一个很爽朗、快活的青年,可今天却显得有些紧张,拘谨。可能是因为与有己子单独相对的缘故吧。“请,请趁热喝。”

“对不起。”

看着横屈笨手笨脚地搅拌着红茶的样子,有己子不由地想,如果是久坂该有多好。

丈夫不在家,只有自己与久坂两个人在家里喝茶,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象。这些画面是不应该在自己的脑海里出现的。可正因为如此,有已子反倒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不禁浮想联翩,横屈接连不断地喝了三口茶,然后仰起了脸。与有己子单独在一起,横屈也不说话,说什么才好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毕竟是与副教授夫人单独在一起,横屈显得很紧张。

“你在外科诊疗室工作几年了?”

为了缓解僵硬的空气,消除横屈的紧张感,有己子打开了话题。

“嗯,今年是第四年。”

“时间不长啊。”

有已子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横屈时,大约是在两年前的时候。当时诊疗室开了个什么会,会后横屈把喝得醉醺醺的敬之送回家休息,那是第一次。从那以后,横屈又来过家里两三次。每次都是在诊疗室的会议结束后,随敬之到家里来坐坐,闲聊二三十分钟后再回去。

“那么说,你是与宫岸他们一起的?”

有己子提到了另外一个偶尔到家里来拜访的、诊疗室的同事的名字。

“不是,他比我早一届。”

“是吗?”

“奇怪吗?”

“不,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还以为横屈比他早得多呢。”

“我是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

“可是,我丈夫好像很器重你哟。”

“哪里,没有那回事的。”

横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己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何不向这位年轻人打听打听久坂的消息?其实二者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只不过是有己子突然异想天开的恶作剧罢了。

“你认识久坂大夫吗?”

有己子想,横屈肯定会不屑一顾地说,久坂是很久以前的老学长了,而且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不在诊疗室了,自己不可能认识他的。但眼前的横屈却抬起头,一脸疑惑的样子问有己子:

“您说的久坂大夫,是我们的学长久坂大夫吗?”

“他现在好像是在天盐吧。”

“那,就是久坂利辅大夫呀。如果是那位大夫的话,我知道得很清楚。”

横屈顿时两眼闪烁着光芒。

“可是当你进入诊疗室的时候,久坂大夫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吧。”

“我不是在诊疗室里认识久坂大夫的。我是在大学四年级的暑假期问去天盐的时候,见到了久坂大夫。”

“为什么去天盐……”

“整个暑假,如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度过了,我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就拜托了学长,请他介绍我到某个地方医院去实习。因为当时是夏天,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到海边城镇去。学长听了之后就说,那就到天盐医院吧。于是,就请系里给久坂大夫写了封介绍信。”久坂七年前就去了天盐,当然可以决定接受谁去实习。

“我很喜欢久坂大夫。当初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去外科工作,就因为那位大夫也是出自外科。”

“那,你对那位大夫的情况应该非常熟悉?”

“对,知道一些。我不但喜欢久坂大夫,还认识他夫人。”

“夫人?”有己子把刚拿起来的咖啡杯又放回到桌子上,“那位大夫有夫人吗?”

“嗯,怎么啦?”

“没……”

有己子慌忙摇了摇头。

仔细一想,久坂当然是有妻室的人了。三十岁都过了一半的人还孑然一身的话,岂不怪哉。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深信久坂是一个人。虽然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久坂是单身,但有己子总觉得事实就是如此。事实上,当上次问起结婚一事时,久坂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还以为他是独身呢。”

有己子一边嘟哝着一边想,久坂过于像一个没有家庭的人了,有妻有家反倒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最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到他家里一看,里面有一位女性。”

“可是,那位的确是他的夫人吗?”

“我想是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自信。”

“怎么回事?”

“没错,护士和医院的职员们都称呼她‘夫人’。可是,从我在家里见到她时的感觉来看,总觉得她与普通含义上的夫人好像不太一样。”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有己子不由得好奇地探出身来。

“现在要我一本正经地说出个一二三来,我说不好,反正我总觉得……”

横屈注视着对面的墙壁,陷入了沉思。真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读着书。

“我说不清楚,感觉她是一个比较谨慎,话不多的女人。”

“她大约有多少岁?”

“那个时候,有二十七八岁吧,现在应该有三十几岁了?”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唉,在那种偏僻的乡村小镇,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可是,她好像很少抛头露面……”

“她什么地方有缺陷吗?”

“我想没有这种事。她平时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房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有己子对那位自己未曾蒙面的女人产生了一丝嫉妒。

“可能还没有小孩吧。”

“那个时候,还没有。”

横屈遇见那位夫人,从现在算起,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大学四年级的暑假,一次是当实习医生时的那年夏天,加起来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吧。”

“两次去,那位夫人都在吧?”

“是的。”

横屈点点头,说了一声“对不起”,便从西服的衣袋里拿出香烟。有己子一边把烟灰缸推到他面前,一边想起了敬之说过的话:以前,久坂在地方上闹出事端来,成了一个有问题的人。

“夫人,您怎么会知道久坂大夫的?”吸了一口烟之后,横屈问道。

“因为他是我丈夫的同学。”

“这么说来,我听说过这件事。”

“听那位大夫说的?”

“不是,是听其他学长说的。说他和您先生虽然是同学,但命运却截然不同。当时真是大吃了一惊。”

“截然不同?”

“对呀,一个是大学的副教授,而另一个却在那种乡间的医院。”

“虽说是乡间医院,但不是也生活得很好嘛。”

“这是当然的啦。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实也是那么想的,不过现在我并不那么认为了。”

有己子经不起诱惑,忍不住想向这位聪明伶俐的青年打破沙锅问到底:

“据说,那位大夫以前在地方上,经历过什么失败的教训。”

“您听准说的?”突然,横屈压低了声音。“就是听那位大夫说的。”

“那位大夫说自己很失败了吗?”

“唉,说有一名患者,如果他不去多管闲事的话,本来是可以得救的。结果自己在没把握的情况下硬给患者做手术,最终致使患者死在手术台上。”

“不,不是这样的。”横屈语气坚决地辩解着,“不是那位大夫的失误造成的。”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情,那位大夫才去了乡下吗?”

“表面上看好像是如此。可实际情况却不完全是这样,事情是有出入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不是失误。第一,那位大夫,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

横屈坚决地摇了摇头。看到横屈倔强的表情,有己子内心激发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越发想向这位年轻人刨根问底。

“我听说,当时死去的是一个小孩。”

“那是一个高度先天性畸形的一岁的男孩。”

“听说那位大夫与那孩子的母亲关系很亲密,不是吗?”

“谁说的?”

“没有,只是听说而已。”

“久坂大夫不是那种人。而且,即便是与那位母亲关系很亲密,与做手术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久坂大夫只是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那,让那小孩死掉,他认为这也是正确的吗?”

“根本就不是想要杀死他。只是结果碰巧如此而已。”一种愤怒的表情浮现在横屈苍白的脸上。有己子在这张愤怒的表情中,不禁回忆起自己对青年时代的久坂的那份爱情。

“关于那件事,倒不如说那位大夫是一位受害者。”

“久坂大夫说了些什么吗?”

“那位大夫对那件事,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或声明。我只是听其他学长这么说的。”

有己子又回想起与久坂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唉,我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久坂大夫就已经在天盐了,也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当敬之说起这件事时,话语中更多的是充满了恶意、至少,在对事件的描述上,敬之说的与横屈现在所说的大相径庭。难道那个时候,丈夫已经在有意识地撒谎了吗?突然,有已子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久坂是因为在出差地的医院里犯了错误,才返回诊疗室的。敬之的确是这样对有己子说的。敬之还说过,那个人竟栽倒在女人手里,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之类的话。在敬之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谴责和嘲笑。而现在横屈所说的情况,却与敬之的描述有不少的出入。好像对知情的人们来说,这句话“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里,反倒更多的是包含着对久坂的同情。而当时,作为久坂的同学的敬之,在诊疗室已经是位居要职了,他不可能不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的。

可敬之为什么要那样恶意中伤久坂呢?

七年前,当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是有己子一边同意与敬之结婚,一边在内心深处却被久坂深深吸引的时候。但是,有己子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父母自不必说,就连亲密无问的朋友都没有告诉。

敬之不可能知道这一切。此外,即使敬之对久坂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又有什么必要对有己子陈述呢?敬之肯定在想,没有必要对未婚妻这样的局外人士详细说明这起复杂事件的内幕,只要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她的疑问就可以了。有己子越想越觉得敬之当时说话的语气与平时不一样。

难道丈夫已经知道我爱那个人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恐怖了。在结婚之前,自己的心思就被敬之看透了。不要看丈夫平时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也许所有的事情,他都心知肚明。

有己子一边看着冷却下来的咖啡,一边慢慢地摇着头,想甩掉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念头。

“如果换了我的话,处在那样的境地,是否还能像久坂大夫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呢,我没有信心。”横屈老实地说。

“那次事件,可以说断送了久坂大夫的一生。”

“是吗?”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现在久坂大夫应该是大学的副教授了,要不然的话,就是大医院的主任医师之类的了。”说到这里,横屈慌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因为都说久坂大夫和诸冈大夫是第二十三届的一对秀才……”

的确,敬之和久坂好像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竞争对手。这个可以从敬之有时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带有点赞许、又有点儿嫉妒的话语中想象得到。说句老实话,久坂的实力或许在敬之之上。如果没有发生那次意外的话,或许现在坐在副教授位置上的,就不是丈夫而是久坂了。但现实生活却是,一个是副教授,而另一个是乡间医院的平凡的医生,从旁人看来,两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横屈接着又慌忙补充了一句,估计是担心身为副教授夫人的有己子会产生误会。

“那位大夫真有那么优秀吗?”

从横屈的言谈中,有己子不由得对受到年轻医生如此崇拜的久坂嫉妒不已。

“因为那位大夫…直呆在乡问的医院,所以不可能像大学的医生那样,能有很多机会从事各种新课题的研究,发表论文等。可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能只看他的学问吧。”

“这么说来,那位大夫除了学问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了?”有己子又故意用刁难的口吻问道。

“如果要我正儿八经的说个什么,一时还很难说清楚。总觉得那位大夫,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关照着我……”

“关照你?”

“怎么说才好呢?他好像已看穿了一切,在那双清醒的眼睛里,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

“温柔……”

“我想是的。”

也许是因为没能很好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吧,横屈显得非常着急。一脸急切窘迫的样子。

但是,横屈想要表达的意思,有己子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久坂是这样一个人,当你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很简慢,冷静。他从来不会当着女性的面,亲切地伸出手来,对你温柔体贴一番。但是,与他分手之后,却总觉得有一种温柔围绕在身边。具体在哪里,是什么已不能清楚地回想起了。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是那么的安详而快乐,就像被一双大手温存地拥抱着一样。

自己对久坂曾有过两次以身相许的经历。第一次还是处女,第二次已身为人妻。无论哪次,在整个过程中久坂都表现得那么冷静,连一句温柔的情话都没有。我只是要了我能要的,就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

但是,对这两次的付出,有己子都不后悔。与其说是后悔,倒不如说是太好了,心里反倒有一种满足感。

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爱着久坂,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又不仅仅如此。

在整个过程中,久坂总表现出一种虚无感。爱就在手里,但久坂好像并不相信这份爱。在看似冷漠的动作中,最受伤的却是久坂本人。

“那位大夫很受女性的欢迎吧。”

久坂会不会把给自己的温柔又给了其他的女人呢?有己子不禁醋意大发。

“非常受欢迎。”

横屈的问答真的很残忍。

“他不是有一个美丽的夫人……”

“可是,久坂大夫好像对女人没有什么兴趣。”

“是吗?”

“有一次,我与他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听他说过,女人不可信。”

“嘿,为什么呢?”

“他说,女人是一种不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生存下去的、不可思议的动物。”

“动物……”

“对不起,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真是太过分了。”

“我总觉得,那位大夫,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对女人失望过吧!”

“他这么说过?”

“他说,女人即便突然把身体给了你,你也不要相信她。”

“把身体给了……”

“我想那肯定是大夫的经验之谈了,被关系亲密得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抛弃了,大夫以前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

“怎么会……”

“可是,他说那话的时候,是非常严肃认真的。”

年轻的时候,有过肉体关系,莫不是在说自己?这决不可能。可只要稍稍触及这个话题,有己子就感觉浑身发热。

“他喝了酒之后就爱说这种话吗?”

“不,很少。正因为很少听他说起这种事,所以印象特别深。”

“让那位大夫如此刻骨铭心的女人是谁呢?”

“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很担心自己的名字被说出来,但在有己子的心里,其实是很期盼说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

“下次,他来了之后,我问问他。”

“下次……”

“三月份,久坂大夫好像要回诊疗室了。”

“真的吗?”有己子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可即便是回来,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是来参加大学的培训班的。”

真是前所未闻。关于这件事,敬之和久坂两人都只字未提过。

“考虑到地方上的医生在乡下呆久了,因接触不到医学发展的最新动态,技术水准自然会远远落后于现代医学,于是诊疗室决定,以地方医生为授课对象,每三年举办一次培训班。”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也是最近几天才听诊疗室室长说的。”

连横屈都知道了的话,毫无疑问敬之肯定知道。

“对老一辈的大夫们来说,在大学里向自己的晚辈学习,心情肯定不好受。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医学是在进步的。”

如果要参加研修班的话,久坂不是就要向自己的同学敬之学习了吗?可以说,这就是留校和没留校的差别。真可怜!有己子不禁对沦落到这步境地的久坂同情起来。

正文 第六章 期盼

一进入二月中旬,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暖洋洋的天气。这多半都是因为带着南部地区湿气的热带性低气压,当接触到上层的冷空气时,有时会造成大雪,但当上层的温度相对比较高的时候,就会变成暖风,把雪融化掉。暖洋洋的天气停留两三天后,虽然会再次被寒冷所替代,但已不似一月份那般严酷了。因为每天都处在气候的急剧变化之中,所以很难意识到春天已临近北国。但从大的趋势来看,北国已或多或少带有点儿春意了。

暖洋洋的天气来临后的第二天上午,有己子去了医院,本来是打算敬之出差回来后马上就去的,但因为疼痛消失了,自我感觉也比较好,所以不知不觉中拖延至今。虽然已没有了一月的寒冷,有己子还是穿上和服外套,紧紧地围上披肩。因为天气的回暖,路上坚硬的冰雪开始消融,下雪天穿的草屐(与和服相搭配的鞋,橡胶或皮革制)踩在路面上,发出节奏优美轻快的沙沙声,让人感到严冬确实已经远去。

一个月前,匆匆去车站见久坂的时候,积雪厚厚地堆积到快到屋檐了,简直像堵墙一样,而现在融化得只有当时的二分之一了。有己子走过门前那条通大马路的冰雪道路,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医院去了。当有己子到达医院的时候,医院前门大厅里,那只巨大的时钟匝指向十点。有己子在大厅填好诊疗传片,拿着病历,马上就去了外科的受理窗口。

已经有二三十名患者在外科的门诊等候室里等候着。除此之外,还源源不断地有人蜂拥而至。

有的人脸色苍白;有的人手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肩膀上;有的人闲得无聊,正在看书。总之,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看到这群伤病的患者,有己子就感觉很压抑。早上,丈夫敬之在临走时说:“把病历递给受理窗口,说你是诸冈就可以了。”意思是说医生护士们知道自己是敬之副教授的夫人后,在检查的时候,一定会得到比其他患者更好的照顾。

一看到这群正在等待着的患者,有己子心里总有些胆怯。不过很快,有己子便按照敬之所说的,走到受理窗口。

在受理窗口,一位好像三十来岁仍独身的女性,一看到有己子,好像就认识似的,和颜悦色地问道:

“您是诸冈大夫的夫人吧。请等一下,我马上就去通知医生。”

然后她在病历的右上角,用钢笔写下“诸冈副教授夫人”。

丈夫好像事先与这位在受理窗口值班的护士打过招呼,说自己的妻子要来。

几分钟后,有人在叫有己子的名字。自己一来就可以做检查了,面对一群还在等候的患者,有己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可受理窗口的护士却坦然地把有己子带入一间挂着“预诊室”标志牌的房间。

房间被白色的帘子隔成了两个小问,外面的房间里有两名医生和两名患者隔着桌子,分别面对面地坐着,每个进来的患者,都要先到这里来,等医生了解了病情的经过之后,再转到诊断室。有己子在帘子前面靠近自己这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医生与患者之间的交谈。

一位老人正在大声地回答着医生提出的问题,好像他以前在其他医院做过胃部手术,可最近胃部情况又开始有所恶化,老人很害怕自己得了癌症。当老人正在描述自己最近的症状的时候,门开了,横屈走了进来。

“让您久等了。”

横屈打了声招呼,接着说了声“请”,便走在前面,把有己子引列里面空着的一张桌子旁。

“诸冈大夫对您的病情很了解,本来没有必要再进行预诊的。不过,我们还是照章办事,简单地预诊一下吧。”横屈一边说,一边示意清有己子坐在桌子前面的圆椅上。

“上次,真是失礼了。”

身着西式白大褂的横屈,看上去比七次显得老成了许多。

“哪里,应该是我失礼了才对。您在百忙之中还跑来给我治病,真是万分感谢。”

“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多嘴多舌了……”

“没有,没那回事。”

“您是从今年一月份开始痛起来的吧?”横屈翻开病历卡,开始预诊。

“仔细想一想,好像在去年年底就有过轻微的疼痛。”

“明显地发作起来,感到有剧烈的疼痛是在……”

“一月十九日。”

有己子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与久坂分别后,过了一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

“然后,就是上一次。”

“是的。”

“平时不痛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是的。”

只见横屈在病历上流利地写着有己子看不懂的外文。“在此之前,您得过什么病没有?”

“在当学生的时候,得过肺炎之类的吧。”

“只有一个小孩吧。”

“是的。”

“有没有过流产或堕胎?”

“堕胎,有过一次……”

“什么时候?”

“四年前。”

真纪出生后两年,有己子又怀孕了,因为妊娠反应太剧烈,四个月后就堕胎了。如果当时强迫自己生下来就好了,现在一想起就有些懊悔。从那以后,有己子就再也没有怀过孕。因为敬之知道有己子妊娠反应剧烈后,遂采取了有效的避孕措施。

“好了。”横屈写完后,随即合上了病历,“大夫现在在病房,十点半到这里来。”

“我丈夫来诊断吗?”

“您不愿意吗?”

“我想我应该是跟他说过这件事情的。”

“明白了。没有专门说过由他来诊断。那就让教授来帮你诊断吧。”

“拜托了。”

横屈点了点头,可接着又说:“可是,教授今天不会来门诊室。”

“没关系,我改天再来。”

“请等一下,反正都要进行各种检查的,今天好不容易来了,就请把检查做了吧。”

“要做些什么呢?”

“目前必须要做的有小便和……”横屈把检查项目写在病历上。“照片,然后是……请等一下。”横屈走出了房间。那两个像是新来的医生还坐在旁边,正在给患者进行预诊。只见他们不时地转过头来,好像两个人都知道有己子是副教授夫人似的。

五分钟后,横屈回来了。

“刚才,我跟大夫说夫人想请教授诊断,大夫听了之后就笑了。”横屈一边说一边也笑了,“如果是结石的话,那是诸冈大夫最擅长的,比教授还权威。”

“我丈夫已经检查过了。”

“那,反正明后天要请教授来诊断,大夫说今天先照一个肾盂的X光片。”

“那是什么?”

“是检查肾脏到输尿管之间的那个部位。只要做这个就足够了。”

“今天之内能全部做完吗?”

“可能要做到中午去了。今天之内应该能行吧,怎么样?”

“好吧。”

“第一步是尿检,请拿着这个化验单,到检验科去。”

有己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仍厚着脸皮,小声地要求道:

“请带我去吧。”

横屈走在前面,两人出了预诊室。诊疗室的走廊上依然挤满了患者。

“外套就放在这里吧,我替您保管起来。”

“不,没关系。”

有己子不喜欢自己受到特殊的照顾。

在走廊上与几位医生擦肩而过,都是一些年轻人,有己子一个也没见过。

有几个诊疗室的年轻医生,以前跟敬之到家里来过。横屈、宫岸这几位年轻医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不过,今天在诊疗室遇见的这些医生,有己子一个都不认识。看来诊疗室的成员新老交替得很快,诊疗室好像焕然一新,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陌生了。

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医生们,有己子情不自禁地开始寻找起久坂的身影来了。当然有己子也知道,久坂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在这个医院的,可万一呢?每次看到身材高大,穿着白大褂的背影时,有己子就不由地一怔。有己子之所以想来医院,看病自不用说了,但也不能否认在看病的背后寄托着某种期待,说不定能在这里碰到久坂。

那天,在做完各种检查之后,时间刚好过了下午两点。

检验科,临床检查室,X光室,有己子在医院的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待一切都检查结束时,已经是筋疲力尽。

“顺便到诸冈大夫的办公室去看看吗?”在最后一项检查x光照片结束后,横屈问道。

“我还有事,现在就回去了。”

“可是,大夫带口信说,回去的时候,顺便来一趟。”在医院里去见丈夫,有己子觉得很别扭。可横屈既然这样说了,也没办法,只有从命了。

“他在办公室吗?”

“今天下午没有手术,应该在。我带您去吧。”横屈领着有己子朝电梯走去。

敬之的办公室在三楼东边的端头上。

从三楼东边的电梯里出来后,只见左边立着一张白色的屏风,上面挂着一个“外科以外的人员禁止出入”的纸牌。

走进那白色的屏风,只见外科的诊疗室、研究室、讲师室、教授室等依次并排着。

这是有己子第四次来到这里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当时父亲还是这里的教授,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时,顺路来过。第二次是与敬之订婚的时候,第三次是真纪出生之前。

每次来,中间几乎都隔了两三年。可不管什么时候来,研究室、诊疗室里依旧是杂乱无章。要说惟一在发生变化的,那就是挂在诊疗室门口的,各诊疗室成员的姓名牌。

姓名牌是按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手、副手的顺序依次排列的。

第一次来的时候,父亲的名字是排在最前面的,除此之外,有己子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次来的时候,未婚夫敬之的名字排在了副手的前面,久坂在他后面,中间隔了一两个位置。第三次来的时候,丈夫的名字上升到讲师的位置,久坂的名字被换成了表示已出差的红色的牌子。现在,当有己子第四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丈夫的名字已经在第二位、副教授的位置上了,而久坂的名字已经消失了。“有没有您认识的?”看到有己子出神地注视着诊疗室成员的姓名牌,横屈不禁问道。

“没有,几乎都是新人……”

难道自己内心的秘密被识破了吗?有己子慌忙地摇了摇头。

“前面第四间就是大夫的办公室。”

“我知道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照片是即时成像的,如果今天出来了,我就把它交给大夫。”

横屈说完这些,说了一声“保重”,就走进了诊疗室这边一间挂着“第二研究室”的房间。

副教授室在教授室的前面。门上的小窗户上挂着绿色的窗帘,手把旁边有一个“在室内”与“不在”的指示标志,现在正指向“在室内”。

有己子站在门前,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敲了敲门。

“请。”

里面传来敬之的声音。有己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门便是一张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套会客室的家具,占据了办公室一小半的空间。另一大半的空间都被书架挤满了。在书架左边有一个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

敬之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好像在看什么文章。看到有己子进来,敬之站起来,朝会客的沙发这边走来。

“都检查完了?”

敬之今天没有穿外科用的白大褂,穿了一件普通的内科用的白大褂。

“真是的,去了那么多地方,累死了。”

“这已经算快的了。若是一般的患者的话,光这点检查,至少要花两天的时间。”

的确如此,多亏了横屈始终不离左右,为自己带路,才得以如此快地做完各种检查。但这都是因为有丈夫的面子和特权。一想到这里,有已子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

“居然有那么多生病的人呀?”

“当然了,这里是医院嘛。”敬之说完,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听说你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

“让我来给你看病?”敬之苦笑一声,“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

“算了,我在家里也检查过了,现在检查结果没出来,也无法进行确诊。那就这样,明后天,还是请教授来诊断吧。”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教授诊断,我想结果也是一样。如果这样能让你更放心的话,就这么决定吧。”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

有己子本想说,妻子跑到医院里让丈夫看病,多少觉得……

“好了,不说了。喝点咖啡?”

“我不要。我给你冲一杯吧。”

“那好,给我来一杯吧,咖啡壶在那里。”

敬之指了指有己子身后斜对面的地方。在自来水池上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小小的架子,架子上并列摆放着速溶咖啡、牛奶和杯子等。有己子在电热咖啡壶里放进水,拧开了开关。

走廊上鸦雀无声,患者是不会在这里进进出出的。

“诊疗室的同事都说是个大美人。”敬之点燃了一支烟后说道。

“谁?”

“你呀。”

“我只去了门诊……”

“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可别人都注意到了。”

“可是,应该不会有人认识我。”

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医生,看上去都很忙碌,似乎并没有对有己子太在意。

“其实,大家早就知道。”

“讨厌!”

“说你漂亮,应该是好事吧。”

“可是……”

连自己尿检、赤裸着照X光时的样子都被看到了吗?

有己子闷闷不乐起来。

“小田也在赞叹你变漂亮了。”

“小田大夫也在吗?”

“你从检验科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看了你一眼。”

小田比敬之要晚三届,现在是一名讲师。到家里来过几次,有己子对他很熟悉。自己虽然在注意穿白大褂的人,但却把熟悉的小田看漏了。自己到底在看些什么呀!有己子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吃惊。

“他说你长了点儿年纪,反倒变漂亮了。”

“怎么会?”

有己子用双手捂住脸。心想,这都是开玩笑的,但脸上却火辣辣的。

“好像变得更妩媚动人了。”

为了避开丈夫的视线,有己子站了起来,关掉了咖啡壶。

“放一块糖够了吗?”

有己子把咖啡倒人杯子里,加了一块糖。热气从火辣辣的脸上掠过。敬之好像是在品味咖啡浓郁的芳香,把杯子放在嘴边慢慢地呷着。

“不是听了别人这么说,我才注意到的。我也觉得你最近变漂亮了。”

“好啦,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就像在恋爱中一样。”

“嗯?……”

“不是有这种说法吗?”

在眼镜片的背后,敬之的眼睛在笑。有己子一边注视着这双眼睛,一边在想,说不定丈夫是在嘲弄自己。

两天后,有己子知道了检查的结果。

“结果出来了!”

那天,敬之一到家,马上就对出来迎接的有己子嚷嚷道。看到敬之如获至宝、兴致勃勃的神情,刹那间,有己子就像被重重地挨了一拳,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那么,结果怎么样?”

“果然是结石。”

有己子从丈夫手里接过大衣,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

敬之好像很满意地说道。说完就到大门左边的书房里去了。有己子也莫名其妙地跟随在丈夫后面,一起走进了书房。

“我把x光片拿回来了,给你看。”

敬之把公文包往书桌上一放,很快从里面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

有己子老老实实地站在敬之身后,像是一个在等待宣判的罪人。敬之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底片,把它对着灯光。“你看,正中间偏右的地方,看上去很白吧,这就是结石。”

整个底片很昏暗,到处都是黑色的云状的阴影。敬之指的位置在底片中间稍微偏右的地方。的确,那里好像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白色的阴影。其实有己子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敬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是结石吗?”

“是的,仅这里就有四五颗吧。”

“这么多……”

“因为它们相互重叠在一起了,所以只能看到一个阴影。其实有很多。有时甚至多达二三十颗。”

有己子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个模模糊糊的,看上去有点白的影子就是石头,而且还是很多颗重叠在一起。

“那里是肾脏吗?”

“刚好在从肾脏到输尿管的部位。”

虽然敬之这么说,但有已子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这张底片与自己的腹部联系起来。

“这附近是最容易长结石的。”

“所谓的结石,是很硬的东西吗?”

“当然硬啦。结石一般都是草酸石灰或磷酸石灰,你这结石肯定是其中的一种吧。”

敬之就像在给学生或年轻的医生上课一样。“那么,该怎么办呢?”

“结石这么明显,我看还是做手术比较好。”

“一定要……”

“只有把它清除干净了,才令人放心。”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吧,有己子总觉得敬之在看底片时的表情显得很得意。也许敬之终于如愿以偿地发现了石头,不禁欣喜万分、喜形于色吧。

“你看,这些底片上也能清楚地看到。”敬之又举起另外一张底片。

“好可怕呀!”

“没什么可担心的,动手术取出来就完了。”

取出来就完了,说得容易。你这只不过是进行手术的人的逻辑,而对接受手术的人来说,却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和决心。

“肚子上要留下疤痕吗?”

“当然!”敬之惊讶地看着有己子。“我不想做!”

“即使不想做也没办法。如果置之不理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痛起来的。最后,甚至有可能会造成堵塞,到时连小便都解不出来。”

“这么……”

“如果不管它的话就会这样。”

敬之的口气是如此的坚决,有己子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如果是稍微年轻一点的医生这么说的话,有己子还能抱有一线希望,会不会是看错了呢?可这话偏偏是出自敬之之口。有己子感觉自己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样,已无处可逃。丈夫为什么会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呢?此时的有己子反倒对此忿恨不已。

“可是,现在马上就……”

“当然,既然决定要做了,还是早一点比较好。”

“你来做吗?”

“我做,你才会放心吧。怎么,还是不相信我?”敬之一边笑一边把底片装回了纸袋。

这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想想看,自己的丈夫以医生的身份,手持手术刀,在自己的身体上划上一刀,这是一种多么难受的滋味呀!有己子本想倾诉一下内心的苦衷,但敬之看上去是不会理解这种感受的。

“这个月之内把手术做了,你看怎么样?”

“这么快……”

“那三月份就不做了,休息一段时间,没关系的。”

“我需要住几天院?”

“如果顺利的话,手术后两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手术前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我看还是住三个星期比较好。”

要一个女人离开家三个星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离家期间,谁来照看这个家?丈夫、孩子的一日三餐又由谁来负责?等等,有一系列的问题都必须事前考虑清楚。

“到时候,还得请个人来。”

“让老太太来怎么样?”

有己子的母亲今年68岁了,依然那么健康,硬朗。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与大儿子一家住在圆山。

“要是告诉了母亲,她肯定会很吃惊的。”

“总之,今晚你可以先打个电话过去。至于住院一事,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到时候来了再想办法找病房。”

“还是非做手术不可吗?”有己子再次犹豫不决地问道。

“是的。不做手术,这个病就治不好。”

“那,做手术会死人吗?”

“胡说!”

敬之微微一笑,径直到里屋换衣服去了。

第二天清晨,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了。因为连续放晴了几天,地上的积雪白天融化,夜里又冻结了起来,现在又被新雪覆盖了。

看着窗外飘着的小雪,有己子又想起了自己的病情。昨晚,给母亲和哥哥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最好马上动手术,“敬之说的准没错。敬之学的就是这个专业,真是太好了。”

母亲对敬之信赖有加,从不怀疑。

一听说要做手术,大家起初都很担心,可马上又说:“不过有敬之在身边。”对要做手术这件事情本身,大家都深表同情,呵对一个妻子的困惑,一个让丈夫给自己做手术的妻子的困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

想了一夜,有己子终于同意做手术了。既然丈夫都这么说,周围的人也一致赞同,有己子别无选择了,可活虽如此,有己子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母亲和哥哥都很健康,为什么惟独自己患了这种病?在家族史上,也没听说有人患过结石之类的病。

照此下去的话,自己的身体就会因布满了石头而变得很僵硬,不是吗?

忽然,有己子的脑海里浮现出“石女”两个字。 “石女”不是指身体里有石头的女人,而是指不能生育的女人。有己子很清楚这一点,但总觉得二者很相似,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身为女人,却做不了一个女人的恐怖感。因为自己与那个人相会了……

有己子忽然陷入了一种自己正在受到老天爷惩罚的错觉之中。也许是因为自己根本不该与久坂相会,所以老天爷就把石头扔进了自己的身体,以此来惩罚自己的不轨行为吧。更有甚者,老天爷竟然安排敬之亲自做手术,让丈夫用手术刀这种方式来对自己进行审判。

也许从七年前以身相许的那一刻起,石头就在一点一点地变大了。

有己子不禁浮想联翩,并一个劲地往坏处想。作为不贞的报应,现在必须用手术的方式来赎罪。自己与久坂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上天的宽恕。

有己子这样想着,默默地接受了上天对自己的命运的安排,同时又祈盼着手术前能见久坂一面,哪怕一面就够了。

在寒冷的冬季,从早到晚,玻璃窗上都铺满了冰凌花。而现在,只有一早一晚才能看到冰凌花了。每天清晨七点左右,当阳光开始照耀大地的时候,冰凌花已经开始融化了。

上午九点,敬之和真纪都出门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冰凌花在消融,水滴像眼泪一样,从玻璃表面滑落。有己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想起了久坂。手术的事要不要告诉久坂?告诉了他,也无济于事。他是那样的冷漠,最多简单地回答一声“是吗?”就完了,也不会提出更多的意见。

其实,病人的病情,诊断医生是最清楚的。但是,有己子还是想告诉久坂。有己子是想向久坂撒娇,就要动这么大的一个手术了,有己子希望久坂能为自己担惊受怕。有己子期待着久坂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很受震动,紧接着对自己深表同情,然后好好地安慰、鼓励自己一番。有己子想借此来引起久坂对自己的注意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可又不仅仅如此。

当有己子在考虑手术一事的时候,突然不安起来,自己不会就这样死掉了吧。敬之和母亲他们都说没问题,可万一呢?正因!为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了的话。那可就麻烦了。首先,真纪怎么办?年事已高的母亲又该怎么办?而且有己子对自己的生活总有一种没有尽兴的感觉。还没有尽情地挥洒自己生命的全部能蛀,痛痛快快地过把瘾。

一直以来,与敬之朝夕相处,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有己子一度以为这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并决定为之付出一生。但现在仔细地琢磨一下,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在例行公事罢了,它并不意味着更多。自己只不过像大家都在做的那样,做了大家都在做的、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在这样的生活中,惟一的亮点就是与久坂的关系。只有这件事超越了世俗的常规,有一种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满足感。在这里,不存在所谓的一般常识和伦理。这件事虽然得不到上天的宽恕,但自己却活得很真实,有己子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一想到这是被禁止的举动,心里反倒更添了一层新鲜感。

对感情贪得无厌的有己子,现在已病人膏肓,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再也见不到久坂了。如果自己命中注定要死的话,那在死之前,有己子想要有一次倾吐自己衷曲的机会。同时也想倾听一下久坂的心声。关于爱,两人之间还没有敞开心扉,真正地交流过。

话虽如此,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有想到过敬之呢?自己想到了自己的死,想到了死后的孩子和母亲,可照理说那么重要的丈夫却被忽略了。

正是一个天大的讽刺,自己对自己丈夫的存在竟然常常无动于衷。而一有事,首先想到的是久坂。他人一提到久坂,自己就情不自禁的精冲振奋。不说其他的,光是听横屈说有一女人像是他的妻子,自己马上就坐立不安起来。

敬之不是一个坏丈夫。虽然他有一点爱慕虚荣,拘泥于形式,但还没有达到影响家庭生活的地步。虽然他对人冷漠,凡事深谋远虑,但还没有到令人厌恶的程度。至少敬之不会乱搞男女关系,也不会对人动粗。而且还有社会地位、经济收入也在一般人之上。

光从外表来看,敬之是无可挑剔的。关于这一点,不用母亲和亲戚们提醒,有己子也一清二楚。可自己的灵魂就是萌生不了爱意,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有了久坂的存在,自己倾注在丈夫身上的爱就要被打折扣了吗?难道爱是有限度的吗?当一份爱增加的时候,而另一份爱就会相应地减少吗?

有己子朝窗外望去,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又有一行水滴沿着玻璃的表面流了下来。被融化后的冰水弄得模糊不清的玻璃,把窗外雪景中的院墙和光秃秃的树木都歪曲了。看着这被歪曲了的风景,有己子联想到了自己身上将要留下的伤疤。如果是用手术刀动手术的话,身上自然会留下疤痕。当自己问敬之的时候,敬之不禁笑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有己子的身体至今完好无损,从没有被手术刀之类的东西碰伤过。这事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在有己子的心里还是很引以为荣的。这次手术后,会留下什么样的疤痕呢?不知道。反正在腹部中央,一个近十厘米的伤痕是在所难免了。

现在有己子已不再为疤痕一事而感到可怕或讨厌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己子已经死心了。

还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当有己子在考虑伤疤一事的时候,这个决心在有己子的心里越发坚定起来。这不是有己子一时的心血来潮。当意识到手术后,身体上将不可避免地留下疤痕时,有己子就决心已定。

希望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能再次被久坂紧紧拥抱。希望久坂把还没有被丈夫的手术刀动过的、完美地属于自己的身体夺去。

清晨,看着布满冰凌花的窗户,有己子思绪万千。现在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原来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各种思绪,最终都是为了这一个念头。有己子一边期待着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一边又担心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也许会中途搁浅。

天盐医院的电话号码,有己子已谙熟在心。

马上就十点了,这个时候久坂肯定在医院里。要不要给久坂打电话呢?告诉他手术的事,问问他,最近要到这边来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打个电话,自己急迫的心情是不会被识破的。

有己子偷偷地朝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门外面是走廊,电话就在走廊的尽头。拿起听筒,马上就能与久坂通话。

一件轻松平常的事情,有己子却犹豫不决,不知所措。

昨晚,敬之一回到家就在说:“这个月的月末好像有病房要空出来。一个朝南的,很安静的单间。是我硬要他们尽快腾出来的。”

有己子漠然地看着办事利落的敬之,就像是在听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还是先跟老太太打个招呼比较好。”

只见敬之和周围的人都在忙碌,而当事人却显得悠游自在。与其说有己子过于悠闲,让人着急,倒不如说是有己子已经跟不上周围人快速运转的步伐了。

手术定在月末的话,那只剩十天了。如果要告诉久坂,必须在这周之内。到了下个星期,难保自己的情绪会这么平静,到时候怕凡事都太匆忙。想要见面的话,必须在这四五天之内完成这件事。从现在到周末,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但是,自己一定能见到他吗?

如果有己子打个电话,久坂能来一趟的话,自己就可以找个时间,花两三个小时,与久坂幽会。但要是久坂不能来的话,有己子就得驱车前往了。到天盐去,单程就要六七个小时,当天往返是不可能的了。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外留宿。因为不管想什么办法,找什么借口,好像都逃不过丈夫的眼睛。

但越是难以办到的事情,有己子反倒越想去尝试。有己子外表看上去很温顺,但此时翻滚在内心深处的热血开始沸腾,内心的激情开始燃烧。虽然自幼家教甚严,但身为一个教授的女儿,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开始复活了。有己子觉得自己有时候会变得很可怕。自己身上潜藏着一种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的能量。有己子现在是将错就错,豁出去了,反正自己的肚子都要被切开了。这种情绪里带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野性。

如果现在见不到久坂,有己子就觉得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损失一样。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损失呢?有己子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如果现在见不到久坂,今后将会留下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冰凌花已经全部消融,玻璃正对着上午的阳光。只有最后这一次机会了。

这个还没有被丈夫伤害的、完好无损的身体,现在只能维持十天了。在这十天里,要是有那么一天,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就好了。只要一天就够了,其余的时间全部献给丈夫都可以。有己子渴望着只属于自己的那一天。考虑了一天一夜,结果第二天上午,有己子拨通了天盐的电话。

如果是白天的话,久坂肯定在医院,告诉他自己生病了。如果久坂出门了,那就确认一下他是否来札幌了。就这两件事,不问别的了。至于见不见面,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有己子暗暗对自己这样说道,随即拿起了听筒。

又是上次那个女人接了电话。“请稍等。”

这个女人是接线员吗?很快有己子听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因为有急诊病人,久坂大夫现在出诊去了。”

“久坂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久坂大夫去振老了,我想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振老?”

一个有己子从没听说过的地名。“您有什么要我转达的吗?”

“没有,我待会儿再打过来,谢谢您。”有己子一说完,赶紧抽身挂断了电话。除非有特殊情况,外科医生一般是不出诊的。但这次好像偏偏就撞上了特殊情况。护士说有急诊病人,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吧。

在爱情方面,女人的想像力是异常丰富的。有己子总觉得久坂不在这件事,是上天的一种暗法吧,听不到久坂声音了,有己子感到很失望,但另一方面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如果突如其来地传来久坂的声音,结果会怎样?一想到这点,有己子就觉得很恐怖。打电话之前,自己不是一直都在盼望着这件事吗?可现在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完全不像是自己作出的决定。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大胆的念头?真是不可思议。

从中午到下午,有己子已偃旗息鼓,再也鼓不起勇气打电话了。

打了一次电话,久坂不在。由此,有己子的内心突然滋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这样一来,自己就有不去天盐的借口了,于是便心安理得起来。对久坂的思念,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但是第二天,一觉醒来,有己子又开始想久坂了。

不过这次不是想给久坂打电话,或到天盐去之类的事情了。刚好相反,有己子在期待着久坂打来电话。

电话铃响了,莫非?有己子紧张起来。

但仔细一想,自己打电话的时候,既没有说是什么事,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久坂怎么可能打来电话?有己子心里期待的是,久坂回来后,知道有人来过电话,于是便想到肯定是有己子打来的,这样一来,久坂不是就可以给自己打电话了吗?

自己在期待着一件几乎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有己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心里就是放不下,始终怀抱一线希望,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一度已经中断了的对久坂的思念,现在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对久坂的思念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源源不断的思绪已不再是停留在情感的表面,而是在有己子内心深处一刻不停地涌动。

此后的一个星期,有己子都在这种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想象中度过。

久坂当然没有来过电话。

“按预定计划,明天病房就空出来,明后天你就可以住院了啊。”

二月的一个星期天,敬之一回到家就告诉了有己子。“是我硬要他们腾出来的,一问朝南的好房间。”

“那,什么时候做手术?”

“可能在下周初吧。”

“没问题吧?”

“还在担心?”

敬之突然凑上前来,在有己子的脸上戳了一下。丈夫这个快活的动作,真是久违了,好像有七八年没有遇到过了。对一贯冷静、沉稳的敬之来说,这也是难得一见的举动。

“明天晚上把老太太也叫上,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吧。”

“为什么?”

“住院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吃不到美味可口的饭菜了,对吧?得,就算是预祝手术成功吧。”

“好奇怪呀……”

“我是为了鼓励你振作起来,才这样做的。”

不知为什么,敬之总显得那么生龙活虎,生机勃勃。虽然说接受手术的当事人与实施手术一方所处的立场不同,但敬之显得有点过于活跃了。

“现在还很寒冷,老太太也在,我们吃火锅怎么样?”敬之一边换和服,一边还在说这件事。

“‘好伙伴’的火锅味道不错,在那里预定一桌吧。”无论多么美味可口的食物,在自己行将住院、情绪低落的时候,是不可能有心情去享受的。敬之是不理解妻子的这种感受呢?还是虽然了解,但仍要一意孤行?或者,是真心诚意为了要鼓励妻子?

有己子还是不懂丈夫的心。

问问他有关久坂的事吧,有己子突发奇想。既然丈夫要自作主张,不管了,自己也要随心所欲,想什么说什么。

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即便是让敬之知道了自己对久坂抱有好感,事已至此,多年来的夫妇关系,也不会因此而行将崩溃。稍微闹一点小风波,说不定还可以成为两人关系变好的催化剂呢。

“久坂要回来了吗?”

好几次有己子都很冲动,想问这个问题。当丈夫一边穿和服一边系腰带的时候;饭后,当丈夫在餐厅看报纸的时候;真纪入睡后,当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每次都有开口的机会,但有己子每次都选择了放弃。虽然自己一个劲地劝慰自己,问吧,问了也不奇怪,但就是开不了口,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红杏出墙,有己子自身的负疚感压抑了自己。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最清楚。

就像是洞察到了有己子内心的不安一样,晚上,敬之开始向有己子求欢。敬之为数不多的求欢,几乎每次都是在有己子心神不宁的时候,真是不可思议。

有己子只好闭上双眼,默默地接受着。

敬之贪婪地享受着有己子手术前最后的身体。有己子好想把它给久坂,但现实却完全与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有己子一边在脑海里想象着久坂的样子,一边躺在了丈夫的臂膀里。

敬之的爱抚比平时来得执拗、激烈。是因为丈夫的爱抚太激烈吗?还是因为自己恍惚中把对久坂的思念错位地转移在丈夫身上?刹那间,有己子小声地喊叫了起来。

自己说了些什么?清醒过来的有己子,只记得自己好像顺口说了什么,但不记得是什么了。或许根本就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昵语罢了。

事毕后的丈夫,很快从有己子身旁抽身而去。有己子在床上悄悄地舒展开微微发汗的身体。

有己子突然感到丈夫的残渣留在了自己的体内。真少见。有己子的确还能感受到体内的余热,她回过头来看着敬之。

“喂,你没有那个?”

“嗯,嗯。”

敬之含糊其辞地回答着。

“今天很危险的呀。”

真纪出生时,强烈的妊娠反应让有己子吃了不少苦。以后每到危险期,有己子就让敬之采取预防措施。今天也是危险期,自己应该提醒敬之。平时,只要你提醒他,他每次都要采取措施的。

有己子每次都很在意这件事情,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偏偏把这件事忘了。

“没关系?”

敬之仰面躺着,一言不答。

正文 第七章 伤痕

在一个温暖如春的日子里,有己子住院了。下午两点,有己子乘坐表弟朝夫的车子朝医院驶去。母亲和真纪陪伴左右。三个人护送自己去医院,真是小题大作。虽然看上去有点夸张,但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住院,心中难免有些不踏实。

医院是全套护理,所以不需要带寝具。但仅内衣,睡衣,毛巾,洗脸用具等这些东西就塞了满满一大提箱。人院前夜,敬之看到有己子准备带到医院去的东西太多,打趣说就像是在搬家一样,有己子这才不得不减少了许多东西。但有己子始终觉得没带够。敬之每次都说,在医院:买就行了。可万一有急需的时候,临时再去买,怕是来不及了。万事开头总是让人不安,更何况是从未经历过的事呢。

现在仍是二月末,在连续两天的阳光照耀下,屋檐下的冰柱,被一层层地削去,俨如一支支细小的蜡烛,尖头上悬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马路上黑黑的柏油路显露了出来。两旁的积雪在融化,冰水慢慢地流淌着。冲着久违了的阳光,主妇们都走出户外,站在外面聊着天,一辆满载旧报纸的大板车从旁边缓缓驶过。

街道定格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中。

有己子一边沐浴着阳光,一边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无论是体内有结石,还是开刀动手术,所有这一切都像是个恶意的玩笑。

但是,当有己子来到医院,刚一看到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那些躺在担架上的患者们时,这个念头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病房是五楼南栋的506号。单问,双重门,门前摆放着沙发,在房间里面有一张床,紧靠着明亮的窗户。

一个明亮、清洁的房间。

一位中年护士走进房间,递给有己子一份《入院规则》后,便开始向有己子介绍床头柜、配备的橱柜等房间里的设施。有己子怀着搬进了新公寓一样的心情,认真地听着。

有己子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刚好告一段落的时候,身穿白大褂的敬之进来了。

“怎么样,还喜欢吧。”

“非常干净!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吗?”母亲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说道。

“以前是二等病房,两个人一间。最近重新装修了一下,改成了头等病房。”

“是嘛,这里日照也很好,心情真愉快呀!”

透过微微向外开启的窗户,一阵微风拂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街道上嘈杂的声音,就像一个浅浅的旋涡,盘旋着散入耳际。如果关上窗户,外面的声音就几乎都听到。

明亮的窗户,干净的病房,一切都那么舒适惬意。但一想到后面还有手术在等着自己,有己子就再也无法静下心来,悠闲地欣赏房间了。但有己子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一边听大家谈话,一边呆坐在床上。

“把衣服换了,怎么样?”

“可是……”

“病人还是要像个病人的样子嘛。”

结石病真的是一种很棘手的病。平时,不痛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一样可以精神抖擞地工作、生活。但一旦痛起来,身体顷刻问便丝毫也动弹不得了。发作时的状态与不发作时的状态,完全没有任何的可比性。现在,有己子什么异常的感觉都没有。自己怎么会是一个病人!有己子百思不得其解。也正因为如此,有己子根本不想到什么医院来,还换什么住院患者穿的专用睡衣,真是可笑!

“我安排横屈做你的主治医生。你很熟悉的,还可以吧。”

有己子站在屏风后面,一边换衣服一边点了点头。“当然,我有时也会过来查看一下的。”

当了副教授,就无须直接负责住院患者了。敬之是想把琐碎的事情一并交给横屈去处理,自已进行监督指导就行了。

“见过护士长了吧。”

“刚才在办公室见过了。”

“护士们都知道有己子是我夫人,不必担心。”

“打起精神来呀!”母亲拍了拍有己子的肩膀。有己子冲母亲轻轻地一笑,但难掩心中的不安。一个小时后,母亲和真纪回去了。真纪被外婆牵着,苦着脸,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在门边向妈妈挥了挥手。当房间里只留下有己子一个人时,有己子这才切身地体会到,自己是一个正在等待做手术的病人。

从五楼的病房放眼望去,没有高楼大厦的札幌街道尽收眼底。一度明亮的太阳,终于开始西下了。散落在山麓的人家,已经变成了朦朦胧胧的阴影。整个街道仍被积雪覆盖着,而且越往郊外走,积雪就越深。站在房间里放眼眺望,发现晚冬一天天逝去,春天的脚步正在悄悄来临。有人在敲门。

有己子小声地应答了一声,便离开窗边,坐在床上。进来的人是横屈。

“你好。”

也许是因为上次交谈了很久的缘故吧,横屈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

“诸冈大夫说,我是您的主治医生。请多关照。”

“哪里,请你多关照才是。我是一个任性的患者,真的请你多多关照。”

横屈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您是第一次住院吗?”

“是的。我好害怕,都快要哭出来了。”

“大夫也在,不要担心啦。”

“我真没用。”

这究竟是为什么?与丈夫相比,有己子在横屈面前更容易说出心里话。

“由于我是夫人的主治医生,诊疗室的同事们对我羡慕又同情。”

“怎么回事?”

“诸冈大夫把自己的夫人委托给我了,说明诸冈大夫信任我;加上夫人又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

“哪里……”

有己子觉得很可笑。什么美人,一个都二十九岁了有孩子的女人。年轻的时候还可以这么说,可现在是自信全无。

“大家都期待着在这次的巡房时能看到夫人。”

“不要开玩笑了。那同情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说毕竟您是副教授夫人,与普通患者相比,要操更多的心了。”

“请您不要太介意,如果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尽管骂。不要把我与我丈夫牵扯在一起。”

“可是,我做不到。”

“如果受到什么特殊照顾,我反倒会不安的。”

“不,我指的不是护理等杂七杂八的事情。自己在进行检查,或处理手术后的病情等医疗方面的问题时,会不会有什么闪失呢?我担心的是这个。”

“有个什么闪失虽然会很麻烦,但还是请你抱着对待普通患者那样的心态来做。”

“医生对每一位患者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对一些由教授特别介绍来的患者,或自己熟悉的人等,因为过于紧张导致失败的案例有很多。”

“好可怕呀。”

“夫人的手术由大夫来做,所以您不用担心。”横屈爽朗地笑了。与这个年轻人一交谈,有己子很自然地就愉快起来。

“现在,按照医院的最新规定,住院必须要填写住院病历。请让我简单地诊察一下。”

“在这里?”

“唉,躺在床上就可以了。”

有己子仰面躺在床上,松开了睡衣的纽扣。

横屈看了看有己子的眼睛,一直看到喉咙,然后听诊胸部,进而又检查了一下膝盖和脚之间的条件反射机能。

难道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有些紧张吗?只见横屈不苟言笑地板着脸在做检查,并把检查结果填写在病历上。有己子觉得横屈的侧面造形很美。

过了大约十分钟,检查结束了。有己子慌忙把睡衣扣好。横屈站在病床旁边,还在填写病历。

“手术大概什么时候进行?”

“预定下周星期二。”

有己子看了看刚贴在墙上的日历。星期二是三月五日。

“想起来了,昨晚我碰到久坂大夫了。”

“啊?……”

“好久不见了,我们在薄野一起喝了酒。”

“他已经来这里了吗?”

“好像是前天来的。到医院来的话,好像还要晚两三天。”

有己子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地望着横屈的脸。

“见面的时候,我说了夫人要做手术的事。他说‘是吗?请代我向夫人问好’。”

“向夫人问好……”

有己子一边嘟哝着,一边对自己要做手术的时候,才跑来研修的久坂怨恨起来。

晚餐是鸡蛋拌豆腐、盐烤竹荚鱼、青菜,还有酱汤。这是有己子在医院的第一餐饭菜,可有己子只稍微动了几筷子鸡蛋拌豆腐和青菜,剩下的一大半都没吃。

并不是医院的饭菜特别难吃。预算相对不多的医院,能有这样的伙食,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

有己子之所以没有食欲,并不是饭菜的原因,而是没有一个人吃饭的心情。

把吃剩的晚饭送了回去,有己子开始喝起茶来,好了,现在已无事可做了。有己子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真纪,还有家。

傍晚,六点钟的体温检查结束后,有己子便到护士办公室去给家里打电话。

母亲很快接了电话。“怎么了?”

虽然听到母亲在问自己,但有己子觉得才分开几个小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说的。有己子问了一下平安,就说要真纪接电话。

“我在看电视。”

有己子以为真纪会感到寂寞,可真纪的声音却意外地很有精神。

“明天,又和外婆一起来呀,妈妈想你。”

“嗯,我要去。”

好像只有有己子一个人感到了寂寞。

打完电话,有己子回到病房。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从窗户往外望去,在冰雪中,札幌的街道已灯火阑珊,霓虹灯在闪烁。雪的洁白给夜色平添厂一层华丽的外衣。欣赏了一会儿街道的夜景,有己子闻到床上。

横屈曾说久坂三月会来札幌,但没有想到他已经提前来了。

一直期待着与久坂相见,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久坂回札幌了,自己却住进了医院,多么富有讽刺意味的一幕。如果往坏处想的话,也可以认为这是丈夫的预谋,故意让两人没有见面的时间。可是自己的病情已经很清楚了,今天住院,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如果自己有意的话,既可以更早一点住院,也可以推迟住院时间。刚好碰到久坂回来的时候住院,好像是纯属巧合。

有己子虽然这么想,但心里仍有个疙瘩没有解开。

有关久坂的消息,连横屈都那么清楚,敬之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当然,要说到如果是这些工作上的事与有己子无关的话,倒也是事实。但有己子还是很疑惑丈夫是有意没有告诉自己。

再说,久坂也真是的,既然决定来札幌了,难道就不能给自己打一个电话吗?虽然有己子也知道,久坂恐怕不是一个如此细心周到的男人,但仍对他有一肚子的不满。但是现在,自己想这么多也无济于事。还是老老实实地等着动手术吧。有己子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病房陷入一片死寂。偶尔会听到几声护士在走廊上走过的脚步声,但转瞬即逝,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寂静。远处好像有婴儿的啼哭,若有若无,听不清楚。从家里带来的座钟显示,现在已过七点半。

突然,有人在敲门。有己子还没来得及应答,门就开了。进来的人是敬之。右手提着公文包,左手拎着一部手提式电视机。

“怎么样,在病房的感觉如何?”

“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有己子无奈地抬起身来。

“很无聊吧。看看这个,解解闷。”敬之把电视放在窗边的架子上。

“这是在医院门口的电气商店买的。”

“您想得真周到,谢谢。”

“放在这里还可以吧。”

如果放在架子右边,当有己子躺下来的时候,眼睛刚好对着电视。

入院前,有己子就算是把各种必备品都考虑妥当了,也没想过要带一部电视来。有己子想自己住院后,紧接着就是动手术,手术后伤口会痛,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伤口上了,哪还有什么时间和心思来看这玩意儿。但事实上,手术前和手术后,好像都有相当长一段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

把线接上,扣开电视,只看到一些波纹,过了一会儿,一名熟悉的年轻歌手出来了。

“电视开着吗?”

“嗯。”

虽然是一首听过好多遍的老歌,但它一出现,毫无生气的房间顿时活跃起来。

“晚上还是戴上耳机比较好。”

敬之调节了一下音量,把耳机放在电视上。非常细心周到,完全是敬之一贯的作风。就凭这一点,有己子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夸敬之既温柔又体贴。有己子当然也这样认为。确实,如果不是体贴有己子的话,也想不到买什么电视了。

有己子这么想着,同时也觉得这与其说是敬之的温柔,不如说是一种被缜密算计过的行为。有己子很清楚,这种感觉只有与敬之一起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吃饭了吗?”

“吃了一点点……”

“不好吃?”

“虽然看上去还可以……”

“手术前还是要尽量多吃点,以增强体力。叫份寿司吧。”

“今晚可能已经关门了吧。”

“营业到九点,还有一个小时。”

“手术还是在星期二进行吗?”

“还有一些诸如心电图、肝功能等,都是手术前必须做的检查,星期二应该没问题吧。”

“手术那天,还是让母亲来吧。”

“当然要来啦。”

“不是,我是想让母亲一直陪在身边。”

“我不是已经找了护理人吗?”

“可是,还是妈妈来要安心一点呀。”

从手术那天起,有十天的时间是请了护理人来照顾。但刚做了手术的那段时间,如果母亲在自己身边,可能感觉要舒适些。

“但是,母亲年纪大了。”

“可是……”

“那么,等我问问再说。”

“你要回去了吗?”

“已经八点了,真纪会觉得寂寞了吧。”

“好想跟你一起回去啊。”

“那不行。”敬之苦笑着站了起来,“那么晚安。不要想太多手术的事。”

敬之在门边回过头来,再一次轻轻地点点头,就关上病房的门离开了。

晚上,有己子梦见了久坂。当自己因为手术而被魇住了的时候,久坂悄然出现了。同往常一样,久坂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有己子。有己子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怎么啦?”

“我受伤了。”久坂孤零零地回答道。“伤在哪里?”有己子不停地追问着,只见久坂微露难色,并不作答。

当有己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刚好是凌晨三点半。整个房间,只有枕边那盏小小的灯亮着,让人感觉特别空旷。也许是因为半夜醒来的缘故吧,总有几分寂寥。有己子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就这样一直等着天亮。

第二天,有己子也几乎是在拂晓时分就醒来了。有己子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第二天的晚上,有己子决定看书。可尽管如此,还是一旦醒来,就几乎再也无法入睡了。

或许是因为晚上没睡好的缘故吧,到了中午,有己子一下就睡了两三个小时。有己子虽然知道中午睡多了,晚上就会睡不好,可习惯一旦养成就难改了。

有己子有三次在梦中遇到了久坂,可现实中的久坂却没有在医院里出现。或许久坂已经来了,只是没有来有己子的病房而已。有己子最初相信久坂到了医院,一定会来病房探望自己的,可现在有己子对自己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临近手术的前一天,有己子再次鼓足勇气问横屈。

“久坂大夫还没有来吗?”

“也许明天会来。”

“明天……”

“不过,因为所要主管的患者、门诊值班时间还没有定下来,所以不清楚到底什么时间能来。”

“来研修的医生也要做手术、负责患者和门诊吗?”

“有时要负责一些病情轻微的患者。至于手术,好像一般是以现场见习为主。”

久坂是决不会来见习自己的手术的。有己子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明天终于要动手术了,今晚好好休息吧。”

说完,横屈把装在红色袋子里的安眠药放在床头柜上,走出了房间。

手术那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灰色的天空,眼看就要下雪了,当有己子被推往手术室的时候,雪还没有下起来。

阴沉沉的像是要哭泣似的天空,是有己子昏迷前看到的最后的光景。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有己子从手术中苏醒过来。第一个映入有己子眼帘的,是雾中的白色影子。

白色的影子背对自己站着,一动不动。可是,这里是与手术室相连的观察室,观察室里是不可能有雾的。有己子看到的不是雾,而是朦胧的意识,有己子的视野变得模糊。

一边看着眼前的影子,有己子一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回到自己的身边。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自己的体内横冲直撞,四下奔跑着。

随着这股力量在体内越来越坚实,一种全新的感觉也在逐渐苏醒。有己子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剧烈的疼痛无情地折磨着有己子。

“好痛……”

雾中的影子在慢慢地晃动。它的实际速度实际上就是普通人移动时的速度。但在有己子眼里却像慢镜头一样,缓慢而倦怠。因为有己子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当眼前出现这些奇妙的景象时,有己子还误以为对方在做什么奇怪的动作。

“您醒了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不太熟悉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有己子的脑海里,这个声音也拖着长长的尾巴,连绵不绝。

没错,声音听上去是在说“好痛”,可有己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意识地想叫喊疼痛,更不可能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语言。只是因为有人在问,所以就回答了,当然,她回答是正确的。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因为在这期间,有己子根本没有被问和回答的意识。准确地说,此时此刻的有己子,被问和回答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换句话说,“好……痛……”不是有己子有意识思考的结果,而是肉体上的本能的条件反射,纯粹是与心灵无关的肉体发出来的声音。

“不要动呀,一动就会更痛的。”

白色的影子走上前来。当来到有己子的眼前时,有己子好不容易辨别出这是张人的脸。眼睛和鼻子就像是透过雨中的玻璃看到的那种扭曲,相互重叠在了一起。同时,旁边并排着好几张脸,看上去都在不停地摇晃着。

“好……痛……”

慢慢地,有己子的大脑开始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了,但一张嘴,说出来的仍是同一句话。支配着有己子的身体的仍然是肉体,不是心。

“现在是麻醉药即将失效的时候,所以有点痛。不过马上就舒服了,您可要挺住呀。”

声音像波浪一样涌了上来,然后逐渐远去。突然,有己子觉得眼前的迷雾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自己的身体在轻飘飘地往下坠落,就像是坠人了十八层地狱一样,昏昏欲睡。但这只是暂时的,剧痛很快又使她苏醒过来。

在有己子的身体里,而且是下半身,好像有一团火在火辣辣地燃烧。红色的火球,在腹部周围到处乱跑。疼痛就像机关枪在连续扫射一样,很快向四周扩散开来。

“好……痛……”

没有别的语言,只有这句话。有己子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不可以,头不可以动的哟,氧气管会脱落的。”

护士在说话,但有己子只听到了声音,辨别不出意思。

“诸冈夫人,诸冈夫人。”

劈啪劈啪,一位年轻女人的手在拍打着有己子的脸。有己子感觉这个声音就像打水的声音一样,听上去很凉快,很惬意。刚才一直以为只有一个人影,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比较小,另一个稍微大一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吗?影子飘在白色的雾里,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

“请试着张开嘴巴。张大,啊——”

好像又是女人的冰冷的手触摸到了脸颊上。突然,鼻子里面刺痒痒的,有己子开始咳嗽起来,感觉自己快要吐了。紧接着,感到从喉咙到胃,有一种翻肠倒肚的恶心,“不要……不要……”

有己子苦苦哀求着,护士不予理睬,把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取了出来,重新插好,然后松开了手。刚一松手,有己子就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有男人的声音,女人好像在回答什么。男人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是丈夫吗?主治医生横屈?还是久坂?如果是久坂的话,一定要穿得整整齐齐的才行。如果被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以后怕是再也不好意思见到他了。“不要……不要……”

有己子思绪万千,但脱口而出的只是最单纯的内容。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很大,很厚,这不是女人的手。是丈夫的还是久坂的?有己子想看个究竟。有己子想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了,但眼皮却异常沉重。怎么啦?眼皮简直就像被紧紧粘住了一样,丝毫也动弹不得。透过迷雾的缝隙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张脸的轮廓。

“知道我是谁吗?”

低沉的声音从注视着自己的那张脸上传来。“是我呀,知道吧。”

听过这个声音。是那个经常听到的声音。“是您丈夫。”年轻女护士代为说道。

“我知道了。”

看了一眼仰视着的有己子,注视着自己的那张脸满意地。

两个白色的影子在面对面地交淡着。有己子只听到了他们说活的声音,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雾在急速地散开,眼前的视野逐渐明亮起来。有己子就这样注视着丈夫的背影。不太高大、高矮胖瘦适中的身材,穿着一身很合体的白大褂。

两个人好像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是女的正在说呢?还是男的正在讲?有己子只看到一只手在两个人之间不停地挥舞着。有己子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开始想别的事情。久坂在吗?

一刹那,疼痛从下腹部很快袭过。

“好痛………”

无意识的叫喊声,再次从有己子毫无血色的嘴边颤抖抖地吐了出来。

那天,当有己子完全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过了。

手术是从下午两点开始进行的,为时两个小时。手术过程中,因为在进入肾脏的肾动脉下面发现了一些异常的血管,为了处理它们,所以耗费了一些时间。

手术后,在观察室里对有己子的恢复过程进行了观察,在确定没有问题的情况下,有己子被转移到了病房。

此时已快五点了。在以后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有己子仍在昏睡之中,只是偶尔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声。

当有己子第二次苏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母亲和一名叫内藤的护士。

“您醒了!”

护士在有己子的脸的上方笑着。

在床的左边有一个架子,上面倒挂着一个瓶子,黄色的液体从瓶中流出,通过一根细小的塑料管,慢慢地输入了有己子的体内里。

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入有己子的体内,但有己子却没有任何感觉。

“好痛呀。”

最开始还是半睡梦中的疼痛,如今在麻醉药失效后,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疼痛,简直是在折磨有己子。

“刚才大夫吩咐了,我已经给您打了一针,现在没事了。”

“我想喝水。”

有己子感到嘴唇很干燥,不停伸出舌头,在嘴唇周围舔舐起来。

“我来给您擦嘴唇。”

护士来到枕边,把浸过水的纱布敷在有己子的嘴唇上。

“您看,药液在一个劲地滴着。如果这瓶全部滴完了的话,口渴的感觉自然就会消失了。”

可眼前,这瓶药液还没有滴到一半。

“手术,还顺利吧。”有己子有气无力地看着护士。

“听说取出了很多石头。等会儿大夫要是拿来给您看看就好了。”

在护士身后,母亲那张小小的脸不停地在点头。“大夫?”

“是呀,大夫。夫人的丈夫……”

护士所说的大夫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就是敬之,一个完整的概念在有己子的大脑里被组织了起来。

“大夫亲自出马,绝对没有问题。”

是的,丈夫切开我的肚子。突然有己子无缘无故地仰起了头。

“痛……”

刹那间,电流般的疼痛从下腹部穿过。

“不行呀,不能动。”

护士慌忙按住有己子的额头,然后慢慢地把手移到有己子的双肩上,刚才那一瞬间从身体内横穿而过的疼痛,持续了几分钟后,逐渐变成隐隐作痛,然后消失了。

“手术做得很漂亮。”

“毕竟是大夫做的吗……”

“是的,诸冈大夫做的嘛,根本不用担心。”

护士在不停地鼓励自己。与护士的鼓励无关,突然间,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情绪,让有己子心灰意冷。这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气愤。有己子说不出是什么,但感觉有人用粗野的、穿着鞋的脚从自己的身体上踩了过去。而踩过去的人却站在有己子的一边,显得轻松愉快。正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有己子感到难以忍受。

“您怎么啦?”看着有己子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护士不禁关切地问道,“您痛吗?”

有己子在床上只是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有己子知道丈夫为了自己已竭尽全力。也许敬之只是忠于职守,在完成自己的任务罢了。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就是不能原谅敬之在自己身上完成这个任务。要很镇定地切开自己妻子的身体,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无论他对自己的技术多么有信心,他也不应该这么做。

可敬之偏偏就敢这样做,他就像生活在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完全就像是另外一种生物似的。

自己这个痛也是丈夫一手造成的。

在隐隐作痛中,有己子不禁浮想联翩。只见敬之戴着手套的手指,正擅自伸进自己的皮肤。把内脏挪在一边,拨开肠子,抓起输尿管,手术刀从中切开。用止血镊子夹住周围的动脉,擦掉喷涌而出的鲜血。整个操作过程中,敬之肯定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还不时地露出一丝微笑。

“讨厌!”

眼泪夺眶而出。

“您怎么哭了?手术已经结束了呀。”

护士根本不会理解有己子的心情,更不会知道有己子为什么会悄悄独自流泪。好像有人进来了。

“大夫来了!”

护士轻轻地拍了拍有己子的肩头。

“刚才,心情有点不好。”

“是吗。”

敬之的声音就在眼皮前面,一个在自己的身体里搅和过的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眼泪汪汪的?”

“夫人在喊痛,刚才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

“真没用啊!”

爽朗的声音在头顶上回响着。声音渗人到伤口里,疼痛苏醒了。

“我把你肚子里的石头带来了,要看吗?”

敬之的脸紧靠在有己子的眼睛前面。丈夫的脸滑溜溜的,看上去异常的白。

“是大石头,竟有五个。”

敬之的手在有己子的胸口处晃动了几下。也许是因为装在玻璃器皿里的缘故吧,只听见石头哗啦哗啦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肚子里有这些东西,当然要痛了。”

“……”

“竟然长出这么大的结石!喂,睁开眼睛看看吧。”

有己子拼命地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决不睁眼。如果现在睁开眼睛,自己就输了。得意地炫耀着从妻子体内取出来的结石,如此野蛮的男人,怎能输给他。如果睁开眼睛了,丈夫将会更加肆无忌惮。

“瞧,它们就像黑曜石(火山岩的一种,黑色天然玻璃质。可用做装饰和制玻璃的原料)一样在发光啊,把它们留个纪念吧?”

“你别在这里……”

虽然这样做对拼命地给自己动手术的丈夫不太好,但有己子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有己子,手术可是很成功的呀。”

“好啦,你出去。”

有己子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想看,不想看,丈夫,石头,玻璃器皿,所有这一切都让人厌恶。此时此刻,无论有多么疼痛,有己子都想远离大家,一个人呆着,“你还处在神经紧张状态吧。”

敬之异常轻松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着?

不论自己的心情如何,身体好像还在别处游荡。

有时,有己子会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疼痛袭来,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手术后的第二天才有所缓解。到了第三天,除了下腹部还有点热烘烘的感觉外,疼痛的感觉几乎消失殆尽,虽说这是一个腹部的手术,但因为只是剖开了从肾脏到输尿管中间的一部分,并没有把肠子划开,所以手术后第二天就可以进食了,食物是半碗粥。

在手术后的头一两天里,尿里还带着血,成了血尿,,不过从第三天开始情况就好转了。

主治医生横屈在早上九点左右和傍晚五点左右的时候来查病房,一天两次、早上来检查伤口,换纱布,傍晚只是来问问病情,当有已子的疼痛发作时横屈就会找机会过来探望。有已子明白,这都是因为自己是敬之的妻子的缘故,所以横屈才特别关照一此,敬之一般是在午休时间或傍晚出现。不过看情况,有时是在早上或晚上,时间并不确定。

“怎么样,舒服多了吧。”

这天的夜晚,敬之回家前顺便来了一趟病房、“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还是只能吃半碗粥。”母亲在向敬之倾诉。“打点滴可以补充营养,没关系。”

“这孩子从小就讨厌喝粥,真不好办。”

“从明天开始,应该可以吃一般的食物了。”

“面条什么的,可以吧。”

“没关系!像面包、鱼这些容易消化的,随便吃。”

“那明天,我去看看有什么鱼没有。”

“可是,妈妈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从手术那天起,您就一直跟在身边,不好好休息一下怎么行?”

在这些方面,敬之是一个非常细心周到的男人。

“手术那天晚上是有点应付不过来。不过现在几乎没有太麻烦的事了,没关系。”

“几天来,您肯定累了吧。怎么样,明天让妈妈休息,这里就交给护理?”

敬之征求有己子的意见。“妈妈就要回去了吗?”

“以后让妈妈常来看看就是了。”

“可是,小便……”

“端尿这事交给护理来做就可以了。护理就是做这个的嘛。”

“我不愿意让别人来做!”

“因为你是病人,所以没办法呀。”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很累,我留下。”母亲说,“打从婴儿开始,我就在为她端屎端尿,我做好精神准备了。”

“一生起病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敬之苦笑着说,没有任何冷嘲热讽的意思。

的确,有己子也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手术过后,大家都在安慰自己,很温柔地对待自己。不知不觉中,孩提时代爱撒娇的习性开始复苏了。虽然自己的伤口很痛,不能动,躺在床上也很难受,但看到大家都在为自己提心吊胆的样子,有己子又感到很高兴。

“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去小便。”

“现在要去的话都可以去了。可是她的身体里还插着导尿管。横屈怎么说?”

“我还没问过他呢。”

“如果我从旁干涉的话,他会很难做的,就按他说的做,不会有错的。”

“他可是个非常亲切、温柔的大夫啊。”母亲很喜欢横屈的真诚。

“那我回去了。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从家里带来?”

“把放在衣柜第二个抽屉里的睡衣给我带来。还有,我想看看书,拿两三本周刊杂志来。”

“知道了。”

“真纪好吗?”

“昨天好像与康子一起去百货商店了。我对她说,妈妈的疼痛已经稳定下来了,明天你可以去医院了,她听了很高兴。”

“是嘛……”

有己子突然忍不住想哭。这个时候,敬之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

“噢,久坂已经回来了。”

刹那间,有己子抬起了头,没有应答。敬之在穿大衣,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有己子按捺住想打听的冲动,注视着丈夫的脸。

“可能要到病房里来看你吧。”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你做了手术,我想他可能会来慰问一下吧。”

“不要。”

有己子拼命地摇头。“估计这两天会来吧。”敬之说完,拿起公文包和帽子,站了起来。

正文 第八章 雪融

疼痛一天一天在减弱,有己子知道伤口正在康复之中。昨天与前天不同,今天又与昨天不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感受,每一天都在朝痊愈迈进。

要说到外科,最形象化的形容叫做速战速决。做手术那会儿是一个难关,但只要你挺过来了,以后的恢复就会很快。不像内科,经常看不出病情是在好转,还是在恶化。

第四天,母亲暂且回家去了。一看到母亲嘴里说不要紧,但却倦容满面时,有已子就再电不说任性的话了,来代替母亲护理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性情温和的老人。据说她已经在这家医院工作了五年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理。

“夫人,是很幸福啊,有一个像大夫那样优秀的人做自己的丈夫。大夫在家里一定也很体贴您吧?”

护理一边换床单,一边这么说道。“看上去像吗?”

“大夫在医院里从没见过他骂人。”

从旁人看来,敬之也许是一位理想的丈夫。但是,有己子感到不满的,不是丈夫发不发脾气,温柔不温柔这些表面现象,而是那些潜藏在背后的更深沉的东西。

有己子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表面现象以外的东西,对夫妇以外的第三者无论怎么解释,都不会被了解的。事实上,直到结婚为止,有己子都没有想到敬之和自己之间竟会有如此难以磨合的地方。有秀才的风度,有几分冷淡,这就是婚前对敬之的感觉。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七年光阴的最大收获,就是明白了一点,两人骨子里头就像水和油一样互不相容。正是因为结了婚,才了解到了这一点。

“六年前,我丈夫因意外事故而死亡,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从事这个工作了。”护理对有己子的羡慕,好像还包含着经济方面的原因。

护理晚上就回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有己子一个人了。随着身体的恢复,对久坂的思念之情也开始一点一点苏醒过来了。对这一刻的到来,有己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此时此刻,它迫不及待地张开了翱翔的翅膀。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四天,久坂还是没有来。

久坂是在等待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吗?或者是有所顾虑,担心房间里有人?其实,有己子的身体状况如何,问问横屈不就知道了吗?至于有所顾虑,只要问问护士有没有客人来病房就可以了。如果有心要来的话,不会来不了的。

难道是在有意回避我吗?

突然,这个不安的念头从有己子的脑海里闪过。也许回到大学附属医院,遇见敬之,久坂就决定把过去的事很快忘掉了、他的真心如何姑且不论,也许他这样做不失为人之常情。

有己子在期待的同时,心里有时电在想,自己对久坂的期待也许是违背常理的。岂止是违背常理,简直就是疯狂。作为一个已经嫁人为妻者,断断是不可原谅的。

一时,有已子对自己的罪孽深重感到震惊。也许就像护理所说的那样,自己已经过于受到了老天的眷顾。而正因为过于受到了老天的眷顾,所以才忽略了丈夫的可贵而任意妄为、想入非非。但是,有已子的这种自我反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脑子里虽然这样想着,也知道自己与久坂这样下去是不对的,但在有己子的心灵深处,久坂是在有意回避我吗?这个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即使是身体受伤了,即使是自己不停地劝诫自己,可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他是在有意回避我吗?”汶个念头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波纹不断地扩散,以罕于充塞了整个脑子。她千方百计想压抑着,可怎么也压抑不住心中对久坂的思念。

他,一定在等着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

最后想得不耐烦了,有己子就这样安慰自己。然后终于放心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暂时回家休息的母亲,第六天早上再次出现在了病房。两天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可看到母亲的脸,有己子就安心了。

“我可以走着去厕所了吗?”

这天早上,有己子问了问来查病房的横屈。

“在床上不行吗?”

横屈为难地交叉着双臂。

“不是不可以……”

“如果是到厕所去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一站起来,头会晕,会感到四肢无力,很疲倦,够您受的哟。”

“也就是说要去的话,也可以去,是吧?”

“我想对伤口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去的时候一定要通知办公室,让护士陪您去。”

当天下午,有己子挣脱了母亲的劝阻,从床上下来了。

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有己子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眩晕。当有己子用手捂住脸的时候,晕眩马上就停止了。在母亲和护士的左右搀扶下,有己子慢慢地挪到走廊上。有己子一边按住睡衣的前面,一边走着,上身微微地向右倾斜。一步一步的,缓慢得比幼儿走路还慢。旁人看到这副模样,总觉得提心吊胆的。

在走廊上,有己子再次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但总算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病房。在五十米长的走廊上,就这么来回走了一趟,有己子已筋疲力尽,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一样。

“已经不要紧了,可以一个人去厕所了。”

“不要逞强。”

“可是,大夫不是说了吗,要去可以去了。”

护理听着母亲与女儿的对话,笑了。

“做什么事都要得寸进尺,真是不听话的女儿。”

被母亲这么一说,有己子自己也开始纳闷,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起要到厕所去呢?自一开始,有己子就讨厌在床上用便盆这种东西。正因为以前从没有生过大病,所以一时难以适应。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因身体虚弱,体力衰竭,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办法。现在随着身体的逐渐康复,有己子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我怎么就不能去呢!这个时候,有己子恨自己虚弱的身体不争气,甚至觉得遗憾。今天突然急着想去,一是再也受不了在床上用便盆的窝囊,二是心里的要强。如果自己还能走的话,以后就要设法靠自己的力量去。真的不愿再在病房里排尿了,既令人害臊又让人紧张。

但是,如果说这就是今天硬撑着起来的惟一原因的话,好像还不完全正确。直到现在,有己子才明白过来,其实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有一个期待。在走廊上行走,说不定就会碰到久坂的。表面上看是想去厕所,其实真正的动力来自于对久坂的思念。但是,在走廊上来回走了这一趟,并没有看到久坂。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擦肩而过,但这个人戴着眼镜,不是久坂。

硬撑着起来,其中一个目的达到了,而另一个目的却没能达到。

傍晚,又有了尿意。

“阿姨,对不起,请拿一下便盆。”有己子在叫护理。

“不去厕所了吗?”

“还是有一点累。”

“是呀,还是不要勉强自己比较好。”

这次如果想去厕所的话,也能去。但是一想到在走廊上碰到久坂的情景,有己子突然就失去了勇气。试想一下,自己按住下腹部,向前弯着身子,慢吞吞地走路的样子被久坂看到了,那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如果非见不可的话,最好是在病房里,当自己被柔软的被子包裹着,正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见到久坂,那就不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病房里没有外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假寐,久坂悄悄地进来了。一睁开眼睛,眼前就是久坂,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额头。两人含情默默地相对而视,一动不动。互相点点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一种心灵的交流。

有己子展开想象的翅膀,在无拘无束中任意翱翔。现在已经是五点过了,已经开始供应晚餐了。护理每天把装着晚餐的托盘端来后,便开始做回家的准备了。“那,我就告辞了。”

“你辛苦了。”

“我明天八点以前来。”

在门口,她再次轻轻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一道晚霞斜斜地横贯在晚冬的天空,它的边缘被映成了橙红色。太阳将落而迟迟不落的天空,给人以宽阔宁静的舒适,室外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了。

还有十天就出院了。在这期间,久坂会来吗?会,他一定会来的。

如果可能,希望他马上就来。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想见他,有己子对着逐渐暗淡的天空,默默地许了一个愿。第八天就拆线了。伤痕长约十厘米,从右侧腹到左部,画了一条浅浅的弧线,除此之外,在下腹部左边还有一条约三厘米长的小伤口。据说有石头的地方,是在从肾脏的前端部到通往输尿管的出口位置。它究竟是在皮肤下面的哪个部位呢?有己子不知道。因为这里有伤口,于是凭空想象,可能就在这附近吧。

拆线后,皮肤上形成了,一条呈红色的刀痕,刀痕上面又有许多缝合留下的痕迹。从上往下按压腹部,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了,但左右一拉扯,伤口就像要被撕裂开来一样,看着让人心里很不安。

“伤口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如果尿液干净了,体力恢复了,您就可以出院了。”横屈一边把纱布敷在拆完线后的伤口上,一边说道。

护士替有己子系上腹带。随后有己子又把自己的睡衣穿在了上面。

“最近,晚上老是睡不着。”

“也许是因为白天您一直都躺在床上休息的原因吧。白天,每天上午十点至下午三四点之间,稍微散散步可能就会好一些。”

“我可以在医院里自由活动了?”

“上下楼梯就不要勉强了,还是乘坐电梯比较好。在走廊上慢慢地走一走,是没有关系的。”

“还是给我一些安眠药吧。”

“很多人在医院里吃了安眠药,出院后就养成了习惯,对药有了依赖。如果只是轻度的失眠,还是尽可能不吃为好。”

“可有时直到黎明都睡不着。”横屈为难地看着温度计。

“我先跟诸冈大夫商量一下吧。”

“可以不用问我丈夫。”

“可是……”

“总之,拜托了。”

“知道了。”

横屈无奈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像是否给病人安眠药这类事,主治医生完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做出决定,没有必要事事都向副教授汇报。横屈之所以想向诸冈征求意见,是因为脑子里随时都在想着有己子是副教授的夫人,不能疏忽。有己子没有对丈夫说过晚上自己睡不着。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告诉他。

失眠的时候,有己子多半都是在想久坂。有己子想,这个夜晚,久坂也睡在这家医院里的某个地方吧。弄不好还是与其他的什么女人呆在一起呢。为什么不来探望自己呢?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身体虽然康复了,可心里却妒火燃烧。

有己子就这样醒着,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自己与久坂有违人伦的恋爱。

敬之不可能洞察到这一点。即便是做过这样的猜想,但他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但是敬之的事,说不清楚。为什么睡不着?他会非常执拗地探个究竟的。敬之不可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但要敷衍他,却是件很腻烦的事。

傍晚,横屈直接把安眠药拿来了。

“这种药一包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的时候,请再吃一包。”

药包是红色的,好像是一次性服下的药剂。

病房通常九点钟熄灯。快到九点的时候,有己子服用了一包。里面装着两粒白色的、小指头大小的药片,外面好像裹了一层糖衣,一点都不苦。

这下可以安然入睡了!有己子松了一口气,看着挂有白色窗帘的窗户。这时,听到有人在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内藤护士。内藤是熟人了。上次有己子疼痛发作,内藤到家里来给自己打针的时候就认识了。

“现在是关灯时间,我要关灯了哟。”

“关吧。”

有己子拧亮了床头上面看书用的灯。

“您在吃安眠药吗?”内藤看着床头柜上的药袋问道。“最近,老睡不着。”

“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一定要睡着呀,这里有电视,戴上耳机,慢慢地看看电视如何?”

“是呀。”

不如说失眠是有己子自己一手造成的。“那,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吧。”

内藤慢慢地环顾着房间。窗边的架子、沙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今天很忙吗?”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不想让内藤走。如果有可能,有己子希望两人就这样聊个把小时。

“做了三个大手术。”

“那可真够你受的了。”

“好像直到现在,还有四五个大夫没下班呢。”

大约两个小时前,敬之来病房看了一下后就回家了。这么说来,没走的都是年轻人吧?有己子突然想打听一下久坂的情况。

“有一个叫久坂的大夫,还在吗?”

“久坂大夫吗?”

内藤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有己子。

“最近,他应该来这个医院吧。”

“啊,那个从地方上来研修的大夫呀。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夫人您认识?”

“那位大夫和我丈夫是同学。”

“是真的吗?”

“怎么,奇怪吗?”

“可是,诸冈大夫是副教授,而那位大夫,感觉就像是新来的医生一样。”

“也许是因为那位大夫在地方医院呆着的缘故吧。”

“我想起来了。那位大夫,曾问起过夫人的病情。”

“我?”

“对,他问,夫人怎么样了?”在灯光下,有己子的脸红了。

“那么……”

“他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问的。当时您刚好在休息,我就对他说,夫人的手术做得很漂亮。”

“是嘛。”有己子按捺住内心想打听的冲动,冷淡地回答道,“他来探过病房吗?”

“没有。”

“也许,他已经放心了吧。”

“是呀。”

来没来探望过自己姑且不谈,只要听说久坂很担心自己的病情,有己子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夫人知道那位大夫年轻时候的事吗?”

“他当医生后,最初三四年的事我知道。”

“那位大夫,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有魅力吧。”

“为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看他现在,岂不是魅力依旧吗?尽管不再年轻了,但沉默寡言、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的样子,对女人十分有吸引力。”

“最近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

“久坂大夫曾经难道没有喜欢过夫人吗?”

“怎么会……”

有己子慌忙摇头,内藤护士用充满淘气的眼神看着有己子。

“那位大夫,说不定还在诊疗室呢,给诊疗室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算了吧。”

“是吗?”

“我要睡觉了。”

有己子越发冷淡地说完,就像要逃避什么一样,把目光转向了昏暗的天花板,心不在焉地凝视着床头柜上的花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影子。

星期五,有己子手术后的第二次巡回查病房将在这天进行。

第一次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进行的。当时因为疼痛和手术后身体虚弱,有己子还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所以没有什么印象了。惟一留下的记忆就是,自教授以下,穿白:大褂的大夫们鱼贯而人,仅此而已。至于谁是谁,那就不知道了。这次因为教授的原因,定期一周一次的巡查推迟了两天。现在线也拆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再也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稀里糊涂的了。

第二次查病房的这天,有己子听说上午九点开始巡回查看,于是比平时更精心地化了妆。

巡回查病房是从走廊的另一端开始的,到有己子病房里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教授的名字叫山村,五十五岁,是一位头发花白、非常有风度的人。对有己子来说,他是丈夫的上司,可站在前任教授的女儿的立场来看,他是父亲的弟子。事实上,在有己子的少女时代,山村就经常到父亲这里来。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不像敬之,一看就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虽然没有敬之的英气逼人,但却让人觉得诚实可靠,值得信赖。现在想起来,有己子的父亲为了外科的未来,特意把这个质朴的山村和锋芒毕露的敬之,都当做了重点培养对象留在了诊疗室。

“怎么样?”

山村和颜悦色地问有己子。

“托您的福,很好。”

有己子在床上微微点头致意。

主治医生横屈开始进行说明。横屈基本上都在用日语讲,但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德语或专业术语,所以有己子听不太懂。好像是正在报告尿样结果,以及从几天前开始的失眠的情况。

山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也许是看到手术后的恢复还比较顺利,再加上丈夫诸冈就跟在横屈后面,所以山村一副完全放心的样子。

“很快就可以出院啦。”

“非常感谢。”

“那,就请多保重。”

只听了一下主治医生的报告,查病房就结束了。从教授开始,大夫们依次排成长长的队列,走出了房间。大约一共有二十个人,成群地跟在教授的身后,浩浩荡荡的,就像是古代的达官显贵偕大队随从出行时的气势。

一边目送着教授们出去,有己子一边在这群人中追寻着久坂的身影。既然已经回到诊疗室了,久坂肯定会跟;蕾来查病房的。但在有己子看到的人当中,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久坂身材修长,如果在的话,一眼就能认出。

从久坂的性格来看,除非他是主治医生,否则是不会出现在教授的面前的,他总是走在行列的最后面,,如果在行列的最后面没有找到他的话,那就说明久坂今天没有跟着来查病房。或者,因为这是一个小小的单问,房间里容纳不下所有的人,久坂就在走廊上等着。

没有看到久坂,有己子松了一口气,可另一方面却又感到自己被巧妙地摆脱掉了。“大家都在期待着巡回查病房的时候,看一看夫人美丽的容貌”横屈的这句恭维话,有己子一直牢记在心。因此,今天的这份精心打扮,既是为了不辜负横屈这句话,也还有另外一个心思,这就是要让久坂看看自己。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自己虽然生病了,却依然美丽动人。有己子不想让久坂看到病后的自己失去了往日的娇媚。

为什么久坂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因为巧合吗?还是故意使然?现在的有己子已无从打听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五天,四天,三天,剩下的住院时间每时每刻都在减少。

出院的日子在一天天临近,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只要是患者,谁都会掰着手指头数着出院的日子。但是,现在的有己子却兴奋不起来。不过有己子还是有几分高兴,因为出院后就可以回家了。在自己家里,可以舒舒服服地养病,还可以与好久都没在一起的女儿真纪一起生活。但是,在出院之后,可以说几乎彻底地失去了碰到久坂的机会。如果在医院里,虽然难以预料具体时间,但相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只要人在医院,就不断地会有机会。

当然,即便是回到家里,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也可以找到久坂。见不见面另当别论,至少可以说说话。但是,有己子给诊疗室打电话是有一定危险的。说不定由于某种原因,有人听出了自己的声音,或问起自己的名字。横竖要见一面的话,有己子希望是久坂来找自己。如果这样也不行的话,那就设汁一个偶然相遇吧。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什么地方与之擦肩而过,这种方式也不错。总之,就是不要自己主动打电话约他,那太辛苦了。

只剩两天就要出院了,可久坂还是没有来。他在回避我。

事到如今,只能作此判断了。

可是,久坂为什么要回避自己呢?是因为对有己子已经失去了兴趣?还是,考虑到敬之的目光?或者,久坂自己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

有己子就这样醒着,度过了自己在医院的最后一晚,出院那天,:天虽然阴沉沉的,但却是一个南风吹拂、温暖和煦的日子。虽然没有太阳的直射,但在风中,雪确实在一点点地融化。上午十一点多钟,表弟朝夫开车到医院大门口,前来迎接。

有己子与母亲正在收拾出院的行李。虽然住院时间不满三个星期,但一收拾起来,才发现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说是短期住院,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毛巾、餐具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最终使行李比来的时候增加了许多。十点半,有己子收拾完行李后,整理了一下和服,便到办公室去告别。护士们见到有己子,顿时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今后还请多多关照,下次请让我们到您家里去玩。”

至于横屈,早上他来查病房的时候,有己子就与他道过别了。现在在诊疗室前面的走廊上,有己子趁横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走上前去。

“住院期间,大小事都让你费心,真是非常感谢。”

寒暄之后,有己子拿出商品券送给横屈,横屈慌忙用手制止住。

“我不能收这种东西。”

横屈态度坚决,执意不要。不过最后也许是考虑到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会被人看到的。无奈,只有收下了。见过横屈之后,有己子就到教授办公室去,向山村教授作别。

教授办公室旁边有一间等候室,来访者先要向这里的教授秘书提出申请,然后才能见到教授。

“我是诸冈,因为今天就要出院了,我想向教授表达一下谢意。”

秘书知道有己子是诸冈副教授的夫人。

“真是太好了,我刚才已经听说了,请稍等。”

秘书说完转身便消失在教授办公室里,但很快又回来了。

“现在,因为有其他的大夫在,请您稍等。”

“谢谢!”

有己子在秘书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病房附近人声嘈杂,而在医院的这一隅,却鸦雀无声。周围全是图书室和研究室。

“您住了几天院?”

秘书放下手中的工作,关切地问道。“差不多住了二十天。”

“是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

“出院后,我还会继续到医院来复查一段时间,敬请多多关照。”

有己子正在与教授秘书说话时,从等候室通往教授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

刚才的来客就是这个人吗?有己子无意中抬了抬头,刹那间,有己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是久坂!

修长的身材包裹在略显褶皱的白大褂里,表情沉着地从教授办公室里走出来。突然,久坂也注意到有己子的存在。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两个人也没有鞠躬行礼,只是呆呆地互相凝视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请。”秘书在一旁催促有已子。

“是。”

有己子回过神来,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久坂也跟着低了低头。

久坂迈着正常的步伐离去了,随手关上了等候室的门。有己子仍怔怔地站在那里,就像在追逐久坂的背影一样。

“有什么……”

“没有。”

有己子朝秘书摇摇头,走进了教授办公室。

还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己子把手放在胸前,试图把声音压下去。

与教授的告别很简单。

“多谢关照。”一句话就完了。

教授今天心情不错,刚想多聊几句,有己子却早早地结束了谈话。

“哎呀,这就要回去了吗?我正想请您喝红茶呢。”

有己子说了一句:“我有急事。”就出去了。

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久坂已经不在走廊上了。在与教授寒暄的那几分钟里,久坂是到门诊或办公室去了吗?说不定是回附近的研究室里去了。

在同一层楼里,除了教授办公室外,还有诊疗室、研究室。研究室的门敞开着,有己子在门边往里窥视了一下。里面有张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文件,但好像没有人。有己子真想进去确认一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回到病房,母亲和丈夫已经来了,正在把行李搬到车子上。护士也帮忙来了。有己子把浏览了一遍的旧杂志堆在了,房间的角落里,同时很快地环视了一下房间。

记得有己子刚进来的时候,因感到寂寞,曾一度想逃离这个房间,现在却依依不舍,不想离开了。虽说是问小小的病房,但在这短短却又漫长的二十天的时间里,有己子好像对它产生了眷恋之情。

“好了,走吧,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吧?”

母亲最后环视厂一下四周,叮嘱了一句。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床和沙发还摆在那里。

敬之应该知道有己子出院的时间,但他一直没有来。现在刚好是门诊开始繁忙起来的时间,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抽出一点时间过来看看的。敬之不来并不是因为不够热情,而是护士们都在帮忙,敬之可能不想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

“那么,承蒙大家的关照,不胜感激。”

当一切都收拾妥当,有己子再次向护士们致谢。

“我们送您到大门口吧。”

“不用了,在这里就可以了,,”

“好吧,我们走吧。”

护士长和内藤帮有己子拿着行李,在前面带路。

外面的天空虽然阴沉沉的,但很暖和。二十天不见,街道上的冰雪已经融化了很多。医院正门前面的那条小坡道上的柏油路面,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雪水在坡道的两边流淌着。

“请您多保重。”

有己子上了车,护士们在一旁挥手相送。有己子深受感染,第一次切身地感到自己的确已经出院了。

“你看,全是护士。”车子驶出前门,母亲说道。

有己子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医院。在身后斜对面,六层楼高的大楼,窗户一个紧挨着一个。有己子看着大楼的窗户,又想起了三十分钟前,自己曾在某个窗户里,久坂与自己相对而视的情景。

回到家里的第一个星期,有己子除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由自己打理以外,扫除、烹饪等家庭杂务,都交给临时请来的女钟点工来做了。其实只需照顾丈夫与真纪两个人,工作量并不大,如果有己子有心要做的话,身体条件也是允许的。但敬之说,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于是就替有己子找了一个临时女钟点工。

敬之温柔体贴地照顾着大病初愈的妻子。这番好意,有己子也心领了。可是,钟点工毕竟是外人,让一个外人长时间地逗留在家里,作为妻子,有己子心里还是不踏实。一周之后,有己子就把钟点工辞退了。

“你不累吗?”敬之还是很担心,但有己子反倒感到一身轻松。

事实上,所谓的家务事,不过就是简单地做做饭,收拾一下房间而已,根本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送走丈夫上班、真纪去学校后,休息的时间多得是。

仔细想一下,也许有己子是因为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所以才辞退了钟点工。丈夫和真纪都走后,有己子先喘一口气,环顾一下四周。此后的时间里就是有己子一个人的世界,不会有别人打搅,房间里也是鸦雀无声。有时有己子还神经质地在家里巡视一圈,当确信家里的确没人后,便拿出毛巾被,盖住脚,躺在沙发上。

以后的几个小时,都属于有己子。

有己子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从这一刻开始,有己子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久坂的思念之中了。

那双眼睛……

在教授办公室里偶然相遇时的久坂的眼神,又浮现在了有己子脑海里。

那双眼睛明显地感到了震惊。当然,有己子亦不例外,想不到会在那里遇见他。震惊、意外,当久坂再次注视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却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种想说却不能说,看着让人着急的眼神。

好想见见他,有已子在心里嘟哝着。想亲眼见到他,问个水落石出。

好不容易在同一家医院里,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呢?仅仅是因为忙吗?还是因为有其他的理由?或者已经对有己子完全失去兴趣了?

有己子最不愿想到的,就是久坂对自己已经失去了兴趣。

护士确实说过,久坂曾问起过有己子的病情。在教授办公室相遇的时候,久坂的表情也不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毫无疑问,在久坂的心灵深处,某种感情在激烈地挣扎着。

久坂没有在自己的面前出现,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有己子想。

有己子一时还是难以放弃自己曾与久坂发生过关系这个事实。

那天下着大雪,有己子不请自来,任性地跑到车站,这一切,对久坂来说也许不过是一种偶然罢了。可不管怎样,最后向有己子求欢的却是久坂本人。久坂真是个怪人,占有了自己的身体,嘴里一句温存的情话都没有。尽管如此,有己子也不认为这是久坂的一时冲动。久坂总是一副被孤独的阴影笼罩着的神情,可是冲动一词用在他身上是不相称的,他可是一个随时都保持头脑清醒的角色。他仍然还爱着自己,不是吗?

有己子觉得应该去确认一下。如果不弄清他的真实想法,每天就在这个那个的凭空揣测中度过,反倒不利于自己精神上的健康。有己子想尽早地从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让自己轻松愉快起来。但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没有了勇气。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把久坂叫出来就可以了,这件事想起来倒是很简单,可做起来就难了。

在这无休无止、快要让人发疯的空想中,有已子又熬过了几天。

“横屈曾对我说过,出院后还要到医院来一趟。我想今天去看看。”早上,有己子告诉丈夫。

“没有什么不正常吧。”像往常一样,敬之照例看着报纸问道。

“虽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反正就是检查一下小便什么的,不去也可以。”

“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吧。”

“有我在,没关系。”

“可是……”

“如果想去,那你就去吧。”

说完,敬之放下报纸,到书房去了。

丈夫上班、女儿真纪去学校之后,家里又是有己子一个人了。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看着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庭院里虽然还有残雪,但照在地毯上面的阳光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了。

三月已经接近尾声了。

一边看着阳光,有己子一边回味着今天早上丈夫说的那句话。

“想去医院你就去。”

这么一说有己子怎么也不敢去了。在打消顾虑之前,有己子是没有勇气去的。

话虽如此,丈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呢?还是已经洞悉了有己子的内心想法?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有己子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有己子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就这样冥思苦想、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间悄悄地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真纪回家了,有己子的胡思乱想也被打断了。

晚上七点过,敬之回来了。

“没有去医院?”换上和服,在餐厅坐下后,敬之问道。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

“我说呢……”

敬之觉得兴味索然,苦笑了一下。有什么可笑的。

有己子怀着自己被抛弃了的心情,摆好了饭菜。

真纪一睡下,房间里就只有夫妇两人了,夜晚一下子变得过于安静了。

出院后,有己子一直都尽可能地早点睡。“暂时不要劳累过度,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出院的时候,横屈劝过自己。尽管如此,每次就寝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点。饭后收拾收拾桌子,再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事,时间一晃就到八九点了。然后,哄真纪睡下,看一会儿电视,一晃又到十一点了。敬之也不会很早就睡的。平时都是十二点才睡,如果有学术会议,有时会忙到一两点。也许是已经养成习惯了吧,有己子想早睡也睡不着。

“睡吧。”

这天晚上,敬之很难得地说了一句。

十一点了。有己子确信门已锁好,便来到卧室。

冬天,一走进卧室,就感到寒气逼人。现在已经三月底了,即使不通暖气,也觉得没那么冷了。

有己子在卧室里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雪在融化,春天的脚步越来越临近了。就在这小小的卧室里。也能感受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了。

突然,有已子感到丈夫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被子,摸到了自己的肩头。这是一只柔软而微温的手。刹那间,有己子抽搐了一下,悄悄地缩回身子,敬之一翻身,整个身子朝有己子靠了过来。有己子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感到很不可思议。与丈夫的肉体关系,从住院的前一夜开始,就已经停止了。从那以后,虽然过了近一个月,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从没想要与丈夫发生肉体上的交流。不知是因为空白持续得太长了,还是因为心里有些内疚,抑或是因为自己动了大手术,总之,有己子觉得自己以后是不会再与丈夫发生性爱之类的事情了。敬之左手轻轻地抱着有己子,右手开始解睡衣的纽扣。躺在丈夫的臂膀里,有己子还是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感觉这只是个玩笑罢了。敬之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响,只有手在动。现在有己子的胸部几乎完全敞开了。很快,敬之的手紧紧抓住了左边的乳房。有己子心里的疑惑终于变成了现实。

“没关系?”

“嗯……”在黑暗中,敬之回答道。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抓住乳房的手很快移到右边。越过胸部,朝侧腹摸去。手指突然停在了手术伤痕上端部的一点上。

“不。”

刹那间,有己子扭过身子。“什么……”

敬之看着有己子的脸。“痛吗?”

“……”

有己子没有明确地回答。但她很讨厌敬之的触摸。

有己子独自一人时,曾仔细看过自己身体上留下的伤痕。此时此刻,伤痕清晰地浮现在了有己子的脑海里。伤痕呈暗红色,从右侧腹到下腹部,就像蜿蜒河流,弯弯曲曲地画出了一条很大弧线。丈夫的手在上面移动着。由上往下,慢慢地、确认着缝合留下的痕迹。

“不痛吧。”

有己子闭上了眼睛。

沿着伤痕抚摸下去的那只手,不是往日的敬之的手,不是抱着妻子、让妻子燃烧起激情的丈夫的手,而是灵敏地挥舞着手术刀的医生的手。

一只冰冷、沉着的手在触摸妻子身上的伤痕时,妻子所感受到的悲哀,敬之是不会懂的。即便这只手是在给妻子安慰、给妻子柔情有己子也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有可能,有己子现在真想摔开丈夫的手,逃得远远的。有己子对冠着丈夫头衔的医生,对拿手术刀划开自己身体的那只手很难适应。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敬之心满意足地嘟哝着。

“不对。”有己子在心里回答着。现在有己子害怕的已不是伤口,而是触摸着伤口时丈夫的那种感觉。

但是,敬之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敬之不慌不忙地抚摸着,甚至带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问题是,一贯嗅觉敏锐的敬之,面对妻子的悲哀,却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麻木不仁和迟钝。

“快一个月了,不要紧。”

敬之再次叮嘱道。就像从这句话里获得了自信似的,敬之再次把有己子拉到身边。

在紧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有己子有如已经死去。有己子把身体交给了敬之,心却封闭了起来。敬之比平时略显粗暴,但更富激情地占有了这个反应冷淡的躯体。

事毕之后,留给有己子的既不是两情相悦,也不是肉体的满足。只有一种与己无关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上穿过的冷漠感。

敬之则相反,一回到自己的被窝里,马上就心满意足地坠人了梦乡。

被窝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有己子摸了摸自己的伤痕。虽然按着不痛,但沿着伤痕隆起了一道伤疤。当有己子触摸到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盘成一团的蛇潜藏在那里。

突然,有己子战栗了。

千万不能让人看到这道伤疤,谁看到谁都会转过脸云,逃之天天。

有己子用手愤愤地在伤口上使劲地搓着。她想把伤疤搓掉,让伤口柔软一点,哪怕是一点也好。遗憾的是,无论你如何使劲搓它,除了伤口隐隐作痛之外,伤疤丝毫不因此而消退。

对他也……

有己子想起了久坂。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必须对久坂隐瞒这一切。

有己子想设法除掉伤疤。为了治病,决定做手术,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现在却感到难以忍受。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摘出石头来就万事大吉了,可现在有己子并不仅仅满足于此。无尽的欲望又在一点一点地膨胀。

横屈说过,伤疤会一点一点地消退,但没有说它会完全消失。事实上,只要触摸一下,有己子就知道伤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就像是 生的烙印……

如果是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就不能把身体给久坂了。一想到这点,有己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嗣怎头。

或许,丈夫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切,所以才要做手术的,不是吗?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躺在身旁熟睡的丈夫的那张脸。

正文 第九章 阳焰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连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被敬之性爱之后的第二天,有己子就给久坂打了电话。是长期以来对久坂的思念之情突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来了呢?还是因为自己不情愿地被敬之性爱之后,突然觉得现在做什么都可以无所顾忌了?总之,有己子的胆子一夜之间忽然大了起来。

再见不到他,我就会精神崩溃的!这种迫切希望立刻见到久坂的心情,对这一天的有己子来说,远比所谓的贞洁之类的考虑来得更加强烈。的确,久坂在札幌研修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再见不到他,或许永远没机会了。

这一点,如往常一样,家里只剩下有己子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来到了电话旁,仍然带有几分心虚地拿起了听筒。虽然家里没人,可有己子还是像只做贼的猫一样,小心翼翼地窥视了一下四周的动静之后,开始拨号。

给丈夫的工作单位打电话,是为了找另外一个男人,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很奇怪。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有己子很快就像要抛开所有的杂念似的,闭了闭眼睛,然后拿起了听筒,放在耳边。

铃声没响多久,很快就听到了对方接听声。“这里是S大学附属医院。”

“请找外科的久坂大夫。”

“是外科的哪里?外科有诊疗室、研究室、门诊等很多部门。”

“我想是门诊。”

“请稍等。”

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一般不会只停留在一个地方,他们是要到处走动的。一般说来,十一点钟是普通医生集中在门诊的时间。住了三个星期的院,有己子已经大致摸透了医生们的日程安排。

“这里是外科门诊。”

好像是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也许是有己子第一次去门诊看病的时候,曾经和蔼可亲地主动跟自己说话的那位护士。

“请找久坂大夫。”

“请稍等……”电话暂时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但从听筒里隐隐约约听到“久坂大夫在吗?”的询问声。很快又听到回答“久坂大夫今天还没有来门诊。”

“他现在不在门诊。请问您是哪位?”

“这个……”有己子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下然后说,“我是诸井。”

“是诸井吗?”

“是的。”

称自己是诸井,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被对方突然一问,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一个谎言罢了。本想说自己的名字“诸冈”,没想到却说成了诸井,仅一字之差,这谎撒得并不高明,但对有己子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有己子接着又跟对方说了些什么,在等对方回音的过程中,有己子很快开始后悔自己主动打电话了。有己子不喜欢由一个女人主动打电话约男人见面。真是厚颜无耻,一个讨人嫌的女人。干脆挂断电话算了。正当有己子心猿意马、等得有点儿不耐烦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又从听筒里传来了。

“久坂大夫好像在研究室,我给您转过去。”

“拜托了。”

电话暂时中断,很快又隐隐约约地传来“请把这个电话转到第二研究室”的声音。好像是门诊的护士在请求接线员转接电话。

特意为自己打听到久坂的所在,并把电话转了过去,真是一位热心肠的护士。会不会是这位护士听出了自己是诸冈敬之的妻子?新的不安又缠上了有己子。有己子听到了电话转线的振铃声。一声,两声,有己子在心里暗暗地数着。希望久坂能马上接听电话。丈夫的办公室在其他地方,不用担心丈夫会来接电话。但如果是横屈来接的话,那就麻烦了,有己子没有勇气请他去叫久坂。

“喂喂……”

数完第五声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低沉而平静。好像是久坂,可又觉得声音略显沙哑。

“请问,久坂大夫在吗?”

“我就是。”

刹那间,有己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心想终于听到了久坂的声音。事情真怪,一听到久坂的声音,有己子突然害起羞来。

“嗯……,您是外科的久坂大夫吗?”拼命地按捺住那颗激动得快要跳出来的心,有己子再次确认道。

“是的。”

“我……”就像是在小心提防着周围一样,有己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

“是诸冈吧。”

“是的。”

有己子就像少女一样,在电话这边点了点头。

“怎么了?”

“那个……”

有己子再次咽了咽口水,说道:“我有点话想跟您说,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短暂的停顿,虽然只有几秒钟,有己子却觉得很漫长。

“你什么时候……”

“我……”

如果是白天的话,随时都可以见面。晚上呢,星期六、星期天比较方便。只有这样,有己子才可以装着是去参加同学会或回娘家的样子,名正言顺地外出。

“如果是晚上的活,那就星期六或星期天吧。”

如果只是想见个面,聊一聊的话,那就白天找个时间好了。比如午休时间或午后的一个小时左右,久坂不会抽不出这个时间来吧。“有点话要说……”,果真只是想说几句话吗?其实,有己子潜意识里是想找个时间与久坂好好聚聚,只是有己子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我随时都可以,请你定个时间。”

久坂的声音很清楚,但感觉是在悄悄地说,似乎有所顾忌。

“那么,这个星期六,晚上七点,什么地方?”

“请您定一下。”

约会的地点应该由男士来定,有己子突然撒起娇来了。

“那就在上次见面的公园酒店的大厅上。”

“我知道了。”

“那……到时再见。”

“好,再见。”

叮地一声,就像是对方在再次道别一样,电话挂断了。

短短的一个电话,但是,有己子已经紧张得全身是汗了。

回想起来,这与其说是一个意犹未尽的电话,不如说是一个很冷淡的电话。但这种冷淡反倒让有己子感到两人在通电话时都有一种紧迫感。有己子在为一个看不见的影子而提心吊胆,而久坂却在随时提防着是否会有人来。回到餐厅,有己子知道自己与久坂约会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虽然还没有见面,但有己子感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

三天之后就是星期六了。三天之后,找个什么理由出去呢?有己子又开始紧张了。

就算是到了星期六,敬之也不会特别早地就回来。一般说来,上午的诊疗工作结束后,敬之多半会留在医院的力、公室里工作。偶尔也会出差,或者到地方医院去做手术。不过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听说这个星期六又有什么预定计划。若是那样的话,敬之会比平时早一点回家,通常五六点钟左右就会到家。

是在敬之回来之前就把晚饭准备好呢?还是让他出去吃?至于真纪,如果敬之回家晚了,可以把她送到外婆家去,反正第二天是星期天,更何况母亲很欢迎真纪到家里来住。

问题在于外出的理由。

如果说是参加同学会,会显得过于唐突,而且还必须说出具体的场所和时间。万一敬之给那里打个电话,岂不就知道自己在撒谎了吗?到时怎么辩解也没用了。如果说是去娘家,途中一个人跑出来,这样做有己子感觉还比较安全。但这样一来,就必须在母亲面前编。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行。

就说有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从地方上来了,想小聚一聚。这样说也许最保险。至少这个理由没有必要事先说出具体要去什么地方。若问起对方的姓名,到时说个适当的名字敷衍一下就完了。

穿哪件和服去呢?有己子有一件去年秋天从熟悉的和服专卖店买来的翠绿色的捻线绸和服。初冬时节,有己子出席真纪的家长会时,曾穿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穿过了。是穿这件呢,还是穿母亲送的大岛绸和服?有己子犹豫不决。

不过,大岛绸和服显得有点朴素了,也许还是充满春色的捻线绸和服比较合适吧。和服确定下来,就开始考虑与之搭配的腰带和外套了。

但愿本周六能够走运,道路坚硬一点,有利于自己的穿戴。因为初春时节,积雪开始融化,道路上的泥泞四处飞溅,走起路来让人活受罪。天气太冷了不好,可太暖和了也麻烦。

还有……

有己子突然看着湿漉漉的窗子。如果久坂提出要……

一想到这点,有己子就开始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遐想之中。

星期六的晚上,天空阴沉沉的,但很暖和,而且没有风。晚上比白天冷得多,但道路上的残雪尚未结成冰,雪天穿的草屐一踩上去,就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再三考虑之后,有己子穿上翠绿色的捻线绸和服,套上一件淡紫色的和服外套,下午六点半离开了家。

关于外出的理由,有己子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决定说,去见从地方上来的一个朋友。

敬之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问。

正是因为没有问,有己子反倒不安起来,“是从旭川的琢本来的”,有己子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星期六一般都是八九点才回家的敬之,这天偏偏五点不到就回来了。有己子想在出门前,把晚饭准备好,但敬之却说叫份外卖就可以了。

“可是,还有真纪呀。”

“那与真纪一起吃点寿司吧。”

敬之好像并没有起疑心,反倒是很高兴地期待着与女儿两人共进晚餐。既然敬之说要吃寿司,有己子也就没有执意要准备晚饭。

有己子坐公交车离开家,中途转乘出租车,到达公园酒店时,差五分七点。有己子一边怪自己来得稍微早了一点,一边环顾了一下旅馆的大厅。在凤梨盆栽的背后,有一名男子坐在那里,一身黑大衣,心不在焉地在吸烟。没错,是久坂。

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有己子屏住呼吸,久久地凝视着久坂的侧面。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现在近在咫尺。只要有己子走上前几步,打声招呼,对方马上就会注意到自己了。相见已是在所难免。可有己子仍站在那里,她感到忐忑不安,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久坂好像已经感应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视线。他转过身来,突然朝有己子这边看了过来。有己子赶忙鞠了一躬,然后像个小姑娘一样快速地来到久坂跟前。

“好久不见。”

两个人面对面地鞠了一躬。自从上次久坂奔丧后返回天盐途中与有己子相遇之后,一晃就是三个月了。久坂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瘦削,头发仍然是那么随意自然。

虽然是久坂先来等有己子的,但久坂好像对此并不介意。

“终于见到您了!”

这一句话包含了有己子的所有思念。

刹那间,久坂微微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问道:“吃饭了没有?”

“还没有。”

“那,去吃点东西吧。”

“我不太饿。”

刚出门时的几分饥饿感,在见到久坂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比起吃饭,有己子更想珍惜眼前的二人世界。生怕一点点的挪动都会把这来之不易的喜悦给破坏掉了。但久坂还是执意站了起来。

“简单地吃一点吧。”

这个人总是这样任性,看着先行而去的久坂那修长的背影,有己子有点生气了。

旅馆的西餐厅在十一楼。如果是夏天的话,穿过公园的那片绿色,从西餐厅可以一眼望尽对面的群山。可现在还是晚冬,公园的池塘仍被冰雪覆盖着,绿树都成了光秃秃的枯枝,凄凉地直立在寒风中。到了晚上,只有在水银灯照射到的范围内,雪才显得特别白,而远处,就只能看到前面街道上稀疏的灯光了。

“吃点什么?”

“我真的不饿。”

“那,葡萄酒和熏鲑鱼。”

久坂帮有己子也点了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旧是几年前的我行我素。有己子心里想着,但还是接受了。

“您很忙吗?”

“不,很闲。”久坂坦然地回答道。一边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和往常一样,久坂说话还是那么明快、简短,缺少连贯。一般人说话都会用比较含蓄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久坂从来都是直截了当,与敬之的说话方式完全相反。敬之说话时,虽然每一句话的意思都听懂了,可有己子总觉得话里:有话。物由心生,也许是有己子多虑的心理作用在作祟吧!总之,久坂与敬之,两人的个性是很不一样的。

这种差异也许源于两个人不同的性格,以及不同的境遇吧。一个过于冷淡,而另一个则太会用心眼儿。可是,如果要二选一的话,有己子宁愿选择久坂。奇怪的是,当与久坂面对面的时候,有己子却感到非常轻松愉快,能回到真实的自我。

“我给您打电话,您吃了一惊吧。”

“为什么……”久坂暖昧地回答道。

“您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明后天回去。”

“明后天……”有己子嘟哝着。这时服务员把葡萄酒拿来了,久坂确认了一下,服务员便分别为久坂与有己子倒上了酒。

“干。”

久坂伸出玻璃酒杯,举到眼睛的高度。为了什么而干杯呢?有己子看着久坂的眼睛,把玻璃酒杯送到嘴边。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喉咙深处沁过。这酒虽然不烈,但却有一种让人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慑人心魄的力量。也许是因为喝了一口酒的原因吧,有己子突然胆大起来。

“我在等您来看望我。”

久坂没有回答,盯着玻璃酒杯。

“从第十天开始,一直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个时候,我也是才来这家医院,还不太了解情况。”

有己子知道这是一个借口。

“听横屈说,您问起过我的病情。”

“这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废话。”

“他好像是您的崇拜者呢。”

“怎么会。”

“真的,他非常尊敬您。”

“那是他的一厢情愿。”久坂兴味索然地说了一句,便用叉子叉起鲢鱼。

“久坂大夫之所以去天盐,是因为在钏路医院的一次重病儿童的手术中失败了。”

“这也是横屈说的吗?”

“只要是您的事,横屈什么都对我说了。”

“怪人一个!”久坂一饮而尽,然后在有己子的玻璃酒杯里倒了点葡萄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听说您跟您美丽的夫人住在一起。”

说完之后,有己子觉得自己也许是有一点醉了。

“那个人不是我的妻子。”

“可是你们一直都住在一起的呀。”

“是的。”

“那跟妻子有什么两样呢?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却没有登记结婚,没有那么随便的事吧。”

“随便吗?”

“当然啦,这种事情,社会是不会承认的。”

久坂默默地点燃了第二支烟。服务员走上前来,给两只杯子倒满了酒。

“她莫不是那位在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刹那间,久坂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敬之说过,在重病儿童的手术失败后,那位母亲就跟着久坂走了,看来这是真的。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失去了追问下去的热情。有己子害怕一旦追问下去,自己就会知道了一些本可以不用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没有与她结婚?”

“…… ”

“有什么喜欢的人吗?”

“不……”

久坂茶色的眼睛笔直地注视着有己子。

在久坂的注视下,有己子小声地嘟哝着:“请抱着我。”

久坂看着有己子。

在久坂凝视着有己子的神情里,充满了惊异和困惑。

但是,感到吃惊的不仅仅是久坂一个人。有己子比久坂更吃惊。自己怎么会说出那种不知羞耻的话来?有己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是这种人。

“我……”

有己子慌乱地摇摇头。

渴望能被久坂好好地拥抱,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只不过是脑海里突然掠过的一个念头,有己子并没想过要把它说出来。有己子的心思,在无意中流露了出来。久坂什么都没说,把手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就这样拿着玻璃杯,看着窗外。外面已经很黑,所以窗户的玻璃成了一面镜子。对着窗户看去,窗户的那一边也有一张桌子,久坂与有己子面对面地坐在那里。

该怎样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呢?有己子不知道。如果不解释一下,自己就会被认为是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必须要说点什么,但有己子结结巴巴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有己子莫名其妙地道歉。

“不。”

久坂又喝了一口酒,随即站了起来。

“走吧。”

“我,没有别的……”

有己子投去倾诉的目光,但久坂没有理会,径直朝西餐厅的门口走去。

在门口乘坐电梯下来,穿过大厅,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有己子像个罪人一样跟在久坂身后。

快八点了,大厅里依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前台的柜台前,并排站着五六位刚抵达的客人。

两人穿过大厅,从旋转门出去了。刹那间,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拍打着脸颊。有己子停下来,裹上披肩。透过西餐厅的窗户看到的夜晚,给人以宁静、一切都好像凝固了的感觉,但是一来到外面,就立刻感受到了自然的生动气息。

久坂走过对面的出租车停车场,朝旅馆右边的街上走去。

“您要去哪里?”

“稍微走走吧。”

“可是……”

“冷吗?”

“不。”

久坂停下脚步,竖起大衣的领子,等着有己子追上来。

中岛与薄野相连。这条街上来往的车辆很多,雪几乎都融化了,只是两侧的人行道上还有一些残雪。当走在残雪上的时候,沙沙沙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很沉重。

沿着旅馆走了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右边是一个保龄球场的入口,前面就是笼罩在黑暗中的公园。久坂在前面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有己子一眼,然后朝黑暗处走去。他走哪里,有己子就跟到哪里。无意中说出那种丢人的话,事到如今,再反抗、辩解也无济于事了。随它去吧,不管了。

树林深处漆黑一片的公园,走进去一看,才发现这里原来还是厚厚的积雪,雪光把周围映照得特别的亮。沿着雪中的小道,久坂来到巨大的榆树下,停了下来,背靠着树干。有己子也站在那里,与久坂并排着。盛夏时一度枝繁叶茂的榆树,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枯枝,一排排隐隐约约的树影,模模糊糊地投映在了夜晚的雪地上。

这样的季节,毕竟不会有多少人到公园来玩的。

对面树林前面的池塘变成了一块雪白的平地。旁边出租游艇的小屋、小卖部都停止了营业,四周万籁俱寂。久坂轻轻地回过头来看着有己子。有己子感受到了久坂的目光,但仍看着对面的黑色树皮。

“有己子。”

一回头,久坂的脸就在眼前。

两人同时不由自主地靠近对方,嘴唇重叠在了一起。从旅馆出来的那一瞬间,之所以感到冷,是因为旅馆里面开着暖气,就这晚冬季节来说,这已是一个算得上暖和的夜晚了,南风轻轻地吹着,雪在夜晚悄悄地融化。有己子仰着脸,在身后白色夜晚的衬映下,被久坂深深地、久久地亲吻着。

汽车的声音,照在雪地上的灯光,一切都已远去。

当两人从亲吻中分开的时候,一阵微风,从仍被积雪压着的树林里轻轻地吹来,两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我送你吧。”久坂在耳边嘟哝着,“到街上去,叫辆出相车。”

“就要分手了吗?”有己子像个孩子一样轻轻地摇摇头。让自己就这样回去了,真是太残酷了。

“能不能再陪我呆一会儿。”

久坂朝黑暗的树林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说道:“快回到你丈夫那里去。”

“我丈夫那里……”

这是久坂第一次提到丈夫。一直以来,两人之间都很忌讳的字眼,突然从久坂的嘴里脱口而出,着实出乎有己子的意料。

“为什么要说……”

“这样比较好吧。”说完,久坂迈开脚步,朝明亮的街道快步走去。

正文 第十章 龟裂

春天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阳台。进入四月,再也看不到美好的北国雪景了。平地上的积雪几乎消失殆尽。只有在屋檐前后、庭院朝北的一隅还有星星点点的残雪。这些残雪的彻底消融,只是个早晚的问题了。

现在只有在远山裸露的地表上,还能鲜明地看到白色的残雪。

在久坂离开札幌后的一个星期里,雪好像融化得特别快。

春天的阳光,对长期生活在北国冰天雪地里的人来说,有着特别的诱惑力。午后,有己子一个人上街去了。今天是星期六,真纪中午就回来了。可一听说表妹到外祖母家来了,真纪拔腿就去了外祖母家。

有己子走在街上,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一个人出来走走。有己子心想,无拘无束、沐浴着春天的阳光,身体和心灵会不会变得更加坚强起来呢?

打扮一番后出门,已经两点半了。有己子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的第四大街而去。在那里慢慢地逛着百货商场。

碰上今天是星期六的下午,街上到处是人。人们围着暖炉,在家里憋了几个月,好不容易盼来了暖融融的春天的阳光,岂肯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但毕竟是北国,外面还是很冷。所以过了午昼,人们都进了尚未关闭暖气的百货商场和地下街。

但是,所有的橱窗都换上了春装。冬装几乎都被收了起来,只有一部分在打折销售。

看到这久违了的充满活力的街道,有己子觉得很新奇。这几个月来,有己子好像已经把如此生气勃勃的世界给遗忘了。有己子在百货商场的食品柜买了些火腿和鱼糕,然后走过一段通道,到地下街去了。

也许是因为黄昏来临,外面的寒气更加逼人了吧,地下街里也挤满了人。

有己子感到有些疲倦,于是走进一家位于中央喷泉附近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

玻璃窗外,人来人往,穿梭如织。上班一族辛辛苦苦工作了一个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下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放感。很快,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有己子放了点白糖,慢慢地搅拌着,这时一个男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抬头一看,是横屈。他穿着一件敞领的猎装,精神抖擞地站立在有己子的旁边。

“哎呀,是你呀!一个人吗?”

“与朋友约好了的,可过了二十分钟都没来。我可以坐在您对面吗?”

“请。”

横屈迅速从另外一张桌子那里把自己的公文包拿了过来。

“你等的是一位小姐吧。”

“不是,是男的,同学,现在在内科,这家伙从不守时。”

横屈一边说,一边向女服务员重新要了一杯橘子汁。“你在这里,他要是来了,知道吗?”

“我要让他大吃一惊,因为我与夫人在一起。”说完之后,横屈突然又补充了一句,“能在这里与夫人一起喝咖啡,是一种荣幸嘛。”

有己子忍住笑,呷了一口咖啡。“今天,有什么……”

“我是来买一点东西的,因为有点累了,喝杯咖啡休息一会儿。”

“是吗?”

刹那间,横屈用医生的眼光看着有己子。

“可是,您感觉还好吧。”

“托你的福,今天试着出来走动走动。”

“逐渐地就习惯了,不用担心啦。”

横屈从猎装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及早动了手术,真是太好了。”

“即使我想留住那些石头,也还是不能留它呀。”与横屈交谈,有己子感觉非常轻松愉快。

“可是……”

“什么?”

横屈踌躇了一下,但很快改变了主意。

“我这样问,可能会很奇怪。可为什么,取结石的时候又同时做了结扎呢?”

“结扎了?”

有己子不明白横屈的意思。

“我们称之为结扎,就是为了不生小孩。”

“我吗?”

“做结石手术的时候,不是同时也做了绝育手术吗?”

“真的吗?”

“您不知道吗?”

有己子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头部开始,急速地流失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始料不及的事情。

“我丈夫,他这样做了吗?”

“诸冈大夫,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一口否定之后,有己子又慌忙改口。

“我听说了。”

“那,您是知道啦?”

“我想……”

不知道,如果说不知道,那岂不是太悲惨了吗?作为妻子,是不应该不知道的。当自己被注射了麻醉药、昏迷不醒的时候,在没有经过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被顺便做了其他的手术,自己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而且还是女人生死攸关的绝育手术。

有己子不想让横屈觉察到自己与丈夫之间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裂缝。

“他还真的做了这个手术呀。”有己子尽量冷静地问道。

“结石手术完了之后,诸冈大夫说是顺便,于是就做了。您腹部的左下方,有一道小的伤痕吧?”

有己子点了点头。

“病历书上也清楚地这样写着,我也看到了。”有己子的嘴角在不住地颤抖着。

当初生真纪的时候,由于妊娠反应太强烈了,有己子觉得既然这么辛苦,以后就不再要孩子了。有己子把这个想法也告诉了敬之,并说服了敬之。但这不等于说要他给我做绝育手术吧。当时甚至说了,暂时只要真纪这一个孩子。

敬之到底为什么,竞自作主张给我做了绝育手术呢?难道因为丈夫是医生,他就有未经妻子同意,擅自做这种事的权力吗?

“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您不愉快了吗?”

“不,有点……”

有己子用手帕捂住嘴,闭了一会儿眼睛,以便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站了起来。

“想起了,我还有点事。失礼了。”

从地下街出来,有己子马上叫了辆出租车。

总之,有己子不想直接就回家去。可有己子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个男人,可能就去喝酒了。但有己子也不知道哪里有这种地方。

“您要去哪里?”

出租车司机在问。总之,必须去个什么地方。犹豫之余,有己子说了句“元山”。除了到元山的娘家去向母亲诉苦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治愈有己子心中的悲哀了。

司机默默地把方向盘往左转。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越想越觉得敬之让人难以琢磨。

本人不愿意做的手术,为什么你一定要做?“顺便”,什么叫顺便?这太过分、太不讲理了!如果是阑尾炎什么的,或是切除多余的肿瘤也就罢了。可让一个有生育能力的身体,变得不能生育了,医生有这个权力的吗?

从一开始就在无视有己子的人权。这不等于拿好好的身体做人体实验吗?

有己子越想越生气,不由得怒火中烧。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车内。后脑勺疼得很厉害。

一到元山,有已子递给驾驶员一千日元,没等找零就冲进了娘家。

“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母亲抬头看着有己子。“我,我决不会原谅那个人。”

“出什么事了?”

为了先让有己子冷静下来,母亲沏了杯茶。有己子没有心思喝茶,直接就把横屈说的那些话告诉了母亲。

“你想到过会有这种事吗?”

有己子一口气说完,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是真的吗?”

“是真的,妈妈。你不是也看到了我的腹部下面有一道小伤痕吗?”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怎么样,敬之也决不会擅自做出那种事!会不会是在什么时候,你对他说过你要做这种手术?”

“没有这种事,绝对没有。”

“真纪出生后你没有说过?会不会是你忘记了?”

“我是说过妊娠反应很难受,不想再生了。可是没有说过想做这种手术之类的话。”

“真奇怪呀。”

“即使是说过,可在手术之前,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吧。”

“会不会是刚开始没打算做,只是在手术的过程中,突然想起了要做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手术后就应该马上告诉我,为什么要一直沉默到现在!”

“这倒也是。”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母亲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人,实在是不像话,这种事情,他就能满不在乎地做得出来!”

“话不要这样说,今晚你们两个好好谈谈。我想敬之是绝对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能做出这种事?如果换成别人,早就上法庭了。”

“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地问问敬之。”

“讨厌!竟然擅自摆布我的身体,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刚一说到这里,有己子突然伏在桌子上,泪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有己子像个孩子一样,纵情地哭了起来。

“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母亲从里间拿出被子。于是有已子解开腰带,躺了下来。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当有己子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亮着台灯。一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

从六点、到现在,好像睡了两个小时左右。也许是因为睡了一觉的缘故吧,听到横屈说起那件事时,有已子内心激愤的情绪,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但在有己子的心里,一种自己的身体被玷污了的感觉,使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有己子慢吞吞地站起来,重新穿好衣服。

“起来了?”

有己子正在整理衣领的时候,母亲拉开隔扇,走了进来。

“我想你回去晚了不太好,就先给你家里打了个电话。敬之已经回家了。”

“……”

“刚才那件事,你要冷静下来好好问他,那种事,就是吵,也已无济于事了。”

“妈,你不懂!”

有己子说到这里,拿起大衣和手提包,到大门外叫车去了。

从元山的娘家出来,有己子马上叫了辆出租车。在春天仍会不时出现的倒春寒那种冷飕飕的感觉,使有己子全身都觉得很冷。

到回到家里的时候,真纪已经睡了。餐厅的灯没有关,敬之就去了书房。有己子连大衣都没有脱,呆呆地站立在房间的中央。

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不顾一切地走回来的,就是这里。一个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四处走动的家。但是,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现在却让有己子感到毛骨悚然。有己子觉得四周白色的墙壁,还有那些壁橱的阴影,都在用一种陌生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回来了?”

回头一看,是敬之。只见敬之双手插在腰带里,正站在客厅通往书房的门口。

有己子就像在看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仰视着敬之。

“怎么了?大衣也不脱。”

敬之苦笑了一下,走到餐桌前坐下。等敬之坐好之后,有己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问你。”

“怎么啦,突然一本正经地。”

“就是腹部手术的事情……”刹那间,敬之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当时,你在做结石手术的时候,是不是同时也给我做了绝育手术?”

敬之没有回答,交叉着双臂,眼睛向上看着。

“是这样的。”

“……”

“请解释清楚。”

“那又怎么样?”

“果然是这样!”有己子不禁悲从天降,没想到这竟会是真的。横屈虽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有己子也不会怀疑横屈有错,但心里仍不相信。这不是一个丈夫、一个医生应有的行为。只有敬之,最不应该做出这种事。不对,他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非这么做不可。从元山娘家回来的路上,有己子边走边拼命地往好处想。

现在,连最后的一线希望都被击得粉碎。

“为什么要那么……”刚一开口,有己子已泣不成声。

“太残酷,太残酷了……”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拼命地摇着头。

以后自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有己子好像现在才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石女”了。不管怎样拼命挣扎都已无法逃避的、确凿无疑的事实,就在有己子的身体里扎根了。

“上次生孩子的时候,你说过妊娠反应太大,以后不要小孩了。”敬之低声地说。

“我没有说过以后不要了!”

“你说过怀孕很痛苦。”

“就因为我说过怀孕很痛苦,你难道就可以未经我同意……”

毫无疑问,有己子感到悲哀的就是这一点。

自己是在做其他手术时,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下,被擅自做了绝育手术的,这比起直接去做绝育手术更让有己子感到恐怖。这等于说,有己子已失去了个人的意志,而仅仅是一个动物而已。试想一下,这与敬之在小白鼠身上做实验又有什么区别呢。<kbd>?99lib?</kbd>

“太残酷了……”

“我是考虑到顺便一次做了,免得以后再痛苦,所以才做的。”

“为什么以前没听你说过。虽然做手术的人是你,可被做手术的人是我!”仰起被泪水浸湿的脸,有己子叫喊着。

“虽然想过要做,但也是在手术中突然想起来的。”

“既然如此……”

即使是夫妇,也是决不可原谅的。有己子心想。

“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嘛。有了真纪以后,你不是说不打算再生了吗?既然不打算再生,这样做不是很好嘛。没有必要哭成这样吧。”

“看不透,真看不透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有己子摇摇头,红着眼睛大声地诉说着。但敬之仍然交叉着双臂,闭着眼睛。这副样子与其说是在后悔,不如说是一脸的坚毅。

“冷静!”

“不。遇到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冷静!”

“那,你要怎么办?”

“你卑鄙无耻,你是个卑劣的小人!”

有己子叫喊起来。有己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与其说是动脑筋的结果,不如说是身体的愤怒让有己子在无意识中叫喊了起来。

“有己子……”敬之的声音低沉而尖锐。眼镜后面那双清醒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有己子。

“你就不卑鄙吗?”

“我……”

“你可以说我是卑鄙小人,难道你就是个问心无愧的妻子吗?”

有己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敬之的脸一步步地直逼过来。就像是猎人准备下手逮住自己的猎物一样,敬之的严厉目光聚焦在有己子的脸上。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问问你自己不就知道啦。”

短暂的沉默。敬之一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一边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爱过我。而且现在也不爱。”

“怎么会……”

“你不用安慰我,我是在知道你的心思的情况下和你结婚的。”

“……”

“你是教授的女儿,所以我想与你结婚。你不爱我,这我早就知道,所以也就算了。可是……”

敬之把眼镜框往上推了推,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我决不饶恕你接近其他的男人。”

“其他的男人……”

“久坂。”

有己子双手捂住脸,伏在了地上。

现在什么都不用想,都不知道了,有己子只是一个劲地哭泣着。随之而来的是悔恨、愤怒和恐惧。但有己子只是哭,脸在榻榻米上来回摩蹭着。

“你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敬之的声音犹如法官在宣判一样,从有己子正在哭泣的脸的上方传来。

“尽管如此,你要是觉得久坂好的话,那你就到他那里去!”

在黑暗中,有己子听到了敬之的声音。这是判决,是定罪。敬之现在反守为攻,有己子反倒跪在地上听候处置。

“你不能生小孩的事,久坂也知道。”

“为什么……”

“他见习了这个手术。”

刹那间,一把冰冷的刀无情地刺穿有己子的身体。

“是我叫他来见习的。”

“……”

“被自己不爱的男人做了绝育手术,这也算是一种报复。”

敬之如此阴险,毫无疑问就是为了要报复。有己子就这样一直伏在地上,心情无比沉重。时间在不停地流逝,但丝毫听不到它的脚步声,能听到的,只有有己子的哭声。

时钟敲响了十点。

在尽情地哭过之后,有己子的世界变得一片空虚。恍惚之间,有己子想起了只有自己与久坂两人看到过的、树林中的那片白色世界。

被久坂紧紧地拥抱着,还有嘴唇感受到的那令人发抖的喜悦,现在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冷飕飕的、漆黑而又遥远的雪原尽头,有己子一个人站在那里。既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前来打招呼。在已哭得筋疲力尽的有己子的心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念头,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件事,也许应该早点交流一下。”很快,敬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但是,我也很害怕提起这件事。”如果马上问自己,有己子自己也不一定会有答案。“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考虑一下吧。”

敬之站起来,转身去了卧室。

在明亮的灯光下,有己子一个人还坐在那里。

没有一点声音,四周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必须尽快考虑清楚,但有己子现在既没有精力来思考,也没有力气来回忆了。就像是失去了巨大的精神支柱一样,有己子的心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而后又消失了。只有嘀嗒嘀嗒的钟声,听上去异常的响亮。

有己子缓了缓劲儿站了起来,慢慢地解开腰带,敞开和服,解开衬衣纽扣,拨开内衣。纤细的身腰下面,白皙的肌肤显露了出来。有己子闭上眼睛,然后右手一点一点地靠近丈夫刻下的那道黑色的伤痕。有己子知道,那里刻着丈夫长达七年之久的苦涩和悲哀。那是潜藏在冷冰冰的丈夫心中的爱恨情仇的见证。

这道伤疤既是有己子的,也是敬之的。

右边一条长的,然后左边有一条,毫无疑问有两道伤疤。有己子叹了一口气,略显倦怠地拉上衬衣盖住了伤口。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有己子到卧室里去了。丈夫背对着有己子的床铺,侧身而卧。枕边微弱的灯光隐隐约约映照出敬之鼻子以上部分的轮廓。一张安静地入睡的脸,但几乎听不到呼吸声。在枕头前面的榻榻米仁,眼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

有己子再次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缓慢地钻进了丈夫旁边的被子,这个动作,自结婚以来,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不管有没有丈夫的爱抚,在这里有己子都能得到一种安洋宁静的休息。这一天就到此结束了,有一种放心感。但现在的有己子,对这床冷冰冰的被褥感到难以适应。

有己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悄悄地从被子的一端钻了进去,就这样仰面躺下。有己子的被褥还是和丈夫的被褥并排着靠在一起。平时钻进被窝时并没有感到太冷,今天却不同,不但没有因为天气的回暖而感到暖和,反而觉得一切都被冻住了。总之,在这个晚冬的夜晚,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到一股冷气直逼过来。

有己子没有转动身子,只用眼睛偷偷地看着丈夫的床铺。只见被子微微地隆起,敬之的后背纹丝不动,他的确已经睡着了。

在旁人眼里,这个家庭的丈夫和妻子已经安详恬静地入睡,周围洋溢着一个幸福家庭所特有的温馨。殊不知,丈夫与妻子之间潜藏着无法化解的深刻矛盾。

丈夫知道妻子的不贞行为,知道妻子心有所属,但却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天下的丈夫有谁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呢?若无其事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某种企图,他无时无刻不在筹划着对妻子的报复计划。

妻子一边假装温柔、顺从,一边却在爱着另一个像影子一样的男人。妻子深信丈夫不知道自己内心的不贞,若是知道了,丈夫肯定会以某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表现出来。与敬之相比,有己子其实还是单纯得多。她从没怀疑过丈夫冷漠的背后是阴险。

可话又说回来,敬之作为丈夫,除了冷眼旁观以外,也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来阻止妻子的不贞行为,即使能控制住她的行动,也无法控制她的心。

丈夫可以对发生在眼前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横加指责,但妻子与遥远的、过去的男人之间的心灵相通,以及为情而怦然心动的无形的思想,却是无能为力。丈夫憎恨丢面子的事情,对不想失去自尊心的丈夫来说,惟一能做的,也许就是用手术刀把妻子变成石女吧。

丈夫有丈夫的理由,有自己惟一能做到的办法。

可在有己子来说,难道这不是一一个过于严厉、过于残酷的刑法吗?敬之的冷酷远非一般人可比,远非一般的打骂吵闹所能造成的伤害。更有甚者,敬之竟然还强迫久坂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不,敬之不仅仅是让久坂观摩了他的惩罚行动,甚至是在要求久坂一起参与对有己子的报复。

一股寒气从有己子的体内袭过。

平时几分钟后就暖和起来的身体,今天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了。从腰部一直凉到了脚尖。全身的血液就像冻得快要凝固了一样。

有己子终于知道自己已被丈夫定了罪。既然自己一直都在丈夫面前撒谎,隐瞒真相,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从丈夫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尽管如此,这种刑法还是过于严酷了,甚至是很残忍的。难道不是吗?

在有己子的心里,愤怒、悲哀和恐怖交织在一起,当然也有后悔。各种感情就像波浪一样涌上来,又退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掺混在一起,然后逐渐远去。

那个人怎么样了?

在感情的旋涡中,突然,久坂的身影一下子浮现了出来。刹那间,波浪的喧嚣戛然而止,静谧降临了。

在白色的夜晚,接过吻之后,久坂一言不发地走了。

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问“下次什么时候?”

久坂用异常清醒的眼神,清醒得令人难以相信刚才还如此热烈的拥吻有己子的眼神,遥望了一眼雪原的尽头,随即转身凝视着有己子,接着便向枯木之间依然冰雪覆盖的小径走去。有己子紧随其后,什么都没有说。有己子心里想,必须说点什么,但话一到嘴边,好像统统都变成了谎言似的。

走出公园的林间小路,在明亮的大街这边,久坂停下脚步,再次回过头来看着有己子。

“那……”

久坂回头看着有己子的眼睛,就是那双看着有己子变成“石女”的眼睛,是那双强忍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变成一个不再完整的女人的眼睛。

毫无疑问,那是诀别的眼神。一切都在那里结束了。有己子究竟看到了什么?当时,有己子心里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的,不是悲哀,而是一种无言的空幻。该来的终于来了。至于悲哀,有己子当时还没有切身地体会到。久坂的背影就这样从铺满积雪的小路上,逐渐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大街中。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久坂是一个决不拖泥带水的男人,哪怕是跟心爱的女人分手的一刻。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干净利落,反而使得有己子无法忘记他。

尽管如此,难道久坂真的打算不再与自己见面了吗?难道从得知两人的爱情被敬之发现,并遭到了报复的那一刻,久坂对有己子的思念,就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吗?“也许还是别再见面了为好……”久坂最后嘟哝着。“也许还是别再见面了为好”,久坂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想见自己的,久坂是不会这么冷酷的。这就是有己子对久坂的理解。

现在几点了?也许早就过了凌晨一点了吧。有已子再次拉了拉肩头的被子,然后蜷曲着身子,强迫自己入睡。还与敬之继续生活下去吗?这是一个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考虑清楚的问题。事已至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必须有个了断!在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有己子还是第一次面临如此巨大的危机。

实际上,有己子意外地平静。终于来了,有己子心里只有这一个感觉,没有突然的惊惶失措。或许,有己子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露出了破绽。有己子早就有这种预感,但还是一直生活到了现在。七年的夫妻生活,也许就是得出这个结论的一个过程。

“该结束了。”有己子在心里想着。置然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但此时的有己子好像是第一次找回自我,一个不受任何人强迫的,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自我。

当情绪稳定下来,再次回首往事时,有己子感到豁然开朗,一切都看开了。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憎恶,只有平静的心态。仔细想来,总是不走运的久坂,被丈夫做成了“石女”的妻子,还有那没有得到妻子真心相爱的丈夫,这三者也许都是各自不同命运的受害者吧。

表与里,只要一错位,最终将导致两败俱伤,这是毋庸置疑的。

有己子睡不着,打了个盹。在黎明快要到来的时候,浅睡中的有己子做了个梦,久坂一动不动站着,背对着鄂霍次克海,或者是日本海的方向。白皑皑的雪原尽头,是一片苍茫的大海。为什么不回头?有己子追问道。在有己子一遍又一遍的追问下,久坂在一阵从海上吹过来的寒风中回答道:

“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

奇妙的是,敬之马上出现在旁边。不知道敬之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只见他眺望着苍茫的海,凝视着海面上的浮冰。

海上的景色既像是早晨的,又像是傍晚的。

“跳入水中就会冻死吧。”敬之说。

有己子害怕了,说:“如果死了,肚子里面也会结成冰的。”雪与海开始摇晃起来。当她醒过来时,久坂已经不在了。回想起来,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微弱的晨光隔着窗帘透射了进来。有己子感到脸上冷冰冰的,知道自己在梦中哭了。

冬天虽然结束了,但在黎明的时候,还是颇有寒意。有己子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看了看枕边的时钟。

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还有一会儿才开始做早餐。有己子再次回想了一下刚才的那个梦,然后把它甩在一边,准备起床了。有己子在睡衣外边披上长袍,来到餐厅,拉开了阳台上的窗帘。又是一个新早晨,窗外的雪景与前一天的晚上并无两样,一切都还处在清晨的静止状态之中。

有己子站在阳台上,欣赏着初升的太阳。在云的边缘处,红色的太阳照耀着晚冬的大地,无数的阳光从云缝里照射过来,慢慢地融化了窗户玻璃上的冰凌花。

冰凌花的结晶先是产生了一道细小的龟裂,阳光很快从裂缝处透照进房间。不一会儿,玻璃上的冰凌花化着泪珠般的水滴,在阳光中慢慢地蒸发、消失。

有己子看着自龟裂处开始融化的冰凌花,决定今天就收拾行李,带着真纪一起回娘家。

正文 的情感世感界

渡边淳一的情感世界很多读者可能都已注意到,渡边淳一的小说大多是描写婚外恋情的。

对于爱情,人们的共识是不能有违伦理道德。那么,作为日本当代爱情小说的大家,渡边淳一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作品框定在婚外恋情的范畴内呢?难道只有婚外恋才能体现出爱情的真谛吗?事实并非如此。按渡边淳一自己的话来说,爱情与婚外恋其实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一对夫妻,自恋爱起,直到后来结婚、生子、相伴,最后先后离开人世,诚实的丈夫永远钟情于美丽的妻子,这无疑是再理想不过的情感结构。然而,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宪法保护下的家庭内部的爱情,你就会发现,它的确有可能稳定、可靠,但却很难充满激情。因此,要想描写热情奔放的爱,终归还是要采取婚外恋这种形式。

我们姑且不去评价渡边淳一的伦理道德观,作为爱情小说的创作者,我们不能不佩服渡边淳一找到了一个独特视角和颇有新意而又无新意的爱情观。更何况,现实生活中,婚外恋的发生已不是什么新奇的现象,但自始至终把它作为小说创作的固定模式,从事爱情小说的写作,恐怕是渡边淳一的“专利”吧。

在渡边淳一的眼里,“恋爱”的含义有必要重新诠释。他所描写的恋爱已不是司汤达在《论爱情》中所分析的恋爱,而是极具现代意义的另一种恋爱。它与家庭幸福不同,是“对另一种幸福的追求”。何谓另一种幸福,果真有必要去追求它吗?这大概与战后的日本这一特殊的社会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吧。战后的民主化社会,妇女尽管得到解放,但与男人们相比,却反过来被制度化、过于单一的婚姻所束缚。这与人们在精神上追求更高层次的人生幸福,产生了冲突或者说是矛盾。渡边淳一把这一矛盾作为当代的一个紧迫课题,通过小说这一特殊的形式,进行了深入剖析。

渡边淳一对于爱情关系的维持,有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这就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不因为时空的变化而消失:不因为他人的制约而放弃。他作品中的人物,对爱都是贪婪的。例如中的女主人公有己子,就是一个无视他人,绝对以自我为中心的爱的执著者。在旁人眼里,医科大学教授的独生女,丈夫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令人羡慕的医科大学的副教授,女儿伶俐可爱,过着舒坦幸福的生活。但她心中始终爱着一个不知道对方是否爱自己的人,并在婚前把自己的处女之身奉献给了这个男人。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她觉得她是在幸福的生活中过着不幸的每一天。

有己子以对爱与性的执著而成为一种独立存在的现代人的形象。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如剃须刀般锐利、如海面下流冰般冰冷而牢固的自信。她在悄悄地铤而走险,她像是要以此警示世人:什么样的爱情都无法永存,就如同形成水流的水珠,相互靠拢、碰撞,最后撞得粉碎,匆匆地散去。

在中,渡边淳一多次描写到女主人公有已子想把自己的身体献给深爱的久坂。为自己深爱的人奉献自己的身体,无论对方是否愿意接受,类似的描写在渡边淳一的其他作品中也屡见不鲜。在渡边淳一眼里,无论什么样的爱情都不可能是永恒的,肯定会产生厌倦。渡边淳一小说中所谓“爱”的概念,就是通过肉体的接触而不断加深。较之精神,肉体结合是占优势的,所以他才会在自己的作品里反复描写相爱的男女主人公亲热的场面。这也可以说是渡边淳一爱情小说的一大特点。

渡边淳一认为:戏剧或电影的演员有时被要求裸露肉体,如果觉得害羞而退缩,就不够格成为一个演员。与此相同,作家有时需要精神的裸露。彻底暴露内心世界的勇气能使作家不断成长。犹抱琵琶半遮面,作品就不会产生震撼的效果。因此,渡边淳一对自己作品里性爱场面的描写,从来都是不惜笔墨,无非是想以这种直接而强烈的方式告诉读者,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是何等的灼热与真挚。渡边淳一创作的追求就在于:在不长的时间里,给读者以人生、社会面的鲜明而强烈的感受;对人性深处最隐秘的层面,给予最直接、深刻和淋漓的揭示与剖析,从而引起人们对已经僵化的爱情观展开新的拓展!

除此之外,渡边淳一的作品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这就是非常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就拿来说,小说中主人公有已子在各个阶段不同的心理活动,微妙的心理变化,那种在进退维谷的矛盾中备受煎熬、拼命挣扎的心态、神态,都被渡边淳一刻画得栩栩如生,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有己子的内心世界,与有己子产生感情上的共鸣。再比如,在中除了对有己子的心理着重笔墨进行渲染之外,对敬之和久坂的心理刻画所占笔墨虽然不多,但人物的不同性格却跃然纸上。令读者每每读到妙处,不禁揪心、不禁惋惜、不禁拍案叫绝。渡边淳一不愧是写作大师,他在对人物进行客观描写的同时,通过细微的心理刻画,使人物形象变得更加丰满与真实。

在渡边文学中,人物的心理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这也是渡边文学的显著特征之一。空间的充实与否,为时间向空间的发展所左右,在中也是如此。隆冬时节,纷飞的大雪飘散在窗户的玻璃上,形成了一朵朵美丽的冰凌花。丈夫上班、女儿去学校后,家就成了有已子一个人的世界,她每天端详着美丽的冰凌花,放纵对久坂思念的翅膀,任意的翱翔在想象的空间。久坂回札幌奔丧,有已子与久坂重逢,在惊喜与恐惧中,两人来到了他们第一次放纵自己的肉体的那个旅馆,重温了婚外性爱的愉悦。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国已是晚冬,仿佛可以隐约听见春天的脚步在悄悄地临近。窗户上的冰凌花渐渐开始融化,有己子的情感世界也在一步步地走向崩溃……

有己子对敬之越发厌恶,对久坂却越发不能忘情。有己子意识到自己与敬之的感情已经很脆弱了,有如那冰凌花在阳光照射下,先是一点点龟裂,然后从龟裂处融化开来,化着水珠,最后在阳光中蒸发得无影无踪。由于敬之在给有己子做结石手术时,未经有己子同意,擅自做了绝育手术,有己子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敬之。冰凌花的裂纹暗喻了有己子和敬之之间的情感破裂。

在渡边淳一的作品中,大多是以“丈夫,情人,妻子之间三角关系的纠葛”为主题。惟此主题,构成了渡边文学的基本模式。在渡边淳一的笔端,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婚外恋进行了不同方位描述,对人生的意义、夫妻之间的关系等基本问题,从正面进行了尖锐的挑战。但很奇怪的是,婚外恋本应是一种非常尖锐、无可避免的情感矛盾,可在渡边淳一的作品里,因婚外恋而引起激烈争吵的场面却屈指可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认为,这与渡边淳一的审美观以及日本民族的情感宣泄方式不无关系。渡边淳一崇尚的是一种惟美。他认为那种轰轰烈烈的争吵或是打斗,都只会使男女主角显得低俗。所以,渡边淳一在自己的作品里,总是极力使矛盾趋于平淡化,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哭天喊地,有的只是人物内心默默的挣扎与煎熬。读渡边淳一的小说,让我感觉就像是在欣赏一幅晚秋的写生画,静谧又凄凉,随着叶子一片片的飘落,男女主角也渐渐地远去,一切都是那么的寂寥却又平和。然而,当我们仔细回味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在平淡之中蕴含着的是排山倒海的苦涩与无奈,在不经意间已经使我们窒息。这就是渡边淳一的小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汹涌澎湃,可以说,日本民族传统美中的含蓄和内敛,在渡边文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即使拥有热情奔放的感情,也不溢于言表。因此,在渡边淳一的作品里,女主角大都是外表温柔素雅的女性,其实她们心里流动着的那份强烈的感情,一旦决堤就将不可收拾。因此,当女主角遇到让自己倾心的男主角时,往往会一反平时娴静的形象,显得热情似火,放荡而妖冶。这一点又与现代美学中勇于追求自我的审美观不谋而合。就这样,渡边淳一将传统美与现代美糅合起来,把浓烈的感情隐藏到了平淡的素描之中。渡边淳一的每一部爱情小说,都是灵与肉、愉悦与苦梦、梦幻于现实相互交融的杰作。他对古典文学名著有着特别的偏好,继承和吸收了日本传统的美学观,并将其融会贯通,使它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意识。此外,渡边淳一很早就非常崇拜谷崎文学。他为谷崎文学中女性的优越性以及魔力所吸引,在小说创作中企图从官能性的自我陶醉中,发现东方式的神秘的幽玄,来创造一种东方式的感觉美、虚幻美。总之,渡边淳一爱情小说中细腻的心理描写、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以及人物的心灵颤动随着四季更迭的绮丽环境而产生的共鸣,无不体现出日本民族所特有的审美特质。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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