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全集第二卷 - xp1024.com
《冰心全集第二卷》


正文 中国新诗的将来

旧诗歌的声韵格律都打破了以后,新诗就出来了。许多的人做着,许多的人看着,许多的人讨论研究着——新诗的种子,撒在一班青年人的心地里,只要是不落在幽荫处,或是石田上,它便如同春草,随处乱生。两三年来的新诗,各时各地散见于报章杂志上的,不在万首以下,即此可见新诗是合于时代的精神,而有存在和生长的可能性的。

诗在唐代,词在宋代,曲在元代,都有它们最光荣的地位了,新诗如何呢?我个人相信:它要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占它的领地的。它不但有蓬勃的现在,还有灿烂的将来!

虽然如此,有人却在极热闹之中,为新诗的前途抱悲观。

他们说:“新诗太容易了,太‘频’了;人人都可充诗人,出口成章的随便乱写,做来做去,恐怕新诗要与‘平话’和‘弹词’同一价值,同一命运”——这话很使我思索!

固然说:诗是不可遏抑的,无心流露的情绪表现,不容任何裁制,来侵犯它的自由的;然而从客观上看起来,诗的界说,虽每人有他自己的意见,极不容易定准,而诗和非诗的界限,在人们脑中,却有时极其清晰,如:

先驱者远了!

——朱自清作

仿佛地看见簪豆花的小妹妹底影子。

——冯雪峰作

没风时白杨树也萧萧着——

萧萧外园里更不听见什么,

野花悄悄地谢了——

悄悄外园里更没有什么。

——朱湘作

一看便承认它是诗。而——只是生活程度的增高,”

“日里做事夜间睡觉,

实在太平板了!

把它颠倒起来,

夜间做事日里睡觉,

岂不有趣?”

“上码头几分钟之后,

我们觉得这里是欧化地住华化人!

适者生存的公例,

在辫子上成问题!”

这几首便不能一看立刻承认它是诗。至于:

不解放的行为,

造就了自由的思想。

(这一首是《春水》里的。为做这篇论文,又取出《繁星》和《春水》来,看了一遍,觉得里面格言式的句子太多,无聊的更是不少,可称为诗的,几乎没有!)

却是一看便不能承认它是诗!

从以上几首的意思,综合起来,——为抄录省事起见,因选些短的——或者可以说诗是偏于情感的;深入浅出的;言尽而意不尽,诗意常是仿佛要从句后涌溢出来的。反之,偏于理智判断的;言尽而意索然,一览无余的;日记式,格言式的句子,只可以叫做散文,不能叫做诗。

或有人说,前几首是抽象的描写,抒情的,后几首则近乎具体的,叙事的,不过少用象征的字眼,仍不能不是诗。然而诗不止有意境,还有艺术,要有图画般逼真的描写,音乐般和谐的声调的,叙事之中,仍不失其最深的情感。朱自清的《星火》全篇叙事,而他用:

我若有光荣呵!

……………………

我的悲哀——

虽然是天鹅绒样的悲哀呵!

便觉得异常生动。刘延陵的,末几句:

那人儿正架竹子,

晒他的青布衣裳。

真是一幅图画呵!一个乡庄的少妇,浮在纸上了!

旧诗有声韵,格律难做得上而容易做得像。新诗没有声韵格律容易做上而难得像。凭借愈少,自己的努力愈多。但人们以其容易做上,便肆无忌惮的做;近来小诗又流行开了,于是偶然有些可以独立的短句子,都也错杂拼上,都叫做诗,万首的新诗,模仿的去其大半,非诗的又去其大半;真正能表现自己情绪,而又经过艺术的组织的,也就所余无几了!这般中空的,容易激起反动的进步,怎怪留心文学的人,不为新诗的将来,抱隐忧呢?我以为要补救这乱做的弊病,只要在批评和创作这两方面注意。

有研究有见识的批评家,在今日是极其需要的。要他们在这春草般的新诗上,加以适当的培芟。我绝对不是说批评家可以干涉人做诗的自由,或说他们的鉴别力一定是精确的。

但是有一班人,以做新诗为时髦之一种,东抄西袭,不住的做,不住的发表,来扰乱诗界的空气。又有一班真为表现自己情感而做的人,又苦于没有艺术上的指导,只得自己摸索前进,或至走入歧路。——我个人总不信批评能使作家受多大的打击或奋兴;但多少总可以使作家明了自己的作品,在别人方面所生的影响。因此作家和批评家尽可两不相识两不相妨的静悄悄的各做自己的工作。

再一说:批评能引起讨论,各种不同的见地和眼光,更能予作家以莫大的辅助。——在此又引起攻击和袒护问题。

所以我主张作家和批评家尽可两不相识。固然不相识能起误解,而太相识又易徇情。不如面生些,各尽忠于艺术,为艺术而作,为艺术而批评。没有偏袒,也无意气。

在创作一方面:新诗出产,不求其多,只求其少。不是说不做,是说少做。要情绪来寻纸笔,不要劳纸笔去寻情绪。

写的时候,要为“不得不写”而写,不要为“写给人看”而写。在诗的质上,要注重:

修养感情,这修养不必限于道德问题;诗底目的,不仅是教训,专为教训的,不一定便是好诗。若说人格,则曹操枭雄,一般的也会做出: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委婉缠绵的句子来。不过诗歌是最表现作者的人格的,有的诗虽无教训之名,而有教训之实,那是因著作者的最高最浓挚的感情,在他不自觉中,无意中,感动了读者,如: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读之使人深思泪下!——总之,教训也好,不教训也好,感情总有修养底必要的。诗思要酝酿在光明活泼的性天里和“自然”有相通和人类有甚深的同情的交感。此外更宜以美术的鉴赏自娱乐,以陶冶感情,使之澄静而优美。

在诗的形上要注重:

多看多读,中外和古今的好的诗歌,都带有最浓厚的时代的精神,和特具的国民性,能予作者以极大的观感。多看能比较了许多意境,多读更能熟练了许多修辞。对于本国的特长要保守,对于外国特长要采取。至此我又想起些诗句:

着的自己身上射出来的青白色的萤光所感动,玫瑰花,红的白的互相依傍着,他们与他们的邻人们同发出优婉的清香,互相安慰着,我们虽不能说因着修辞的不妥,或是句子太长,便失了诗的意味,但如有更好的句法我们是不应当拒绝的。这等句法太欧化了。“中国的新诗”,不应以神似译品为止境。明了清楚,本是新诗的长处,我们要小心不要使它反成为空泛拖沓,成了它的短处。

一个朋友说:“新诗内容不是没有好的,不过读完不易记住,介字和形容字太多了。”

这话十分的有意思。介字和形容字太多,和声调很有关系。旧诗词里有些词句,是可减却许多介字,而并不难索解的。“中国的新诗”,在这一点上,不可不注意。

总而言之,我想新诗的将来,是上升不是下坠的,“好诗太少”,不足为病。三年历史的新诗,确已有了相当的贡献,将来更不能不趋向光明。只要做诗的人慎重的做,批评的人忠实的引导批评。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2月26日第1期,署名谢婉莹。)

正文 论文学复古

新文学运动的声浪,到了今日,沉寂了许多;译作的出品,到今日也少许多。正值近来坊间又发现了几种“反新文学”的出版物,一班关心新文学的青年人,以为新潮已到了狂澜将倒的时代,都为新文学的前途,抱了无限的隐忧。

我要安慰青年人说:时代流水似的向前走了,民族思想决不能石子似的停在中流。无论如何防阻,如何挽留,总不能使二十世纪的人物,仍去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无论如何复古,也不能使二十世纪的中国青年人,仍去守那尊奉君王和一夫多妻的制度。新思想一日不能灭,新文学一日不销沉!

新旧文学的最大的分别,决不在于形式上的语体和文言,乃在于文字中所包含的思想,某一时代特具的精神。人们既不能上下更易时代,便也决不能来和时代的文学占夺位置。

拿起那些“反新文学”的出版物来看一看罢,它们果可算为新文学的劲敌么?我每每不解,以为似这般无聊的作品,何至使一班新文学的热爱者,不惜奋其全力,天天对它们下攻击!

论到思想一方面:摊上流行的各种小杂志,尽是些流氓口吻的滑稽文字,和滥调的英雄儿女文章,无思想之足言,不必说了。就是稍大些的也是对于国内的文学,没有提倡;对于国外的文学,没有介绍。除了琐谈笔记以外,就是俗调滥套的小说,竟难有几篇向上的,建设的文字。我推测着说一句,似乎其中的作者,不尽是明了文学的人,不尽是已有了“自己的人生哲学”的人。他们描写宗教,法庭,以及社会主义等等,都取同一的态度,意思模糊,不是极端攻击,不是极端赞成,也更未有自己的建议和判断。以文学为消遣的,为不足轻重的人,本来不推求这个,看完掩卷欠伸而起,自然也没有什么。而一班以文学为神圣,要它引导,要它提醒,要它来替他们解决各种问题的人,对于这般麻木不仁的文学作品,是决不能满意的。时代渐渐的旋转过去,这种出版物的领土,当然是要渐渐缩小的,无可讳言!

论到艺术一方面:他们很少在前人未走过的文学田地,开辟自己的新途径。人物相似,背景相似,开端和收局也相似。

是为作文字而作文字,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可遏抑的情感和问题,而作文字。对于西文学的研究,似乎也见限于坊间流行的言情或侦探小说,转来转去的沿袭模仿。看完意兴索然,不留印象,似乎书中的人,和读者还隔着万重烟雾。这样感人不深,趣味又少,几乎失了文学的效用。而且他们无条件的反对新文学,同时也拒绝了新式标点,一字一点,一句一圈,层层斩断,神气不完,未免是个缺点。

反新文学的作品,既是在思想艺术两方面,都难得立足的地位,为何它们又有了复兴机会呢?至此我不得不向新文学家说:“是谁之过?”

新文学不能普遍的得国人的欢迎,固然是因为国人不了解新思想,但如果介绍的得法,中外人民的头脑构造,原是一样的,决不至于瞠目结舌,像听天书一般。无奈一班介绍者,太令读者为难了,一知半解,漫无头绪,佶屈聱牙的说下去,弄得人莫名其妙。不解就生厌烦,愈烦厌就愈不解。结果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同时国人又需要些文学的慰藉,就不得不返求于这些无聊的出版物了。

我以为“反新文学”作品的流行,是新文学进行中最可看的现象,是新文学家的当头棒和奋兴剂。如果一班读者对于所谓新文学的作品,糊里糊涂的领受了去,没有一毫的反抗和怀疑,新文学就真是不幸了。因为他如何糊涂的接受了去,也要如何糊涂的倾吐了出来。像这般无根基的建筑,新文学的前途,真是危险到不堪设想。而这种不自安,自寻活路的态度,却可以见出国人对于新的物事,不能强以不了解无条件的盲从!这真可促一班新文学者的反省和奋斗!

新文学者中不犯“反新文学”者的毛病的又有几人?新文学的作品,又有几篇是真建设,真向上,真有自己的哲学,不追逐时尚,拾人牙慧的?滥调的“资本家万恶”、“妇女解放”、“心弦”、“爱人”等等的句子,和“怜我怜卿”、“成仙成佛”不个性的作品,相去又几何?

只满纸的“呵,么,呀,的”,和“!?:—”这种堆砌白话字眼,乱点新式标号的假新文学作品,不必反新文学者,一班新文学者,先须起而廓清扫灭!

我相信除了建设,没有破坏。我们既认定:新思想是有介绍的必要的;时代的精神除了新文学,是无处寄托的;便当抖擞精神,折回原路,来寻找向上的建设的途径!

第一我们要永远拒绝:不明了原作,而以介绍为时髦的事,三天脱稿,四天出版的译述。

第二我们要永远拒绝:思想没有系统,对于艺术没有习练,对于物事没有观察,随波逐流,西抄东袭的假新文学作品。

第三我们要创造中国的新文学。至此便牵连到文法问题,中外的文法,几乎是绝不相同。

介绍者图省一点整理的手续,便文不加点的,和盘托将过来。因此语气颠倒,文义拖沓,意思暗昧,此等例举不胜举!而且许多新文学不但译文直得过火,连作品都是以外国人的口气说中国话,令读者很难了解他说的是什么。托尔斯泰说:“假如不令大多数民众了解,这艺术就是坏艺术,或者竟不是艺术。”这话虽然太偏,却也有他的真理。意思好了,工具如不好,在作者一方面真是心力枉废。文学既不是专为一班新文学者互相读阅的,还请把民众放在心上,用中国人的语气来叙述描写,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

我素来不关心,而且不喜欢讨论这些事,不过教员方面既愿意我来研究这个问题,我不得不将我的意见说一说。转以为对于这些无聊的出版物,尽可置之不闻不问,太过注意,反动更大。——而且理论是无用的,强有力的后盾,还是真正的新文学作品,真的新文学发扬光大起来,时代自会把它们驱走的。新文学家呵!四面重敌之中,突围而出的,必不是摇旗呐喊的人,沉默的创作罢!

“舵工!

小心雾里的暗礁罢。”

舵工宁静的微笑说:

“我知道那当行的水路,

这就够了!”

——《春水》五九

一九二三年二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4月14日第8期,署名谢婉莹。)

正文 致词

假如我走了,

彗星般的走了——

母亲!

我的太阳!

七十年后我再回来,

到我轨道的中心

五色重轮的你时,

你还认得这一点小小的光明么?

落花般的去了——

母亲!

我的故枝!

明天春日我又回来,

到我生命的根源

参天凌云的你时,

你还认得这一阵微微的芬芳么?

无语——无语。

母亲!

致词如此,

累你凄楚——

万全之爱无别离,

万全之爱无生死!

一九二三年二月四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2月15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正文 解脱

月明如水,

树下徘徊——

沉思——沉思。

沉思里拾起枯枝,

慨然的鞭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世人都当它是一个梦,

且是一个不分明的梦。

不分明里要它太分明,

我的朋友,

一生的忧患

从今起了!

却仍须渡过

这无边的黑海。

我的朋友!

世界既不舍弃你,

何如你舍弃了世界?

云一般的自由,

水一般的清静。

人生纵是一个梦呵,

也做了一个分明的梦。

沉思里抛了枯枝,

悠然的看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一九二三年二月五日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2月10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正文 信誓

文艺好像射猎的女神,

我是勇猛的狮子。

在我逾山越岭,

寻觅前途的时候,

她——当胸一箭!

在她踌躇满志的笑声里,

我从万丈的悬崖上

倏然奔坠于

她的光华轻软的罗网之中。

我是温善的羔羊。

甘泉潺潺的流着,

青草遍地的长着;

她慈怜的眼光俯视着,

我恬静无声地

俯伏在她杖竿之下。

我是忠诚的舟子,

寄一叶的生涯于

她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上。

她的笑靥

引导了我的前途,

她的怒颦

指示了我的归路。

我是勤慎的园丁。

她的精神由我护持,

她的心言我须听取;

深夜——清晨,

为她关心着

无情的风雨。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所言止此:

“为主为奴相终始!”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四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3月18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正文 《燕京大学一九二三级同级录》序

“住这广漠的世界上,人生——个人的人生,充其量只是一个梦罢了。”这话我似乎也承认;然而纵是宇宙无限,人类卑微,而人生决不能只是一个梦,即或是梦,也是一个极分明的梦。

在这梦中,还有一两个焦点,或是深愁,或是极乐,极分明的印在生命的历史上;与无限的宇宙,因此遗留,直到永远。

一个大学循例毕业了一班学生,这不过是学校历史上极平常的一段记事,没有什么可值得记念的。然而当局者,仔细想来,这几十个青年,从天南,从地北,自山陬,自海隅,不偶然的偶然聚到一处,不期然而然的一同站在“一九二三”的班旗之下。“一九二三”这四个字,无条件的使这几十个青年男女,触目惊心。为着这四个字,便大家合拢来,祸福与共,忧乐相关。“天实为之”!这是极平常的事情呵!是非常的平常,也更是平常的非常。

我们三十九人梦中的这个焦点,不是深愁,也不是极乐,只觉到了这点:训练的课程,从兹完毕;服务的生涯,从兹开始;数年的相聚,从兹分手。只留下现在的面庞,和年前的往事,印在这小本子上,来作寂寞时的慰安,也是无聊之极思呵!

然而《同级录》之作,原不是这般无聊的,在“仁爱与和平”里,我们掏带着同一使命,奔向着同一的前途。填崎岖为平坦,化黑暗为光明。为着要坚诚持守我们的誓愿,在分途出发以前,大家同心的慷慨的将影儿聚在一起,互相提醒,互相勉励,还要印证数十年后,我们三十九人中,是否没有一个落伍者。

别了!我的级友,只要我们在烦闷消沉、低徊翻阅这一本书的时候,能以憬憧着无限的往事,激触起无限的前途,《同级录》的价值,就在世界一切的书籍以上了!

四,十五,一九二三。

(本篇最初刊载于《北京燕京大学一九二三级同级录》,署名谢婉莹。)

正文 谢婉莹小传

莹幼客芝罘过海隅之生活者几及十年。此后受学校教育于北京又几及十年,其间仅回故乡八个月,略识南方风土,外此竟无可纪者。提笔拟自述,始瞿然警觉。诵陈与义《唐多令》词内“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之语,俯仰宇宙,慨叹何极!

(本篇最初刊载于《北京燕京大学一九二三级同级录》。)

正文 陶玲小传

君长白产,幼寓湖北,民国三年与余同学于北京贝满女子中学。君性脱爽,多才艺,性情过人。同学相善者,疾病忧苦,君爱护无不至。平居深思慕吉思爱丹女士之为人,欲以一身肩社会贫民之重任。国步多艰,社会需君矣,君勉乎哉!

(本篇最初刊载于《北京燕京大学一九二三级同级录》,署名谢婉莹。)

正文 黄世英小传

君幼读于天津仰山,受中学教育于北京贝满女中。性孝友,亲老,非君不欢。沉静温柔,临事有断,历肩校中学生团体艰钜职务,胜任愉快,而深讳惟恐不及。君喜音乐,善歌咏,孤高自赏,即之温然。君古之奇人也。

(本篇最初刊载于《北京燕京大学一九二三级同级录》,署名谢婉莹。)

正文 元代的戏曲

(甲)戏曲(乙)杂剧(丙)套数(丁)小令

(甲)演作方面(一)觋巫歌舞(二)俳优戏扮(乙)歌词方面(一)乐府(二)诗(三)词

(甲)四大作家(一)关汉卿(二)白朴(三)马致远(四)郑光祖

(乙)三期作家(一)蒙古时代(二)一统时代(三)至正时代

(甲)折数

(乙)乐调(一)大曲(二)唐宋调(三)诸宫调

(丙)声韵

(甲)杂剧(乙)院本(丙)北曲(丁)南曲

(甲)背景(一)政治环境(二)社会环境(乙)派别(一)和平派(二)激烈派

(甲)意境(一)真挚(二)潇洒(三)深刻(乙)修辞(一)不避骈律(二)不避俗语(三)善用形容字

(甲)时代关系

(乙)工具关系

在中国三千余年的文学史上,一代的文学,具有丰富的时代精神,自成段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原不止元代的戏曲;如楚汉的“骚”和“赋”,六代的“韵语”,以及唐诗,宋词,都是历代文学家所称道所承认的。然而作家之盛,作品之多,最能发泄民众的精神,描写社会的状况的,却是没有一时代的文学,能与元曲抗衡。因此我便以三个月的工夫,来对它作个系统的研究。

(甲)戏曲戏曲是元曲中最长的,有的十二折一本,有的三十二折一本,更有的四十余折一本。如吴昌龄的,王实甫的《破窑记》、等,各有二本或四本可证。

(乙)杂剧杂剧之名始于宋,却是元曲中最盛之一种,成了文学的中心。杂剧异于戏曲处,是每本只有四折,楔子有无亦不定(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冤》有五折,是个例外),每折中唱者只限一人。

(丙)套数套数是合一宫调中的诸曲为一套,歌时只用弦索,略似杂剧中的一折;但无道白,且都是自叙,不尚代言。以此别于整套戏曲,或称散套。

(丁)小令小令是很短很可爱的一种小调;略似宋词的一阕,至多不过五十八字,以此别于中调长调。

元曲除了以上的四种外,还有院本,是金代院本之遗留。

《暖姝由笔》谓:“有白有唱者名‘杂剧’,用弦索者名‘套数’,扮演戏文,跳而不唱者名‘院本’。”沈德符《顾曲杂言》说:“院本者,本北宋徽宗时五花爨弄之遗,有散说,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初与杂剧本一种,至元始分为两,迨明则院本不传久矣。”但据明周宪王《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剧的院本看来,则是有白有唱,同于杂剧,只是唱者不限一人而已。

(甲)演作方面:

(一)巫觋歌舞演作是戏剧中的化妆表情,由来很古。

按戏曲始于歌舞,歌舞始于人情酣畅。古书上说葛天氏执牛尾以歌“八阕”。又《乐记》“……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后又有农家秋收,兵队凯旋,都有家庭或朝廷的大飨,席间自然有歌舞庆祝。至周代以后,就有了巫觋歌舞。《楚语》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如此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巫觋以歌舞为职,以乐明神。周礼既废,巫风愈盛,楚越之间,祭祀鬼神,必有歌乐鼓舞,就开了戏剧之端。

(二)俳优戏扮俳优始于春秋,晋之优施,楚之优孟。

优,倡乐也,以乐人为职。其言微词托意,调戏以动作行之。

汉代以后,俳优又兼以竞技为事,如吐刀吞火走索等等,以娱朝廷。至北齐始合歌舞以演一事,但还不是完全的戏剧。唐代开始有歌舞戏,如《代关》、《踏摇娘》、《樊哙排闼》等,布置甚简,而动作有节。此外伶人以隐语讽谏,滑稽百出的,是谓滑稽戏,至晚唐最盛。以上二种,各偏一面,不能两兼。到了宋代,才有杂戏之名。每春秋圣节三大宴,各进杂剧队舞;民间宴乐,也有时用以娱宾。至金有弦索调,更进为“连厢”,仿大乐而作。有唱有弹有白,扮演者从歌词为举止,犹是舞者不唱,唱者不舞。再进就成了真正的杂剧,就是舞者自司歌唱,不过留笙笛琵琶等以和其曲。

(乙)歌词方面:

(一)乐府真正的戏剧,是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的,所以必须戏曲相表里。至于曲词之发达,追根溯湖,大约是始于乐府。我国的韵文始于“风”、“雅”、“颂”。《扶犁》、《击壤》后有三百篇,盛饰情感,必合于乐,所以古诗即乐歌,咸能咏叹。到了战国,新声竞起,乐歌乐器不尽相合,于是诗有入乐不入乐之分。至汉有乐府,郊把之时以乐和唱,是乐府之初名,以后其用渐泛。

(二)诗晋以后,渐有五七言体,不尽可歌。西汉时代,有鼓吹相和清商杂调,六代沿之。至唐代诗又大盛,以绝句为曲,如“清平”、“凉州”等等,但犹不尽其变。李白,白居易之辈,又创了长短句如“忆秦娥”、“菩萨蛮”、“忆王孙”之类,开了词的先声。李调元《曲话》说:“古乐府只是曲中泛声,后人怕失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

(三)词词古来称为诗余,为乐府之遗,多是可歌的。

而单词双叠,歌只一阕,于是有杂剧大曲出现。宋天子大宴,乐歌中有散序、靸排、偏撷,正撷、入破等,谓之“大偏”,为金元套数之始。大曲有采莲、太清剑舞、渔父舞等七种,为元曲之始(见吴梅《戏曲史》)。王世贞说:“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词不能按,乃为新声以媚之,胡语时时采入。沈约四声,遂阙其一。东南又变新体,号为南曲。大概北主劲雄,南主柔远”(见《西厢记例语》)。

梁廷瓢《曲话》说:“乐府兴而古乐废,唐绝兴而乐府废,宋人歌词兴而唐绝废,元人曲调兴而宋词又废。词诗空具声音,元曲则描写实事。作曲之始,不过只被之管弦,后且饰之优孟。元人院本,传者寥寥,其实杂剧为多。”总以上数说,元曲是从乐府——诗——词一线直下的,可无疑义。

元曲作家人才之盛,千古无两。杂剧多至千种,——今存百十七种——作家姓名可考者,有百余人。他们的作风,争奇斗胜,各有擅长。吴梅《戏曲史》有以下的话:“元剧之盛,首推大都:实甫继解元之后,创为妍倩艳冶之词。而关汉卿以雄浑易其赤帜,所作类皆奔放○漾跅弛以自喜。东篱则清俊开宗,一种,臧晋叔以为元曲之冠。论其风格,卓尔大家。三家鼎盛,矜式群英。白仁甫秋雨梧桐,实驾碧云黄花之上。后起者如王仲文,杨显之,高文秀,大名宫天挺,襄陵郑光祖,平江姚守中,山东王廷秀,或以豪迈,艳冶,恬淡胜,皆不越三家范围。至江州沈和作《潇湘八景》、《欢喜冤家》,以南北词合成,开后代传奇之首,结金元散套之局。浙中如金仙山,范子安,流寓如乔梦符等,极一时之盛。”在此元代重要作家,都已标举了。但古人著作多好嫁名于人,或不署名。元之作家,尚沿此习,故无名氏层见叠出。

又自乐人作词,习于歌咏,倡优隶卒,无不优为,而贵族文学,被于民众。庸夫弱女,有过于士大夫百倍者。元曲如赵明镜作《哑观音错立身》、《武王伐纣》,张国宾作《合汗衫》、《薛仁贵》、《高祖还乡》。红字李二作《板背儿》、《病扬雄》,花李郎作《相府院钉一钉》,都是没有正当职业的名家。——在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内,又分为四大作家三期作者等等。

为分清眉目起见,特参考其个人历史和作品,列举如下:

(甲)四大作家:

(一)关汉卿号已斋叟,大都人。金末,以解元贡于乡,后为太医院尹。著作最富,有六十三种,今仅存《鲁斋郎》等十一种。明宁献王《正音谱》评其词云:“琼筵醉客”。

(二)白朴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朐州人,后居真定。父华为枢密院判官。仁甫性最孝,幼育于元好问,生长见闻,学问博览。而自幼失母,复亡国,乃郁郁不乐,屏绝荣利。至元一统后,徙家金陵,纵情诗酒。著有《天籁词》二卷。所作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等十六种。《正音谱》评如“鹏抟九霄”。

(三)马致远号东篱,大都人。任江浙行省务官。所作有《刘阮误入桃源洞》等十四种。《正音谱》评为“朝阳鸣凤”。

(四)郑光祖字德辉,平原襄陵人。以儒补杭州路吏,秉性方直,不妄与人交。卒火葬西湖灵芝寺。所作有《醉思乡王粲登楼》等十九种。《正音谱》评“九天珠玉”。

(乙)三期作家:

(一)蒙古时代自太宗取中原以后,至元一统之初,作者多北人。

关汉卿见前。

杨显之大都人。与汉卿为莫逆交,每相切磋,故所作多当行语。有《临江驿潇湘夜雨》等八种。《正音谱》评“瑶台夜月”。

张国宾即喜时营,教坊勾管。所作有《汉高祖衣锦还乡》等三种。

石子章大都人。所作有《秦修善竹坞听琴》等三种。

《正音谱》评“清风爽籁”。

王实甫大都人。亦由金入元。所作有《四大王歌舞丽春堂》等十四种。除、《丽春堂》外,《芙蓉亭》只存一套,其他皆佚。《正音谱》评“花间美人”。

高文秀东平人。早卒。喜编梁山泊剧。黑旋风剧尤多,至八种。所作有《黑旋风诗酒丽春园》等三十四种。《正音谱》评“金瓶牡丹”。

郑廷玉彰德人,所作有《包待制智勘后庭花》等二十四种。《正音谱》评“佩玉鸣銮”。

白朴见前。

马致元见前。

李文蔚真定人。江州路瑞昌县尹。所作有《汉武帝哭死李夫人》等十二种。《正音谱》评“雪压苍松”。

李直夫女直人。即蒲察李五。其作品长于科诨。有《武元皇帝虎头牌》等十二种。《正音谱》评“梅边月影”。

吴昌龄西京人。所作有《花间四友东坡梦》等十一种。

《正音谱》评为“庭草交翠”。

武汉臣济南人。所作有《李素兰风月玉壶春》等十三种。——《静庵曲录》载其《散家财天赐老生儿》一剧,曾为英人大辟所译,千八百十七年在伦敦出版。——《正音谱》评“远山叠翠”。

王仲文大都人。所作有《淮阴县韩信乞食》等十种。

《正音谱》评“剑气腾空”。

李寿卿太原人。将仕郎除县丞。所作有《说专诸伍员吹箫》等十种。《正音谱》评“洞天春晓”。

尚仲贤真定人。江浙行省务官。所作有《张生煮海》等十种。《正音谱》评“山花献笑”。

石君宝平阳人。所作有《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等十种。

《正音谱》评“罗浮梅雪”。

纪天祥字君祥,大都人。所作有《赵氏孤儿大报冤》等八种。《正音谱》评“雪里梅花”。

戴善甫真定人。江浙行省务官。所作有《陶秀实醉写风光好》等八种。《正音谱》评“荷花映水”。

李好古保定人,或云西平人。所作有《巨灵劈华岳》等三种。《正音谱》评“孤松挂月”。

孟汉卿亳州人。所作有《张鼎智勘魔合罗》一种。

李行道一名行甫,绛州人。所作有《包待制智赚灰阑记》一种。

孙仲章大都人,或云姓李。所作有《卓文君白头吟》等二种。《正音谱》评“秋风铁笛”。

岳伯川济南人,或云镇江人。所作有《吕洞宾度铁拐李岳》等二种。《正音谱》评“云林樵响”。

康进之棣州人,或云姓陈。所作有《梁山泊黑旋风负荆》等二种。

孔文卿平阳人。所作有《秦太师东窗事犯》一种。

张寿卿东平人。浙江省掾吏。所作有《谢金莲诗酒红梨花》一种。

(二)一统时代自至元后至至顺后至元间。作者南人侨居北方者。

杨梓海盐人。至元三十年间从军征爪哇有功,后为杭州路总管,致仕,卒谥康节。所作有《敬德不伏老》等若干种。

宫天挺字大用,大名开州人。历任学官。除钓台学院山长。为权豪所中,卒于常州。

所作有《生死交范张鸡黍》等六种。《正音谱》评“西风雕鹗”。

郑光祖见前。

范康字子安,杭州人。所作有《曲江池杜甫游春》等二种。《正音谱》评“竹里鸣泉”。

金仁杰字志甫,杭州人。天历元年授建康崇宁务官,明年卒。所作有《萧何月夜追韩信》等七种。《正音谱》评“西山爽气”。

曾瑞字瑞卿,自号褐夫,大兴人。有小曲《诗酒余音》行世,所作有《才子佳人误元宵》一种。

乔吉字梦符,又号惺惺道人,太原人。美仪容,以威严自饬,至正五年卒。著作有《金钱记》等八种。《正音谱》评“神鳌鼓浪”。

(三)至正时代

秦简夫擅名都下,后居杭州。所著有《剪发留宾》等四种。《正音谱》评“削壁孤松”。

萧德祥号复斋,杭州人。业医。以古文概括作南市,盛行街市。作品有《王翛然断杀狗劝夫》等。

朱凯字士执。所作有《昊天塔孟良盗骨殖》等两种。

王晔字日华,杭州人。能词章乐府。剧本有《破阴阳八卦桃花女》一种。

此外名家尚多。《涵虚曲论》批评马东篱,董解元等一百五人的作品,并称杰作。以上只选现有作品行世的。其余无可稽考,从略。

(甲)折数元杂剧以一宫调之宫一套为一折。杂剧大抵四折,或加楔子,以补四折不足之意。楔子或在前,或在各折之间。——《元曲百种》和《元曲三十种》,所看过的,都以四折为度;只有《赵氏孤儿大报冤》一剧有五折。即空观主人凌镑初所作《西厢记凡例十则》内说:“北曲每本只四折,其情事长而非四折所能尽者,则又另分有一本。如吴昌龄的则有六本,王实甫的《破窑记》、《丽春园》、《贩茶船》、《进梅谏》、《子公高门》等各有二本,可证。”——北体每本只有题目正名四句,末句即以为本剧之总名;此似由金题目院本之唱题目而出,即歌唱之先,有人报告全剧大意。元剧中每折唱者只限一人。若末或旦,他色则有白无唱。白又有“全宾”、“全白”之分。两人对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元剧之词,大抵曲白相生,各尽其妙。北曲最重衬字,务求清俊。务头亦甚精研。

(乙)乐调元剧所用曲,多出于金院本之大曲,及唐宋词,及隋唐以来雅乐诸宫调中各曲。分列如下:

(一)出于大曲者十一:

黄钟“降黄龙衮”

正宫“小梁州”、“六么遍”

大石“催拍子”

小石“伊州遍”

仙吕“八声甘州”、“六么序”、“六么令”

中吕“普天乐”、“齐天乐”

南吕“梁州第七”

(二)出于唐宋词者七十五:

黄钟宫“醉花阴”、“女冠子”、“人月圆”等八章正宫“滚绣球”、“菩萨蛮”

二章大石“归塞北”、“念奴娇”、“百字令”等六章仙吕“点绛唇”、“天下乐”、“忆王孙”等九章中吕“粉蝶儿”、“满庭芳”等八章南吕“乌夜啼”、“感皇恩”、“贺新郎”等三章双调“驻马听”、“青玉案”、“减字木兰花”等十九章越调“梅花引”、“南乡子”、“唐多令”等八章商调“逍遥乐”,“秦楼月”等五章商角调“黄莺儿”、“踏莎行”等四章般涉调“哨遍”、“瑶台月”两章(三)出于诸宫调中各曲者二十八:

黄钟“出队子”、“刮地风”等七章

正宫“脱布衫”一章

大石“荼縻香”、“玉翼蝉”二章

仲吕“胜葫芦”等三章

中吕“迎仙客”等四章

南吕“一枝花”、“牧羊关”二章双调“庆宣和”、“搅琵琶”二章越调“青山口”、“凭栏人”等四章般涉调“耍孩儿”、“墙头花”等四章此外还有“快活三”、“四边静”等十章,名虽不见于古词曲,但有踪迹可寻,知决非创造。诸曲配置之法,亦本于宋时之“缠达”,引子后以两腔迎互循环,几成通例。如无名氏《张千替杀妻》杂剧第二折:

“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叨叨令”,“尾声”。

以此可知元剧的乐调和安排的形式,大半是旧有而非创造。又剧中第一折必用“仙吕点绛唇”套曲,第二折多用“南吕一枝花”套曲。其余多用“正宫端正好”,“商调集贤宾”

等曲,陈陈相因,不厌雷同,亦是可非议的事!

(丙)声韵谱,文,和声,是曲之三大成分。文又为律与韵加声韵,是声韵居元曲中之过半数,不容不注意。元人用韵极细。有六字三韵者,如王实甫内云:“忽听,一声,猛惊。”“自古,相女,配夫。”又《冬景时曲》云:

“臂中,紧封,守宫。”又:“醉烘,玉容,微红。”《重会时曲》云:“女郎,两相,对当。”《两世姻缘》云:“怎么,性大,便骂。”《梅香》云:“不妨,莫妨,我当。”俱三韵六字,稳贴圆当!又有每一曲中叠用一字为韵脚者,如:

乔梦符《扬州梦》:

“那吒令”倒金瓶凤头,捧琼浆玉瓯,蹴金莲凤头,并凌波玉钗,整金钗凤头,露春纤玉手。

无名氏《气英布》:

“那吒令”咱道是你这三对面先生来瞰我,那里是八拜交仁兄来访我,多么是两赖子随何是说我。

马致远《荐福碑》:

“叨叨令”往常我青灯黄卷学王道,铲地来红尘紫陌寻东道,如今十个九个人都道,都道是七日八日长安道。

元世有《北曲韵谱》。梁廷瓢《曲话》内提到:“周德清作《中原音韵》专为北曲而设。以入声叶入三声……因北方之音,舒长迟重,不能作收藏短促之声,凡入声皆读入三声。

自是风土使然,作北曲自宜歌以北音。德清之书,亦因其节之自然而为之耳。”词曲本里巷之乐,自唐来皆与诗同韵,至元始有专书。可见元人对于声韵之注意!

大曲以人多为贵,杂剧以人简为乐。但元剧中角色的数目,言人人殊,条举如下:

(甲)元曲脚色中,除末、旦,主唱为当场正色外,又有净有丑。末有外末、冲末、二末、小末。旦有老旦、大旦、小旦、旦茬、搽旦、色旦、外旦、贴旦等。又有外,或扮男,或扮女,与冲或贴同具一义,即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以年龄论,则又有孛老(俗语老寺,一悖不念子孙)、卜儿(俗语娘儿)、茬儿等。以地位职业言,有若孤、细酸伴哥、禾旦、曳刺、邦老(专饰恶人者)等,则皆有某色以扮之。自身非脚色之名,与宋金脚色同。

(乙)杂剧中用四人。曰末泥色,主引戏分付。曰副净色发乔。曰副末色主打诨。又或一人装孤老。而且独无管色,似为管调,如教坊之部头色长。

(丙)院本中用五人。一曰副净,古谓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一曰引戏(小花脸),一曰末泥(正生),一曰孤老(扮天子及诸侯王者),又曰二花爨弄。

(丁)北曲则生曰末泥,亦曰正末。外曰孛者。末曰外。

净曰,亦曰净,亦称邦老。老旦曰卜儿。其他或直称名,一说北曲脚色有正末,副末,狙狐,靓鸨,猱,捷讥,引戏共九色。然实末、旦、外、净,四人换妆。其更须多人者,则增副末(亦称冲末)、旦茬、(亦称冲旦),副净(女妆者曰花旦)。总之不出四名色。

南曲有生,旦,外贴,净,丑,末,其取名各有用意。自杨梓海盐腔起,分梨园为十色,即净,副,丑,外,副末,生,老生,旦,老旦,贴。魏良辅昆腔起,又分为冠生,杀旦等十六色。分析虽严,去古益远。

总之元剧脚色,最重要的不过四人,即末,净,旦,外。

间或有装天子及打诨者,用人是很简的。

(甲)背景

(一)政治环境政治环境,从历史上很难察考。只知元世祖从蒙古奄有中原,因军费浩繁,国用不足,就赶印许多交钞,如“中统元宝交钞”,后改用“至元交钞”,又设“平准行用库许金银”立“回易库”,许新旧钞交换。又任用阿合马、卢世荣、桑哥等聚敛之臣,交钞信用大失,民不聊生。又尊喇嘛为国师,权大无比,任意发掘宋陵及诸大臣坟墓,大伤中土文化。元分江南人为十等,有九儒十丐之目,士人最不见重于当时社会。至至顺年间,至顺帝荒淫无度,叛者蜂起,干戈无宁岁。以后又以帝王承继不得法,王室相残。贪黩盈庭,闭塞贤路,压制平民,摧残汉族。士大夫久压不得伸,精神物质两方面,都感受着痛苦;孤愤之怀,发于词章戏曲,元代作家就风起云涌。

(二)社会环境元代的社会,对于戏曲的发达,确有相当的辅助。一来因时代关系,沿宋人作词之风。二来大都两浙文人摹拟胡元村伧口气,明以相崇,阴以相嘲。三来文人无那,以作曲娱人自娱,消磨岁月,成了一种风气。四来以作曲寄托抑郁哀怨,借文字作革命事业。因历史上,地理上,性情上,学术上的四大原因,就造成作家百余人,作品千余种,为中国文学添了许多光彩!至于元以剧曲取士之说,虽无信史可征,按《雕虫馆曲选》说:

元取士有填词科,主司所定题目,止曲名及韵,宾白由演剧伶人一时所为。…………

又明沈德符《顾曲杂言》谓元人未灭南宋以前,以杂剧试士。

吴梅村序《广正谱》亦言元以杂剧取士。似元人试士,汉满蒙各不相同,题目亦不一定,但曲确为其中之一种。姑附此。

(乙)派别受了环境的影响,元曲就无形中分了两派。

虽都是对于时局表示不满,却因着作者的个性和处境的关系,有的就看透一切,蔽屣富贵;有的就高声疾呼,痛下攻击。嬉笑怒骂,各成文章。因此造成了一时代惊才绝艳的文学。读曲至此,我们真又不得不感谢造成文学的环境!

(一)和平派亦可称“高蹈派”。这一派恬淡散朗,不慕荣利,如马东篱等辈。他们的文章,放诞风流,典雅清丽,读之令人有出尘之想,如下:“马东篱《陈抟高卧》第一折:

“乌夜啼”丹砂好炼养闲身,黄金不铸封侯印。戴不得袱头紧,穿不得公裳坌。不如我这拂黄尘的布袍,漉浑酒的纶巾。

“金盏儿”报至我石枕上梦魂清,布袍底白云生。但睡呵一年半载没干净,则看你朝台暮省干功名。我睡呵黑甜了倒身如酒醉,忽喽酣睡似雷鸣,谁理会的五更朝马动,三唱晓鸡声?

又他的《黄粱梦》第一折:

“混江龙”虽然是草舍茅庵一道士,伴着这清风明月两闲人。也不知甚的秋,甚的春,甚的汉,甚的秦;长则是习疏狂,贪懒散,佯装钝,把些个人间富贵,都做了眼底浮云。

“油葫芦”莫厌追欢笑语频,但开怀好会宾。寻思离乱可伤神。俺闲遥遥独自林泉隐。您虚漂漂半纸功名进。你看这紫塞军,黄图臣,几时得个安闲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

“醉中天”假饶你手段欺韩信,舌辩赛苏秦,到底功名由命不由人,也未必能拿准。

只不如苦志修行谨慎,早图个灵丹腹孕,索强似你跨青驴踯躅风尘!

第四折:

“倘秀才”你早则省浮世风灯石火,再休恋儿女神珠玉颗,咱人百岁光阴有几何?端的日月去似撺梭,想你那受过的坎坷。

他的《三醉岳阳楼》第二折:

“贺新郎”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的斜阳又晚,想咱这百年人则在这捻指中间。空听得楼前茶客闹,争似江上野鸥闲?百年人光景皆虚幻,我觑你一株金钱柳,犹兀自间凭着十二玉阑干!

“三煞”想人能克己身无患,事不欺心睡自安,便百年能得几时闲?去向那石火光中急措手,如何迭办?你何不早回看?直到落日桑榆暮景残,方才道倦鸟知还。

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一折:

“寄生草”我情愿弃轩冕,离人生,傍泉石。一任他英雄并起图王霸,烟尘并起兴戈甲,异端并起伤风化。我和你韬光晦迹老山中,强煞如齐家治国平天下。

杨景贤《度脱刘行首》第四折:

“么篇”困来那一眠,闲来那一醉。一任渔樵说是谈非,笑煞儿曹走南料北,空叹英雄争高竞低。

宫天挺《严子陵垂钓七里滩》末段:

“离亭宴煞”九经三史文书册,压自一千场国破山河改。

富炎荣华,草介尘埃。难道禄重官高添祸害,凤楼龙阁包着成败。您那里是舜殿尧阶,严光则是跳出了十万丈是非海!

范子安《悟道竹叶舟》:

“驻马听”我故国神游,只物换星移几度秋;将浮生讲究,经了些夕阳西下水东流。

叹兴亡眉锁庙堂愁,为功名人比黄花瘦,归去休看银山铁庙层层秀。

“梅花酒”休待两鬓秋,与天子分忧,叹岁月如流,呀!

早白了人头。

“胜葫芦”煞强如铁甲将军夜过关,它驱猛试跨雕鞍。

有一日战败荒效白骨寒,争如我茅庵草舍蒲团纸帐,高卧得清闲?

高文秀《好酒赵元遇上皇》:

“甜水令”不恋高官,休将人赚!这烦恼怎生担?你道相逢惊了人胆,不如我住草舍茅庵。

马九皋的《湘妃怨》七段之二:

新酒在槽头醉,活鱼向湖边卖,算天公自有安排。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杏花村里随缘过。胜尧夫安乐窝,任贤愚后代如何。失名利痴呆汉,得清闲谁似我。一任他门外风波。

黄金散尽学风流,学得风流两鬓秋。笑您那看财奴枉了千生受,我觑那荣华似水上沤。

则不如趁中年散淡优游。斟绿酒低低的劝,滞红妆慢慢的讴,醉时节锦被里舒头。

无名氏《闲计》:

“寄生草”问甚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帐石崇势,则不如卸罗栏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争闲气使见识,赤壁山正中周郎计,乌江岸枉使重瞳力。

马嵬坡空洒明皇泪。前人勋业后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人百岁,七十稀,想着他罗裙咐地宫腰细,花钿渍粉秋波媚,金钗敲枕乌云坠。暮年翻忆少年游,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总之元曲中这类的句子,多不胜收,美不胜收。一种散淡潇洒之气,跃然纸上,但是背后却把持着失意和悲观。言下泫然,亦是“一片伤心画不成”也!

(二)激烈派亦可称颓废派。这一派的思想表现于词曲的,多是愤世嫉俗之言。有的攻击谩骂,旁若无人。有的微言讽刺,侧击旁敲。他们的射击点,一是国家政治的黑暗,二是社会上贫富的不均。酣呼绝叫,痛快淋漓,真不愧为血与泪的文学!略分如下:

攻击朝廷政治的,如:

无名氏《随何赚风庵蒯通》第一折:

“天下乐”现如今百二山河壮帝居,他则望迁也波除,倒将他剑下诛……端的是谁推翻楚项羽?

“那吒令”你起初要他时便推轮捧毂,后来时怕他慌封侯蹑足,到今时忌他便待将杀身也那灭族。他立下五大功,合受万钟禄,您将他百样妆诬!

“秃厮儿”我为甚的呆邓邓把衣裳袒裸,乱蓬蓬把鬓发婆娑。白日里叫叮叮信口自嘲歌。到晚来向羊圈里且存活消磨!

“醉春风”没来由平静了楚干戈,扶持了汉社稷,常言道太平不用旧将军,可怎生参不透这个理?

第四折:

“太平令”便做有春秋祭飨,也济不得他九泉下魂魄凄凉!倒不如早将我油烹火葬,好和他生死厮傍……这便算你加官赐。

李寿卿《伍员吹箫》第一折:

“油葫芦”怎听他费无忌说不尽瞒天谎,着伍子胥救不得全家丧。也枉了俺竭忠贞辅一人,扫烽烟定八方,倒不如他无仁无义无谦让,白落的父子擅朝纲!

攻击黑暗的法庭、贪污的官吏的,如:

王仲文《贤母不认尸》第三折:

“醉春风”天哪!这冤枉几时伸,忧愁甚日楚?但留的俺这雪霜也似白头颅儿,也倒大来是福。福只索打会官司,吃会痛苦,受会耻辱。

“普天乐”受摧残遭凌辱,这无情的棍棒,俺孩儿是有限的身躯!你看么揪头发将名姓呼,喷冷水将形容来污。打的来应心疼痛处,怎不教我放声啼哭!…………

“满庭芳”您要我数说。您大小诸官府,一铲的木笏司糊突;并无聪明正直的心腹。

尽都是那绷扒吊拷的招伏,把囚人百般拴住,打的来登时命卒。哎哟!这便是您做下的死工夫!

无名氏《陈州粜米》第一折:

“混江龙”一做的个上梁不正,更待要损人利己惹人憎。

他若是将咱刁蹬,休道我不敢掀腾!呆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他也故违了皇宣命,都是些吃仓廒的鼠耗,咂脓血的苍蝇!

“金盏儿”你道你奉官行,我道你奉私行。俺看承的一合米,关着八九个人命。又不比山麋野鹿众人争。你正是饿狼口里夺脆骨,乞儿碗底觅残羹!我能可折升不折斗,你怎也图利不图名!

第二折:

“滚绣球”待不要钱呵,怕违了众情。待要钱呵,又不是咱本谋。只这月俸做咱每人情不够。我和那权豪每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

岳伯川《度铁拐李岳》第一折:

“混江龙”都只为昧心钱,买转了这管紫霜毫,减一笔教当刑的责断,添一笔教为从的该敲。这一管纽曲作直取状笔,更狠似图财害命杀人刀。出来的都关来节去,私多公少,可曾有一件儿合道?他每都指山卖磨,将百姓画地为牢!

第三折:

带云:我想这做屠户的虽是杀生害命,还强似俺做吏人的瞒心昧己,欺天害人也。

“大清歌”他虽是杀生害命为家计,这恶业休提。俺请受了人几文钱,改是成非。似这般所为,碜可可的活取民心髓,抵多少猪肝猪蹄,也则是秤大小为生过日,不强似俺着人脓血换人衣?

马致远《荐福碑》第一折:

“么篇”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突越有了糊突富!

第三折:

“斗鹌鹑”待要屈脊低腰,又不会巧言令色。况今日十谒朱门九不开,休道有七步才,他每道十二金钗,强似养三千剑客!

无名氏《争报恩》第二折:

“耍孩儿”罢罢罢我这里声明屈,谁瞅睬,原来是你小处官司利害。衙门自古向南开,怎禁那探爪儿官长每贪财!

关汉卿第一折:

“醉中天”咱每日一瓢饮一箪食,有几双箸几张匙。若到官司使钞时,则除典当了闲文字!你合死呵,今朝便死,虽道是杀人公事,也落个孝顺名儿。

讥刺富室守财虏的,如:

萧德祥《杀狗劝夫》第一折:

“倘秀才”有些人道宜扫雪烹茶在读书舍里,又道是宜羊羔烂醉在销金帐底……谁说起寒江上一蓑归,那渔翁的冻馁?

第二折:

“滚绣球”有那等富汉每,他道是压瘴气,下的是国家祥瑞,怎知俺穷汉每少衣无食!

秦简夫《赵礼让肥》第一折:

“那吒令”想他每富家杀羊也那宰马,每日里笑哈哈飞觥也那走。俺百姓们痛杀无根椽片瓦,那里有调和五味全,但得个充饥罢!

那用主观忏悔的口气,来提醒讽劝的,如:

无名氏《来生债》第一折:

“油葫芦”不思量有限的光阴有限身,委实他钱上紧,如今那等有钱的,追富不追贫。……

“迎仙客”哎!银子也!你饥不能与人做饭食,你冷不能与人便做衣服,你这般沉默默,冷冰冰,则是一块儿家福。

和他消磨那几千年,可则更换过了几万古。他为甚不向你跟前停住?哎!这银子呵!原来分定也是前生注。

武汉臣《天赐老生儿》第二折:

“滚绣球”我那其间正年少,为本少,便恨不得向别人强要,拚着个仗剑持刀。钱也!我为你呵,也曾痛杀杀将俺父母来离,也曾急煎煎将俺那妻子来抛。哎!钱也!我为你呵,那搭儿不到?几曾惮半点勤劳。遮莫他虎啸风○律律的高山,直走上三千遍。那龙喷浪翻滚滚的长江,也经过有二百遭,我提起来魄散魂消!

第四折:

“双调新水令”一杯寿酒庆生辰,则我这满怀愁片言难尽。只因那儿贯钱,险缠杀我百年人。我受了万苦千辛,我受了那一生骂,半生恨!

又有那描写世态炎凉,以及市井小人、家奴倡优的丑态,也笔下尖酸,形容尽致,如:

无名氏《冻苏秦》第四折:

“鸳鸯煞”想当初风尘落落谁怜悯,到今日衣冠楚楚争亲近。畅道威震诸侯,腰悬六印,也索把世态炎凉,心中暗忖。假使一朝马死黄金尽,可不的依旧苏秦做陌路看承,被人哂。

萧德祥《杀狗劝夫》第一折:

“寄生草”哥哥!我又不是么出逃生子,须是你同胞共乳亲……俺哥哥富居山野有人瞅,你兄弟贫居闹市无人问!

宫天挺《范张鸡黍》第一折:

“天下乐”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今人都为名利引。

怪不着赤紧的翰林院那伙老子每钱上紧。他歪吟的几句诗,胡谄下一道文,都是些要人钱谄佞臣。

“幺篇”行下来便落在那爷羹娘饭长生运,正行着兄先弟后财帛运,又交着夫荣妻富催官运;你大拚着十年家富小儿娇,也少不了一朝马死黄金尽!

无名氏《来生债》第二折:

“红绣鞋”他几曾开东阁,把那名儒来管顾?他们可动不动便宴西楼和那妓女们欢娱。他将那茶托子人情可便暗乘除。常则是佯呆着回脸推说话,纽身躯,他们可几曾做那五百钱东道主?

郑廷玉《冤家债主》第一折:

“六幺序”这人没钱时无些钱,才有的便说夸。打扮似大户豪家。你看他耸起肩胛,迸定鼻凹!没半点儿和气谦洽。

每日在长街市上把青骢跨,只待要弄柳拈花。马儿上纽捏着身子儿诈。做出那般般样势,种种村沙!

刘时中《上高监司》:

“端正好”库藏中钞本多,贴库每弊怎除?纵关防住谁不愿坏钞法恣意强图?都是无廉耻买卖人,有过犯驵侩徒。倚仗着几文钱百般胡做,将官府觑得如无!则这素无行止乔男女,都整扮衣冠学士夫。一个个胆大心粗!

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趑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缘度。

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一折:

“青歌儿”空一带江山江山如画,只不过饭囊饭囊衣架,塞满长安乱如麻。……

关汉卿《救风尘》第四折:

“庆东原”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

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李寿卿《伍员吹箫》第三折:

“中吕粉蝶儿”都是些傲穷民趋富汉,不放我同欢同会,空走到十数筵席,有那个堪相酬对?

无名氏《来生债》第二折:

“中吕粉蝶儿”若论着今日风俗,正好宜太平箫鼓。有一等寒俭的冷冷之徒,他生来的不诚心,无实行,一个个强文假醋……

右几项所引,孤愤长鸣,泄尽一切平民不平之气,确是最雄豪最痛快的革命文学!

以上是元代作家思想的大概,其神奇畅好处,真是戛戛独造。然而元曲里所表现的思想不止这些。一部分作家愿望的卑陋,眼光的粗浅,人物的单调,却也不能隐讳。如神仙必称吕洞宾——、《城南柳》、《度柳翠》等剧——清官必称包待制——如《灰阑记》、《留鞋记》、、《生金阁》等剧——叠见层出;铺叙以至宾白,强半雷同,未兔太不留意。又剧中故事,如《王粲登楼》、《风雪渔樵记》、《冻苏秦》、《举案齐眉》等剧,原是绝好的,不假修饰改造的事实,而作者却以己意更易,刘二公、蔡邕、张仪、孟从叔等对待王粲、苏秦、朱买臣都是表面轻藐,暗中资助,富贵后相认团圆。点金成铁,俗不可耐,作者的热中心理,尽情吐露。元曲里表现的人生观,这是最下乘的!

元曲的艺术,在中国文学中,是最好的一种。因为它在意境上最真挚,最潇洒,最缠绵。在修辞上最自由,最善用俗语俗字,不避骈律,不避旧句。缘故是元代的作家,非必都有名位学问,他们写文字的时候,不必存传世的先见。兴之所至,不着深思,只图发泄胸中的情事与感想。如长江大河,流杂泥沙,而灵秀的思潮,自然奔涌。分举如下:

(甲)意境

(一)真挚元曲最善描写情感,字字从心中道出,恻恻动人。写家人骨肉之情,尤其沉挚而生动。如:

张国宾《薛仁贵衣锦还乡》第四折:

“双调新水令”我为你个养家儿也,哭得我眼睛花。哎!

则从你去家来,我则便放心不下。儿也你若不是多时归地府,怎十载滞天涯?甚的出入通达,好教我这烦恼甚时罢。

无名氏《神奴儿》第二折:

“牧羊关”我则怕你走的身子困,又嫌这铺卧冷。我与你种着火留着残灯。怕你害渴时有柿子与梨儿,害饥时有软肉也那薄饼。我将你寻到有三千遍,叫道有二千声,怎这般死没堆在灯前立,你可怎生悄声儿在门外听?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四折:

“驻马听”当日离分,痛煞煞生抛掌上珍,今朝厮认,笑吟吟猜做梦中人。二十年访不出死和存,几千回摆不下愁和恨。心暗忖甚福也得见这团圆分!

张国宾《合汗衫》第三折:

“上小楼”甚风儿便吹他到来,也有日重还乡界。则俺这烦烦恼恼哭哭啼啼,想杀我儿也,怨怨哀哀。到如今可也便欢欢喜喜无挂无碍。哎!怎把这双老爷娘做外人看待!

以上琐琐说来,柿子梨儿,恰是父母爱子一片光景。天性之爱,宛宛在目。此外描写离人思妇的情怀,也非常真切,如: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二折:

“仙吕赏花时”我做甚三叠阳关愁不听,也只为一段伤心画怎成?则不是人感慨悲离轻。听兀那流莺树顶,先啼出断肠声!

马致远《青衫泪》楔子:

“仙吕赏花时”有意送君行,无计留君住,怕的君别后有梦无书,一尊酒尽青山暮;我"h翠袖泪如珠,你带落日践长途。情惨切,意踌躇,你则身去心休去!

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中吕粉蝶儿”自执手临歧,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每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

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几万里。为数归期,那竹院里刻遍琅珷翠。

白仁甫《梧桐雨》第三折:

“鸳鸯煞”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感叹情长,凄惶泪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

第四折:

“芙蓉花”淡氤氲串烟袅,昏惨刺银灯照;玉漏迢迢,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只是心苗,不住的频频叫。

马致远第三折:

“驻马听”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凉,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偏您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步步娇”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时光,且休问劣了宫商,您则与我半句儿俄延着唱。

吴昌龄《东坡梦》第二折:

“月儿高”漫折长亭柳,情浓怕分手,欲跨雕鞍去,扯住罗衫袖。问道归期端的是甚时候?泪珠儿点点鲛觚透。唱彻阳关,重斟美酒。美酒解消愁,只怕酒醉还醒,这愁怀还依旧!

郑德辉《王粲登楼》第三折:

“迎仙客”雕檐外,红日低。画栋畔,彩云飞。十二栏干,栏干在天外倚。我这里望中原,思故里。不由我感叹酸嘶,越搅的我这一片乡心碎!

(二)潇洒元曲中潇洒轻倩的句子,几乎已都引在和平派作家的思想一段。元人意境最以自然潇洒见长。言情如水,写景如画。读之使人悠然翛然。再录如下:

王实甫的:

“离亭宴煞”闲来膝上横琴坐,醉时林下和衣卧,畅好快活,乐天知命随缘过。为伴侣,只三个,明月清风我。再不把名利侵,且须将是非躲。

马东篱的:

“寄生草”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狍腌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握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属陶潜是!

“拨不断”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关汉卿《闲道》:

“四块玉”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过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马致远《黄粱梦》第三折:

“怨别离”园林无处不萧条!春归也,犹未觉,满地梨花无人扫。寒料峭,遥望见一点青,兀良却又早不见了。

“陷尾”则与这高山流水同风韵,抵多少野草闲花作近邻。满地白云扫不尽。你与我紧关上洞门,休放个客人,我待静倚蒲团自在眠。

白仁甫《梧桐雨》第一折:

“忆王孙”瑶阶月色晃疏棂,银烛秋光冷画屏。消遣此时此夜景,和月步闲庭,苔浸的凌波罗袜冷。

马东篱《潇湘夜雨》,《烟寺晚钟》二阕:

“寿阳曲”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情泪。

“寿阳曲”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老僧禅定?

张小山小令:

“凭栏人”二客同游过虎溪,一径无尘穿翠微。寸心流水知,小窗明月归。灯下愁春愁未醒,枕上吟诗吟未成。杏花残月明,竹根流水声。

徐甜斋《甘露怀古》:

“人月圆”江皋楼观前朝寺,秋色入秦淮。败垣芳草,空廊落叶,深砌苍苔。远人南去,夕阳西下,江水东来。木兰花在,山僧试问,知为谁开?

无名氏小令:

“天净沙”枯藤老树暮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董解元《弦索西厢》:

“仙吕赏花时”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催瘦马,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离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

石君宝《花酒曲江池》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朝来个雨过郊原,早荡出晴光一片,东风软,万卉争妍,山色青螺浅。

小令乐府中,这类好句,更是书不胜书,只好从略。

(三)深刻元曲善言情,以前已提过了。元曲描写情感的手段,实在可惊!元作家最善用逼写法,逆写法。陈言务去,更深一层。婉转缠绵,遂称妙绝,如:

董解元《弦索西厢》:

“尾”心头怀着,待不思忆,口中强道不憔悴,怎瞒得青铜镜儿里?

“柘枝令”顿不开眉尖上的愁锁,解不得心头愁结。是前生夙世负偿伊,也须有还彻!

“尾”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上平西缠令”望去程依约天涯。且休上马,苦无多泪与君垂,此际情绪你争知?更说甚湘妃!

“尾”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

“尾”潇洒闲庭幽户,除梦里有时曾去,新来和梦也不曾做!

白无咎:

“后庭花煞”无情子规声更哀,畅好明白。既道不如归去,看作几声儿撺掇得那人来!

关汉卿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王实甫《草桥店梦莺莺》第三折: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郑德辉《梅香》第一折:

“幺篇”他曲未终肠先断,俺耳才闻愁越增。一程程捱入相思境,一声声总是相思令,一星星尽诉相思病。不争向琴操中,单诉着你飘零,可不道窗儿外更有个人孤另!

以上如“也须有还彻”,“若无多泪与君垂”,“和梦也不曾做”,“和天瘦”等,都是更深一层的写法。于此可悟文学上的描写工夫。

(乙)修辞:

(一)不避骈律及叠句骈偶和重叠的句子,在诗中散文中确有其美的价值,这是研究文学的人不容不承认的。因为骈律和叠句,多是前后关连,两两辉映。读时又觉得铿锵入耳,如:

李寿卿《伍员吹箫》第二折:

“哭皇天”这剑呵似半潭秋水寒,一片月光浮………

“乌夜啼”从今后半瓶浊酒有谁沽,抛下这一江野水无人渡,芳草洲,垂杨路,无人攀话,闲杀樵夫。

马致远第三折:

“双调新水令”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

白仁甫《梧桐雨》第三折:

“驻马听”隐隐天涯,剩水残山五六搭,萧萧林下,坏垣破屋两三家。……

又他的《墙头马上》第一折:

“金盏儿”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

王实甫第一折:

“油葫芦”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揽浮桥,水上苍龙偃。……

第五折: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兰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荫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乔梦符《金钱记》第一折:

“那吒令”俺则见香车载楚娃,各剌剌雕轮碾落花。王孙乘骏马,扑腾腾金鞭袅落花。游人指酒家,虚飘飘青旗镛落花。……

马致远第三折:

“梅花酒”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他部从入穷荒,我銮驾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石君宝《花酒曲江池》第一折:

“寄生草”他将那花荫串,我将这柳径穿。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桃花扇轻拂杨柳线,杨柳线怎系锦鸳鸯,锦鸳鸯不锁黄金殿。

无名氏《风送梧桐叶》第一折:

“混江龙”则为我眼中不见意中人,因此上今春不减前春恨。

王子一《误入桃源》第二折:

“倘秀才”人心此会应相重,人情今夜初相共,人生何处不相逢?………

无名氏《王焕百花亭》第二折:

“尧民歌”呀!恰便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谁想俺锦鸳鸯翻做了浪中鸥,只落得十分人带九分愁!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一折:

“混江龙”你看那昏惨惨征尘遮的遍地黑焰腾腾,燎火烧的半天半天红。绣旗飘飘,战鼓冬冬,排营拶拶,列阵重重,愁云霭霭,杀气蒙蒙。

又“笑和尚”调等在各剧中,都是头三字重的,如:

无名氏《朱砂担》第三折:

“笑和尚”你你你将这文卷细细书,我我我将桌面轻轻按。是是是小字叠千万,要要要一行行亲过眼。便便便一字字莫摧残,来来来一件件从公干。

为着音韵格律的缘故,曲里需要这骈词叠字,也未可知。

我是完全不解音律的,不敢妄断。但它在文章上,已增加了不少声调的美。

(二)不避俗字书语李调元《雨村曲话》说:“元曲妙在不工而工。其精者采之乐府,而粗者杂以方言。”又“曲始于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盖作曲自有一番才料,其修饰词章,填塞故实,了无干涉也。”吴梅《戏曲史》说:“金源以来,士大夫好以俚语入诗词,此即词变为曲之端,迨董解元作《西厢》以方言俗语,杂砌成文。王实甫《西厢》以研炼浓丽为能,但为词中异军,非曲中出色当行之作。”可见曲中不但不避俗语,而且尽量的迎合俗语,一洗贵族文学的积弊。元曲用俗语处极多,简举如下:

王实甫第四本第四折: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巍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二折:

“柳青娘”到日来扑冬冬的征鼙慢凯,韵悠悠的角声哀,响当当的铜锣款筛,忽喇喇的绣旗开。黑漫漫的杀气遮了日色,恶哏哏的人离了寨栅。不腾腾马践尘埃,碜磕磕的镫相磨,乱纷纷的枪相截,密匝匝的甲相挨。

萧德祥《杀狗劝夫》第二折:

“叨叨令”则被这吸里呼剌的朔风儿,那里好笃簌簌避。

又被这失留屑历的雪片儿,偏向我密蒙蒙坠。将这领希留合剌的布衫儿,扯来乱纷纷碎;将这双乞量曲律的蒙膝儿,罚他去直僵僵跪。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冻杀人也么哥!

越惹他必丢匹搭的响骂儿这一场扑腾腾气!

无名氏《货郎旦》第四折:

“六转”我只有黑黯黯天涯云布,更那堪湿淋淋倾盆骤雨。早是那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知奔向何方?犹喜的消消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噜阴云开处,我只见霍霍闪闪电光星炷。怎禁那萧萧瑟瑟点点滴滴雨送的来,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倒与他妆就了一幅昏昏惨惨潇湘水墨图!

用俗话的,如:

高文秀《谇范叔》第一折:

“那吒令”调大荒往上趱,抱粗腿向前跳,倒能够禄重官高!

董解元《弦索西厢》:

“仙吕绣带儿”自来心肠,更读着恁般言语,你寻思,怎禁受?………

“尾”一刻儿没巴避抵一夏,不当道你个日光菩萨,没转移好教圣贤打!

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第三折:

“夜行船”我家里还待要打柴刈苇,织屦编席,倒杼翻机,俺做庄家忒老实,俺可也不谎诈不虚脾。

郑德辉《倩女离魂》第四折:

“竹枝歌”则问这小妮子,被我都嗤嗤的扯做纸条儿!

杨文奎《翠红乡》第一折:

“天下乐”岂不闻道路上行人也那口似碑,我如今便年也波纪,可便近六十虽然咱有家私,我这眼前无一个子息。我背地里祷神祗,但得一个喂眼的,恰便似那心肝般知重你。

用书语的如下:

马致远《陈抟高卧》第三折:

“倘秀才”陛下道君子周而不比,贫道呵小人穷斯滥矣。

俺须素志于道,依于仁,据于德,本待用贤退不肖,怎倒做举枉错诸直,更是不宜!

关汉卿《救风尘》第一折:

“村里迓鼓”你也只合三思而行,再思可矣。………

马致远《荐福碑》第二折:

“滚绣球”虽然我住破窑,使破瓢,我犹自不改其乐,后来便为官也富而无骄。……

……这世里谁似晏平仲善与人交。

“叨叨令”书生何日得朝闻道?………

无名氏《认父归朝》第四折:

“太平令”俺父亲呀,又怎敢言而无信!

俗话书语整篇整套的用,自然也极讨厌,不过偶一杂在文中,因着联想的关系,倒也很实在,很省事的。

(三)善用形容字形容摹状,全得力于连绵字和形容词。

元作家对于这两种,最善运用。以上几段所引用的,都可看出。姑再列如下:

董解元《弦索西厢》:

“尾”觑着剔团圆的明月,伽伽地拜。

“尾”怎不教夫人珍珠般爱!居中中地行近前来,依次第觑着张生大人般拜。

“双声叠韵”烛荧熄,夜未央,转转添惆怅………

“鹘打兔”怎得个人来,一星星说与,教他知道!

郑德辉《倩女离魂》第三折: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

乔梦符《金钱记》第三折:

“斗鹌鹑”小生也不敢推辞,我则索勉强勉强的到口,怕不待酒醉春风散客愁,似长江淹淹的不断流。

王实甫第三折:

“金焦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衣香细生。

……

以上如“伽伽地”,“居中中地”,“转转”,“一星星”,“奄奄然”,“淹淹然”

,“细生”等字,仔细分析,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而又不可移易。达意传神,自然异常,真堪叹服!

元曲是一种最好的文学,已如上述。但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原因,新文学家所不容不知道的,就是元曲和新文学有几重直接的关系!

(甲)时代关系古文学自风雅,乐府,而五七言诗,而词而曲,层层蜕变层层打破束缚。风雅和乐府是非唱不可的,而五七言诗,即可不入乐。五七言诗是有字数限制的,而词就不必每句相同,或两句相同。词是尚典雅藻丽,而曲则俚言白话都可加入。但是曲还有个声韵格律。时至今日,新文学运动起,新诗出来,连有束缚性灵的可能性的音韵格律,都屏绝弃置,文学家的自由,已到了峰极。然而自“风”,“雅”至“词”,“曲”蜕变的痕迹,是节节可寻。“新文学必以旧文学做根基”,虽不成理论,却是个事实。元曲和新文学时代紧接,而且最民众化的。为着时代的关系,新文学家不能不加以参考、注意!

(乙)工具关系元曲和新文学还有个共同之点,就是用白话。元曲里用的白话,不但用的好,而且更彻底!如以上所引的“抱粗腿”,和“吸里呼剌的朔风儿”,“失留屑历的雪片儿”,“不谎诈不虚脾”等等,都是街头巷语,和有音无词的形容字,用来坦然!我以为做新白话文,不必一定想嵌俗语入诗,却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也不必特意规避。还有一件:

元曲善引用旧诗词,或融化无迹,或一直抄写。如薛昂夫“楚天遥”一阕之“……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是将宋词内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略改数字而成的。又白仁甫“忆王孙”一阕内,简直抄了“银烛秋光冷画屏”一句唐诗,而并不显自己才拙。

只是前人词句先得我心,不必费事更易,可以一直袭用。元曲中此类极多,大家略不介意。以上两端,元作家的自由气派,大可效法!

元曲的大概,我自己所知道的,都尽于此了。在起意做这篇论文之先,我几乎不知元曲是何物。及是商量定了,下手研究的时候,又以时间太短,曲本太多,参考的范围太广,每书都只匆匆一过,未曾细味,还有许多连看都没有看的。匆匆草出这篇来,未免对不起这一时代空前的文学,对于古人和来者,我都抱着十分的歉仄!在我自己一方面,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大部分的文学领土,这一部分又成了我现在所最叹服最喜爱的,这却是一桩很快心的事!

关于元曲研究的书,我自己很缺乏,学校图书馆里的也不完全。蒙周作人,顾名,许地山诸教授借给我许多,又指导我研究的方法,谨在此附带感谢。

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日脱稿参考书籍:

《元曲选百种》臧晋叔校

《元曲三十种》《太平乐府》杨朝英编《阳春白雪》杨朝英编

《曲苑》十卷十四种《宋元戏曲史》王国维《戏曲史》吴梅《词余讲义》吴梅《中国文学史》朱希祖《东洋史》曲选外杂剧若干种……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京学报》1927年6月第1卷第1期,署名谢婉莹。)

正文 闲情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的挑开了一本新寄来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

——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徐徐动摇。窗外不时的有好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的觉得空灵神秘。

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的,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

由悠扬,而宛转;由高吭,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放在床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澈的映在窗帘上,又急速的隐抹了去。而余影极分明的,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的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凝注之顷,不时的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

“东波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工夫,大学问。……

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扰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6月15日,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正文 寄小读者

过南宿州至蚌埠,轨道两旁,雨水成湖。湖上时有小舟来往。无际的微波,映着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画。——自此人民的口音,渐渐的改了,我也渐渐的觉得心怯,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朋友!大人们真是可钦羡的,他们的眼泪是轻易不落下来的;他们又勇敢,又大方。

我那时也不知是因为天热,心中烦躁,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只觉得那女孩儿太不可爱。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欢有这次的远行,因为或者可以从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后的通讯里,能告诉你们些略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边。我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十三岁了。他念过地理,知道地球是圆的。他开玩笑的和我说:“姊姊,你走了,我们想你的时候,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从我们的院子里,直穿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穿成一个孔穴。我们从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这是可能的事情么?——我又有一个小朋友,今年四岁了。他有一天问我说:“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门还远么?”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边远呢?

冰心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

在这开宗明义的第一信里,请你们容我在你们面前介绍我自己。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现在还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时为止,我恳切的希望你们帮助我,提携我,我自己也要永远勉励着,做你们的一个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

这信该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状,我觉得非常的荣幸!

读者》,北新书局1926年5月初版。)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在上海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要报告给你们,可惜我太忙,大约要留着在船上,对着大海,慢慢的写。请等待着。

我极不愿在第二次的通讯里,便劈头告诉你们一件伤心的事情。然而这件事,从去年起,使我的灵魂受了隐痛,直到现在,不容我不在纯洁的小朋友面前忏悔。

冰心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那时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静的。

一只小鼠,悄悄地从桌子底下出来,慢慢的吃着地上的饼屑。这鼠小得很,它无猜的,坦然的,一边吃着,一边抬头看看我——我惊悦的唤起来,母亲和父亲都向下注视了。四面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的不走,灯影下照见它很小很小,浅灰色的嫩毛,灵便的小身体,一双闪烁的明亮的小眼睛。

我小时曾为一头折足的蟋蟀流泪,为一只受伤的黄雀呜咽;我小时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时未曾做过不仁爱的事情,但如今堕落了……

冰心

话犹未了,小狗虎儿从帘外跳将进来。父亲也连忙说:“快放手,虎儿要得着它了!”

小朋友们,请容我忏悔!一刹那顷我神经错乱的俯将下去,拿着手里的书,轻轻地将它盖上。——上帝!它竟然不走。隔着书页,我觉得它柔软的小身体,无抵抗的蜷伏在地上。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

我从惊惶中长吁了一口气。母亲慢慢也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我说:“我看它实在小得很,无机得很。否则一定跑了。

初次出来觅食,不见回来,它母亲在窝里,不定怎样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堕落了,我实在堕落了!我若是和你们一般年纪的时候,听得这话,一定要慢慢的挪过去,突然的扑在母亲怀中痛哭。然而我那时……小朋友们恕我!我只装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

安息的时候到了,我回到卧室里去。勉强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里不知怎样才好——我没有换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这种状态之下,静默了有十五分钟——我至终流下泪来。

小朋友,我有一个建议:“儿童世界”栏,是为儿童辟的,原当是儿童写给儿童看的。

请容我倾吐,我信世界上只有你们不笑话我!我自从去年得有远行的消息以后,我背着母亲,天天数着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了,我也渐渐的瘦了。大人们常常安慰我说:

不但这个,看见虎儿时想起,夜坐时也想起,这印象在我心中时时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对一个成人的朋友,说了出来;我拚着受她一场责备,好减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却失笑着说:“你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针尖大的事,也值得说说!”她漠然的笑容,竟将我以下的话,拦了回去。从那时起,我灰心绝望,我没有向第二个成人,再提起这针尖大的事!

还难。总而言之,他们的事,我们不敢管,也不会管;我们的事,他们竟是不屑管。所以我们大可畅胆的谈谈笑笑,不必怕他们笑话。——我的话完了,请小朋友拍手赞成!

五日绝早过苏州。两夜失眠,烦困已极,而窗外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水漾轻波,树枝低亚。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

冰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离开了家,我如同入梦一般。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凝望着——除非是再看见这缘满豆叶的棚下的一切亲爱的人,我这梦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尽是小孩子——从家里出来,同车的也是小孩子,车前车后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觉得凄恻中的光荣。冰心何福,得这些小孩子天真纯洁的爱,消受这甚深而不牵累的离情。

还是前门远呢?

慢慢的火车出了站,一边城墙,一边杨柳,从我眼前飞过。我心沉沉如死,倒觉得廓然,便拿起国语文学史来看。刚翻到“卿云烂兮”一段,忽然看见书页上的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

我那时忽然禁制不住,看着她那智慧诚挚的脸,眼泪直奔涌了出来。我好似要堕下深崖,求她牵援一般。我紧握着她的小手,低声说:“不瞒你说,妹妹,我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一切亲爱的人!”

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不得不倾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

——车在风驰电掣的,轮声轧轧里,奔向着无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离家远了!

今早过济南,我五时便起来,对窗整发。外望远山连绵不断,都没在朝霭里,淡到欲无。

去年的一个春夜——很清闲的一夜,已过了九点钟了,弟弟们都已去睡觉,只我的父亲和母亲对坐在圆桌旁边,看书,吃果点,谈话。我自己也拿着一本书,倚在椅背上站着看。

过泰安府以后,朝露还零。各站台都在浓阴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车稍稍散步,远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复了好几遍。

自此以后,站台上时闻皮靴拖踏声,刀枪相触声,又见黄衣灰衣的兵丁,成队的来往梭巡。我忽然忆起临城劫车的事,知道快到抱犊冈了,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我这时心中只憧憬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

我也从容的笑说:“那没有什么,日子又短,那边还有人照应。”——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两手按在我的膝上,仰着脸说:“姊姊,是么?你真舍得母亲么?”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乐,已经开始。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间房子,为的要自由一些,安静一些,好写些通讯。我靠在长枕上,近窗坐着。向阳那边的窗帘,都严严的掩上。对面一边,为要看风景,便开了一半。凉风徐来,这房里寂静幽阴已极。除了单调的轮声以外,与我家中的书室无异。窗内虽然没有满架的书,而窗外却旋转着伟大的自然。

我总想是那只小鼠的母亲,含着伤心之泪,夜夜出来找它,要带它回去。

因此我走出去,问那站在两车挂接处荷枪带弹的兵丁。他说快到临城了,抱犊冈远在几十里外,车上是看不见的。他和我说话极温和,说的是纯正的山东话。我如同远客听到乡音一般,起了无名的喜悦。——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

早晨五时起来,趁着人静,我清明在躬之时,来写几个字。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临城站,我走出车外。只看见一大队兵,打着红旗,上面写着“……第二营……”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远山田垄,更没有什么。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见一个穿夜行衣服,带镖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轨道旁时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戏。更有小女孩,戴着大红花,坐在水边树底作活计,那低头穿线的情景,煞是温柔可爱。

这完全出于我意料之外了!我按着它的手,方在微颤——母亲已连忙说:“何苦来!这么驯良有趣的一个小活物……”

我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后,或者能从日本寄回信来之外,往后两个月中,因为道远信件迟滞的关系,恐怕不能有什么消息。秋风渐凉,最宜书写,望你们努力!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这通讯有长期间的间断。若是间断的时候长了些,也请你们饶恕我。因为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来写这通讯。这一层是要请你们体恤怜悯的。

我走了——要离开父母兄弟,一切亲爱的人。虽然是时期很短,我也已觉得很难过。倘若你们在风晨雨夕,在父亲母亲的膝下怀前,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快乐甜柔的时光之中,能联想到海外万里有一个热情忠实的朋友,独在恼人凄清的天气中,不能享得这般浓福,则你们一瞥时的天真的怜念,从宇宙之灵中,已遥遥的付与我以极大无量的快乐与慰安!

晨七时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来接,一声“姑姑”,予我以无限的欢喜。——到此已经四五天了,休息之后,俗事又忙个不了。今夜夜凉如水,灯下只有我自己。在此静夜极难得,许多姊妹兄弟,知道我来,多在夜间来找我乘凉闲话。

只浅蓝色的山峰一线,横亘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烟,镑镑的屯在谷中,如同云起。朝阳极光明的照临在无边的整齐青绿的田畦上。我梳洗毕凭窗站了半点钟,在这庄严伟大的环境中,我只能默然低头,赞美万能智慧的造物者。

这只是沿途的经历,感想还多,不愿在忙中写过,以后再说。夜深了,容我说晚安罢!

我又神经错乱的拿起书来,可恨呵!

然而我终竟是个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个。我时常暗恨我自己!临行之前,到姨母家里去,姨母一面张罗我就坐吃茶,一面笑问:“你走了,舍得母亲么?”

火车还没有开行,小弟弟冰季别到临头,才知道难过,不住的牵着冰叔的衣袖,说:“哥哥,我们回去罢。”他酸泪盈眸,远远的站着。我叫过他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又无力的放下手来,他们便走了。——我们至终没有一句话。

这次过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车,茶房直引她们到我屋里来。她们带着好几个提篮,内中一个满圈着小鸡。那时车中热极,小鸡都纷纷的伸出头来喘气,那个女儿不住的又将它们按下去。她手脚匆忙,好似弹琴一般。那女儿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一套麻纱的衣服,一脸的麻子,又满扑着粉,头上手上戴满了簪子,耳珥,戒指,镯子之类,说话时善能作态。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时读书至夜深,再看见有鼠子出来,我总觉得忧愧,几乎要避开。

我没有同她招呼,只望着窗外,一回头正见她们谈着话,那女孩儿不住撒娇撒痴的要汤要水;她母亲穿一套青色香云纱的衣服,五十岁上下,面目蔼然,和她谈话的态度,又似爱怜,又似斥责。我旁观忽然心里难过,趁有她们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亲,不觉凭在甬道的窗边,临风偷洒了几点酸泪。

在我极难过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还能从容不迫的劝我。虽不知背地里如何,那时总算体恤、坚忍,我感激至于无地!

“不要紧的,这是好事!”我何尝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说起来,恐怕比他们说的还动听。

它仍是怡然的不动。——一声喜悦的微吼,虎儿已扑着它,不容我唤住,已衔着它从帘隙里又钻了出去。出到门外,只听得它在虎儿口里微弱凄苦的啾啾的叫了几声,此后便没有了声息。——前后不到一分钟,这温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飕的着了一箭!

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铃,便没有人进来搅我。龚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今早这样恬静喜悦的心境,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书此不但自慰,并以慰弟弟们和记念我的小朋友。冰心

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

“别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连忙抛了书,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冰季的笔迹呵!小弟弟,如何还困弄我于别离之后?

我虽是弱者,我还有我自己的傲岸,我还不肯在不相干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点。行前和一切师长朋友的谈话,总是喜笑着说的。我不愿以我的至情,来受他们的讥笑。然而我却愿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面前乞得几点神圣的同情的眼泪!

窗外是斜风细雨,写到这时,我已经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谈罢!冰心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

我三次拿起笔来,都因门环响中止,凭阑下视,又是哥哥姊妹来看望我的。我慰悦而又惆怅,因为三次延搁了我所乐意写的通讯。

小朋友:

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厌凄恋的言词,再不说什么话,来撩乱你们简单的意绪。

我们正不妨得寸进寸、得尺进尺的,竭力占领这方土地。有什么可喜乐的事情,不妨说出来,让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么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说出来,让天下小孩子陪着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无须畏缩。——小朋友,这是我们积蓄的秘密,容我们低声匿笑的说罢!大人的思想,竟是极高深奥妙的,不是我们所能以测度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是非,往往和我们的颠倒。往往我们所以为刺心刻骨的,他们却雍容谈笑的不理;我们所以为是渺小无关的,他们却以为是惊天动地的事功。比如说罢,开炮打仗,死了伤了几万几千的人,血肉模糊的卧在地上。我们不必看见,只要听人说了,就要心悸,夜里要睡不着,或是说呓语的;他们却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欢操纵这些事。又如我们觉得老大的中国,不拘谁做总统,只要他老老实实,治抚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碍我们的游戏,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大人们却奔走辛苦的谈论这件事,他举他,他推他,乱个不了,比我们玩耍时举“小人王”

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此三两月内,自分已和文字绝缘;因为昨天看见《晨报》副刊上已特辟了“儿童世界”一栏,欣喜之下,便借着软弱的手腕,生疏的笔墨,来和可爱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讯。

今天都在你们面前陈诉承认了,严正的小朋友,请你们裁判罢!

小朋友:

小朋友们:

小朋友!明天午后,真个别离了!愿上帝无私照临的爱光,永远包围着我们,永远温慰着我们。

别了,别了,最后的一句话,愿大家努力做个·好·孩·子!

夜中只是睡不稳,几次坐起,开起窗来,只有模糊的半圆的月,照着深黑无际的田野。

过金陵正是夜间,上下车之顷,只见隔江灯火灿然。我只想象着城内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见的,只是长桥下微击船舷的黄波浪。

正文 惆怅

当岸上灯光,水上星光,

无声地遥遥相照。苍茫里,倚着高栏,

只听见微击船舷的波浪。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怅——无着!来安慰病中的我,絮絮地温人的爱语——几次醒来,

药杯儿自不在手里。海风压衾,明灯依然,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怅——无着!

循着栏杆来去,——群中的欢笑,

掩不过静里的悲哀!“我在海的怀抱中了,

母亲何处?”天高极,海深极,月清极,人静极,空泛的宇宙里,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怅——无着!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

散文集《闲情》。)

正文 纸船——寄母亲

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10月4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正文 乡愁

——示HH女士

我们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舟上遇见了。谈笑的资料穷了之后,索然的对坐,

无言的各起了乡愁。满月的银光

射在无边的海上。琴弦徐徐的拨动了生涩的不动人的调子,天风里,

居然引起了无限的凄哀?浓雾塞窗,

冷寂无聊。角儿里相挨的坐着——不干己的悲剧之一幕,曼声低诵的时候,

竟引起你清泪沾裳?已行至此,

何如作壮语?”

前途只闪烁着不定的星光,后顾却望见了飘扬的爱帜。为着故乡,

我们原只是小孩子!

不能作壮语,不忍作壮语,

也不肯作壮语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10月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正文 寄小读者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

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

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

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

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

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

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

亲爱的弟弟们:

波士顿一天一天的下着秋雨,好像永没有开晴的日子。落叶红的黄的堆积在小径上,有一寸来厚,踏下去又湿又软。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还是一天一遭。很长很静的道上,自己走着,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有时自笑不知这般独往独来,冒雨迎风,是何目的!走到了,石矶上,树根上,都是湿的,没有坐处,只能站立一会,望着蒙蒙的雾。湖水白极淡极,四围湖岸的树,都隐没不见,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觉得神秘。

回来已是天晚,放下绿帘,开了灯,看中国诗词,和新寄来的晨报副镌,看到亲切处,竟然忘却身在异国。听得敲门,一声“请进”,回头却是金发蓝睛的女孩子,笑颊粲然的立于明灯之下,常常使我猛觉,笑而吁气!

正不知北京怎样,中国又怎样了?怎么在国内的时候,不曾这样的关心?——前几天早晨,在湖边石上读华兹华斯(ordsh)的一首诗,题目是《我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men,

In land beyond the sea,

Nor, England! did I knoill then

love I bore to thee.

大意是: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英格兰!我才知道我付与你的是何等样的爱。

读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怅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识的!湖畔归来,远远几簇楼窗的灯火,繁星般的灿烂,但不曾与我以丝毫慰藉的光气!

想起北京城里此时街上正听着卖葡萄,卖枣的声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时黄昏睡起,秋风中听此,往往凄动不宁。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们都到安定门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风侵衣。一声声卖枣声墙外传来,觉得十分黯淡无趣。正不解为何这般寂寞,忽然你们的笑语喧哗也从墙外传来,我的惆怅,立时消散。自那时起,我承认你们是我的快乐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气,秋风是不会引人愁思的。但那时却不曾说与你们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来,这里虽没有卖葡萄甜枣的声响,而窗外风雨交加。——为着人生,不得不别离,却又禁不起别离,你们何以慰我?……一天两次,带着钥匙,忧喜参半的下楼到信橱前去,隔着玻璃,看不见一张白纸。又近看了看,实在没有。

无精打采的挪上楼来,不止一次了!明知万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这两次终不肯不走,你们何以慰我?

夜渐长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愿隔着地球,和你们一同勉励着在晚餐后一定的时刻用功。只恐我在灯下时,你们却在课室里——回家千万常在母亲跟前!这种光阴是贵过黄金的,不要轻轻抛掷过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羡慕你们!——往常在家里,夜中写字看书,只管漫无限制,横竖到了休息时间,父亲或母亲就会来催促的,搁笔一笑,觉得乐极。

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时候,只能无聊的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还乡的梦。弟弟!想着我,更应当尽量消受你们眼前欢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亲又忙了。今年种得多不多?我案头只有水仙花,还没有开,总是含苞,总是希望,当常引起我的喜悦。

快到晚餐的时候了。美国的女孩子,真爱打扮,尤其是夜间。第一遍钟响,就忙着穿衣敷粉,纷纷晚妆。夜夜晚餐桌上,个个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戏译这四句诗给她们听。横三聚五的凝神向我,听罢相顾,无不欢笑。

不多说什么了,只有“珍重”二字,愿彼此牢牢守着!

冰心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闭璧楼。

倘若你们愿意,不妨将这封信分给我们的小朋友看看。途中书信,正在整理,一两天内,不见得能写寄。将此塞责,也是慰情聊胜无呵!又书。

者》。)

正文 好梦——为《晨报》周年纪念作

自从太平洋舟中,银花世界之夜以后,再不曾见有团圆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黄昏直至夜深,只见黑云屯积了来,湖面显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连绵,十四十五两夜,都从雨声中度过,我已拚将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后,她竟来看我,竟然谈到慰冰风景,竟然推窗——窗外树林和草地,如同罩上一层严霜一般。“月儿出来了!”我们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离开了径道,从露湿的秋草上踏过,轻软无声。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足下。她的外衣铺着,我的外衣盖着,我们无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觉得秋凉。

月儿并不十分清明。四围朦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叠锦。对岸远处一两星灯火闪烁着。湖心隐隐的听见笑语。一只小舟,载着两个人儿,自淡雾中,徐徐泛入林影深处。

回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月光之下,点漆的双睛,乌云般的头发,脸上堆着东方人柔静的笑。如何的可怜呵!我们只能用着西方人的言语,彼此谈着。

她说着十年前,怎样的每天在朝露还零的时候,抱着一大堆花儿从野地上回家里去。——又怎样的赤着脚儿,一大群孩子拉着手,在草地上,和着最柔媚的琴声跳舞。到了酣畅处,自己觉得是个羽衣仙子。——又怎样的喜欢作活计。夏日晚风之中,在廊下拈着针儿,心里想着刚看过的书中的言语……这些满含着诗意的话,沁人心脾,只有微笑。

渐渐的深谈了:谈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泼,和东方女孩子的温柔;谈到哲学,谈到朋友,引起了很长的讨论,“淡交如水”,是我们不约而同的收束。结果圆满,兴味愈深,更爽畅的谈到将来的世界,渐渐侵入现在的国际问题。我看着她,忽然没有了勇气。她也不住的弄着衣缘,言语很吞吐。——然而我们竟将许多伤心旧事,半明半晦的说过。“最缺憾的是一时的国际问题的私意!理想的和爱的天国,离我们竟还遥远,然而建立这天国的责任,正在我们……”她低头说着,我轻轻地接了下去,“正在我们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儿身上。”

自此便无声响。刚才的思想太沉重了,这云淡风轻的景物,似乎不能负载。我们都想挣脱出来,却一时再不知说什么好。数十年相关的历史,几万万人相对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我们两个身上——惆怅到不可言说!

百步外一片灯光里,欢乐的歌声悠然而起,穿林度水而来——我们都如梦醒,“是西方人欢愉活泼的精神呵!”她含笑的说着,我长吁了一口气!

思想又扩大了,经过了第二度的沉默——只听得湖水微微激荡,风过处橡叶坠地的声音。

我不能再说什么话,也不肯再说什么话——她忽然温柔的抚着我的臂说:“最乐的时间,就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环境之中,却是彼此静默着没有一句话说!”

月儿愈高,风儿愈凉。衣裳已受了露湿,我们都觉得支持不住。——很疲缓的站起,转过湖岸,上了层阶,迎面灿然的立着一座灯火楼台。她邀我到她楼上屋里去,捧过纪念本子来,要我留字。题过姓名,在“快乐思想”的标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笔写下去,是:

“月光的底下,湖的旁边,和你一同坐着!”

独自归来的路上,瘦影在地。——过去的一百二十分钟,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场好梦。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夜,闭璧楼,威尔斯利。

散文集《闲情》。)

正文 远道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

夙昔梦见之……”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晨



父亲十月三日的来书,

当做最近的消息。

我泫然的觉出了世界上的隔膜!

二自己

收拾着安息去罢,

如今不在母亲的身旁了。



半信半疑的心中充满了生意——下得楼来,因着空的信匣,

却诅咒了无味的生活。

四万众凝神之中,我不听“倾国”的音乐,

却苦忆着初学四弦琴的弟弟。



微笑说“所有的都在这里了。”我微微的起了战栗,

“这是何等残忍的话呵!”勉强不经意的收起钥匙,

回身去看他刚送来的公阅的报。



从回家的梦里醒来,明知是无用的,仍要闭上眼睛,希望真境是梦,

梦境是真。



母亲是最好的妈妈!”在她满足的微笑里,

我竟起了无谓的不平。



不要尽到湖上去呵!”为着要慰安自己,连梦中母亲的话语

也听从了!



如夜夜都在还乡的梦里,二十四点钟也平分了,

可怜并不是如此!

一○

看见了中国的邮票。这一日的光阴,

已是可祝福的!

一一我凄然的承认了

许多诗词

在文学上的价值。

一二都在敲门声中错乱的收起,对着凝视着

我的她,揉着眼睛

掩饰的抱怨着烦难的功课。

一三个个说着别离苦,弟弟书来,

却只是欢欣鼓舞。我已从喜乐的字里,

寻出泪珠了!

一四

竟能悠悠地生活着!忙中猛然想起,

就含泪的褒奖自己的坚强。

一五

如飞的走下楼来,

“忙什么?”

“再见,我回家去。”这一答是出乎意外似的,

我呆立了半晌……

一六

“愉快……”是笑着回答的上半句;

“只是想家!”

是至终没有说出的下半句。

一七

都束在母亲的一句话里,

“自己爱自己!”是的,为着爱自己,这不自爱的笔儿

也当停止了!

收入诗集《春水》。)

正文 寄小读者

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给父亲的一封信,描写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记还详。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写信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也一定有许多的小读者,希望得着她的消息。所以我请于父亲,将她这封信发表。父亲允许了,我就略加声明当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责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亲爱的父亲:

我不愿告诉我的恩慈的父亲,我现在是在病院里;然而尤不愿有我的任一件事,隐瞒着不叫父亲知道!横竖信到日,我一定已经痊愈,病中的经过,正不妨作记事看。

自然又是旧病了,这病是从母亲来的。我病中没有分毫不适,我只感谢上苍,使母亲和我的体质上,有这样不模糊的连结。血赤是我们的心,是我们的爱,我爱母亲,也并爱了我的病!

前两天的夜里——病院中没有日月,我也想不起来——S女士请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书室里,灭了灯,燃着闪闪的烛,对着熊熊的壁炉的柴火,谈着东方人的故事。——一回头我看见一轮淡黄的月,从窗外正照着我们;上下两片轻绡似的白云,将她托住。S女士也回头惊喜赞叹,匆匆的饮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来不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边闪烁。

她指点给我看:那边是织女,那个是牵牛,还有仙女星,猎户星,孪生的兄弟星,王后星,末后她悄然的微笑说:“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记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时候,我卧在床上,看着疏星从我窗外度过,那时便也和同老友相见一般的喜悦。”她说着起了微喟。月光照着她飘扬的银白的发,我已经微微的起了感触:如何的凄清又带着诗意的句子呵!

我问她如何会认得这些星辰的名字,她说是因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缘故,这时父亲已横上我的心头了!

记否去年的一个冬夜,我同母亲夜坐,父亲回来的很晚。

我迎着走进中门,朔风中父亲带我立在院里,也指点给我看:

这边是天狗,那边是北斗,那边是箕星。那时我觉得父亲的智慧是无限的,知道天空缥缈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径上,缓缓的走着。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还起来,早餐后又卧下。午后还上了一课,课后走了出来,天气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荡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临流坐下,觉得弱又无聊。晚霞和湖波的细响,勉强振起我的精神来,黄昏时才回去。夜里九时,她们发觉了,立时送我入了病院。

医院是在小山上学校的范围之中,夜中到来看不真切。医生和看护妇在灯光下注视着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感觉。——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晓。

早晨绝早,看护妇抱着一大束黄色的雏菊,是闭璧楼同学送来的。我忽然下泪忆起在国内病时床前的花了,——这是第一次。

这一天中睡的时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断的来,不多时便屋里满了清香。玫瑰也有,菊花也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认识。因为同学多了,只认得面庞,名字实在难记!

我情愿在这里病,饮食很精良,调理的又细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劳神,连头都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几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见礼拜堂红色的屋顶和塔尖,看见图书馆,更隐隐的看见了慰冰湖对岸秋叶落尽,楼台也露了出来。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见一只红头花翎的啄木鸟,在枝上站着,好一会才飞走。

又看见一头很小的松鼠,在上面往来跳跃。

从看护妇递给我的信中,知道许多师长同学来看我,都被医生拒绝了。我自此便闭居在这小楼里,——这屋里清雅绝尘,有加无已的花,把我围将起来。我神志很清明,却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只停在“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的状态之中。

何从说起呢?不时听得电话的铃声响:

“……医院……她么?……很重要……不许接见……眠食极好,最要的是静养,……书等明天送来罢,……花和短信是可以的……”

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话,我倚枕模糊可以听见。猛忆起今夏病的时候,电话也一样的响,冰仲弟说:

“姊姊么——好多了,谢谢!”

觉得我真是多事,到处叫人家替我忙碌——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过。

第二天头一句问看护妇的话,便是“今天许我写字么?”

她笑说:“可以的,但不要写的太长。”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写给家里,报告我平安。

不是我想隐瞒,因不知从哪里说起。第二封便给了闭璧楼九十六个“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

我说:

“感谢你们的信和花带来的爱!——我卧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远远看着湖水,看着天空。偶然也看见草地上,图书馆,礼堂门口进出的你们。我如何的幸福呢?没有那几十页的诗,当功课的读。没有晨兴钟,促我起来。我闲闲的背着诗句,看日影渐淡,夜中星辰当着我的窗户;如不是因为想你们,我真不想回去了!”

信和花仍是不断的来。黄昏时看护妇进来,四顾室中,她笑着说:“这屋里成了花窖了。”

我喜悦的也报以一笑。

我素来是不大喜欢菊花的香气的,竟不知她和着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脸上时,会这样的甜美而浓烈!——这时趁了我的心愿了!日长昼永,万籁无声。一室之内,惟有花与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门谢客,过我的清闲回忆的光阴。

把往事一一提起,无一不使我生美满的微笑。我感谢上苍:过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无遗憾,只有这次的别离,忆起有些儿惊心!

医生只许她说,不许我说。她双眼含泪,苍白无主的面颜对着我,说:“本想我们有一个最快乐的感恩节……然而不要紧的,等你好了,我们另有一个……”

我握着她的手,沉静的不说一句话。等她放好了花,频频回顾的出去之后,望着那“母爱”的后影,我潸然泪下——这是第二次。

夜中绝好,是最难忘之一夜。在众香国中,花气氤氲。我请看护妇将两盏明灯都开了,灯光下,床边四围,浅绿浓红,争妍斗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严净的天空里,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风中,颤摇有声。我凝然肃然,此时此心可朝天帝!

猛忆起两句:

风来四面卧中央。

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护妇微笑的进来,开了窗,放下帘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的都抱了出去,回头含笑对我说:“太香了,于你不宜,而且夜中这屋里太冷。”——

我只得笑着点首,然终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现在独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温香不断——“花怕冷,我便不怕冷么?”我因失望起了疑问,转念我原是不应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间多眠,夜里便十分清醒。到了连书都不许看时,才知道能背诵诗句的好处,几次听见车声隆隆走过,我忆起:

雷声车是梦中过。朋友们送来一本书,是内中有一段恍惚说:

“世界上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有人能增加些美到世上去,这人便是天之骄子。”

真的,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今日黄昏时,窗外的慰冰湖,银海一般的闪烁,意态何等清寒?秋风中的枯枝,丛立在湖岸上,何等疏远?秋云又是如何的幻丽?这广场上忽阴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飘忽无着?

沉黑中仍是满了花香,又忆起:

他生宜护玉精神!

父亲!这两句我不应写了出来,或者会使你生无谓的难过。但我欲其真,当时实是这样忽然忆起来的。

没有这般的孤立过,连朋友都隔绝了,但读信又是怎样的有趣呢?

一个美国朋友写着:

“从村里回来,到你屋去,竟是空空。我几乎哭了出来!

看见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难过。告诉我,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十分乐意听你的命令!”

又一个写着说:

“感恩节近了,快康健起来罢!大家都想你,你长在我们的心里!”

但一个日本的朋友写着:

“生命是无定的,人们有时虽觉得很近,实际上却是很远。

你和我隔绝了,但我觉得你是常常近着我!”

中国朋友说:

“今天怎么样,要看什么中国书么?”

都只寥寥数字,竟可见出国民性——一夜从杂乱的思想中度过。

清早的时候,扫除橡叶的马车声,辗破晓静。我又忆起:

入门下马气如虹。

底下自然又连带到:

我今垂翅负天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时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节,窗外的树枝都结上严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气。

——今天草场上断绝人行,个个都回家过节去了。美国的感恩节如同我们的中秋节一般,是家族聚会的日子。

父亲!我不敢说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感恩节在我心中,并没有什么甚深的观念。

然而病中心情,今日是很惆怅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镑镑的朝霭中,我默望窗外,万物无语,我不禁泪下。——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来是不喜热闹的。每逢佳节,就想到幽静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这小楼里,也是清福。昨天偶然忆起辛幼安的《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随手便记在一本书上,并附了几个字:

“明天是感恩节,人家都寻欢乐去了,我却闭居在这小楼里。然而忆到这孤芳自赏,别有怀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悦的笑了。”

花香缠绕笔端,终日寂然。我这封信时作时辍,也用了一天工夫。医生替我回绝了许多朋友,我恍惚听见她电话里说:

“她今天看着中国的诗,很平静,很喜悦!”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诗,今天却是拿书遮着我的信纸。父亲!我又淘气了!

看护妇的严净的白衣,忽然现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来给我——同时她发觉了我写了许多,笑着便来禁止,我无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实是一个最可爱的女子,当她在屋里蹀躞之顷,无端有“身长玉立”四字浮上脑海。

当父亲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生龙活虎般在雪中游戏了,不要以我置念罢!——寄我的爱与家中一切的人!我记念着他们每一个!

这回真不写了,——父亲记否我少时的一夜,黑暗里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亲,一星灯火里,我们在山上下彼此唤着。我一忆起,心中就充满了爱感。如今是隔着我们挚爱的海洋呼唤着了!亲爱的父亲,再谈罢,也许明天我又写信给你!女儿莹倚枕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小朋友:

我常喜欢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

“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

许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似乎已经从人群里认识了你的母亲!”

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到,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骄傲。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阑旁。海波声中,你已会呼唤‘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不时的起争论。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话的孩子。母亲坚执说是的。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冷汗被面的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呜咽不能成声。我从后屋连忙进来,珍重的揽住,经过了无数的解释和安慰。

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的离开你的床前。”

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呜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亲又不在家。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的。因着你奇异的智慧,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觉。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接了过来。”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亲以智慧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何况她的唯一挚爱的女儿?

“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安静。早晨这左右两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容易天天这样的将就的编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朋友。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觉。

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做船,飘浮在脸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的爱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脱下靴子,发现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

‘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天天吃着饭,呆呆的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的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的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她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朋友!当你寻见了世界上有一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爱你,都千百倍的胜过你自己的时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泪,不死心塌地的爱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爱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

“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什·么”

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的麾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来爱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

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的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小朋友!告诉你一句小孩子以为是极浅显,而大人们以为是极高深的话,“·世·界·便·是·这·样·的·建·造·起·来·的!”

世界上没有两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头上的两根丝发,也不能一般长短。然而——请小朋友们和我同声赞美!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小朋友!我敢说,也敢信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敢来驳我这句话。当我发觉了这神圣的秘密的时候,我竟欢喜感动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涌到最高度,我知道于我的病体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写的都不出乎你们的智慧范围之外。——窗外正是下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气,也正无声的赞美她们的“自然母亲”的爱!

我现在不在母亲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爱没有一刻离开我,她自己也如此说!——

暂时无从再打听关于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会写信给我的母亲。我说:“亲爱的母亲,请你将我所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随时记下寄来给我。我现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要从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们正在母亲的怀里。——小朋友!我教给你,你看完了这一封信,放下报纸,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亲——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门槛上,静静的等她回来——不论在屋里或是院中,把她寻见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右亲她的脸,你说:“母亲!

若是你有工夫,请你将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给我听!”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听得见她心脉和缓的跳动,你仰着脸,会有无数关于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从她口里天乐一般的唱将出来!

然后,——小朋友!我愿你告诉我,她对你所说的都是什么事。

我现在正病着,没有母亲坐在旁边,小朋友一定怜念我,然而我有说不尽的感谢!造物者将我交付给我母亲的时候,竟赋予了我以记忆的心才;现在又从忙碌的课程中替我匀出七日夜来,回想母亲的爱。我病中光阴,因着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谈罢,致我的爱与你们的母亲!你的朋友冰心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五日晨,圣卜生疗养院,威尔斯利。

小朋友:

从圣卜生医院寄你们一封长信之后,又是二十天了。十二月十三之晨,我心酸肠断,以为从此要尝些人生失望与悲哀的滋味,谁知却有这种柳暗花明的美景。但凡有知,能不感谢!

小朋友们知道我不幸病了,我却没有想到这病是须休息的,所以当医生缓缓的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神经错乱。十三、十四两夜,凄清的新月,射到我的床上,瘦长的载霜的白杨树影,参错满窗。——我深深的觉出了宇宙间的凄楚与孤立。一年来的计划,全归泡影,连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秋风飒然,我的头垂在胸次。我竟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后两夜,第二次便是现在了,我竟不知明月能伤人至此!

昏昏沉沉的过了两日,十五早起,看见遍地是雪,空中犹自飞舞,湖上凝阴,意态清绝。

我肃然倚窗无语,对着慰冰纯洁的饯筵,竟麻木不知感谢。下午一乘轻车,几位师长带着心灰意懒的我,雪中驰过深林,上了青山(TheBlueHills)到了沙穰疗养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围山色之中,丛密的松林,将这座楼圈将起来。清绝静绝,除了一天几次火车来往,一道很浓的白烟从两重山色中串过,隐隐的听见轮声之外,轻易没有什么声息。单弱的我,拚着颓然的在此住下了!

一天一天的过去觉得生活很特别。十二岁以前半玩半读的时候不算外,这总是第一次抛弃一切,完全来与“自然”相对。以读书,凝想,赏明月,看朝霞为日课。有时夜半醒来,万籁俱寂,皓月中天,悠然四顾,觉得心中一片空灵。我纵欲修心养性,哪得此半年空闲,幕天席地的日子,百忙中为我求安息,造物者!我对你安能不感谢?

日夜在空旷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动。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转移了位置?

都成了我关心的事。在月亮左侧不远,一颗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使我注意的。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闪闪照人,想来不是“牵牛”就是“织女”。此外秋星窈窕,都罗列在我的枕前。

就是我闭目宁睡之中,它们仍明明在上临照我,无声的环立,直到天明,将我交付与了朝霞,才又无声的历落隐入天光云影之中。

说到朝霞,我要搁笔,只能有无言的赞美。我所能说的就是朝霞颜色的变换,和晚霞恰恰相反。晚霞的颜色是自淡而浓,自金红而碧紫。朝霞的颜色是自浓而深,自青紫而深红,然后一轮朝日,从松岭捧将上来,大地上一切都从梦中醒觉。

便是不晴明的天气,夜卧听檐上夜雨,也是心宁气静。头两夜听雨的时候,忆起什么“……

第一是难听夜雨!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洒空阶更阑未休……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等句,心中很惆怅的,现在已好些了。小朋友!我笔不停挥,无意中写下这些词句。你们未必看过,也未必懂得,然而你们尽可不必研究。这些话,都在人情之中,你们长大时,自己都会写的,特意去看,反倒无益。

山中虽不大记得日月,而圣诞的观念,却充满在同院二十二个女孩的心中。二十四夜在楼前雪地中间的一棵松树上,结些灯彩,树巅一颗大星星,树下更挂着许多小的。那夜我照常卧在廊下,只有十二点钟光景,忽然柔婉的圣诞歌声,沉沉的将我从浓睡中引将出来。开眼一看,天上是月,地下是雪,中间一颗大灯星,和一个猛醒的人。这一切完全了一个透彻晶莹的世界!想起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前,一个纯洁的婴孩,今夜出世,似他的完全的爱,似他的完全的牺牲,这个彻底光明柔洁的夜,原只是为他而有的。我侧耳静听,忆起旧作《天婴》中的两节:凝注天空——这清亮的歌声,珍重的诏语,催他思索,想只有泪珠盈眼,热血盈腔。奔赴着十字架,奔赴着荆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顿?繁星在天,夜色深深,

开始的负上罪担千钧!

此时心定如冰,神清若水,默然肃然,直至歌声渐远,隐隐的只余山下孩童奔逐欢笑祝贺之声,我渐渐又入梦中。梦见冰仲肩着四弦琴,似愁似喜的站在我面前拉着最熟的调子是“我如何能离开你?”声细如丝,如不胜清怨,我凄惋而醒。

天幕沉沉,正是圣诞日!

朝阳出来的时候,四围山中松梢的雪,都映出粉霞的颜色。一身似乎拥在红云之中,几疑自己已经仙去。正在凝神,看护妇已出来将我的床从廊上慢慢推到屋里,微笑着道了“圣诞大喜”,便捧进几十个红丝缠绕,白纸包裹的礼物来,堆在我的床上。一包一包的打开,五光十色的玩具和书,足足的开了半点钟。我喜极了,一刹那顷童心来复,忽然想要跑到母亲床前去,摇醒她,请她过目。猛觉一身在万里外!……

只无聊的随便拿起一本书来,颠倒的,心不在焉的看。

这座楼素来没有火,冷清清的如同北冰洋一般。难得今天开了一天的汽管,也许人坐在屋里,觉得适意一点。果点和玩具和书,都堆叠在桌上,而弟弟们以及小朋友们却不能和我同乐。一室寂然,窗外微阴,雪满山中。想到如这回不病,此时正在纽约或华盛顿,尘途热闹之中,未必能有这般的清福可享,又从失意转成喜悦。

晚上院中也有一个庆贺的会,在三层楼下。那边露天学校的小孩子们也都来了,约有二十个。——那些孩子都是居此治疗的,那学校也是为他们开的。我还未曾下楼,不得多认识他们。想再有几天,许我游山的时候,一定去看他们上课游散的光景,再告诉你们些西半球带病行乐的小朋友们的消息——厅中一棵装点的极其辉煌的圣诞树,上面系着许多的礼物。

医生一包一包的带下去,上面注有各人的名字,附着滑稽诗一首,是互相取笑的句子,那礼物也是极小却极有趣味的东西。我得了一支五彩漆管的铅笔,一端有个橡皮帽子,那首诗是:必有一日犯了医院的规矩,墨水沾污了床单。

给你这一支铅笔,还有橡皮,好好的用罢,可爱的孩子!

医生看护以及病人,把那厅坐满了。集合八国的人,老的少的,唱着同调的曲,也倒灯火辉煌,歌声嘹亮的过了一个完全的圣诞节。

二十六夜大家都觉乏倦了,鸦雀无声的都早去安息。雪地上那一颗灯星,却仍是明明远射。我关上了屋里的灯,倚窗而立,灯光入户,如同月光一般。忆起昨夜那些小孩子,接过礼物攒三集五,聚精凝神,一层层打开包裹的光景,正在出神。外间敲门,进来了一个希腊女孩子,她从沉黑中笑道,“好一个诗人呵!我不见灯光,以为你不在屋里呢!”我悄然一笑,才觉得自己是在山间万静之中。

自那时又起了乡愁——恕我不写了。此信到日,正是故国的新年,祝你们快乐平安!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沙穰疗养院。

小朋友:

满廊的雪光,开读了母亲的来信,依然不能忍的流下几滴泪。——四围山上的层层的松枝,载着白绒般的很厚的雪,沉沉下垂。不时的掉下一两片手掌大的雪块,无声的堆在雪地上。小松呵!你受造物的滋润是过重了!我这过分的被爱的心,又将何处去交卸!

小朋友,可怪我告诉过你们许多事,竟不曾将我的母亲介绍给你。——她是这么一个母亲:她的话句句使做儿女的人动心,她的字,一点一划都使做儿女的人下泪!

我每次得她的信,都不曾预想到有什么感触的,而往往读到中间,至少有一两句使我心酸泪落。这样深浓,这般诚挚,开天辟地的爱情呵!愿普天下一切有知,都来颂赞!

以下节录母亲信内的话,小朋友,试当她是你自己的母亲,你和她相离万里,你读的时候,你心中觉得怎样?

你多来信,我就安慰多了!十月十八日是想起你来……十月二十七日情,你母亲的心魂,总绕在你的身旁,保护你抚抱你,使你安安稳稳一天一天的过去。十一月九日仿佛你在屋里,未来吃饭似的,就想叫你,猛忆你不在家,我就很难过!十一月二十二日你的来信和相片,我差不多一天看了好几次,读了好几回。到夜中睡觉的时候,自然是梦魂飞越在你的身旁,你想做母亲的人,哪个不思念她的孩子?……十一月二十六日经过了几次的酸楚我忽发悲愿,愿世界上自始至终就没有我,永减母亲的思念。一转念纵使没有我,她还可有别的女孩子做她的女儿,她仍是一般的牵挂,不如世界上自始至终就没有母亲。

——然而世界上古往今来百千万亿的母亲,又当如何?且我的母亲已经彻底的告诉我:

“做母亲的人,哪个不思念她的孩子!”

为此我透澈地觉悟,我死心塌地的肯定了我们居住的世界是极乐的。“母亲的爱”打千百转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万物种种一切的互助和同情。这如火如荼的爱力,使这疲缓的人世,一步一步的移向光明!感谢上帝!经过了别离,我反复思寻印证,心潮几番动荡起落,自我和我的母亲,她的母亲,以及他的母亲接触之间,我深深的证实了我年来的信仰,绝不是无意识的!

真的,小朋友!别离之前,我不曾懂得母亲的爱动人至此,使人一心一念,神魂奔赴……

我不须多说,小朋友知道的比我更彻底,我只愿这一心一念,永住永存,尽我在世的光阴,来讴歌颂扬这神圣无边的爱!圣保罗在他的书信里说过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是:“我为这福音的奥秘,做了带锁链的使者。”一个使者,却是带着奥妙的爱的锁链的!小朋友,请你们监察我,催我自强不息的来奔赴这理想的最高的人格!

这封信不是专为介绍我母亲的自身,我要提醒的是“母亲”这两个字。谁无父母,谁非人子?母亲的爱,都是一般;而你们天真中的经验,却千百倍的清晰浓挚于我!母亲的爱,竟不能使我在人前有丝毫的得意和骄傲,因为普天下没有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小朋友,谁道上天生人有厚薄?无贫富,无贵贱,造物者都预备一个母亲来爱他。又试问鸿镑初辟时,又哪里有贫富贵贱,这些人造的制度阶级?遂令当时人类在母亲的爱光之下,个个自由,个个平等!

你们有这个经验么?我往往有爱世上其他物事胜过母亲的时候。为着兄弟朋友,为着花鸟虫鱼,甚至于为着一本书一件衣服,和母亲违拗争执。当时只弄娇痴,就是母亲,也未曾介意。如今病榻上寸寸回想,使我有无限的惊悔。小朋友!为着我,你们自此留心,只有母亲是真爱你的。她的劝诫,句句有天大的理由。花鸟虫鱼的爱是暂时的,母亲的爱是永远的!

时至今日,我偶然觉悟到,因着母亲,使我承认了世间一切其他的爱,又冷淡了世间一切其他的爱。

青山雪霁,意态十分清冷。廊上无人,只不时的从楼下飞到一两声笑语,真是幽静极了。

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呵!把我从岁暮的尘嚣之中,提将出来,叫我在深山万静之中,来辗转思索。

说到我的病,本不是什么大症候,也就无所谓痊愈,现在只要慢慢的休息着。只是逃了几个月的学,其中也有幸有不幸。

这是一九二三年的末一日,小朋友,我祝你们的进步。

冰心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青山沙穰。

读者》。)

正文 倦旅

灯已灭了,

残花只管散着余香。欹枕处——只一两声飞雨

打着窗户。听到此时,

一切的心都淡了!朝霞已生,镑镑里——一颗曙星躲避天光似的

穿着乱云飞走。

好辛苦的路途呵!看到此时

一切的心都淡了!怒潮般的山风——

这样的别离!山外隆隆的车声,

不知又送谁人远去。听到此时,

一切的心都淡了!

寄与了倦慵的人!

事违初意皆如此!一书在手,湖光睡去,星辰渐生——看到此时

一切的心都淡了!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日,青山沙穰。

情》。)

正文 寄小读者

亲爱的母亲:

这封信母亲看到时,不知是何情绪。——曾记得母亲有一个女儿,在母亲身畔二十年,曾招母亲欢笑,也曾惹母亲烦恼。六个月前,她竟横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着。

这封信便是她写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的在灯下,听见楼下悠扬凄婉的音乐,和阑旁许多女孩子的笑声,她只不出去。她刚复了几封国内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绪潮涌,是她到沙穰以来,第一次的惊心。

人家问她功课如何?圣诞节曾到华盛顿纽约否?她不知所答。

光阴从她眼前飞过,她一事无成,自己病着玩。

她如结的心,不知交给谁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纸上纵横写了无数的“算未抵人间离别!”直到写了满纸,她自己才猛然惊觉,也不知这句从何而来!

母亲呵!我不应如此说,我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爱”,我生命中只有祝福,没有咒诅。——但些时的怅惘,也该觉着罢!些时的悲哀而平静的思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看!小舟在怒涛中颠簸,失措的舟子,抱着樯竿,哀唤着“天妃”的慈号。我的心舟在起落万丈的思潮中震荡时,母亲!纵使你在万里外,写到“母亲”两个字在纸上时,我无主的心,已有了着落。

一月十日夜。

昨夜写到此处,看护进来催我去睡。当时虽有无限的哀怨,而一面未尝不深幸有她来阻止我,否则尽着我往下写,不宁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创造出怎样感伤的话来!

母亲!今日沙穰大风雨,天地为白,草木低头。晨五时我已觉得早霞不是一种明媚的颜色,惨绿怪红,凄厉得可怖!

只有八时光景,风雨漫天而来,大家从廊上纷纷走进自己屋里,拚命的推着关上门窗。

白茫茫里,群山都看不见了。急雨打进窗纱,直击着玻璃,从窗隙中溅进来。狂风循着屋脊流下,将水洞中积雨,吹得喷泉一般的飞洒。我的烦闷,都被这惊人的风雨,吹打散了。单调的生活之中,原应有个大破坏。——我又忽然想到此时如在约克逊舟上,太平洋里定有奇景可观。

我们的生活是太单词了,只天天随着钟声起卧休息。白日的生涯,还不如梦中热闹。松树的绿意总不改,四围山景就没有变迁了。我忽然恨松柏为何要冬青,否则到底也有个红白绿黄的更换点缀。

为着止水般无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们了!这里的女孩子,只低头刺绣。静极的时候,连针穿过布帛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我有时也绣着玩,但不以此为日课;我看点书,写点字,或是倚阑看村里的小孩子,在远处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车。有一天静极忽发奇想,想买几挂大炮仗来放放,震一震这寂寂的深山,叫它发空前的回响。——这里,做梦也看不见炮仗。

我总想得个发响的东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枪在手里,安上子弹,抬起枪来,一扳,砰的一声,从铁窗纱内穿将出去!要不然小汽枪也好,……但这至终都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幻梦。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任意的破坏沙穰一角的柔静与和平。

母亲!我童心已完全来复了。在这里最适意的,就是静悄悄的过个性的生活。人们不能随便来看,一定的时间和风雪的长途都限制了他们。于是我连一天两小时的无谓的周旋,有时都不必作。自己在门窗洞开,阳光满照的屋子里,或一角回廊上,三岁的孩子似的,一边忙忙的玩,一边呜呜的唱,有时对自己说些极痴的话。休息时间内,偶然睡不着,就自己轻轻的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只没有母亲在我旁边!

一切思想,也都照着极小的孩子的径路奔放发展:每天卧在床上,看护把我从屋里推出廊外的时候,我仰视着她,心里就当她是我的乳母,这床是我的摇篮。我凝望天空。有三颗最明亮的星星。轻淡的云,隐起一切的星辰的时候,只有这三颗依然吐着光芒。其中的一颗距那两颗稍远,我当他是我的大弟弟,因为他稍大些,能够独立了。那两颗紧挨着,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两个还小一点,虽然自己奔走游玩,却时时注意到其他的一个,总不敢远远跑开,他们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这三颗星总是第一班从暮色中出来,使我最先看见;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隐去,在众星之后,和我道声“暂别”;因此发起了我的爱怜系恋,便白天也能忆起他们来。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书上,寻求出他们的名字,时至今日,我不想寻求了,我已替他们起了名字,他们的总名是“兄弟星”,他们各颗的名字,就是我的三个弟弟的名字。

我灵魂里三颗光明喜乐的星。温柔的,无可言说的,灵魂深处的孩子呵!——《繁星》四

如今重忆起来,不知是说弟弟,还是说星星!——自此推想下去,静美的月亮,自然是母亲了。我半夜醒来,开眼看见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着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稳的在她的爱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灿烂的太阳,自然是父亲了。他从对山的树梢,雍容尔雅的上来,他又温和又严肃的对我说:“又是一天了!”我就欢欢喜喜的坐起来,披衣从廊上走到屋里去。

此外满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亲爱的人。这样便同时爱了星星,也爱了许多姊妹朋友。

——只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愿永远如此想;我也愿永远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风雨,我偶然忆起一首诗:题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Untermeyer做的,我录译于下;不知当年母亲和我坐守风雨的时候,我也曾说过这样如痴如慧的话没有?

TheYoungMystic

Wesattogethercloseandwarm,

MylittletiredboyandI—

Watgacrosstheeveningsky

Theingofthestorm.Norumblingsrose,nothunderscrashed,

Thewest-Windscarcelysangloud;

Butfromahugeandsolidcloud

Thesummerlightningflashed,Andthenhewhispered“Father,Watch;

IthinkGodAsgoingtolightHismoon”——

“AndWhen,myboy”—“Ohverysoon:

IsawHimstrikeamatch!”

大意是:很暖和的相挨的坐着,凝望着薄暮天空,

风雨正要来到。西风也不着意的吹;只在屯积的浓云中,

有电光闪烁。

这时他低声对我说:“父亲,看看;

我想上帝要点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么时候呢……”“呀,快了。

我看见他划了取灯儿!”

风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风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还要写点别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亲,这封信我想也转给小朋友们看一看,我每忆起他们,就觉得欠他们的债。途中通讯的碎稿,都在闭璧楼的空屋里锁着呢。她们正百计防止我写字,我不敢去向她们要。我素不轻许愿,无端破了一回例,遗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为着小孩子,对于这次的许愿,我不曾有半星儿的追悔。只恨先忙后病的我对不起他们。——无限的乡心,与此信一齐收束起,母亲,真个不写了,海外山上养病的女儿,祝你万万福!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

我的小朋友:

黄昏睡起,闲走着绕到西边回廊上,看一个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说着话儿的时候,抬头看见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说:“这是你今晚第一颗见到的星儿,对它祝说你的愿望罢!”——同时她低低的度着一支小曲,是:

StarlightStarbrightFirststarIseeto-nightWishImayWishImightHavethewishIwishtomight小朋友:这是一支极柔媚的儿歌。

我不想翻译出来。因为童谣完全以音韵见长,一翻成中国字,念出来就不好听,大意也就是她对我说的那两句话。——倘若你们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亲,能教给你们念,也就更好。——她说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说:“我愿万里外的母亲,不太为平安快乐的我忧虑!”

扣计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亲接到我报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谈论,长吁短叹;岂知无知无愁的我,正在此过起止水浮云的生活来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给国内朋友一封信,我说:“沙穰疗养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须在朔风里。

你们围炉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与造化挣命!”如今想起,又觉得那话说得太无谓,太怨望了,未曾听见挣命有如今这般温柔的挣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无论怎样高贵伟大的人,对此切己的事,也丝毫不能为力。这时节只能将自己当作第三者,旁立静听着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着造化轻舒慧腕,来安排我的命运的时候,我忍不住失声赞叹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几次匆匆走过慰冰湖,一边看晚霞,一边心里想着功课。偷闲划舟,抬头望一望滟滟的湖波,低头看滴答滴答消磨时间的手表,心灵中真是太苦了,然而万没有整天的放下正事来赏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隐情,眉头一皱,轻轻的赐与我一场病,这病乃是专以抛撇一切,游泛于自然海中为治疗的。

如今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鸟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的袅袅卷舒。几十页几百页绝妙的诗和诗话,拿起来流水般当功课读的时候,是没有的了。如今不再干那愚拙煞风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诗,也慢慢的拿起,反复吟诵,默然深思。

我爱听碎雪和微雨,我爱看明月和星辰,从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占积了我的灵府。偶然一举目,偶然一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来,没有一次任它奔放过。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形容它,它如蛾出茧,如鹰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阑旁,不看也得看,不听也得听,何况病中的我,应以它们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愿以它们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这故事的美妙,还不止此,——“一天还应在山上走几里路”,这句话从滑稽式的医士口中道出的时候,我不知应如何的欢呼赞美他!小朋友!漫游的生涯,从今开始了!

山后是森林仄径,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远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处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见满山高高下下的松树。每当我要缥缈深思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独自低首行来,我听见干叶枯枝,嘁嘁喳喳在树巅相语。草上的薄冰,踏着沙沙有声,这时节,林影沉荫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层层的大山地,爽阔空旷,无边无限的满地朝阳。层场的尽处,就是一个大冰湖,环以小山高树,是此间小朋友们溜冰处。我最喜在湖上如飞的走过。每逢我要活泼天机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我沐着微暖的阳光,在树根下坐地,举目望着无际的耀眼生花的银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类何其小。当归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时候,清风过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写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记得了,大约是:

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

岩石点头

草花欢笑。

造物者!在我们星驰的前途

路站上再遥遥的安置下

几个早晨的深谷!

原来,造物者为我安置下的几个早晨的深谷,却在离北京数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无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还忆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诗,小朋友读过么?我翻来覆去的背诵,只忆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八句来。黄昏时又去了。

那时想起的,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归途中又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小朋友,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

春天已在云中微笑,将临到了。那时我更有温柔的消息,报告你们。我逐日远走开去,渐渐又发现了几处断桥流水。试想看,胸中无一事留滞,日日南北东西,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

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生,小朋友,请为我感谢。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没有咒诅!

安息的时候已到,卧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无限欢喜的心,祝你们多福。冰心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广厅上,四面绿帘低垂。几个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长椅上,低低笑语。一角话匣子里奏着轻婉的提琴。我在当中的方桌上,写这封信。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为我画像,她时时唤我抬头看她。我听一听提琴和人家的笑语,一面心潮缓缓流动,一面时时停笔凝神。写完时重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即付晚邮。

收入《寄小读者》。)

正文 悟

这封信,他翻来覆去的足足的看了三十遍。他左手支颐,身子斜靠着椅背;灯光之下,一行行的瘦棱棱的字,似乎都从纸上森立了起来。他咬着唇儿沉默有二十分钟,猛然的将这封信照原痕叠起,望桌上一掷,手按着前额,疲缓的站了起来——这时才听得窗外下了一天的秋雨,竟未曾停住。

他撩开窗帘一看,树丛下透出凌乱的灯光,光影中衬映出雨丝风片。凝立了片晌,回头又颓然的坐下,不期然的又从桌上拿起那封信来,慢慢的展开,聚精凝神的又读了一遍。

屡屡听得朋辈谈到你,大会中的三天,不期遇到你;得接清谈,自谓有幸!

新月在天,浪花飞溅之夜,岩上同坐,蒙你恳切的纠正了我的人生哲学。三日的新交,推诚若此,我心中未尝不受极大的感动。然而我的意想,你又岂能了解知道?你是一个生活美满完全的人,一切世界上成问题的事,在你都不成问题。似你这么一个天之骄子,人之娇子,安能不觉得人世如天国!我呢,不到五岁,就亡过了我不幸的母亲;到了十三岁,我的父亲又弃我而逝。从那一年起,我半工半读,受了十年的苦,流离颠沛,在芒刺的世界上度过。如今我是完全孤立的,世上没有一个亲我爱我之人,我的人生哲学,绝不是出于一时之怨愤;二十三年的苦日子,我深深的了解人生!世界是盲触的,人类都石块般的在其中颠簸,往深里说,竟是个剑林刀雨的世界!不知有多少青年,被这纷落的刀剑,刺透了心胸,血肉模糊的死亡呻吟在地上。你不过是一个锋镝余生,是刀剑丛中一个幸免者,怎能以你概括其余的呢?

说到“自然”的慰藉,这完全由于个人的心境。自我看来,世界只是盲触的;大地盲触而生山川,太空盲触而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在天为雨雪云霞,在地为林木花草。一切生存的事物,都有它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都经过数千万年的淘汰奋斗。“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若真以此为慰藉,不知更有若干的感愤了!无数盲触之中,有哪一件是可证明“爱”之一字呢?

不提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不知我要迸出若干血泪!制度已定,阶级己深,自私和自利,已牢牢的在大地上立下根基。这些高等动物,不惜以各种卑污的手段,或个人,或团体,或国家,向着这目的鼓励奔走。种种虚伪,种种残忍,“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

什么互助,什么同情,这一切我都参透了!——天性之爱,我已几乎忘了,我不忍回想这一步——如今我不信一切,否认一切,我所信的只是我自己!

因此,我坚确的信人生只有痛苦,只有眼泪,在无聊赖无目的的求学之中,我也专攻数理,从百,千,万,亿,呆板枯燥的数目中讨生活。我的人生哲学……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求利益人群,不求造福社会,我只求混一碗饭吃,救自己于饥渴死亡。彻底说,我直是没有人生哲学,我厌恨哲学文艺等等高超玄怪的名词!我信世界上除了一加一是二,二加二是四,是永无差错的天经地义之外;种种文艺哲理,都是泡影空花,自欺欺人的东西!世界上的事物,不用别的话来解释,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已说尽了一切。

话虽如此,我对你却仍不能不感谢,尤愿你能以你的心灵之火,来燃起我的死灰。——

此外有一句枝节的话,前日偶同几位朋友提起我们的谈话;一个朋友笑说,“奇怪呢,他只管鼓吹爱的哲学,自己却是一个冷心冷面的人。”又有一个朋友说:“他这个人很不容易测度,乍看是活泼坦易,究竟是冷冷落落的。”谈了一会,对于你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前几天访你不遇,顺便去探问孝起;在他桌上无意中看见了你的一篇长诗《宁可我爱天下人》,似抒情,似叙事,绝好的题目,而诗中充满了“不可天下人爱我”的意思,词句清丽而词意凝冷,反复吟诵之下,我更不了解你了!原不应这般相问的,不过我仍是从活泼坦易这一方面认得你,或肯以赤子之心相告,祝你快乐!你的朋友钟梧他神经完全的错乱了,片晌——勇决的站起,将信折放在袋里,从复室里取了雨衣和毡子,一径的走了出去。

穿过甬道,一个室门开着,灯光之下,案头书纸凌乱,孝起只穿着衬衣,正忙着写字。

听见脚声,抬头看见他,停了笔转身回道:“外面很大的雨,你要到哪里去?”他站住了,右手扶在门框上,头靠着右臂,无力的说:“我么,头痛得很,想出去换一换空气。”孝起道,“何至于冒雨而走,多开一会窗户就好了,再不然在廊上小立也好。”他慢慢的穿起雨衣,悄然微笑低头便走。孝起望着他的背影,摇首笑叹道:“劝你不听,早晚病了才罢,总是这样幽灵般的行径!”

开了堂门,已觉得雨点扑面,泥泞中他茫然的随着脚踪儿只管走了下去。只觉得经过了几处楼台灯火,又踏着湿软的堆积的落叶……猛抬头,一灯在雨丝中凄颤,水声潺潺,竟已到了湖畔。他如梦方醒,“这道不近呵!真是念兹在兹。”原来他又到了一天临照几次的湖上来了!

一时惊悟,又低着头,两手放在衣袋里,凭着远处灯火的微光,曲曲折折的只顾沿着湖岸走。只觉得地下一阵阵的湿冷上来,耳中只听得水声雨声。——忽然觉得从沉黑中,绕进了砌花的短墙,白石的层阶,很清晰的呈现在脚下。一步一步疲缓的走了上去,已进入红瓦红阑的方亭子里。他一声微叹,摘下雨帽,往石桌上一掷,走向亭前,两手紧扶着阑干。纵目望处,亭下绿绒似的层列的松树,小峰般峭立在的白雾镑镑里。湖是完全看不见了,只对岸一星爱的灯光,在雨中闪烁,……

他猛忆起刚才的信来,又颓然退坐在石椅上,两手扶着头。那瘦棱的字,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在幻影中他重读了一遍,他神魂失了依据——他伏在石几上沉沉如睡的过了有几十分钟。

渐觉得雨声住了,慢慢的睁开眼,忽见一片光明,湖山起舞!惊诧的站了起来,走出亭外,果然的,不知何时云收雨雪,满湖都是月!

他凝住了,湖上走过千百回,这般光明的世界,确还是第一次!叠锦般的湖波,漾着溶溶的月。雨过的天空,清寒得碧琉璃一般。湖旁一丛丛带雨的密叶,闪烁向月,璀璨得如同火树银花,地下湿影参差,湖石都清澈的露出水面。……

这时他一切的烦恼都忘了,脱下雨衣,带着毡子,从松影掩映中,翻身走下亭子,直到了水畔。他坚凝的立着,看着醉人的湖水,在月下一片柔然无声。他觉得一身浸在大自然里,天上,地下,人间,只此一人,只此一刻。忽然新意奔注入他的心里,他微笑着慢慢的脱下外面的衣服,登立在短墙上,张手向着明月。微微的一声欢呼,他举臂过顶,燕子般自墙上纵身一跃,掠入水里。

柔波中浮沉了数回,便又一跃到水面来;他两臂轻轻的向后划着,在水中徐徐翻转,向着湖心前进。口里悠缓的吹着短歌……湖月临照着,湖树环绕着,山半的亭子,水边的断桥,都悄然的停在凉景之中。湖旁几点灯光仍旧遥遥远射,万籁静寂,只有在他周围的湖波,一片慧光流转。

他又慢慢的划转来,仰望天上凉云渐生。脚蹴着了湖岸,便在石上站了起来,走到墙边,将毡子往身上一裹,卧在沙上,凝注天空,默然深思。

雨点渐渐又从云中洒来,明月渐渐隐去。……

孝起早晨到餐室里,不曾看见他下楼用饭。桌上却有一封他的信,是从国内来的,随手捡起。饭后一径上楼来,敲了门进去,只见他盖着毡子半倚的坐在床上,湿乱的短发,垂在额上,双颊飞红,而目光却清澈如水,如有所悟。

孝起道:“怎么一回事?昨夜直到了十一点半钟,还不见你回来,要去找你,又不知你到底在哪里,我只得先睡下了。

这般炯炯的双眸,又这般狼狈,难道你竟在一刻未停的雨中走了一夜?”他微笑道,“昨夜十二时至二时之间,明月满天,有谁知道?”孝起惊道:“如此你竟是二时以后才回来的了!我早就说了,你早晚病了才罢!”他欠身坐好了,说,“我并不觉得怎样,只是微微的发热,头昏口渴,不想起来。”孝起道,“依我说竟是到医院里去罢,到底有个完全的照应休息。”

他想了一想说,“这个倒不必,饭后也许好些,何必为些些小病,又逃几天学!”孝起道,“也好,你少歇着罢,我吩咐楼下送饭来,我也就来伴你,你也太娇贵了,一点凉都受不住。”

说着已走到门边,看见壁上挂着的绿漆的雨衣上的水,还时时下滴,地下已汪着一大片,不禁回头向他笑吟着,“惨绿衣裳年几许,怎禁风日怎禁雨!”两句,他嗤的笑了,又萧然倚枕,仰天不语。

孝起忽然又退了回来,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说,“几乎忘了,这里有一封国内的信——好娟秀的字!”他接了过来,喜动颜色,先在封面上反复的看了日月,一面笑道,“我算着也该有信了!娟秀么?这字的确比我的好,是我妹妹的笔迹。”举起没有话说,便走了出去,他探身道了一声谢。

珍重又急忙的拆开了,砑光笺上浓墨写的又大又扁的字,映到眼里,立时使他起了无限的喜悦。他急急的读,慢慢的想,将这两张纸看完了。

最爱读你日记式的长信!我奇怪你哪有工夫写这许多,但这却大大的慰安了双亲和我。

前两天叔叔来了一封信说,自你去国后,他只得你一张明片,他极愿得你的消息。我便将你的来信和诗文,都寄去给他看,他回信说:“星侄信叙事极详,使我喜慰,惟诗文太无男子气,去国刚三月,奈何声哀以思若此?”

哥呵!我不许你再写些恋别的文字了!你也太柔情了,自己偏要往凄清中着想,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怜,但母亲看到时,往往伤心,真是何苦来!母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不许你随便使她受感触!

你到底自己怎样?生活当然适意,美的环境,可曾影响了你的思想?——家中自你行后,一切都没有更变,只是少了你一个人,多了一件事,就是天天希望得你的长信。双亲和我,一天念你念到好几遍。我自然觉得寂寞,又少个人谈笑,学业上也少得些教益。只盼这两年光阴,如飞的过去,你早早归来,那时真是合家欢庆。

你应许我的琴儿怎样了?可记着在我的生日以前寄给我!

深深的祝你身心安泰。妹重阳节

他看了又看,心中思量着“自作自受,我不替你可怜,但母亲看到时,往往伤心,真是何苦来!”一句话,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倚枕支颐呆坐了一会。侍者送进饭来,他无心的看他来了,又走了。他又无心的端起水杯来正饮着,孝起也来了,一面问“怎么样?好一点么?”一面便自己坐下。他沉思着答道:“不觉得好,头更沉沉的了,送我到医院去罢。”

孝起道,“这个最好,但你为何又改了意思了?”他用叉子轻轻的敲着盘子,微笑道,“为病的缘故倒不至于。但我要解决一个大问题,打出一个思想的难关,躯壳交给人家照应去,让出全副脑子来思索。”孝起笑着起身道:“你又来了,总是思想过度!也罢,你自己收拾,我打电话叫车子送你去。”

看护取出了他口中的体温表,放下了窗帘,嘱咐他静静的宁一宁神,便微笑着带上门出去。这时室中沉荫,他觉得脑热如焚,反身取了床边几上的水瓶,满满的饮了一瓶水,才又卧下。闭上眼,耳中只听得千树风生,渐渐的昨夜的月下的湖光,又涌现眼前;他灵魂渐渐宁贴,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大觉。

醒来正是半夜,漆黑里似乎一身在旷野之中,又似在高峰之上,四无依傍,周围充满了阴黑与虚凉。窗外叶上的雨声,依然不止,头已不痛了,只是倦极。他不能思索,只听许多往事,流水般从他脑中过去。迷惘惆怅之中,到了天明,忽然雨止。

赤足起来卷上帘子,卧看朝阳从树梢上来,一片一片的彩霞,鲛绡一般的舒卷。横在窗前的湖水,倦而不流,也似浓睡初醒,惺忪的眼波中,含漾着余梦……

正恹然的看着,医生已推门进来。看护抱着一大束花,和一本书,随在后面。大家向他微笑,医生近前来摸了摸他的前额,问他作了什么辛苦的事,他忸怩的将雨夜游湖的事告诉了。医生看着他笑了一笑,又在空中环视了一周,便点头出去。

这时看护已将花插在瓶里,捧来供在他的床前,接过那张片子来,是孝起写的:

着你,愿你在院不久。附上《饮水词》一卷,供你消遣。

我已告诉医生了,你全愈时给我们一信,大家到院接你!

他重新卧下,拿起书来,且不看着,只对着这无数浓红的花瓣出神。

花香中,他看着淡绿色的墙壁,白漆的床几,一室很简单洁净。太阳慢慢的移过窗棂。

他微微觉暖,放下书,掀开一层毡子,坐了起来,用铅笔在一张明片上写几个字:

妹鉴:

长信,身心均安好,勿挂。哥草

按了铃交给了看护,从此无言偃卧,至于夜间。

夜中热度又高,看护听见他呜咽呓语。进去一看,只见他头垂在枕旁梦中泪流满面;唤醒了问时,他只强笑不语,那茫然的眼光,烧红的双脸,都看出他昏热非常。看护默然的退了出去,同医生进来,装了冰袋,放在他额前,他脑冷心热,昏然的失了知觉。

三天的模糊昏热之中,他却一灵不昧。他知道境由心生,便闭了目只当是母亲时时刻刻坐在他的床前,一念牢牢的噙住,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完全的清醒了。

只觉得同隔世一般,床前堆满了花和信——看护欣然的告诉他,这几天之中他的朋友们怎样不断的探问,他自己怎样的昏沉,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也十分喜悦,探身拨了拨几上重叠的信封,忽然中间一行瘦棱棱的字,触了他的眼帘,连忙拿起拆开一看:

星如兄:

院。当下即从镇上赶来,正在你热极之时,看护拒我入见。再三婉商,只从门隙中看你一眼。你睡容清减,而迷惘之中,神气尚完。出院时一路嗟叹,山上走了半天,摘得野花一束,和你床前的浓艳的玫瑰及清丽的菊花,自然比不起;但的确是我自己秋风中辛苦寻来的,愿他代我伴你慰你,看着你早早复原,切祝康健!钟梧

他呆呆的拿着这一张纸,得了永久的胜利似的,簌簌的落下泪来。

晚上临睡之前,他忽然悄然的对看护说,“推我的床到窗前去罢;也不要放下帘子来,我要看一看星辰。”看护笑着依从了他。

病中的心情,本是易感的,他今夜对于天上万静中滴滴的光明,更不能不恋慕赞美。“假如地上没有花朵,天上没有星辰,人类更不知寂寞到什么地步!”他两手交握着放在额上,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学,都无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的过了一夜。

出乎意外的,医生告诉他,明天早上便可出院了,他的朋友们预备了一个茶会,却要在今夜来接的。他点首无语,“原该转身出去迎接世界了,而这光明肃静的光阴,何其太短!”

这天的下午,他起来将四面的窗帘都放下了,只留下面湖的一扇,要看晚霞。取出一卷纸,一管笔,拉过椅子来,便坐在窗前。

钟梧兄:

一封书,何至使我如此。然而你的哲学,震撼了我的信仰,读信之下,我进退无依。我本是一个富于悲观思想的人,也曾从厌世主义里,打过转身。近两三年来,才仿佛认出了人生之真意义。无端你的几百字飞来,语语投入我怀疑的心坎。感谢上帝!我以雨中之一走,病中的七日,重重的证实了我原来的与你相反的主义。现在的我,已是旷劫功圆,光灭心死!

钟梧兄!待我来与你细细分剖。

我接到你的信,反复沉思了三日,第三日之夜,我无目的的冒雨出走。当时只为寸心如焚,要略略的解除躯壳上的苦痛,不想大自然竟轻轻的从月光中逗露我以造化的爱育!——

沉黑的雨中,我上了亭子,我猛望见对岸的一灵不灭的灯光,我如受棒喝!让我来告诉这灯光的历史罢:湖岸上一个人家,只有母亲和儿子。一夜母亲暴病,这儿子半夜渡湖去请医士,昏黑中竟坠水不返。悲痛欲绝的垂危的母亲,在病榻上立下誓愿,愿世世代代,自那时起,夜夜在她窗口点着一盏灯,指示她儿子以隔潮的归路。不论她的儿子以灵魂,或肉体归来,这一盏灯是永永临照的,——这故事已过百年了,我也是一夜游湖,无意中听友人谈到的。

这儿子的形骸已沉泥土,母亲的骨髓也已化灰尘;谁知这一盏百年来长明不熄的爱的灯光,竟救了那夜那时,立近悬崖已将坠落的我!

自此起此心定住,又猛觉到一身所在的亭子,也是友谊的爱的纪念建筑——这故事你已知道,我不赘述——这茫茫的世界上,竟随处留下了爱的痕迹!自此我如沉下酒池,如跃入气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

中夜以后,光景愈奇妙,苦雨之后,忽然明月满天,造物者真切的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万全的“宇宙的爱”的图画,那夜的湖山,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造物者怎知我正在歧路徘徊,特用慧力来导引,使我印证,使我妙悟?因着金字塔,而承认埃及王,因着万里长城,而追思秦皇帝。对于未曾目睹的和我们一般的人物,以他们的工作的来印证,尚且深信不疑地赞美了他们的丰功伟烈;何况这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的宇宙,横在眼前,量我们怎敢说天地是盲触的,没有丝毫造物的意旨?

我游泛于自然的爱里,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领,我几疑是已羽化登仙。直等到云积雨来,才又从沉黑中归去,归途中恍惚如梦。感谢上帝!这一瞥的光明,已抵我九年面壁!

我还不自足,拚却七日读书的光阴,来到此痛苦呻吟的世界里,孝起知我为潜心思索而来,他在送我到此的临行之前,珍重的握我的手说:“愿你有大定力!医院中往往使人生烦恼,因为目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呻吟痛苦。”钟梧兄!岂知此中更见出人类的爱!不提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使我感泣!如你所说,我是生活美满完全的人,不知人情甘苦。我为着这一层更自十分歉愧,觉得有情溢乎词的苦楚,因为我没有痛苦的经验。慰安你,或评驳你,都不能使你心服。然而即是你的经验,你所谓的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不能证明人类是不爱的!

先从宇宙说起罢,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

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只知地层如何生成,星辰如何运转,霜露如何凝结,植物如何开花,如何结果。科学家只知其所当然,而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知其所以然!世界是一串火车,科学家是车上的司机,他只知只顾如何运使机力,载着一切众生,向无限的前途飞走。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如同乘客,虽不知如何使这庞然大物不住的前进,而在他们怡然对坐之中,却透彻的了解他们的来途和去路。科学家说了枯冷的定义,便默退拱立;这时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含笑向前,合掌叩拜,欢喜赞叹的说:“这一切只为着‘爱’!”

惭愧我没有什么精深的理解,来燃起你的死灰,我只追根溯源,从我入世的第一步着想,就已点着了熊熊的心灵之火!病中昏沉三日,觉得母亲无一刻离我身旁,不绝的爱丝缠绕之中,钟梧兄,就是从此夜深深的承认了世界是爱的,宇宙是大公的,因为无论何人,都有一个深悬极爱他的母亲。

我的环境和你的不同,说别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下了爱的种子。于是溪泉欣欣的流着,小鸟欣欣的唱着,杂花欣欣的开着,野草欣欣的青着,走兽欣欣的奔跃着,人类欣欣的生活着。万物的母亲彼此互爱着;万物的子女,彼此互爱着;同情互助之中,这载着众生的大地,便不住的纡徐前进。

懿哉!宇宙间的爱力,从兹千变万化的流转运行了!

这条理,恐怕你也不忍反对。——十岁以前的你,是天真未漓的,十岁以后的你是昏昧堕落的。钟梧兄!我敢如此说!你为着要扶持你的人生哲学,即能使你理论动摇的天性之爱,竟忍心害理不去回想追求,只用“几乎忘了”一语,轻轻遮掩过去。然而你用了万牛回首之力,也只能说到“忘了”两字,不敢直斥为“没有”!可怜的朋友,你已战败了!

固然的,天性之爱,我所身受的,加倍丰富浓厚;而放眼尘世,与我相似的,又岂乏其人?在院的末三日,我凭窗下望,看见许多的父母,姑姨,伯叔,兄弟,姊妹,朋友,来探视他们病中的关切的人。那些病势较重的人的亲属,茫然的趑趄进出。虽然忧喜不一,而死生一发之间,人类不能作丝毫之虚假,爱感于心,如响斯应。我看那焦惶无主的面庞,泪随声堕的样子,更使我遽然惊悟,遍地球上下千万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钟梧兄!

谁道世界是不爱的!

感谢你的又一封书,系铃解铃。我知道你的人生哲学是枯冷的,又与我只是三日的新交!

你便不来,也不为负我。然而你又何必“当下即从镇上赶来”?何必“出院时一路嗟叹”?

何必“秋风中辛苦奔走”?你既痛恨虚假的人类,你必不肯也不屑做那“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自欺欺人的事。你来时不自知,叹时不自觉。可怜的朋友,我替你说了罢,你纵矫情,却不能泯灭了造物者付与你的对于朋友的爱。

因此,假如世界是盲触的,是不爱的,你于世界有何恩意?便单生你一人在世上,天不降雨露,地不生五谷,洪水猛兽来围困侵逼,山巅地穴去攀走飘流,世界也不为负你。然而你竟安安稳稳的,有工可作,有书可读的过了二十三年。我说这话,不免有残忍的嫌疑。然而你试平心静气的回想,不是世界上随处有爱,随处予人以生路,你的脆弱的血肉之躯,安能从剑林刀雨的世界中,保持至于今日呢?

再退一步,辩论至此,已如短兵相接!纵使世界如你所说,是剑林刀雨淋漓刺人的世界;而因着还有一个锋镝余生的我,便仍旧不能证明他是完全不爱的。一日有我在,一日你的理论便不能成立,我要化身作一根砥柱,屹立在这苦海的乱流中,高歌颂扬这不完全的不爱!

再退一步,已是退无可退,纵使我的理论完全是假的,你的理论完全是真的,为着不忍使众生苦中加苦,也宁可叫你弃你的真来就我的假。不但你我应当如此信,而且要大声疾呼的劝众生如此信。

我的朋友!你的理论也不是完全可以弃置的,自私自利的制度阶级,的确已在人类中立下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种种,均由不爱而来。斩情绝爱,忍心害理的个人,团体,和国家,正鼓励着向这毁灭世界的目的上奔走。而你在迸出血泪之后,仅仅退守饭碗主义,在虚伪残忍的人类中,只图救自己于饥渴死亡,这岂是参透一切的你所应做的卑怯的事!

携起手来罢,青年有为的朋友!愿与你一边流进着血泪,一边肩起爱的旗帜,领着这“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人类,在这荆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开天辟地的第一步上来!

我的话到此已尽!你试自向第一步心中去印证,可知是千真万实,没有半句虚假。七日的思想滤过了秋雨滴沥之夜,秋风撼窗之夜,星辰满天之夜,皓月当空之夜,梦影憧憧之夜,对花读信之夜。自问自答,自证自疑,心潮几番涨缩起落,仅而得此,请你不要当作自欺欺人的话语看!

现在再来回答你的一句枝节的话,《宁可我爱天下人》是三年前一时有感而作。孝起何时拿去,我竟然不知,以致于呈露于你的眼前,这是我极引以为悲惋歉仄的事。那篇不成文字,也更不是诗——是我的不幸,是天下人的不幸——愿你忘了它。至于说对我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那更不足为怪,连我都未曾十分了解我自己。我只是赤子之心,笑啼间作。你既是从活泼坦易方面认得我,就请你从这一方面认识我到底。

明天回校去了,盼望不久能和你相见!星如

这时湖面已漾着霞光,——他静沉沉的叠起这几张纸来,放在袋里,眼光直穿出霞外。

夕阳要下去了,要从东半球他屋前的树杪上来,照见他的一切亲爱的人!他凝望着天末,明天起要重新忙碌了,他决意在这时把妹妹的信也写完:

妹妹:

我病了七天,现在已经全愈,明天便出院了。病中未曾写信,我不愿以目前的小疾,累我的双亲和妹妹,数万里外月余日后的忧思。

重读你的信一遍,妹妹!我心已碎。生平厌恶“心碎”、“肠断”这类被人用滥的名词,而为着直觉,为着贯穿天地的大爱,我不肯违心,不惜破二十年的旧例,今朝用它一遭!

诚然,母亲不是我一个人的,往玄里说,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是天下人的。你不许我随便使她受感触,妹妹,我甘作囚人,你为狱吏,我愿屈服于你的权威之下,奉你的话为金科玉律,天经地义!往者不可谏,提起来,我要迸出痛悔的泪,然而又岂是得已!

“去国之音哀以思”,叔叔责我太无男子气,我何尝不也觉得羞愧?然而我的去国,不是谴逐,不是放流,是我自己甘心情愿,为求学而去的。白衣如雪的登舟之日,送者皆自崖而返,我不曾流下一滴眼泪!我反复读了叔叔的“去国刚三月”之语,更了解了自己。足见我原不是喜欢写这类文字的,去国以后之音,才哀以思。然而去国之前的我的生活,与去国之后的我的生活,至多只有一两分的更变,所不同的,就是离了双亲。

惟其如此,这男子气才抛掷得有价值,才抛掷得对得起天地万物,婴儿上帝。双亲呵!

我深幸二十年来,在万事上作刚强的大丈夫,珍重的留下这一段气概,为你们抛掷!

为着双亲,失了男子气。妹妹,我愿普天下男子都将这一段气概抛掷了罢!我发这绝叫时,我听得见神灵赞叹,我看得见天地万物,在我足下俯伏低头!

虽然是可以剖肝沥胆,究竟如你所说,不应使双亲伤心。我每次写信,总是十分小心谨慎,而真性情如洪水,往往没过我的笔端,我自恨为何自己不能控制!——我要说我想家,写的太真切了,一定使双亲深深的受了激触。要说我不想家,双亲一定不信,或反疑到我不言的幕后,有若干的感伤。几番停笔踌躇,至终反写上些陈陈相因游子思家的套话,我的心从来哪有如此的百转千回过?你只以为我任意挥毫,我的苦心有谁知道?也许只有母亲能够知道罢,我反复地读她的来信,看她前后字句之中,往往矛盾,往往牵强,处处发现了与我同经验的痕迹,自慰慰我的言语中,含蓄着无限凄黯的意绪,最亲密的话,竟说到最漠然的地步。然而,妹妹,究竟彼此都瞒不住,我知母亲,母亲知我,——彼此都能推测得到呵!

前日病中卧读《饮水词》;看到“关心芳字浅深难!”及“不禁辛苦况相关?”等句,见得我跳将起来!古人的诗词,深刻处哪有一字虚设?不过应用于天性方面,我却是第一人!

在最美的环境之中,时时的怀念最亲爱的人,零碎的抒情文字,便不由自主地续续产生了。凄恻的情绪,从心中移到了纸上,在我固然觉得舒解了蕴结的衷肠。而从纸上移到双亲的心中时,又起了另一番衷肠的蕴结。在聪明正直的妹妹前,我自知罪无可逭,我无可言说,从今后,只愿你能容我改过自新!

你也许更要说我太柔情了,怎知和你的信同时放在桌上的一个朋友的信,还说到人家批评我孤冷呢!我难道有二重人格?我只是我,随着人家说去,无论是攻击,是赞扬,我都低头不理。我静默的接受任何种批评,我自以为是谦恭,而夷然不顾的态度中,人家又说我骄傲。

然而我并不求人们的谅解!天文家抬头看着天行走,他神移目夺于天上的日月星辰,他看不见听不见人世间的一切,在他茫然仰天的步履之中,或许在人间路上,冲撞践踏了路人,起了路人的怨怼,然而专注的他,又岂……

我应许你的琴儿,自然不至于失约。你的芳辰近了!

我祝你在那天晨光晴朗,花香鸟语之中,巾帔飘扬的拜过双亲之后,转身便来开视你万里外的哥哥珍重赠送的礼物!妹妹,我如和你一般具有音乐的天才,则退隐的时间内,更不嫌寂寞了。病中七日,日日不同,夜夜不同,度尽了星月风雨。我心中无限柔静与悲哀的意绪,要托与琴丝。而自去国后,就没有像你的这么一个人,能低头舒腕,在我窗前挥奏!天下家人骨肉的结合,完全的何止千万?而我们的家庭,对于我,似乎特别的自然而奇妙,然而也……只换了“别离”两字!不许再说了,上帝助我!我须挥去额前的幻想,结束了缥缈的生涯,奋然转身,迎接工作……

的确,斜阳已成碧,要再写时也看不见了。他猛然的站起来,左手握着右腕,低头看着几上没有写完的信,似乎想续下去,——一转念,下了决心,忽然将手中的一枝金管的笔,激箭似的从窗内掷将出去。自己惊觉时,已自太晚!那枝数年来助他发挥思想的笔儿,在一逝不返的空间路上,闪闪的射出留恋的金光之后,便惊鸿似的无声的飞入湖里,漾起了几圈溶溶的波纹——

他最后的写不出的文字,已宛转萦回的写在水上了!波纹渐渐平了,化入湖水。他仍痴立窗前不动。湖上被碧霞上下遮住的一抹夕阳,作意的粲然凄艳。霞光中,一辆敞篷的汽车,绕着湖岸,对着他缓驰而来。车上仿佛坐满了人,和司机并坐,向着楼窗挥手的黑发的青年,似乎便是孝起。

“生命路上英勇的同伴,已从明光中携手来迎接了!”——他忽然如受日的雪人一般,无力的坐了下去,双手抱着头儿,起了无名的呜咽。

竟于一九二四年一月,青山大风雨之夕。

集《往事》,1930年1月开明书店初版。)

正文 寄小读者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们天大的爱心里,还有空隙,我愿介绍几个可爱的女孩子,愿你们加以怜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个天真漫烂又是完全神经质的女孩子。稍大的惊和喜,都能使她受极大的激刺和扰乱。她卧病已经四年半了,至今不见十分差减,往往刚觉得好些,夜间热度就又高起来,看完体温表,就听得她伏枕呜咽。她有个完全美满的家庭,却因病隔离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说:“我父亲爱我,我母亲爱我,我爱……”我就倾耳听她底下说什么,她却是说“我爱自己”。我不觉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娇憨凄苦的样子,得了许多女伴的爱怜。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爱,她也爱了一切的人。

又非常的技巧,用针用笔,能做许多奇巧好玩的东西。这些日子,正跟着我学中国文字。

我第一天教给她“天”、“地”、“人”三字。她说:“你们中国人太玄妙了,怎么初学就念这样高大的字,我们初学,只是‘猫’、‘狗’之类”。我笑了,又觉得她说的有理。她学得极快,口音清楚,写的字也很方正。此外医院中天气表是她测量,星期日礼拜是她弹琴,病人阅看的报纸,是她照管,图书室的钥匙,也在她手里。她短发齐颈,爱好天然,她住院已经六个月了。

E只有十八岁,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没有父母,只有哥哥。

十九个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处。现在可谓好一点,但还是很瘦弱。她喜欢叫人“妈妈”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爱念和同情,却又能隐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泼欢悦。然而每次在医生注射之后,屋门开处,看见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转流涕——这样的华年!这样的人生!

D是个爱尔兰的女孩子,和我谈话之间常常问我的家庭状况,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亲,我只是无心的问答。后来旁人告诉我,她的父亲纵酒狂放,醉后时时虐待他的儿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凄苦不幸。她因躲避父亲,和祖母住在一处,听到人家谈到亲爱时,往往流泪。昨天我得到家书,正好她在旁边,她似羡似叹的问道:“这是你父亲写的么,多么厚的一封信呵!”幸而她不认得中国字,我连忙说:“不是,这是我母亲写的,我父亲很忙,不常写信给我”她脸红微笑,又似释然。其实每次我的家书,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几张纸!我以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爱于父母。我不能闭目推想,也不敢闭目揣想。可怜的带病而又心灵负着重伤的孩子!

A住在院后一座小楼上,我先不常看见她。从那一次在餐室内偶然回首,无意中她顾我微微一笑,很长的睫毛之下,流着幽娴贞静的眼光,绝不是西方人的态度。出了餐室,我便访到她的名字,和住处。那天晚上,在她的楼里,谈了半点钟的话,惊心于她的腼腆与温柔;谈到海景,她竟赠我一张灯塔的图画。她来院已将两年,据别人说没有什么起色。她终日卧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径深林,廊后是小桥流水。她告诉我每遇狂风暴雨,看着凄清的环境,想到“人生”,两字,辄惊动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谢,然而彼此各有泪痕!

痛苦的人,岂止这几个?限于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晓星微光,万松淡雾之中,我披衣起坐。

举眼望到廊的尽处,我凝注着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梦中转侧的女孩子。只觉得奇愁黯黯,横空而来。生命中何必有爱,爱正是为这些人而有!这些痛苦的心灵,需要无限的同情与怜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祷上天之外,只能求助于万里外的纯洁伟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为着跟你们通讯,受了许多友人严峻的责问,责我不宜只以悱恻的思想,贡献你们。小朋友不宜多看这种文字,我也不宜多写这种文字。为小朋友和我两方精神上的快乐与安平,我对于他们的忠告,只有惭愧感谢。然而人生不止欢乐滑稽一方面,病患与别离,只是带着酸汁的快乐之果。

沉静的悲哀里,含有无限的庄严。伟大的人生中,是需要这种成分的。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这一切本是组成人生的原素,耳闻,眼见,身经,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隐瞒着可爱的小朋友?我偶然这半年来先经历了这些事,和小朋友说说,想来也不是过分的不宜。

我比她们强多了,我有快乐美满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没有摧伤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游行,寻幽访胜,不似她们缠绵床褥,终日对着恹恹一角的青山。我横竖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样;有人来看,自然欢喜,没有人来,也没有特别的失望与悲哀。她们乡关咫尺,却因病抛离父母,亲爱的人,每每因天风雨雪,山路难行,不能相见,于是怨嗟悲叹。

整年整月,置身于怨望痛苦之中,这样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岂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们看见的,也许比我还多,扶持慰藉,是谁的责任?见此而不动心呵!空负了上天付与我们的一腔热烈的爱!

所以,小朋友,我们所能做到的,一朵鲜花,一张画片,一句温和的慰语,一回殷勤的访问,甚至于一瞥哀怜的眼光,在我们是不觉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单调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赐。访问已过,花朵已残,在我们久已忘却之后,他们在幽闲的病榻上,还有无限的感谢,回忆与低徊!

我无庸多说,我病中曾受过几个小朋友的赠与。在你们完全而浓烈的爱心中,投书馈送,都能锦上添花,做到好处。

小朋友,我无有言说,我只合掌赞美你们的纯洁与伟大。

如今我请你们纪念的这些人,虽然都在海外,但你们忆起这许多苦孩子时,或能以意会意,以心会心的体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万里外的怜惘牵萦,没有用处,“以伟大思想养汝精神”!日后帮助你们建立大事业的同情心,便是从这零碎的怜念中练达出来的。

风雪的廊上,写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冻凝了。

无端拆阅了波士顿中国朋友的一封书,又使我生无穷的感慨。

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国的岁除,红灯绿酒之间,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语。这里却只有寂寂风雪的空山……不写了,你们的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遥祝你们有个完全欢庆的新年!冰心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通讯十六二弟冰叔

接到你两封冗长而恳挚的信,使我受了无限的安慰。是的!“从松树隙间穿过的阳光,就是你弟弟问安的使者;晚上清凉的风,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语!”好弟弟!我喜爱而又感激你的满含着诗意的慰安的话!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赠我的历代名人词选,我喜欢到不可言说。父亲说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词选,放在闭璧楼的书架上了。可恨我一写信要中国书,她们便有百般的阻拦推托。好像凡是中国书都是充满着艰深的哲理,一看就费人无限的脑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违反她们的好意,我终于反复的只看些从病院中带来的短诗了。我昨夜收到词选,珍重的一页一页的看着,一面想,难得我有个知心的小弟弟。

这部词,选得似乎稍偏于纤巧方面,错字也时时发现。但大体说起来,总算很好。

你问我去国前后,环境中诗意哪处更足?我无疑地要说,“自然是去国后!”在北京城里,不能晨夕与湖山相对,这是第一条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会诗句。

离开黄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独往独来之间,我常常忆起“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两句。

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同舟众人,当倚阑俯视着船头飞溅的浪花的时候,眉宇间似乎都含着轻微的凄恻的意绪。

到了威尔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边,或是水上,没有一天不到的。

母亲寿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临水起了乡思,忽然忆起左辅的“浪淘沙”词:

“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

觉得情景悉合,随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两句,远远地抛入湖心里,自己便头也不回的走转来。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尽头。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烂,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乡心,也永古不能磨灭的!

美国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篱旁,杂种着花草,真合“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词意。只是没有围墙,空阔有余,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见翠袖红妆,可听见琴声笑语。词中之“斜阳却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墙内秋千墙外道”,“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着了!

田野间林深树密,道路也依着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来,天趣盎然。想春来野花遍地之时,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岭的游行,再也看不见一带城墙僧寺。“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花宫仙梵远微微,月隐高城钟漏稀”,“一片孤城万仞山”,“饮将闷酒城头睡”,“长烟落日孤城闭”,“帘卷疏星庭户悄,隐隐严城钟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着了!

总之,在此处处是“新大陆”的意味,遍地看出鸿镑初辟的痕迹。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呵!

回忆去夏南下,晨过苏州,火车与城墙并行数里。城里湿烟翛翛,护城河里系着小舟,层塔露出城头,竟是一幅图画。那时我已想到出了国门,此景便不能再见了!

说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书游山,与女伴谈笑之外,竟没有别的日课。我家灵运公的诗,如“寝瘵谢人徒,绝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以及“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

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等句,竟将我的生活描写尽了,我自己更不须多说!

又猛忆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和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对我此时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满山是松,满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画,晚餐后往往至楼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乡愁。又每日午后三时至五时是休息时间,白天里如何睡得着?自然只卧看天上云起,尤往往在此时复看家书,联带的忆到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写通讯,岂知我病中较闲,心境亦较清,写的倒比平时多。又我自病后,未曾用一点药饵,真是“安心是药更无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写好些。一面欣与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踊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之叹。——说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词选,引我掉了半天书袋,是谁之过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极的时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风雪之后,万株树上,都结上一层冰壳。早起极光明的朝阳从东方捧出,照得这些冰树玉枝,寒光激射。下楼微步雪林中曲折行来,偶然回顾,一身自冰玉丛中穿过。小楼一角,隐隐看见我的帘幕。虽然一般的高处不胜寒,而此琼楼玉宇,竟在人间,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游。双马飞驰,绕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处,冰枝拂衣,脆折有声。白雪压地,不见寸土,竟是洁无纤尘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结在野樱桃枝上,红白相间,晶莹向日,觉得人间珍宝,无此璀璨!

途中女伴遥指一发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个离家远了,连青山一发,也不是中原了。此时忽觉悠然意远。——弟弟!我平日总想以“真”为写作的唯一条件,然而算起来,不但是去国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国以后的文字,也没有尽“真”的能事。

我深确的信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是万万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纵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

甚至于不妨如古人之结绳记事一般,胡乱画几条墨线在纸上。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

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环境虽常是清丽可写,而我往往写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罗敷媚”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虽只说“愁”字,然已盖尽了其他种种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绪不能互相表现的苦处,受者只有我一个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谚语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阴历十四夜,月光灿然。我正想东方谚语,不能适用于西方天象,谁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后,夜夜梦醒见月。只觉空明的枕上,梦与月相续。最好是近两夜,醒时将近黎明,天色碧蓝,一弦金色的月,不远对着弦月凹处悬着一颗大星。万里无云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丽。

元夜如何?——听说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亲想我难过,你们几个兄弟倒会一人一句的笑话慰藉,真是灯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余,并此感谢。

纸已尽,不多谈。——此信我以为不妨转小朋友一阅。

冰心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后收入《寄小读者》。)

正文 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

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

“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

“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

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

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

“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作盾牌。

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

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烘烘的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

“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的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的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

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B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却是很*瘛K敉舻囊凰⊙邸S趾煊中〉淖齑健>话椎牧成希”〉牟肷弦徊汶僦K伺瘟萌耍或恍Γ寄艿弥谂榈母胶汀D侵志昝娜牍堑姆岫龋娜肥俏夜鞘猩钜郧八牡谝幻廊硕*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静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揽围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

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散文集《往事》。)

正文 忆淑敏

不成问题的病,将一个精神躯壳两不感痛苦的我,闭置在寂然的空谷里。没有呻吟和忧虑,使我稍顾到我自己,整天的光阴,只有消磨在隐几和看山中了。

一百五十天的看山,直看到不成图画。一春的听鸟语,直听到不成音乐。明月清风,都成了家常便饭。淡了世情的人,要逃出世外;而淡到了“世外的情”的人,便当如何?

此时的我,恰如站在洞口,望着黏天的海波,胸怀与这浩荡深阔的海天俱化,迷茫中悦然自惊。自己竟不知这久久的凝神,使心思滤到这般的空虚。是个“人”就当有“人事”。

这空虚的心怀,是仙鬼之间的景况!没有一些“人事”

来镇压住这飘弱的躯壳,这汪洋的海波,要欣然的卷上来,挟带我到青碧万丈的渊底去。

连忙回转,我看见了一层层圆穹的洞府,一圈比一圈小的重叠到无尽。这一圈圈的深刻之痕,回顾处有的使我喜欢,有的使我酸楚……

何其无味?单调的环境,悠闲的白日,使我的心思一天一天的沉潜内敛,除却回忆,没有别的念头,幸而还是欢乐时多,酸楚时少。——但我忆起淑敏时却是例外!

中学时代的情绪,如鸟试翼,如花初开,觉得友谊是无上的快乐。淑敏和我,就是那时相识的,——虽然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

头一次见她,是在音乐教室里,一个同学拉着我到她面前去,一面说:“你是瑞的朋友,她也是瑞的朋友,你们是联友呵!”那时我也腼腆,她也忸怩,只含糊说了几句话。

此后花间草场上的散步,自然不止一次,也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回忆。只有一回,她有一件规劝我的事,又不肯当面说。拉我出去走走,却塞了一张纸,在我手里。我到课室里展开看,悚然惊感,从此我视她为畏友。这是她的一端隐德,但可怜这事,现在只有抱病的我知道了!

我们并不是晨夕相随的,一切都极其模糊。最清晰的就是去年的事。自中学别后的第五年,我们又在大学里相见。功课不同,在一处的时候自然少了,看友情一天比一天淡的我,也竟不曾匀出工夫去找她。有一次在图书室里,一个同学笑对我说,“我们问淑敏‘你和婉莹怎样了。’她摇头笑道‘罢,罢,我不敢惹她大学生!’”我听后也笑了,只觉得她很稚气。

——第二天又在图书室里,她在看报,我正找一张纸找不着,我问说:“对不起,淑敏,看见我的一张纸没有?”她抬头笑了,说:“没有。”我说:“你把报纸拿起来,也许压在底下。”

她拿起报纸来,果然发现了那张纸。我明知不是她藏起来的,却故意说:“一定是你藏起来的,叫我好找!”——这是我们在大学里,除了招呼匆匆以外的第一次也是最末次的谈话。

因着她说“不敢惹大学生”一句话,我恐我的神情里,含有可使她觉得隔膜的去处。然而时间毕竟如逝水,童心一去不可回,我虽然努力欢笑,情景已不似从前了。默默对坐了一会,我心里尽着回想五年前无猜憨稚的光阴。图书室里不许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心中忽忽的充满了热情消失的悲哀!

有一天从男校回到女校来,门前遇见运,我问她到那里去,她说:“到预王府看淑敏去。”

我惊道:“她病了么?——替我问她好。”我想一灾二病是人所常有的,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里。

第二天在男校的女生休息室里,一位同学怆然的告诉我说:“淑敏死了!”我忽然起了寒噤,走到窗前,外望天容如墨,我默然……

她的一生,在我眼里的,只是这些事了!

许多同学哭了,我却未曾流下一滴泪。我也不曾去送葬,从同仁医院归来的路上,遇有了许多送葬回来,低头叹息的同学,我也不觉得惭愧;虽然我忍心以送她的时间,去察验我自己无病的双眼。

和她只相处一年的同学,还为她作了祭文,仅仅知道她名字的同学,也为她哀悼。然而我不曾为她写一个字!

我坦然,我没有对不起她,我准知道我们的友情有沉挚的再现之一瞥。我知道在她刚刚离世之时,心中忙乱昏忽的我,如有什么文字,文字未必是从我心中写出来的。那文字只是遮掩生者的耳目,并非是对死者的哀慕。

我由着她去,非等到我心中潜藏的旧谊,重新将她推现到我眼前时,我决不想写关于她的一个字。

今天便是那时候了!淑敏是个好女儿,好学生,是我眼中心中的一个很可爱的人。虽然我知道她并不比别人真切,我却晓得她如不死,她的家庭,学校,社会,都要受她很大的影响。她死了,这三方面是倾折了一根石柱——我信我对她不能有更高的赞美了。

近来因着病,常常想到“病”的第二步。我想淑敏在“死”的屏风后,是止水般的不起什么,而她的“死”却贻留她的友人以一瞥间一瞥间的心潮动荡。然而——大家也是如此,这一动荡也如水之波动,是互相传递的……

这是她死后一年,我心中旧谊的第一次再现,我忠实的写下来。青山是寂静,松林是葱绿,阳光没入云里,和她去年的死日一样的阴郁,我信这是追悼她的最适宜最清洁的环境。

病余的弱腕,不停的为情绪支使了两点钟。去年的泪,今日才流。假如天上人间的她和我,相知之深,仍如十五六岁的儿童时代,这篇一年后的追思文字,我信她要恳挚的,含泪的接受了!

四月,基督殉爱日,一九二四。沙穰,美国。寄小读者通讯十七

小朋友:

健康来复的路上,不幸多歧,这几十天来懒得很;雨后偶然看见几朵浓黄的蒲公英,在匀整的草坡上闪烁,不禁又忆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后浓阴的天。我早起游山,忽然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里,——真不知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我回到楼上,用条黄丝带将这几朵缀将起来,编成王冠的形式。人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为我的女王加冕。”说着就随便的给一个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欢笑声中,我只无言的卧在床上——我不是为女王加冕,竟是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虽是我最熟识的一种草花,但从来是被人轻忽,从来是不上美人头的。今日因着情不可却,我竟让她在美人头上,照耀了几点钟。

蒲公英是黄色,叠瓣的花,很带着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爱她。我对于花卉是普遍的爱怜。虽有时不免喜欢玫瑰的浓郁,和桂花的清远,而在我忧来无方的时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样的成粪土。在我心情怡悦的一刹那顷,高贵清华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来占夺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万面大大小小的镜子,重叠对照,反射又反射;于是世上有了这许多璀璨辉煌,虹影般的光彩。没有蒲公英,显不出雏菊,没有平凡,显不出超绝。

而且不能因为大家都爱雏菊,世上便消灭了蒲公英;不能因为大家都敬礼超人,世上便消灭了庸碌。即使这一切都能因着世人的爱憎而生灭,只恐到了满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时候,菊花的价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价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爱,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我愿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丽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涩,博爱的极端,翻成淡漠。但这种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爱的小朋友,有谁知道?

书到此,高天萧然,楼上风紧得很,再谈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疗养院。

者》。)

正文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横海飘游,月明风紧,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

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

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

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

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

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

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车免,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心血来潮,如听精灵呼唤,从昏迷的睡中,旋风般翻身起坐——

铃声响后,屋门开了,接着床前一阵惨默的忙乱。

狂潮渐退——医生凝立视我无语。护士捧着磁盘,眼光中带着未尽的惊惶。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彻底的死去般的空虚。颊上流着的清泪,只是眼眶里的一种压迫,不是从七情中的任一情来的。

最后仿佛的寻见了我自己是坐着,半缚半围的拥倚在床阑上,胸前系着一个大冰囊。注射过的右臂,麻木隐痛到不能转动,然而我也没有转动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飘忽的灵魂,觉出了躯壳的重量。这重量层层下沉,躯壳压在床阑上,床阑压在楼屋上,楼屋又压在大地上。

凝结沉重之中,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人们已退尽。床侧的灯光,是调节到只能看见室内的一切的模糊轮廓为止,——其实这时我自己也只剩一个轮廓!

我连闭目的力量都没有——然而我竟极无端的见了一个梦。

我在层层的殿阁中缓缓行走,却总不得踏着实地,软绵绵的在云雾中行。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最末层;猛抬头看见四个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觉悟了这是京西卧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还是往上走,两庑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两边忽然奏起音乐,却看不见一个乐人。那声音如敲繁钟,如吹急管,天风吹送着,十分的错落凄紧!我梦中停足倾耳,自然赞叹,“这是‘十番’,究竟还是东方的古乐动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着愈走愈深。

忽然如同揭开殿顶,射下一道光明来,殿中洞然,不见了那卧佛的大像,后壁上却高高的挂着一幅大白绫子,缀着青绒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开向人……”光梢只闪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惊退,如雾,如电,不断的乐音中,我倏然的坠下无底深渊去……

无限的下坠之中,灵魂又寻到了躯壳:耳中还听见“十番”,室中仍只是几堆模糊的轮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闪耀着——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结,心灵中却来了一缕凉意,是知识来复后的第一个感觉。

天还未明,刚在右臂药力消散之后,我挣扎着探身取了铅笔,将梦中所见的十个字,欹斜的写在一张小纸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东的时候,冻结的心魂,还有能力飞扬!——光影又只砉然的一闪,“开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无论何时回忆起,都觉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许多字形在梦中的观念的再现,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这七个字,连缀得已似乎不错。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疗养院。



“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

这两句话不知甚时,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间传播开了。大家不住的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与其说是防备着,不如说是希望着罢。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的凝注着海洋。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渐的摇荡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的笑着——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广厅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的从许多圆桌中间掠走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大家暂时的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

“风浪来了!”——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的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的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情的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

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的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的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的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的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为何爱海?

如何爱海?——我渐渐的觉得快乐充溢,怡然的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的爱起来的……”

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罢!”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的仍旧谈着。我心神已完全的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的临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一步的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的说着“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

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罢,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阑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阑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阑干,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的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

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

“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

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荡。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与其说“感”不如说“刺”——

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

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

我们回去罢!”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

“月呵!怎么不做美呵!”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拚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

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镑的光影里……

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我当然喜爱花草!

在国内时,我的屋里虽然不断的供养着香花,而剪叶添水的事,我却不常做。父亲或母亲走了进来,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啧啧的说:“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来,就是她们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说完这话就算了时,我自然不能再懒惰,至少也须敷衍敷衍;然而他们说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连盆连石子都洗了。我乐得笑着站在一旁看。

我决不是不爱花,也决不是懒惰。一来我知道我收拾的万不及他们的齐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种艺术——二来我每每喜欢得个题目,引得父亲和母亲和我纠缠。但看去国后,我从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头的水仙花,在别人和我同时养起的,还未萌茁的时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将花管带得沉沉下垂,我用细绳将她们轻轻的束起。

花未开尽,我已病到医院里去,自此便隔绝了!只在一个朋友的小启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浇水了。”以后再无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但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入山之后一日,开了朋友们替我收拾了送来的箱子,水仙花的绿盆赫然在内。我知道她在我卧病二十日之中,残落已尽。更无从“托微波以通词”,我怅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个匣子,剪开束绳,白纸外一张片子,写着:

无尽的爱,安娜。

纸内包卷着一束猩红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内,黄昏时浓香袭人。

只过了一夜,我早起进来,看见花朵都低垂了,瓣儿憔悴得黑绒剪成的一般!才惊悟到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楼上是有暖炉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养,我连忙托人带去赠了她。——听说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转了过来。

此后陆续又得了许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楼里。

想起圣卜生医院室中不断的繁花,我不胜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宁可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过了六十天,不曾牺牲一个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上。

夜中见着瑛,我说:“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着谢了我。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的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绕着,交辉中竟有s盃人的意味。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的过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决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风雪。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我抬起头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几曾愿挥麾开去?雪冷风寒——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来陪我禁受。顾惜了她们

逼得我忘怀自己。

石竹花!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艳的你们

来依傍冷幽的我!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罢!山中两月,彻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尽,笔儿自然的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随便的夹在一本书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

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镑镑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外间说:

“罢了,不要惹她。”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玩得闹烘烘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襟。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都错乱,我只心不在焉的反复的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我答应着,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

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说着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的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的说:“九点了!”我从帘子里听见,便笑对母亲说:“简直叫他们开饭罢,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星一时未必来得了。”

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罢。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犬不宁!”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所以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间,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我问:“是什么?”她笑道:“他说,‘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她说着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谥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比如说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其余三个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的说:“孝子!真孝顺!‘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的说着,总使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的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说:“走罢,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的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

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

“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

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罢,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强笑着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让着,我不顾的站了起来……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的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

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

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的说:“不管它罢,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的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的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决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的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

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决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事》。)

正文 山中杂记——遥寄小朋友

大夫说是养病,我自己说是休息,只觉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过了半年多。这半年中有许多在童心中可惊可笑的事,不足为大人道。只盼他们看到这几篇的时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随手的扔下。而有两三个孩子,拾起这一张纸,渐渐的感起兴味,看完又彼此嘻笑,讲说,传递;我就已经有说不出的喜欢!本来我这两天有无限的无聊。天下许多事都没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样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热得头昏。此时近午,却又阴云密布,大风狂起。廊上独坐,除了胡写,还有什么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我小的时候,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非常的胆小。大人们又爱逗我,我的小舅舅说什么《聊斋》,什么《夜谈随录》,都是些僵尸、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还说着的时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顾,塞坐在大人中间,故意的咳嗽。睡觉的时候,看着帐门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许伸进一只鬼手来。我只这样想着,便用被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地,结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岁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在山上独自中夜走过丛冢,风吹草动,我只回头凝视。

满立着狰狞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阴暗中小立。母亲屡屡说我胆大,因为她像我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里的心,总是很宁静,很坚强,不怕那些看不见的鬼怪。只是近来常常在梦中,或是在将醒未醒之顷,一阵悚然,从前所怕的牛头马面,都积压了来,都聚围了来。我呼唤不出,只觉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灵魂似乎蜷曲着。挣扎到醒来,只见满山的青松,一天的明月。洒然自笑,——这样怯弱的梦,十年来已绝不做了,做这梦时,又有些悲哀!

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时也极其可爱。

山中的生活,是没有人理的。只要不误了三餐和试验体温的时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医生和看护都不来拘管你。

正是童心乘时再现的时候,从前的爱好,都拿来重温一遍。

美国不是我的国,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缘,在这里游戏半年,离此后也许此生不再来。不留些纪念,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我几乎每日做埋存与发掘的事。

我小的时候,最爱做这些事:墨鱼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纸粘成的小人等等,无论什么东西,玩够了就埋起来。树叶上写上字,掩在土里。石头上刻上字,投在水里。想起来时就去发掘看看,想不起来,也就让它悄悄的永久埋存在那里。

病中不必装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游山多半是独行,于是随时随地留下许多纪念,名片,西湖风景画,用过的纱巾等等,几乎满山中星罗棋布。经过芍药花下,流泉边,山亭里,都使我微笑,这其中都有我的手泽!兴之所至,又往往去掘开看看。

有时也遇见人,我便扎煞着泥污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本来这些事很难解说。人家问时,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迫不得已只有一笑。因此女伴们更喜欢追问,我只有躲着她们。

那一次一位旧朋友来,她笑说我近来更孩子气,更爱脸红了。童心的再现,有时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养,自然血气旺盛,脸红那有什么爱不爱的可言呢?

去冬多有风雪。风雪的时候,便都坐在广厅里,大家随便谈笑,开话匣子,弹琴,编绒织物等等,只是消磨时间。

荣是希腊的女孩子,年纪比我小一点,我们常在一处玩。

她以古国国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国的女孩子戏笑口角。

我不会弹琴,她不会唱,但闷来无事,也就走到琴边胡闹。翻来覆去的只是那几个简单的熟调子。于是大家都笑道:

“趁早停了罢,这是什么音乐?”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说:

“你们懂得什么?这是东西两古国,合奏的古乐,你们哪里配领略!”琴声仍旧不断,歌声愈高,别人的对话,都不相闻。

于是大家急了,将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从后面连椅子连我,一齐拉开,屋里已笑成一团!

最妙的是连“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国调子,一经我们用过,以后无论何时,一听得琴声起,大家都互相点头笑说:“听古国的音乐呵!”

寒暑表降到冰点下十八度的时候,我们也是在廊下睡觉。

每夜最熟识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过只是点点闪烁的光明,而相看惯了,偶然不见,也有些想望与无聊。

连夜雨雪,一点星光都看不见。荷和我拥衾对坐,在廊子的两角,遥遥谈话。

荷指着说:“你看维纳司(Venus)升起了!”我抬头望时,却是山路转折处的路灯。

我怡然一笑,也指着对山的一星灯火说:“那边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来零乱的风灯,都成了满天星宿。真的,雪花隙里,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将繁灯当作繁星,简直是抵得过。

一念至诚的将假作真,灯光似乎都从地上飘起。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动,不必半夜梦醒时,再去追寻它们的位置。

于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休息的时间,是万事不许作的。每天午后的这两点钟,乏倦时觉得需要,睡不着的时候,觉得白天强卧在床上,真是无聊。

我常常偷着带书在床上看,等到看护妇来巡视的时候,就赶紧将书压在枕头底下,闭目装睡。——我无论如何淘气,也不敢大犯规矩,只到看书为止。而璧这个女孩子,往往悄悄的起来,抱膝坐在床上,逗引着别人谈笑。

这一天她又坐起来,看看无人,便指手画脚的学起医生来。大家正卧着看着她笑,看护妇已远远的来了。她的床正对着甬道,卧下已来不及,只得仍旧皱眉的坐着。

看护妇走到廊上。我们都默然,不敢言语。她问璧说,“你怎么不躺下?”璧笑说:“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难受。”看护妇道:“你今天饭吃得怎样?”璧惴惴的忍笑的说:

“还好!”看护妇沉吟了一会便走出去。璧回首看着我们,抱头笑说:“你们等着,这一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见看护妇端着一杯药进来,杯中泡泡作声。璧只得接过,皱眉四顾。我们都用毡子藏着脸,暗暗的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护妇看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颓然的两手捧着胸口卧了下去,似哭似笑的说:“天呵!好酸!”

她以后不再胡说了,无病吃药是怎样难堪的事。大家谈起,都快意,拍手笑说:“她得了刑罚了!”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号,是我所喜爱的,觉得比以前的别的称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蛮族。黑发披裘,以雪为屋。过的是冰天雪地的渔猎生涯。

我哪能像他们那样的勇敢?

只因去冬风雪无阻的林中游戏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处。我经过,虽然我们屡次相逢,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他们往往的停了游走,注视着我,互相耳语。

以后医生的甥女告诉我,沙穰的孩子传说林中来了一个Eski-mo。问他们是怎样说法,他们以黑发披裘为证。医生告诉他们说不是Eskimo,是院中一个养病的人,他们才不再惊说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简单了好些,这是第一件可羡的事。曾看过一本书上说:“近代人五分钟的思想,够原始人或野蛮人想一年的。”人类在生理上,五十万年来没有进步,而劳心劳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愿终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静听树叶微语。清风从林外吹来,带着松枝的香气。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没有行人。我所见所闻,不出青松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满意了!

出院之期不远,女伴戏对我说:“出去到了车水马龙的波士顿街上,千万不要惊倒,这半年的闭居,足可使你成个痴子!”

不必说,我已自惊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我倒愿做Eskimo呢。

黑发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

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着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

四围是大海,与四围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飘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阑俯视,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和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

山做了围墙,草场成了庭院,这一带山林是我游戏的地方。早晨朝露还颗颗闪烁的时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袜往往都被露水淋湿了。黄昏睡起,短裙卷袖,微风吹衣,晚霞中我又游云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词中所说:“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不是什么好滋味;而“无人管”的情景,有时却真难得。你要以山中踯躅的态度,移在别处,可就不行。在学校中,在城市里,是不容你有行云流水的神意的。只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们楼后的儿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参观了。正值院里的小朋友们在上课,有的在默写生字,有的在做算学。大家都有点事牵住精神,而忙中偷闲,还暗地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小手小脚,没有安静的时候。这些孩子我都认得,只因他们在上课,我只在后面悄悄的坐着,不敢和他们谈话。

不见黑板六个月了,这倒不觉得怎样。只是看见教员桌上那个又大又圆的地球仪,满屋里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迹很大的卷角的书:倏时将我唤回到十五年前去。而黑板上写着的-15+10-9×69————————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头思索,将粉笔在手掌上乱画的小朋友,我看着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窗外日影徐移,虽不是我在上课,而我呆呆的看着壁上的大钟,竟有急盼放学的意思!

放学了,我正和教员谈话,小朋友们围拢来将我拉开了。

保罗笑问我说:“你们那楼里也有功课么?”我说:“没有,我们天天只是玩!”彼得笑叹道:“你真是幸运!”

他们也是休养着,却每天仍有四点钟的功课。我出游的工夫,只在一定的时间里,才能见着他们。

唤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惭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数表等等,我已算熬过去,打过这一关来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笔记本,满屋满架的参考书,教授们流水般的口讲,……如今病好了,这生活还必须去过,又是怃然。

这生活还必须去过。不但人管,我也自管。“哀莫大于心死”,被人管的时候,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等事,还有工夫做。

而自管的时候,这种动机竟绝然没有。十几年的训练,使人绝对的被书本征服了!

小朋友,“幸运”这两字又岂易言?

小朋友一定知道机器的用处和好处,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很重大的工作。

在山中闲居,没有看见别的机器的机会,而山右附近的农园中的机器,已足使我赞叹。

他们用机器耕地,用机器撒种,以至于刈割等等,都是机器一手经理。那天我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见农人坐在汽机上,开足机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坚实的地土,汽机过处,都水浪似的,分开两边,不到半点钟工夫,很宽阔一片地,都已耕松了。

农人从衣袋里掏出表来一看,便缓缓的捩转汽机,回到园里去。我也自转身。不知为何,竟然微笑。农人运用大机器,而小机器的表,又指挥了农人。我觉得很滑稽!

我小的时候,家园墙外,一望都是麦地。耕种收割的事,是最熟见不过的了。农夫农妇,汗流浃背的蹲在田里,一锄一锄的掘,一镰刀一镰刀的割。我在旁边看着,往往替他们吃力,又觉得迟缓的可怜!

两下里比起来,我确信机器是增进人类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对于此事又有点怀疑。

昨天一下午,楼上楼下几十个病人都没有睡好!休息的时间内,山前耕地的汽机,轧轧的声满天地。酷暑的檐下,蒸炉一般热的床上,听着这单调而枯燥,震耳欲聋的铁器声,连续不断,脑筋完全跟着它颠簸了。焦躁加上震动,真使人有疯狂的倾向!

楼上下一片喃喃怨望声,却无法使这机器止住。结果我自己头痛欲裂。楼下那几个日夜发烧到一百零三,一百零四度的女孩子,我真替她们可怜,更不知她们烦恼到什么地步!

农人所节省的一天半天的工夫,和这几十个病人,这半日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损失,比较起来,相差远了!机器又似乎未必能增益人类的幸福。

想起幼年我的书斋只和麦地隔一道墙。假如那时的农人也用机器,简直我的书不用念了!

这声音直到黄昏才止息。我因头痛,要出去走走,顺便也去看看那害我半日不得休息的汽机。——走到田边,看见三四个农人正站着踌躇,手臂都叉在腰上,摇头叹息。原来机器坏了。这座东西笨重的很,十个人也休想搬得动,只得明天再开一座汽机来拉它。我一笑就回来了——

女伴都笑茀玲是个傻子。而她并没有傻子的头脑,她的话有的我很喜欢。她说:“和人谈话真拘束,不如同小鸟小猫去谈。它们不扰乱你,而且温柔的静默的听你说。”

我常常看见她坐在樱花下,对着小鸟,自说自笑。有时坐在廊上,抚着小猫,半天不动。

这种行径,我并不觉得讨厌,也许就是因此,女伴才赠她以傻子的徽号,也未可知。

和人谈话未必真拘束,但如同生人,大人先生等等,正襟危坐的谈起来,却真不能说是乐事。十年来正襟危坐谈话的时候,一天比一天的多。我虽也做惯了,但偶有机会,我仍想释放我自己。这半年我就也常常做傻子了!

第一乐事,就是拔草喂马。看着这庞然大物,温驯的磨动它的松软的大口,和齐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时候,你觉得它有说不尽的妩媚。

每日山后牛棚,拉着满车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马,我每日喂它。乳车停住了,驾车人往厨房里搬运牛乳,我便慢慢的过去。在我跪伏在樱花底下,拔那十样锦的叶子的时候,它便倒转那狭长而良善的脸来看我,表示它的欢迎与等待。我们渐渐熟识了,远远的看见我,它便抬起头来。我相信我离开之后,它虽不会说话,它必每日的怀念我。

还有就是小狗了。那只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时候,曾经吓过我。那一天雪中游山,出其不意在山顶遇见它,它追着我狂吠不止,我吓得走不动。它看我吓怔了,才住了吠,得了胜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它走了,一口气跑了回来。

一夜没有睡好,心脉每分钟跳到一百十五下。

女伴告诉我,它是最可爱的狗,从来不咬人的。以后再遇见它,我先呼唤它的名字,它竟摇尾走了过来。自后每次我游山,它总是前前后后的跟着走。山林中雪深的时候,光景很冷静。它总算助了我不少的胆子。

此外还有一只小黑狗,尤其跳荡可爱。一只小白狗,也很驯良。

我从来不十分爱猫。因为小猫很带狡猾的样子,又喜欢抓人。医院中有一只小黑猫,在我进院的第二天早起刚开了门,它已从门隙塞进来,一跃到我床上,悄悄的便伏在我的怀前,眼睛慢慢的闭上,很安稳的便要睡着。我最怕小猫睡时呼吸的声音!我想推它,又怕它抓我。

那几天我心里又难过,因此愈加焦躁。幸而看护妇不久便进来!我皱眉叫她抱出这小猫去。

以后我渐渐的也爱它了。它并不抓人。当它仰卧在草地上,用前面两只小爪,拨弄着玫瑰花叶,自惊自跳的时候,我觉得它充满了活泼和欢悦。

小鸟是怎样的玲珑娇小呵!在北京城里,我只看见老鸦和麻雀。有时也看见啄木鸟。在此却是雪未化尽,鸟儿已成群的来了。最先的便是青鸟。西方人以青鸟为快乐的象征,我看最恰当不过。因为青鸟的鸣声中,婉转的报着春的消息。

知更雀的红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着,都极其鲜明。小蜂雀更小到无可苗条,从花梢飞过的时候,竟要比花还小。我在山亭中有时抬头瞥见,只屏息静立,连眼珠都不敢动,我似乎恐怕将这弱不禁风的小仙子惊走了。

此外还有许多毛羽鲜丽的小鸟,我因找不出它们的中国名字,只得阙疑。早起朝日未出,已满山满谷的起了轻美的歌声。在朦胧的晓风之中,欹枕倾听,使人心魂俱静。春是鸟的世界,“以鸟鸣春”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两句话,我如今彻底的领略过了!

我们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鸟最相亲爱。玫瑰和丁香丛中更有青鸟和知更雀的巢,那巢都是筑得极低,一伸手便可触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鸟的家庭,而我却从不做偷卵捉雏等等破坏它们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过是暂时离家,我的母亲和父亲已这样的牵挂。

假如我被人捉去,关在笼里,永远不得回来呢,我的父亲母亲岂不心碎?我爱自己,也爱雏鸟,我爱我的双亲,我也爱雏鸟的双亲!

而且是怎样有趣的事,你看小鸟破壳出来,很黄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觉得很丑。它们又极其贪吃,终日张口在巢里啾啾的叫!累得它母亲飞去飞回的忙碌。渐渐的长大了,它母亲领它们飞到地上。它们的毛羽很蓬松,两只小腿蹒跚的走,看去比它们的母亲还肥大。

它们很傻的样子,茫然的跟着母亲乱跳。母亲偶然啄得了一条小虫,它们便纷然的过去,啾啾的争着吃。早起母亲教给它们歌唱,母亲的声音极婉转,它们的声音,却很憨涩。这几天来,它们已完全的会飞了,会唱了,也知道自己觅食,不再累它们的母亲了。前天我去探望它们时,这些雏鸟已不在巢里,它们已筑起新的巢了,在离它们的父母的巢不远的枝上,它们常常来看它们的父母的。

还有虫儿也是可爱的。藕合色的小蝴蝶,背着圆壳的蜗牛,嗡嗡的蜜蜂,甚至于水里每夜乱唱的青蛙,在花丛中闪烁的萤虫,都是极温柔,极其孩子气的。你若爱它,它也爱你们。

因为它们太喜爱小孩子。大人们太忙,没有工夫和它们玩。

者》。)

正文 寄小读者

小朋友:

久违了,我亲爱的小朋友!记得许多日子不曾和你们通讯,这并不是我的本心。只因寄回的邮件,偶有迟滞遗失的时候。我觉得病中的我,虽能必写,而万里外的你们,不能必看。

医生又劝我尽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们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来之先,写一封长信给你们,补说从前许多的事。

愿意我从去年说起么?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厌听旧事的。但我也不能说得十分详细,只能就模糊记忆所及,说个大概,无非要接上这条断链。否则我忽然从神户飞到威尔斯利来,小朋友一定觉得太突兀了!

二十早晨就同许多人上岸去。远远地看见锚山上那个青草栽成的大锚,压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户街市和中国的差的不多。两旁的店铺,却比较的矮小。窗户间陈列的玩具和儿童的书,五光十色,极其夺目。许多小朋友围着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们的华灿,比较的引人注意。他们的圆白的小脸,乌黑的眼珠,浓厚的黑发,衬映着十分可爱。

几个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墙竹窗,繁花露出墙头,墙外有小桥流水。——我们本想上山去看雌雄两谷,——是两处瀑布。往上走的时候,遇见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说时候已近了。我们恐怕船开,只得回到船上来。

上岸时大家纷纷到邮局买邮票寄信。神户邮局被中国学生塞满了。牵不断的离情!去国刚三日,便有这许多话要同家人朋友说么?

回来有人戏笑着说:“白话有什么好处!我们同日本人言语不通,说英文有的人又不懂。

写字罢,问他们‘哪里最热闹?’他们瞠目莫知所答。问他们‘何处最繁华?’却都恍然大悟,便指点我们以热闹的去处,你看!”我不觉笑了。

黄昏时已近横滨。落日被白云上下遮住,竟是朱红的颜色,如同一盏日本的红纸灯笼,——这原是联想的关系。

不断的山,倚阑看着也很美。此时我曾用几个盛快镜胶片的锡筒,装了几张小纸条,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飘浮。

纸上我写着:

不论是哪个渔人捡着,都祝你幸运。我以东方人的至诚,祈神祝福你东方水上的渔人!

以及“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等等的话。

到了横滨,只算是一个过站,因为我们一直便坐电车到东京去。我们先到中国青年会,以后到一个日本饭店吃日本饭。那店名仿佛是“天香馆”,也记不清了。脱鞋进门,我最不惯,大家都笑个不住。侍女们都赤足,和她们说话又不懂,只能相视一笑。席地而坐,仰视墙壁窗户,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荫沉,洁净幽雅得很。我们只吃白米饭,牛肉,干粉,小菜,很简单的。饭菜都很硬,我只吃一点就放下了。

饭后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们的游览,并不因此中止,却也不能从容,只汽车从雨中飞驰。如日比谷公园,靖国神社,博物馆等处,匆匆一过。只觉得游了六七个地方,都是上楼下楼,入门出门,一点印象也留不下。走马看花,雾里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况是雨中驰车,更不必说了。我又有点发热,冒雨更不可支,没有心力去浏览,只有两处,我记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桥皇宫,隆然的小桥,白石的阑干,一带河流之后,立着宫墙。忙中的脑筋,忽觉清醒,我走出车来拍照,远远看见警察走来,知要干涉,便连忙按一按机,又走上车去。

——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风景来,但我还将这胶片留下。听说地震后皇宫也颓坏了,我竟得于灾前一瞥眼,可怜焦土!

还有是游就馆中的中日战胜纪念品和壁上的战争的图画,周视之下,我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个弱者,从不会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动。我是没有主义的人,更显然的不是国家主义者,我虽那时竟血沸头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纷纷叹恨之中,我仍没有说一句话。

我十分歉仄,因为我对你们述说这一件事。我心中虽丰富的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着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爱我的弟弟,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块精饼,他和我索要时,我一定含笑的递给他。但他若逞强,不由分说的和我争夺,为着“正义”,为着要引导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奋然的,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

请你们饶恕我,对你们说这些神经兴奋的话!让这话在你们心中旋转一周罢。说与别人我担着惊怕,说与你们,我却千放心万放心,因为你们自有最天真最圣洁的断定。

五点钟的电车,我们又回到横滨舟上。

发烧中又冒雨,今天觉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着守船。甲板上独坐,无头绪的想起昨天车站上的繁杂的木屐声,和前天船上礼拜,他们唱的“上帝保佑我母亲”之曲,心绪很杂乱不宁。日光又热,下看码头上各种小小的贸易,人声嘈杂,觉得头晕。

同伴们都回来了,下午船又启行。从此渐渐的不见东方的陆地了,再到海的尽头,再见陆地时,人情风土都不同了,为之怅然。

曾在此时,匆匆的写了一封信,要寄与你们,写完匆匆的拿着走出舱来,船已徐徐离岸。

“此误又是十余日了!我黯然的将此信投在海里。

那夜梦见母亲来,摸我的前额,说:“热得很,——吃几口药罢。”她手里端着药杯叫我喝,我看那药是黄色的水,一口气的喝完了,梦中觉得是橘汁的味儿。醒来只听得圆窗外海风如吼,翻身又睡着了。第二天热便退尽。二十四日以后舟中四围是海的舟岛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记事了,只略略说些罢。

同行二等三等舱中,有许多自俄赴美的难民,男女老幼约有一百多人。俄国人是天然的音乐家,每天夜里,在最高层上,静听着他们在底下弹着琴儿。在海波声中,那琴调更是凄清错杂,如泣如诉。同是离家去国的人呵,纵使我们不同文字,不同言语,不同思想,在这凄美的快感里,恋别的情绪,已深深的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听着这琴声,我迟迟不忍下舱去。披着毡子在肩上,聊御那泱泱的海风。

船儿只管乘风破浪的一直的走,走向那素不相识的他乡。琴声中的哀怨,已问着我们这般辛苦的载着万斛离愁同去同逝,为名?为利?为着何来?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茀月?”我自问已无话可答了!

若不是人声笑语从最高层上下来,搅碎了我的情绪,恐怕那夜我要独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发起聚敛食物果品,赠给那些难民的孩子。我们从中国学生及别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舱去。

他们中间小孩子很多,女伴们有时抱几个小的上来玩,极其可爱。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与不平。

有一个孩子,还不到两岁光景,最为娇小乖觉。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饼,和发响的玩具,慢慢的哄了过来。他和我熟识了,放下来在地下走,他从软椅中间,慢慢走去,又回来扑到我的膝上。我们正在嬉笑,一抬头他父亲站在广厅的门边。想他不能过五十岁,而他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历历的写出了他生命的颠顿与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岁了。他注视着他的儿子,那双慈怜的眼光中,竟若含着眼泪。小朋友,从至情中流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晶莹的含泪的眼,是最庄严尊贵的画图!每次看见处女或儿童,悲哀或义愤的泪眼,妇人或老人,慈祥和怜悯的泪眼,两颗莹莹欲坠的泪珠之后,竟要射出凛然的神圣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这个,见此时往往使我不敢抬头!

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只低头扶着这小孩子走。头等舱中的女看护——是看护晕船的人们的——忽然也在门边发见了。她冷酷的目光,看着那俄国人,说:“是谁让你到头等舱里来的,走,走,快下去!”

这可怜的老人C栾垴了。无主仓皇的脸,勉强含笑,从我手中接过小孩子来,以屈辱抱*傅哪抗猓匆豢茨强椿ぃ惚ё藕⒆悠;旱拇臃鎏菹氯ァ*是谁让他来的?任一个慈爱的父亲,都不肯将爱子交付一个陌生人,他是上来照看他的儿子的。我抱上这孩子来,却不能护庇他的父亲!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只注视着那个胖大的看护,我脸上定不是一种怡悦的表情,而她却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顾这厅中还有许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

我下舱去,晚餐桌上,我终席未曾说一句话!

中国学生开了两次的游艺会,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请这些俄国人上来和我们同乐,都被船主拒绝了。可敬的中国青年,不愿以金钱为享受快乐的界限,动机是神圣的。结果虽毫不似预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从无数的尝试和奋斗中来的!

约克逊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国广东人。这次船中头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国青年,足予他们以很大的喜悦。最可敬的是他们很关心于船上美国人对于中国学生的舆论。船抵西雅图之前一两天,他们曾用全体名义,写一篇勉励中国学生为国家争气的话,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顺,而词意真挚异常,我只记得一句,是什么:“飘洋过海广东佬”,是诉说他们自己的飘流,和西人的轻视。中国青年自然也很恳挚的回了他们一封信。

海上看不见什么,看落日其实也够有趣的了,不过这很难描写。我看见飞鱼,背上两只蝗虫似的翅膀。我看见两只大鲸鱼,看不见鱼身,只远远看见它们喷水。

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么冬令会,夏令会一般,许多同伴在一起,走来走去,总走不出船的范围。除了几个游艺会演说会之外,谈谈话,看看海,写写信,一天一天的渐渐过尽了。

横渡太平洋之间,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两个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后,我们所度的白日,和故国的不同了!乡梦中的乡魂,飞回故国的时候,我们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别离的人!连魂来魂往,都不能相遇么?九月一日之后早晨抵维多利亚(Victoria),又看见陆地了。感想纷起!

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极处。沙鸥群飞,自小岛边,绿波之上,轻轻的荡出小舟来。

一夜不曾睡好,海风一吹,觉得微微怅惘。船上已来了摄影的人,逼我们在烈日下坐了许久,又是国旗,又是国歌的闹了半日。到了大陆上,就又有这许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图(Seattle)。码头上许多金发的人,来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来,到扶桥边,回头一望,约克逊号邮船凝默的泊在岸旁。

我无端黯然!从此一百六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成了飘泊的风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阑人散!

西雅图是三山两湖围绕点缀的城市。连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极清幽。这城五十年前还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异常,可觇国民元气之充足。

匆匆的游览了湖山,赴了几个欢迎会,三号的夜车,便向芝加哥进发。

这串车是专为中国学生预备的,车上没有一个外人,只听得处处乡音。九月三日以后最有意思的是火车经过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耸的乱山,火车如同一条长蛇,在山半徐徐蜿蜒。这时车后挂着一辆敞车,供我们坐眺。看着巍然的四围青郁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总觉得看山比看水滞涩些,情绪很抑郁的。

途中无可记,一站一站风驰电掣的过去,更留不下印象。

只是过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桥时,微月下觉得很玲珑伟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从车站上就乘车出游。那天阴雨,只觉得满街汽油的气味。街市繁盛处多见黑人。经过几个公园和花屋,是较清雅之处,绿意迎人。我终觉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图。而芝加哥的空旷处,比北京还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会干事舍。夜中微雨,落叶打窗,令我抚然,寄家一片,我说:

“几片落叶,报告我以芝加哥城里的秋风!今夜曾到电影场去,灯光骤明时,大家纷纷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觉一身万里,家还在东流的太平洋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车,往波士顿进发。这时才感到离群。这辆车上除了我们三个中国女学生外,都是美国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过去,不过此时窗外多平原,有时看见山畔的流泉,穿过山石野树之间,其声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时,连那两个女伴也握手下车去。小朋友,从太平洋西岸,绕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九月九日以后九日午到了所谓美国文化中心的波士顿(Boston)。半个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息。

在威尔斯利大学(WellesleyCollege)开学以前,我还旅行了三天,到了绿野(Greenfield)春野等处,参观了几个男女大学,如侯立欧女子大学(Holyoke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学(SmithCol-lege),依默和司德大学(Amberst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见什么,只看了几座伟大的学校建筑。

途中我赞美了美国繁密的树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驰车。

树影中湖光掩映,极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见了沙滩上游戏的孩子和海鸥,回来做了一夜的童年的梦。的确的,上海登舟,不见沙岸,神户横滨停泊,不见沙岸,西雅图终止,也不见沙岸。这次的海上,对我终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层层卷荡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忆与伤神!

九月十七日以后威尔斯利从此过起了异乡的学校生活。虽只过了两个多月,而慰冰湖有新的环境和我静中常起的乡愁,将我两个多月的生涯,装点得十分浪漫。

说也凑巧,我住在闭璧楼(BeebeHall),闭璧楼和海竟有因缘!这座楼是闭璧约翰船主(CaptainJohnBeebe)捐款所筑。因此厅中,及招待室,甬道等处,都悬挂的是海的图画。初到时久不得家书,上下楼之顷,往往呆立平时堆积信件的桌旁,望了无风起浪的画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学校如同一座花园,一个个学生便是花朵。美国女生的打扮,确比中国的美丽。衣服颜色异常的鲜艳,在我这是很新颖的。她们的性情也活泼好交,不过交情更浮泛一些,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课的事,对你们说很无味。其余的以前都说过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将周年,光阴过得何等的飞速?明知追写这些事时,要引起我的惆怅,但为着小朋友,我是十分情愿。而且不久要离此,在重受功课的束缚以前,我想到别处山陬海角,过一过漫游流转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闭居的闷损。趁此宁静的山中,只凭回忆,理清了欠你们的信债。叙事也许不真不详,望你们体谅我是初愈时的心思和精神,没有轻描淡写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杂记》十则,与我的弟弟,想他们不久就转给你们。再见了,故国故乡的小朋友!再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愿你们平安!冰心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

小朋友:

离青山已将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上下的衾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Slipper)和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章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的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沙穰还彻底的予我以几种从前未有的经验如下:

第一是“弱”。绝对的静养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觉得精神全隳,温度和脉跃都起变化。我素来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于健康之身体”,尤往往从心所欲,过度劳乏了我的身躯。如今理会得身心相关的密切,和病弱扰乱了心灵的安全,我便心诚悦服的听从了医士的指挥。结果我觉得心力之来复,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灵方面之发展与快意的么?望你听我,不蹈此覆辙!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觉得,只看来访的朋友们的瑟缩寒战,和他们对于我们风雪中户外生活之惊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时只觉得一阵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冻着,双手互握,也似乎没有感觉。然而我愿小朋友听得见我们在风雪中的欢笑!冻凝的眼珠,还是看书,没有感觉的手,还在写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风的游行,松树都弯曲着俯在地下,我们的脸上也戴上一层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里。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骄傲的说,“好的呀!

三个月绝冷的风雪中的驱驰,我比你们温炉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练出一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双颊如抵冰块。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转移。天上的冷月冻云,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铁,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间四围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愿在这种光景之中呵,我以为惟有鱼在水里可以比拟。睡到天明,衾单近呼吸呵气处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纷纷坠,薄冰也迸折有声。真有趣呵,我了解“红泪成冰”的词句了。

第三是“闲”。闲得却有时无趣,但最难得的是永远不预想明日如何。我们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过去。病前的苦处,是“预定”,往往半个月后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岂容有这许多预定,乱人心曲?西方人都永远在预定中过生活,终日匆匆忙忙的,从容宴笑之间,往往有“心焉不属”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这种旋涡!沙穰的半年,把“预定”两字,轻轻的从我的字典中删去,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

“闲”又予我以写作的自由,想提笔就提笔,想搁笔就搁笔。这种流水行云的写作态度,是我一生所未经,沙穰最可纪念处也在此!

第四是“爱”与“同情”。我要以最庄肃的态度来叙述此段。同情和爱,在疾病忧苦之中,原来是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从来以为同情是应得的,爱是必得的,便有一种轻藐与忽视。然而此应得与必得,只限于家人骨肉之间。因为家人骨肉之爱,是无条件的,换一句话说,是以血统为条件的。至于朋友同学之间,同情是难得的,爱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伟大!

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馈送慰问,风雪中殷勤的来访,显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强。

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们,手抱着花束,和我谈到病情,谈到离家万里,我还无言,她已坠泪。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换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怜”这一句话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光景,都使人有无限之赞叹!一个女孩子体温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变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尽,而哀怜的眼里,盈盈的含着同情悲悯的泪光!来从四海,有何亲眷?只一缕病中爱人爱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将过些异国异族的女孩儿亲密的联在一起。

谁道爱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轻藐的呢?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初病时曾戏对友人说:“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剧,那我的不死,我愿能演一出喜剧!”

在众生的生命上,撒下爱和同情的种子,这是否演出喜剧呢,我将于此下深思了!

总之,生命路愈走愈远,所得的也愈多。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离合悲欢,不尽其致时,觉不出生命的神秘和伟大。我所经历真不足道!且喜此关一过,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

屋中有书三千卷,琴五六具,弹的拨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动它一动。与水久别,此十日中我自然尽量的过湖畔海边的生活。水上归来,只低头学绣,将在沙穰时淘气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说过,只有无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现呵!

大西洋之游,还有许多可纪。写的已多了,留着下次说罢。祝你们安乐!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小朋友: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的掩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Spotpind),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

——有三四个小鸟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侦池(Spypond),角池(Hornpond)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阑干,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

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RevereBeach),沙滩上游人如蚁。

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Nahant)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卵岩(EggRock),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这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谈到水,又忆起慰冰来。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铁(SouthNatick)去,道经威尔斯利。车驰穿校址,我先看见圣卜生疗养院,门窗掩闭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虽仍能微笑,我心实凄然不乐。再走已见了慰冰湖上闪烁的银光,我只向她一瞥眼。闭璧楼塔院等等也都从眼前飞过。年前的旧梦重寻,中间隔以一段病缘,小朋友当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里,一两天要到新汉寿(Ne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风松涛之中,到时方可知梗概。

晚风中先草此,暑天宜习静,愿你们多写作!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通讯二十一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处于白岭(TheWhite(Chocorua)诸岭都在几席之间。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在北纬四十四度,与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凉飙袭人,只是树枝摇动,不见人影。

K教授邀我来此之时,她信上说:“我愿你知道真正新英格兰的农家生活。”果然的,此老屋中处处看出十八世纪的田家风味。古朴砌砖的壁炉,立在地上的油灯,粗糙的陶器,桌上供养着野花,黄昏时自提着罐儿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这些情景与我们童年在芝罘所见无异。所不同的就是夜间灯下,大家拿着报纸,纵谈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选举竞争。我觉得中国国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脱离政府而独立。不但农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没有总统,而万民乐业。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两个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来居在山上。听说山后只有一处酿私酒的相与为邻,足见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后怪石嶙峋。黑压压的长着丛树的层岭,一望无际。

林影中隐着深谷。我总不敢太远走开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动,猎猎风生的时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兽。虽然屋主人告诉我说,山中只有一只箭猪,和一只小鹿,而我终是心怯。

于此可见白岭与青山之别了。白岭妩媚处雄伟处都较胜青山,而山中还处处有湖,如银湖(SilverLake),戚叩落亚湖(LakeChocorua),洁湖(PurityLake)等,湖山相衬,十分幽丽。那天到戚叩落亚湖畔野餐,小桥之外,是十里如镜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亚山。湖畔徘徊,山风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赏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轻易看不见别一个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历(Alex)是我唯一的游伴了!他才五岁,是纽芬兰的孩子。他母亲在这里佣工。当我初到之夜,他睡时忽然对他母亲说:“看那个姑娘多可怜呵,没有她母亲相伴,自己睡在大树下的小屋里!”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着对我述说的时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几乎落下泪来。我离开母亲将一年了,这般彻底的怜悯体恤的言词,是第一次从人家口里说出来的呵!

我常常笑对他说:“阿历,我要我的母亲。”他凝然的听着,想着,过了一会说:“我没有看见过你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迷了路走在树林中。”我便说:“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后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遥遥的唤着问:

“你找你的母亲去么?”

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书,原不至太闷,而我终感着寂寞,感着缺少一种生活,这生活是去国以后就丢失了的。你要知道么?就是我们每日一两小时傻顽痴笑的生活!

飘浮着铁片做的战舰在水缸里,和小狗捉迷藏,听小弟弟说着从学校听来的童稚的笑话,围炉说些“乱谈”,敲着竹片和铜茶盘,唱“数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过一两点钟。这种生活,似乎是痴顽,其实是绝对的需要。这种完全释放身心自由的一两小时,我信对于正经的工作有极大的辅益,使我解愠忘忧,使我活泼,使我快乐。去国后在学校中,病院里,与同伴谈笑,也有极不拘之时,只是终不能痴傻到绝不用点思想的地步。——何况我如今多居于教授,长者之间,往往是终日矜持呢!

真是说不尽怎样的想念你们!幻想山野是你们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侣,我也便不怯野游。我何等的追羡往事!“当时语笑浑闲事,过后思量尽可怜。”这两语真说到入骨。但愿经过两三载的别离之后,大家重见,都不失了童心,傻顽痴笑,还有再现之时,我便万分满足了。

山中空气极好,朝阳晚霞都美到极处。身心均舒适,只昨夜有人问我:“听说泰戈尔到中国北京,学生们对他很无礼,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说着一笑。我淡淡的说,“不见得罢。”

往下我不再说什么——泰戈尔只是一个诗人,迎送两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于此收住了。此信转小朋友一阅。冰心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汉寿。(以上四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8~9月,后收入《寄小读者》。)

正文 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

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

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

“谁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

“走了,今天早车走的。”

“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

“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

“好罢,我吃完饭就去。”

“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

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草。墙根一行的树,只因冬天叶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么树来。楼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阶,先进到长廊式的甬道里。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几个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脱下帽子,挂在钩上,便和他进到屋里去。

这一间似乎是客室,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炉台上放着一对大磁花瓶,插满了梅花,靠墙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过头来,那边窗下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光景,穿着浅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儿,正低头画那钢琴上摆着的一盆水仙。旁边一个带着轮子的摇篮正背着她。永明带他上前去,说,“这是我的三姊澜姑。”他欠了欠身。澜姑看着他,略一点头,仍去画她的画。

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会我们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说着便开了左方的门,向后走了。

他只站着,看着壁上的字画,又看澜姑。侧面看去。觉得她很美,椭圆的脸,秋水似的眼睛。作画的姿势,极其闲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笔一笔慢慢的描,神情萧然。

他看着忽然觉得奇怪,她画的那盆水仙,却是已经枯残了的,他不觉注意起来。——澜姑如同不知道屋里有人似的,仍旧萧然的画她的画。

后面听见笑声,永明端着一碗浆糊,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子,穿着青莲紫的绸子长袍,襟前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手里握着一大卷的五色纸。永明放下碗,便道,“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着让他坐下,一面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纸刀;一面笑道,“我们要预备些新年的点缀品,你也来帮我们的忙罢。”她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来,坐在中间长圆桌的旁边。

他忸怩的走过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将宜姑裁好了的纸条儿,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很长的练子。他也便照样的做着。

宜姑闲闲的和他谈话。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黑的头发,很随便的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

永明唤道,“澜小姐不要尽着画了,也来帮我们!”澜姑只管低着头,说,“你粘你的罢,我没有工夫。”宜姑看着永明道,“你让她画罢,我们三个人做,就够了。”回头便问他,“听说你姊姊走了,谁送她去的?”他连忙答应说,“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结婚以后,舅舅就回来的。”永明笑问,“早晨你哭了么?”他红了脸只笑着。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的一笑,笑里含着禁止的意思。

他不觉感激起来。但永明这一句话,在他并没有什么大刺激,他便依旧粘着纸练子。

摇篮里的婴儿,忽然哭了,宜姑连忙去挪了过来,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见里面卧着的孩子,用水红色的小被裹着,头上戴一顶白绒带缨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脸。永明笑说,“这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着点一点头。——宜姑口里轻轻的唱着,手里只管裁纸花,足却踏着摇篮,使它微微动摇。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的问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没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澜姑,正要说话,永明会意,便说:“我们弟兄姊妹在一块儿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儿。”

娃娃的头转侧了几下,便又睡着了。他注目看着,觉得那小样儿非常的可爱,便伸手去摩她嫩红的面颊。娃娃的眼皮微微的一动,他连忙缩回手去,宜姑看着他温柔的一笑。

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二小姐,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们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经理。母亲又宠她……”澜姑正洗着笔,听见便说:“别怪母亲宠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别人是办不来的!”永明笑道,“你又向着她了!我不信我就不会接电话,更不信我们一家子捧凤凰似的,只捧着她一个!”

澜姑抬头看着永明说:“别说昧心话了,难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医院里,是谁哭的一夜没有睡觉来着?——”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个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你的心悦诚服……”

宜姑进来了,笑向澜姑说:“外婆来了电话,说要接母亲和我们两个今晚去吃饭。我说嫂嫂不在家,娃娃没人照应,母亲说叫你跟着去呢。”澜姑皱眉道:“我不喜欢去!外婆倒罢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们,我实在跟她们说不到一块儿!”

宜姑笑道:“左右是应个景儿,谁请你去演说?一会儿琴姊和翠姊要亲自来接的。”永明忙问,“请我了没有?”宜姑道,“没有。”永明笑道:“我一定问问外婆去,一到了请吃饭,就忘了我;到了我们学校里开游艺会,运动会,怎么不忘了问我要入场券?……”澜姑道:

“既如此,你去罢。”永明道:

“人家没有请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请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还请人吃饭呢!”说着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同:“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澜姑放下笔,伸一伸懒腰,抱膝微笑道,“忙什么的,她们还没来呢。”宜姑道:

“等到她们来,岂不晚了,母亲又要着急的。”澜姑慢慢的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宜姑坐下,仍旧剪着纸,一面说,“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妈子又是新来的,交给她不放心。而且这两天往往有送年礼的,哪一家的该收下,哪一家的该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这些事,我就乐得去,你就留在家里,享你的清福。”澜姑想了一想,道,“这样还是我去罢。”宜姑笑道:

“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还是穿上衣服,在母亲身旁一坐,比甚么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这回眼睛张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亲一亲她,说,“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别哭,抱你找奶妈去。”一面轻轻的将娃娃连被抱起,这时奶妈子已经进来,宜姑将娃娃递给她,替她开了门,说,“到娃娃屋里去罢,别让她多吃了。”

奶妈子连声答应着,就带上门出去。

话说未了,外面人来报道,“老太太那边两位小姐来了。”

宜姑连忙脱下围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缩,要想躲开,永明笑道,“你怕什么?

我们坐在琴后,不理她们就是了。”说着两个人从长椅子上提过两个靠枕,忙跑到琴后抱膝坐下。

她们一边说笑着进来,琴后望去不甚真切,只仿佛是两个头发烫得很卷曲,衣服极华丽的女子。又听得澜姑也起来招呼了。她们走到炉边,伸手向火,一面笑说,“宜妹今天真俏皮呵!怎么想开了穿起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亲替我做的,因为她喜欢这颜色。去年做的,这还是头一次上身呢。”一面忙着按铃叫人倒茶。

那个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摇手叫他不要作声,——拿起澜姑的画来看,回头笑道,“澜妹,你怎么专爱画那些颓败的东西?”澜姑只管收拾着画具,一面说,“是呢,人家都画,我就不画了,人家都不画的,我才画呢!”琴姊也走过来,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上次在我们家里,那位曾小姐要见你,你为什么不见她?”澜姑道:“但至终也见了呵!”

琴姊笑说,“她以后对我们评论你了。”澜姑抬头道,“她评论我什么?”翠姊过来倚在琴姊肩上,笑说,“说了你别生气!——她说你真是满可爱的,只是太狷傲一点。”琴姊道,“论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还是应酬她一点好。”澜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这样的狷傲么!她说我可爱,谢谢她!人说我不好,不能贬损我的价值;人说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分!我生来又不会说话,我更犯不着为她的地位去应酬她……”

琴和翠相视而笑。宜姑端过茶来,笑说,“姊姊们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矫癖了,母亲在楼上等着你们呢。”她们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就都上楼去。

永明和他从琴后出来,永明笑道:“澜小姐真能辩论呵!

连我听着都觉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见了,这种妖妖调调的样子,我要有三个眼睛,也要挖出一个去!”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头便对澜姑说,“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作客,何苦来……”澜姑站了起来说,“我不怪别人!只是翠琴二位太气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作什么?那天我也没有得罪她,她们以为我听说人批评我骄傲,我就必得应酬她们,岂知我更得意!”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罢。母亲等着呢。”澜姑出去,又回来,右手握着门钮,说,“今天热得很,我不穿皮袄,穿驼绒的罢。”宜姑一面坐下,拿起叠好的五色纸来,用针缝起,一面说,“可别冻着玩,穿你的皮袄去是正经!”澜姑说,“不,外婆屋里永远是暖的。只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鱼肚白的给我罢。”

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层柜屉里呢,你要就拿去罢——只是太素一点了,外婆不喜欢的。”说完又笑道:“只要你乐意就好,否则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顾念别人,就不对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

澜姑冷笑道,“我便是杨朱的徒弟,你要做杨朱的徒弟,他还不要你呢!”说着便自己开门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头对永明说,“她脾气又急,你又爱逗她……”永明连忙接过来说,“说得是呢。她脾气又急,你又总顺着她,惯得她菩萨似的,只拿我这小鬼出气!”宜姑笑道:“罢了!成天为着给你们劝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面拿起剪刀来,在那些已缝好的纸上,曲折的剪着,慢慢的伸开来,便是一朵朵很灿烂的大绣球花。

这时桌上的纸已尽,永明说,“都完了,我该登山爬高的去张罗了!”一面说便挪过一张高椅来,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头对他说,“你也别闲着,就给我传递罢!”他连忙答应着,将那些纸练子,都拿起挂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过来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脸指点着,椅子渐渐的挪过四壁,纸练子都装点完了。然后宜姑将那十几个花球,都悬在纸练的交结处,和电灯的底下。

永明下来,两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辉煌,电灯一亮,一定更好,……”这时听得笑语杂沓,从楼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收拾了罢,我去送她们上车去。”说着又走出去。

他们两个忙着将桌上一切都挪开了,从琴后提过那两个靠枕来,坐在炉旁。刚坐好,宜姑已抱着小狗进来,永明又起来,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的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的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的光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宜姑笑着问他,“永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不出来!”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练,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

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管。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的排着挂着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

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

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

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的谈笑,大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的吃一顿饭!”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

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

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的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练。两个人低低的谈话,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的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好!”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盃*盃的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的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

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

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

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的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围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

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的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的赶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

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说一两句噢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

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上心来了!——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的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的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四重,不住的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来印了眼泪。无聊的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练子挂在屋里。他想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

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的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的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纸练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的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的粘着鞋底。

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练子,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正文 寄小读者

亲爱的小读者:

每天黄昏独自走到山顶看日落,便看见戚叩蒂亚的最高峰。全山葱绿,而峰上却稍赤裸,露出山骨。似乎太高了,天风劲厉,不容易生长树木。天边总统山脉(PresidentinalRange)中诸岭蜿蜒,华盛顿、麦迭生(Madison)众山重叠相映。不知为何,我只爱看戚叩落亚。

餐桌上谈起来了,C夫人告诉我戚叩落亚是个美洲红人酋长,因情不遂,登最高峰上坠崖自杀。戚叩落亚山便因他命名。她说着又说她记忆不真,最好找一找书看看。我也以山势“英雄”而戚叩落亚死的太“儿女”为恨。今天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叫《白岭》(TheWhiteMountains)的,看了一遍。关于戚叩落亚的死因,与C夫人说的不同。

我觉得这故事不妨说给小朋友听听!

书上说:“戚叩落亚可称为新英格兰一带最秀丽最堪入画之高山。”——新英格兰系包括美东Maine,N.H,Mass,R.I.,Ver-mont,.,六省而言,是英国殖民初登岸处,故名。——“高三千五百四十尺,山上有泉,山间有河,山下有湖。

新汉寿诸山之中,没有比它再含有美术的和诗的意味的了。

“戚叩落亚山是从一个红人酋长得名。这个酋长被白人杀死于是山的最高峰下。传说不一,一说在罗敷窝(Lovewell)

一战之后,红人都向坎拿大退走,只有戚叩落亚留恋故乡和他祖宗的坟墓,不肯与族人同去。他和白人友善,特别的与一个名叫康璧(Campbell)的交好。戚叩落亚只有一个儿子,他一生的爱恋和希望,都倾注在这儿子身上。偶然有一次因着族人会议的事,他须到坎拿大去。他不忍使这儿子受长途风霜之苦,便将他交托给康璧,自己走了。他的儿子在康璧家中,备受款待。只一天,这孩子无意中寻到一瓶毒狐的药,他好奇心盛,一口气喝了下去。等到戚叩落亚回来,只得到他儿子死了葬了的消息!这误会的心碎的酋长,在他负伤的灵魂上,深深刻下了复仇的誓愿。这一天康璧从田间归来,看见他妻和子的尸身,纵横的倒在帐篷的内外。康璧狂奔出去寻觅戚叩落亚,在山巅将他寻见了。正在他发狂似的向白人诅咒的时候,康璧将他射死于最高峰下。

“又一说,戚叩落亚是红人族中的神觋。他的儿子与康璧相好,不幸以意外之灾死在康璧家里。以下的便与上文相同。

“又一说,戚叩落亚是个无罪无猜的红酋,对白人尤其和蔼。只因那时麻撤出色(Massachusetts)百姓,憎恶红人,在波士顿征求红人之酋,每头颅报以百金。于是有一群猎者,贪图巨利,追逐这无辜的红酋,将他乱枪射死于最高峰下!

“英雄的戚叩落亚,在他将死未绝之时,张目扬齿,狂呼的诅咒说:‘灾祸临到你们了,白人呵!我愿巨灵在云间发声,其言如火,重重的降罚给你们。我戚叩落亚有一个儿子,而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杀死!我愿闪电焚灼你们的肉体,愿暴风与烈火扫荡你们的居民!

愿恶魔吹死气在你们的牛羊身上!愿你们的坟墓沦为红人的战场!愿虎豹狼虫吞噬你们的骨殖!我戚叩落亚如今到巨灵那里去,而我的诅咒却永远的追随着你们!”

这故事于此终止了。书上说:“此后续来的移民,都不能安生居住,天灾人祸,相继而来;暴风雨,瘟疫,牛羊的死亡,红人的侵袭,岁岁不绝。然而在事实上,近山一带的居民,并未曾受红人之侵迫,只在此数十年中不能牧养牲畜,牛羊死亡相继。大家都归咎于戚叩落亚的诅词。后经科学者的试验,乃是他们饮用的水中,含有石灰质的缘故。

“戚叩落亚的坟墓,传说是在东南山脚下,但还没有确实寻到。”

每天黄昏独自走到山顶看日落,看夕阳自戚叩落亚的最高峰尖下坠,其红如火!连那十八世纪的老屋都隐在丛林之中时,大地上只山岭纵横,看不出一点文化文明之踪迹!这时我往往神游于数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额插羽,奔走如飞的红人的世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

红人身躯壮硕,容貌黝红而伟丽,与中国人种相似,只是不讲智力,受制被驱于白人,便沦于万劫不复之地!……

那天到康卫(way)去,在村店中买了一个小红泥人,金冠散发,首插绿羽,头上围着五色丝绦,腰间束带。我放他在桌上,给他起名叫戚叩落亚,纪念我对于戚叩落亚之追慕,及此次白岭之游。等到年终时节,我拟请他到中国一行,代我贺我母亲新春之喜。

——匆此。冰心一九二四年八月六日,白岭。

冰季小弟:

这是清晨绝早的时候,朝日未出,朝露犹零,早餐后便又须离此而去。我以黯然的眼光望着白岭,却又不能不偷这匆匆言别的一早晨,写几个字给你。

只因昨夜在迢迢银河之侧,看见了织女星,猛忆起今天是故国的七月七夕,无数最甜柔的故事,最凄然轻婉的诗歌,以及应景的赏心乐事,都随此佳节而生。我远客他乡,把这些都睽违了,……这且不必管他。

我所要写的,是我们大家太缺少娱乐了。无精打采的娱乐,绝不能使人生润泽,事业进步。娱乐至少与工作有同等的价值,或者说娱乐是工作之一部分!

娱乐不是“消遣”。“消遣”两字的背后,隐隐的站着“无聊”。百无聊赖的时候,才有消遣;镑傺疾病的时候,才有消遣!对于国事,对于人生,灰心丧志的时候,才有消遣!

试看如今一般人所谓的娱乐,是如何的昏乱,如何的无精打采?我决不以这等的娱乐为娱乐!真正的娱乐是应着真正的工作的要求而发生的,换言之,打起精神做真正的工作的人,才热烈的想望,或预备真正的娱乐!

当然的,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娱乐,我们有四千多年的故事,传说和历史。我们娱乐的时地和依据,至少比人家多出一倍。从新年说起罢,新年之后,有元宵。这千千万万的繁灯,作树下廊前的点缀,何等灿烂?舞龙灯更是小孩子最热狂最活泼的游戏。三月三日是古人修禊节,也便是我们绝好的野餐时期,流觞曲水,不但仿古人余韵,而且有趣。清明扫墓,虽不焚化纸钱,也可训练小孩子一种恭肃静默的对先人的敬礼;假如清明植树能名实相副,每人每年在祖墓旁边,种一棵小树,不到十年,我们中国也到处有了葱蔚的山林。五月五是特别为小孩子的节期,花花绿绿的香囊,五色丝,大家打扮小孩子。一年中只是这几天,觉得街头巷尾的小孩子,加倍喜欢!这天又是龙舟节,出去泛舟,或是两个学校间的竞渡,也是极好的日子。七月七,是女儿节,只这名字已有无限的温柔!凉夜风静,秋星灿然。庭中陈设着小几瓜果,遍延女伴,轻悄谈笑,仰看双星缓缓渡桥。小孩子满握着煮熟的蚕豆,大家互赠,小手相握,谓之“结缘”。这两字又何其美妙?我每以为“缘”之意想,十分精微,“缘”

之一字,十分难译,有天意,有人情,有死生流转,有地久天长。苏子瞻赠他的弟弟子由诗,有“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小弟弟,我今天以这两语从万里外遥赠你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满月的银光之下,说着蟾蜍玉兔的故事,何其清切?九月九重阳节,古人登高的日子,我们正好有远足旅行,游览名胜。国庆日不必说,尤须庆祝一下子,只因我觉得除却政治机关及商店悬旗外,家庭中纪念这节期的,似乎没有!

往下不再细说了。翻开古书看一看,如《帝京景物志》之类,还可找出许多有意思可纪念的娱乐的日子来。我觉得中国的节期,都比人家的清雅,每一节期都附以温柔,高洁的故事,惊才绝艳的诗歌,甚至于集会时的食品用器,如五月五的龙舟,粽子,七月七的蚕豆,八月十五的月饼,以及各节期的说不尽的等等一切……我们是一点不必创造。招集小孩子,故事现成,食品现成,玩具现成,要编制歌曲,供小孩的戏唱,也有数不尽的古诗,古文,古词为蓝本。古人供给我们这许多美好的材料,叫我们有最高尚的娱乐,如我们仍不知领略享受,真是太对不起了!

破除迷信,是件极好的事。最可惜的是迷信破除了以后,这些美好的节期,也随着被大家冷淡了下去。我当然不是提倡迷信,偶像崇拜和小孩子扮演神仙故事,截然的是两件事!

不能多写了。朝日已出,厨娘已忙着预备早餐。在今晚日落之前,我便可在一个小海岛之上,你可猜想我是如何的喜欢!我看,最爱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我最喜在“水中央”三字,觉得有说不出的飘荡与萦回!——自我开始旅行,除了日记及纸笔之外,半本书也没有带,引用各诗,也许错误,请你找找看。

预算在海上住到月圆时节。“海上生明月”的光景,我已预备下全副心情,供它动荡,那时如写得出,再写些信寄你。你的姊姊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白岭。

我的双亲:

窗外涛声微撼,是我到伍岛(FiveIs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B女士进坐在我的床前,说了许多别后的话。她又说:

“可惜我不能将你母亲的微笑带来呵!”夜深她出去。我辗转不寐。一年中隔着海洋,我们两地的经过,在生命的波澜又归平靖之后,忽忽追思,竟有无限的感慨!

在新汉寿之末一夜,竟在白岭上过了瓜果节。说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和众人谈起,黄昏时节,已自忘怀。午睡起后,C夫人忽请我换了新衣。K教授也穿上由中国绣衣改制的西服出来。其余众人,或挂中国的玉佩,或着中国的绸衣。在四山暮色之中,团团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树下,端出茶果来,告诉我今夜要过中国的瓜果节。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们一来自己寻乐,二来与我送别。我是在家十年未过此节,却在离家数万里外,孤身作客,在绵亘雄伟的白岭之巅,与几位教授长者,过起软款温柔的女儿节来,真是突兀!

那夜是阴历初六,双星还未相迩,银汉间薄雾迷镑。我竟成了这小会的中心!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举杯起立,说:“我为全中国的女儿饮福!”我也起来笑答:“我代全中国的女儿致谢你们!”大家笑着起立饮尽。

第二巡递过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举杯说:“我饮此酒,祝你健康!”于是大家又纷然离座。K教授和F女士又祝福我的将来,杂以雅谑。一时杯声铿然相触,大家欢呼,我笑了,然而也只好引满——谈至夜阑,谈锋渐趋于诗歌方面。席散后,我忽忆未效穿针乞巧故事,否则也在黑暗中撮弄她们一下子,增些欢笑!

如今到伍岛已逾九日,思想顿然的沉肃了下来。我大错了!十年不近海,追证于童年之乐,以为如今又晨夕与海相处,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泼飞扬的。不想她只时时与我以惊跃与凄动!……

九日之中,荡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载者十六人。乘风扯起三面大帆来,我起初只坐近阑旁,听着水手们扯帆时的歌声,真切的忆起海上风光来。正自凝神,一回头,B博士笑着招我到舟尾去,让我去把舵,他说:“试试看,你身中曾否带着航海家之血!”

舱面大家都笑着看我。我竟接过舵轮来,一面坐下,凝眸前望,俯视罗盘正在我脚前。

这船较小些,管轮和驾驶,只须一人。我握着轮齿,觉得桅杆与水平纵横之距离,只凭左右手之转动而推移。此时我心神倾注,海风过耳而不闻。渐渐驶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River)入海之口。两岸较逼,波流汹涌。我扶轮屏息,偶然侧首看见阑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责任之重大,说起来不值父亲之一笑!比起父亲在万船如蚁之中,将载着数百军士的战舰,驶进广州湾,自然不可同日语,而在无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尝试的心,已有无限的惶恐。说来惭愧,我觉得我两腕之一移动,关系着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全!

B博士不离我座旁,却不多指示,只凭我旋转自如。停舟后,大家过来笑着举手致敬,称我为船主,称我为航海家的女儿。

这只是玩笑的事,没有说的价值。而我因此忽忽忆起我所未想见的父亲二十年海上的生涯。我深深的承认直接觉着负责任的,无过于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界,双手轮转着顷刻间人们的生死,操纵着众生的欢笑与悲号。几百个乘客在舟上,优游谈笑,说着乘风破浪,以为人人都过着最闲适的光阴。不知舱面小室之中,独有一个凝眸望远的船主,以他倾注如痴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护着这一段数百人闲适欢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岛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岛后有断涧两处,通以小桥。涧深数丈,海波冲击,声如巨雷。穿过松林,立在磐石上东望,西班牙与我之间,已无寸土之隔。

岛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过,凄清得很。——每每夜醒,正是潮满时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雾中,灯塔里的雾钟续续的敲着。有时竟还听得见驾驶的银钟,在水面清彻四闻。雪鸥的鸣声,比孤雁还哀切,偶一惊醒,即不复寐……

实在写不尽,我已决意离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还不是我回肠荡气的时候!

明天八月十七,邮船便佳城号(CityofBangor)自泊斯(Bath)开往波士顿。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来横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者呵,还是愿意从海道走!你海上的女儿八,十六夜,一九二四,伍岛。(以上三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9月10日、13日、29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正文 介绍一本书——《北京的尘沙》

离院后只恣情于山水间之遨游,忽忽数月,并不曾正经的拿起书来。纵然看了些,也很零碎。前日又归默特佛(MedDfood),浪漫的灵魂*俟榘捕ǎ既淮影┦浚ǎ模颍危拢铮睿簦铮睿┦榧苌希醇獗尽侗本┑某旧场罚ǎ校澹耄椋睿纾模酰螅簦海猓牛欤欤澹睿危蹋幔停铮簦簦澹┦且晃幻拦嗽谝痪乓涣黄吡侥暧卫本┑谋始恰N乙晕质峭蚶锍こ呛臀魃街钏碌脑廾勒撸宜湟蜒嵛牛氨本弊盅晕易苣芤鹆盗担猛粗*我愈看愈惊心动魄,不能释手,自早晨十一时至午后五时,一口气把全书上下卷二十八章看完。释卷恍惚,天地异色。好个西人眼中的北京呵!“我实不德,于人乎何尤!”

作者在导言中说,平常关于中国书籍的写作,大概分两种:一种是作者只在中国过一夜,叙述一切,都有肤浅而有趣,文字中只充满了寺院中的铃声铎语。又一种是深知中国的作者,他的作品多半是属于教训的,叙述中国原始的学问,同时又使人觉得作者之不负责。他的这本书不属于任一种,唯一的和前者相同之点,或者是“不负责”。这书不过是汇集在北京时所听的飞语,这飞语也就好似北京的沙尘,向人吹去,偶然也会使人有一种感觉……

是的,至少我也觉得出这一点,这本书是最率直,是代任一外国人述说他初登中国岸的第一种感觉和感想。他们的感觉和感想,也就是我们中国小百姓的切肤之痛,伟大的万里长城,寺院中的铃声铎语,以至于庄老孔孟的哲学,都只是完成中国之所以为古国,与我们小百姓的生活之安全与否,是没有相干的!

以游历为目的底欧美人士,在海舟中举目东望,心中已充满了神秘的推测,进了中国国门,看见了崇高黯旧的陵庙故宫;骑着驴儿,望见两旁整齐接天的农田,听着农夫农妇痴朴的笑声;倘然再在北京城僻处寄宿,夜中万静,听得瞽者的琵琶,惊叹以全国首都的北京城,竟能沉寂若此!这时正是诗人抒写的好机会!加以感触,参以成见,写出洒洒洋洋的抒情或叙事诗来。这诗中的中国,竟是与天国相差不远。

回到本国去,印刷,发行。以消遣为目的的欧美士女,爱看这种书。偏偏中国懂得西文的人,也爱看这种书!

其次是经过欧洲大战的惨剧,一种悲悯的激动,横在心头。以悔祸的目光,在小河上泛着舟子推拽的小舟,经过两岸水车咿哑的田亩,只觉得在天光云影之中,一片是“无机”,是“原始”。惊叹以为在如今机器贯穿的世界,还有中国国民这种无机的生活!以无机为和平之始,著起书来,拉扯上东方人和平人的哲学,中国也成了理想的国度!欧美战后的心身受伤的人,爱看这种书,偏偏懂得西文的中国人,也爱看这种书!

我们已被人玩笑得够了!这种书籍,不妨客气的接了过来,再不客气的丢在字纸篓里!

多看这类容纵夸奖的话,是要使我们弛怠堕落的,何况这还是一片隔靴搔痒之言呢!豪富之家,还经不起宴安逸乐,何况我们贫穷到了无可再贫穷的地步,这种论调,岂容再放进门来,误我们的子弟?请看这本《北京的尘沙》罢!无论你看时有如何的不快与愤郁,而看后的奋发感慨,是于中国未必无益的!十个人看了,只一个人在心,我们已可满足!十朵花只结了一个果,而此一个果里的核,种下去还有生一新树的希望!

这本书自始至终叙述实事,只是文笔很尖刻,偶然一两句话,都能予人以痛刺。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便是“可怜的老中国”,第六章是“外人之神圣不可侵犯”,这些不过是触目惊心的章目,其他这类的话,穿遍全书,提也提不尽,略举一两端:

第一章“可怜的老中国”中,提到他未到中国之前,在舟中和一个同舟的英国人谈话,他问说,“欧洲各国怎样的要求安顿他们的势力范围,是向中国政府请问么?”英国人笑道,“我们才不请问呢,大家定规好了,选好了地点,只通知中国政府一声!”随后书中,他列表举例,自然句句是实话!

第四章“种族的对比”,他问这个到日本游历的英国人,喜欢不喜欢日本。英国人说,“我不很喜欢日本人,他们与中国人比不了。总起来说,日本人是以常人待我们,中国人却以超人待我们”,——原文是(InJapareatyouasanegual,inatheytreatyouasasuperior.)我译得不达意!

第五章“势力范围”,在述说各国在华的势力之后,他说现在有一段情景悉合的故事,有一大群各国的代表,在中国地图上寻找租界,许多中国官员也都盛服围着地图坐着。很大的地图,却涂上各种颜色,如红,黄,蓝之类。一个美国代表指着地图上有红色处向中国官员说“我们要在这里建作”,英国代表连忙插话说“对不起,你不能到那里去,这地方是属于英国的”,美国代表连换了几个地方,却都不能沾染,因为那是属于法俄等国的。最后美国代表回头向默坐不敢发言的中国官员说“中国的阴间在哪里?”——意思是说美国人只好占领中国的阴府!

第八章“顾问官与指导”,说到中国政府中的各国顾问官,从英国,美国,法国,俄国,日本,意大利,德国来的,只是指导中国以就死之路,为自己本国谋攘夺,将中国钉在贫弱无能的地位,以便易于控制。中国是自头到脚都锁困住,这是大家所共知的,在各顾问各自为谋的情势之中,政治的北京,是个宽阔的惨默无声的战场,表面上充满了东方化的礼让与国际交谊,而底下有个翻腾冲击的海洋!然而中国人对此还洋洋不理。末后他说,总之,中国人是太腐败了!

我不能再多举,我既介绍这本书,便不愿在此多占篇幅,诸位同学看的时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书一直到底,“中国人总之是无能的”!“欧洲的被侵服者”等字样不一而足。

不幸一九一六——一九一七又正是法国老西开问题,英国十二项要求,对德宣战等等,相继发生的时候,种种怯弱,种种无能,都被作者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要他不生轻蔑之心,如何能够?幸而作者不曾久住,他在书末说,“我们就要离此巨大蛮野的北京城而去,这城中只是旋风般的飞语与飞扬的尘沙,对于这两样,我们都已觉得呼吸闭塞,我们要到日本看樱花去了。”

相形之下,日本当然得他的赞扬,我不嫉妒,而且承认,人家的进步真是飞速。只是中国以最古的文化,混了五千年,连日本都不如了!事实如此,我又有何话可说!

上而国政,下而洋车夫倚外人势力欺压国人,巡警怕事,袖手他顾;道路污秽狭仄,在骆驼颏下,马溺上行走,都在被人讥笑之列。甚至于在卷二第十三章“会见中国总统”文中,说北海会客室中的陈设,如煤气灯之类,简直是从“贱价店”中采买来的,又讥笑着说这就是中国所沾染的西方文化!——“贱价店”原文是(Five-and-teore),中国没有这种店铺,店中大小物件,价钱没有大过五分或十分的。——事实如此,我又有何话可说!

幸而作者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一号,便离开北京城而去,“复辟”以及以后无千无万的惨剧怪剧,还不曾累他记载——他纵不记载,我们小百姓却都身受了,我们的痛苦和羞愧,并不因此而减去一毫一分!

我也不解我看后的愤愧,何至竟逼我写了一千多字;又为何要写此一千多字?我对于作者只佩服他叙写的忠诚,我对于同学,却愿有几句同工的誓语。天下事有不可以独力为者,既是大家都是团结者中之一,我愿将我的意思,贡献与同学。

三十年来的往事,足使我们对于政府和领袖失望了,无论如何的解说辩明,也不能使我们相信了!帝制不好,民国以来又有什么?保皇党不好,国民党又有什么?名流内阁不好,超然内阁又有什么?这系不好,那系又有什么?……盖造房屋,尚是从底下盖起,何况一个国家?我们真懵懂呵!

如其说领袖误了我们,不如说我们误了领袖。不好的领袖,我们不能裁制驱逐,好的领袖,我们不能保护服从,与之同力合作。与其怪罪于领袖,不如怪罪我们自己。我们尽我们一分心,就是愿对于领袖,能尽裁制或服从之责,更愿为领袖制造环境,预备后盾。倘若在不意中,能制造预备出个领袖,则我们尤其惊喜!

政府既是从人民产生,无知识的人民,产不出有知识的政府。即或有个例外,而几个先觉,决不能支配指挥四万万个后觉。我们制造环境,预备后盾的手续,不是从某派某系入手。

我们既知道盖起七宝楼台,不是从顶上一层用功,便尽可任这一班人在上面喧呼叫闹,我们是默默然的从我们街头巷尾的张大哥,李大姐,秃儿,妞儿入手。彻底说是自我们自身起,渐渐的向外发展,我的弟兄姊妹,我的中表,我的朋友,我朋友的朋友……

战时不是当了兵才算爱国,当了看护妇才算爱国,不论他是以什么为职业的,只要他尽了职,论功行赏,他的勋业不在身临前敌者之下。至少他是维持了秩序,在无数结合之中,使这结合严紧无懈可击。——平时也不是例外,在中国更是紧要。中国素倍“人才万能”,这个人上了台,大家都忘了自己的行业,引领翘望,看他做作。这种以一两个台柱维持全局的光景,决非国家之福。即或能维持,这一两个人的失败或死亡,都能使全国纷然,成乌合之众。不幸而不能维持,……就是今日中国的现象,我更不用多说了!

大家都从底下造起,就是使一切都维持本位,不论是基石,是角石,是柱石,是阶石,只要是这建筑中之一分子,就有维持全体的责任。一个警察的不尽职,可陷全市于叫嚣,一个军士之不尽职,可陷全师于覆没。看重了自己对团体的关系,不论你是总统,是国会院长,是外交官员,是医生,是律师,是车夫,是阍者,只要安分守己,竭力的尽了自己的职任,你便已救了国!

我最信力学中因果之说,一举手一投足都能与大宇宙有关,一人在社会的因果的效验,比力学中之“力”更为显著。

所以我是“个人主义”,“尽职主义”的崇信者,做学生时代,我愿能做一个好学生(虽然我时时失败,而我仍愿能努力!),以后呢,设若我是一个书记,我愿做一个好书记,若我是一个小学教员,我愿做一个好教员,若我是一个牧者,我愿做一个好牧人。高谈职外,分外事,都是无成功,无结果,玩霸时日!“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高唱者,是误国的中心分子!只说“假如我做大总统,便怎样怎样”,“假如我做教育总长,便怎样怎样”,这只是遁词,是你无意向上的表示,你明知你未必有做大总统或教育总长之一日,不过说说好玩,乐得躲在一边做旁观者,批评讥笑在台上呼应不灵的人,中国若亡便亡在这些人身上!

不过做学生,书记,牧者等等似乎都容易,但加上一个“好”字,便不容易了!这是古今许多的人们,努力趋走的一个标门,但走到的人究竟还少。这其中需要人生观,需要哲学,需要爱的哲学。至此我以为我燕大同学向这标门趋走的人,至少已得个捷径,固为“宗教”

解释给我们“为何爱’,而“教育”教给我们“如何爱”!

这便是我写这篇的原因了,这些感想,原可我自己“中心存之”,不必说出来叫大家知道批评的,不过我以为真能维持秩序的国民,还是出于燕大,燕大学生所做的一切服务,往往是比较的彻底,不叫嚣,不夸张,便成功也只是默默然。这种精神,是我五年来所感谢而佩服到无地的。而且我们的同学出校之后,往往即时有最着实最原始最有力的工作,等着我们。我们的同学,是做沉潜而吃力的工作的,有话只向你们说是有效果,有意思的,自家人不曲折,我便絮絮的写了许多。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也许是这篇的解嘲罢,我介绍一本书,竟说到“宗教”和“教育”来了,总之我的“感想之流”是如此流泛的。

说说笑话罢,人家要说“留学生爱发议论”了。诚然,我素来是不大会写这种论列的文字的。不过“留学生”三字,对于我,是两头不差,中间有愧!“欲归未得”,可谓之“留”,“病而未死”,可谓之“生”,而“学”之一字,真是无从说起!

去年九月二十上课起,十一月二十六病倒。这九星期之中,刚将威尔斯利大学图书馆文学室书籍的分架,和各课堂宿舍的方位记住;刚将一部分师友的姓名住处记清;刚将上课和会见教员的时间记准;此外交了几篇文课,和读书报告;赴了几次茶会,泛了几次轻舟,如斯而已!正是学洒扫应对的时节,一病便连此也搁下了。病中七个月,为舒意起见,还是看中国书报的时候居多,偶然看几本无关紧要,不合时宜的英文诗和小说,只是消遣,更无“学”

字之可言。司徒校长说我大部分时间用在读书,写作,散步上,我奉阅之下,受宠若惊!“散步”信有之,“写作”则偶然,“读书”则简直是千载一时的举动!

至于旅居异地多受感触,这端我是质直的承认。美国多数人士对于中国国情隔阂得很,以学生为比例,美国学生知道中国的事的,的确比中国学生知道美国的事的,少的多多。

中国高小的学生,没有不知道华盛顿,而美国大学学生,知道孔子的真没有几个。去年在威校我交一篇论文,论到孔子的哲学与中国的影响,全班同学没有一个知道孔子是谁的,为此教员特意叫她们到图书馆去看参考书,然而图书馆中关于中国的书也很少很少!

和一班人谈话,调皮的孩子,便问中国女人的裹脚,和男人的辫子。好些的便提到他们所认识的洗衣局和杂碎馆的中国人。或问我中国人三餐是不是都吃杂碎(Chopsuey)?知道中国是民主的,更是十无四五。再好一点的,便动问教会在中国的工作,知道几个学校医院的名字。谈国际提到威灵吞顾,谈军队提到冯玉祥,谈戏剧提到梅兰芳,这便是最好的了!谈话之间,我也未必喜欢太知道我们国情的人,本来我们没有什么体面可说的事,谈话也须有后盾呵!

当然的,时时有刺心碍面的事,震到我们耳鼓中来,感触自不能免。在国内时,若是报上看见这些事,这羞愧的重担有千万的读者,和我分担,在班上听见,有三四十个同学,和我分负,处处我是四万万人中之一人。如今我走出去,在道上,在茶会中,在宴筵里,我脸上刺着中国,背上负着中国,中国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当着无数异族人面前,我,我便是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中国!我非木石,如何能不受感触?

提到留学生,我再说几句话,我对于留学生界情形很隔膜。一来一年中病了大半年,读书的事都弃置了,交际通信,更是不多。二来我病后对于中国学生,并没有特别的周旋(燕大留美同学会也因病未赴),一切都不闻不见。只据人学说,此间留学生,对于国情有的简直很无闻,重要消息和国内思想界的变迁,有的人还不知道。留学生出版物,反不如国内精神踊跃……

又有人说留学生的职业趋向,近来已不如先前的“虚荣热”,如今学农业的都情愿在自己村田中工作,不愿在农商部里做科长科员了,大家很有自底下做起的趋势……

这两方面我都只见到一点,不过留学生以优秀分子自命,以将来中国领袖自居(去年十月在波士顿中国学生某集会中,我亲自听见人家演说的),这却似乎很普遍。我不禁微笑。

留学生之所以成留学生者,机缘居第一,优秀与否,还在其次,许多富贵家儿,在此捣乱,便是个好例。——苏东坡送子由奉使诗,有“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之语,也与从前使者,在异国国君之前,自己虽在本国朝中是个最有才能者,也要说说“如臣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是一样的用意。若自夸是优秀者,在异国偶一贻笑,使人家觉得优秀者尚如此,不优秀者可知,这是很危险的——至于以领袖自命,也有危险,中国只是被人人争做领袖,闹到这般样子!留学生回国,不管实用如何,人人不屑做第二流人物,大家登到最高层上去,其如底下空壳般的地基何?至于不过要到太平洋洗一回澡,在几个欢迎优待东方学生的美国大学,轻轻省省的得个学位,回去为利禄之阶的,更是危险了。人格上之第一流,和名誉地位上之第一流,原是两样呵!

实话说,若以“尽职”为目的,不以“虚荣”为目的,留学并不是一种必要。未出国门的小学教员的工作,比走遍天下的外交总长的工作,有时是更彻底而伟大。留学生的格外责任,也许只是激发国民的自觉心罢!留学生是有机会到外国来听地道外国人对于中国的品评论调,领受许多的讥笑与教训,回去报告与国人的。我们是贫村的子弟,被家长差到富村来乞粮,我们是灾荒饥馑,人家是酒食征逐。在寄人篱下时或者不欲一人向隅使满座不乐,而回去之后,却不容“居移养移”的,也学人家享起福来,只试想这是不是我们享福的时候!

中国送了许多留学生,回去时只得些丝袜革履,剪发涂脂,穿袒胸之衣的——男学生我不知道,只就女学生说——开开茶会,跳舞会,悬祖父的补褂,祖母的绣裙于壁,以招待外宾的,我以为也算无聊!和日本比一比!可怜我们花了许多金钱,只造就几个大洋货店,建筑公司,汽车行的主顾,几个会享福的知识阶级!我们中国要享福的人太多了,我们更不敢多要几个会享精明的福的人!

我不是说发不可剪,脂不可涂,丝袜革履,袒胸之衣不可穿,不过千万不要自此而止!

而且也斟酌斟酌,如今是否我们讲究涂脂穿衣开跳舞会的时候。我们是从蓝衫国苦力群中来的,回到中国,一跳上岸,便须立刻再穿上蓝衫做苦力,只是要做个精明强干的苦力!

我说的太多了,只因恐与俗推移,将来我也照人家的覆辙,坠落了下去。先说与同学们,你们大家好监察提醒我!

收回来罢,这本《北京的尘沙》是一九一九年在纽约出版,我们图书馆中未必没有,再不然,各教授个人也许有的。

都没有时,通知我一声,可以购寄。

这里,我不是在做文章,是和同学们随便谈话,和在校时节,一样的自由一样的无条理。

为此,这篇的拖沓牵扯,我自己都宽恕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0月11日《燕大周刊》第48、49期)

正文 寄小读者

亲爱的小朋友:

海滨归来,又到了湖上。中间虽游了些地方,但都如过眼云烟。半年来的生活,如同缓流的水,无有声响;又如同带上衔勒的小马,负重的,目不旁视的走向前途。童心再也不能唤醒,几番提笔,都觉出了隐微的悲哀。这样一次一次的消停,不觉又将五个月了!

小朋友!饶是如此,还有许多人劝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来写些更重大,更建设的文字。我有何话可说,我爱小孩子。我写儿童通讯的时节,我似乎看得见那天真纯洁的对象,我行云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说我心中所要说的话。纵使这一切都是虚无呵,也容我年来感着劳顿的心灵,不时的有自由的寄托!

昨夜梦见堆雪人,今晨想起要和你们通信。我梦见那个雪人,在我刚刚完工之后,她忽然蹁跹起舞。我待要追随,霎时间雪花乱飞。我旁立掩目,似乎听得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在云中说:“她走了——完了!”醒来看见半圆的冷月,从云隙中窥人,叶上的余雪,洒上窗台,沾着我的头面。我惘然的忆起了一篇匆草的旧稿,题目是《赞美所见》,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充一充篇幅。课忙思涩,再写信义不知是何日了!愿你们安好!冰心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娜安辟迦楼。赞美所见湖上晚晴,落霞艳极。与秀在湖旁并坐,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不但山水,看见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见了全美的血肉之躯,往往使我肃然的赞叹造物。

一样的眼、眉、腰,在万千形质中,偏她生得那般软美!湖山千古依然,而佳人难再得。眼波樱唇,瞬归尘土。归途中落叶萧萧,感叹无尽,忽然作此。赞美造物,我就愿为你的容光膜拜。

樱唇上含蕴着天下的温柔,眼波中凝聚着人间的智慧。

倘若是那夜我在星光中独泛,你羽衣蹁跹,飞到我的舟旁——

倘若是那晚我在枫林中独步,你神光离合

临到我的身畔!不能惊叹,因你本是个女神

本是个天人……

如今哪堪你以神仙的丰姿,

寄托在一般的血肉之躯。俨然的,

和我对坐在银灯之下!隐然生慕,

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我因你赞美了万能的上帝,

嗟呼,粲者!

你引导我步步归向于信仰的天家。

我默然瞻仰,隐然生慕,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你只须转那双深澈智慧的眼光下望,

看萧萧落叶遍天涯,明年春至,

还有新绿在故枝上萌芽,

嗟呼,粲者!

青春过了,

你知道你不如他!

樱唇眼波,终是梦痕,温柔智慧中,愿你永存,

阿们!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5年3月6日、10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正文 赴敌

Iwaseverafighter,so—onefightmore

Thebesta!—R.Browning

晓角遥吹,

催动了我的桃花骑。他奋鬣长鸣

耸鞍振辔,

要我先为备。哪知道他的主人

这次心情异?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晓山凝翠——湖上的春风

吹得我心魂醉。休想杀得个敌人,我无有精神——

昨夜不曾睡!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

几个知人意?朋友们握手拍肩,

笑谈轻敌,

只长我骄奢气。如今事到临头,

等闲相弃!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

鸟声相媚。迷胡里捧起湖泉

磨着剑儿试。百战过来,

谁知此次非容易?

我扶着剑儿,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余音在树,

远远地敌人来也!匹马单刀,仓皇急遽,

他也无人相助!

生生死死无凭据!

一别便成落花飞絮!等着些儿,让我写几个字儿

托一托寄书使。拜告慈亲,暴虎冯河

只为着无双誉。

向前去,

生生死死无凭据!

把往绩从头细数。百万军中

也曾寻得突围路。这番也只要雄心相助,

勇力相赴!

生生死死无凭据!拔刀相顾,已半世英名昭著,此战归来,

便是安心处!

生生死死无凭据!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晨,于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6月22日《语丝》第32期。)

正文 绮色佳Ithaca

明月穿过杨柳,自涧上来。泉水一片片的,曲折的,泻下层石,在潺潺的流着。树枝在岩上,低垂的,繁响的摇动着。月光便在这两两把握不定的灵境中颤漾着!涧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回音。两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桥上已断绝行人。泉水的灵光中的细吟,和着我的清喟。轻风自身旁燕子般掠过,在怜惜讽笑这一身客寄的孩子。他问我,“你是何人?

到此何事?千百万年中为何有此一瞥的相遇”?徘徊凄动,凉露侵衣——这些都是画中境呵,我做了画中人!

七,一夜,一九二五。

<strong>CascadèllaFalls(二)</strong>

刚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梦,黄昏时醒来到了湖上。

月儿正到了将圆未圆时节!夕阳已落,霞光未退。鱼肚白的,淡红的,紫的,一层层融化在天末,漾浮在水面,将水上舟上的人儿,轻卷在冰绡褶里。月儿渐渐高了。湖上泛来一阵轻云,淡淡的要梦化了这水天世界!遥望见岸上整齐的点点的灯光映到水里,是弯弯曲曲的一缕缕一条条,光丝竟欲牵到船下!四围紫山,圈住这茫茫光影。是花?非花!是雾?非雾!是梦?非梦!人世间决不能有此梦,决擎受不起此梦!月光照着我的衣裳,告诉我,“有你在,有我在,决不能是梦”!

湖水扣着船舷,告诉我,“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这一切都互相印证,决不能是梦”!惘然遽然,不知所答——这些都是诗中境呵,我做了诗中人!

八,三夜,一九二五。

自黄昏坐到夜里。历落的星辰在深密的松梢闪烁。层层碑碣间的青草地下,累累地掩埋着许多荣名,热爱,才艳与青春。我含着彷徨之泪,扶着碑石,一一的唤起,墓中人,珍重的问他。他说:“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我说,“正以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要多寻事作”。语声未了,我觉得我的远怀与奢望,在墓中人唇边鄙夷的一笑中消灭!自然要输与过来人,但我这俊彩星驰的路程,却如何止息?悲剧的本质是:心灵与心灵的冲突,事业与事业的冲突,人物与人物的冲突。终有一方烛灭香消,风流云散。我不甘消灭,我不甘流散,而人生本质是悲剧,具大智慧善知识者尤其是剧中之重要脚色,我将奈何!才觉得冷露已湿透了我的轻蓝衫子,四野风来,松影森立——这是悲剧之一幕呵,我做了剧中人!

八,七夜,一九二五。GraveyardiIthaca(本篇最初发表于1926年5月20日,《留美学生季报》第11卷第2号。)

正文 寄小读者

小朋友:

病中,静中,雨中,是我最易动笔的时候;病中心绪惆怅,静中心绪清新,雨中心绪沉潜,随便的拿起笔来,都能写出好些话。

一夏的“云游”,刚告休息。此时窗外微雨,坐守着一炉微火。看书看到心烦,索性将立在椅旁的电灯也捻灭了下去。

炉里的木柴,爆裂得息息的响着,火花飞上裙缘。——小朋友!就是这百无聊赖,雨中静中的情绪,勉强了久不修书的我,又来在纸上和你们相见。

暑前六月十八晨,阴,匆匆的将屋里几盆花草,移栽在树下。殷勤拜托了自然的风雨,替我将护着这一年来案旁伴读的花儿。安顿了惜花心事之后,一天一夜的火车,便将我送到银湾(SilverBay)去。

银湾之名甚韵!往往使我亿起纳兰成德“盈盈从此隔银湾,便无风风雪也摧残”之句。

入湾之顷,舟上看乔治湖(LakeGee)两岸青山,层层转翠。小岛上立着丛树,绿意将倦人唤醒起来。银湾渐渐来到了眼前!黑岭(BlackmounDtains)*叩煤埽侵魏旨拼螅浇畔绿紊绾鹬校寰褂兄ヮ返姆缥丁*到后寄友人书,曾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人犹如此,地何以堪?你们将银湾比了乐园,周游之下,我只觉索然!”

之语。致她来信说我“诗人结习未除,幻想太高”。实则我曾经沧海,银湾似芝罘,而伟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绮色佳,深幽妩媚,别具风格,能以动我之爱悦与恋慕。

且将“成见”撇在一边,来叙述银湾的美景。河亭(BrookPavil-ion)

建在湖岸远伸处,三面是水。早起在那里读诗,水声似乎和着诗韵。山雨欲来,湖上漫漫飞卷的白云,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过,湖净如镜,山青如洗。云隙中霞光灿然四射,穿入水里,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里,看不分明。光景的奇丽,是诗人画工,都不能描写得到的!

在不系舟上作书,我最喜爱,可惜并没有工夫做。只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拥中,独自泛舟到对岸,写了几行。湖水泱泱,往返十里。回来风势大得很,舟儿起落之顷,竟将写好的一张纸,吹没在湖中。迎潮上下时,因着能力的反应,自己觉得很得意,而运桨的两臂,回来后隐隐作痛。

十天之后,又到了绮色佳(Ithaca)。

绮色佳真美!美处在深幽。喻人如隐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与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颖得很!林中行来,处处傍深涧。睡梦里也听着泉声!六十日的寄居,无时不有“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这两句,萦回于我的脑海!

在曲折跃下层岩的泉水旁读子书。会心处,悦意处,不是人世言语所能传达。——此外替美国人上了一夏天的坟,绮色佳四五处坟园我都游遍了!这种地方,深沉幽邃,是哲学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观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抚着碑碣,摘去残花,我觉得墓中人很安适的,不知墓中人以我为如何?

刻尤佳湖(LakeCauaga)为绮色佳名胜之一,也常常在那里泛月。湖大得很,明媚处较慰冰不如,从略。

八月二十八日,游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Falls)。三姊妹岩旁,银涛卷地而来,奔下马蹄岩,直向涡池而去。汹涌的泉涛,藏在微波缓流之下。我乘着小船雾姝号(TheMaidofMis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坚坎拿大两片大泉,坠云搓絮般的奔注!夕阳下水影深蓝,岩石碎迸,水珠打击着头面。泉雷声中,心神悸动!绮色佳之深邃温柔,幸受此万丈冰泉,洗涤冲荡。月下夜归,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鸠斯(Syracuse),赴美东中国学生年会。本年会题,是“国家主义与中国”,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会中忙过十天,又回到波士顿来。十四夜心随车驰,看见了波士顿南站灿然的灯光,九十日的幻梦,恍然惊觉……

夜已深,楼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异乡的虫声在凄凄的叫着。万里外我敬与小朋友道晚安!

冰心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5年10月24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正文 剧后

“爱娜下来了!爱娜下来了!”白石阶边集拥的女孩子们的呼声,使楼前廊下无数鹄立的群众,一齐回过头来。一领黑纱的斗篷,轻轻的裹住了她纤小的身躯。惺松的鬓下,铅华未净的椭圆形的脸上,露着含羞的微笑。她翩然的下了层阶,在众目集射之中,黑压压的车马前后推拥隙里,直穿到树影中小径里去。

明月正从天边云外升起,凉风袭人。她抱着肩儿,在石径上低头走着,自己觉得银履的底声,非常的轻清而急促。上了小坡,月影里到了宿舍堂前,左手握住了斗篷上的扣结,右手轻轻的推开门。暖香扑面!角道里摆列着许多匣子里和篮子里的花,上面系着片子,都是自己的名字。爱娜微微的笑着,俯身逐一略看了看,便匆匆的上得楼来。

层层的楼上,都阒然无声,大家都到剧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andJ)去了。也许这时还纷纷在灯明人散的堂前,和来宾朋友们招呼,赞叹着爱娜表演的神妙。

爱娜却乏极了。推门径进自己屋里,匆匆的脱下斗篷,往椅背上一搭。解了衣裳领下的结儿,双腕交叉的在肩上轻轻的往下推着,身上那件淡绿衫子,已飘然的脱落在地上。架上摘下了睡衣,匆匆披上,掩上怀,撩开眉上的头发,一回身便在一张大软椅上,欹侧的卧下。

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浓香,薰绕着她四围的空气,她微微的睁开眼,瞥见书架上放着一大束光艳夺人的,猩红的玫瑰。

她不由的站起身来,伸手取过花儿,看了看花上的片子,便抱在怀里,低头娇慵的轻轻地闻着。

猛抬头,朦胧的灯影之中,对面穿衣镜里,看见了一个白衣仙子!一片玫瑰色的红云,拥着酥胸,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骤然间的惊艳,使她不由的挪近前来:这时镜中的那个亭亭倩影,拖着曳地的白丝的睡衣,衣褶里隐约的看出了秀削的身材。白到玲珑的双腕,捧着娇红欲滴的花儿。花叶中间,浓发堆烟般散在肩上。一半烧热,一半胭脂,染出了晕红的双颊。弯弯的画过的眉儿,横入鬓里。小小的欲笑的唇儿,和胸前的花,一般的红润。眼边未曾拭净的微蓝,衬出那一双光辉流动的媚眼。——这影子用着台上微步的极苗条的姿态,向着她姗姗走来。微晕的灯光,笼射在衣上,颊上,臂上,花上;浓淡掩映之间,竟如同一个完美的石像,起来行走!

这影儿她看过不上千百回,而今夜剧后灯下镜中的丰神,竟使她自己也眼花缭乱!她微笑着轻轻的侧身倚着镜子,头也软款地回了过去。直到了唇儿触着了冰冷的玻璃,才惊醒似的,稍微的往后退了一退,半闭着眼,立着不动。

想起刚才在台后化装室里,妆完揽镜的神情,又是如何的清艳!粉额上堆着松松的云发,勒着一行闪耀的钻珠。如雪的白衣和飘带,在强烈的泻映的灯光之下,竟有无限的玲珑与透剔!风流倜傥的同学霞兰,剧中的罗密欧,忽然也从背后镜中出现,用惊爱赞叹的眼光上下的看着她。看了半响,深深的右手按在胸前,左手回在身后,含笑的对她行礼,说:

“爱娜!假如你是真的朱丽叶,我幸而做了罗密欧,我便真的洒血台前,也是三生的福孽!”她虽然不好意思的笑着摇一摇手,心里却知道霞兰说的是由衷的话!

她更能回味到自己刚才在台上的种种变幻的神情和姿态:当她倚在廊阑上,低低的俯唤着墙下的罗密欧说,“我的恩爱是海样的无边,海样的深;”(Mybountyisasboundlessasthesea,Myloveasdeep;)那含羞的颤动的音调,和月光中隐约红晕的面庞,何等的使人陶醉!佳期之前一夕,含着万千的委屈与坚定,红绡帐畔,向天举起药瓶,说:“罗密欧,我来了!尽此毒杯;为你饮寿。”(Romeo,Ie,ThisdoIdrinktoThee.)那时又是如何的凄动与激昂!至于最后一幕,坟台四角,银炬高烧,雪浪船的层纱下,盖覆着静卧的修美的身形。闪闪的光焰之中,不知要触动多少的轻怜与微叹!复生后的饮刃,轻躯与霜剑颓然俱倒,坛畔的她的缭乱的神经,和微弱的气息,也随着幕外骤雷似的掌声,久久才静了下去。……

这一切都在她心中旋转——她不禁又微微抬眼望着镜里,就是这眼儿,这唇儿,适才间在这逼照的华灯下,起落万丈的情感潮中,不知震撼颠簸了几多观众!这绝艳,这惊才,这夺人的魔力,上帝竟轻轻的都萃付在这一身么?

她轻盈的紧贴着镜子。一阵阵凝冷的感觉,侵上她的臂腕与腰肢。一晚上的情热和烦乱,使她觉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懒懒的揉着眼儿,揉着,揉着,猛然触到了眼边的眶骨——触到了眼边圆圆的眶骨!

忽然一阵轻微觉悟的寒颤,透过了全身!剧后遗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诚半做作的,起了极浓郁极新颖的悲哀!

花儿无声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这时似乎看见了年光的黑影,鸷鸟般张开巨翼,蓬蓬的飞来,在她光艳的躯壳上瞰视,回旋。她妩媚的精神丰度,在黑影中渐渐暗淡,她的长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团儿冰雪般渐渐的销融。在飘扬的轻裾底下,只立着……只立着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髅!

她心颤,她指尖凉,她颊上的晕红,渐渐消退。她徐徐的抬起双手,掩着眼儿,又徐徐的跪了下去。她幽咽着,她秀削的双肩,在纱衣里翕翕的颤动。……

闭目跪了多时,四周沉黑,剧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萧索的神意,浸着心身。她微叹。她又微微的睁开眼。她看见浓红的花束堆在身旁,镜中人仍是跪着,如玉的双手,合在胸前。

秀发四披,庄严柔静的双眸,仰望着镜中天上。树影后西斜的月儿,冰轮般停在窗外,映入镜里,正做了她顶上的圆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黄昏,娜安辟迦楼。

散文集《往事》。)

正文 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

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

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

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的挣扎着去了,她却简直没有露面。我回来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谁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黄瘦的脸儿,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我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她抬头看见我,有气没力的笑说,‘姑姑病了,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的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欢长春花,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哥哥碰见就叨叨说,‘她是你的娘!你这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但是,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我仗着胆儿说,‘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摘下来不妨事,她虽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说,‘没羞,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我拿着花低头不顾的走开去。我们弟兄斗口,从来是不相下的,这次我却吃了亏。

“家里的花摘完了,那天见着她,她说,‘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长春花戴在头上,多么好看!’我根本就认为除了她以外,别人是不配戴长春花的!便赶忙说,‘放心,由我去找。’回家来叶底都寻遍了,实在没有。可是已叫她放心,又不好意思食言。猛忆起校园里似乎还有,饭后踌躇着便到学校里去。跳过篱笆,绕过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一朵。心跳得利害。连忙把花藏在衣底,跑到她家去,双手奉上。我还看着她梳掠,换衣裳,戴花出去。看见车上背后那朵红星在她黑发上照耀,我觉得一切的亏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将这事告诉了她侄儿,她侄儿在同学里传开了。

传到先生耳朵里,就把我传了去。那时,我正在球场里,吓得脸都青了,动弹不得,最后只得乍着胆子走到先生那里。先生连问都不问,就把我的罪状插在我帽子上,拉我到花台边去。我哭着,不住的央告,先生也不理。同学们都围聚了过来。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我那天没有吃饭,眼睛也哭肿了。幸而那天哥哥没在,还好一点。至终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顿责罚。

“从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宠爱一落千丈。自从春天起,又往往言语无心,在班里眼看着书,心里却描拟着她。和先生对话,所答非所问。先生猜疑,同学也哄笑。我父亲到学校里去查问成绩的时候,先生老实地这么一说,父亲气得要叫我停学,站柜台学徒去。好容易我哭着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亲才又回过心来。”

我这时也不能再笑了。

他叹了一口气,“以后的半年,我也没好好的念书,不过处处提防,不肯有太露出废学的样子。可恨她也和我疏远起来了。她拿我当做一个挨过罚,品学不端的人看待。至于我为何挨罚,她却全不想到!我也认命了,见了她便低头走开去。

“今年的春天,一个礼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风筝,偏又遇见她和她侄儿,还有一个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里。我正要低头回去,她已看见我了,远远地叫着,我只得过去。我介绍了我哥哥,她也介绍了那个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她叫我叫他叔叔。这叔叔是北京城里念书的。

我那时觉得他伟大的很。

他却很巴结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姑姑那天却有点不在意的,也许是不自然,只同我在一起,却让叔叔,她侄儿,我哥哥在一块玩。她问长问短,又问我为何总不上她家里去。

那时杨柳刚青着,燕子飞来,在水上成群的轻轻掠过。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最温柔的一刻!

“到了黄昏,大家站起走开,那叔叔似乎有点不悦意。我暗暗欢喜。大家分手,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说,‘你那位姑姑真俏皮!’我不言语。

“从那时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总在那里,但一遇见我来了,她总丢了叔叔来同我玩。叔叔却也不介意,只笑一笑走开。

“一月之前,也是一个黄昏,我正从她家回去。叔叔,她侄儿,和姑姑一齐送出来。叔叔忽然笑着拍着我的肩说,‘明天请你来吃酒。’侄儿也笑道,‘是的,请你来吃喜酒。’姑姑脸都红了,笑着推她侄儿,一面说,‘没有什么,你若是忙,不来也使得。’我看着他们三人的脸,莫名其妙。回去道上仔细一想,忽然心里慢慢凉起来……

“第二天哥哥却要同我去放风筝,我一定不肯去,哥哥只得自己走了。我走到她家,门口挂着彩结,我进去看了。见酒席的担子,一担一担的挑进来,叔叔和侄儿迎了出来,不见姑姑,我问是什么事,侄儿拍手说:“你来迟了一步,姑姑躲出去了!这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一呆,侄儿又指着叔叔说,‘别叫叔叔走了,这是我们将来的姑夫,——今天是他们文定的好日子。’我神魂出窍,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苦笑着道了一声喜,也不知怎样便离了她家。道上还遇着许多来道喜的男女客人,车上都带着红礼盒子。

“怪不得她总同我玩呢,原来怕我和她取闹。我却是从头就闷在鼓里。我那时只觉得满心悲凉,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风筝的地上。哥哥在放呢,看见我来了,便说,‘你那里玩够了,又来找我!’我不答,他又问了一句。我说:‘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我不找你找谁?’我说着便抱着哥哥的臂儿哭了,把他弄得愕然无措。

“自此,我就绝迹不去了,赌气也便离开家到北京来念书。

那位叔叔也在我们学校里。但是,我可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他原来在学校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学问比谁都不如!今天上午他悄悄的拉着我,叫我叫他姑夫,说他在这暑假便回去娶亲了,把我又气得……”

我听到这里,一欠伸,笑道:“人家娶亲,用得着你生气!”

他说:“我不气别的,我气的十八岁的女孩子出什么阁!”

我噗嗤一笑,说:“你呢,十九岁的年纪,认什么姑姑!”

他又皱眉一笑,呆呆的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写字。一会儿抬起头来,却看见他不住的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练演他的掌心雷呢!

一九二五年感恩节,惠波车中戏作。

姑》,1932年7月北新书局初版。)

正文 相思

躲开相思,披上裘儿

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

枯枝——

在雪地上

又纵横的写遍了相思。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月

正文 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序-1

在这篇论文里所选用的二十五首词代表了李易安的最佳作品,它们选自她的词集《漱玉词》,由一位十九世纪知名诗人和学者王鹏运编辑出版。编者在前言中指出,在这本五十首的词选中,二十三首选自《乐府雅词》。这本诗词选集,由一位十三世纪作家曾V编撰成集。

词集其余部分选自十二、三世纪各个作家不同文集和书籍。王鹏运的版本是收集易安的作品中比较完整的。

易安的词在中国享有盛名,但在欧洲翻译她的词的只有两人。朱迪思·高迪尔夫人在她的《漱玉词》中用法语翻译了她的几首词,有七首易安的词由乔治·苏里·戴英杭译成法语。

这些最终译成法语的词,在很多方面文字隽永和谐。但它们未能取得中国人所理解的原著的精确程度。当然,这方面也在所难免,因为中文和欧洲语言相距甚大。苏里·戴英杭自己也承认,难得几乎无法翻译。他说:“中文译文可以凭读者的感觉确切地说出作者的思想。几种译文形式可以完全不同,但全都是忠实于原文的。每种语文几乎都是一种创造。

我们的语言是相当精确的,差不多有一万五千字,但要和一部五万三千一百六十五个字的中国字典相比就显得贫乏了。”

当然和法语一样,英语翻译要保持中文中易安词的韵或节拍是不可能的。这些成分在翻译中只有割爱,就像当时吟诵这些词的伴乐在朗读时也只好舍去。诚然,在翻译中看来可以做到的,而且希望能够做到是要逐字精确地翻译。要保持原诗中经常引喻的古代人名和风俗习惯的风韵,尽量保持词的情态,虽然中文比喻的因循守旧的传统和历史性质使英文译文无法产生中国人脑子里的那种效果。这些词现都已根据原词译成了长短不一的英文格律诗。

笔者衷心地感谢威尔斯利学院英国文学教授,罗拉·希伯·露蜜斯博士,她没有到过东方,但还是给予支持和指导,希望能把这位伟大的中国诗人介绍给英文读者。她以自己想象力和诗的智慧帮助笔者把这些中国词译成了英语。词人小传对一位诗人,特别对一位女诗人来说,中国是一个困难的地方。具有四千年历史的诗歌王国,中国就好像满布闪烁星星的仲夏的夜空,一颗孤单的星是很难分辨出来的。一位孤独的词人也几乎湮没在众多的词人之中。还有,东方的文学家们十分厌恶赞美一位妇女文学家!

他们即使赞扬,也要带着一种宽容和讥讽的语言。我们的女词人,李清照是第一个,也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以她无比的诗的天才得到她同代人,甚至后代人的喜爱。她使他们心悦诚服地自认不如,给她戴上宇宙绝代的才智的化身的桂冠。她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不但像一颗在四千年诗歌史天空上明亮的星星,而且也是以词著称的宋代的一颗明星。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出生于1084年。她是济南府人,今山东省会,也是我们伟大教师孔子的出生地。她父亲,李格非是一位著名学者,有《洛阳名园记》传世。她父亲出身书香门第,也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官员。易安的母亲是王拱辰的孙子,善属文。王是最高学府翰林院的毕业生,赢得中世纪能给予学者的最高荣誉。他是皇帝从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多学者中第一个选中的学者。易安的父母都因工文章而出名。

关于易安的童年,我们知道的很少。她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不断地受到文学环境的耳濡目染,易安从小就显露出文学才华。易安十八岁嫁给赵明诚,赵的父亲赵挺之曾任副首相。赵明诚是一位学问渊博的人,因此他们的婚姻生活很幸福。

在中国,可能一些本能的英雄崇拜,使得一些圣人和诗人的生活轶事,增加了一些超自然的的神话故事,这也是在所难免。预言易安要嫁给赵明诚就是这样记载下来的。据传说,明诚小时候做梦,梦见在读一本书,醒来只记得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他就去问父亲。父亲沉思了片刻,然后高兴地说: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就是说你要成为词女的丈夫。

易安和明诚结婚不久,明诚就出去了,年轻的妻子为别离伤心,她从甜蜜的伤感中得到启迪,写出了最有名的词,其中的一首,“一剪梅”,这首词写在一块丝织的手帕上,带给了她的丈夫。明诚是一位学者,特别是和他妻子相比,还够不上一位词人。他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有故事为证。

一次,正逢中国有名的九月九日重阳节,易安写给明诚一首刚写好的词牌为“醉花阴”

的词,明诚叹赏他妻子的词名,他闭居三天,废寝忘食,冥思苦想,终于写出了五十阕。

他把易安的词杂进自己的词中,拿给他的朋友陆德夫看,请他提意见。陆德夫玩味再三之后说,“只有三句绝佳”。明诚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是哪几句,陆就把它们背诵给明诚听,这就是易安所作的那几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易安和她丈夫都出自书香门第,但谁都不富裕,这对年轻人只有节俭度日。明诚是一个太学生,只能月初和月中请假回家。节假日的时候,明诚总是把衣服当去,换回五百个铜钱,走到相国寺的庙会,在那里人们可购买书籍,还有一些碑文。此外他常常为他的词人妻子买点水果和干果。他们一起一边阅读和评价这些碑文,一边吃着水果和干果。

结婚几年以后,他们的运气好起来,挺之,明诚的父亲被任命为宰相,明诚也在官府任职。这对年轻夫妇和以往一样酷爱阅读和文学写作,现在他们有机会结识他父亲在官府中的朋友,可以向他们借阅著名文学家的诗歌,历史,自传的原稿。这些手稿过去是很难见得到的。明诚和易安把它们抄下来,并加以编辑。有的时候她会发现一些很有名的艺术家的碑文和绘画,非同一般的石雕或是金铸艺术品,他们都爱不释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总是把衣服和首饰拿去典当,把它们买下。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幅徐熙牡丹图,要卖二十万铜钱。他们被这幅画迷住了,但是他们付不起这样一大笔钱。

他们把这幅画留下了一晚,第二天还给了卖主。此后夫妇两人很久都为此惋惜。

明诚离职的时候,回到自己家乡住了十年。在那里平静地度过十年之后,明诚连任两郡的郡守。他和易安大部分时间可以阅读和写作。他们编撰了《金石录》,著录所藏的金石拓本。他们热情洋溢地投入了这一工作,每天晚上一直工作到蜡烛点完为止。每当他们收集到书、画和古器,都仔细研究,指出它的缺点和瑕疵,加以整理。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故事是这样说的,一次,晚饭后,在归来堂——他们读书的地方,那里存放着他们的书籍,他们坐在那里,易安沏了茶。和她丈夫做一种游戏,谁赢了,谁就先喝茶。他们提出某一件事,然后要说出这件事的出处,在哪一本书的某卷某页某行上,当然,易安得胜了!他们常常笑得倾倒,把茶都洒了。

公元1127年冬,青州兵变,赵明诚家存书册十余屋被烧。

金人南侵,宋代文人南迁。与此同时,他们也改变了他们的文学风格。在金人入侵前,他们的诗歌语言比较欢快,清新,轻快。入侵后,经历战争的骚扰,颠沛流离和文明的毁坏,这些诗人写的诗不可避免地变得更伤感,情绪更为低沉。

它的背景就是一片混乱的背景。和当时其他诗人一样,在她南渡以后,易安的词中也同样流露出风格的变化和影响。

明诚在赴任途中病倒,易安得知丈夫病倒的消息,急忙乘船出发,终于在丈夫临终前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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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序 (2)

极度的哀伤使她病倒了。还被人告发把玉器送给金人,也就是通敌,易安非常惊恐。这时她的藏书也丢失了很多。

易安在这次损失之后十分哀伤和极度失望,她到她弟弟那里,她的诗愈来愈情绪低沉,她失去丈夫的悲痛以及她眷恋故乡之心在她的词里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出来。“武陵春”这首词是她五十二岁那年写成的。这是她写的最悲恸的词当中的一首,一首感情洋溢的词。

易安卒年不详。她大概活过六七十岁。

易安的生活史实是由十二世纪的一些书籍中收集来的:

1.《宋史》,作者元朝大臣脱脱;

2.《乐府雅词》,作者南宋曾V;

3.《清波杂志》,作者宋周辉;

4.《金石录后序》,作者李易安,即我们女词人本人。我的论文,只可能在哈佛大学中国图书馆中找到书目中的第一本。此外因为一些细节无法查考原著,作者选用了一本十九世纪俞成谢写的李易安传略,俞是当时一位著名的诗人和评论家。

易 安 词

一、词法

为了探讨和欣赏易安的诗词,有必要了解一点中国的诗词技巧,特别有必要了解一点中国诗歌的特殊形式,词的演变。词是易安最喜爱的表现形式,也是使她最享有盛誉的诗歌形式。

中国诗可以分为两种,新体和旧体。古体诗指的公元前十世纪到公元十五世纪所写的诗,换句话说,就是在石版书发明以前的诗。古诗是根据诗的每行字数分为以下三种:

这种形式是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创立的,中国古体诗就采用这种形式。第一首名为《周南》可以表现如下:o o o oo o o oo o o o

这种形式创立于一世纪。从古诗十九首中可以选出第六首作为例子:o o o o o

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o o o o o

易安很不快乐,非常想念在北方生活的日子。在她的“永遇乐”这首词以及其他词中就表现出她的伤感情绪。在南方每当下雪的时候,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沿着城墙漫步,写了诗她总是要求明诚和韵。

o o o o o o oo o o o o o oo o o o o o o除这三种形式以外,还有三言、六言、八言诗,但比较罕见。总的说来,古诗并无固定规律可循,有韵的地方也不固定。

中国诗韵在五世纪前是根据发音的简单一致,中国字或词有不同的声,各声都可能有不同的意思。

公元五世纪,诗人沈约(441—513)写过一本有关声韵的书,把这些声类似音符分为四种。平坦的声称为平声,不平坦的或偏斜的声称为上声、去声、入声,这就相当于英语中的重读音节。平声是平坦而和缓,在其他不平坦的声中,上声高而尖,去声清晰而悠长,入声短而急促。

绝句,又称为格律诗。在节的长度的基础上,新体诗可以分为两类,每一类词都要遵守新的声的分类。以下的绝句,声是这样安排的:o表示平声,e表示仄声。

这种形式每一行诗中有五个字,但是全诗限制在四行以内。韵通常落在第一、二和第四行,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李白(701—762)的一首诗说明了这种形式。思乡o e e e o韵e o e o eo o o e o韵

杜甫(712—770)的《江南逢李龟年》一诗,用的就是七言绝句。

o e o o e e o韵o e o o e o ee o o e e o o韵这种形式每一行不是五个字就是七个字,但是韵相互交替地落在第二、四、六和第八行上。有时候也落在第一行上。

李白另一首题为《太原早秋》就是五个字这一种:

e e o o eo o e e o韵o o e e eo e e o o韵

e e o o eo o e e o韵o o e e eo e e o o韵

中国诗词中押韵的性质要求所有押韵的字有同样的声音,如天、烟押韵,它们有同样的声音,而且都是平声。

新旧诗体到五世纪已经达到高度发展的程度,继之创造了一种新体诗,称作词,以区别于诗,词每行字数都有限制。

不像诗一行中总要有四、五,或七个字,词可以有长短句。句数和字数是根据音乐而定。

词不同于诗,在于它是用来唱的,它必须适合一定的调。萧衍所作的第一首词,题为《江南弄》就是按以下方式安排的:

o o o e o o o(a)

o e e e e o o(a)

e o o(a)

o e o(b)

o o o(c)

e e o(b)

这种形式,虽然已被人们所知,但它的确还是在李白写下他的绝妙词篇之后。他的第一首词叫《菩萨蛮》:

在赵彦卫的《云麓漫纱》中她的《上内翰綦公(崇礼)

e e e o o(b)

e o o e o(b)

o o o e e(c)

e e o o e(c)

o e e o o(d)

o o e e o(d)

第二首是《忆秦娥》:

o o e(a)

o o e e o o o(a)

o o e(a)

o o e e(b)

e o o e(a)

e o o e o o e(c)

o o e e o o e(c)

o o e(c)

o o o e(d)

e o o e(c)

宋朝的时候,大约在公元959年,皇帝要求宫廷的诗人来定正唐韵。加入相当数量的字之后,唐韵的韵总共达到26194个。这书本叫《广韵》。到了1038年,仍然同一朝代,又增加了一系列字,使总数达到53523个韵,这个新韵集称为《集韵》。当时的诗人就有足够的材料从中选择他们所需要的韵和比喻。

从八世纪开始,词人就逐渐增加了,在九世纪,词几乎全部取代了新旧体诗。皇帝,丞相,宫女和词人把写词作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很多有才华的词人被发掘出来,我们的词人李易安,不仅是女词人中最杰出的一位,也是当时最受人们尊重的少数几名词人之一。

十七世纪诗人,舒梦兰,字白香,在他所著的《白香词谱》中谈到过她:“在男诗人中第二代皇帝李煜做得最好,在女诗人中李易安就是最好的了。他们真正是词的权威,因为他们懂得词的情趣和韵味。”

这的确是千真万确的。易安不仅用这种文体作词,而且还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了写词的理论。她提出了写词的几个原则,并对以前和当代词人大胆地提出批评,并指出了他们的弱点。

她的文章是这样的:

在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有一位李八郎,他是全国最好的歌手。那个时候,刚刚通过文学考试的学者们,在曲江边准备一个宴会。其中有个学者私自去请李八郎,并要他妆扮成一个穷人和他一起赴宴,这位学者把李介绍给他的朋友说:

“我表弟希望参加我们的宴会。”但是没有人甚至愿意看他一眼。宴会开始,乐队开始演奏,歌手走上前来。当时名歌手曹元谦,念奴歌罢大受到听众的赞扬。然后,这位学者突然指向李八郎说:“请让我表弟来唱一曲。”听众都大笑起来,有的还很生气。但李一开始唱,所有的人都被他打动了。这些学者都落泪了,他们走向前去,把他团团围住,跪下和他说,“这一定是李八郎。”

在以后的五代中(907—960),因为连年内乱,诗歌创作也不多,但是因为江南李氏(885—926)和他的丞相们喜爱文学,所以他们保持了词的创作,而且还写了一些珍贵的词,就像:“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

虽然这些词很惊人,但都内涵着我们所说的“国破”人民的心声。他们充满了辛酸,心情十分沉重。之后,那朝代文明达到顶峰,他们在这一百年里都一直在使作品日臻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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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序 (3)

柳永是把旧乐改为新体的词人之一,也使他扬名全国。但他的因袭旧传统。他的立意缺少文化素养。后来还有词人张子野(990—1078)宋子京(998—1062),以及其他诗人。他们不时的写出一些好词,但他们的词零碎,没有风格。其他诗人晏殊(991—1055)和欧阳修(1007—1072)以及苏轼(1037—1101),他们书本知识很广博,是大学问家。看来他们写一首词就像从无限的大海中盛出一小杯水。但他们的词都有点粗糙,没有精雕细刻,他们的声和音也不大确切。

在散文和新词中,四声只分为平仄,在词中声却分成五声和五音以及高低强弱声。例如,有的新歌像“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这些词都是平声韵也押入声韵。一支原来仄声韵的歌,当它变成上声还是可以唱的,但是如果押入声,这就完全不可能唱了。王安石(1021—1086)在散文写作方面和西汉散文家不相上下。但他的词很难念,常使人发笑。

这是由于词“别是一家”和其他各种诗相距很大,因此只有很少的诗人真正了解它。晏几道(大约1030—1106),贺方回(1052—1125),秦少游(1049—1100),以及黄鲁直(1045—1105),是最早了解词的几位词人,但他们的词并不好。

晏的想象力不够丰富,并不知道如何表达思想;贺太掉以轻心,也不够庄重;秦太强调感情而忽略了内容,他的词就像出身贫寒俊俏的姑娘,她很妍丽但缺少雍雅的风度;黄喜欢引经据典,但他的词错误百出,就像一块有瑕的美玉,价值自然要减半。

易安不仅是一位严厉的评论家,她对自己的作品也十分谨慎,她不像蒲伯所说的那种人:

“他不能赢得女主人的爱,只得去追求她的佣人。”她评论,因为她透彻地了解词的技巧和诗意,同时也因为她有勇气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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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体

易安词不仅以它技巧完善而出名,还被认为具有罕见的诗意。这些词几乎所有的词选都有收集。例如“声声慢”收在梁令娴女士的《艺蘅馆词选》中,第82页;还收在P·H凰台上忆吹箫”收在梁令娴女士的《艺蘅馆词选》中,第82页,1908年;还收在P·H·夏的《历代名人词选》,第九卷,第13页,1751年;还收在舒梦兰的《白香词谱》第一卷,第45页。

易安不仅是一位词人,而且也是一位诗人和散文家。在十二世纪编年史学家脱脱所写的《宋史》里,据说易安写了六卷词,七卷散文,但大部分著作都已遗失。有少数保留在十二世纪作家的引语中: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启》,在脱脱的《宋史》中的《金石录后序》,在赵彦卫的《云麓漫钞》中的上皇太子诗及上宰相诗,在脱脱的《宋史》中的《打马图》。由王鹏运编纂出版的她的词选《漱玉词》是最好的一种词选,这在前面的序言中已经提到。“漱玉”,意思是用纯玉似的清澈透明的水来清洗个人的嘴,《漱玉词》就包含着经过这样的准备的一个人,只能说出最纯正和最雅致的语言。

此卷五十首词中的二十五首被选进了这篇论文,并且翻成了英文。虽然它们并不能代表易安的全部作品,但这二十五首是十分出色的,确能代表她优美的风格,她高尚热情的爱,表现了她对自然的敏锐洞察力,反映了中国人民在十世纪末和十二世纪初的生活背景。

易安词分为几种不同类型。她的爱情词的高尚和细腻最受中国人民的推崇。她生活的重要经历是对她丈夫的爱,所以她写了大量关于爱情的词也就很自然了。她生长在书香门第,她丈夫很可能就是她在结婚前见到的第一个青年男子。有幸的是她丈夫也出生在相当的家庭。他是一个学者,酷爱书籍和古董,最重要的是他喜爱诗词,虽然他不是一位诗人。既然他的学科和兴趣和她的十分接近,很自然,易安对这位年青学者产生尊敬和爱慕。

他们长时间的分离增加了她感情的强烈性。在一起念书和写作他们得到愉快,在一起欣赏艺术他们得到欢乐,但他们很少有机会在一起。

不难想象,这种分离的悲伤就成了易安爱情诗的主要特色。她周围的世界显得宁静、凄凉和悲伤。这种期待、向往的感情引导着她的思绪穿过厚厚云层,沿着春天的绿茵来到天边。

在她狭窄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引起她对丈夫的回忆。

美丽的春天加剧了她的酒兴,歌曲使她想起了和她丈夫一起欣赏这首词(词之6)。翱翔的大雁使她回想起在民间故事中这些大雁传递过书信(词之1、4、8、11)。吹箫使她想起与丈夫的离别。随着对周围世界的观察,她诗的洞察力变得更加敏锐和深邃。在宁静中感情集聚起来。通过辛酸而甜蜜,深邃而宁静的情绪,所有一切都加深了可以感觉到的悲伤的气氛。沉甸甸下坠着的豪华的窗帷(词之19),夜晚徐徐的袭来的凉气穿透着被褥和草席(词之2)。高贵的香烟徐徐飘去(词之2、20)。雨滴犹如源源不断的泪水(词之5),洒落在梧桐树叶上(词之17)。所有这一切,对她说来都是爱和分离的象征。最朴素的生活细节都活生生地浮现在她面前,勾起她的回忆。她注意到她久已不用的华贵梳妆镜匣上的灰。她知道一个独自忧愁的人,不可能做一个美好的梦,因此她安下心来坐在油灯前,拨动灯芯来度过这漫漫长夜(词之6)。春天加深了她的心中的悲伤,有时候,春天使她的感情由沉重变为愉快(词之8)。当窗帘在西风中卷起,她看到自己,一位在爱情中虚度的妇女,人比黄花还要瘦(词之2)。她受到爱情的鼓舞,她同情这些宛如灿烂群星的情侣们,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词之17)。她同情这些独自凋零的花朵以及孤独流去的溪水(词之1)。

易安年轻时代的诗词自然比她后期要少些伤感。死亡把她和她丈夫分隔开来。失去丈夫,没有孩子使她感到老的来临。当她穿上较为欢乐年代的绸衣时(词之19),或是在她银灰的头发上戴上鲜艳的春花时,忧愁深深地影响着她。她的忧愁看来太沉重了,使她的小船难以承受(词之25)。当她和她弟弟住在“海角天边”,她希望沉溺在酒之中,可以忘记她想念的家(词之20)。在她所有的诗词中都有一种深沉的悲伤,一种苦痛的情绪,但她固有的安静和高雅决没有减退。

如同有地位的中国少女一样,易安所处的环境是一个很受限制的环境。她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闺房,有佣人来侍候,到她生活的后期她才有机会和外界生活接触。但在另一面,她多次见到的、熟悉的事使她观察自然的能力更加敏锐,更加深邃了。的确在作词方面,词人喜欢用常规的比喻,表达常规的感情,易安也用了很多常规的象征,但它们所表达的只是她所见到和感受到的东西。和其他词人一样她用“梧桐树”,“雁”的象征以及其他固定不变的表达方法。而不用其他很熟悉的象征,如“道边驿站”,“骄傲的白马”,这些都超出了她的观察和经验,因此从未被她使用过,虽然这些在中国诗词语言中同样是常规使用的象征。她只写她见到的东西。

仰望天空,她看见星河在傲慢地流转(词之19),想象着成千跳跃的星星,就像水上的风帆(词之21)。她看见厚厚的云层连接着海,想象着这云就是滚滚的波涛(词之21)。

从楼台小屋向外眺望,她感到晴朗的天空就好似蔚蓝色的帐篷笼罩着她(词之12)。她深情地看着嫩绿的草地一直伸向天边,远处的树的顶梢遮住了她丈夫的归途(词之7)。她很有兴趣地注意到各种飞鸟,特别是翱翔的鸿雁(词之1、8、11),衔着用来做窝的花瓣和路上的泥土的家燕(词之12)。在很多场合她谈到花和树,它们生长开花,凋谢,谈到柳似的双眼和花一样的面颊,它们把春天的心唤醒了(词之6),谈到荷花成熟的莲蓬(词之19),秋海棠花(词之13)以及梧桐叶(词之17)。总之,她写到报春花(梅花),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写它如何在雪中绽开(词之23)。在她第一卷词中就有七首是歌颂报春花的,同时她还在其他诗里提到报春花。菊花也是她喜欢和同情的花,因为它们纤细,体形上很像她的脆弱(词之2)。她观察到竹子在春天生长得很快,梧桐树叶到秋天首先落叶(词之17)。

在她从大自然得到的比喻中,大部分依靠内涵和外露的眼睛,以艺术家的精确,注意到形式和色彩。她的声感同样也很敏锐和富有诗意。在她的词中,她常常提到雨和风(词之13),缓慢滴落在梧桐树叶上的水滴(词之11),五更风骤起(词之10),温柔的春风吹走寒冷(词之6),她听见云中的鸿雁(词之1),林中布谷鸟(词之12),草丛的蟋蟀(词之17),远处阁楼中的吹箫手(词之5),她对外界的影响也同样敏感,夜晚降落在青竹席上的凉爽和寒冷(词之2、19),引起她微微兴奋的酒,给她带来美好的回忆和诗的脉搏(词之13、18、20)。在她感情郁闷时,她身体也就感到不适,轻轻碰一下就像要承受很大的负重。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凤凰头簪的沉重(词之6);她被摸不着的黄花芳香所抓住,芳香充满了她细小的袖子(词之2)。

在易安的词中,背景描写总是细腻的,具有东方的豪华。

从她生动的诗词中,甚至研究中国的外国人也能想象得出十二世纪中国少女的生活,她们休憩,她们的豪华以及她们在节日宴会时的娱乐(词之20、22、25),她们和小侍女的闺房生活以及彩画的楼台亭阁(词之13、10);她从事写词(词之8),吹箫,燃香(词之2、5)等等。易安词一方面描述了不少她自己,她怎样喜欢花(词之13、22),漂亮的发簪,粉和红(词之4、6),还有彩绣的服装(词之1、19、20)。她描述了赏花,饮酒,描述了划着小船去水面上荡漾的欢快(词之1、18、25)。这些描述使一个忙碌的现代妇女向往回到古老的时代,逃避这个工作过于繁忙的世界。

易安有惊人的记忆力,她几乎可以记住她读过的一切书籍。

(陈 恕译)

李易安词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

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此首在《花草粹编》卷一中署为无名氏词)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

小院闲窗春己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

尽管所有她明显的坦率和熟悉的自我揭露,易安的词仍具有中国艺术的崇高内涵。她的感情总是甜蜜和微妙,平静而自由。她词的整个气氛充满着高度的认真和慎审,这反映她性格的高贵,情操的高雅,思想的深度。她具一个词人,一个女词人所有的最好品质。正如布朗宁女士所说,“她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女诗人。”甚至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人中间也很难找到另一个能和她媲美。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

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

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夜来沈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挪残蕊,更拈馀香,更得些时。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後,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

烟光薄,栖鸦归後,暮天闻角。

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种形式创立于公元前二三世纪,直到公元十世纪才开始流行。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人何处?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选入本篇论文的二十五首词和韵律分析放在后面。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

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看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正文 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序-2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①寒食:公元前八世纪,介之推逃入林中躲避晋文公赐予他的重赏。晋文公失去忠臣,急于找到介之推,因而下令将树林烧掉。介之推躲在林中没有出来,终被烧死。晋文公甚为悲痛,禁止人民在这一天生火做饭,这一天成了人们吃冷食的日子。寒食通常在农历二月,即阳历四月。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雕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

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2.毛先舒:《词苑丛谈》,1688年出版。

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翦灯花弄。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年年至镜台,梅蕊宫妆困。

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

人道山长水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中国诗集:

③元宵:中国灯节是农历一月十五日晚(阳历二月)。这天晚上人们打着各式各样用玻璃、丝绸或纸做的灯笼游街。灯节是中国人最欢乐的节日。

④毛先舒在《词苑丛谈》中指出在最后一句词中,易安情绪突然变化,诗情像行云一样,自由地徘徊于严肃与欢乐之间。此现象很少见于易安词以外的其他诗词中。

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

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翦灯花弄。

道与荷花,人比去年总老!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

③钗头凤:发钗,其一端有支用金子和珍珠制成的凤凰。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从来,如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①星河:见第21首注①。

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

江楼楚馆,云间水远。

④灯花:燃烧的灯芯顶端呈黑红色,像花一般。在中国,灯心出现了灯花意味着远行的人即将归来。易安思念着远方的丈夫,渴望着他归来。

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

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待西楼,数声羌管。

一觞一咏,更篢莫负,晚风残照。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2.醉花阴①瑞脑:是种名贵的香,呈粉末状,由瑞脑木制成。其树矮小,春天开紫白色花。

能留否?

③宝撮:在中国,香末在烧前要撒在印上。拿起金属小印后,再把有印痕的香末点燃。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牵牛织女,莫是离中。

素约小腰身,一耐伤春,疏梅影下冕妆新。

③可怜春似人将老:老年妇女一般不戴颜色鲜艳的花。易安醉里像年轻妇女一样戴花,她对花的倾诉因哀叹春天也在衰老而更加感人。

汉帝知此非事实,于是对匈奴讲他在林中打猎时收到苏武系在大雁足上的一封信,说自己仍然活着。匈奴闻后十分诧异,立即将苏武送回。这一传说逐渐用在诗中,大雁表示传送书信的使者。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

莫便匆匆归去,秋风萧条何以度?

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

看彩衣争献,兰羞玉酎。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②花钿:中国华丽的头饰通常大而重,用金、银、玉石或珍珠做成凤凰或花朵形状。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他年魂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②染柳:在中国诗词中,“染”的意思是使“变暗,变黑”,是个中国诗人常用的生动而富有诗意的词。

小阁藏春,闲窗销昼,画堂无限深幽。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杨州.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

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扫迹难留。

③又催下千行泪:易安观察到眼泪像细长条的雨水一样流下。

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

④楚:公元前十二世纪位于华中的诸侯国。今湖北、湖南两者统称楚。楚是易安丈夫去的地方。

寂寞尊前席上,惟红袖、海角天涯。

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流连处。

②晚妆:傍晚妇女重新梳妆、更衣。晚妆是传统用语。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

乘健(一作&quot;登怒&quot;)龙娇马,流水轻车。

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

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一作&quot;哪&quot;)。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

文学批评:

荣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绿绶。

新来瘦,非干病酒, 不是悲秋。

休休!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 也则难留。

酴醾落尽(一作&quot;已盡&quot;),犹赖有梨花。

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闺,坐对小园嫩绿。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②新笋:笋自竹根处生出,春天长得很快,短而肥,夏末才变成修长的竹子,约七八尺高。在这里易安示意春天已经过去,竹笋已长成竹子。

②帘幕:易安词中提到的厚丝幕上通常用金线或银线绣有龙,有凤、花、草等等。有时在幕的下角放上金币或银币做为幕坠。

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

①芳草:中国诗词中常用蔓延到天涯的芳草表示远行的人。十一世纪诗人秦观在其诗《忆王孙》中写道:“萋萋芳草忆王孙”。易安在这里表现同一思想。

雕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

①情怀如水:中国诗词中常把情比做水,以表示人情像水一样纯洁,冷,淡。

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

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有些言语,也待醉折,荷花向道。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干慵倚。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急雨惊秋晓,今岁较秋风早。

③“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是易安直接引自十二世纪刘义庆所写的《世说》中的两句。

次第岂无风雨?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⑤玉楼:通常指神仙之家。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来相召、香车宝马, 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④三山:即东海中的蓬莱,瀛洲,方丈。根据中国神话,三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金、玉建造的宫殿和各种奇花异鸟。故事见方毅等编撰的《辞源》(191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国许多其他诗人也提到三山。

③山长山又断:在易安眼里,山虽长,却很快消失在天边。换言之,她的目光不能长久地追随离去的姊妹的身影。

不如向、帘儿底下, 听人笑语。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待得群花过後,一番风露晓妆新。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

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

也不似、贵妃醉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

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

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

禁幄低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似愁凝、汉阜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

微寒应候,望日边六叶,阶蓂初秀。

爱景欲挂扶桑,漏残银箭,杓回摇斗。

庆高闳此际,掌上一颗明珠剖。

有令容淑质,归逢佳偶。

也不似、孙寿愁眉。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客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

况青云咫尺,朝暮入承明后。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注释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藤床纸帐朝眠起, 说不尽、无佳思。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③重阳:中国登高节。中国传统中说公元一世纪时道士付长分的弟弟樊进听师父说九月九日,他家将遭大难。只有带领全家登山,饮菊花酒,并将装有茱萸叶的小红丝袋系在臂上避邪才能逃生。樊进跑回家去,按照师父指示行事。待全家晚上下山时,发现家中牲畜全部死亡。付长分说:“大难已过,你的牲畜已替你们死去。”中国人至今将九月九日做登高节,人们上山去饮菊花酒。

袅袅婷婷何样以?

一缕青云。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径通津。

怅望瑶台清夜月,还照归轮。

①玉镜台:是中国妇女放梳妆用具的盒子,用上等木料制成,上面常饰以金、银或玉石。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

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玉鉤(一作&quot;春梦&quot;)金锁,管是客来(&quot;唦&quot;一作&quot;客往&quot;)。

零落残红,恰浑以臙脂色。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

征鞍不见邯战路,

易安词:

可惜莲花已谢,莲房尚小。

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韵律分析(略)参考书目

②阳关:华北某城门名。十世纪诗人王维写过有关“阳关”的诗。王维在此为友人设宴饯行,并令歌人唱其诗。此后“阳关”就用于送别宴会上。歌人通常重复四遍,故易安在词中提到“四叠阳关”。

吹箫人去玉楼空, 肠断与谁同倚?

相蓬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家风人所许。

5.《白香词谱》,1918年上海出版。

①玉簟:李易安多次在词中提及的玉簟是一种竹席。人们夏天将此凉席铺在床上。玉簟通常编得精美,上面有诸如“才智”等词的种种图案。

②飞雁的象征:大雁总是列队飞行。有时排成“一”字形,有时成“人”字形。在诗词里雁指在外的人。易安写此词时新婚不久,丈夫出门在外。她将此词写在丝绢上寄给了丈夫。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②金兽:狮形金香炉,香烟从狮口中出来。

3E《中国人名大辞典》,方宾观等人编辑,1921年上海出版。

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打开盒盖时,可看到里面镶的镜子。

④归轮:指送妇人回家的轿车。

③长江:扬子江的别名。

到如今,昼锦满堂贵胄。

①脂粉满:指胭脂与粉等浓妆。易安同其他中国妇女一样,用脂粉化妆。

③瑶台:见第5首注⑤。

②画楼:中国古楼的屋檐下、门、窗上皆用红、绿、金、银色画上美丽的花、草、鸟、兽,如凤、龙等。

④雁:公元前一世纪汉帝派苏武出使匈奴。匈奴将苏武扣留,并报告中国说苏武已死。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⑤东莱:易安丈夫任职的地方,在今山东省。

⑥蓬莱:见第21首注④。

①人在何处:根据十二世纪作家张端义在《贵耳集》中所说,此词写于易安迁居南方之后,从这首词表达的思想判断,此处“人”指她在北方一同饮酒吟诗的老友。

②笛声三弄:笛子名曲,写于公元前二世纪。曲名为。每次演奏时重复三遍。

今岁不归来,怕见江南信。

⑥此词与易安的许多其他词一样,写于丈夫在外期间。诗的深刻涵义在于提到音乐和梅花,二者都与春天和爱情有关,而对于易安来说,二者都已成了往事。6.蝶恋花①柳眼梅腮:柳叶细长,诗人用它来形容人的眼睛。红梅的颜色犹如人的面颊。在中国诗词中,柳眼梅腮是用来歌颂美人的。

秦国公将女儿许配给吹箫人,并为年青夫妇修建了一座“凤凰楼”。他们在楼中住了多年,一天凤凰飞来将他们带上天去。中国诗词里的吹箫人皆指好丈夫。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想离情,别恨难穷。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③沉水:意思是“沉在水中”,是一种最名贵的粉状香。

其树约二三丈高,叶似箭,花呈白色,木黑色且坚硬,放在水中会下沉。21.渔家傲①千帆:此处指星河(即银河)中闪烁的星星像河上的船帆一样发光。易安和中国大多数诗人都喜欢提银河。参见第19首注①。

十九世纪诗人毛先舒在其《词苑丛谈》中说:“李易安大胆直接搬用《世说》中两句话使其词顿时生辉。”此后词人喜欢模仿这种作法,直接在自己词中采用现成哲学或其他著作中类似句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①金猊:见第2首注②。

②被翻江浪:中国被面多为红色或绿色绸缎,被内有柔软暖和的棉絮或丝绵絮。

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汀苹岸草,怎称得人情好?

⑤重楼:楼上又盖一层楼。10.浪淘沙

①五更:公元前三世纪,在皇帝的皇城中,夜分为五更,每更约二小时十五分钟。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印本身象征寿、福、或智慧,用银或白铜制成,两边各有一小耳。

④紫金峰,山峰名,具体在何处不详。但从词中看,必在长江附近。

①愁:“愁”字是中国诗词里最美的词汇之一。指悲哀忧伤的状态,表示痛苦、爱恋的心情。易安用这一富有表情的字眼来形容她寂寞、悲伤的复杂心情。

②此词写于农历七月七日七夕。牛郎,织女是夫妻,因婚后懒散,织女的祖父天帝下了禁令,只许他们每七天见面一次。送信的喜鹊误传天旨说只允许这对恋人每年农历七月七日(即阳历八月)见面一次。如今每逢七月七夕,牛郎织女渡过星河(即银河)来相会时,喜鹊必为他们架桥。根据赵元任所著《中西星名考》(1917年上海出版),这里提到的牛郎星即Aguila,织女星即Lyra,在《历代星辰传说》一书中,作者W·T·阿考特在48页及261页有关Aguila及天喜鹊仍出没在经常活动的地方,孩子们会因其失职而用石头打它。据小泉八云说,日本称作七夕的节日,就是根据这一传说来的。天上的恋人叫做‘牛郎与织女’,据说他们相会时,两颗恋人星发出五彩的光芒。如果在过银河的时辰遇雨,二人不能见面。因此七夕晚上下的雨称为泪雨。”有趣的是在中国以外其他国家,Aguila被视为老鹰或鸟,Lyra则为竖琴,二者之间并无关系。这两颗星八月间在银河两边距离最近,因此有了联系,中国故事较其它故事更美,更合乎逻辑。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①残酒:在中国古代,男女饮酒是时兴而富有诗意的事。

中国酒用大米或果类制成,淡且醇美。人们在午餐前后饮酒以暖身、娱乐或消遣。中国诗词经常提及饮酒。

②绿肥红瘦:中国诗人认为这两个比喻鲜明,少见,易安因此而出名。易安的同代诗人胡仔在其《苕溪渔隐丛话》中说:“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②恼人天气:早春的晴天往往对嫩叶新花太热,而雨天又太冷;阴天最宜于发芽的树及含苞的花生长。易安用诗的语言记录了自己观察所得。

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②宫妆:公元五世纪吴王之女寿阳公主于一春日在亭中入睡,梅蕊落下,附在她的前额上。此后宫中仕女都将梅蕊贴在额头上,此俗习成为宫妆。

(吴冰译)

17.行香子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

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19.南歌子

(此首在《梅苑》卷九中署为无名氏词)

③莲蓬:荷花开败后,莲蓬仍留在水面,像一只有十来个小孔的浅碗,里面放着莲子。

酒美梅酸的意思既表示她在春天的喜悦心情似酒一般醇美,同时又表示她悲伤地感到自己已年老,心情似梅一般酸。

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此处不快心情的原因可能有二:

一则新婚后丈夫离家,二则离开故乡济南到南方去。由于此词写作年月不详,无法解释其确切意义。

①梅花:报春花,又作梅花,开于早春,白色或淡红色。

在中国,梅花被称为花王。

②故乡:指易安在北方济南的老家。她南下前后住的地方。

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以黄梅雨。

③帘钩:帘钩用金、银、铜、玉或象牙制成。因为帘钩雅致,此二字用于诗或散文中使文字富有诗意。

3.《历代名人词选》,1751年上海出版。

②风鹏:公元前三世纪中国伟大哲学家庄子在其著作《逍遥游》中说:大鹏乘风飞上九万里高空。庄子用此数字表示前途无量的人。

①梧桐:易安在词中几次提及的梧桐,树高叶大,秋天比其他树落叶早。易安和其他中国诗人一样,常用梧桐树象征悲哀。参见第8首注③。

①长安:公元前二百年中国都城。七世纪散文家王勃在其《滕王阁序》中写道,“望长安于日下”。在中国诗词中,长安总用来指遥远的地方。

②酒美梅酸,从最后一句可看出此词必定写于易安晚年。

①素约:在中国,丝做成线时,要把一支丝线从中间紧紧扎住。丝线光亮,纤细。易安用此来比喻少女腰肢纤细,优美,同时也示意第二行所指的体质娇弱。

满地黄花堆积。

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

④中州:河南省旧名,宋朝首都。中州意即居于中国中心的一州。

②天语:天语是上天的声音。中文“天”不指上帝而表示神圣的永恒真理。

⑤雪柳:一种白柳,中国刺绣中喜用的花样。妇女们常在衣、裙或腰带上用金线、银线绣上雪柳。

25.武陵春

①根据十九世纪诗人叶盛的《水东日记》,此词写于易安五十一岁与其弟住在金华之时。

②双溪:浙江金华附近两条溪合流后之名。

译本:

易安生平:

2E俞正燮:《易安居士专辑》,于1893年出版。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4.《辞源》,方毅等人编撰,1915年上海出版。

行香子 </strong>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

2.利·德·莫兰《宋词选》,1923年法国巴黎出版。

更值棠棣连阴,虎符熊轼,夹河分守。

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3.T·崇明:《中国诗词话》,1922年法国里昂出版。

4.A·韦利《中国诗一百七十首》,1920年纽约出版。

④吹箫人:公元前二世纪有个名叫萧史吹箫人,其美妙的音乐能打动鸟类,甚至孔雀。

④阳关:见第4首注②。

4.《艺蘅馆词选》,梁令娴编,1908年出版。

2.《唐诗三百首》,蘅塘退士编,1919年中国上海出版。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

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的导师。1980年夏,冰心的大女儿吴冰,赴美国夏威夷东西方中心文化学术研究所访问,应编者之请,到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探寻,该校依然保存着这篇论文的原稿。征得校方同意,将原稿复印带回国来。编者又分别请冰心的二女婿陈恕、大女儿吴冰译成中文;又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研究室研究员陈祖美核对了有关的资料。

正文 寄小读者

小读者:

无端应了惠登大学(Wheaton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梦野(Mansfield)去。

到了车站,看了车表,才知从波士顿到梦野是要经过沙穰的,我忽然起了无名的怅惘!

我离院后回到沙穰去看病友已有两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静默中强作微笑。

看见道旁的落叶与枯枝,似乎一枝一叶都予我以“转战”的回忆!这次不直到沙穰去,态度似乎较客观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记得以前从医院的廊上,遥遥的能看见从林隙中穿过的白烟一线的火车。我记住地点,凝神远望,果然看见雪白的楼瓦,斜阳中映衬得如同琼宫玉宇一般……

清晨七时从梦野回来,车上又瞥见了!早春的天气,朝阳正暖,候鸟初来。我记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飘扬的春衣!那时是怎样的止水停云般的心情呵!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么?便值得这样的惊心?我常常这般的问着自己。然而我的多年不见的朋友,都说我改了。虽说不出不同处在哪里,而病前病后却是迥若两人。假如这是真的呢?是幸还是不幸,似乎还值得低徊罢!

昨天回来后,休息之余,心中只怅怅的,念不下书去。夜中灯下翻出病中和你们通讯来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胜者与失败者,两重悲哀之中,我觉得我禁不住有许多欲说的话!

看见过力士搏狮么?当他屏息负隅,张空拳于狰狞的爪牙之下的时候,他虽有震恐,虽有狂傲,但他决不暇有萧瑟与悲哀。等到一阵神力用过,倏忽中掷此百兽之王于死的铁门之内以后,他神志昏聩的抱头颓坐。在春雷般的欢呼声中,他无力的抬起眼来,看见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张,似余残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阵难禁的战栗,他的全身没在微弱与寂寞的海里!

一败涂地的拿破仑,重过滑铁卢,不必说他有无限的忿激,太息与激昂!然而他的激感,是狂涌而不是深微,是一个人都可抵挡得住。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闲居的惠灵吞,日暮出游,驱车到此战争旧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仿佛中起了苍茫的怅惘,无主的伤神。斜阳下独立,这白发盈头的老将,在百番转战之后,竟受不住这闲却健儿身手的无边萧瑟!

悲哀,得胜者的悲哀呵!

小朋友,与病魔奋战期中的我,是怎样的勇敢与喜乐!我作小孩子,我作Eskimo,我“足踏枯枝,静听着树叶微语”,我“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如今呢,往事都成陈迹!我“终日矜持”,我“低头学绣”,我“如同缓流的水,半年来无有声响”。是的呵,“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虽然我曾应许“我至爱的母亲”说:“我既绝对的认识了生命,我便愿低首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

——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我又应许小朋友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

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而针针见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须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换来的。互相叠积传递之间,我还不知要预备下多少怯弱与惊惶的代价!

我改了,为了小朋友与我至爱的母亲,我十分情愿屈服于生命的权威之下。然而我愿小朋友倾耳听一听这弱者,失败者的悲哀!

在我热情忠实的小朋友面前,略消了我胸中块垒之后,我愿报告小朋友一个大家欢喜的消息。这时我的母亲正在东半球数着月亮呢!再经过四次月圆,我又可在母亲怀里,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读我一月前,明日黄花的手书了!我是如何的喜欢呵!

小朋友,我觉得对不起!我又以悱恻的思想,贡献给你们。然而我的“诗的女神”只是一个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

的,就让她这样的抒写也好。

敬祝你们的喜乐与健康!冰心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4月26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亲爱的娘:

今晨得到冰仲弟自北京寄来的《寄小读者》,匆匆的翻了一过,我止水般的热情,重复荡漾了起来!亲爱的母亲!我的脚已踏着了祖国的田野,我心中复杂的蕴结着欢慰与悲凉!

念七日的黄昏,三年前携我远游的约克逊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岸的时候,我抱柱而立。

迎着江上吹面不寒的和风,我心中只掩映着母亲的慈颜。三年之别,我并不曾改,我仍是三年前母亲的娇儿,仍是念余年前母亲怀抱中的娇儿!

上海苦热,回忆船上海风中看明月的情景,真是往事都成陈迹!念六夜海波如吼,水影深黑,只在明月与我之间,在水上铺成一条闪烁碎光的道路。看着船旁哗然飞溅的浪花,这一星星都迸碎了我远游之梦!母亲,你是大海,我只是刹那间溅跃的浪花。虽暂时在最低的空间上,幻出种种的闪光,而在最短的时间中,即又飞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我美游之梦,已在欠伸将觉之中。祖国的海波,一声声的洗淡了我心中个个的梦中人影。母亲!梦中人只是梦中人,除了你,谁是我永久灵魂之归宿?

念七晨我未明即起,望见了江上片片祖国的帆影之后,我已不能再睡觉!我俯在圆窗上看满月西落,紫光欲退,而东方天际的明霞,又已报我以天光的消息!母亲,为了你,万里归来的女儿,都觉得这些国外也常常看见的残月朝晖,这时却都予我以极浓热的慕恋的情意。

母亲,我只是一个山陬海隅的孩子,一个北方乡野的孩子。上海实在住不了!长裙短衫,蝶翅般的袖子,油光的头,额上不自然的剪下三四缕短发。这般千人一律,不个性的打扮,我觉得心烦而又畏怯。这里热得很,哥哥姊姊们又喜欢灌我酒。前晚喝的是“大宛香”,还容易下咽,今夜是“白玫瑰露”,真把我吃醉了。匆匆的走上楼来和衣而卧。酒醒已是中夜,明月正当着我的窗户。朦胧中记得是离家已近,才免去那“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悲哀。

母亲!你看我写的歪斜的字,嫂嫂笑说我仍在病酒!我定八月二夜北上了。我爱母亲!

我怕热,我不会吃酒,还是回家好!

这封信转小朋友看看不妨事罢?还家的女儿七月卅日上海四版。)

最亲爱的小读者:

我回家了!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谢与欢欣之泪!

三年在外的光阴,回想起来,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写这信的时候,小弟冰季守在旁边。

窗外,红的是夹竹桃,绿的是杨柳枝,衬以北京的蔚蓝透彻的天。故乡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来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离开中国北方,不曾离开到三年之久,你不会赞叹欣赏北方蔚蓝的天!清晨起来,揭帘外望,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两堆洁白的云,疏疏的来往着,柳叶儿在晓风中摇曳,整个的送给你一丝丝凉意。你觉得这一种“冷处浓”的幽幽的乡情,是异国他乡所万尝不到的!假如你是一个情感较重的人,你会兴起一种似欢喜非欢喜,似怅惘非怅惘的情绪。站着痴望了一会子,你也许会流下无主,皈依之泪!

在异国,我只遇见了两次这种的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汉寿(Neshire)白岭之巅。我午睡乍醒,得了英伦朋友的一封书,是一封充满了友情别意,并描写牛津景物写到引人入梦的书。我心中杂揉着怅惘与欢悦,带着这信走上山巅去,猛然见了那异国的蓝海似的天!四围山色之中,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满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阳,酿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这颜色须臾万变,而银灰,而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万山沉寂,因着这奇丽的天末的变幻,似乎太空有声!如波涌,如鸟鸣,如风啸,我似乎听到了那夕阳下落的声音。这时我骤然间觉得弱小的心灵被这伟大的印象,升举到高空,又倏然间被压落在海底!我觉出了造化的庄严,一身之幼稚,病后的我,在这四周艳射的景象中,竟伏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

还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华京(WashingtonD.C.)之一晚。我从枯冷的纽约城南行,在华京把“春”寻到!在和风中我坐近窗户,那时已是傍晚,这国家妇女会(NationalWomen’sParty)舍,正对着国会的白楼。半日倦旅的眼睛,被这楼后的青天唤醒!海外的小朋友!请你们饶恕我,在我倏忽的惊叹了国会的白楼之前,两年半美国之寄居,我不曾觉出她是一个庄严的国度!

这白楼在半天矗立着,如同一座玲珑洞开的仙阁。被楼旁的强力灯逼射着,更显得出那楼后的青空。两旁也是伟大的白石楼舍。楼前是极宽阔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灯,整齐的映照着。路上行人,都在那伟大的景物中,寂然无声。这种天国似的静默,是我到美国以来第一次寻到的。我寻到了华京与北京相同之点了!

我突起的乡思,如同一个波澜怒翻的海!把椅子推开,走下这一座万静的高楼,直向大图书馆走去。路上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与自由。杨柳的新绿,摇曳着初春的晚风。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阅书室,在那里写着日记。写着忽然忆起陆放翁的“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强登楼”的两句诗来。细细咀嚼这“唤”字和“强”字的意思,我的意兴渐渐的萧索了起来!

我合上书,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门来一天星斗。我长吁一口气。——看见路旁一辆手推的篷车,一个黑人在叫卖炒花生栗子。我从病后是不吃零食的,那时忽然走上前去,买了两包。那灯下黝黑的脸,向我很和气的一笑,又把我强寻的乡梦搅断!我何尝要吃花生栗子?

无非要强以华京作北京而已!

写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我回来后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写长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顿,到家后心里一松,病魔便乘机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为何,自和你们通讯,我生涯中便病忙相杂,这是怎么说的呢!

故国的新秋来了。新愈的我,觉得有喜悦的萧瑟!还有许多话,留着以后说罢,好在如今我离着你们近了!

你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祝你们的喜乐!

冰心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圆恩寺。

四版。)

正文 中西戏剧之比较——在学术讲演会的讲演

文学可分三类:一是诗;二是小说;三是戏剧。

戏剧范围太大,今天只能讲讲悲剧。

悲剧这个名词,出自古希腊。那时人们把祭祀时和祭一切宗教教神时唱的偏于叙事的歌,都叫做悲剧;后来他们把悲剧讲作人生之道德律(morallawoflife);最后他们又说悲剧是包括人生一切痛苦之渊源。

现在的人,常用悲剧两个字,他们用的时候,不知悲剧同惨剧是不同的,以致往往用得不当。有许多事可以说是惨剧,不能说是悲剧。悲剧必是描写心灵的冲突,必有悲剧的发动力,这个发动力,是悲剧“主人翁”心里冲突的一种力量。

有些事情,没有这种发动力,只能说是惨剧,不能说是悲剧。拿现在一般青年最喜谈的婚姻问题,来作比喻,则一个父亲叫儿子一定要娶甲女,他的儿子一定要娶乙女,所发生的悲痛现象,不能说是悲剧。因为父亲叫儿子娶甲女,是父亲的意志,不是他的儿子——主人翁——的意志,完全是被动的,悲剧的发动力不存在他的心中。如果他的儿子,自己对自己说,我自己是有决心娶乙女——拒绝父亲的意志,那就可算是悲剧。简单的说,娶不娶的问题,是惨剧而非悲剧;离不离的问题,是悲剧而非惨剧。

因为悲剧必有心灵的冲突,必是自己的意志,所以悲剧里的主人翁,必定是位英雄。莎士比亚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马克白斯》)是悲剧的缘故,就是因为这两剧的主人翁,在他们心里时常听得“做或不做”

(Tobeornottobe)的声音。

自希腊Seneca(塞涅卡)到十六世纪,所有悲剧,都是些描写杀人流血的事情,到了易卜生的《傀儡家庭》(《ADoll’sHouse》)与《建筑师》(《MasterBuilder》),才有描写心灵冲突的人物,而不写杀人流血的事体。这个时候,悲剧才算发达完全。

以上所说是悲剧的意义,现在且说悲剧的略史。刚才所说希腊的Seneca(塞涅卡)

是悲剧的始祖(fatheredy),纪元前四世纪的人,他的悲剧中的题旨是“报复”

两字,悲剧中从来没有脱离过它。国与国报复,人与人报复就是易卜生的《建筑师》中所写的建筑师自己攀得高高的,然后摔下来,也是一种报复,不过是属于心灵上的罢了。

英国的悲剧,完全受了希腊的影响。ThomasKyd(托马斯·吉德)是英国始首写悲剧的一个人。其次是ChristopherMorlowe(克里斯托弗·莫莱),他写的悲剧的最大优点是他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他的悲剧中的主人翁都是很坚强的,很厉害的。复次就有ThomasHeywood(托马斯·海伍德),他的作品,变流血的报复为心灵间的报复。他的悲剧中有篇叫做《AWomanKilledwithKindness》(《一个为仁慈所杀的女人》)的里面写一个女人为仁慈所杀,就能见出不是流血的故事。这种从流血的报复变到心灵间的报复是悲剧的一大转机,易卜生的悲剧就是根据这个转机的。从前悲剧写国与国的报复和人与人的报复,范围大得很,到了这时,就渐转向家庭的Domestic(内部)了。

JohnFord(约翰·福特)以后,就有JohnDryden(约翰·德莱敦),他作一悲剧名叫《AllforLove》(《一切为了爱》),述一罗马将军与埃及女王相爱其结果落得丧失一切。

至十八世纪JosephAdderson(约瑟夫·安德尔生)作的《Cata》(《卡当》),写一罗马大将军之悲剧,描写人与国家与人群种种的关系,很详细清楚。

此后有GeeLelleGeeBarnwell(乔治·莱里乔治巴威尔)是一个店中学徒的悲剧。到了他们,悲剧的范围更小了。

十九世纪的拜伦,大概诸位都知道的,他的诗剧中,有一剧名叫《Manfred》(《曼弗雷德》),此剧比从前的戏剧更进一层,是描写一个人以有限的智力与寿年去求智,结果失败了。

到了二十世纪的IBSEN(易卜生)同SHAW(萧伯纳)

等作家,诸位大概都知道,今天不必细说。

悲剧的意义同悲剧的历史概略说了一些,现在就把悲剧的要点说一说,先前既说过悲剧必有悲剧的发动力,且此发动力必在主人翁的心中。比如有一个母亲吩咐三四岁的小孩,好好在房中玩,不要动炉里的火,就出门去。他的小孩,有他自己的意志,在他母亲走后,心灵中自对自说,我还是弄火不弄火?Tobeornottobe(做或不做)的时候,立志去弄火,为火烧死,就结成悲剧。又比如我们玩洋枪的时候,失误把自己的弟弟打死了,我们无论怎样哀痛,反悔,这也不过是惨剧而非悲剧。但是如果我的弟弟,睡在床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将枪伸进去,又心中说“打死他不打死他”的时候,结果把他打死,这种情形就是悲剧。

旧约上说亚伯拉罕依神意把爱子放在祭台上,焚献上帝。

烧时他心中无论如何痛苦,但因是上帝叫他烧,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要烧,故只可说惨剧。

反过来说,亚伯拉罕在烧前自己说“救儿子还是不救”的时候,就可说是悲剧。

今天为什么要讲悲剧呢?自从“五四”以来我们醒悟起来,新潮流向着这悲剧方面流去,简直同欧洲文艺复兴时一样。文艺复兴后,英人如睡醒的一般,觉得有“我”之一字。

他们这种“自我”的认识,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我是我”,“我们是我们”(IamI.WeareWe.),认识以后,就有了自由意志,有了进取心,有了奋斗去追求自由,而一切悲剧就得产生。莎氏《Richard》(理查德)里就是“我是我”,所以他说,“我要爱我”,这是一个好例。

至于我们中国,我们也会因感到了自我而使我们的景象焕然一新,使悲剧在我们中产生。

光绪后我国连着受外人的欺侮,然而只是些惨剧,因为那时大家都说“天祸中国”,“天祸中国”是天的意志,“我祸中国”是我的意志,才是悲剧。自“五四”以后,除了军阀们通电中时常说“天祸中国”以外,我们普通都不说“天祸中国”,因为我们认识了我,而这一切都是缘于我。

诸位,你们读新闻时,对于国家的衰败是不是觉得是悲剧?又,你们对于大家庭,小家庭,求学,是不是觉得有悲剧?你们当努力写出你们中的悲剧,因为我国今日正要这种东西。

诸位,你们如果做了悲剧中的主人翁,不要以为不幸,要知道悲剧是英雄的所有物,小人物只能成就惨剧,因为他们没有强的自由意志。悲剧中的主人翁是英雄,如同莎氏悲剧中的Hamlet(哈姆雷特)同Macbeth(马克白斯)。

说到我国的悲剧,实在找不出来。《琵琶记》并不是悲剧,它的主人翁并没有自由意志,他父亲叫他赴考,就赴考,叫他娶亲就娶亲。呢,也不是悲剧。自惊梦以后,我就不承认是西厢,即就惊梦以前而言,也够不上说是悲剧。

中国只须悲剧。现在做诗的人很多,但我们要的不是报纸上天天发表小诗,也不是要大学生做诗互相传观,也不是要那千篇一律的小说,我们所要的乃是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要历史上的悲剧,如同项羽岳飞,这都是悲剧的材料。

诸位,如果我们有国民性的自觉,让我们来努力于历史的悲剧吧!我不会写悲剧,可是我愿意向这方面努力。我不信我国人比外国人来得笨,欧洲文艺复兴后,他们的悲剧,就立时随着发达起来。我们现在觉得自我了,我们的悲剧。也该同样发达起来。

最末一句话,愿诸位把自己觉得的悲剧写下来,我们需要这种悲剧。我愿与诸位一同向着这工作上努力去!

(程朱溪、傅启学笔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6年11月18日。)

正文 哀词①

窗外要下雪了,窗内又是冷清清的,午睡起仍旧去不了我心中的抑郁!

假如这轻阴是春的消息,再有这样的十天我也不介意。假如这几年的销沉,是将来一鸣惊人的准备,我也不……我是如何的感愤,不平!

昨夜有一个朋友,坚凝的站在我面前,说:“这是我入骨的伤心!我回国三年,看见各种政治上,社会上,教育上的纷扰和杂乱。我想做,却是没有力量,没有方法!我是有生命无处舍,有眼泪无处流,有爱情无处寄托!我的朋友!我有一小瓶毒药,在我手里,是个最快性的。说不定那一天,我①1926年3月12日,日本帝国主义军舰为掩护奉系军阀的军舰驶进天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被击退后,日本又联合英美等八国于16日向北洋军阀段祺瑞执政府提出要撤除大沽口国防设施的无理要求。这激起了中国人民的极大愤怒。3月18日,北京总工会等团体和各校学生五千人,在天安门集会,会后到国务院请愿。群众队伍到铁狮子胡同国务院东辕门后,推代表五人入内,守卫突然向广大群众放枪,并以马刀、刺刀向徒手群众进攻,群众死47人,伤150余人,造成流血惨案。燕京大学学生魏士毅在惨案中殉难。1927年燕京大学成立筹备委员会,准备镌行《三一八周年纪念》特刊。

本文是为悼念在“三一八”惨案中殉难的魏士毅而作。

从架上取将下来,你要看见我在一秒钟之内,四肢蜷曲得像绿虬一般……”

我站起来说:“朋友!请你不要这样说法!”

感情和不平充满了我的心坎。

未曾相识的同学!一死重于泰山的魏女士!我以最高的羡慕与崇敬,来俯首到你的座前!

三、九、一九二七阴霾中。

员会1927年3月18日镌行。)

正文 《寄小读者》四版自序

假如文学的创作,是由于不可遏抑的灵感,则我的作品之中,只有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

这书中的对象,是我挚爱恩慈的母亲。她是最初也是最后我所恋慕的一个人。我提笔的时候,总有她的颦眉或笑脸涌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爱,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担负别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记自己的痛苦。生命中的经验,渐渐加增,我也渐渐的撷到了生命花丛中的尖刺。在一切躯壳和灵魂的美丽芬芳的诱惑之中,我受尽了情感的颠簸;而“到底为谁活着”的观念,也日益明了……

感谢上帝,在我最初一灵不昧的入世之日,已予我以心灵永久的皈依和寄托——我无有话说,人生就是人生!母亲付予了我以灵魂和肉体,我就以我的灵肉来探索人生。

以往的试验探索的结果,使我写了寄小朋友这些书信。这书中有幼稚的欢乐,也有天真的眼泪!

年来笔下销沉多了,然而我觉得那抒写的情绪,总是不绝如缕,乙乙欲抽——记得一九二四年的初春,在沙穰青山的病榻上,背倚着楼阑凝望:正是山雨欲来的时候,湿风四起,风片中夹带着新草的浓香。黑云飞聚,压盖得楼前的层山叠嶂,浮起了艳艳的绿光。天容如墨,而如墨的云隙中,万缕霞光,灿穿四射,影满大地!我那时神悚目夺,瞿然惊悦,我在预觉着这场风雨后芳馨浓郁的春光!

小朋友,朗润园池中春冰已泮,而我怀仍结!在这如结久蕴的情怀之后,我似乎也觉着笔下来归的隐隐的春光。我在墙头小山上徐步,土湿如膏,西望玉泉山上的塔,和万寿山上的佛香阁,排云殿等等,都隐在浓雾之中,而浓雾却遮不住那丛树枝头嫩黄的生意,春天来了!

小朋友,冰心应许你在这一春中,再报告你们些幼稚的欢乐,天真的眼泪,虽然她也怕在生命花刺渐渐握满之后,欢笑不成,眼泪不落……

小朋友,记取,春天来了!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日,朗润园。

新书局1927年8月出版。)

正文 我爱,归来罢,我爱!①

这回我要你听母亲的声音,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

看她颤巍巍的挣扎上泰山之巅!一阵一阵的突起的浓烟,

遮蔽了她的无主苍白的脸!

她涕泪涟涟。

她仓皇柱杖,哀唤着海外的儿女;①1928年5月1日,“北伐军”占领山东济南。

日本军队借口保护侨民,在济南抢先布防,架设铁丝网,架起大炮、机枪。5月3日,日军沿街放枪,恣意屠杀市民和“北伐军”士兵,济南市内血肉横飞,尸横满街,中国军民5000余人惨遭杀害。济南惨案的消息传来,冰心悲愤填膺,她想到国家、民族正处在危难之中,同胞惨遭杀害,这时正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恋人吴文藻和其他留学生,听不到济南上空凄厉的枪声,看不到祖国母亲正遭受着空前的苦难,应该把祖国的实情告诉他们。她奋笔写了这首诗。她只见那茫茫东海上

水卷着天!

看你家里火光冲天!

你看弟兄的血肉,染的遍地腥膻!

归来罢,儿啊!你老弱的娘哪敢惹下什么怨愆?可奈那强邻暴客

到你家来,东冲西突随他的便,

他欺凌孤寡,不住的烹煎!

你娘还活得了几多年?

这古旧的房屋我有甚留连?只为的是强邻欲壑难填,只怕的是我海外的儿们将来—

—还不如那翩翩的归燕,

能投到你宗祖的堂前!

“归来罢,儿呵!先把娘的千冤万屈,

仔细的告诉了你的友朋。你再招聚你的弟兄们,尖锐的箭,

安上了弦!束上腰带,

跨上鞍鞯!用着齐整激昂的飞步,

来奔向这高举的烽烟!

你娘横竖是活不了几多年。

拼死也要守住我儿女的园田!儿呵,你到来时节,

门墙之内:

血潮正涌,

血花正妍!

你先杀散了那叫嚣的暴客,再收你娘的尸骨在堂楼边!………………………

…………………”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你听泰山的乱石惊鸣,

你听东海的狂涛怒生!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

我爱,归来罢,我爱!

我要你听母亲的哀音!

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夜(本篇曾收入《冰心诗集》。)

正文 致张若谷①

张先生:

昨天忽然得到快函,拆开一看,原来是为他人压金线!我实在应当奔命。只是:说来话长,一来我今年课务加忙,星期日能静坐片时,或在近郊采撷些野花,就是如天之福!执笔是绝对无望,就是提起笔来,文思也是非常艰窘,做得有气没力的不如不做!二来,这“老前辈”已是壮士暮年,不思驰骋,从前戏集龚②有:“风云材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侧身天地我蹉跎!”真可为今日之我咏也!振铎托放园说了许多,此外还有别的等等地方,我都未能应命,中心的歉、恨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外知我者,或能相谅一二。我将来,若有作品,不必人家,我自己会四散发①②指集龚自珍诗句。

张若谷,《真美善·女作家号》的编者。《真美善》杂志,1927年11月1日创刊于上海,以发表创作为主,同时翻译介绍外国文学。为纪念创刊一周年,张若谷主编女作家专号。

表的,即此权当预约如何?冰心启十月十四日致张若谷

张先生:

叠接三函,谨悉。前达之意,当蒙鉴察。年来课务既忙,文思尤窘,久不把笔矣。女作家专号之外,尚有其他纪念刊物,均以忙窘故,不得厕于作者之林,殊深歉仄,惟为谅之……

谢婉莹十一月十三日(以上两信最初发表在《真美善·女作家号》,真美善书店1929年元旦出版。)

正文 我曾

我曾梦摘星辰,醒来一颗颗从我指间坠落;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惆怅?醒来一瓣瓣从我指间飘散;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凄怆?醒来一丝丝从我指间折断;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感伤?醒来一片片河山破碎;觉悟后的虚空呵,

叫我如何不怨望?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9年5月《燕大月刊》第4卷第3、4期合刊。)

正文 《往事》——以诗代序

我是一个盲者,看不见生命的道途,只听凭着竿头的孩子,走着跳着的引领,

一步步的踏入通衢。心头有说不出的迷惘与胡涂;小孩子,你缓一缓脚步,

让我歇在这凉荫的墙隅。对我在不住的传呼;我起身整一整衣袂,

擦了擦脸上的汗污。

你与我仍旧搀扶!摸索着拾起琵琶

调着弦子,

我整顿起无限的欢愉。

故事里有神女与仙姑;围绕着她们天花绚烂,

我弦索上迸落着明珠。

哗赞这热闹的须臾;我只是微微的笑着,

笑着领受了这无谓的称谀。

我唱着人世的欢娱;鸳鸯对对的浮泳,

凤凰将引着九雏。人世间只有互助与匡扶;

深山里兔儿相伴着狮子,

海底下长鲸回护着珊瑚。

又似乎在搔首捋须;我听得见人家在笑,

笑我这般的幼稚,痴愚……

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虚无。我越弹越觉得琴弦紧涩,

越唱越觉得声咽喉枯!

我听见欣赏的嗟吁。

只无人怜惜这干渴的歌者,

无人怜惜她衣汗的沾濡!

人世间是爱恋带着装诬……我唱到伤感凄凉时节,

我听见人声悄悄的奔趋。

我已是孤坐在中衡,——四围听不见一毫声息,

只有秋风,落叶,与啼乌!

疼酸刺透了肌肤。竿头的孩子哪里去了,

我摸索着含泪哀呼。

大人的罪过摧毁了你无辜,

觉悟后的彷徨使你不敢引导,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我仍要穿过大邑与通都!第三部曲我仍要高唱,

要歌音填满了人生的虚无!

一九二九年六月三日夜。北平。

初版。)

正文 《幻醉及其他》序

冰季弟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孩子。至今我若是梦见他,他仍是个穿着白地蓝花的土布衫儿,黄头发,大眼睛的孩子。

他在我的意识中,始终没有长大。

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说来真快!我抱着他坐在窗台上。我笑问他,“你爱我么?”

“爱的!”他说。

我又笑问,“多么爱呢?”

他睁着大眼睛说,“顶爱,顶爱!”

我说:“那不够!”

他的眼睛更睁大了,“顶顶爱!”

我仍说,“那还不够!”

他站起来了,张开两臂,黑大的眼珠旋转着:“我爱你,比天比地那么爱!”

于是我满意的笑了,紧抱了他,吻着。

那时我深爱他那种不能充分发挥意想的言语。我爱那笨拙可爱的天真。

这几年来,只觉得环境的转移,自己的长大,却忘记了我怀中的蓝底白花土布衫子的小弟弟,也在发育。——今夏回家去,觉得他终日关在三层楼上,桌上堆满了稿纸,昼夜不停的写。我始终不曾注意到他,我总想他所写的不过是中学校出版物那一类短诗,散文,杂感的文字。孩子们夏天无事,写写也好,我总不曾问起。

到我回平的前几天晚上,他忽然抱着一大堆纸到我屋里来,请我看,说是他写的几篇小说,要我作序。我一笑接过来,放在桌上,直到夜深就寝之先,才匆匆的看了几页。

我越看越惊讶,越看越感动,我觉得这作者,决不是一个穿蓝地白花的土布衫儿的孩子,而是一个善怀多感的青年,他在行为上不曾有多少活动,而在他深忧沉思里,曾用想象去经验遍了人间的一切!

前天他有信来,说航海之期在即了!从此不闭居在三层楼上,写那温柔分子的文字了!

我立时似乎看得见那巍然如山的平稳前进的轮舶,和天边的晚霞,云端的沙鸟。似乎听得见那泱泱的海风,和环球各地码头上嘈杂的人声,以及各色奔趋的男女老幼。……

航海家的生涯,是折磨人的!我愿腥风咸水,能洗刷出他特种新颖尖刻的笔风。游遍全球以后,我相信笔下必有活跃的,他人描写不到的人物,情事,感慨和奋兴!

冰季弟,你如今不止爱我,并爱了世间的一切,不止会用那笨拙的育语,并且会用了深切的文字。你的前途是光明的,是远大的,是奇幻的,是惊险的,这些都是别个少年作者所不能得到的机缘,我何等的为你欢欣鼓舞;假如我是男子,何等的愿和你易地而处?

再见罢,爱弟,别忘了在祖国旧都的乡效,有个深深爱你的姊姊,日夜在计算着你海上的行程,祷祝着你海上的平安,并等候着看你海上的新作。

前途努力罢,爱的大灵在永远牵引着你!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北平海淀燕南园。

第一次宴会C教授来的是这样的仓猝,去的又是这样的急促。桢主张在C教授游颐和园之后,离开北平之前,请他吃顿晚饭。他们在国外的交谊,是超乎师生以上的。瑛常从桢的通讯和谈话里模拟出一个须发如银,声音慈蔼的老者。她对于举行这个宴会,表示了完全的同意。

新婚的瑛——或者在婚前——是早已虚拟下了她小小家庭里一个第一次宴会:壁炉里燃着松枝,熊熊的喜跃的火焰,映照得客厅里细致的椅桌,发出乌油的严静的光亮;厅角的高桌上,放着一盏浅蓝带穗的罩灯;在这含晕的火光和灯光之下,屋里的一切陈设,地毯,窗帘,书柜,瓶花,壁画,炉香……无一件不妥贴,无一件不温甜。主妇呢,穿着又整齐,又庄美的衣服,黑大的眼睛里,放出美满骄傲的光;掩不住的微笑浮现在薄施脂粉的脸上;她用着银铃般清朗的声音,在客人中间,周旋,谈笑。

如今呢,母亲的病,使她比桢后到了一个月。五天以前,才赶回这工程未竟的“爱巢”

里来。一开门满屋子都是油漆气味;墙壁上的白灰也没有干透;门窗户扇都不完全;院子里是一堆杂乱的砖石灰土!在这五天之中,她和桢仅仅将重要的家具安放好了位置。白天里楼上楼下是满了工人,油漆匠,玻璃匠,木匠……连她也认不清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只得把午睡也牺牲了,来指点看视。到了夜里,她和桢才能慢慢的从她带来的箱子里,理出些应用的陈设,如钟,蜡台,花瓶之类,都堆在桌上。

喜欢款待的她,对于今天下午不意的宴会,发生了无限的踌躇。一种复杂的情感,萦绕在她的心中。她平常虚拟的第一次宴会,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这小小的“爱巢”里,只有光洁的四壁,和几张椅桌。地毯还都捆着放在楼上,窗帘也没有做好,画框都重叠的立在屋角……下午桢又陪C教授到颐和园去,只有她一个……

她想着不觉的把眉头蹙了起来,沉吟了半晌,没有言语。

预备到城里去接C教授的桢,已经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

回头看见瑛踌躇的样子,便走近来在她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说:“不要紧的,你别着急,好歹吃一顿饭就完了,C教授也知道,我们是新搬进来的。自然诸事都能原谅。”瑛推开他,含颦的笑道,“你躲出去了,把事都推在我身上,回头玩够了颐和园,再客人似的来赴席,自然你不着急了!”桢笑着站住道,“要不然,我就不去,在家里帮你。或是把这宴会取消了,也使得,省得你太忙累了,晚上又头痛。”

瑛抬起头来,“笑话!你已请了人家了,怎好意思取消?

你去你的,别耽搁了,晚上宴会一切只求你包涵点就是了。”

桢笑着回头要走,瑛又叫住他,“陪客呢,你也想出几个人。”

桢道,“你斟酌罢,随便谁都成,你请的总比我请的好。”

桢笑着走了,那无愁的信任的笑容,予瑛以无量的胆气。

瑛略一凝神,叫厨师父先到外面定一桌酒席,要素净的。回来把地板用柏油擦了,到楼上把地毯都搬下来。又吩咐苏妈将画框,钉子,绳子等都放在一处备用。一面自己披上外套,到隔壁江家去借电话。

她一面低头走着,便想出了几个人:许家夫妇是C教授的得意门生;N女士美国人,是个善谈的女权论者;还有华家夫妇,在自己未来之先,桢在他们家里借住过,他们两位都是很能谈的;李先生是桢的同事,新从美国回来的;卫女士是她的好友。结婚时的伴娘……这些人平时也都相识,谈话不至于生涩。十个人了,正好坐一桌!

被请的人,都在家,都能来,只卫女士略有推托,让她说了几句,也笑着说“奉陪”,她真喜欢极了。在江家院子里,摘了一把玫瑰花,叫仆人告诉他们太太一声,就赶紧回来。

厨师父和苏妈已把屋中都收拾干净,东西也都搬到楼下来了。这两个中年的佣人,以好奇的眼光来看定他们弱小的主妇,看她如何布置。瑛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先指挥着把地毯照着屋子的颜色铺好;再把画框拿起,一一凝视,也估量着大小和颜色分配在各屋子里;书柜里乱堆的书,也都整齐的排立了;蜡台上插了各色的蜡烛;花瓶里也都供养了鲜花。一切安排好了之后,把屋角高桌上白绢画蓝龙的电灯一开,屋里和两小时以前大不相同了。她微笑着一回头,厨师父和苏妈从她喜悦的眼光中领到意旨了,他们同声的说:“太太这么一调动,这屋里真好看了!”

她笑了一笑,唤:“厨师父把壁炉生了火,要旺旺的,苏妈跟我上楼来开箱子。”

杯,箸,桌布,卡片的立架,闽漆咖啡的杯子,一包一包都打开了。苏妈从纸堆里检出来,用大盘子托着,瑛打发她先下楼摆桌子去,自己再收拾卧室。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捻开电灯,拨一拨乱纸,堆中触到了用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一束。

打开了一看,是几个喇叭花形的花插子,重叠着套在一起,她不禁呆住了!

电光一闪似的,她看见了病榻上瘦弱苍白的母亲,无力的背倚着床阑,含着泪说,“瑛,你父亲太好了,以至做了几十年的官,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我呢,正经的首饰也没有一件,金镯子和玉鬓花,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时候,都作了盘费了,只有一朵珠花,还是你外祖母的,珠也不大。去年拿到珠宝店里去估,说太旧了,每颗只值两三块钱。好在你平日也不爱戴首饰,把珠子拆下来,和弟弟平分了,作了纪念罢!将来他定婚的时候……”

那时瑛已经幽咽不胜了,勉强抬起头笑着说,“何苦来拆这些,我从来不用……”

母亲不理她,仍旧说下去:“那边小圆桌上的银花插,是你父亲的英国朋友M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M先生素来是要好看的,这个想来还不便宜。老人屋里摆什么花草,我想也给你。”

随着母亲的手看去,圆桌上玲珑地立着一个光耀夺目的银花插,盘绕圆茎的座子,朝上开着五朵喇叭花,花筒里插着绸制的花朵。

母亲又说:“收拾起来的时候,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脱卸下来的,带着走也方便!”

是可给的都给了女儿了,她还是万般的过意不去。觉得她唯一的女儿,瑛,这次的婚礼,一切都太简单,太随便了!

首饰没有打做新的,衣服也只添置了几件;新婚没有洞房,只在山寺里过了花烛之夜!

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亲却觉得有无限的渐愧,无限的抱歉。觉得是自己精神不济,事事由瑛敷衍忽略过去。和父亲隐隐的谈起赠嫁不足的事,总在微笑中坠泪。父亲总是笑劝说,“做父亲的没有攒钱的本领,女儿只好吃亏了。我陪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钱,乃是一肚子的书!——而且她也不爱那些世俗的东西。”

母亲默然了,她虽完全同情于她正直廉洁的丈夫,然而总觉得在旁人眼前,在自己心里,解譬不开。

瑛也知道母亲不是要好看,讲面子,乃是要将女儿妥帖周全的送出去。要她小小的家庭里,安适,舒服,应有尽有,这样她心里才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瑛嫁前的年月,才可以完完满满的结束了。

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慈,每一想起,心里便深刻的酸着。她对于病中的母亲,只有百般的解说,劝慰。实际说,她小小的家庭里已是应有尽有了。母亲要给她的花插,她决定请母亲留下。

在母亲病榻前陪伴了两个月终于因为母亲不住的催促,说她新居一切待理。她才忍着心肠,匆匆的北上。别离的早晨,她含泪替母亲梳头,母亲强笑道,“自昨夜起,我觉得好多了,你去尽管放心……”她从镜中偷看母亲痛苦的面容,知道这是假话,也只好低头答应,眼泪却止不住滚了下来。临行竟不能向母亲拜别,只向父亲说了一声,回身便走。父亲追出阑干外来,向楼下唤着,“到那边就打电报……”她从车窗里抬头看见父亲苍老的脸上,充满了忧愁,无主……

这些事,在她心里,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在火车上每一忆起,就使她呜咽。她竟然后悔自己不该结婚,否则就可以长侍母亲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但她自己情牵两地,她母亲也不肯让她多留滞了。

到北方后,数日极端的忙逼,把思亲之念,刚刚淡了一些,这银花插突然地又把无数的苦愁勾起!她竟不知步履艰难的母亲,何时把这花插,一一的脱卸了,又谨密的包好?又何时把它塞在箱底?——她的心这时完全的碎了,慈爱过度的可怜的母亲!

她哭了多时,勉强收泪的时节,屋里已经黑得模糊了。她赶紧把乱纸揉起塞到箱里去,把花插安上,拿着走下楼来,在楼梯边正遇着苏妈。

苏妈说,“桌子都摆好了,只是中间少个花盘子……”瑛一扬手,道,“这不是银花插,你把我摘来的玫瑰插上,再配上绿叶就可以了。”苏妈双手接过,笑道,“这个真好,又好看,又合式,配上那银卡片架子,和杯箸,就好像是全套似的。”

瑛自己忙去写了卡片,安排座位。C教授自然是首座,在自己的右边。摆好了扶着椅背一看,玲珑的满贮着清水的玻璃杯,全副的银盘盏,银架上立着的红色的卡片,配上桌子中间的银花插里红花绿叶。光彩四射!客室里炉火正旺,火光中的一切,竟有她拟想中的第一次宴会的意味!

心里不住的喜悦起来,匆匆又上了楼,将卧室匆匆的收拾好,便忙着洗脸,剔甲,更衣……

一件莲灰色的长衣,刚从箱里拿了出来,也忘了叫苏妈熨一熨,上面略有些皱纹,时间太逼,也只好将就的穿了!怪不得那些过来人说做了主妇,穿戴的就不能怎样整齐讲究了。

未嫁以前的她,赴一个宴会,盥洗,更衣,是要耗去多少时候呵!

正想着,似乎窗外起了铮的琴声,推窗一看,原来外面下着滴沥秋雨,雨点打着铅檐,奏出清新的音乐。“喜悦中的心情,竟有这最含诗意的误解!”她微笑着,“桢和C教授已在归途中罢?”她又不禁担心了。

刚把淡淡的双眉描好,院子里已听见人声。心中一跳,连忙换了衣服,在镜里匆匆又照了一照,便走下楼去。桢和C教授拿着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间,看见瑛下来,桢连忙的介绍。“这位是C教授——这是我的妻。”

C教授灰蓝的眼珠里,泛着慈祥和爱的光。光顶微秃。极客气的微偻着同她握手。

她带着C教授去放了衣帽,指示了洗手的地方。刚要转身走入客室,一抬头遇着了桢的惊奇欢喜的眼光!这眼光竟是情人时代的表情,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桢握着她的双手,附在她耳边说:“爱,真难为你,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呢!这样整齐,这样美,——不但这屋里的一切。你今晚也特别的美,淡淡的梳妆,把三日来的风霜都洗净了!”

瑛笑了,挣脱了手,“还不换双鞋子去呢,把地毯都弄脏了!”桢笑着自己上楼去。

C教授刚洗好了手出来,客人也陆续的来了。瑛忙着招呼介绍,大家团团的坐下。桢也下来了,瑛让他招待客人,自己又走到厨房里,催早些上席,C教授今晚还要赶进城去。

席间C教授和她款款的谈话,声音极其低婉,吐属也十分高雅,自然。瑛觉得他是一个极易款待的客人,并不须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谈锋。只他筷子拿得不牢,肴菜总是夹不到嘴。

瑛不敢多注意他,怕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眼光恰与长桌那端的桢相触,桢往往给她以温存的微笑。

大家谈着各国的风俗,渐渐引到妇女问题,政治问题,都说得很欢畅,瑛这时倒默然了,她觉得有点倦,只静静的听着。

C教授似乎觉得她不说话,就问她许多零碎的事。她也便提起精神来,去年从桢的信里,知道C教授丧偶,就不问他太太的事了。只问他有几位儿女,现在都在哪里。

C教授微微的笑说,“我么?我没有儿女——”

瑛忽然觉得不应如此发问,这驯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单可怜了!她连忙接过来说,“没有儿女最好,儿女有时是个累赘!”

C教授仍旧微笑着,眼睛却凝注着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说,“按理我们不应当说这话,但看我们的父母,他们并不以我们为累赘……”

瑛瞿然了,心里一酸,再抬不起头来。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只筷子,她趁此连忙弯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拾起筷子来,还给C教授。从润湿的眼里望着桌子中间的银花插,觉得一花一叶,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随便坐在厅里啜着咖啡。窗外雨仍不止。卫女士说太晚了,要先回去。李先生也起来要送她。好在路不远,瑛借给她一双套鞋,他们先走了。许家和华家都有车子在外面等着,坐一会子,也都站起告辞。N女士住的远一点,C教授说他进城的汽车正好送她。

大家忙着穿衣戴帽。C教授站在屋角,柔声的对她说,他如何的喜爱她的小巧精致的家庭,如何的感谢她仓猝中为他预备的宴会,如何的欣赏她为他约定的陪客;最后说:“桢去年在国外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真是废寝忘食的苦干。我当初劝他不要太着急,太劳瘁了,回头赶出病来。他也不听我的话。如今我知道了他急于回国的理由了,我一点不怪他!”说着他从眼角里慈蔼的笑着,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开起堂门,新寒逼人。瑛抱着肩,站在桢的身后,和大家笑说再见。

车声一一远了,桢捻灭了廊上的电灯,携着瑛的手走进客厅来。两人并坐在炉前的软椅上。桢端详着瑛的脸,说,“你眼边又起黑圈了,先上楼休息去,余事交给我罢!——告诉你,今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和得意……”

瑛站起来,笑说,“够了,我都知道了!”说着便翩然的走上楼上。

一面卸着妆,心中觉得微微的喜悦。第一次的宴会是成功的过去了!因着忙这宴会,倒在这最短的时间内,把各处都摆设整齐了。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家庭里,围绕着他们尽是些软美温甜的空气……

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亲来了。七天以前,她自己还在那阒然深沉的楼屋里,日光隐去,白燕在笼里也缩颈不鸣。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着。婢仆都带着愁容。母亲灰白着脸颓卧在小床上,每一转侧,都引起梦中剧烈的呻吟……

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在那种凄凉孤单的环境里,自己是决不能离开,不应离开的。

而竟然接受了母亲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亲伟大的,体恤怜爱的心,而飞向她夫婿这边来!

母亲牺牲了女儿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适,不顾了自己时刻要人扶掖的病体。甚至挣扎着起来,偷偷的在女儿箱底放下了那银花插,来完成这第一次的宴会!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颓然的跪到床边去。她感谢,她忏悔,她祈祷上天,使母亲所牺牲,所赐与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气,能从祷告的馨香里,波纹般的荡漾着,传回到母亲那边去!

听见桢上楼的足音了,她连忙站起来,拭了眼泪,“桢是个最温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发觉了,徒然破坏他一天的欢喜与和平……”

桢进来了,笑问,“怎么还不睡?”近前来细看她的脸,惊的揽着她道,“你怎么了?又有什么感触?”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没有什么,我——我今天太快乐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北平协和医院。

《姑姑》。)

正文 三年

湖水是凝然不动的如同一缸浓浓的绿酒。湖风甜迷迷的无力的吹着。湖柳,被水薰的被风吹的也醉了,懒洋洋的不时刮起几丝长条来,又困倦的垂下了。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礌自己半卧在临湖廊边的长椅上,心里也懒迷迷的,起不了意想的波纹,只觉得一团*奶穑幔ǎ兀棺潘乃奈В棺潘男纳硪磺小*廊子的那边,放着三张藤椅子,中间一张小藤桌子,罩着细麻绣白花的桌布,上面三副杯盘,几碟子细点,一瓶红玫瑰花。这都是青睡前亲手熨贴的,她是怎样一个娇柔而可意的妻子呵!

他想到这里,微笑的欠伸一下,她这时正在楼上睡着午觉呢!一朵海棠似的,轻欹在玉碗之中。为着她倦了。为着禁止自己去搅醒她,才独自一人跑到楼下来的。

这湖光,这香气,这心情,好像是三年前海外的一个夏日:——上帝祝福这一天!——那天也是这样粘,这样浓,这样重,只不像今天这样的心思有着!那时自己还在校里,午后睡得昏昏忽忽的,夕阳西下时,霖来了,——上帝祝福这个朋友!——叫他一同泛舟去。霖脸上洗得白净白净的,穿着雪白的帆布裤子,雪白的敞领的衬衣,落霞射在他的身上,如同白莲花一般的英挺妩媚。笑说:“你必有了约会罢?何必又拉上我?”霖笑着从床上扯起他:

“你猜得对,只是这位小姐不比别人,她是不肯两个人出去的。我就想起你,让你也开开眼!”

整衣换鞋,同霖去了。接到了她,又一同走入街角的一间冰淇淋店里,三人坐下,才敢抬起头来:对面是一件白得玲珑的上衣,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的欲笑的红唇,再上去,是一双黑大黑大的眼睛!凝眸时如同不起波澜的黑海,流动处如同空中飞走的黑星……

出了冰淇淋店,上了船,湖上泛到月出,又送她回去,——这一切,都迷迷糊糊的,心里只觉得乱,回来做了一夜白的,绿的,红的,黑的梦!

霖告诉他,她是今年新来的,她的名字叫做青。他们在国内,就认识的,不过青是这么一个过分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他们的关系,在青处处客气之下,至今还是朋友。

此后呢,说来话长,~礌和霖当然还是极好的朋友,可是三年之中彼此都伤过心。一切*嘉谇嗟慕峁乔嗪蛜礌的交情,渐渐的由朋友而恋人,由恋人而同度蜜月了!

因着这天气,~礌又抱歉似的,想起他好友来了,这时不知霖在哪里。自己给他寄去一*畔蔡铀依镒模残硎盏搅税眨俊*极清脆的履声,从楼上下来了。~礌刚回过头来,青已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微俯着那新*掳阆讼说纳矶危檬秩ダ硖葜吓枥锏姆镂膊荨!鸦涣艘簧戆椎搅徵绲囊氯梗*~礌站起唤一声“青!”她抬起头来,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欲笑*暮齑剑凰蟮墓饣运纳涞难劬Γ缤鹤徘椴ǖ纳畲蟮暮诤#*~礌倒凝然了。青已燕子似的掠到身边来:“你也睡了一会儿罢?楼下倒比楼上凉快。*彼挥械鹊絶礌的回答,又飘然的走到茶桌旁边去。

~礌只微笑着看着她。青坐下了:“该吃茶了罢?我今天请了一位茶客,你猜是谁?”

~礌也走过来:“我猜……”

青笑了,笑得清脆:“你猜!你猜不到,我昨天在湖边遇见霖了!”

~礌愕然了,一坐就坐在桌角上:“在湖边?”

“对了,在湖边,就是你同船夫算钱的时候。我先上岸,看见他独自一个在茶桌上吃茶。

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他答应今天下午来,他因为要看医生,先走了,没有见着你。”

“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

“是的,他是旅行着,在火车上病了,就歇了下来。他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昨天他看见我,显出万分的惊讶。——好,我们又到一处了,可怜的病中的霖,我们可以安慰他,是不是?”

~礌默然,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小银匙来,玩弄着:“他病了,你若体恤他,就不该请*裉炖础*“今天?有什么要紧?这会儿太阳也不毒了,他昨天这时候还坐在湖边呢!”

~礌不言语。

“你这人真奇怪,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你仿佛不喜欢他来喝茶似的,我们若没有他,还走不到一块儿呢!三年前和今日一样的一天,你记得?”青巧笑着走到箓椅边来。

~礌仍旧玩弄着银匙:“太阳毒不毒倒没有关系,一个病的男子比不病的女人还壮呢!*灰蛄厥俏易詈玫呐笥眩也挪幌不端裉炖春炔琛!*“这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存着顾忌的心?你是个得胜者,应当有得胜者的同情与宽大!”

“我并没有顾忌的心,从头我就没有顾忌的心。我体恤他,所以不愿意他来领受我的同情与宽大!”

青看着~礌,笑了:“你不用遮掩,假若我是你呢,我就愿意我的朋友或情敌,到我幸*5目掌欣矗一婪⒌木瘢奚暮艋阶潘担骸春牵次颐堑男腋!!鼻嗨底乓蛔砭妥趡礌的膝上。

~礌轻轻的抚着她,面容却沉寂了下来:“青,一个高尚男子纯正的爱情是不容玩弄摧*械模阒浪窃跹陌悖阋仓浪衷谑窃跹拟赉D愕男槿傩模胂猿鑫颐堑男腋#愕暮闷嫘模胩饺∷陌恕U饬街中睦恚龀闪苏舛挝氯岬牟腥蹋∏啵闳圆幻馐且桓鐾耆呐裕*青急红了脸,站了起来:“你不要冤枉我,我请他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这些——”

~礌拉住她:“我知道——我是想到霖一方面,他是这么一个深情的朋友,又是这么一*鎏拱椎那榈校野彝樗偃粑沂悄悖揖筒磺耄*“假若你是他?”

“我就不来——至少是今天不来!”

“……”

楼梯边的电话铃响了。

~礌看一看表:“是喝茶的时候了,这准是霖打来的电话,你去接。”

青忸怩的笑了:“我不,你去!”

~礌摇头笑说:“是你请的,我不管!”

电话铃响了半天又住了,住了一会又响起来。

~礌只笑着坐着不动,青只得走了过去。

“你是青?”

“是呀,你怎么还不来,~礌和我都等着你!”

“我?——今天天气真好,有湖水,有船,和三年前的一天差不多,你还记得罢?”

青看着~礌笑说:“是呢,我和~礌刚谈起,巧极了,我穿的也是三年前的那套衣裳。”

“还带着一个绿玉别针,是不是?——~礌呢?”

“他就在这里,你要同他说话么?”

“不,你告诉他——我今天不来了!”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九日,北平。

集《姑姑》。)

正文 刘纪华①

回想我自己毕业贝满中学的时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是一生最难忘的一天,是一生最兴高采烈之一剧,是心中憬憧着最庄严最美丽的、将来的时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看如自己一妹妹的纪华,从我挚爱的贝满中学毕业了。浓发明眸,依依左右的纪华如今也是十几年前的我了。

心境当然和我那时一样,而她学校生活的过去、现在与将来,比我们当初是更完美愉快的。—要记着,社会也要从你们身上,加倍的取偿!

纪华是个聪明活泼,而又温柔的孩子。以她的过去,看她的将来,我只有一腔的欢喜。

我预料她不负我挚爱的贝满中学!

“花开犹似十年前,人不似十年前后”。我如今怕听这两句词,希望十年后的纪华,不像我!

冰心4,29,1930.①刘纪华,冰心的表兄刘放园的女儿。本文为贝满中学1930年毕业生的同级录而作。

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温存窗外已黄昏,

西山隐约地拖出烟痕!朦胧里我伸出臂儿,要牵住梦中的爱抚,

猛然惊觉……我已是没娘的孩子,

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温存!

我全身消失在无际的悲凉;我的魂灵如同迷途的小鸟,在昏夜里随着狂风飞握。我肠已断,没有一点人声入耳,

眼前是一片惨默的海洋!

这海洋惨默到无穷时候:

波面上涌出银光!菊花的影儿在地,

月儿正照着东墙。茫然地开起窗门,满月正自田野边升起,

笼罩着一个圆满的乾坤!母亲正在天阍,有天母温存的爱抚,

爱抚她病弱的灵魂!我泪纵枯,我肠纵断,

在世上我已是没娘的孩子,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温存!

一九三○年十二月五日夜。

(本篇曾收入《冰心诗集》。)

正文 《先知》

〔黎巴嫩〕纪伯伦著



当你想法自利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一九○三年,他又到美国,住了五年,在波士顿的时候居多。此后他便到巴黎学绘画,同时漫游了欧洲,一九一二年回到纽约,在那里久住。

你只是流连,荒亡。

我在你们中间常像山间的湖水。

弄潮者,我的老母的孩儿,有多少次你们在我的梦中浮泛。现在你们在我的更深的梦中,也就是我苏醒的时候驶来了。

在你祈祷的时候,你超凡高举,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时辰祈祷的人,那些除了祈祷时辰之外你不会遇到的人。

他是你用爱播种,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当代的曙光,被选而被爱戴的亚墨斯达法(Almustafa),在阿法利斯(Orphalese)城中等候了十二年,等他的船到来,好载他归回他生长的岛上去。

所以你要信托这医生,静默安宁地吃他的药:

他的心门砉然地开了,他的喜乐在海面飞翔。他合上眼,在灵魂的严静中祷告。

我们不能向您祈求什么,因为在我们动念之前,您已知道了我们的需要。

你们的理性与热情,是你们航行的灵魂的舵与帆。

在这城围里,我度过了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谁能撇下这痛苦与孤寂没有一些悼惜?

承认法律,不就是佝偻着在地上寻迹阴影么?

那捉住虹霓,传神地画在布帛上的人,是比织履的人强多了。”

我常听见你们仿佛在梦中说:“那在蜡石上表现出他自己灵魂的形象的人,是比耕地的人高贵多了。

然而我不能再迟留了。

那召唤万物来归的大海,也在召唤我,我必须登舟了。

但是你们的神性,不是独居在你们里面。

当它流入我心之深处的时候,这溪泉仍是不停地歌唱。

声音不能把付给他翅翼的舌头和嘴唇带走。他自己必须寻求“以太”。

鹰鸟也必须撇下窝巢,独自地飞过太阳。

现在他走到山脚,又转面向海,他看见他的船徐徐地驶入湾口,那些在船头的舟子,正是他的故乡人。

她的声音传达到我们的寂静中,如同微晕的光,在阴影的恐惧中颤动。”

我已准备好要去了,我的热望和帆篷一同扯满,等着风来。

你们中间有些年轻的人,寻求逸乐,似乎这便是世上的一切。他们已被裁判、被谴责了。

当飓暴卷来的时候,狂风振撼林木,雷电宣告穹苍的威严——你应当让你的心在敬畏中说:“上帝运行在热情里。”

上帝的先知,至高的探求者,你曾常向远处寻望你的航帆。

有一个名叫爱尔美差的女子从圣殿里出来,她是一个预言者。

我恨不能在你们的心灵中做一个调停者,使我可以让你们心中的分子从竞争与衅隙变成合一与和鸣。

他听见他们叫着他的名字,在阡陌中彼此呼唤,报告他的船来临。

你们的房子不应当做个锚,却应当做个桅。它不应当做一片遮掩伤痕的闪亮的薄皮,却应当做那保护眼睛的睫毛。

说着话,他向水手们挥手作势,他们立刻拔起锚儿,放开船儿,向东驶行。

夜莺能触犯静默么,萤火能触犯星辰么?

你们谁肯做一根芦管,在万物合唱的时候,你独痴呆无声呢?

她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

他回答说:逸乐是一阕自由的歌,却不是自由。是你的愿望开出的花朵,却不是结下的果实。是从深处到高处的招呼,却不是深,也不是高。是关闭在笼中的翅翼,却不是被围绕住的太空。

你们如有人要以正义之名,砍伐一棵恶树,让他先察看树根;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与坏的,能结实与不能结实的树根,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中,纠结在一处。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于是一个泥水匠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居室。

告诉我罢,阿法利斯的民众呵,你们的房子里有什么?你们锁门是为守护什么呢?

一班道人和女冠对他说:

当你们中间有人跌倒的时候,他是为了他后面的人而跌倒,是一块绊脚石的警告。

在不洁完全没有了的时候,羞怯不是仅仅是心上的桎梏与束缚么?

今年夏日才一鼓作气地把它译完。我感到许多困难,哲理的散文本来难译,哲理的散文诗就更难译了。我自信我还尽力,不过书中还有许多词句,译定之后,我仍有无限的犹疑。

凡是配接受白日和黑夜的人们,都配接受你施与的一切。

在你许多的谈话里,思想半受残害。

当他对你们说话的时候,信从他,虽然他的声音也许会把你们的梦魂击碎,如同北风吹荒了林园。

从你的心中抽丝织成布帛,仿佛你的爱者要来穿此衣裳。

不要让海波在这时把我们分开,使你在我们中间度过的岁月,仅仅成为一种回忆。

你曾是一个在我们中间行走的神灵,你的影儿曾明光似地照亮我们的脸。

我却对你们说,你们工作的时候,你们完成了大地深远的梦之一部,他指示你那梦是从何时开头的。

工作是眼能看见的爱。

别的人也来向他恳求。他没有答话。他只低着头;靠近他的人看见他的泪落在袜上。

他和众人慢慢地向殿前的广场走去。

在忆念我的时候,我愿你们记着这个:

只让他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中间,做一个流动的海。

倘若那吹箫的和歌舞的人来了,你们也应当买他们的礼物。

你把你的产业给人,那只算给了一点。

那在你里面歌唱着、默想着的,仍住在那第一刻在太空散布群星的圈子里。

在第十二年绮露(Jelool)收获之月的第七天,他出城登上山顶,向海凝望;他看见了他的船在烟雾中驶来。

但在你别离以前,我们要请你对我们讲说真理。

我是一个寂静的寻求者。在寂静中,我发现了什么宝藏,可以放心地布施呢?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如果你们只晓得怎样独取,你们就不应当领受了。

我的心能成为一棵累累结实的树,可以采撷了分给他们么?

这种冀求是你们每人心中都有的。

我却要说,不在梦中,而在正午清醒的时候,风对大橡树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对纤小的草叶所说的更甜柔。

他举头望着民众,他们一时静默了。他用洪亮的声音说:

许多的苦痛是你自择的。

还有你,这无边的大海,无眠的慈母,只有你是江河和溪水的宁静与自由。

他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城中的长老走上前来说:

我在你们中间的日子是非常短促的,而我所说的话是更短了。

他是你的饮食,也是你的火炉。

他回答说:

这些都是爱要给你们作的事情,使你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在这知识中你便成了生命心中的一屑。

假如你在你的疑惧中,只寻求爱的和平与逸乐,那不如掩盖你的裸露,而躲过爱的筛打,而走入那没有季候的世界,在那里你将欢笑,却不是尽量的笑悦;你将哭泣,却没有流干了眼泪。

热情地盖造房屋,仿佛你的爱者要住在其中。

但是猎者也曾是猎品。

因为当你设法自利的时候,你不过是土里的树根,在大地的胸怀中啜吸。

我不要裁判、谴责他们,我要他们去寻求。

模糊和混沌是万物的起始,却不是终结。

我要以更丰满的心,更受灵感的嘴唇说话。

彼此赠献你们的心,却不要互相保留。

我恨不得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因为你里面的无穷性,是住在天宫里,那天宫是以晓烟为门户,以夜的静寂与歌曲为窗牖的。

当你与自己合一的时候便是“善”。

让鞭挞扰人者的人,先察一察那被扰者的灵性。

让天风在你们中间舞荡。

噫,他变成一个驯兽的人,用钩镰和鞭笞,使你较伟大的愿望变成傀儡。

你们一块儿出世,也要永远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绝你们的岁月的时候,他们也要合一。

“你们给予了许多,却不知道你们已经给与。

不过在你们合一之中,要有间隙。

不要使我们的眼睛因渴望你的脸面而酸痛。

彼此相爱,但不要做成爱的系链:

从这些人的手中,上帝在说话;在他们的眼后,上帝在俯对大地微笑。

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

在夏日的炎热里,刈者说:“我们曾看见她和秋叶一同跳舞,我们也看见她的发中有一堆白雪。”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抛掷的牵挂,那牵挂是你自取的,不是别人勉强给你的。

他回答说:

你们认为心灵是一池止水,你能用竿子去搅拨它么?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中生长。

她不是那你能看到的形象,能听到的歌声,却是你虽闭目时也能看见的形象,虽掩耳时也能听见的歌声。

如果这还不够,我们还必须重聚,齐向那给与者伸手。

他说: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别了,阿法利斯的民众呵。

在秋天,你在果园里摘葡萄榨酒的时候,心里说:

你们要对这种人说:

生命,和一切有生,都隐藏在烟雾里,不在水晶中。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们又将怎样控告那行为上刁猾、暴戾,而事实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现在你们在心中自问:“我们如何辨别逸乐中的善与不善呢?”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在城门边,在炉火光前,我曾看见你们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暴风似地,撼摇了上天下地。”

他筛分你使你脱去皮壳。

清晨醒起,以喜握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的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的唇上。

于是一个富人说,请给我们谈施与。

他回答说:

在我们的朦胧里,你是正午的潮者,你青春的气度,给我们以梦想。

当爱向你们召唤的时候,跟随着他,虽然他的路程艰险而陡峻。

你们虽可在衣服里找到隐秘的自由,却也找到了橛饰与羁勒了。

在其他的人,是在转弯曲折中迷途的缓流的溪水,在归海的路上滞留。

并且那飞翔者也曾是爬行者;因为我的翅翼在日下展开的时候,在地上的影儿是一个龟鳖。

当他静默的时候,你的心仍要倾听他的心;因为在友谊里,不用言语,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愿望,一切的希冀,都在无声的欢乐中发生而共享了。

但不要用秤来衡量你的未知的珍宝,也不要用杖竿和响带去探测你的知识的浅深。

你在我们中间不是一个异乡人,也不是一个客人,乃是我们的儿子和亲挚的爱者。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我将与风同去,却不是坠入虚空;假如这一天不是你们的需要和我的爱的满足,那就让这个算是一个应许,直到践言的一天。

也有些说话的人,并没有知识和考虑,却要启示一种他们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然而,懊悔只是心灵的蒙蔽,而不是心灵的惩罚。

噫,在庙宇的林中,在城堡的影里,我曾看见你们中之最自由者,把自由像枷铐似地戴上。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你们不能把至公与不公,至善与不善分开;因为他们一齐站在太阳面前,如同织在一起的黑线和白线,黑线断了的时候,织工就要视察整块的布,也要察看那机杼。

只在你们达到山巅时,你们才开始攀援。

我心里忧伤,因为只有那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竿、为成就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有什么东西你必须保留的呢?

于是一个商人说,请给我们谈买卖。

然而,他们的放弃就是逸乐了。

当你杀生的时候,心里对他说:

它们一同来到,当这一个和你同席的时候,要记得那一个正在你床上酣眠。

你如能看见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见别的一切。

如同一个队伍,你们一同向着你们的神性前进。

有人无痛地施与,那无痛就是他们的洗礼。

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来。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个施与者,是否配做一个施与的器皿。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们的心。

正如上帝对于你们每个人的了解都是不相同的,所以你们对于上帝和大地的见解也应当是不相同的。

对于那憎恶跳舞者的跛人又当如何?

噫,连在静默地忆想上帝之时,你们也要合一。

我愿能把你们的房子聚握在手里,撒种似地把他们洒落在丛林中与绿野上。

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

他回答说: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你也要把一切的人都带着:

在你的孤独里,你曾警守我们的白日;在你的清醒里,你曾倾听我们睡梦中的哭泣与欢笑。

“在宰杀你的权力之下,我同样地也被宰杀,我也要同样地被吞食。

你愿能用手指去抚触你的赤裸的梦魂。

也知道昨日只是今日的回忆,而明日只是今日的梦想。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

告诉我,你们的房屋里有这些东西么?

为着所犯的过错,你必须去叩那受福者之门,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你们的神性象海洋;他永远纯洁不染,又像以太,他只帮助有翼者上升。他们的神性也像太阳;他不知道田鼠的径路,也不寻找蛇虺的洞穴。

“我也是一座葡萄园,我的果实也要摘下榨酒。

在领受劳金上我是太骄傲了,在领受礼物上却不如此。

他回答说:

他们的施与,如同那边山谷里的桂花,香气在空际浮动。

在万山中,当你坐在白杨的凉荫下,享受那远田与原野的宁静与和平——你应当让你的心在沉静中说:“上帝安息在理性中。”

当他的工作完毕时,他在林中喧笑。

你们没听见过有人因为要挖掘树根却发现了宝藏么?

因为情逸使你成为一个时代的生客,一个生命大队中的落伍者,这大队是庄严的,高傲而服从的,向着无穷前进的。

又有谁不感到那爱虽是无穷,却是在他本身的中心绕行,不是从这爱的思念移到那爱的思念,也不是从这爱的行为移到那爱的行为么?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答的需求。

你们常听人说,工作是祸殃,劳动是不幸。

这就是用你自己灵魂的气息,来充满你所制造的一切。

他说:

你找他只为消磨光阴的人,还能算是你的朋友么?

倘然在你的辛苦里,将有身之苦恼和养身之诅咒,写上你的眉间,则我将回答你,只有你眉间的汗,能洗去这些字句。

你们也听见人说,生命是黑暗的。在你疲劳之中,你附和了那疲劳的人所说的话。

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饮的,都配在你的小泉里舀满他的杯。

当你仁爱地工作的时候,你便与自己、与人类、与上帝连系为一。

你的房屋是你的较大的躯壳。

却是一座永远开花的花园,一群永远飞翔的天使。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窑中燃烧的坯子么?

你不应当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筑造的坟墓里。

而且我也不能传授给你那大海、丛林和群山的祈祷。

你们的意念和我的言语,都是从封缄的记忆里来的波浪,这记忆是保存我们昨日的,大地还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他自己,正在混沌中受造的太古的白日和黑夜的记录。

当你咬嚼着苹果的时候,心里对它说:

在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但现在我们的睡眠已经飞走,我们的梦想已经过去,也不是破晓的时候了。

只在你们从沉默的河中啜饮时,才真能歌唱。

真的,舒适之欲,杀害了你灵性的热情,又哂笑地在你的殡仪队中徐步。

我愿意你们把我当作个起始。

倘若你能象天使一般地唱,却不爱唱,那你就把人们能听到白天和黑夜的声音的耳朵都塞住了。

为有请求而施与的,固然是好;而未受请求,只因着默喻而施与的,是更好了。

你也不为曾经聋聩而悲悔。

这些是他口中说出的,还有许多没有说出的存在心头。因为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更深的秘密。

你们心中最软弱、最迷乱的,就是那最坚决、最刚强的。

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

您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的心中”,却要说,“我在上帝的心里。”

连果核也必须破碎,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阳光中,所以你们也必须知道苦痛。

对于那以生命为岩石,以法律为可以随意刻雕的凿子的人又当如何?

你们曾听说过,像一条锁链,你们是脆弱的链环中最脆弱的一环。

我不能教给你们怎样用言语祈祷。

你们中如有人要审判一个不忠诚的妻子,让他也拿天平来称一称她丈夫的心,拿尺来量一量他的灵魂。

不是一个你觉得从未做过的梦,建造了你的城市,形成了城中的一切么?

只在大地索取你们的四肢时,你们才真正地跳舞。拔锚启航

真的,你是天平般悬在悲哀与欢乐之间。

只有在盘空的时候,你才能静止,持平。

当守库者把你提起来称他的金银的时候,你的哀乐就必需升降了。

用你的失败来论断你,就是怨责四季之常变。

他回答说:

言语的知识不只是无言的知识的影子么?

我怎能这般宁静地走去而没有些悲哀?不,我要精神上不受创伤地离此城郭。

温存地播种,欢乐地收刈,仿佛你的爱者要来吃这产物。

告诉我,谁能触犯心灵呢?

愿山谷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里巷,使你们在葡萄园中相寻相访的时候,衣袂上带着大地的芬芳。

但这个还一时做不到。

但是你们这些太空的儿女,你们在静中不息,你们不应当被网罗,被驯养。

因为大地的主神,不到你们每人的需要全都满足了以后,他不能在风中宁静地睡眠。

他以无限的温蔼注视着她,因为她是在他第一天进这城里的时候,最初寻找相信他的人中之一。

有人只有一点财产,却全部都给人。

你们有美,不就是那把你的心从木石建筑上引到圣山的么?

那就是你们心里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灵。

大风吹着,帆篷也烦燥了;连船舵也急要起程;我的船主却静候着我说完话。

这是我初次翻译的工作,我愿得到读者的纠正和指导。

他的手虽柔软如丝,他的心却是铁打的。

不如举目四望,你将看见他同你的孩子们游戏。

他戏弄你健全的感官,把它们塞放在蓟绒里,如同脆薄的杯盘。

你们到处追求美,除了她自己做了你的道路,引导着你之外,你如何能找到她呢?

我现在所要说的,就是你们的人性。

八,二十三,一九三一。冰心

如果你们撕脱你们的衣囊,却不丢弃在任何人的道上,有谁能把你带去受审呢?

假如那是个你们所要废黜的暴君,先看他的建立在你心中的宝座是否毁坏。

但是不要让那些冀求深的人,对冀求浅的人说:“你为什么这般迟钝?”

你们有和平,不就是那表现好魄力的宁静和鼓励么?

于是一个织工说,请给我们谈衣服。

于是他的精魂向着他们呼唤,说:

我照见了你们的高峰与危崖,以及你们思想和愿望的徘徊的云影。

那时我要站在你们中间,一个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那些放下了耕田的犁耙,停止了榨酒的轮子的人们,我将给他们什么呢?

一个开饭店的老人说,请给我们谈饮食。

让你对爱的了解毁伤了你自己;而且甘愿地喜乐地流血。

虽然你们在冬天的时候,拒绝了春日。

我将空虚黑暗地举起我的灯,守夜的人将要添上油,也点上火。

也别忘了大地是欢喜和你的赤脚接触,风是希望和你的头发游戏的。

在夜的寂静中,我曾在你们的衔市上行走,我的心魂曾进入你们的院宅。

于是一个天文家说,夫子,时光怎样讲呢?

这时他用阿拉伯文写了许多的书,有些已译成欧洲各国的文字。以后又用英文写了几本,如《疯人》(Themadman,1918),《先驱者》(TheForerunner,1920》,(TheProphet,1923),《人子的耶稣》(JesustheSonofMan,1928)等,都在纽约克那夫书店出版——。是他的最受欢迎的作品。

让你的肴馔摆在祭坛上,那是丛林中和原野上的纯洁清白的物品,为更纯洁清白的人们而牺牲的。

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睡梦中在烟雾里蹒跚,自求觉醒。

当在市场上,你们这些海上、田中和葡萄园里的工人,遇见了织工、陶工和采集香料的——就当祈求大地的主神,临到你们中间。来圣化天秤,以及那较量价值的核算。

这溪流还有一次转折,一次林中的潺钅从,然后我要到你这里来,无量的涓滴归向这无量的海洋。

当你们的白日不是没有牵挂,你们的黑夜也不是没有愿望与忧愁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同我们到田间,或者跟我们的兄弟到海上去撒网;因为海与陆地,对你们也和对我们一样地慈惠。”

当你在睡梦中,舌头无意识地摆动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你还不要离开我们。

在你们离开市场以前,要看着没有人空手回去。

这不是今日我脱弃了一件衣裳,乃是我用自己的手撕下了自己的一块皮肤。

到你的田野和花园里去,你就知道在花中采蜜是蜜蜂的娱乐;但是,将蜜汁送给蜜蜂也是花的娱乐。

我所要捕取的,只是你们在天空中飞行的大我。

当你的灵性随风飘荡的时候,你孤零而失慎地对别人也就是对自己犯了过错。

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

你们将生命的更深的渴求给予了我。

不要忘了我还要回到你们这里来。

于是一个女冠说,请给我们谈祈祷。

但还有比欢笑还甜柔,比想望还伟大的东西流到。那是你们身中的无穷性;你们在这巨人里面,都不过是血脉与筋腱,在他的吟诵中,你们的歌音只不过是无声的颤动。

他说:

我常听见你们论议到一个犯了过失的人,仿佛他不是你们的同人,只象是个外人,是个你们的世界中的闯入者。

我却要说,连那圣洁和正直的,也不能高于你们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奸邪的懦弱的,也不能低于你们心中的极恶。

因为他的时间是满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满你的空腹。

我却要对你们说,它们是不能分开的。

你们的衣服掩盖了许多的美,却遮不住丑恶。

你们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人的需要会变换,但他的爱是不变的,他的“爱必满足需要”的愿望,也是不变的。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在生命揭露圣洁的面容的时候的美,就是生命。但你就是生命,你也是面纱。

实际上,你却不是谈她,只是谈着你那未曾满足的需要。

被杀者对于自己的被杀不能不负咎,被劫者对于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责。

正直的人,对于恶人的行为,也不能算无辜。

因为你饥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寻求平安。

他说: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于是那女冠又说:请给我们讲理性与热情。

但是当你们建造沙塔的时候,海洋又送许多的沙土上来,到你们毁坏那沙塔的时候,海洋又与你们一同哄笑。

在冬日,当你斟酒的时候,你的心要对每一杯酒歌唱;让那歌曲成为一首纪念秋天和葡萄园以及榨酒之歌。

也让今日用回忆拥抱着过去,用希望拥抱着将来。

我也不是不象这烟雾。

要知道一切受福的古人,都在你上头看视着。

他回答说:

而且时光岂不是也象爱,是不可分析,没有罅隙的么?

因为你黄昏时有家可归,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也有个归宿。

你们不是幽闭在躯壳之内,也不是禁锢在房舍与田野之中。

只在那时,你们才知道那直立与跌倒的,只是一个站在侏儒性的黑夜与神性的白日的黄昏中的人,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也不高于那最低的基石。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苦痛。

但岂不是你们对我的日夜的关怀,使我的饮食有味,使我的魂梦甜美么?

当你在城里盖一所房子之前,先在野外用你的想象盖一座凉亭。

你们也说过:“他和山林谈论却不和人说话。

甚至于你进入殿宇,只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纳。

一会儿的工夫,我的愿望又要聚些泥土,形成另一个躯壳。

我虽不像风那样地迅急,我也必须去了。

别人曾来到这里,为了他们在你们信仰上的黄金般的应许,你们所付与的只是财富、权力与光荣。

但等到我的声音在你们的耳中模糊,我的爱在你们的记忆中消灭的时候,我要重来。

对于自己不能蜕脱,却把一切蛇豸称为赤裸无耻的老蛇的人,又当如何?

以及那不是功德,也不是反省,只是在凿石或织布时灵魂中永远涌溢的一种叹异,一阵惊讶么?

不如和施者在礼物上一齐展翅飞腾;因为过于思量你们的欠负,就是怀疑了那以慈悲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人的仁心。

于是爱尔美差开口了,说,现在我们愿意问“死”。

假如你们的帆或舵破坏了,你们只能泛荡、飘流,或在海中停住。

最自由的歌声,不是从竹木弦线上发出的。

你们只向着阳光行走的人,地上哪种的映影能捉住你们呢?

你们这乘风遨游的人,哪种的风信旗能指示你们的路程呢?

在你们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缘满苹花的大橡树。

我不过用言语说出你们意念中所知道的事情。

假如你进入殿宇,只为要卑屈自己,你也并不被提高。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你们纵能闷住鼓音,松了琴弦,但有谁能禁止云雀不高唱?

既然你们必须杀生为食,而且从新生的动物口中夺他的母乳来止渴,那就让他成为一个敬神的礼节罢。

当你的朋友向你倾吐胸臆的时候,你不要怕说出心中的“否”,也不要瞒住你心中的“可”。

这一天完结了。

那感悦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

那夜中张目的枭鸟,他的眼睛在白昼是盲瞎的,不能揭露光明的神秘。

因为若不是在这阔大的空间里,爱能达到多远呢?

但那在你里面无时间性的我,却觉悟到生命的无穷。

但若是在你的意想里,你定要把时光分成季候,那就让每一季候围绕住其他的季候。

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

但若不是在你们了解的晓光中,折断了缝结你们昼气的锁链,你们怎能超脱你们的白日和黑夜呢?

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你愿知道死的奥秘。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你们虽烧毁你们的律书,倾全海的水来冲洗你们法官的额,也不能把它抹掉。

连那失错的言语,有时也能激动柔弱的舌头。

在他们灵魂的静默中,他们说了这些话;但是他们若再静默些,他们就知道我所要网罗的,只是你们的欢乐和哀痛的奥秘。

转面向着大众,他提高了声音说:

他回答说:

甚至于像那些囚奴,在诛戮他们的暴君之前卑屈,颂赞。

不如说是当那些事物包围住你的生命,而你却能赤裸地无牵挂地超腾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因为在那时候,你要知道万物的潜隐的目的,你要祝福黑暗,如同祝福光明一样。

这样,当你们的自由脱去他的镣铐的时候,他本身又变成更大的自由的镣铐了。

你要把时光当做一条溪水,您要坐在岸旁,看它流逝。

除了它通过你的嘴唇所说的它自己的言语之外,上帝不会垂听你的言语。

你们又将怎样刑罚一个肉体受戮,而在他自己是心灵遭灭的人?

所以你要知道,我将在更大的沉默中归来。

你们也像四季。

但这不完全是真的。你们也是坚牢的链环中最坚牢的一环。

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当他的翅翼围卷你们的时候,屈服于他,虽然那藏在羽翮中间的剑刃许会伤毁你们。

于是有个每年进城一次的隐士,走上前来说:给我们谈逸乐。

你果园里的树木,和牧场上的羊群,却不这样说。

我愿意你们全心全意地歌唱,我却不愿你们在歌唱中迷恋。

但若是你爱,而且需求愿望,就让以下的做你的愿望罢:

于是一个辩士说,请给我们谈自由。

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因为一个隔断的院宇,不是贼窝,只不过是个隔断的院宇。

你们自然不能敬礼一客过于另一客;因为过分关心于任一客,必要失去两客的友爱与忠诚。

他说: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识的皮壳的破碎。

倘若你不是欢乐地却厌恶地工作,那还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门边,去乞求那些欢乐地工作的人的周济。

因为祈祷不就是你们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的开展么?

灵魂不只在一条道路上行走,也不是芦草似地生长。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要知道过度温存的痛苦。

对于那早赴婚筵,饱倦归来,却说“一切筵席都是违法,那些设筵的人都是犯法者”的人又当如何?

关于作者的生平,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些了。我又知道法国的雕刻名家罗丹称他为二十世纪的布莱克;又知道他的作品曾译成十八种文字,到处受到热烈的欢迎。

可怜那糜鹿不能教给龟鳖快跑。

如同酒光被忘却,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却永远被记念。

因为灵魂在一切的道路上行走。

你们的心跳曾在我的心中,你们的呼吸曾在我的脸上,我都认识你们。

你愿在意念中所了解的,能从语言中知道。

爱虽给你加冠,他也要将你钉在十字架上。他虽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你要这样做是好的。

然而若不是用爱和公平来交易,则必有人流为饕餮,有人流为饿殍。

这一天中我曾谈过别的么?

因为自我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还有什么德行比接受的勇气、信心和善意还大呢?

只有那用他的爱心,把风声变成甜柔的歌曲的人,是伟大的。

因为那真善的人,不问赤裸的人:“你的衣服在那里?”也不问那无家的人:“你的房子怎样了?”

在你们祖宗的忧惧里,他们把你们聚集得太近了。这忧惧还要稍微延长。你们的城墙,也仍要把你们的家庭和你们的田地分开的。

你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也有些人的心里隐存着真理,他们却不用言语来诉说。

也有人施与了,而不觉出施与的无痛,也不寻求快乐,也不有心为善;

于是一个农夫说,请给我们谈工作。

除了那已经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识的晓光里的东西之外,没有人能向你启示什么。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导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天文家能给你讲述他对于太空的了解,他却不能把他的了解给你。

真的,你们常在不知不觉中作乐。

精通数学的人能说出度量衡的方位,他却不能引导你到那方位上去。

因为一个人不能把他理想的翅翼借给别人。

你如能听见那梦想的微语,你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于是一个律师说,但是,我们的法律怎么样呢,夫子?

他回答说:

因为他的手腕虽重而辣,却是有冥冥的温柔之手指导着。

美是永生揽镜自照。

我们这些飘泊者,永远地寻求更寂寞的道路,我们不在安歇的时地起程,朝阳与落日也不在同一地方看见我们。

当你勇敢地走向目标的时候,你是“善”的。

但是明日,那只过虑的犬,随着香客上圣城去,却把骨头埋在无痕迹的沙土里,明日能把什么给他呢?

但当他上山的时候,忽然一阵悲哀袭来。他心里想:

他回答说:

你的一切光阴都是那在太空中鼓动的翅翼,从自我飞到自我。

果实自然不能对树根说:“你要像我,丰满成熟,永远贡献出你最丰满的一部分。”

这些事物在你里面运行,如同光明与黑影成对地胶粘着。

在这些人的胸怀中,心灵居住在有韵调的寂静里。

我们要把这真理传给我们的孩子,他们也传给他们的孩子,如此绵绵不绝。

要知道我找到了比智慧更伟大的东西。

为此我正要祝福你们:

中天的日影正照着我们,我们的半醒已变成了完满的白日,我们必须分手了。

因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找到他的清晓而焕发精神。

他说:

于是一个学者说,请你讲讲谈话。

他回答说:

爱尔美差又说,夫子,婚姻怎样讲呢?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时候,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而声音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

在你们里面,有些仍是人性,有些还不成人性。

必有一天,你的一切都要交付出来;趁现在施与罢,这施与的时机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的后人的。

所以那作恶者,若没有你们大家无形中的怂恿,也不会作恶。

因为生和死是同一的,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同一的。

但你们这些勇健而迅速的人,要警醒,不要在跛者面前颠顿,还自以为仁慈。

于是一个老道人说,请给我们谈宗教。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象你们。

你们不是在日中匍匐取暖,在黑暗里钻穴求安的一只动物,却是一件自由的物事,一个包涵大地在以太中运行的魂灵。

你将要看见。

大地在睡眠中时,我们仍在行路。

在你的希望和愿欲的深处,隐藏着你对于来生的默识;如同种子在雪下梦想,你们的心也在梦想着春天。信赖一切的梦境吧,因为在那里面隐藏着永生之门。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引导你的精神。

于是一个诗人说,请给我们谈美。

让你的最美好的事物,都给你的朋友。

假如我所说的都是真理,这真理要在更清澈的声音中,更明白的言语里显示出来。

这本书,,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美国朋友处读到的,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予我以极深的印象!一九二八年春天,我曾请我的“习作”班同学,分段移译。以后不知怎样,那译稿竟不曾收集起来。一九三○年三月,病榻无聊,又把它重看了一遍,觉得这本书实在有翻译的价值,于是我逐段翻译了。从那年四月十八日起,逐日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发表。不幸那副刊不久就停止了,我的译述也没有继续下去。

你们中间谁不感到他的爱的能力是无穷的呢?

是的,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牺牲品,刑徒更往往为那些无罪无过的人肩负罪担。

因为,若是停留下来,我的归思,在夜间虽仍灼热奋发,渐渐地却要冰冷变石了。

他磨碾你直至洁白。他揉搓你直至柔韧;然后他送你到他的圣火上去,使你成为上帝圣筵上的圣饼。

除了在风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还是什么呢?

那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律,也要把我送到那更伟大者的手里。

于是一位城中的长老说,请给我们谈善恶。

怎样才是仁爱地工作呢?

对于这些人,除了说他们是站在日中以背向阳之外,我能说什么呢?

因为,什么是“恶”,不只是“善”被他自身的饥渴所困苦么?

爱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罢;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灵魂如同一朵千瓣的莲花,自己开放着。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

一只船失了舵,许会在礁岛间无目的地飘荡而却不至于沉到海底。

当你努力要牺牲自己的时候便是“善”。

耐心的,我的船主是太耐心的了。

现在他们不能再等待了。

他在阳光中发育,在夜的寂静中睡眠;而且不能无梦。你的房屋不做梦么?不梦见离开城市,登山入林么?

因为,在果实,贡献是必需的,正如吸收是树根所必需的一样。

当你在言谈中完全清醒的时候,你是“善”的。

你和我的血都不过是浇灌天树的一种液汁。”

因为假如你进入殿宇,除了请求之外,没有别的目的,你将不能接受。

不要忘却,羞怯只是遮挡不洁的眼目的盾牌。

你颠顿而行,却也不是“恶”。

连那些跛者,也不倒行。

你的欢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无论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壮丽与辉煌,也不应当使他隐住你的秘密,遮住你的愿望。

他催眠你,只须站在你的床侧,讥笑你肉体的尊严。

我说生命的确是黑暗的,除非是有了激励;一切的激励都是盲目的,除非是有了知识;一切的知识都是徒然的,除非是有了工作;一切的工作都是空虚的,除非是有了爱。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除了那现时在你们灵魂里鼓荡的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爱于是爱尔美差说:请给我们谈爱。

他们的心灵常常是战场。在战场上,你们的理性与判断和你们的热情与嗜欲开战。

因为那知道罪与罪的刑罚的,是他,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烟雾中的侏儒。

在宁静中,你的心知道了白日和黑夜的奥秘但你的耳朵渴求听到你心的知识的声音。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讲欢乐与悲哀。

你不应当为穿门走户而敛翅,也不应当为恐触到屋顶而低头,也不应当为怕墙壁崩裂而停止呼吸。

别离的日子能成为聚会的日子么?

有人喜乐地施与,那喜乐就是他们的酬报。

他回答说:

他回答说:

他独自坐在山巅,俯视我们的城市。”

假若向太空倾吐出你们心中的黑夜是个安慰,那么倾吐出你们心中的晓光也是个欢乐。

假若在你的灵魂命令你祈祷的时候,你只会哭泣,她也要从你的哭泣中反复地鼓励你,直到你笑悦为止。

那在晓光中消散,只留下露水的田间的烟雾,要上升凝聚在云中,化雨下降。

自由岂不是你们自身的碎片?你们愿意将它抛弃换得自由么?

那是生命在宇宙的大生命中寻求扩大,而躯壳却在恐惧坟墓。

因为在梦幻中,你不能超升到比你的成就还高,也不至于坠落到比你的失败还低。

当你不与自己合一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除了相远之外,人们怎能相近呢?

在独居的寂静里,会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他们赤裸的自己,他们就想逃避。

因为理性独自治理,是一个禁锢的权力;热情,不小心的时候是一个自焚的火焰。

“你的子核要在我身中生长,你来世的嫩芽要在我心中萌茁,你的芬香要成为我的气息,我们要终年地喜乐。”

在友谊的温柔中,要有欢笑和共同的欢乐。

假如你在夜的肃默中倾听,你会听见它们在严静中说:

我恨不得你们能依靠大地的香气而生存,如同植物受着阳光、空气的供养。

快乐地在一处舞唱,却仍让彼此静独,连琴上的那些弦子也是单独的,虽然他们在同一的音调中颤动。

您的神力将您赐给我们的黑夜转为白日。

因为你的财产,岂不是你保留着的恐怕明日或许需要它们的东西么?

我给您的是我们的需要。在您把自己多赐予我们的时候,您把一切都赐予我们了。”

你们又将怎样责罚那悔心已经大于过失的人?

不要容许游手好闲的人来参加你们的买卖,他们会以言语来换取你们的劳力。

他进城的时候,众人都来迎接,齐声地向他呼唤。

噫,实话说,逸乐只是一阕自由的歌。

在交易着大地的礼物时,你们将感到丰裕而满足。

当你与朋友别离的时候,不要忧伤;因为你感到他的最可爱之点,当他不在时愈见清晰,正如登山者从平原上望山峰,也加倍地分明。

他带来的药杯,虽会焚灼你的嘴唇,那陶土却是陶工用他自己神圣的眼泪来润湿调搏而成的。

把他的举止范定在伦理之内,是把善鸣之鸟囚在笼里。

你们中间有些老人,想起逸乐时总带些懊悔,如同想起醉中所犯的过失。

有人有许多财产,却只把一小部分给人——他们为求名而施与,那潜藏的欲念,使他们的礼物不完美。

你们想起逸乐时应当带着感谢,如同秋收对于夏季的感谢。但是假如懊悔能予他们以安慰,就让他们得到安慰罢。

你们中间有的不是寻求的青年人,也不是追忆的老年人;在他们的畏惧寻求与追忆之中,他们远离一切的逸乐,他们深恐疏远了或触犯了心灵。

你接受的人们——你们都是接受者——不要掮起报恩的重担,恐怕你要把轭加在你自己和施者的身上。

这样,他们虽用震颤的手挖掘树根,他们也找到宝藏了。

因为那只寻求着要泄露自身的神秘的爱,不算是爱,只算是一个撒下的网,只网住一些无益的东西。

那在殿宇的荫影里,在弟子群中散步的教师,他不是在传授他的智慧,而是在传授他的忠信与仁慈。

你们的火焰和烟气能使风感到负载么?

当你在道旁或市场遇见你朋友的时候,让你的心灵,运用你的嘴唇,指引你的舌头。

那么,让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只算个欢乐和甜柔的聚会罢。

溶化了你自己,象溪流般对清夜吟唱着歌曲。

有谁能使人把他们的心怀敞露,把他们的狷傲揭开,使你能看出他们赤裸的价值和无惭的骄傲?

但现在他要对你呼唤,要在你面前揭露。除非临到了别离的时候,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深浅。

他回答说:

除了需要的本身之外,需要还忧惧什么呢?

连你的身体都知道他的遗传和正当的需要而不肯被欺骗。你的身体是你灵魂的琴,无论他发出甜柔的音乐或嘈杂的声响,那都是你的。

他回答说:你们喜欢立法,却也更喜欢犯法。

你对于那回忆的故乡和你更大愿望的居所的渴念,是这样地深,我们的爱,不能把你系住;我们的需求,也不能把你羁留。

因为实在说,那只是生命给与生命——你以为自己是施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证人。

“我们自己的‘高我’的上帝,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除了她做了你的言语的编造者之外,你如何能谈论她呢?

冤抑的、受伤的人说:“美是仁爱的,和柔的,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她自己的光荣中半含着羞涩,在我们中间行走。”

然而你们却不能将忏悔放在无辜者的身上,也不能将它从罪人心中取出。

如果你们跳舞却不撞击任何人的铁链,你们还怕什么法律呢?

疲乏的,忧苦的人说:“美是温柔的微语,在我们心灵中说话。

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

在夜里守城的人说:“美要与晓暾从东方一同升起。”

如同那在海滨游戏的孩子,勤恳地建造了沙塔,然后又嘻笑地将它毁坏。

他回答说: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风命令我离开你们了。

倘若你无精打采地烤着面包,你烤成的面包是苦的,只能救半个人的饥饿。

美不是一种需要,只是一种欢乐。

现在你的船儿来了,你必须归去。

你们的孩子的欢笑,和你们的青年的想望,都溪泉似地流到我的寂静之中。

你若是怨重地压榨着葡萄酒,你的怨望,在酒里滴下了奉液。

虽然在你们请我赴席的时候,我却在山中采食浆果。

这些人相信生命和生命的丰富,他们的宝柜总不空虚。

在战栗之下,牧人岂不因为他身上已有了国王的手迹而喜悦么?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

在冬日,阻雪的人说:“她要和春天一同来临,跳跃于山峰之上。”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因为怕静,就去找多话的人。

宗教岂不是一切的功德,一切的反省。

热情的人说:“不,美是一种全能的可畏的东西。

可是对于那班不以生命为海洋,不以人造的法律为沙塔的人又当如何?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消灭的恐怖,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的心中,而不在你所恐怖的人的手里。

谁能把他的信心和行为分开,把他的信仰和事业分开呢?

谁能把时间展现在面前,说“这时间是为上帝的,那时间是为我自己的;这时间是为我灵魂的,那时间是为我肉体的”呢?

或者你只有舒适和舒适的欲念,那诡秘的东西,以客人的身分混了进来渐作家人,终作主翁的么?

那穿上道德只如同穿上他的最美的衣服的人,还不如赤裸着,太阳和风不会把他的皮肤裂成洞孔。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只要说“我遇见了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我所给予的还不及应许,而你们待我却更慷慨。

在无数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时候,你也不是“恶”的。

他回答说:

何时你进去,把你的一切都带了去。

带着犁耙和铁炉,木槌和琵琶,这些你为着需要或怡情而制造的物件。

因为他们也是果实和乳香的采集者,他们带来的物事,虽系梦幻,却是你们灵魂上的衣食。

他回答说,说那话的是我么?我不也是一个听者么?

因为在钦慕上,你不能飞跃得比他们的希望还高,也不能卑屈得比他们的失望还低。

现在已是黄昏了。

在我的孤寂中,你们曾对我歌唱。为了你们的渴慕,我曾在空中建立了一座高塔。

也观望太空;你将看见他在云中行走,在电中伸臂,在雨中降临。

你将看见他在花中微笑,在树中举手挥动着。

他回答说:

在日中的时候,工人和旅客说:“我们曾看见她凭倚在落日的窗户上俯视大地。”

不要想你能导引爱的路程,因为若是他觉得你配,他就导引你。

因为他们必会找到逸乐,但不止找到她一个人;她有七个姊妹,最小的比逸乐还娇媚。

但是除了在生命的心中寻求以外,你们怎能寻见呢?

现在请把我们的“真我”披露给我们,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生和死中间的一切。

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你应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开展你的心。

他走下殿阶,一切的人都跟着他,他上了船,站在舱面。

的确,在“善”饥饿的时候,他肯向黑洞中览食,渴的时候,他也肯喝死水。

你们的怕死,只是像一个牧人,当他站在国王的座前,被御手恩抚时的战栗。

不期然地它要在夜中呼唤,使人们醒起,反躬自省。

可是,他岂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战栗么?

在你冀求你的“大我”的时候,便隐存着你的善性:

我是一个全能者的手可能弹奏的琴,或是一管全能者可以吹弄的笛么?

于是一位教师说,请给我们讲教授。

我的愿望能奔流如泉水,可以倾满他们的杯么?

因为生命的气息是在阳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风里。

我只要在这静止的空气中再呼吸一口气,我只要再向后抛掷热爱的一瞥,

于是那女预言者爱尔美差说:愿这一日,这地方,和你讲说的心灵都蒙福佑。

对于乐善好施的人,去寻求需要他帮助的人的快乐,比施与的快乐还大。

真的,对那把一切目的变作枯唇,把一切生命变作泉水的人,没有比这个更大的礼物了。

你却不关心它的发展,只哀悼你岁月的凋残。

清白的人,对于罪人的过犯,也不能算不染。

如果这是模棱的言语,就不必寻求把这些话弄明白。

大众都星散了,她仍独自站在海岸上,在她的心中忆念着他所说的: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如同一片树叶,除非得到全树的默许,不能独自变黄。

真的,一切在你里面运行的事物,愿望与恐怖,憎恶与爱怜,追求与退避,都是永恒地互抱着。

实话说,你们所谓的自由,就是最坚牢的锁链,虽然那链环闪烁在日光中炫耀了你们的眼目。

我预备好了。

是的,我要随着潮水归来,虽然死要遮蔽我,更大的沉默要包围我,我却仍要寻求你们的了解。

而且我这寻求不是徒然的。

于是一个男人说,请给我们讲自知。

当黑影消灭的时候,遗留的光明又变成另一种光明的黑影。

于是一个怀中抱着孩子的妇人说,请给我们谈孩子。

于是一个青年说,请给我们谈友谊。

只因你们是上帝大气中之一息,是上帝丛林中之一叶,你们也要同他一起安息在理性中,运行在热情里。

他说:

因为一个暴君怎能辖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除非他们自己的自由是专制的,他们的自尊是可羞的。

在这街市上我曾撒下过多的零碎的精神,在这山中也有过多的赤裸着行走的我所爱怜的孩子,离开他们,我不能不觉得负担与痛心。

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喜乐与哀痛。在你们的睡眠中,你们的梦就是我的梦。

真的,海洋常和天真的人一同哄笑。

在你不安于你的思想的时候,你就说话。

愿除了寻求心灵的加深之外,友谊没有别的目的。

忏悔不就是你们所喜欢奉行的法定的公道么?

不要想我说这话是要使你们彼此说:“他夸奖得好,他只看见我们的好处。”

只因为在这巨人里,你们才伟大。

我因为关心他,才关心你们,怜爱你们。

真的,慈悲自己看镜的时候,变成石像。

有什么幻像、什么期望、什么臆断能够无碍地高翔呢?

我们深深地爱了你。不过我们的爱没有声响,而又被轻纱蒙着。

他的神力把你缠系在地上,他的香气把你超升入高空,在他的永存之中,你永不死。

假如他必须知道你潮水的退落,也让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涨。

是的,他也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因为他们的步履虽然又快又稳,却没有把那绊脚石挪开。

善行自锡嘉名的时候,变成了咒诅的根源。”

你们中有人说:“那纺织衣服给我们穿的是北风。”我也说:对的,是北风,但他的机杼是可羞的,那使筋肌软弱的是他的线缕。

是呵,你们是像大海。

我愿你们把判断和嗜欲当作你们家中的两位佳客。

但是你们生长在群山、丛林和大海之中的人,能在你们心中默会它们的祈祷。

倘若这是我收获的日子,那么,在何时何地我曾撒下了种子呢?

你们的春日,和你们一同静息,它在睡中微笑,并不怨嗔。

你的心灵隐秘的涌泉,必须升溢,吟唱着奔向大海;你的无穷深处的宝藏,必须在你目前呈现。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你的苦痛的神妙必不减于你的欢乐;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

倘若这确是我举起明灯的时候,那么,灯内的火焰,不是我点上的。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我若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带了去,何等的快乐呵,但是我又怎能呢?

在你们款留我的时候,我却在庙宇的廊下睡眠。

你常说:“我要施与,却只要舍给那些配受施与者。”

这些都是他们关于美的谈说。

这里没有坟墓。

这些山岭和平原只是摇篮和垫脚石,无论何时你从祖宗坟墓上走过,你若留意,你就会看见你们自己和子女们在那里携手跳舞。

他回答说:

但是对于有的人,这种冀求是奔越归海的急湍,挟带着山野的神秘与林木的讴歌。

用你最小的事功来衡量你,如同用柔弱的泡沫来核计大海的威权。

你们有回忆,不就是那连跨你心峰的灿烂的弓桥么?

常常在你拒绝逸乐的时候,你只是把欲望收藏在你心身的隐处。

你们中有人责备我对于领受礼物上太狷傲、太羞怯了。

当他行走的时候,他看见从远处有许多男女离开田园,急速地赶到城边来。

这便是我的荣誉和报酬——当我到泉边饮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流水也在渴着;我饮水的时候,水也饮我。

他说完这些话,望着四周,他看见他船上的舵工凭舵而立,凝视着那胀满的风帆,又望着无际的天末。

纪伯伦一八八三年生于黎巴嫩山。十二岁时到过美国,两年后又回到东方,进了贝鲁持的阿希马大学。

也不是我遗弃了一种思想,乃是遗弃了一个用饥和渴作成的甜蜜的心。

我们是那坚牢植物的种子,在我们的心成熟丰满的时候,就交给大风纷纷吹散。

除了把呼吸从不停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扩大,无碍地寻求上帝之外,“气绝”又是什么呢?

烦躁的人却说:“我们听见她在万山中叫号,与她的呼声俱来的,有兽蹄之声,振翼之音,与狮子之吼。”

你们中有人说我高蹈,与我自己的‘孤独’对饮。

谁知道在今日似乎避免了的事情,到明日不会再浮现呢?

她不是犁痕下树皮中的液汁,也不是在兽爪间垂死的禽鸟。

我确会攀登高山,孤行远地。

但除了在更高更远之处,我怎能看见你们呢?

他们只看见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就是他们的法律。

因此,让你们的心灵把理性升到热情的最高点,让它歌唱;也让心灵用理性来引导你们的热情,让它在每日复活中生存,如同大鸾在它自己的灰烬上高翔。

为什么你要追求那不能达到的事物呢?

在你的窝巢中,你要网罗甚样的风雨,要捕取天空中哪一种虚幻的飞鸟呢?

他们为要生存而施与,因为保留就是毁灭。

你下来用我们的面包充饥,用我们的醇酒解渴罢。”

你们总在悲痛或需要的时候祈祷,我愿你们也在完满的欢乐中和丰富的日子里祈祷。

那是你身中的医士,医治你病躯的苦药。

而在你劳动不息的时候,你确实爱了生命。

我的薄暮实在可算是我的黎明么?

那以礼拜为窗户的人,开启而又关上,他还没有探访到他心灵之宫,那里的窗户是天天开启的。

我是信仰者也曾是怀疑者;因为我常常用手指抚触自己的伤痕,使我对你们有更大的信仰和认识。

你工作为的是要与大地和大地的精神一同前进。

她庆贺他,说:

你们的真我是住在云间,与风同游。

阿法利斯的民众呵,在娱乐中你们应当像花朵与蜜蜂。

于是本城的法官中,有一个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罪与罚。

还有人在无言中对我呼唤,他们说:“异乡人,异乡人,‘至高’的爱慕者,为什么你住在那鹰鸟作巢的山峰上呢?

你们有些人说:“欢乐大于悲哀。”也有人说:“不,悲哀是更大的。”

因为对于蜜蜂,花是它生命的泉源,对于花,蜜蜂是它恋爱的使者,对于蜂和花,两下里,娱乐的授受是一种需要与欢乐。

谁知道水晶就是凝固的云雾呢?

加入我们罢。

凭着这信仰和认识,我说:

不是你的呼吸使你的骨骼竖立坚强么?

因为从我弓上射出的箭儿,有许多只是瞄向我自己的心胸的。

你要在生长的时间中去找他。

你们这些愿意了解公道的人,若不在大光明中视察一切的行为,你们怎能了解呢?

但除了你们自己也做个调停者,做个你们心中的各分子的爱者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当你以身布施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施与。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我能谈你们的善性,却不能谈你们的恶性。

音乐家能给你唱出那充满太空的韵调,他却不能给你那聆受韵调的耳朵和应和韵调的声音。

只要你进到了那冥冥的殿宇,这就够了。

如果你们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门前敲碎你们的镣铐,那种人造的法律能束缚你们么?

假如那是你们所要废除的一条不公平的法律,那法律却是你们用自己的手写在自己的额上的。

还有这个,虽然这些话会重压你的心: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我的水手们,听见了那更大的海的啸歌,他们也耐心地听着我。

不然又怎样呢?

当你在井泉充溢的时候愁渴,那你的渴不是更难解么?

山泉已流入大海,那伟大的母亲又把他的儿子抱在胸前。

你们这些愿持公正的法官,你们将怎样裁判那忠诚其外而盗窃其中的人?

太阳对于他们,不只是一个射影者么?

他在我们心上闭合,如同一朵莲花在她自己的明日上合闭。

在这里所付与我们的,我们要保藏起来。

思想是天空中的鸟,在语言的笼里,也许会展翅,却不会飞翔。

那重载的船舶,停在你的岸边待潮。你们虽像大海,也不能催促你的潮水。

假如你要认识上帝,就不要做一个解谜的人。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我向你们,和我曾在你们中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不过是昨天,我们曾在梦中相见。

他对自己说:

哲人们曾来过,将他们的智慧给你们。我来却是领取你们的智慧:

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在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个梦中,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你将要听见。

从人民口里发出的同心的悲号,在尘沙中飞扬,在海面上奔越,如同号角的声响。

只有爱尔美差静默着,凝望着,直至那船渐渐消失在烟雾之中。

对于那喜爱羁轭,却以林中的麋鹿为流离颠沛的小牛的人又当如何?

那蒙在你眼上的轻纱,也要被包扎这纱的手揭去;那塞在你耳中的泥土,也要被那填塞这泥土的手指戳穿。

(,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9月初版。)

正文 南归——贡献给母亲在天之灵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归来,住了一个多月又走了。他从上海十月三十日来信说:“……今天下午到母亲墓上去了,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阳光立刻出来。母亲有灵!我照了六张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来了。姊姊!上次离国时,母亲在床上送我,嘱咐我,不想现在是这样的了!……”

我的最小偏怜的海上飘泊的弟弟!我这篇《南归》,早就在我心头,在我笔尖上。只因为要瞒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独自,无人劝解时,得到这震惊的消息,读到这一切刺心刺骨的经过。我挽住了如澜的狂泪,直待到你归来,又从我怀中走去。在你重过飘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参拜了慈亲的坟墓之后,我才来动笔!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颤栗相顾,都已做了无母之儿,海枯石烂,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我们的份了!我纵然尽写出这深悲极恸的往事,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现在我不妨解开血肉模糊的结束,重理我心上的创痕。把心血呕尽,眼泪倾尽,和你们恣情开怀的一恸,然后大家饮泣收泪,奔向母亲要我们奔向的艰苦的前途!

我依据着回忆所及,并参阅藻的日记,和我们的通信,将最鲜明,最灵活,最酸楚的几页,一直写记了下来。我的握笔的手,我的笔儿,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从城中归来,客厅桌上放着一封从上海来的电报,我的心立刻震颤了。急忙的将封套拆开,上面是“……母亲云,如决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头来,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说:“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我点点头。上楼来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下楼用饭之先,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据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我说无论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猪圈,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下了船票。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亲决不会在火车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说身体要紧,无论怎样,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泪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后的几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装,清理剩余手续之中。那几天又特别的冷。朔风怒号,楼中没有一丝暖气。晚上藻和我总是强笑相对,而心中的怔忡,孤悬,恐怖,依恋,在不语无言之中,只有钟和灯知道了!

杰还在学校里,正预备大考。南归的消息,纵不能瞒他,而提到母亲病的推测,我们在他面前,总是很乐观的,因此他也还坦然。天晓得,弟弟们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赖我。他以为姊姊一去,母亲的病是不会成问题的。可怜的孩子,可祝福的无知的信赖!

十八日的下午四时二十五分的快车,藻送我到天津。这是我们蜜月后的第一次同车,虽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乐,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结的薄雪,窗隙吹进砭骨的冷风,斜日黯然,我已经觉得腹痛。怕藻着急,不肯说出,又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不住的喝热茶。七点多钟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动了。好容易挣出站来,坐上汽车,径到国民饭店,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你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发作一两次。每次都痛彻心腑,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小时。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直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绝对的肯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紧,直到夜中三点。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后,才渐渐的缓和,转过身来对坐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他也强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严严的盖上被。我觉得刚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事实,都到心上来了。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一夜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我思前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的坐着。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流着泪告诉我:“你病得这样!

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这时单身走!……”他说着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神与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还是藻先振起精神来,提议到梁任公家里,去访他的女儿周夫人,我无力的赞成了。到那里蒙他们夫妇邀去午饭。席上我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觉得精神较好。周夫人对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国,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挚之言,句句使我闻之心惊胆跃,最后实在坐不住,挣扎着起来谢了主人。发了一封报告动身的电报到上海,两点半钟便同藻上了顺天船。

房间是特别官舱,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烟囱从屋角穿过。上铺已有一位广东太太占住,箱儿篓子,堆满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简单,只一副卧具,一个手提箱。藻替我铺好了床,我便蜷曲着躺下。他也蜷伏着坐在床边。门外是笑骂声,叫卖声,喧呶声,争竞声;杂着油味,垢腻味,烟味,咸味,阴天味;一片的拥挤,窒塞,纷扰,叫嚣!,我忍住呼吸,闭着眼。

藻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爱,我恨不能跟了你去!这种地方岂是你受得了的!”我睁开眼,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也是人类中之一!”

直挨到夜中九时,烟卤旁边的横床上,又来了一位女客,还带着一个小女儿。屋里更加紧张拥挤了,我坐了起来,拢一拢头发,告诉藻:“你走罢,我也要睡一歇,这屋里实在没有转身之地了!”因着早晨他说要坐三等车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嘱咐他:“天气冷,三等车上没有汽炉,还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并不在于这情感用事上面!”他答应了我,便从万声杂沓之中挤出去了。

——到沪后,得他的来信说:“对不起你,我毕竟是坐了三等车。试想我看着你那样走的,我还有什么心肠求舒适?即此,我还觉得未曾分你的辛苦于万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将剩下的车费在市场的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书了……”——这几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见唐沽的碎裂的冰块,和大海的洪涛。人气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内,只听得人们的呕吐。饭厅上,茶房连叠声叫“吃饭咧!”以及海客的谈时事声,涕唾声。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心身于度外,不饮不食,只求能睡,并不敢想到母亲的病状。睡不着的时候,只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蓝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过眼前的地狱景况于万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缓缓的开进吴淞口,我赶忙起来梳头著衣,早早的把行装收拾好。上海仍是阴天!我推测着数小时到家后可能的景况,心灵上只有战栗,只有祈祷!江上的风吹得萧萧的,寒星般的万船楼头的灯火,照映在黄昏的深黑的水上,画出弯颤的长纹。晚六时,船才缓缓的停在浦东。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脚夫和接水,我连和他们说话的胆量都没有,只把门紧紧的关住,等候家里的人来接。直等到七时半,客人们都已散尽,连茶房都要下船去了。无可奈何,才开门叫住了一个中国旅行社的接客,请他照应我过江。

我坐在颠簸的摆渡上,在水影灯光中,只觉得不时摇过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过了几只横渡的白篷带号码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淋漓精湿的石阶上,踏上了外滩。大街楼顶广告上的电灯联成的字,仍旧追逐闪烁着,电车仍旧是隆隆不绝的往来的走着。我又已到了上海!万分昏乱的登上旅行社运箱子的汽车,连人带箱子从几个又似迅速又似疲缓的转弯中,便到了家门口。

按了铃,元来开门。我头一句话,是“太太好了么?”他说:“好一点了。”我顾不得说别的,便一直往楼上走。父亲站在楼梯的旁边接我。走进母亲屋里,华坐在母亲床边,看见我站了起来。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声“妈!”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会得!比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额上似乎也黑了。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能说一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

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这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一般的僵冷。——据说是在外滩等到七时。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不知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他只得转了回来。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

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

“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的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的问:

“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

“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连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镑镑的朝雾!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头几天,我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起来,直至天明。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冷。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炉边穿衣裳,母亲慢慢的倒过头来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着!”我答应了,她又说:

“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

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汗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的白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我像观世音了。”我也笑说:“也像圣母呢!”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被头。

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语音轻得似天半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她谈着她婚后的暌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说:

“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

‘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使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可是她的老病“胃痛”和“咳嗽”又回来了。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服药,如“胃活”“止咳丸”之类,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几天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忍着心肠,顺着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欢呼声,爆竹声不停。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旧式的种种规矩,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父亲说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上,我们也是甘心情愿的!”

——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钢棺也是父亲和我亲自选定的。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这样又过了几天。母亲有时稍好,微笑的躺着。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亲的脸叫“奶奶”。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痛的时候,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

母亲说:“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病中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花上,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彻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而我的最可敬爱的母亲,对于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静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这是上天赐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们知道母亲决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的点缀一下。一清早起来,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红缎子棉袍,抱到床前,说给奶奶拜年。桌上摆上两盘大福桔,炉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红纸条束起。又买了十几盏小红纱灯,挂在床角上,炉台旁,电灯下。我们自己也略略的妆扮了,——我那时已经有十天没有对镜梳掠了!我觉得平常过年,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起劲!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抱着最苦恼的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的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恐惧着这同在的光阴!这样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狱!世间有这样痛苦的人呵,你们都有了我的最深极厚的同情!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带到三层楼上。母亲平时对于穿著,是一点不肯含糊的。好的时候遇有出门,总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的叮咛嘱咐了。告诉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样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袜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而我的心灵,更有万倍的僵冻!

回来脱了外衣,走到母亲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问我:“睡足了么?”我笑说:“睡足了。”因又谈起父亲的生日——阳历一月三日,阴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亲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结婚的。因着母亲病了,父亲曾说过不做生日,而父母亲结婚四十年的纪念,我们却不能不庆祝。这时父亲,涵,华等都在床前,大家凑趣谈笑,我们便故作娇痴的佯问母亲做新娘时的光景。母亲也笑着,眼里似乎闪烁着青春的光辉。她告诉我们结婚的仪式,赠嫁的妆奁,以及佳礼那天怎样的被花冠压得头痛。我们都笑了。爬在枕边的小菊看见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声娇笑。这时,眼前一切的悲怀,似乎都忘却了。

第二天晚上为父亲暖寿。这天母亲又不好,她自己对我说:“我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从前看弹词,每到人临危的时候总是说‘一日轻来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时的景象了。”我们都忙笑着解释,说是天气的关系,今天又冷了些。母亲不言语。但她的咳嗽,愈见艰难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劲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剧烈了,每次痛起,面色惨变。——晚上,给父亲拜寿的子侄辈都来了。涵和华忙着在楼下张罗。我仍旧守在母亲旁边。母亲不住的催我,快拢拢头,换换衣服,下楼去给父亲拜寿。我含着泪答应了。草草的收拾毕,下得楼来,只看见寿堂上红烛辉煌,父亲坐在上面,右边并排放着一张空椅子。

我一跪下,眼泪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赶紧就上楼去,大家都默然相视无语。

夜里母亲忽然对我提起她自己儿时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岁便没了母亲!你外祖母是痨病,那年从九月九卧床,就没有起来。到了腊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轮流伺候着。我那时还小,只记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气,你外祖父便叫老妈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边去了。

从那时起,我便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叹了一口气,“腊八又快到了。”我那时真不知说什么好。母亲又说:“杰还不回来——算命的说我只有两孩子送终,有你和涵在这里,我也满意了。”

父亲也坐在一边,慢慢的引她谈到生死,谈到故乡的茔地。父亲说:“平常我们所说的‘弧死首丘’,其实也不是……”母亲便接着说:“其实人死了,只剩一个躯壳,丢在哪里都是一样。何必一定要千山万水的运回去,将来糊口四方的子孙们也照应不着。”

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了,在轮替休息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眼泪洗面。我知道我的枕头永远是湿的。到了时候,走到母亲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会怎样的小心伏侍。这次他却使我有无限的惊奇!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

我在旁静守着,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伏侍母亲,竟像父亲调护女儿!他常对我说:“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两个弟弟!杰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厂实习去了。母亲的病态,他算是一点没有看见。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见得会回来。母亲对于楫,似乎知道是见不着了,并没有怎样的念道他。却常常的问起杰:“年假快到了,他该回来了罢?”一天总问起三四次,到了末几天,她说:“他知道我病,不该不早回!做母亲的一生一世的事,……”我默然,母亲哪里知道可怜的杰,对于母亲的病还一切蒙在鼓里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我说了好几次:

“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来诊。照样的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腻烦了。我们立刻商量去请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秋天也替她看过的。到了黄昏,大夫来了。我接了进来,他还认得我们,点首微笑。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颤声的问:“怎么样?”

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病人懂得英文么?”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他低声说:

“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却经大夫一说破,便似乎全幕揭开了。一场悲惨的现象,都跳跃了出来!送出大夫,在甬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又赶紧的彼此解劝说:“别把眼睛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亲床前说:“医生说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的会好了。”母亲点一点头。我们又说:“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领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说过种种无知,痴愚,狂妄的话语,我说:“我愿遍尝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愿遍尝。”又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又说:“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大。”其实所谓之“神秘”“伟大”,都是未经者理想企望的言词,过来人自欺解嘲的话语!

我宁可做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我不愿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

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没有半分方法。

待到雨过天青,已另是一个世界。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叶,只有曾经风雨的凋零的躯壳与心灵。霎时前的浓郁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时你反要自诧!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从前种种怡然畅然,无识无忧的生活!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但这又有谁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罢,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

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矇矇卑卑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过了两夜。母亲的痛苦,又无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热,无论多冷,被总是褪在胸下;炉火的火焰,也隔绝不使照在脸上(这总使我想到《小青传》中之“痰灼肺然,见粒而呕”两语),每一转动,都喘息得接不过气来。大家的恐怖心理,也无限量的紧张了。我只记得我日夜口里只诵祝着一句祈祷的话,是:“上帝接引这纯洁的灵魂!”这时我反不愿看母亲多延日月了,只求她能恬静平安的解脱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着我喘息着说:“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静!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话最动我心!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哽咽塞住了!

张妈在旁边,抚慰着我。母亲似乎又入睡了。张妈坐在小凳上,悄声的和我谈话,她说:

“太太永远是这样疼人的!

秋天养病的时候,夜里总是看通宵的书,叫我只管睡去。半夜起来,也不肯叫我。我说:

‘您可别这样自己挣扎,回头摔着不是玩的。’她也不听。她到天亮才能睡着。到了少奶奶抱着菊姑娘过来,才又醒起。”

谈到母亲看的书,真是比我们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从小说,弹词,到杂志,报纸,新的,旧的,创作的,译述的,她都爱看。平常好的时候,天天夜里,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总到十一二点才睡。晨兴绝早,梳洗完毕,刀尺和书,又上手了。她的针线匣里,总是有书的。她看完又喜欢和我们谈论,新颖的见解,总使我们惊奇。有许多新名词,我们还是先从她口中听到的,如“普罗文学”之类。我常默然自惭,觉得我们在新思想上反像个遗少,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亲呻吟声惊醒,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罢,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

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

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

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时是夜中三点,我和父亲战栗着相倚至晨四时。母亲睡容惨淡,呼吸渐渐急促,不时的干咳,仍似日间那种咳不出来的光景,两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唤醒华和涵,他们一齐惊起,睡眼矇卑的走到床前,看见这景象,都急得哭了。华便立刻要去请大夫,要解药,父亲含泪摇头。涵过去抱着母亲,替她抚着胸口。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母亲如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直到小菊醒了,我们抱她过来坐在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奶奶”。她唤了有几十声,在她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动。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的扶起。母亲仍是矇矇卑卑的,只眼皮不时的动着。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这一天的工夫,我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这一天比十年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的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我说的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的说:“以后无论怎样,不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肠都断了。涵弟直哭着说:

‘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连小菊也都急哭了。母亲看……”母亲听着,半晌说:“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觉。”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

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

“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

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涵不住的剥着桔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战兢的拿起一看,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是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录如下:

亲爱的杰和藻:

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日子多了,渐渐停止。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具美国的钢棺。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旁边点上一对白烛。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堂中庄严,如入寺殿。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膏制成的慈像一般!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棺前仍旧点着一对高高的白烛。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旁边了!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的身分。客人散尽,我们回家来,家里已洒扫清楚。我们穿上灰衫,系上白带,为母亲守孝。

家里也没有灵位。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欢的。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母亲的!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草树葱笼,地方清旷,同公园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母亲病时曾说:“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不过我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

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正月十一晨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的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

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桔——是我们昨天黄昏,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桔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的飘逸和可爱。

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黄昏事毕回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大哭说:“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哭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坐。只见炉台上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在这针徐徐的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华和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九时四十五分!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再走到九时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天从那里透进微明来,那个床没有了,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空虚,千愁万绪,都从晓枕上提起。思前想后,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虽然有人劝我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围的人对她的疼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姊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的哀启。我又何必来敷衍一段,使他们看了觉得不完全不满意的东西?

虽然没有写哀启,我却在父亲下泪搁笔之后,替他凑成一副挽联。我觉得那却是字字真诚,能表现那时一家的情感!

联语是:

死别生离,儿辈伤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载春光顿歇,那忍看稚孙弱媳,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

在那几天内,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从寓所走到殡仪馆参谒母亲的遗容之外,我们都不出门。从殡仪馆归来,照例是阴天。进了屋子,刚擦过的地板,刚旺上来的炉火——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炉边一坐,大家都觉得此心茫茫然无处安放!我那几天的日课,是早晨看书,做活计。下午多有戚友来看,谈些时事,一天也就过去。到了夜里,不是呆坐,就是写信。

夜中的心情,现在追忆已模糊了,为写这篇文章,检出旧信,觉得还可以寻迹:

藻:

真想不到现在才能给你写这封长信。藻,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

前日打起精神,给你和杰弟写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肠寸断。……这两天家中倒是很安静,可是更显出无边的空虚,孤寂。我在父亲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伤心,其实我躺下也睡不着。中夜惊醒,尤为难过,……——摘录一月十三信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就拿今晚来说,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涵和华在他们屋里;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亲屋内。四周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凄凉。连炉炭爆发的声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联忆。这种一人独在的时光,我已过了好几次了,我真怕,彻骨的怕,怎么好?

因着母亲之死,我始惊觉于人生之极短。生前如不把温柔尝尽,死后就无从追讨了。我对于生命的前途,并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沉没。

这情爱之杯,我要满满的斟,满满的饮。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无定,何等的虚空呵!

千言万语仍回到一句话来,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过重。但是我们仍不能不饮鸩止渴,仍从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盾呵!

写信的地方,正是母亲生前安床之处。我愈写愈难过了,愈写愈糊涂了。若再写下去,我连气息也要窒住了!——摘录一月十八夜信一月二十六夜,因为杰弟明天到家,我时时惊跃,终夜不寐,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在风雪中归来,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胆俱碎!二十七日下午,报告船到。

涵驱车往接,我们提心吊胆的坐候着,将近黄昏,听得门外车响,大家都突然失色。华一转身便走回她屋里。接着楼梯也响着。涵先上来,一低头连忙走入他屋里去了。后面是杰,笑容满面,脱下帽子在手里,奔了进来。一声叫“妈”,我迎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突然站住呆住了!那时惊痛骇疾的惨状,我这时追思,一枝秃笔,真不能描写于万一!雷掣电挈一般,他垂下头便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腿,猛咽得闭过气去。缓了一缓,他才哭喊了出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时一片哭声之中涵和华也从他们屋里哭着过来。父亲拉着杰,泪流满面。婢仆们渐渐进来,慢慢的劝住,大家停了泪。

杰立刻便要到殡仪馆去,看看母亲的遗容。父亲和涵便带了他去。回来问起母亲病中情状,又重新哭泣。在这几天内,杰从满怀的希望与快乐中,骤然下堕。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几次。我们只有勉强劝慰。幸而他有主见,在昏迷之中,还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开吊。礼毕,涵因有紧急的公事,当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亲曾说命里只有两个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在涵未走之前,我们大家聚议,说下葬之后,我们再看不见母亲了,应该有些东西殉葬,只当是我们自己永远随侍一般。我们随各剪下一缕头发,连父亲和小菊的,都装在一个小白信封里。此外我自己还放入我头一次剃下来的胎发(是母亲珍重的用红线束起收存起来的)以及一把“斐托斐”(PhiTauPhi)名誉学位的金钥匙。这钥匙是我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时不大带它,而在我得到之时,却曾与母亲以很大的喜悦。这是我觉得我的一切珍饰,都是母亲所赐与,只有这个,是我自己以母亲栽培我的学力得来的。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坚逾金石的爱感的心,在我未死之前,先随侍母亲于九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时,我们一家收拾了都到殡仪馆。送葬的亲朋,也陆续的来了。我将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儿,用别针别在棺盖里子的白绫花上。父亲俯在玻璃盖上,又痛痛的哭了一场。我们扶起父亲,拭去了盖上的眼泪,珍重的将棺盖掩上。自此我们再无从瞻仰母亲的柔静慈爱的睡容了!

父亲和杰及几个伯叔弟兄,轻轻的将钢棺抬起,出到门外,轻轻的推进一辆堆满花圈的汽车里。我们自己以及诸亲友,随后也都上了汽车,从殡仪馆徐徐开行。路上天阴欲雨,我紧握着父亲的手,心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父亲惨然的望着我。

二时半到了虹桥万国公墓,我们又都跟着下车,仍由父亲和杰等抬着钢棺。执事的人,穿着黑色大礼服,静默前导。

到了坟地上,远远已望见地面铺着青草似的绿毡。中央坟穴里嵌放着一个大水泥框子。

穴上地面放着一个光辉射目的银框架。架的左右两端,横牵着两条白带。钢棺便轻轻的安稳的放在白带之上。父亲低下头去,左右的看周正了。执事的人,便肃然的问我说:“可以了罢?”我点一点首,他便俯下去,拨开银框上白带机括。白带慢慢的松了,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便平稳的无声的徐徐下降。这时大家惨默的凝望着,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钢棺降下地面时,万千静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来,挣出张妈的怀抱,向前走着说:“奶奶掉下去了!

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这时大家又都支持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几个人夫,抬过水泥盖子来,平正的盖上。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泥。水泥框从此封锁。从此我们连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大家向着这一杯香云似的土丘行过礼。这简单严静的葬礼,便算完毕了。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丝的春雨。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宇间充满了绝望,无告,与迷茫!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可怜的孩子呵!我们竟到了今日之一日!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我在二月五夜寄给藻的信上说:

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幻梦!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只有海外的楫,在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九月七日晨,阴。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床前。我们握着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海上的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练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欢喜,又伤心。他只四面的看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大哥并没有告诉我。船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送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过上海,亲友来接,也没有人告诉我。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阑远眺。那是母亲生我之地!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来,埋头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到了天津,二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偎依慈怀的温甜的梦,到得家来,一切都空了!忍心呵,你们!”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是呵,我们都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告诉杰;涵不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生生的突然的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

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安放!藻迎面坐着,也在写他的文字。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园,海淀,北平。惊爱如同一阵风

惊爱如同一阵风,在车中,他指点我看西边,雨后,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红!再也叫不觉这死寂的朦胧,

我的心好比这深灰色的天空,这一片晚霞,是一声钟!敲进我死寂的心宫,

千门万户回响,隆——隆,隆隆的洪响惊醒了我的诗魂。在车中,他指点我看西边,

雨后,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红。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六日,在车中。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10月20日《北斗》第2期。)

正文 我劝你

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虽然我晓得

只有女人的话,你不爱听。

曾费过一番沉吟。

单看你那副身段,那双眼睛。

(只有女人知道那是不容易)

还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灵。

他洒下满天的花雨,

他对你诉尽他灵魂上的飘零,

他为你长作了天涯的羁旅。你是王后,他是奚奴;

他说:妄想是他的罪过,

他为你甘心伏受天诛。

你爱听这个,我知道!这些都投合你的爱好,

你的骄傲。

这美丽的名词随他去创造。这些都只是剧意,诗情,

别忘了他是个浪漫的诗人。

不说了!你又笑我对你讲圣书。

我只愿你想象他心中闷火般的痛苦,

一个人哪能永远胡涂!

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绝叫,哀呼。

他挣出他胡涂的罗网,

你留停在浪漫的中途。

你也莫调弄着剧意诗情!

在诗人,这只是庄严的游戏,你却逗露着游戏的真诚。你丢失了你的好人,诗人在他无穷的游戏里,

又寻到了一双眼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只有永远的冷淡,是永远的亲密!”

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夜

正文 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

“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

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

“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

“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

“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

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

“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

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

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

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

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

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监,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

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吃奶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新月》第3卷11期,后收入小说集《姑姑》。)

正文 记事无根而失实①

文艺新闻记者先生:

来信及二十年九月十四日的《文艺新闻》,早已收到,因忙未即复,甚歉。关于我对于普罗文学之谈话,报章所载,与我与记者所谈大有出入。至于所谓“受了卢布”之语,更无根据。因着无根据的一句话,使我受了批评,是很意外的一件事!年来外边对于我的记事和言论无根而失实者甚多,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更正过,这是头一次——希望也是末一次。专此布达,请撰安谢冰心十一月廿五日失实——冰心更正”。)

①1931年8月10日,《文艺新闻》发表冰心与文化新闻记者谈话:“普罗文学实难称为文学”。本篇为此作的更正。

正文 致梁实秋①

实秋:

你的信,是我们许多年来,从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挚痛快的好信!看完了予我们以若干的欢喜。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里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蕴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①梁实秋,作家,翻译家。1902年1月17日生,原籍浙江杭县(今余杭)。

学。1926年回国,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1931年任青岛大学外文系主任。1934年任北京大学英文系教授,后兼任系主任,同时编辑《自由评论》周刊。抗战期间,在重庆任《中央日报》副刊《平明》主编。抗战胜利后,任北京师范大学英文系教授。1987年11月病逝于台湾。

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

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

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

我近来常常恨我自己。我真应当常写作。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诗,我还能写他一二十首。无端我近来又教了书,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头痛心烦。是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种种责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进款来应用。过年我也许不干或少教点,整个的来奔向我的使命和前途。

我们很愿意见见你,朋友们真太疏远了!年假能来么?我们约了努生,也约了昭涵,为国家你们也应当聚首了。我若百无一长,至少能为你们煮咖啡!

小孩子可爱的很,红红的颊,卷曲的浓发,力气很大,现在就在我旁边玩。他长的像文藻,脾气像我,也急,却爱笑,一点也不怕生。请太太安冰心十一月廿五3月初版。)

正文 致胡适适①

昨阅报纸,知先生又抱清恙,怀念何如!风雪载途,不克进城一视,为无量歉。努生自沪来一信,兹附上清,未稔有以慰之否?

岁云暮矣,窗外西山,雪下尤凄黯可怜。此种时光,此种天气,养病最宜。我是过来人,敢请先生趁此平靖暗淡时候,多多休息也。

夫人统此,文藻嘱笔问候!谢婉莹新除夕(此信最初刊于《胡适来往书信选》(中),中华书局1979年5月出版。)

①胡适,字适之,诗人、文史学家。原籍安徽绩溪,1891年12月17日生于上海。

1910年赴美留学,1914年获康奈尔大学文学士学位,1917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哲学博士论文。同年夏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曾提倡文学改革,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著名人物。1928年任中国公学校长兼文理学院院长。1931年就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

1938年任驻美国大使。1945年9月,被任为北京大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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