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上无双 - xp1024.com
《冰上无双》


1 陨落的女王

韩露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脚上的冰鞋。

就在刚才,美国选手亚历珊德拉刚刚结束了她自由滑的表演,她完成了完美的七个组合跳,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个人记录将会在这次被正式刷新。

现在,亚历珊德拉正和她的教练激动地一边互相拥抱一边走向等分区,她这一次滑得的确非常出色,但韩露并不在乎她滑得怎么样。好吧,韩露想,这对亚历山大这个热衷于碧海蓝天、滴漏咖啡与“吃饭三分钟摆拍三小时”的早午餐的岁月静好的小*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值得鼓励。毕竟亚历山大自己都说过了,对着无数个摄像机笑着说了什么“我认为胜利其实就是战胜昨天的自己”。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因为你战胜不了别人,你只能战胜一下自己。

……至少,韩露拢了一下头发,战胜不了我。

“多少分?”韩露问。

“137.71。”回答她的人是队内特聘的运动科学专家赵之心,他今年30岁,结束在美国的研究生学业回国后,已经在花滑中心工作了六年。现在,他正在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为韩露检查着冰鞋。

“她刷新个人记录了。”赵之心补充。

“不错嘛。”韩露啧一下嘴,“亚历山大。”

赵之心无奈。

“人家叫亚历珊德拉……”

“不一样?”

那能一样吗。赵之心在心里吐槽,表面上却是笑着摇摇头后沉默了下来。

他清楚,韩露现在内心很焦躁——当然,她不焦躁的时候也不会给别人太好的脸色看,不过这个时候不太一样。

韩露正在冬奥会自选项目决赛的赛场上,她在昨天的短节目上的排名是第二名,以2.66分的微弱劣势落后于韩国选手金可儿。截至目前为止,韩露已经拿遍了除冬奥会女子单人滑冠军以外的所有国内外奖项,一旦这枚金牌也到手,她将无比完美地实现个人职业生涯的大满贯。

主场作战,大满贯。

这枚金牌的诱惑力太大了。

“把三周改成四周。”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韩露又对教练重复了一遍她的决定。决定,不是商量。韩露和其他人向来没什么好商量的,她不认为有人比她更懂拿高分的标准。

她选择的跳跃动作是勾手四周跳接后外点冰两周连跳,这个动作在世界范围内只有三位女选手完成过,即使放在男选手当中,也是一个相当具有挑战性的跳跃。一旦成功,冬奥会女单冠军的荣誉势必将被韩露收入囊中。

“你已经有了自选曲目的优势。”韩露的教练刘伯飞仍旧这么劝诫着她。刘伯飞是韩露的主管教练,他也见证了她开始练习滑冰、进入青年组、成年组、拿到无数块奖牌的整个过程。韩露在每一个阶段分别是什么样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刘伯飞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挑战这么高的跳跃难度。”刘伯飞说,“我说过了,之前编排的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这个动作足够让你反超金可儿。”

“您是觉得金可儿跳不出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

“勾手四周是什么难度,你自己应该知道。这不是练习,是正式比赛。”

“我当然知道,它的基础分就有13.6。”

“你只盯着技术难度看吗?那未来干脆发明一种新冰鞋,选手穿上就能飞起来转个十周八周得了呗?还算什么PCS?”

“我不跟您谈您的冰上美学论。”韩露坐在椅子上,抬起一只手制止刘伯飞再说下去。“我的优势和劣势,我自己知道。”

“你在这个时候上四周没有意义。”刘伯飞稍稍退让了一步,“如果你想挑战自己,你完全可以选择在以后的其他比赛上尝试。”

刘伯飞话音刚落,便看到韩露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轻蔑的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愚蠢又可笑的话一样。

韩露的长相是有点锐利的,不笑的时候更是有种天然的压迫感和威慑力,这可能放在诸如搏击或兵乓之类的运动员脸上是个优势,但作为追求艺术美感的花样滑冰运动员而言,就绝对算不上什么优点了。

在冰上,她的表演风格甚至可以用凶悍来形容,她以多周数旋转见长,在滑冰圈被称为“旋转机器”,落地冰刀点冰时毫不留情地溅出一地冰花,俨然像是一头跳跃捕食的猎豹。这在收获了一批专门被她这种少见的,凌烈彪悍的风格迷得五迷三道的粉丝的同时,也招致了不少来自裁判、媒体、评论员等等方面的非议。非议的核心无谓只有一个,即韩露选手缺乏一种女性的柔美。这是最克制的,更夸张的什么“黑寡妇”、“灭绝师太”、“其他花滑选手转圈:天鹅在湖上舞蹈;韩露选手转圈:投标枪前的准备”等等非恶意或恶意的说法全有。

这些贬驳韩露当然知道,但她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反正这不会让她少拿一块奖牌。

她是猎豹,是黑寡妇,是踩在冰刃上一路向上,无人能及的女王。

这枚金牌她必须要。

“刘教练。”韩露冷冰冰地开口,“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要上四周。”

她没有给刘伯飞继续说话的机会,而是自己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

“如果放在十年前,如果我是十八岁,我说不定还能听您一句。因为我还错得起。”

“但现在不一样,我二十八岁了,我不想等,我也等不起四年了。”

“您说我的身体条件撑不住,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会随着训练变得比现在好了。我今天跳不了四周,那代表我下一次,明年,后年,我更跳不了四周。我没有时间了。”

“我必须跳,我必须赌一把。”

她撂下这些话,到离刘伯飞尽可能远的一处位子上坐下。赵之心和工作人员察觉到了二人之间不和的气氛,谁也没敢多说什么。毕竟,这一幕已经在各个比赛中上演过不止一次了。刘伯飞偶尔能吵赢,但大多数时候的胜利者都是韩露——上难度,成功,在欢呼声中趾高气昂地走回准备区,同时得意洋洋地白上刘伯飞一眼——这是通常时候的韩露。

甚至,赵之心还看到过支持韩露的几个工作人员一起窃窃私语刘伯飞多事。

在其他人看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赵之心叹了口气。

顽固保守的老教练,和打破常规的天才运动员……

也确实有媒体是这么写的。

然而事实上则不然,已经在韩露身边待了六年之久,看着她的身体条件从巅峰一点点滑落下来的赵之心再清楚不过了。

这些年,韩露对高难度动作那些近乎变态的追求也一次次挑战着她身体的极限,同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能够做到的动作从过去的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原来能够较为轻松地做到的旋转跳跃动作也肉眼可见地变得吃力,赵之心早就察觉到,在这种不要命的训练和难度挑战之下,韩露的脚踝和跟腱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那条线已经绷得越来越紧,任何时候断掉都不奇怪。

韩露自己不知道吗?

不一定。赵之心想,但是这种时候,她恐怕就是有一种没有来由的侥幸心理,认为幸运女神会永远站在她那一边。

事实上,如果换作他自己呢?

赵之心思考着,最后象征性地紧了一下韩露的冰鞋鞋带。

她的鞋带是一种和平时不同的特殊系法,平日训练的时候,鞋带就只是绑成普通的蝴蝶结,而在正式比赛的时候,她会特意将鞋带系成一种更为复杂的梯形结。

就和小孩子们“如果明天天亮了,那么就会考好”的迷信式许愿一样。

会这么做的运动员不少,就比如刚才那位亚历珊德拉,便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把男朋友送的发带大张旗鼓地系在头上。

“我的护身符!”她这么昭告全世界。

韩露自然是不会这么招摇的,不如说她心里会觉得,让其他人看到她做这种迷信的小动作,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

所以对此,赵之心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可以了。”检查完冰鞋的松紧程度后,赵之心站起来。

如果换成他自己的话——他继续思索,那颗他一生渴望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金苹果就在头顶了,他会不想拼一把,干脆把对手远远地狠狠甩开吗?

他不敢说不会。

而且,勾手四周跳接后外点冰两周连跳……韩露的确做到过。

他像是自我欺骗一样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承认自己的确无法说服韩露,一边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默默在心中为她这一次的幸运祈祷。

“加油。”他说。

“废话。”韩露毫不留情地回答,随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要上了。

她望着正前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这场重要赛事正在全世界的各大电视台直播,花滑训练中心的大尺寸高清电视上,在韩露滑入冰场的同时,两位解说员的声音也平稳地响了起来。

“接下来出场的是世锦赛冠军,韩露。她将在这一套的自由滑中再次挑战自我,准备完成难度系数最高的四周跳。而且我们还要关注她的GOE,每个动作的完成质量。”

“她所选择的曲目是神秘园的《Dreamcatcher》,来自1999年发行的《新世纪的曙光》这张专辑。Dreamcatcher是一种由树枝、皮革、牛筋线编织制成的工艺品,它起源于一个印第安人的传说,18世纪,印第安人相信夜晚的空气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梦,他们用捕梦网来将梦过滤……他们相信,只有好梦才能通过捕梦网的洞,而噩梦则会被困在网中,随着次日的阳光灰飞烟灭。它是好梦与祝福的象征。我们期待韩露如何演绎这曲古老的传说。”

韩露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做出了准备动作。当清亮的女声划破冰场内冰凉的空气时,她昂起头,伸展开了手臂。

这是一支优美而悲伤的曲子,听上去和韩露的个人风格并不那么相符。但没关系,这也是花样滑冰的一个环节,人与音乐相辅相成,人为音乐提供无限可能的解读与演绎,音乐也可以激发出位于人的内部的,超出他人乃至自己想象的东西。

韩露做出了节目中的第一个跳跃——阿克塞尔两周跳,这个动作很保守,落地平稳,没有问题。她身穿一套半透明的黑色点缀银色亮片的表演服,宛如从倾泻的银河上剪下一块做成,与纯白的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一种冲击性的,摄人的美。

全场观众都屏起了神。

韩露再做出了一个勾手三周跳接后外结环三周跳,随着完美的着冰动作,她额前的发丝有几丝飘散下来,随着接续的旋转再飞散开。观众台上响起欢呼声。

刘伯飞不知何时走到了场边,和所有人一起注视着韩露的表演。

在两个旋转动作后,节目进入了后段,韩露呼吸着,计算着勾手四周跳的进入时间。

小提琴的声音由衰渐强,是时候了!

韩露毫无迟疑地起跳,刘伯飞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一、二、三、四周!

韩露咬紧牙关。

落地!

观众台上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结束了,没问题,结束了。

韩露来不及调整呼吸,直接准备进入接续的后外点冰两周连跳。现场观众还未来得及从她刚刚成功挑战勾手四周跳的兴奋感当中褪去,便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声巨大的钝响。

2 一切都结束了

假设你躺在冰场的正中。

你的神智很飘忽,你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

你看到有无数人向你跑来,他们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担忧,有人轻蔑,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神色自若,有人拿着奖牌,有人拿着石块。

有人想要拥抱你,有人想要杀死你。

你觉得,哪一侧是真实的?

……哪一侧都不是。

韩露的意识朦胧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很快便恢复了清醒。她顺利完成了勾手四周跳,但在接续的两周连跳时因后续力量不足导致落冰失败。其他人大概只听到了她跌倒的声音,但她自己却清晰地听到了一声从脚下发出的,近似于皮筋绷断的闷响。

因肾上腺素的作用,她在最初没有感到太大的疼痛,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脚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一样半点力量都使不上。之后,钻心的剧痛才向她袭来。

在现场的其他选手和一些观众忍不住站起身子的同时,在训练中心观看比赛直播的选手和工作人员也紧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刚还兴奋地高呼韩露在种种考验下勇往直前的解说员的声音也霎时低了下来,甚至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啊,韩露刚刚摔倒了。”

“真的是很可惜,可能勾手四周跳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让她支撑不住后续的跳跃了……”

“怎么回事?韩露到现在都没有站起来。”

“是……我们看到她的表情似乎很痛苦。这是哪里受伤了吗?”

“现在还是没有站起来,不要紧吧?”

“这真的是……真的是非常糟糕了。”

“现在我们看到,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进入到场内了。韩露看起来还是没有办法站起来的状态……”

“是伤到右脚了吗?”

“退到后面了……现在总之先休息观察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够继续比赛。哎呀,现在真的是非常震惊了……”

刘伯飞、赵之心和工作人员一起跑向倒在冰场正中无法起身的韩露,赵之心冲在最前面,他半蹲下去,一眼看到韩露额头沁出的冷汗,焦急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韩露摇了摇头,咬着牙挤出一句回答:“还他妈……能怎么样。”

赵之心皱着眉,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韩露的右腿足跟和小腿之间的位置,之后几乎霎时感到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怎么样?”刘伯飞压着嗓子问。

“担架都……拿来了,还能怎么样?”韩露痛得笑起来,双眼恨恨地盯着担架旁边的工作人员。“她们走着下去,我他妈被抬着下去。还不快点?”

“我没问你。”刘伯飞说。

“……”

“小赵。”刘伯飞看向赵之心,“怎么样?”

“有可能是跟腱断裂。”赵之心小声回答。

“不用说那么小声。”韩露突然说,“你还怕我听见,还不愿意让我听见吗?跟,腱,断,裂!我已经听见了。”

“你嚷嚷什么?”刘伯飞皱起眉,“用不用给你借个话筒?你跟全场广播一下你有多光荣?”

“你借啊,我怕你?”韩露不屑地笑。

“别闹了。”赵之心一边示意工作人员把韩露抬上担架,一边继续试图宽慰她。“现在还没有经过进一步诊断,不能确定就是跟腱断裂。我不想给你增加没有必要的焦虑。”

“我代表我全家谢谢赵专家,我不焦虑。”韩露躺在担架上怼了回去。

赵之心没有回话,无可奈何地跟在担架的后面一起退回选手准备区。韩露的脾气秉性他是知道的,你顺了她的意,她说不定能够认同你,一旦你对她的想法或做法提出任何形式的反对意见,便是一定不可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好话。这是一种对抗性的性格,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要和她之外的一切作战。

挨过韩露枪药的人当然不止赵之心,可以说,媒体记者们才是这些年来真正被她怼得七荤八素的人,甚至现场和她两个人拿话筒对着骂娘的都大有人在。

但俗话有说,存在即合理,你如果名声够大,便自然会有人为你的行为寻找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来支持你。韩露虽然性格恶劣,但专业技术上的确是达到了让旁人无话可说的顶级水准,粉丝在为她的每一次跳跃表演惊声尖叫的同时,甚至还自发自愿地为她成立了一个后援微博,专门收集她怼记者怼网友的视频和网页截图留着看,名曰解压。

在一次微访谈上,韩露偶然从加入了后援团的一位粉丝口中得知了这回事,她不可思议地回复:你有病吧?

粉丝:啊啊啊啊啊啊啊雨路大哥回我了!!!雨路大哥请继续骂我!!!!

韩露:……

这还不够,网友们还在她这条评论后面排起了队形:求雨路大哥骂 / 求雨路大哥骂+10086 / 雨路大哥请把我骂到呼吸困难吧!/ 雨路大哥我带了录音笔请先骂我 / 雨路大哥我已经把自己绑起来了你看到了吗来骂我吧。

韩露的微博一直没有什么意思,除了必要的宣传内容之外,基本上可以说是什么都没发过。所以,她受伤倒地之后,不少粉丝纷纷跑去她的微博留言问候,看到那条“求雨路大哥骂”的微博还在首页时,担心和难过的感情突然又深了一层。

但是韩露现在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看这些鼓励和安慰,她被抬到准备区后不久,马上就被送入了市医院接受下一步的诊断和治疗。赵之心随同去了医院,刘伯飞则留在比赛场馆内,做好了接受各方质疑和问询的准备。

最终的诊断结果与赵之心猜测的一致,韩露的右脚跟腱在这次跳跃的冲击下完全断裂,即使经过手术治疗,恢复训练也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虽然韩露那种不要命的自我挑战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全然在意料之中,但是,当事情确实就在眼前发生的时候,赵之心站在医院的走廊,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跟腱,在体育界又被称为阿格琉斯之踵。跟腱断裂造成的伤害对于运动员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不仅是花滑,在篮球、足球、短跑等等领域内,都不乏因跟腱断裂而就此与体育生涯说再见的名将。即使在经过治疗康复后重回赛场,就像裂了缝的镜子永远无法回归如初一样,他们也不可能再重新回归当年的巅峰状态。

而且——

他望着韩露的病房所在的位置。

韩露今年28岁,这在女单花滑选手当中已经算是高龄,她累积起的经验会极快地被年轻选手超越,却只能眼看着体能一步一步走着下坡路。很可能,现在这一次冬季奥运会就是她最后一次的机会。她现在受伤,经过六到十个月的伤病康复期,就算能够重新回到冰场,也已经……

也已经没有希望了。

病房里,韩露看着自己被架起的腿,心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都结束了,一切。

她狼狈地被抬出冰场,马不停蹄地被送到医院,宣布退出比赛,这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

从她脚下不稳跌倒开始,她的大脑都是一片混乱。虽然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嘈杂的背景音阻止了她的思考。是的,跟腱断裂了,我知道,但之后会怎么样?还没开始思考。

她骂走了最后一个来关心问询她的人,病房中真正只剩下她一个人之后,她才可以一点一点理清这件事。

那不是那条见鬼的肌腱断裂的声音,她想,那是她的人生断裂的声音。断得非常干脆,不给她留下一丁点的余地。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也许极致的绝望、愤怒与无力感一同袭来之时,反而会表现为一种极致的平静。她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叫喊,也没有抓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扔向墙壁,只是这么静静地躺着。

——在闯入者踹门进来之前。

一位身材姣好的中年女子以与自身气质全然不相符的豪放不羁的走姿踩着高跟鞋大步流星地冲到了韩露的病房门前,并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这把韩露吓了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地坐起来,在看到女子的脸时,她的脸色马上沉了下去。

“你也来道喜了?”她问。

女子将床上的韩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狠狠啧了一声:“废物。”

“时隔一年的自我介绍吗?我记住了。”韩露反唇相讥。

“腿摔了,耳朵也聋了?”女子用鞋跟不轻不重地砸了砸地面,砸出清脆的响声。“这明显是在和你打招呼。”

“滚你的蛋。”

“很好,但我没有。你是不是脑震荡了?我得帮你喊个大夫来。”

女子转身作势要喊医生,刚好看到正和医生咨询完韩露的伤情往回走的赵之心走进来。赵之心看到这个眉眼间皆是熟悉的张扬锐气的中年女子,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同时,他还嗅到了房间里的烟味,再一看,是女子指间夹着一根正在燃烧的香烟。

又来了。

赵之心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韩老师。”赵之心打了一声招呼。

“嗯。”女子点头,“你也在啊。”

“不好意思……”赵之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女子手里的烟,“这里不允许吸烟的。”

“噢,好的。但我只是拿着,我没有吸。”女子看了看赵之心,又看向韩露。“这个孩子不错,是个好人,你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她说,“起码,比那个贼眉鼠眼的要好多了。”

“真可惜,那个贼眉鼠眼的前天刚刚送了我九十九朵玫瑰花。”韩露笑。

“噢,九十九朵玫瑰花!好极了,妈妈羡慕得不得了。”女子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尖碾灭。“所以你现在幸福地躺在这里,等着他送你求婚戒指?再对你说’宝贝儿,没问题,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韩露没有回答,只倾起身子,转向站在门边的赵之心。

“赵之心。”她说,“你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3 我不会成为体操选手

韩树华,韩露的母亲。也是韩露唯一承认过的,对她的人格造成了影响的人。

——虽然并不是以他人第一反应中的那种温情脉脉的方式。

那次是这样的。十二年前,十六岁的韩露在刚刚自青年组升入成年组的第一次重大赛事上,便以一个惊人的两组四周跳击败了当时名声正盛的俄罗斯选手,拿下了大奖赛分站赛的第一个冠军。

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有不少媒体和评论家信誓旦旦地称韩露在发育后绝不可能再跳出超过一个四周,而她干脆利落地公开打了无数人的脸。

在后续的记者见面会上,韩露先是心情不错地正常回答了记者的几个问题,而后因为问题越来越无聊,她的耐心也越来越少。终于,其中一个记者在无意间踩中了一颗巨大的*。

“据我所知,您的母亲正是体操运动员韩树华,请问在您的成长过程中,是不是受到了很多来自母亲的影响和鼓励呢?”

一心想另辟蹊径,写出一篇探讨天才少女的家庭关系的女记者这么问道。

……完了。

坐在一旁的刘伯飞在心中默默给这位记者点了一根蜡烛。

“你想采访我妈吗?”韩露微笑着反问。

“这跟这次比赛有什么关系吗?”她继续问了第二句。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女记者话音未落,韩露便直接将桌子上的矿泉水瓶一把拂到地上去,盖子被摔开,水汩汩地流在地上。记者席一时一片寂静,韩露则起身离去。在她马上走回休息区时她又转回头来,盯着刚刚那位提问的记者。

“对了。”她说,“我确实受我妈影响很大,比如说她告诉过我,遇到你看不顺眼的,就不用和他们客气。她说得对,你们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多探究一下她。”

那个时候,韩露是的确打心眼里期盼着记者们可以写一写韩树华的,写一篇只说实话的特稿,好把她的名声和她的教练身份都搞砸。

在韩树华刚刚出道的那个媒体还远没这么发达的时代,她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很平板,只是一位冷酷的、优雅的、美丽的体操运动员,她的动作做得很漂亮,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最终没有在体操界搞出什么名声就早早退役……大致是这个样子。

然而事实上呢?不是的,远远不是,韩树华的形象要他妈的鲜活多了——十六岁的韩露恨不得对全世界这么咆哮。韩树华是个疯子,是个控制狂,她有本事把一切搞砸,有本事搞疯任何人——但是——韩露坐在休息室里,对着镜子把刚刚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重又冷静地笑了一下。

她有本事搞疯任何人,她想,但除了我。

在韩露的记忆当中,只要是母亲在的地方,随同而来的必定是无限的争执、吵嚷、尖叫、沉默和哭泣。

她在商场撒娇想要吃冰淇淋时,母亲会毫不客气地给她屁股一脚之后把她拖走;想要一条新裙子时,母亲会把旧的短裤和背心扔在她的脸上;想要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样留长头发扎小辫子时,母亲会报复性地把她的头发剃得更短,无论她如何哭叫挣扎都没有用。

而且,几乎是每一天,她都能够听到母亲和父亲吵架的声音,她蹲在房间里,用被子盖着头。

……让他们不要再吵了。

她捂着耳朵,紧闭着眼睛。

……不要再吵了。

后来,过了不算很长的时间,吵架的声音就真的消失了。因为父亲和母亲离了婚,父亲沉默地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她更小的时候,被父亲牵着手走在游乐场的记忆,坐在父亲肩膀上的记忆,都像是不知道是否存在过一样完全模糊了。

父亲抛弃了她们。而她,同样也抛弃了父亲。

自己在改成母亲的姓氏之前的姓,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这是对父亲的报复,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被彻底忘却更残忍的事了。

在成功忘却父亲之后,像是体内的什么开关被打开一样,韩露对母亲的反抗,也第一次奏效了。

匆匆退役后进入当地的少年体校担任起体操教练的韩树华,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女儿拉进了自己的学员队伍里。无疑,韩露是个练体操的好苗子,手翻、悬垂、腾越、旋翻……三岁起便在母亲的强势压迫之下苦练着体操动作的韩露,非常轻松地便超越了体校里比她年长的孩子们。

然而,这样极端的强制性训练只会让韩露对体操这项运动感到深恶痛绝。在她心中,体操是剥夺了她的童年,她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她看动画片吃零食的时间的恶魔。

她根本没有兴趣成为什么体操运动员。

“真了不起啊。”来监督自家孩子训练的家长看到自如地在平衡木上跳跃翻转的韩露时,往往会这么赞叹着。

“不愧是韩教练的女儿。”一位家长说,“未来一定能拿好多好多奖牌的。”

“不。”小韩露马上摇头,“不会的。”

“哎呀,韩教练的女儿这么谦虚的……”

“我不会参加比赛,不会当体操运动员。”还只有五岁的韩露牢牢注视着面前这个跑出来称赞她的第无数个陌生人,坚定地说:“我讨厌体操。”

没有人把这句话当回事,但这是她正式的宣言。

幼小的她尚没有能力抗拒韩树华,但她尽全力从内心上反抗着她——即使我只能被迫服从你,但是,你永远没有办法让我在精神上屈服。

韩露发出这句宣言的半年后,进入了小学开始读书。

上学,对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是个不小的考验,但她却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毕竟,比起在韩树华身边练习那些该死的体操动作,学习拼音和算数这件事可是要来得容易多了。

她在学校里找到了巨大的自由,只是课间十分钟在操场翻花绳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无比美妙。

当然,老师和同学们还是很快得知了她的体操天赋,班主任将她编入了校舞蹈队,为即将到来的校庆活动做准备。和她一起进入舞蹈队的还有同班的另一个女孩,她大方地告诉了韩露,自己一直练习着花样滑冰,为了有朝一日成为了不起的花滑运动员。

这是韩露第一次接触到“花样滑冰”这个概念。

那个女同学非常漂亮,每天梳着样式不同的小辫子,穿着花裙子,这让被韩树华强行打扮成男孩形象的韩露羡慕不已。在她朦胧的概念里,假如她也练习花样滑冰的话,她就也能够像这个女孩一样漂亮了。

于是,韩露几乎可以说是用一种死缠烂打的方式,软磨硬泡地让这位女同学带她去了她练习的冰场。

冰场的气味是清新的——这是她的第一印象,冰凉,清新,像一瓶难得才能喝到一次的冰冻碳酸汽水。和她每天待的,充斥着该死的织物和棉垫发潮的臭味的体操室完全不同。

面向大众的练习时间还没有到,现在冰场内正被体校的花滑少年队队员所占据。女同学喜欢看他们练习的场景,所以特意早到,韩露也在旁一起看了起来。

隔着玻璃,她看到那些身姿已初步成熟的少年少女们在冰场上轻巧地跳跃旋转着,时若蜻蜓点水,时而又似游龙穿云。他们脚下踩的冰刀仿佛是有生命的,像是可引领着人走入一个与脚下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新地。

韩露看得入了迷。

这梦幻的训练活动结束后,韩露和同学一起走入场内。她带着满心的好奇贪婪地呼吸着陌生新奇的空气,女同学在一旁对教练说明着情况。

对于教练而言,那当然是对花样滑冰感兴趣的孩子越多越好,于是他顺着女同学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场内东看西看的韩露。小孩子在长期的专业化体操训练之下成长起来的身姿已经非常扎眼,年轻的教练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先天条件。

“小朋友。”他招呼韩露过来。“你滑过冰吗?”

“没有。”韩露回答。

“我们试试好不好?”

教练让在场的工作人员带韩露去试穿冰鞋,自己思索着刚刚少年队的训练过程。

基本功当然过关,但是力量和美感都不足,暂时也难以看出有谁对音乐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力。吓唬吓唬外行人是足够了,但如果说要站在更高的舞台上的话,这些孩子们当中暂时还没有谁具备这样的潜力。

花样滑冰不同于纯粹的竞技项目,它更是一项综合性的运动,是力与美的结合。在选手完成技术动作的同时,还要求他们对动作的组合、音乐中的故事性有着高度足够的审美,只有这样,才能把跨越历史和文化的音乐用同样跨越历史和文化的独具一格的肢体动作表现出来,这是一项运动,更是一种艺术。

他在寻找能够感受,接纳,传递这种艺术的容器。

这个时候,换好了冰鞋的韩露走入了冰场。

年轻的教练把脑海中的东西抛到一边,整理了一下思绪,对韩露拍了拍手。

“好。”他说,“你扶着栏杆,试一下能不能向前滑。”

这位教练就是刘伯飞。

他作为“亲切的教练大哥哥”引导韩露练习滑冰的日子,可能只持续了一年都不到。

韩露这只潜力巨大的小兽在成长的道路上一路肆虐狂奔,远超过了他,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和控制。

4 荣耀背后

自作自受。

刘伯飞必须要说,韩露今天如此狼狈地退出比赛,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

……如果再坚持一下,说不定能够说服阻止她——像是这样的想法也许赵之心会有,但刘伯飞不会这么觉得,他不打算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这是韩露的人生,韩露的选择。一个人做出一个决定的背后,都是无数的不可抗力共同作用的结果。那并不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用几句话就可以随意侵入,并扭转其内容的场所。

也就是说,二十余年来,刘伯飞从来没能对韩露形成真正的,深层的影响。

韩露那双眼睛,始终只注视着一个地方。而且那个地方又始终给予着她她想要的回应。这样一来,她根本没有可能去思考其他的东西。

刘伯飞内心的追求,韩露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站在他人的角度来看,韩露的成功无疑也让刘伯飞的头顶亮起了巨大的光环,培养出了这样一位天才选手的教练——任何人都会因此高看他一眼。但是,这些年来他内心的矛盾、挫败与不甘,只有他自己清楚。

韩露这个名字,在给刘伯飞带来荣誉和机会的同时也为他招致了巨大的误解,会有人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在刘伯飞的指导意见下,韩露才会为了胜利选择一力冲击高难度,毕竟这点在花滑界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

这样的误解伴随了他许多年,让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真正的想法。

事情是如何演变到这一步的?他想,自己身处其中,看不到全局,只能被无可奈何地一步一步推动。倘若置身事外来看,其实这一切都非常理所当然。

他抛开那些已经没有意义的追根溯源,此时,他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这些举着摄像机和话筒的媒体面前,尽可能把对韩露不利的新闻角度压下去。

当刘伯飞终于甩脱记者,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却看到医院门口也拥堵起了相当数量的记者。他们因为不被允许入内,便聚在门口等候着,希望能够抓到一些采访的机会。

这些孩子也忒拼了。

他心里想。

话又说回来,这回亚历珊德拉这小姑娘也是不幸,本来刷新个人纪录这回事怎么样也能捞个版面和关注度,结果全被韩露这一出给抢了个彻底。

……得了得了,想什么呢。

他一边自嘲着自己事到如今也条件反射地关心起了新闻热点,一边寻找着可以停车的地点。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一辆银色捷豹高级轿车缓缓驶向医院大门,他对汽车了解不深,但这辆车,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陆柏霖的车。

陆柏霖这个人,是和韩露,和刘伯飞,乃至和整个体育圈都有着相当程度的渊源的一个人物。

他是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的总裁,随着大众市场对体育竞技和运动员个人的关注日益增加,这家极具市场前瞻性的公司目前正处于风生水起的上升阶段,现在几乎包揽了绝大多数运动员的个人形象包装工作。韩露因无人质疑的专业度加上嚣张的性格共同形成的极高的个人辨识度而被陆柏霖一眼看中,他投入了大量时间和资金来打造与强化韩露这个在当下独一无二的运动员形象,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刘伯飞对陆柏霖的看法是很复杂的,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人的存在,到底会对韩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在刘伯飞那个年代,运动员远远没有得到过像现在这样的关注,什么开微访谈、上综艺,甚至出演电影电视剧这种事,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那个时候,运动员的成绩就是唯一证明自己的东西,这虽然确实形成了纯粹的体育竞技环境,但对运动员而言也是一种残忍的命运。

因为金牌只有一块。

无法冲过独木桥的那些运动员们,无论之前经过了多么残酷严苛的训练,最后也很可能因为一次失利而落入失败、无名、贫穷的境地。

比如他自己,比如比他更早退役的那些队友们。

现在,他们面前铺展开了第二条路,这对个人而言,不会是一件坏事。

“你为什么要练体操?”

刘伯飞牢牢地记得,十余年前,他曾经询问过一个小女孩这样的问题。

那是在韩树华担任教练的体操室,他跑来看能不能撬到花滑的好苗子时发生的事。

“因为我家里很穷。”小女孩说,“我要靠体操赚钱。如果我得了奥运冠军,我就会赚到很多很多钱,可以给爸爸妈妈买大房子。”

这也是刘伯飞内心坚持的艺术观念第一次真正遭受来自现实的冲击的时候。

这世界上的事,不是想要做就能做得到,不是想要纯粹,就能纯粹的。

所以在起初,陆柏霖带着他充满诱惑力的合同出现的时候,刘伯飞虽然内心非常抗拒,但他还是把韩露叫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商议关于未来商业活动的事。陆柏霖把合同摊开,话还没来得及说,便被韩露抢了话头。

“不能影响我练习。”她说,“其他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没问题。”陆柏霖笑得温文尔雅,“都交给我。”

媒体们自然不会不认得陆柏霖的车,更何况他根本就是故意将车开到这个地方,来向他们展示自己第一时间赶到这里这个事实的。

毕竟,在他打造韩露的策划案当中还有一条,便是“陆柏霖和韩露是情侣关系”。

当然,对着韩露,他不会把“这是策划的一部分”这种话明明白白说给她听,反正他即使说了,她也懒得听。而且他的时间很宝贵,没有必要浪费在对外行科普上。反正,他就像个忙碌而贴心的男朋友一样,在适当的,大家都看得到的时候给韩露送上相应的关心。韩露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她相信了是假戏真做,公开拆台那便是傲娇女友,他们的形象已经设定成功,公众会按照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对一切进行解读。

而且,韩露很有趣。陆柏霖并不介意在她身上挑战一下他的个人魅力。

陆柏霖追求韩露这回事,在网友嘴里已经传出了花来:蠢萌霸总x高冷女王,吃这个设定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多。而且,他也的确在众人眼前演出了不少能拿来截GIF表情包的乌龙事件。比如在微博上假装披错了马甲和韩露耍贫嘴啊,现场直播的比赛上给韩露送花不小心滑了个跟头啊,在采访时故意说错话惹韩露翻白眼啊……等等。

一次韩露忍无可忍,在电视直播上问他是不是脑子有泡。当天便有粉丝分别截了韩露和陆柏霖的一对表情包,还加了一堆闪亮亮的滤镜。

韩露那张是她皱着眉的脸,头顶写一排:你是不是脑子有泡;另一张是陆柏霖笑得人畜无害的脸,下面写:你好我叫脑子有泡。

制作表情包的粉丝不遗余力地艾特着两个当事人。陆柏霖笑了一下,关闭了网页。韩露当天并没有看到,但在之后偶然被记者拿出这套情侣表情调侃,她脸色沉下来明确表示自己和陆柏霖并非这种关系,然而,事情如陆柏霖所料,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并且,因她的极力否定而骂她“盛世白莲”,说她是一路靠陪睡总裁上位的花滑娼妇的也大有人在。

甚至还P出了图来,是只穿着一件吊带衫的韩露,坐在陆柏霖的大腿上。

陆柏霖当时严肃地给第一个发P图照片的网友发了律师函,表示决不容许玷污运动员的人格。他律师函前脚在微博上发出来,还没等刘伯飞那边转发表态,韩露后脚直接转发了那张P图,附文:瞎吗,我胸有这么大?

电脑前,正被流言搞得焦头烂额的刘伯飞立刻呛了一口水。他刷新一下,又看到韩露再发了一条:我再说一遍,我和陆总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韩露对所有人否定着这段情侣关系,但唯独对着韩树华是个例外。她认为这个脑子有泡硬贴上来的有钱男朋友可以当作自己胜过母亲的筹码——你看,她想,爸爸只会和你吵架,他最后可以甩开你不管。但是我呢?有人爱我,有人送我玫瑰花,有人对我笑,有人愿意接纳全部的我。

“有了花,”韩露轻蔑地笑着说,“当然就会有求婚戒指。”

“噢,是吗。”韩树华摇着头,“那我是不是要准备一下帮你带孩子了?”

“可以。我待会儿就宣布退役,结婚,生一个孩子,当家庭主妇。你不觉得也不错?”

“没错,我觉得好极了。很适合你,我觉得你可以躺在这里怀孕待产,真的。”

刘伯飞从医院侧门走到韩露的病房门口,正好听到了里面韩树华母女二人全然互不示弱的斗嘴。

韩树华也来了?他心里有些诧异。一方面是出于韩树华竟然这次能够来医院的意外——毕竟之前韩露几次受伤,她是完全连面都不露的,另一方面,他其实有些怵韩树华。

……毕竟这个老娘们儿……他心里想,实在是太彪悍了。

他站在走廊,听赵之心复述了一下韩露的伤情,虽然有了足够的预感,但心还是一下子沉进了谷底。

韩露的职业道路走得太顺利了,她并没有经历过那种巨大的落差,那种只有意愿顽强,但身体动作无论如何都跟不上的心理落差。

现在,她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都还只是想象,无论多么可怕的想象,只要不是现实,就还存在一种莫名的对幸运女神的信任,似乎一切都可以像电影中上演的一样,在最后一刻总会迎来转机。

但现实远要残忍得多。

在刘伯飞和赵之心在病房内也渐息下去的吵嚷声中陷入沉默时,走廊尽头电梯处忽然一阵嘈杂,赵之心下意识地扭头看去,正看到陆柏霖带着几个脸熟的记者正朝这边走来。

他正想说什么,但刘伯飞先上前拦了一步。

“不接受采访。”刘伯飞简单直白地说。

“刘教练。”陆柏霖笑着说,“都是朋友。”

“平时就算了,今天不行。运动员需要休息,不接受采访。”

“给我们十分钟,马上就走。”

“不行。”

“……也好。”陆柏霖耸了一下肩膀,解释道:“我其实也是想来看一看韩露,一着急就没想太多。我也不希望打扰她休息。”

“知道了,请回吧。”

“那么,”陆柏霖点头,随即对身后长枪短炮的记者们摊了摊手。“就是这样。今天抱歉,韩露不接受采访。”

5 训练中心的另一侧

“你呢?”刘伯飞盯着陆柏霖。“你不走?”

“我还有话要对韩露说。”

“什么话?”刘伯飞警惕地问。

“刘教练。”陆柏霖无奈地笑,“我们是一边的。您不要看我和看仇人一样……而且,说不定比起您,现在她还更愿意见到我。”

刘伯飞没有回答。但他心里也算清楚,这话陆柏霖说中了,韩露现在的确不愿意看到自己。

陆柏霖敲了敲门,随后开门进入病房,刘伯飞和赵之心也跟了进去。虽然说是各方面设施俱全的高级单人病房,也毕竟只是个病房的大小,三个大男人一起浩浩荡荡挤进去,再往床边一站,就颇有一种微妙的气势溢出来。

“干什么?”韩露瞪他们一眼,“遗体告别呢?”

赵之心哭笑不得,还是主动换了个位,让几个人的排列显得不那么“遗体告别”一点。

“金可儿赢了?”

韩露问。没有称呼,但刘伯飞知道这句话问的人是他。

“她难度分不如你。”刘伯飞说。

“她惜命,不像我。替您说了。”

“对她来说,你的退赛也是她的遗憾。”

韩露沉默不语。对运动员而言,运气当然是胜利的一部分,但是,任何一个职业选手,都不可将希望寄托在这种抽象的东西上。她也好,金可儿也好,她们内心要求的都是绝对的胜利,是一个毫无失误的自己,去战胜一个毫无失误的对手。

这是最理想的竞技体育。

令人只是想象便血脉喷张。

“所以,她在领奖台上怎么说?和演韩剧一样痛哭流涕了吗?”韩露定了定神,开口问道:“这儿的电视能不能看回放?”

她伸手去找电视遥控器,在床头柜抽屉里摸了几下终于摸到。她打开电视,熟练地调出回放界面。

回放很全,在金可儿的赛后采访之前,就是自己跌倒,全场寂静,解说员语无伦次的场面。她直接把这部分选择播放,解说员的声音重又在不大的病房里响起来。

“好的,如果这次韩露挑战成功的话,那么她的成绩就会跃至第一位。也将正式达成个人职业生涯的大满贯。”

“我们看到,韩露的确用她独一无二的个人风格在强者如林的花滑女单杀出了一片天。”

“我们拭目以待。”

“勾手四周跳!”

“韩露又一次迎战命运的风暴!”

韩露以一种奇特的平静心境注视着电视荧幕上的自己,之前的赛后复盘时,她看自己的比赛录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像现在这样,用这种明知在下一秒众人的惊叹即将转为遗憾的上帝视角观看比赛重播,还是第一次。

然后,她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己狠狠跌在冰上的样子。

没有换台,没有调开视线,只是平静地看着。

她就这么看着工作人员跑过来,自己被搬到担架上抬入选手准备区。冰面归复平静,之后其他选手开始上场。

这就只是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

几个小时,而已。

金可儿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她作为韩国的第一明星选手,获得了全世界的巨大关注和无数粉丝。甚至在中国,也有不少因看不惯韩露而大力支持金可儿的粉丝在。

其实可以说,韩露和金可儿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花滑风格,几乎把观看花样滑冰的粉丝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不同于韩露的凌烈凶悍,金可儿的风格以女性的柔美见长,柔似水,也韧似水。

有评论家表示,金可儿是当代花滑界最能够把握花样滑冰精髓的运动员。她的选曲和编舞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不会让表演只是变成高技术难度动作的组合叠加,而是真正在考虑着如何让人的表演与音乐融为一体。

一位了不起的运动员。刘伯飞也给予了她充分的肯定。

在赛后采访上,金可儿在述说了感言之后,又对着直播镜头表示了对韩露意外受伤的遗憾和担心。也如韩露所料,她说在这种情势下的胜利并不是她心中真正渴望的那块金牌,她等待着韩露早日重回赛场,在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失误的情况下来真正决出胜负。

金可儿的神情真挚,她说的是真心话。

韩露沉默不语地注视着竞争对手隔着屏幕的宣言和祝福,觉得整件事情的分量还是没有完整地落在身上。

她看着自己,时不时地像是在看着其他人。

这种感觉,和她父亲刚刚离开的时候有些相似。忽然之间,家里再也没有吵架的声音了;忽然之间,有一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忽然之间,整个人生都变化了。

但是,等到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她的心智已经长成了和失去父亲时截然不同的样子,也难以再去找寻“面对失去”时那种应有的情绪和反应。

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正确地处理和他人的关系。

在病房中笼罩着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大片沉默之中,首先开口打破这片僵硬尴尬的空气的人是陆柏霖。

“伤情诊断已经正式下来了吗?”

他问。

他并没有指明问话的对象,就只是单纯地,直白地想要知道结果。

“媒体我已经拦在外面了。”他继续说,“现在他们只是知道韩露意外受伤。”

“如果当时刘教练没拦着你们,你们已经进来了吧?”赵之心问。

陆柏霖笑了笑,摇头:“我在外面就看到刘教练了。我知道他在,不在外面,也在里面。”

赵之心一时失语。他刚毕业就进入了花滑队,从事的也是专业性极强的工作,过于简单的环境让他一定程度地缺乏和年龄相应的社会经验,在待人接物上,他远不及陆柏霖这样的八面玲珑。

陆柏霖原本就没打算让记者们采访韩露。

赵之心自知说多错多,便迟疑着没有开口去谈论韩露的具体伤情,结果,是旁边的刘伯飞先接过了话,把韩露的情况如实告诉了陆柏霖。在一些专业的地方需要进一步解释时,赵之心才做出了补充说明。

只是,他们共同隐瞒了恢复训练后的事。

陆柏霖点着头。

“总之,”他看向韩露,“现在先好好休息。身体重要,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处理。”

韩露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手术?”陆柏霖又问,“国内的技术怎么样?还是出国去做?”

“我已经联系了我在美国的导师。”赵之心说,“他是这方面的世界级权威专家,现在,他正在奥斯陆开一场关于神经科学的会议,等他返回美国,会尽快为韩露安排手术。”

“那很好,”陆柏霖赞同,“我这边也会安排人陪同。”

“赵之心会随同。”刘伯飞说,“不必麻烦。”

“应该的。”陆柏霖笑笑,“我这边也会尽我所能,争取让韩露早日回归。”

韩露始终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陆柏霖的话说的没有问题,但不是韩露现在想听到的。因为她刚刚才和韩树华吹了一番牛,告诉韩树华自己有个了不起的男朋友,每次比赛都会给她祝福,送她花,还要娶她。所以现在,只有现在,她不想听到陆柏霖这种例行公事的问候。

这也是很可笑,她想,自己过去拆了这个人无数次台,却突然想要他能够配合她一次。

“我要是回不到赛场呢?”韩露看着陆柏霖,突然问道:“你会和我结婚吗?”

陆柏霖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不知道韩露为什么这么问,不过他从来不会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让其他人不舒服。

这和韩露正好相反。

“当然。”他说,“你的恢复状况和我们的事是两回事。”

一旁的韩树华早就看到了陆柏霖,这位贼眉鼠眼的总裁今天也穿得一丝不苟,乍一眼看上去,全身都充斥着一种简洁利落的精英气息。但是,他这层皮披得烂极了——韩树华怎么都想不明白,韩露为什么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相信她会为了这样一个家伙坠入爱河?她是不信任她亲妈的智商,还是不信任她自己的审美?

或者,是韩露根本不懂得感情这回事。

那当然,韩树华承认,韩露确实不懂。

而且,她现在明白,韩露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加拙劣幼稚。

当天晚上,和金可儿夺冠的新闻一起,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总裁陆柏霖现身韩露的医院的新闻马上就出现在了网上。训练中心里,无缘决赛的队员们也关注着这次令人震惊的意外,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一个人此时正默默地在冰场边上重复练习着跳跃的动作,其他人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一起灌进他耳朵里,令他感到有些焦躁。

尤其,在这些声音当中,还有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甜腻,柔美,是那种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无数关注与宠溺后形成的,有点刻意讨人喜欢的撒娇腔调。

但他不喜欢,甚至觉得刺耳。

“江心。”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人群中,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回头看向他。

“怎么了?”被唤作江心的女孩问。

“再练一次吧。”他说。“教练说我们最近配合感变差了。”

“现在?”

“现在。”

“……知道啦。”江心叹了口气,“我这就来。”

他的名字叫许浩洋,今年22岁,和同样22岁的江心是一对双人滑的搭档。

花样滑冰中的双人滑分支,在过去原本是中国花滑队的长项,取得的成就要远胜过单人滑。但是,老将退役之后,双人滑的新生代一度青黄不接,似乎他们无论怎么努力,也只是踏着前人的脚印行走,无法再重现过去的辉煌。

同时,韩露这位单人滑女王的崛起像是进一步宣告了花滑新时代的到来,她本人的天赋加上身后资本的推动抢走了大部分的关注,这将队内的双人滑选手置在了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

——韩露是不可超越的。

只要有韩露在,他们便不可能获得与努力的程度相当的关注。

队员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过,但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认知。但是,因为韩露实在太拼、太强,过大的差距反而压抑了嫉妒的情绪,所以这些年,队内可以说是一片和平——有人到来,有人离开,但到底都是寻常范围之内的变故。

许浩洋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其他人强也好,弱也好,都不关他的事。有人猜想,如果他实力足够强大的话,他这种多少显得有点自我孤立的性格说不定也会像韩露一样成为一个独特的卖点而大受欢迎,然而,现实情况却是他的技术水平是那一种令人心痛的中庸,他能完成的动作,其他人也能完成,其他人完成不了的,他也完成不了。

一直以来,让他明确区别于队内其他水平中庸的队员的人只有一点,那便是他的搭档,双人滑中的顶尖女选手,江心。

6 曾经的金童玉女

“韩露姐这次危险了。”

江心换上冰鞋走入场内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这个年纪挑战四周难度,也正常。”许浩洋轻描淡写地说。

“喂喂喂,你这是对女孩子年龄歧视吗?”江心开玩笑地叫起来,“这可不行。女孩子别管多大年纪,都是小女孩。”

“是,小女孩。”许浩洋笑了一下,“可以开始了吗?”

许浩洋和江心,他们二人从10岁那年先后进入刘伯飞带领的花滑少年队之后不久,便在刘伯飞的建议下组成了双人滑的搭档。

在刘伯飞眼中,身材娇小,动作灵活的江心与在抛跳、捻转等力量型动作上表现出了超强天赋的许浩洋是一对不可多得的黄金搭档,如果不出意外地一路成长下去,他们有机会成为双人滑的新一代传奇。

但是……

看着他们一年一年的成绩,刘伯飞陷入了沉默。

七年前,他们以青年组冠军的奖杯技惊四座,首次参加大奖赛成年组比赛,取得在加拿大站排名第四,俄罗斯站排名第五的成绩。之后,他们一路高歌猛进,荣获四大洲赛第四名,友好运动会亚军,大奖赛中国站冠军、美国站亚军、法国站季军,总决赛季军的佳绩。同时,凭借着两个人出色的外貌条件,一度被他人称为真正的金童玉女。

这是四年前的事。

但是,就在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取得过任何可让人惊叹的成绩,这既和几个花滑大国突然雨后春笋般成长起的明星选手有关,更大的问题,还是在他们自己身上。

许浩洋在年少时表现出来的巨大天赋,不知为何,随着他的成长,竟然变得越来越不明显。虽然说,一般而言,随着身体的发育,运动员们会发现他们从前能轻松做到的动作现在变得困难,这一点是很正常的。但是许浩洋……

在刘伯飞看来,许浩洋曾经的天赋就和被外界的什么东西强制封存在了体内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样,在长久没有去触碰的前提之下,似乎连天赋的所有者,也就渐渐遗忘了天赋所在。

虽然无法确定,但他隐隐有这样的感觉。也可能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曾经看好的选手就这么一路走向平庸。

而且,比起走向平庸,更可怕的是习惯平庸。

刘伯飞不知道许浩洋有没有这样危险的心理倾向——他只是在看过了很多这样的选手之后,越来越无法抑制内心的担忧和恐慌。

许浩洋本来是不应该止步于此的。

反观他的搭档江心,这个活泼的女孩子在年少时并没有表现出相较于其他女选手而言多么特殊的天赋,小的时候,她更像是许浩洋的小尾巴,被他带着坚持练习,参加选拔,直至以双人组合的形式获得奖牌。之后,他们借助一时的影响力,迅速地接拍了一套运动品牌的商业广告,负责人就是当时还尚未自立门户,借助着父母的资源和人脉在这个“体育娱乐化”的圈子初试水的陆柏霖。

韩露、许浩洋、江心。这三个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真正作为“体育明星”为大众所知的。

不过,因为资源毕竟有限,而且韩露的光芒又过于耀眼,这让陆柏霖和股东们自然而然地把重心全都放在了韩露身上。虽然也有主要诉求是“情侣、情感、甜蜜”这样的广告主找到许浩洋和江心,但比起韩露来,可以说都是一些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品牌。

江心对此不满,刘伯飞能够看得出来。

而且,尽管不那么愿意承认,刘伯飞也知道,这个在小的时候并没有获得太多关注的女孩子,如今表现出来的技术和艺术的双重实力,其实已经和许浩洋不那么对等。现在,作为队内拿得出手的三对双人组合之一的许浩洋和江心的表现,相较另外两组而言,要位于一个相对边缘的位置。

其中问题出在许浩洋身上。

有声音说:许浩洋这货唯一的优点就是会抱大腿。

江心小姐姐换个搭档早就拿奖牌了。

这种废物除了脸好还有什么优点?看脸的时代,什么人都能上位。

为江心更换更适合的男搭档,这件事一度成为了教练组的议题。但一是考虑两个人组合时间已经太长,二是队内没有合适的其他选手,队内讨论了几次,也就搁置了。

至于江心自己的考量,却是有点看不透的暧昧不清。刘伯飞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活泼的性格不过只是她的表象,她是个内里相当隐忍,关键时刻又非常狠戾的角色。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其他人都是如此。只要是她认定的,她觉得正确的事,她就会非常果决地去做。

对于“时机”,她有着充足的耐心,和精准的判断力。

“明星经纪公司那边找到我了。”结束了一轮练习后,江心倚在边栏上对许浩洋说。“问我们有没有兴趣一起上一个综艺。”

“又是综艺?”许浩洋皱眉,“要多久?”

“确切的还没定下来,但是地点在冰岛,估计五天到一个星期左右?”

“太久了。”

“是有点久啦。”江心说,“那期是冰雪主题。 就是 ‘全民运动,冰雪之上’这样的概念,是希望我们作为嘉宾兼评委之类的。”

“我没有兴趣。”许浩洋摇了摇头,“而且,我想和老师讨论一下新的曲子和编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江心耸了一下肩膀,结束了这个话题。“什么新的曲子?”

“现在还在作曲中,打算用在下次比赛上的。”

“那很好啊。”江心说,“等搞定了拿来听一听。”

“你不去一起商量一下编舞吗?”

“我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去。”江心回答,“你知道吧,我刚刚接下了一个广告。就是之前找过我们的那个,主打纯天然的矿泉水。所以最近可能会有点忙。”

“你接了?”

“我接了。”江心点头。

她的态度太坦诚且理所当然,让许浩洋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他在她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这一次也不是例外。

“这个综艺,我希望你可以多考虑一下。”江心说,“它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有益无害。”

很好的机会,许浩洋在和经纪人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也大致上明白,这里的“机会”指的是他们的商业价值,是建立在他们运动员的身份之上的,获得的那些远超过自身实力的关注和赞誉。

许浩洋对此感到惶恐不安。但在最初的时候,他因明白自己多少拖了搭档的后腿,而想要尽最大可能弥补她,便努力顺应着她的想法和做法。然而后来,经纪公司那边似乎尝到了甜头,商业邀约越来越变本加厉,他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把绝大多数他认为“无意义”的邀约拒在门外。

对于许浩洋的拒绝,江心既不抗议,也不和他沟通,就只是自己一个人去把能接的商业活动、广告、代言一概接下。她清纯可爱的外表的确大受广告主和观众的喜爱,渐渐,江心在大众心中的形象已经开始脱离“许浩洋的搭档”这个框架的限定,而是独立成为了“美女花滑选手”。这导致甚至有人在女单比赛上寻找江心的名字,寻找未果后才后知后觉:啊,原来她是双人选手,还有个男搭档。

“我不习惯上综艺。”许浩洋说,“我希望你也能在这方面尽量的……”他想说收敛一下,又觉得听起来语气太严重,他又艰难地换了个词:“希望你也能尽量地控制一下。我们在一起训练的时间比起张磊和子君来说少得太多了。而且新的编舞挺重要的,我们需要你的意见。”

张磊和子君是队内另外一对双人滑选手,也是现在的重点培养对象。子君在女选手当中个子算是很高的,这在双人项目当中是个劣势,毕竟身高越高,对男选手身体条件和力量的考验就越大,但好在张磊也是身材高大,整个人走进冰场时,周身就洋溢着一种“别管什么人爸爸都能举起来”的迷之霸气。这两个人,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磨合之后,此时一切终于开始顺利起来。

“重要啊……”

江心语气暧昧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许浩洋问。

“不,没什么。”江心摇头,“那么你去商量,讨论过后我们再沟通就好啦。”

“我是觉得……”

他是觉得,江心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训练上。这是他打算说,却没有足够底气说的话。所有人都可以用他现在的成绩把他贬损的一文不值,都可以说他是凭着一张脸空手赚人气,但是,他唯独希望江心能够理解自己。

他希望她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没有希望了,但她还是可以像这样在他身边。

许浩洋的话说了一半,因迟疑和无措卡在半空中,然后被江心接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江心说,“训练不会耽误的。”

“……嗯。”

“浩洋。”江心看着他,“我和你说过,你可以尝试一下,打开你自己,不要只盯着一个方向。”

7 他没有发挥出全力

不要只盯着一个方向。

也该看一看其他的地方。

这句话江心的确对他讲过,那个时候,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劝诫他,告诉他,他们还有其他的道路可以走。

许浩洋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举起一只手,像要尝试抓住什么一样伸向天花板。

但是,他想,所有的冠军,都是孤注一掷的人。他们不会想着这条路不成没有关系,自己还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

他希望能够成为这样的人。希望获得金牌,拿到冠军,而不是做第二、第三,或者更多无名的某某。

即使现在,他根本不敢在人前说这句话。

他闭上眼睛,无力地把手放下,整个人蜷缩成沉默的一团。

另一侧,韩露在等待手术期间,为了保持整个人对滑冰的敏感度,每天要么塞着耳机听比赛曲目,要么看其他人的比赛视频。美国的医院也是单人病房,有大电视不说,甚至还有台游戏机,她向赵之心打听过,据说是给运动员贴心地特别准备的,休闲解压,转移注意力的高端配置。

韩露不玩游戏,摸了几下就失去了兴趣,但她很中意这台电视,65寸高清大屏幕,附带蓝牙耳机,回放功能又简单易操作,她很中意。虽然美国解说员总是一惊一乍的稍微吵了些,不过不同的观看视角和不同的点评标准,也会带来全新的感受。她听着,但很快,内心的焦躁就胜过了本来便存在不多的新鲜感。

她正在看的是一个花滑的娱乐向评论节目,评论的对象是一个还只有十四岁的美国本土小选手,还没能走出国门那一种。她的动作有点用力过度,导致出现了不少次触冰跌倒这样的失误,和音乐鼓点的配合度也不够,但能够看得出潜力所在。

韩露默默地给予了这个不认识的小选手不低的评价。

VCR播放结束后,镜头切换到演播室,轮到服装和妆容都鲜艳无比的主持人和嘉宾一言一语地对这个小选手的表现进行点评。韩露虽然不能逐字逐句都听清搞懂,但也知道他们大体说的是这个孩子的四周跳选择的有问题。

“听着,我敢打保票,如果她真的体会过这支《林中杜鹃》,就不可能在那个时候选择什么四周跳。”

“《动物狂欢节》是套很经典的曲目,其中《天鹅》更是有名,可能几乎每个花滑选手都滑过《天鹅》吧?但其实我想说的是,《林中杜鹃》并不是首适合花滑的曲子。但她既然选了……”

“是的,她既然这么选了,就要尊重音乐。”

“但她没有。”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她没有。”

“有人说我们太武断了,他们会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他们解读音乐的权利。那这么说吧,我认为,除非你的表演能够给观众提供一个新的理解音乐的角度。可惜我在这里并没有看到。”

这句话韩露听起来很耳熟,不如说,是再耳熟不过了。

就在四年前的大奖赛总决赛,她以毫无失误的绝佳表现败给了比她年长的俄罗斯选手奥克佳布丽娜,后者因极高的GOE加分夺走了她认为已经稳拿的冠军。

这种落差令韩露感到极其不满,她不顾刘伯飞的阻拦,直接在赛后冲到地下车库,拦下了正准备离开的一位裁判的车。

那位被她狂拍车窗,以至于不得不停车的教练名叫黛西,她的年纪不小了,在裁判界是个很有资历的人物,甚至她的打分标准也一度成为了其他人的标准。

黛西是位性格严谨,面容紧绷的加拿大人,平时不苟言笑,属于那种一般人和她说话时,只是目光对视就足以让人话未出口人先怂三分的类型。

所以,敢这样直接啪啪啪拍她车窗的,现役运动员里除了韩露这么虎,估计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黛西降下车窗,没有说一个字,只以冷峻的目光询问韩露有何贵干。

那一瞬间,韩露没有想太多,用她完全不标准的英语,以尽可能做到的礼貌措辞,对黛西提出了打分上的质疑。她表示,她认为自己的表演没有任何失误和不足的地方,根本没有理由败给技术难度远低于她的俄罗斯选手。

“在我看来,你没有理解你选择的音乐。”

韩露还没有说完,黛西便打断了她,直白地如此回答道。

“你的动作,和音乐是脱离的。”

“除非,你的表演能够给我提供一个新的,理解音乐的角度,我就会承认你。但是,你今天没有做到。”

“我期待你下次的表现。”

在安静的地下车库里,黛西的话言简意赅,似乎容不下任何质疑与分辩的空隙。韩露清晰地记得自己呆站在原地时内心难以遏制的愤怒——如果身边有砖头石块,她不能保证她不会捡起来把那个加拿大*的车尾灯砸烂。

现在,在时间、地点、人物全体切换之后,这句该死的台词居然又原封不动地出现了一次——韩露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这帮鬼佬是怎么回事?她皱紧眉头,盯着电视里那个白人嘉宾上下翻动的嘴唇。

这他妈的是一本上岗前必读的培训书吗?这句话是什么?必背考点?灵魂指引?转职乐评人手册?哪里需要哪里搬的一块砖?

可给我算了吧。

韩露正打算换台,却见节目已经切入了另一段VCR,那是一段双人滑的比赛录像,两名选手均是亚洲面孔,韩露仔细一看,似乎是他们队内的人。

女的记得是叫江心,男的叫……什么来着。

韩露和江心在队内虽然没有太多接触,但在商业活动上合作过几次。之前,有个运动鞋品牌就是看准了这两个人的反差,点名要她们分别为两款新设计做代言。除此之外,她们还一起参加过一次综艺节目,就是作为什么召集人带领观众获得胜利那一种。当时,主持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一定要让她们互相评价一下对方,江心笑着把韩露吹出了花,而韩露那边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两个字:不错。

她当时的确是觉得江心不错,性格不讨厌,技术过得去……别的,别的不知道。

她就没怎么正眼看过不相关的人,能够记住个名字已经不错了。

……比如亚历山大。

这个赵之心早就领教过。

这个时候,随同来美国的赵之心敲门进来,他需要向韩露再次交代说明一下具体伤情和手术时间,顺便送一点水果。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见电视里正播放着双人滑的比赛时,稍微惊讶了一下。

“正好你来了。”韩露指了一下电视屏幕,“这男的也是我们队的吧?”

“嗯。”赵之心点头,“亏你还真记得……他叫许浩洋,也滑了不少年了。”

“许浩洋。”韩露重复一遍,“看不出来,这名字还挺霸气的。”

“什么?”

“‘浩洋’啊,还不霸气?”

赵之心一愣,一时没跟上韩露的脑回路。

“……你是按水的多少算的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韩露又一皱眉。

“不,没事儿。”

赵之心摇了摇头,把这个名字霸不霸气的话题揭过去。

“他挺不错的,刘教练很看好他。”他接着说。

“是吗?”

“他的肌肉力量很强。”赵之心解释,“不仅是在现役运动员当中,即使放在前后十年看,都是很少有的强。”

韩露回看电视屏幕,这个时候,许浩洋和江心的VCR已经播完了,画面又切回到那个讨厌的嘉宾脸上。韩露不想看她,直接换了个台。那是个美食节目,一帮小明星在叽里呱啦地一边聊天一边吃着烤肉。也烦人,但总比听那个鬼佬废话要好。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他根本没发挥出来自己应有的水平。”韩露随意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为什么?”

为什么?

赵之心被问得又一愣。

“你的意思是说,许浩洋在比赛时没发挥出全力?”赵之心整理着话里的逻辑。

“我不知道。”韩露说,“只是你这么一说,看他的动作,的确像是没有完全放开。”

赵之心虽然是运动科学专家,也跟了花滑队这么多年,但他并没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能够像韩露这样,只凭借一个视频录像就能判断出选手是否发挥出了全力。

这是在更长久,更复杂的经验中才能生成的直感。

“这说明什么?”赵之心好奇地问。

“我怎么知道。”韩露摇头,“他们是一对儿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韩露皱眉,“是的吧,一般这种双人选手不都是一对儿吗?让男朋友抱来抱去抛来抛去的公开谈恋爱运动。”

“也不是啊……”赵之心头大起来,虽然说是隔行如隔山,韩露也确实不是会愿意主动了解和自己不相关的事的性格……

“不是吗?”

“不全是。”

“这样。”韩露点了点头。“那么,那这个许什么洋,如果不是他有意隐瞒实力的话,就是连自己有什么能耐自己都不知道。”她终于懒得再讨论这件事,她今天的心情和耐心已经够好了。“反正要么是垃圾,要么是废物。”

赵之心无奈地笑,韩露的精神状况不错,而且这么一会儿就把他拿进来的一盘哈密瓜吃了一多半,还能和他聊上一点无关紧要的事,这让他的心安定了不少。

“好了。”他说,“现在我们来谈谈我知道的事吧。你的手术日期已经定下来了。”

8 YANG

在韩露正式手术前后,留在国内的刘伯飞和陆柏霖各自接受了一次媒体的访问。

冬季运动管理中心与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已经达成了一致,因为这个时候已经错过了公开韩露具体伤情的最适时机,为了队内的形象和利益,他们选择将伤情隐瞒下来。

总教练把这个决定传达给作为韩露的主管教练代表出席记者会的刘伯飞时,刘伯飞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处理方式。

他必须承认,这是对于韩露而言最好的方式,一旦伤情不曝光,她的个人形象就不会坍塌。也许韩露不会在意什么个人形象,但是,他需要为她提前考虑到这些。

这不仅是关系到她的利益,而且还关系到她的未来种种。她自己不会意识到,因为这些年,他已经尽可能地帮她铺好了路。

在记者会上,刘伯飞隐瞒了韩露跟腱断裂的伤情,仅用最少的话和最不耐烦的态度表明韩露的具体伤情不便透露,但治疗恢复情况良好,请诸位不必过于担心云云。

反正,刘伯飞自担任韩露的主管教练以来,也像和韩露一个模子出来,从来没给过媒体什么多好的脸色,记者们也都习惯了。

陆柏霖那一边的声势就要浩大一些,他代表的既是韩露的经纪人——或者还有男友这层身份,同时,他还是韩露和那些广告商大佬们的中间人。

他的出面并不是为了让媒体们有东西可以写,而是主要为了让广告商对未来继续和韩露合作这件事不产生动摇。

他必须保证这一点。

与此同时,花滑界特有的赛后大型聚会也如期到来了。

赛后例行的表演滑和聚会,可以说是花样滑冰界一种特殊的文化。追溯历史,其实在最早的时候,在花滑于欧洲和美国风行开展之时,原本是一项贵族之间的社交活动,后来内容和形式才被逐渐丰富,形成当下为观众所见的样子。现在由国际滑联主办的赛后聚会,也一定程度上模仿继承了当时的传统。

一般来说,这种聚会是纯粹私人的场合,不过在社交媒体和直播如今这般大肆流行起来之后,不少选手都会在聚会途中便在Instagram上发些照片或小视频,更有人干脆直接选择直播。于是粉丝守着队员们的微博等突发直播这件事,就也成了一个花滑粉丝圈独有的例行活动。

聚会是面向所有选手的,在冰场上的竞争对手,下了场脱了冰鞋之后,整个人的感觉都一下变得特别不一样。许浩洋、江心、张磊、子君都去了,江心一开始坐在许浩洋旁边,等大家聊起来,场子气氛热起来之后就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坐在许浩洋另一边的张磊,在灌了两杯酒后,则是乐呵呵地打开了手机直播。

“哎,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啊,我带大家参观一下我们这大酒店……啧啧,这是大桌子,这是大吊灯,这个是大螃蟹,那边儿,哎呀,那边儿都是人我就不过去了,你们看看我就行,我知道你们特别爱看我……”

张磊是典型的东北人,12岁进少年队,身边的普通话大环境硬是没把他的口音拗过来,反而是他以一敌百,带跑了一堆人。本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没什么搞笑的,但让他说出来不知怎么的就特别好笑。许浩洋在旁边听着,没忍住笑,正好让张磊看见。

“来来来。”张磊伸胳膊过来揽他肩膀,硬把他脸也塞进前置摄像头里。“这是我们花滑队的脸,给你们看看我们花滑队的脸哈——许浩洋!都干哈呢,快给浩洋洋鼓掌……不不不,鼓掌不行,得给浩洋洋刷个花……刷点儿玫瑰!哎呀别整那些没用的!谁!赶紧的!给浩洋洋刷个游艇!让我看到你们的爱!”

许浩洋眼看自己被按进摄像头里,硬要躲开也不好看,就勉强对着几万个守着直播看的粉丝笑了一下。

“大家好。”他说,“我们聚会呢。别刷游艇。”

许浩洋不太喜欢在人前露脸,这种随意的直播虽然不能说是有多抵触,但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张磊知道这个,就也没硬拉着他留在镜头里,打了个招呼就放他走了。

性格沉闷又有点过度严谨的许浩洋,队内队外都有些独来独往的倾向,和他走得比较近的,除了江心之外,便就是身边这位比他大两岁,时刻恨不得当大哥罩着所有人的张磊了。

或者,可能还有……

“YANG————!”

“YANG——————————!!!”

这两个叠在一起的声音让许浩洋直接打了一个激灵。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一左一右的双重熊抱抱了个结实。

“YANG——!今年也超——冷——漠!你看见我了吧?看见我了吧看见我了吧看见我了吧?看见我居然不打招呼!罪不可赦!”

右边的白人女孩,一边以超高分贝的音量尖叫抱怨着,一边大肆揉着许浩洋的头。

“是的!YANG!你明明看到了杜哈梅尔,竟然不主动和她打招呼!罪不可赦!”

因身材过于高大只能蹲在左边的白人男性,用与那女孩别无二致的夸张语气同样对许浩洋大声抱怨。

“杜、杜哈梅尔……埃里克……”

从许浩洋口中顺利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后,两个人满意地站了起来。

这两个人,杜哈梅尔和埃里克,是加拿大的双人滑明星选手,也在花滑界内被称为“不败的传奇”的人物,他们的表演严肃而俏皮,混合着优美、暴戾、疯狂与极致的冷静,令人觉得他们似乎能够掌控音乐、观众,乃至冰本身。

他们还在青年组时,便已经初步在大奖赛上崭露头角。许浩洋记得在电视上初次看到他们比赛的场景——面孔尚还天真稚气的两个人宛如合二为一一般,在冰面上优雅恣意地舞蹈着。埃里克将杜哈梅尔抛向天空,又仿佛取回自己的一部分一样稳稳接住。他们的金发像也作为飘散的音符的化身而在空中飞舞,令当时的许浩洋和江心都看入了迷。

他们只比他大三岁。

三年,只要三年……我们也可以——许浩洋握紧了拳头,我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

就在这次冬奥会,25岁的杜哈梅尔/埃里克领先了第二名的俄罗斯组合7分多,毫无争议地再度称霸奥运会。同时,张磊/子君的组合在这一次拿到了第四名,也是他们的最好成绩。

许浩洋和江心,却仍旧是位于一个不值一提的位置。

“YANG,这可不行喔,这样下去可是不行的。你要知道,人家一直想和你来一场终极对决的——”

这个时候,身穿着一条性感的红色露背连衣裙的杜哈梅尔仍旧在夸张地抱着许浩洋一边揉来揉去一边念念有辞,正在许浩洋整个人都僵硬石化之时,杜哈梅尔一下子被张磊手中的手机上不断刷新的弹幕吸引,迅速松开了许浩洋。

“嗯?这就是直播吗?是直播吗直播吗直播吗?”

杜哈梅尔这么好奇地问着,几步绕到了张磊旁边,脸凑进屏幕里和粉丝打起了招呼。

这让张磊吓了一跳,又受宠若惊地赶紧拉着她聊,杜哈梅尔人也大方,在张磊的直播间里待了足足十分钟,给他涨了几万个观众,最后是被其他国家的队员叫了几遍才离开。

走之前还不忘对许浩洋送上一个飞吻。

许浩洋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跟人交往的人,这回完全更是让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这对天才兼活宝在耳边吼的几嗓子给折腾出一身冷汗,他灌了自己两杯白葡萄酒,才算平静下来一些。

旁边的张磊也终于关了直播,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神就跟着杜哈梅尔转。

“杜哈梅尔真厉害啊。”他说。

“嗯。”许浩洋点头。

“杜哈梅尔长得真好看啊。”

“……嗯。”

“好想和杜哈梅尔跳天鹅湖啊。”

“……”

许浩洋彻底不知道接什么话,他一抬头看见子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回来,接着,就看到她毫不留情地在张磊后脑上拍了一下。

“跳啥天鹅湖?”

要么说东北话确实有强大的传染力,子君原本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南方小姑娘,和张磊组合了这么多年之后,口音受他影响最重,直接就给带跑了。“你野熊戏蝴蝶吧,还天鹅湖。”

张磊委屈巴巴地揉着脑袋:“你咋这快回来了?”

“喝水,渴。”

“那边没水啊?非回来喝?”

“你咋废话这么多呢?”子君拨开张磊,硬是拉了个椅子坐到张磊和许浩洋中间。她看了表情还未脱离尴尬僵硬的许浩洋,笑了一下:“那俩人又来了啊?”

“……嗯。”许浩洋点点头。

“说起来我也是纳了闷了。”张磊插嘴,“为啥他俩就对浩洋洋这么亲近呢?这哪是见着对手啊,跟刚从幼儿园拿了奖出来看见亲妈在外面等着似的。”

“不是,他们对谁都这样。”子君说,“当然,除了你。”

“真的假的啊?”

“那可不。”

“为啥啊?”张磊哀嚎。

“为啥?看脸呗。”

“我靠。”张磊抗议,“不带这样的啊,心碎了啊,稀碎稀碎的啊。”

子君笑,但一边的许浩洋表情淡下来几分,又露出他惯常的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子君看他一眼,收了笑,小声随便捡了个话茬明知故问:“江心不在?”

“嗯。”

子君也多少习惯了他这种百分百冷场的回话方式,便就又随便搭了一句话:“你不去和其他人打打招呼吗?”

“算了。”许浩洋摇头。“不太习惯。”

“话说回来啊。”张磊突然插嘴,“我老早就想问了,你是不是喜欢韩露姐啊?”

“?”许浩洋用眼神给他一个问号。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那种喜欢。”张磊赶紧摇头,“我是说,你是不是挺崇拜韩露姐的?”

“……也能这么说吧。”许浩洋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她巅峰那两年确实神。”

“我就说嘛!”张磊拍了一下桌子,“我就说你整天不搭理人那样特别像那个谁,就是特别像韩露姐。你看啊,不管有什么人问韩露姐问题,她就支着下巴一抬眼……”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学着韩露接受采访时的标志性动作和语言:“嗯,可能吧,不知道,不是,没什么感想,关你什么事啊?”

张磊学得惟妙惟肖,把子君逗得低着头笑。

“像!”子君说,“特别像。”

许浩洋跟着笑,笑完了摇摇头。“我没有。”他说。

“你这个人啊,”张磊伸手过去,学着刚才杜哈梅尔一样揉他的头发。“你这个人太绷着了!这样不行,真的,你听哥的,这样真不行。”

9 我们选择信任的东西

看着张磊一张嘴噼里啪啦地把僵硬的空气柔和下来,子君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匆匆返回搭档张磊旁边,其实是因为她从洗手间回到大厅时,不巧听到了一点江心和管理中心总教练的对话。

他们谈的是为江心更换男搭档的事。

既然眼下没有更好的人选能够提拔上来,那么,拆掉原有的搭档重组也未必不能是一个选择。

子君听着,心脏不自主地提了起来。

不过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江心便就意识到这不是个谈话的好地点,就匆匆将话题转去了其他地方。他们二人离开后,子君才长出一口气。

她回来找张磊,也并不是想着要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他,只是她心神不宁,需要迅速找到一个可以安下心来的地方。

当她看到许浩洋也在时,内心的感觉又复杂了起来。她和许浩洋的关系算不上好,可能都算不上熟。甚至,她如果站在纯粹客观的局外人角度,其实应该是举双手为江心的拆队重组决定投赞成票的。

但就她个人而言,她不太喜欢江心。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子有些精明得过分了,到了令人觉得危险和不适的地步。

许浩洋和江心之间的气氛很微妙,这其实是队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江心活泼,许浩洋沉闷,性格问题当然算不上问题,问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沟通也变得越来越少,不是表面的那种对话,是真正的“你想要什么,而我又想要什么”的深层面的沟通。

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沟通。

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在谈论自己的想法, 而没有考虑对方的意见。

一个人觉得无需考虑,另一个人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种难以弥补的距离和裂痕,直接反映在了他们在练习和比赛的配合上,什么时候该跳,什么时候该抛,什么时候拥抱,什么时候放手……许浩洋都觉得,不是那么有把握。

于是他内心的迟疑演变形成的技术上的障碍,就隔着时间和空间,被正在美国等待手术的韩露看了个精准。

回望韩露的整个职业生涯,可以说是扛着一把剑一门心思向前,不分敌我硬生生劈砍出来的一条路,如果对手挡了她的路,她就战胜对手;如果自己成了自己的障碍,那就把自己身上那些碍事的东西砍除。

她要赢,只要赢。

所以,凭依着天赋和狠戾的性格野蛮生长起来的韩露,内心是没有多余的空间去理解“因心理障碍而无法发挥出全力”这种事的。

始终在巨大的光环和无限的肯定之下,是没有机会去体会“我到底可不可以”这样的挣扎的。

也许对一些人来说,不被看好这个事实反而能够激发出他们的好胜心和证明自我的欲望,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讲,这种被无视、被忽略、被否认的感受,会让他们对自己造成更深的怀疑。

这些,韩露都无法理解,没有机会去理解。

自己是怎么开始滑冰的?韩露回忆二十年前的事,似乎起初是经历了相当程度的混乱争斗。自己好像是赖在刘伯飞的冰场上死活不离开,无论韩树华如何威逼利诱均不起作用。

滑冰,还是体操?不,她坚定地摇头,这不是一个选择题。

她像是终于见到新天新地,坚决不愿再回归潮湿阴暗的地底的小动物一般,同时也仗着刘伯飞的支持和鼓励,她强硬地拒绝着韩树华,拒绝踏入体操室一步、绝食、乃至离家出走去找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父亲……她和韩树华的斗争持续了一段不算短暂的时间,终以韩树华的退让作结。

“去吧。”韩树华说,“但是,如果青少年大奖赛你拿不到冠军,你就死定了。”

当时的韩露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青少年大奖赛,甚至也不清楚为何她在7岁初进少年队时,身边所有男孩女孩都快要比她高出一个头这回事。她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她仅仅是酣畅地,甚至是贪婪地在冰上一圈一圈地跳跃舞动着,像是要将自己的身心都融入冰中,或是将冰的温度、触感、形状刻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刘伯飞从未见过拥有如此激勇的热情的孩子,他在震撼与激动之余也意识到,这个被他奋力从韩树华手中抢夺来的幼苗,将来恐怕会成长为他无法预想的样子。

十五年前的青少年大奖赛——她终于满足参加大奖赛的最低年龄。那是韩露除了地方性比赛之外,第一次在大型比赛上崭露头角。

在这之前的整整六年时间里,她在教练、队友、母亲的鼓励或打击的多重冲击下发狠地学习着,每一天都被没有喘息之地的训练压榨的精疲力竭,恢复一晚之后又重新来过。高难度的跳跃动作让最初开始练习的她满身青肿,不过也让她早早掌握了一个又一个远超同龄人驾驭水平的高技术难度动作。

最终,没有任何疑问的,她以249.47的总分赢得了青少年组的冠军,并直接打破了此项赛事的世界纪录。这个奖杯她献给了——不,也许不应该说是献给,这个奖杯她是重重地砸到了韩树华面前。

她是正确的,她这么对韩树华宣布。

这片迷人的、广阔的、洁白的冰场,未来将由她来掌控。

在她横空出世,令全世界感叹这颗花滑新星的同时,她的个人风格其实也在这个时候便确立了下来。她的步伐和旋转凛冽而凶悍,一派自丛林中愤然跃出,裹着一身风雨和残叶的初长成的野生动物景象。就在那次大奖赛上,她在最后的表演环节跳出了一个撒霍夫三周跳接上三个后外点冰三周跳,这惊呆了当时在场边观赛的一位已经退役的,曾被誉为“陀螺女皇”的花滑运动员艾米。

“这太疯狂了。”

艾米对刘伯飞说。

她是刘伯飞的前妻,也是彼此还相当年轻时的初恋。两个人迅速地相恋,只花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便走入了婚姻殿堂,这成了当年体坛的一个传奇。而后,艾米退役后选择去美国进修编舞,刘伯飞留在国内担任体校的教练。双方的成长和物理上的距离都在威胁着这段婚姻,最终,在艾米赴美的第二年,这对冰坛佳偶的婚姻走向了破裂。

“这就是你们新的秘密武器?”艾米问,“这孩子现在的水平可以称神,这个三周连跳太疯狂了。今天结束后,全世界都会为她的出世震惊。”

“你当时也很疯狂,谢谢。”刘伯飞苦笑着回答。

艾米摇摇头,笑了一下:“我一直认为陀螺女皇这个名字是个夸赞。”

“它未免不是。”刘伯飞说,“只是……”

“虽然她这次拿了冠军。”艾米说,“但看起来那些鬼佬并不是非常喜欢她的风格,他们必须给予肯定,但是他们不喜欢。不过她还很年轻,她不足的东西可以慢慢补全。”

“我明白。”刘伯飞说。

“你有信心吗?”艾米问:“让她朝着健康的,正常的方向……”

“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刘伯飞看着刚刚结束了表演,在冰场中心做出结束的致意动作的韩露。“……是必须做到的问题。”

那次,在冰场旁边迎接韩露的,是当时才接替了卸任的前辈,登上总教练的位子的王西明。他在退役前可以称是传说级别的男单选手,一度打破了国际上对中国男单的固有印象。他连续卫冕三届世锦赛冠军,刷新过四次自己创下的世界纪录,以挥洒着雄性荷尔蒙的刚烈风格见长,但其中也不乏透过无限疯狂所传达出的情感表现力。

至他光荣退役为止,他几乎横扫了整个冰场,共参加大型比赛62次,47次夺金。在现役的花滑运动员里,仅从结果来看的话,能够和他取得的成绩比肩的,只有加拿大双人滑选手,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组合。

对照比王西明晚三年出道的刘伯飞,他初次参加世锦赛便拿到了铜牌,这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不差的成绩。

这用张磊的话来说,刘教练在变成刘月半之前,也是英俊潇洒的翩翩少年——然而这位热爱古典音乐的翩翩少年,无论是技术难度,还是表现力,都没有办法击败当时风头大盛的师兄王西明。

终于,在一次大奖赛上,刘伯飞因太执着于胜过王西明反而出现重大失误,连领奖台都没能登上。他的愿望——想要以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正确的愿望——再度被狠狠地击入了尘土中。

中国花滑界这种重技术而轻艺术的趋势,或者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习惯性传承下来的。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技术是可以通过高强度的训练培养出来,然而艺术鉴赏力则是一个需要在充分的天赋、灵感和感受力的基础上才能生成的漫长过程。这件事劳心费神,也没有办法很好地量化衡量。而王西明、艾米等人接二连三征服高技术难度跳跃动作这个事实,就顺理成章地让人将重点放在了这上面。

这件事很好理解,一个人一门心思做一件事,又做成了,就很难去接受什么质疑。

任何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或者说,任何人都相信曾经让他们尝过甜头的东西。

韩露表现出来的天赋受到了王西明的极大关注,他甚至特意来看她的训练,并亲自给予她非常详细的技术指导。关于这位总教练的传奇韩露当然也有耳闻,所以在当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她看来,王西明才是她真正的伯乐。而那个永远磨磨唧唧,永远讲着大道理的刘伯飞是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时代所淘汰的人。他和韩树华——她想,他们原本都是一类人。他们自己想要怎么样,就想要把别人怎么样。

而她已经受够这种事了。

10 实现目标,顺便得到胜利

韩露的跟腱手术结束后,继续留在美国做着后续的康复训练。这段时间很难熬,漫长而难熬。陆柏霖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询问康复情况,另一次是普通的寒暄,这之后,便没有再联系过她了。

没有记者、媒体,没有韩树华动不动的冷嘲热讽,也没有刘伯飞整天在耳边絮絮叨叨,也正好,韩露也根本不想在这种腿上打着石膏,走两步路还需要工作人员在旁边看护的时候看到他们。

她的身边只有赵之心和他的美国导师。这个美国老头儿整天都犯着职业病,没事带着一批研究生博士生进来兴致盎然地观察她的跟腱和肌肉,观察得赵之心都心惊胆战,生怕韩露暴脾气一个收不住直接破坏了国际关系……

韩露一直忍得挺好,第一次沉不住气,是在脱掉石膏的那天。

可能在她的概念里,脱掉石膏就等于是康复了,在她终于看到自己的腿重见光明的那天,忍不住直接开口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滑冰?”

赵之心的导师大概听这样的问题也听了无数次,他不疾不徐地摇了摇头。

“不能急。”他说。

“到底需要多久?”

“现在你的行走能力还没有恢复,这个需要结合你个人的情况进行进一步判断。”

“我能够赶上下个赛季吗?”她注视着面前的人的眼睛,迫切地,又清晰地问道。“您知道,”她又说,“我必须要赶上下个赛季……”

韩露的上半句话说得还算是冷静,但下半句话却令人猝不及防地变了调。她眨了眨眼睛,将眼中升腾起的雾气和自喉咙和鼻腔狠狠涨起来的酸楚感压下去,重新坚定地重复了一次刚才说过的话:“我必须要赶上下个赛季。”

现在是四月,花样滑冰的赛季开始于每年的八月下旬,止于次年四月。韩露这次在冬奥会上受伤,错过了一次世锦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下世锦赛结束,他们面前是长达四个月的休赛期。这段时间里,选手们会休息,进行一些商业演出,同时编排下个赛季的节目。

韩露不参加商演,还可以以伤病恢复期打算专心备战下个赛季,不愿受到影响为借口。但如果下个赛季也无法参加的话……

赵之心思考着,越来越觉得这件事非常麻烦。

国内那边并没有对媒体透露韩露受伤的具体细节,但是,当韩露复出时,滑落的状态势必无从掩饰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到那个时候,怕又会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他知道韩露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些,但这些,却是他此时不得不思考的东西。他应该联络刘伯飞,或者直接联络陆柏霖。

五个月……

赵之心计算着日期。

不是不可能。他想。

也是十分不可思议,他无奈地苦笑着,似乎在所有有关韩露的事情上,他总是会心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没有来由的乐观情绪。好像命运永远不会对韩露过于残忍,好像她总可以在最后的关头化险为夷。

好像任何事在没有真正面对之前,就一切都有着希望。

“你不要着急。”赵之心轻声对韩露说,“我们还有时间。”

韩露闭了一下眼睛,不死心地问下去:“如果我加大恢复训练的力度呢?”

赵之心耐心地否定她:“不能这样。”

“能不能给我使用更先进的设备?”韩露继续问:“费用上我会个人来出这笔钱,这和你们花滑队没有关系……”

她的眼泪重又弥漫上来,刺痛了眼睛。泪珠滚落在脸颊上,让她整个人哽咽出声。这些天里,长时间压抑着的恐慌与不安在她心中无法抑制地越涨越满,最终于这个时刻突然地爆发出来。

赵之心对一旁的导师摇了一下头,大概已经见过不少次类似场景的美国白人拍了拍韩露的肩膀,随即离开了她的病房。

病房中只剩下赵之心和韩露两人,韩露从来都不会在他人面前如此失控,这次突然的情绪崩溃,令赵之心的心跟着紧起来。他说不好是否该上前安慰她或者默不作声甚至当作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样离开,他必须要注意到这一点——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根本就不了解韩露。

甚至,也没有勇气去主动了解她。

她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她想要什么样的肯定,祈求什么样的安慰,希望别人如何看待她——

这些,他统统都不知道。

就在韩露在美国咬着牙做着康复训练的时候,在国内,刘伯飞则是正在被江心的事搞得焦头烂额。

运动员的商业活动,这个是队内在一定范围之内允许的。但是,队内禁止运动员在未经花滑中心允许的前提下私下与企业签约。

这一次,江心便是触碰到了这则规定。

她私自接下的鲜果冰淇淋广告,不巧正与中国花滑队官方签约的果汁品牌是竞争对手关系,这件事给花滑队带来了不少麻烦,根据规定,花滑队必须取消江心的广告代言,或者直接取消她下一赛季的参赛资格。

刘伯飞把江心叫到办公室,但坦白来说,他并不十分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一直以来,他都过于尊重运动员的个人想法,也过于放任他们,这使得他的威严在最初就没有完全树立起来,如今再想重建便不是那么容易。

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心,刘伯飞板着脸,问:“你打算出道吗?要不退队出道吧。”

“不是。”江心摇头。

“你已经几天没有参加训练了?选曲和编舞的会议你也没参加吧?”

“我今天参加了。”

“是,多亏你今天参加了,所以我今天才能找到你。”

江心垂下眼睛,再抬起的时候,眼神忽然一下冷起来。

她打算放弃继续对刘伯飞粉饰和平了。

“编舞的会议我是不是参加,现在没有意义了吧。”她说。“反正下个赛季,我就不会再和许浩洋搭档了。”

“下一赛季,你和谁搭档,这不是你能决定的问题。”刘伯飞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你肯定我们不会因为你的违规取消你的参赛资格?”

“……”

“说话。”

“我道歉。”江心马上说,“我不应该接这个广告。”

“你对我道歉,还是对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是对您吧,大概。”江心回答,“我这个决定很不明智。”

她的意思是说,这放在格局已变的现在来看,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然而在当时,这对她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反正,无论你的决定明不明智……这个代言必须取消。”

“我明白。”

“另外,关于为你更换搭档的事,我们教练组还需要再讨论。”刘伯飞说,“因为你和许浩洋已经搭档很多年了……”

“刘教练。”江心打断了他,“我不是来这里玩谁和谁感情更好的游戏的。不是说我们搭档很多年,我们关系很好,就代表我们就是最适合的组合。”

想必——

看着突然之间表现得非常硬气的江心,刘伯飞心中大概有了一些眉目。恐怕,这是王西明已经对她谈了什么已成定局的事,否则凭借她一向的谨慎与精明,是不会说出现在这番话来的。

但是她真的错了吗?

刘伯飞不得不这么问自己。

一门心思地努力,无论结果如何都努力坚守着自己的梦想——这样的品德诚然是值得被所有人肯定褒赞的,然而,作为当事人来说,真的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局做到这种程度吗?

作为局外人,又能对其他人的“道德”做出什么程度的要求?

如果艾米没有和他分手,如果她的结婚对象是他的话。他不禁思考着,像过去的无数次一般。

如果他当初再坚持一下,努力一下的话。

他能够让她获得幸福吗?

在现实意义上,世俗的层面上,他能够让她比现在过得更好吗?

他无法确定。

“你很有希望。”刘伯飞放缓了语气,“你还很年轻,尤其是作为双人滑选手,你的巅峰时期事实上还没有到来。”

“谢谢您。”江心说。

“我希望,你能够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一些,不要只看着眼前的东西。什么是你真正要重视的,什么是你真正应该追求的。你要想想清楚。”

“刘教练,过去有人说过一句话。”江心看着刘伯飞,“……算了,我不说 ‘有人’,就是加拿大那对选手,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说过一句话。他们说:人不要只看着手里的东西,如果说,你眼下的目标是渴望胜利的话,那么你就应该把视野和目标放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那么,你就会实现你的目标,顺便得到胜利。”

“他们的确说过。”

“您相信吗?”江心笑了笑,“我相信他们说的是事实,基于他们的经验的事实。然而,世界上有多少个杜哈梅尔?如果有人相信了她,却没有得到胜利……那么,她准备对那些人说什么?说你们还不够努力吗?”她笑得更深了一些,神色却愈发没有温度。“这种话,对少年队的人说说就算了。”

11 总会有人是被牺牲的

花滑队对江心的处理通知正式下来,取消她的广告代言,并给予通报批评处分,希望能够引以为戒。

这条新闻在各大门户网站的首页飘了一下,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水花,正面负面的评论都只是寥寥几条。

不过,倒是有几个江心的死忠粉把新闻搬上了微博,狠狠地为小姐姐打抱不平,说如果限制的话不如先限制一下韩露的广告数量,他们根本不想每天打开电视看个足球赛都能看见她那张老脸。

这件事情过后,江心和许浩洋也结束了一场在韩国首尔举行的为期三天的商演。

这是由韩国男单一位横空出世的新星的团队打造的商业演出舞台,他们的水平发挥得很稳定,做出了十分精彩的双人燕式转和抛跳——说不定是近些时间来他们表现得最优秀的一次。

他们赢得了声势浩大长久的欢呼和掌声——以及来自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可怕的拥抱。这是这对天才组合参加的唯一一站商演。

许浩洋几乎要因此对自己重新树立信心。

他有着这样的倾向,因为一件事失落良久,又因为另一件事而突然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和转机。

不过在韩国期间,江心和他可以说没有什么私下的太多接触,他想要陪她逛一逛街,也被她敷衍地回绝掉了。

她所留给他的,伪装出的温柔与耐心,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这次跟随江心他们一同去了韩国的,除了队内的工作人员之外,还有陆柏霖。他因为过去依靠韩露在各大媒体前刷了个脸熟,此次特意邀请他来做了半个小时的嘉宾解说。比赛正式结束,运动员都各自回到下榻酒店之后,陆柏霖与江心在酒店对面的星巴克里单独见了面。

他们是一前一后进去的,陆柏霖先坐在里面,之后江心走了进去。

“陆总。”

“客气了。”陆柏霖笑笑,“不用这么称呼。”

陆柏霖给江心带来的是一份合同的模板,这份合同与当年他和韩露签的那份一样,是份全权代理的合同,这表示在未来,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将会全权代理江心所有的商业活动,并会有专业的人员为她做出包装和推广,以为她获取最多的商业合作,保证双方的最大利益获取。

江心不会不知道这份合同意味着什么,它代表着自身的价值被人认可,无论是作为花滑运动员的价值,或者是作为广告明星的价值。

是哪一边都无所谓,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她有价值,有人需要她创造价值,有人会为她带来价值。

这是最重要的。

和队里的其他选手不同,江心知道,他们心里有些更高尚的追求和执念,他们要赢,希望可以堂堂正正地以花滑选手的身份和名义获得全世界的认可,就像那些曾经深深鼓舞过他们的前辈那样。

江心当然也想要,也向往。

但是,如果这件事不能够实现的话,她并不介意选择其他的方向。

她不介意让自己变成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

这张合同,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面不改色地注视着放在桌上的那薄薄的一沓纸,心跳变得快起来。她现在可以确定陆柏霖不是什么韩露的男友——当然,他就算是,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自她把视线从脚下的冰场调开到其他地方之后,她很快地发现很多事情都要比表面表现出来的深远复杂许多。

事情的真相,往往掩盖在人们秘而不宣的话语里面。

过去,在所有的聚光灯都集中在韩露身上的时候,江心深知自己不可能有真正的出头之日。话题是无限的,只要打算制造话题,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话题的中心。然而,非常现实性的问题在于,制造话题势必需要资源,而资源是有限的。在依靠韩露一人便可以实现利益最大化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有必要把资源和心力分在其他人身上。

这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在世锦赛刚刚结束,陆柏霖通过花滑中心向她提出另外一起广告邀约的时候,她就隐约意识到了一些情况的变动。

韩露对外称的“只是一点小伤”,事实上则远不会这么简单轻松。

如果韩露的商业价值不再的话,那么经纪公司势必要开始寻找下一个韩露。

江心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她今年22岁,还不算晚,但也不早了。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这个邀约,甚至连品牌的风格、需求、定位这些一般选手会事先考虑的东西都没有询问。

她必须要对陆柏霖证明,自己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已经和王总教练谈过了。”陆柏霖说,“你过目之后就可以先签下。”

“现在?”

“当然,不一定是现在。”陆柏霖笑,“你也可以带回去。”

“不用了。”江心拿起桌上陆柏霖已经准备好的签字笔。“我现在就签。”

待陆柏霖将合同收起来之后,江心抬起眼睛,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也许没有这种必要——但她想要确认一下韩露的现状。

“陆总。”她说,“韩露姐现在……”

“韩露正在美国做康复训练。”陆柏霖回答,“下一个赛季,她应该可以回归。”

“可以回归的意思是……?”

“可以回归,就是会回归赛场的意思。”陆柏霖说得暧昧。

“您不去美国看她吗?”

“我会去。”陆柏霖说,“在你去美国拍广告的时候,我也会一起去。在那个时候。”

江心从星巴克返回酒店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她走到房间前,不料却看到许浩洋就倚着墙站,看起来是在等她。她皱了一下眉,走了过去。

“浩洋?”她开口,“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去哪儿了?”

“和朋友喝了个咖啡。”江心回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关于下个赛季编舞的细节,”许浩洋说,“我今天和老师再次讨论了一下,现在前半段基本已经成型了,但是具体还有几个细节需要参考你的意见。因为尽早就应该给老师我们这边的结果,所以今晚希望你可以看一下。”

“我知道了。”江心说,“你进来吧。”

他们在酒店房间的沙发边上坐下,许浩洋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一边播放要用的音乐,一边打开了一个编曲软件。

许浩洋自己有编曲的能力,在他们小的时候,也曾经进行过几次由许浩洋自行编曲编舞的表演,但结果并不是那么理想,加上时间过于紧俏,也就慢慢地放弃了这回事。

现在,江心看到许浩洋重又把这件无聊的事捡了回来,并还兴致勃勃地需要她的意见时,忽然觉得非常焦躁难耐。她忍耐着,听着许浩洋细致地,乃至纠结地研究着他认为他们会做,但事实上他们永远不会做了的冰上动作。

她在焦躁之余,内心事实上还有一些愧意与歉疚。

她的确曾经喜欢过这个人,想要和这个人一起登上冠军的宝座。

不过,歉疚归歉疚,她不会后悔和刘伯飞说过的话,也不会后悔刚刚签下的名字。

一条道路上,总会有人是被牺牲的。

“关于螺旋线,刘教练说我们的步法速度有些慢。”许浩洋说着,“我这边是蹲得不够扎实,托举速度有些欠缺。现在我们是考虑将螺旋线编排到开场部分……”

许浩洋说到这里时,电脑上突然弹出一条弹窗推送,是他们平时闲来会看的体育论坛的推送。

一般来说,这种东西就是看一眼标题便过的,然而,这个标题,却让许浩洋和江心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爱信不信,你们的雨路大哥不是扭伤,是跟腱断裂。明天起来就知道了』

这是个匿名的帖子,不知道是发自谁,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消息。国内时间比韩国要晚一个小时,现在正是网友睡前八卦的时间段,于是,帖子下方的留言马上就排起了队。

真的假的?

别胡说八道。

呵呵,谁知道呢。我看十有八九是真消息。这事爆出来商业代言就完了,雨路大哥卖房卖地也赔不起。

圈内人,早就知道了。一直没敢说怕收律师函,花滑队惹不起惹不起。

LS求详细?

如果是真的我直播把电脑吃了。

等LS吃电脑。

+1。

明天等着吧,新闻出来LSS就得吃电脑,提前建个直播房呗我们围观。

江心看着这个标题和留言,心脏跳得非常快。

跟腱断裂。她在心中重复着这四个字。

她的心情很复杂,一种夹杂着兴奋、感慨、快意的感情堵在她的心口。

在这一刻,她更加深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选择的重量——这个选择会带着她走向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在与这里时差不过一小时的国内花滑中心,则是一派比他们的酒店房间要混乱许多的局面。刘伯飞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就眼睁睁地看着曾经被他们企图掩饰埋藏的东西,就以这种狼狈的姿态,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12 真相曝光

“阿格琉斯之踵!韩露冬奥会受伤的真相——跟腱断裂!”

一时之间,国内外所有的新闻媒体、门户网站都被这个巨大的,令人震惊的新闻刷了屏。

赵之心在看到这个标题的一瞬间,霎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终究最后会暴露给大众知道,他只是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放弃内心存在着的那一点微小模糊的希望——假设韩露可以完美回归,那么他们便大可以挺直了腰杆说眼前的真相会证明一切。

但是在这个时间点,真相骤然被暴露出来之后,他们则是处于一个极为被动的局面。

很可能,他们将要面临的并非什么只要内心强大不在乎便能顺理成章挺过去的情况,那些赞助商们不会管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当年签署的商业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有运动员需保证自己的健康以配合商业活动这一条款,一旦真相在这个时候暴露出来,来年的续约泡汤不必说,甚至还有可能被追究巨额的违约金。

在他们的眼中,世锦赛冠军也好,奥运冠军也好,无非都是代表着不同价值的商品。

人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即你的骄傲,在不相关他人眼中完全不值一提的事实。

如果无法意识到这点,就无法顺利生存下去。

赵之心一条一条地浏览着网页上的新闻,一篇比一篇更加的骇人听闻,其中核心有两个,一个是猜测韩露之后便会宣布退役,另一个是韩露为保证赞助商利益隐瞒伤情。还有看似有理有据的推理小论文出现,什么韩露的跟腱在某某次比赛时便已经受伤,她从那时开始便在为了个人利益闭口不言,现在终于东窗事发等等。

末了补上一句:我早说了吧,这个圈子里就没有干净的人。

就是赚快钱,趁着还能动赶紧多捞一笔。

+身份证号。

粉转黑。

呵呵,八百年前就是韩露黑的我笑着看着你们。

本来不敢相信韩露是这样的人的……但看了视频之后觉得不好说了。以后粉体育明星的时候也得擦亮眼睛。

赵之心看着新闻评论下方的留言差不多都是这个倾向,他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处理是好——在这方面陆柏霖才是专家。从时差来看,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开始准备作出回应了才对。尤其那些胡说八道的帖子当中还有不少针对陆柏霖的猜想:

陆柏霖这回傻了吧。

非捧韩露一个人,早就说了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些资本家是不是没学过经济学就出来开公司了。

拼爹,LS拼得过?

不知道陆总裁现在在想啥,同情他。

得了吧,陆柏霖那货跟韩露就是一伙的,你说他没出主意?你作业写完了没有?

陆柏霖他妈就是玩花滑的,人家笑而不语说这都是老娘玩剩下的了。

眼看讨论马上就又要变成一场骂战,赵之心关闭了网页,索性就也不再去看任何信息。在他考虑着要不要先联络刘伯飞时,刘伯飞那边先打来了电话,他慌忙接起来。

“刘教练。”

“我们明天就会召开一个记者发布会对这件事做出解释。”刘伯飞简练地说。他的声音坚定当中带着疲惫,看起来教练组已经连夜开会讨论过了这件事。“告诉韩露,专心恢复训练,不用多想。”

“我会转达她。只是……”

“你放心吧。”刘伯飞笑了笑,“她并不会太在意那些记者说了什么。”

“我明白。”

“今天的恢复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赵之心说,“现在已经引入台阶练习,可以说她的恢复速度比其他人要快上一些。不过,也只是正常而已。”

“不要着急。”

“她希望能够赶上下一赛季。”

“你觉得可行吗?”

“时间上非常紧。但这个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还是……”

“我知道。”刘伯飞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照顾好她。”

记者会在上午十点如期举行,出席的人员除了刘伯飞及陆柏霖的代理人之外,还有一位谁都没有想象到的人物:韩树华。

韩树华这个名字一时在体坛叱咤风云的时候,在场的绝大多数记者都还只是很小的孩子,甚至有人还没有出生。当韩树华化着艳红的口红,踩着高跟鞋昂着头,宛如女主人一般坐下的瞬间,前排的记者不由得被这种没怎么见识过的强大气场狠狠震慑住了。

而坐在她身边的刘伯飞,则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按照一般情况而言,这种代表花滑队的记者会,韩树华算是无关人士,是不能够出席的。不过因为这件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当事人韩露自己不出席,只让教练代表的话,搞不好是会让人觉得诚意不足,又给了一些记者们做文章的空间。

让她回来?

刘伯飞是坚决不想这样的。

“你和她母亲很熟吧。”王西明说,“可以让她母亲代替她出席。”

“她母亲……”刘伯飞语塞。

事情倒的确是这样,之前也有过相似的事发生,当运动员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够亲自出席记者会的时候,由家人代替的情况也是相当不少的。

然而韩树华这个人……

刘伯飞并不是对韩树华担忧,而是坚定地觉得,韩树华如果出席的话,那么事情绝对会比干脆就对记者一口咬死“没人,就我一个,爱问啥问啥不问拉倒”要糟得多。

曾经,韩树华随同比赛的时候,还达成过因对打分不满而公开质疑裁判的壮举。

她这是为了维护韩露——刘伯飞不那么认为,她这么做,是完全没考虑过后果的,自以为是为了公平公正发了声,但留下来的却是一个烂摊子。

他可无法保证这种事不会重演。面对着那些刁钻的记者,韩树华这张嘴会说出什么话来,他想象一下就觉得完蛋。

然而王西明却不打算听他的意见,他过去也没有听过,现在更是不准备听。他直接让队内负责这些琐事的工作人员联络了韩树华。

当天,记者会开始之前,先和韩树华见面的人,最后还是刘伯飞。他看着这个没怎么犹豫就应允下这件麻烦事的女人,顿时觉得胃痛得要命。

“你放心吧。”韩树华说,“我把韩露整死,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说你故意把她整死,大姐。刘伯飞心说,最要命的是,你这个人,本身就会无意识地把人整死。

但是,无论刘伯飞怎样想,记者会也就这样开始了。

这个记者会没有给主人公们留下什么缓冲的余地,所有人都急于得知答案,所以问题从一开始就问得十分尖锐。对一些指向性非常明显的问题——如隐瞒伤情,事先准备好退役等等,刘伯飞一律坚定地给予了否定。

这时,其中一位记者将话题转至刘伯飞身上,尖锐地询问他是否对运动员有过度使用的倾向。

“每个运动员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不同。”刘伯飞回答,“也许在这方面,我们缺乏对每个运动员的足够细致的关注,以后我个人会引以为戒,更加合理地安排训练强度。”

“那么我想请教一下韩女士,韩露的身体情况,您难道也是不知情的吗?”

另一个记者看着韩树华。

“你妈今天的身体怎么样你知道吗?”韩树华也回看着他,“你妈今天下楼崴脚了,你怎么提前预知不到?”

“您的母亲在脚有伤的情况下,您会让她一个人下楼吗?”

“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韩树华瞪大眼睛,“来,你看着我。你妈崴脚之前脚就有伤啊?那你那意思,就是所有的受伤都有前兆呗。那你可得看好你妈。听话,回家吧,你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崴脚,你可不能让她一个人下楼。”

旁边的刘伯飞顿时觉得有点头疼。

这位韩女士今天,就明摆着是来怼人的……

这场记者会是现场直播,所以也同样参加着商演的张磊和子君二人在休息时间也用手机看起了直播,听到韩树华这发言,张磊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阿姨彪悍。”他竖起了大拇指。

“彪悍。”子君也点头。

“这要是我说,我只能说:这个事儿啊,你知道不,其实这就和你吃大冰棍儿一样一样的,你也不知道你吃到第几根会闹肚子。你说你平常吃五六根都和玩儿一样,但就突然有一天你吃了两根就得跑厕所,那你能赖得着谁是不是……”

“你得了吧。”子君推他一下,“你恶不恶心。”

“我就说这个事儿!”张磊强调,强调完了又自己感叹起来:“就这帮人,拍马屁的是他们,现在拉踩的也是他们。”

“可不是呢。”

“要么说就得让我也去参加这个什么记者会!哥怼不死他们的!什么玩意儿啊!”

张磊嚷嚷。

韩露在张磊心中算是半个偶像,小的时候,他还在电视上蹲守过韩露的比赛,深深地被她那些神乎其神的动作所折服。花滑女单的女皇——这个称号,他只要想起来就热血澎湃。

现在偶像受伤不说,又出了这么个墙倒众人推的事,第一个愤愤不平,感慨人生无常的人其实就是张磊。他平时上网上得不多,如果上得多,那他铁定就得注册个号到网上和那些骂人的人掐架。

“你看那个陆柏霖,平时人模狗样的,现在呢?哪儿去了啊,找个小黑矬子在旁边干啥呢,敷衍谁呢?”

张磊口中的那个小黑矬子,就是这次代替陆柏霖出席记者会的代理人。仔细想来,自从韩露受伤之后,陆柏霖没有在任何公共媒体上谈论过这个问题。

甚至,在他与江心及另一位女单选手一同做客一个访谈节目时,有主持人问到韩露的问题,他也只是礼貌地回答韩露此时正在国外进行手术,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并表示不愿意多加谈论这个问题。

有人认为他薄情寡义,也更有人认为他同样是被韩露利用的受害者。

又因韩露的负面新闻过多的缘由,不少本来只是围观的路人就也被洗脑得受了影响,内心开始倾向于后者。虽然只要稍微动一下脑子,便觉得陆柏霖是在感情中受到伤害的傻白甜这回事不太可能,然而在某一种状态底下,人就是会为了相信一样东西,而排除其他所有的可能性。

这很有趣,很荒谬,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次,在记者询问到商业合作问题之时,陆柏霖一方采取了一种消极的态度,他们表示,他们不曾获悉关于韩露具体伤情的任何消息。韩露隐瞒伤情,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欺骗行为。

为了经纪公司的利益考虑,代理人语气冰冷而遗憾地说,他们会和韩露一方解约。

在必要的时候,他继续说,会考虑追究韩露的责任。

13 不如打开另一条路

刘伯飞等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让铺天盖地的负面舆论对韩露的伤害降到最低。这位和韩露的矛盾曾经一度有公开化倾向的主管教练,此时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有一部分新闻的视角转向“我们究竟能对运动员要求什么”的思考,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挡人们被“英雄陨落”,“明星背后的肮脏”这样的概念所吸引。

这件事在美国也引起了一些争论,并上升至刚开张没多久的中国花滑界重技术而轻艺术的急功近利的趋势所带来的严重苦果。

这涉及到背后的资金问题,花样滑冰是个很烧钱的项目,奖牌的数量又不多,很可能国家把大把的金钱投下去,连个水花都看不到。这样一来,资金势必会被削减。一旦资金得不到保证,练习的条件就会更加严苛。

花滑中心为了尽快拿出成绩,就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至于艺术感受力,便只能依靠运动员的天赋了。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在这之中最为不幸的是,”美国女主持人难过地说,“结果只能让运动员一人承担。”

现在的每一天,是每一天——韩露已经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无视这种糟糕的感受,这是她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糟糕。

每一天,她的耳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响着同一个话题,即所有的运动员的竞技生涯都在他们的跟腱出现问题之后结束了,那些写新闻文章的人花了大量时间,运用了大量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对她分析她所面临的状况是有多么严苛。

她完了,他们知道,她也知道。但这还远远不够,他们要告诉她,她到底是怎么完的。

跟腱断裂的结果是什么?她当然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是,她内心却还有着一种盲目甚至幼稚的侥幸情绪——仿佛只要事情的影响她还没有真正感受到,她就可以说服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那个人——所有的NBA选手都不复从前了,那又如何?那不是我,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会站起来。

“要不要考虑在这个时候退役?”——这句话刘伯飞几度想要对她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可以想象得出来,在事情彻底没有转圜之前,她不可能会轻易接受“放弃”这件事。

然而,在韩露手术成功,真正开始做帮助受伤的组织恢复的训练的时候,这种真实痛楚的影响已经在一点一滴地撞击着她用盲目的迷信乐观包裹着的内心。踝的背屈、跖屈、内翻和外翻,自行车练习与台阶练习……这些痛苦的机械性练习无一例外地在切实地磨损着她的信念。

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恍然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个孤岛之上,离周围的世界越来越远,身边没有人会对她说实话。

没有人能够分担她的恐慌,温和地鼓励着她的医护人员不可以,那位美国专家不可以,赵之心也不可以。

这让她忽然见鬼地有些想念韩树华,在小时候那些在体操室同样艰难辛苦的日子里,她可以把这种痛苦的责任全体推到韩树华身上:就是你。她在心中嘶吼着,就是你!我讨厌这些东西!你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让我来替你完成?我凭什么要成为什么世界冠军?这关我什么事?

是的,我凭什么要成为什么世界冠军?

退役——这些日子,这个字眼她已经看到了无数次,这让她不得不去想这个可能性。

是的,也许在这个时机退役是个很好的选择,至少应该比后来被全世界的人看着状态下滑,再不得不狼狈退役要好得多。

而且,如果退役的话,便也不必每天练习,不必再为了保持身材而控制饮食,可以和什么人谈恋爱,可以结婚,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像个普通人一样。

忽然,韩露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可是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七岁长到二十八岁,在冰场上度过了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性的重要阶段,这里是她的世界观形成的根基。她根本,根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去学着如何做一个普通人。

她像是被人骤然从飞机上丢下,身上空无一物,全然不知如何才能稳定自己。

一天的康复训练终于结束后,她在从整条小腿传来的压抑着的疼痛之下缓慢地,一点一点跪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上,然后又慢慢低下头,用额头抵住了地面。她的身体被双膝和双肘支撑着,这种沉重的钝痛感比起她练习时受过的伤根本不值一提,却在狠狠地撕扯着她的全部意志力。

周围的空气,声音,光线,全都熄灭遁形。

当她的意识从黑暗之中慢慢升起时,她听到从自己的喉咙,或者是自己的内部发出的嘶嚎——不似是哭声,也不是单纯的发泄的尖叫,是混合了绝望,混乱,嘲讽,无助……在经过了长时间在内部封闭的发酵后倾倒出来的声音。

在国内的训练中心,教练组在正式协调处理江心与许浩洋的拆队事件时,也将韩露的退役纳入了考虑的范围内。在王西明看来,一个将来绝不可能再拿到奖牌的运动员,便等于是失去了继续从事竞技体育的资格。与其之后在她状态下滑后惹出更多的麻烦,不如让她现在便从大众的视野当中退出。

“她这些年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退役并不是件丢人的事。”王西明说,“她的名字会被写在花滑女单的历史上。”

刘伯飞沉默不言,他无法反驳王西明,他是正确的,不如说,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对他的正确提出质疑。

只是,他没有,他也不想去理解更深的,更复杂的东西。

或者说,他知道,人一旦理解的,在意的东西太多,就很容易寸步难行。

比如刘伯飞。

“可以在队里给韩露安排一个职位。”王西明没有在意刘伯飞的沉默,只是继续说下去。“比如担任少年队的教练,她的能力没问题。而且,退役并不代表她的花滑生涯结束了,我们还有很多演出。”

这场会议开得很平静,刘伯飞没有对王西明的想法提出什么质疑,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一个全新的,或者可以说很大胆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在他心里产生了初步的雏形。

韩露那块失去的冬奥会金牌,有可能还有机会到她的手中。

不过不是作为女单选手,而是作为双人滑选手。

在花样滑冰上,因为身体原因由单人滑转向双人滑的女性选手并不在少数,因为相对于单人滑而言,双人滑里的不少拿分的高技术难度动作,例如抛跳、捻转等等都是由男选手来完成的,这对于女选手的体力要求会相对较低,对年龄的要求也没有单人滑那么苛刻。

这是此前很多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回归单人滑的黄金时代,却又不甘心从此退役的女选手选择的道路。

然而,这也绝对不是一条轻松好走的路。在这些运动员中,真正成功的人也不过寥寥。

这其中还有数个非常严峻的问题,首先,从女单转双人的选手,和那些从小便是练着双人长大的选手是不一样的。比如江心,她很早就已经适应了双人项目的技术特点,就是那种韩露口中“被男选手抱来抱去抛来抛去”这回事。这对于没有这样的经验的单人选手来说,会是一个心理上必须经历的巨大考验。

尤其是韩露,他想,韩露绝对不是一个擅长处理这种事的人。

并且,假设最初这关的心理障碍得到克服,之后的双人默契也会是一个难题。

两个选手一起旋转,速度稍不协调便是一个失误。这还不算难度更高的螺旋线、托举和抛跳。默契的磨合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两年三年能够做到都算是快的,在他们不断磨合不断失败的这些年当中,且不论加拿大那对黄金搭档,他们都不能保证不会有横空出世的新人来争夺这块奖牌。

甚至,当韩露经受了一番折腾,终于掌握了抛捻托举螺旋线等等这些双人技术的时候,也不能确定少年队里会不会有更加年轻,各方面更加稳定的小姑娘顶掉她的位置。

年龄,这是横在韩露面前的不可忽略的劣势。

而且,双人滑里会有不少从单人滑淘汰下来的选手——韩露是知道的,她可以接受这种落差吗?能够接受自己也是这样的——失败者吗?

她能够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陌生的搭档吗?

刘伯飞思索着。

如果有的话,那个人是谁?

没有经验的选手是不行的,那些孩子需要的是还没发育的女搭档,好可以一点一点地适应她们的体重。

如果是有经验的,正值当打之年的选手,他们需要的又是同样有经验,磨合一段时间就能拿出去用的搭档。

队内没有这样的人。

但是,他的心中忽然浮出一个名字:许浩洋。

这个想法有些冲动,甚至有些荒谬,他自己都这么认为。他不愿意放弃韩露——但是,这对许浩洋而言呢?他即使和江心拆了对,也可以从现成的选手里,大不了从少年队里给他寻找新的搭档,他年轻,有经验,有力量,即使各方面和他自己比的话不如过去那么突出,但放在双人滑男选手这个大范畴里,也是能够拿得出手的人才。

让没有双人组合经验的韩露和他搭档,很可能直接让他的两三个赛季都报销。韩露在单人滑上的经验和优势放到双人滑,究竟同样是优势,还是会变成障碍,刘伯飞在这个阶段没有办法得出结论。

但是,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他便无法再无视这个危险的可能性。

14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世界

14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世界

在那份代表着新的共同利益体的合同签署之后,陆柏霖要做的下一件事很清晰,便是进一步跟进江心更换搭档的事。

这件事,他在作为嘉宾去韩国,然后和江心正式签下合同之前,就已经对她旁敲侧击过几次。

原本,除了韩露之外,江心和许浩洋就也是明星经纪公司的重点打造对象。但是由于许浩洋的不配合,令不少商业项目都进展艰难。

这简直是把钱放在盘子里看着它被风吹走。

同时,他能看得出,江心自己是有要和他进一步合作的意向的,既是这样的话,不如索性把碍事的人踢开。

在江心在他的办公室签下那个鲜果冰淇淋的合约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他笑笑叫住了。

“别急。”他说。

江心站住了。她的眼睛告诉他,她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期待。

“今天是请假过来的吧?”他问。

“是的。”

“你还记得之前那个香水的形象大使合作吧?”陆柏霖说,“那个品牌你应该知道。它们去年刚刚进驻中国专柜,主打的是情侣香型与自由搭配,卖点是两种香型混搭的时候,会形成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新香味。”

“您是说上次的……”

陆柏霖点头。

江心口中的上次,即是不久之前,陆柏霖亲自带来花滑训练中心的一份草拟合同,那时他们三人一同坐在会议室中,正在陆柏霖对他们讲这个品牌背后的文化和概念时,许浩洋却直接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江心问他。

“对不起,因为我没什么兴趣。”许浩洋说,“我不想再听了。我不是为了当体育明星才在这儿的。”

“……那你是签还是不签?”江心问。

“不签。”许浩洋说,“太浪费时间。”

“不会。”陆柏霖解释,“其实只是一套照片的摄影而已,不会耽误你训练的时间。”

“我不想做体育明星。”许浩洋仍旧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种事以后也不要找我谈了。”

事后,他们大吵了一架,许浩洋像这样自顾自地回绝商业代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义正言辞,他倔强自傲,他洁身自好,反正在这件事上,他永远都有道理,衬得江心像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

她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他们是从小一起自少年队升上来的搭档,做什么事都绑定在一起,已经快要成了一个默认的惯例。

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一定是最理解对方的人。

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什么事都能够有解决的方式。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两个人一定会在一起。

江心已经受够这些说辞了。就好像因为他们已经搭档了这么多年,以后便也得必须一直搭档下去一样。

因为那次吵架吵得太厉害,刘伯飞不得不插手进去劝慰,他把江心叫到办公室,对她说让她多多包容和理解许浩洋的时候,江心忍不住直接爆发了。

“为什么非得是我包容和理解他呢?”她质问刘伯飞,“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长,搭档的时间长,我就得无理由地宽容他?”

“不是让你无理由地宽容他。”刘伯飞说,“本来做运动员的,商业活动也应该有个限度,不然会影响到训练。”

“我影响训练了吗?”江心问,“您觉得我们两个,看起来谁比较像被影响了训练的?”

刘伯飞无语。

“您这么说让我听起来,就好像我是个结了婚生了孩子,被拖得没办法也不能离婚的女人一样。”江心说,“我为什么非得这样?”

“我可能有些僭越了。”陆柏霖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江心。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有一种暧昧的含情脉脉之感,江心成功地在这样的视线下红了耳廓。“你的条件——我是指外形条件,当然和许浩洋是很合适的。但是,其实就花滑的综合实力来说的话,我认为他拖了你的后腿。”

江心没有回答。

“就我作为一个观众所看到的,他的表现很平庸。”陆柏霖说,“一个好的搭档能够更好地展现你的魅力。”

“您也建议我更换搭档。”

“也。”陆柏霖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词,“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江心说,“我可能需要想一想。”

“当然,”陆柏霖说,“你当然不必给我答复。我只是为了你考虑……假如你想要一块冬奥会的金牌,或者其他的话。我认为你可以拿到金牌。”

这件事,队内确是已经商讨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许浩洋一直没有起色的表现,很大程度上也耽误了江心。不过只是一直碍于没有合适的男选手,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但就在这一次大奖赛之前,出现了一个可以称是转机的意外。

队内有一对升入成年组不久的新人选手,曾经取得过两届世界青年花滑锦标赛的双人滑冠军。这次冬奥会本该是他们难能可贵的第一次机会,但因为组合中的女伴——只有十六岁的王柳在大奖赛时被检查出骨骺炎,之后不得不退出了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她的搭档也同样无缘奥运。

王西明看中的,便是这对搭档中的男伴陈廷源。十八岁,两届世青赛冠军,性格有点胆小,但是前途不可估量。是夺金的种子选手。

但他的搭档王柳的技术水平,比起江心来还是差了一截。

其实从前,他们便已经有强行拆对的打算,在刘伯飞的强烈制止下没有实施。此时王柳受伤,许浩洋的表现没有起色,也让刘伯飞没有了反对的理由。

队内的目标非常明确,四年后,要让江心拿到一块冬奥会金牌。

在自己受伤的这个时间点被拆对,男伴和其他更有希望的选手组合,看起来对还未成年的王柳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但是,她很快就会发现这很正常。王西明还是运动员的时候,他还见到过被总教练强行拆对,女方抗议不从结果被送至国外的例子。

反正,他早就说过了,任何事一旦考虑过多,就寸步难行。

一旦把每个人的心情都考虑到,事情就无从推进。

他这么对江心说过,然而其实,她并不需要这样的指导。

为了胜利,为了未来,她做好了把没有用的所谓情谊全都舍弃的准备。

江心是亲自面对许浩洋的,她认为,比起由教练组代为转达,她还是有这个义务,要对许浩洋把她真正的想法说清楚。

毕竟该做的决定,该付诸的行动都已经做完,她也没有什么犹疑回头的余地了。

而且,她认为这也是一个形式,代表她正式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对那个相信着只要努力,一切荣誉和肯定便都能够顺理成章地得到的自己。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和理所当然。

所有的理所当然,都是胜利者写下的规则。

在江心把不得不说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她不清楚面前的许浩洋在想什么。或者说,连许浩洋自己,都搞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心中涌现出来的,究竟具体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震惊?愤怒?难过?不可思议?憎恨?

都不是。

他看着江心,忽然发现这个女孩的面孔他已经非常陌生,不再是和他一起相信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好的样子。

已经十年时间过去了,他想,没有人能够像他们自己十岁那年一样——这很正常,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我曾经很喜欢你,但是现在不喜欢了。

我曾经很喜欢花滑,但是现在不喜欢了。

都没什么可奇怪的。

是他技不如人,竞技体育就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环境。这也就是后备力量向来不足的花滑队,换成体操或者其他什么人多底气足的大项目,他这种几年都没有出过太好成绩的队员,说不定已经早就被淘汰了。

他甚至想过,如果陈廷源和王柳也加入竞争的话,他都不一定能够拿到这次冬奥会的入场券。强强联手,弱者就任其自生自灭——国内外都这么做过。不如说,这件事落到他头上的时间,已经算是迟了。

大概,江心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

只是他曾经一厢情愿地对她有过虚假的幻想,幻想她能够给他更多的机会,现在,也是这种侥幸破碎的时候。

“知道了。”许浩洋说。

江心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早就这么想了吧。”许浩洋说,“为什么之前不说?”

“没有。”江心说,“这是教练组的决定。”

“教练组的决定还真快。”

“你跟我这么说也没有用。”江心看着旁侧。她的确觉得对他抱歉,这对他不公平。但是,她却执拗地决定,不能对他道歉。

她不道歉,这会让他认为她已经对他做得够多,耐心和宽容都够多,所以此时此刻,她没有必要再和他道什么歉。

她认为,一旦道歉,便像是证明了自己的确有愧于他。

她不希望变成这样。

自己是正当的。她这么相信着。

自己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而且,她还知道,许浩洋有一个习惯,他习惯把他人的过错沉默地揽在自己的身上。

这次也是一样的。比起责怪她,他更会去责怪他自己。哪怕他现在对她说了不好听的话,用不了多久,可能不过只是十几分钟,一旦放他一个人静下来,他就会在自己身上,为她的行为找足充分的借口。

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15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没多久,队内也给许浩洋安排了一个新的女伴。女孩子26岁,在比她年长九岁的长期组合的搭档在一年前正式宣布退役后,她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男伴。这次,她与许浩洋的搭对可以说不过只是临时而为。但在双方暂时都没有更好的选择的前提下,队内不得不这样做。

许浩洋的状态并不太好,或者可以说是很糟,不仅他不擅的滑行仍旧表现一般,在跳跃中也是频繁失误。王西明没有说什么,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时间和心力去管他的状态到底怎么样。

刘伯飞找他谈过两次话,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许浩洋毕竟是职业运动员,虽然个性疏离了些,也在队里见过了不少离散,该懂的事他也都明白,用不着刘伯飞特意对他多说些什么。

但刘伯飞看着他竭力装得平静淡然的样子,心中的担忧却还是没有放下过。

他从少年队时期就开始关注许浩洋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孩子除了在力量上表现突出之外,还有一种其他人可能不太容易察觉到的,对音乐的细致的感受力,这是在现役花滑选手身上非常鲜见的珍贵天赋。

它的本质是对音乐的信任,对故事的信任,对自己能够重现音乐感情的能力的信任。

刘伯飞不想看到这样的东西就这么被磨灭在现实中。

毕竟,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所以他希望许浩洋能够作为这样的人——能够把少年时的样子延续下去,能够帮助他重新建立起他对他坚持的东西的更深的信任。

然而,在许浩洋的心中,似乎所有的事都已经开始动摇。即使他想要努力稳定,周围也没有任何的支撑点。他在休息区里脱下了冰鞋,难得地没有自行加训,也没有去找编舞老师讨论什么新的动作设计。

毕竟,现在那些东西都没有用了。编舞是根据表演者来的,表演者更换之后,动作当然也要推倒重来。

新的动作什么时候编排?不知道,之后再说。

信任?他想,没有这样的东西。

陈廷源和江心正式搭档的一周后,队内举行了一次食堂聚餐,算是为了欢迎他们这对新搭档——大概还要顺便欢迎许浩洋和他的新女伴。

王西明只露了一面就匆匆离开,教练不在,几个人间的气氛是理所应当地尴尬极了。许浩洋是原本就沉默,另外几个人,除了张磊之外也不算是那种特别能说能聊的类型。而张磊在这样的气氛底下一是不好开口,二是他心里也为许浩洋不平,看江心就越来越不顺眼,连同看她的新搭档陈廷源一起不顺眼起来。

陈廷源十岁从哈尔滨来到北京训练基地,现在升入成年组还没两年,没见过太大的阵仗,人也是害羞腼腆,不会说话只会笑。他的偶像是王西明,是自小蹲在电视前看着王西明比赛长大的那一种标准粉丝。在这种成长历程之下,到了现在自然而然,在他心中,那就是王西明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如今,他被王西明亲自选中,和队里的传说中的希望之星江心搭档,这件事本身就令他受宠若惊。

何况,王西明在和他的谈话中给他灌了不少迷魂药,画了张奥运金牌的大饼不说,又亲口表达了对他的信任和期待。这让他几乎已经等不及新的赛季。

因此,这个可怜的孩子,便也没能察觉到席间充斥着的这种僵硬尴尬的空气。

“来来来。”还是张磊站了起来,扛起一大瓶果粒橙,咕嘟咕嘟地往陈廷源杯子里倒。“陈……陈什么源!”

“磊哥,我叫陈廷源。”陈廷源赶紧说。

“对!陈廷源!”张磊点头,“恭喜你正式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

“谢,谢谢……”

“别谢啊,谢啥,喝!”

明明就是个果粒橙而已……

一旁的子君在心里默默吐槽。

现役运动员的饮食都有严格的控制,因食物之中的激素防不胜防,食品安全问题成为了各个运动队必须首先考虑的重大问题。为了防止误服兴奋剂,运动员不允许外出就餐。同时,又因酒精会降低蛋白质合成,阻碍肌肉成长种种,饮酒更是成了运动员的大忌。严格一些的队伍,是连碳酸饮料都被禁止的。

张磊一个东北大汉,每年回老家看见酒都馋得不行却又不能喝,久而久之修炼出了一套心理暗示大法,就是把果粒橙喝得像酒。

吨吨吨地喝,喝完还得哈一口气抹抹嘴。

让外人看着都觉得运动员可怜,这都给孩子逼成什么样了啊。搁阿Q身上都不一定能行的。

酒精灌下去要人命,但果粒橙一杯一杯灌也不是人受得了的。于是可怜的小男孩被张磊灌了整整四杯果粒橙,其他人也就在旁边坐着看,没有要解个围的意思。张磊准备倒第五杯的时候,子君终于看不下去,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

“吃菜吧。”她说。

这话是对张磊说的,张磊知道他这个搭档严肃起来是很吓人的,就慢吞吞地绕回位置上坐下。子君把一块排骨扔在他盘子里,又用了点力踢了他一脚。

“没事吧?”江心问陈廷源。

“没,没事的。”陈廷源赶快摇头。

散席后,所有人各自走回宿舍,张磊和子君和其他人拉开了一点距离,子君小声问:“你和小孩子过不去干什么?”

“我没有。”张磊委屈地说,“这也是邪门了,他也是有本事喝果粒橙喝得一脸痛苦,就和我灌了他两瓶二锅头一样……”

“你自己试试?”子君忍无可忍。

“行行,我错了。”张磊撇嘴,“我就觉得不痛快!那个小孩儿什么玩意儿啊,刚出道,啥都不懂。就赢了两回世青赛,有啥了不起的就开始膨胀。”

“人家哪膨胀了。”子君哭笑不得,“话说回来,我觉得……”

“?”

“我觉得这还只是个开始。”

“啊,对啊。我就说他现在刚开始,就膨胀,以后他就等着挨骂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子君无语。

“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王教练恐怕是要动真格了。”

“动真格啊……”张磊重复一遍,“反正你要说没道理也是没道理,有道理也是有道理。浩洋洋说真的,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滑的那个东西我觉得……”他四周看看,确定许浩洋不在旁边,继续说下去:“我都觉得不行。”

“而且他还推了不少代言。”子君说,“陆总也挺不高兴的。”

“陆总?”

“你韩露女神的男朋友。”

“我靠,我靠我靠。我可不承认他是韩露姐的男朋友。就那个傻缺玩意儿你看他记者会上说的都什么话……”

“反正这段时间江心和陆总见了不少面。”子君说,“我感觉……”

“陆柏霖忽悠她的?”张磊马上反应过来,“我靠他干得出来。”

“也不能说都是陆总的问题。”子君说,“毕竟要是江心心里不这么想的话……”

子君说着,突然被张磊扯了一下。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江心和许浩洋站在宿舍楼外面。天色很晚了,周遭很静,子君不再出声后,周围便静的只能听到树叶被风吹过的声音,连同江心说话的声音,也晃晃荡荡地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觉得不必说得这么明显的。”江心说,“你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许浩洋不说话,只看着她。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江心说,“有的话说得太清楚反而大家都尴尬。你要听我说吗?”

“我要。”

“……好吧。”江心也看着他。他对她曾经很重要,但是,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是的,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感情会随着时间而加深,有的感情却是会随着时间而减淡。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不清楚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明白,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许浩洋一定要向她要一个说法。

“先分开一段时间吧。”江心说,“你不要一直都只看着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顿了一下,“我很累。你经常让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你没有。你好像一直在提醒我,我们过去曾经是什么样的。但是,人不可能一直都按照过去的样子活着。”

“你进步了,你看得远了。”许浩洋说,“所以你现在看着的是陆柏霖吗?”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了。”江心说。

“但我知道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你要是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你之前还说是教练组的决定。”许浩洋说,“我觉得我没办法相信你。”

“教练组的决定,还有我的决定。”江心说,“我只是觉得这句话由我说出来的话对你来说有点……”

“你觉得伤人?”许浩洋问,“你同情我吗?”

没办法再谈下去了。

江心想。她早该知道,许浩洋今天就不是想要来找她好好谈话的。

“我说了,”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以为我们还在一队,以后还是朋友。你一定要扯得非黑即白,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再说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多看许浩洋一眼,一个人掉转身回到了宿舍楼里。许浩洋一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后,他向宿舍楼的反向走去,也正是张磊和子君的方向。

张磊和子君无处可躲,三人的视线对接,张磊尴尬地笑了一声。

“有什么可看的?”许浩洋问。

只是质问而已,不是当真想要回答的那种问题。他从张磊身边擦过去,张磊回头看着他的背影,夸张地叹了口气。

“这属于凭实力单身啊。”他说,“行了,我正式宣布,队里的单身狗又增加一条。”

16 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时间过得极快,新的赛季来临了。

经历了这个休赛期,中国花滑队在新赛季中的人员可谓是大换血。首先,男单女单各有新人出场,这先抢掉了一部分目光。另外,便是陈廷源/江心这个让所有人都耳目一新的组合。

依照新闻上的说法,这是王西明最新的“强强联合”政策。

这位现年47岁的总教练,在他原本便已经非常激进的风格之上,又大胆地向前跨出了一步。

他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详细地解读了每个单项在未来三年的发展策略,包括对中国男单未来的展望,对江心和陈廷源这对新双人组合的想法,以及待王柳伤愈后会让她出国跟随俄罗斯的教练学习等等。

记者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时间,但唯独没有提到两个名字:韩露和许浩洋。

韩露伤病退役,许浩洋成为弃子。

老冰迷心中不禁升起这样的担忧,却也无济于事。网上的讨论五花八门,没有一个可靠的信息渠道。他们只能心怀着忐忑、遗憾和期待迎来了这个突破性的赛季。

韩露在美国结束了必要的恢复训练后,已经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国内。她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很快就正式对教练组表示了自己不会考虑退役。然而,她也终归没有能够在新赛季到来之时如愿重返赛场。

这一次,赵之心非常少见地以严肃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分析了她的身体情况,这让她第一次在这样大的决定面前选择了退让。

为了他承诺的,她也许还会拿到的那一块金牌。

所以这也是这些年以来的第一次,她以一个完全的旁观者身份观看着其他人的比赛。这种感觉很新鲜,让人兴奋,但也很让人焦躁。她发现了几个很了不起的年轻选手,一个19岁的俄罗斯小男孩几乎复制了王西明出道时的惊艳辉煌,一个16岁初入成人组的日本女选手将《阴阳师》诠释得淋漓尽致。

除此之外,让她久违地感到惊讶和震撼的是另外两个名字:杜哈梅尔和埃里克。

虽然她对这对享誉世界的双人滑选手的名字早有耳闻,但真正看他们的比赛,还是第一次。

他们选择的曲目是歌舞片《西区故事》中的插曲《I Feel Pretty》,这部电影改编自百老汇同名歌剧,讲述了美国西区经常在街头决斗的两大帮派,其中一个帮派首领的朋友与另一个帮派首领的妹妹相爱,最终因双方首领之间的决斗造成男主角惨死的悲剧故事。

韩露对这样老套的莎士比亚变奏曲式的爱情故事没有什么兴趣,或者不如说,她这个人天生就对爱情故事没有兴趣。不懂得,也不打算要懂得。

她在选曲的时候,也尽可能会避开那些描述在爱情中或者挣扎或者愉悦的女性的故事。她不喜欢这样黏腻的柔情,这会让她觉得全身都不舒服。

但是,当光怪陆离的音符响起,身穿鲜红色表演服的杜哈梅尔没有一丝犹疑地滑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时,韩露的呼吸像是被攫住了一秒。

这是一支强烈、明快、狂热的曲子,于是他们的动作也非常快。杜哈梅尔的单滑速度惊人,她的脚下动作编排得极满,几乎不停地在变换步伐。在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消耗下,她的三周跳起跳落地仍旧干脆利落,看起来似乎充满余裕。

她的搭档,高大俊朗的埃里克扮演疯狂地陷入爱情的男主角,镜头切到特写,人们能看到他的眼中有着难以描述的,夹杂着狂欢的激情。故事进入到后半,他的冰刃狂乱地旋转,令人觉得仿佛那个时代令人绝望的枪林弹雨就在眼前。

故事的最后,他们两个人相互交织着舞动,像是要将对方的碎片和破碎的自己交汇合一。

解说员用尽了他全部的溢美之词来形容这一场表演,简直要和现场的观众一起站起来鼓掌欢呼。

没有失误,甚至没有任何瑕疵。

韩露的心跳得很快,她内心的确不甘心让自己被这样一场表演所折服,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

放眼整个花滑历史,都不多见的完美无缺。

真的有人能够到达那个高峰吗?

韩露思考着。

不是分数,不是奖牌,不是名次。是纯粹的艺术和力量的高峰。

无需刻意计算分数,无需竭尽全力将大部分高难度跳跃都安排在后半段,就如同凭借身体的记忆和灵魂的直感来完成的流畅似水的动作。

不可思议的表现。

……

是有的。

她咬着牙想。

是有的。

她看着和教练一起坐在等分区,温柔地微笑着对摄像机镜头挥手的两个人——这种一直都被她嗤之以鼻,觉得无聊透顶的社交辞令。

是有的。

触碰到那片象征着极限的天空的人,真正的天才。

在这一刻,她也同时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未知之处的危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很多东西,都已经放肆地生长起来了。可能超出了她能够掌控,能够战胜的范畴。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注视着同一条道路,她坚定地认为是通往胜利的唯一方式的道路。也许,她想,如果再早一些年的话,如果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她便可以将视野放得更宽更远的话,如果她以其他的方式成长起来的话,可能她会变成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这句话,艾米也这么对她自己说过。

艾米今年55岁,三十余年前,她是中国花滑在世界上取得卓越成就的第一批队员之一。虽然“冰嬉”这项表演在中国的历史可追溯到宋代,但真正有所发展突破,真正突破由欧美人牢牢筑起的那道高墙,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旬。

王西明是首个让世界冰坛感到震惊的亚洲人,他战胜了当时被视为不可击破的壁垒的美国天才小将,在世青赛勇夺男单冠军。那年他不过15岁,从此,他像一道飓风,势不可挡。

三年后,刘伯飞也正式在世界舞台上亮相。他与王西明这对风格截然不同的亚洲面孔,在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而比他们都年长,出道也更早的艾米在经历了动作公认的优美流畅,但成绩始终不佳的平平无奇的几年之后突然毅然转型,在冬季大运会上首次冲击高难度跳跃动作,并取得了令全世界惊叹的成功。

中国花滑女单的时代由此揭开,“陀螺女皇”的名字也就此叫响。

但是,艾米的高强度训练是在她早就过了发育期,身体各项机能已经成熟的时候才开始的,所以,她的每一次比赛,每一个高难度的跳跃都是一种对身体的不可逆的消耗。就像是一根木头,经过一次比赛,就被狠狠砍掉一截。

这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因为身体的各方面指标都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艾米和当时的总教练达成了一致,决定在那一年的世锦赛上拿到一枚奖牌后便宣布退役。

那一年她才只有21岁,从横空出世到退役不过才短短三年时间。是真正的昙花一现。

退役后,她没有接受队内的建议,即在地方体校做教练这个当时大多数退役的运动员都会选择的出路,而是提出要赴美继续进修编舞课程。这个决定即使在现在看起来也是很先进前卫的。可能,她和刘伯飞的感情危机,也在这个时间点便埋下了一颗*。

也是在美国,艾米在大学内结识了比她年长六岁,正在主攻金融学硕士课程的男友。这个男人,也就是后来的地产大亨,创立了现在国内几大娱乐公司之一的光泰传媒的老板陆孝坤。

这个时候,她和刘伯飞的感情已经达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她果断地对他提出了离婚的请求。

离婚的半年后,她即与陆孝坤在美国结婚,一年后即生下了一个男孩。

也就是后来从英国留学归来,凭借极佳的商业前瞻性和父亲的资源,在资本转向运动员,体育明星娱乐化的趋势刚刚冒头时,便一手创办了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现在和整个体育圈都关系紧密的陆柏霖。

也是在和艾米的婚姻走向终点后不久,刘伯飞因和当时的管理中心理念不合而选择退役,离开北京到齐齐哈尔去带当地的少年花滑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和同样在少年体校任职的前国家体操队员韩树华成了同事。

韩树华的退役,刘伯飞隐约听说过是和她的家人有关。她在一次本不严重的伤病恢复期后,迫于家人的压力退役回到家中结婚生子,竞技生涯戛然而止。

他在队里听到过韩树华结婚的八卦,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个本不相关的女人的消息。

后来到了地方体校,因为体校里大多都是退役下来的运动员,所以韩树华也在,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二人始终相安无事,直到韩露出现在他的冰场上。

这便是故事的开局了。

17 无数条道路之一

艾米在美国再婚后一直旅居国外,因为时间相较退役前有了不少的空余,所以她在照顾孩子的同时,又将不少的精力投入到了音乐和电影的研究之中。然后,又因为过去作为花滑运动员的经验,她在美国的花滑俱乐部成为了一名艺术指导。

她原本就对音乐和舞蹈有极大的兴趣,因事业而空缺了一段时间后,婚姻又给了她这样的时间和机会。

——有不少观众之所以选择观看花滑,是因为他们喜欢听音乐。

来自加拿大的资深裁判黛西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音乐本身就可以讲述故事。她说,事实上,音乐的构成和文字非常相似,音乐除了能够传达情感之外,还可以描述客观存在的词汇。比如说,一个人想要从音乐里找到“黑暗”这个词,他们可能会从一个小和弦里去寻找。这被称作“绘词法”。

黛西认为,花滑运动员扮演的角色和歌舞剧的演员很接近。他们的工作便是通过肢体动作来赋予一种情感以更多可能的意义。同样一支乐曲,每名选手可以诠释出不同的情感层面——一个人表现欲望,另一个人表现苦难——没有比这更加珍贵,更加吸引人的了。

艾米深以为然。

在丈夫陆孝坤的介绍牵线下,艾米曾匿名为数部电影和电视剧写过配乐,虽然没有激起什么太大的水花,但她觉得,也已经够了。

陆柏霖在美国长大,后来赴英国留学,毕业后选择随父亲回国发展。她便也随同丈夫和儿子,一起返回了久违的北京。

城市变了,风景变了,这些年的变化,让她觉得有些恍然。

北京太大了,这让她想要寻找过去的痕迹,都成为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但是过去往往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她一个人赴剧院看一场音乐剧,却在拿票入场的时候,看到了刘伯飞。

她是在电视上见过他的,作为中国女单的猛将的主管教练,刘伯飞这个名字,在国际上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大概刘伯飞是察觉到了他人投射来的异样而长久的视线,于是他转过了头,他们在剧院门口四目相接。

艾米微笑了一下。

久别重逢,却要比他们想象中来得都平静。他们双双进入剧院中,刘伯飞可以看到坐到他前方几排的艾米的侧脸。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音乐剧结束后,艾米先离场,在剧院门口等了一会儿。在刘伯飞也出来后,她邀他去喝一杯,他应了约。于是便就是在一家悠扬着小提琴声的酒吧,他们交换了这些年彼此身上发生的事,之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到了现役花滑队员身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伯飞顾不得什么所谓的风度与礼仪,就向着多年不见的前妻,直接提出了邀她做艺术指导的请求。

在韩露回国之后,新赛季开始之前,艾米来找刘伯飞商议选手的编舞,顺便看过两次韩露重新上冰的试滑。在这之前,她经历了重新学习走路,重新穿上冰鞋,重新找回滑冰的感觉的一系列恢复。这个过程令旁观者崩溃,却是运动员的必经之路。

——她和自己当年一样。艾米注视着韩露的动作,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她没有办法克服心理上的障碍,无法说服自己无视“跟腱曾经断裂”这个事实。这条伤口就像一颗*一样,在时刻提醒她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又可能会继续发生什么。

但是,艾米明白,韩露已经错过了宣布退役的最好的时间点,现在这种局面下再宣布退役,只能落得一个跌堕神坛的名声。这对于自尊心高过一切的运动员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休息一年。”她的目光落在冰场上,没有看刘伯飞。“明年三十岁,再回去?”

“现在看来应该是这个打算。”

“胜算多少?”

“不好说。”刘伯飞诚实地摇头。

“不过,其实她还有另一条路。”艾米说,“就是从单转双,转双人滑。”

刘伯飞没有说话。

“你想到了吧?”

“我想到了。”刘伯飞说,“但还没有对她提过。”

“明白。”艾米点头,“她这种级别的选手,接受起来的确会有障碍。”

“如果是你呢?”

“我?”艾米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会说服自己这样也不错,也许会退役,也许会拼到不能再拼为止,被人抬下场,最后退役。”

“你啊……这和没说一样吧。”

“这是没办法假设的事。”艾米说,“不同的人,面对不同的情况,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也许,当时我要是更爱你一点儿,更看重我自己一点,可能我就不会决定转风格。”她坦诚地看着刘伯飞。“但是这只是假设,假设是不存在的。我不可能站在未来,来指导过去的我应该做些什么。”

刘伯飞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过,”她继续说,“我到现在也仍旧觉得,我做的不是一件对我自己来说正确的决定。我背叛了我自己,为了当时其他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东西。我不想用后来的任何意义上的‘成功’来粉饰它。”

“……”

“上一次,”她说,“我在名古屋那次比赛上担任嘉宾解说的时候,你看到那篇新闻了吗?”

艾米指的是一篇怀旧向的文章,不知道是哪位网站编辑写就的,关于他们那个时代——花滑第一代的追溯和回忆。他们找到了许多当时保留下来的老照片,配合上煽情的文字,宣布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一个时代的终结。”艾米重复,“但是我认为,我们的时代……其实并没有开始过。开始的是他们的时代,不是我们的时代。”

一个由胜利者写就的,被胜利者掌握了所有话语权的时代。

如果想要夺得发言权,便只有不断变强这一条道路。

冰场上此时有三组选手在练习,江心和陈廷源正在努力地磨合着。陈廷源的综合条件很好,但是力量上远不如许浩洋。江心虽然也是身材娇小,不过体重相对他过去的搭档王柳而言还是要重了一些,他现在在努力地适应,但似乎跟不上王西明的要求。

毕竟时间太短了。

但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太懂得把责任推去他人身上,他们只会不断苛求自己。

艾米在场边看着江心在一个抛跳中落地不稳跌倒,陈廷源匆忙过去扶起她的场景,轻轻摇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设计得太难了。”她说,“这个男孩的技术还支撑不起这种又高又远的抛出力度。”

“他们是新组合,还没熟悉彼此的习惯。”刘伯飞解释。

“我想起来了。”艾米说,“这就是王西明口中的强强联合?”

“是。”

“三年冲冠。”艾米思量着,“他以为,所有人都有他的天赋。”

“是这样。但是你有。”刘伯飞无奈地承认,“韩露也有。”

“所以说,是我们树立了他的信心吗?”艾米笑起来。

“……我觉得,可以这么说。”

“看这一次吧。”艾米注视着江心和陈廷源,“这两个人大概是要让他失望了。”

江心觉得很糟糕,她那种“迈出了新的一步,有新天地的门即将打开”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很短,便很快被训练时的焦灼感取代了。她和陈廷源的抛跳可以说从来没有成功过,她甚至要怀疑这个孩子当年到底是怎么才能赢得世青赛冠军的。还是说这家伙也和许浩洋一样,是个出道即巅峰的例子?

别开玩笑了。

她咬着牙站起来,不去理搭档的关心,一个人滑到了冰场的另一边,把陈廷源尴尬地留在了原地。

陈廷源开始滑冰已经有十余年了。原本,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家人并没有对这件事抱有什么多高的期望,他们以为,花样滑冰只是他们的孩子在封闭的环境之下难得找到的一个兴趣爱好,是那种在一次次简单的征服感中获得的不高级的,短暂的愉快,是他早晚会放弃的事。然而,对陈廷源来说,花滑是他唯一真正想要做的,愿意花上所有心力为之奋斗的一件事。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在小的时候,尽管他已经比其他人多付出了很多倍的努力,但却还是经常失败。甚至,在他通过了考试的时候,刘伯飞都没有记清楚他的名字。

为此,在他十岁那年,面临是否要去到北京参加更专业的训练时,和家人第一次有了正面的冲突。一直带少年队的刘伯飞,对这种冲突已经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其中有的孩子成功了,有的孩子败给了家人,有的家长还堵在冰场指着鼻子问他能给他们的孩子担保什么未来。

有的年轻教练受不了这个气,但刘伯飞是早早地便修炼出了一种佛系心态。

这要归功于韩树华。

陈廷源家是书香门第,争执也是有理说理有句讲句,十岁的小孩子,听着一堆大人表情严肃地你一言我一语时着急又委屈,却连急到哭都是安静压抑的。

一般来说,刘伯飞不会轻易对家长做出什么承诺,因为他确实没办法保证孩子未来必定会取得什么值得让他们拼上整个少年时代的成就——这样的大话他只对一个人说过,就是韩树华。那个时候不过二十几岁,从国家队退役下来跑到地方做体校教练,怎么看都算不上成功者的他对着韩树华叫板,他告诉她,她的女儿一定会成为创造花滑历史的人。

这场战役打了数月之久,每天,他的脑子里响彻的都是韩树华的冷嘲热讽和韩露坚定的拒绝,这些声音在睡前熄下去,第二天早上又会重新来一次。

在韩树华终于妥协,提出“我不管什么十岁的最低年龄限制,现在就让她进入少年队”的交换条件后,韩露终于正式成为了花滑少年队的一员。

刘伯飞看着现在的韩露——她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他们认识的时候他的年龄,竟恍然有种隔世之感。

但是,陈廷源和韩露不同,刘伯飞将视线从韩露身上移开,看向和江心搭话不成,一个人默默退去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独自练习的少年。

韩露是一个一旦认定了目标,便能够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人,这是种非常难得的品质,运动员们人人希望拥有,但并不是希望那么简单。

而陈廷源这个孩子,在普通人中也算是性格敏感的。只要一条路稍稍走偏,就很有可能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无论是向上攀登,或者向下跌堕。

都有可能。

18 复出

和艾米预言的一致,在这个赛季之中,江心和陈廷源的表现并不尽人意。而且,这段时间内,因为经纪公司的一手重点打造,江心的知名度如她所愿直线飞速上升,甚至不关注花滑的圈外人也知道了她的名字。伴随着赞誉,大量的质疑和诋毁也一同向她袭来,而陈廷源也不幸地受到了波及。

说他恶意上位的,没实力不如干脆让出名额的,没良心抛弃旧搭档的报应来得快的,墙头草似的怀念许浩洋的,更恶意一点还有胡乱P图的,一时间直接侵占了他的微博评论区。

王西明简单地安慰了他,告诉他不要受网上不相关的人的言论所影响,并在赛后的记者会上一己承担了队伍成绩不佳的全部责任。

“我们应该给年轻人时间。”他这么说。

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赛季,他们的成绩的确糟透了,除了张磊和子君努力守住了世锦赛的一块铜牌之外,中国花滑队颗粒无收。失望的冰迷们无论之前对韩露持有什么态度,此时在回忆过去几年的时候都不得不承认,韩露在之前可谓凭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整个花滑队。

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怀念起被“黑寡妇”支配的那个时代了。

所以,当他们得知韩露会参加在美国底斯律举办的商业演出时,所有人的兴趣都被勾了起来。

商业演出,大多是在花滑的休赛期由各个国家或者选手个人举办的演出,会邀请现役或者已退役的运动员和一些歌手明星进行表演,一般时间持续三天,会在电视上同步直播,有的还会在电影院内用大荧幕播放。上一年,江心和许浩洋赴韩便是去参加这样的演出。韩露在过去也曾经参加过。

这次是韩露的伤后首次复出,场内和场外的人,都不由得提了一口气。

不言而喻,这次演出的结果很重要。

演出的压力非同小可,就放在两年前,韩露都根本不会相信她会因为摄像机和观众的注视而感到紧张。她吸了一口气,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的表演服。

观众席上有掌声和零落的尖叫声。

有很多国内的媒体记者都来到了现场,因为她的复出,这次原本不会在国内激起太大浪花的普通演出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他们都等着看她的表现。

没有犹疑,韩露在现场的掌声中滑入了冰场。

第一个音符响了起来,一段冰冷的旋律流泻而出。

这首曲子冷漠而严酷,悠远压抑的大提琴声勾勒出寒风在山谷呼啸的声音。韩露出道不久的时候,曾经用它贡献过一场惊艳的演出。

她轻巧的后外点冰四周接三周的视频,至今播放量还在不断攀升。

她缓缓合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中。

当她抬起一只手,仰起头做出准备动作的时候,全场安静了下来。

这首曲子像是把她带回了过去,带回她巅峰的二十岁。音乐让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世界寒冷的边境,在未知的时间,被不知名姓的人抛掷在此。她滑出了最开始的几个动作,以原地的旋转来窥探这片天地。这是暴风雪到来之前的情节。

音乐骤然开始上扬,她的动作也随之加快。风起,雪也开始降落,她完成了第一个跳跃,她迫切地寻找着出口,想要逃离这片严苛的荒原。在急促的小提琴声中,她做出了一个组合跳跃,冰刀落在地面上的同时,也有沉重的积雪从树枝上砸到地面上。

道路变得更细更窄,更难以捉摸。

第二个三周跳结束着冰时,她脚下一个不稳,单膝跪在了冰面上。而音乐也恰好忽然一下歇止,这个失误在观众的眼里看来,反而是对音乐的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诠释。中止的音乐象征着梦境的结束,站立不稳的舞者狠狠地撞击到了梦境和现实的交界。

悠扬的大提琴声重新响起,韩露也极快地重新站起。这旋律是在诉说着什么?

她用力呼吸着冰场的空气——是梦境的终结,或者是意识消失之前平静的幻觉?

在音符完全归入静寂时,她也随之在冰场正中静止下来。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这加速了她回到现实世界的速度。

她发挥得很好——这让在场边提着一口气的赵之心也终于找回了他的呼吸。

难得一见,她没有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擅自把他们商量好的三周跳改成四周跳,刘伯飞本该为了这点感到庆幸才对。

但是,或者和在现场起立鼓掌的人一样,世上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次韩露完美回归前的预告,但刘伯飞心中明白,这只是一个假象。

韩露在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走回到准备区,一声不响地把外套披在头上。但是,场内的一片嘈杂还是令她感到烦躁,她又起身走去了洗手间的方向。这个时候,她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是韩树华打来的电话。

坦白来说,她根本不想去接这个电话。

韩树华只会让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恭喜你。”在电话的那一头,韩树华用她一贯冰冷的语调说。

韩露发出一声冷笑。

“怎么了?”

“你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出来吧。”韩露说,“你恭喜我什么?”

“我都看到了。”韩树华说,“第二个三周摔了,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韩露摇头。这个跳跃花了她很大的力气——也许在外界乐观无限地看来,这是她在保存实力,但事实上不然,这已经是现阶段的她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对现在的你来说,很正常。”

韩树华缓慢地补充了一句。

“……”

“你确定你不考虑在下个赛季正式到来宣布退役吗?”韩树华问,“你确定要以现在这个状态去拼到底,最后落个终身残疾被人抬下场吗?从精神上看,这倒是很值得称颂的英雄主义。说不定会被人写进历史里。”

“……”

“怎么了?”

“不可能。”韩露结束了沉默,咬着牙回答。“我不退役。你想都别想。”

“我?”韩树华笑了一声,“我想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但我打赌没有什么好事。”韩露说。她丢掉了冬奥会的金牌——这件事很可能被韩树华拿来嘲讽一辈子,她只要想到这一点便觉得可怕极了,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我不过是打算给你一个建议,让你这个不懂得转弯的脑袋清醒一下。”

“转向双人滑吗?”韩露突然说。

在花滑界,最开始的练习的时候,无论是女选手还是男选手,起初都是以单人滑为方向的。后来在进入更专业的训练后,才会根据个人的实力去选择项目。其中,只有优秀的选手才能真正向单人滑发展。其余综合实力相对一般的人,或者对双人滑格外偏好的人,才会选择去滑双人。

而到了后来,很多因伤病或其他原因从单人滑淘汰下来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单人动作,又不甘心退役的女选手都会转向双人滑。

韩露在花滑队待了这么多年,也见证了不少人选择这条道路,也见证了她们在这第二条路上的再次陨落。

她们怀着对运动生涯就此结束的不甘,也怀着能够触摸到奖牌的最后一线希望,把自己擅长的滑法打破,把单人时期的骄傲都推倒,让一切都重新来过。把自己变成一个附属,一件男选手的道具——至少韩树华是这么说的。

无论如何强调双人滑是二人配合的运动,并不存在什么男性主导,但在韩露眼中,都没有办法让自己无视双人滑女选手不得不被搭档抱来抱去抛来抛去的事实。

她不认为任何男人能有资格这么对她。

他们都是些懦夫。无论是父亲,刘伯飞,还有那个自己有几斤几两都搞不清楚,白白浪费天赋的二百五。

她想到那天在电视里看到的许浩洋,不由得积了一肚子的气。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她不喜欢,也不习惯。

“刘教练早就说过了。”韩露对着电话说。

刘伯飞对韩露提议让她自单人滑转向双人,是在她回国后,明确拒绝了王西明提出的退役建议的那个时候。

韩露认为,王西明在这个时候让她成为什么教练,什么评论员,什么商演明星的建议完全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即使其实王西明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在他看来,这是所有运动员都必须走的一条路,他也是不明白,为什么韩露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王西明年轻时也是个急起来连裁判都敢怼的暴脾气,之前和韩露因为目标一致成了战友,一旦观念对立起来,免不了就是剑拔弩张。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伯飞把在心中酝酿许久,只是始终不知从何开口的想法说了出来。

转双人滑。

“如果你想要继续滑冰,想要拿到奖牌的话。”刘伯飞认真地看着韩露,“应该考虑一下这条路。”

“哦?”韩树华像是在电话那边点了点头,“那他要比我想象中来得聪明。”

“这个没有创意的想法会让你们这么满足吗?”

“加拿大那两个人的比赛,你看过了吧?”韩树华突然问。

韩露愣了一下。

“你觉得怎么样?”韩树华问。

“……他们很强。”韩露坦白地承认。

“你能够打败他们吗?”

“……如果是双人滑,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那,你能打败那个女的吗?”韩树华再度问。“如果你和那个女的单对单的话?”

19 新的搭档(上)

“韩露复出的第一场表演稳妥顺遂,并还奇迹般地让人感受到了艺术之美——这很有趣。”

在底斯律的花滑俱乐部中的超大屏幕电视上,播放着一个体育评论节目。主持人是个脸颊红扑扑的白人胖子,穿着一套紧绷绷的西装,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的意味。他原本是个喜剧演员,四年前走上主持之路,从此收获了事业的巅峰。

“也许,”他继续说,“难道受伤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不可思议。说不定这一次,我们的铁面裁判黛西女士就会对她另眼相看了。而且,话说回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给了斩钉截铁断定韩露不会回来的茜茜公主一记响亮的耳光呢?我们可都没有忘记,她曾经说过如果韩露回来,她就要舔她的冰鞋。我们拭目以待。”

茜茜公主是这个主持人给另一个更加正统的体育评论节目的女主持人起的外号,她以严肃高傲的性格为人所知,也和走搞笑调侃路线的这个胖子一直合不来,两个人总是在节目上明争暗讽,观众们也都习惯了。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一人咬着一支棒棒糖,四仰八叉又相互交错着躺在沙发上。杜哈梅尔的脚压在埃里克的胸口,埃里克的小腿搭在杜哈梅尔的肩上。两个人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

俱乐部的其他选手对这两个人下了冰场后的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多往他们这边看上一眼。

“埃里克,你这次站谁啦……”

“嗯……我想我会站茜茜公主吧……”

“为什么?”

“这个LU,看起来并不是会保留实力的那种人呢。”

“那就是和埃里克一样的人喽?”

“嗯,是啊。所以她如果这次没有跳四周的话,就是说明她跳不了四周了吧。”

“要说只是取胜的话,根本也不用跳四周嘛。很累的诶……练习的时候就很累了,如果要是摔了的话那不是会变得很丢人嘛。”杜哈梅尔含着糖,口齿不清地说。“啊不说了不说了——埃里克。好饿啊,人家好饿啦。人家想要吃披萨炸鸡汉堡包——”

“啊,杜哈梅尔。不瞒你说我也好饿,我也想吃汉堡包,要加五层牛肉饼和五层芝士!”

“还有五层培根!”

“还要加五层番茄!”

“不如再加五层烤菠萝吧!”

“啊,那样就变成夏威夷汉堡了呢我的杜哈梅尔。我好想去夏威夷度假啊——阳光!沙滩!比基尼!”

“大海!遮阳伞!发光的肉体!”

“喂,杜哈梅尔,我们去度假吧——我们退役后去度假吧——”

“不!埃里克,听我说,我们干脆退役去度假吧——”杜哈梅尔从搭档身上一跃而起,像一只听话的宠物狗一样跪坐在沙发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教练。埃里克见状,也飞快地效仿杜哈梅尔的动作,于是霎时之间,大厅里多了两只眼神湿漉漉的大型宠物狗。

“教练——”

“教练——————”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

他们的教练——赫尔南德斯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长了一张幽默的脸和一对狡黠的眼睛,但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一般来说,黑帮电影里的密医或者律师之类的角色,就是他这种长相。

他会笑着摆平一切——不管是什么。这点底斯律俱乐部的队员们都领教过。

“夏威夷?”赫尔南德斯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考虑在夏威夷举行为期一个月的集中训练。”

“集中训练!”杜哈梅尔尖叫起来,“求你了!不要!”

“杜哈梅尔,把你手里的糖放下。”赫尔南德斯说,“你觉得休赛期你就可以放松了吗?别忘了你当初130磅的体重记录,和我们不得不为你进行的减重特训。”

“教练!是110磅!110磅!”杜哈梅尔抗议着。

“是吗?”

“不要给我在这里装傻!”杜哈梅尔说着,棒棒糖仍旧咬在嘴里,手却已经绕上了赫尔南德斯的胳膊。“话说啊,教练——”

她想要说什么,又好像觉得哪里还不够一样停顿了一下。埃里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走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搭档抱起来,好让她有足够的高度可以顺利勾到教练的脖子。

“我们商量一下啦,如果教练不准我们退役度假的话,就把YANG撬来我们俱乐部好不好嘛?人家很想要他啦,人家想每天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喂给他吃棒棒糖啦,人家想和他一起训练对他做这样那样的事啦……您去对中国队发出邀请好不好?”

杜哈梅尔对许浩洋的迷之执念,也是全队都知道的事。不少路人并不晓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只有脸长得不错的亚洲年轻人到底是哪一点会让他们眼中的天才选手执着不已——这已经快要成为了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二人的私人密话。

埃里克带着一种“只有我们懂得”的神情,神秘地告诉包括教练在内的所有有疑问的人:YANG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他身体内有着巨大的潜力。

他是一头被冰困住的狼。

埃里克说,一旦他觉醒,他会成为我们的威胁。

“是的!”埃里克突然叫起来,“杜哈梅尔,我们还不能够退役,我们还没有得到YANG!我们还没有和最终完全体的YANG较量过!”

“埃里克,人家想要做YANG的教练啦……你看!维克托都可以从俄罗斯跑去日本做勇利的教练!我们也去中国做YANG的教练吧!”

“别给我把动画和现实混在一起啊!”赫尔南德斯非常无奈,用手刀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杜哈梅尔的头,“你们两个给我少看一点动画。而且啊,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也差不多适可而止了吧?到底是从哪部动画里学来的?”

杜哈梅尔鼓起了脸,脑子却在认真思考着教练的问题。

“是哪部动画来着……”

“好了。”赫尔南德斯准备结束这场闹剧了,“把你的糖咽下去。差不多准备一下,我们要开会了。”

“那YANG的事……”

“他的事,我会考虑。”赫尔南德斯说,“但是,你能保证他通得过我们的考核测试。”

在花滑界,除了中国是国家队的形式之外,其余国家都一致采用俱乐部形式。一个俱乐部有很多不同国籍的教练和学生。每个人有一个主教练和很多个辅助教练,以针对不同方向进行辅导。等到大赛临近,再公布入选国家队的选手名单。

在大型比赛结束后,取得优异成绩的年轻选手都会收到来自国外俱乐部的邀约。许浩洋就曾经收到过,现在的陈廷源也收到过。

只是一般来说,国家放不放人是一回事,这些双人滑选手自己,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国内更加优越的训练条件,便造成了一种国外俱乐部没有中国运动员的印象。

把许浩洋送到国外——在他和江心正式拆对前,刘伯飞就已经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在许浩洋的新搭档寻找到了更合适的男伴,他不得不开始一个人的练习之后,他可能必须再重新考虑一次。

不过,他心里还存在着一个其他的可能,就是借这个机会,让韩露成为许浩洋的搭档。

对于他上一次的建议,韩露虽然没有点头——她即使在同意自己说法的时候也很少会点头承认他的正确,但也没有像拒绝王西明一样明确地拒绝。

这让他觉得这件事是有希望的。

但是,当他对许浩洋提起他的建议和韩露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表现得平静而冷淡的男孩,却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发出了一声冷笑。

刘伯飞错愕,接着,他看到许浩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像是混合着自嘲、愤怒、不甘与绝望,以及一些他自己都无法说清道明的情绪。

一个虽然实力足够强大,但是毫无艺术感受力的女人。

这是他对韩露的印象。

当时,江心和他拆对是受了陆柏霖的多少怂恿,这件事他自然知道。但不满归不满,他却也知道自己实力不够,导致他没有办法认真地为自己辩解什么。

但实力不行归实力不行,陆柏霖混蛋归混蛋。

一码归一码。

所以,他对这个傍着陆柏霖一路上位,还装得一脸清高的女人,根本没有半点好感。

“什么意思?”他问,“不如你们坦白说,我的实力不行,让我退役好了。”

“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好意思提,让我主动提退役吗?”

“先是江心,后来是她。现在换成谁了?”

“韩露今年二十九了吧?”许浩洋注视着刘伯飞,因为情绪不稳,他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她受伤,身体支撑不住继续单人,想转成双人。需要男选手配合她圆梦。”

“她把双人滑当成什么?是她随随便便想转就转的,她觉得她厉害,她差一点就拿了大满贯,她就用不着花时间练习?下一届奥运拉个人一起,就能给她把金牌拿下来?”

“不是这样。”

刘伯飞好不容易找到缝隙插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韩露还没有同意”这句话,就马上又被许浩洋打断了。

“那是哪样?”许浩洋问,“她调整了一年,觉得不行,想拉个人来完成她的梦想。然后你们就想起了我。那我呢?她还能滑多久?她满足了,退役了,看起来她是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了,爬也爬到了终点,没有人再能对她说三道四了。那我呢?”他用力地问,“那我自己的梦想呢?”

刘伯飞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许浩洋反应这么剧烈,甚至在他还没开始谈具体的细节——连韩露目前的情况都还没有说明的时候,就突然爆发了。

“对不起。”许浩洋说,“我不接受。”

20 新的搭档(下)

在许浩洋夺门而出的时候,却正和等在门外,准备在他出来后进去找刘伯飞的韩露撞了个满怀。

韩露其实站的位置离门有一段距离,就是因为不想和里面的人多说什么话打什么招呼。但事情永远能和最糟糕的预想应和上,许浩洋低着头往外冲,韩露就被他直接撞了个趔趄,扶了一下墙才站稳。

什么人啊这是?

韩露被撞的一懵。

人工智能机械战车啊?

“……”

许浩洋站住了,他知道应该道歉,但喉咙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是失控了,他知道。这些日子压在他心里的愤懑、委屈和不快,都在刘伯飞提出“再给你换一个搭档”的那一瞬间爆发了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没事吧。”他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

韩露看着他,他低着头,刘海又长,没收拾过就这么遮下来,把上半张脸挡了一半,让韩露盯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韩露这个人,有一个可能挺要命,但对她来说倒是影响不大的毛病,就是脸盲。

脸盲,外加记不住别人的名字。那些每天打交道的人是能记得住,但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的人究竟是长什么样,就一片空白了。

所以现在,她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把这个刚刚在里面攻击她年纪大没前途,又像台机械战车一样冲出来的人和之前那个她在电视上见过的二百五对上号。

连同他的名字——那个记忆中特别霸气的,又是水又是洋的名字,她也一并想起来了。

名字霸气,人看起来就是个怂包。

没本事,没主意,敢说不敢做,背后骂人当面怂。

还不如那些把摄像机往她脸上怼的记者刚。

人比人气死人。

“你就是许浩洋?”

韩露问。

“……是我。”

“你刚才说我什么?”韩露盯着他问。原本她的长相就是很凌厉的那种,盯着人看的时候更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比赛的时候,粉丝就在微博上调侃说让雨路大哥就往裁判台面前滑,然后不要大意地瞪死他们,看他们敢不给高分。

“我……”

许浩洋顿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原本就不善言辞,而且,刚才他又确实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想不到让恰好在门外的正主给听了个全。他现在可以说连刚才的愤怒都忘了,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个尬字。

这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能遇上啊。

许浩洋恨不得抽自己。

“你说我滑不了几年了?”韩露盯着他,“是吗?”

“……”

“是不是?”

“对不起。”

“对。”韩露点头,“我是跳不了四周了。但是,我不是腿断了,也没落下残疾。你是以为我要退休了吗?”

“韩露。”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刘伯飞赶紧叫了她一声。一是怕韩露受刺激胡思乱想,二是怕韩露咄咄逼人把本来就情绪不稳定的许浩洋逼出个好歹来。

“他不是这个意思。”刘伯飞说。

“您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韩露冲着刘伯飞怼了一句。

“你是有事找我吗?”刘伯飞问。

“两年半。”韩露没有理会刘伯飞,而是说出了一个数字。“现在离下届奥运,还有两年半时间。就这两年半,”她停顿一下,“我,和你赌一块金牌。”

“什么?”许浩洋下意识地问。

“我同意了。”她看向刘伯飞,“你们共同的建议,我同意了。”

“你是说……”

“下届奥运会,我,和你。”韩露用手点了一下许浩洋的胸口,“金牌。明白了吗?”

“ ……?我好像根本没有答应要……”

“过来。”

韩露根本没有听许浩洋在说什么,只是粗暴地撂下了这句话。许浩洋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刘伯飞,见到他对他摆了摆手。

他只能跟了过去。

所以在很多年之后,韩露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甚至于要怀疑这是个刘伯飞和许浩洋共同设下的阴谋。

因为她原本来敲刘伯飞的门时,是打算拒绝掉这个该死的建议的。但她在看到许浩洋之后突然改变了想法——也许,她认为,她得让这个二百五,还得让所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借助谁的力量,到底是谁帮助谁实现梦想。

而且,她还不得不承认,现阶段的她,不可能胜过加拿大的杜哈梅尔。

就算杜哈梅尔是女单选手,她也没有把握战胜她。

这种距离形成了一种新的动力,这对她而言是一种非常新鲜的感受。她为她充满力量和速度的步伐折服,某种程度上,她也刷新了她内心关于双人滑的刻板印象。

也许,她想,她可以滑出自己的双人。

刘伯飞那边,则是另一个状态。自韩露在他面前对许浩洋撂话之后,他整个人始终都有点忐忑,他原本觉得,说服韩露这件事会是一件漫长艰辛的持久战,但事实却这么迅速——或者有点乌龙地成了之后,他简直要时不时掐自己几下,以确定这不是做梦。

单转双不简单,其中得做许多功课。于是他花了一些时间,整理了一些历年比赛的视频资料拿给韩露,又提着一颗心怕被她翻白眼怼。

怎么回事呢。他骂自己,四十来岁的快五十的人了,教练当了这么多年了,以前在少年队训孩子的时候嘴皮子也是溜的,现在怎么就那么怂呢。

韩露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U盘,随手揣进了外套口袋里。

“谢谢。”她说。

“那个……”刘伯飞还想说什么。

“什么?”

“不,没什么。”刘伯飞摇头,“你回去先看,看完了我们再讨论。”

“好。”

刘伯飞在这里选择沉默是对的。因为,韩露这个决定,归根结底,仍旧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单凭一时冲动做出来的。她的人生里其实很少会有这种情况,她喜欢那种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但有一天,她发现事情开始失控了,她无论怎么思考,都思考不出一个最适的处理方式时,她就也像很多人一样,下意识地放弃了探寻不可能寻得的东西。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退役,为什么要选择在商演上复出亮相。

作为当事人的韩露,其实都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很明确的理由。

这种情况底下,一旦被人寻根究底地追问,就很可能让一切倒塌。

刘伯飞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用了所有的材料共同搭建起来的,韩露和许浩洋踏上的,是一条摇摇欲坠的道路。

也是唯一的道路。

这件事刚刚结束,许浩洋面前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处理。他之前签下了一份综艺合同,综艺录了几期被一些原因叫停,差了个大结局。现在隔了三年终于准备录结局,于是当年的嘉宾尽可能希望可以原班人马集合。

要说这个综艺也是非常有毒,不算主持人的话,常驻嘉宾一共是四对八个人,一对夫妻,一对少年偶像组合,一对双胞胎姐妹,还有一对花滑双人组。

然后三年过去,夫妻离了婚,少年偶像组合散了伙,江心和许浩洋这对拆了组合,唯一屹立不倒的只剩下一对双胞胎姐妹。

多大仇啊。

得知在这种状况底下,综艺还要打个情怀牌播出大结局,过去一期期追着看的粉丝不由得啧啧感叹。

时代的眼泪啊。公开处刑啊这是。

那对夫妻自然是不来的,宁愿赔付高额的违约金也绝对不同框的那种。偶像组合倒是如约而至,两个小男孩时隔两年重新坐在一起,这也算圆了老粉的一个梦。但在现场的粉丝看到江心和许浩洋时,心里就多少有点复杂。

江心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顾忌,该玩的游戏努力玩,需要二人亲密合作的任务也努力做。反观许浩洋就有些不自在,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搞得局面都有些僵硬。好在节目是室外大型综艺,不是演播室,一录录一整天那种,于是在午休时,江心拆下了两个人的耳麦,拉他到一个没摄像头的地方停下来。

“配合一下。”她说,“知道你不喜欢,但是这样对你也不好。”

“不是故意的。”许浩洋点头,“我尽力。”

“而且你这样,我也觉得很尴尬。”江心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努力一样。”

“这样不好吗?”

“……什么?”

“观众反而更喜欢看到这样吧。”许浩洋说。“你一个人努力,我不配合。这样对你很好。”

“你要把不相关的人的想法算在我头上吗?”

“没有。”许浩洋摇了摇头,“下午我尽力。”

“浩洋。”江心皱起眉,“所以你对我还是……”

“我没有。”许浩洋说,“我只是不喜欢刻意地表现什么。”

“但是有的时候,在镜头面前……你自己的想法其实没有这么重要。”

“我不是艺人。”许浩洋说,“我不想这么麻烦。我就是想用我喜欢的方式滑冰,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算了。”

“……”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想这样。我想为了我自己活着,做我觉得舒服的事。不舒服的我尽量做,但也只是尽量了。”

21 初涉双人

这一期综艺,也是许浩洋合同上的最后一场商业活动了。他之前自己推掉了相当一部分,现在也没有新的邀约给他,他也算是乐得清静,可以全心投入到训练当中。

和韩露两个人的训练。莫名其妙的,就突然开始的训练。

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真让他退役他不会甘心,而选择加入国外的俱乐部,他暂时既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信念。

在国内不行,到了国外就行了?

他不这么认为。

他不是那种会把责任推给环境和他人的人。于是脾气发过,尽管很多事完全没有得到解决和进展,他也只能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就让事情自然地前进。

尽人事听天命吧。

虽然同在花滑队,但因为单双项目不一样,许浩洋从前并没有机会近距离地看到韩露练习。他对这位了不得的女单前辈的综合实力的印象,可以说始终还是隔着一个电视屏幕得出来的。

当他突然被告知自己必须要在下个赛季和韩露共同演绎一首曲目的时候,要说觉得无所谓是不可能的。

他第一次在近前感受到这位风格凌厉的女人在冰上的步伐时,就明白自己不得不收回那些曾经没过脑子说出口的话。

——她滑不了几年了。他必须收回这个莽撞的结论。

韩露很强。力量、速度,还有那种独一无二的侵略感。都非常强。这种感觉,他在王西明身上见过,在埃里克身上也见过。

这都是行内顶尖的选手。

她的状态下滑是和她自己相比,现在,她仍旧可能比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强。

和这样的人配合双人,是许浩洋之前怎么都想象不到的。

从前他的搭档,江心也好,刚刚换去其他组合的人也好,还有其他因为各种搭档伤病之类的原因和他短期配合练习过的人也好,都是那种很典型的双人女选手,娇小、瘦削、轻盈的,和男选手配合上有十足的优势的那一类。

韩露身高一米六三,在女单里算是恰到好处的身高。在女单这个领域内,选手个子太低的话容易造成动作美感不够,太高重心又难以控制。然而,这个身高作为双人滑而言就高了一些,毕竟身高越高体重便也越重,这对男选手的力量会是一个考验。

江心一米五五,前搭档一米五二,这种对比之下,身材放在一般女性里绝对算不上壮的韩露整个人看着就比她们大了一圈儿。许浩洋能不能顺利和她完成那些抛跳动作,他此时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不过,现阶段也还没到他和韩露真正磨合的时候,因为现在,专项负责双人的指导教练正在大呼小叫地纠正韩露的动作。

教练姓孙,也是四十多岁,年轻的时候在美国待了十几年,说话风格就有点夸张,平时还好,一旦发表起演讲来,那中英夹杂不说,还东北话夹杂普通话,同时又混合着一种神经兮兮的老电影国配译制腔。用子君的话说,有点像埃里克的低配汉化版,但又远没有埃里克帅。

“王教练让人没法反驳,那是因为他彪悍的气场。”子君小声对韩露说,“孙教练,就是因为你听他说过一次话,就绝对不想再听他说第二次。”

子君其实不算是自来熟,不过她就是有一种把话说得舒服妥帖,让脾气再暴的人都不能对她怎么样的本事。她今年才26岁,按理说也不是特别爱管人的那种性格,但不知怎么的,在花滑队的这些年,兴许是和张磊搭档搭出来的,也兴许是没脑子的人太多,让她莫名其妙地就养成了一身的……母性。

子君自己对此也特别无奈。但是没办法,习惯养成,也就难改了。

对于韩露,子君心里想的倒不是什么让她对这个团队形成什么心理归属,只是她作为许浩洋那么多年的队友,在见证了这两年压在他身上的大小意外之后,忽然觉得,如果再有一次,再有几次同样的事的话,这个人很可能就会崩溃掉。

她并不知道那天在刘伯飞的办公室发生的事,但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韩露对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女孩没什么反感,子君没距离感的同时又很会掌握和人交往的那个度,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她说的话,韩露也不自觉地就往脑子里进。

比如这个孙教练的风格。

“NO!NO!NO!”孙教练再度打断了韩露,“我的上帝,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的动作太wild了!你莫非当你自己是撞开笼子跑出来,让一个连来抓你都都抓不住的豹子吗?听着,我要你记住,他是王子,而你是心怀着矛盾,但无可救药地深深爱着王子的公主。你看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是和王子有着杀父之仇,分分钟恨不得要了结他吗?现在,现在,你看着我,你需要柔和,柔和,柔和……”

眼看韩露脸色越来越差,刘伯飞赶紧过来把孙教练拉到一边。

“大孙啊。”刘伯飞说,“我们之前说好了……别人不能对她的风格提意见,她要滑属于她自己的双人……”

“你听她的!”孙教练直接怼回去。“她是教练我是教练?”

“不是这意思。”刘伯飞一个头两个大,这边哄完哄那边。“她这不是刚转过来……”

“这我可管不着,我不care。”孙教练说,“她以前多厉害都和我没关系,反正她现在就是个没经验的纯新人,我得负起责任从头开始教导她。她这自己还啥都不懂呢就恨不得指挥别人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然刘伯飞是暂时没在队里公开说过韩露和许浩洋搭档这件事,但这些天的训练,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是明白了大概。

一般被淘汰下来的女单转双人,这是挺平常普遍的事,但对象是韩露,其他人明面上不表现出来,内心也是狠狠地惊讶了一番。

韩露确实完了。

江心远远地看着,又向自己确认了一次。

她一直是怕韩露翻盘的,连韩露复出回来那一场普通的商演,她在看到那些表达着赞誉和希望的新闻之后,都极其担心陆柏霖会改变主意。

陆柏霖不是那种会把话说清道明的人,他的心比什么都深,不会对任何人承诺什么,也不对任何人说真话。

他做出的决定,也不会受任何人影响。

所以江心一直都明白,他可以在那个时候果断地放弃韩露,就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放弃自己。

无论如何,她想,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这种事发生。

此时,因为孙教练的嗓门实在太大,本来也没有专注在自己的练习上的江心是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练习的是什么曲子?”她对陈廷源发问。

“啊?”

“你听得出来吗?从孙教练的话里。”

“我不确定。”陈廷源说,“但可能是《图兰朵》。”

“你也觉得吧。”江心说,“我觉得也是。”

“可能只是练一下吧。”陈廷源说,“毕竟我们已经确定了……”

“但王教练不看好。”

“江心姐,那你是觉得……”

“我不知道。”江心摇了摇头。

《图兰朵》是一曲非常经典的曲目,是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根据童话剧改编的三部歌剧,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它讲述了一个西方人想象中的中国传奇。一语概括的话,它是一个勇敢智慧的王子用爱融化了公主图兰朵冷若冰霜的内心的故事。

这些年来,它被翻拍成电影,舞台剧,反复以不同的形式和诠释被展示在世人面前,在花滑界,许多双人滑选手都喜欢选择这首曲子,数年前,一对俄罗斯选手曾经对它献上过无与伦比的精彩演出。除此之外,它还是许浩洋和江心的出道演出曲。

回头看来,他们的表演虽然不算完美无瑕,却也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一对年轻人以充沛的情感与绝佳的表现力将经典再现——当时的解说员慷慨激昂地如此说。

这首曲子对江心来说,其实是多多少少有些特殊意味的。

现在她和新的搭档重新编排动作时,她会不自主地想到很多年之前,她和许浩洋在一起商议动作安排时的场景。

这种感情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明明许浩洋是被自己放弃的人,但自己却是反反复复,没办法不去在意他的现状和想法的人。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希望许浩洋怎样,可能她不想看到他一蹶不振,但也更不愿看到他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崛起。

或者说——也许在上次他们一起上综艺的那一次,她就感受到了。

她虽然不愿意让许浩洋再对自己纠缠不休,却也不愿意接受许浩洋完全不再需要自己,完全对自己没有留恋的事实。

这让她在看到站在冰场另一端的,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心情如何的许浩洋重新和他人一起合作《图兰朵》时,内心翻腾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22 罗密欧与朱丽叶

韩露和许浩洋第一次正式配合上音乐,是在其他队员都结束了练习之后,天色相当晚的时候。

场边除了一脸担忧的刘伯飞和叉着腰的孙教练之外,还有对始终挂念着韩露的状态的赵之心。韩露结束了康复训练之后,他们的距离像是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就是那种队员和队医的状态。韩露没有再对他多说过什么,当然,她和其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才是韩露的正常状态——他们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无数次地希望韩露可以回到意外发生之前的样子。

因为他太不擅长处理他人情绪的失控了。

她始终顽劣不化也不要紧,始终学不会如何和人正常地沟通也不要紧。

有的人,天生就是和其他人不同,天生就没有必要为了和他人相处而改变。

如果能够以自己的方式顺利活下去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呢。

改变的过程痛苦又难捱,是绝大多数不幸的世人的成长之路上必须要面对的一关。但如果可能的话,他是真心希望,韩露可以是特殊的那一个。

在冰场上,韩露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的搭档也是一样,于是他们两个人的组合看起来远和深深相爱的王子和公主无关,而纯粹像是一对被迫和亲的人,他们面无表情看起来一派祥和,内心却风起云涌,盘算着怎么杀对方全家那种。

这还没加上抛跳动作呢。刘伯飞能够打保票,加上抛跳之后,许浩洋保准得把韩露像扔铁饼一样扔出去。

许浩洋的力量强归强,但在控制上始终是个很大的问题。过去他和江心在大奖赛抛跳失败,江心那惊天一摔,直接让许浩洋挨骂挨了五六年。

更要命的是,这个毛病他一直没能改得掉。

在这种要杀对方全家的状态底下,两个人的配合是毫无意外地一塌糊涂。这看起来与其说是双人滑,更像是两个人在狭小异常的冰场上共同练习同一首曲子,还因为场地太狭小而起了纷争一样。

刘伯飞作为一个对双人滑研究得不是那么透彻的人都能看出来,韩露既没有要和他人合作的意识,也没有打算要和他人合作的意识。

而许浩洋,大概是因为本身就没对这件事报什么希望的缘故,更是不可能做到什么主动。他原本也不是那种能够引导气氛的人。

刘伯飞在心中摇了摇头,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这么顺利简单。

看着一根筋地继续打算再冲着韩露分析一通《图兰朵》的迷人之处的孙教练,刘伯飞拦了一下:“大孙,商量一下……放弃《图兰朵》行不行?”

“我那意思是,让他们通过这首曲子找找感觉。”

“我知道,但这曲子吧……”

“咋了?”

“这曲子太深奥了……我觉得韩露不一定能理解这个东西……”

他们低声争执着,而冰场上,韩露和许浩洋则是继续保持着那种要命的沉默。

许浩洋没见过韩露这么不靠谱的搭档,或者说,他觉得这件事就特别不靠谱。这位大姐那压根儿就没有“双人滑”的概念,她看起来就是把自己的风格原封不动地挪了过来,理所当然地要求搭档配合。

他觉得特别可笑,可笑得他懒得多说什么。

而恰好,许浩洋的这种沉默就直接让韩露感到非常不快,这家伙和上次在电视里看见的时候又不一样,他感觉已经是纯粹自我放弃了,该做的动作会做,每天的练习会练,让他换搭档他就听话换,但一旦想在他身上寻求在这之上的东西,比如愿望,欲望,个人的心愿等等,那一点都没有。

就好像在这滑着玩,等着退休养老了一样。

她非常受不了这种人。

她是拼惯了的,追求完美无瑕的胜利,别人赛前礼貌地祝她好运她都恨不得把人赶回学校重新学习何谓不讲运气的竞技体育,现在给她来一个退休养老的搭档……

那纯粹是开玩笑了。

“你以前就这么滑?”韩露问。

“嗯。”

“你最好一次成绩是什么?”

“世青冠军。”许浩洋回答,“大奖赛冠军。”

“几次?”

“……各一次。”

“这首曲子你熟吗?”

“一般。”

“那你觉得……”韩露拿出最好的耐心给许浩洋,“现在我和你有什么问题?”

关键是我们得配合。这句话许浩洋想说,又觉得是句废话。

配合了又怎么样?他想。一个一点儿经验都没有的女单下来的选手,过去赢惯了,一时突发奇想要转双人,觉得理所当然也能赢,自己当真配合了那才是让人当傻子玩。

他觉得自己让人玩得差不多了,已经玩够了。

“我觉得,或者我们可能不用一开始就滑《图兰朵》。这个我们当时是在比较后期时才练习的,而且确实练了挺长时间,才能进到那个气氛里面去。”许浩洋勉强说,“换首曲子。”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个有力的女声。

“给他们换曲子。”

所有人下意识地向门外看去,看到艾米穿着运动鞋大步走了进来。

刘伯飞记得她今天应该是负责江心和陈廷源的新赛季编舞,看她的衣服和走路的劲头,应该是那边刚结束,估计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你……”

“换曲子。”艾米说,“不要《图兰朵》。莫非你们觉得这首曲子是经典,就不管是谁都能往上套吗?”

韩露看着艾米,她对这位传说级的前辈心中是有敬意的。不过因为不会表达,也就只是点一下头这样一个招呼。

“我之前也带过单转双的选手。”

艾米对韩露说,“其实不管是单人还是双人,基本动作都还是一致的。只是有一些要求配合的特殊动作需要格外学习。”

韩露点一下头。

“不过,一般来说,单人滑更加侧重于个人能力和艺术表现力,双人滑则更偏重配合和情感表达……关于情感这点,之后也会有学校的专业教师来指导。我说啊,浩洋,”艾米转向许浩洋,“之前是不是拍那个啥的导演也来过?”

“对。”

“就是说啊,就算其中一个人跳跃能力惊人,但另一个人配合不上也是没意义的。当然了,一般来说在组合的时候,都会尽量挑选合得上来的两个人,不过……”

“不过已经没人了。”韩露说。

“是的。”艾米莞尔一笑,“说起来,队里能够抛起你的,大概也就只有浩洋了。”

“那个加拿大的女的……”韩露没理会这是个变着法说她重的玩笑,而是直接岔开了话题。“她多高?”

“加拿大的女的?”刘伯飞一愣,“你是说杜哈梅尔?”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韩露不耐烦地摇了一下头,“就是刚过去那个赛季,把江心和那个小孩吊着打的那俩人。”

“杜哈梅尔。”许浩洋说。

“你说的要是杜哈梅尔的话,我记得她是一米五八。”艾米回答,“她的搭档很高,埃里克是不是得有一米八五左右了?有吗?”

“有了。”刘伯飞视死如归地说,“那个男的,埃里克那就是一座塔。”

“你看过他们的比赛吗?”艾米意外地问韩露。

“只看过这个赛季的。”韩露说,“他们很强。”

他们很强。对于这一点,许浩洋是切身感受过的,他甚至觉得,从他们手上拿下一块金牌,那简直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争第一?不,他想,比起争第一,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更加实际,他们想的是如何保住名次。

所以,当他听到韩露在所有人面前,又像上次在重复了一次她打算战胜这两个人时,不由得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个女人是说真的吗……

韩露说话的语气一般都是没有什么起伏的。当年夺金采访时,记者问她心情如何,她也是淡淡地,半点都看不出高兴地回复了“非常高兴”四个字。

记者都无语了,呵呵地陪笑了半天,也没等来韩露的后续感言。

不过,她只说实话,而且她不开玩笑。

在许浩洋皱着眉思考这究竟是个什么局面的时候,艾米突然拍了拍手,把一时冷下来的空气打破。

“好!”她说,“在这之前,我们来把曲目定下来吧!我已经选好了一支曲子,现在放给你们听一下。”

说着,艾米从随身的帆布袋里取出了一个iPad,熟练地点开了一个视频。

他们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音符流淌了出来。

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首有名得不能再有名的曲子也是花滑界的宠儿,它优美,激昂,婉转又透着强烈的悲剧色彩,这些戏剧化的冲突,丰富的情感内涵为选手提供了广阔的,可自由发挥的舞台。韩露过去的最大对手,韩国的金可儿一次夺金就是用的这首曲子。

恰好还是以零点几分的微弱差距反超了韩露的那一次比赛。

“我靠。”

音符刚刚一响,韩露马上就骂了一句。

她简直是要恨死这首曲子了。

23 泰坦尼克大舞台

不止是韩露当场骂了句靠,连刘伯飞听到这首曲子时,也一时搞不懂艾米想要干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歌颂爱情的经典名作,写在小学课本上的爱的启蒙。爱能够拯救一切的教科书。

金可儿夺冠的那一次,解说员不吝用她毕生的溢美之词赞扬她优雅流畅的步法,称她用最佳的表现力诠释出了一个美丽勇敢的朱丽叶。她将匕首刺入胸中的结束动作所表现出的情感厚度令人称奇——连她一向挑剔的教练都称她重现了人类原初的纯美之爱。

这是金可儿最擅长的部分。

然而,韩露目前的表现力和理解力不足以驾驭这首曲子。刘伯飞能够打保票,她要是这么快能够修炼出这种本事,那她之前根本不用为了获胜而硬给自己加技术难度。

归根结底,人无法表现自己不信任的东西。

然而,艾米却是这么说的:“曲子是媒介。”她说,“我认为,好的花滑运动员不能被自身局限,他们其实可以尝试把自己放空,让音乐进去。这有助于你们突破你们的障碍。”

“这很好!我的天啊,不如说这非常的好!”孙教练用力拍着手,赞同艾米的说法。“是的!真正的双人花滑运动员,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容器,来容纳不同的音乐和情感,而不是你们去限制音乐。只有你们打开了自己,音乐才能够进入你们的体内,通过你们的身体来进行反应,产生出新的东西。”

许浩洋沉默地听着,这些话在他还小的时候,刘伯飞都说过。不过后来他就不再说了。

他不知道刘伯飞是不再信任它们了,还是已经放弃他了。

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种最为理想的状态——打开自己,让音乐进入。然而,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容易。江心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是那种把自己的想法加给对方,理所当然地要求对方配合的类型。所以,可以说,他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没有“自己”这个概念的。

江心始终是他的限制。

而且,因为限制来得太早,又太自然而然,让他认为双人滑就应该是这样的。

就和世间绝大多数不能如愿以偿的事一样,和人最终不能成为自己理想的人,会成为自己都不认识的不知道什么人一样。

“那您讲吧。”韩露对艾米说,“我试试。”

“好。”艾米点头,“不过呢,不是我来讲,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对剧情上的专家。”

……专家?

许浩洋心脏一沉,下意识地看向冰场入口,然后毫无意外地,他看到张磊和子君两个人穿着便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完了,又得失眠。

他想。

——韩露突然和他们一起训练了,这对张磊这个韩露吹来说简直是个爆炸性的大好消息,虽然他是一边纠结矛盾着怕韩露接受不了这个退而求其次的事实,一边又压抑不住兴奋之情,在她身边一口一个韩露姐地转。

然而韩露自有一套无视人的天赋,张磊转了好几天,也没给她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如果搁一个心理承受力不行的人,说不定就粉转黑了,然而张磊不,他粉籍在身,韩露的任何行动他都能给她找到理由。

这回,他听艾米说自己有机会能给韩露当剧情指导,直接是在宿舍高兴紧张得不行,连发胶都抹过了头。

他顶着一个油头出了宿舍,就正看见抹着艳红色唇膏的子君站在门口等他。

除了比赛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子君是不怎么化妆的一个人。她一旦招呼上了这么浓的妆,张磊马上就知道,他这个搭档,这会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们一路宛如走红毯的好莱坞明星一样脚下生风地走入冰场,子君潇洒万分地脱了身上的防晒衣高高一抛,直接抛进刘伯飞怀里。

她脸上的表情是韩露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那一种,看起来兴奋、陶醉又混杂着些微的挣扎和矛盾,看得韩露不自觉地感到背后凉了一下。

“他们要干什么?”她忍不住问身边的许浩洋。

“……你看着吧。”许浩洋沉痛地摇了摇头。

我们的抓马女皇要来了。他生无可恋地想。

——

“杰克和罗斯在眨眼的星星下飘浮,海水像是玻璃,只有细微的起伏波动。罗斯可以看到大海这面镜子上星星的反光。”

子君站在冰场中央,像是音乐剧里的旁白一样开了口。

她朗诵的是《泰坦尼克号》的剧本。

“罗斯一动不动,她知道真相,不会有什么救生艇了——她看见杰克背后的官员怀尔德已经停止不动了。他缩在他的救生衣里,像是睡着了。他已经冻死了。”

这个时候,原本是坐在地上的张磊默默地站了起来。

他抓住了子君的手。

“不!”张磊叫,“不要告别!肉丝,你别放弃,不能放弃!”

“我,我太冷了。”子君捂着心口。

“你会摆脱困境的!你会活下去,你会生一堆孩子,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你会成为老太太才死在暖和的炕上……不是这儿!不是今个晚上!你知道我在跟你说啥吗!”

子君用力地摇着头,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也从心口缓缓放下之后,她的语气又回到了刚刚的旁白腔。

“杰克说话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说。

这杰克他妈的明明中气十足……正咆哮如雷好不好。

许浩洋在心里吐槽。

“他们这是认真的,还是在搞笑?”韩露问。

“……认真的。”许浩洋无力地答。

“这是泰坦尼克号吗?”韩露问,“这个造型,我以为是金粉世家呢。”

“这个译制腔混合东北话也是绝了……”孙教练虽然不是头一回看这个用着金粉世家的造型和乡村爱情的语气演绎出的泰坦尼克号,但也是常看常新,感慨连连。

“你们都是这个……”韩露斟酌了一下用词,“画风?”

“不是,你相信我。”旁边也受不了这出大戏的刘伯飞赶紧接话,“只有他们俩这样。尤其是子君……平时挺好的一个小孩儿,一演起来就跟切换了个人格似的……”

“怎么了?”艾米在后面说,“我觉得挺好的。”

“你别瞎教了。”刘伯飞说,“这杰克都成马景涛了,我看他下一秒都能抱起肉丝儿凌波微步横渡大海。”

“那是ROSE。”留美十年的孙教练幽幽一句,“R-O-S-E。”

“子君说,她小时候第一个梦想是想做话剧演员来着……”许浩洋说。

“那她间接实现了。”刘伯飞点头,“那你呢?你这代是看着什么长大的?你第一个梦想不是开高达吧?”

“不是。”许浩洋摇头,“第一个梦想是滑冰。”

这句话本来是个煽情的地方,然而,韩露接话飞快,直接把气氛彻底毁到了极致。

“那你滑成这样?”韩露问。

她问出这个问题不是想怼人,就是单纯地疑惑。刘伯飞是习惯了,但一般人一时半会是接受不了的。

“……”

不出意外,许浩洋当即被她噎了一下。

“你今天多大?”

“……二十三。”

“那你几岁开始滑冰?”

“差不多八岁。”

“十五年……”

眼看韩露下一句可能就要带着同情的,看着垃圾一般的目光说出“浪费了十五年”,在这之前,许浩洋迅速抢了先:“你别随便把人给看低了。”

“我没有。”韩露说,“我佩服的人也不少。”

“你看过我的比赛吗?”

“看过。”韩露回答,“一场。”

“……”

“韩露啊。”刘伯飞插嘴,“我给你的视频资料里也有浩洋的比赛录像……”

“不用。”韩露简单地说,“太麻烦了。”

“……”

“你是想对我证明你的实力吗?”

“我是觉得,你至少应该正确地看待我一下。”

“可以。”韩露点一下头,“那我们单对单好了。”

“什么?”

“单对单。”韩露说,“我们比赛,教练们打分。这样比较简单明了吧?”

“你是说……ONE ON ONE吗?”孙教练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汪汪汪?”

孙教练无语。

韩露的英语水平,花滑相关的专业领域都搞得明白,日常交流也差不多算是能对付着用——吵起架来会开启一下天赋之门。但专业之外的东西……就不好说了。

ONE ON ONE,一对一,是个篮球里经常会用到的词。两个队伍的皇牌球员之间一对一的较量,是让无数球迷热血沸腾的对决。

但是,谁听说过花滑的一对搭档玩ONE ON ONE的啊?

韩露这个脑回路……刘伯飞刚想说让她别开玩笑,许浩洋却立刻点头同意了。

“可以啊。”他说,“单对单。你输了就听我的。”

“没问题。”韩露说,“那赢了就由我。”

“这个很好!”孙教练再次大手一拍,“那就这么决定好了,一个星期之后,举行韩露选手和许浩洋选手的终极对决。曲目……不如用相同的曲目决胜负吧?”

“罗密欧与朱丽叶。”艾米说。

韩露马上皱起了眉。

“要不泰坦尼克号?”

“就罗密欧与朱丽叶。”许浩洋赶紧说。在经历了子君和张磊这番折腾之后,他已经无法直视泰坦尼克号了。

“话说回来,关于《泰坦尼克号》我一直有个问题。”韩露突然说。

“什么?”

“他们俩为什么不一起上那块门板呢?”

“你说这个,其实《小美人鱼》我也很不明白。”许浩洋接话,“那个美人鱼就不会写字吗?”

“其实《图兰朵》你觉不觉得也……”

眼看这不打不相识的两个人要从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刘伯飞忍无可忍地叫了停。

“闭嘴,都给我闭嘴。”他看一眼正跪在冰场中央,不知道是把这儿当成了电影里冰冷的大海还是当成了舞台中心的两个人。“还有你们,张磊,子君,也差不多给我回去休息,早就过了休息时间了。”

24 他的搭档是我

结束了这次乱七八糟的磨合之后,韩露回到宿舍,又花了点时间从这场乡村爱情版泰坦尼克号的闹剧里走出来,打开电脑,插入了刘伯飞给她的U盘。

她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资料非常细致,不仅按照文字/视频/音乐分了类,还整理了近十年来的所有他认为有价值的双人滑视频。哪些是经典,哪些是有参考价值的失误,哪些是不同人对同一曲目的诠释,刘伯飞都仔细地在标题上做出了说明。

这位教练一直是这样的,会默默地把一切都为她做到最好。

过去,她的确没有太多的精力用以体悟乐曲的情感上,她尝试过,但是失败了。而且坦白来说,这个失败有些不那么公平。刘伯飞觉得,那位加拿大裁判黛西对韩露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偏见——尤其自韩树华公开质疑她的打分之后,她像是觉得韩露天生就没有这个天赋,她就是一个把花滑当成女子跳跃大赛来比的选手。

偏见一旦形成,就很难自行去改变。

再加上韩露当时一心求胜,并没有一个很好的环境去慢慢给她培养这种感受力,形式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此时,韩露注视着电脑屏幕上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舞姿——这是三年前的世锦赛,她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了。视频里,他们选择的曲目又刷新了她的认知,这是一首非常柔和的,富有东方古典韵味的曲子,于是他们的发型、服装和妆容都经过了细心的打理,在上一个视频里还对镜头露出小精灵一般的轻佻笑容的杜哈梅尔,在这里变成了神情迷离的,仿若下一秒便会消失于竹林的狐妖。

她没有接受过这样的训练课程,在过去,一直都是刘伯飞帮助她挑选“适合她的”“像她的”曲目,让她不用费太多心神就能把自己融入到曲子当中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然而此时,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觉得这很新鲜。

抹消自我,让音乐流进去。

仿佛像是小时候,她第一次接触到那一片洁净的冰场一样的新鲜感。

这种感觉,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

第二天,她在向孙教练请教了一些她不那么清楚的双人滑专业问题后,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被刘伯飞叫住了。

“怎么了?”她平静地问。

“……”刘伯飞欲言又止。

“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

韩露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很好。”她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脚,“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记得随时检查。”

“我知道。”

“……”

她看着刘伯飞再度欲言又止的样子,沉默了一下后,重新开了口:“有一句话跟您说。”

“你说。”

“从前我很怕自己受伤。”她说,“从前我也很怕自己再也滑不了冰。不过我现在已经伤过了,但我还可以滑冰。所以我觉得还可以。没什么再怕的了。”

“……”

“我说完了。”

“韩露。”刘伯飞再次叫住她。“关于许浩洋……”

“什么?”

“你尽可能和他多沟通。他不是个特别擅长说话的人,但他一直以来都很认真,肚子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是真正想好好滑冰的。”

“这些我不管。”韩露说,“只要我觉得他拖我的后腿,我就要申请换搭档。”

刘伯飞之所以对韩露说许浩洋是个“想好好滑冰的人”,是因为他在亲身经历了这个体育娱乐化的时代之后,觉得一个人能够对更轻松便捷的路视而不见,专注于可能不会带来任何收益,甚至连骄傲都不一定会带来的事上,是件非常宝贵的事。

就在陆柏霖不遗余力的助推之下,江心的名声一时达到了巅峰。他们前段时间在海南面向全社会海选募集双人滑选手时,就见识到了数量庞大的江心粉,大多都是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为她在人前勾画出的那个梦而来。

这不能说是件坏事。

没有人询问过韩露关于这件事的想法,那个过去在媒体面前倾尽全力地利用她的男人,在她可能非常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弃她而去——她对此是怎么想的。

江心尤其想知道。

对于韩露,在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地回归,并和许浩洋搭档双人之后,江心对她就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甘和愤怒。

她不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

她想要看到她失败,想要让她永远都不会是自己的威胁。

这种情绪在她自己和陈廷源的配合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无法顺利的情况下,就变得越来越鲜明激烈。

陈廷源是个只会道歉的闷葫芦。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每次都能搭上这样的搭档——好像没有脑子,没有自己的想法,技术水平也谈不上多么优秀——外加上这段时间两位教练把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拨给了韩露,这更是令她觉得不平。

这个花滑队,到底来说还是围着韩露一个人转的。

她无法遏制地这么觉得。

在陆柏霖把新的代言拿给她的时候,她的愤懑情绪也还是没有退去。

“酸奶和自行车……”她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这种。”

“那没关系。”陆柏霖点点头,“我也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还没有接受下来。品牌确实一般,无差别接代言也不好。”

“没有耳机的代言吗?”江心问。

“你是指韩露之前那款耳机的代言吧。”陆柏霖猜测着她的意思。“那边的老板今年不和我们合作了。”

“不是。”江心说,“就是今年体操的那个。”

“那个?”陆柏霖愣了一下,“那个是他们长期合作的代言人。”

“你说过,你会尽力给我争取。”

虽然江心现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体育明星,但比起近来也是风头正盛的几位体操和游泳选手,或是巅峰期的韩露而言,还是逊色了一些。

她不想停留在这种平民偶像的阶段,不想出门会被老人家笑呵呵地拉着手说“我在用你代言的洗洁精”。

她想去到更高的地方。

“你不要急。”陆柏霖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当然会。”

“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江心锐利地问。

“其他的办法是指?”

“只要我人在这个花滑队里……我是不是就没有再进一步的希望?”

“关于这点,”陆柏霖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说的却还是之前的那句话。“你不要急。”

“你有其他的办法吗?”江心问,“如果我说我不想等的话?”

“你现在……”陆柏霖说,“是属于中国花滑协会吧?”

“对。”

“其实对商业活动来说,花滑协会会是个限制。”陆柏霖说,“就和上一次冰淇淋那件事一样,你们和一个品牌有合作,就不能再代言另一个品牌。不过,如果是其他国籍的话,就可以不受这件事的约束。”

“转俱乐部?”

“转俱乐部。”陆柏霖点头,“或者……转国籍。”

其实,早在陆柏霖对她说这番话之前,江心就已经收到了来自加拿大多伦多俱乐部的邀请。一位刚刚退役的,六年前那届冬奥会的银牌得主,奥地利人穆勒向她递出了橄榄枝。

他们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她大概还在媒体面前说过她非常崇敬他,记不清了,反正她说话从来都是顺势而为,和她心中真正想的事都没有什么关系。她不崇敬他,在现阶段,她没有任何崇敬的人。不过,这不影响她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有什么是重要的?

是她自己。她想,并不是哪里的队员,谁的搭档,或者什么所谓的——为了更大的荣誉而奋斗。

她想要得到关注,得到重视,想要做核心,想要全场起立为她欢呼。

她不希望任何东西成为她的障碍。

那一天,陆柏霖在江心之后从花滑中心的会议室出来后,在走廊遇到了正结束了下午的练习,准备去食堂吃晚餐的韩露。韩露没有避开他的意思,但也没有想和他多说些什么话的意思,她必须命令自己不去在意他的代理人在那次的记者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因为受伤的人是她,违背合同条款的人也是她。而没有人有理由要求其他人因为所谓的什么情感原谅自己。

在她这些年的成长经历里,她没有这种被人宽恕和原谅的,温柔的记忆。

她必须让自己冷静。

所以她就面对着陆柏霖走过去,在他主动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停下来。

“好久不见了。”陆柏霖说,“恢复得还好吗?”

“不坏。”韩露点点头。

“那就好。”

“嗯。”

“一起吃个饭?”

“不了。”韩露说,“好不容易没有记者追在我后面问我和你离婚的事了。”

陆柏霖说:“他们没什么可写的,只能写写这些。你别在意。”

“比起说这个,你不如离我远一点。”韩露说,“他们就更没有东西可以写了。”

陆柏霖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时,看到了刚刚收拾好东西,也正从冰场走出来的许浩洋。他们之前也合作过几次,算是见面时要打个招呼的关系。许浩洋性情冷淡,加上对他有私人的偏见,一般是能装看不见就装看不见,实在不行相互点一个头作罢。

“陆总。”

许浩洋已经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于是陆柏霖想了起来——江心对他说过,她的旧搭档兼前男友,和他的前女友凑成了一对。

“你好。”陆柏霖微笑回礼。

“陆总找韩露吗?”

“不是。”陆柏霖说,“偶然碰到而已。我这就准备回去了。”

“这样。”许浩洋说。

“稍等一下——”陆柏霖叫住他,“我知道你已经在邮件里回绝过一次了,不过,今天既然遇到,我想再向你确认一次,你确定不接受任何综艺节目的邀请吗?”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韩露,“如果这样的话,有可能影响到你未来搭档的商业机会。或者应该和你的搭档再——”

“不用。”这个时候,韩露突然插了嘴。“他的搭档是我。”

“哦?”陆柏霖抛出了一个疑问音,对他已经知道的事。

“暂时而已。”韩露补充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陆柏霖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韩露问,“他在邮件中对你说,他不接受商业邀请吗?”

陆柏霖耸了耸肩,默认。

“那正好。”韩露看了一眼许浩洋,“难得我们有一致的地方。”

许浩洋没有说话。

“你是应该对他确认一次。”韩露继续说,“因为他和我搭档之后,大概是接不到什么商业邀请了。不是吗?”

陆柏霖自是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微笑了一下,装傻:“为什么?”

“少跟我在这装傻充愣的。”

“是真的,我不知道你指什么。”陆柏霖笑着说,同时无辜地摊了一下手。“如果你是说前段时间的话,那是因为你受了伤,我们必须考虑你的身体情况,尽量不给你增加身体负担。现在你恢复后,如果有合适的邀约,我个人会第一时间考虑你。”

25 单对单

他们三个人的那段短暂的对话让许浩洋的心情不是那么舒畅,陆柏霖那种从容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态度和他说的话让他很不爽,虽然其实陆柏霖并没有说什么,但不管他说了还是没有说,他就是很不爽。

并且,他还觉得韩露和陆柏霖闹翻这回事纯属是无稽之谈,她这种人——他想象中的她这种人,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么一条能抱的大腿的。

他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和这种人成了搭档,怎么都觉得气不顺。

然而,他却没有其他选择。

韩露并不知道她的搭档的心理活动,她在忙着尽快适应她双人滑的新角色。

双人滑和单人主要不同的地方,除了选手在表现时的侧重点之外,还有几个双人滑独有的,要求双方高度配合的动作。比如托举、捻转托举、双人旋转、螺旋线、抛跳等等。

抛跳,是双人滑中最具观赏性的一个动作。通常是由男伴给出一个合适的力矩,借助惯性将女伴抛出,女伴腾空旋转,再落冰,动作必须一气呵成。这件事要求女伴需要给予她的搭档绝对的信任,同时,男伴也要给予自己充分的信任——即使在失败很多次的前提下,这种信任也不能够崩塌。一旦信任不足,就会造成动作准备不足而拖泥带水,从而直接影响到跳跃质量。

选手们为了获得更多的技术加分,而对抛跳的高度和远度有着执着的追求,这也正是刘伯飞眼中许浩洋的优势所在,他的力量很足,这让他比其他人能够将搭档抛得更高,以让搭档有更多的滞空时间来完成旋转。他和江心在过去曾经完成过四周抛跳,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另外,捻转是男伴双手给女伴身体两侧施加不同的力量,如捻动竹蜻蜓那样让搭档在空中旋转起来——这是张磊和子君组合最好的技术之一。在空中旋转两到三周后,由男伴在空中接住女伴,并平稳地放到冰面上。要求是用单足后外刃落冰,男伴也需要用单足滑出。

和单人一样,在正式比赛中,双人滑也有它的规定动作,它分成短节目和自由滑两个项目,短节目时长2分40秒,每组包括8个动作,自选音乐,每个动作只允许做一次(不包括四周跳),自由滑时长4分30秒,自选音乐,自编动作,每一个接续都是要经过无数次的讨论、实验和磨合才能最终决定。

比赛是对运动员的考验,休赛期则是对整个团队的挑战。

刘伯飞估算着时间,韩露必须在短时间内掌握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动作,并通过队内选拔。这件事绝不容易,他并不知道她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最重要的是,她能否顺利地对他人建立起名为“信任”的情绪。

在那次泰坦尼克号大舞台的闹剧的一周的同一时间,就是所有人都离开冰场之后,韩露和许浩洋当真进行了他们约定中的比赛,也是这几个教练首次见到这种荒谬的比赛。

花滑选手之间的……ONE ON ONE。

而且还是男选手和女选手之间的ONE ON ONE。

就和上一次在那半个玩笑里商议好的一样,两个人的选曲都为《罗密欧与朱丽叶》。与双人滑的情感互动性不同,作为单人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由于恋人角色的缺席,反而是用接近于舞*角戏一般的表演方式引出了一种独特的张力,也给予了选手足够的发挥空间,这也是这首曲子成为热门经典的理由之一。

韩露对选曲的要求并不是很高,在过去的比赛中,她的选曲基本上都是由刘伯飞和艾米决定的,反正,别管是什么样的曲子,她都能够跳出她自己的风格——在论坛里,也就有她的死忠粉写了十万字长论文,恨不能向所有人解释韩露对于曲子那种最独特的诠释视角——刘伯飞也看了几眼,看着就觉得特别的不可思议。

没有,他想,她根本没有这么复杂的内心戏。

什么激情啊冲动啊疯狂啊幻想和现实的交界啊内心的重塑啊什么的,统统都没有。

你偶像就是哪个动作难跳哪个,她就是恨不得把花滑玩成女子跳跃大赛,谁转得圈多谁分数就高。

在比赛——或者说对决,正式开始之前,韩露塞着耳机在休息区做着拉伸运动,另一边的许浩洋更是面色凝重。刘伯飞知道这两个人是来真的,韩露从来没有疏忽对待过任何一场比赛,无论面前的对手是谁,她都没有差别地想要战胜。

说起来,他回忆起来,她提出和他人单对单比赛这回事,其实在她小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那个被挑战的对象就是他自己。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韩露十四岁,刚刚初步掌握四周跳的技巧,周围已经没有能够与她匹敌的人,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将对面前这位始终废话连篇地限制她挑战高难度的怂包教练下了战书。

可以说,在那个时候,实力远超身边同龄人,在莫大的荣誉和褒赞中成长起来的韩露根本就看不上刘伯飞。她觉得这个男人纯粹是被花滑界淘汰下来的劣等品,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实力爬向更高的地方,所以才不得不退下来在少年体校这种地方担任什么教练的。

向来剑拔弩张的韩树华和韩露母女,唯有在共同面对刘伯飞的时候,才能意外而难得地达成一致。

韩树华的自信心告诉她,她的女儿之所以能够在花滑领域也取得这样的成就,那完全是因为她自己的天赋,而和刘伯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这种自信,当然也早就遗传给了韩露。

十四岁的韩露在和刘伯飞的对决中完胜了他,这事实上令刘伯飞觉得,也许在那个时候,如果他可以给予她适当的打击的话,她可能也就不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不过,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韩露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的表演服。这件表演服她在过去的世锦赛当中曾经穿过,也是她全部的表演服当中最为温柔优雅的一件,底色是白色,上面点缀着大量的明黄色亮片,看起来像是太阳光掉落下来,又被蜡封住缀到了衣服上一般。

她的表演准备开始了。

刘伯飞注意到,韩露这次的脚下动作的编排和从前变得不太一样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不能再挑战四周跳的这个事实,于是便就把难度放在了步法的切换上。她脚下的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满的,一个动作做完,马上接续起另外一个,起冰落冰都干脆有力,冰刃砸在冰面上发出钝响,同时狠狠地激起了大片的冰花。

这是一个……艾米摇了摇头,一个疯狂的朱丽叶。

她仿佛看到了疯狂地摇晃着死去的罗密欧的双肩大骂你他妈是不是傻的朱丽叶。

许浩洋和刘伯飞则是同时看出了另外的东西,韩露此刻滑的,是杜哈梅尔的标志性步法。

可轻松驾驭多种风格的杜哈梅尔,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她高速的步法变换,这种编排极其适合于那些或者怪诡或者俏皮的曲子,这也是她和埃里克的拿手好戏。

或者,他们原本可以凭借一种风格便坐稳世界冠军的宝座——因为为数不多的被人抢走了奖牌的几次,都是他们尝试新风格,却没有达到十足的成功的时候。不过杜哈梅尔对此表示并不在意,她说,只有不断超越自己,刷新自己的界限才是真正的胜利。

但是显然,这种步法对于现在的韩露来说是有些吃力的。她并不熟悉,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练习。

刘伯飞在旁皱紧了眉,他事实上应该想到的,韩露这种人,在明白自己过去擅长的多周数跳跃无法在未来的比赛当中继续的话,她便一定会去寻找其他能够让她完成技术加分的动作。

然后她便看到了杜哈梅尔的表演,认为这种动作不错,可以学习。

然后她就学了。

这套逻辑很符合韩露的风格。

但是……

刘伯飞恨铁不成钢。

但是——

但是她他妈就以为现在这样比她跳四周的压力小多少了是吗!?这就是掩耳盗铃好不好?

他几乎想要把这句话冲着韩露就这么喊出来,好不容易才硬生生憋了回去。此时,他又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树立起他属于教练的权威,这样在这种时候,他就可以冲上冰场制止这次比赛,拎着她的耳朵,把她拎下冰场责令她下次再也不准这么做。

事实上他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韩露恭恭敬敬地对他说着“好的,刘教练,我明白了”的场景。

尽管每次从这种想象中出来之后,都令他觉得羞耻无比。

自己能干出这种事来也是……非常够可以了。他想,如果传到业界,估计全世界的教练都要用同情的眼光来看待他。

这得压力多大啊。

同情刘教练,还没老年痴呆就疯了。

他用脚跟想都能想得出来,那些老混蛋们一个一个都会说些什么。

但是,韩露现在这种滑法绝不可能让她继续下去,这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会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进两次手术室,做两次伤病恢复,而且还很有可能再也不可能回到冰场上。刘伯飞能够打这个保票,但他不会想要让她挑战一次她自己的极限,这一次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你还想继续滑冰吗?

他决定,当她今天走下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要对她这么说。他不打算肯定她的尝试,他必须让她知道,她这次的尝试是一个荒唐的想法。

26 只有胜利者

而站在一边准备着上场的许浩洋,却是被韩露脚下这一连串的步法深深地震惊了。

在她过去的单人比赛中,他没有见到过她运用过这样的步法。因为这和她的个人风格不是非常贴切,非常注重花滑的艺术风格的艾米也不会做出这样的编排。

那么,这套步法便是她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一个人练习出来的结果。

……

她非常强。

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她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被脚伤所影响,而且,像是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他知道这应是所有优秀的运动员都具备的天赋,但他又必须承认,他自己缺乏这样的东西。

他没有办法不去思考那些困住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失误,都能够让他把过去那些困扰过他的所有失败都在一瞬间回忆起来,然后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摆脱。

他不想再失败了,他每一次都这么想。

音乐结束,韩露从冰场上走了下来。

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她正在专注地回想着自己刚刚的动作,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然后,便是轮到他上场的时候了。

他身上的表演服是他曾经在世青赛上穿过的那一件,现在,这件衣服已经旧了,而且稍嫌小了些,点缀的亮片也是脱落了不少,如果穿到正式比赛上去是要被扣艺术分数的那一种。

不过,他曾经穿着它拿过冠军,这件衣服是特别的。

他希望它可以带给他力量。

直至许浩洋走到冰场中心,刘伯飞都什么都没有说。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刚刚那个要把韩露狠狠教训一番的冲动——关于她给自己编排出这么一个胡来的步法这回事,他虽然仍旧坚定地认为自己必须得警告她,这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但是,还有一件事大概要比这更重要。

她不能错过许浩洋的表演,这是让她正视他的一个好机会——刘伯飞不由得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怪,正视他?这听起来不怎么正常,就像是两个人根本没有处在同一个位置一样。他搞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好像之前也是一样,一旦在他想要为许浩洋争取些什么的时候,就要很努力地思考他的优点,才能让对方正视他和接受他,而当事人自己却看起来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和意图。

就好像根本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一样。

这也是让江心一度对他烦躁不已,导致最后直接失去耐心的地方。

这种性格是有点麻烦的。它得需要很强大的实力,以及相当程度的天时地利人和和好运气才能够自然圆满,才能让他的孤高和冷淡成为一种让人钦羡的独特性格,而不是碌碌无为的借口。

尤其在竞技体育这种成绩第一的大环境底下,一个运动员如果成绩拿不出手的话,那么,他其他的一切听起来就都会像个笑话。

刘伯飞就这么思索着,然后看到许浩洋对负责音乐播放的艾米点了一下头。音乐准备开始,他合上了双眼,做出了一个双手抱臂的准备动作。

在几年前,许浩洋曾经和江心一起表演过这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成绩虽然并没有那么理想,但这是让江心这个人一下子在花滑界上展露了头角。江心容貌姣好,身材娇小灵活,柔美的同时又不乏力量感,他们的动作编排又在很大程度上都着力于突出她的个人风格,可以说是让她一炮而红。但许浩洋在那个时候,就被她完全地压在了下面。在观众中,认为许浩洋拖累了江心的声音也开始出现。

其实艾米早就看出来了,她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不对等的搭档。一个人处处拿主意,另一个人只有听从和背锅的份。

她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但却又惊异地发现,他们就真的配合了这么长的时间。

所以他们的拆对,虽然在当时对许浩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是,艾米觉得,这事实上是他的一个很大的机会。这强迫他必须从过去的身份、位置、情绪等等东西当中突破出来,用一个全新的自己来面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乃至整个人生。

他如果做得到的话,他就会走上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这一次,所有的编舞动作都是由许浩洋独自完成的,他之前从来没有尝试过整套单人动作的编排——所有的教练都对此有些好奇。

尤其是艾米。

从作为艺术指导回归花滑队开始,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许浩洋一路走来的她很想知道,如果是他一个人的话,他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随着音乐的响起,许浩洋滑了出去。艾米很快便感觉到,他的动作和他在双人滑中的截然不同了。

过去,在双人滑中的罗密欧是一个温和坚韧的少年,于是他的动作在大多时候都轻柔而和缓,为了作为朱丽叶的底色,来接住朱丽叶的轻盈和力量。

然而现在,许浩洋的动作里却充满了以前从未有人见到过的激情,那种几乎超出了音乐的承载范围的激情。

罗密欧拼尽全力奔到恋人的身边,看到的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许浩洋用疯狂的跳跃来表达罗密欧那一刻彻骨的绝望,冰刃敲击在冰面上发出巨响,而许浩洋紧闭着眼睛,飞快地在冰上滑动,他的这套动作看起来像是被练习过千百遍那样熟稔,每一个旋转都像是从音乐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样。

在场的人中没有人知道,在他的一切正要准备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像是要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这套编舞他曾经练习过无数次,他想要和他喜欢的人一起,用它来开启自己职业的新篇章。

但是,事情在那个时候,便就已经和他想象中的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而他却开始安慰自己,任何事情都不会如想象一般顺利。

他一直都不是理想中的自己,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最终,那些没能够实现的东西,那些被深深压抑着的情感却穿过了整个岁月,跨越了时间,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声中逐渐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识,也让在旁观看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韩露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表演。

4lo,3lz接3t……

尽管有的落冰不是那么完美,但也仍旧是一场完成度非常高的表演。

可以说连失误都是一种风格的,情感上极其封闭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独立着,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演。

最终,许浩洋以一个燕式旋转作为结束动作,完成了整套节目。不同于果决地将匕首刺入胸中的朱丽叶,罗密欧的死是安静的,他饮下了毒药,躺在了棺材之中,他的眼睛再没有睁开,而许浩洋也同样紧紧闭着眼睛。

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他在这种宁静之下一时模糊了自己所在的时间与地点,仿佛他回到了过去,回到很多很多年之前,在那个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什么都还有希望的地方。

……然而,只有胜利,才有希望。

只有胜利者才有话语权。

只有胜利者,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能让他人承认自己。

教练们都在看着这场比赛,那个看起来一直瞧不起他的新搭档也在看着这场比赛,他没有输给她的理由,没有输给她的可能,他必须要赢,必须要。

音乐停止后他想要站起来,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透支掉了大量体力,导致整个人一下子站立不稳,直接跌倒在冰面上。

韩露已经结束表演有一段时间了,但她的呼吸也还没有完全平定下来,胸口也还在上下起伏着。这令始终在一旁沉默地观战的孙教练想起来一个比喻:一个篮球迷提出,如果把NBA两个顶尖水平的球员放在一起,一定要他们决出胜负的话,那么结果会是谁取得胜利。

两个球员的粉丝争论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当然,不可能能够得出。最后,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无论结果如何——或者我们说,在不同的情况之下,任何结果事实上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旦将这两个人置于同一空间要他们分出一个胜负的话,那么,这场胜负若不见血,是不可能结束的。他们就是为此而生的战士。

孙教练上前搀扶许浩洋,给他一个支撑让他站稳。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场在当初他不过认为是个玩笑的比赛会激烈到这个程度,他没有想过一个女选手会当真想着希望战胜男选手,更没有想过,许浩洋真的像是深深地害怕自己会输掉这场对决一般,将体力消耗到这个地步。

这两个人……

他的内心在感到不可思议之余,又透出一种奇特的兴奋感。

这两个人,他想,和他遇到过的所有选手都不一样。他们在一起结成搭档,如果得到正确的引导的话,有可能能够成就令整个花滑圈都震惊的表演。

27 信任与天赋

当然,比赛的结果不言而喻,原本,男子和女子的力量和速度便不是同一个量级,更不要提正值当打之年的男选手和在退役边缘的女选手了。

在同样的评分标准下,无论是曲子整体的完成度,还是技术分,许浩洋都以巨大的优势稳稳地胜了韩露。

韩露留意到,在他站立不稳跌倒,被孙教练扶起后,他的眼中满满的全是狠戾,以及恐惧。

她就忽然被他的神情一时逼停了呼吸。

这个神色她有些熟悉——那像和她伤愈后初次的比赛一样,在那之前,她从床上下来,重新试着用自己的双腿站立,重新熟悉肌肉的力量,连最基本的动作都要从零开始找回,然后她站上冰场,她很害怕她会失败。

那种恐惧在当时要更为模糊,混杂在各种形式的紧张与更确切的压力之下。但在时间过去,她再度想起那日自己立于无数摄像机之下的时候,突然更清晰地明白那时自己的心情是什么。

恐惧。

害怕一切会就此结束的恐惧。

此时,她恍然觉得,她似乎在许浩洋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她想,他在恐惧什么?

“行了。”刘伯飞拍了拍手,“胜负已分。”

这个明显的差距也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不然万一许浩洋真的不够给力,韩露这种性格,要么是直接把之前说好的搭档组合的事废弃不算,要么就得要求再比一场……

他可是受够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孙教练却一点眼力介儿都没有的,好死不死地做出了一个作死的提议。

“我说啊,”孙教练说,“你们俩人一起再滑一遍怎么样啊?”

“说什么呢大孙!”刘伯飞赶紧制止,“还滑?”

“这一个人先滑另一个人再滑的滑法有什么意思啊。”孙教练这明显是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你们不如来一次同场竞技呗?明白吧?就和斗舞一样,我觉得这挺有意思的。”

“可以。”艾米也帮腔,“我很想看。或者,你们可以把这当成一场不那么正式的双人滑。双人滑其实有很多种感情表现形式,说不定……”艾米笑了笑,“互相竞争的双人滑也是其中一种可能。”

“……”刘伯飞彻底无语凝噎。

然后,在韩露表态之前,许浩洋已经站了起来,第二次向冰场中心走去。

不能。

他想。

他不能提出异议,不能示弱。

在他之后一步,韩露也起身走向了冰场中心。

音乐再次响起。

两个人分别从冰场的两端各自做出准备动作,各自开始滑行,然后向中间逐步靠近。看到这幅场景,刘伯飞是大大地提着一口气——这个玩法太危险了,在这种速度之下如果一旦两个人相撞,就肯定得是马上送医院的结果。但是,冰场上的两个人却像是有着异样的默契一般,在接近中心地带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

两个人的肩膀擦过肩膀,许浩洋伸出手去,韩露自然地握住。他们以冰场的中心为轴心交换了位置,然后同时放开手,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快地滑去。

“可以的。”孙教练啧啧称奇,“这样也行吧?”

“行什么行啊。”刘伯飞说,“这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的朋友,你别老想着罗密欧朱丽叶。”孙教练说,“我是说这个动作跟默契值很可以了。这才一起磨合了多长时间啊,就到这程度。”

他们正说着,只见冰场中心的两个人是第二次向中间靠近过来,这一次,他们在练习时做过的那些双人滑的动作已经都派上了用场,他们先是做出了一个可谓没有丝毫可称之为爱意的东西的螺旋线,然后,他们开始共同向前滑行,许浩洋向前伸出了手臂。

刘伯飞眼尖地看出来这个动作是抛跳前的发力准备。

“来了来了来了。”孙教练兴奋地拍着刘伯飞。

韩露点冰起跳的同时,许浩洋以双臂放在她腰间将她发力抛出。

“我靠。”孙教练忍不住一声惊叹。

这是一个非常有力果断的抛出动作,高度足够,而且收手后向前滑出的动作也利落而优雅。

场边的刘伯飞也是惊得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又高又飘的抛跳是许浩洋少年时代的拿手好戏,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些年的比赛当中,他像是失去了这种天赋一样再也没有演出过像过去一样的潜力,刘伯飞在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人的时候,他的潜力却突然冷不丁地再度出现了。

就在一次他本认为是胡闹的练习对决上。

韩露是非常直接地感受到这种力量的,这是她从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仿佛许浩洋的手只是不轻不重地碰了她一下,然后她就毫无预兆和准备地——高高飞了起来。

她一时想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

这种力量太惊人了,她不由得为此叹服。

这人这么强的吗?

滞空时间足够,她相信自己可以完成四周的空中转体。

但是,想象到底只是想象,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做到过这种高度的抛跳,在空中没有控制好转体和落冰的时间,而重重地跌在了冰上。

落冰之前她用手撑了一下,没有大碍。但刘伯飞还是大声地叫了停,一边叫停一边直接走上了冰场。

“行了!”刘伯飞叫,“打住!”

艾米同时也停止了音乐的播放。

在突然一片安静的冰场上,许浩洋像是还没从这场对决中缓过神来一样——一言不发地退去了场边。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

刘伯飞上前扶起了韩露,检查她身上有无摔伤,确定她没事后,他板起面孔吼了一句:“闹够了吧?”

韩露却还是沉浸于刚刚那个抛跳的惊人的高度之中,没有顾得上和刘伯飞吵架,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看着许浩洋走向场边的身影,居然笑了出来。

“这人。”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刘伯飞说,“可以。”

许浩洋一声不响地坐到场边,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这种剧烈的情绪使得一时之间没有人敢上前去拍一拍他的背。但是韩露不管这一套,她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

“愿赌服输。”她说,“你有什么要求要提?”

“……要求?”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韩露说,“如果输了,我就听你的。”

“……”

许浩洋想起来了,自己是说过这句话。

“你自己忘了?”韩露问。

“……”

“傻了?”

“我告诉你,你不要太小看我了。”许浩洋突然抬起头,死死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觉得你自己特别了不起是吧?所有人都得跟在你后面捧着你求着你和他们合作一下?我也是职业运动员。我也是拿过冠军的。你别觉得就你自己厉害,就能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韩露皱起了眉。

“为什么我非得战胜你,才‘有资格’能做你的搭档?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这让韩露之外的其他人都也听到了他的话。

——糟透了。

许浩洋想。

这是第二次了,他在他人面前控制不了情绪这件事。

这不是那种情绪积攒久了的爆发,更像是在体内四处冲撞不休的不安突然寻得了一个出口,如此便狠狠地撞了出来。

这本该理所应当是他的胜利,他又怎么真的会觉得,他会在同等的评分标准下输给女选手?

但在开始之前——甚至在结束之前,他都深深地被这样的恐惧所困。

恐惧消失之后,他却竟然也没有觉得一切变得好过一点。

就在刚刚,他完全是通过惯性——或者直觉,或者身体内的,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这么将他的新搭档抛了出去。

力道之大,让他的肩关节现在都胀痛无比。

那个时候,他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搭档,没有把她看作一个女人,甚至可能没有把她看作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心里只有糟糕的,负面的情感。

他必须要打败她,必须要对她证明自己,必须要对所有人证明自己。

冰场内静寂无声。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韩露说过话,至少在刘伯飞的记忆里没有。

哪有什么人敢把她当成靶子乱发脾气的?不怕死啊。

这许浩洋是真的猛士。两次,连续两次了。

不过同时,刘伯飞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熟悉。在很多很多年之前,他还是个冰坛新人,还在和队里的小姑娘一起聊新播出的电视剧和新出版的小说,那个时候的小说里似乎有一个套路,叫做“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么说话”。

男主角饶有兴味地看着不谙世事脾气又很大的女主角,这么说道。

但现在是反过来的,是不谙世事脾气又爆的女主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脾气阴晴不定,说暴走就暴走的男主角。

韩露就看着许浩洋,没有说一句话。

“看什么看?”许浩洋破罐破摔,盯着她问。

28 控制之外的东西

“我发现啊。”

韩露慢慢开口了。神奇的是,她刚刚才被许浩洋扔出去摔在地上,又被他发了一通脾气,她非但没有暴走生气,而是整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种迷之从容。

“你这个人只要不说话,好像还挺好的。”

“……”

“但是一说话就特别欠抽。”她说,“要不我们商量商量,以后我们训练你就都别说话了吧?”

“你觉得你自己说话不欠抽吗?”

“我在说你,你把话题往我身上扯什么扯?”

“我……”

许浩洋憋了半天,没憋出下一个字来。

“算了。”韩露心情很好地耸了耸肩。

她这个人,说得好听一些的话,是她崇尚力量,喜欢被比她强的人压迫,然后在压迫感之中寻求胜利的快感。说得简单粗暴一些的话,那么,她就是个抖M。

虽然她给其他人的印象是个女王,但事实上,她的内心是一颗抖M的内心。

许浩洋刚刚展现出的力量给了她程度足够的愉悦感,让她此时能够无视他的一切幼稚和无理。

“你很强。”

韩露这么说。

她居高临下地——因为许浩洋是坐着,她是站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出了这三个字。

“你的力量很强。”她说,“坦白说吧,我吓了一跳。”

“而且,你的3lz接3t很流畅。”她继续说,“步法的接续也很漂亮。这是你从前的编舞吗?”

“……我没滑过这首的单人。”许浩洋勉强开口,“自己改了一下。”

“这一周时间?”

“嗯。”

一般来说,花滑选手的编舞是由教练、选手和其他指导共同完成的,普遍需要花极多时间反复修改揣摩,最后也不一定能达到非常理想的效果。一套完成流畅的编舞,是对艺术表现加分极有帮助的。

当然,关于她之前的那些不理想的结果,刘伯飞会说都是她临场乱改跳跃动作的错,她不能否认。

双人编舞改单人的难度,韩露之前没有接触过,不能擅自揣摩。但是,许浩洋的单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完成度很高——也许在技术难度上不能与世界排名前几位的男单选手相较,然而编排上却有一种她此时难以形容的,在他人的表演上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可能,这就接近于裁判们口中的“独特诠释”。

但她并不记得,之前在医院中看到的那场比赛中,她有看到过这样的东西。

——一周时间。

韩露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一周时间,还要去掉他们这些高强度的练习的时间,在剩下的时间里独自写出这样的编舞。

很厉害。

她再次确认。

“YANG的天赋——”埃里克对他的教练,赫尔南德斯说,“有的选手是构建一个平台,好让其他人方便地走入他们想要展示的世界。但YANG……则是以自己为材料构筑出了一个新的世界。既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进得去,他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搭建完全。”

“也许你对他有独特的理解。”赫尔南德斯摇头,“那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去亲自告诉他呢?对他说‘喂,你好,其实你是个天才,我们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但只有你自己这个不开窍的脑袋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忍无可忍必须要来告诉你——’,嗯?”

“您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是……”埃里克坏心眼地笑了笑,“但是我不准备这样做。因为,是否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所在,也是天才所必须的一个条件。他必须认清自己的天赋,然后学会如何最好地掌控它。天赋啊……它们往往都很野,都不受驯服。有的天赋还很懒,躲在身体里某一个暖和又舒服的地方睡着大觉,得让人来把它拎出来。”

这个时候,杜哈梅尔打开了门,看到自己的搭档正在和教练聊着什么,她非常自然地走了过去,从身后搂住了搭档的腰。

埃里克继续说:“但是,如果他没有成功地意识到天赋的存在的话,那么也就说明,他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人而已了。”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拥有天赋,但是,能够意识到它,并且以最正确的方式引导它的人,却只有极小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

就在花滑圈,埃里克便见过有很多因天赋得不到很好的引导而逐渐走向平庸的选手。

他很遗憾,却也不得不止于遗憾。

杜哈梅尔说过,她的搭档,其实是一个骨子里很冷漠的人。他认为,人的际遇都是天然注定,容不得外界更改的。

不幸的人意外地不幸着,而幸运的人又意外地幸运着。

停止努力可以将一些东西毁掉,但努力却不会改变任何事。而他人的人生际遇,更是容不得之外的人插手。

他相信偶然,相信随机,相信控制之外的东西。

“呜啊——”杜哈梅尔用膝盖撞了一下搭档,“埃里克说得好过分——YANG就是这种程度的人什么的,才不是呢!人家的YANG不是这种程度的人!”

虽然她状似天真地叫喊着,但她的内心也同样清楚,假设许浩洋的路越走越偏,距离他原本拥有的东西越来越远的话,那他便的确只能止步于此。

“说起来教练——你到底有没有给YANG发邀请啦……”

“说到邀请,杜哈梅尔。”埃里克转回身来,但杜哈梅尔仍旧搂着他的腰,于是他低头和仰着脸的她对视。“YANG的前搭档……据说穆勒邀请她去他的俱乐部来着呢。”

“啊,那个穆勒。”杜哈梅尔点头,“那个穆勒是广撒网嘛。我们俱乐部的小女孩他不是也想撬。人家觉得他就是想要组建一个花滑女团。”

“说不定……是因为穆勒俱乐部里的那个双人滑大将的搭档被我们撬来了吧?”

“啊,那个人人家很讨厌!非常讨厌!如果要人家和那种人搭档的话,那人家一定会在落下来的时候用冰刀毫不留情地踹他的脸!”杜哈梅尔义愤填膺地叫,“就应该撬掉他的所有搭档!”

他们口中的双人滑大将名为姜至俊,韩国双人滑明星选手,也是世界排名上数得上的一员名将。他今年28岁,过去曾经三次更换女伴,第一次是嫌对方体重太重,第二次是嫌对方站立不稳,第三次是嫌对方和自己外型不搭,总而言之,是一个实力过硬,然而在花滑圈里评价不算佳的人。

除此之外,他在两年前还被卷入进一位西班牙选手的受伤风波,因二人在赛前热身时在冰场上相撞,对方的两根肋骨被撞断,而直接退出了那个赛季的所有比赛。而他在跌倒时伤了下巴和额头,在处理后坚持比赛,那场比赛被誉为“体育精神的诠释”的同时也为他招致了不少骂名,有人认为他是故意为之,又有人认为他没有必要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这种事。

总而言之,这件事随着西班牙选手的重返赛场便也就慢慢过去了,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

在现阶段是如此。

这位姜至俊,在这个时候转俱乐部其实可以称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就在前一年,韩国国内有一对新的双人滑组合冒头,女伴24岁,是典型的大器晚成型选手,男伴只有19岁,初转入成年组时,便以令人眼前一亮的技术和出色的外貌条件夺得了大量的关注,并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姜至俊都没有和他竞争的资本。

那对双人滑的横空出世,不仅推动了姜至俊转俱乐部的决心,也引起了江心的注意。

陆柏霖对她说过的话,她一直都放在了心上。

如果,她想,如果自己有机会和这个人搭档的话,那么她一直以来期盼的,想要的一切,可能都会随之而来。

她打算和陆柏霖再多谈一谈,或者说,她打算要让他——再多给她一些协助。于是,在训练结束后,她没有和队里的人一起吃饭,而是偷偷离开了训练中心,打车去了陆柏霖的公司。

“我找陆总。”她对前台接待的女孩说。

“抱歉,陆总不在。”女孩温和而礼貌地对她微笑,“陆总去开会了。”

江心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对前台的女孩道了谢离开。她站在写字楼外面,内心还是存了一丝猜疑,于是,她拨通了陆柏霖留给她的手机号码。

就在她的头顶——陆柏霖位于17楼的办公室中,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没有去碰手机,就任由它响了下去。

他对她有兴趣,觉得她也许可以用得到,但却并不代表他喜欢她,想和她发展出什么进一步的关系。

她的目的太明确,他一眼看得穿看得透,也就觉得无聊。

他对她温柔相待,给她提出事业上的建议,这如果让她想得太多的话,那么他就应该让她冷静一点。

手机的震动停止了,接下来是一条微信。

江心:我来你公司门口找你啦,你几点开完会呢?(挤眼表情)

不知道,开不完。

陆柏霖这么想,没有回复微信,而是把手机屏幕按熄。

反正,主动权在他的手上。

29 去实现一个实现不了的梦

在单对单比赛后的隔天,在赵之心的要求和陪同之下,韩露再度赴美做了一次全面的复查。结果是恢复良好,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复到伤前的状态。院方的意见自是避免过度消耗——但这句话他们对每个运动员都说,又对每个运动员都无效。

赵之心的导师再次提出让他回到美国继续在他身边进修博士的建议,这被赵之心笑着回绝了。

“放过我吧。”他开玩笑地说,“我想到那些围绕着论文的日子……四点睡下,七点被您的邮件叫醒的日子就要打寒战了。”

好脾气的——至少看起来是好脾气的导师笑了笑。

“你放心,现在已经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他说,“现在,我会在你睡着之前就用邮件叫醒你。”

说罢,他又转向韩露:“为了你的职业生涯。”他的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你要谨记住这条线。”

“……我明白。”韩露说,“谢谢您。”

“你看起来很好。”那位美国白人温和地笑着说。他对她之前的一些因焦躁而生的无礼行为没有半点介意与不快。“我很高兴你看起来很好。”

在回程的飞机上,韩露打开了一部电影。这是刘伯飞发到她的邮箱里的,许浩洋希望要用的曲子的原始出处。那一天,在他们以一种有些奇怪的方式结束了那场荒谬的——却说不定意外地有所收获的单对单之后,他们坐在一起讨论了新赛季真正的曲目。

当然,真正的曲目一定不能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韩露的朱丽叶,韩露的朱丽叶——这个消息一旦放出来,说不定就能赚到十成十的上座率和收视率。

刘伯飞对这点毫无怀疑。

最终,许浩洋提议的曲子是《The Impossible Dream》,它是1972年出品,根据百老汇音乐剧《梦幻骑士》改编的同名音乐电影。《梦幻骑士》是《堂吉柯德》的音乐版本,取自《堂吉诃德》中最为悲剧性的一幕,即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故事。

一首骑士的狂想曲。

『堂吉诃德一看见风车,便对侍从说:“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还好。你看那儿,桑乔·潘撒朋友,就有三十多个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们战斗,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有了战利品,我们就可以发财了。这是正义的战斗。从地球表面清除这些坏种是对上帝的一大贡献。”

“什么巨人?”桑乔·潘萨问。

“就是你看见的那些长臂家伙,有的臂长足有两西里呢。”堂吉诃德说。

“您看,”桑乔说,“那些不是巨人,是风车。那些像长臂的东西是风车翼,靠风转动,能够推动石磨。”

堂吉诃德说:“在征险方面你还是外行。他们是巨人。如果你害怕了,就靠边站,我去同他们展开殊死的搏斗。”』

赵之心不自觉地用余光看着韩露的iPad屏幕,即使听不到声音,他也能马上通过画面,将那些他已经烂熟的台词在心中默念出声。

堂吉诃德,这个人物一度贯穿了赵之心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他迷恋着这个骑士,这个骑士文学已经逐渐消亡的时代里最后的一个骑士。堂吉诃德穿着破烂不堪的盔甲,骑着瘦马,大战风车和羊群,即使他所谓的骑士精神看起来全然变成了荒诞不经的闹剧。

“你看吗?”韩露看了赵之心一眼,把iPad挪到两个人中间的座椅扶手上,又分出了一个无线蓝牙耳机。

“谢谢。”赵之心接过耳机,同时也接过了iPad,解放了韩露的双手。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注视着屏幕,赵之心无法不去听身边的人的呼吸声。真实的呼吸混入单侧耳机里响彻的音乐声,让他不由自主地分神。

仿佛奔向风车的堂吉诃德,与身边的人交叠在了一起。

这是不可能的。

他想。

他喜欢这个人物——觉得这个人物撼动人心,故事引人入胜的理由,或者可能都是基于“虚构”的前提之下。一旦虚构变为现实,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他不会希望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是堂吉诃德。

去实现一个实现不了的梦

去与一个不败的敌人战斗

去忍受那无法忍受的悲伤

去奔赴那令勇士都止步的地方

……

去追寻那些遥不可及的星辰

不在乎希望是多么的渺茫

不在乎多么的遥远

为了正确的事物去战斗

没有疑问和停留

为了神圣的事业我愿向地狱进军

在安静的长途机舱,这首曲子裹着在平原上汹涌的烈风一起,没有空隙地满满灌进两个人的耳中。

『说完,他戴好护胸,攥紧长矛,飞马上前,冲向前面的第一个风车。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把长矛折断成几截,把马和骑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桑乔催驴飞奔而来救护他,只见堂吉柯德已动弹不得。是马把他摔成了这个样子。

“上帝保佑!”桑乔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吗,看看您在干什么?那是风车,除非谁脑袋里也有了风车,否则怎么能不承认那是风车呢?”』

然而,堂吉诃德脑子里已经被妖魔鬼怪的东西装满了——赵之心可以默默地接下去,他对桑乔的话理都不理,他认为,战斗这件事比任何事都变化无常。“是那个偷了我的书房和书的贤人弗雷斯通把这些巨人变成了风车,以剥夺我战胜他而赢得的荣誉。他对我敌意颇深。不过到最后,他的恶毒手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堂吉诃德说。

电影播放完毕,韩露默默地合上iPad,没有说什么话。

“你喜欢吗?”赵之心问,“这个故事。”

“一般。”韩露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赵之心轻轻笑了出来。

“我啊,”他说,“上学的时候很迷这个故事。”

韩露看着他。

“也许是那时候年轻,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吧,就特别喜欢看悲剧,各种各样的悲剧。堂吉诃德的悲剧,哈姆雷特的悲剧……台词都能背下来的那种。他们经常说,堂吉诃德是个疯子,但我觉得,其实不是的。”

“?”

“人们觉得他分不清现实与想象,才搞出把羊群当成敌人的这种事来。但是,我认为不是的。他一直都分得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他的想象,只是他故意不愿意区分。你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吧?”

韩露曾经滑过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插曲《Young And Beautiful》。

“看过电影。”

“盖茨比一直都知道他追求的爱情是不可得的,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道绿光。他可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为了对其他人证明什么,只是觉得,人万万不可以背叛自己的心,一旦背叛了自己的心,就一切都结束了。”

“堂吉诃德明知道自己的悲剧,但仍旧一心朝着他信仰的东西前进。”

“我想是的。”赵之心点了点头。

“我大概需要理解一下。”

赵之心再笑,这或许的确不是韩露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东西。如果是她的话,也许她会打算通过自己的力量来纠正全世界关于骑士精神的认知,告诉他们骑士从来没有消亡,因为她就在这里,他们也可以随时变成她这样的人。

他在第一次在冰场见到韩露的时候,就在她身上感到了这种力量。

他之所以选择做医生,一开始是父母的希望。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他们理所当然地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也走上相同的道路。他听从了父母的意见,但是却没有选择一般的医科专业,而是选择了运动医学这个略显边缘的学科。

为了与他中学的时候那个“想要成为短道速滑运动员”的愿望接近一些。

他不会认为是父母破坏了他的梦想,因为他在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做一个坚持自己的愿望的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在面前的未来完全模糊一片,什么都无法确定的情况下。

一旦他失败了,所有人就会来说“你看,我当初说了吧……”,父母就会说“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他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失败的代价,他不想让父母失望,也不想面对一个可能一事无成的人生。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意识到的,他放弃了去做一个运动员——这是他的选择。

“所以,我觉得啊……”十五年后,三十一岁的赵之心硕士毕业,拿着一份固定工资,可以不必担心未来地坐在飞机上,对他身边的运动员说:“这首曲子的关键就在于‘选择’。堂吉诃德选择成为这样的人。”

韩露已经有些困倦了,因为天色已入深夜,机舱里昏暗一片,而且赵之心的声音又异常地温和,不是平常那种对她认真说话的语气,更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要睡了。”韩露说。

赵之心笑了一下,将窗板关上。

“晚安。”他说。

30 哈姆雷特

曲子确定下来后,在与编舞工作同时进行的,便是韩露在许浩洋的协助下,对双人技术动作的学习和熟悉。

这个过程就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韩露的体重比双人女选手的平均体重要重了五斤左右,虽然不是令许浩洋觉得非常吃力的重量,但也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来适应。

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因为韩露是半路出家,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从幼时便接受相关的训练,所以她在和男伴接触的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地变得紧张僵硬,甚至向反方向用力。

这在一开始的时候很难避免,只能由她自行克服。

这个过程在开始的时候非常难捱,她根本没有办法适应许浩洋的手触碰自己身体的感觉,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这么做过,她也不准备让任何人对她这么做。

刘伯飞站在场边对她吼了无数次,告诉她别紧张,别动,配合,配合,配合,但她还是没办法克服那种障碍感。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她仿佛烈士就义一般闭着眼睛等着许浩洋过来,而他的手一碰到她,她便马上又皱起了眉。

她自己也不想这样,于是忍着不说,但身体的感受却是骗不了人的。

对于这个,许浩洋也是不爽的,最后是刘伯飞找到了他,让他多理解一个没习惯这种训练的女单选手的心情,最后,塞给了他一双手套。

厚的,粉红色的,两个指头的,浮夸无限的滑雪手套。

“你……”刘伯飞说,“先戴着这个。就当脱敏疗法吧。”

这双手套他戴了一个星期,然后换成薄一些的毛线手套,再换成更薄一些的那种洗衣手套,最后想要换成一次性的透明手套时,韩露自己制止了他。

“好了。”她说,“……对不起,来吧。”

虽然是大致上克服了接触的障碍,然而,动作的熟悉度上却还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

在许浩洋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抛跳失败把她扔到地上后,她再度咬着牙站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上必定又是红肿遍布了。

“……再来。”

她说。

而许浩洋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原本就有腰伤,在这么集中的训练之下,腰部已经可以说是早已不堪重负。他大口地喘着气,滑到韩露面前去,准备进行下一次的练习。

韩露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去习惯来自另一个人的力量,一双手,甚至更加亲密的东西。

她必须逼迫自己去信任,信任另一个人,信任一种抽象的力量,信任一种可能本不存在,但她和其他人坚定地通过信念来让它存在的东西。

一种可能成为了世间的笑话的,庞大的梦想。

赵之心口中明知是悲剧却一往无前的信念。

过去,曾经有记者在文章中将她比作穿红舞鞋的伽伦,称她只要还活着,便似乎会永久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她看到了这篇报道,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不太喜欢这种悲剧色彩,却又像是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否认。

她并没有过多地思考过自己本身。

滑冰成了一种习惯,赢也成了一种习惯。只是这种习惯恰巧很不错,恰巧是一条能够带她通往更高的地方的道路——信任骑士精神是一种习惯——不,信任骑士精神是一种选择。

因为已经到达了每日练习时间的上限——且韩露在赵之心的严密监管之下,必须每天在刘伯飞规定好的休息时间规规矩矩地待在宿舍。所以她插着耳机,反复地听着那一首悲壮的《The Impossible Dream》,同时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赵之心在飞机上说过的话。

他说,堂吉诃德选择成为这样的人。

在另一头的男子宿舍里,许浩洋也插着耳机听着同样的曲子,同时,还在不断地在脑海中模拟着步伐的接续,并逐一写在笔记本上。他试着整理出几个不同的版本,准备第二天拿去和艾米讨论。

他不知道韩露会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反正他知道江心会,江心会不顾整个节目的流畅度而把一些动作替换掉,替换成另外一些更强调女伴表现力的动作。

至少这几年她都是这样,他已经快要习惯了。

不过这次他忽然想,或者说忽然决定,他准备狠一把,准备坚持自己的看法一把。反正韩露之前从来没和他合作过,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而且,反正他都在背后骂她年纪大被她在门外听了个正着,又赢了比赛后拿她当靶子发了一通火,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许浩洋——

他盯着已经黑屏待机的电脑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脸。

他,许浩洋,男,23岁,双人花滑运动员,连续好几年没有成绩,正式被两次拆对,现在换了一个女单转过来的啥都不会的大龄新手当女伴,晚餐吃的是鱼肉虾蔬菜和米饭,刚刚喝了一瓶酸奶,此刻心情澎湃,无所畏惧。不会输给风车,不会输给旅店,不会输给羊群。

是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脑回路很靠谱,她韩露又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也不知道他滑冰真正滑起来是个什么风格!

从今天开始——从这一秒开始,他许浩洋就是个暴脾气,见佛*见神杀神的暴脾气,谁敢惹他他就怼谁,谁敢提意见他就揍谁。

就是这样。

他还对着电脑屏幕握了握拳。做了好一番心理暗示和模拟吵架之后,才重新投入到编舞中去。

这个时候,距离新的赛季已经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第二天,许浩洋在找到艾米讨论编舞之前,先去找了韩露,打算先行同她商量一些动作的细节。

——我很凶我很凶我很凶。

他从环保袋里掏出本子。

——不能怂不能怂不能怂。

“那个……关于编舞。”他咳了一声,“按道理得和你先商量一下。”

“嗯。”韩露点头,“你说。”

许浩洋就开始说,从基于两个人现有水平的动作难度考量,动作和动作之前的衔接到和曲子的契合度,事无巨细地和韩露分析了一遍。

韩露听完,看了他一眼。

“先这么试试。”她说,“有什么问题边滑边改。”

“……?”

这就完了?

“怎么了?”韩露问。

“没,没事……”许浩洋赶紧摇头,“你没什么意见吗?”

“现在我还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韩露说,“我提不了什么意见。话说回来……”她看着许浩洋,“你觉得我会咬你吗?”

“……什么?”

“我发现你这个人挺奇怪的。”她说,“发疯的时候真疯,怂的时候真怂。”

“……”

“没事。”她笑了一下——虽然那个笑看起来并不怎么像是在笑。“我不在意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许浩洋说,“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啊?”

这个回击挺没力度的,这让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多多练习一下如何和人吵架。

“我不知道。”韩露说,“也没兴趣知道。”

“……”

“又不是相亲。”她补充了一句。

“……你相过亲啊?”

“没有。”她说,“你相过?”

“……没有。”

对话被韩露神一般的脑回路彻底带跑偏,这如果是综艺节目,一定会打上一排字幕,曰:跨越次元的对话。

正在两个人因为神对话而双双陷入沉默的时候,张磊、子君,以及陈廷源三个人走了进来。

张磊看到韩露,那整个人就完全是疯癫的。他也就是有这种本事,别管韩露怎么无视他,他都能雷打不动地往她身上黏。

“韩露姐!”他一嗓子飙起来,“你们聊啥呢!”

这届花滑队的几个人偏巧话都不多,也多亏了张磊在,才能把这些要么冷漠要么腼腆的人聚在一起使大家不至相对无言,同时,不少圈内小道消息,也是从他这里散布出来的。

“没聊啥……”韩露无奈地回答。

“你们没聊啥就好!我有个事得跟你们八卦一下!”

张磊神神秘秘地说。

“有个大事。”陈廷源也说。

这两个人算是有点不打不相识,当初张磊这么看不上人家孩子,却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突然有一天就在一起勾肩搭背起来。

男人的友谊是个谜。子君这么说。

张磊要八卦的是一个俄罗斯男单选手,据说他因为无法拿到两年后冬奥会的入场券,而选择了放弃俄罗斯国籍加入意大利国籍,将在两年后代表意大利花滑队出征冬奥会。

这种事在运动圈里叫做“归化”,古往今来,因为各种原因归化的运动员都绝不少见。有的是国内的同类型队员太多,在自己的国家队发挥不出作用,没有竞争力而选择归化,有的出于更加实际的原因,因为其他国家能够给予运动员的保障体系更加完善,这既是体育机制不够完善所导致的一个情况,同时也是运动员的个人选择。

“俄罗斯啊……”子君说,“俄罗斯男单是真的悍。”

“可以理解。”许浩洋说。

“谁啊?”韩露问。

“韩露姐你真的是……”张磊摇头,“韩露姐,你看看我,你认识我是谁吗?”

“……”

“暴击!”张磊捂住心口,“啊,韩露姐又用这种看垃圾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了……请你继续这么看着我!”

“有病。”

陈廷源在一边笑。

“江心呢?”子君问。

“她……江心姐有广告拍摄。”陈廷源答。

“哦。”子君了然地点了点头。

“听我说,那人据说进的是穆勒的俱乐部。”

“刚退下来的那个……”

“对,穆勒最近是广撒网向全世界敛人来着。我那个日本的哥们也收到他邀请了。就搭档不靠谱疯狂连败的那个。”

“我记得。”许浩洋说,“他去吗?”

“不知道。”张磊摇头,“反正感觉今年贵圈有点乱,各种不太平。穆勒那货感觉是要搞个大事情。”

“我们这是要见证历史了吗?”许浩洋问。

“大哥!”张磊猛地敲了他头一下,“你清醒一点!你这是见证历史吗?你就是历史好不好。你给我记住你的身份。韩露姐的搭档!韩露姐的!”

“这是一个……”子君突然开口。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张磊马上接话。

“倒霉的——”子君又要张嘴。

“倒霉的我,”许浩洋迅速地打断了她,“倒霉的我必须负起结束话题的责任。开始训练了。”

31 减重训练

不过,在正式开始双人滑的进一步训练之前,韩露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就是控制体重。

他们之前反复的抛跳失败,其实和韩露的体重也有一定的关系。毕竟这就和身上绑了铅块做负重练习的运动员一样,重量越重,做动作就越困难。但是,他们毕竟不需要这样的训练。

教练组经过思考和商议,觉得与其让他们因为女伴的体重而无端给自己的训练增加难度外加浪费时间,不如让韩露努努力,减掉这造成麻烦的几斤重量。

但是,决定达成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就是谁去和韩露说。

教练组在会议室内集体陷入了沉思。

这个要求,对从小一路训练过来的双人滑女伴来说是很正常,不过对韩露来说, 就说不准了。

刘伯飞都可以想象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着“你们没在开玩笑吧”的样子,然后下一句,大概就是“他举得起来就举,举不起来就滚”。

他是了解她的脾气,但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在脑内把她的脾气给夸张化。

比如她本来是只坏脾气的猫,在刘伯飞的想象和脑补中,是直接把她脑补成了一头喷火的老虎。

孙教练首先是不干的,他说:“我!一个男人,去和女人说这种事,难道不是笑话吗?”

刘伯飞一看这个借口很好,赶紧站在孙教练一边。

“是的!”他说,“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对女选手说让她减肥这种话呢?这不是性骚扰吗?”

“是的,”孙教练连连点头,“我跟你说,这是*ual haras*ent,这是要被判刑的。”

艾米看着两个快要抱在一起的男人,摇了摇头。

“行。”她说,“我去说。”

在韩露进入艾米的办公室,由艾米告知她这个任务时,剩下的两个男人贴在办公室门边,想努力听清里面都在说什么。

美其名曰:学习沟通的话术。

“大孙啊。”刘伯飞贴在门上,“咱这隔音有这么好吗?”

“不知道啊。”孙教练恨不得把自己嵌进门里,“这艾米难道在用腹语说话吗?”

“你给我小点声。”

“不是,你听我说啊。”孙教练煞有其事地小声说,“你想想,其实是不是就有这样一种话术,用一种让人觉得非常陌生的说话方式,从而吸引人的注意力,就让人忽略她说话的内容,比如说我直接伸手找你借钱,你肯定不会借我对吧?但是呢,如果我邀请你去迪拜那个亚特兰蒂斯酒店,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然后再找你借钱……”

孙教练正这么说着,办公室里面忽然有脚步声,他们赶紧往边上闪,但晚了一步,韩露先拉开了门,两个大男人没站稳,差点摔在她身上。

“……干什么呢?”韩露问。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不是,我们……”孙教练眨眨眼。

“我们找艾米有事。”刘伯飞首先站稳,绷着气场说。

“哦。”韩露点头,“那你们进去吧。”

艾米坐在办公桌后,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搞定了?”刘伯飞不可思议地问。

“当然搞定了。”艾米说。

艾米知道,韩露不是一个爱绕圈子的人,如果你说话说得犹犹豫豫,反而容易让她发怒。她大概了解,刘伯飞过去搞砸的几次沟通,其实都是犯了这个错误。

她只直白地一开口,韩露便点了头。

“知道了。”韩露说,“我今天就开始。”

“不不,”艾米说,“也不用今天就开始,我们会尽快给你制定一个新的营养计划。其实,你现在的体重并没有很大的问题,只是为了让最初的训练能够更快地进入状态,所以才会这么决定。”

“我知道。”韩露点头,“没有问题。”

“说真的,我很喜欢她。”艾米坦诚地对刘伯飞夸赞韩露,“她很聪明,而且非常果断,懂得审时度势,对自己也狠得下心。”

“是。”刘伯飞说,“只是,她经常性地会对自己狠心过了头。”

韩露在医务室称了体重,51kg。

……比她体重的正常值还多了两公斤。

这和前段时间的受伤休养有关,虽然康复训练也消耗了很大体力,但在热量的摄入上,她还是松懈了。

好吧。

她想,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在她走出医务室时,正和往里走的许浩洋撞了个对头。韩露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准备离开,倒是许浩洋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她问。

“多少?”许浩洋指了指她。

“……”韩露是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一百。”她来了个四舍五入。

“一百?”许浩洋重复一遍,险些表情管理失控。“……我服了我自己了。”

“你干什么来?”

“看腰。”许浩洋说,“你加油吧。我还想多滑两年呢。”

“你多滑两年少滑两年……”韩露用眼神自上而下地扫了他一遍,“有什么区别吗?”

“……”

韩露轻蔑地笑了一声,掉头离开。剩下许浩洋被留在门外,以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探出头来看的赵之心。

“怎么了?”赵之心问,

“……没事。”

许浩洋盯着韩露的背影。

……这个女人。

他恨恨地想。

拽拽拽拽拽上了天!她就不怕走路撞门上!?

营养师特意为这段时间韩露的特殊需要定制了全新的食谱,减少热量的摄入,保证她消耗的热量大于摄取的。饮食以蔬菜和白肉类为主,并且每天加上两杯青汁。

青汁,是队内的营养师特制的一种高营养高纤维的饮料,用生菜、菠菜、苦瓜、青椒、芹菜、猕猴桃、柠檬等多种蔬菜和水果放在搅拌机中打碎而成,为了保留纤维而特意不过滤,黏糊糊绿油油的一杯端上来,俨然像是将史莱克榨成了汁再装进了杯子里一样。

张磊好奇地凑过来闻了闻,马上像见到鬼一般退到了一边。

“我不是女选手真是太好了……”他念。

子君也闻了一下,马上皱起了鼻子。

“仇也太深了吧?”她说,“要是不放苦瓜可能还行……”

“还有柠檬呢,没去皮的。”刘伯飞说。

“我的妈呀……”张磊使劲摇头,同时推了一下许浩洋,“这样吧,要不你把韩露姐给我,别说一百斤了,二百斤哥都能举起来。这太狠了,太受罪了。”

这时,韩露端着她的减重餐走了过来。其他人也借机看到了餐盘里的东西:西兰花、鸡胸肉、玉米粒,紫薯。

太清淡了。

子君摇头感叹。

所有女选手在赛前都会刻意去控制体重,子君在赛前三天,晚餐也不过只敢吃两个饺子加一碗麦片粥。但是,韩露这个减肥餐,已经吃了一个星期了,而她看起来却还是面不改色的样子。

韩露把盘子放在桌上,看都没看正围着她那杯青汁呲牙咧嘴的队友,直接端起杯子便喝了下去。

“……”

“……”

何谓王者之风?

这就是。

张磊正不敢置信地想伸手去拿空杯子,被刘伯飞推了一把。

“吃完了就赶紧睡午觉去。”刘伯飞说,“在这看什么看?”

“我……”张磊解释,“我就感叹一下,然后想跟韩露姐交流一下感情……”

“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交流。”刘伯飞说,“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韩露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在子君看来,她是懒得理他们,但刘伯飞知道,她是已经被那个青汁苦得行走于崩溃的边缘,很快就要灵魂出窍了。

果然,在其他人都离开的下一秒,韩露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变了,她拧开了随身的水瓶,吨吨吨地灌进了小半瓶。

“……”

她靠在椅背上,等待灵魂回归身体。

韩露其实算是个有点挑食的人。她喜欢炸鸡,喜欢冰淇淋,讨厌蔬菜,尤其讨厌西兰花、青椒和苦瓜。

但是,她的挑食又挑得十分隐忍,就是,她只有在单独一人吃饭的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把不吃的东西挑出去。一旦身边有人,她就会面不改色地把所有东西往胃里扔。

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

说出来也会让人嘲弄。

在小的时候,她已经体会过这件事了。

大概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她因为对韩树华说了“不喜欢吃青椒”而不仅被她罚不准吃饭不说,还让她贴着墙边整整站了两个小时。无论她如何认错都无济于事。

自那之后,她便明白了一点,示弱没有任何用处,即使向什么人求助,除了让自己痛苦和难堪之外别无所获。

于是她立誓,要变得无懈可击。她要习惯一切,要把好的,不好的,愉快的,痛苦的事,都当作必须接受的事一并吞下去。

“你要是受不了,”刘伯飞无奈地说,“就和他说不喝这个了,至少跟他说,不放青椒和苦瓜。”

“没事。”韩露说,“我就是不喜欢,不是喝不了。”

“减了多少?”

“三斤。”韩露答。

“这个速度很好。”刘伯飞说,“不要急于求成,容易伤身体。”

“我知道。”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个动作,恰好被回头看的许浩洋收在了眼中。

32 有什么事是重要的

在这种高强度的减肥训练之下,韩露始终都没有开口抱怨过一句。

所有的训练照常进行,比起其他人来说只多不少,在明显是搭档的失误致她摔倒的情况下,她也一样一言不发。

许浩洋在极近的距离,亲眼目睹着这些。

在感到惊讶和佩服的同时,也感到了惭愧。

这就是站在顶尖的选手的实力。

这就是站在顶尖的选手的自我要求。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在真正拥有天赋和努力的人面前,他发现自己过去做出的努力,可能根本不足以去谈天赋。

两个星期,韩露的体重减下了四公斤,已经达到了一个比较平均的数值。不过,为了防止反弹,饮食还仍旧要继续控制。

四公斤,许浩洋的双手感到的差别已经很明显。他想,他或者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似乎不应是感谢的话,这会让人觉得,她是为了他才去刻意减重的,他相信她从来没有这么想,也不可能这么想。

他思考着,而不由得走了一下神,把原本的阿克塞尔三周半跳成了后内结环三周。

他对自己的失误啧了一声。

“集中。”

这时,他听到韩露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

他觉得尴尬和窘迫,又惊叹于她的敏锐。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向前滑去,他打算直接接续上下一个动作。但是,当他按照编排中的步伐滑行出一段距离,再重新折返回来的时候,却看到韩露并没有跟上来。她停在了原地,在试着向前滑出一步时,却一下跌在了冰面上。

许浩洋愣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刘伯飞马上冲进了场内,他蹲下去先是拍了拍韩露,在发现她没有反应后,立刻将她抱了起来。

是体力消耗过度了。

韩露被抱出场外,在刘伯飞想直接把她抱去医务室前,就恢复了意识。她挣扎了一下,示意他把她放下。

刘伯飞将她放在场边的座椅上,又为她打开了一瓶水。

“没事吧?”他问。

“没事。”韩露说,“中午没吃东西,晕了一下。”

“没吃东西?”刘伯飞重复,“为什么?”

韩露看了他一眼。

“……我吃够了。”

她十分勉强地说。

刘伯飞顿时失笑,马上又板起脸来。

“这怎么行?”他说,“你去医务室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

“必须得吃。”刘伯飞斩钉截铁地说。说罢,他向冰场里看了一眼,对许浩洋招了招手。

许浩洋听话地过来,刘伯飞指了指韩露:“你陪她去。”

韩露原本不需要人陪,至少,她不想让许浩洋陪。本来,在冰场上被人看着晕倒这件事就已经够丢人了,她根本不想再让这个新搭档来做什么照顾她的事。

她不需要人照顾。

然而,她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刘伯飞,在这种地方,刘伯飞的执着堪比唐僧,要是拒绝,他保证能在耳边念到她妥协为止。所以,有了过去无数次的经验,她差不多是放弃了抵抗。

她走在前面,许浩洋跟在后面一点的位置。

赵之心去外地开会了,所以医务室里只有一个刚来不久的,才从学校毕业的小女孩。韩露对她点了点头,便走到了里面的床上坐下。她是医务室的常客了,坐在哪里,躺在哪里,冰袋在哪里,她都非常清楚。

坐下后,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还是很快,眩晕感也没有完全消失。她闭上眼睛,黑暗一层一层地漫上来。

“躺一会儿吧。”许浩洋对她说。

韩露想说不用,但头晕又实在难受,她只能听了话,躺了下去。

“你走吧。”她说,“你在这待着影响我睡觉。”

“你睡你的,我待我的。”许浩洋说,“刘教练让我陪着你,我回去了,他又得骂我。”

“……”韩露懒得跟他吵,“行。”她说,“那你随便吧。”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许浩洋。许浩洋在床边找了个塑料凳子,坐了上去。

在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似是将头埋进了肩里,像是在睡,也像是在发呆。

“喂。”他忍不住用手敲了一下床,“我觉得差不多了。”

“什么?”韩露的声音传出来。

“减重。”许浩洋说,“可以了。”

“……可以不可以,”韩露说,“我又不是为了你。”

这个时候,刘伯飞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让食堂重新做的食物,以及韩露放着没喝的那杯青汁。

许浩洋看见青汁,嘴角抽搐了一下。

“睡了?”刘伯飞问。

“没有。”韩露自己回答。

“没睡就起来吃了。”刘伯飞说,“吃完了再休息一会。”

“知道了。”韩露说,“你走吧。”

眼看这种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刘伯飞叹了口气,把餐盒放到桌边,他看了一眼许浩洋,又指了指那个餐盒。

这意思是“盯着她吃了”。

许浩洋点了头。

韩露听到刘伯飞带上门的声音,又翻了个身。

丢人是丢人的,但是,肚子饿也是真的饿。比起丢人,饿更加重要一点。她经过了这番权衡,老老实实爬起来开始吃东西。

许浩洋在旁边看着她。

“其实,”他说,“你就算不减,我也没什么问题。适应一下就好了。”

“适应不是得花时间吗?”韩露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这么说完,她把餐盒放在一边,抬头看着许浩洋。

“话说回来,”她说,“我反而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好像你也好,刘教练也好,一定要把这件事看得特别严重?”

“训练时晕倒,还不严重吗?”

“我不觉得。”韩露说,“体力不够晕倒,休息一下就好了。要是我自己感觉最近消耗得太严重,那回头稍微控制一下就好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而已,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吧。”

她的表情很平静,同时有一些不解和不耐烦。

“……那,”许浩洋问,“对你来说,什么事是不简单的,是有所谓的?”

“比赛,胜利。”韩露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是为了赢,做什么都可以。”

“……”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韩露说,“你要是觉得这点事就很严重的话,我觉得你可能不太适合当运动员。”

“……”许浩洋被怼得语塞,“我是觉得你现在整天体力不支,怕你影响我们的训练,好不好?”

“那真是特别对不起。”韩露说,“我们现在就回去。”

她说着准备从床上下来,却一眼看到床头柜上还有一样东西。

就是那杯青汁。

她看了它一眼,犹豫了一下。

这个反应被许浩洋看了个满眼。

“还有这个呢。”许浩洋指了指那杯青汁,“喝完再走?”

“……”韩露伸手拿了起来,盯着它看了几十秒,又放了回去。“算了吧。不喝了,走吧。”

“啊,韩露姐,这个好像不行。”这时,一直坐在外面的新来的女学生胆怯而坚定地开了口,“老师说了,您不喝这个的话,每天的营养就不均衡了,所以劳烦您……”

“……”

许浩洋难得亲眼看到韩露脸上微妙的可称为纠结的表情,他没忍住,噗一下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尝尝?”许浩洋问。

韩露赶紧就把杯子递了过去。

许浩洋接过杯子,凑近闻了一下,首先冲进鼻腔的是青椒带着辣味的苦味,然后是带皮柠檬的酸涩味。他屏着气喝了一口,满嘴没过滤过的蔬菜渣子的质感让他一瞬间都有点怀疑人生。

怎么说呢,这个味道……

就好像是从飞机上被人扔下去,然后掉进雨后的庄稼地里,嘴里尝到的味道。

“怎么样?”韩露问。

“……还,还行。”

“那你喝了吧。”

“韩露姐,这个……”女学生有点犹豫,“老师说让您……”

“他最近也胖了。”韩露张嘴就来,“刘教练说了,让他也多摄入一点蔬菜纤维。”

“喂!”许浩洋不可思议地回头,用口型说:“没—听—说—过—这—样—的—”

“真的。”韩露说,“你今天三周跳错了,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我!”

“加油。”韩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上吧。”

于是,事态在这一刻来了一个逆转。原本是坐在一边看病人可怜兮兮地吃着减重餐的许浩洋,摇身一变成了那个被注视的人。他在韩露诚挚地关注下,把那杯史莱克汁——那杯青汁干了杯。杯底还留有不少没被完全打碎的芹菜碎粒。

“还行?”韩露带着笑问他。

不知为何,在经历了这一出之后,她原本被转项的压力、难吃的减重餐、可怕的青汁压得疲惫不堪的内心突然轻松了起来,她甚至觉得心情很好。

“……”

许浩洋整个人说不出话来,只摆了摆手往外走。韩露幸灾乐祸地跟了上去。

在两个人离冰场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许浩洋突然站住,从口袋里摸着什么。

“这个。”

他摸出来的是一小块黑巧克力。

他将巧克力往韩露的方向一抛,韩露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这是果汁钱。”他说。

33 每个人所承受的

为了迎接这个全新的赛季,他们现在所需要准备的前两站比赛,首先是9月开始在哈尔滨举行的全国大奖赛,紧接着便是同样在9月的芬兰杯。

在花滑界,较为大型的比赛可以分为三类:国内比赛,挑战者系列赛(旧称B级赛)和国际比赛。全国大奖赛是国内比赛,在有冬奥会的年份,花滑队也会在这项比赛中选出参加冬奥会的队员。芬兰杯即是挑战者系列赛的一站。虽然同是国际级别的比赛,但参加的选手水平比起大奖赛、世锦赛等国际赛事都要差了一些,不过,因为也是算入积分的比赛,所以不少运动员会选择参加挑战者系列赛来练兵和赚取积分。

因为现有的国际赛事是采取积分制,即根据积分分组再抽签的形式,为了争取更多积分挤进靠后出场的组,一些运动员会通过挣积分来提升自己的世界排名,以便在国际赛事中争取到一个有利的出场位置。

一般来说,中国花滑队以往都是通过大奖赛作为赛季的开端,然而这一次,因为韩露和许浩洋是首次搭档,积分必须重新累积,而且韩露又是自单转双过来的选手,会比过去需要更多的实际比赛的经验,所以,教练组准备派出了韩露/许浩洋这对双人搭档,以及两位新人男单所组成的队伍参加这次B级赛事——芬兰杯两个项目的比赛。

韩露并不太习惯旁边有人看着她练习,即使他们都是出于关心和鼓励的心情——因为她在这上面还是个生手、新手,所以其他人几乎就是不自觉地留意着她和许浩洋,看着她是怎么被她的不靠谱的搭档一次次摔到地上的。

青年组的小孩子们里有韩露的粉,他们可以说是因为她才开始滑冰的,看到曾经的偶像练习得狼狈不堪的场景,他们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有人不愿相信英雄陨落之时,有人索性认为是许浩洋拖了偶像的后腿。

青年组和成年组的练习一般不在同一处,所以当冰场外的人群聚集得到了一定程度之后,青年组的教练会跑出来,像轰小鸡一样把小孩子们轰回他们该在的地方。

因为没有限制他人旁观练习,于是在一个晚上,有一个手机拍摄的,韩露和许浩洋双人练习的视频被发布到了视频网站上。

视频的内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两个人在练习螺旋线动作的视频。

螺旋线是双人滑中的一个标志性动作,共分为前外、前内、后外、后内四种,是男伴做后外规尺动作,两个人用一只手相握,女伴身体接近冰面,用单足绕男伴滑行的动作。

视频没有背景音乐,录制了后半个螺旋线动作,到两人滑出为止。虽然没有清晰地拍出脸,不过凭借身形和动作,熟悉的粉丝马上就认出了视频里的两个人是谁。

这种事其实本来也不新鲜,现在自媒体这么发达,每个选手都有SNS账号,为了和粉丝互动,不少人还会主动选择分享一些练习的视频和照片出来,算是给粉丝发的福利。

但此时的问题在于,韩露和许浩洋搭档这回事还没有向外界公开,谈论新赛季打算的记者会还没到召开的时候,这个视频的发布,无疑是在网上引爆了一颗*。

又是网上,又是媒体。

刘伯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把发明互联网的那个人拉出来揍一顿。

不过,这件事花滑队并没有特别需要解释的。在这个时间点,任何项目都还没有公布新赛季的计划,他们原本可以不理会。但是,因为韩露先前的隐瞒受伤事件造成了太大的负面影响,这相当程度地降低了她在粉丝心目中的评价,以至于他们开始质疑她这个人,以及她的技术。

最大的体育论坛里,当即被这个视频刷了屏。一个帖子刷了几十上百页,留言还在不断翻新:这男的是许浩洋,女的你们谁看看,是你们的雨路大妈吧?

韩大妈行啊,休整了一年,今年勾搭上小鲜肉了。

许浩洋那货也就剩鲜肉一个卖点了,等过两年年纪大了卖不动脸,就只能去少年体校养老了吧。

运动员真的要照顾好自己,一个受伤就重新洗牌。韩露转双人就算了,竟然都沦落到给许浩洋做配了。

许浩洋怎么了?人家好歹也是当打,韩露大妈老骥伏枥拖着人家给她陪练,是以为自己还能滑几年?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留言一时间充斥了整个论坛,甚至还上了微博热搜。队内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如何回应,最后达成的结论是不把事情闹大,就由张磊转发了一条微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句我们的秘密特训,来把事情给含糊过去。

拍视频的是个今年新进来青年队的小孩,当天就吓死了,连连道歉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不能发,刘伯飞也没办法,批评教育了几句让她把心思放在训练上也就过去了。

一般来说,韩露并不会受到无关的人所说的话的影响,不过现在情况也许变得不太一样,刘伯飞不能确定韩露在经历了那场漫长的复健之后,还是否能够同样可以对他人的攻击视而不见。

当然她不会说出口来,这是刘伯飞觉得最糟糕的地方,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无论内心积压了多少的恐慌、不安、忧虑等等的情绪,她从来都是将它们生生吞下去。

然而,那些负面情绪有的可以消化掉,有的却是会在内心深处发酵,和其他东西进行反应,最后演变成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可怕的东西。

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深夜,许浩洋一个人走向舞蹈教室。花滑运动员为了修炼完美的体态,会有芭蕾舞的课程。他在过去经常这么做,在他正式出道之前,他就经常会在深夜一个人待在空无一人的舞蹈教室里,灯也不开,插着耳机默默地练习。

那是他的第一个舞蹈教室,在哈尔滨的老家,夜晚总是无限地漫长、安静又黑暗,月光从窗户直射进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又反射到镜子里。自己的面孔变得不清晰,仿佛正处于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只要向某个方向踏出一步,他便可以踏入另一个世界之中。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不过,按理来说,这种事在现在其实是不被允许的。刘伯飞对职业运动员的饮食作息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不能喝酒,不能吃火腿肠,不能在外用餐这种事自不必多说,就连运动员的日常作息,也有着具体详细的要求。

作息时间规律,每天保证8-10小时的睡眠,需要睡午觉,不得在床上听广播等等。

这些要求,尤其是睡眠时间的要求,其实绝大多数人都遵守不了。比如许浩洋就是个天生觉少的人,让他睡8小时,那无疑就是躺在床上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所以他在午休时间听音乐这种事,让刘伯飞看到他还能放他一马不多说什么,但这种半夜不睡觉溜到舞蹈教室,真让他逮到就又免不了是一顿训。

但是,他应该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在夜里来这个地方。

唯一知道这个秘密基地的,除了许浩洋之外,就只有江心了。

很多年之前,为了急切地与新的搭档建立好的关系,许浩洋把这个地方分享给了她,于是,两个人在磨合不顺利的时候,比赛失败的时候,没有特殊的理由只是想安静一下的时候,他们都会一起到这里来。

有的时候一起练一些芭蕾动作,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等待太阳升起,又在天色还没有大亮之前溜回宿舍。

是非常美好的,想起来心中还是会有东西兀自流淌出来的年月。

这一次,许浩洋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到舞蹈教室的那幢楼,而是从边上绕了一点远路,为了看一眼那只经常会在这里打瞌睡的猫还在不在。

那只猫黄白花,懒得搭理人,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像是被花滑队的人驯养了一样,每天几乎都能在穿梭于冰场和食堂时看到它的身影。

不出意外,猫果然在这里。

许浩洋蹲下去,在猫的旁边坐了一会儿,一人一猫相安无事,也疏解掉一些白天的紧张情绪。之后他站起来向舞蹈教室走,却意外地看到教室里的灯是亮着的。

教室在一楼,从窗子里能够看到一些里面,于是他走向窗子,向内张望了一下。

里面的人是江心。

江心穿着一身运动装,看起来像是在练习,然而却不是。

许浩洋定睛注视着她,看到她是在里面哭泣。紧闭的玻璃窗隔绝了声音,但他能够看到满地的碎报纸——那是她向来生气时的习惯,从前他会给她递去完整的报纸,又会负责把她撕碎的报纸整理好丢掉。

但是现在,他只是站在窗外,站在无论是她的视线还是她的意识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没有想要走过去,推开那扇门的想法。

他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得不在此处理自己失控的情绪,也不知道她是否想到了什么。

他也都不想再关心了。

34 一个可能微不足道的意外

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如常来到冰场练习。许浩洋偷偷地看了江心一眼,她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反正,一般人也都不会将情绪表露在脸上。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收拾的舞蹈教室的残局,似乎,他也不再想知道了。

他突然想起来一句话:

喜欢得时间长了,就变成习惯,然而,习惯在因为一些原因消失之后,喜欢便也就随之消失了。

他似乎,确实已经不再有喜欢她的任何一个理由了。

消失了的东西,就找不回来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将视线完全掉转回来。

几乎在所有练习的间隙中,许浩洋和韩露的耳机里都播放着这首《The Impossible Dream》,直到正式比赛开始,他们都需要让自己浸入在这首曲子之中,寻找那一种作为堂吉诃德的感觉。

艾米和孙教练不断地为他们讲解这首曲子和这个故事,以让他们觉得他们便是堂吉诃德,甚至,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队医赵之心对这首曲子颇有研究,就直接也硬生生把他也拉来当了共同讲解。

赵之心讲得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是那种能够把自己内心的东西掏心掏肺地拿出来谈论的人,但是讲到最后就也放开了,还博得了一片掌声。

他们之所以这么努力让韩露和许浩洋共同理解这首曲子,是因为虽然每个运动员——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对乐曲的诠释,但是在双人滑中,那便是要求两个人对他们所要共同表达的乐曲达成一个情感上的共识,他们必须用同一种感情去理解音乐,才能够在最适当的时候,作出最适当的演绎。

——去实现一个……实现不了的梦。

为了正确的事物去战斗。

没有疑问和停留。

——堂吉诃德持矛策马奔向风车,他的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把长矛折断成几截,把马和骑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

也在这个时候,许浩洋发力将女伴抛向空中——韩露借着被抛出的力量在空中做了两个半周的转体,然后稳稳地落于冰面,并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外滑出——这离标准还差一些,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完成这个关键性的双人动作。

韩露的心跳得非常快,这很糟糕,她想,不,这也许很好——但是她觉得这很糟糕,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将一个动作完成,这个动作完成得一般,她知道,但是,她竟然觉得这种感觉不坏。

这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感,同时,在她的内心深处深深地酝酿一种矛盾的心理,按照她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而言,她根本不想要面对任何未知的东西,她不想将自己交付给不确定的任何事——她早就这么想了,然而,当这种不确定竟然能够让她感觉不坏时,她便觉得事情开始糟糕了。

然而,人便是要在这种不确定中才能前进的。

这个抛跳的成功也同时引起了其他队员的欢呼,张磊更是直接冲过去一把搂住了许浩洋。

“浩洋洋!!!浩洋洋太厉害了!!韩露姐你都能抛起来!……不对,韩露姐也能被你抛起来!呸呸呸不对,你居然可以把韩露姐……”

“你给我闭嘴。”子君用鞋尖踢了他一脚。

“还不行。”许浩洋说,“还差得远。”

“一点一点来!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对不对!今天转三周,明天转四周!后天转八周!!”

韩露喘着气站在一边,看到陈廷源也滑过来,对许浩洋和她表示了抛跳初次成功的祝贺。

“浩洋哥,韩露姐,你们自己看不到,但你们的动作非常的流畅,”他说,“非常的流畅和优美。”

许浩洋注意到陈廷源是独自一人练习的,江心似乎已经三天都没有出现在冰场上。这件事不太正常,他可以确定,在紧张地准备新赛季新曲的时候,每一天的时间都是极为宝贵的,她这种做法是对搭档的极不负责。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对陈廷源说过,或者提醒过教练。

但这件事似乎很难解决,他们也许知道,明白,但他们不会想要去做什么。

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规则,因为总有人是会在各种各样的意外与不测之中被牺牲。

“……江心不在?”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陈廷源先是摇了摇头,又马上补充:“她晚上会回来,我们说好晚上会讨论新的编舞。”

“时间不多了。”许浩洋说,“你可以先和艾米老师商量一下编舞。”

“我……可以吗?”

“你不要被她的节奏影响。”许浩洋说,“她不在的时候,你就一个人练习你的部分。”

在刘伯飞对他们的《The Impossible Dream》再进行进一步的指导的时候,许浩洋忍不住在最后对刘伯飞提了一句陈廷源与江心的情况,他认为教练组有必要给予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新人更多的帮助,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因为,他说,人在年纪更小的时候,就更加容易受外界的影响。很容易因为一个成就或者一个失败——甚至一个可能微不足道的意外,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我知道了。”刘伯飞说,“我会尽力。”

“嗯。”许浩洋点了点头,“还有……”

“什么?”

“我收回之前的话。”他说,他指的是之前在办公室里的那些话。“对不起。”

刘伯飞笑了笑,伸手拍了一下这位年轻选手的肩,同时内心又有隐隐的不安,以及愧意。

人在年轻的时候,许浩洋这么说,会因为一个成就和失败而走上不同的路。

取决于他们向哪个方向走的,是他们自己的心,以及他们的意志。有的意志坚强的人,就可以顶住所有的压力和伤害,继续奋力前进。而意志没有那么坚强的人,则可能会认为一切都就此结束了。

前者在成功之后,可能会在大众面前称过去的压力和伤害是他们成长路上的财富,但是不是的,至少许浩洋认为,不是的。压力就是压力,伤害就是伤害,本可以避免的失败,就是本可以避免的失败。

他认为,不该让“意志坚强得足以承受一切”成为一件事的标杆,这是一种很糟糕的上位者会有的思想。冠军只有一个,但这是建立在完全的公平公正的对决的基础上,堂堂正正决出来的一个冠军。

他希望,可以让所有有能力的人,都可以避免掉一些不必要的伤害和障碍。

成年人不应该对孩子说“世界就是这样”而让他们忍耐,而是帮助他们将世界变得更好。

结束训练后,许浩洋回到宿舍里面,听到门被轻轻敲了两声。他走过去开门,是穿着睡衣的张磊站在外面。

“……怎么了?”他问。

“能进去吗?”

“进来吧。”

许浩洋给张磊倒了杯水,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张磊顿了一下,问:“江心最近有联系你吗?”

“没有,怎么了?”

“我听说,只是听说哈。听说她有可能打算走。”

“走?”

“嗯,不在咱这待了,转去老外开的俱乐部。”

“……之前倒是也有这样的先例。”

“因为我们俩也接到那个傻……那个穆勒傻……那个穆勒!我们也接到那个穆勒的邀请了。里面有个韩国人据说是缺个搭档,就瞧上了江心。”

“韩国人?”许浩洋皱眉,“那是韩国人代表中国比赛,还是她……”

“谁知道呢。”张磊摇头,“你要说队里真的待她不薄了。浩洋,我不是当着你说她坏话,就是她打好些日子之前吧干的事我就觉得挺不地道的,硬是说要人家陈廷源,结果拆了人家孩子和他搭档,又把你弄得也是浪费一个赛季……队里有没有合适的选手给你她能不知道?我就觉得她……”张磊愤愤不平。

“行了。”许浩洋说,“过去的事了。”

“我就是说这个事。她这么一整,把人家王柳弄到俄罗斯去了,跟什么俄罗斯的教练……说是特殊训练,其实呢谁都知道吧。别说以后会怎么着,以后的事谁知道但人家现在就是过不去,这么点大的小孩儿。”

张磊越说越来劲,不一会儿,水都喝了三杯。

“主要是上礼拜晚上吧,我出来是扔垃圾还是干啥来着,陈廷源正在那走廊打电话了,我扔完回来看见孩子电话打完,站在走廊边上那哭得都不行了,吓得我赶紧给带屋里去又哄又问的……结果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换新搭档滑得特别憋屈,压力大,不知道怎么努力,不知道自己行不行。这么说是没什么大事,但又还有什么是大事呢。”

“……”许浩洋低头思索了一下,“那王柳呢?什么时候从俄罗斯回来?”

“不知道啊。”张磊说,“要真不想让她回来,就算这回从俄罗斯回来,之后不也是能说弄美国就弄美国去了。”

“……”

“浩洋?”

“……没事。”许浩洋摇摇头。

他明白那种感觉,他想。

那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似乎怎么都不行的感觉。

双脚踏不到地面上的感觉。

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有确实的成就感的感觉。

他已经受够这样的感觉了,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不想让其他人在重蹈这样的覆辙。

35 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截至全国大奖赛正式开始,关于江心的传闻都没有任何新的消息了。她有的时候缺席,但参加训练的时候却是拼出了十成十的全力。其他人也各自进行着他们的训练,韩露与许浩洋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之后,终于将动作基本磨合出了一个大致的成果。

刘伯飞看了看日历,勉强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

赛前,王西明照例是召开了宣布赛季计划的记者会。这一次,同时出席的还有刘伯飞和艾米,以及韩露和许浩洋。

这也是韩露在伤愈回国之后首次面对记者,她在正式宣布自己转项双人滑的同时,也会回应对于之前伤病的所有疑问。这自然是吸引来了无数的闪光灯,晃得她眉头始终紧锁不说,坐在她旁边的许浩洋也跟着倒了霉,被相机镜头晃得眼花。

第一个发言的人是王西明,他照例公布了这个赛季的最新计划,在谈到新的双人组合的时候,他则是把话筒交给了刘伯飞。

事实上,王西明并不是非常看好韩露的复出,也并不看好许浩洋。不过,队内的双人本来就青黄不接,被他报以了高度期待的江心和陈廷源在上个赛季的表现又让他非常失望——他们比他想象中更加糟糕。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给这位拒绝退役的老将和这位边缘的男选手机会。

“在双人滑上,”刘伯飞对着话筒说,“我们除了推出张磊/子君的组合,以及上个赛季结成的陈廷源/江心的组合之外,还会再推出另外一对新人组合。或者,我们已经不能称他们为新人了……他们就是韩露和许浩洋。女单选手韩露正式转项双人滑,从这个赛季开始,将会和许浩洋搭档。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训练磨合,相信这个赛季会给大家带来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

在最后的提问时间里,刘伯飞已经猜到了记者们的反应,如果不是隔着一张桌子的话,那些人真的会跳起来把摄像机怼到他们脸上。

他们发问的内容,当然就还是那些过去已经问过八百次的对于韩露的质疑,更有甚者问她是否希望靠这种方式博取大众的同情——篮球队里就有这样的运动员,一身伤病不退役硬是强撑着打,结果被网友P遗照拉挽联,上场时一眼便看到写着“退役”两个血红大字的横幅……

公众人物,有的时候便是给他人发泄不满的道具,任何圈子都不能够幸免。

“你隐瞒伤情是为了商业利益吗?”

“你和陆柏霖陆总的关系是什么?”

“为什么近两年都没有回应,选择在今天回应?”

“这两年内你的心情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

“转双人滑是你个人的想法吗?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心和许浩洋拆对,和你有没有关系?”

“传说是因为你看中了许浩洋,导致许江的十年组合被拆对,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诸如此类的这些问题,记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塞给了韩露。令刘伯飞非常意外的——韩露竟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的情绪,只是非常平静而简练地回答了这些问题,遇到实在不想答的问题,她就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的确不清楚,她想,两年内她的心情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她不知道。她觉得这段时间过得很慢,但似乎又很快,这和她过去所习惯的生活都不一样,非常不一样,她似乎时刻都在面对着一个身处旧的世界中的新的自己,这是一个摇荡的,不稳定的世界,一个失去了落脚点的世界。

但她只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在她能够做到的范围之内,以她最快的速度摸索着前行。

不过,记者们并不会甘于这样的平静,他们是想要找到答案,或者说想要通过一些问题来激怒她的。毕竟平静归平静,他们却也是什么想要的东西都没有问出来。

于是,便有记者找死地继续追问了一句:“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就是,”韩露看着那个提问的记者的眼睛,“‘问题太蠢,不想回答’的意思。”

记者席顿时一片哗然,刘伯飞则是闭上了眼睛。

毕竟,该来的还是得来啊。

说到底,这次也算是坚持得够久了,坚持到了这个时候才垮掉。

在这个问题问出之后,更加犀利无礼的问题便也随之而来了,有一个记者提起了那个现在还在网站上刷新着点击量的偷拍视频,并直指刘伯飞,问他作为韩露的主管教练,这是否是花滑队故意放到网上以探大众口风的。

刘伯飞对此无可奈何,他问:“我们探大众口风的理由是什么呢?”

“也许,”记者回答,“如果风评太差的话,或者你们今天就不会公布这个消息。你们就会放弃这个决定。”

这个问题问得太蠢了。

平时并不经常应对记者的艾米都摇起了头。

果不其然刘伯飞直接被逗笑了。

然而那个记者是抬头挺胸,一脸“我把你问住了吧”的表情等待着刘伯飞的回答。

……这是哪家媒体的啊。

刘伯飞忍不住想,给了多少工资啊?舍不得给工资吧?这种人都能招聘过来。

他正在思索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能让这个人明白的时候,坐在最左侧的许浩洋突然开了口。这一整场记者会,这才是他第一次开口。

“你们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许浩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眼睛盯着记者,用他一贯没有什么太大起伏的语气反问。“我们从来没有在意过你们的看法。观众们愿意看我们滑冰,我们很感激。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我们自己的决定,是队内的决定。和你们……和观众们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这话一出,不止让教练组震惊,也更是震惊了网友们。

因为韩露难得出席,所以这场记者会是在网上同步直播的,从韩露那句“问题太蠢不想回答”开始,在线观看的人数就翻了好几倍。有的也不是对花滑有多大的兴趣,就是单纯想要看现役运动员和记者之前的*味。

而许浩洋那句话一出来,直播弹幕便直接炸了。

没人想到这个自出道以来就一直沉默着坐在搭档身边的,只是偶尔才笑一下的小透明选手——甚至今天采访都没有人问他问题的小透明选手,说起话来居然是这么个风格。

这个片段顿时被人截了放上论坛,大标题写:一直都被许浩洋的软萌骗了!!!都给我跪下叫爸爸!!!!

下面回帖:

许浩洋他居然是这个这个这个画风的吗……社会社会,掌声送给社会人。

这风格是让雨路大哥带的吗,还我软萌的浩洋洋TAT

纯爷们!!!对许浩洋黑转路了。

黑转路的加我一个。

路转粉的在这里!浩洋大哥快说要砍谁!

粉终于能刷这句话了:把全世界的江河湖海都献给你。

楼上,别光江河湖海,把露也献给他呗?

别着急,露早晚都是他的。之前是江,现在是露,他海纳百川,呵呵。

待记者会结束,一行人回到训练中心时,许浩洋是明显感到了周围的注目礼。张磊更是干脆跑到他旁边,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

“洋哥!”张磊连称呼都改了,“我以后就叫你洋哥!”

“别闹。”

“太强了,真的太强了。”子君也跟着赞叹,“要我说那些人就是欠的,现在真是乱七八糟的谁都能说话了,他们就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权利了一样。”

“你这回是直接把韩露姐的风头给抢了!大家都等着听韩露姐怎么怼他们呢,你你你你你这突然开炮……”张磊接着夸。

“挺好的。”韩露在旁边也说了一句,“下次记者会都你上。”

“记者也不是都这样,”许浩洋说,“好的记者也挺多的,就是……”

“就是辞职了。”张磊摇头。

他们指的是当地一个电视台的记者,戴个眼镜留个平头,爽朗的自来熟,和所有人都聊得开。然而,就在三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辞职,之后无论是电视还是自媒体,都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记者的名字。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似乎也隐约能够猜到一些。

“这个不错。”子君接着刚才韩露的话说,“以后刘教练负责嘲讽,浩洋负责面无表情地怼人。”

“那韩露姐呢?”张磊问。

“我就坐着。”韩露说。

“那以后记者有问题问韩露姐,浩洋就当她翻译!”张磊说,“来来,我们先试验一下。我是记者哈……”他抓抓头,“请问韩露选手,您是怎么看待和您同队的张磊选手的呢?”

“……”

“好的,我们请许浩洋选手来翻译一下。”

“张磊是谁。”许浩洋说。

“哇哦……这个翻译的答案非常的有冲击力……非常的打击人,不瞒大家说我的心脏都要破碎了。那么,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要问韩露选手……这个答案是不是您想说的呢?”

“对。”韩露点头。

张磊不可思议地夸张地张大了眼睛,做了一个抹脖子自杀的动作。

“我发现哈……”张磊的记者戏演完之后,上去不由分说地勾着许浩洋的脖子,“浩洋洋你挺厉害的啊,你啥时候领悟了韩露姐的精髓的?你啥时候就特别自然而然地跟韩露姐站到一边去了?啊?我就说你暗恋韩露姐呢!”他回头特别无辜地看着韩露,手指指着许浩洋。“韩露姐,这人暗恋你,你得当心他对你动手动脚。”

“……”

“我跟你说,”张磊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双人滑虽然说摸来摸去的吧,但这都有度的!不能瞎摸!我告诉你哈我觉得以后你们训练我就得看着,以免这流氓欺负你不懂借职权之便……我得守护韩露姐。”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韩露退了两步,努力离张磊远一点。“子君是怎么忍得了你的。”

“子君?”张磊眨眼,“她忍我干啥?她从来没忍过我,她她她她她动不动就打我连踢带踹的……”

“他们不是。”许浩洋对韩露解释,“没在一起。”

“……不是啊?”

“是啥?”张磊又问一句,“搞对象哈?”

“……”

韩露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特别蠢的问题。她甚至觉得,就这一瞬间,自己显得都有点儿,呃,角色崩坏。

果然,张磊没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我靠我靠我靠,等会儿,我整理一下。”他说,“韩露姐你不是吧?你是不以为所有玩双人滑的都得搞对象才能滑?我勒个去……那这敢情是你先暗恋我们浩洋洋……要不说你们之前大晚上的还搁这训练卿卿我我的……”

以前并没有什么人敢和韩露开这种玩笑,所以她也一时之间就有点跟不上这个玩笑的逻辑。

“不是训练。”她解释,“是单对单。”

“单对单?”张磊不可思议地重复一遍。

“就是……”韩露回忆了一下,“你们上次表演,泰坦尼克的时候决定的。”

“敢情你们没看我们的泰坦尼克吗!这是新改编的!加入了好多新动作和台词呢!你们真是你们真是……”张磊摇着头,“人心可畏,没有朋友做了…………那你们单对单谁赢了?”

“他。”韩露说。

“……我。”许浩洋点头。

“之前约定好了,他赢了就听他的。”

“所以大奖赛的曲目交给了我选。”许浩洋有些大义凛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36 大奖赛

在哈尔滨举行的国内大奖赛很快便开始了,在这次比赛中,会有来自全国各地共12支代表队的96名运动员共同在冰上进行角逐。本次比赛的时间是9月的9-10日两天,设成年组和青年组两个组别,8个比赛项目。

此次,由刘伯飞带领所有参赛队员从北京飞赴哈尔滨,同时赴哈尔滨的,还有各大官方媒体和自媒体的记者们,甚至还有国外记者。

这次虽然只是中国范围内的比赛,但因它既是韩露伤愈复出后的第一场正式比赛,又是她转向双人滑,和许浩洋搭档的第一场在公众面前的演出,所以整个世界都给予了她相当程度的关注,这也让她的压力要比过去来得更大。

一旦她失败,她很可能无法从过去那一次失败当中翻身。

但是,此时此刻,让刘伯飞担心的一点是韩露是否能够平稳地接受她和许浩洋绝对没有可能在这次比赛中获胜的事实——他似乎无时无刻都不在担心。

这段时间内,他们的确每日都在磨练那首《The Impossible Dream》,每天的时间都被上冰训练、钻研动作、恢复放松等等内容填满。抛跳和捻转虽然还是会失败,但总之大体上是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临阵磨枪让他们至少可以作为双人搭档出赛,但从结果来说,他们是不可能匹敌那些已经经过数十年之久的双人训练的选手的。

首先,所有人的视线都锁定了他们第一天的短节目表演,他们穿着成对的表演服,但没有像其他选手一样携手出场。虽然爱情主题是双人滑表演中的一大命题,但的确也并不局限于爱情——于是选手自也并不必非要牵手出场。

韩露在前面,许浩洋在后面,他们在观众席上的欢呼声和嘘声中滑入了冰场,然后音乐即刻响起,表演几乎没有停顿地开始。

选曲是刘伯飞、艾米和孙教练三个人共同决定的,这首曲子的风格激昂,节奏极快,目的便是在一开场就以令人没有呼吸余地的高速步法抓住人的眼球,同时尽可能地弥补两个人目前不足的协调度和情感表现力。

国际滑联要求双人短节目完成七个动作:捻转、单跳、抛跳、托举、接续步、螺旋线和一组旋转。

其中,重点的捻转、抛跳、单跳和接续步这四个动作不限制完成种类,但前三个腾空动作按规定只能完成三周。这个项目主要考察的是选手的基本功,由于动作数量较少,所以必须要尽量干净地完成。如果短节目被拉开差距,就会给第二天的自由滑添上额外一层压力。

除了抛跳的落地触冰之外,他们在基本动作上没有什么致命的失误,这令站在准备区的所有人都安下了心。不过,虽然基本动作没有致命问题,但还是可以轻易看出两个人的配合度远远不够,对乐曲的理解并不在同一个层面,导致动作的同步性不高,在很多时候都像是两个单人选手在同一个冰场上滑双人滑。

但这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

韩露和许浩洋在第一天的短节目里排名第七,在他们的北京训练中心出来的三对当中垫底。这不是一个好成绩,但也在教练组的预料范围之内。网络上自是又起了一些讽刺的言论,认为这就是一场闹剧,是韩露不甘退役的苟延残喘。但他们无暇顾及。

而且,比起短节目,人们更加期待的还是第二天的自由滑,选手们更加花时间着力准备的,也是自由滑的曲目。

他们看起来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在意短节目的排名,而是重又将自己投入进自由滑的音乐氛围之中,想要让肌肉的记忆和音乐的节奏融合在一起。

尽管不愿承认,但韩露知道自己非常紧张。

她竭力地保持着沉默和冷静,不想把这种紧张的情绪暴露出来。

在第二天的自由滑比赛中,首先出场的是来自哈尔滨当地的冰雪俱乐部的选手,他们穿着闪闪发光的表演服,滑到了冰场中心。

他们选择的是一首很传统的曲目,音乐婉转而悠扬,裹着哀愁、坚韧、爱与勇气,这是一个很常见的,也很易于表现的主题。他们的表演中规中矩。刘伯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动作——期待对手表现糟糕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运动员应该有的心理,但是管它呢,他在心里笑笑,他现在是教练了。

他们滑得很一般,能赢得技术加分的高难度动作几乎没有,对音乐的理解和表现也不过是中庸水平。这也是选择这种过于普通的曲子的缺点——它太封闭了,很难提供什么空间让选手自行发挥情感,从而便影响了艺术加分。

刘伯飞对自己点了点头,反正,总而言之,只要韩露和许浩洋在大动作上不出现什么致命的失误的话,就总不至于会输给眼前的这一对。

张磊和子君的表现很稳定,算是发挥出了他们的正常水平——除了表现力会有些过火,脱了曲子原本的氛围这点之外。江心和陈廷源则是表现出了他们过去练习中的最高水准,总分一跃至排名第一。

韩露和许浩洋是最后一组出场的,带着他们练习了数月之久的,并为了配合自由滑的时长和要求而特别做了改编的《The Impossible Dream》。这首曲子被翻译成《追梦无悔》,不过许浩洋更加中意《不会成真的梦》这个直译。似乎,在明确了“不可能”的前提之下,那种追梦的心境才能被更加全面地理解。

“您一定把我当做一个又疯又傻的人吧?”堂吉诃德说,“假如您这么想,并不稀奇,因为我干的事只能证明我疯傻。”

这首曲子的背后是一种绝望但义无反顾的情感,他们的动作便也充满了力量,每一个旋转和起跳中都带有深刻的决绝,仿佛自踏上征程的那一天起便没有打算要回头。

音乐的厚度似乎挟裹住了整个会场,所有人都在乐声中屏住了呼吸。艾米重新制作了编曲,令它听起来比原曲又多了一分悲切的哀愁感。韩露可以在脑中将音乐与反复看过的电影的画面结合在一起,同时唤醒肌肉对于节奏的记忆。

——我的服装是甲胄,我的休息是斗争,我的床是硬石头,我睡眠是彻底清醒。

开场,他们即做出了一个单人联合旋转,因为个人习惯和从小打的基础的原因,韩露是一个跳跃和旋转“反方向”的选手,这在单人滑中十分常见,然而放在会对两个人的同步性有格外要求的联合旋转中,就会出现两个人的旋转方向完全相反的情况。

眼前便是这种情况,说是糟糕,它也不能被称作是完全的糟糕,因为这种镜式旋转在有的时候也可以让旋转看起来别出心裁,独有一番特色,然而它会被解释成为一个不专业的笑话或者被解释成为一个别出心裁的奇迹,有的时候会完全凭借选手给人的印象来决定。

而他们是前者,有无数人在等着看韩露的笑话。

不过,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外界对他们的看法,他们沉浸于音乐之中,而音乐则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内心中隐藏着的惶恐、不安与渴望都剥露了出来——不甘心一切就如此结束,希望自己的成长速度可以跟上时间流逝的速度,每过一天便觉得离结束又近了一步,不知道身体的极限能够承受什么程度的压力。

以及——在过去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对自己的能力的怀疑,日复一日的对似乎越来越遥远的胜利的渴望,害怕自己会从此失去参加奥运会的机会的恐惧,对于自己距离想去的地方还有漫长的距离的认知。

这些东西是在平时被掩藏起来,不愿提起,甚至不愿过多思考。他们必须把多余的,无用的忧虑都放在身后,让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眼前能够做到的事情上。

——去奔赴那令勇士都止步的地方。

穿着黑色底色,缀有深红色装饰条纹的表演服的许浩洋彻底进入到了堂吉诃德的角色之中,他骑着瘦马在平原疾驰,要向对面的巨大的风车敌人狠狠地掷出长矛。

……三周跳落地之后,就是抛跳。

他落冰,滑行,马的速度加快了,这让他紧紧握住长矛的手也不由得加上了更大的力气,他想要击败风车。他就在这样强烈的情感之下将搭档抛出——有的观众已经因为他这个够高够远的抛掷动作开始鼓掌,然而下一秒,韩露便重重跌在了冰上。不是那种落冰时的小失误,这个跌倒,代表着他们的抛跳动作完全失败。

准备区的教练和工作人员在一瞬间都站了起来,他们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尽管韩露很快就调整身姿重新站了起来,并且和许浩洋一起向外滑出,根据音乐去找到合适的位置切入下一个动作。但是,许浩洋的内心已经因为这个失误而慌乱了,这直接让他们后续的动作也失去了控制,做得可以说是乱七八糟。

在过去的练习当中,都不曾出现过这么严重的失误。

观众席上也传来了叹息声和嘘声。

37 陷入和掉出

他们离开冰场,在刘伯飞的陪同下在等分区坐下,两个人凝重难看的面部表情被摄影机如实记录了下来,正在各家各户的电视屏幕上播放。

就在前往等分区的路上,许浩洋用余光也看到了不少或者脸熟或者陌生的人用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的视线注视着他们,当然或者他们想要注视的人是他的搭档,比起他来,他们更想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如何。

等待分数公布的时间非常的漫长,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漫长很多。当分数出来的时候,他们毫无意外地看到这个不小的抛跳失误在他们的总成绩上狠狠地扣了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因动作完成不够标准而扣掉的技术分,这让他们的排名直接掉到了一个很低的位置,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更低一些。

这个结果让人很难接受,几个月的努力,却还是换来一个不如意的结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坐在中间的刘伯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不觉得韩露需要安慰,在大多数时候,对于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安慰只会让他们觉得更加难堪。于是他转而拍了拍许浩洋的肩膀,接着,三人一同起身离开了等分区,回到了准备区的位置。

在回去的路上,许浩洋向看台的位置望了一眼,那里坐的除了观众之外,还有他的父母。

他是看到他们了,因为他的父亲手里正拿着一个无限炫目拉风的红底白字的横幅。横幅原本是举着的,在他们的表演结束后,就放下来拿在了手中。

因为他不能确定,这个名字此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话,是会给儿子带来荣耀还是讽刺。

许浩洋是哈尔滨本地人,父母都是高中教师,父亲教体育,母亲教化学。他们工作的高中是当地水准偏下的一所学校,学生们没有多大学习的心,教师们也可以说基本上就是来混个日子,同时留心盯着学生们别打架别早恋别吸毒的那一种,至于升学率,有就有,没有便也就不多作强求。

在这种环境当中,他们理所当然地对许浩洋也就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就想着这孩子能和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从高中毕业,最好能够上个大学,然后找个工作,结婚,生个孩子,这就已经是很圆满的人生道路了。所以什么花样滑冰、国家队、世界冠军……对于他们来说,都像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事。

但是,他们却也就是这么看着儿子一步一步地,按照他自己计划的道路前进着。

看到许浩洋的比赛直播、采访、各种各样的报道之时,他们偶尔会有不真实之感。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儿子沟通才对了。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是否顺利,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会因为什么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他们全都不清楚。

这一次是难得的国内比赛,它原本是为了给主场的冬奥会挑选人才而设的比赛,在冬奥会结束后便也一年年沿行了下来。

既是国内比赛,又是在自家门口举行,两个人是直接向学校请假到了现场观看,同时还跟来了一堆过去的现在的学生和同事,一块儿来给许浩洋加油打气。

其实按理来说,他们作为选手家属,在赛后就直接到准备区来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他们考虑到自己对花滑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也觉得这么大的儿子被父母围着嘘寒问暖这件事有点丢人,也就基本上没有在他的教练和队友都在的时候露过面。

许浩洋隔着一个冰场,和对面的父亲对视了一下。说是对视,其实他也不能确定父亲是不是看到了他,不知道自己经过的位置在看台上方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可能父亲是一直张望着,但一直都没办法清楚地看到他。

飞机落到家乡的土地上时,在起初他都没有什么太真切的实感,毕竟他们住的是酒店,吃的是特供的食物,每天往返都是大巴车接送,并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回忆和怀念在家乡的感觉。

城市飞速发展,每次回去,周围的环境总是多多少少变化了一些,这样堆叠起来之后,真实的家乡和小时候记忆里的家乡,像是变成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自己离那个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自己,也有了遥远的距离。

他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些过去的人对话,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如何自处。

刚刚,他在冰场上就是这样一种情绪,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心。他似乎游离在梦境之外,同时被乐曲中的角色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吞没了。

堂吉诃德超出了他的控制——这种过于强烈的情绪,令他对力量的掌控出现了问题。

这是他们今天失误的问题根源所在。

他很清楚这一点。

在这样的心情底下,许浩洋内心有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正在升腾,不似是失落,也不似是歉疚,是一种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无力感,那种生生从角色抽离出来之后,又被狠狠地抛回现实世界的无力感。

准备区里的人很多,江心和陈廷源正在准备上场,工作人员为他们检查冰鞋,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说话,周围乱糟糟的一片。他努力坐了一会儿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韩露看着他急匆匆出去的背影,皱起了眉。

“他干什么去?”她问旁边的赵之心。

赵之心摇了摇头。

“你的脚没事吧?”他问,“刚刚摔的……”

“没事。”

“……回去要再做一个检查。”

“我知道了。”韩露漫不经心地应,视线还是向着许浩洋走出去的后门张望。

这个时候,江心和陈廷源已经上场,刘伯飞也从他们身边走了回来,坐到韩露旁边原本许浩洋坐的位置上。

“回去之后看一下你们这场的录像。”刘伯飞简单地说。

“嗯。”韩露点头。

“刚刚……”

“那个时候我犹豫了。”韩露说,“摔的时候,好像一瞬间从音乐里掉了出来。脚下没吃住劲,没站稳就倒了。”

“你觉得,他的力量用得有问题吗?”

韩露思考了一下,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忘记当时的感觉了。我只记得我自己那种从音乐里掉出来的感觉。”

“嗯。”刘伯飞说,“开始的时候很好,但差不多在一半时间的时候,你们两个人的动作就分开了。情绪没在一起。”

“我知道。”韩露应。她比想象中要来得冷静。

“尽可能的,”刘伯飞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之前已经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尽可能地和他多沟通。你们互相理解得越多,对情绪和同步性的掌控就越得心应手。”

“他跑了,这怪我吗?”

“……这孩子也真是。”刘伯飞往后门看了一眼,无奈地摇头。“我之后跟他谈一谈。”

“他以前就是这样吗?”韩露问,“需要人追在他后面问他这次比赛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之后想要怎么样……别人不问,他自己就意识不到?然后有什么事就跑?自己生气就发火?”

“……”

“是还是不是?”

“我坦白说。”刘伯飞说,“过去,我对他的确关心不够。”

他带韩露太久了,这让他不自觉地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像韩露一样,会自行努力做到最好,知道如何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明白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但是,他更应该清楚,每个选手,都有他们各自的成长方式。有的人可以自行成长,有的人,却需要适当的提醒,点拨与鼓励。

“对不起,”他对韩露道歉,“这个怪我。”

赵之心在旁边听着,觉得这个对话怪怪的。他觉得他们的刘教练这个时候俨然就像韩露的岳父一样,对自己没有尽到教导的责任道歉。

反正……赵之心想一想,自从他进花滑队以来,刘伯飞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就像个老父亲兼保姆。

单身的老父亲,拿个基本工资任劳任怨的保姆……

这个时候,许浩洋是走到了场馆外面去,但也没有走得太远,就在旁边一处听不清晰场馆内音乐声的地方,倚靠着墙壁站着。

外面的空气要比里面好得多,他吹了一会儿风,觉得多多少少终于找回了一些实感。

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上决定曲目,从前,曲目都是由艾米提供选项,然后江心拍板决定的,他其实有些习惯了听从他人意见的状态。

这一次在音乐当中失控,的确再度造成了他对自己的怀疑。

也许自己并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并不适合去当一个决策者。

……

他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把额前的刘海拢向脑后。这时他听到身后不远处的铁门响了一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吓了一跳,不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紧接着,他看到了从里面出来的人是谁。

韩树华。

38 男主剧本

许浩洋当然是认识韩树华的,对这位体操界的前辈,他基本上可以说是怀着一种又敬又怕的态度。在过去大大小小的国内外比赛当中,他也是见过不少次韩树华跟队比赛的隆重场景。韩树华就冷着一张脸往边上一站,一副胜利是理所当然,输了则是你无用的表情。不止是运动员,连教练看了她也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他们都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而之前一直都在边缘的许浩洋,便更是和她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而这一次他们在场馆外突然四目相对,他没有理由不对她打招呼问好。

“……韩老师。”许浩洋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嗯。”韩树华点了一下头,从随身的包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

“你要吗?”韩树华感到自一旁投来的视线,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烟盒。

“不了。”许浩洋意识到自己在不自觉地盯着她看,赶紧摆手,“我们不能吸烟的。”

“我想起来了。”韩树华看了他一眼,“你是现役。”

“……对。”

“你就是跟韩露搭档的那个人吧?”韩树华又问。

“……是我。我叫许浩洋。”

“我知道你。”韩树华点了点头,用打火机点起烟来,吐出了一口烟雾。“不好意思啊。”她用手指指了指他的头发,许浩洋意识到她是在说他们为了比赛做的头发造型和脸上的妆。“因为你今天跟平时看起来不一样。我不擅长记人的脸。”

“没事。”许浩洋挤出一个笑,“韩露也是,和您一样。”

这敢情是遗传的。他想。

“你在这干什么呢?”韩树华问。

“没什么……”许浩洋说,“里面我觉得有点闷,我是想出来透一透气。”

“透一透气?”韩树华重复了一遍,随即皱起了眉。韩露脸上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她一旦这样,就表明她有什么事搞不懂了,也就代表着总有点糟糕的事快要发生了。

“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许浩洋赶紧说。

“我说实话,我不太明白,”韩树华仍旧皱着眉,眼睛看着许浩洋。“当然了,这也许是你们的习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似乎经常都喜欢出来‘透一透气’,有什么事情,或者没有事情,总是会把‘我要透一透气’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就好像他妈的外面的空气和里面不一样,外面会给你们人生启示和灵魂指引一样——会吗?”

“……”

“确实会?”

“对于刚刚的失误,我很抱歉。”许浩洋说,“是我的问题。”

“哈?”

“刚刚的失误是我的问题。”许浩洋重复了一次。

“这是你从外面的空气当中领悟到的?不说这个……你为什么对我道歉?”韩树华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你是那种觉得反正不管怎样,只要我道歉了,我就有理由不被任何人责难了的人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不会责备你。”韩树华吐出一口烟,“这和我没有关系,而且这太蠢了。”

“韩老师……”许浩洋犹豫了一下,然后心一横开了口。“您看了我们的节目吗?”

“我看了。”韩树华眯起眼睛,等待氤氲在眼前的烟雾散开。“蠢透了。”

“……”

“我没有看过这么蠢的表演,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有勇气丢这个人。你们也许应该去幼儿园,给看了几场比赛就心思跃动,也准备当花滑运动员的孩子们提提醒。让他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双人滑,就是这么蠢。”

“……”

“不过,我认为你的勇气不错。”韩叔华说,“如果说那首曲子是你自己选择的的话,你选择挑战驾驭比你强的东西,比其他人把自己局限在‘自己能做的事’这个框子里要好。”她再度看了许浩洋一眼,“只有这点我觉得不那么蠢,其他的都蠢透了。”

许浩洋沉默了下来。

他的心脏又开始跳了,然而这一次却是出于猝不及防的激动。

虽然韩树华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们的整个表演,而且她刻薄的话语充分地打击了他的信心,但她却又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最大的鼓励——哪怕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让她再重新说一遍她说过的话,想要确认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是不是事实,不过他忍住了,他绝对不想要挑战韩树华的耐心,即使他并没有见过她失去耐心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韩树华已经吸完了她的烟,她没有等许浩洋的回答,而是直接转身又进入了那扇门,回到了场馆里面去。

许浩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现在,他重新又需要时间来整理他的情绪,关于他选择的曲目得到了肯定这件事,以及曲目凌驾了他的意志导致他的动作失控这件事。这忽然让他觉得这一次的失误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它和之前的失误都不那么相同,它虽然看起来惨烈又丢人,但他却知道了问题出自哪里。

这要比过去那些失败的感觉好得多,比那种像是所有的事都已经做过了,却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最后只能认为自己的界限便是如此的感觉要好得多。

然后,他认为他应该回去找韩露谈一谈,但在这个时候,身后的那扇门又再一次被推开了,这一次从里面出来的,是妆发都还没有卸去,披着一件外套裹住了表演服的韩露。

刘伯飞刚刚对韩露说了不少话,许浩洋没有听到,如果他听到了的话,那他大概会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去。

因为,刘伯飞为了让韩露理解,或者说为了博得韩露的同情——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这样的东西,但他希望她有——他是硬生生地把许浩洋说成了一个可怜的,需要所有人关心和怜爱的孩子。他的内心是多么的敏感,多么的脆弱易碎,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受了多少的不公对待和忽略,他是在什么样的,令常人都难以忍受的条件下长成现在的样子……

故事编得天花乱坠,刘伯飞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他甚至能保证,如果他在什么综艺上讲出这个故事,保证会把台下的人听得泪流满面。

反正,就是一句话,许浩洋之所以像现在这么幼稚是有理由的,其中有许浩洋他自己的理由,也有他刘伯飞关心不够的缘由,为了不造成更大的伤害,他现在正在尽力弥补,所以,他希望韩露也能够……忍耐一下。

刘伯飞不确定韩露真的理解了他说的话,不过,凭借他对她的了解,他会乐观地认为她理解或者不理解,对于事情来说都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韩露并不是那种会非常纠结过程如何的人,她只看事情的结果。

“您的意思是,”韩露看着刘伯飞,“让我积极一点,主动一点,我需要去和他沟通,因为他是个……”她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却组织出一个不知道打哪儿看来的神词:“内心脆弱的小甜心?”

噗。

刘伯飞在心里喷了出来。

“反正吧……你就是尽量的,”刘伯飞编得太离谱,自己其实也有点虚。而且又是在他知道韩露在这方面是个直来直去的死脑筋,不会质疑他说的话的真实性的前提下。“尽量地照顾他一点……”

韩露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

这是她接受的表现。

“行吧。”她站起来。江心和陈廷源的节目进行到了三分之二,但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兴趣去看他们。“这里确实太闷了,我也出去透透气。”

待韩露也离开之后,赵之心不由得凑到刘伯飞旁边:“刘教练……”他神色复杂地说,“您这么说真的没问题吗……”

“我哪儿知道啊。”刘伯飞编得头疼,自己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反正说都这么说了。”

“您是说都这么说了,但您这简直把许浩洋说得和青春疼痛小说的女主角一样……”

“我管他呢!就让雨路大哥拯救他去吧!”

这番可怕的对话,许浩洋这个时候当然是不知道的。当他在未来很多年后得知了这回事之后,他才能一下子理解了韩露在推开那扇门时,脸上浮现出的那种压都压不住的,包含着同情、不屑、无奈、忍耐等等多种复杂情绪的神情是怎么一回事。

——刘伯飞我谢谢你全家!

在早已经时过境迁后,他在内心这么咆哮着。

回到当时的那个后门。许浩洋看到韩露时,一时觉得心里有点尴尬。

当时没怎么觉得,后来这么回想的时候,他确实是觉得自己突然离开这回事做得有点不地道,会让人觉得吧……他这个人,十分矫情。

他不太喜欢被这么看待。

他面对着韩露,正打算开口对她说些什么——道歉或者解释的时候,因为刘伯飞的一番话而心中笼罩着一种对他的迷之同情的韩露,一不小心就拿了个男主剧本的韩露,反而是先开了口。

她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身后的铁门。

“谈谈。”她简单地说。

39 如果说要互相理解的话

许浩洋自己解释的,就和刘伯飞对韩露说过的一样,他在那个时候,内心和音乐突然脱了节,才会发生这种在力量运用上失控的失误。但他可以保证,这种失误以后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同时,韩露也对他反省了自己的问题,她对音乐的理解不够透彻,所以会在一时之间出戏。所以,这次的失败,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教训。

不过,那些撰写新闻稿的人,还有迫不及待等着看他们笑话的人并没有兴趣知道他们这些背后的故事。他们只知道这两个人的首秀糟透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双人滑组合,尤其他们的主管教练还说这两个人已经磨合了几个月,这听起来更是像个巨大的笑话。

国家队真的是没人了。硬逼着单人滑选手转双人,最后丢人丢成这样。

网上充斥着这样的观点,原本只是持观望态度的路人,不少也被这个节目的失败所影响了。同时,在无限的斥责和嘲笑的声音之外,也出现了面向其他方向的质疑:有人怀疑韩露此番复出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而是国家队不允许她退役,她要么拿金牌,要么就在冰场上跳断了腿。否则国家队“不知道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甚至那几天,在网上搜索“韩露”这个名字时,第一条跳出来的联想便是“韩露 国家队压迫”,还有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自称工作人员的一个人信誓旦旦地称他亲眼看到刘伯飞在准备区打了韩露一个耳光……更重要的是,还有相当不少的人相信了这个说法。

在比赛结束后,已经匆匆回到了北京的花滑中心的运动员们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网上的八卦闲话,他们必须马上集中精力去准备即将到来的芬兰杯。在回到北京之前,许浩洋也只是和父母匆匆见了一面,这种漫长的距离感和来自他们的那种无限的信任与关爱让他感到一种愧疚,让他有些希望他们不要这么温和,如果他们粗暴一些,蛮横一些,可能会让他的罪恶感和无力感不那么强烈。

但现在,他只能把内心的,多余的情感全都压下去,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他可以说很感激韩露的存在,因为她看起来永远心无旁骛,她要赢,而且只要赢,其他事情都不重要。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令他觉得,他也只需看着一个目标,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向前推进。

不过,也许他们此时此刻,却还不能够完全“只看着一个目标”。

因为韩露在刘伯飞真挚的表演加上孙教练的推波助澜下,也认真地觉得“了解你的搭档”这回事也是掌握双人滑技巧的一个环节,就和她学会那些双人动作一般,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她也有理由学会理解许浩洋。

但是,问题在于,韩露的“理解”,和其他人概念里的“理解”,有些不太一样。

她的“理解”就和“好了,我们今天要练习螺旋线”一样,是那种有着明确开始的“理解”。

——好了,我今天要开始理解你了。

——我们现在开始互相理解,时间是一个小时。

——我们中午已经理解了一个小时,晚上再加上半个小时。加油,努力,我们争取在一个月内成功互相理解。

基本就是这么一个操作。

孙教练在对许浩洋说明韩露打算干啥的时候,憋着笑憋得看着都快哭了。许浩洋听了半天没听太明白,结果又是刘伯飞重新给他解释了一遍。

“总而言之,”刘伯飞说,“因为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乐曲会有不同的理解,这在单人项目中是一个特点,观众们会很喜欢看不同的人对同一乐曲的不同诠释,但作为双人滑来说,就得要求你们对于乐曲有着同样的理解……”

这些话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可能之前刘伯飞编故事编得太猛,导致他在许浩洋面前有点心虚,明明是正常的话,却也让他讲出了几分疑问感。

许浩洋虽然是看出来了点奇怪,但怎么都没法想象出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

“所以,”他说,“您的意思是让我和韩露多一些接触……”

“对。”刘伯飞大义凛然地点头。

然而,许浩洋从办公室离开之后,是万万没想到“多一些接触”“多一些了解”是这么个神操作。

他们交换了微博、微信朋友圈和手机号,除了每天白天一起训练之外,中午和晚上还要在一起吃饭——之前他们都是一个人吃饭的——两个人面对面吃饭的时候,还要顺便聊天。

聊天的内容,就和相亲时会提的——不,或者现在相亲时都没人会提的问题一样。

“你喜欢吃什么?我喜欢米饭。”

“你喜欢吃甜还是吃辣?我喜欢辣。”

“你喜欢听谁的歌?我没有喜欢的歌手。”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

“你喜欢什么水果?我喜欢西瓜。”

……诸如此类。

这些堪称尬聊一绝的问题,被韩露顶着一张通常面无表情的脸无比严肃认真地问出来,许浩洋就不由自主地觉得,背后有种难以言说的……凉气。

这太奇怪了。

尤其他们两个人看起来相亲相爱地走在食堂里,面对面啃着鸡腿的时候,不光是其他队员和青训生会对他们行注目礼,许浩洋自己都受不了。

但是,要是他提出来不和韩露一起吃饭,又会显得他特别矫情。于是他在宿舍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第二天训练结束后,他直接走到韩露前面去,就挺胸抬头地往食堂走,好给他人和自己造成一种她跟在他的身后的错觉。

韩露倒是没在意,她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机,看的是她自己在网上搜的一个帖子,标题是“你们是如何了解你的男朋友的”。

她起初搜的是男搭档,但范围太小,什么都没搜着,于是便就改成了男朋友。

帖子里说,不要问对方那些抽象的,无关紧要的问题,要问他能够反映出处世和三观的问题,他喜欢什么颜色,爱去什么地方旅行根本不重要,你要知道的是他对于家庭和社会的看法。

明白了。

韩露对着手机默默点头。

于是,他们照例打完了饭,面对面坐下准备动筷的时候,韩露冷不丁丢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你怎么看待台湾问题?”

许浩洋刚塞进嘴里一口饭加一个西兰花,差点整口喷出来。

“……你说啥?”

问得不对?

韩露这么想着,换了一个问题:“你如何评价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

“……特朗普?”

要不我先说?

韩露思考了一下,随即直接先开了口:“我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场,所以说美国国内的销售非常重要,所以以本土产品代替进口产品的决策……”

“不是,大姐,你先等等等等等会儿。”许浩洋伸手制止了韩露,“这是什么操作?”

“互相了解。”韩露简单地回答。

“我们的切入点一定要这么高端吗?”

“不,也不是。”韩露又思考了一下,再换了一个问题:“那如果你女朋友和你妈……”

“……”

这个问题问了一半,可能韩露自己也觉得哪儿不太对头,便自己把剩下半句话收了回去。

“你等等啊。”她说,“我想想。”

“刘教练跟你说的吗?”许浩洋问,“让我们两个人互相……交流一下。”

“对。”韩露应,“教练说……”她险些一顺嘴把实话吐噜出来,及时收住了。

“说什么?”

“没说什么。”她摇头。

“反正……”许浩洋没再追究,“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个两个问题能够问出来的。双人滑,其实看的还是对艺术的感受力上是不是契合。有的人其实在现实生活里根本合不来,但上了冰场,他们就是最好的搭档。”

“……也有道理。”韩露思索了一下,这么说道。

除此之外,许浩洋想,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中可能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许,他并不是那么希望韩露了解他。

他并不想让她看到他那些挣扎的,软弱的东西。

他是职业运动员,他人生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冰场和冰刃上度过。他就像所有的运动员一样,都希望自己能够立于顶峰,用绝佳的表演,来让所有人为他喝彩。

他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因此,或者说,他可能不太愿意认同现在的自己,没有成功的自己。

他没有去看韩露的脸,他意识到,自己的确一直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想法,她在胜利之外想的是什么,她在巅峰的时候,从巅峰坠落谷底的时候,到决意走上这一步,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来过的时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心情。

或者,她会认为这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他却多多少少有些怀疑——他不确定,因为他所处的环境也是过于封闭,让他对所谓的人情世故都来得不是那么敏感。他只是多多少少在怀疑,一个人,总应该是希望自己被认同的。

并不是指取得的成就被认同,不是获得了多少块奖牌,不是赢得了多少喝彩和肯定,而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些努力的过程,那些失败,那些在外界看起来可能意义不明的什么……都被认同和接纳。

他也许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希望,不成熟的希望,然后希望破碎了。

也许,这种事对于他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他们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价值与一块奖牌,一份荣耀绑定在一起,而忽略了这条路上的其他东西。

许浩洋突然很想问韩露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他们两个人最终还是没能拿到金牌的话,她会怎么想?

40风景变了

到了最后,他们吃过饭,从食堂走回宿舍的路上,许浩洋还是没能够对韩露问出那个问题。

他是对的。

在这个理解和信任都还没能建立起来的时候,他如果说这样的话,只会让韩露觉得,他是在挑战她的耐心和信心。

也是在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乱七八糟的问题出现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虽然已经合作了有一段时间,但对彼此而言,他们却还是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在韩露面前,他很丢人地有过几次失控,也有过事后回想起不那么地道的反应,他不知道韩露在当时,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总是隐隐地觉得,韩露的确根本不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

之前张磊也和韩露开过这样的玩笑,韩露说她不知道张磊是谁,这当然是个玩笑,但许浩洋总是觉得,韩露对他的了解,可能也就只是这个程度而已了。

另外,大概就是他的实力还可以,技术有待加强,但大体来说可以用,是一个在现阶段说得过去的合作对象。

这套逻辑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没有,但他就是觉得不太舒服。

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被人忽视,但是,他却不喜欢被她忽视。

然后,就在这种突然坏下来的心情的驱使之下,他问了韩露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转双人滑?

韩露的脚步停了一下。

“原来如此。”她说,“你想知道这个。这个问题确实不错。”

她的逻辑还停留在餐桌上,那些他们持续了快一周的问问答答上。

“我想知道这个。”许浩洋说。

“因为我不可能再挑战四周了。”韩露说,“一旦不能挑战四周,我就战胜不了金可儿。就拿不到奥运会的金牌。”

“……”

“我很讨厌那种悲剧故事。”韩露接着说,“我很讨厌我退役之后,有人给我写回忆录,写挽联,写我在赛场上燃烧剩最后一点余烬的感觉。”

“所以我不能退役。”

“我想干脆利落地赢。”

不知为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韩树华的脸,不是现在的,而是她更年轻,她自己更小的时候。这个母亲强硬地拒绝着她一切的撒娇,强势地否认着她努力的过程,似乎在她的心中,唯独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她没有考虑过这个想法是不是正确,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契机让她去思考。

这种思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即使在这个时候被重新提起,她也没有意识到它当中存在着什么问题。

运动员一心求胜,但是,假如求胜的前提是牺牲掉个人的好恶,甚至牺牲掉除了比赛和训练之外的生活种种的话,这会让人觉得,这个胜利,未免来得有些太残酷了。

许浩洋这么想着,但没有将话说出口。

如果一个人,是必须将身上的软弱都舍弃掉才能活下去的话,这种活法,无疑是有问题的。

他是这么认为的。

人应该有退却的场所,应该拥有第二个选择。

应该可以允许自己“不那么努力也可以”。

“想要向前”和“只能向前”,这二者之间是有明显的分别的。无疑,韩露是后者。

韩露的巅峰时期,许浩洋还不过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选手。那个时候,他每天的生活非常简单,或者说是单纯。他练习,总结经验,向往未来。当时,出道即以强硬的风格冲破了世人对花滑女单的偏见和禁锢,似乎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韩露便可以说是他的“未来”。

他尽管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他对她,起初是怀着尊敬,羡慕和景仰的。

他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能否也能够站到和她相同的位置上去。

所以,当这个“未来”忽然跌下来,就站在他的身边,以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她再也滑不了四周了的时候,他的感受又变得复杂起来。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事实上,在结束了一天的练习,回到宿舍之后,许浩洋重新思考了一下他对韩露提的问题,也许在那个时候,他真正想要问她的,是在受伤之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中,她都是怎么想的。

排除她稳准狠地怼人的情况,韩露在练习场上的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除了技术动作相关的事,她几乎不怎么会主动开口。包括有的时候自己失误把她摔在地上,她也不会有什么抱怨的话。

算起来,她对刘伯飞说的话应该算是比较多的,因为刘伯飞严令禁止她再滑上次他们单对单时她脚下的动作,而她不服遂辩驳,又被刘伯飞辩回来……这样的循环往复。

许浩洋在之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一开始认为她是在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但后来又觉得,她为人行事都像是很单纯,没有刻意要掩饰什么的意思。

但说到底,他也不怎么会读他人的心。

过去,他多少有点过于信任和江心的关系,在队里也不大会为人处事,导致就整个人处于一个比较边缘的状态,除了天生自来熟的张磊之外,他基本上没有朋友。

但就在江心将他们之间的联系突然斩断之后,许浩洋发现,自己像是过上了一种和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似乎被人从一条路推到另外一条路上,路面,气候,季节……等等都与过去不再相同。

他必须重新适应。

他摘下耳机,准备休息之前又刷了一次论坛的体育板块,却看到里面多出一个讨论帖,标题是江心已被证实是花滑队的弃子。

他皱了一下眉。

虽然教练已经严令禁止过他们上论坛,但队员们耐不住,总是会偷着上去看。这么多年,乱七八糟的传闻他们也是看过了不少,但却也就是没治好这个手贱的毛病,看到离谱的帖子总想点进去看看。

许浩洋点开帖子,里面内容大概说的是他和江心拆对的事是早有预谋,队内早就准备好了最好的搭档留给亲女儿韩露,对江心则是不给好的训练指导,只顾着让她出外接广告吸引新人,连搭档也是给她最废物的那一个……

大致云云。

许浩洋想了起来,在大奖赛的自由滑项目上,江心和陈廷源也是犯了和他们一样的失误,抛跳落地严重失败,江心直接摔出去了几米,半天都没能够站起来。

他当时其实觉得这件事挺蹊跷的,一般的抛跳,除非是男选手当真像扔标枪一样把搭档扔出去,不然一个有经验的运动员,不可能摔成这样。

但是,对于纯粹看热闹的看客来说,却的确是因为这个摔而把陈廷源屠版骂。而且粉圈骂战,惯用的就是踩一捧一,之前也被花样骂的许浩洋,这回反而成了潜力无限的当打选手。

他无奈地摇摇头合上电脑,站起来想去锁门时看到门把手一转,然后门开了,张磊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他顿时觉得脑袋疼了起来。

自从晚上放张磊进来一次之后,这个自来熟就直接把他的房间当成了自家后花园,有事没事都进来溜一圈。有时候他进来的时候,许浩洋自己已经上床准备睡了,张磊还和主任查房一样抱着臂点点头……搞得他非常想死。

不过这一次,进来的人不止张磊一个,后面还跟着陈廷源。

许浩洋和陈廷源平时没有太多接触,本来两个人也都不是善言谈的人,又碍着一层前搭档和现搭档的身份,而且陈廷源年纪小,对前辈总有点过分恭敬和胆怯,就让他们虽然在一个队里待了这么久,但关系却是一直止于见面点头的同事情谊。

他大晚上让张磊带着到自己房间来,那就是有事了。

“有事?”所以许浩洋也没多寒暄,直接简单地问。

“安慰一下。”张磊简单明了地把陈廷源往许浩洋面前一推,“跟这孩子说说,网上那些人之前都是怎么骂你的,说点你不高兴的,你的黑历史,让人家孩子安慰一下。”

“……就这事?”许浩洋哭笑不得,“大晚上的你逗我呢?”

“谁逗你了,认真的。”

许浩洋看一眼陈廷源,小男孩看着是像被这几天的屠版嘲嘲出了心理阴影一样,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他无奈地在心里叹一口气,说:“你别看网上说的。”

“……”

陈廷源似乎有点欲言又止,被张磊狠狠拍了一下后背。

“浩洋是自己人!”张磊说,“哥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有啥就说啥。”

“……我不想,”陈廷源先是顿了一下,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不想和江心姐搭档了。”

许浩洋是愣了一下。

“我觉得特别的累。以前不是这样的。”

“和她一起滑觉得累?”许浩洋问,“但你们技术难度上去了吧。”

他们一起搭档了十年,对于江心的技术水平,许浩洋心中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难度也是有提高,但是,动作编排上就很不舒服……”陈廷源断断续续地讲,又要告状又不敢说得过分,心里又堵又不敢有什么说什么,最后憋得脸都红起来。

“就是说她欺负你呗!”张磊最后来了个总结,“还真别说,有这样的!编舞时就啥啥的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编,跳好了自己出风头,跳坏了锅都给别人背。真有这样的。”

“你和教练说了吗?”许浩洋没理张磊,问陈廷源。

“没有。”陈廷源摇头,“不敢提……因为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啥样的啊你是不是傻?”张磊推了他脑袋一把,“是不是傻?”

“……”

“不是吧你许浩洋。”张磊一脸你别蒙我的表情看着许浩洋,“你别告诉我你这些年……”

“你明天直接去找刘教练。”许浩洋继续无视张磊,眼睛看着陈廷源。“不要找别人,就找刘伯飞刘教练。”

这个晚上,陈廷源可能是第一次对着队友把想说的差不多都说完后回了房间,张磊却还坐在许浩洋的床上没动。

“你干什么?”许浩洋问,“跟我睡啊?”

“睡你大爷。”张磊抬腿要踹他,“我就突然想起来一个事……”

“什么?”

“江心和咱那个经纪公司的陆总……好像谈崩了。”

“?”

“我没看见啊,我什么都没看见,”张磊摆手,“这也是听子君她们那帮女生八卦的,说一个广告没谈妥,江心就不干了……”

许浩洋皱着眉,没说话。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说真的,陆总那经纪公司那么多运动员了,连韩露姐他都能想不用就不用,她还就真有信心觉得自己对于陆总是特殊的啊。”

“……”

“话又说回来,陆总和韩露姐当时……”张磊两个食指对了一下,“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知道。”

“你这个人啊!”张磊着急,“你问一问啊,交流一下感情啊……”

“我不问。”许浩洋干脆利落地说,“我还想活着。”

“其实我觉得啊,韩露姐她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好相处的。”张磊说,“她也会笑,也会开玩笑……她不说话的时候好像也不是生气了,我觉得她还挺好的。是不是?”

许浩洋不说话,张磊便又推了他一下。

“是不是啊?”张磊问。

“……嗯。”许浩洋点了一下头。

41 芬兰杯

第二天,陈廷源确实在赛后找到了刘伯飞,将前一晚他对许浩洋说过的话对刘伯飞说了一次。他说得还是很含蓄,但刘伯飞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想起了在国内大奖赛开赛之前,许浩洋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关于那些微不足道的意外,可能演变成的东西。

另外,他手头确实还有江心的合同需要处理,两个商业合作作废,这让他其实生出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这个时候,芬兰杯也开赛在即,在这场B级赛上,刘伯飞是在韩露转双人复出后第一次没有跟队,而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孙教练。

刘伯飞留在国内,他需要与王西明再交涉一次关于王柳的出路的事宜,在这么在国外漂下去,性格软一点就残,硬一点的就歪。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是他收进来的,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受了个伤就面临拆对和出国,未免玩得有点儿大了。

人生固然艰难无解,但是,能少一点麻烦,最好就可以少一点麻烦。

这一次的芬兰杯,国内派去的除了韩露和许浩洋这一对需要从零开始累积积分的搭档之外,还有两个单人滑的小将,一男一女,之前没怎么出过国,两个人就到哪儿都咋咋呼呼的,韩露在一旁听得脑仁都疼,又不好直接开口骂人,万一破坏别人兴致影响了发挥就不好了,她就只能忍着。

他们在大巴上,两个小孩一边看视频一边大呼小叫,韩露把头抵在玻璃窗上怀疑人生,许浩洋在旁边戳了戳她,她回头,看到他递过来一个耳机。

耳机里的是电子乐,比较活泼轻快的,她之前没怎么听过,但在陌生的土地上突然听到,却意外地觉得不坏。

因为两个人同享一对耳机的缘由,他们难能地离得很近。于是韩露的余光便看到许浩洋的侧脸,年轻的男孩子干净流畅的下颌骨线条,以及头发稍长了一些的鬓角。

他长得是很好看的,尤其是这种安静的时候。

在车上闲谈时笑起来的话,莫名地会有一种周围的空气都一下子随着这个笑柔软下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很陌生,但是,这让她觉得不坏。

这次在芬兰的B级赛,对她来说有点像是一种难得的休闲时光,在过去,她不太会有这样的时间参加这种级别的比赛,她的每一天看起来都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每每的偷闲,都会让她觉得焦虑。

但是这一次,她的内心却是有种难得的,奇异的平静感。

尽管对于她还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双人滑比赛还是会紧张和不安,但却并不是过去那种糟糕的,让人失眠的,想让人尖声大叫的焦躁。

她隐隐地,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

大巴距酒店还有一段距离,她就在车上睡着了。在梦中,她发现自己站在楼顶,脚下的城市像是黎明,空气还未被汽车尾气污染,带着些微的潮气。

她平静地向前走,在楼的边缘站定,看到下方铺满了白色的充气垫子。

垫子升得很高,差不多有了接近楼体一半的高度。

她认为自己可以就这么跳下去。

这个梦有些奇特,让她睡得过沉,最后被身边的搭档叫醒,甚至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她立刻觉得局促起来。但好在许浩洋一句话都没有多问,他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收回自己的外套和耳机,下车走入酒店,在两个人分别进入不同的房间之前,礼貌地让她好好休息。

她忽然想起来这似乎是他们的第一次长时间的单独相处,没有刘伯飞挡在中间,也没有张磊在旁边插科打诨。于是他们的话便比平时更少。

她之前并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其他人的关系,没有想过“和其他人交流”“理解其他人”也要算作她人生的一个必修课。当她发现她需要有意识地去“理解”她的搭档时,心中充斥着的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

在备战芬兰杯的这些日子里,他们除了动作上的磨合之外,更多的是把心思放到了对音乐的理解的交流上,自己是如何理解某一段旋律的,另一个人又是如何理解的,这些原本是内心相当私密的,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情感,然而,他们必须要将它们摆在台面上来谈论。

许浩洋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她从他的言语和神态中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对音乐的探究和编舞上表现出来的灵感和天赋,大概就是凭依于这种敏感的天性。他能够从一首乐曲中读出比乐曲本身传达的还要多出更多的东西,也可以依据不同方向的诠释编出不同风格的步伐。

虽然说选手也会参与到编舞中,但韩露承认,这不是她的长项。她过去在做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临场改掉刘伯飞和艾米商议好的步伐,只不过因为它的效果很好——观众也很期待,就好像期待歌手在舞台上飙高音一样——于是她在成功当中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在现在,她虽然不会承认自己过去的决定有什么问题,但她也必须再度承认,许浩洋的编舞非常优秀,假设即使回到她的单人时期,若由他担任她的编舞老师的话,她甚至有可能没有办法像她习惯的那样修改掉已经编排好的动作。

不过,她觉得很意外的是,在他过去的节目录像里,却没有见到过这种水平的编舞。

而且,她确实觉得,他就像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什么信心一样,在谈论自己想法的时候,多少带着一些怯意。这刚好和刘伯飞之前在国内大奖赛对她说过的话对应上了,她无可奈何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所以……她想,要怎么鼓励这个小甜心?

拍着手说他太棒了,还是诚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他太棒了?

她想象了一下,被自己的脑内场景惊悚得打了一个寒战。这不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结果,她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只把这个全新的编舞完整地交付给了观众们评判。

这一次,他们的《The Impossible Dream》呈现得基本可以称作是稳定,虽然细节上的处理还有一些扣分的地方,但基本可以说是为上一次的失败亮相平了反。

不过,只可惜毕竟是B级赛,关注度不足,除了铁粉之外的人基本不会特别关注。他们这种程度的运动员,在B级赛上取胜是理所应当,输了则是要成为众嘲。韩露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反而其实能说明是观众对他们的信任。

他们的节目结束后,后面出场的是一对韩国选手。许浩洋认识那个男选手,他的名字叫做姜至俊,在过去,他和他的搭档曾经是许浩洋和江心在场上的一大对手。上个赛季,姜至俊的女伴转入杜哈梅尔所在的位于底斯律的俱乐部,令他也是沉默了一个赛季。这一次,他也和他们一样,与新的搭档一起从B级赛上开始重新累积积分。

对于这个人,许浩洋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他不像是其他评价不佳的选手那种直接表现在外在性格上的蛮横霸道,相反,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对身边的人礼貌相待,态度甚至可称得上是十万分的客气,但许浩洋却觉得,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

韩露显然对这个人没有什么认知,她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这是她认真投入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在这个时候,她也已经学会了用更加全面的眼光去观察其他人的表演,不仅仅是跳跃构成,还有综合表现。

这个人很优秀。

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在她转项之前,她确是未想过双人滑的项目内,会有这么多惊人的选手。

如果放在过去,放在她非常年轻的时候,优秀的选手只会令她血脉喷张,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必须要承认,面对强者,除了兴奋之外,她的内心还多出了一份恐惧,而且是无法忽略的恐惧。

自己无法战胜这些人的恐惧。

她再次意识到,她在过去的这些一门心思拼金牌的日子中,错过了相当多的东西,也把自己置于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她擅长的东西只有一样,在这个圈子里,她值得骄傲的东西,只有一样。

当这样东西失去之后,她将要如何立足。

这个危机时刻叩击着她的内心,令她在一个一个突然惊醒的漫漫长夜里再无法安眠。

她做过很多个重复的梦,梦到自己在冰场上跌倒,梦到自己的双腿被冻结在冰中,梦到所有人都缓慢站起离席,梦到偌大的冰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这让她颤抖不安,因为害怕再遇到这样的梦,害怕再度被困于冰面,只能够睁眼到天明。

但这些事,她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这个人……”她说,“你之前和他比过。”

“嗯。”许浩洋点头,“很强。”

“是的。”

“不过,”许浩洋说,“弱点也很明显。他不太会和人配合,之前换过很多个女伴,这个人也是新换的搭档。”

“……你这么说好像不是很有说服力?”

“……”许浩洋语塞,而韩露难得地笑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这是有人在身边的好处,有一个人,像是可以帮助自己从一些很糟糕的,不自觉就陷得很深的情绪当中脱离出来。

她像是摆脱刚刚那个像是被困于梦魇中的感觉了。

“会赢的。”

然后,她突然听到许浩洋这么说。

“这个人,”许浩洋说,“我们会赢过他的。”

他的视线非常坚定。

42 ruska

比赛结束后,回国之前,他们还有一天在芬兰放松的时间。虽然在过去,他们也曾因比赛而各自来过几次芬兰,但却难得有这种二人出行的时候。

之前,韩露多是在酒店中一睡睡上一整天,许浩洋则是一人在街头闲逛,但因为心头往往被其他事氤住,街景究竟如何,也几乎没有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

芬兰是一个位于欧洲北部的小国,夹在瑞典和俄罗斯之间,有着漫长的冬季和短暂的夏天,全国有约三分之一的土地在北极圈内,还是圣诞老人的故乡。

“芬兰啊……”张磊数着芬兰的特色,“阿累利阿派、鱼馅饼儿、烤肉肠儿……”

“能不说吃的吗。”许浩洋翻了个白眼,“又不能吃。”

“黑麦面包,蓝莓派,比约克……”

“比约克?”

“比约克啊,比约克你都不知道?唱歌的那个,还演过电影是不是?”

“……比约克是冰岛人。”

“……冰岛人哈?”

“冰岛人。”

“成成。”张磊摆手,“黑麦面包、蓝莓派、木屋、灯塔岛礁……还有极光!咋把极光忘了!”

“九月份啊,还有极光?”

“好像也是有的吧。”子君拿出手机查着,“有的有的。”

“真的有啊?九月也有?”张磊探过头去。

“敢情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吗……”子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和冬天是没法比的,不过要是有强一些的爆发的话,据说也能看到。”她说。

“强爆发那玩意儿就是可遇不可求,奇迹般的命。而且要命的是啊,我们浩洋洋是打非洲来的……”张磊沉痛地摇着头,“韩露姐,你知道不,之前我们那可是十一月底快十二月份去的芬兰,十二月份啊,出门上个厕所抬头都能看见极光的十二月份啊,跟他在一块就愣是一眼极光都没看着,我们都无语了我们……”

“你欧,你不也是没看见。”

“没听说过吗,一个非洲人,能带得所有欧洲人都坠机。我们就倒霉非跟你一块去。所以韩露姐,听见了没,你要是想看极光,千万不能跟他在一块儿,得自己偷偷地看。”

极光吗……

韩露躺在酒店的床上,思索着他们离开北京之前队友说过的话。

一般来说,在大多数情况底下,她都确实是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太大兴趣的。极光也好,购物也好,这些事放在过去,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行程清单里。

不过这一次,她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介意出去走一走。

不如说,她可能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第二天,他们在酒店简单地吃过午餐后,便就像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到了外面去。

九月的芬兰已经进入了寒意刺骨的秋天,即使是他们的酒店所在的南部的埃斯波小镇,也被金黄的秋叶铺满,从高处看下去,仿佛整片大陆都被无边无际的秋叶覆盖着,这个季节被芬兰人称作“ruska”,放眼全世界,也只有芬兰斑斓的秋天,才是够格被称作“ruska”。

在前一夜,许浩洋是做了一些攻略,关于哪条路能够看到最漂亮的秋叶,以及在哪个位置能够方便看到极光等等,但他又多少有点不愿意拿出来,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对这次短暂的偷闲那么重视。

于是他作为一个……曾来过芬兰比赛的经验者,尽可能用漫不经心的,随意的语气告诉韩露,他们或者可以乘船走一条湖中的道路,在船上,能够看得到在城市街道看不到的湖面和森林的景致。

芬兰的湖是极多的,古代冰川移动时一路刮过地表,这么形成的湖泊分布于整个国家。湖水清透异常,可看到金黄树影就掉进水里,被水波打散,之后又重新聚拢起来。

“除了极光之外,芬兰还有白夜。”许浩洋对韩露说,“是在夏天,五月到八月的时候。夏天午夜的太阳非常强盛,越是往北,太阳在地平线上升得越高,停留的时间也越长。”

韩露没有回答,这似乎并不需要她回应什么。他们一同坐在小船上,芬兰的湖水异常平静,似乎连叶片落到水上都可激出声响,令人觉得甚至呼吸都不可太重,怕惊扰了这片难得的宁静。

“夜深之后,太阳短暂地落在地平线下面,然后很快又升起了。”许浩洋继续说,“夜晚和黎明之间的界限很模糊,让人想要重新审视一下时间的概念。”

“现在看不到了。”韩露说。

“嗯。夏天才能看到。冬天的话便是极夜了。”

“过去没怎么留意过这样的景色。”

“是吗?”

“太阳几点落山,几点升起……秋天啊冬天啊,都没留意过。”韩露深呼吸了一口九月的芬兰冰凉的空气。“好像都是经过而已。”

许浩洋沉默了一下。

都是经过而已,他觉得他懂得这句话。

“极光呢?”沉默过后,他问。

“没有。”韩露说,“与其说是没看到过……或者不如说没想过要看。”

“那不如等等看?”许浩洋提议,“不过是这样的季节,也就不保证能够看到就是了。”

“没关系。”韩露说,“等等看好了。”

极光通常会出现在两个时间,一个是刚刚入夜的晚上八点,也可能是破晓之时的凌晨四点。它的持续时间不确定,在一次极光消失后,也许整个晚上都不会出现第二次,但也有可能过了一段时间,会在另外的地方重新登场。

预测极光要比预测天气困难得多,因它的速度极快,而且地点、时间、方位和变化速度都是随机,这要是用张磊的话来说,便是一切看命。

不过韩露的内心已经兴奋了起来,在她听到许浩洋说,他们住的酒店附近并不是极光观测的极佳地点,他们最好要前往离酒店车程大约两个小时的极光观测点之后。

如果打算看极光的话,他们需要提前在酒店给当地的旅行社打电话预约单天的行程,他们会驱车来酒店接,并在极光观测点待满整整四个小时,之后再把游客送回驻地。这个行程实在匆忙,许浩洋仅仅是提议,但韩露一口答应了下来。

“去。”她说,“为什么不去?”

“检验一下是欧是非吗。”许浩洋笑。

事实上,他也有些莫名的兴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并不是一定想要看到极光,而就是想要在这个一件事情结束,另一件事情还没开始,似乎可以暂时解放掉许多压力的时候,把困扰着他的东西暂时忘记,去一个地方透一透气。

因这个季节并不是极光观测的好时候,旅行社的这项服务也是刚刚开始,他们在电话中确认了几次是否真的要预定,得到了肯定的结果后,在傍晚,导游的车如约而至。

导游是个乐呵呵的矮个子的大胡子,乍看起来有点像漫画里的爱斯基摩人。他大大咧咧地赶两个人上车,又说本来人多的话应该是开旅行车,但今天因为只有两个人,便就开了辆四座车来了。

“中国人?”导游问。

“是。”许浩洋说。

“蜜月旅行吧?”

“……”许浩洋噎了一下,“不是。”

“不是?”导游一愣,“就是旅游了?”

“不是。”韩露说,“我们是……”

“公司团队建设。”许浩洋接话,他是觉得按韩露这个一马平川的思路,肯定马上就要把实话说出来,而他不太想对人解释太多。

“两个人搞团队建设?”

“其他人都睡了,不想看,觉得这日子肯定看不到的。”许浩洋解释,“但是我们俩想赌一把,试试看。”

“这个日子的极光……”导游啧啧地摇头,好像是觉得反正钱都赚到手了一样什么话都往外说。“我说实在的啊,这日子真的很难有极光看的,看看秋景啊海豹啊城堡啊都挺好的,极光嘛……你们都去了哪里玩?”

大概做导游的人是天生就要会侃大山,车程两个小时,这位大胡子导游就硬是拉着他们聊了一路,把什么考里斯马基的酒吧啊,海门的城堡啊,赫尔辛基的创意设计啊,都事无巨细地对他们介绍了一大遍,不断亲切而絮叨地问他们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吃了什么有没有去坐游船……等等等等。

这种场合,韩露必定是绝对不会接茬的,能拉着她扯闲天的人现在还没有出生。于是她在车上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和导游胡侃的工作便就直接落到了许浩洋头上。

“啊,是吗。”

“哈哈哈,真的啊。”

“对我也挺喜欢赫尔辛基的……”

“没有,我们就是同事……”

韩露就听着许浩洋在旁边一句一句地硬着头皮应着导游的话,突然觉得很有趣。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尴尬的,无奈的,又要努力保持着礼貌的样子。

然后,她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许浩洋看到她笑了,他向她这边看了一眼,也轻而无奈地笑了一下。

43 也许是因为这片天空

观测点处有一个专门给游人避寒休息的木屋,里面提供茶、热水、简单的一些点心和汤。他们进了木屋,终于是摆脱了那个滔滔不绝的话唠导游。

许浩洋累得一塌糊涂,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周围像这样突然一下子复归安静,感觉是被人抽了真空一样,所有东西都缓缓地向上浮了起来。

芬兰是个安静得不太真实的国家,和他们身边日复一日的阴霾与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这里的天空空旷晴朗得惊人,有时会擦过一阵雨,但也很快便会复归回晴色。

现在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头顶的一片半透明的灰黑色天空与湖面对接,令人恍然对自己是这片浩渺宇宙当中的小小一点生出更加确切的实感。

“……辛苦了。”

韩露用热水冲了一个茶包,把杯子推到许浩洋面前。她指的是在车上这两个小时的陪聊工作。

许浩洋疲惫地摇摇头,笑了一下。

“累死我了。”他说,“下次再来的话,说真的……得在备注页面问问你们这儿的司机有没有哑巴。”

“你上次也是这条线路吗?”韩露问。

“也是极光观测点,但不是这个地方。”许浩洋说,“十一月底,那时候人还挺多的,不只是我们几个人。那次也是因为大奖赛来的,第三站还不是中国,是芬兰。那时你应该没参加这个分站。”

“嗯。”韩露点头,“可能参加过,也不记得了。”

那是许浩洋的第一次大奖赛。

——他们和世界顶尖高手同场对决,享受热情的观众们抛入冰场的花和玩偶,被队友和搭档拖着在陌生的城市里东跑西逛,直到最后整个人都精疲力竭,才回到酒店躺下。然后躺下不久,马上又被提起来推着和许多游客一起乘上旅行大巴吵吵嚷嚷地去看极光,结果却是败兴而返。

但他当时似乎不觉得败兴,他很开心能够和身边那个人在一起期待这样的盛景。

他觉得,一次看不到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而且,时间似乎也不会教人变得更好。

“出去看看吧。”

许多年后,在同一个地方,是许浩洋对着身边已经不同的人说。

观测点的夜空极其壮美,韩露踏出小木屋,便是被眼前的景色一下子攥住了呼吸。天色是比之前又暗了一些,像一块发亮的黑色幕布平而顺地拉下来,与白天那种温和安然的美不同,是那种带着些微的压迫感的美。

在这片天空上,可能会有变幻的光色降临。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从未有过的心情,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期待从未见过的奇景的降临,她清楚的只是此时此刻,自己就站在这片仿佛遗世独立的陆地上,心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占得极满。

许浩洋站在她的旁边,也同样仰起头望着天空。

这片黑暗,他陌生又熟悉。

他想要看到极光,但却好像也没那么想。

但他明白,自己正危险地享受着等待极光的过程。

现在距离传说中最好的极光观测时间还有十余分钟,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在这片天空之下沉默地伫立着,仿佛是伫立于世界的边缘,身体内的声音都被这片安静的夜空吸走,置换进其他的什么。

但是,他们就这样等待了将近半个小时时间,天空却黑得一丝波动都无,看不出半点极光出现的征兆。

“不行啊。”韩露首先开了口。“看不到。”

“不行,太非了。”许浩洋调侃自己。

“我其实也挺非的。”韩露说,“之前是一次表演赛,我们去日本,正好是四月的樱花季,本来刘教练笃定了能够看见樱花的。但结果我们的路线是从南往北走,我们一路走,樱花就一路谢,最后什么都没看见。把刘教练气得……”她说到最后自己笑起来。

“真的啊?”

“你回头问刘教练。”

“那我们俩今天是来干什么呢。”许浩洋说,“来证明自我吗?”

韩露摇了摇头。

“但是,”她说,“这个地方就挺好的。”

许浩洋笑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觉得……”

“?”

“我原本以为,你对这个要更执着一点呢。”

“极光?”

“嗯。”许浩洋点头,“一定要看到,看不到就不行。”

“也不是我能控制的。”韩露说,“对于我控制不了的事,我没什么特别执着的。”

控制不了的事……

“话说回来,”许浩洋声音扬得比之前高出一点,“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有一个特别好玩的事。”

“嗯?”

“那时候还是在少年组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大奖赛,紧张又兴奋得不行。节目结束后有好多人从看台上给我投玩具……我之前好像随口说过一句喜欢皮卡丘,他们就给我扔下来好多大大小小的皮卡丘。那次其实成绩也不是特别好,但在当时来说就觉得已经挺好的了。然后出来之后就遇到了好多当地的粉丝,其中一个人送了我一样东西,一瓶海豹油。”

“就是挪威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我拿着这瓶油去问队医是啥,他说这东西特别好,什么强心健体之类的,对运动员也特别好,但就是没人吃。”

韩露立马做了一个“我懂”的表情。

“我们问队医为什么呢,队医说因为这个味道特别恶心,就和你去动物园,趴在一头海豹尸体上舔了它肚子一口一样。”

“你那个是油啊?”韩露才反应过来,“我们吃过的都是胶囊。”

“那个是油。”许浩洋笑着点头,“就是挪威当地人都没几个人敢吃的。结果我们就拿着那瓶油去整了孙教练,他早晨是每天都要喝牛奶,牛奶里还要加勺蜂蜜……结果我们往他牛奶里加了一勺海豹油。”

“……………………”韩露的表情复杂地变化了一下。

“孙教练喝一口就疯了,回国两个月了,吃东西都得先检查好几圈才敢吃。”

“仇深似海啊你们这。”

“但我们也是被刘教练狠骂了一顿。”许浩洋说,“说粉丝送的东西你们也敢往嘴里放,万一吃死了孙教练也就算了,吃死了你们怎么整。”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仇就是打那个时候就开始的。”

“我们也没当回事,白天乐得不行,不困也不累,晚上跑过来等极光,没等到,离开之前好像还对着天空喊话来着……什么‘下次还会再来的,你给我等着’之类的话。”

韩露笑了一下。

“傻吧?”

“傻。”韩露坦诚地说。

“那个时候我以为,”许浩洋说,“人会是越来越好的。”

“……”

“技术是会越来越好的,对音乐的理解也是会越来越透彻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会拿到越来越多的奖牌。”

“……”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轻笑了一下。

韩露偏过头去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想象过去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样子,似乎自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开始,他便就成了她见到的,好像总是为什么惶恐,又压抑着什么的感觉。

她想象不出他的十几岁,还在少年组的时候,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今年二十四岁,她回忆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正是一路所向披靡,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成为她的障碍的时候。但是,二十四岁的许浩洋,却对她说人并不是越来越好的。

这是他在过去努力要掩藏的话,是他不愿意让她看到的一面。

这些日子里,她眼中的许浩洋,一直都是非常倔强的。他沉默,努力,不服输,宁愿表现得满不在乎,也不愿意把哪怕一点的软弱表现出来。

他说出这些话,是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这片天空。

韩露什么都没有说。过去,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安慰他人,也没有人好好地教过她要如何经营和他人的关系,这让她习惯了以沉默应对大部分场合。这套做法有的时候会奏效,有的时候则不然。她不想区分这些情况。

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他们没有在外面站更长时间,而是回到了木屋里。四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大胡子导游示意,应该到了他们回酒店的时间了。他们乘上了同一辆车,向酒店的方向开去。

因为两个人都很累了,导游难得地也保持了安静,没有多说什么。这让韩露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许浩洋的头靠在车窗上,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也在想着什么。韩露看向窗外,看到模糊相接的天与湖,一片凝重却清明的黑暗,意外地让人觉得很安心。

这个时候——或者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她便觉得,看不看得到极光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就只是这个难得的短暂休假,黄金的落叶林,平静如镜的湖水,深夜的浩渺天空,就足以填满她的整颗心。

这就是快乐?

她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去定义它。

如果这种心情存在的话,她想,那么,它和她此时的心情很接近。

他们到了酒店,下车和导游道别,转身走回酒店的时候,那个沉默了一路的大胡子导游却像是牟足了劲对他们吼了一句:“蜜月旅行愉快!”

吓得韩露险些绊了一跤。

她回过头,看到导游笑得灿烂,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疯了吧。”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往里走,却被许浩洋叫住了。

许浩洋的神色是看得出来的紧张。

韩露有点奇怪,问:“有事?”

她的心情不错,虽然一夜未睡,但神色中没有太大的疲态。连同她看过来的眼睛,也是摄人的明朗。

“我们……”许浩洋顿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可以再进一步吗?”

“你说什么?”

“……”

“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对节目有什么帮助吗?要是有的话……”

“不是。”许浩洋简直服了韩露的冠军脑,“我,对你……”

“我觉得你累过头了。”韩露打断了他,“回去休息吧。”

“……”

“这是芬兰。”韩露说,“清晨的芬兰。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会产生和平时不一样的感受。当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消失了。所以,”她看了他一眼,“我当你什么都没有说过。”

44 这是过去的事了

也是在他们结束了芬兰杯之后,艾米从训练中心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陆柏霖正坐在沙发上。

在陆柏霖成年后,他们相处的时间可以说是很少。他十五岁便赴英国留学,一家三口长期过着一种分居三地的生活。直到他大学毕业回国,三人才终于团聚。不过,因为自小在美国的习惯,陆柏霖并不习惯和父母居住在一起,于是,陆孝坤很快给他在公司附近买了房子,平时,除了过年过节,他不太会在家中停留太长时间。

他们这个家庭,基本上采取的是一种互不干涉的相处方式。陆孝坤始终没有对艾米回到花滑中心就任提出什么意见,反而尽他所能给予了她在事业上最大的支持,他们这对父母,在培养陆柏霖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也同样是尽可能地尊重着儿子的要求和想法。

陆孝坤曾经在过去电视的采访上说过,假设陆柏霖对这一行没有兴趣的话,他绝对不会去勉强他。

艾米相信丈夫说的是真心话,也相信儿子在毕业后作出的选择,也是他自己认真打算做的事,也是有它的价值的事。

这些运动员的粉丝们年龄都不大,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理想主义的倾向在,他们会认为,运动员便是理应将全部的精力心神都投入到训练之中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商业活动,广告代言等等,就全体皆是这个充斥着资本的社会的糟粕。于是,陆柏霖和他的经纪公司,也一直都是被一些人攻击的对象。

艾米对此没有多说过什么,但她内心认为,她的丈夫和儿子在这个领域所从事的工作,并没有被人如此指摘的理由。

运动员的培养并非是一个理想化的过程,即使是现在,很多事宜也还没有完全完善,许多因伤病不能继续职业生涯的运动员,或者努力了一辈子仍旧未能获得金牌的运动员,也都面临着退役后的生活得不到保障的局面,这也是不少运动员在早年选择归化的理由之一。

当然,体育娱乐化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但是,它却无疑为运动员们打开了另外一条可能的道路,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减轻了一些肩头的压力,同时达到了一定的传播效果。不过,它也的确如他人所说,让竞技体育变得浅薄和急功近利,因一旦成功的门槛降低,便会令更多人趋之若鹜。

这一直都是一柄双刃剑。

虽然艾米从来没有对儿子在事业上的决策提出过任何意见,但也无法避免的,因为他们看待运动员的角度完全不同,他的很多行为都会让她觉得不那么舒服。但是,她也明白,有些事不是“理应如何”就能解决的。

于是因二人之间漫长的距离和时光刻下的隔阂,艾米在面对自己早已成年的儿子时,多少显得有些局促。

“怎么回来了?”但是,她还是平静地开口询问。

“嗯。”陆柏霖平常地点了点头。“我来找爸。”

“吃饭了吗?”

“吃过了。”

“和你爸约好了?”

“对。本来想约在公司,后来觉得不如在家,而且也是很久没见您了。”

“最近在准备大奖赛,也是很忙。”艾米说,“有的时候就直接住在训练中心的宿舍了。”

“还顺利吗?”

“有两个人一直定不下来,又想要这样又想要那样,这个部分有些麻烦。”艾米说,“不过基本还算顺利。”

“我记得,”陆柏霖问,“您负责了韩露的新编舞?”

“没有。”艾米摇摇头,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两个人之间隔了一段不短的距离。“我只是提供一些意见而已。负责编舞的人主要是她的搭档。”

许浩洋。

陆柏霖记得这个人,他拒绝了几个综艺和广告的邀约,这让他觉得有些难办。一般来说,这些和运动员沟通的事项并不是需要他亲自负责,而是会分派给手下的其他部门去处理,也只是像韩露这个程度的运动员——能够为公司赢得相当大的收益的,他才会去亲自沟通处理。

但是,在韩露伤后,他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决策,即抛弃韩露,将她原本的资源分给江心及另一位也是正值当打之年的兵乓球运动员,然而,或也同观众的兴趣转移有关,这两个人所带来的回馈,放在数据上来看,却远远比不上韩露当年。

他确是没有天真地认为明星制造如此简单,辉煌也可轻易复制——相反,他当时极清楚韩露的时代可遇不可求,所以他才会尽全部可能将她推上顶点。相对现在花滑队的明星江心,她诚然是拥有一批粉丝和一定的号召力,不过因个人形象上的确缺乏长久吸引他人的那种特质——换句话说,无论是个人性格也好,技术也好,她都没有让足够数量的人长久地喜欢她的理由。

忠粉是有,谁都有,但是,不够。

数据不好看,支撑不起来投资商的信心,就等于零。

在没有其他可行的人选,新的方案也未能确认的时候,事情便就看似如常地缓步向前行进着,在这期间,江心也因认为陆柏霖给她的资源与先前讨论的不一致而与他争论过几次,陆柏霖表面点头,实则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后她提出了另外的交换条件。

今天,他难得地回到家中,是要同父亲商议一下两个公司之间共同的新的计划,在他抽屉里厚厚一沓的合同当中,有两名运动员已经到了退役的边缘,他认为这是一道让他们直接从体育界完全过渡到娱乐圈的契机。这个想法有必要先同父亲交流一下,然后具体如何操作,再下放到下属部门。

他之前倒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母亲,他们之间的交流实在很少,在他长大记事之后,就不太有什么和母亲温柔地相处的记忆了。于是自然而然,他也不很了解她。

这种隔阂无可避免,在任何一代,任何二人之中都有。

待陆孝坤也回家后——陆柏霖事先已经与他约定了时间,父子二人没有选择在办公室,而是在自家的书房谈话。在他们对新的企划达成一致之后,又顺而谈起了摆在陆柏霖面前的另一个危机,即现有的代言人的商业效果不佳这回事。

儿子过去的决策,陆孝坤都看在眼里。他认为,他缺乏足够的远见和判断,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在韩露巅峰之时,就作出充分的危机预想。

换句话说,陆孝坤严肃地指出,陆柏霖的确因为韩露赚到了大量金钱和名声,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他是把这个不可复制的奇迹,就这么当作了自己的实力。

把天时地利,运气,机遇,都当作自己本应该拥有的东西,理所应当地接受下来。

但他们没有想过,假如机遇不存在的话,那么他们能够做些什么。

这种事在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人身上并不少见,所以,陆孝坤也并未对此说过什么。就也只是在这个时候,因为陆柏霖主动对他谈起,他才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让陆柏霖有些窘迫。

“不过,”陆孝坤又说,“但从结果来看,倒也并不会出现什么过大的差异。”

“您是指?”

“我是指韩露。”陆孝坤说,“她的受伤没办法避免的话,后续如何处理,从结果上看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我的确应该提前做好打算。”陆柏霖点了点头。

“你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告诉她,”陆孝坤笑了笑,“让她为了你照顾好自己。”

对于父亲这个明显的玩笑,陆柏霖顿时摇头笑了起来。

“是的。”他说,“我一直都这么想。”

“准备一下明天的采访吧。”陆孝坤说,“这也是你自己的本事,让所有人都对你的感情关系感兴趣。”

第二天的采访,源起是因为陆柏霖参与投资的一个电竞战队正式成立,记者们在询问了数个相关问题之后,自然而然地将方向扭到了他的个人感情。

陆柏霖这个人,虽然是个经纪公司的总裁,但也因为和娱乐圈七七八八的关系,在记者眼里,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个娱乐人物。同时他当然又和其他艺人不同,没有所谓的经纪公司和人设风格等等的限制,就走了一个有啥说啥的放飞自我的设定。

他和体育明星,艺人,模特等等混乱的情感关系,也是记者们瞄准的重点。加上陆柏霖本人看起来对这些话题没有什么排斥,他一定程度上可谓是成为了记者们的最爱之人。

不过这一次,记者们却是事先准备了更多的资料——或者可称作事先有了更大的预谋,他们亮出了江心与他在酒店门口的照片,询问他与这位在之前并未被公开过的女花滑运动员的关系。

运动员,在大众心目中的位置多少还是与艺人和模特不同,对他们,观众们往往有着更严苛的道德标准的要求。这张照片确是在陆柏霖的想象之外,也难得地让他一时间不知应回以什么话。

他的沉默到底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公众面前失态,不是他能够允许自己做出来的事。

“这是过去的事了。”他这么说。

而这个现场直播的采访,江心却做了全程不知情的观众。

包括自己突然成为关键角色,到被陆柏霖就如此毫不留情地抛弃,她都做了第一时间的见证者。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就好像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一个同样名叫“江心”的人的命运被一下子改写宣判一样。

45 大奖赛前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队内都在为了新赛季的大奖赛分站赛而集中精神努力着,包括教练组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江心的情绪异常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倒不如说,因为她这一年多以来,情绪基本就没有什么正常的时候,其他人都见怪不怪了而已。王西明为她找了队内的专业心理辅导师,也是没有什么效果。她从内心深处拒绝着这些调解。

这一次猝不及防地被曝出照片,且陆柏霖对此没有做任何否认——不仅是江心本人,花滑中心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妙。虽然教练组多多少少知道江心在私下与陆柏霖的接触不少,但并未想到他们之间存在着这一层关系。

照片拍摄的地点,加上陆柏霖的风评,以及在她之前的韩露和陆柏霖的纠葛,她突然侵入和爆红的时间点,都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那些从前给予了她无限的支持和信任的粉丝们,也因为这件事开始对她有了怀疑。

但是,与此同时,也有相反的意见出来,称这一切都是花滑队设计好的阴谋,花滑队联合陆柏霖的经纪公司制造丑闻,目的是把江心逼走,以理所应当地再度把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亲女儿韩露身上。

韩露就这么再度躺了枪。

尽管花滑队在第一时间便通过网络媒体发出了声明,即希望大家不要过度关注队员的个人情感生活,要看他们在赛场上的表现云云,却也没有阻止恶意评论的发酵。

刘伯飞已经告诉江心,要她保持沉默不要回应网络上的流言,但江心还是在一个周末的深夜开了直播,对粉丝或者纯粹来看热闹的观众说明了自己和陆柏霖的关系,也对新的搭档、训练情况和自己这段时间内的表现一一作出了回应。她虽然没有说得十分明确,但字句之间仍旧透出了一种暗示,是花滑队对她施压,她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包括当年和许浩洋拆对的事,在她的解释中,也像是花滑队为了准备韩露的回归而强行抢走了她的搭档。

刘伯飞在看了直播录像后,简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他打算找江心谈话,然而在普通的训练日,冰场上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想起她确是之前对王西明请过假,从此便没有出现在训练中心了。

然而大奖赛近在迟尺,刘伯飞心急如焚。

世界花滑大奖赛,是由国际滑联主办的国际顶级赛事,也是一个赛季的正式开端。

它由六站大奖赛分站赛和一站总决赛组成,每年从10月中下旬开赛,至12月中旬结束。其中,六站分站赛分别由美国、加拿大、中国、法国、俄罗斯和日本六个国家的滑冰协会承办。除了个别东道主选手外,参赛运动员均为世界排名或上赛季最好成绩排名前24的优秀选手,受各组委会邀请参加。所有参赛运动员由各承办国轮流抽签选定参加其中的1-2站比赛,上年世锦赛每个单项的前六名为种子选手,六站分站赛后每单项积分前六名的选手可进入总决赛。

虽然在大奖赛分站赛之前已经开始了一些和芬兰杯同类的B级挑战赛,在其中也有不少知名选手试水新节目,但毕竟由于缺乏官方媒体的直播传播,所以,观众们期待的,还是经过了预热的大奖赛分站赛。

并且,在不久之前的加拿大秋季经典赛上,韩国女单名将金可儿新曲目的试水为她赚取了相当程度的掌声。

在韩露退出单人舞台后,金可儿的第一对手就变成了近两年突然发力的德国选手尼科尔,尼科尔今年才20岁,这个小将在赢得她的第一枚世锦赛金牌时,被中国媒体打上了“韩露进阶版”的标签。上个赛季,她更是以两个四周跳赢得了世界的赞叹与欢呼,而在今年的秋季赛后,金可儿笑着放话她也许也会加入一个四周跳——

不管这是真的还是玩笑,都足够吊起观众胃口的了。

而双人滑里,杜哈梅尔/埃里克的组合自是一大看点,但凡他们出战的比赛,金牌还一次都未落入过他人的手中。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同受期待的是另外一对俄罗斯选手,以及中国队的韩露/许浩洋,他们两个人会在第三站的中国站作为东道主出赛。

这个人选也是花滑队遭到诟病和怀疑的原因之一,因这两个人在双人滑搭档上纯粹还是新人中的新人,就算是作为东道主运动员出赛,也应该有比他们更加适合的人选。此次中国队只派出他们这一对组合,明显就是黑幕操作。对于这些声音,教练组也只能不声不响地吞下去。

他们之所以在大奖赛上不得不只派出这一组根本未完成的搭档,却是有另外一个理由的。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的十天,也是江心未在训练中心出现的第十天,她终于联络了王西明,并通知他她准备离队。

不是与他商量,而是告知他她的决定。

离开国家队,去位于加拿大多伦多的俱乐部。更具体的交涉——例如合同、违约赔偿金等等,会由那边的人来沟通。

做出这个决定,同时代表着她将退出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

这个消息并没有传得太开,但队内的人也都是知道了。江心最后一次来到训练中心,只见了总教练王西明一人,此后直接从中心离开。

张磊说过的话应了验,不过没人知道,江心做出这个看似突然的决定,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这一段时间,许浩洋都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他记起自己之前路过舞蹈教室,看到她一人在里面哭泣的样子,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在那个时候他走了进去,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因为很多事情的源头,都来自于一种忽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于确实就成了真的传言,张磊非常气愤,不是那种像平常一样,遇到什么过分的其他国家的队员,或者媒体又乱七八糟瞎写了什么事的那种让他气哄哄地开连珠炮骂人的那一种,而是整个人周身笼罩着低气压,一点就着一碰就炸。

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他们结束上午训练去到食堂,这一次,他们也是大家都有话要说,而不约而同地就走在了一起,几个人在一张大桌上坐了下来。

饭吃到一半,张磊终于憋不住爆发了。

为什么?他口中反复问的,始终就是这三个字。为什么?

“想做核心?还是被人骂得受不了?”他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皱着眉。“队里哪儿对不起她了?她把自己当明星教练们说过什么?现在出事还不是自己作的?”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子君说,“想为自己寻找更好的平台也可以理解。”

“……资源有限。”张磊冷笑一声,“笑死我了。”

“别提她了。”许浩洋说了一句。

“我也想上啊。”张磊抬起头来,他对面坐着的是韩露和许浩洋两个人,他就带着一个奇怪的,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定定地注视着他们的脸。“我也想啊。大奖赛,奥运会。我也想上啊。”

韩露始终是深深地沉默着。

她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她一直以来都是中心——无论是成功的时候,还是失败的时候,无论是被褒扬,还是被痛骂的时候,她都没有过这种被人忽略和无视的经历。

这事实上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但却在之前,一直都被她牢牢地忽略着。

自己得到的,同时也是别人失去的。

自己拥有的,可能是从别人那里抢夺来的。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张磊的视线。

这可能是张磊心底的话了。包括张磊在内,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并不会想在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子君和许浩洋姑且不算,今天韩露和陈廷源也都在场,一个是他敬仰的前辈,另一个是他还希望能树立威信的后辈,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多少是有些丢人了。

“算了。”他自己给自己圆了个场,“不说了不说了,吃饭。”

“吃饭吧。”子君说。

“赛场上见了她打爆她!”但张磊还是收不了气,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又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就好像他们的项目不是花样滑冰,而是足球篮球那种同场竞技似的。“而且陈小源儿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啊。”他又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倒霉,感觉打升了成年组之后就没啥好事……不是的啊,小源儿,我们成人的世界不都是这么黑暗的,你别有心理阴影啊。”

因为江心的突然离队,他们大奖赛的名额便不再作数,这也同样意味着,陈廷源为了这个赛季配合练习的节目,也因为搭档的不负责任,而变成了一场空。

自他们在食堂坐下,陈廷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张磊是真心地担心他,为他感到不公。

“我觉得……”陈廷源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开口说:“虽然也觉得震惊,觉得遗憾……或者觉得生气吧。但是,我却好像也松了一口气。”

46 隐藏的危机

大奖赛是在10月下旬正式揭幕,而六个分站赛的名单的公布要来得更早。

中国花滑队派出的是两名男单选手,以及韩露与许浩洋这唯一的一组双人。他们参加的是第三站的中国北京站,与第四站的日本东京站。按照目前的训练状况而言,刘伯飞不得不认为,其实任何一对组合的实力,对他们来说都不容小觑。

在第一站的北京,他们最大的威胁应该是一对俄罗斯组合,那是许浩洋还在青少年组时期就你来我往的对手,他们在上个赛季开挂拿下了世锦赛的铜牌,和杜哈梅尔/埃里克二人一同立于领奖台之上。

这两个名字是双人滑的神。

然后,不幸的是,韩露和许浩洋会在第四站的东京站,便直接面对这一对被世界无限推崇,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王者。在过去的比赛记录之中,但凡是有他们出赛的比赛,金牌便从来没有一次落入到其他人手中。

这是韩露第一次和杜哈梅尔同场竞技。

但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是,很可能在东京站之后,他们的大奖赛征程,便会提前结束。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参加的两个分站赛分别是第四站的东京站和第六站的美国普莱西德湖站,也就是说,韩露他们没有办法提前看到他们的节目。不过,那对俄罗斯选手则是会作为东道主出战第一站的莫斯科站,这对他们而言是个优势。

“这个莉莉,”韩露注视着电视屏幕上的正坐在等分区的两个人,“旋转不是太好看。”

莉莉,全名叫做莉莎波亚尔斯卡娅。韩露一眼看见这么一长串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汉字头都大了,就直接给人家改名叫了莉莉。

她这么叫了不说,还叫得特别自然,特别随意,仿佛人家原本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一样。

可能因为实在太自然而然了,让其他人也就跟着这么叫了起来。

看起来,韩露确实没有把许浩洋说的话当一回事,就真的像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样。她原本怎么对他,现在还是怎么对他。

这让许浩洋感到不太舒服。

“这是莉莉一直以来的问题。”刘伯飞说。

“话说莉莉是不是胖了。”许浩洋回想着上一次见她本人时她的样子,“我记得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好像还真是胖了。”孙教练盯着电视,仗着他看得见人家人家看不见他,眼睛就光明正大地盯着人家腰。“啧啧,这小肚子都出来了……”

“莉莉啊,俄罗斯的妹子啊……”张磊摇头,“年轻时是女神,过了年纪马上变大妈。”

“过分了啊。”刘伯飞瞪他一眼,“我们这还有女士在呢。”

“我就说实话,我说俄罗斯妹子,又没说咱的妹子。咱的妹子二十像十二,三十像二十。”

“别损完了捧,不吃你这套。”子君在旁边怼,“别管怎么说人家现在都是女神。你呢?”

“我?爸爸我仪表堂堂,我也是男神好吗。”

“你在我们花滑队的脸面前说你自己是男神……哎哟我的妈呀。”子君夸张地摇着头,“我脑袋疼。”

“花滑队非得就一张脸是吗?”张磊不服气地说,“就不能多几张脸吗?”

“多几张脸也轮不上你,你也就是个花滑队的肚子。”子君不客气地回。

“噢,过分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孙教练摇头,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往玩笑上加码。“哎,韩露,你说要是浩洋是脸,张磊大概是哪儿?”

孙教练也是带了韩露一段时间,跟她熟起来之后就特别喜欢CUE她,虽然韩露十次有七次接不上他的梗,他也是自己玩得嗨得不行。

“哪儿?”韩露果然是没听懂。

“就是说啊,”子君也来了兴致,“假如说浩洋的帅气程度是最高的,我们以脸来计算,明白吧?最高点,就是脸。那么相对的,帅气程度最低的……哎呀就说最磕碜的吧,就是脚。你觉得张磊是在哪儿?”

这么多年,子君的口音都被带跑了偏,此时却不遗余力地努力寒碜着搭档。

“……什么意思?”韩露还是没听明白。“什么脸啊脚的。”

“他们的意思就是!”张磊自己忍不住了,“问你浩洋洋比我帅多少!是这么多!”他的手比划出一个高度。“这么多!”高度又升高了一块。“还是这么多!”高度最后升得差不多有一桶调和油那么高。

“……”

韩露思考了一下,把张磊的手按回去一点,大概从调和油桶按成了一个酱油瓶那么高。

“也没有这么多。”她认真地说,“这么多吧。”

许浩洋一直憋着笑,但嘴角在此刻还是没忍住勾起了一点。

“……………………真的,韩露姐。”张磊沉痛地看着她,“你知道吗,你太认真了,正是因为你这么认真,所以我觉得今天,你才是最让我受伤的那个人。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在那次食堂中唯一一次的失控过后,张磊看起来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和所有人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看起来对眼前的一切都能怀着一颗平常心顺利接受。

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许浩洋明白,韩露也明白。

他们得到的机会背后,有着其他人的不甘。

分站赛前两站的对决已经非常精彩,女单的头号热门选手金可儿毫无意外地再夺头筹,她的技巧和与韩露竞争之时又更上了一层楼,除却顶级的艺术表现力之外,在技术动作上也有了新的突破。在双人上,莉莎波亚尔斯卡娅和她的搭档表现非常抢眼,就在莫斯科站,虽然同是一线选手的法国组合和意大利组合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完全不够看,似乎只有杜哈梅尔/埃里克二人可以为之一战。

此外,在第二站的加拿大里贾纳站,韩国双人组合姜至俊也表现出了不容小觑的实力,他们的动作编排令艾米赞叹不已,同时许浩洋也意识到,这个人作为对手,要比过去更加危险了。

这一次,在教练组的帮助之下,韩露和许浩洋再一次修改了节目动作,让整套表演和在国内大奖赛时相比要来得更加流畅,韩露提出更改跳跃构成,被刘伯飞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她觉得她分明从刘伯飞眼中读出一种阴谋得逞的感觉:现在是双人了,看你怎么临场给我改动作。

……老奸巨猾。

她恨恨地想。

正式比赛之前,赵之心为韩露再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确定她的旧伤在这些高强度的训练下没有复发的可能。但这句话其实并不那么准确,运动员身上的任何伤病,都是他们的一颗*。随时可以爆炸,然后将他们击倒。

北京,东道主,这是她真正被全世界注视着的时间。

他们的短节目比赛进行得基本算是顺利,这里的顺利是指,对于一对刚刚组合不久,且其中一人是单转双过来的选手而言,已经很顺利了。有一些因韩露的复出兴奋不已的观众夸张地惊呼韩露做到了其他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不可思议地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顺利做到了转项,而且动作竟然与巅峰状态时几乎无差。然而最后的成绩却告诉他们,他们距离真正的巅峰,他们想要的冠军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们排名第六,与第一名的俄罗斯组合相差9分。开场的三周捻转托举得到三级,完成质量一般,尝试三周半抛跳出现了失误,韩露双足落冰并且翻身,其余动作有一些零散的失误,没有非常大的问题。

第二天的自由滑,他们的《The Impossible Dream》发挥得要比过去每一次都更好,在国内大奖赛上那次致命的抛跳失误,也因这一次新的三周半抛跳被正式在全世界范围内平了反。又因为另外一对加拿大组合的连续两个失误,让他们把排名追到了第四。

在观众席为他们欢呼的同时,刘伯飞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韩露在落地动作上出现的问题,并不是因为她对双人动作还不够熟悉,而是因为她对“落地”这件事,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就像篮球队员知道自己即将五犯离场,而不由得在动作上缩手缩脚一样。

韩露是害怕会在糟糕的落地动作中,自己的跟腱会再一次出现问题。

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也不会允许自己陷在这种恐惧之中,但是,“恐惧”这种情绪,并不会因为人的主观意志而消失掉。

甚至,她越是希望自己不要这样,这种恐惧却越是强烈。

这个问题同样更不会被黛西所忽略,她坐在裁判席上,对韩露的表现皱起了眉。

同时,赵之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他的导师所说过的,为什么会说跟腱是运动员的阿格琉斯之踵的理由。它不仅是因为它即使在全面的康复训练后也无法恢复如初,还是因为它的伤病所带来的漫长的恢复期会令他们不自觉地生出心理阴影,这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在技术上的呈现。

现在,因为他们的动作还可以说是在一个未完成的阶段,可能这个问题表现得还不是那么的明显,但是,随着动作的精进,它恐怕会成为一个巨大的,不可忽略的问题。

赵之心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47 单人的女皇

北京站结束后的四天后,便马不停蹄地迎来了第四站的东京站。

大概也是因为那一次芬兰的影响,他们在赛前便难得地提出打算在东京逛上一逛,放松一下心情,同时也顺便躲一躲待在酒店就免不了的和其他国家的运动员的招呼。

其他人是怎么都不打紧的,关键在于加拿大那两个活宝。

这站既是有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便注定是个太平不了的大战前夜。毕竟在过去,埃里克直接闯其他国家队员的餐厅包间里搂着人家脖子唱歌的事都发生过,虽然他们的教练马上是跟过去道歉,却也还是让许浩洋心里发怵。

“这是醉了啊?”好不容易摆脱埃里克的那个队员问。

“没,没有。”赫尔南德斯赔笑,“埃里克他……醉橙汁。”

许浩洋一边回想着那个不堪回首的记忆,一边随意地看着路边的景色。

他们的酒店附近很安静,没有太多人来往,车辆也是稀少。依稀听得到乌鸦的叫声。两边分布着一些诸如拉面店、汉堡店、药妆店等等的小店,在距酒店不远的坡道上有一个麦当劳,从麦当劳再向前走,便看到了一个神社。

这是他之前在手机地图上便看到的。

神社中的人确是不少,大多数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学生,不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样的神。

日本是个神社相当多的国家,而且每个神都像是被安排好了一样各司其职,每个人……每个神都有每个神负责的领域,有负责恋爱的,有负责工作的,有负责健康的,俨然一副现代社会安定运行的场景。

“……这里是求学业运的神啊。”

韩露正在找有没有英文指示牌时,听到许浩洋在旁边这么说了一句。

“学业运?”

“嗯,祈求考试顺利的。”

“你还懂日语?”

“一点点。”许浩洋说,“过去听说有机会能在日本的一个俱乐部学习,就学了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没去成。”

“我妈……”韩露开口后,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在我小时候,她来日本开过几天的会。回家之后,把她的挑食都治好了。”

“刘教练也说,这地方的饭绝对比不上咱食堂。”

“我妈以前不吃西红柿汁。”韩露说,“她炒西红柿鸡蛋,必须得把汁倒出去,炒一盘特别干的西红柿鸡蛋才行。后来她从日本一回来,就不倒西红柿汁了。”

“我爸妈年轻时是韩老师的粉。”许浩洋说,“她退役时他们特别惋惜,这是他们跟我说的。”

这句话听起来特别像是社交辞令,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太需要社交辞令了。

“我不知道她退役之前的事。”韩露说。

她记得清晰的,只是韩树华逼迫着她练体操的那些经历,令她对体操深恶痛绝,想到作为体操运动员的母亲,也只能平添这种烦躁。

于是她忽然想起来,对于韩树华的二十岁,她确实一无所知。

似乎,她也没有想要去了解。

她一边这么沉思着,一边随许浩洋走到求签的地方。前面排着不少已经求了签,正在读签文的人。

“要不要也求一张……”许浩洋这么问,但话只说了一半,就生生地被卡在了半空中。

“?”韩露疑惑地看向他。

“嘘——”许浩洋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已经晚了。他们前面站着的,戴着帽子的两个人已经转过了头来。

“——YANG!”戴着红色棒球帽的杜哈梅尔马上尖叫起来。

杜哈梅尔,人称是许浩洋的雷达,只要方圆几米内有许浩洋的气息,她便能迅猛无比地捕捉到。

“噢!”杜哈梅尔身边的埃里克摘下了帽子,绅士地对韩露行了个礼。“LU。”

“……你,你好。”

“————————YANG!”杜哈梅尔照例是直接往许浩洋身上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和YANG在完全没有事先约定的情况下居然跨越了国度和时间在这样的地方相逢了,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一定是宿命的安排!这一定是神的安排!YANG!你听人家说,人家刚刚在这里求签就求到了大吉呢,人家的恋爱运是大吉!人家的总体运势也是大吉!啊,话说东京是个了不得的好地方啊,人家就这么迷上东京了!人家决定要在东京结婚!”

杜哈梅尔在安静的神社里这番大吵大叫令人纷纷向这边看来,许浩洋尴尬无限又躲闪不开,结果还是埃里克像抱走一只树袋熊一样,硬是从许浩洋身上抱走了自己的搭档。

“真是的,杜哈梅尔。”埃里克说,“你也应该适当地看一眼情况,今天YANG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有LU在呢。”

“啊。真的。”杜哈梅尔正整个人挂在埃里克身上,她回头看,正看到一脸茫然的韩露。“真的是LU。”

“……”

“对不起喔。”杜哈梅尔说,“你不要生气,人家不知道你也在……”

“不,那个。”韩露眨了眨眼睛,“你请便……”

“真的?”杜哈梅尔双眼发亮。

“你离我远一点!”许浩洋是借机直接躲在了韩露身后。

“好啦。”杜哈梅尔从搭档身上跳下来,“不闹了。”

“正式打个招呼吧。”埃里克收起调笑的表情,露出另外一种自信而优雅的微笑。“你们好,我们的新对手。”

“你好,LU。”杜哈梅尔也露出和搭档别无二致的笑容,“我过去曾经看过你的单人。没想到你真的转项双人滑了。

“我也看过你的……”

“但是,”杜哈梅尔微笑着打断了韩露,“你过去确实很强,如果我和你两个人对决的话,我可能不一定能够赢你。但是,转项双人滑,说不定会成为你职业生涯里一个最让你追悔莫及的决定。两年前,你的跟腱断了,你不想狼狈地退役,你想要拿到大满贯。”

“……”

“不过,也许你很快就会觉得,还是在那个时候退役最好。”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杜哈梅尔耸了耸肩,“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你跳得太烂了吧?”

四个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僵硬起来。

对于杜哈梅尔突然之间毫不留情的挑衅,埃里克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似乎这就是他们共同想说的话,杜哈梅尔只是做了他的发言人而已。

“这就是你想说的?”许浩洋打破了这片沉默。“说完了?”

杜哈梅尔点了一下头。

“你的话我替她记住了。”许浩洋说,“珍惜你手上的奥运奖牌吧,那可能是最后一块了。”

“哦?”

“单人的女皇——”他的余光能够看到身边的韩露,能看到她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侧脸。曾经立于巅峰的,立于不败之地的这个人,现在站在这里,站在他的身边。“到了双人也不会掉下来。”他说。

说罢,他推了一下韩露。

“走了。”

他说。

他们两个人从神社离开,一路沉默着没有说话。许浩洋生平头一次对人撂这样的狠话,离开事发现场之后,他的心跳还是剧烈得不行,到了酒店门口都还没有平缓下来。

在他们各自进房间之前,韩露却忽然对他笑了。

“你挺有意思的。”她说,“这么羞耻的发言你都说得出来。”

“我……!”许浩洋立马耳朵根都红起来,“我就是……”

“单人滑的女皇……”韩露看着他,“已经掉下来了。”

“……”

“能不能重新飞起来,”她继续说,她的表情仍是在笑,但眼神却已经带上了猎豹捕食前的色彩。“能不能踩爆那个小*……就看你了。”

“……我,我知道了。”

“你明天要是敢把我摔下来,”韩露盯着他,“我就掐死你。”

在他们已经回到酒店的时候,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也是走出了神社,正继续戴着棒球帽在东京街头走着。

“埃里克……人家好累喔。”杜哈梅尔小声嘟囔着。刚刚的气场全体不留痕迹地消失,她又恢复成了那个随时就能挂在别人身上的树袋熊。

“啊,说实话,杜哈梅尔,我也是啊……”

“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我觉得不会,本来就是跳得很差劲嘛。”

“埃里克真是坏心眼,要是YANG被刺激得明天宣布退出比赛怎么办啦……”

“那就让他退好了。”

“埃里克!”杜哈梅尔一下子停在原地,叉着腰叫起来。“不准你这么讲!”

埃里克耸了一下肩膀,笑着看着自己的搭档。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他问。

“只是……”杜哈梅尔鼓着嘴,“想让比赛更加有趣……的一个小兴奋剂吧?”

“噢!兴奋剂,你说了不得了的违禁词啊。”

“比起什么兴奋剂……”杜哈梅尔看到了麦当劳门口的大幅广告——一个超高的冰淇淋甜筒只要两百元——“人家想快一点退役吃冰淇淋啦……”

48 笑容

东京站的结局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虽然韩露和许浩洋已经发挥出了他们现有的最高水平,也刷新了他们两个人搭档的最好成绩,但面对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他们却终还是以不小的比分差败下阵来,同时失去晋级决赛的资格。

这场比赛在电视上全程直播,在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完成了一次完美无缺的表演,做出他们的结束动作的时候,镜头给了其他国家的选手,包括在准备区内观看比赛的韩露和许浩洋一个特写。

但令人意外的,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成绩远远落后于杜哈梅尔的韩露,脸上没有出现过去那种仿佛要见谁杀谁的凝重,相反,她竟然是笑着的。

不是面向镜头故意保持风度,伪装自信的微笑,而是从心底因为什么感到兴奋,而不自觉地浮出的微笑。

——尽管杜哈梅尔这个人看起来完全是个神经病,是个该死的小*,她毫不留情地嘲弄自己的跳跃,但她却是真的,非常强大。

不仅仅是在双人这个领域,韩露认为,就算是单人滑,现在所向披靡的金可儿,甚至是过去的巅峰时期的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胜过今天的杜哈梅尔。

……怪物。

货真价实的怪物。

她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她为能够看到这样的节目而打从心中深深感到兴奋。

不过观众并不能明白她的这种情绪,还有留在训练中心那些迫不及待想要上位的少年组的队员们,都觉得她这个微笑太莫名其妙了。

在王柳现在所在的那个莫斯科俱乐部中,就有小队员对着电视指点:“哎她没事儿吧?是觉得输定了然后就疯了吗?”

“疯了疯了。”

“等着吧,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公布退役了。”

“喂,王柳。这个人你是认识的吧?”

几个队员这么七嘴八舌地说着,其中一人回过头这么问王柳。

“嗯。”王柳笑了一下,点点头。“我认识的,单方面认识而已啦。”

“单方面认识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个人嘟囔着,但也是不再和她说话了。

王柳转回头去,默默地注视着电视屏幕。

这是她在这个俱乐部待的第二年了,她在这里经历了伤病的恢复,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和新年,然后,没有得到一次出场比赛的机会。

大概在国内,不少人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毕竟她过去的最高荣誉也只是一个世青赛的冠军,太微不足道了。

之前,她曾经有机会代表西班牙队出战,他们承诺给她最好的训练条件和福利,而她拒绝了。

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原因,只是不想。

大概不想在自己初升入成年组的第一场正式比赛的时候,就穿上其他国家的队服。

她想起过去,自己也是这样和陈廷源一起坐在电视前,观看着这一对了不起的加拿大搭档的表演。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的表演永远都能够令人凝神屏息。

她当然明白为什么韩露会笑,因为她自己的心脏也在疯狂地跳动,也在忍不住想要笑出来。这是对究极的艺术,完美的力与美的敬意。

自始而终,她都无比期望,自己也可以对这样的艺术发起挑战。

与此同时,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一个不大的花滑中心中,一位年纪不小的老人同样在看着电视屏幕,他在看到韩露脸上露出的这样的微笑时,心头忽然像是被抓了一下。

他是杜哈梅尔的第一个教练,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是他将她领入了花样滑冰的世界。

在她看到那些优美的旋转和跳跃,看到脚下激起的冰花,看到曲子中的厚重或灵动竟可通过这样的方式表现出来时,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样的笑容。

她也想要变得和那些人一样,想要让这块冰面成为她的东西。

然后她的技术飞速提升,到教练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她的时候,就将她送到了底斯律的花滑中心,赫尔南德斯的手中。

他隔着电视屏幕已经看过了她的无数种笑容,得意的,无聊的,调侃的,逞强的,却再也没有见过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无限的兴奋和希望的笑。

如此隔了许多年之后,他又在其他选手的脸上重新看到了这样的笑,让他一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立于世界的巅峰的杜哈梅尔,还是否能有什么东西,让她也露出这样的笑容。

最后两站的分站赛也很快结束了,紧接着便是决赛的日子。

决赛的女单环节,德国小将尼科尔紧紧咬住金可儿,以一个后内点冰四周跳将技术分数大大拉高,最终获得了银牌的好成绩,这对一个刚刚出道的新人来说,可以说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但赛后,尼科尔高傲地再次对金可儿下了战书——下一年,她必定会得到这块金牌。

又在这之外,另外一件更具爆点的事发生了。在两站分站赛中,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自由滑节目的难度都没有很高——没有很高的意思是说,没有达到他们个人的巅峰。但是,在决赛上,他们只是一出场,许浩洋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们没有像过去那样张扬地绕场几周向观众致意,而是径直滑入了冰场中心。

然后,埃里克扬起头,挑衅地微笑了一下。

音乐响起,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直接高高跃起。

这不是过去他们见过的那套动作了。

这两个人毫无预兆地改变了跳跃构成,这使整套节目的难度都大幅上升。并且,那些韩露和许浩洋只在练习中滑过,始终未在正式比赛中尝试过的动作在他们脚下仿佛不费吹灰之力,这令坐在电视机前的许浩洋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嵌入到掌心中去。

如果说,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这两个人单人能够取得的个人成绩是10分,那么两个人组合在一起,成绩便可以说又翻了一个倍数。所谓的1+1大于2,便是说的他们。

也是双人滑这个项目最终想要呈现出的理想状态。

其中,他们做的螺旋线是难度最高的前外螺旋线,在现役运动员中只有杜哈梅尔完成过。在2010年的奥运赛季,GOE加分规则明确提出了男女伴均要符合低重心,并且要求女伴提刀。这条规定下来之后,就没有一对位于一线的双人组合再在正式比赛上尝试过前外螺旋线。

贴地螺旋——

过去练习的时候,子君、江心都曾经尝试过这个动作,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的确做不到,子君表示,要是达到这个动作的标准的话,那人差不多就已经躺在冰上了。前内螺旋线是在碗底上转,前外就是在碗沿上转,难度太大了。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更改跳跃构成,这让包括裁判和教练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惊,这看起来像是一种挑衅,一种示威。而且,他们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个人的极限在哪里,他们还有多少东西没有展示出来?他们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在电视机前观看决赛的训练中心的所有人,都在一时之间因为这场突兀又震撼的表演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太强了……”子君默默地说了一句,“这是疯了吧。”

“说啥呢说啥呢你!”张磊叫起来,“长别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呢!这算什么!给她干趴下!”

“一想到四大洲我们又要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我就……”子君埋下了头。“要不我们还是别看她们,还是回去看看莉莉的录像吧……至少我们先干掉这个发福的莉莉……俗话说得好是不是,趁你病,要你命……”

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张磊想。

在这一次大奖赛结束后,紧跟着就是1月的欧锦赛,然后是2月的四大洲锦标赛,这一年没有冬奥会,所以接下来便就是在3月举行的世锦赛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们必须紧锣密鼓地回到日常训练当中去。

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坐在了等分区,分数现在还没有出来,但解说员已经是要对着麦克风咆哮起来了。

这个时候,韩露站了起来。

在方才的震撼退去之后,她心中的危机感又不可遏制地浮了出来。

“不看了吗?”子君问。

“嗯。”韩露点头,“知道多少分也没什么意义。”

“我也先走了。”许浩洋也站了起来。“我去练一会儿。”

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子君摇了摇头。

“……他们是真的想赢。”她说。

韩露从这个房间出来后,并没有去冰场,而是径直去了艾米的办公室。艾米作为艺术指导,还会有其他学习交流等等工作,并不是每天都会在中心。她是去碰了个运气,而运气够好,她看到艾米正夹着笔记本电脑,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返回办公室。

“艾米老师。”韩露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艾米回过头来。

“……关于艺术表现力的问题,”韩露说,“我想要咨询一下。”

49 没有什么不能放弃

在离开北京的训练中心后,江心没有做更多的犹豫和停留,直接就搭上了前往加拿大多伦多的飞机。

穆勒在对她抛出橄榄枝之后,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思考。因为这里涉及的不仅仅是队员转俱乐部的问题,在所有的大赛上,选手都是代表国家出战的,所以,如果江心确实决定从过去的队友那里独立出来,彻底不受过去的教练管制的话,她还必须要做一件事,就是归化。

放弃自己的国籍,代表其他国家比赛。

比起过去,现在观众对于运动员归化的认可度虽然已经高了很多,但也还是有很多不接受这个说法的人存在。他们认为,一个人既然连自己的国籍都可以舍弃,他们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

他们说的不错——她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

她手握机票,坐在候机室笑了一下。

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她没有什么不能放弃。

就在陆柏霖的记者会结束后,她看着迅速在整个网络扩散开的自己的黑帖,看着那些瞬间刷爆的微博评论,以及紧随而来的粉黑大战。却一时全然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愤怒、惊讶、失望、伤心……

这些情绪或者都存在,但是,却都又像是一些浮在空中的,关进透明盒子里的模糊的情绪,和真实的她存在着距离。

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完了,具体怎么完的,则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丑闻曝出,代表着她和广告商的合约也至此终结,之后还可能会面临着代言提前终止,广告提前撤下,或者还会涉及到高额赔偿金的问题。她不知道,但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张酒店照片的流出,自也是让陆柏霖一方焦头烂额。运动员不比娱乐明星,他们往往代表着更加正面健康的形象,所以这件事便是更加棘手。他的公关部花了大把力气去安抚企业的老总们,终于把这件事好歹勉强平息下来。

陆柏霖坐在办公室里放下电话,他的秘书敲了敲门,称江心就在门外,她要见他。

“让她进来。”陆柏霖揉了揉太阳穴。

这一天应该是训练的日子,但江心身上穿着色彩明丽的便服,化了妆,只背了一个小包,看起来并不像是从花滑中心来,也不像过后会往中心去。她站在陆柏霖面前,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对不起啊。”陆柏霖笑了笑,先开了口。“我应该之前几天就先联系你的……不过你也知道,人确实是忙,走不开。”

“没关系。”江心说,“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坐吧。”

江心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这件事,我们双方都有责任。”陆柏霖说,“我这边也是没有想到。你的名誉和风评,我也为你尽力在挽回了。”

他指的是在网上的那些“江心被花滑队迫害”的帖子,这些说法几个月前就在网上有萌芽,现在是又重新刷起了一波,这便是明星经纪公司的公关部的大作。江心知道是知道的,但她又觉得,这件事他们做与不做,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如果你打算转入其他俱乐部的话,”陆柏霖继续说,“现在是一个不差的时机。做一个直播,对粉丝说明事实。然后……”

更加具体的东西,他留给江心自己去想。

江心心里很清楚,陆柏霖对她提出这个建议——或者从他在记者会上干脆地承认他们的关系的时候,其实就是代表,她对他来说已经是没有一点利用价值的了。

他在这个时候建议她转俱乐部,放弃国籍,让公关部制造和大众认知反方向的舆论,其实可以算是出于人情。

毕竟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是陆柏霖一向的行事作风。公司合同是一回事,而他私人又是一回事。他一方面严谨,一方面又表现出人情。

江心就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这个时候更加觉得,面前这个人让她非常恶心。

一直以来,她最受不了的,便是其他人对她的忽视。她曾经想要成为最好的运动员,想要赢得全场起立鼓掌的荣耀,或者想要成为最棒的体育明星,让所有人都为她的美貌和魅力所折服。所以,陆柏霖面对她所表现出的公式化的态度,仅仅只把她当作一样商品的态度——让她在清楚事情或者本该如此的同时又大为恼火。

她也很讨厌自己这一点,这种糟糕的矛盾心理。

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自己能够更加果决一些,把自己的喜好,想法,尊严,乃至道德,全体抛掷掉。为了赢,为了胜利,为了成为核心,为了把曾经看不起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她应该暂时舍弃自我。

她离开陆柏霖的办公室,再度同穆勒那边沟通的时候,她对穆勒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这个要求提得其实是有些幼稚的,但在强烈的愤怒和不甘之下,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告诉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对穆勒说,她要做核心。

穆勒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拒绝和嘲弄她,但他却答应了。

“没有任何问题。”他干脆地说,“我向你保证。”

对江心来说,多伦多并不是一个太陌生的地方。穆勒俱乐部里的人到机场来接她,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把和国内训练中心的所有交接工作都处理妥当了。

“辛苦了。”他对江心说,同时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走吧。”江心只是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厌烦了像过去那样对不熟悉的人假装善良可爱来博取他们的好感了。

她坐在车的后排,看着迅速从身边擦过的街景,心中仍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波动。多伦多也好,北京也好,她每天面对的,毕竟都只是那一片别无分别的冰场而已。

到俱乐部的第一天,江心便见到了创始人同兼总教练的穆勒。他退下来之后,看起来与过去担任选手的时候不太一样,敛起了一些锋芒,又多出了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她也并不太关心。

“累吗?”穆勒问。

“没事。”

“那,参观一下?”

俱乐部里的人并不多,有几个是她过去只看了个脸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人。穆勒没有让他们互相打招呼,毕竟之后的时间还很多。

“之前的事我都听说了。”穆勒平常地说。

江心的心脏提了一下。

“没关系。”他宽慰她,“事情没有多糟糕。我们做运动员的,还是用成绩说话。只要成绩过人,在世界上拿下排名,就没有人能对你说出什么话来。”

事情没有多糟糕。

穆勒的语气不完全像是在单纯地安慰她,而像是他这么确信,这件事确实没有什么非常大不了的。

“世界排名。”江心自言自语了一句。

“对,世界排名。”穆勒说。

“您有您的……”江心斟酌了一下用词,“计划。”

“那当然。”穆勒微笑。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冰场内,冰场中心已经有几个年纪一眼看去便很小的运动员在练习着,她不认识。“我有我的计划。但是,”他看着她,“我可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教练。”

“当然。”江心回答,“……我有准备。”

穆勒靠在墙壁上,眼睛看着在冰场上反复练习跳跃的少年队的队员们。

距他上一次在比赛时见到江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前,她的身上还有一些天真和稚拙的地方,但是如今,这些东西都已经悉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果断和漠然。

这是他非常欣赏的地方,他认为,他需要这种品质,或者说这种气质。

他没有对江心撒谎,他的确是有他的一个计划,他想要固定她的风格——诚然花滑选手理应可以驾驭各种各样的曲子,但是,若有一个确切的风格定位,或者也是一个吸引眼球的好方法。

他希望把她打造成为一个妖媚冰冷的女王,让她与他的搭档并非像绝大多数爱情曲目里一样相恋,他希望他们可以呈现出一种更加疯狂的,复杂的,相互憎恶的关系。

她看不起他们,憎恨他们,想要摆脱却又无法摆脱他们。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非常迷恋的一个主题,在现役的选手中,包括巅峰的那两个加拿大人在内,都还没有人可以表现这样的主题。

它危险,但它也是机会。

这个时候,姜至俊也从外面走入了冰场。他没有和穆勒打招呼,甚至看起来并没有看到他就在这里,而是径直地走入冰场,马上便要准备开始练习了。

穆勒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就是这样的。”他先对江心说,然后敲了敲栏杆。

冰场里的所有人都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他摆了摆手,又指了一下姜至俊。

姜至俊滑了过来,他的表情是那种看不出情绪起伏的冷淡,这会和许浩洋有一点相似。江心想,不过,许浩洋更多的是寡言,而姜至俊,则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认识一下吧。”穆勒平常地说,“姜至俊,江心。以后,就是你们搭档了。从下个赛季开始……不,从这个赛季之后的商演开始。”

50 真正的集体

为了接下来的四大洲和世锦赛,韩露和许浩洋加大了练习的强度,把原先刘伯飞规定的睡眠时间缩减了一个小时,以更加细腻地打磨他们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节目。刘伯飞起初坚决反对,但在许浩洋毫不打算退让的坚持,和在世锦赛结束后便回归规定作息的承诺之下,他让步了。

他看着许浩洋,竟然一下恍然觉得看到了少年时的他。

像一只小兽,带着原始的野性和孤决的欲望,与不容置否的信念对他说:我要得到这个。

在世锦赛上,和之前的大奖赛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放弃了那几个较高难度的跳跃——因为跳跃一旦出现失误,扣掉的分数要远比加的更多,而是将侧重点放在了表现力上。这也是这两个余月来,在艾米的指导……大概还有张磊和子君的捣乱之下,他们尝试着完成了一套追求每个动作的精准演绎的节目。这套表演让他们在世锦赛上夺得了第六名的成绩。

在从等分区返回准备区的时候,他们同杜哈梅尔和埃里克擦身而过,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埃里克看着这两个人努力保持着高傲与冷静的背影,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在这个赛季,埃里克分明是看到了许浩洋的世界的雏形,那一首不属于电影,甚至不属于作者的堂吉诃德,唯有许浩洋可以呈现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堂吉诃德。

因为他的人格有一些裂缝,这种裂缝反而构成了他的风格。

只是他本人还尚未察觉到这一点。

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都结束后,将有一个颇具规模的慈善表演在日本名古屋召开。这是由日本一位颇具声名的现役男单选手主办,邀请了世界一二线的花滑选手们共赴名古屋,这也就是说,这说不定是近十年来,在各大主要赛事之外,冰迷们最能一饱眼福的一次机会。

这次商演,韩露和许浩洋,张磊和子君都受到了邀请,这对他们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且,除了这件事之外,训练中心还会再另外迎来一个好消息:王柳终于结束了在莫斯科的学习,归队之后,她仍旧和她的旧搭档陈廷源组合,在这几个月里,正式为她成年后的第一场比赛做准备。

为了庆祝王柳的回归,队内几个和她关系很好的年轻队员每天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在“开一个欢迎PARTY”“买一个巨大巨大的蛋糕带到冰场”“在冰场铺满气球”等等提案毫不留情地被在一旁监督的孙教练果断否定了之后,就不得不还是选择了最俗最原始最普通的那个庆祝方式……即在食堂里吃一顿。

“允许你们买个蛋糕。”孙教练看着一帮孩子们失望的脸,大发慈悲开了个特例。“但是不准搞到食堂地上。”

到了王柳正式回国的那一天,令众人没能想到的是,她甚至都没有先把行李放回宿舍,也没来得及整理一下自己长途飞机的疲惫,便就直接去了冰场。

她出现在冰场上的时候,第一个看到她的队员直接发出了超高分贝的惊呼,之后几个人扑了上去,一下子把她围在了中间。

他们的拥抱和尖叫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才平息下来,当冰场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得把视线投向了自最初便就站在冰场边缘的陈廷源。

陈廷源沉默着,既不上前拥抱久别的搭档,甚至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就默默地看着王柳笑着朝他的方向走过来,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差不多一臂远时,他终于是再憋不住,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他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像在外面受过大委屈终于回到家的小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最后要王柳也蹲下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哄了好一会儿才算一点点收住。

韩露早就停了练习,有点懵地看着这两个人。

“……怎么回事?”她问许浩洋。“怎么了?”

许浩洋摇摇头。“别问了,说来话长。”

“你听不?”张磊跳过来,“我给你讲啊。”

“不听,滚。”许浩洋简练地说。

“哎你这个人,我说许浩洋你这小王八蛋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学坏了啊你知道不?”张磊脸上的表情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变换,最终落在一个“这世界乱了这人不能行了”的表情上。

“有你什么事儿啊?”许浩洋挥手,“有你什么事你就跑过来。”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张磊作势要撸袖子打架,“你这个人是要疯,学会怼人了你?我告诉你,现在这整片冰场,就只许韩露姐怼我!来韩露姐,你骂我。”

“滚。”

“听见没有?”许浩洋眯着笑眼看着他,“你女神让你滚。”

王柳的欢迎会就在这一天晚上,为了让大家玩得更自由,教练组只是待了二十分钟左右,敬了两杯果粒橙便就离开了食堂。一群年轻人围了一桌,王柳坐在正中。韩露并不是特别习惯这种场合,要是放在过去,她顶多是待个十分钟就要起身走人了。不过这次,她左边坐着许浩洋,右边坐着子君,整桌的气氛热烈和谐非凡,并没有给她抽身离开的空档。

似乎,她也并不愿破坏这个气氛。

王柳比陈廷源还小两岁,今年才刚满十八岁。她个子只有一米五出头,圆脸齐刘海,一双眼睛里写着倔强、热切和永不因为什么而熄灭的希望。

“去年过年的时候可好玩啦,”王柳和队友们说着话,她声音脆生生的。“因为我没办法回国嘛,就给我妈写了封信寄过去来着,然后我妈大早晨就给我发了特别特别长的微信,我起床后又跟我爸视频,我爸说‘多好呀,我们为国家培养人才啦’,真的啊,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她说得眉飞色舞,神色里全然一点都没有一个人在国外漂泊的不安和抱怨。其他人就笑着听她说,但内心多少是有些五味杂陈之感。

一个人出国两年,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王柳当然不会不知道。

但是,在这样的逆境之中,在不断的忽视、嘲讽和否定里,她能够长成现在的样子,是一件非常难得,甚至可以称是了不起的事。

“我觉得俄罗斯人他们跟我们处理跳跃的方式好像不太一样,我学了一下但好像不太能抓住窍门……明天去问问教练吧?”

“好,好啊。”

“而且我还觉得啊……”

王柳用塑料小叉子敲着盘子,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整张桌前是有应和的,有沉默的,但却极难得的没有了那种各自都在压抑着什么的僵硬气氛。子君恍然觉得,这或者是很多年来——她唯一在面对着众多队友时完全放松下来的一次。

待快到食堂关闭的时间,大家也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王柳这时轻轻拉了一下子君,小声问:“子君姐……今天江心姐是不是不在?”

子君的面色沉了一下,她抬眼看向陈廷源。

“你没和她说吗?”子君问。

陈廷源摇了摇头。

这近两年来,他不仅没有告诉王柳关于江心离队的事,甚至关于自己的一切,他也什么都没有和她说过。

不知道要怎么说。

“江心已经离队了。”子君回答,“就不久前的事。好像只和教练打过了招呼,在她准备走的那几天,谁都没见过她。”她看了一眼许浩洋。

许浩洋默默地点了点头。

“反正,”子君对王柳说,“也是发生了不少事,等之后再慢慢说吧。”

然而,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是,其实就在江心离队之前,许浩洋曾经和她见过一面。

也并不是刻意要见,只是在江心从王西明的办公室出来后,许浩洋恰好从那个地方路过。于是两个人便四目相对,避无可避。

原本,在整个训练中心,江心其实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许浩洋,他身上有着她太多她想要舍弃的,觉得荒谬无比的过去了。在面对着他的时候,那些她不喜欢的东西都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

但是,此时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走廊中,许浩洋并无一点犹疑与退缩地直视着她,这种神情令她难以遏制地焦躁起来。

这是她过去没有看到过的他的表情。

这种突然撞上心头的愤怒和焦躁,让她开口将这个原本不打算主动对任何人说的决定告诉了他。

“我要走了。”她说。

“转会?”许浩洋问。

江心没有回答,只以目光默认了这个事实。

“去哪儿?”

“穆勒,”她说,“他的俱乐部。”

“原来如此。”许浩洋说。

“我会……”江心看着他,“加入韩国籍。”

“是吗。”许浩洋点了点头。

“你……”江心看着他,她原本想问他是否便就没有什么话想要问她了,但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这太矫情了,她不想再这样。

“什么?”许浩洋问。

“……你加油吧。”江心最后这么说。

在最初和他拆对的时候,她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只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和那个时候又不同了。

51 打开你自己

在名古屋召开的那场为期3天的慈善表演是在五月,又是一个樱花才落不久的时节。不过,因是慈善表演,教练也并不随队,因此随同他们两对双人组合和两个男单队员一同赴名古屋的,就只有一些工作人员,以及一个刚从大学出来不久的年轻教练和赵之心这些人。

这种形式的商演,形式更偏重于娱乐项目,并且此次又不同于上次韩露大伤初愈后在底斯律首度亮相的压力,所以,一行人的气氛是看得出来的轻松。到了名古屋后,张磊拉着许浩洋去狂扫手办和扭蛋,子君则是拖着韩露扫荡药妆店,什么护手霜、面膜、眉笔、化妆棉……简直是有种要扫够一大家子的几年份用量才肯罢休的态势。

他们这么放松,也是因为隔天没有表演,白天大家休息或者自由活动,晚上便是众所期待的晚宴环节。

看演出的规模便清楚,这一次晚宴的规模也要比之前隆重不少。因为有不少娱乐明星参与的缘故,也来了一些当地的媒体记者。摄像头长枪短炮里架起来,有人熟视无睹,有的人还是不太习惯。

韩露一向是事不关己,除非记者把话筒怼到她脸上,否则她便就坐在位子上该吃吃该喝喝,她旁边的搭档也是一个样,抱着一盘吃的不松手,等张磊在场内绕了一圈回来,看见这俩人跟两尊佛一样坐在原地不动,顿时哭笑不得。

“我要不给你们俩来个炕,再来个春晚看看?”

他问。

“好啊。”许浩洋点头。

韩露也点头默认。

“不是,还行不行啊大哥大姐,咱们能不能活泼一点?”

“你没事儿吧,你不是去找杜哈梅尔搭讪了么,搭讪失败别气馁越战越勇啊,回来弄我们干啥。”

“啧啧啧。”张磊咂嘴感叹,“行啊你,这就我们我们的了。”

“再等一会,金可儿要上台表演小提琴。你不是之前一直想跟她搭讪么,一会儿给你这个机会。”韩露说。

“真的啊?”张磊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她会小提琴?她现在在哪呢?”

“在那呢。”韩露往左边一指,“二姐夫旁边。”

“我靠。”张磊靠了一声,“这二姐夫见着妹子是不是没够啊,我打刚才找我们杜哈梅尔小姐姐找不着,就看见他搁那儿泡人家,现在他又搁这泡我们金可儿小姐姐……”

现在,他们这帮人给人家外国选手起外号起得行云流水且底气十足,这个二姐夫是保加利亚选手,全名叫杰克彼得洛夫斯托扬诺夫,因为人家名字里有一个杰两个夫,就顺理成章地叫了人家二姐夫。上到教练下到队员,都这么叫。

唯独几个没被起外号的对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是,能被韩露记住全名且被她以全名相称的杜哈梅尔,绝对是她的仇人。

他们三人这么坐了一段时间,等二姐夫把话说完,看到果然是有工作人员给金可儿送上了小提琴。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长裙,和小提琴一起轻巧优雅登了场。

她的演奏就和她之前的表演一样,风平浪静又优雅婉转,仿佛飘着英式午后红茶的香气。有一些人为她的演奏所吸引了,纷纷停止聊天去寻找音乐的源头。在看到演奏者是金可儿时,自是由衷地给予了掌声和赞赏。而金可儿正准备在掌声中走下舞台的时候,却有一位举止优雅的法国籍歌手站了出来,微笑着举手示意自己想要发言。

这次表演人员的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他会作为特邀嘉宾在第三天的表演上献唱。

“您这首曲子,是Regina Carter的吧?”他礼貌地问,“刚好我也很喜欢爵士,如果有幸的话,我想邀请您同奏一曲。”

“您知道?”金可儿惊喜地问。

“略通一二而已。”他说,“刚好,这里还有一架钢琴,我们不妨来一曲合奏。”

他们知音难觅,而台下的张磊是懵了圈。

“Re,re,re啥玩意?”他问。

“Regina Carter。”许浩洋说,“是个小提琴家。刚才金可儿演奏的就是她的曲子。”

“……”张磊面色复杂,“这你都知道?”

“知道一点。”

“……那这人现在弹的是个啥?”

“这是……”许浩洋听了一下,很快得出了答案。“他现在弹的是舒伯特的D大调第十七钢琴奏鸣曲,也是D850。这首曲子之前有不少出名的钢琴家都演奏过,他现在弹的风格我觉得有点接近于肯普夫的,他的风格说起来也和今天金可儿的表演风格有点像,就是那种风平浪静一气呵成的……”

在感到张磊复杂而惊诧而不敢置信的视线时,许浩洋主动闭了嘴。

“反正……”他有点尴尬,“就是D850。”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等会儿。”张磊一叠声地说,“你可以的啊你,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古典乐?”

“不是上过课吗。”

“你寒碜我是不是?”张磊推他一把,“我也上过课,但练习练得都累死了上那课光剩睡觉了……我现在还记得的就仨名字:贝多芬、舒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许浩洋无语地订正。

“柴司机啊?那曼妥思司机是干啥的?”

“写《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韩露在旁边说了一句。

“……哦。”

“舒伯特的曲子,相对贝多芬和莫扎特而言包容性更强一点,就是能够允许各种各样不同的诠释。但是贝多芬的话,无论你怎么弹,就好像总是有个贝多芬的影子屹立在那里。就好像现在新人选曲的话,也不太会选择被前辈演绎得很完美的曲子。”

许浩洋这么解释。

“你也会弹吗?”韩露问。

“会一点。”

“那你坐着干嘛?”张磊推他,“你也上啊,上上上上上上上啊。”

“上什么上。”许浩洋说,“上炕吧。”

“许浩洋先生,你一个左知古典文学右晓古典音乐,脸还很好的人请注意一下你自己的发言。上什么炕?那叫也应该叫上chua……”

张磊话没说完觉得不对,自己住了口。

这个时候,歌手的钢琴独奏也停了下来,他与金可儿正在商议着什么,两个人调试了一下乐器,接着,乐声重新响起,钢琴与小提琴的乐声相当完美地融合于一体,记者的摄像机自是没有错过这一幕。在金可儿与歌手浅浅拥抱后退场时,钢琴空了下来,张磊是直接把许浩洋拖上了台。

“中国队的。”张磊啪啪地拍着许浩洋的肩,对还站在原处的歌手说。“我们,中国人。We,CHINESE。他,He,XU HAOYANG。嗯……就是那个,Big Big Water,and XU……You Know?”

歌手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他说,“XU HAOYANG。”

“刚刚听了你的D850。”许浩洋说,“我觉得很棒。不过,我想换一种诠释方式。”

“噢。”歌手说,“那当然好。”

许浩洋在琴凳上坐下来,双手放在了琴键上。坦白来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触到钢琴了。所以,在手指接触到琴键的一刹那,那种温凉的触感,令他觉得心头一颤。

这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东西。

他的手指落下去,一个音符清亮地流淌出来。

虽然对音乐并不是非常了解,但是坐在下面的韩露,也能够感受到同样的乐曲被两个不同的人诠释出的不同之处。相较刚刚的歌手而言,许浩洋的风格要更为准确利落,少了一些缱绻的味道,却又不失舒伯特自身风格中最重要的暧昧。她不自觉地在铺天盖地降下的轻柔的乐声中屏住了呼吸。

一曲终了,许浩洋赢得了满场的掌声。这时,歌手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一时难收,他询问许浩洋知不知道鲁宾斯坦,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竟又继续邀他演奏新的曲目。

这首曲子是韩露没有听过的,它听起来随心所欲,有如在遍是垂柳的河岸边轻快地散步。随着曲子的情绪推进,许浩洋完全进入了状态,他的手轻盈地在琴键上舞动,灯光打下来落在他的头顶,宛若一片鲜烈的日光落在海面上。

原来这个人,在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东西当中时是这个样子的。

韩露想。

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仿佛能够驾驭一切。

“对乐曲的理解,有时我们不得不说,那是一种天赋。但是,通过后期训练的话,也并不是不可以形成较有深度的理解力。”

这是在大奖赛结束后,韩露去办公室找艾米,艾米对她说的话。

她不太习惯向人请教什么东西,甚至于不太擅长表明自己的想法。因为一直都有刘伯飞在身边,他能够在她什么都不说的情况下便很快读懂她需要什么——她已经习惯了,没有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了不起的事。不过现在,她逐渐意识到,有很多事必须要自己先开口。

“您说的后期训练……”她重复,“大概是指什么样的训练?我也让……队友帮我推荐了一些电影,现在晚上也在听电影原声带。”

“不。”艾米摇了摇手指,“这些都是辅助的。有一个很重要的事,你必须先掌握。”

“什么?”

“你必须打开你自己。”艾米看着韩露,“你过去的……还有现在双人阶段的所有比赛我都看了,你在乐曲表现力上最大的问题,其实并不是你没有完整地理解这个音乐,而在于你没有打开你自己。你明白吗?”

韩露坐在椅子上,握住了拳头。

“也就是说,你所有的情感都是在模仿。你在遇到一首乐曲的时候,你不是在用心去感受它,你只是在寻找一个标准答案。你会想,这首乐曲‘应该’对应着什么样的情感,然后你去模拟这种情感。它并不是你心底的东西。”

“然后,”艾米接着说,“过去在为你选曲的时候,刘伯飞都会特别提醒,选择那种适合你的个人风格的……也就是那种能够让你轻易模仿的曲子。你可能在那种长时间的模仿里就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就是你的东西了,但,不是的。”

“第一次国内大奖赛的时候,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你可能理解了堂吉诃德的心,然而你没有把它变成你的心。”

艾米隔着办公桌,隔空点了一下韩露的胸口。

“你想一想我说的。”

“变成我的心……”韩露再次重复。

“当然了,你过去的成绩很好。你甚至根本不用去特别的理解音乐,就能通过技术分拿到这么高的分数。不过,你的目的如果不是拿到金牌,而是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花滑选手的话,你还不够。”

韩露没有说话。这句话她很耳熟,过去,那个永远在艺术表现分上卡她的分数的裁判黛西曾经在一个体育评论节目上说过,韩露虽然取得了作为运动员而言极高的荣誉,但是作为一个花滑选手而言,她并不够格。

“我认为,”黛西对着镜头严肃地说,“韩露选手的目标只不过是取得一个比赛的冠军,然而这件事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你是在和其他人比赛。她现在是在让其他人的水平决定她的价值,而不是她自己决定她自己的价值。”

在当时,她觉得黛西所说的话纯粹是无稽之谈,什么其他人,什么自己,什么价值?胜利就是价值,谁能够否定胜利的价值?但是,在事情过去很多年后,她坐在艾米的办公室里,却突然想起黛西说的这句话。

让其他人的水平,决定自己的价值。

胜利并不代表客观的水准。

黛西是这么说的。

它仅仅表明,在很短的一个时间范围之内,你做得比其他人做得要好,就仅此而已。

这个观念被当时的主持人笑着指出过于苛刻,而黛西自己,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她对谁赢得了最后的冠军没有兴趣,她要的是一个可以称为接近完美的花滑选手。

“……我应该怎么做?”韩露这么问艾米。

“把你的心打开。”艾米说,“去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然后去告诉其他人,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韩露沉默地思索着。

……除了胜利之外,除了大满贯之外。

想要什么?

52 生日危机

她从回忆当中醒转过来,看到许浩洋已经结束了他的演奏,正在与歌手握手拥抱。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用与平时无二的表情和其他人一起为自己的搭档鼓着掌。许浩洋从台上回到桌前,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发亮的薄汗。

这段久违的钢琴演奏明显让他很兴奋,在坐下很长时间后,他的呼吸都还很快,眼睛一直是亮闪闪的。

不止是韩露,即使是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张磊,也很难看到许浩洋这么兴奋的样子。

穿着一袭白裙的金可儿走了过来,她在由衷地称赞了许浩洋的钢琴后,笑着把目光转向了韩露。

她们两个人过去在场上一直是剑拔弩张的对手,到了场下,因为韩露并没有什么要和人搞好关系的想法和意识,赛后聚会她也是得躲就躲,导致二人就没有太多的交集。

所以,在她穿着她并不习惯的礼服面对同样穿着礼服的金可儿时,她的内心是有些别扭。

金可儿是个很温柔的人,过去遇到记者刁难经常话都说不清楚,现在长大了好了不少,也学会了像其他选手一样隔着空气给对手放狠话施压,不过看得出来还是有些怯怯的样子。要不之前韩露说她是韩剧女主,确实也是十分传神。

“很期待你们明天的表演。”金可儿说。

这也是很神奇的,在他人听来明显是社交辞令的一句话,被金可儿说出来,却好像能让人听出十成十的真诚。

“你也是。”韩露说。

然后,韩露就用这三个字把一段本可以打开的话题生生扭回了“过去的对手,台下的social”这个层面。

空气一时有些僵硬尴尬,就在这个时候,晚宴的工作人员悄悄走过来,向旁边的张磊确认了什么后离开,接着,另外两个工作人员推出了一个相当招摇的蛋糕。

“祝您生日快乐。”工作人员对韩露说。

“……”

“咦?生日。”金可儿好奇地抛出一个问号。“咦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明天。”

韩露很勉强地回答。

“啊,是这样啊!”金可儿拍手,“生日快乐!”

“我靠我靠我靠,”张磊挤过来,“谁送的?谁这么有心啊?哎呀韩露姐这种事你得早跟我们说……你看我们这匆匆忙忙的你要是说了我们还能给你买个礼物……”

这时,不止是他们几个,晚宴中的其他人也自是被这个蛋糕吸引而来,包括扛着相机和摄像机的记者们。

韩露并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场面,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在冰场之外的地方当焦点,要是放在几年前她心高气傲脾气暴的时候,可能就当场甩脸走人了。但她现在性格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些,也明白不能在好好的晚宴上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便就什么都没说地——可能还勾着一个微笑——这样站在那里。

对众人献上的生日祝福,她也微微鞠躬致谢。

“谁送的啊?”张磊继续问着,同时推了一下许浩洋。“你送的?”

“……不是我。”

许浩洋看着这么浮夸的蛋糕,内心也是有些惊讶。韩露的生日他是知道的,他偷偷地从机票上看到,然后便记在了心里。这个日子越近,他便越是觉得自己大概不能装不知道。具体出于什么,他却没办法很好地言说出来。

这个时候,韩露看到了蛋糕旁边附带着的卡片,她拿了卡片打开,看到手写的祝福语下面的落款写着这么十个字:明星经纪公司全体人员。

陆柏霖。

她的面色立刻沉下来。

陆柏霖。

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头顶的灯光突然熄了一半,整个场馆顿时暗下来,正在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身着一身白色西装的陆柏霖就这么现身在了晚宴的现场。他径直走向韩露,脸上带着和过去无二的温和笑容。

他对工作人员抬手示意了一下,工作人员心领神会,马上就开始往蛋糕上插起蜡烛。

对陆柏霖而言——或者说对世间的绝大多数领域而言,从来不存在钱解决不了的事。别说在慈善晚宴上熄一半灯给曾经的花滑单人女皇庆祝生日,就算是让名古屋市长亲口说出这几个字,他只要想,就也有本事能做得到。

但是,韩露在几分钟的沉默过后,毫不留情地抬手把工作人员手中的蜡烛和打火机打掉在地上。声音不大,也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什么意思?”她盯着陆柏霖问。

“你说什么?当然没有什么意思。”陆柏霖仍旧好整以暇地笑着,“明天是你的生日,又恰逢这一次演出,我想……为了欢迎你回归冰场,为你庆祝一下,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韩露冷笑了一声。

这时,其他等待着蜡烛被点亮,全场唱生日歌的人也察觉到了这边的气氛不对,而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韩露当然知道她此时正被很多人盯着,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自她在两年前的冬奥会上受伤以来,陆柏霖到医院探望——暂且称是探望——探望过一次之后,便在她面前直接消失了踪影。然后,他在记者会上说出了“可能会追究她的法律责任”的名言,之后便像是极力要与她撇清干系那样,在所有的公开采访中都对她的话题避而不谈,就像是他已经充分了解她不会对此说什么一样。

是的,她咬着牙想,在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会说,即使她说了,也没有人愿意听。

但是现在,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示好?求和?

在这么大的场合把蛋糕举上来,又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压力,让她觉得她才刚刚复出,不愿意惹麻烦就只能配合他?

他当她是什么?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活该被他利用的棋子?

从过去便积淀起的挫败与愤怒在一瞬间冲上她的大脑。

“用不着。”她说,“带着你的蛋糕给我出去。”

“……”

“没听明白吗?”

“是,”陆柏霖举起双手赔笑,“之前一段时间,因为我的确很忙,没有太多精力去关心你。所以特意空出了这段时间,本想是给你一个惊喜,不过没想到……”

“接着编。”韩露看着他,余光同时看到扛着摄影机正怼着她脸拍的记者。“我给你翻译一下,你特意空出了时间,带着你的发言人,今天准备配合着照片和视频来写一出总裁关爱员工的佳话?我不是你员工,陆老板,解约了。因为我违背了合同条款,你,有权单方面,和我,解约。”

她越说声音越大,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打破了这个晚宴的气氛。在从前,这种她搞出来的失控的场面在演变成无法回头的局势之前,总会有人来为她圆场收尾。

但是今天没有这个人,所有人面对她突然的爆发,都沉默着未发一言。

糟糕了。

她明白,非常糟糕。

但却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她必须要说出口,她不想再一次面对这种太明显的利用却不得不配合,她已经受够了,这纯粹是对她的侮辱。

两年——两年过去了,又两年过去了。两年前她惶恐不安地接受着手术,两年后她三十岁了,这种对时间的惶恐一秒钟都没有消失过,岁月无情地提醒着她,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陆柏霖。”她盯着他,“认识你我他妈真是见了鬼了。你愿意留在这里你就在这儿待着吧。这玩意儿——你爱怎么拍就怎么拍,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她把这句话撂下,不顾站在旁边的队友、搭档和未结束的晚宴,径直向出口的方向大步走去。

“韩露姐!”子君叫了一声。

“……陆总,这……”张磊讪讪地挠了挠头。

“没关系。”陆柏霖仍旧微笑着,“误会而已。”

“韩露姐这是去哪儿了……一会儿她是不是还得代表中国队致辞来着?”

“她推了,是男单的那个哥们致辞。”张磊说,“但是也得找找去啊……”他推了许浩洋一把,“浩洋你赶紧的,赶紧去找找。”

“……我去啊?”许浩洋犹豫一下,“行不行啊?我感觉这种时候一般都……”

“哎呀你墨迹个蛋。”张磊骂他,“你刚才还跟韩露姐我们我们的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呢,哥跟你说了,女孩子这种时候都等着人追上去哄呢,你赶紧去。就靠你了,看好你。”

“……”

许浩洋还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也朝着出口的方向跑去。

韩露没有去太远的地方,许浩洋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电梯旁边的长椅上。她身上是一条黑色的礼服裙,打理过的头发披散下来,远远看去是非常美的,与心情,与处境,都不是那么相称的美。

许浩洋并不大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他素来不会安慰人,也不懂得在适当的场合说适当的话,但是这种时候,他却好像不得不过去。

他走过去,在韩露旁边坐下。韩露对他闯入她的私人领域这件事暂时看起来并没有非常排斥,这让他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陆总已经走了。”他说。

“哦。”

“不回去吗?”

“这么多人,少我一个不少。”

“也,也是……”

他就这么应了一声。应完之后,他差点想自己掐死自己。

也是什么也是!

也是是什么意思!

“你有事?”韩露问。

“张磊他们让我出来……”

韩露看他一眼:“那你挺听话的。”

“你生日……”他说,“我也知道。我昨天和张磊出去,然后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着,掏出了一个不大的方形礼物包装盒。“给你的生日礼物。”

韩露认识那个包装,蒂芙尼的,之前,她已经在陆柏霖那里收到过不少次这个牌子的东西了,什么项链戒指耳环钥匙链,陆柏霖光在赛后当着镜头就送了不少,美其名曰胜利的奖励。在这时间点上她又看见这该死的蒂芙尼蓝,顿时把一直就没压下去的火又激了起来。

“你也要给我个惊喜?”

她问。

“……什么?”

“你也想在晚宴的*把这玩意儿拿出来送给我,说是给我的惊喜是吗?”她问,“你们怎么就这么有本事,觉得我会喜欢这种东西?还是你们觉得所有女人都喜欢这东西?”

许浩洋被她突然的暴脾气弄得先是有点懵,之后也被勾起了火。

“给你送礼物还是我的错?”他反问。

“礼物,得送到对的地方。”韩露一字一顿地说,“送不到对的地方,就是你们自我感动,被自己的表现欲感动得要命,不考虑收到礼物的人的想法。”

“我表现什么了?”

“你没表现。”韩露说,“你还没来得及表现。”

许浩洋做出一个复杂无比的表情,翻了个白眼。

“我没来得及表现……?”

“我,不过生日。”韩露说,“我不喜欢过,没过过,不愿意过,不劳您费心。”

53 生日快乐

韩露的确不喜欢过生日,她不喜欢庆祝这种东西,更是非常讨厌人们借着所谓的庆祝,而把平时不敢说的话说出口,把平时不能原谅的事通通原谅这种思路。

而且,她也非常不喜欢其他人为了她而特意准备什么,这会让她非常不舒服。她不希望被人这么对待——她不认为任何人有必要这样对待另一个人。

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不能生活。

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借着关心和爱之由的利用,都令她感到不适和恶心。

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给他们处理这次糟糕的生日惊喜带来的坏心情,从韩露和许浩洋两个人各自回到酒店房间,到第二天的早餐时间,他们之间始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或者说沉重或者说尴尬的气氛。

直至换了衣服,走入冰场的准备区,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张磊和子君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问就更是不敢问。观看其他选手表演的时候,张磊试图开几个玩笑,也被两个人严肃的表情吓得吞了回去。

但是,该开始的却还是要开始。

冰场上,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恰好的季节,杜哈梅尔与埃里克选择的曲目是《花开》。这首曲子是他们为了冰演而特别准备的,为了配合曲子的唯美气氛,其中没有安排过多的高难度跳跃动作,而是用滑行和舞蹈串起了整首曲子。自然是顺利地赢得全场的掌声。

在单人滑上,金可儿也带来了她的新节目,查尔斯劳埃德的《The Water Is Wide》,这是一首极其婉转悠扬的曲子,她的协调度与表现力在这上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他们之外,引起欢呼的还有在五年前退役的一个男单老将的出场,他借助一种特殊的,在平时帮助运动员练习跳跃和落地的设备,完成了令人想象不到的七周跳。这种在平常正规的比赛中看不到的特技跳跃也是花滑商演的一大看点。然而,相对这些人的表演,韩露和许浩洋的表演,却是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不和谐。

在电梯口吵过那莫名其妙的一架之后,韩露始终都没有直视过许浩洋的眼睛,就连在表演时和他不得不接近,都令她感到尴尬而难受。双人滑这么一项非常考验搭档之间默契的运动,两个人一旦有一丝的不契合都能被人察觉到,便不要提这种贯穿始终的距离感了。

在观众眼里,大概这是他们组合时间太短,练习时间和备用曲目都不足够的原因,但在其他选手眼中,这种别扭的感觉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没想到LU是个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埃里克这么说着。

“嗯?什么什么?”刚刚结束了表演,此时正坐在搭档腿上,搂着他脖子的杜哈梅尔这么问。

“昨天啊,你不知道吗?”

“晚宴里面的事大概知道啦,LU的男朋友来给她过生日,反而惹她不开心了嘛。其实人家就说,这些男人根本搞不懂女孩子真正在想什么……”

“不不不,不是。”埃里克摇摇手指,“在LU出去之后,和YANG吵架了呢。”

“咦——”杜哈梅尔叫起来,“和YANG——”

“嘘——”埃里克赶紧让她噤声。

杜哈梅尔捂住嘴,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我当时不巧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埃里克说,同时他掏着运动外套的口袋,把那个蒂芙尼蓝的小盒子拿了出来。“我还捡到了这个……”

当埃里克把他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对杜哈梅尔复述了一遍之后,这位加拿大双人王者却是极度无可奈何地按住了太阳穴。

“啊呀呀……”杜哈梅尔无奈地感叹着,“你们这些人,一点儿都不懂女孩子的想法。YANG真的是脑子不太好,人家明明自我说服了那么久,还是要承认他就是脑子不太好……”

“但我觉得这件事明明就是LU不对……”

“连你都不懂!”杜哈梅尔戳了一下埃里克的脑门,“LU是女孩子!女孩子错了也是对的!”

埃里克和杜哈梅尔很快商讨了一个计划,就是在今天的整个表演结束后,他们两个一人去找韩露,另一人去找许浩洋,务必要把这个糟糕的误会解开——顺便把许浩洋就扔在垃圾桶边上的蒂芙尼还给他。

“可贵了。”埃里克心疼地摸摸小盒子,“所以他们说中国人就是有钱……说扔就扔的。”

在他们一行人返回酒店后,杜哈梅尔在电梯口拦住了和子君一起上来的韩露。韩露在子君面前,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正常样子,而子君也因为害怕某一句话戳到韩露的什么点,便也选择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电梯门打开,她们同时看到穿着便服站在门口的杜哈梅尔。

“诶嘿嘿。”杜哈梅尔晃了晃手里的棒棒糖,“这个给你。”

“……不要。”韩露说。

“草莓味的。”杜哈梅尔看了一眼包装,“这个是橙子味的。你喜欢哪个?”

“……哪个都不要。”

“噗噗——诱拐失败。”杜哈梅尔耸了耸肩,“杜哈梅尔特工实施计划B!强行带走!”

然后,完全是不由分说地,杜哈梅尔把韩露直接连推带拽地带到了她的房间里。她个子虽然不高,但力道非常大,韩露基本没有抵抗的余力——真的没有抵抗的余力——便就被她按在了床上。

“干什么?”

“没有啦,就是聊聊天,交流一下感情?”杜哈梅尔眨了眨眼睛。

“我很累了,不想聊天。”

“LU,你太冷淡了啦……这样一点都不可爱的说……”杜哈梅尔说着就要上手揉她的脸,被韩露靠边闪开了。

“……你明明能好好说话的吧?为什么非要这么说话?给我正常一点。”

“这就是人家正常的样子啦……”杜哈梅尔鼓着嘴,“人家正常的时候就是这样啦,很严肃的话不是很累嘛,人家很讨厌累的,也讨厌麻烦。”

“你想说什么?”

“人家就是想说,太严肃了会很累啦,而且也会让其他人不开心。可能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埃里克这个笨蛋有的时候非常固执的,自己脑子不好又非常固执,人家在编舞的时候可和他生了不少气,有的时候就干脆想把他挂在自由女神像上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埃里克就会很伤心,埃里克伤心的话,人家也会很不开心,所以有些话就不能够很严肃地说出来……”杜哈梅尔撕开一根棒棒糖的糖纸,把糖塞进嘴里,一侧腮帮鼓出一块糖的形状,看着韩露。“是不是?”

“你是自己编舞的?”

“……”,杜哈梅尔难得地狠狠呛了一口。

“……”韩露想说她明白她的意思,但就只是这样一句话,她好像也很难主动说出口。

她惯来不习惯承认错误,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可以表达愤怒和拒绝,可以把人远远推开,但却很难表达亲近的情感。

她非常不习惯。

“人家觉得啊,”杜哈梅尔又说,“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庆祝总是好的。就算是明知道有他意所在的庆祝,或者是笨拙的惹人生气的庆祝,不知道怎么传达是好的庆祝,都是庆祝。”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LU,”杜哈梅尔看着她,“你追求的,是百分之百纯粹的东西吧?百分之百纯粹的胜利,纯粹的强大,还有百分之百纯粹的感情。”

“……”

“说中了?”杜哈梅尔一笑。

“……我不知道。”

“我很羡慕啊。”杜哈梅尔说,“其实,人应该是这样才对吧?做纯粹的事,接受和付出纯粹的感情,就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遗憾。”

韩露不太明白她话语间的意思,这时,杜哈梅尔又再度拿起那支一开始没能送出去的棒棒糖,郑重其事地举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生日快乐,不许拒绝。”

同一时间,另一侧,埃里克则是拉着许浩洋,把当代男人的无原则无地位无尊严的三无体质,饱含着血泪对许浩洋痛诉了一番。

“YANG!”埃里克按着他的肩膀,“反正你给我听清楚了!女孩子,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永远不能让女孩子道歉,即使确实是她们错了,你也要从她们百分之九十九的错误当中寻找出你百分之一的错误向她们道歉。”

“哈……?”

“不明白?”埃里克大声说,“不明白的话就今天给我记住了。不要和女孩子吵架!不要让女孩子生气!不能把你自以为是的好和温柔强迫她们接受!听懂了没有!”

“我什么时候把我自以为是的好——”

“闭嘴!”埃里克强行捂住了许浩洋的嘴,“不敢相信,竟然还在反驳?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把我当成LU,我来帮助你选择给她的新的生日礼物!就今天!就现在!走!”

埃里克不由分说地拉着许浩洋就走。

“……去去去去哪儿啊?”

“animate。”埃里克眨眼一笑。

“我去过了……”

“我,没,去。”

54 蟑螂酒店

晚餐时间,子君左找右找不见了张磊,给他发微信才问出来,原来他们三人——他,许浩洋,埃里克又一次跑去了那家恰好离酒店不远的animate。

男人对小玩具的情怀,是她们永远都没法理解的一部分。

子君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吃饭时,正看到韩露也从房间里出来。子君对她招招手:“韩露姐!”

“嗯。”

“他们三个男的又去抓塑料小人了。”子君说,“我们两个去吃饭吧?”

酒店一楼的餐厅是自助餐,她们取了餐后还没坐下,子君收到了张磊发来的微信。

“韩露姐你看。”子君把手机里的照片给韩露看,“又一轮的见了宝可梦就走不动。”

照片上是张磊和许浩洋两个人,明显照片是埃里克给他们拍的。他们手里提了一大堆购物袋不说,张磊肩膀上扛着一个皮卡丘,许浩洋则是头上戴着一顶索罗亚的帽子。

“我的天。”韩露摇头,“他们不是已经扫荡过一次了吗。”

“这是要把整个animate搬回中心的节奏啊。”子君感叹着,又对着手机发微信语音:“你有病啊?给我发这干啥。”

张磊的回复很快就来了:“你才有病呢,快让韩露姐看看我们浩洋洋可不可爱。”

“……”

子君无语,重新把手机递回去。

“他说让你看看浩洋可不可爱。”

……????

韩露一脸问号地接过手机。照片上的许浩洋顶着个玩偶帽,脸上的表情介于笑与尴尬之间,但神色能看得出来是愉快的。

“……还行。”韩露勉强回答了这么一句。

子君把手机拿回来,继续语音说:“韩露姐说了,特别可爱,就让他这么回来。”

“我没……”

子君笑着摆手,说:“开玩笑呢。”

“……”

“其实,话说回来啊。”子君用餐叉玩着盘子里的一颗小番茄,“就是这段时间,我觉得浩洋变了不少。”

“……是吗。”

“嗯。”子君点头,“说实话,我觉得他以前挺讨厌的,就是升成年组之后吧,天天来训练也不怎么说话,臭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一样。不过张磊跟他关系不错,他总说浩洋不是那样的人。”

韩露看着她。

“他没怎么跟人好好相处过。以前一直都只和江心在一起,我觉得他可能之前被江心影响得挺大的。浩洋其实吧……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总让人对他误会,他看起来也不想挽回误会。”

“不过,现在不太一样了。会开玩笑了,也会笑了。”子君说,“有时也觉得挺神奇的,原来许浩洋是这样的人啊……有时候会这么想一下。”

“嗯。”韩露不知道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

子君的话才说了一半,就生生被餐厅门口传来的刺耳的尖叫声给打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们两个同时看向餐厅入口,就看到杜哈梅尔一边尖声大叫着一边冲向了餐厅。在这之前,她们才刚刚在走廊打过招呼。

韩露和子君都直接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杜哈梅尔看到她们就像是看到了亲人,一边拖着长音一边朝她们跑了过来。

“怎,怎么了?”子君问。她也是已经习惯了这位世界第一的猛将冰上冰下的反差。

“……………………蟑螂。”杜哈梅尔皱着脸控诉,“人家的房间有蟑螂!”

“给酒店前台打电话了吗?”韩露问。

“我打了!他们也来人处理了,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人家才刚刚把冰淇淋拿进去就又看到了一只……”

子君和韩露面面相觑。

“看看去?”子君问。

“……好,好的。”韩露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日本的蟑螂,和北京的蟑螂长得不太一样。北京的蟑螂都是小的,最大的也就是半节中指长短。但日本蟑螂不一样,小的也有成年男子大拇指这么长,大的直接有一个鸡蛋这么大,而且油光锃亮,气势汹汹,一言不合就起飞。子君是南方人,打小是吃过见过的,但杜哈梅尔一个加拿大人……子君想,让蟑螂吓得满酒店跑也是正常。

当然了,这么大的酒店,这么专业的服务,子君和韩露当然是没有必要去帮竞争对手抓什么蟑螂,所以,子君这么提议就只有一个理由,她,想看热闹。

想看世界冠军,双人霸主被蟑螂追着跑的奇景。

然而,她却是把韩露给忽略了。

韩露,一个东北人,过去见过的最大的蟑螂也就才花生仁这么大,到了北京,蟑螂也就是稍微升了一点级。所以,她对于这种锃亮的,还他妈会飞的,飞起来还呜呜的蟑螂,是怕的。

但她怕,却还不是像杜哈梅尔这样鬼哭狼嚎地嚷嚷出来的怕,她怕得十分含蓄。是那种在酒店看到会默默要求换房间,在餐厅看到会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表示自己吃饱了的怕。毕竟,她一年当中看见蟑螂的时间还是比较有限的,躲一躲也就过去了。所以,整个训练中心都没有人知道她怕蟑螂。

但是,在跟着子君后面往杜哈梅尔的房间走的时候,她的内心活动可以说是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起伏。

不想去了。

不能怂。

为什么我非得来看蟑螂啊。

不就一个蟑螂,怕个卵。

我想去厕所。

借口肚子疼行不行。

真的有点肚子疼。

我就不应该来吃这个饭。

我就不应该在这时候来什么名古屋。

在她内心已经弹幕狂刷,恨不得把时间回溯到她出生之前的时候,她们三个人也来到了杜哈梅尔的房间门口。子君找杜哈梅尔拿了房卡,先打开了房门。门一推开,她首先是被屋里弥漫着的奶油巧克力味呛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到了酒店写字台上放着的一块蛋糕和一盒已经快要化掉了的冰淇淋。

“你吃这个啊……”子君不可思议地说。

“现在是休赛期嘛。”杜哈梅尔说,“吃一点不要紧啦。”

“你这个可不是一点的份量……不,我不是说这个,你知不知道甜食会吸引蟑螂啊?”

“啊?”

“甜食会吸引虫子的。什么蚂蚁啊蟑螂啊……看到甜食那可不是盖的。反正你先把这些东西都拿到外面来吧。”

子君正准备上手帮杜哈梅尔处理一桌子的甜食时,一眼看到一个东西从她眼前飞了过去。

然后就没了踪影。

“哎韩露姐你看没看到……”

子君这么问着同时回过头,于是就又看到刚才飞过去的东西——那只蟑螂,此时就落在韩露的鞋上。

没有一个鸡蛋大——这只大概一个成年男子的大拇指长,油光锃亮的,长着翅膀的蟑螂,看了韩露一眼,螺旋起飞了。

伴随着杜哈梅尔的尖叫,韩露缓缓地脱了一只鞋。

“把吃的给我扔出去。”

她不知道对面前两个人中间的谁冷峻地发了令。但两个人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同时挪进了房间,开始把零食和冰淇淋往外拿。

此时,位于世界巅峰的三个女双运动员,一个捧着蛋糕,一个抱着冰淇淋,最后一个举着一只鞋,共同站在异国的酒店走廊里。

这也是这三个女人的搭档——许浩洋、张磊、埃里克,三人回酒店时看到的盛景。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埃里克和杜哈梅尔的教练,赫尔南德斯。

“干什么呢?”赫尔南德斯已经不是那个刚才在扭蛋机前和自己的手气玩命的大龄少年,而是切换成了一个理智的、严肃的、霸气的教练。

“呜……”杜哈梅尔下意识地想把冰淇淋往身后藏,但直接让教练逮了个正着。

“我说过没有。”赫尔南德斯横眉立目,“不许吃冰淇淋。你还打算再来一次减重训练吗?”

“可是,可是人家上次在东京的时候都忍耐了啦……这次又不是正式的比赛……”

“这不是比赛不比赛的问题,这是你的态度问题。”

“人家……”

“在那!!!”子君突然大叫一声,在场的所有人视线都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只蟑螂就落在酒店走廊的人造植物上,因为自身重量太重,而让塑料枝桠一晃一晃。

接着,韩露迅雷不及掩耳地就将手上的鞋扔了出去。

没打中。

蟑螂悠然自得地飞了起来。

“……把它给我弄死。”韩露沉着脸发令。

说过了,韩露沉下脸的时候,看起来是极具威慑力和压迫感的。被她这么一声令下,在场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开始准备打蟑螂——没有一个人质疑,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在酒店亲自打蟑螂。

一时之间,走廊完全乱作一团。杜哈梅尔尖叫不休,韩露面如死灰,子君叽里呱啦地指挥着包括赫尔南德斯在内的全员,许浩洋不知所措,埃里克和张磊欢快地玩了起来——

而蟑螂,安定地旋转,跳跃,飞舞。

“我勒个去。”张磊说,“这他妈得有十周了吧。还飞?”

“飞不动了飞不动了飞不动了……”

子君这么念着,然后,蟑螂的确落了下来。

它落在了许浩洋的肩膀上。

“韩,韩露姐……”子君小声叫。

“你别动。”韩露盯着许浩洋——肩膀上的蟑螂,低声说。

许浩洋听话不动,歪着脖子用余光盯着在肩上微微颤抖着的蟑螂,然后看着韩露一步一步地走近。

在她手里的拖鞋即将拍到他肩膀上之前,蟑螂扑了扑翅膀,淡然地飞走了。韩露扑了个空,重心没稳住差点摔在他身上。他扶了一把,韩露抬眼看他,又很快错开了视线。

“……你拿着这个。”她把拖鞋拍进他手里,“给我把这只蟑螂打死。”

许浩洋错愕地抓着拖鞋。

“这怎么回事……”他回头小声问埃里克,“为什么在这儿打蟑螂?”

“这么快就忘了我说的话?”埃里克反问,“女孩子的决定都是对的,女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埃里克很快就会为他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在韩露抄着拖鞋和起起落落的蟑螂做了无数个回合的斗争之后,蟑螂找到了它的下一个落点。

赫尔南德斯的脸上。

赫尔南德斯,南美人,长着一个英挺漂亮的鼻子,但是,这个鼻子上,此时落着一只油光锃亮的,手指长的,还他妈会飞的,日本大蟑螂。

在几个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韩露从后面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拖鞋拍在了蟑螂……也是赫尔南德斯的鼻子上。

她已经杀红了眼,眼里已经不存在人类这个物种,她眼中的世界,仅有蟑螂,和供蟑螂落脚的物体。

蟑螂死了。

赫尔南德斯抹了一把脸——他马上就会为他的这个动作感到后悔。

“唔……”首先憋不住笑的是埃里克。

“噗。”下一个是许浩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是张磊。

三个女孩子看到眼前惨烈的一幕,在忙着给这位躺枪的教练找纸巾擦脸的时候,也绷不住集体笑起来。

“那个……”当事人韩露在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啥之后尴尬得想剁脚,“对,对不起啊……”

“LU。”这个时候,杜哈梅尔拍了拍她的肩,竖起了一个大拇指。“GOOD JOB。”

55 能够握住的东西

这是在休赛期内他们参与的唯一一场商演,在后两天的演出也都顺利结束后,他们和对手们道别,从名古屋返回北京,然后,他们便很快需要投入进又一个新赛季的准备工作当中去。

选曲、编舞、对每一个细节不厌其烦的调整和磨合……这又是一个漫长而繁琐的艰巨过程。事实上,早在上个赛季还没结束的时候,刘伯飞和艾米就已经开始研究起了队员们的新赛季和新曲目。

或者对一些人来说,曲目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甚至可能对于顶尖高手而言,哪怕是即兴作曲,他们都可信手拈来。但是,刘伯飞的观念要保守和顽固得多,他坚持为每一个选手寻找着最适合他们的曲子,最能够激发他们的潜力的曲子。

他的认真和执拗,这些年,艾米都看在眼中。

距他们分开后又重逢,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这九年——还有他们过去曾经相恋的那些年和现在相比,刘伯飞看起来似乎没有怎么改变过。他一直都是那种沉默的,木讷的,没有半点浪漫和情趣的性格,他的个人想法,他为他人做了什么,他希望他人为他做什么,都断断不可能主动说出口。

艾米无可奈何地觉得,韩露现在的这种性格,说不一定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是受了这位刘教练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啊……

艾米看着他,他的温柔实在太润物细无声了。

这种性格作为同事朋友是察觉不出什么,但若换成恋人的话,常常会令人觉得烦躁,他的隐忍和沉默,通常会给亲密关系中的另一方带来难言的压力。

九年前的那一天,他们在剧院门口相遇,然后一起走入酒吧。艾米能够看出刘伯飞身上的尴尬与局促,他们已经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没有联系过了,他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与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她。或者也可以说,他不那么想和她碰面。

在他确定自己足够妥帖,分手后的姿态足够好看之前。

虽然他自己也明白,他从来便没有太好看过。

作为选手,作为恋人,作为丈夫,作为教练,似乎都是总有哪里不很对头,总是有哪里在默默无声之中走向了和他想象中不同的方向,他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挽回。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

在酒吧里,他听到艾米这么说。他勉强笑了一下,问:“你还在关注花滑比赛吗?”

“有关注。”艾米说。有关注,但是没有非常深入的了解,这句话就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我知道你在美国的俱乐部担任艺术指导。”刘伯飞说,“你回国,那边的工作还在继续吗?”

“不。”艾米摇头,“我和丈夫……还有儿子三个人,从今年开始正式回国了。”

“……那么,”刘伯飞注视着前妻的脸,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个人是他曾经喜欢过,爱过的女人,如今这种感情虽然变得缥缈不清,但这个事实却非常坚定。“你有没有兴趣来花滑训练中心?”

“……什么?”

“如果说花滑中心想要聘用你为我们的艺术指导呢?”刘伯飞问,“我仔细地研究过美国队员的风格,我发现,就在最近这两年,她们的表现力有了根源上的变化,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他的话语止于此处,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艾米似乎始终在他之上,比他优秀,比他清醒,比他远为果断。

他不很甘心,却又不得不叹服。

艾米当时没有给他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而是随他去了一次训练中心,也是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正所向披靡的冰上女皇,韩露。

那年韩露才21岁,在各大比赛中接连夺魁,她早已经从全世界媒体口中的明日之星正式成为了真正的女皇,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的指导。

艾米在亲眼看到她的表演环节时,也被她深深地震惊了。

在那个时候,她突然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她。假设是她自己出道起便有如此程度的荣耀加冕的话,她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被纠正。

这是人之常情。

所谓人,都是在不断的经验之中学习成长的。经验不同,成长的方向便也不同,这些都非常的正常。对于刘伯飞在这个时候即表现出的担忧,她能够理解,同时也明白这大概不会被选手所接受,甚至刘伯飞自己,还会遭遇到无端的误解和质疑。

但是没有关系。

刘伯飞说,没有关系。

他为选手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让他们理解,让他们感激他而做的。他只是在尽可能地做好自己份内应该做的,自己能够把握住的每一件事。

因为人生实在过于飘渺,难以寻得一个定数,所以,他才想要把能够握住的东西,都尽可能地握在手中。

尽管这件事也非常困难。

这一次,他们为韩露和许浩洋选择的是一首轻柔暧昧的曲子。这是艾米建议的,因为据她的观察,韩露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再无法凭借技术加分取胜,因而在这个赛季的后半程之中,她刻意注重了表演的成分。但是,事实上,作为表演而言,如果过于用力,过于想要传达曲子中的东西的话,反而整个节目在整体观感上会变得糟糕。跳跃和表演是应该合二为一的,不能够分开看待。

技术是骨骼,艺术是肌肉,文化是血液。

这是一位评论员给予花样滑冰的精准形容。

所以,在这个很快就会到来的新赛季中,艾米提议他们走与上一次不同的风格,选择一首轻柔的曲子。她同时拿出了几首曲子给他们选择,其中,她最为推荐的是一曲古典音乐的名作:德彪西的《牧神午后》。

许浩洋自然是知道这首曲子的。

这首交响诗是德彪西的第一部代表性的印象主义管弦乐作品,它以丰富的想象力,配合音乐语言表现出了田园神话的梦幻、朦胧和色彩的变幻,意境十足且情绪明朗,只是作为比赛选曲而言会少了一些激荡起伏,这反而会对选手的感受力和表现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事实上刘伯飞有些担心,这种风格对韩露而言太陌生了,他觉得她会拒绝这个提议。

但在艾米把话说完,决定权到他们二人身上时,韩露看了一眼许浩洋,问:“你觉得呢?”

“这首我自己挺喜欢的。”许浩洋说,“我觉得艾米老师说的有道理。”

“你觉得能行。”韩露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是问句或是陈述句。

“……我觉得,”许浩洋犹豫了一下,“我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韩露点头,“我也没有什么问题。”

韩露的这句话话音才落下,艾米便一下目睹了刘伯飞脸上难得的……宛如见了鬼的表情。他一边惊诧,一边又要维护一个主管教练的淡定和自尊,这就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发的,生动。

艾米险些笑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她几乎可以这么脑补出刘伯飞的心理活动。

……你你你你你你不是应该说这个曲子太无聊太平静观众都会睡着才对吗?

韩露没有太多表情地看着两位各有所思的教练,艾米忍着笑,拍了一下手。

“那好。”她说,“干脆利落,我很喜欢。那么,这个赛季自由滑的新曲目我们就这么决定了。至于短节目的选曲,或者可以选择一首在情感上和自由滑有所对比的曲子。你有什么想法吗?”她看向韩露。

“我?”韩露下意识地问出一个单字。

“集思广益一下。”艾米说。

“一时之间我也……”韩露这么说着,然后,她的脑内忽然掠过了一系列的音符。

那是此前不久在名古屋,许浩洋在晚宴上弹过的一支曲子。它极具气势,明快之中又蕴含着一丝悲凉,但是悲伤的情绪又不会过于浓烈。

她是这么觉得的。

或者,她是觉得,那时被这首曲子所包围的许浩洋,整个人都发着光。

就仿佛他真的是在战争后破败的残垣中弹奏一样。

“克罗地亚狂想曲。”韩露试着说出了曲子的名字。

艾米和刘伯飞对视了一眼。这样一来,他们选择的两首曲子便都是没有歌词的纯音乐,自从大赛规定允许使用含有一部分人声和歌词的音乐之后,花滑选手的选曲便都有意从古典乐走向了流行,以博取大众的好感和共鸣,还会选择古典音乐的选手虽然有,也是渐渐地少了。

不过在艾米眼中,她是更加侧重于古典的。因她认为古典更加包容,在充分理解了曲子的前提之下,就更能够发挥出选手们的个人风格。这是被歌词限定住的流行音乐永远无法比拟的一点。虽然在流行乐之中,歌词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但是如果作为纯粹的音乐,其实情感的表达是不需要歌词的。

这是艾米的坚持。

“克罗地亚狂想曲。”刘伯飞重复了一遍。

“可以。”艾米点了点头。

56 壁垒的内与外

明星经纪公司将韩露的生日蛋糕送去慈善晚宴现场,但被韩露当面甩了脸色的事,虽然网上也有人讨论,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话题度。

没有新闻,没有照片。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被陆柏霖一方压了下来。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也很好理解,他在和父亲谈过一番话后,既是觉得自己当初轻易放弃韩露的决定不那么正确,这个时候也应该把该咽的咽下去,没有必要因个人的一时不快,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他深谙这条道理。

韩露不过生日,赵之心是知道的。过去明星经纪公司倒会是固定送来蛋糕到花滑中心,但韩露基本是看都不看,把蛋糕直接就打发给了工作人员。因为她看起来没有半点打算庆祝生日的意思,赵之心也因为怕好心反而被当作自作多情惹她发火,也就从来没有主动说到给她过生日,生日礼物也是提都没有提过。

而在她这次从名古屋回来后,赵之心在和她讨论科学训练的理想方式时,冷不丁看到了她挂在钥匙上那个小小的蓝色史莱姆扭蛋,替换掉了之前的巴宝莉心型钥匙环。

那个钥匙环是她之前出国时自己随手买的,单纯是因为她缺一个钥匙环,没有任何大不了的特殊价值。

不过,也没有被突然换掉的理由。

这个史莱姆扭蛋,是他们那天的蟑螂闹剧结束——六个人几乎要同时给赫尔南德斯跪下道歉才了结后,许浩洋送给韩露的第二个生日礼物,或者说是赔罪礼物。

因为在埃里克口中,只要惹了女孩子生气,就是他们的错,这个罪是必须要赔的。

他们处理完了蟑螂事件,准备各自上楼回房间时,许浩洋轻轻拉了韩露一下。韩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停了下来。

“有事?”她问。

“嗯。”

许浩洋开始掏着口袋,结果掏出来一个史莱姆的扭蛋。蓝色的,水滴状,半个手掌大小,被一根绳子挂着,可爱地一晃一晃。

“这个……”他说,“给你。”

“给我?”

韩露愣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小小的史莱姆扭蛋带着一点温度,躺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她问。

“这个是史莱姆,就是一个游戏里面的一种初级的怪……”许浩洋解释,但解释着总觉得哪里不是特别对。“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他说着伸手想拿回去,但韩露摇了摇头,把小扭蛋玩具抓进手心里。

“送出去的还想拿回来吗?”她问。

赵之心是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许浩洋送她的礼物,但他马上知道这个蓝色的小玩意是和许浩洋有关。

花样滑冰是唯一一项观众可以向场内投掷礼物和选手互动的运动项目,在表演结束后,观众会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和花束投向场内,以表达对选手的肯定和鼓励。其中不少选手都向媒体表示过自己的喜好,比如金可儿喜欢兔子玩偶,杜哈梅尔喜欢糖果等等,而许浩洋最喜欢的,也是他一段时间内的个人标志性形象,就是那只蓝色的史莱姆。

那是过去很长时间的事了,那时候韩露还没有关注过许浩洋,于是她大概是不知道的。

但赵之心知道。

他忽然便觉得内心有种说不清的情绪荡漾开,让他原本该说的话都打了结。

他抬头对上韩露疑惑的目光,而下意识地咳了一声。

“怎么了?”韩露问。

“不,”赵之心说,“没什么。”

韩露没有多想,他既然说没什么,那便代表确实没有什么。她不是喜欢猜测别人心思的人,可能这么多年来,唯一让她思索过潜台词的人,就只有许浩洋一个。

因为刘伯飞说,他是个心灵脆弱的……需要格外关爱的小甜心。

正因不喜欢猜测别人心思,她便也没怀疑过他人说的话。

但是,许浩洋不一样。为了更好地理解他——这是她一开始的想法,于是想要明白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和表情背后的意思。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心中所想如实道出。她想。

沉默有着属于沉默的复杂理由。

但是,在韩露准备从医务室离开之前,赵之心还是没有忍住,叫住了她。

“韩露。”

韩露回过头看着他。

“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钥匙链。”赵之心说,“换了?”

“……”韩露摸了一下口袋,点了点头。“换了。怎么了?”

“没有。”赵之心笑了一下,“就是突然看到了,觉得好像……不太像你的风格。”

“风格?”韩露把钥匙链从口袋里拿了出来,“这种东西还有风格吗?”

“不是。”赵之心再笑,“我是觉得这个挺……挺可爱的。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东西。”

他们正这样说着的时候,医务室的门被人一下拉开,张磊抱着一个保温杯大大咧咧地往里走,看到韩露在里面的时候,他被结实地吓了一跳。

“哎呀哎呀哎呀。”他说,“对不起啊。赵医生跟我约的这个时间哎呀我这也没敲门就……”

“没事。”韩露说,“我这就走了。”

“哎韩露姐你手里这个不是……这不是浩洋洋在日本抓了好半天才抓出来的那个史莱姆吗?我靠,敢情他抓的这玩意儿是给你抓的啊,我说他蹲那儿拼了老命快把机器抓空了是在干啥呢……你也喜欢史莱姆啊?”

“就是游戏里那个……”

“对啊,”张磊点头,“可不就是那个史莱姆不。我勒个去,我说你们俩怎么……”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遂把后半句话吞回去,换了一句,“你们俩怎么这么情投意合呢。”

韩露没有说话,赵之心能够看得出来,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番话。

如果放在平时,放在过去的话,赵之心会开口将话题转开,以他一贯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将令她难堪的所有事都尽他所能来化解掉。

然而现在,就在这一刻,他突然不再想这么做。

甚至可能,他希望让她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他想要知道,她对她的这位新的,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看起来并不是很能合得来的搭档,究竟是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她坚固的,似乎永不为什么所动的内心可能被他人所侵入,这个几乎摆在眼前的事实令赵之心的心情变得很微妙。

只不过这么短短两年时间而已。

如果许浩洋可以这么轻易地打破这道壁垒,那么……

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看着韩露从医务室离开,自嘲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呢?

他这么质问着自己。

在选手们投入准备新赛季的节目时,江心转去穆勒的俱乐部后选择成为韩国的归化选手的事也在训练中心真正传开了。虽然还没有发出正式的新闻,但这件事到底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不过是早晚而已。

江心选择韩国,在他们行内人眼中是很好理解的。中国、俄罗斯和加拿大都是花滑大国,队内的竞争非常激烈,有的明明成绩不错的队员,但因为大赛参赛人数的限制条件而根本无法通过队内选拔,为了寻求个人的发展,归化就也成为了他们的其中一个选择支。

韩国的冰雪运动水平始终平平,金可儿的横空出世,可以被称作是一支开在贫瘠的土地上的花朵。在她之后,姜至俊也在双人滑这片领域掀起了一波风浪,不过因他过于暴力粗蛮的动作和频繁换搭档的行为,他留给世界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不过,无论评价如何,实力就是实力。

江心是他的第四位……还是第五位搭档。

“我勒个去。”张磊说,“这人是克搭档吗,来一个换一个,来一个换一个的啥神一般的节奏。”

“他可能以为自己在选妃。”这句话是陈廷源说的,自从王柳归队之后,他整个人明显比之前开朗了不少,也就学着前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就他那脸?”

“怎么了,还可以吧?”王柳说。

“整的啊。整的。”张磊痛心疾首地说,“你岁数小,你没看过他以前长啥样。是四年前还是三年前吧,那个赛季回来之后他长得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我靠,就那个双眼皮割的啊……”

“不过你跟他们男单另一个昙花一现那个哥们比的话……”子君说。

“谁啊?”

“五年前吧?”子君回忆,“那个跳《教父》的。”

“……教父,教父……”张磊跟着回忆,“哎呀想起来了!那个玩意儿还教父呢……那特么是教父养的牛啊,鼻子长得那样那样的,说真的他出来那一瞬间老子以为特么花滑改斗牛了。要说还是韩国队人少好,这玩意儿都能上世锦赛。是,跟那个比起来的话,姜至俊是长得还行……”

在中午的食堂,众人围绕着这个消息七嘴八舌地胡乱讨论时,作为早就从当事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许浩洋,是因为怕说漏了嘴而一时没有插上话去。

同样没有插进话的,还有坐在他旁边的韩露。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三对搭档每天坐在一起吃饭也成了习惯,平时,基本上是张磊一个人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其他人负责在旁边应和,吐槽和互损,而她大多数时候就坐在一旁沉默地听,偶尔跟着笑一笑。其他人,包括许浩洋在内,便都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

但是,她这一次的沉默,却夹杂进了她个人的心事。

在被赵之心看到了她的钥匙链之后,她骤然自己也察觉,不知何时,她和过去变得不一样了。

……打开你自己。

艾米确实是对她这么说的。

但是,打开自己的这个过程,却在意识到之后,让她觉得有些焦躁和不安。

似乎,闯进来的不止是她愿意接纳,试图接纳的部分,还有很多她在之前料想不到的东西,也随着不知不觉之间被打开的心理防线一同渗了进来。

57 失控

打开自己就会面临着这种东西。

一种不安定的漂浮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不知道能够得到什么,抓住什么。

她曾经看过金可儿的一个采访,记得她说她在确定表演风格的时候,很喜欢用的一个方法便是将自己浸入到音乐当中,看音乐能够和自身的成分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是她始终没有尝试成功的一件事。

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不喜欢这种把自己交到空虚之中的感觉。

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却像是始终在她的身侧盘旋不定。她的心里有一道防线被缓慢地撕开了,然后有人走了进去,她不知道他们打算在里面做些什么,这种感觉非常糟糕。

在那些过去从未体会过的快乐消失之后,取而代之袭来的就是剧烈的不安。

队友们的招呼,搂抱,关心,小心翼翼的安慰,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压力。

这很糟糕,她知道,但是,就在从名古屋回来之后,她知道她在很多人面前暴露了她很不堪的一面,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个需要别人安慰的小女孩——她非常不喜欢,也非常不希望其他人这么看待她。

她没有办法遏制这种不安在内心膨胀的速度。

甚至,在练习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许浩洋的手的温度和力量时,她也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恐惧。过去,虽然她想过双人滑会是一项和过去的经验完全不同的运动,却并未想过它会要求自己——将自己交出到这种程度。

不止是身体,好像连同心也要一起交给搭档。

这太可怕了。她觉得。

她不由得想起她作为单人选手的时期,她不需考虑任何人的意见,不需要考虑其他人的感情和想法,也没有什么人会为了她的喜怒哀乐花费心思,除了胜利,没有什么让她满足和快乐过。

而她在此时此刻,竟然害怕起来。害怕这种在体内失控的陌生情绪。

下午的练习中,韩露和许浩洋练的是一个抛后内结环四周跳,这是他们只在训练当中完成过,但一次都没在正式比赛中成功过的动作。这个动作也是被刘伯飞明令禁止的,因为它难度过高,对两个人的身体都会造成不小的负担,就算成功落冰,对膝盖的压力也很大。

所以,当刘伯飞进入冰场,看到他们两个人在练习这个动作时,立刻严厉地开口制止了他们。

“怎么回事?”刘伯飞质问,“我说过的话都忘了?”

两个人停下了动作。

“你,”他指着韩露,“脚又不想要了?”

“试一下。”韩露说。

——现在必须,她想,她迫切地需要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来让内心平静下来,用身体的疼痛去消除那些糟糕的不确定感,找回作为一个花滑选手的感受。

她过去的感受。

能够让她找到立足之地的感受。

但是这些话,她不可能会说给刘伯飞听。

“因为之前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做到了双四。”许浩洋说,“我也想尝试一下。”

“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刘伯飞说,“你们和他们一样吗?你的腰也不想要了?和韩露搭档,马上就把这毛病学了过来?”

“是我提议的。”许浩洋说,“我想要加难度试试看。”

“难度是和表现力相辅相成的。”刘伯飞说,“过去我已经说过了,你的表现力根本托不住你的难度分,你单纯提难度有什么意义?”他看着韩露,“你还不明白?”

韩露听着,然后突然冷笑了一声。

“就是摔了一次而已。”她说,“摔了一次,一不小心玩大了,伤狠了,你就终于有话说了?”

“我有话说?”刘伯飞简直觉得这突然的非难不可理喻,“你觉得我喜欢这样?”

“我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韩露说,“摔一次有什么不正常的?哪个运动员不摔?就因为摔了一次,所以你就能借此证明我过去的做法都是错的,你才是对的,你说你不是这么想的?”

“这是两回事。”刘伯飞说,“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的想法是对的。”

“对啊,现在你有理由了,特别充分的理由。”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这只脚是你的筹码,在我每次做得不符合你的心愿的时候,你就把它祭出来,告诉我不听你的话的代价。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发疯了?”

“发疯?对吧,可能,我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是让其他队员都停下了自己的练习,纷纷把视线投向这边。

“看什么看!?”刘伯飞呵斥了一声,把大多数人都吓了回去。

不过,张磊和子君还是对视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张磊打着哈哈哄刘伯飞,子君则是小心翼翼地拉着韩露的手臂。

“刘教练,刘教练。”张磊顺着刘伯飞的背,“别生气别生气,您也真是的哈练个双四嘛……实话跟您说,我跟子君也老练来着,但就是练不成……您说这要是练成了咱拿个大奖多厉害是不是?”

“你闭嘴。”刘伯飞瞪他一眼,又看向终于住了嘴的韩露。“你听着,不管你怎么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不行,这个动作不能做。”

韩露嘴唇动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子君又拉了一下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

韩露看了子君一眼,同时看到了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许浩洋——令她焦躁的源头所在。她感谢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感谢他没有在这个时候硬是站出来维护自己包揽什么责任,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还会怎么样。

刘伯飞退到场外之后,冰场上的紧张空气却也像是并没有缓和下来。

“试试三周?”许浩洋试探着问。

“……不了。”韩露做了个深呼吸,摇了摇头,同时甩开了子君一直抓着她手臂的手。“各自练吧。”

这么说完之后,她没有再理任何一个人,而是自己走去了一处角落。

“好像……”子君缓和气氛地笑了笑,“韩露姐之前就总和刘教练这么吵。没事。”

“嗯。”许浩洋表面这么应着,内心却是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缓慢升起来。

他并不清楚韩露的过去,但也大概明白,现在的她,和过去那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她不一样了,但是,这种改变,究竟是否是自觉自愿的——或者又是不得已的结果呢。

如果不改变自己的话,就没办法顺利继续下去。

如果不想离开这片冰场,不想自己的骄傲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消失的话,就必须要改变自己。

但是,现在这种看似充满着和平和希望的现状——其他人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任何问题的局面,在韩露自己眼中,又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这个地方,这项运动,还有自己,原本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那么,这么久的时间,这两年内……她心中到底都在想着什么?

那些没有展示给任何人看过的,内心最深的地方,都在想着什么?

他不知道。

“要不要去……?”子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算了吧。”许浩洋摇头,“她应该不希望我过去。”

四周抛跳和四周捻转,这两个动作是双人滑中的顶级难度,细数历史上的双人选手,能够成功做到这两个动作的人也只是寥寥几对。

但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许浩洋是作为冲击高难度的一个种子选手被培养的。

因为他的力量和爆发力都超出同龄人的水准,可以较为轻松地达到高度和远度的要求标准,只要女伴的身体条件足够,他或者可以通过增加技术难度的方式冲击高分数。

然而,现在他的女伴是韩露,无论如何,刘伯飞都不愿意看到她再重蹈覆辙。他自己也是运动员,他明白运动员过度使用的身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封闭、手术、恢复训练,没完没了的疼痛……他们就是一些在刀尖上行走的人。

在退役之后,过度训练带来的后遗症很可能会吞噬他们。

为了胜利,为了奖牌,将身体牺牲到这种程度,刘伯飞从来没有同意过这个几乎成为了世界体坛共识的认知。

但是,队员们却不一定也这么认为。

这个答案很简单,至少对韩露而言,她生命的前二十几年——前三十年,除了胜利之外,她的生命里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个问题是一个死结。

刘伯飞站在场边,看着一个人练习的韩露,仿佛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她,那个顽劣的,执拗的,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的小女孩。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有位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他环视了一下冰场,似乎犹豫了一下之后,走到了刘伯飞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刘伯飞的脸色顿时变了。

“韩露。”他大步走到韩露面前,把刚才的争执抛在一边。“赶紧出来。”

“干什么?”

“韩树……你妈现在在医院。我们开车过去。”

“……什么?”

“快点啊!”

58 所谓正确的人格

韩树华这一次来北京,是随她带的体操队来参加选拔赛。因为忙碌,所以她这些天也仅仅只来过一次冰场,剩下的时间都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和韩露也没有见过面。

韩露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她横竖也不想见到韩树华。

而这个消息横天落下,让韩露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她被刘伯飞推出了冰场,匆忙地换下脚上的冰鞋,然后大概是飞跑着上了刘伯飞的车。

汽车一刻都未停地一路向医院驶去,韩露坐在副驾驶席,内心一片慌乱。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刘伯飞也同样慌乱,而且他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冒犯,都是冲击。

在医院门口,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汽车驶入停车位,然后一路飞奔到医院里,在大厅等待他们的,是韩树华队里的一个副教练,二十来岁,文文雅雅的小姑娘,她在看到韩露和刘伯飞时,表情却不是焦急,而是有那么一点的……尴尬。

刘伯飞觉察到了什么不对。

“人呢?”他问。

“在……楼上。”副教练怯怯地回答,“我带你们去。”

他们三人乘电梯到韩树华的病房所在的四楼,却只是就在走廊里,就听到了韩树华中气十足的斥骂声。

“单人病房,我开着窗户呢,为什么不行?”

“那你倒是让我出去啊!出去你也不让。”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墨迹呢?”

韩露加快了脚步,一把推开了病房门。门狠狠地撞在门挡上,里面的护士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韩树华用一个不是特别好看的姿势趴在床上。

“……”

“你干什么来了?”韩树华抬眼看到了韩露,没什么好气地问。

“……”韩露沉默了一瞬,转头问刘伯飞:“我干什么来了?”

“……”刘伯飞也是无语,“你怎么了?”

“这是有人去报喜了吗?”韩树华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站在床边的两个小姑娘,她们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四五,大约是她体校的学生。

“因为老师您当时……”

“闭嘴。”韩树华打断了她。

“你们韩教练这是怎么了?”刘伯飞转头询问旁边的副教练。

“腰!”趴在床上的韩树华自己说,“摔跤了,腰闪了,行了吧?”

“腰闪了,闪进医院?”韩露捕捉到了重点。

“确定腰闪了之前得先确认有没有骨折,这都不懂?”韩树华白了她一眼。

韩露站在床边,忽然觉得这个角度看着韩树华很新鲜,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你的鬼。”

“挺新鲜的。”韩露居高临下地笑着说,“是谁来报告这么一个好消息的来着?”

“……”韩树华难得地被她呛住了。

“我回去了。”韩露说,“你自己好好养着吧——那句话怎么说,请多保重?”

“等等,既然来了,正好我倒是还有话要跟你说。”韩树华叫住了她。此时,她正趴在枕头上,身上被护士盖上了被子,头歪着,视线自下而上凌厉地注视着韩露。

“你要说什么?”韩露问。

“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件事既然开始做了,就竭尽全力地做下去。”韩树华看着她,“不要给我在那里想着这样也行,那样也行。不要想着假如当时怎么怎么样就好了。你以为你今年多大了?”

“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你正好就在这儿退役吧。告诉刘教练,告诉他你体力不够,智商也不够,理解力更不够。继续训练就是浪费资源,活着就是浪费生命。”

“……”

韩露当然明白韩树华在说什么,她前几天来冰场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自己为新曲目进行的练习。但因为那种糟糕的内心障碍,她始终都无法将自己交付到音乐当中去。那首曲子总是令她无法遏制地想到芬兰的那片湖水和天空,她不记得自己在那个地方说过什么又想过什么,她不愿意去想。

它太大了,摸不到边际,于是令人害怕。

除非——

她想,除非,有什么人能够为她搭建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告诉她没有问题,她所走出的每一步,他都会接住。

“……不管我多大了,”韩露回讽,“我都还能跳。”

“是吗?”韩树华轻蔑地一笑,“那我真是特别看好你。”

“我回去了。”韩露说,她看一眼刘伯飞,“你走不走?”

“你先走吧。”刘伯飞说,“我正好来开个药。”

韩露点了一下头,未再多看韩树华,正欲离开病房时,却见到病房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几岁的中年女子。女子一眼看到韩露,马上露出了极其欣喜和惊讶的表情,下一秒便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您……”韩露尴尬不适,又不好直接甩开,“……您有事?”

“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女子赶快道歉,手却还是牢牢握住。“你是韩露吧?哎呀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看到你。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你,我们全家都特别喜欢你,真的,我们看了你上次的比赛,哎呀那非常了不起的了,老好看老好看了……”

女子一口上海话夹东北话夹普通话,因为兴奋而说话说得颠三倒四。

“……我……谢谢您全家?”

“不谢不谢。”女子像拍着自己媳妇手的婆婆一样拍着韩露的手,“真的哈,你那个搭档也特别棒,那个许浩洋呀……之前真的看着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上进心的一个小孩,和你搭档之后哎呀那真的是特别厉害,一下变得特别厉害。要么说人还是得找对的搭档才能发挥实力……”

“嗯,呵呵……”

“结婚了没啊?”女子冷不丁地问。

“没,没呢……”

“没结婚好,没结婚好,我跟你说哈,那个陆柏霖啊,不行!我看着他就不像什么好人!你们这些孩子啊,从小封闭训练,环境单纯就识人不清,看男人不能看钱,男人有钱就……”

“阿姨啊。”刘伯飞咳了两声,赶紧打断。在这个环境里,他一下拾回了当少年队教练时的口头习惯,站在孩子的角度见谁喊谁阿姨,但又一看不对,这人岁数比自己看着还小,就赶紧改口:“姐啊,不是,妹啊……”

“哎呀这是刘教练啊!”

女子兴奋起来,又赶紧拉着刘伯飞一顿寒暄,绕了一圈才终于说到重点。

她是韩树华带的一个体校学生的母亲,那个学生今年刚在市级比赛上拿到了不小的荣誉,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来当面感谢韩树华作为教练的栽培。

“她自己有天赋。”韩树华平静地说,“做教练的只是负责引导。”

在过去,已经有不少家长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了,但是韩露就在旁边亲耳听到这些感谢,却还是第一次。

她似乎并不知道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在她之外——在面对她之外的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在那个前来致谢的学生家长离开后,韩露也一个人回了训练中心,病房里一时间剩下刘伯飞和韩树华队内的几人,刘伯飞确认韩露已经走远后,叹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韩树华。

“什么怎么回事?”韩树华反问他。

“你今天不是腰闪了吧?”刘伯飞说,“如果是腰闪了的话,你会乖乖地趴在这里不动吗。”

“……”

“不愿意说就算了。”

韩树华给了旁边的副教练一个眼神,副教练心领神会。

“是这样的。”她说。

事情是这样的,韩树华今天在结束工作后,打算前往训练中心去旁观韩露的练习,同时将两名对花滑有兴趣的学生介绍给刘伯飞。但在半路发生了车祸,导致她的尾椎骨骨折,以及轻微的脑震荡。所以与她同行的学生才会直接找到训练中心。

“为什么不对韩露说实话?”刘伯飞问。

“我不喜欢。”韩树华说,“我觉得那样非常蠢——不,简直太他妈蠢了。我要说什么实话?我在看你练习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非常惨,他妈的骨折了,我这么说完又怎么样?让她同情我?关心我?照顾我?坐在床边的那张破椅子上用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我爱你?”

“……不是好像没有这么复杂……”

“太他妈恶心了。”韩树华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受不了这种东西。”

刘伯飞无可奈何地一笑。

“你笑个屁?”

“韩露真是像你。”刘伯飞说。

“废话。”韩树华说,“不然像你?”

“你希望她像你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刘伯飞说,“有可能她的性格——她和你一样,不自觉地拒绝排斥的东西,本身就会成为她走得更远的障碍。”

你在拒绝什么,恐惧什么,不愿意面对什么?

刘伯飞不会蠢到想要把这些话都问出口。

人活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自是明白有很多事都已经形成定局,那绝对不是通过外力——像那些热血的漫画小说一般,由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耳边喊上几句话就能够修正回正确健康的道路的。

他也从未认为,人的一生,有什么所谓“正确的人格”,“正确的道路”这样的概念。

他认为,如果可能的话,人应该是以自己原本的样子被承认和接纳的。

无论是他,韩露,或者韩树华。

都是一样的。

59 人心并非那么简单

韩露一个人坐出租车自医院返回训练中心时,方才心中冲撞着的情绪在事实上是以一场闹剧告终后,她的心情突然一时间松懈了下来。

也许是和韩树华久违的争吵令她感到了放松的缘故,好像此前一直憋在心中的东西,现在多出了另外的理解方式。同时,她又因为韩树华的讽刺生出了一种她惯例性的逆反之心——谁敢否定她,她就要做到最好给那个人看。

她没有什么不能征服,也没有什么不能超越。

她做得到,没有什么能够挡在她面前。

松懈的心情只是像幻觉那样缓了一瞬,随即再度紧绷起来。韩露如此暗示提醒着自己。

她重又回到冰场,看到她进来,第一个担心地跑上来询问的人是子君,接着,许浩洋也走了过来。

“没事吧?”子君问。

“没事。”韩露说,“腰闪了。”

“腰闪了啊?”子君惊讶地重复,然后笑起来,“没事就好。”

“嗯。”韩露点头,又看向许浩洋。“抱歉,”她说,“重新练吧。”

“四周?”

“……三周吧。”韩露让了一步,“从三周开始。”

她就带着这种心理暗示——这种自己必定可以适应,可以跨越任何障碍的心理暗示,用一种可谓大义凛然的心情,投入了练习之中。

……跳跃、旋转、身体顺应着搭档给出的力量,同时自己发力——

许浩洋其实已经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却就在他准备开口之前,韩露再次落地失败,狠狠地跌在了地上。

她的脚腕袭来一阵钻心的痛,这令她一瞬间背后发冷,像有虫子自背后一路爬至大脑神经,她的头一片空白。

许浩洋见她久久没有起身,蹲下去看她的时候却是直接被她一头的冷汗惊到。

“你怎么了?”他慌忙问。

“……”韩露却是说不出话来,她整个人被放大了数倍数十倍的痛感包围,她甚至不知道这次伤到的具体是哪里,只觉得头脑混沌一片,眼前发黑,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样。

“你别动,不要碰你的腿。”

许浩洋这么说,接着,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横把韩露抱起直奔向队内的医务室,他闯进去的时候,赵之心正在对着电脑研究一篇论文,他在抬头看到韩露闭着眼睛靠在许浩洋肩上的时候,一时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赵之心问。

“刚刚落地时摔倒了,”许浩洋解释,“不知道是扭到了哪里还是……”

“放下来。”赵之心说。许浩洋将韩露放到医务室的床上让她平躺好,赵之心轻轻脱去她脚上的冰鞋,韩露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左脚还是右脚?”赵之心问。

“我也不知道……”韩露说,“左脚吧……大概。”

赵之心轻微地摇头,开始动手为她检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双脚的跟腱,先确定了跟腱没有问题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

他再去检查其他部位,发现除左脚脚腕处有一些轻微的红肿之外,便似乎再没有其他的大碍了。

赵之心马上起身去取了冰袋,放置在脚腕红肿的部分上。如此冰敷了大约五分钟后,他问:“痛吗?”

“……不那么痛了。”

韩露沉默了一下,如实地说。

“那么,就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赵之心如释重负地说,“只是稍微有些扭伤。”

“但是她刚刚……”许浩洋疑惑地问。

“精神的压力会给身体的感受带来错觉。”赵之心解释,“就是说,假如对受伤这件事过于在意的话,可能就会导致身体对疼痛的感受上出现错觉,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些很复杂的心理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认为,韩露此时可能很有必要去找心理医生谈一谈。在他们这些旁观者看来,似乎韩露在转了双人之后的一切都看起来十分顺利,然而也许内部已经悄悄积沉起了巨大的压力。

对运动员而言,体育竞赛不仅仅是体能、技术和战术的较量,同时也是心理素质的对抗。一般来说,一个趋向成熟的竞技体育环境,队内是必须要配备心理医生的,甚至应该要为每个运动员都配备他们专属的心理医生。然而在国内,这件事还做得远远不够,基本上心理医生就是运动员的主管教练。

想让韩露对刘伯飞倾诉什么,并且向他寻求解决方法,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赵之心对此是非常了解不过了。

而且,韩露原本就不是一个会把情绪和想法暴露给他人的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情绪有什么问题,这会让她觉得羞耻。这种人往往对外界有着比一般人更高的要求和期望,一旦他们暴露出内心的情绪,却没有得到他们期望当中的回应的话,那么这种负面情绪则会翻倍,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她期望当中的回应。

赵之心陷入了沉默。

“赵医生,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事吗?”许浩洋问。

“不是。”赵之心说,“扭伤的程度不重,但也要注意休息。这三天内不要进行过激的练习。”

“明白了。”许浩洋回答。

“让她再休息一会儿。”赵之心说,“你先回去吧。”

“我知道了。”许浩洋说,“那之后我来接你?”

“不用。”韩露说,“能走。”

“去哪里?”赵之心问。

“等艾米老师回来后,和她再讨论一次曲子。”许浩洋说。

“这样。”赵之心点头,“加油。”

韩露平躺在床上,脚腕的痛感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剩下的是冰块的温度,冰冷,却不足以让她完全冷静下来。

她用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这段时间——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令她觉得难以负荷的事,同时有几种混乱感纠缠在一起,她理不清线头,找不到出口,却必须要竭力保持平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躺在这里,倦意忽然狠狠袭上来,之前她已经失眠了好几天,非若天空渐白无法安睡,才刚刚睡下便又马上要起床开始新的一天的训练。

如此重复,精神不垮也很难。

“你醒着吗?”赵之心问。

“嗯。”

“之前的伤……”他说,“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韩露说。

赵之心笑了笑。

“那样最好了。”他说。

“你刚刚对许浩洋说,”韩露犹疑一下,终于开口,“身体会对疼痛的感受上出现错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和抑郁的患者会产生很多生理疼痛,或者常常猜疑自己是否患了某种疾病的人会觉得自己身上确实有这种疾病的症状一样,是一种心理暗示导致的生理的症状。”赵之心这么解释道,“心理的不健康,这一点在国内重视的程度远远不够。心理问题往往被当事人当作疾病来看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韩露默然不语,赵之心继续说了下去。

“你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感冒了吗?其实,普通的心理问题就和感冒……”

“我会。”韩露已经坐了起来,她用手按着冰袋,眼睛看着赵之心。

“……”赵之心再次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看出来了吧。”韩露说,“从大奖赛的时候……还有之前。”

“是的。”赵之心停顿片刻,随后坦白地承认。“不止是我,还有刘教练。”

“你说这是正常的?”

“我的导师说过,”赵之心说,“所有受过伤的运动员都会经历这个环节。这种时候,谁跨越过去,谁就赢了。”

但是,韩露的问题并不止于这个障碍,赵之心隐约是明白的。

普通的心理问题就和感冒一样,她却连感冒这件事都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是一个麻烦,是软弱的象征,会让其他人同情她,进而对她有过多的关注和照料。

她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件事,赵之心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赵之心在学校时,虽然学校也有开设心理疏导课程,但不过只是皮毛程度,想要站在专业的角度去理解并辅导他人的情绪,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他记得他的导师曾经开过一个玩笑,说是不少虚构作品当中经常用一个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理人的精神危机,即一个人强行闯入另一个人的世界,把他最不愿面对的,最软弱的部分拽出来强迫他去面对,然后释放出来,一切便进入正轨。

人心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与此同时,在加拿大多伦多,江心也同样躺在床上,但是她的运气却没有韩露这么好了。在和姜至俊的配合练习当中,她被他远远地抛出去,不仅未能成功落地,却是重重跌在冰面上飞出几米远,后背结实地撞到了场边的挡板上,这让她无法起立,被人抬出了场外。

医生的诊治结果很不乐观,他称江心的身体已经远远超出了负荷,花滑选手因为落冰时膝盖和脚腕承受了人的几倍体重的缘故,往往或轻或重都是伤痕累累。但是,江心由于长时间落地所受的冲击太大,而导致先前就有的膝盖积水问题又卷土重来且愈演愈烈的倾向,医生建议她暂时停止训练专心休养,但这被穆勒果断地拒绝了。

“有什么办法让她尽快康复?”穆勒问。

“不可能有尽快康复的办法的。”医生回答,“只能强行遏制。”

“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穆勒说,“强行遏制。”

“但是这样会影响后续的康复治疗。”医生看了一眼江心,他们一直在用德语对话,所以她听不懂。她躺在床上,穆勒和医生同时黑着的脸令她恐慌不已,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为我不能……”医生这么说。

“你尽管给她打针好了。”穆勒打断了医生没有说完的话,他看了看江心,脸上露出不知该称作鼓励或是玩味的笑容。“我不能放弃她。”他说,这句话他换成了江心能够听懂的英语。“她可是我们的明星。”

这句话令江心脸上的神色凝住了。

“你放心。”穆勒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太大的问题,你稍微休息几天,马上就回归训练。”

“休息几天就可以吗?”江心问。

“嗯。”穆勒微笑着点头,“没问题。”

60 当你找到一条道路的时候

每一个问题都很可怕。

但是,尽管没有头绪,尽管像是时刻都处于混乱的痛苦之中,每一件该做的事,却都必须要做。

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等待时间慢慢将不稳定的东西逐件平复。

或者,有什么事在向前推进的同时,也会消解掉一些困扰。当然或者也不会。

无论如何,事情都要先开始。

在底斯律的训练中心,杜哈梅尔看着医生将注射器内的药物缓缓推入她的肌肉,然后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她的周围,除了医生之外没有其他人。

“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医生说。

“我知道。”她回答。她的神情全然不似他人熟悉的那般活泼乖张,而是一种仿佛灵魂都被抽掉的空无。

在因脚腕的轻微扭伤不得不减轻训练量的那几天,韩露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了研究这个赛季的曲目上。她要承认,她之所以选择《克罗地亚狂想曲》这首曲子作为短节目曲目,全然是因那时她深深地被弹奏这首曲子的许浩洋打动了,在无数次回想的时候,她都觉得这其中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仅是曲子本身,更像是演奏者自己独一无二的力量。

但可惜的是,因为这种力量有些过于特殊,许浩洋无法轻易用言语表达,韩露也无法恰到好处地理解到那个点。虽然艾米给出了一些想象方式的建议,但也是没有明显的效果。

“再说吧。”艾米说,“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换一首。然后是我们的《牧神午后》……我上次和你说的话,你好好考虑过了没有?”她问韩露。

“……打开你自己。”韩露勉强地重复了一遍。

“这个语气,听起来是没什么信心。”艾米笑了笑。“嗯?”

韩露没有回答。

艾米的这句话,她始终在思考,同时始终在尝试着以不同的方法实践,然而结果却似乎都不是那么理想。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不知道除了“追求胜利”之外,她的内心里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换一句话说的话,就是里面“可以提供反应的东西”并不足够。

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够在不同的人心中产生不同的影响效果,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每个人内心的不同。就和调色盘一样,如若艺术本身是黄色,那么它在落到内心是蓝色、红色、绿色等等不同色彩的人的心中,便也自然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但是,如果内心没有他人期望的色彩的话,那又怎么样呢?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怎么办呢?

“艾米老师。”

这个时候,许浩洋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嗯?”

“我在想,也许没有必要有意地去‘打开自己’。”许浩洋说,“这样的话,对感受而言,其实反而是一种勉强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艾米问。

“不妨就用原本的状态去和音乐碰撞。”许浩洋说,“在接受和传达上有障碍也没关系,也许这种障碍,反而能够表现成为一种特殊的美感。过去……也有过这样的例子。”

艾米大概想到了许浩洋说的是谁,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一位俄罗斯男单选手因为双相障碍发作,整个人的精神已到边缘,却又不得不上场比赛。那次节目中,他的情绪和曲子可以说是完全分离,只有星点部分有所接洽,但就是这星点的接洽,成就了一场充斥着异样的美感的表演,也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分数。不过,比赛的胜利却看起来到底什么都没能改变,距冬奥会还有两星期的一个深夜,这名选手在自家公寓的楼顶跳楼自杀,尸体在第二天早上被遛狗的邻居发现。

这个例子太危险了。

艾米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

她认为许浩洋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她还留意到了另外一点——许浩洋在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要比从前自然了很多。过去,他虽然也有几次打算自己选择比赛的曲目,但假若艾米或其他教练提出质疑,他便会马上退缩回去。

“还是听老师的吧。”他会这么说。

于是这一次,艾米决定要相信他。

“是的。”艾米说,“你说的对,这也是一个方向。”

从办公室出来,两个人一起向外走的时候,韩露向许浩洋询问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艾米老师之前说的话是错的?”韩露问。

“不是。”许浩洋说,“只是我突然想到了,对于你……对于我们来说的话,也许不按照传统的方式来训练自己对曲子的感受力,反而是另外一条可行的道路。”

“什么意思?”

“艾米老师说的,其实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就是打开内心,音乐便会自然地进来。我觉得,这就和对其他人说‘要自信,机会就会到来’,‘要相信自己,你就会赢’的感觉有点相似。”许浩洋慢慢地走着,“但是,真实的情况没有这么简单。自信一定程度上是由胜利构成的,这是一个先后次序的问题,是个……”他停顿了一下,“不是说有就能有的问题。”

韩露沉默地听着。

“坦白对你说,”许浩洋笑了一下,“在过去,我根本就不觉得我能赢。”

“嗯?”

“比赛,”许浩洋说,“在我升入成年组之后,我觉得我的天赋可能已经用完了。在一件事刚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会把天赋当成自己的实力。但是在天赋用光之后,真正的实力是不是就暴露出来了呢。”

“你这么觉得?”

“之前这么觉得。”

“所以你那个时候……”韩露回想起她第一次看他的比赛录像的那一次。

“那个时候?”

“不,没什么。”

“之前跳得挺差劲的吧。”许浩洋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网上有人说我把花滑圈混成了事业单位,就等着退役之后捞个教练做做。”

“一开始,你为什么要选择双人?”

韩露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从她转项双人之后,她就很想问选择这个项目的选手,为什么?

身体条件格外适合双人的,从单人选手淘汰下来的,还有自愿选择的。

许浩洋是哪一种?

“我不记得了。”许浩洋说,“我们大概和你不一样吧。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听从教练分配的,从身体条件上,也是从性格上。这个人适合单人,那个人适合双人,就这样。”

“性格?”

“也许,”许浩洋说,“我的性格可能更适合和别人搭档。我不擅长做决定,大概也不……”他犹豫一下,“也不擅长一个人承担责任。”

还有,他那个时候和江心搭档,他认为可以一直和她搭档下去。

“因为江心也在?”韩露问。

“……”许浩洋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有这个理由。”

“你们当时……”韩露问,“是那种关系吗?”

“不是。”许浩洋说。

“不是啊。”

“确切地说,是我单方面地以为是。”他说,“但是她并不那么想。”

“……原来如此。”

现在也是。

他想。

是他单方面地希望改变和韩露的关系,但是,她似乎并不那么想。

“你喜欢她吗?”

“曾经。”他说,“现在不喜欢了。”

“这样。”

“我现在……”

韩露像是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一样,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和你拆对,所以不再喜欢了?”

“不是。”他说,“不只是。”

“如果没有她的话,你会去滑单人吗?”

“可能吧。”许浩洋说,“但这种假设没有什么意义。我承认,那个时候我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我因为她做出了很多现在看来很蠢的决定,可能她改变了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但是……”他又放慢了脚步,他突然很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些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话,这些心情,他希望韩露能够了解。

“但是那个也是我自己,就和现在的这个人也是我一样。我觉得,只要接纳了事实,接纳了时间,就总能向前走的。”

“……”

“不过……”许浩洋话头一转,“话虽然这么说,但下次在赛场上见到她,我肯定会打爆她。什么玩意儿!我有什么问题!她以为她是谁啊!”

韩露被这个冷不丁的神转折逗得笑起来。

“有道理。”她说。

“话说,我要问你一个很幼稚的话了。”许浩洋说。

“嗯?”

“你相信外星人吗?”

“……哈?”韩露卡了一下,“外星人?”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许浩洋一脸想死的表情,“……早知道不问了。”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韩露说,“不如说,我好像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该想到你没想过的……”

“我小时候倒是听说过UFO啥的……”

“我啊,小时候玩过一个网页游戏——也不算小时候了,十岁出头的时候吧。”许浩洋说,“一开始,页面上出现的是一个窗子,然后你滑动鼠标滚轮,窗子就变成了一幢楼,你刚刚看到的窗子其实是公寓楼中的一户人家。然后,你再继续滑动鼠标,页面变成了一个小区,然后变成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一个地球,最后变成太阳系,银河系。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其他的感受。”

“是谁规定了我们的生活,是谁规定了我们的正确与否呢?”他继续说下去,“谁又规定了安全的规则,谁规定了人必须如何生活,正确的感情是什么,正确的情绪又是什么呢。也许,人其实是被自己的规则束缚住了。”

“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他说,“‘事实上,我并不确信我是存在的。我是我读过的所有作家,我是我见过的所有人,我是我爱过的所有女人,我是我所有的祖先,也许我想成为我的父亲’。”

“……我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韩露重复了一遍。

“所以我觉得音乐非常迷人。”许浩洋说,“它像是包含着所有情感,容纳着所有可能,含有通往未来的所有道路,在那个地方,你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

“我想用这个赛季的节目实验一种可能性。”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完全停下了脚步。许浩洋注视着韩露,“你就是你自己,你不需要刻意去做任何事,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不需要为了接近所谓的‘正确’去做什么。因为……”他说,“当你找到一条道路的时候,会让其他人都为你铺路。”

“我想实验这一点。”他这么说。

61 新的赛季

韩露记不清许浩洋说那番话的时候,她心中在想什么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办法很好地去描述自己的心情。那种感受很模糊,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

但是,在她退役多年之后,有人问起她整个职业生涯内印象最深刻的比赛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她伤愈回归后的第二个赛季。

“我想,是这一整个赛季。”她说,“它让我对花滑运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我认为这要归功于我的搭档。”

但是,这些话最终却也让她没能问出心底的一个问题。

他当时是为什么“喜欢”江心,而之前,又是为什么想要改变和自己的关系。

许浩洋对自己,到底是怀有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

以及,这个想法从那次的芬兰杯到现在,有没有改变。

这些,她没有问出口。

在新赛季的大奖赛正式开始之前,照例,前面还有不少的B级赛事和挑战赛。这一次,韩露和许浩洋没有参加,但是他们作为观众,去了在上海举办的超级杯大赛,因为这是陈廷源和王柳在历经波折之后,两个人重新搭档的第一场正式比赛,他们都不想错过这两个孩子的这场真正的亮相。

他们的表演,也许正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反正我们肯定是拿不了第一名的。”王柳轻松地说,“只是希望能滑得帅一点,让大家记住我们!”

上场之前,王柳特意亲吻了一下她随身携带着的青蛙玩偶,然后把它放在准备区的座椅上,精神百倍地和她的搭档牵着手滑入了冰场中心。

正如王柳所说,他们选择的曲子是一首非常干练利落的曲子,乐器以钢琴声为主,配合上木吉他,曲子节奏极快,正是一幅正午日光正盛,少年少女全无犹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的场景。他们没有选择难度过高的技术动作,于是整个节目表现的非常流畅,节目结束时,两个人的心情也非常好,似乎结果如何全然都不重要,仅仅两个人能够再度在一起搭档比赛,就已经是最好的事了。

毕竟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一次,陈廷源和王柳总共参加了两场B级赛,超级杯是其中一场,另一场是在德国举办的雾迪杯,时间在九月末,这是知名度相当高的B级赛事,在网络上也有同步直播。如果这场比赛取得不错的成绩的话,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雾迪杯中,他们是第四组出场,在他们后面出场的,便正是江心和姜至俊。当江心穿着韩国队蓝白的队服外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顿时惹来了在训练中心坐在一起观看比赛的选手们的一片嘘声。

他们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气,这个镜头一出现,马上就成了一条引火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刘伯飞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才是终于各自心怀不满地勉强闭上了嘴。

然后,音乐响起。只是第一个音符流出的瞬间,刘伯飞和艾米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变化。

非常意外。

他们在这个行内待了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有人会在非表演赛上选择这种类型的曲子。

这首曲子非常阴郁,阴郁之中又透着一些癫狂。江心的表演服上的红色亮片在会场的灯光下不断闪烁,刺眼的像是漫天的血珠。音乐中有一个绵长飘渺的女声加入到了旋律之中,她的声音却非空灵,倒像是自深深的井底传出的哀怨的控诉。

风格太极端了。

但是,江心和姜至俊却将这首曲子把握得恰到好处,他们的每个跳跃和旋转,牵手与放开,都似乎充分地在诉说着曲子中的疯狂与既相互憎恶却无法分离的情绪。在节目结束后,全场观众都震惊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为他们献上了热烈的掌声。

训练中心也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亲眼看到过现役运动员如此具有突破性的表演,江心不仅仅颠覆了他们之前对她的印象,同时也是颠覆了她作为花滑选手给人的印象。那个在大众面前温柔的、活泼的、娇俏的女选手似乎只是一种错觉,而现在的她,才是她真正想要呈现给众人的样子。

穆勒听着这些充斥着震撼和激动的掌声,满意地微笑了。

江心带伤上阵,她的运动生涯显然会受到极大影响,甚至身体都将会留下严重的不可逆转的后遗症。穆勒当然清楚,然而,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某种程度上,运动员和偶像明星没有太大的分别,他们的巅峰时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年时间。所以,比起花费时间等待不知是否会有的所谓厚积薄发,不如在短时间之内,便将身体内的能量发挥到极致。

昙花一现又如何?毕竟能够让所有人都记住,毕竟能够让所有人都震撼。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穆勒这么认为。

江心也曾经试着这样说服自己。但是在走下冰场之后,身体剧烈的疼痛让她开始怀疑这一切。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坐在电视机前的韩露和许浩洋,张磊和子君,也都一同陷入了沉默。

“这他妈不得了。”张磊说,“穆勒这货今年要开大啊。那个他打从俄罗斯挖来的男单小孩儿也是个怪物级别的……”

“也许……”子君说,“并不是他们是怪物级别的,而是穆勒把他们培养成了这样的选手。”

“什么意思?”张磊说,“嗑药了?”

“不是。”子君打了他的头一下,“我发现你这个脑回路啊……”

“有话好说。”张磊捂着额头抗议,“打人干啥?”

许浩洋也看着电视屏幕,在看到江心和姜至俊走入等分区的时候,他突然一下笑了。张磊看他笑看得一脸懵,赶紧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了啊浩洋洋?发现什么只有你知道的BUG了吗?”

“不是。”许浩洋说,“我是觉得很有意思。”

“是的。”韩露也点头,“很有意思。”

“你们俩这是啥时候培养出这种神一般的默契了……”张磊目瞪口呆。

“这个赛季会很有意思了。”韩露说,然后她难得地转向了张磊,“你也加油啊。”她说,“别被比下去了。”

“我?”张磊拍拍胸口,“被她比下去?开玩笑!你放心,韩露姐!现在分站赛名单不是还没出来呢吗,只要名单出来了,只要我们跟他们在同一站,就不可能让她上领奖台!”

也确如许浩洋所说,这个赛季非常有趣,是超出了所有冰迷想象的一个赛季。随着比赛的临近,各大花滑俱乐部都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谈论选手们在这个赛季中会带来的精彩节目。

首先,金可儿再度对和她针锋相对的德国小将尼科尔下了战书,她宣称这一次会带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表演。此外,穆勒表示他在这个赛季作为教练,会和俱乐部的所有选手一起,给观众们带来耳目一新的演出。

中国队也在同一时间举办了记者会,出席的是王西明和刘伯飞两个人,没有选手参加。他们简单地陈述了新赛季的计划,但没有做出更具体的说明,就让他们在众多等不及卖关子的俱乐部里成了一道清流。

同时,显得同样低调的是位于底斯律的赫尔南德斯的俱乐部,记者会由赫尔南德斯和埃里克二人出席,平时这种时候绝不放弃在场机会的杜哈梅尔却意外地缺席了。

对于新赛季的计划,赫尔南德斯说得有些含糊暧昧,这令冰迷们甚至开始猜测杜哈梅尔是否会退出这个赛季。毕竟,不仅仅是缺席记者会,就连她日常会每日刷屏的推特,也是很久都处于没有更新的状态。记者会结束后,无论粉丝们如何留言,如何艾特,她都没有出现过。

“杜哈梅尔小姐姐这是怎么了?”

张磊点进杜哈梅尔的主页,个人介绍还是熟悉,照片却已经是三个月之前发的那一张了。

“浩洋洋,你没联系过她吗?”

许浩洋也觉得有些奇怪。

“我给她发个信息吧。”他说。

许浩洋给杜哈梅尔的手机发了信息,然而,这条信息却也和所有其他人发的信息一样,仿佛无声地掉入了地底的深处。但是,也是在这之后的不久,新的大奖赛分站赛的名单如约而至,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名字赫然在列,他们出战的是第三站的中国站和第五站的法国站,就在第三站,韩露和许浩洋将会再度和他们面对面较量。

同时,韩露和许浩洋还需要在第一站的俄罗斯站即面对江心和姜至俊。张磊和子君因为世界排名不够靠前的原因,只能参加一站的分站赛,是最后一站的美国站。他们面对的是老对手——那一对俄罗斯组合。

“遗憾!”张磊握拳。

“没事。”许浩洋明白他想说什么。“我们来打爆她。”

“我说你们这次的选曲胆子挺大的啊。”张磊想了起来,“说真的这年头都没有啥选手选这种纯音乐了,你们还整个这么古典经典的……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在想啥呢,你说韩露姐吧我搞不明白挺正常的,我发现你我也越来越搞不明白了。你有你的想法呗。”

“大概吧。”许浩洋笑了笑,“尝试一下。”

“加油啊。”张磊诚恳地说,“你能赢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感觉就这个赛季,你和韩露姐肯定没问题。”

62 两首牧神午后

大奖赛首站的俄罗斯莫斯科分站赛,韩露和许浩洋的出场顺序为第四位,在他们前面的分别为美国选手、意大利选手和法国选手,后面是一对俄罗斯选手,江心和姜至俊在最末出场。

第一天的短节目,他们的分数排在第四位,落后排名第二的江心和姜至俊6分。黛西给他们的艺术表现再次打了低分,她在赛后回应记者采访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说,她觉得他们的表现很荒谬。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滑什么。”黛西尖锐地说,“这是《克罗地亚狂想曲》吗?”

黛西的讽刺和不屑,韩露可以说是快要习惯了。反正,无论她怎么样,黛西都不会满意,只要她做不到十全十美,黛西就永远能够挑出她的毛病来。

“别理她。”许浩洋说,“她的脑子已经定型了。”

这句话一半是在安慰韩露,另一半,其实许浩洋心中也有着他的不安,他的确害怕黛西会是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加古板的人,如果她心中真的有一个“好的节目”的标准的话,那么,也许很多风格都不能被她所理解。

不过,现在他们首先要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马上到来的第二天的自由滑。

这才是比赛中的重头戏。

在他们之前,美国选手选择的曲目是《阴阳师》,这是一首非常日式的曲子,并非是《蝴蝶夫人》那种西方人眼中的加了模糊滤镜的日式,而是自始至终都被浓厚的传统日本风情所贯穿,这由他们这样的西方面孔演绎出来,又多出了一重别样的色彩。之后的意大利选手的选曲则与前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是一首热情欢快的舞曲,如同穿着彩裙的少女欢欣地把明媚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冰场,在他们做出结束动作的时候,明显能够看出观众们脸上意犹未尽的神采。

第三位的法国选手即将上场,韩露和许浩洋也做好了准备。

当对手徐徐滑入冰场,向观众致意完毕做出准备动作,音乐声缓缓流入冰场中心时,韩露和许浩洋的表情立刻僵硬了。

那是德彪西的《牧神午后》。

和他们选择的曲子相同。

同一个赛季中,不同选手的曲目相撞这件事其实也并不算非常罕见。过去,花滑运动刚刚兴起的时候,音乐都是采取现场演奏的形式,没有曲目更换,就是一遍一遍地演奏同一首曲目。后来,选手们可以自己选曲之后,大家的选曲往往集中在了《卡门》、《罗密欧与朱丽叶》、《天方夜谭》等等曲目上,尤其是堪称在节奏和速度上几乎可令所有人都顺利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的《卡门》,更是创造了曲目相撞的历史,甚至到了解说员说到最后词穷的境地。

现在,因为2014年新改了允许使用带歌词的音乐的新规则的原因,选手在同一赛季曲目相撞的情况也少了许多。但是,正因如此,这种情况下的相撞就更加糟糕了。

且不论裁判的打分是否会无意识间受到影响,至少曲目给观众带来的新鲜度,是无疑会被狠狠地打一个折扣的。

并且还是两首同样曲子相连,又是新赛季、新曲目的首场比赛……

不止是许浩洋,韩露经过了这么多场的比赛,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她顿时心慌意乱。

他们之前的那对法国选手的表现很圆满,也许他们的国籍也为他们加了分,他们将《牧神午后》中的暧昧与若即若离表现得十分充分,赢得了一个虽然没有非常惊人,但也相当不差的分数。

这根本不必说会给后出场的韩露和许浩洋带来多大的压力。

也许他们人在现场算是好的——因为围着电视机观看直播的那些观众,在听到重复的音乐响起的时候,马上露出了惊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解说员也是没有放过这个话题,两个人连连说着可是数十年都没有这种事了。

而韩露和许浩洋的节目,再度用黛西的话来说,就是乱七八糟。

不止是黛西这么认为,观众也这么觉得。就在节目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网上已经开了不少帖子,其中一个点击量最高的帖子名为“德彪西的棺材板压不住了”。嘲笑,讽刺,谩骂……被上个赛季慢慢完善的《堂吉诃德》所平息的舆论似乎一时间又回到了原点。

另外,韩露自己也觉得,她的表现糟透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差劲。

她根本不可能理解德彪西。

她在那个时候,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德彪西?

乐曲结束,她甚至没有好好地完成结束的致意动作,便匆匆离开了冰场。他们和刘伯飞一起坐在等分区的时候,许浩洋和刘伯飞小声讨论着什么,韩露则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这个表情自然是被摄像机捕捉了下来。

“我靠。”坐在训练中心看节目的张磊摇头,“韩露姐这张脸……”

“但是怎么会呢。”子君不可思议地说,“现在这个时代,撞曲目的概率也太低了点。而且他们选的又不是什么热门曲目。”

“是啊……”陈廷源也这么感叹。

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黛西给了他们一个非常低的艺术表现分。分数出来的时候,韩露先是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不知是轻蔑还是无奈地冷笑了一声。

“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别暴走……”张磊对着电视碎碎念。

分数出来,他们起身离开了等分区,接着是江心和姜至俊的节目,然而,他们却都没有什么心情去看了。

韩露披着队服坐在准备区里,许浩洋坐在她旁边,他觉得,她其实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暴怒,然后去指责这套远远和她自身习惯的风格不符的选曲和编舞。但是她却始终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事。”刘伯飞咳嗽了一声,“这种撞曲目的事在之前其实挺多的,裁判们也不会把这当成个什么事。第三站时就不会再和他们同场了。”

冰场中心的音乐渐熄,紧跟着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在这种声音的刺激之下,韩露终于坐不下去了。她站了起来,朝着准备区外走了过去。

“你去哪儿?”刘伯飞叫住她。

“洗手间。”

她去的的确是洗手间——她的心口堵着一团东西,并且像吸了水一样越涨越满,塞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必须找到一个安静的,没有人的地方去把它们砸碎。她站在隔间里,右手牢牢地握紧了拳,然后,她朝着墙壁狠狠地捶了一拳。

痛。

非常痛。

她此时却多少有些庆幸,花滑运动员的手相对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她根本不在意与他人的曲目相撞会对她的得分上造成什么影响,她只是在亲眼看到了其他人对这首曲子的演绎之后,对自己深深地生出了一种厌恶感。

不行。

就是不行。

始终都不行。

在过去被她忽略了的,觉得不重要的东西现在被以一种无法质疑的态度摆在她面前。

为什么呢?

她自嘲地露出苦笑。

为什么从前可以浪费这么多的时间?为什么从前就有着这样的——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绝对不会失去的自信心?

她再度狠狠捶打了一次墙壁。拳头和混凝土墙壁相击发出沉闷的钝响。

再过一会儿——她想,只要再过一会儿,比赛就会结束,然后会有不少媒体记者堵在场馆门口和他们下榻的酒店门口,他们会等不及问她对于这场比赛的感受。在这之前,她必须要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她不想为他们已经在肚子里构思的嘲讽增添素材。

也是这个时候,许浩洋同样也离开了准备区,他也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整理一下思路。当他返回的时候,却在走廊上遇到了姜至俊。

在从前,他们也打过不少次照面。许浩洋对他向来没有什么好感,于是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去。不过,姜至俊却叫住了他。

“喂。”

许浩洋停了下来。

“有事?”他问。

“说是有事……也没事啦。大概?”姜至俊勾起一边嘴角。“打个招呼而已嘛。”

“有话就说。没话我走了。”

“急什么?”姜至俊说,“你又不去领奖。你的比赛我都看了,坦白说吧,我觉得你不错,真的。”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就是你的搭档,是个拖后腿的完蛋货。”

“说完了?”

“说真的,和她搭档,除了能靠着她那点过去的知名度在比赛上蹭个脸熟,还有什么其他指望吗?”

许浩洋没有说话,他原本便不是那种会轻易被人所说的话激怒的人,何况他又从来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过。他打算就这么离开,又看见江心也从对面走来,大概是来找她的新搭档的。

江心径直走来,站在姜至俊身边。

许浩洋看到了她,他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她却只是浅浅看了他一眼,便很快错开了视线。

姜至俊见她过来,伸手去揽她的肩膀,但被她闪躲开了。

“说什么呢?”她轻描淡写地问。

“没什么。”姜至俊耸了耸肩膀,“随便聊聊而已。”

许浩洋回到准备区,看到韩露也已经坐在了那里。她看到他回来,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看到江心了?”她问。

“嗯。”

“说了什么?”

“没有。”许浩洋说,“没说什么。”

63 第三名

这一场的自由滑,虽然韩露和许浩洋的艺术表现分糟糕透顶,但因为江心和姜至俊有两次严重的落冰失误的缘故,令他们意外而可笑地在总分上实现了反超,最后排名在第三位。第一名是那对和他们曲目相同的法国选手,第二名是美国选手。

不过,无论在国际还是在法国国内,那对法国选手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知名度。刘伯飞在赛后特意着重查了一下他们的资料,发现他们也是在今年新转入了穆勒的俱乐部。

穆勒……

刘伯飞思索着。

时间进入到第三站的中国站,已经在网上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杜哈梅尔寻常地现身于下榻的酒店,并和在酒店门口蹲守的记者嬉笑打闹,这段视频自是被传到了网上,以澄清杜哈梅尔失踪的这段时间的种种有意无意地传出的莫名其妙的小道新闻。

在许浩洋想着要不要再给杜哈梅尔发一条信息的时候,她的信息却是先一步来了。

我要吃火锅。杜哈梅尔说。

“回了?”韩露问。

“回了。”许浩洋把手机递给她看,无奈地一笑。“她说要吃火锅。”

“给她组个红油火锅局。”

“今天组,明天他们就起不来了。”许浩洋开着玩笑。

第二天,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在第三位出场,他们的表演仍旧无懈可击,但是,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他们的选曲却重复选择了在五年前曾演出过的曲目,甚至编舞的风格都没有做大的调整,只是改变了一些动作构成。这令在此前担心不已,看到她如常出现在赛场上又松了一口气的冰迷们多少觉得有些不解和失望。

这种事在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带着同样的疑惑,韩露和许浩洋也滑入了冰场,在这之前,他们花了一些时间去探索这首曲子的内涵,许浩洋询问韩露的意见,韩露提议或可以加入进一些更加迷幻的演出——如现实与虚幻的距离,现在与遥远的过去的距离。艾米对此很有兴趣,让韩露更详细地说给她听,她说得磕绊含糊,但艾米却听得兴奋起来。

今天的节目,就是在短时间内改变过动作构成的新版本。

显然,这个版本比起一塌糊涂的上一次要成功了许多,至少在音乐停下来时,他们不再有那种所有事都完蛋了的想法了。他们走到了等分区,不安地等待着分数公布。却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隐约听到吵闹声,还有什么东西像是被砸到地面上的响声。

韩露疑惑地看了许浩洋一眼,许浩洋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清楚。

他们的分数最后是116.90分,这个分数有可能让他们进入总决赛,也有可能不行。现在,要看其他选手的发挥——以及他们的运气了。

他们从等分区返回准备区时,听到刚刚的嘈杂声响突然大起来,许浩洋好奇地觅着声音的方向过去,一眼却看到满头是血的姜至俊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将队服的肩膀和胸口都染得一片骇人的红。

韩露倒吸了一口气,许浩洋下意识地把她挡在了身后。

刘伯飞马上冲到最前面去,把两个人都挡在了后面。

“怎么回事?”刘伯飞大声问,“这是怎么了?”

“打人!”姜至俊捂着额头,大声用韩语叫着,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后面。“这家伙疯了!”

许浩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看到后面一个人被数个安保人员一起压制住,却似乎还是在极力挣扎着想要追过来。

“埃里克……”许浩洋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队服,不可思议地自语。

“这是怎么了?”韩露问。

许浩洋没有回话,更是根本没有理正在前面痛得呲牙咧嘴的姜至俊,直接和赫尔南德斯一同跑向了埃里克。

“埃里克!”许浩洋跑到埃里克的面前,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怎么回事?”

埃里克双眼通红,剧烈地喘着气。他在公众面前一向是非常优雅的,好整以暇的形象,任何人都没见过他如此暴怒失控的样子。

“埃里克,看着我。”许浩洋说,“那家伙……”

他们虽然从来没有在私下谈论过姜至俊的事,但似乎彼此之间有这种共识。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

“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吗?”许浩洋又问。

“……YANG。”埃里克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一点,但却像是一种从极致的愤怒中抽离出来的恍惚。他对许浩洋轻轻地笑了一下。“加油。”

“什……?”

许浩洋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埃里克跟在赫尔南德斯的身后,从他身边擦过。

现役运动员的恶性伤人事件,放在场外也会是一个大新闻,何况它就发生在大奖赛的现场。姜至俊的额头缝了四针,面部和全身有多处的软组织挫伤。斗殴现场的视频录像也被好事者在第一时间便传到了网上,起初先是两个人在走廊里谈着什么,然后埃里克冷不丁地便狠狠对姜至俊挥出了一拳,姜至俊没有防备地被险些打倒在地,埃里克用手抓住他的头发,扯着他的头向门框上撞去。

姜至俊的风评原本是不太好,但通过这次大奖赛的新风格和新曲目的亮相,倒是吸了一批特别好这口暗黑系的粉丝。同时,也因为埃里克立于不败之地太久,看他不顺眼的人也早就憋着一口气没处去发泄,网络上借机撕开了一场粉黑大战。

随着大战的揭开,流言也是自然应运而生。其中一个传得非常生动,还辅佐了历年的比赛视频做例证的传言便是: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一直在使用兴奋剂。

传言的发布人斩钉截铁地在视频中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两个人,自出道以来一直立于职业的顶端,没有失误,没有伤病。你们动动大脑想一想,只要是人,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风言风语大肆流传,但是,埃里克的俱乐部一方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正式的回应。

他们接受了对埃里克的处罚决定——比赛成绩作废,并禁止参加这个赛季的全部比赛。并且,因为他们的退出,让韩露和许浩洋的名次排到了第三位,这也就是说,如果其他人没有可怕的超常发挥的话,这会让他们更有机会接近大奖赛的总决赛。

这在两种意义上都很讽刺。

因为这种理由,他们无法和心中的终极对手同场较量。

另外,韩露觉得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要因为这种理由,才能接近参加大奖赛总决赛的入场券。

而且,她竟然还会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这让她觉得非常讨厌自己。

许浩洋当然不会相信这个荒诞的流言,当天,在比赛都结束后,他即马上追问埃里克,这段时间——在这整整一个休赛期里,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让埃里克甚至甘愿被处罚禁赛,也要把姜至俊痛揍一顿?

许浩洋躲开了记者,溜进埃里克他们下榻的酒店,以一定要探个究竟的态度站在埃里克面前。

“YANG。”埃里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之前不知道你是个这么执着的人来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许浩洋问。

“不是兴奋剂。”埃里克说,“我们当然没有使用兴奋剂。”

“这个我也知道。”

“是双向情感障碍。”埃里克吸了一口气,“杜哈梅尔一直有双向情感障碍。”

“……双向?”

运动员的精神健康,始终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很多运动员因为伤病和压力,其实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抑郁和焦虑的倾向。这也是心理医生存在的必要性。

但是双向……

双向情感障碍,是心理疾病的一种类型,是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类疾病,人会在狂喜和绝望之间不断徘徊,日子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之间不断切换。现阶段无法治愈,只能尽可能地治疗。

也就是说,杜哈梅尔所表现出的极度的夸张情绪,其实都是精神疾病的表现。甚至,他们完满到极致的表演,在众人眼中无瑕的情绪表达,其实也都是扭曲的精神的产物。

就如疯子的艺术作品一样。

是艺术家的灵魂和血肉。

“很长时间了?”许浩洋问。

埃里克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姜至俊……”许浩洋说,“是他知道了什么吗?”

“哦,不。”埃里克给出了一个让许浩洋感到意外的答案。“他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

“那你这是……?”

“杜哈梅尔现在的状况,我想没有办法支撑完整个赛季。”埃里克坦白地说,“但是……俱乐部,还有我们背后的经纪公司都不允许我们在这个时候退出比赛。她不希望这件事被任何人知道。如果用药的话,就可能没有办法通过兴奋剂的检测。所以……”

“所以倒霉的姜至俊……”许浩洋理了一下逻辑,“他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是真的很生气啊。”埃里克说,“我们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意志。就连这种事也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他耸了耸肩膀,“不过,好在结果还不错。”

“结果还不错吗……”

“还不错。”埃里克释然地说,“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办了。”

64 两个传言

埃里克没有对杜哈梅尔说他对许浩洋都说了些什么,但杜哈梅尔也隐约明白,许浩洋已经知道了她的事。他们在酒店中见到了面,大概因为药物的缘故,杜哈梅尔的情绪远没有过去那么活泼张扬,显得难得的安静。

他笑了笑,问:“火锅局组不组?”

“组。”杜哈梅尔果断地点头。

因为两个人都已经退出了这个赛季的后续比赛,便也不必再在意在外用餐的食材禁忌问题了。许浩洋直接带他们去了一个设有私人包间的大型火锅店,潇洒地连肉带菜点了一大桌。

这顿饭他们吃得很安静,时间也很长,从火锅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许浩洋出来结账,杜哈梅尔也跟了出来。

“加油啊。”

她笑着,亲密地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会的。”

许浩洋点了点头。

许浩洋回到训练中心时已经超过了十二点,自然是又少不了刘伯飞的一顿训斥,在他终于听完了刘伯飞的絮叨,疲惫地回到房间,洗过澡躺在床上时,才感到一身深深的倦意和无力感接连袭来。然后,他竟然在这种无力感之中,寻到了一丝不该有的幸运之感。

过去,他曾经将自己和韩露对比过——这件事他没有让她知道,但是,在他看到她从顶端跌落下来的时候,忽然令他想到了他自己,那些少年队时期的荣誉在成年组完全消失的经历。

不过这种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和她相比。

她所经历的,他永远都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越过他人的经历,去代替他们做出任何判断。

埃里克说,他的决定和行为是就当下而言最好的选择。但是,在他这么说之前,许浩洋其实可以想到另外几个方法——比如对大家说出实情获得理解,同时也令运动员的心理健康问题得到进一步的重视——诸如此类。

但是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不知道当事人的心情和处境,他没有任何理由代替其他人想象出一个理想主义的结局。

然而,在比赛结束后难得可以偷个半日闲的第二天早上,他昏昏沉沉地起身,却是被两条骇人的新闻标题吓了个完全的清醒。

第一条是“加拿大选手杜哈梅尔精神病确诊”,第二条是“杜哈梅尔和许浩洋,赛后火锅店约会”。

网页内还附上了他们前一天晚上结账时的照片。照片清晰异常,正好捕捉到了杜哈梅尔伸手捏他的脸的那一幕。

这他妈……

他顿时觉得头痛无比。

的确是大意了,他想,只想着躲开酒店门口蹲守的记者,却忘记了那些人完全是无孔不入的。

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说倒并不算什么非常可怕的大事,男女关系的传言而已,就算当真属实,也不至于对他的职业生涯造成什么影响。但只是另一条新闻……

他搜索着国外网站,发现这果然并非只是国内起的流言,仅仅一夜之间,这条消息就几乎在全球的各大门户网站刷了屏。

埃里克不惜被禁赛也想要隐瞒的东西。

许浩洋草草地洗了一把脸,走出房间。他们今天的预定原是赛后复盘,从上一场比赛当中寻找需要完善的部分整改,这需要刘伯飞和艾米和他们一起完成。于是,他先朝着刘伯飞的办公室走去,半路上,他却看到了走在自己前面的陆柏霖,以及似乎是刚刚从刘伯飞办公室里出来,正朝着这边杀气腾腾地走过来的韩露。

“是不是你?”

韩露和陆柏霖相距不到半米的距离时,韩露首先伸出了手,直接挡住了陆柏霖的去路。昂着头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陆柏霖问。

“装什么傻?”韩露说。反正上次都既是已经撕破了脸,她此时是半点都不想维持什么表面的和平了。“拍照片的是不是你?”

“小姐。”陆柏霖摇头笑了,“你在说什么?”

“别跟我在这装模作样的!”

“我为什么要拍这种照片呢?”陆柏霖问,“你解释一下?”

“我怎么知道!”韩露说,“你喜欢的不就是这些东西?但凡是新闻,但凡能引起话题让你卖钱的,你就喜欢。”

“韩露。”这个时候,刘伯飞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你先过来。”

“他……”

“过来。”

刘伯飞说。

韩露啧了一声,走回刘伯飞旁边去。

“刘教练。”陆柏霖对刘伯飞点了点头。

“嗯。”刘伯飞简单地应了一声。“照片你有头绪?”

“不瞒您说,”陆柏霖看了一眼韩露,带着一个无奈的笑说:“我的公司里的记者昨天确实也是在杜哈梅尔下榻的酒店门口,然后,也确实一起去了那家火锅店。”

许浩洋也走了过来。

“他说,那个拍下照片的人是他的一个同学,之前一直做报纸的娱乐版块。前段时间,这人和SeeA公司签了一个短期合同。”

媒体圈子不大,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些人,谁跟谁合作,谁跟谁有联系,大体都绕着那几家公司几个老板。陆柏霖口中的SeeA公司,是近两年才成立的另一家以打造体育明星为核心业务的经纪公司。不过,因为手下签约的运动员自身实力不足导致的曝光率不够,虽然也是花了大把力气去宣传,但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靠黑同行来博利益吗……”刘伯飞摇头。

“目前看来是这样,不过,黑同行能博来的利益都是一时的。”陆柏霖说。在之前,他根本没有把这家SeeA公司当作竞争对手看待,也就是他们的经理不久前对江心发出过邀请,才让他对这家公司稍微多留意了一分。这么一留意,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管他呢。”这时,许浩洋插了一句话,“拍就拍了,还怕这个吗。”

“怕自然是不怕的。”陆柏霖说,“澄清的帖子我们这边很快就会放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刘伯飞问。

“现在,SeeA和穆勒的俱乐部有合作关系,同时,他们也和韩国方面的团队有合作。我猜想,SeeA是想借助江心和姜至俊这对新搭档制造自己在行内的知名度。”

“你是说……”韩露敏锐地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把杜哈梅尔的事曝光给媒体的人也是穆勒?”许浩洋问。

“我不知道。”陆柏霖说,“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并不会把这两条消息同时放出来。杜哈梅尔的病,和杜哈梅尔与许浩洋私下约会,这两件事其实没有什么联系。这个时候把那张根本不会造成什么程度的影响的照片一起放出来,反而只会削弱第一条新闻的冲击力而已。”

“你的意思是,对方故意想做许浩洋的负面新闻?”韩露问。

“有可能,但不一定。”陆柏霖说,“也许只是不够专业,想把手里所有的牌一次都打出去,以为扔出多少*就能引发多大范围的爆炸。只有外行人才会这么想。”

“行了。”刘伯飞说,“就这样吧。”

“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陆柏霖说,“在这几天把澄清的新闻发出去。”

“嗯。”

刘伯飞点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办法非常自然地和陆柏霖打交道,尤其是在训练中心里。他是他的前妻的儿子,这个有点不舒服的关系始终梗在他的心里。

“你在帮我们吗?”韩露盯着陆柏霖,“为什么?”

陆柏霖无奈一笑:“说得像我过去一直在害你一样。”

“……”

“上一次是我冒昧。”他说,“我应该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场面。”

“别扯上次。”

“好吧。”陆柏霖再笑,“你不用想得太复杂。也不是特意为了帮你们而这么做的。许浩洋的合约还在我的抽屉里,他声誉的损失,也就等于我的损失了。嗯?”

难得的,韩露没有再去反驳什么。

“好吧。”她说,“随便你怎么说了。”

陆柏霖离开后,韩露和许浩洋一起进了刘伯飞的办公室,刘伯飞一边从电脑中调出待会儿复盘需要用到的视频资料,一边思考着另外的一个问题。

陆柏霖告诉他们,SeeA公司曾经对江心发出过邀请,同时穆勒的俱乐部和SeeA公司又有合作。

……江心。

事实上,就在《牧神午后》提前在冰场上响起时,刘伯飞便觉得事情有些微妙。

这样的巧合未免过于奇怪了。再加上那对同样选择了这首曲子的选手也是穆勒的俱乐部出身,这令他不得不往那个他不愿意想象的方向去想。

是江心提前知道了韩露的选曲,然后穆勒要求那对法国选手选择同样的曲子。这可能是为了胜利——但也有可能,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胜利,而是为了给其他人制造麻烦。

这种事在过去的赛场上也发生过,他自己就已经见过不少次了。

这总是很可笑的,同是站在一片冰场上的人,却并非是向着同一个目标和方向前进的人。

杜哈梅尔和许浩洋的那张照片,确如陆柏霖所说,很快就得到了澄清。陆柏霖一方放出了其他的照片,表明那一次在火锅店,一直是杜哈梅尔、埃里克、许浩洋三人一同在一起,至于二人之间的所谓亲密动作,对杜哈梅尔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更何况,有人刻薄地说,她的精神又不正常。

不过,这种言论很快引起了网友愤怒的群攻,有冰迷,也有对花滑没有多大兴趣的路人。对于杜哈梅尔的真实病情的曝光,全世界的网友给了她最大的宽容。看遍几个主流网站的讨论区,回帖的内容都是些温暖的文字:

小姐姐辛苦啦,今年请好好休息。我们等你回来。

希望大家多多关注运动员的心理健康,不要给他们太大压力了。

一定很辛苦吧。

我也经历过这种状态,太痛苦了。希望早一点好起来。

同时,俱乐部一方也召开了记者发布会,杜哈梅尔没有出席,代替出席的是埃里克和他们的教练赫尔南德斯。埃里克对他出手打人的事也做出了回应,称这是自己一时冲动下的个人行为,并在此向姜至俊致歉。

“明年你们会回来吗?”在记者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埃里克先是沉默了片刻,接着面对着镜头,坦白地说:“我不太清楚。”

他这么说。

“但是,我会和我的搭档一起健康地返回冰场。这可能会花上一些时间,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和她一起。如果她决定退役的话,那么,我也会和她一起退役。一个人的花滑,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从来都不是为了取得胜利而站在这里。”

65 决赛的入场券之后

在记者发布会之后,大奖赛的最后一站也迎来了落幕,最终积分排名跟着出炉。韩露和许浩洋的名次是第六名,也就是说,因为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缺席,他们赢得了这张大奖赛决赛的入场券。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但是,尽管带着不甘和遗憾,他们仍旧必须投入进对首次大奖赛决赛的准备中去。

韩露从来没有像这样亲身感到一个又一个赛季是如此的快,去年是她转项双人滑复出的第一次比赛,今年是她的第一次大奖赛决赛,而明年,就是又一届的冬奥会了。

她没有拿到的东西,承诺过会拿到的东西,都会在明年被再次检验。

而且,那大概是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又是在反复的动作磨合和试探中的漫长一天接近尾声时,韩露和许浩洋还留在冰场讨论着一个新的动作,许浩洋想用一个拥抱作为结束动作,代替之前的各自看向一个方向。韩露则认为若想要两个人之间的凝聚感,可以选择一个共同的祷告动作。二人正在争论之时,刘伯飞匆匆忙忙地跑入冰场,看到韩露人在这里,他脸上明显露出混杂着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韩露问。

刘伯飞还在酝酿着应该怎么说。

“什么事?”韩露又问了一遍。

“你的父亲……”刘伯飞说,“他想要见见你。”

“……什么?”

“你的父亲今天回到了北京。”刘伯飞说,“他想要见你一面。”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韩露问。

刘伯飞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说明这不是个玩笑。但是,他的内心也很震惊,关于韩树华的前夫的事,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是有个表面的了解,韩树华从来不谈,他也从来都没有问过。

这应该是韩树华和韩露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就和他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提起和艾米的过去一样。

……父亲。

父亲?

这个字眼,韩露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了。不如说,这个词和概念,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她不明白这个字眼的背后是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也许对于他人来说,这个词代表着一种权威,或者一种安全感,或者一种永恒的守护,但是,她却无法理解。

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懦弱自私的混蛋,到他离开为止,他可能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是被她那个暴力的,凶悍的,不讲道理的母亲逼走的。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打算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一个二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男人,现在突然以“父亲”的身份回归,他指望着她会出来迎接他,和他聊天,叙旧,告诉他她不恨他,每个人都有苦衷吗?

太可笑了。

他永远是她缺失的那部分,并且这个缺口,已经在她成长的过程当中以奇怪的, 强硬的方式长出了结实的防卫形状,绝非是能够容许任何人侵入的形态。

然而,她却放下了手中拿着的记录编舞动作的本子,直接站了起来。原本放在腿上的圆珠笔则是直接掉落在了地上,落地的声响很轻。许浩洋低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笔,再抬头去看韩露。

“好啊。”韩露这么说。“我去见他。”

她走出了冰场,但之后,她不是直接去到门外——而是绕了一圈进了洗手间,一眼看见旁边清洁工人用来打扫走廊的水桶和拖把,她把拖把拿出来扔到一边,满满地接了一桶水,单手提着大步往门口走,因为动作太大,溅出来的水花泼了一地。

她也许应该感谢那个男人,让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是难得的充满恶意的愉悦。

他应该会满意这个招呼。

她走到门外去,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她是能够看到有人正站在树下的一片阴影里,身型看起来便是那种极普通的,即将步入老年的中年男子的样子,她想象不到这个人会和自己有着血缘上的联系。

他们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面对面站了大约几十秒钟,男子似是想要开口对韩露说些什么一样上前了一步,那一瞬间,韩露即是用力地——因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狼狈地,将手中的那桶水对着男人的方向狠狠地泼了出去。

他们距离太远了,水其实没有落到他身上多少,而是全浇到了韩露脚下的地面上,连她的鞋子和裤子也被溅上了大量的水。

北京的十二月已经很冷了,她满手湿漉漉的水,被寒风一吹,更是刺骨钻心的疼。

“你看见了吗?”韩露向着对面叫,“你看够了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但这个时候,担心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刘伯飞已经跟了出来,他刚刚推开门,便看到了正捡起地上空了的塑料水桶,歇斯底里地砸向那个男人的韩露。

刘伯飞暗里叫着完蛋,赶快跑过去从后面拉住韩露,把她向屋内拖去。

“不是你让我出来的吗!?”韩露冲刘伯飞喊,“你不是让我见他吗?我还没见够呢!”

“进去。”

“为什么进去!?”

韩露出来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加上她又被溅了一身冷水,现在整个人的手都冰得吓人。当然,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你先进去,行不行。”刘伯飞又急又恼,正好他看到许浩洋也跟了出来,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过来一般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他便赶紧对许浩洋招了招手。

“快快快。”刘伯飞说,“你赶紧带她进去。”

韩露不知道她是怎么被这两个男人一起推进室内的,她坐在长凳上,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烤得她的耳朵和指尖都发红发胀,一跳一跳地疼。耳朵里面又被灌进了风,耳膜连着太阳穴都是针扎般的剧痛。

她闭上眼睛,试图平定混乱的呼吸。

许浩洋知道,对于韩露来说,这个时候他最好的做法便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放下一杯水——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地离开,这样给她一些时间,到了第二天,他们便又都会回到平时的样子。

平和的,稳定的,又隔着永恒的距离。

没有任何进展的,原地踏步的关系。

他却不想这样下去了。

于是,他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她的旁边。

“要聊聊吗?”他问。

“……”

“你要喝水吗?”

“不喝。”韩露终于说,“也不聊。”

果然是拒绝了。许浩洋想。

那么……

“如果被拍到就麻烦了。”

他这么说。

经过了一瞬短暂的沉默,韩露转过头盯着他。她眼中的情绪很难确切地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从一片虚无的无垠的冰面上裂开了一个口子,然后有雾气缓缓升起。

“什么?”韩露问。

“刚才要是被拍到的话,就又有人要乱写了。”许浩洋说。

“你就想说这句话?”

“没有。”他说,“我就是突然想了起来。”

“要拍就让他们拍啊!”韩露叫起来,同时直接站起了身。她的手边没有杯子,什么都没有——要是有的话,她肯定会把它们对着墙壁,或者对着许浩洋的脸摔过去。“光是拍什么鬼照片还不够吧?最好也给我直接禁赛了就得了。禁赛不好吗?禁赛之后反而可以——”

禁赛之后却反而可以得到理解和同情。

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但是,她退赛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嘲讽和攻击。

为什么是这样的。

她想不明白。

事情怎么可以是这样的。

仿佛所有人都可以被理解、被保护、被无条件地接纳,但却只有她,自小到大,必须变强才能活下去。只有变强,只有比任何一个人都强,才能保住她那一点生存的余地,保住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一旦失败,她就会失去全部的容身之处。

这种事,她之前已经试过一次了。

“……禁赛之后?”

“禁赛之后不还是一片好评吗?埃里克打了人,被禁赛,不是大家都在夸他吗?”她的声音已经抖了起来,眼底和鼻根一片酸胀。“那个韩国王八蛋说了些什么吧?他是说了杜哈梅尔什么,所以埃里克才会对他动手吧?就和——”她吸了一口气,想要让自己别再说下去,但却还是失败了。“就和他那天说我一样。”

“什么?”

许浩洋先是愣住了,然后马上回想了起来,那一天在莫斯科,姜至俊在走廊上对他说过的话,那些对韩露的中伤。

他不知道的是,姜至俊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韩露其实就也在走廊的转角处。姜至俊说的话,还有他的沉默,她都知道。

对于这些中伤,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不要说像埃里克一样,他甚至没有表达出愤怒和不满。

就像他也默认了这些话是事实一样。

他意识到事情的方向正变得非常糟糕。

66 无论是哪一个你

从一开始,韩露想,也许从她的父亲抛弃她的时候开始,就什么都注定了。

她被自己的职业生涯所放弃;在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马上被一直对她示好的合作者所放弃;然后,她看起来又被自己的搭档所放弃。

他们衡量她的价值的标准,恐怕就是她的成绩。

她还能不能滑,能不能跳,能跳多高,能滑多久。

能不能参加比赛,能不能再拿到一块奖牌。

就只有这些而已。

如果她足够理智的话,她也许不应该这么想,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她完全无法阻止自己心底不断撞上来的负面的,自暴自弃的情绪。

如果可能的话,她真的很想成为一个能够顺利地享受生日的祝福,享受和朋友谈笑的时刻,享受远方的温柔的夜晚的人,她希望那些快乐的瞬间都不再是一个又一个虚幻的断点,希望它们可以延续下去,希望它们可以成为她真正的生活。

但是,事情似乎总是会回到原点。

她想要在那些外界的荣耀之外的,属于自己的价值,却又拒绝把自己袒露给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

“你听到了吗。”这个时候,许浩洋也站了起来。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长椅旁边,她看着他,但他在躲避她的视线。

“嗯。”韩露自嘲地勾起一边的嘴角,眼睛看着许浩洋。“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是我拖你的后腿,是我把你选的曲子滑得乱七八糟。”

“没有。”许浩洋皱起了眉,赶快否定。“真的没有。”

“要是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不说呢!?”她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

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许浩洋想,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其他人说什么。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他在韩露的逼问之下,没有办法找出为自己当时的沉默开脱的任何一个理由。

这是不可能的,没有可以习惯的伤害,没有因为其他人习惯了伤害,就可以让他们继续去接受伤害的理由。

“对不起。”许浩洋说,“我只是觉得他的挑衅很无聊,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人浪费精力。”

“你有道理。”韩露一下一下地点着头,“那杜哈梅尔呢?”

“杜哈梅尔?”

“你自己不知道是吧。”韩露说,“她刚刚出事的那几天,你不知道你自己一直都绕着她转吗?就好像你才是她的搭档一样。那我呢——”

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

韩露在心中对自己这么大声叫着。

再说下去的话就要……

“那我呢——你对我说过什么?我被人讽刺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害怕旧伤复发每天都紧张得要死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

说出来了。

不知道积蓄了多久的不满的、痛苦的、委屈的控诉,与胸口憋闷的疼痛和眼泪一起抛向许浩洋。

许浩洋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然而,他的温柔,似乎也和她没有关系一样。

许浩洋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就站在原地,看着韩露流着眼泪,用力地呼吸着,一字一顿地问他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把他的温柔分给她?为什么他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维护她?

事情彻底走向了比许浩洋想象得要无法控制得多的局面。

原本,他的确是打算要刺激她,让她把这段时间里憋闷在心里的东西说出来,哪怕只是对他打开一点缝隙也好,他就可以从那个缝隙之中找到他能够理解,能够控制的东西。

但是现在,已经远远不止一个缝隙,她的内心完全崩坏了,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打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才能拼凑回原先的样子,哪怕只是拼凑成一个完好的假象也做不到。

而且,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也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划出过伤口。

“对不起。”许浩洋说,“我以为你……并不是那样的人。”

“……”

“我以为对你来说,无谓的安慰只会让你觉得难堪。我觉得,你是不喜欢把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人。”

“……是啊!”韩露喊,“我是不喜欢啊!”

“对不起。”

“但是我……也不喜欢让人——”

“我明白。”

“……算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怎么样。”韩露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原地环抱着膝盖蹲了下去。她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比如说她想说许浩洋说的没有错,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他安慰了她,她也会因为觉得这对她来说是种侮辱而迁怒于他。她在每个不同的时候心中都有不同的想法,她一会儿想要这样,一会儿想要那样。任何人和她接近,可能都会是一个麻烦。

这个时候,许浩洋也蹲了下来。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一种有些奇怪的姿势,轻轻地揽住了她。

这让她颤抖了一下。

他的手很暖——在过去的这两年,她已经非常熟悉这双手了。从最初被他触碰的不适,到一点一点地习惯他的力量和温度。但是,那双手从前一直都是属于节目的,属于音乐里的某一个节奏,某一个角色,某一种氛围,然而这个时候,韩露才在混乱朦胧的意识之中确认一件事,现在的许浩洋谁都不是,是他本人。现在的自己也谁都不是,什么防卫都不复存在,是从来没有如此软弱过的——是她甚至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软弱的她自己。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许浩洋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我从来没有用……那些东西来判断过你。”

“我也很讨厌会这么想的人。”

“但是,我想,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其实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高傲的,强大的,永不服输的你,很好。”

“但是,没有那么强大的,也是你。”他停顿了一下,他不是擅长言谈的人,之前也从没有对谁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现在必须要说。

他想要把这些话告诉她。

他其实早就明白的,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没有表达出来的心情,就等于不存在。

“也很好。”

韩露听到许浩洋这么对她说。

在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糟糕情绪都释放出来之后,韩露的确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很多——然而,在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她根本不能允许自己去回想这个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你对我说过什么?”

她简直没有办法去面对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

太丢人了。

简直是事后回想就恨不得在冰场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程度的丢人。

但是,她却又不能让自己不去想那一天许浩洋对她说过的话,他对她说,强大的她很好,没有那么强大的,也很好。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她说。

不必取得胜利也可以,不必赢到最后也可以,不必向全世界证明你有资格值得那些欢呼和喝彩也可以。

你已经很好了。

在羞耻感和莫名的愉快感交杂着度过的两个星期后,他们一起飞赴举行大奖赛总决赛的法国格勒诺布尔市。这套命运多舛的新节目,将在这个地方接受一次更加严肃的检验。

当天,他们在准备区开始化妆更衣。化妆师和造型师一同上前,为他们根据早前就提供的新的设计概念整理形象。

为了《牧神午后》这个神秘的主题,他们再次着手改造了表演服。服装的配色以棕色和淡绿色为主色调,材质选用纱质,没有明显的亮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带着珠光感的朦胧的外纱。两个人的服装上都使用了这部分材料。

韩露和许浩洋坐得很近,因为妆容也接近,所以化妆师是在同时为两个人上妆。韩露闭着眼睛,脑子里回荡着这段时间已经听过了无数次的音乐。牧神的午后——牧神潘恩是神使赫耳墨斯的儿子,是半人半兽的神,是牧神也是山林之神,他能够用芦笛吹出美妙的曲子,山林中的仙女也会来听他吹奏。

牧神拥有森林和群山,但他却时而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

仙女在被人拥护的同时,却也无限孤独。

不妨来吹奏曲子吧,也许仙女能够听到。牧神如此想。

我喜欢这些曲子,但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说。仙女这么想。

吹风机的风停了下来,造型师最后用手整理了一下韩露盘起的头发,满意地点了点头。

韩露睁开眼睛,镜子里的人眉目柔和,化妆师刻意修淡了她本身较为英挺的眉,同时眼角点缀上发亮的浅绿色光粉,腮红选取黄色与橙棕色的叠加,令整个人显出一种沉静的异域色彩。

许浩洋的脸上叠了数层阴影,原本偏清秀的长相在阴影的衬托下看起来眉目分明,他露出了前额,眉心用油彩画着一朵叶片形状的纹样,眼底也同样用油彩绘制了深绿色的叶脉。他微微低头,睫毛垂下去,确像是神话之中天真而勇敢的幼兽。

他们的视线在镜中交汇,许浩洋笑了一下,韩露也回以同样的笑。

没有问题了。

她想。

67 决赛

回到那一天,在韩露做出她人生中最丢人的一次控诉的时候,刘伯飞正站在训练中心门外,和韩露的父亲——这个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的男人面对面站着,他脚下是韩露刚刚泼的一地水。

这一地的水……他无奈地想,估计等明天早上就该结冰了。

“您进来吧。”刘伯飞先开口,“我们去会议室谈。”

在明亮的会议室中,刘伯飞才终于看清这个男人的长相。他的年龄看起来大约在五十五岁左右,头发白了一部分,脊背挺得很直,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是很足的。他自称自己现在在山西一带做电缆的生意,因业务方向拓展的原因前来北京,此次不会做太长时间的停留。

他称,和女儿分别后,他也几度想着回来看望她,但均被前妻以坚定的态度拒绝了。这是他直到这个时候才出现的理由。

他这么对刘伯飞解释着,刘伯飞点着头,对这些话却是没有太往心里去。

人都是会把话向自己有利的方向说的。

他注视着这个男人,韩露的五官的确和这个人有相似之处,不过,因为她人生中每一个关键的阶段他都不在身边的缘故,她已经生长出一种和他截然不同的气质。如果这个时候,要一个完全不知晓其中内情的陌生人来猜测他们的关系,大概他不会猜测这本是一对父女。

刘伯飞认为,既然已经提前结束的关系,就让它结束也没有什么不好。

硬是在一个不适宜的时间和地点突然想要把断掉的线重新连接的话,那只会成为一个麻烦。

“现在,”刘伯飞说,“您也知道,我们正在为大奖赛决赛做准备。我理解您想和女儿恢复……”他斟酌了一下,“您可能想和女儿把一些误会解释清楚,但是这件事很花时间,我认为现在不是一个好的时候。”

“是的,我明白。”韩父表示理解,“我今天会来这里,也是因为看了她在分站赛的比赛。我一直都在关注着她的比赛。”

“嗯。”

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

刘伯飞几乎想这么问。

“《牧神午后》这首曲子,我的朋友曾经做过一个很好的改编。所以,我在分站赛上听到她的选曲后,我想着这也许能够帮上她。”

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张CD。

“您的朋友?”

刘伯飞接过CD,狐疑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的。”韩父点头,“我有一个朋友,在做音乐相关的工作。”

“好吧。”刘伯飞说,“谢谢您的好意。”

“希望能够帮到她。”

“好的。”

刘伯飞将韩父送出训练中心的大门,他原本提出驱车送他回酒店,但被他客气地拒绝了。天色很晚,刘伯飞也没有再坚持。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CD插入播放器,流淌出来的乐声确是被重新编曲后的《牧神午后》,且编曲的质量非常不错,在正式比赛中使用也是不俗的水平。

但是,刘伯飞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从这个年代的大奖赛中出现了两首相同的曲目这件事开始,事情就有些蹊跷。

他理不清其中令他觉得异样的具体细节,只是在大体上有一种感觉,这件事不像表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

他和韩父的交谈,以及这首曲子的事,他都没有告诉韩露。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完全地代替她去做一个决定。

事实上,早在很久之前,便有人说过,刘伯飞对于队员——尤其是韩露,他对于她的私人生活涉入太深了。看起来,他比起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更好像是想要培养一个人。

俗话说就是教她做人。

对于这种言论,刘伯飞笑笑,觉得或许确实如此。

他一直想要让韩露改掉她性格当中过于偏执顽劣的部分,哪怕这种心性正好是成就她的关键,但他也希望她能够走出这种自我封闭的状态。

刘伯飞就带着这个秘密,跟随他们一同来到了大奖赛决赛的现场。第一天的短节目,韩露在落冰的时候跌倒了一次,这个失误令他们的排名排在了第五名。不过,在经历了这两年的考验之后,韩露对待失败的态度似乎从容了一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关键在于下一场的表现。

韩露和许浩洋为了这场重要的自由滑决赛新设计的形象令人颇为惊艳,它可以说颠覆了韩露一贯给他人的强硬印象,显得难能的柔和安静,还有刘伯飞从来没在她身上看到过的一种奇特的凛然。

仿佛独立于这个世间,不为其中任何东西所困的气氛。

“不错。”

刘伯飞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样一句赞美。这比他想象当中要好。

许浩洋笑了一笑,拍一下韩露的肩。

“上了。”他说。

在正式比赛之前,会有一个六分钟的练习时间,选手们主要是利用这个时间来让自己熟悉一下冰面的情况,找一下滑行和跳跃的感觉。他们以这套新造型出场,仅仅是练习就博得了大片惊叹的尖叫声。这些冰迷们虽然无法在决赛上看到他们期待的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但他们也不介意为其他人的精彩亮相而喝彩。

和他们曲目相撞的那对法国选手,这一次也会同样登上决赛的舞台。不过幸运的是,韩露他们的出场顺序在前,这让他们可以不致在关键时刻受到多余的影响。

不要想多余的事。

用你的心——用你自己,去接受,去诠释这场表演。

在教练、对手、整场观众、全世界观看直播的冰迷的注视之下,韩露和许浩洋滑入了冰场。他们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仍旧是一前一后地分开滑入,但和从前韩露在前不同,这一次,却是许浩洋在前,韩露在他的后方进入了冰场。

他们闭着眼睛,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做出了准备动作。

这首曲子优雅而婉转,同时又饱含着一层难解的悲伤,在树叶与风的间隙摇荡的风笛声流淌入整个会场,韩露能够想象出由音乐铺展开的画面,能够想象出一片丛林,一条河,一片铺满透明的流云的天空,以及在这片美好得仿佛能令全世界的喧嚣都沉静下来的风景中,一位半人半兽的清朗少年站在那里。

她靠近他,他天真地邀请她起舞。

三周半抛跳,平稳落地。

她深深地迷上了这片森林,而且,只有这片森林还不足够,她想要知道少年在来到这里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每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联合旋转。

少年牵着仙女,去给她看他的来处。他又询问仙女:那么,你又是从何处来?

仙女回答,她不知道。她似乎生来便在这里,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有的时候,在天色转暗,所有的动物都回到它们的栖息处的时候,她会一时情愿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不。

少年说。

从今天开始,我会是你存在的意义。

螺旋线。

这首曲子中潜藏着的浪漫和希望被他们完美地展现出来,韩露感到从胸口传来的温热,它将她始终拒绝表现出来的愿望一点一点地温柔地打开,她的心仿佛也在青翠的神话丛林中跳跃起舞,这是她在过去——在表演之外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展露出来的情感。

她甚至不敢相信这些是属于她的东西,是从她的心底流淌出的渴望。

这套节目的难度设计得不低,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顺利完成过这种难度的节目。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落在冰面上再缓慢地被场内热烈的气氛融化的时候,他们才终于缓缓醒转过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做完了最后的结束动作。许浩洋对着左边祈祷,韩露对着右边祈祷,这代表两个人不同的身份与不同的信仰。然后,他们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这个拥抱轻而安静,却格外漫长。韩露恍然觉得这位半人半兽的神身上已经生出翅膀,会带她去一个安静美好的地点。

她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声音。

和在场的所有观众一样,裁判们也一时被这场美妙的节目打动了。在许浩洋拾起地上的鲜花和玩具,对观众们挥手离场之后,他们才恢复成寻常的冷静而严肃的表情。

黛西瞪了旁边一位完全沉浸在节目中的裁判一眼。

但是,这一次她必须要承认,韩露的艺术表现力超出了她过去任何一次的水准,同时也超出了她的想象。

韩露超越了她自己。

在他们滑出冰场后,因为这首曲子的表现过于意外,让刘伯飞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冲过来给他们由衷的肯定。反而是许浩洋对他笑了笑——他有信心这是一次极佳的演出,即使所有人都在滑这首曲子,他也有信心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们一起坐在等分区等待分数公布,这一次,是许浩洋坐在正中间,韩露坐在他右边,刘伯飞坐在他的左边。等待的时间一如既往地漫长,他们本来便未平定下来的心跳又因等待分数的不安而跳得更加迅速。

当分数出来的时候,刘伯飞忍不住紧紧握住了拳,随后狠狠拍了一下许浩洋的后背。许浩洋也在同时抱住了他的教练。

而韩露坐在一边,她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的分数刷新了自己的记录。

并且拿到了这次大奖赛自由滑的最高分。

他们的分数暂时位列第一。

68 完美无瑕的苹果

那对法国选手的节目在最后一个,熟悉的《牧神午后》再度于会场上响起,但这次观众却是有些疲惫了,在已经看过这么一场精彩的表演之后,他们并不太愿意让其他的节目这么快打破他们心中的美好回味。

尽管观众认定一天之内不会出现两次惊喜,但刘伯飞还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当曲子的前奏响起,两个人做出准备动作的时候,刘伯飞的面色变了一下。

这首曲子和他之前听到过的,自称是韩露父亲的人拿给他的曲子一模一样。

这件事看来比想象当中要复杂。

“怎么了吗?”许浩洋留意到了他的神色不对,问了一句。

“没事。”刘伯飞摇头。他再次庆幸自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如果韩露知道了其中还有这一层情况,他想象不到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些麻烦的,无关的,只会让她困扰的,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刘伯飞默默地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待到回国吧,他想,回国后,他想搞清楚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前一天的短节目的失误被扣掉了不少分数,这一次的大奖赛决赛,韩露和许浩洋的排名是第三名,和第一名相差6.4分。当他们站上了阔别太久的领奖台,在对全世界挥手致意的时候,他们胸口和眼底的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

冰迷们从来没有看到过韩露这样的表情,她就好像还在曲子的角色里没有走出来一般,手握铜牌,嘴角柔和地向上翘着。

这放在过去,她要是拿个第三名,得当场就把奖牌从脖子上摘下来甩脸色了。

论坛上很快就出来了关于这场比赛的讨论贴,从《牧神午后》到德彪西,从曲目的诠释到他们的理解,长篇大论地写了上万字,看起来理据服,把半懂不懂的人看得一愣一愣。

第三楼有人回帖:不是韩露粉,但这次节目真的感人。觉得她滑得也很开心。

然后这个回帖便直接把帖子的画风带跑,大家把这条留言排了又排,甚至有人讲这是他见过的韩露出道以来的所有节目中最接近理想的花滑表演的一场。

在一边倒的赞美之下,韩露结束了庆功宴回到酒店房间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次手中的铜牌也只是侥幸而得,是因为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缺席的缘故,他们才能有机会站上领奖台。

但是,她却无法控制住这场表演给她带来的兴奋感。她虽然已经极力地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快乐而刻意保持沉默,却在比赛已经结束后的好几个小时,都仍旧没有办法平息内心的悸动。

她甚至不敢去卸妆,不敢去睡觉,害怕一觉醒来之后,所有的事就将都回归原点。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就在网上的赞美声之外,还出现了另外的声音。有人指出九位裁判中的一位,在短节目比赛中任7号裁判,在自由滑中任9号裁判的尹姓中国籍裁判,在打分上有着偏向于本国运动员的倾向。

这种声音其实在从前也发生过,但凡是涉及到人的主观评判的比赛打分,就总是会容易受到各种形式的质疑。刘伯飞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个讨论帖,不过却也没太多地放在心上。他们的表现有目共睹,他有这样的信心。

在回到训练中心后的第二天,陆柏霖又再度前来造访。他是抽出赴机场之前的一小段时间来的,正好是选手们的训练时间。他把刘伯飞叫了出去,对他说有事要找他谈。

他们坐在刘伯飞的单人办公室里,陆柏霖没有含糊其辞地拖时间,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

“韩露的父亲是不是来过了?”他问。

刘伯飞立刻紧张起来。

“这次大奖赛上,”陆柏霖继续说,“不是出现了两首《牧神午后》吗。您怎么想?”

“你知道什么吗?”

“我觉得您应该已经想到了。”陆柏霖说,“那对老外是故意选择了同样的曲子,就是为了给韩露他们造成麻烦。裁判和观众都是人,只要是人,就肯定没办法做到绝对客观。只要选曲重复这件事能给观众的观感带来影响,他们就已经赢了一半,要是能在分数上也完胜,那就更是完美了。”

“我是这么想过。”刘伯飞点头承认,“但他们是怎么知道韩露的选曲的?”

陆柏霖笑笑。

“是有人告诉他们了。”刘伯飞说,“那……”

他想起了那个赛季开始之前的超级杯大赛,陈廷源和王柳两个人曾经和江心同场竞技过。

那俩孩子……

刘伯飞理出了一个头绪。其实他之前心中就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愿意确信。

运动员之间的恶性竞争,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停止过。只是,他从来都不愿意相信江心也会是做这种事的人。

陈廷源和王柳都还很年轻,他也不愿意让他们觉得,他们深爱着的,深深信任着的,认为只要努力一切都可以顺利进行的事业,里面会有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刘伯飞想要尽力把这样的一面掩盖住,想要让年轻的一代可以最纯粹地享受这项运动,想要他们在退役的时候,可以说选择成为花滑运动员是一件骄傲的事。

但是,他的过度保护,或者也是一种伤害。

“然后,”陆柏霖说,“他们觉得还是不够,便打算再进一步,玩一个更狠的,连编曲都一样的话,大概就不能被当作巧合看待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刘伯飞问,“你知道韩露父亲的事。”

陆柏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他说,“大概比您知道得早,比您知道得还多。”

“你不要给我打这件事的主意。”刘伯飞盯着他,“你不要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不要想着为了你的一己之利搞个什么大新闻出来。每个运动员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

“心甘情愿做棋子的运动员……您觉得有多少呢?”陆柏霖笑了,“您发现没有,一直以来,您总是把我置于你们的对立面上。”

“这可能是她的最后一个赛季了。”刘伯飞说,“其他人——就按你说的,愿意做你的棋子的人,你愿意找谁就去找谁,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你之前和江心说的那些话……”

如果不是你,江心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

事情已经发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言归正传吧。”陆柏霖说,“那个上次来这里,给您CD的男人,其实并不是韩露的父亲。”

“什么?”

“这就是穆勒和SeeA一起想的花招了。”陆柏霖说,“他们知道了韩露的父亲早早就离开她的事,故意让一个面目和她相似的人冒充她的父亲回来找她,然后借口给她帮助的理由诱使她使用那首曲子。她一旦用了,这次大奖赛的结果就要重新洗牌了。”

“……”

刘伯飞沉默了。

“就是这样。”陆柏霖说。

“这也太他妈有病了吧。”刘伯飞回想那一天在会议室里的事,他和那个男人的交谈——尤其是他他妈的还推心置腹地跟他谈心——他简直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些事吗?”

“怎么又把我带进来了。”陆柏霖无奈地笑,“您觉得有病,但其实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下不了什么成本,但一旦成功便收益无限的事。”

“不他妈好好把脑子用到正道上……”刘伯飞骂。

陆柏霖不置可否地笑笑,站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我就是来和您说这件事的。”

“你等等。”刘伯飞叫住他,“那韩露真正的父亲是谁,你也知道吗?”

“我知道这件事。”陆柏霖说,“但我不知道他是谁。说实话,我也试着让人找过他,不过没有收获。”

“我再对你说一遍……”

“我知道。”陆柏霖摊开了手,“我要是想的话,那我在很早之前就这么做了。”

“你对韩露,到底是怎么想的?”刘伯飞问,“她不懂你们这些人心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人对她好,她就觉得是真心诚意的。你现在要是不是真心想要帮她——”他停顿一下,“以后就最好别再掺合进来。”

“她只吃完美无瑕的苹果吗?”陆柏霖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

“她只接受最纯粹的东西吗?”陆柏霖换了一个说法,“我们为了达到目的,其实往往都是顾不了过程的。明知道两个人是面对面在说着假话,但也会配合下去把戏演好,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你觉得呢?”刘伯飞问。

“我大概理解一点了。”陆柏霖说,“她只吃完美无瑕的苹果。世上存在完美无瑕的苹果吗?”

“你是吃不到了。”刘伯飞尖锐地说,“但是,苹果是存在的。如果世上只有极少的人能吃得到的话,那她会是其中一个。”

“好吧。”陆柏霖最后笑了笑,“话说回来,刘教练。”他看向他,“虽然我的话您不一定想听,但是……您的想法,您做过的事,如果当事人始终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其实对他来说不一定是好事。过度保护,说不定也是一种伤害。”

69 好事大概接二连三

陆柏霖从刘伯飞的办公室出来后,看了一下时间,却并没有急着马上离开,而是去了选手们练习的冰场。

练习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他都是记得的。现在,马上就到了练习结束的时间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不至于让韩露在众人起哄和议论下难堪,陆柏霖特意选择了走廊中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当韩露结束训练走出来的时候,他轻轻拍了她一下。

“嗨。”他好整以暇地对她微笑。

韩露先是被吓了一跳,几秒钟才做出反应。

“你怎么又过来了?”她问。

“我来找刘教练谈一点事。”陆柏霖说,“顺便来看看你训练。”

“看我训练?”

今天的训练没有出什么状况,韩露的心情不错,就顺着他的话接了几句。许浩洋原本和她一起出来,看到她是有要和陆柏霖聊下去的趋势,他看了两个人一眼,对韩露说:“那我先走了。”

韩露还没有做出反应,陆柏霖先对许浩洋点头微笑了一下。

“你有事?”

许浩洋走后,韩露看着陆柏霖。

“没有大事。”陆柏霖说,“我原本马上就要去机场了,不过有句话,觉得无论如何都想今天告诉你。”

“你想说什么?”

“从前是我不对。”陆柏霖坦白地说。

从前,他对韩露的态度不对。他可以坦白地承认这一点。他只考虑自己的需求,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甚至连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没有花上太多心思去了解。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对她愈发产生了兴趣。如果改换一个方式呢?他不由得这么想,如果改换一个方式对待她的话——

“我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想得尽是些我认为‘会对你好’的事。如果说我不那么想了……”他停顿了一下,“你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对于陆柏霖的这句话,韩露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她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她心里是这么认为的。从一开始的时候,她一直都觉得他莫名其妙,阴魂不散,但是,她无可否认的是,从她出道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在她的左右。她有些习惯了——她不愿这么想,但是,她确实是有些习惯了有他在的日子。

所以在当时,他毫不留情地放弃她的时候,她才会觉得非常失望和愤怒。

因为她对他有过期待。

然而,在她躺在病床上一动都不能动的时候,“期待”这个词对她而言,是一个很奢侈的,让人厌恶和羞耻的词。

为了不使自己过于厌恶这个对人有过期待的自己,在那个时候,她硬生生将这种情感压了下去,仿佛它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于是她必须要对他冷漠,对他满不在乎,才能保证她的自尊心的完整。

然而压抑得久了,原本的情感经过时间,经过种种或难捱或愉快的经历逐渐变了形,她已经不再记得它们最初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

陆柏霖看着她的沉默,温柔地笑了笑,抓住了她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他说,“我要走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再回来找你。嗯?”

他放开手,最后又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再走到拐角处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非常熟悉如何扮演一个温柔的男朋友,除了他之外,还没有人能在接近她的同时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暧昧距离,如果说他这些刻意的举动没有在她心中产生任何波动,那是说谎。

不过,韩露到底很快从这种恍然中抽了出来,一个人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她很快在食堂中找到了许浩洋和张磊他们的位置,她在子君旁边坐下,见另一边少了王柳。

“王柳呢?”她问。

“去找艾米老师了。”陈廷源说,“说是要去聊一聊德彪西。”

“老彪了,德彪西。”张磊拍一下桌子,“不是我说,这大奖赛完了之后,说不定从世锦赛开始就是德彪西的天下了。就跟前几年那贝多芬的天下一样。”

许浩洋笑了一下,没说话。

王柳的确去了教练们的办公室,但她找的不是艾米,而是刘伯飞。她年纪很小,尚对人心没有太多复杂的认知,但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知道,大奖赛上的两首《牧神午后》,多半是因为在超级杯时,自己将韩露的选曲告诉了江心的缘故。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刘伯飞,也正是应和了刘伯飞心中的猜测。

“是这样吗?”她问。

刘伯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该死地回想起了陆柏霖对他说的话——过度保护,有时候也是一种伤害。

他觉得很可笑,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年纪感到动摇。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王柳发问,“这样的话对他们自己不是也……”

“不是所有人都想赢的。”刘伯飞说,“不是所有站在赛场上的人,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

“我给韩露姐惹了很大的麻烦,是吗。”

“不是。”刘伯飞摇头,“这种事……只要对方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是躲不掉的。”

王柳低下头去,刘伯飞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不要管其他人做了什么,会做什么。”他最后对王柳说,“我们只要做好我们该做的事。”

尽管他这么说,而事实上——对他自己所说的话,他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大奖赛已经结束,但是,在比赛当天便传出的对裁判打分不公的质疑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平息下去,反而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现在,已经有人明确列出了尹姓裁判的具体打分分数,首先,在男单的比赛中,他给一位中国选手的五个节目内容分数打出了四个9.5,一个9.25的高分,而给美国选手的5个小项均打出了8.5-8.75之间的低分,是9名裁判中给分最低的。在双人滑比赛中,他在技术分上给了江心和姜至俊一个较其他裁判来说相当低的执行分,给韩露和许浩洋的分数是正数第二高的,相对更加抽象的内容分上,他也是给了韩许组合4个超过9分的高分。

一时之间,中国花滑队再度被推至了风口浪尖,有人传闻王西明收买贿赂裁判,更有人截出了比赛视频逐帧分析,意在说明韩露和许浩洋的表现根本不值得这么高的分数。

如果这只是网上的嘴仗的话倒是好说,但滑联也对此介入调查之后,事情便进入到了一个不同的领域。

刘伯飞明令禁止了他们看网上乱七八糟的帖子,以免影响接下来世锦赛的发挥,但他自己却控制不了点开论坛帖子的手。最后光看还不够,他直接是冒充冰迷回起了贴,然后就被网友当外行人骂了一通。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生动无比。

也是这个时候,加拿大当地的一个电视台邀请了黛西做嘉宾,请她分析一下这一次的打分风波。

黛西手持话筒,以她一贯的冷峻表情和不容质疑的逻辑表示尹裁判的打分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在她看来,那位中国男单选手的表现并不值得这个分数,至于具体其中存在什么问题,她相信滑联会调查出一个结果。

“那么,”主持人问,“这位裁判在给其他选手打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偏向的情况呢?”

“在内容分上,他确实也给出了中国的双人滑组合一个很高的分数。”黛西说,“不过,我认为这个分数是客观而合理的。是一个很正常的分数。”

观看这场直播的刘伯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黛西啊,是那个黛西啊。

那个被韩露在地下车库拍窗户质问,冷漠地告诉她她的表演不过是跳跃比赛的黛西——

他完全相信不了,黛西会在这个时候站在韩露这一边。

这种时候,黛西的立场非常重要,因为相当数量的观众们其实都没有自己的鉴赏力,他们只会跟着舆论走。黛西此时公开表示韩露的分数没有问题,这让刘伯飞一时简直恨不能给黛西跪下来磕一个。

“您认为他们表现得如何?”

“我认为他们的节目很优秀。”黛西回答,“他们把德彪西诠释得很美。”

“在韩露还是单人滑选手时,您曾经对她的风格提出过意见。现在,您觉得,她算是已经超越了自己的障碍吗?”

“这个,就不是我清楚的事了。”黛西微笑了一下,“毕竟,到现在为止,她只有这一场比赛做到了这样的突破。至于之后会如何,那就要看她自己了。”

韩露也看了这个节目,虽然,表面上她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但来自黛西的肯定却还是令她兴奋得想要笑出来。在过去,她从来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轻易为很多事感到快乐,仿佛这场比赛是她的一个新的开始,眼前的一切都有着无限的可能。

但是,她因为过于沉浸于这些突如其来的愉快当中,却忽略了许浩洋的想法。

70 单人回归

同样在电视前看着这个节目的江心,狠狠地将手中的杯子砸在了地上。

一个又一个,一出又一出。

全世界都在帮着他们。

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她根本无法细想。她被搭档拖累,花了大功夫去示好陆柏霖,却被他当成傻子用完了就一脚踢开。她当初的转国籍比起一个计划,更像是一个无计可施的不得不。现在,她的膝盖疼痛不已,她自己心中清楚,她能够留在冰场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才二十五岁,这还没有到状态真正下滑的时候。但是,她却因为伤病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加上在教练的强令下冲击高难度动作,让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艾米的过去就是她的未来。她深知这一点。但是,她却远远和艾米不同,她的背后没有一个支撑。

采访结束后,节目切入大奖赛比赛的回放,播放的正是韩露和许浩洋的《牧神午后》。自从比赛结束后,他们这首曲子就在电视上刷了屏,江心听着解说员夸张的赞誉,再看到屏幕上许浩洋的特写,更是觉得非常刺目。

——从来没有。

她想。

过去,在面对着她的时候,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与此同时,在国内,陆柏霖提前结束了出差返回到北京,并给韩露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一个以综艺见长的电视台近期策划了一出新的节目,邀请全世界的花滑运动员来做出一系列纯粹艺术性的演出,即不受比赛规则的束缚——不考虑那种一个节目内最多只能跳一个四周的规则,旨在让选手贡献出他们心中最自由的表演。而且,韩露可以重新作为单人滑选手出场。

“也就是说,”陆柏霖坐在训练中心的会议室里,眼睛看着韩露。“你不仅可以重新按照你想的滑单人,在未来的比赛里,你也可以同时参加单人和双人的比赛。过去有过这样的先例。”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陆柏霖将视线投向了刘伯飞。

“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说,“十五年前退役的那个德国人就是身兼两个身份的第一人吧?”

“是有这样的选手。”刘伯飞勉强承认,“但是,花滑运动存在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

“之前是只有一个,之后说不定就有能够超越他的人出现了。”陆柏霖说,“韩露出道之前,大概也没有人想到有人能取得这样的成就。”

陆柏霖和刘伯飞你一言我一语,整个会议室俨然全是无声的硝烟味。刘伯飞当然知道陆柏霖脑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但碍于韩露在场,他又不好将话说得太过。现在全世界都在为她喝彩,他一唱反调,就又成了那个最要命的坏人。

“我还可以滑单人吗?”

在两个男人就训练和综艺的问题争执之时,韩露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可以作为单人和双人选手同时参加比赛?”

“为什么不可以呢?”陆柏霖说,“现在你有这样的实力,而同时我们又具备这样的平台。这虽然也是一个综艺节目,但是,你刚刚也听到我说的了,它不是一个那种你讨厌的乱七八糟的无聊节目。首先,它不会耽误你的训练,是不是?”

韩露沉默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没关系。”陆柏霖读出了她的心思,“现在离真正运作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慢慢思考一下,也和你的搭档商量一下。如果他仍旧对综艺不感兴趣的话,我们还有其他的计划。”

“其他计划?”刘伯飞问,“什么计划?”

“您记得周佳瑜吧?”陆柏霖说,“他有意来参加这个节目,我的团队现在正在和他沟通。”

“他有意参加这个节目?”刘伯飞不可思议地反问。

周佳瑜,如果刘伯飞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他今年35岁,是上一代双人滑的顶尖选手,七年前,因要赴国外留学而退役,媒体将他的退役称为“黄金一代的终结”。

他退役得非常突然,是在没有任何伤病,职业生涯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宣布退役的。在退役后两年,他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只是淡淡地,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地表示自己觉得花滑不过如此,在这个行业内,他已经没有想要做的事了。

这个人的性格一向是古怪清奇,但因为成绩非常过硬加上相貌英俊,这让他的任何怪癖和不受控都成为了优点。至今,他还是行内很多年轻选手的偶像,每年的小型比赛上,都会有人滑他滑过的曲子以向他致敬。

那个时候,韩露对其他选手几乎没有任何关注,更别提是不在同一个俱乐部的人。但是她知道周佳瑜,并在一次采访中说过她很欣赏他的风格。

周佳瑜一旦回归,必定又是冰迷们的一场狂欢。

“他说他在考虑。”陆柏霖说,“只要他愿意考虑,我就有把握让他同意。”

“那你的计划是……”刘伯飞问。

“许浩洋的腰伤复发了吧?如果他拒绝参加节目的话,不妨可以让韩露与周佳瑜组成搭档。”陆柏霖没有掩饰,坦白地说了出来。“只是节目上。而且,韩露……”他再度看着韩露,他说话的时候一贯是这样的。“和其他人多接触一下,说不定可能让你打开一下新世界的大门。”

韩露仍旧没有回答。陆柏霖笑了笑,他明白,在这种事上,韩露不会直接给出什么直接的回应,她的沉默,他其实可以理解成为默认。

“总之,”他说,“许浩洋那边,我会去沟通。”

然而,陆柏霖并没有去问许浩洋的意见,据他对他的了解,他不仅自己不会参加这个节目,而且可能还会阻止韩露参加。毕竟世锦赛近在眼前,而冬奥会就在明年,这个理由非常充分,陆柏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没有兴趣再多听一次。

所以,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谈妥了周佳瑜——至少让这尊已经退了休,专注于在家玩花养鸟的佛来一次花滑中心,和他打了二十余年交道的冰场再久别重逢一次。

周佳瑜在王西明的领路下出现在冰场上时,很多现役选手几乎尖叫了起来。

这一天,许浩洋恰好因为去医院复查腰伤而缺席了训练,韩露是一个人在练习。

她隔着一点距离看着周佳瑜,过去,他们虽然也在晚宴上见过几次,但到底没有更深的接触。她要承认,如果可能的话,她的确想要和这个人面对面地比试一场。

她在现场见过他惊人的滑行速度,她想要亲身感受一次。

现年34岁的周佳瑜,比他活跃之时整个人又多了一重戏谑和从容。他的长相介于英俊和漂亮之间,这让他非常适合那一类哥特式的充满鬼魅气息的曲子,这也是韩露过去的选曲中比较常见的一种类型。

这些,陆柏霖大概都已经想过了。

王西明咳嗽了一声,把周佳瑜正式介绍给在冰场上练习的选手们。

“反正呢……就是来踢个馆啦。”周佳瑜笑着鞠了个躬。

如他所说,他已经换上了冰鞋,大方利落地先在冰场中心做了一个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三周跳,然后以他标志性的高速滑行飞速起滑,手触到冰场的边缘又折返回来,他的运动外套背后被风灌得鼓起来。

“我靠,厉害了。”张磊忍不住说,“这么快?”

“小周哥最初是以超快的滑行速度打出一片天的嘛。”子君说,“没想到现在还这么快……”

“据说这和当年已经比不了了。”张磊感叹,“短道速滑啊这简直。”

他们一言一语地议论着,站在一旁的韩露没有说话,子君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便见到她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在看到比她更强的选手的时候,她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韩露。”王西明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什么?”韩露回头。

“你去试试。”王西明说,“你看看你能不能跟上周佳瑜的速度。”

这个时候,周佳瑜正好滑到韩露面前,微笑着停下来,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请多指教。”周佳瑜说,“我挑战一下现役选手。”

韩露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的犹疑,伸手在周佳瑜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作为她接受挑战的暗号。

“来吧。”她说。

他们练习的只是滑行,没有跳跃。周佳瑜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脚下一蹬便利落地滑了出去。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脚下动作看起来是无比的轻松优雅。而在他右边滑行的韩露便没有这么轻松了,在周佳瑜的近侧,她可清晰地感受到他带来的压迫感。那一种无论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的感觉。

这令她兴奋。

这一次,周佳瑜大概在冰场上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其中又做了几个另外的难度不低的练习动作,然后才离开了冰场。不过,他此次来冰场的目的当然并非仅是来踢个所谓的馆,在下午的训练结束后,韩露便被王西明叫到了会议室。

这段时间,她被单独叫走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不过对这种事,她往往是过了今天就忘了昨天的性格,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谈了多少次。

“你真的有兴趣?”上一次他们结束会议,刘伯飞忍不住问,“过去你对这种节目向来是……”

“我也不知道。”韩露说。

“你还是想滑单人?”刘伯飞问。

韩露没有说话。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只是这件事,这个可能性确实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很想知道,现在自己到底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71 韩小露

在韩露再次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张磊已经觉察出了事情的异样。许浩洋不在——就算他在,他可能也不敢直接对他说什么。于是他几步小跑到了子君旁边,拿搭档当作了分享八卦的对象。

“怎么回事啊?”张磊终于忍不住问,“韩露姐这天天的……”

子君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啊。”她说。“那个陆柏霖陆总,近些日子也是天天地往咱这跑。之前明明都不露面了,最近我都看见他好几回了。”

“陆柏霖过来,那就没什么好事……”张磊撇嘴,“你要不要问问韩露姐啊?”

“问什么?”子君反问,“问问韩露姐哎最近你跟陆总走得挺近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还不得把我踢死。”

“你就不知道迂回一点吗!”张磊气急败坏地拍了她肩膀一下,“你问问她最近怎么都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啊,问她天天和教练们在谈啥啊,问问浩洋的伤严不严重啊……对不对?”

“哎呀。”子君躲开,“我觉得这都是韩露姐自己的事……”

“我也知道。”张磊摇着头,“但是我就是觉得,好不容易浩洋和韩露姐好像才走上……怎么说呢,好不容易他们才走上正轨,就特别不想有啥节外生枝的。”

“你相信韩露姐吧。”子君说,“她不是那种瞒着别人,自己做什么的人。”

他们的确不知道韩露这段时间在谈些什么,许浩洋同样也不知道。但是,和张磊努力想要知道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不同的是,许浩洋可能并不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些日子里的韩露,整个人看起来都鲜烈、明媚而自由,这不是他过去所习惯的她的样子。在过去的两年多里,她似乎永远都是吊着一口气,在和什么东西较劲的样子。现在,她好像全都放松了下来。

这让许浩洋意识到,他们之前的关系一直都是很紧张的,一直都处在各种各样的不安和恐惧之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生长出一种健康的关系。

现在,他的感觉是仿佛韩露一个人就可以把所有的问题都处理妥当,她并不那么需要他。

这种感觉他其实很熟悉,就在江心当初选择和他拆对的时候,他也有相似的感觉。

她并不需要他。

这让他内心生出一种真实的恐惧,他很害怕从韩露的口中确认这件事。

他诚然觉得陆柏霖的突然出现,韩露看似和他就这么讲了和让他很不爽,仿佛他被欺骗被利用一样——然而,这在韩露整个人突然的开朗和放松面前,又像是理所应当。

他在宿舍中打开电脑中的编曲界面,里面是一首写了三分之一的曲子。从许浩洋最初有了要用自己的曲子跳自己的双人滑的愿望开始算的话,他已经无数次打开了这个软件。然而,进展却始终都无法顺利。

他重新合上笔记本电脑,仰面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也许。

他想。

也许,现在才是韩露本应有的样子。她天生应该张扬,应该自信,应该立于顶点。

她原本和他,便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那些他看到的她,可能都是她不愿为人所见的,想要努力隐藏的样子。

那她……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韩露坐在会议室内,她的对面是周佳瑜、王西明和刘伯飞。周佳瑜这次前来训练中心,便是陆柏霖已经把所有该交代的事全体对他交代完善,他同意了作为嘉宾参加这个节目。

当时,王西明试探性地问过他是否考虑过复出,一句话问出来,却像是踩了他的尾巴一样让他当场跳起来。

“不要!”他说,“我勒个去,您跟我这开玩笑呢,我才不要,绝对不要。”

“那你参加节目是为了什么?”王西明问。

“为了什么?”周佳瑜耸肩,“什么都不为啊。就好玩,有意思,以前没试过,没玩过,想试试。而且我家猫死了,想转换一下心情。”

你家猫死不死关我什么事……王西明想。

“猫怎么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

“我忘了开机了。”周佳瑜悲伤地叹着气,“一直没开机,就把这茬都给忘了。等想起来开机的时候就已经……”

“……你说的是电子宠物吗?”

“对啊。”周佳瑜说,“电子宠物猫。”

“……”

王西明是彻底不想和他多废话了。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变。包括他看到他无语凝噎,反而笑嘻嘻地上来和他勾肩搭背的样子也是一样。

“陆总狂轰滥炸地和我谈了好多次。”周佳瑜瘫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对韩露吊儿郎当地笑着。“所以我来了。”

韩露对他点了点头。

“我啊之前看了你的比赛。”周佳瑜说,“我觉得很了不起。陆总说,如果国内会出现一个同时可以驾驭单人和双人的选手,那么便是你无疑了。没错没错,肯定是你。”

“你觉得你自己不行?”韩露问。

“我?”周佳瑜一边笑一边摇手,“不行不行不行了,我已经是老爷爷了。”

王西明皱了皱眉。

“这个人,”王西明说,“在过去的时候练习时间就是别人的一半,让他练死活不练,非说自己年纪大了要养生。”

“王教练。”周佳瑜懒洋洋地笑,“您这拆我台可不行。万一人家看我练习不认真不努力看不上我了怎么办啊。”

“我拆你台,你有什么台让我拆的?”

“反正呢。”周佳瑜对韩露说,“之后还有一场世锦赛嘛,你肯定还是以世锦赛为重,争取拿个奖牌,对吧?然后就这段时间,你有时间的时候咱俩就随意性地磨合一下,搞一个节目出来。曲子无所谓,选你喜欢的。”

随意,无所谓,可以,都行。

这是周佳瑜的关键词加口头禅。

平时一贯严肃冷酷无情说一不二的王西明总教练,在对着周佳瑜的时候,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一张像人的表情。

“周佳瑜。”王西明忍不住说,“你严肃一点。”

“话说回来了,王教练,为什么是我啊?”周佳瑜问,“韩小露不是有自己的搭档吗?”

……神他妈的韩小露。

“有状况?”他自来熟又八卦地换了个位置坐到韩露旁边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要见外啊来来来跟我讲一讲我作为一个靠谱伟大的前辈可是最最最最最最最——关心可爱的后辈们的感情世界了。”

“没有。”韩露往边上躲,“还有,别这么叫我。”

“韩小露的搭档是谁来着?”周佳瑜问,“有视频不?来个视频看看嘛。”

刘伯飞在iPad上调出一个视频,推了过去。这就是他们在大奖赛博得了巨大赞誉的《牧神午后》,七彩弹幕糊满了整个视频。周佳瑜顺手关了弹幕,趴在桌子上看了起来。

这个视频韩露自己也看过几遍了,每次看的时候,她都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当视频里的自己做出结束动作,解说员大声喝彩,观众全场起立时,才一点一点回归现实世界。

周佳瑜对着iPad鼓起了掌。

“这个小男孩很行啊。”周佳瑜说,“他人呢?”

“回去休息了吧。”刘伯飞说。

“你们看出来没有?他很会引导人的情绪。”周佳瑜指着屏幕,“这在双人里挺重要的。有时候两个人默契度其实没有那么足,可能是对于音乐的理解不一样啊,开始的状态不是那么好啊之类的,这种情况下,就特别需要一个人在前面引导。这个挺有意思的,就有点和看话剧啊看电影一样,有这么一个人在,能把你心中你不知道的,没意识到的东西都引导出来。”

“你的意思是……”韩露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对。”周佳瑜毫不客气地说,“要是不是和这个小孩的话,韩小露可是滑不成这样的。”

“……”

“……”

“……”

这句毫不留情的话说得是直白又爽朗,让在场的其他三人同时沉默了。

“你不行吗?”

憋了好一会儿,王西明问。

“我?”周佳瑜赶紧摆手,“我是那个被引导的。”

“……”

好的,你是,你百分之百是。

“我说实在的啊,王教练。”周佳瑜说,“这样,我跟您说,天地良心,不是我不想练,我是特别真心诚意地觉得我可滑不成他们这样,妈呀这一下上节目拆了人家搭档还滑得不如人家,我可不想挨骂说我一把年纪出来蹭热度……”

“蹭就蹭了。”王西明说,“蹭一把热度,明年复出。”

“您弄死我吧。”周佳瑜大义凛然地说。

“……”

“对了对了对了,”周佳瑜接着说,“这小孩在哪啊?让我见一面见一面呗。”

“现在许浩洋在哪?”王西明问刘伯飞。

“在医院吧。”刘伯飞说,“做治疗呢。”

“受伤了啊。”周佳瑜说,“受伤了才不参加节目,找我来当候补选手。”他摇头,往椅子里陷得更深了一些。“没意思,不好玩。”

72 我不那么想了

许浩洋为什么不同意,韩露会不自主地想着这个问题。

他们都不是喜欢在综艺节目上抛头露面的人,这一次,韩露承认,她是被陆柏霖口中的“她可以再滑单人”吸引了,而在一时之间,没有考虑到许浩洋的想法。

他们原本有着同一个目标,但是,在得知搭档心中有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想法时,他会觉得不满,进而拒绝参加节目,是理所应当的。

这些天,许浩洋的话都很少,当然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而最近,却像是好像有些安静得过分了。训练完,吃完饭,马上就一个人回到宿舍,谁叫都不出来的那种。这种事放在过去,韩露是要直接砸门问个究竟,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理亏,就不敢随便做些什么。只就假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他重复着每天例行的训练。

但她毕竟是人不是神,一分心,动作就容易出错,在他们练习难度最大的拉索托举一直不得要领后,刘伯飞把她叫入办公室中,准备一是谈世锦赛的准备,二是谈在世锦赛后就差不多要开录的节目。

刘伯飞是不看好那个节目的,就是炒得热闹,提高点知名度之后再拉广告代言时方便,别的作用可以说是收效甚微,说白了就是受累不讨好。

但他却不能这么跟韩露说。

他们在办公室里面对面坐着,就在刘伯飞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重点的时候,艾米推门进来了。

“刘伯飞。”艾米简单地说,“猫钻到食堂冰箱后面去了。”

“……什么猫?”

“就咱食堂师傅喂的那个猫,跑冰箱后面去了。你去给它弄出来。”

“食堂师傅喂的猫跑冰箱后面去这跟我有什么……”

“你赶紧去。”艾米不容置疑地说。

刘伯飞一脸这都是哪跟哪的表情离开之后,艾米自顾自地坐到了刘伯飞的椅子上,调整了几下高度和靠背角度,对韩露笑了笑。

“聊着呢?”艾米问。

“……聊,聊着呢。”韩露说。

“挺好的。”艾米说,“可以适当放松点。”

“我知道。”

“我单刀直入了。”艾米看着她,“你还想重新滑单人滑吗?”

这个问题让韩露沉默了。

你还想重新滑单人滑吗?

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一年前,放在几个月前,甚至就放在两个星期前问她的话,她的答案都会是一个果断的yes。但是现在,她的内心其实已经开始逐渐动摇了。

她还远远没有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了不起的,可以将所有的曲子都应对自如的双人滑选手。

她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单人滑选手。

这和她之前所取得的成绩无关,只是就节目的整体完成度而言,她还没有达到理想的标准。

作为一个半吊子的选手——无论是单人还是双人,就算取得了她过去一直都想要的大满贯,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周佳瑜已经明确地指出,她在双人滑上取得的成就,并非靠她一已之力可以达成。

她尽管不甘,尽管不愿,也必须承认和接受。

而且,她同时也意外地发现,接受这件事,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

如果她想要完成一场完美的表演,那么,许浩洋是不可缺少的。

“我……”韩露少见地迟疑了。否定过去的自己的想法,这对她来说是个挑战。“我也不知道。”

她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还想不想重新滑单人。”

艾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对刘伯飞说过了,她告诉他:“你不要一直想要引导别人,你不要代替他们说话,不要总是想去影响他们做判断和选择。”

“我有吗?”刘伯飞问。

“你要让他们自己说话。”艾米说,“可能有的时候会很困难,但是,你要让他们自己走过来。”

“我不知道。”韩露说,“我也许……不那么想了。”

“如果说,让我现在在单人和双人选手中选择一个的话,我可能不会去选单人。”

也是这个时候,许浩洋正在医务室内做检查,在大奖赛结束后,他的腰伤就隐隐约约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和韩露搭档以来,她的体重确实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这些天就不要再做托举动作了。”赵之心对他说。

“严重吗?”许浩洋问。

“多注意一点比较好。”赵之心说,“你们上一次的节目很好,真的很好。或者现在可以不用那么紧张,放松一点。”

“谢谢。”许浩洋笑笑。

“王总教练说……”赵之心把手中用来盛放冰袋的托盘放回原位,“如果韩露想的话,她可以同时作为单人和双人选手参加比赛。”

“王总教练这么说?”许浩洋疑惑地问。

赵之心点了点头。

“要是韩露有意回单人的话……”赵之心终于试探性地问出了口,“你怎么想?”

“同时作为单人和双人选手吗?”许浩洋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要是她愿意的话。”

“是吗……”赵之心这样应了一句。

“怎么了?”许浩洋问,“你想说什么吗?”

“我觉得,”赵之心笑了笑,“我觉得你们这些运动员,真的都挺厉害的。”

“什么啊。”许浩洋愣了一下,“怎么了?”

“韩露受伤的时候,我以为她要退役了。”赵之心低着头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她之前的滑法,教练一直都非常有意见,我也认为她的滑法就是在和自己赌,是靠着胜利的意志和信念在滑冰。”

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指尖。

“所有运动员都是争胜的。”他说,“但是我看着你们……时常会觉得,可能会有一些人,把争胜当作了一种支撑自己每天起床的信念。他们每一天都在重复着上一天的日子,你问他们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事业,到底快不快乐,他们可能很难给出一个答案。”

许浩洋看着他。

“只是,如果不继续做的话,如果不继续滑的话,就会失去人生的所有立足之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么感觉的。”

“你是说韩露……”

赵之心笑了一下。

“是吧。”他说,“不仅仅是她,但是,我在她身上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所以她当初受伤的时候,反而是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在她做康复训练的时候,因为每天都有事情在忙,可能还显不出来什么,但是我知道,康复训练一旦结束,她必定会要面对一种……无路可走的境况。”

许浩洋沉默了。

“所以,在我和她一起在美国做康复训练的时候,我其实很想让她就这么退役。”赵之心坦白地说。“刘教练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个时候,她不可能再取得和过去一样的成绩了。”

这些话,赵之心在之前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但是,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说,“我没有办法劝她退役,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没有办法去做她的支撑。我没有办法为她建立起一个能够让她牢牢站稳,不担心会有什么崩塌的世界。但是,在看到她重新回到冰场之后,我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贴在电脑屏幕周围的便利贴。

“因为我没有机会了。”

许浩洋听着,没有回答,他不是擅长应对这种话题的人,也并没有想到,赵之心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讲这些话。但是,他的意思他却是听懂了的。

在他们大获成功的大奖赛结束后,一切都仿佛步入正轨,所有事都顺利异常的时候,他看着意气风发的,看起来不那么需要自己的韩露,他一时也想过,让事情回到大奖赛之前。

他希望她软弱,希望她无能,希望她对自己坦白,希望她需要自己。

他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只是一瞬,虽然只是一瞬而已,他也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他的内心像是多出来一部分,用来盛装之前从未有过的感情。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整理,确认这些感情的样子,确认它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我的话,”赵之心说,“如果她的搭档是我的话……我可能会想要阻止她再滑单人吧。”

“我明白。”许浩洋说,“如果她走到了我够不到的地方……我也会觉得很不安,很失落,可能还很愤怒。但是,如果她确实去得到的话,就不能阻止她。”

他抬起头,伸展了一下手臂。

“不止是她想要回归单人。”他说,“就算出现她觉得比我更加适合她的搭档……我也会以她的想法为先吧。”

“……”

“不过……”他笑了,“现在没有吧。要是真的有的话,那我大概会和他单对单一下。”

他们之前的单对单,赵之心是有所耳闻的。但许浩洋今天这么说,却是令赵之心疑惑了起来。

“那……”赵之心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参加那个节目?”

“节目?”许浩洋愣住了,“什么节目?”

73 传说中的脱粉回踩

“你不知道?”

这回轮到赵之心愣了。“韩露没和你说过吗?”

许浩洋一脸懵地摇头。“说什么?”

“……”

赵之心彻底无语。

“你也太佛系了……”他说,“新闻你也没看?”

许浩洋摇头。之前那段时间,也就正是陆柏霖发新闻通稿,韩露为了重返单人滑在和很多人沟通的时候,也正是他真正切实地感到她和从前的不同,而下意识地拒绝知道他们身上会有什么变故发生的时候。

刘伯飞曾经对他说过,他最糟糕的,就是这种不声不响,自己在内心把事情擅自结束的地方。

赵之心从手机上找出了前几天一个当地媒体发的新闻,即是冰雪主题的综艺即将准备录制,拟邀请现役选手韩露参加,并将和老将周佳瑜组成新的双人滑组合,为大家带来耳目一新的表演云云。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粉丝发的拉踩,但这也不重要了。

“没人和你说吗?”赵之心再问了一遍。

“……周佳瑜?”许浩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赵之心疑惑地看了看他。

周佳瑜比许浩洋大九岁,在许浩洋在少年队初露锋芒的时候,周佳瑜在国内已经是双人滑的标杆性人物,他的标准和风格,也成了很多人竞相模仿的对象。

这群模仿者里面就包括许浩洋。

周佳瑜是他的第一个偶像,可以说,他是那种看着他的比赛长大,把他的动作反复观看反复学习,甚至还在老家把他的海报贴了一墙的死忠粉。

但是,在他终于走上职业道路,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偶像一决高下的时候,他的第一场正式比赛却摔得惨不忍睹。他带着一身疼痛和失落返回准备区,毫无准备地看到周佳瑜就坐在教练旁边说着什么,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就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和偶像撞了个脸对脸。

“嗯?”周佳瑜留意到了身形还没发育完全,还是一脸小孩模样的许浩洋,回头问了刘伯飞一句:“这是您儿子吗?”

“……”

周围顿时寂静一片。

刘伯飞憋着一腔想掐着他脖子骂他你仔细看看老子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吗你是不是瞎的火,解释:“这是我们少年队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周佳瑜笑着点头,“小朋友,想滑冰的话,可要多吃肉肉和蛋蛋,长得壮壮才可以喔。”

……

完全被看扁了。

完全,彻底,被看扁了。不仅被看扁,还简直是被当成了一个弱智看待一样。

滚你大爷的小朋友!

当天,许浩洋回到少年队的宿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他从家中带来的,写满了周佳瑜的跳跃动作、动作构成,他在采访时说过的滑行要领等等的本子,连同他的照片一起一口气都撕了个粉碎。

脱粉转黑回踩,就是这么一气呵成。

所以,事情转入现在,许浩洋对自己为什么不知道这个节目的疑惑,已经全体被韩露要和周佳瑜临时搭档这件事给占据了。现在,他必须收回刚刚他对赵之心说过的话,什么假如出现更优秀的人他会尊重搭档的决定,不,他咬牙切齿地想,绝不,如果这个人是周佳瑜的话,他说什么都不准许这种事发生。那个混蛋就应该永远退役不要出来,如果他敢出来,他就要把他踩在脚底下。

没得商量。

所以,就当他从医务室出来,打算找刘伯飞问个究竟的时候,却是正和艾米和韩露,以及从另一边和刘伯飞一起大爷饭后散步式走过来的周佳瑜狭路相逢。

韩露看着许浩洋,一下子紧张起来。

“为什么是他啊?”许浩洋伸手指着从那边溜达过来的周佳瑜,眼睛看着韩露。“为什么是这混蛋玩意儿?”

上来就莫名其妙挨了骂的周佳瑜眨了眨眼睛。

“谁定的人选?”许浩洋问。

韩露是明白许浩洋在说什么了,但是……在她的概念里,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才对。

“是因为你说了不参加……”韩露对他解释。

“我什么时候说的?”许浩洋问。

“你不是……”韩露语塞,是的,她想起来了,她确实是没听他亲口说过。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许浩洋转而看着周佳瑜,“你是干什么来的?你不是早就退役了吗?搭档组合这事怎么还轮得到你呢?”

这一串连珠炮的质问,不仅让遛个弯也中枪的周佳瑜一时没反应过来,也让艾米和刘伯飞都愣住了。

许浩洋可不是脾气这么大的人啊,而且还是对着没有交集的前辈……

“怎么回事?”艾米已经走到刘伯飞旁边去,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转了两圈,抛出一个“脑子坏了”的问号。

这个时候,刘伯飞突然想了起来,在十几年之前,周佳瑜在赛场对许浩洋开的那个玩笑。

我们的许·天蝎座·人狠话不多但内心弹幕多·巨记仇·浩洋还记着这回事……刘伯飞认真地想,也并不是不可能。

他对自己点了点头。

“我……”被劈头盖脸一通骂的周佳瑜摸了摸头,“我们认识吗?”

“……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啊?”周佳瑜一笑,“那当然了,你当然应该认识我。怎么了?我在什么时候不小心伤害过你吗?”

“过来,过来。”刘伯飞拽了拽周佳瑜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他就是韩露的搭档。”

“啊?”周佳瑜不可置信地慢慢转回头看着许浩洋。“不是吧……”

“而且,你还记不记得……”刘伯飞拉近了他,小声把十几年前那段旧事和他重复了一遍。

“是吗?”周佳瑜皱眉,“有这么回事?”

他转过身,用带着笑的视线把许浩洋自上而下扫了个遍。在他眼中,场下的许浩洋和场上的差别实在很大,失去了那种神秘的美感和爆发力,但是,那种天真的锐气却还隐隐可见。

“好吧。”周佳瑜说,“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要和韩小露搭档的人可是我啦。我可是练习了足足一个小时呢,你凭什么来了就抢?”

“你叫我什么?”

“你叫她什么?”

韩露和许浩洋异口同声。

“哇哦。”周佳瑜拍了拍手,“默契度满分。但是……他要是想让我退出的话,应该拿出一点实力来吧?”

“你想怎么样?”许浩洋问。

“简单啊。”周佳瑜说,“单对单。”

……又单对单!?

刘伯飞简直无语凝噎。

这届运动员到底他妈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来这手?

“行啊。”许浩洋一口应下,“别废话,就今天晚上。”

于是,当天晚上,教练们第二次清了场,虽然是不让其他人围观,但架不住张磊和子君、陈廷源和王柳的围观请求,而允许他们四个人当了观众。

这场为了争取韩露的搭档权的比试十分正式——不仅是许浩洋,连周佳瑜都穿上了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表演服。他们放弃了分别上场的方式,而是音乐响起,两个人同时从冰场的两边滑起,就和之前,许浩洋和韩露的那次比试一样。

同样都是男选手,两个人的动作非常激烈,三周跳、燕式、交叉摇滚、莫霍克……周佳瑜穿上表演服后,马上气场全开,颇是有王在此处的气势。但是,许浩洋也绝对不会相让,他们的动作极快,一时看得人眼花缭乱。

两个人都滑向冰场中间时,周佳瑜勾了一下嘴角,伸出手去牵许浩洋,许浩洋完全是下意识地接住了他的手,周佳瑜随即将全身都向后仰去。

螺旋线。

“啊……”子君趴在冰场旁的护栏上,发出了一声感叹。“太棒了。”

“啥玩意儿太棒了?”张磊不解地问。

“浩洋和小周哥啊……”子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在冰场中心较劲的两个人,声音听着都飘忽了。“太棒了……”

“你说他们这个……神经病一般的双人吗?”张磊不解。

“是的……”这个时候,旁边传出了另外一个声音,王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子君旁边,两个女孩子牢牢地握着手,脸上带着迷之笑容盯着冰场。

“真的太棒了……”王柳说。

“我觉得,小周哥是在上面的那一个……”子君飘渺地说。

“不,子君姐,我觉得浩洋哥才应该是在上面的。你不觉得小周哥被人这样那样会很带感吗……”

“不,不会的。”

“会的。你相信我。”

“怎么可能呢!”子君放开了王柳的手,“来战啊!”

“战就战!”

张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了陈廷源旁边,问:“她们在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陈廷源小声说。

“喂喂,”子君戳了戳王柳,“那你觉得陈小源和浩洋……”

“我还是觉得浩洋哥是在上面的那一个。”王柳坚定地说,“浩洋ALL。”

“哎,韩露姐。”子君凑到韩露旁边,“你来给我们论一论。你觉得小周哥和浩洋,谁是在上面的那一个?”

“什么?”韩露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冰场上的两个人,“谁在上面?”

“就是说,”王柳嘻嘻笑着,耍了个坏心眼,“韩露姐觉得他们两个人谁比较强?”

“谁比较强?”

“对啊。”

“许浩洋比较强。”韩露说。

74 对决在游乐场

结果,这两个状态全开的男人之间的战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眼看着杀红了眼的许浩洋可能马上就要把周佳瑜举起来全力扔出去时,刘伯飞马上叫停了这场单对单,并像只老母鸡一样把许浩洋护在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周佳瑜。

“给我停下来。”刘伯飞说,“我告诉你马上给我停下来。说真的,你摔死了就摔死了,我们选手的腰可不能闪了。”

“有区别待遇也不能这样吧!”周佳瑜大叫。

“这是为你好。”刘伯飞说,“我告诉你你现在受伤了可是连工伤都不算的你知道吗,你得谢谢我。”

“我谢谢……”周佳瑜无语凝噎。不过,经过了刚刚的小较量,他的确对许浩洋的力量和爆发力都有了一个认知。

确实很强。

他想。

——虽然他还是完全记不得自己过去和这个孩子有什么仇什么怨。

“好好好,不滑了。哎呀正好我这腿都疼得不行不行的了……”周佳瑜说,“那我们换个方式决胜负呗?”

许浩洋喘着气,抬头问:“什么方式?”

“嗯——”周佳瑜拖了个长音,“蹦极?”

“不可能。”刘伯飞马上制止,“你摔死了就摔死了……”

“刘教练!我可跟您说您喜新厌旧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也得有个限度,即使我这样我也是会觉得受伤的好不好?”

“我管你?”刘伯飞说。

“反正啊,”周佳瑜对许浩洋说,“我也喜欢韩小露啊,人家又漂亮,又温柔,滑得又好。要不是为了韩小露,我还在家遛我的小乌龟呢,反而是你,凭什么上来就抢啊?”

在场的其他人一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吐槽比较好。

漂亮就算了,温柔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我抢?”许浩洋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明明是你趁虚而入!”

“呵呵呵呵。”周佳瑜冷笑,“那我问你,为什么要留出‘虚’来呢?”

“你少给我废话了。”许浩洋说,“蹦极就蹦极!”

“蹦什么级!”刘伯飞赶紧制止,“疯了?”

许浩洋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个话少的,细腻的,稳重的文艺少年,但是,他一旦对上一个疯狂的,幼稚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的时候,就非常容易被对方的行事逻辑给带跑偏。

比如现在。他就彻底被周佳瑜带跑了。

“我告诉你,”子君拉着王柳说,“浩洋这种人就是属猫的,就是随便什么人,伸出一根逗猫棒来撩一撩,他就跟着走。”

“行行,不蹦极。”周佳瑜说,“那我想想啊……要不我们比赛射气球呗!?”

射气球,那是游乐场里的历史遗迹般的游乐项目了。摊主把小号气球一个个绑在一块板子上,交给挑战者一把气枪,根据射中的气球数换取不同的礼物。

“行啊。”许浩洋说。

周佳瑜回头看了看刘伯飞,就看到他无奈地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刘伯飞说,“放你们一天假。”

周佳瑜扑向刘伯飞,被他侧身一闪躲开了。他安然地看着扑了个空的周佳瑜,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指了一下张磊。

“张磊。”刘伯飞说,“这事我就交给你了。跟着他们去,要是他们敢给我玩什么蹦极啊过山车啊,或者他们敢在外面吃烤肠,你就死定了。”

“不是,教练,您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张磊赶紧喊,“我?”

“就这么定了。”刘伯飞说。

在距训练中心车程大约二十分钟的地方,就是一处平日造访的人数不算太多的建在公园内的游乐场。他们虽是知道,但之前也并未特意去那里玩过。这一次,便是托了两个幼稚的小学生的福。

他们入了园,换成张磊像只警惕的老母鸡一样看着许浩洋,恨不得拿根绳子给他拴在裤腰带上。

“你有病是吧。”许浩洋无奈地看着张磊,“我跑不了。”

“不行。”张磊拽着他的胳膊,“我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周哥摔死就摔死了……”

“喂!”周佳瑜忍无可忍,“佛也只能忍三次!”

这一帮年龄加起来快要两百岁的成年人,就像小学生春游一般在工作日少人的游乐园里玩开了。虽是危险项目被明令禁止,但钻一钻鬼屋,坐一坐海盗船总是被允许的。韩露被子君和王柳一边一个地推着,是半推半就地先坐上了海盗船,然后坐上了峡谷漂流,这么几圈玩下来,她突然一下玩嗨了。

她对游乐场的记忆,还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是父亲还在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本应该对这个地方有着更加激烈的,抗拒的反应。但是很神奇地,她此时却没有这样的感受。

她似乎忽然便觉得,那个人究竟怎么样,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她的世界在前方,在更远的地方,在不知道会有什么,但似乎是一片光亮的地方。

这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过,在她继续向下想之前,她已经被同样玩嗨了的子君拉着跑向了那传说中的射气球的摊位。许浩洋和周佳瑜跟过来,许浩洋先看了周佳瑜一眼,周佳瑜对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先来?”许浩洋问。

“五块钱十发。”摊位后的摊主有气无力地说。

“两次。”许浩洋说,“两个人。”

“你想要什么?”这时,周佳瑜笑着问韩露,“你想要什么,哥就给你打什么。”

“我要那个熊。”韩露随手一指,那个半人高的熊是五次五十发全中的礼物,基本就是摆在那儿当揽客道具的。

“……您能不能要点别的?”周佳瑜一看,整个人马上就怂了。

“不就是熊吗。”许浩洋说,“你等着,我打。”

随后,他豪气万千地甩出一张一百元。“改了,二十次,两个人。”

他付了钱,从摊主的手中接过来那杆已经预装了圆形塑料子弹的枪,枪也是塑料的,份量不算很轻,表面有不少划痕,看起来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他试着瞄准气球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有容他多想——他也不愿让自己有什么犹豫,在确认位置之后,他不假思索地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一个气球应声炸裂。

紧接着是第二枪,打空,接着第三枪,又一个气球炸裂,第四枪,第五枪,第六枪……像是被设定好了一样,气球接连炸裂。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

韩露在旁边看着,心中的情绪却是极难用语言形容。

她是开心的,兴奋的,但同时却也有一些陌生的情感带来的不安。

过去,她已经习惯了那种通过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双手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感受,但当有人对她说,她想要的东西,他可以为她取得时,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内心的鼓动。

而且,她并不想把这种感情否定,不想把它们推到一边。

这一次,许浩洋总共打中了八发,他把枪递还给摊主,由摊主重新装上子弹,枪交到了周佳瑜手中。

“真难办啊……”周佳瑜抓了抓头,但还是摆好了架势。

他一共击中了六发,但不同的是,他的前四发全体落空,后六发则是全中。

“我说啊,这样吧。”周佳瑜说,“让我继续打下去呗?我把这五轮都打完,然后轮到你。我可是已经有六发连中了,这说不定就是四十六发你知道不?”

“行。”许浩洋点了头,“你接着打。”

他转而又回头对着韩露说:“没事,你看见没有,那有俩熊了。他要是能给你打一个下来,我就给你打另一个下来。”

“他要是把那个也给你打下来,我跟您说大哥,”周佳瑜对摊主说,“您就赶紧再买一个熊去。”

结果,周佳瑜总共打中了五十发中的三十二发,他的技术是很神奇的,是那种一会儿发挥巨出色,一会儿又整个垮掉的风格。总而言之,他的连击数最后也不过才四发,别提一等奖的那只熊,距末等奖的纸口哨还差了一发。不过摊主看他打得太辛苦,送了他一个黄色的纸口哨。

接下来轮到了许浩洋,算上第一次的八发在内,他总共打中了三十七发,因为最后板子上所剩的气球太少,他的连击数也只是五发。

不过,这两个结果还是有些区别的,首先,许浩洋取得了这场对决的胜利,其次,他手里的纸口哨,是他正当无比地赢得的,而不是像周佳瑜一样,是让摊主像哄小孩子一样给的安慰奖。

就这一件事,就够他得瑟一下的了。

但是,他的心里却还认真地想着韩露一开始手指的那只熊。

“要不再来一把?”他问。

“你这打上瘾了啊?”张磊问,“行了,大哥,咱差不多赶紧回去了,一会儿刘教练……”

“没事,磊哥。”陈廷源在旁边笑,“刘教练跟你开玩笑的。”

“我是想,”许浩洋看了一眼那个熊,熊放在一个透明的印着红色的心形图案的塑料包装袋里,毛是粉红色的,脖子上系着一个蓝色的领结,是那种不怎么好看的,放在玩具店里大概没有人多看上几眼的熊。“那个熊……”

“熊什么熊。”韩露推了他一下,他这么一说,她是突然觉得刚刚开玩笑地提出要熊的自己特别丢人。“赶紧走了。”

75 不同的景色

“哎,等等,等等。”看起来一直都无精打采的摊主突然说话了,“这样吧,我送你们一只。”

“真的?”子君问。

“送你们这个吧。”摊主说着,从桌子底下的纸箱子里翻出来了一只小了一个号的,深紫色的毛和黑色的领结,装在脏兮兮的透明袋子里的玩具熊。熊的嘴是用线缝的,缝出一个天真呆板的笑的弧度。

摊主把熊翻了个面,只见它的一只眼睛快要掉了下来。

“来。”摊主把熊递到站在最前面的周佳瑜手中,“送你们。”

“老板你人好好啊!”周佳瑜接过那只宛如中了剧毒,下一秒就要玩完的熊,欢天喜地地感谢着摊主。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射击的摊位,周佳瑜乐颠颠地把熊往韩露手里送,韩露一脸嫌弃地躲开了。

“不要。”她说,“什么玩意儿。”

“喂!”周佳瑜叫,“我好不容易……”

其他人难能看到韩露把嫌弃两个字演绎得这么生动的表情,乱七八糟地笑成一片。

笑完,子君看了一眼时间,说:“差不多了吧?”

“去坐一次摩天轮吧。”王柳兴奋地指了一下近前的摩天轮,“坐完就回去,我好长时间都没坐过摩天轮了。”

按理说,摩天轮是四人一舱,不过大家自然而然地默认成了二人一舱的单独空间,周佳瑜厚着脸皮想和张磊和子君挤一个舱,被张磊推到了一边去。

“去去去。”张磊说,“我们俩也是需要一点私人空间交流交流革命感情的好吗。”

“你们俩交流个啥感情啊!?”周佳瑜目瞪口呆,“那我呢?”

“你,”子君说,“你有熊啊。”

于是,事实便就成了三对现役选手两两交流感情,退役的老将独自一人守着一只深紫色的,脏乎乎的,眼睛掉了一只的,仿佛中了剧毒的熊,一起上了摩天轮。

这是韩露第一次乘摩天轮。过去,她是不懂得这东西不过是升上去又降下来到底好玩在何处,但真正坐上去之后,感到自己在轻微的摇荡中缓慢上升,景色慢慢后退变小,和天空渐渐接近,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

她不知道自己过去究竟错过了多少东西。

她看向许浩洋,看到他一直看着窗外。

许浩洋不是个擅长言谈的人,这件事她已经早就知道了。在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容易被人影响着就活泼起来,但一旦回归成两个人的空间,他便一下子又沉默下来。

韩露觉得,其实她自己也是一样的人。

摩天轮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升到了最高点,他们都明白对方有话想说,或者说有话必须要说。

“节目的事。”最后,还是韩露先开了口。“可能有点误会。”

“我去医务室检查的时候,赵医生和我说过了。”

“那是电视台和陆……”韩露犹豫了一下,“和陆柏霖那边预计打造的一个节目。他对我说,我可以重新滑单人。”

“我知道。”许浩洋点头。

他的确知道。但是,韩露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有什么地方很别扭,像是有一个结,明明就结果而言,所有事都打通了,但却总是有什么不太顺畅的感觉。就好像是一根吸管,中间被什么人强行打了一个结,虽然水能够流到该去的地方,但还是隔了一层东西。

“其中双人滑的项目,”韩露说,“那个时候你在医院,陆柏霖说他会和你沟通,然后周哥就来了,我以为……”

我以为你已经拒绝了,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东西。

她侧过头去,把没有说完的话留在那里。

“没有。”许浩洋说,“没有人问过我。”

既然是陆柏霖,许浩洋大概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陆柏霖已经看准了他不会配合节目,便直接跳过了征求他的意见这一环,去找他觉得合适的人来配合他的计划。

“没有人问过你?”韩露不可思议地反问。

对她的反应,许浩洋突然无奈地生出一种“拿她没办法”的感觉。

她的生长环境大概绝对称不上幸福,但因为她一门心思只注视着一个地方的缘故,却让她整个人生出一种珍贵的天真。

其他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像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说谎一样。

她自信,张扬,蛮横,这些都是赛场和胜利给她的信念。但是,一旦她在不久的将来离开这片冰场的时候,很多事都会变得麻烦。

他看到过她因为诸多她不想接受,无法习惯的事的突然闯入而崩溃的样子,他不想让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

人生究竟是少年时最痛苦,还是一直如此?

他记得很久之前,自己曾经对着天空的某处默默发问。

人在少年时很痛苦,但后来会越来越糟。你需要面对的事会越来越麻烦,如果你觉得没有那么痛苦的话,那只是因为你的适应性变强了。你变得可以接受一切变故,和一切不公平了。

在很多年后,他给出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希望有人可以不必做这样的适应。

他希望她永远骄傲而天真。

“不说这个了。”许浩洋说,“你想参加吗?”

“……我不知道。”韩露摇了摇头,“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想的。但是……”

“不过,我想如果一开始就算陆柏霖来问我,我可能也是想拒绝的。”许浩洋说,“我……不太喜欢这种节目。”

“我知道。”韩露说,“我也不喜欢这种东西。”

“不过现在……我会跟你一起去的。”许浩洋看着她,“就是,你要是想做什么的话,你就告诉我。我会……”

我会和你一起去做。

“不。”这个时候,韩露却这么说。“我不想参加了。”

许浩洋怔了一下。

“我也……”韩露说,“我也不再想滑单人了。我不再想靠单人滑来证明什么了,没什么需要再证明的。”

她笑了笑。

“我一个人的话,可能什么都证明不了。”

许浩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再多说什么的话,只会让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和不适。

韩露别开了视线,看向窗外。

她一方面既想让摩天轮快一点落到地面,又很想让难能的安静的时间长久一些。

她想和这个人两个人一起,待得更久一点。

“话说……”

这个时候,许浩洋开口了。

“你觉不觉得,这个摩天轮不动了?”

“……”

韩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像是的,她再向窗外确认了一次,摩天轮就停在了半空,不动了。

“这是停电了吗?”她问。

“……摩天轮还能停电吗?”许浩洋自言自语,他从窗户探出头去,确认摩天轮的确是没有在动。“不是吧……”他自言自语。

“大概,”韩露也探出头去,“现在已经有人在修了吧。”

“张磊!”许浩洋冲窗外喊了一嗓子,“停电了是吗!”

“我靠!”马上,从他们下面的舱里也探出一个脑袋的四分之一,“你终于听见我说话了是吗!”

“你刚才说话了!?”

“你大爷的我喊你老半天了好吗!你们俩在那干啥呢!摩天轮上必做的三件事终于一件一件都做完了是吗!”

“我去你大爷的!”

“别嚷嚷了你不渴啊!万一困它俩小时可咋整!”

“你别废话了!”

“我有水。”

这时,韩露淡定地说了一句。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

“哎!”许浩洋看见水,马上接着冲外面喊:“我们有水!”

“你可闭嘴吧!”

许浩洋笑着坐回去,韩露也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最高点吗?”她问。

“不是。”许浩洋又向外看了一眼,“但离最高点不远,我们刚刚下来。”

“在最高点的是不是周哥?”韩露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是吧?”

“好像是啊。”许浩洋说,“咱底下是张磊,上面是小源他们,最上面那个可不就是他么。”

“恭喜他。”韩露笑。

“没事,他有个熊陪他呢。”

“那个熊……”韩露想起来还是嫌弃,“太吓人了。”

“说起来熊,你要么?”许浩洋问,“你想要的话我去给你打。”

“不想要。”韩露说,“你觉得我真的想要那个熊?”

“也不是。”许浩洋抓了抓头发,“我是觉得你既然说了……”

“是说了。”韩露说,“你要是真的能五十发连中,我肯定把那个熊摆到我床头。”

“真的?”许浩洋好像还是没反应过来。“那我……”

“哎呀。”韩露摇头,错开视线。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他了。“你太急人了。”

她再度看向窗外,他们仍旧停在半空之中,舱内的时间安静得仿若彻底静止,而窗外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这一天的天气是难得的晴好,于是,他们便这样在空中欣赏到一整个落日的过程。太阳西沉,天空被染成透明的红,最后被远处的云吞下最后一口。

这并不是什么太新奇的景色,但是,却因为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以及身边的另外一个人,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76 现在退役也没关系

“韩露。”

在这片温柔得不真实的天空之下,许浩洋轻轻地叫了韩露的名字。

“我之前说过的话,现在你可以再考虑一次吗?”

韩露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装着她,还有窗外的一整片落日的余晖。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想法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他说,“那时候你说,也许是特殊的风景给了我一种错觉,让我对自己的感情有了错误的认知,我也怀疑过这一点。但是,我现在可以对你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都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所以,你可以再考虑一次吗?”

“如果你觉得——”他吸了一口气,往窗外看了一眼,“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也不够真实的话,可以等我们回到训练中心,我会再对你说一次。”

“可以了。”

韩露摇了摇头,“不用再说一次了。”

他们在摩天轮上被整整困了一个多小时——张磊下来后叫苦不迭,但是,韩露和许浩洋却是没有觉得时间过了这么久。

不如说,他们希望时间过得更慢一点才对。

张磊想着要撤,不过,其他人——尤其是韩露和许浩洋,王柳和陈廷源这两组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二人世界的,可是半点都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愉快的一天。

他们那意思很清楚,反正已经这个时间了,反正回去之后别管怎么着都得挨刘伯飞的骂,那还不如让这个骂挨得值一点。

王柳要去吃冰淇淋。

“吃不吃?”王柳兴奋地问。

“我不怕啊。”退役老将周佳瑜耸了耸肩,“为什么不?”

其实在这样的休赛期里,选手们偶尔破个卡路里的戒,吃点高热量食物算不上什么大的问题,只是因为刘伯飞平时管得太严,让选手们想吃点东西都得拿出一种斗智斗勇的状态。

张磊看着不远处的冰淇淋摊位,自己也咽了一口口水。

“走!”他大手一挥,“吃!”

在冰淇淋摊位前,几个人都选好了想要的口味后,韩露却在摊位前犯起了选择困难症。

夏威夷果味的最好吃,但是巧克力味的也很好吃,还有新出的桃子味看起来也很好吃……

怎么办。

“选好了吗?”许浩洋在旁边问。

“嗯……”韩露犹豫地说,“这个,这个,这个,不知道要哪个。”

“都要。”许浩洋简明果断豪气干云地说。

“……不能都要。”韩露赶紧拒绝,“疯了。”

“没事。”许浩洋轻描淡写,“吃不了的我吃。”

在两个人各端着三杯冰淇淋外加一个可丽饼回到大部队的阵营时,张磊简直要原地蹦起来。

“这这这这干啥啊?”张磊叫,“你们几个人?”

“一杯也是吃,十杯也是吃。”许浩洋说,“为啥不吃痛快了?”

“我靠。”张磊翻白眼,“你们这是打开什么新世界的大门了吗。”

结果当然,那几种口味的冰淇淋,韩露最后也只是吃了差不多一杯的量,剩下的由以许浩洋为首的四个男人解决了。

“我的妈呀。”张磊看着许浩洋,“你今天吃完这一顿,明天喝青汁的人就是你了。”

“喝就喝。”许浩洋说,“我又不是没喝过。”

“你喝过?”张磊问,“你啥时候喝的?”

“……”许浩洋意识到说漏了嘴,搪塞了一句:“你管呢。”

“我靠,我靠我靠。你这是早有情况啊。”

“早有没有情况不知道……”子君小声说,“反正现在有情况。”

“吃完了吧?”王柳却是顾不上别人的八卦,她难得来一趟游乐场,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吃爽了玩痛快了再走。“去鬼屋!”

“……关门了吧?”张磊看了一眼时间。

“没有没有。”王柳说,“我提前看过了,还有一个小时!最后一站!走了走了!”

王柳首先收了冰淇淋杯,第一个往鬼屋的方向狂跑,陈廷源马上跟着跑了过去。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年轻体力好,后面跟着的老年组和中年组,明显是有点跑不动了。张磊拉了拉子君,说:“王柳这孩子,之前亏我一直觉得她挺理智挺冷静的……为啥一来游乐园就成这样了啊……”

子君笑了笑,回头看一眼韩露和她面前的一大堆冰淇淋盒。

“人嘛,”她若有所思地说,“都是需要一点契机来开启一个第二人格的。”

“你说什么?”

“没事。”子君眨眨眼睛。

这个游乐场的鬼屋,曾经以一个“全国首个自由式互动性体验的鬼屋”的噱头而登上过各大吃喝玩乐的公众号的主打,也吸引来了不少游客,可以说,这个老游乐场的第二春其实是鬼屋赋予的。不过最近人们对鬼屋的兴趣渐淡,而且到了这个时间,于是原本排满了兴高采烈的游客的鬼屋前却是空荡荡的,这更是增添了其中的诡异气氛。

鬼屋的外形是一个医院,连售票人员也敬业地扮成了护士模样,他们买了票进去,却在踏入大门的时候——除了王柳和韩露,另外几个人都稍微有点后悔。

要说怕,他们倒是没有说听到鬼屋两个字便觉闻风丧胆的,但是毕竟平时恐怖片都看得少,冷不丁地把他们搁在这阴森森的环境当中,要说不怵也是不可能的。

“我我我我我们……”周佳瑜先开口,“我们是一起走,还是分开走?”

“分开走啊。”王柳回答得果断,“据说手术室在二楼,走走走我们去手术室!”

王柳拉着陈廷源先跑了,剩下五个人,韩露看了看门口的路线图,说:“二楼是手术室,一楼是外科门诊。”她看一眼许浩洋,“我们去外科门诊?”

“……行,行啊。”许浩洋硬着头皮答应。

这两个人也离开后,周佳瑜马上一把拉住了张磊,他一只手抱着熊,一只手拽着张磊,那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我告诉你你们要是现在甩下我跑那我马上就坐在地上哭给你看。

张磊难得地理解了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

“我懂。”他说,“我们……去内科吧。”

外科门诊的病房里有几张床,看起来就和他们训练中心的医务室里的床差不多,上面躺着几具假尸体。韩露一只手自然地牵着许浩洋,另一只手好奇地上手去拨弄床上的道具尸体的头发。

“哎你看这个做得还挺好……”

她这么说着,床上的尸体突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啊————”尸体大吼。

韩露被这突然袭击吓得退了一步,许浩洋则是马上冲上前,挡在了韩露和假尸体中间。

“啊…………”尸体还在发出一种诡异的*。

“我靠。”韩露反应了过来,伸手试了一下尸体的鼻息。“这他妈活的。”

……

许浩洋一时被自己刚追到手的女朋友的脑回路堵住了话。

这很明显是工作人员啊……哪儿有直接上手去试人家鼻息的……

“怎么了?”看许浩洋不说话,韩露回头问。

“没,没事。”许浩洋说,“继续走吧。”

在接下来的一小段路里,他们便摸清了这个鬼屋的套路。这里的特色便是道具和工作人员的混合出现,你如果不走近——不,你即使走近了,也根本分不出哪个是道具,哪个是突然追着跑过来的活人。

这一点,二楼的陈廷源体会得淋漓尽致。

他经历了被突然掉下来的道具骷髅头吓,被从病床上弹起来的一身是血的女人吓,被满身绷带的烧伤病人狂追一大段路之后,整个人都有点怀疑人生之时,玩嗨了的王柳却像是不肯放过他一样在他耳边讲起了鬼故事。

“喂。”王柳轻飘飘地说。

“干,干什么啊。”

“你怎么确定……你身边的我……就是我呢?”

这个恐怖故事堪称暴击,配合着面前从突然打开的病房门探出头的长发工作人员,陈廷源直接拔腿就跑,跑了一个转角看到下楼的楼梯,他简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冲了下去。

而他闭着眼不要命的狂奔,却一下子和也走到了这个楼梯,准备上楼的韩露撞了个满怀,两个人同时摔在了地上。

陈廷源跑得太快,韩露这一下摔得不轻,她摔倒之前用手腕撑了一下,手腕顿时发胀地痛起来。

“对,对不起。”陈廷源赶紧道歉,“没事吧?”

“……没事。”韩露摇头,“你没事吧?”

“我们还是出去吧。”许浩洋扶起韩露,“别得意忘形了,一会儿真出什么事。”

几人点头,于是,由陈廷源给张磊打了个电话,他们开始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许浩洋留意到了韩露在揉手腕。

“怎么了?”他问。

“可能扭了一下。”韩露说,“没事。”

“我看看。”

韩露听话地把手腕伸给他看,手腕确实红了一块,但看起来没有肿,许浩洋轻轻捏了一下,也没有发现更严重的伤,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手。”韩露开玩笑,“如果是脚的话,那我这次就真该光荣退役了。这比之前直接退役可还要更丢人一点,到时新闻怎么写啊?曾经的女单女皇,因在鬼屋被吓断了腿决定退役……”

许浩洋笑。

他意识到,她已经可以用退役开玩笑了。

“没事啊。”他说,“如果退役的话,那我就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韩露笑,“我退役了,你打算和谁滑?”

“那我就不滑了。”他说,“你退役的话,我也跟着退役。我去网吧偷耳机键盘显示器养你。”

“我的妈呀越说越丢人了……”韩露摇着头抽回了手,这时,他们也看到了鬼屋的出口,同时,周围也变得明亮了许多。

就在这难得的一天偷闲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许浩洋不着痕迹地收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在韩露的脸颊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他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被他人亲吻。

77 对分数的质疑

结果,他们狼狈不堪地从鬼屋出来后,又遇到了眼尖的游客认出了他们,求了合照不说还直接把照片PO上了网,周佳瑜和他的那只中毒的熊,也是一时间成了个热点话题。

紧接着,在世锦赛结束后进入休赛期的第一个星期,电视台的官方微博正式发出了一条节目预告和九组嘉宾的剪影,故意剪的模糊抽象,但又留了一点能让人辨出真身的暗示,这让论坛里一时之间讨论得不亦乐乎。但是,网友们同时也发现了一点,这九组嘉宾里,好像没有当时被官方剧透的韩露。

就在他们从游乐场回来后,韩露便正式向明星经纪公司拒绝了这个节目。她对陆柏霖道了歉,表示自己不再想滑单人,也不想通过和其他人搭档的方式确认什么了。

“这样吗……你不想开发一下你身上的其他可能了?”陆柏霖问。

“算了。”韩露笑了笑,“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非要换个不同的人来开发什么可能。”

陆柏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而且……”她说,“要真的说到人的可能的话,大概所有的人,每经过一个关键的抉择点的选择后,都会迎来截然不同的人生。”

陆柏霖有点意外地“哦?”了一声。

“如果想要把所有可能都经历一遍,”她说,“只活一遍是不够的。”

“原来如此。”

“所以,”她说,“我打算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原来是这样。”陆柏霖点了点头。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他,“你是打算利用我也好,对我有其他想法也好,或者纯粹只是想看我的笑话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

“……”

“以后,”她说,“假如我们还会有交集的话,希望你可以对我说实话。”

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曾经帮助过她,利用过她,毫不留情地抛弃过她,也刻意装得低声下气来示过好。对于这一切,她或者视而不见,或者态度强烈地表示愤怒和抗拒,或者不知所措,但这是第一次,她对他说出她的想法。

“如果你觉得,如果不说谎话题就进行不下去的话,那就不要再找我谈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地说。

陆柏霖是很聪明的人,他自是明白韩露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而又因为一些原因,她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说得那么明白。

“原来如此。”陆柏霖笑了,“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

“嗯。”韩露点头。“那就这样。”

“等等。”

陆柏霖叫住了她。

“?”

“你,”陆柏霖说,“变了不少。”

“是吗?”

“要是过去,”他说,“如果有人说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单人滑,你可能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到这个机会。”

“…… 比如说?”韩露问。

“比如,”陆柏霖说,“放弃双人滑。”

“你这么觉得?”

“我这么想。”

“你这么做,最后是为了让我放弃双人滑吗?”

“没有。”陆柏霖说,“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举例而已。”

“那你想错了。”韩露说,“我不会这么做。”

“你现在不会。”陆柏霖说,“但是,如果是从前的话……”

“……”

“所以我说,你变了。”陆柏霖敲了敲茶杯。“你当然可以说,我并不了解过去的你,但是,你可能自己都不那么了解过去的你自己。”

既然有话直说,陆柏霖也并不再想含糊其辞。

“对吗?”

“可能吧。”韩露说。

“话说回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曾经,我有可能成为那个‘关键点的抉择’的选项之一吗?”他看着她问,“你有可能会选我吗?”

“有可能。”

韩露没有犹豫,坦诚而直接地回答。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他的时候毫不躲闪。但是,这和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眼神。

“是吗?”

“有可能。”韩露说,“如果当时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话。”

“不过当时,”陆柏霖笑。既是要坦诚,他便坦诚到底。“我对你其实并没有特殊的感觉。”

“我想到了。”

“也就是说,”他说,“我错过了。在我真的想要接近你,想要和你一起……”他停顿了一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已经不会再给我下一次机会了。”

“陆总。”韩露突然笑了,“你从前从来没输过吗?”

“当然不是。”陆柏霖说,“但是,输和输是不一样的。有的事输了就输了,错了就错了。但是,有的事,就得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你从前从来没输过吗?

走出明星经纪公司后,韩露并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对陆柏霖说出这句话来。

“输”、“失败”、“败北”、“放弃”,这样的字眼对她来说曾经非常的刺耳可怕,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甚至偏激地认为,每当她失败一次,就代表她的人生完蛋了一点。但是现在,她开始不这么想了,她突然在一个瞬间意识到,自己开始学会了接受失败,接受不那么理想的比赛结局,她开始明白,这些并不是她的错。

四月,节目的录制正式开始。除了周佳瑜之外,他们的训练中心另外派出了三名选手,是一位男单选手,以及陈廷源和王柳的搭档组合。而且,还有两位特殊的嘉宾:艾米和刘伯飞。

起初,刘伯飞在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是用全身心在表示拒绝。

“不可能!”他简直要跳起来,“胡说八道吗这不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你让我干啥去丢人现眼的。”

不过,他的抗拒最终没有挺过一个星期,最终是在明星经纪公司一个号称忽悠人专家的一位工作人员孜孜不倦的骚扰,以及艾米的劝说之下默认了。

因为是特殊嘉宾,所以宣传中并没有提到他们的名字,只是前往录制现场之前,这件事在训练中心是彻底传了个遍。包括只是来中心检阅练习情况的韩树华。

“可以啊。”韩树华面带微笑语带讽刺,“特邀嘉宾。”

“我求求你了可闭嘴吧。”刘伯飞说。

正在众人就刘伯飞突然要上电视露脸这件事调笑的时候,差不多聚集了全国冰迷的那个论坛上突然盖起了一个惊天高楼。

不看内容,标题便是极其的目的鲜明:“说韩露这回大奖赛是真本事的笑死人了,谁给裁判塞钱谁知道”。

帖子极其详细地分析了尹姓中国裁判的打分,甚至列出了和其他裁判的小分表的比对,在他的打分情况上进行了具体的标注,以证明他确是对本国选手有所偏颇。

且在帖子的最后,还附上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身着便服的尹裁判,旁边还有一位中年女子。

谁啊那女的?

不是韩露吧。

楼主有话说话,放张莫名其妙的图让人猜什么猜?

你们楼上的是不是都傻,看不出来都是谁是吗,这是韩露她妈。

楼上的你怎么知道是韩露她妈?

韩树华,韩露她妈。不知道的自己百度去。

接下来,就有韩树华的全部资料和照片被贴了上来,包括她的年龄和籍贯,出道和退役的时间,甚至她的婚姻经历,以及韩露受伤时她出席记者会的那著名一怼的视频,全部都被一记洛阳铲翻了个底儿掉。

后面的高楼几乎全体是围绕着韩树华而盖,这么一来,似乎尹裁判的打分存在问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韩树华为了女儿取胜而私下和裁判勾结也是事实。

总而言之一句话,韩露的大奖赛成绩存在不小的水分。

这个说法在网络上迅速地发酵起来。

就在一片哗然的两天后,滑联宣布会介入调查。一时间,这条消息不仅直接刷爆了体育版的头条,还被自发自动地刷上了热搜。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当中,尽管被众人挂在嘴边言之凿凿的谣言,到底也还是谣言而已。但是,一旦有官方的介入,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又变得不一样了。

网友们的态度分成了三派,一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派是坚定的黑子,另一派是韩露的铁粉。粉丝们坚定不移地相信韩露绝对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他们相信滑联会还他们的偶像一个公正的结果。

这诚然令人感动,却同时也给了刘伯飞压力和不安。

滑联的判断不会有错,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他在看了小分表之后,也无法称这位尹裁判的打分绝无问题。他的打分处在一个很暧昧的位置,是那种要说存在问题也确实存在,说是正常打分也算正常的位置上。一旦滑联经调查后认定他的打分存在问题,那么,韩露的成绩有水分,裁判收了韩树华的钱这样的谣言,便会成为百口莫辩的事实。

没有证据证明有,也没有证据证明没有。

就是这种模糊的地带,才是谣言发酵的土壤。

这在任何圈子里都一样。

78 不会让意外再发生

正在整个训练中心都因为这盆突如其来的脏水焦头烂额之时,韩露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也处于谣言的风口浪尖的韩树华本人是直接冲到了训练中心,直奔刘伯飞的办公室,不打招呼地闯进去,一掌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给我开个记者会。”她说。

“不接受采访。”刘伯飞正在打电话,没有多出来的时间理韩树华。“对,给我拦在外面。”

“……”

“随他的便。”

“……”

“告诉他!随他的便!说真的!他在外面等到十月怀胎老子都不管!”

刘伯飞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声,把手机反扣在桌上,铃声紧跟着又响起来。他抓了抓头发,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听见没有?”韩树华提高了音量,“给我开个记者会,我跟他们论论明白。”

“姐,求您了,这够乱的了。”刘伯飞抓着自己的头发。

“你现在干啥呢?”

“接电话,收邮件。”刘伯飞简明扼要地回答,“应付你。”

他原本被电话追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但是,看到闯进来的韩树华这幅给她一把刀她就能冲上去杀对方全家的架势,反而是稍微冷静了一点。

“我们马上就发澄清的微博。”他说,“记者会也会开,你放心,少不了你的。”

“那最好。”

“你现在住在哪里?”刘伯飞问,“住酒店,还是韩露的房子?”

韩露出道不久的时候,在陆柏霖的极力建议下在北京购了房。这处房子现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空着,韩树华去过两次,住过一个晚上,但马上因为“感觉太奇怪了”而搬到了酒店。

对这对母女来说,还是不住在一起要来得好一点。

“酒店。”韩树华说。就在她来训练中心之前,酒店门口已经被几个行动力超高的记者堵住,她费了不少力气和口舌才突破重围坐上出租车,并对司机投去“你要是敢问我就弄死你”的眼神。

“暂时就别回去了。”刘伯飞说,“肯定已经有记者在那边蹲守你,想搞个一手新闻出来。”

韩树华第一次没有反驳。

“记者会就这几天吧,联系好了就开。”刘伯飞说,“你看这门口了吗,估计现在就已经让记者给堵了。反正现在门口有保安拦着,要是拦不住,我就出去见。”

“你挺有经验的。”韩树华说。

“我,”刘伯飞无奈地笑笑,“我也见鬼地觉得,我怎么这么有经验。”

这位尹裁判今年37岁,在国内本科毕业后,在大阪体育大学修了硕士学位,从事裁判工作不过七年时间。硕士毕业后,他又在大阪生活过三年,现在居住在北京。

刘伯飞和他虽然是个见面混个脸熟的关系,但没有什么私下的交情,思来想去,不过便是自己到大阪之时被他推荐过餐厅,对方回国时造访过一回训练中心,且在之前韩树华受伤住院,他们在她出院前和尹裁判曾经在医院对面的面包店内有过一面之缘。

那张照片便是这个时候被拍下来的。

看照片的像素,明显是存了又存,放大了又放大的。并不像是有人专门为了偷拍他们见面而拍,更像是什么人为了拍新上市的新品面包,而将他们当作背景拍了进去。然后照片被上传到朋友圈,进而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至于尹裁判这个人本身,刘伯飞对他的了解很少。他虽在口头上对韩露表示过欣赏,但这也不过是停留在社交意义上的社交言辞——毕竟,像黛西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顾他人是不是爱听的人也是太少了些。至于他的人品言行,本人偏好的风格,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刘伯飞确是并不了解。

但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想,他要开始去了解了。

在其他人忙着公关的时候,韩树华肚子里憋的气,却像是始终都没消掉。她为了身上这盆脏水,恨不能把第一个造谣的这没名没姓的孙子揪出来脱光了扔到冰场浇冰水浇上三天三夜。

她难得地听了刘伯飞的意见,为了避开记者,也为了让她不胡说八道把事情搅得更麻烦而暂时住进了训练中心。明白韩树华的脾气的老将们还好,新人选手们看到这么一个似乎随时都想杀人全家的中年女人在中心这么走来走去,一时吓得连食堂都不敢去。

记者会开得很简单,刘伯飞在车上便对韩树华千叮万嘱,让她千万闭嘴不要乱放炮。在记者会现场,他也是竭尽全力地在努力阻止韩树华说话,最终,记者会算是平静而安全地终了。

“话说啊,我不明白。”

在回程的车上,刘伯飞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树华:“你怎么这么大的气啊?”

“废话。”韩树华打开窗户,点起一根烟。“老娘出生以来都没人敢把谣造到我身上。”

刘伯飞偏过头,无奈地笑了笑。

“你笑个屁?”

“没事。”刘伯飞说,“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人黑你帮韩露贿赂裁判……这事本来就挺有意思的。”

“她自己结了多少仇,这么多人上赶着黑她。”

“你这是出生早。”刘伯飞不留情地说,“你要是现役,我打赌黑你的肯定和黑韩露的不相上下。你以为她是遗传了谁?”

韩树华把一口烟吐向窗外。

“她站在那里,就伤害了一些人的利益。”刘伯飞没有注意到韩树华突然的沉默,继续说。“也有可能没伤害到谁的利益,但有人就是想要找一些事。”

“我知道。”韩树华冷冷地说,“你不用在这给我科普。”

“你这个人……”

“怎么了?”

“行行。”刘伯飞点头,“我错了。”

在他们返回训练中心之后,刘伯飞正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一眼看到了走在前面的许浩洋。

“浩洋。”他叫了他一声,许浩洋应声回头。

“教练。”

“干什么去?”

“找艾米老师。”许浩洋回答,“商量一下新赛季的选曲。”

他的态度很自然,看起来似乎是并没有被最近网上的乌烟瘴气影响到。

确实,刘伯飞想,他一贯倒是这样的人,过去他被全网黑的那几年,说他把花滑当成偶像剧,说他抱大腿上位,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说得出来,他听着看着,也没有什么反应。

“这样。”刘伯飞点头,但还是不放心,补充了一句:“别在意。”

“没事。”他说,“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莫须有的事。”

“韩露呢?”

“骂了几句娘。”许浩洋笑,“就没什么事了。总感觉她与其是生气被黑被造谣,更像是生气韩老师被扯进来似的……”

“是的。”刘伯飞马上点头,“我懂。”

“嗯?”

韩树华和韩露之间清奇的母女关系,许浩洋虽然有个大概的模糊的概念,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是不了解的。所以面对突然一脸心领神会地笑起来的刘伯飞,他是一头的问号。

“没事。”刘伯飞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们二人一同进入会议室时,艾米已经坐在了里面。她准备了很多首曲子,三人一起讨论了半天,不过始终都有哪里不太顺利,没能达成一致。

这种事在选曲的时候也是常见,艾米见今天大概是没有什么继续推进的余地了,便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回去再想想吧。”她说。

“好。”

“另外……”艾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刘伯飞,又看了看许浩洋。

许浩洋向她抛去一个问号。

“你要当心其他人。”艾米说。

“您是说……”

“我不知道这件事具体是谁在搞。”艾米说,“但是,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的选曲和那对法国人重复的事吧?你觉得那只是个意外中的意外,还是有人想故意搞你们?”

“喂。”刘伯飞忍不住阻止了一下。

“刘伯飞。”艾米说,“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有本事把所有的事都挡在外面吗?”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而且以后,很可能有更多麻烦在继续。

刘伯飞沉默不语。

“你和韩露,”艾米说,“你们都是很单纯的人,你们都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这是体育精神。但是,你同时还应该知道,和你站在同一片冰场上的人,并不一定想着和你一样的事。”

“……”

“不只是这一次,也不只是上一次。”

艾米的神情很严肃。

“马上就是冬奥会了。”她说,“金牌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想拿。它既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誉,也还代表着自己的未来,职业生涯,乃至后半生。当人孤注一掷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但这样东西又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离他而去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人的内心会扭曲到什么地步。”

“我明白您的意思。”许浩洋说。

“那就好。”

“距冬奥会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许浩洋顿了一下,神色坚定起来。“这大概……也是她的最后一次冬奥会了。我不会让什么意外发生。”

79 无双

就在国内的训练中心忙着应付各种状况的时候,在多伦多的俱乐部,穆勒把江心叫入了办公室中。

“把门关上。”穆勒简单地说。

在江心听话地关上门,走回穆勒的办公桌前的下一秒,穆勒便猝然变脸,狠狠地将手中的训练手册甩到了她的身上。江心吃痛地向后一退,穆勒紧接着又将桌上装满水的杯子扔向了她。整杯水泼了她一身。

“……你干什么?”

江心已经自知示弱对穆勒这个人无效,便索性大声质问了回去。

“昨天的训练迟到了十分钟。”穆勒说,“在干什么?”

“……”

江心别过头去。

穆勒见她沉默,也不追问,只打开抽屉,取出一台薄薄的黑色苹果笔记本电脑。

“你动我的电脑?”

江心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电脑。

“你把它忘在了冰场。”穆勒说。

“那你就能看吗?”

“为什么不能?”穆勒笑了。

“……”

“我告诉过你,我说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别搞一些没有用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呢?”

穆勒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没关闭的网页推到江心面前。那就是利用了尹裁判在打分上的争议,把矛头对准韩树华的帖子。

“做好你该做的事。”穆勒说,“别在乱七八糟的事上动脑筋。”

“教练。”江心的衣服在向下滴着水,但她的视线不闪不避地盯着穆勒。“您跟我这样打马虎眼很有意思吗?”

“什么?”穆勒问。

江心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她的神色是那种不容置疑的,什么都不准备再掩饰的无畏。在沉默地对峙了将近一分钟后,穆勒突然一改之前的愤怒,笑了起来。

“那是不一样的。”穆勒说,“那是一件有用的事,是一件聪明的事。”

“……”

“好吧。”他笑着松了口,“这件事,也不是这么糟糕。”

“电脑我拿回去了。”江心说。

“之后应该就是听证会了。”穆勒说。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起,再度回复成一开始的冰冷的,咄咄逼人的表情。他这个人向来便是喜怒无常,这是在他当选手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的习惯。那个时候,江心曾经怀疑这是他为了吸引人眼球而故意装出的性格,实际接触之后,她很快明白是自己错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听证会,你能怎么办?”穆勒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江心说。

“我的意思是,”穆勒身体前倾,逼视着江心,“你做一件事之前,就得考虑好下一步。不要搞这种让人觉得只是‘我看你不顺眼,我要给你捣捣乱’的把戏。”

江心目视着他。她清楚,他就是喜欢这样,他喜欢坦诚,喜欢势均力敌的对抗,他不喜欢示弱,不喜欢掩饰。

“明年,”穆勒说,“就是冬奥会了。”

“我知道。”

“我很喜欢你。”穆勒说,“你有天赋,有意志,你是我眼中最好的争胜人选。”

“……”

“所以,”他敲了一下桌子,“你要在关键的时刻,做正确的事。”

从穆勒的办公室出来后,江心返回冰场,在这之前,她可能先要去换一件衣服。但是,这可能也不怎么重要了,在这个地方,并没有人关心她穿得怎么样,也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受了伤,伤势如何,会对接下来的训练有什么影响。在这里,她是为了节目存在的,并不是从她身上衍生出节目,而是她要为了节目去改变自己。

她并不清楚事情何以会变成这一局面。

但是,她却明白,一切都已经不再有其他的选择支,她已经不再有后悔的权利和可能。

她看向窗外,多伦多的天空清透而蔚蓝。在很多年之前,她想,她或是曾经希望可以同谁一起看遍这个世界的天空的。

她也曾经有过那种充满希望的,天真的,澎湃的时光。

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

只是当时在她身边的人,现在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当她在赛场上、电视里,还有网络上看到许浩洋的笑,看到他和其他人打闹,看到他认真地说着什么话的时候,都会无可遏制地,从胃底感到强烈的愤怒。

在对着她的时候……她想,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就在她离开之后,他像是一下子有了主见,有了自信,仿佛过去一直都是她在拖他的后腿。

别开玩笑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令她如此厌烦。这让她恨不能让他的骄傲消失,让他彻彻底底地失败。

世锦赛结束后,也就标志着整个赛季的正式终结,同时,他们也要马上开始准备新赛季的曲目,上一次没有讨论出结果的选曲,这一次是在韩露也在场的情况下重新开始了讨论。

韩露提了几首曲子,不过却是被艾米、刘伯飞和许浩洋三人否定连发,最后让她干脆闭了嘴。

“太疯。”

“太俗。”

“太暴力。”

“太有年代感。”

“太流行。”

“太傻。”

韩露被这联合作战的三人的评语气得没脾气,她使劲把笔记本电脑一合。

“我不管了。”她说,“你们自己讨论去。”

“韩露的选曲水平毫无长进啊。”艾米说。

“可不是呢。”刘伯飞应。

许浩洋刚想跟着点头,韩露马上瞪了他一眼。

“你喝水不?”韩露问。

“我不渴。”许浩洋眨眼。

“不,”韩露说,说着把桌上矿泉水拿起来,咣当一声撂在他眼前。“你特别渴。”

许浩洋缩了一下脖子,乖乖拿起水来灌了一口,放下,韩露马上又握住了瓶子,眼睛看着他:“不,”她说,“你还是很渴。”

艾米看着公开打闹起来的两个人,无奈地笑了笑。

“我的想法呢,”她说,“我是希望这个赛季可以出一首令人更加耳目一新的曲子,独一无二的,让人觉得只有你们才能滑得出来的曲子。”

“不要古典,不要电影配乐。”刘伯飞说,“或者选几首前卫艺术家的曲子来?”

“选过。”艾米说,“但是吧……”

“老师。”被韩露盯着灌了半瓶矿泉水的许浩洋终于放下水瓶,擦了一下嘴角。“其实我还有一首曲子。”

他打开了播放器,旋律冲了出来。

这是一首开头极具冲击力的曲子,管弦与鼓点混叠在一起,之后大提琴和小提琴进入,节奏舒缓下来,到结尾处又忽然激烈,最终以渐远去的大提琴声结束。

他凝息等待着艾米的反应。

“满有意思。”艾米说,“但是曲子本身有点问题,有些细节怪怪的。可以重新做编曲吗?”

“这是……我写的曲子。”许浩洋说。

“你?”艾米一惊。

“再放一遍。”刘伯飞说。

许浩洋重新点击了一次播放键,音乐再度流淌出来。他悄悄看了一眼韩露,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专注。

这让他的心跳快了一拍。

原本在这一天之前,他都在犹豫是否要将这首曲子拿出来。他明白,它太拙稚,只像是一出游戏的习作,难以登上正式的舞台。然而,他内心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提醒他他有很多想说的话,他想要告诉全世界,他所向往的,所相信的,所追求的东西。

这是他在过去没有过的信念和勇气。

“很好。”

音乐播放完毕,艾米点了点头。

“需要在编曲上再做出一些调整。”她说着看向韩露,问:“你觉得呢?”

“可以。”韩露简单地回答。

……

这就完了?

“不是,”刘伯飞抓抓头发,“你就不能表现得……再积极一点?”

“……”

韩露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夸张地做出了一个大概可称之为“惊喜的笑”的表情。

“哇。”她说,“太棒了。”

“……”

“算了……”刘伯飞摇头,“是我的错。”

韩露别过头去。

“这首曲子,”艾米说,“你是想着什么写的?”

“说实话,”许浩洋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有旋律在内心澎湃不休,必须要言说出来才可以。至于旋律的组成,形状,情感,氛围,都像是自然生成的,他自己也找不出一个源头和出处。

也许关于他自己,也许关于他的搭档,也许关于他这些年的挣扎,也许是他们曾经在芬兰一起看过的那片象征着无限的星空,也许是摩天轮,也许是那日复一日的冰场——因为另一人的存在,被添加上了什么东西的冰场。

他不知道。

而同时,韩露的心中也想着同样的东西。

她模糊地觉得,这首曲子似乎牢牢抓住了她的内心,她似乎知道他想要说,却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东西。

梦想。

失败。

怀疑。

无力。

信念。

希望。

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不可能把这些说出来,但是,她心中的鼓动却骗不了人——她想要滑这首曲子。

是的,他们本来就不是擅长用语言来表达什么的人,他们的天赋在于肢体,他们的头顶到脚尖,都是言语、故事、概念与情感。

“曲名也自然是没有了?”艾米问。

许浩洋点了点头。

“或者……”艾米说,“可以叫做 ‘unparalleled’。”

——unparalleled。

空前,无双。

80 听证会

就在曲目确定下的第二天,他们便接到了听证会的通知。

和穆勒所说的一致,滑联发布了声明,称已启动了调查程序并将举行听证会,对打分争议以及涉及行贿受贿的行为进行调查核实。

一般来说,关于这种争议事件,滑联的调查流程就是先听取报告,然后召集当事人参加听证会,最后做出处理意见。听证会,即是一种引用了英美国家司法审判模式的制度,由直接有利害关系的当事人陈述意见,为主持人最后的决定提供依据。

出席听证会的除了当事人尹裁判之外,还有韩露、许浩洋,他们的主管教练刘伯飞,以及在谣言中涉及行贿的韩树华。另外,还有九名裁判之一的黛西,也将赴京参加听证。

众人到达举行听证会的中国冰协门前,几个人均身着便服,刘伯飞随意地穿了一件灰色的衬衫和同色裤子,许浩洋穿了白T加牛仔裤,而韩树华韩露母女,则是不约而同地一人穿了一身黑,因为体操训练的基础,两个人都是站得笔挺,颇是有种一言不合就要打一架的气势。

尹裁判稍微迟来了一些,他的妻子陪同前来,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后,尹裁判便退到了花坛旁边。

他们之间的气氛是有点尴尬的,刘伯飞当然知道,无论他是不是有意的,如若滑联在听证会后认为尹裁判的打分确实存在问题,那么,其他谣言也都会被认作是无法洗清的真相。

而且,这种谣言对人的伤害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轻,它就像一块洗不净抹不掉的疮疤一样永远都在,任何人都能借题发挥,上来随便指责一番。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没有理由被这样对待。

黛西是最后来的,她出现的时候,场内的气氛明显更加紧张了几分。这也是许浩洋第一次和这位有相当威望的老裁判接触,他很感激她之前在电视节目上站在他们这一边,但他却没有对她这么说。

一旦被人捕风捉影,他们或被造谣勾结黛西也并非没有可能。

听证会上,首先是尹裁判的陈述自证环节,他称自己任裁判这些年以来,从来不存在过倾向本国运动员的现象。并且,他将前几个赛季各个选手的比赛成绩和打分情况拿来做了对比,以证明他在外国选手发挥出色时,也曾给他们打出过四个9分以上的高分,在中国选手的表现不如人意时,他也给过低分,甚至给过一位女单选手九位裁判里最低的分数。

他这次给那位男单选手高分的理由,和他给韩许组合高分的理由是一样的,他认为他们值得这样的分数,这构不成他被指责的所谓“对本国选手的偏向”。至于受贿一事,那更是子虚乌有。

因为没有证据。

韩树华已经经历过之前的一次记者会,在听证会上表现得异常从容。

她称,那张照片根本证明不了任何事,别说是那种人脸都糊得一塌糊涂的偷拍照片,就算是拿4k高清摄像机拍到他们两个人脸对着脸度过一整个浪漫的午后,都证明不了任何事。

“尹裁判和我确是旧识。”刘伯飞这么说,“那一天,我去医院接韩教练出院,在医院门口的面包店内遇到了尹裁判,在那个地方说了几句话,网上的那张照片就是在那个时候拍下的。我们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时,自听证会开始始终看着其他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韩露突然抬起了头。

刘伯飞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坐了回去,没有和韩露对视。

接着,是黛西的发言,她作为同场的裁判,为了这次的听证会,她又重新看了一次小分表和每位选手具体的节目。

“我曾经在一个电视节目上说过,”她说,“尹裁判对于那位中国男单选手的打分可能存在偏颇,但是,在我重新看了录像之后,或者我要修正一下我自己的说法。这位选手对曲子的表现与我心中理想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是,我认为这其中并不存在问题。”

“在此,我并非要为自己的发言开脱,也并不是想为了其他人开脱。我想说的是,花滑是一项技术和艺术并重的运动,既然有艺术的概念存在,我们作为裁判,在身为裁判之前,是一个人。”

“既然是人,我们也有我们的个人偏好。我们的个人经验和偏好造就了我们对不同的曲目,不同的表现有着不同的理解,尽管我们在日常的工作中会尽可能地消除这样的主观倾向,但是,也终有没有办法做到完全客观的部分存在。如果说现在有人问我,我们的打分是否是完全公正的,我会告诉他,不是。我很想做到完全公正,但是,不是。”

室内一片安静。

韩露在桌下握紧了拳。

“尹裁判想必也有自己的偏好。”黛西说,“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偏好。”

“是的。”尹裁判的面部表情放松了一些。“是这样。”

“那么,如果按照你们个人对节目内容分的标准的话,你认为内容分五项上哪位选手最强?”主持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尹裁判和黛西给出了两组截然不同的答案。

“你们如何看待你们面前的这对双人滑选手?”

“韩露是自单人滑转项过来的选手。”尹裁判回答,“她非常自信,像个斗士,我个人很欣赏她的滑行和跳跃,非常游刃有余。如果说弱点的话,我认为她的动作编排看起来有些相似,特别是在接续步上。而且,有的时候,我会觉得突然有一瞬间,我看不出来她想要做什么。”

“……”

韩露没有说话,这也不是一个能让她表达意见的场合。

“我个人很高兴看到许浩洋在上个赛季的表现。”黛西是这么说的。“他一直都很勤奋,但也一直都很压抑。过去,在看她滑冰的时候,我经常会觉得很着急,我会想‘哦,天啊,你为什么不把你有的东西都展现出来,你到底有什么,还是你什么都没有?’所以在这一次,在他们的《牧神午后》中,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释放感,一种放松的,打开的,向外的情绪。这是我认为在花滑里最重要的东西,我要说的是,花滑是一项艺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韩露一眼。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说的了,”她说,“韩露这位选手拥有很强的力量,她的滑行和跳跃都非常优秀,这让她一度把花滑玩成了一项在冰上比拼跳跃高度的运动。好吧,为什么不行呢?反正只靠这样,她也一样能够拿到不低的分数。但是,我刚刚说过,在上个赛季中,她给了我一些新的东西,她似乎在用她的新身份和新节目对我说,她的内心比我想象得更加丰富和复杂。”

听证会如此结束,他们一行人走出冰协的大门后,自是例行遇到了拍照和采访的记者。刘伯飞表示不接受采访,同时在许浩洋一张冷脸的强势拒绝之下,几人得以脱困。

韩露看着黛西,这位她认为数年来一直都把她视为眼中钉的女人,过去在艺术表现上始终不承认她,倒逼她加大难度拿高分的女人,她始终都想狠狠地质问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究竟想让她怎么做,在最愤怒的时候,她甚至希望把她按在车库暴打一顿,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

“怎么了?”

首先开口的人却是黛西。

“我以为你会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是想说。”韩露点了点头。

黛西做出自己正在听的表情。

这两个人或者需要一点时间单独说话,刘伯飞明白这点,于是,他便轻轻拉了一下许浩洋,两个人走到了前面去。韩树华看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我想问您,”韩露说,“有多少裁判在打分的时候,是完全公正的?”

“你不如问,”黛西说,“裁判在打分的时候,有多少概率可以说是完全公正的。”

“多少?”

“不到百分之十。”

“……”

“偏差当然不会很大。”黛西说,“打分的主观性不会让你从一个一流选手掉到二流,也不会因为所谓的其他裁判和冰协的要求,让一个不入流的选手拿到奖牌。”

“它还是公平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的,但也并不绝对。”黛西说,“假如说在场的九名裁判,他们每个人都不喜欢你的风格,那你就完蛋了。”

“有这样的事发生过吗?”

“你想得到,就会有。”黛西说。

如果放在过去,韩露大概会问黛西,她认为自己从前是不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是不是黛西给了其他裁判潜移默化的影响,拉低了她的节目内容分。

但是现在,她似乎不那么想问了。

“节目内容分一直都不是一个公平的给分。”黛西说,“因为有的裁判的艺术素养本身便不够,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会给出一些很平均的,很安全的分数。这对你们来说也是件不公平的事。”

“您说得很坦白。”韩露笑了。

“我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这不会影响你。”黛西看着韩露。“但是,我也说过了,你给我的新的东西,也只有这一次而已。”

“明年就是冬奥会了。”韩露也同样回看黛西,她的眼中是自信和坦然。“您要是等不及的话,要来看我的训练吗?”

81 转折

在听证会上,黛西说了一个好的裁判的标准,以及任何一个裁判都没有办法避免的主观。她首先肯定了尹裁判是一位优秀的裁判,他一直都在训练自己,把必须同时关注的事情——把动作、错误、规则和节目内容分整合归类,以做到尽可能给出最公平的分数。

而且,除此之外,黛西称,在他身上,还有一点是非常珍贵的,这也是在这一次为他招来争议的关键所在,有很多裁判在给节目内容分打分时,会直接对自己理解不了的节目给出一个很中庸的分数,这几乎是在裁判界默认的一个行事方法。然而,尹裁判不是这样,他对于他欣赏的节目,认为完成度极高的节目,就会大胆地给出他心中那个“值得”的分数。

尽管他知道,这会为他惹来麻烦,会惹来很多根本不懂花滑的人的恶意中伤和揣测。

甚至,他还会为了他所坚持的偏见付出代价。

这样的人,不该受到因为偏见产生的无理由的中伤,和因为无知而致的不公平的对待。

无论是对他个人而言,还是对整个花滑项目而言。

黛西尽了她个人最大的努力,要求滑联公平地处理这次争议。

在黛西离开后,刘伯飞驱车带一行人回训练中心,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的时候,坐在后排的韩露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刘伯飞的座椅靠背。

“教练。”她说。

“……什么事?”刘伯飞有点心虚。

“那张照片。”韩露说,“您说的‘出院时拍的’是怎么回事?”

“……”

“住院是怎么回事?”

看着同时陷入沉默的两个人的后脑勺,韩露觉得自己的耐心又到了极致。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认为,她已经开始适应了很多事,开始习惯了等待和忍耐,但是,她却无法容忍其他人对她隐瞒什么。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什么住院?”她再问了一遍。

“你有完没完了。”韩树华冷淡地开了口,“你自己没住过院?”

“这是一回事吗?”

“就是上次我们去医院那一次,”刘伯飞犹豫了一下,说:“一开始,确实以为她只是闪了腰,但你走之后经过第二次的检查,发现有一些轻微的骨裂,并不严重,所以,也是为了不影响你的状态,觉得没有必要特意告诉你——”

“——不影响我的状态?”

“不是这样。”韩树华在韩露要说什么之前,快速地否认了刘伯飞的话,“没有这么复杂,这跟她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有什么特意要告诉她的必要。”

韩树华毫不示弱,刘伯飞面对这对母女,整个人都再度有点怀疑人生。

这跟她没有关系。

韩树华的这句话,让韩露沉默了。

从前,她便极喜欢说这句话。父亲离开,这和韩露没有关系;学校里两个朋友吵了架,和她没有关系;几个亲戚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和她没有关系。

总而言之,除了在冰场上争得冠军之外,其他的事似乎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这让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非常微弱。

从前,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处理和他人的关系,也没有人让她了解何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

如果放在过去,韩树华这么说完,韩露大概会接上去,对她冷嘲热讽一番,告诉她的确是这样的,无论她怎么样,都不干她的事。

但是现在,许浩洋坐在她的身边,她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他的存在。她意识到,她不愿意让许浩洋看到她的这一面,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一个冷漠的、凶蛮的、不讲理的人。

所以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算了。”韩树华说,“我觉得,我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太长了。反正,我只要跟谁待得时间一长,就肯定得出问题。”

车上一时安静,没有人说话。

“好的,我知道,我错了,这是我的问题。你在前面停下来。”韩树华对刘伯飞说,“我先下车。”

过了眼前的红绿灯后,刘伯飞将汽车靠边停下,韩树华径直下了车。刘伯飞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解开了安全带,从同侧的车门跨了出去。

他敲了敲后车窗,示意让许浩洋开车带韩露一起回去,而他要留下来去和韩树华谈一谈。

许浩洋听话地换到了驾驶位,但韩露却并无要换座位的意思,仍旧坐在后排,头抵着车窗。许浩洋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他仍旧不擅长去打破什么东西,不擅长主动去打开局面,不擅长面对那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东西。

他在一片可称为僵硬的空气中驱车行进,在发动机的声响里,他听到韩露在后排说了一句:“现在不要问我问题。”

不是那种斩钉截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而是带着一些疲惫的,像是在求助一般的言语。

“……等我想说的时候,”她说,“那个时候会告诉你。”

“我明白。”许浩洋说,“你休息一下吧,今天也很累了。”

“嗯。”韩露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返回训练中心,许浩洋将刘伯飞的车停入车位,两个人都下车后,他们在车库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一个让压力、不安、焦躁感都短暂地安静下来的拥抱。

韩露不由得抓紧了他背上的衣服。

她必须非常丢人地承认,这段时间,她贪恋他的气味、温度和力量,他让她不自觉地软弱下来,让她变得不像她自己。

许浩洋安慰地拍了拍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手,找回她必须面对的现实感。

“走吧。”她说。

在整场听证会中,其实许浩洋也有一件事压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听证会的前夜,他收到了江心发来的微信。她问了他好不好,在做什么,比赛的曲目准备得如何。他如实回答了她,语气没有很亲近,但也没有非常疏远。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江心联系过了,至于过去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他似是也记得不那么明晰。

过去的就过去了吧。

他这么觉得。

在他回复完最后一条信息之后,江心有十几分钟没有再回复,待他洗完澡再回来时,看到手机上又多了几条微信:

哈哈是这样呀。

可以语音通话吗?

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你在忙吗?

这不是他印象里江心说话的语气,但是,毕竟他的记忆也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用手机回复了可以两个字后,江心的语音通话邀请即发了过来。

“喂?”

她的声音很小。

“你说。”

“对不起哦。”江心说,“北京现在很晚了吧?”

“没事。”许浩洋说,“还没准备睡。”

“我不知道要对谁说才好。”她说,“所以才冒昧地打给了你……我可能——”她顿了一下,“想要回去。”

“回去?”许浩洋一愣,“回国?”

“嗯。”

“发生什么事了吗?”

“感觉……”江心说,“感觉不太好。”

“不太好?”

“世锦赛,你看到了吧。”她说,“那一次摔得很惨。”

“嗯。”许浩洋想了起来,江心在做螺旋线时摔了出去。这不是一个容易出现失误的动作,所以当时作为观众的他,也有一些意外。“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赛前才在手臂上打了针。”江心说,“手臂一直很麻,没有吃住劲就摔了出去。”

“什么针?”

“止痛的。膝盖上有旧伤,不打针的话……”

“那个伤是之前的?”

“对。”

“你应该休息一个赛季。”

“我是这么想的。”江心笑笑,“但是……”

“……我不知道怎么说。”许浩洋说,“要是这样的话,你或者可以联系一下教练。”

“我不知道。”江心说,“我只是……想和人说说话。”

江心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马克笔用力把手中的一份待签的合同划上一条又一条黑色的道子。

那是一个韩国本地的运动品牌,在同类品牌中大概位于三线的位置。几天前,穆勒把这份合同交给了她,按照上面的条例,她在签署了合同之后,便代表着整个人被这个运动品牌所买断,从此再不可为同类品牌做代言。这么一来,她特意选择放弃国籍来到多伦多的意义便不复存在了。

她不知道穆勒用这份合同拿了多少钱——他不可能告诉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利用价值还剩下多少。

一年?

还是更短?

她的身体已经超出了负荷,这会大大缩短她作为运动员的寿命。在这几年内拿到一个冠军,这会是穆勒想要的,也曾经是她自己想要的。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似乎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想要那个冠军了。

在追求它的过程中,发生的每件事都让人无比厌烦,于是,时间长了,就连这件事本身,也像跟着改变了性质一样,变成了一种引人烦躁的东西。

就好像,她拿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其他人拿到。

至少,她不想让许浩洋拿到。

82 听证会的结果

听证会结束后,滑联很快便对尹裁判的打分争议做出了回应的声明。官方在声明中称,关于这位裁判打分上的争议,在经过调查,以及和他过去五次比赛的打分情况的对比后,结论是他的打分不存在偏向于本国队员的情况。至于所谓的受贿,更是无中生有。

声明出来后,冰迷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们开始着手做过去比赛的视频对比,把尹裁判给了高分的节目逐一翻了出来做了一个合集,并还有人为此合集写了长评,分析这些节目共同的风格,竟确实分析得头头是道。

总而言之,在一堆人的连分析带无脑吹的长篇大论中,终于还归了尹裁判和韩露他们一个清白。

韩树华没有做更多的耽搁,直接返回了齐齐哈尔。她半路下车的那一天,刘伯飞在后面跟了上去。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她的家庭,她和韩露的相处方式,都不是能随意容得下外人擅自发表意见的,这点刘伯飞再清楚不过。

但是,这样的相处,明明让两个人都觉得痛苦,但却像是非要如此不可。

在过去,她们像是要从对彼此的伤害之中确认自己和对方的存在。她们都是如此强韧,如此无懈可击,她们不容许自己或对方对什么认输。

于是她们僵持,撕扯,把所有的温情隔绝在外。

一旦不对这种东西心怀希望,就不可能受到伤害。

就在刘伯飞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韩树华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尖锐地看着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刘伯飞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对不起。”他说,“不是故意的。”

“我没这么觉得。”韩树华哼了一声,“我不觉得你有这么无聊。”

“……”

“反正,”她说,“我的事,你少管。”

“我知道。”刘伯飞和她并排往前走着,“我没打算管。”

“那最好。”

刘伯飞看向路的另一侧,时节早已入春,有朝着初夏过渡的荼蘼之势。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在这个城市度过了超过一半的人生,这是令人想起来便觉得恍然的事。

他已经早已走过了中年。

他这一生所追求的,所期望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抓住了几样。

“对了。”韩树华想起了什么,“韩露和她的搭档……”

刘伯飞点了点头。

“看出来了?”

“傻子看不出来。”

刘伯飞失笑。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

“我可管不着。”韩树华说,“她愿意和谁谈恋爱,都跟我没关系。”

“我之前以为……你不想让韩露谈恋爱来着。”

“哈?”韩树华声音大起来,“为什么?”

“不。”刘伯飞摇头,“我想多了。”

事实上他认为——他想说的是,假如韩露去谈了恋爱,走上了新的道路,对整个人生和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都有了不一样的看法的时候,或者,韩树华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受。

她当然不致希望将女儿永远绑在身边——她不是那样软弱的人,然而,在看到她逐渐成长起来,脱离她能够理解,能够控制的领域,如果说她的内心全无波澜,那也是骗人的。

而这些,刘伯飞都不可以说出口。

至少这个时候,不是他可以对她说这些话的时机。

“你要去哪?”刘伯飞问。

“你说呢?当然是回酒店。”

“我送你回去。”

这之后的第二天,韩树华即搭上了回程的飞机,她始终没有对韩露解释什么,这确实是她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韩露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才觉得非常不舒服。

不过,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

四月、五月、六月,时间过得极快,她将全部的精力投身于对新赛季节目的准备之中,动作要练习,编舞要修正,许浩洋写的曲子,也在不断地修改。

关于他们,他像是有太多的东西想要写进曲子当中,导致反复修改,总是确定不下来。最后,还是艾米按住了他想要继续修改的手。

“大哥。”艾米难得地用了一个她之前不会用的语气词。“一首曲子只能表达一样东西。你还有时间,你还能再给你们写八百首曲子在不同的赛季上用,好吗?”

许浩洋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六月末,有一场规模不小的商演在韩国首尔举行,作为韩国选手的姜至俊和江心自是参加,且两个人的名字和照片是被放在了官方网站的最上方,是典型的明星选手的待遇。然而,他们的表现却是极尽所能地令人失望——江心频频摔倒,让整个节目的连贯性完全被破坏。甚至到了节目的最后,姜至俊先一步放弃了,他失去了耐心和基本的对节目的尊重,连动作的完成度都不顾,草草做完便离开了冰场。

虽然只是商演,但敷衍至这种程度的演出足以让韩国的冰迷愤怒起来。在他们二人的表演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刷爆了本土的体育论坛,要这对双人新星给他们这些还期待着一场精彩表演的粉丝一个交代。

记者们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在江心和姜至俊退到休息区,外套还没来得及披上的时候,他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话筒怼到了他们的脸上,要求他们为这一次的重大失误做出一个回应。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姜至俊这么回答,“我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我们看到,你在最后一个跳跃没有完成——”

“我说了,我不想回答问题。”

姜至俊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他和江心之间的距离很远,看起来像是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一样。他根本不等记者问完,直接披上外套离开了采访区。

“那……”记者看着江心,“那你觉得,这一次的发挥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我没有状态。”江心这么说。

“……没有状态,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能称为状态的状态了。”江心看着记者,然后,她的表情突然就变了,先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接着鼻子一皱,便对着摄像机一下子哭起来。

“……我的腿,”江心说,“我根本感觉不到我的腿的存在。”

江心这段控诉新俱乐部不顾她的身体情况,硬是让她上场比赛的声泪俱下的视频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网络,国内的体育门户网站也自是不例外。一时间,江心当初被迫出国的旧账又被冰迷们翻了出来,被迫出国加上国外俱乐部的过度使用,让国内的冰迷们顿时都没办法再冷静。

穆勒对选手过度使用,这回事其实在花滑界,甚至整个体育界都算不上什么非常严重的问题,倒不如说,像刘伯飞这种不管出不出成绩,总而言之身体第一的教练才是异类。

不过这种事,绝大多数的冰迷是不知道的。

江心这个视频一出来,网络的风向几乎是一头倒,称看不过自家的小姐姐在别国俱乐部受欺负,要求中国队马上出面把小姐姐接回来。

不过,话虽如此,江心的这一出却是将花滑队置于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花滑队若继续将她留在国外,必将受到舆论的攻击。但是,江心作为一个归化运动员,再想重新回归,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件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和冰上运动管理中心沟通和交涉上,王西明几乎用上了他这些年来在行内的全部人脉,以给江心争取到一个对国管部部长做检讨的机会。总而言之,八月,在新的赛季马上便要开始的时候,江心重又返回了训练中心。

回国之后,江心来到了花滑队召开的新闻通气会现场,正式公布了她的检讨书,为她过去所做的荒唐短视的决定做出了道歉和忏悔,同时感谢了花滑队,并保证从此不负众望定争取更好的成绩为国争光云云,通气会结束后,她返回训练中心,就如当时欢迎王柳归队一样,为了不致使她太过于尴尬,在艾米的主张下,教练组和选手们也为江心在食堂内开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

欢迎会上,韩露和许浩洋自是坐在一起的,子君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江心之后,她直接拉江心在她的身边坐下,江心先是一愣,很快笑了笑,安静地坐了下来。

“以前不懂事,”她说,“可能有冒犯到的地方,还希望可以原谅我。”

她开门见山,语气说得诚恳,让其他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接话。最后还是张磊打了个哈哈:“行了。”他说,“以后都是队友。”

“先把伤调养好。”子君说,“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我知道。”

江心表现得乖巧异常,甚至有点楚楚可怜。但是,当初是亲身感受过她如何蛮不讲理地翘训练加甩锅的陈廷源,却是没有办法像张磊他们看起来那么不计前嫌。他坐在位子上,什么都没有说,并时不时看向许浩洋,他想知道对这位行为无常的前搭档,许浩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是,许浩洋的心情是要比他更加复杂。

坦白而言,他其实并不想再和江心扯上什么关系,不仅是因为他已经彻底不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更是因为韩露。

他不觉得韩露是一个能够很好地应对他和江心过去的那层关系的人。

她虽然不说,但是过去姜至俊那一出,许浩洋始终都记在心里。他知道,她的内心比他想得要更加脆弱,她曾经伪装得什么都不在乎,是因为她在乎不起。

在人和人的感情上,很小的一件事都容易让她崩溃。

他不愿意让这样的事发生。

83 不受欢迎的归队

江心初归队的前两个星期都相安无事,她忙于身体检查,和医生一起制定进一步的恢复方案,留在队内的时间并不很多。她也自知自己擅自离开后又擅自回来的举动总不那么地道,于是扮乖扮得炉火纯青,让起初原本对她有偏见的队友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有人觉得她尝了苦头,得了教训,年轻队员难免气盛,还是应该给她机会重新开始。

六月末,在上午的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江心第一次穿上了冰鞋进入冰场。

“没事了吗?”一位年轻的队员询问。

“不知道。”她笑一笑,“想要尝试一下。”

她滑入冰场中心,开始试着滑行,然后逐渐加速,之后,她先试了一个跳跃,接着是一个二周跳。这些动作都顺利地完成了,她滑行的方向开始朝着许浩洋和韩露那边接近,接着,在她试着做出第二个二周跳的时候,她落地不稳,一下跌倒在许浩洋的脚边。

这个突然的跌倒让许浩洋吓了一跳。

江心按着自己的脚腕,挣扎了几次想站起来,但却都失败了。

“……你没事吧?”韩露先问。

“对不起。”江心道歉,“我觉得我可能……扭到了脚。”

韩露看了许浩洋一眼。

“站得起来吗?”韩露问。

“……”江心又尝试着想要站起来,但还是没能成功。她摇了摇头。

“你扶她到场边吧。”韩露对许浩洋说,“一会儿刘教练就来了。让他带她去医务室,让赵之心给她看看。”

许浩洋没有说话,俯下身想要扶江心起来,而江心却一下用手攀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们的姿势变成了一个很尴尬的,半扶半抱的样子。

甚至她的胸都整个贴在了他的身上。

许浩洋非常尴尬,却又不好说些什么。他干脆直接将江心打横抱起,速战速决地把她放在场边休息用的长椅上。

“你在这休息一下。”许浩洋说,“一会儿让教练带你去医务室。”

“嗯。”江心说,“谢谢你。”

许浩洋点头,准备回冰场去,但江心又在他的身后开口叫住了他。

“浩洋。”

她叫,“昨天晚上,你说会给我一份帮助恢复的运动指导……”

她的声音虽然不算很大,但也是可以令站在冰场的韩露听得清楚无疑的音量。

“我什么时候比较方便去拿?”她问。

“我下午会给教练。”许浩洋说,“然后教练会转交给你。”

“好。”

江心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刘伯飞也走了进来,江心在对刘伯飞说明了情况后,刘伯飞点了点头,带她去了医务室。结束了训练的其他人换下了冰鞋,走去食堂准备吃午餐。路上,韩露并未对江心的回国和她刚才的举动说什么,反而是许浩洋有点做贼心虚地怂。他胆战心惊了一路,至快要走回到宿舍门口的时候,他们正看到单手撑着拐杖的江心站在那里。

江心在看到他们走来时,走了两步迎上去。她没有看韩露,不着痕迹地向许浩洋又靠近了一步,问:“能聊聊吗?”

许浩洋完全下意识地去看韩露,而韩露没有看他。

“你们聊呗。”韩露这么说了一句,“我先进去了。”

“你想说什么?”

看着韩露走入宿舍楼后,许浩洋这么问。

“你和她……”江心问,“是吗?”

“是。”

“原来是这样。”江心笑了一下,“难怪你这些天一直都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许浩洋说,“只是……”

“只是没有和我说话的理由?”

“……”

“话说,我不觉得韩露姐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跟这个没关系。”许浩洋说,“你有什么事想说?”

“我在多伦多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江心低下了头,“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去多伦多。”

“在那个时候,那个位置,去多伦多是个很好的机会。”许浩洋说,“没有人能提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觉得和你搭档的时候,是我这些年中最开心的日子。”

“别说这个了。”许浩洋没有接她的话,“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为什么你见了我的人,就对我这么冷淡呢?”江心问,“你只能谈恋爱,不能有其他朋友吗?”

“……”

“我现在回来,”她上前了一步,“和其他人都不熟。我也知道现在想要融入你们已经很难。但是……我很希望可以融入你们,至少在一开始,至少在这个时候,希望你不要对我这样……”

“没有。”许浩洋说,“你自己想太多了。”

“……我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你好好休息。”他说,“等你伤愈之后开始训练,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这不算是一个成功的对话,在许浩洋离开之后,江心握紧了拳。他对她的冷淡已经非常明显,不管他是顾忌韩露,或者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从结果上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她强烈地感到不快。

时间进入七月,之前的录制被暂时搁置的那个综艺节目再度被提上了日程,录制的地点在哈尔滨,时间是三天。这段时间,电视台一方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方案,希望原本已经推辞掉这个节目的韩露和许浩洋作为特别的嘉宾能够出席,只需出场二十分钟左右即可。韩露原是打算再度拒绝,然而,因为哈尔滨是许浩洋的老家,她明白他一定会想借这次机会回家看一看,便就同意了这个邀约。

于是,七月十五日到十七日,花滑队总共十一人,将一同乘飞机前往哈尔滨。

在他们出发前夜,大家坐在食堂吃饭聊天的时候,坐在许浩洋对面的江心突然拿出一盒巧克力,放到许浩洋面前。

“什么?”许浩洋问。

“你这次要回家吧。”江心笑着说,“其实我也很想跟着一起回去的,但是你知道,膝盖的伤还没有好嘛。这盒巧克力是我之前从多伦多带回来的,想送给阿姨做礼物,好久都没见到阿姨了。”

江心的语气非常轻快,仿佛在这些天内,她已经和许浩洋重新熟悉起来,成为最好最熟悉的同事和战友,至少若不看许浩洋的反应,不知情的人都会这么认为。

张磊咳了一声。

“你行啊,江心。”他说,“不说给我们大家带礼物特产,反而想着给许浩洋带。”

“没有,不是啦。”江心说,“不是给浩洋带的,是给阿姨……给他妈妈带的。”

“……”

席间的空气马上僵了一下。

“小时候我们一起训练的时候,受了阿姨很多的照顾,后来都到了北京,也就再也没见到阿姨了。难得回去一次,想着怎么样都应该和阿姨打个招呼。”

“许浩洋他妈我见过。”张磊说,“她爱吃甜吗?我怎么记得她不爱吃甜,平时就爱喝点茶呢。”

“……”江心一时语塞。

“就是个礼物而已。”子君打圆场,“多伦多的巧克力啊,摆着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这些运动员都是满世界飞的,谁的家属又会觉得一个多伦多的巧克力是新鲜玩意儿呢。

“不用。”许浩洋把面前那盒巧克力推开。“家里还有好多呢。世界各地的巧克力都有。”

“但是……”

“人家特意带的,你就拿着呗。”张磊说。

“是呀。”江心笑着点头,又把巧克力推了回去。“是我特意带回来的。而且,巧克力配咖啡或者茶很好吃。我想着韩露姐这次和你一起回去,应该会给阿姨带茶,所以我才带了巧克力的。”

“不用这么麻烦。”许浩洋说,“我这次又……”

他的话说了一半顿住,没有继续把后半句话说下去。

在这之前,他们确定要一起去哈尔滨参与节目录制的时候,许浩洋便已经对韩露试着提起过,问她是否要和他一起回家。但是,韩露马上拒绝了这个提议。

“没有别的意思。”韩露说,“只是我觉得……还没有到那个阶段。”

而且,她也不愿意去见他的父母,对于这件事,从小便不知道如何才能和父母相处的韩露,有一些抗拒和恐惧。

许浩洋也理解她。

“我知道了。”他说,“这一次我先回去。”

“嗯。”

这件事应是如此告一段落,但是,现在又重新以这种形式,在众人之前被提起,许浩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他可能不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一次他并没有带韩露回家见他的父母的打算。

这不太对。

于是他沉默下来,再度将江心给的巧克力推还给她。

“这一次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回家。”他说了一个谎,“我之前是打算回家的,但是,我前几天联系了他们,他们说他们这段时间可能会出差,具体时间还没有确定下来。可能我这次去录节目,他们也正在外地出差。所以,”他看了江心一眼,“谢谢你,但是确实不用了。”

84 那一代的花滑名将

自江心拿出巧克力开始,至他们离开食堂各自走回宿舍的路上,韩露都没有说一句话。

走至半路,子君终于看不下去,借口说自己有东西忘在食堂而拉着张磊先走,同时又说自己的父母有意去多伦多旅行,需要真人版的攻略而拽走了江心。

于是,路上又只剩下了许浩洋和韩露两个人。他们的确需要一些时间独处。

“她——”许浩洋试着开口,“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韩露停了下来。

她其实并不太想谈这件事。

或者说,她暂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处理这种事。

自从他们从游乐园回来,两个人从此确定了恋人关系之后,她在面对许浩洋的时候,心中在充满陌生的幸福感的同时,也有一种隐隐的惶恐。

她没有和人开展亲密关系的经验,不知道在特定的某些时候,她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平时的训练是三点一线,是她熟悉的环境和习惯的关系,她觉得安全,可以享受。

但是,风平浪静的地面一旦摇颤起来,她便不知道应如何自处。

韩树华的事,她已经逃避了过去,现在放在她面前的,是江心的回归,以及她对许浩洋的突然示好。

如果说她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但是,她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又要如何将这种心情传达给许浩洋,这让她心中非常混乱。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与此同时,她也不喜欢一直看起来都胆战心惊,似乎害怕她对此有什么反应的许浩洋。

她不想让他因为这份感情而患得患失,这不是她一开始想要的东西。

或者说,她不希望这份感情给他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过去是一起长大的。”许浩洋说,“当时年纪还小,我妈因为不放心我,就没事总会往冰场跑。那时候她跟我妈算是挺熟的吧,不过后来都到北京来了,其实也就没什么联系了……”

“行了。”韩露打断了他,“不用对我解释。”

“我是不希望你误会。”

“我没有误会。”

“那你又在生什么气?”

“我生气?”韩露皱眉,“我没有生气,你从哪里看出我生气了?”

“这……”许浩洋摇头,伸手要去碰她的脸。“这叫没有生气吗?”

韩露躲了一下。

“我的脸就长这样。”她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好吧。”许浩洋大概明白了韩露不想再继续沟通这个问题,就也没有再坚持要让她理解自己的意思。“明天一早的飞机。”他说,“好好休息。”

“我知道。”

第二天,他们在哈尔滨落地后,马上便赶赴了节目的录制现场。现场就和她过去参加过的几个综艺节目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混乱和无趣,她是这么认为的。她和许浩洋坐在化妆间,一边任凭人鼓捣头发,一边听着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向他们交代他们怎么出场出场后最好要说些什么云云,韩露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投向同在化妆的刘伯飞。

莫名其妙的,这位教练是今天的主角。

节目的主题为“那一代的花滑名将”。

“哎呀。”刘伯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被发胶高高立起,还被喷了紫色的一次性染发剂以及发亮的星星闪片。“咱能不这么整么?”他问,“这么大岁数了你给我整这样什么玩意儿啊?”

他说着就要上手把头发按下去。旁边工作人员赶紧制止:“别别,刘教练,这样好看。”

“好看什么好看。”刘伯飞接着按,“他们小年轻这么弄好看, 你给我这么整是什么玩意?”

“刘教练。”工作人员赔笑,“我们肯定不会坑您的,现在您看着夸张,因为咱们要上电视嘛,对不对?电视上是不一样的,您看选手们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嗯?您再看艾米老师,也是这样的。”

艾米坐在化妆间的另一头,陆柏霖站在她的身侧,正低头和她说着什么。

这幅场景也是很新鲜的,在过去,他们这对母子,并没有什么时间和机会来这样接触。

具体的录制流程,陆柏霖全程参与了策划,艾米也了然于心。时隔如此多年重新穿上表演服,这让她的心情有些奇怪的澎湃。

这片冰场——

她想。

这片冰场也曾经是她的一片天地。

节目正式开始录制,流程便是类似于一个比拼,让娱乐明星、花滑明星、以及两组素人先逐位上场表演,表演的内容就如陆柏霖之前所说,不受花滑规则的限制,即想跳多少个四周,就可以跳多少个四周。

第一组出场的是王柳和陈廷源,之后是一个女演员,之后是一个男歌手,节目的第一阶段至此告一段落,在主持人激动万分地讲出串联词之后,就是刘伯飞和艾米的出场时间。

在他们正式上场之前,大屏幕上先播放了长达十分钟的影像。

那是他们的巅峰时期的比赛录像。

刘伯飞的二十岁和艾米的二十岁。

因为时间久远,视频画面并不是那么清晰。但是,少年的意气风发仍旧隔着时间,从屏幕画面中喷薄而出。

他精彩的跳跃旋转。

脚下溅起的冰花。

对观众兴奋的致礼。

那个时候,他像是不知道未来都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在三十年后,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只是倾情地享受着眼下的这一刻。

就和现在的所有年轻选手一样。

陈廷源和王柳站在场边注视着大屏幕,内心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

在后台的韩露,则是被眼前的影像一时逼停了呼吸。

这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影像,在从前,她甚至没有想象过刘伯飞的二十岁是什么样的。自她认识他以来,他就是一个身材有点走了样的教练,他的话很多,胆子很小,总是唠唠叨叨瞻前顾后,让人觉得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她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很烦,觉得他毫无一名选手该有的果敢和气势。

但是她没有想过,他也有他的少年时代。

他也曾经身负众望,想要一鸣惊人。

他并不是——

她咬住了嘴唇。

他并不是为了当她的教练而存在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有着他的人生,他的荣光,他的无奈和他的痛苦。

这些,她都不知道。他也不会想要告诉她。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有些透不过气来的难过。

在之前,她怎么就是没有想到这件事呢?

在她整个人沉浸于自己的情绪当中时,刘伯飞和艾米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亮相。毕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不可能再让他们表演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便就只是合着音乐亮了一个相便结束了。然而,可能是受了刚刚播放的视频的感染,主持人和现场观众都非常激动,对他们报以了非常热烈的掌声——热烈至让本该在这之后出场的韩露和许浩洋的位置都有些尴尬。

“刘教练执教多年,”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刘伯飞,“您觉得,最让您觉得骄傲的选手是哪一位呢?”

这句串联词大概原本是想要串出韩露和许浩洋的出场,但是,刘伯飞接过话筒,说的却是另外的话。

“没有特别的哪一位。”刘伯飞说,“我带过很多选手,有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的,也有在成绩上可能没有那么理想的。但是,我认为这些运动员们都很了不起,他们拼尽了全力,带来了他们最好的节目,这些都会留在花滑的历史上。我肯定他们每一个人的表现,也为他们每一个人感到骄傲。”

“好的。”主持人的反应很快,“我们知道,刘教练带过非常多的选手,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条件限制,我们没有办法将他们所有人都请到这个舞台上来。现在,我们需要请出下一组嘉宾了,他们便是才搭档了两年时间,便在大奖赛上夺得了铜牌的新组合——”

这是韩露和许浩洋登场的时候了。

许浩洋抓住韩露的手,轻轻拉了她一下。

他们站在艾米和刘伯飞的左边,另一边是第一组上场的王柳和陈廷源。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们,问他们现在是否想对教练说些什么,在其他三人都说完他们的感言后,话筒被递到韩露手中。

“我想说的是……”韩露看了一眼观众席,舞台上的灯光照得她的脸发烫。她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不代表她没有办法面对。

“刚刚刘教练说了,”她说,“他肯定我们每一个人的表现。那我在这里,也肯定他作为教练的表现。”

这句发言实在韩露风格十足,主持人和观众一下子都笑起来。

“希望他再接再厉。”

她面不改色地说完,把话筒递还给了主持人。

“韩露选手的发言,哈哈哈哈……”主持人笑着,“还是一如既往地掷地有声。”

刘伯飞不由得看向韩露,韩露感到了他的视线,但却没有回看过去。

她心中的感情,此时此刻的心跳,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她更为真实而复杂的歉疚和感激——都是不能让刘伯飞看得太清楚的东西。

85 过去的痕迹(上)

和之前说好的一致,韩露和许浩洋并没有在这次的舞台上表演一个完整的节目,而只是做了几个他们正在练习的新动作作为新赛季的剧透。关于具体的曲目选择和风格,便自然是无可奉告的。

“想知道的话,便看奥运吧。”最后,许浩洋放话卖了个关子。

至此,他们在节目中出场的部分便就已经录制完毕,接下来的两天是周佳瑜和另外几个新人的专场,王柳和陈廷源作为唯一的双人滑常驻嘉宾,也会配合录满这次的三天录制时间。艾米和刘伯飞也作为点评嘉宾留在了录制现场。于是,剩下的两天自由时间,对韩露和许浩洋来说,就成了又一个难得的偷闲。

他们换下衣服,走出录制现场大门的时候,韩露看到许浩洋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

“……那个车。”许浩洋指了一下前面停着的一辆马自达。

“嗯?”

马自达的车窗被摇开,里面有个人探出头来,对许浩洋幅度不大地招了一下手。

“那是我爸的车。”

“……哈?”

韩露直接懵了圈。

“那我……”

这个时候,陆柏霖也走了出来。他出来吸烟,外套脱了下来挂在臂上,在看到许浩洋父亲的汽车,和站在原地像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两个人时,他是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地笑着走过去,从背后拍了一下韩露的肩膀。“结束了吧?”

韩露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这边也快结束了。”陆柏霖说,“要不要跟我走?”

“不用。”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我们这就去玩了。”许浩洋挤过来,硬是插进韩露和陆柏霖之间。“没看到我们叫了车吗?”

“那是你叫的车?”陆柏霖问。

“不然呢?”

许浩洋理直气壮地扯谎。难得回到他自家的地盘,他整个人的底气都像是跟着足起来。

“没事。”陆柏霖耸肩,“那你们……去吧。”

许浩洋拉着韩露,径直朝着那辆马自达走过去,然后,他敲了敲车窗,里面的人开了门,他拉开后车门,先让韩露进去,随后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许父不知道前面这段小插曲,他看着儿子不避不闪直接上车,心里也是有点蒙圈。

他自知自己就是个高中体育老师,已经不怎么能再跟得上儿子的节奏和观念,所以,对于许浩洋,他们一直都有点儿子说一不二的倾向。

“你跟我们说你这次回来。”许父说,“我就想着你打车也麻烦是不是,就来这边溜达溜达,顺便想把你接回来。”

“嗯。”

“这位是你的搭档是吧?”

“对。”许浩洋看了看韩露,她莫名其妙就跟他一起上了他家的车,现在坐在边上满脸的窘迫。许浩洋不由地觉得有点好玩。

虽然有点过分……

他想。

但这样的她也是难得一见。

“是我现在的搭档。”许浩洋说,“也是我女朋友。”

“……”

“啊?”

韩露还没来得及反应,许父先被吓了一跳,他马上稳住方向盘。

“你你你你你……”许父说,“你之前可没说过啊?”

“之前是没说过。”许浩洋说,“这不是现在说了。”

“不是,这种事,你是不是应该提前跟我们说一声,让我们稍微的,准备一下,对不对?”

“不用。”韩露忍不住说,“我就只是……和叔叔阿姨打个招呼就……”

“那哪儿行啊!”许父粗暴地打断她,“这样,咱先回家,然后你给我跟你妈点时间,我们准备一下,好吧?”

“不是,你等会儿。”许浩洋突然抓到了另一个重点,“那等于我回来,你们什么都没准备是吗?”

“哈哈哈哈,那哪能呢。”许父说,“准备了啊。”

“准备啥了?”

“大包子啊。”许父说,“酸菜馅的。”

“……”

韩露对着窗外笑出来。

“行了。”许浩洋说,“我跟你说,已经给她定好酒店了。我们就坐一下,然后就走了。”

马自达先是开到了许浩洋家。

他的家住在一个老小区里,没有电梯,最高楼层才是六楼,和市中心日新月异的城市进化不同,这里的时间像是停止在世纪初的时候,相当程度地留有了过去的闲适气氛。踏上居民楼的楼梯,仿佛是正从学校返回家中,手中还揣有一袋炸鸡那样的感受。

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寻常生活,令韩露觉得有些恍惚。

而且——

这根本完全在她的想象和计划之外!

说好的许浩洋自己回家,她直接去住酒店呢!

但总而言之,事情莫名其妙便发展至这一局势,她只得跟在许浩洋和许父的身后,踏入了他家的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花瓶。

是的,花瓶。从窗根下到墙边,从走廊到床头,全都是插满了假花(似乎还有一部分真花)的花瓶。

韩露一时不知道怎么下脚。

旁边的许浩洋,也是明显露出了一副我的亲娘祖奶奶的表情。

“我妈……”他说,“我妈有个爱好,特别爱买假花。”

韩露看着这一屋子的姹紫嫣红,勉强笑了笑,说:“挺,挺好的。”

“对不起啊。”他说,“我知道是有些唐突了。但是其实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也确实想——”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个套。”韩露马上转过头来看他,“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这是个套。”

“不是!”许浩洋赶紧撇清,“真不是!”

“……”

就和许父端上茶来同时,许浩洋的妈妈也从厨房里擦着手走了出来,刚刚大概是因为厨房的锅碗瓢盆相撞的声音太大,让她没有听到外面的对话。在看到儿子和他的搭档同时出现在自家客厅里时,这位母亲的表情马上凝滞了。

然后变成了不知道是笑还是惊的表情。

“韩、韩、韩、韩、韩……韩露?”

“……是,是我。”

“哎呀我的妈呀你这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现在穿得跟个什么似的我怎么也得去门口迎接一下这这这……”许母连声惊叫,又在围裙上使劲把手擦了几回,对韩露伸出手去:“能握个手吗?”

“我妈是你粉丝。”许浩洋小声说。

不容韩露挣扎,这位母亲马上抓住了她的手。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她连声感叹,然后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赶紧问:“怎么样?我儿子没拖你后腿吧?”

“没,没有。”

“真的啊?我跟你说你别不好意思,真的,如果我儿子拖你后腿的话你就……”

她抓着韩露的手不放开,这时,许父从她旁边经过,进厨房里去接热水冲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别抓着人家手了,她是咱儿子的女朋友,以后有的是机会抓。”

“啊?”

许母似乎一时不知是要抓得更紧还是要放手,几经犹豫,最终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同时狠狠地看了一眼许浩洋——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妈咱能不能不这样?”

“不能!”许母瞪他,“你墨迹个球?还不赶紧拿巧克力拿坚果去!”

“……我又不知道你搁在哪了!”

这对父母也是对活宝,但是,这吵吵嚷嚷的环境,反而让韩露放松了下来。

她突然发现,自己这几年来好像经常遇到这样的场面,有的事她在想象中觉得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但是,当这件事就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之下被推到她面前时,好像一切也没有那么大不了的。

可能,她就是需要一个外界的力量来推她一把,把她硬是推进一个新的环境,新的状况之中,让她在里面呼吸,适应,然后在反复的挣扎之中,把自己变得更加完整。

她现在隐约意识到了这件事。

许浩洋的父母并未对韩露说什么让她尴尬的话,只是拉着她闲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稍微敏感一些的话题,则是全体一个字都没有多谈。

他们一直是懂得分寸的人。

之后,许浩洋父母二人走入厨房做饭,许浩洋则带韩露去了他的房间。

房间不大,不到十五个平方,墙壁漆成小男孩喜欢的浅蓝色,房间里面堆着他学生时代的书、电脑、篮球、钢琴和极多的乐谱。这些东西似乎都保留着他少年时的样子,然后,他离开这里到北京去,这么多年后,这些东西都还留在这里。

这都是韩露不知道的部分。

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和她无关的部分。

她留意到了写字台上的相框,那里放的是许浩洋第一次拿世青赛冠军的照片。里面是许浩洋,刘伯飞,还有——

那个名字和那张脸,明显让韩露不快起来。

许浩洋马上意识到了她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被他们几次刻意忽略,但终归必须要谈起。

不谈起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总会有个东西卡在其中,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出去走走吧。”

许浩洋说,“一起去我的第一个冰场看看。”

86 过去的痕迹(下)

许浩洋第一次练习滑冰的冰场离他的家并不远,步行约十分钟的距离,中间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途径过一所拆掉后就再没有重建起来的中学,便到了一处不大的,看起来已经十分破败的冰场。

“上次来的时候,有小孩子还会来玩。”许浩洋说,“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人。”

他这么说着,在门口的售票处买了票,售票处的阿姨是个无精打采的中年人,看起来对滑冰这项运动全然没有兴趣,自然也是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一般来说,就算知道的话,也不会想到这样两个人,会突然跑到这种地方的小冰场来。

韩露向来不习惯应付在路上遇到的粉丝,这令她松了一口气。

冰场里面确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在抓着边栏试着滑行,几位孩子家长模样的大人站在外面。冰场中心则是空空荡荡,他们二人没有进去,连冰鞋也没换,只是趴在边栏上看着里面。

这令韩露也隐约想起她的第一个冰场。

她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地,从那个地方走到现在。或者稳扎稳打的,或者摇摇欲坠的每一步。

总而言之,都让她到了这个地方。

“关于我之前和江心的事。”许浩洋说,“感觉还是想和你解释一下。”

韩露侧头看他。

“我刚开始双人滑的时候,一直都是和她搭档。”他说,“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组合确实很好,不过可能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好的状态是什么样,不好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年纪也很小,就觉得两个人一旦搭档,就是永远的搭档了。没想到之后会有拆对重组这样的事。”

“以前——”他顿了一下,“我确实喜欢她。”

“我也很自然地认为她是喜欢我的。”

“但当然了,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那种喜欢算是什么,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那种环境下出现的错觉。”

“你现在已经不喜欢她了。”韩露打断了他。

许浩洋不解地看着她。

“这样的话,你之前为什么要对她那样的——保持距离?”

“……我觉得,”许浩洋说,“我既然已经和你……就不想再和其他人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接触,我不想让你看着觉得不舒服,更不想让你误会……”

“我不会误会。”韩露再次打断了他,“我觉得我不会误会。我既然已经选择和你在一起,我就应该相信你。我不喜欢你这种好像总是——顾忌着我的想法的样子。”

说了出来。

“这让我觉得我好像给你找了麻烦。”她说,“就好像你为了我不得不去考虑很多……之前不用去考虑,不用去在意的事一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而且,这让我觉得我自己特别矫情。”

“但是……”

但是,她又确实不喜欢看到他们在一起。

她也很在意江心口中的和许浩洋发的那些微信。

她的确不喜欢那种——他有一部分过去,有另外的什么其他人比她更了解的感觉。

同时,她又觉得有这样的想法的自己非常蠢,非常幼稚,简直傻透了,瞻前顾后,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恋爱太麻烦了。

但是,她又喜欢这个人,她喜欢他对自己小心翼翼,喜欢他的温柔,他的敏感和那么一点点的想太多,但同时她也喜欢他的认真、坚强、单纯与执着。

为了这个人,她愿意努力去适应那些总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令她心烦意乱的事,即使她适应得没有那么好,即使总是会让两个人都尴尬,她也在向这个方向努力。

不过,在这件事上纠结的,当然不仅是她一个人。

确定在韩露不想——或者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说之后,许浩洋咳了一声,试着组织着语言。

“不可能不顾忌你的想法的。”他说。

“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不想让你觉得我有什么瞒着你。”

“我知道,可能关于你的一些事,你还不太想——或者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我。但是没关系,我觉得我可以等,等到你觉得可以说,愿意说的那个时候。而我的话,我就不希望你觉得我有什么不想让你知道的事。”

他的这段话说得很困难,有点像是在颠三倒四地表达着同一重意思。但他越是努力表达,韩露便越是觉得尴尬起来。

“这个……”许浩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手机,“你可以看!”

“什么?”

“我和江心的聊天记录。”他说,“还有我和其他人的聊天记录——”

“……我不看!”

这个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直接让韩露措手不及。

“我说了,”她说,“我相信你。”

许浩洋尴尬地收回手机,但只是拿在手中,没有再收回口袋里。

——这是什么神奇的高中生在屋顶告白一般的场景啊。

如果有其他人在的话,他们一定会这么说。

“我的事……”

韩露吸了一口气,看着冰场上的一个被父母一起接走的孩子。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觉得不能说的。”

“我是单亲。”她说,“是被我妈……就是你知道的,韩树华带大的。她是个体操运动员,从*我练体操,但我不喜欢,说是不喜欢,或者也是为了反抗她,就一定要练花样滑冰。为了这个,跟我妈打了很长时间的架。”

“我们也没怎么和谐相处过,好像一见面就得打架。怎么说呢,就好像和她吵架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反而莫名其妙地有种安全感。”

“之前那次,你也知道,训练一半我突然被叫到医院,说是她出车祸了,但到了医院,她说她只是闪了腰……但这次看起来,又应该不只是这么回事。”

“我的感觉就很奇怪。”

“为什么她不能对我说实话?”她问,“她觉得瞒着我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许浩洋说,“这是你们的相处方式的话。”

韩露看向他。

“那么,她可能会觉得,给你莫名地增加徒劳的担忧的话,会让她觉得痛苦。”

“……”

“我觉得,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感到痛苦,感到压力的人不止是我们自己。”他说,“其他人……我们的父母,也在面临着他们自己的压力。”

“我一直在想,所有人每做一个选择的背后,都应该有他的一套自洽的,但不被其他人理解的逻辑。”

“有的我们能理解,有的不能。”

“要是说啊,想要理解所有人的每个选择,可能有点太过异想天开了。”

“已经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韩露小声说了一句。

“我是说啊,”许浩洋一笑,“虽然没办法理解每个人的选择,但是,我想理解你的每个选择。”

他没有回避地看着韩露。

“或者现在还不可以。”他说,“之后……”

他轻轻抓住韩露放在围栏上的手指,然后将她的整只手包在手中。

“我想更加了解你。”

“……”

韩露在沉默过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才是他们回到哈尔滨的第一天。许浩洋想,从冰场开始,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带她去,他的学校、他小时候喜欢的游乐园、他过去经常会去逛的书店、等等等等。

他是认真地想把自己成长的地方,自己的过去分享给她。

“另外……”韩露突然又小声说。“还有一件事。”

“嗯?”

“我觉得,你果然还是和她少说一点话比较好。”她别扭地看着另一个方向,但耳廓明显已经红了。

“……我确实,”她接着说,但声音小了下来,“不喜欢看见她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噗。

许浩洋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她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好。”许浩洋憋着笑点头,“以后一句话都不说了。”

“……也不是让你一句话都不说。”

“你让我说几句,我就说几句。”许浩洋突然起了玩心,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同时轻轻拽了她一把,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能看清她发际的绒毛。

除了比赛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

她没有向旁躲闪,他便大胆地又拉近了一点距离。

“不让我说就不说。”

他说。

“队内交流也省了。”

“或者干脆和艾米老师说话时也经过你在中间传达。”

“……你别瞎闹!”

“我没瞎闹。”许浩洋一脸无辜。

韩露终于想起来要挣开他的手,奈何他胆子越玩越大,手也越抓越紧。

“你要死啊?”她发现死活都挣脱不掉后,用口型小声说。

“我说真的。”许浩洋说,“所有你不喜欢的事都不做。让你觉得讨厌的话都不说。”

“……”

“你喜欢的事,就加倍努力地去做。”

“……”

“然后啊,”他突然转了一个语气,“我也不喜欢你和陆柏霖在一起啊。”

“哈?”韩露一愣,“我和他什么时候……”

“这节目是他策划的吧?”许浩洋问,“我们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他还跟你打了招呼吧?”

“你在意这个啊?”韩露突然笑了。

“我……”许浩洋点了头,“我是有点在意。”

“那好吧。”韩露说,“我以后不见他了,有什么事谈也拒绝,不谈。行吗?”

“行。”

旁人看来是幼稚无比的土味情话,然而在当局者的心中,却是在浪漫不过的游戏。

世间大多数事都如此辛苦,有人愿陪你做出幼稚的承诺,活得越久,越觉得是件珍贵的事。

87 伤病复发

他们从哈尔滨返回后不久,便是新的赛季了。

挑战赛,大奖赛,洲际赛,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系列的比赛中,在这些赛事中,他们没有直接选择他们的自作曲目《unparalleled》,而是继续沿用了上一赛季的《牧神午后》。这一次,他们再度改变了编曲和动作构成,让节目的风格变得更加缱绻优美,饱含着柔情与爱意。韩露自己在回看比赛的录像的时候,也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竟然可以滑出这样的节目。

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坏。

他们并没有在镜头前掩饰两个人的关系,非常自然地拥抱,搭肩,牵手,甚至在赛后记者会上的采访环节,面对镜头的许浩洋还有那么一点的……嘚瑟。

这位自出道以来便总像是哪里欠缺了一股气的选手,现在似乎终于完全打开了他自己。

他和另一人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密。

在大奖赛最后的决赛日上,也是他们和重归赛场的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对决之日。在休息了一个赛季后,杜哈梅尔并没像很多人想象得那样表现出一种让人同情的英雄末路,反而状态全开,在短节目上便已甩出第二名四分之差。这简直像是一个定律,只要是有他们二人在的比赛,就永远不可能从他们手中抢得金牌。

赛前的热身,韩露一直都没有说话,许浩洋认为她是紧张,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

然而不是,她并不很紧张。

但她的脚——曾经受过伤的跟腱,痛感愈发明显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从赛开始,她便觉得脚的状态不是很好,但当然,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有选手上阵的时候,身上都有那么一些未经痊愈的伤,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她的身体,她自己很清楚。

就是因为这只脚,才让她在短节目中跳毁了一个三周。三周,她觉得很可笑,这个时候,她竟然连三周都能跳毁。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知道,就凭刘伯飞那种能把芝麻大的伤口说成西瓜刀砍的伤口的本事,他保证会让事情变得非常麻烦。同时,她也莫名地怀抱着一种侥幸,仿佛她什么都不说,伤病就会自己消失一样。

……明明只要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她想。

明明冬奥会就在眼前了。

只要撑过这个冬奥会——

不过,不知是幸运或者是不幸,在大奖赛的决赛环节,她的动作和整个节目的流畅度并没有因脚伤而受到影响,但是,就在他们做出结束动作,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后,却感到跟腱处一阵剧痛,让她险些站立不稳跌倒。许浩洋匆忙扶住她,问她有没有事,她摇了摇头。

但是,站在场边的赵之心却已经觉察到了问题所在。

他非常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

他们最终获得了大奖赛的第四名,除了杜哈梅尔和埃里克之外,有两组年轻的选手异军突起,以极高的技术加分领先了他们。韩露虽然极不甘心,但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在这段时间中,她觉得自己较之过去,已经越来越习惯了失败这件事。失利之后,她内心的痛苦、不甘、和那种“我也可以”的愤怒都相当程度地减轻了。在过去,她已经向全世界展现过她作为一个花滑选手的顶尖水平,在现在,她也在逐渐将自己更加完整,更加超乎自己想象的一面展示出来,只是这件事本身,已经让她感到了一种满足。

但是,冬奥会。

唯独冬奥会,她却绝对不想再在这上面出什么岔子。

在他们回到下榻的酒店,她一个人瘫倒在床上,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不知道对哪里的什么祈祷着。

——希望可以顺利完成冬奥会。

只要顺利完成冬奥会的节目,她可以就此退役。

采访、庆功宴等等环节都结束,他们回到训练中心的时候,赵之心将韩露叫入了他的医务室。

“你的脚有什么问题?”

他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赵之心严肃地说,“你觉得这种事是可以让你瞒下来不说的吗?”

“……”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感觉到的?”

“这种事以前也有过。”韩露说,“使用过度,筋和肌肉有一些问题。我也不是第一天滑了,这种事我自己有把握。”

“是吗?”赵之心看着她,他想笑一下,但却笑不出来。“你知道你也不是第一天滑了,那么,你觉得我已经看了你多长时间了?”

“……”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赵之心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你害怕出现问题的时候。”

接着,赵之心为韩露做了初步的检查,检查的结果并不很乐观。她的脚腕并没有再扭伤的迹象,其他部位也没有异常情况。那么,她现在的痛感有可能是肌腱再次断裂,或是粘连组织受伤撕裂了。

具体的情况还要到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拍片观察。

其实,赵之心理解韩露的抗拒、恐惧和侥幸心理。马上就是冬奥会了,是她上一次让整个赛季都报销之后的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冬奥会,她打死都不愿意在这上面出问题。

“现在就去。”赵之心说。

“……”

“这不是开玩笑的。”

“不要告诉刘教练。”韩露在犹豫过后,抬起头对赵之心说。

刘伯飞因为那个节目的录制,又得到了几次商业邀约,他现在人在深圳做一个冰雪运动的宣传。

“不要让他知道。”韩露说,“只要过了冬奥会……只要让我上冬奥会。”

她的眼神已经褪去了之前的犹豫,变成了一种决然的狠戾。

“只要上冬奥会。”她说,“这条腿我不要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赵之心。”她说,“拜托了。不要告诉刘教练。我去检查,配合治疗。你不要太紧张,它没有非常严重。我觉得——不会到需要手术的那个程度。”

从现在开始到冬奥会,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她的神色坚定,像是容不得赵之心的任何否定。

“那许浩洋呢?”

赵之心这么问,“他知道吗?”

“他……”她稍稍语塞,随即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你也不打算告诉他吗?”

“我不想告诉他。”她说,“我不想让他觉得……”

她说到这里,话头突然打住了。因为她一下子想起了韩树华,对她隐瞒下她真实的伤情,至今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解释,反而是直接离开了北京,返回老家的韩树华。

在相似的局面之下——或者她的状况更为严重一些,她似乎很快理解了韩树华当时的想法。

其实也没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原因和理由。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只是觉得这些是自己可以处理的事。

“你也信不过他吗?”赵之心这么问。

“不,”韩露摇了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但我觉得……他应该可以理解的。”

“……好吧。”赵之心叹了口气,“我会帮你瞒下来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许浩洋也正朝医务室走去,在路上,遇到了大概同是要去医务室做检查的江心。

据她自己在采访中所说,她的伤情的恢复趋势在国内医生的治疗下非常良好,虽然这一次无缘大奖赛和其他国际比赛,但她会直接应战冬奥会。

这个声明事实上令许浩洋有些意外,因为就他所知,江心现在还没有一个确定的新的双人滑搭档,队内没有合适的对象配给她。虽王西明有意让周佳瑜归队,但马上就被这尊退休的佛实力拒绝了。

所以他确实不清楚江心应战冬奥的具体计划。

江心看到了许浩洋,笑一笑,迎着他走了过去。

“恭喜你们。”她语气欢快地说,“这个成绩很好。”

“谢谢。”许浩洋说。

“你的手怎么了?”江心留意到许浩洋虎口上的伤,并伸手要去碰。

“没事。”许浩洋躲了一下。虎口的伤是他之前比赛练习时不小心被冰刀划到的伤口,红红的一小条,现在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我看一下?”江心说着继续去抓他的手,这时,医务室的门打开了,韩露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赵之心。

许浩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这场景已经被韩露看了个正着。

“韩露姐。”江心先开了口,“我看到他的手伤了……”

“手伤了,我知道。”韩露冷淡地看了江心一眼,同时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把自家男朋友的手从江心手中拽出来。“之前大奖赛,给我系鞋带的时候不小心伤了。现在没事了。”

……什么系鞋带啊!

许浩洋眼看韩露张口说瞎话。

一旦心里这条线捋通畅了,应对的方式那应有尽有。

韩露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你进去吗?但赵医生有事,没法给你看了。”

“不好意思啊。”赵之心说。

“那,那也没关系。”江心一时语塞,“那我先走了。”

“慢走。”

许浩洋忍不住一笑。

“我发现你啊……”他说,“我需要重新审视一下你。”

“我也觉得我可以重新审视一下我自己。”她放开了他的手。

“你们要出去吗?”他看赵之心已经脱下了白大褂,问。

“嗯。”韩露说,“马上冬奥会了,谨慎一点,去医院复查一下。”

88 从校园开始

伤情复查的结果出来,韩露和赵之心两个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跟腱的旧伤确有一些小的问题,但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严重——不太严重的意思是,她需要三天到一个星期的休息时间,这里的休息是指免除一切的剧烈运动,最好连她的日常训练都暂时停止。

赵之心看了韩露一眼,她点了点头。

“虚惊一场。”赵之心笑了笑。

“我可能是太紧张了。”韩露整个人靠在座椅上,“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放松一点。”赵之心说,“这一次没问题的。”

“我做梦都能梦得到这次冬奥会。”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梦到……”

这个时候,赵之心的车载电话响了起来。

他说了一声抱歉,接起了电话。电话大约是从美国打来的,他说的是英语。对面的人似乎在非常急切地交待着什么,并且急切地想要得到他的一个答复——这是韩露从他的语气和用词当中感到的。他最后礼貌而带着一些歉疚地说,他会再联络他们。

韩露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她根据这些年对赵之心的人际关系的了解,她直觉那个电话应该是他的美国导师,或者他那边的朋友打来的。

“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有。”赵之心说,“美国的朋友请我去参加一个交流会。”

“你不去吗?”

“那时候正是冬奥会。”赵之心说,“我不能去。”

韩露没有说话,她知道,即使队内也有其他的医生在,但赵之心对她来说,确实是不可代替的一个人。

这位有如神助一般降临在队内的医疗顾问,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在她身边陪伴了这么多年。

大奖赛、世锦赛、冬奥会……

“这是第三届冬奥会了吧。”韩露突然说。

“嗯?”

“你来队里之后。”

“嗯。”赵之心点了点头,“第三届。”

他来队内的第一年,正是韩露参加的她的第三届冬奥会,那年她24岁,还远未从职业生涯的巅峰跌下,高傲得不可一世,对于这位新进队的医疗顾问,她甚至是花了一些时间才记住他的名字。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她。

“太快了。”韩露轻轻感叹。

运动员的时间,就如此被一年一年的赛事分割着,靠手中的奖牌清算着。当奖牌拿到一定程度,身体也疲惫到一定程度——便才蓦然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其实……”赵之心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吗?”

“什么时候?”韩露一愣,“我的第三届冬奥会?”

“不是。”

“……世青赛?”

“是中学的时候。”赵之心说。

“中学?”

“你是在齐齐哈尔市四中读的初中吧。”他说,“我也是的。”

市四中是韩露就读的初中,那个时候,是她练习花样滑冰的第五年,她在市级比赛上崭露头角,刚刚入校不久,便已经是学校的明星人物。

校领导何时招进过这样的人物当学生,于是他们简直迫不及待地把韩露在各级比赛上的英勇表现写成稿子在广播站滚动播放,还直接在寒假组织了学生去看她的比赛。

当时正在读初三,已经差不多完全放弃了“成为短道速滑运动员”这个梦想的赵之心在冰场看到韩露时,几乎是立刻被她周身笼罩的自由、果敢、优美和强大的表现力所震撼了。

也同是在那个时候,他因她而明白,他身上并不存在可以成为一个运动员的条件。

他不够果断,不够孤绝,和世界对抗的勇气也远远不够。

她所有的,似乎尽是他缺失的。

后来,他们在校广播站遇到过两次,说是遇到,更应该说是赵之心单方面制造的机会,他加入广播站的记者会,想争取到一次采访韩露的机会,但最后未能如愿。那两次,仅仅是在韩露接受广播站主持人的采访的时候,他在一旁静静地递着稿子。

她自然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吗?”韩露非常意外,“那你之前一直没说过。”

“觉得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赵之心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

在当时,赵之心并没有认为这份感情会持续多么长久的时间,它也许只是少年人的冲动,是年少空虚时一种感情的填补,在他自己走入新的生活之后,他就会把这份懵懂的“喜欢”忘记。

但是,他初中毕业升入高中,离开齐齐哈尔,韩露的比赛直播和录像开始在电视当中出现,他发现他没有办法忘记她。她曾经离他那么近,现在也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她鲜活而明媚,一步一步爬去更高的位置,他心中那份微小的喜欢,一直都没有消失过。

后来,她开始参加世界赛事,而他去了美国,主修运动医学。

他在这个领域很有天赋,就在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已经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如果他留在美国,他将会为他安排接下来的出路。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地通过同门师弟得知,韩露所在的花滑队需要一位医疗顾问——并非全职的队医,在需要的时候跟踪运动员的恢复训练。且最好是有海外留学经历。

事后回想,这恐怕是他人生中所做的全部决定当中最快的一次。他直接在美国便联系了花滑队,要求应征这个职位。

那个时候,刘伯飞其实有些不可思议,赵之心这样的人才能够来花滑队为他们做医疗顾问,就他个人来说当然是乐不得的,然而,像他这样的条件,就算是想要从事和花滑有关的工作,也大可以在国外的俱乐部找到一个比这里待遇更加好的职位。

起初,刘伯飞认为赵之心可能只是把这个地方当作进一步向上爬升的跳板,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赵之心就这样留了下来。

“你应该早点说。”韩露这么说。

赵之心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应该早点说的。是的,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如果他更早地——不,不是在学生时代,如果他在刚刚从美国回国的时候便把自己回国的理由,自己的心情都告诉韩露的话,事情也许会走向不一样的方向。

但也只是也许。

他会是那个比许浩洋更加适合她的人吗?

如果是他的话——他可以让她变得像现在这样放松吗?

他有了那么多的时间,是比许浩洋要多很多的时间和机会,但是,过去的她,却总永远是那么紧绷,那么疲惫,那么辛苦的样子。

错过的终究已经错过了。

他不再想去再说什么,不想再去说在现阶段只会让她感到困扰的话。

他们返回训练中心的时候,看到张磊和子君两个人正在玩着一枚奖牌。

子君踮起脚尖站在椅子上,张磊则是正把一枚奖牌往她的脖子上挂。奖牌的颜色是仿照奥运会金牌做的,但一看质感就明白那是块塑料。

许浩洋看到韩露回来,迎了上去。

“怎么样?”他问。

“没有什么大碍,是之前大奖赛时有些过度了。”韩露回答,“医生说,为了冬奥会的安全起见,需要休息三天时间比较好。”

“没事就好。”许浩洋点头,“三天时间够不够?”

“够了,没事的,就是以防万一。”虚惊一场让韩露的心情愉快起来,她看向玩一块塑料金牌玩得不亦乐乎的张磊子君二人,问:“这是做什么呢?”

“颁奖仪式。”许浩洋解释,“他们买了袋零食大礼包,里面送了块金牌。”

“什么大礼包这么与时俱进?”韩露问。

“马上冬奥会了吧,现在啥啥的就都想出来蹭个热度。”许浩洋答。他看见脖子上挂着块塑料金牌的张磊,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胸口一下。“挂着个假的嘚瑟个啥啊,冬奥会,好不容易拿到的入场券,争口气拿块真的来。”

“你说的真是太轻巧了。”张磊倒是想得开,“有杜哈梅尔,有你跟韩露姐,我们肯定是拿不了啊。”

“先把自己威风给灭了怎么行。”韩露笑。

“这不是灭不灭威风的问题,这是有没有威风的问题。”子君说,“我们也是当运动员的,那肯定是需要竭尽全力。但是自己的能力在哪儿,还是得知道一下的。”她拽了拽张磊脖子上的塑料金牌。“所以,其实这次能参加冬奥,就感觉已经特别了不起了。”

韩露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似乎无论她说什么,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可能都会有一种冒犯之感。

“张磊选手。”子君把她的游戏自顾自地玩了下去:“发表一下您对于斩获双人滑冠军的想法吧?”

“是!”张磊站直了身子,“那个,首先呢,我得感谢教练,感谢队友,感谢国家栽培,然后,最要感谢的是我的搭档,我的搭档,嗯,你们也都看见了,非常美丽又非常可爱,温文尔雅又活泼大方……”

“又来了。”许浩洋摇头笑起来,他拉了一把韩露,“赶紧离开他们这舞台中心。”

“太可怕了。”韩露也这么说。

89 只要超越昨天的自己

一天的训练结束,其他人已经回到宿舍休息的时候,张磊和子君又返回了冰场。

为了备战冬奥会,原本所有人的训练都已经加了量,过多的练习可能会加重身体的负担,从而削短职业寿命。他们当然也清楚这点,但是,没有人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冬奥会。

他们不想让这一次难得争取来的机会留有任何的遗憾,所以,他们想在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当然,他们不会妄想着想要拿到一块金牌——这句话在大奖赛的采访环节,他们就已经说过了。

“杜哈梅尔?”子君摆着手,坦白地笑着。“赢不了的。”

刚刚结束的那场大奖赛,是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回归后的第一场重大赛事。在经历了那种事之后,没有人心里对他们这次的表现有什么把握。包括他们的教练赫尔南德斯在内,也只是官方地称他们的状态“不差”。甚至,粉丝们对他们的表现都已经降低了期待值,他们觉得,只要心中的偶像能够重新回到赛场,无论他们跳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接受。

但结果有目共睹。

在重新回归的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身上,看不到任何因为疾病、挫折和意外而被磨损的样子,她的动作仍旧非常优美,技巧也一样的娴熟,身上的鲜活和热情没有减损分毫,反而又像是重新生出了过去所欠缺的新的东西一样。

非常完美。

所有的人都不会止步不前,所有的人都不会满足于过去的,当下的荣光。

他们仍旧是最强的王者,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回了上一赛季失掉的那块金牌。但是,他们背后付出了什么,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

子君明白,在看着杜哈梅尔的时候,韩露的心中涌现的是叹服和不甘,而她的心中,似乎只有憧憬和欣赏。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的天花板,她也是一路从一场一场比赛走到今天的,她当然曾经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赢下每一场比赛,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明白了自己并没有和这些站在顶点的怪物们决一胜负的资格。

她的目标,变成了超越昨天的自己。

做到更好,她想,做到能做到的最好,不留下任何遗憾的最好。

子君先一步走入了冰场中,张磊注视着她的背影,也跟着走了进去。

算起来,他们的职业生涯其实也是要步入尾声了。

这些年,或者也是很幸运的,他们没有受过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也没有经历过拆对的危机,取得过一些不差的成绩,但是,在同队的其他更耀眼的队员的光芒之下,他们的那些成绩就很快便被比下去了。算不上边缘,但存在感也着实不是很强。而且,他们的过于夸张的感情表达其实也算是一个短板。

“太自我了。”对于他们的感情表达,艾米这样评价。

而张磊觉得,这就是他们,这就是子君。

这一次的冬奥会,他们准备的曲目是《人生的旋转木马》的爵士变奏版本,这是动画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的主题配乐,全曲的情感基调非常丰富,听起来悲伤,也听起来喜悦,要如何把曲子中蕴藏的情感通过步法表达出来,难度并不小。

他们过去的选曲更多的偏向于古典,这一次,他们也希望这次全新的曲目风格的尝试能够给裁判和观众带去新的感受。

真是的。

看到子君在冰场中心站定,张磊的内心也一下子兴奋起来。

……不要太小看我们了啊。

听见没有!?

他们上冰,飞快地开始滑行的练习,他们的冰刀没有任何迟疑地划过冰面,然后接续上一个躬身旋转,子君的手臂伸向空中,张磊顺势捉住了她的手,子君在冰上做了一个转身,他们肩膀碰撞过肩膀,然后子君的身体后仰,开始旋转。

夜晚无人的练习场,仿若成为了全世界最受瞩目的舞台。

灯光落在身上。

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仿佛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响。

这个时候,韩露和许浩洋也来到了冰场。在韩露休养调整脚伤的时候,许浩洋打算在节目中动作的编排和接续上再多花一些时间,以让整个节目得以呈现出最好的效果。不料他们返回冰场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里面的灯亮着,许浩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到张磊和子君在里面。

他们滑得忘情,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人的存在,直至音乐完全止歇,他们也从音乐的感情和自己的想象之中回过神来,才总算看到站在场边的韩露和许浩洋。

“嗨。”许浩洋对张磊摆了摆手。

“你……”张磊目瞪口呆,说话都不利索了起来。“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没多久。”韩露替他说,“三分钟之前吧。”

“……那你们不是全看见了吗!”张磊叫。

“我们也来练习一下。”许浩洋说,“重新弄了一个编舞。”

“浩洋最近太肝了吧。”张磊说,“韩露姐你看看,黑眼圈都出来了。”

“有吗?”许浩洋摸了一下眼下。

“有。”子君点头。

许浩洋扭过脸让韩露看,韩露凑过去摸了一下。

“嗯。”她点点头,“真的。”

“看见你们,我这一下觉得压力又大了。”张磊感叹,“就觉得这个到底是要怎么滑啊……”

“竭尽全力吧。”子君说。

“我之前在看着埃里克的时候,也觉得这到底是怎么滑啊。”许浩洋说,“觉得这两个人完全是不可能战胜的,无懈可击。”

“话说回来,”子君想起了什么,“杜哈梅尔之前一直就很喜欢你吧?每次见到你都……”她学了一下手舞足蹈的杜哈梅尔,撇了撇嘴。“那样的。”

“她也说过张磊。”韩露说。

“什么?”张磊突然被提到,吓了一跳,“她她她她说我什么?”

“她说你很强。”韩露说,“你有着很了不起的力量,而且同时,你和子君是现役选手之中滑起来最为和谐的一对。她说,不管是我和许浩洋,她自己和埃里克,其实都达不到你们两个人的那种极致的和谐感。”

“……真的啊?”张磊再问了一遍。

和谐度,这也是双人滑的一个考量标准。历史上就有单纯为了技术分数而挑战过高过远的抛跳,将女伴抛起后全然不管她是否可以安全落地,而只顾完成自己的动作的选手,事实上更早年的埃里克也有一些这样的倾向,不过也因杜哈梅尔自己的水平太高,让这幅场景在观众和一部分裁判眼中演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信任。

而韩露自己,则是时常会有过于心急,而致和许浩洋的动作脱节的情况出现。

唯独张磊和子君,两个人从出道到这个时候,在所有的节目里,都表现出了极致的和谐感。

事实上,教练组已经察觉到,他们的成绩始终没有大的突破的缘由,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在子君身上。她没有办法完成难度过高的动作,这一定程度上令本是张磊的长项的力量无法全力发挥出来。

过去,王西明也曾对张磊提过拆对的问题,给他配一个技术更佳的女伴,但被他果断地拒绝了。

“没有那么伟大,不是说非她不可哈。”张磊当时对王西明打着哈哈,“教练,您是滑单人的,您不知道拆对重组多麻烦。我这人特别怕麻烦,我觉得就这样吧。”

他回到冰场,子君问他教练找他有什么事。

“没事啊。”张磊说,“慰问,慰问一下。”

但事实上,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子君是有所感觉的。

只是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似乎什么平息下来,便到了现在的这个时候。

“哎呀妈呀。”

听完韩露对杜哈梅尔的话的转述,张磊大大地,疯狂地感叹着:“杜哈梅尔小姐姐,杜哈梅尔小姐姐她她她她她她……哎你们说我现在打个电话给小姐姐表白她会理我吗?”

“你赶紧歇会儿吧你。”子君从他身后用膝盖怼了他一下。

张磊向来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他这么一打岔,原本因为冬奥会在际而有些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这个节目很漂亮。”许浩洋这么说,“或者你们可以再滑一次。也许有一些步法,在经过调整后会变得更好。”

“我靠你要帮我们编舞吗?”张磊叫。

“……不是。”许浩洋说,“就是在我的角度稍微的……”

“来来来来来。”张磊根本不等许浩洋说完,就直接是推着子君到了冰场中心。“音乐打开!缪几课死大特(MUSIC START)!浩洋洋要给我们编舞了!”

韩露无奈地摇头笑笑,充当了助理的角色,点开了他们放在一旁的iPad里的音乐。

《人生的旋转木马》的音乐再次流转起来。

两人在冰上起舞,另外两人在场边安静地注视着。

离冬奥会越来越近了。

90 阳性

他们一行人从冰场走出来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也正朝这侧走来的江心。五人视线对接,说要装作看不见就实在有点太假了。

于是,子君首先对江心打了个招呼。

“来加练吗?”她问。

“嗯。”江心笑了一下,“想稍微多练习一下。”

“这样啊。”

她的视线游向一旁的许浩洋,看到韩露贴他贴得很紧,两个人的手就明目张胆地扣在一起。其实,韩露并不是喜欢在人前表现这种亲密举动的人,但是看到江心,她似乎莫名地就生出了一种女人天然的敌意——必须对男朋友保持一种占有感。

江心看了看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她只和子君说了声再见,便一个人朝着冰场的方向走去了。在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张磊啧了啧嘴。

“其实有时感觉她也挺惨的。”张磊说,“怎么怎么都不顺。新的搭档现在也还没确定吧?”

“王教练其实还是上心。”子君说,“而且咱队里也是确实缺当打的女选手。但是吧,好像男搭档那边就总是确定不下来。”

男搭档确定不下来的理由,他们几个人心里是有数的。江心这些年一直折腾,从来没停下来过,她这种行为和性格难免让搭档产生迟疑,毕竟选手的职业生涯的巅峰期不过是那么几年,能减少无效的折腾,自然是减少无效的折腾是好。

总而言之,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由她自己来消化。

江心在未来能够走到什么程度,便只能看她自己了。

“不过毕竟还有时间就是了。”张磊总结了一下,“王教练这么喜欢她,感觉有他在,也不至于让她被架空。”

冬奥会开始之前,训练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所有人都被一整天的训练压榨得精疲力尽,几乎是倒在床上便睡。但是,在一天紧张的训练结束后,韩露躺在床上,却全然无法入睡。

原本认为经过三天的休养便可以恢复的旧伤,又突然更甚地痛了起来。

这种痛感是她非常熟悉的痛感,是有什么被撕扯开,然后又残连着什么的痛法。这让她恐惧得无法入睡。

又来了。

她想。

她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件事对所有人都隐瞒下来,马上就是冬奥会,如果她表现正常——即是说,如果她不去逞强做那些难度太高的动作的话,她应该可以保证她的节目不出问题。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自己推翻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再怀抱这样的侥幸心理,她不能够再失败一次了。

于是,她马上翻身下了床,重新穿上衣服,然后,经过了反复的迟疑和犹豫后,终于用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但对象不是许浩洋,而是赵之心。

赵之心接到电话后没有任何耽搁,立刻放下手头正在处理的工作,驱车带韩露驶向医院。在路上,他忍不住询问了一些关于她的伤情的具体感受,通过她的描述,他的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受过伤的跟腱非常脆弱是事实,韩露过去过度透支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这样的训练强度也是事实,即使她已经非常留意,没有再去给自己增加训练的压力,但身体却是不会骗人的,它不会因为人的谨小慎微,而多给他们一些同情和怜悯。

神啊。

赵之心想,难道就不能多给她一些时间吗。

到了医院后,韩露再度拍摄了右脚的片子,结果正如赵之心所料,韩露的跟腱的旧伤确实复发了,而且比大奖赛刚刚结束那时要严重很多。最为安全的治疗方式是马上停止一切训练,退出比赛,但是——

冬奥会迫在眉睫,韩露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选择退出。

他当然明白。

“它会再断一次吗?”韩露问医生。

她已经不似四年前那般慌张,而是表现出了一种异常的冷静。

这种冷静赵之心看在眼里,心脏狠狠抽了一下,他一时之间恍然觉得,韩露就要奔赴无法回头的战场。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的话,不会。”医生回答,“但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剧烈运动给跟腱压力的话,那……”

“有什么方法?”韩露问,“除了控制运动之外,有没有其他不影响——比赛的方法?比如固定,或者药物?”

两天后,他们便要赴冬奥会的赛场了。再次手术自然是不现实,也不可能去打石膏固定,现在或者只能选择用绑带来强行固定支撑,同时用药物缓解疼痛,但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办法再去做高难度的动作,这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在冬奥会上的表现。

也就是说,如果她的脚是这样的一种情况,那么,她和许浩洋势必没有办法登上领奖台。

怎么办?

想到这里,韩露的大脑顿时又是一团乱麻。

看到韩露既说不出自己的想法,也坚定地绝不接受医生的建议,赵之心没有办法,只能将她带出医院。

返回训练中心的路上,韩露一句话都没有说,最终他们回到医务室,韩露才终于对他说:“就这样做吧。”

“怎么做?”赵之心问。

“固定。”韩露说,“然后用药止痛。”

“编舞呢?”

“……照常。”

“你确定要这样吗?”赵之心摇头,“最好不要。你最好让许浩洋知道,和他商量一下,是否要改变编舞动作。以免……”

以免上次的悲剧再次发生。

他想这么说,但没有说出口。

“不。”韩露说,“我……”

赵之心看着她。

“我要和它赌一赌了。”她忽然笑了,“和我的身体赌一赌。看一看它会不会对我这么残忍,会不会到最后一刻……都不打算放过我。不会这样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她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每个小时都要对它说一次。只要等到冬奥会结束,这双腿……”

“嘘。”赵之心打断了她,“不要说这种话。”

“你之前想到过这一天吗?”她突然问,“在你过去在学校冰场上看到我的时候?”

赵之心诚实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

他不想看到这一天,不想看到她露出像现在这种像是接受了残忍的现实一般的表情,他希望她不受到任何伤害,希望她永远像她年少时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得意气风发。

“之前,”韩露说,“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接受这个事实。我不想承认自己年龄已经大了,已经必须给更年轻的选手让位了。但是现在……”她笑笑,“我好像已经接受了。我不是在和其他人赌,我是在和自己赌。看老天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赵之心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应该用什么药?”韩露转开了话题,“有没有效用更强的?”

“效用更强的……”赵之心重复,“这里确实有之前从美国带来的药。但是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用,我今天要研究一下,可能再和我的导师商量一下。”

“嗯。”韩露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赵之心微微笑了一下。

“笑什么?”

“你之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他叹口气,笑着解释。“有些不习惯了。”

就按照韩露所说的,赵之心将她的右脚包裹固定,强行以这样的物理方法来保证旧伤不会出现更复杂的问题,同时,以止痛药物稳定疼痛,尽可能保证她在冬奥会上的稳定发挥。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赵之心明白,这件事是不应该的,他作为随队的医疗顾问,他应该有义务把韩露的身体状况报告给刘伯飞。但是,他也说不清是相信韩露的幸运,或者是自私地想要保有和韩露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他可以说是自欺欺人一般地享受着他们独处的时光,通过她的伤病换来的,或者甚至说是偷来的时光。

就这样,冬奥会来临了。

赛前的一个星期,选手们已经停止了之前紧张的训练,改为以简单的练习来保持身体状态的稳定。但是,韩露的脚伤却并没有随着训练的减少而转向好的方向,在止痛药的作用退去之后,她简单地试图发力,都会被袭来的痛感引出一头的冷汗。

神啊……

她闭上眼睛。

就这一次,只有这一次。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向着不知道存在于何处的神祈祷着。

请让我完成比赛。

第二天,就在几个选手坐在一起,平常地聊着天的时候,刘伯飞突然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有一位兴奋剂检查机构的官员。

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性,坚决杜绝滥用兴奋剂的事发生,会有不事先通知的突击性的兴奋剂检查,有的是在比赛期间,有的是在选手们的训练阶段。这些老将们参加了这么多国内外赛事,早已经对此习惯。但是,当刘伯飞沉着脸走到韩露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怎么了?”许浩洋问。

刘伯飞递出了一张单子。

韩露提供的A样本尿样检测结果呈阳性。

91 不是你的话,就不可以

“尿检有问题?”

这个消息无异于惊天炸雷。

韩露马上站了起来,却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兴奋剂事件,对运动员本身乃至他背后的整个国家而言,都是一个天大的丑闻。人类使用兴奋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欧传说中征战的战士,为了在战争中感觉不到疼痛。然后,从古代奥林匹克运动开始,利用药物刺激身体的运动员便没有断过。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兴奋剂”这个概念,认为参赛的运动员只是在合理地使用药物,甚至在马拉松比赛中,还有教练员拿着注射器跟在选手后面的例子。就在接连有运动员因为兴奋剂而丧命后,人类终于认识到了兴奋剂的危害,反兴奋剂的检测开始出现,然而,尝过了兴奋剂的甜头的运动员和教练在金钱、名誉等等巨大的利益的诱惑之下,还是铤而走险。

毕竟一旦成功逃开检测,所获得的成就是无法想象的。

过去,韩露在女单领衔的时候,就有不少关于她使用兴奋剂的传言,后来她转项双人,传言一时低了下去,至上个赛季的大奖赛铜牌,又有类似的声音浮出水面。

到这一次的冬奥会,不少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觉得,她绝对有理由为了这块失去的金牌冒险。

“准备B瓶。”刘伯飞简单而果断地说,“申诉。”

韩露站起来,跟着刘伯飞快步地走了出去。

“吃了什么?”刘伯飞问,“最近用了什么药?检测前把用的药写上去了吗?”

“没有吃规定外的东西。”韩露心慌意乱,却还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回答着刘伯飞提出的问题。“但是……用了一种新的药。”

“什么药?”

“……”

“说啊!”刘伯飞简直急死。

“……我的脚。”韩露顿了一下,“旧伤复发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奖赛后,是第一次。”韩露说,“然后就是最近。”

“最近是什么时候?”

“两周前,大概。”

“你为什么不说?”刘伯飞盯着她,在她的记忆中,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严肃得骇人的表情。

“……我觉得,”韩露别开了视线,“我说了之后,你会告诉我身体第一,会让我退出这次的冬奥会。我不能退出,我也不想和你吵架。”

是的,她不想吵架。刘伯飞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因为现在也不是他们争辩的时候。

“赵之心知道吗?”

“他知道。”韩露点了头,“他带我去医院拍过了片子,现在的处理方法也是他认同的。”

“他给你用了什么药?”

“我不知道药的具体名字。”

刘伯飞按住了太阳穴,现在,他们必须马上提供B瓶尿样检测走申诉程序,时间紧迫,一旦申诉失败,韩露要面对的不仅是这次冬奥会无法参赛,而且可能还会面临着两年以上禁赛的可能性。她已经32岁了,如果在这个时候禁赛两年,那就基本等于是让她退役。

甚至可以说,比退役更为严重——是让她在巨大的兴奋剂丑闻中名誉尽失,从前的荣耀在此次的污点面前都变成零,未来,历史上关于她的记载只会是一个“蒙蔽了花滑界十年以上的兴奋剂明星”。

除此之外,刘伯飞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不得不考虑,就是许浩洋。

他作为韩露的搭档,即使韩露的参赛资格被取消,他如果可以找到新的搭档的话,也是可以照常参加此次冬奥会的。

而且,万一将来韩露真的禁赛两年,那么,许浩洋也必须另行寻找新的搭档。他才26岁,在男选手中正值当打,韩露不可能和他一起滑到他退役,他也不可能和韩露一起退役。

这个问题,其实在当时,他提出让他们二人搭档之时,其他人都已经对他说过。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就在等待申诉的时候,刘伯飞找到了许浩洋,把面前的问题一五一十地如实对他摆了出来——除了韩露旧伤复发的部分。刘伯飞说话的期间,韩露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许浩洋说,“这只是个误会,不是吗?我们现在申诉,是可以赶得上冬奥会的。”

“你也要考虑另外的可能性。”刘伯飞说,“万一申诉失败,要保证你还能参赛。”

“为什么会失败?”许浩洋反问,他看向韩露,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会失败呢?”

“不是说会失败。”刘伯飞说,“我只是说这个可能性。”

“没有这个可能性。”许浩洋说,“万一申诉失败,那么赛后继续申诉。这次就不参加了,算了。”

刘伯飞简直要被这孩子气死,再加上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肯对搭档说实话的韩露……他夹在这两个人当中,觉得自己心脏病都要犯了。

“换人吧。”韩露开口,“你可以参赛。”

“不是,”许浩洋也急起来,“你们说得就好像现在换了一个人,我马上就能和这个人拿奖牌一样。编舞不用记的?磨合也不用的吗?就算万一申诉失败,我换一个人,那也一样拿不了名次,有什么区别吗?”

“还有时间。”韩露说,“记步法足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许浩洋问,“你到底……”

他的话没有说完,韩露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闪过一秒的震惊和迟疑。

“不,”她马上说,“我没有。”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浩洋。”刘伯飞不得不出来宽慰,“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你应该做好其它的方案。”

“没有其他的方案。”许浩洋说,“我不和其他人搭档,我不换人。要是实在不行的话,那就退役吧。”

这个时候,王西明和江心也来到了他们所在的会议室内。

“是这样的。”王西明平静地看着许浩洋,“江心看了你们的练习,她说,她已经记住了你们的大部分步法,她也很喜欢这首曲子,你先和她磨合一下。如果韩露不能参赛的话。”

王西明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许浩洋的参赛与否并不由他一个人决定,他代表的不是他个人,代表的是全队,乃至整个中国花滑本身。

但是,在他人的印象中一向温和的许浩洋,明确地表示了拒绝。

“我不想这样。”他说,“这首曲子……”他看了一眼韩露,“这首曲子对我们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我不能和其他人滑。”

“你考虑得太多了。”王西明说,“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不,”许浩洋说,“我能决定很多事。”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退出——”

“好了。”刘伯飞及时打断了许浩洋,以没让他一个冲动把“可以退出国家队”这句话说出来。他看了江心一眼。“不用这么急。”

王西明心知刘伯飞的意思,没有继续和许浩洋争执,而是看向了韩露。

“你用了什么?”他问,“是怎么回事?”

“我……”

这些都是她想要隐瞒伤情而起。

这个时候,她觉得她可能真的做了一件非常蠢的事,她为了不失去冬奥会的参赛资格,而拼命去掩饰伤情,这反而让他慌乱了手脚,而把事情推向了一个越来越麻烦的方向。

“我想和韩露单独谈一下。”这个时候,许浩洋突然这么说。“可以吗?”

刘伯飞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头。

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许浩洋这并非是要把韩露带到走廊单独说话的意思,他这么说,意思是让自己、王西明和江心三个人都从这间会议室出去,留他们两个在里面“单独谈一下”。

他首先走了出去,然后,王西明和江心也走了出去。

江心在离开之前,最后神情很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许浩洋没有漏掉这个视线,但他现在不想在她身上花什么时间。

确定所有人都离开后,许浩洋半蹲在韩露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湿而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小声问。

“……”韩露没有看他,她意识到,她不敢看他。他的眼神太干净,太直白,这是现在的她根本没有办法面对的东西。

她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去面对。

“我说过的,或者现在还不可以,或者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我希望我可以更加了解你,也希望你可以更加信任我。”

“我之前也想过,如果你退役了,或者……我还可以再重新和其他人组队,可以再滑上几年。但是,不是现在,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而且,”他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我不想再和其他人组队了。”

“不是你的话,就不可以。”

韩露仍旧没有看他,她的视线模糊地落在房间内陌生的红木办公桌和落地灯上。这个地方冰冷而陌生。

如果放在几年前,她一定会觉得说出这样的话的人非常不可思议,难道还有什么比运动员的职业理想更加重要?但是此刻,她突然更加糟糕地发现——她可能要短暂地背叛她的职业理想,如果许浩洋接受了王西明的意见,如果他冷静、理性而伟大,符合她对一个合格的运动员的一切想象,但那样的话,她会非常痛苦。

说不定是想要死掉的痛苦。

但是,许浩洋强硬地拒绝了王西明的提议,蹲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

这是现在的现实。

92 你可以相信他

“你不愿意说……”许浩洋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或者你觉得很难开口的话……那就让我来说吧。”

“……?”

“你换了新的服用的药。”许浩洋说。

“……”

他明显感到韩露的指尖抖了一下。

“你受伤了吗?”他问,“或者是旧伤复发。”

“……”

“是这样吗?”

韩露仍旧没有回答,她这样的反应,令许浩洋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旧伤复发,不想——不能退出比赛,又觉得告诉他也只会给他惹麻烦,便选择隐瞒下来想靠自己挺过去,这确是她会做的事。

但是……

你可以的。

许浩洋抓着她的手,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你可以更加信任我一些的。

这个时候,赵之心也带着韩露这段时间所服用过的全部药物赶来了。他给韩露的新的止痛药,虽然确实是只在市场上投入使用了不足五年时间的新药,但在美国,也有不少各个领域的运动员都在使用,药本身不会存在含有违禁刺激剂的情况。

“是和她吃的其他药起了反应?”刘伯飞这么问。

“不会的。”赵之心说,“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你看过药瓶内没有?”刘伯飞问。

“什么?”

“药瓶内。”刘伯飞重复,“你看一下药瓶内,确定里面是你的药吗?”

药物本身没有问题,也不存在两种药物产生反应冲突的情况。那么,刘伯飞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了他另外一种可能性。

有人换掉了她原本的药,故意放入了其他药物进去。

……!?

赵之心立刻打开了手中的药瓶,他就就着走廊中放置的小茶几,下面铺了一张纸巾,把瓶内的胶囊都倒在了桌上。他用手轻轻拨开这些胶囊,马上陷入了沉默。

“不是?”刘伯飞问。

“不……”赵之心努力理清现在发生的事,“这些药大多都是原装的药,但是,其中混入了几颗其它的药。”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外表看上去区别不很大的白色胶囊。

“这个,”他说,“不是这个药瓶中装的药。”

这种药,赵之心是认识的。它虽然也有止痛的效果,但严格来说并不被定义为止痛药。它因为其中含有刺激性成分而被列为违禁药品,但是,又因它是治疗某几种伤病的特效治疗药,于是,只要运动员出示自己必须服用此药的证明,便可拿到一个服药豁免权。不过,因为这种药的特殊性,从前也有过国外运动员利用这条规则钻空子的先例。

“对症吗?”刘伯飞问,“能用这种药来治疗吗?”

赵之心默默点了点头。

“我之前想过要不要给她用这种,但是……”

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准备听证会吧。”刘伯飞说,“如果她确实吃了,那她的检测不会合格。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要证明她并非有意服用,如果能让人信服的话,她也许还能参加比赛。”

“这是我的问题。”赵之心说,“我应该仔细检查,我不应该把它就扔在这里,应该按照每次的药量一次一次地给她。是我的问题。”

“准备听证会吧。”刘伯飞又说了一遍。

在房间内,许浩洋给了韩露最大的耐心,要等到她亲口告诉他事情的实情,颇有若她不愿开口,那么他便在此等到她开口的态势。

“……是这样的。”韩露终于开口,“跟腱的状态……不太乐观。”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奖赛之后,我说要休息三天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状态不太好而去了医院。这次之后,本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事,但就在冬奥会之前……”她顿了一下,“它又来了。”

“有多严重?”

“现在已经强行固定了。”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确定我的动作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也许在比赛正式开始后,我可以忘掉它,但是现在,我不知道。”

“我看一下。”

“所以,”韩露终于直视着许浩洋的眼睛,“我说了,现在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这个地方,别再管我的事,和新的搭档——和江心一起,把我们这套节目的步法去和她练习磨合。然后参赛。因为我即使可以参赛,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也许我会摔得很惨,也许我……摔倒了就站不起来。”

“你在害怕吗?”

许浩洋问。

“你在害怕——没有更好的表现吗?”

“……”

“让我告诉你吧。”他说,“于理分析,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你没有被禁赛,但是却自行退出比赛,你的搭档另找他人完成比赛的话,你会被所有人质疑确实使用了兴奋剂,而是心虚。”

“从个人感情上说,我不想这么做。”

“这是我们的曲子,是没有办法和其他人滑的曲子。”

“而且——”他抬眼看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你不要忘了,我们是双人滑。假如你真的摔倒了就站不起来的话,我也一样可以带着你完成我们的节目。”

“请你相信我。”最后,许浩洋是这么对她说的。

他在说完这些话后,便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有许多事需要替她去做,他需要和刘伯飞一起去准备马上就要开始的听证会,需要把所有的流程记住,把所有可能会在之后发生的意外都提前想到,并想好相对的应对方式。

许浩洋本身是温和柔顺的类型,这一度让刘伯飞觉得他不够果敢,遇事总像是有优柔寡断的倾向。但是,他现在隐约感到,许浩洋其实非常坚韧,是一种无论面对顺境和逆境,都可稳扎稳打地向前前进的性格。

他是即使你把他丢入泥潭中,他也会自己安静地爬出来的那种人。

他的内心,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强韧。

韩露一个人留在会议室中,她在站起来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韩树华走了进来。

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大赛,韩树华从来都没有缺席过。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过去,她们没有这样的经历,没有和对方谈心,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温情脉脉的时刻。

但是,这样就很好了。韩露这么觉得。她不想因为什么打破这种状态。

就在她坐在这里的时候,她再一次充分地理解了韩树华,同时,她也必须承认,她非常像她。在当时那个时候,在她突然出现在病房中的时候,韩树华没有另外的选择。

她强硬了超过五十年,没有人可以接住她的软弱。她也不想去赌。

不过,就在她们相视无言,韩露认为母亲会再次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对她语出嘲讽的时候,韩树华却说了另外的话。

“你可以相信他。”她说,“你应该相信他。”

她惊讶地抬头看着韩树华,不过,韩树华已经不打算和她说更多的话了。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废话,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信任。

这件事,韩露早就知道了。

韩树华和韩露一同走出会议室后,韩露看到了靠在走廊的墙边站着的江心。她们目光对接,韩露疑惑地看了江心一眼,而江心则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她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或者说,她虽然已经想到——但是当事情真正就在眼前发生的时候,她却是感到了很深的恐惧和不安。

从前,她虽然也因为自己个人的嫉恨而给韩露找过麻烦,但那毕竟隔着一段物理上的距离,事实显得不那么真切,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的现实感。

就在几天之前,她偷偷溜进了赵之心的医务室。

她受不了自己在花滑队内越来越边缘化的位置,受不了曾经喜欢她的人如今对她一片冷漠,受不了所有的希望都因为她一次一次的过错而从指缝中漏掉。

在冰场,在餐桌上,在过道中,在任何的一个地方,似乎她的存在,对许浩洋来说就是一个麻烦。

她受不了这样的感觉。

然后,她意外得知了韩露旧伤复发的事,这令她鬼使神差地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她很想报复,很想让许浩洋失败,很想让他们失去比赛的机会。

但是,她就站在空无一人的医务室中,内心却突然挣扎了起来。她的手中是她从多伦多的俱乐部带回国的药物,当时,为了不让膝盖的伤继续恶化影响她的正常生活,她在当时的医生和教练的授意下使用了一段时间的这种药物,并且向反兴奋剂组织申报,获得了服药的豁免权。

不过,如果是没有申报过身体情况的韩露服用后,如果遇到飞行药检,那么,她就必将会因为违禁药物问题被禁赛。

江心不想让韩露顺利出场比赛,然而,她同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完全狠下心——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换掉所有的胶囊。

因为她不知道韩露过量吃下这些药物之后会不会有其他什么反应,她不想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她却又不想就这样离开,她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于是,她咬了咬牙,把手中的药抓出了几颗,混入就放在桌上的药瓶之中。

她把这件事的结果交给了韩露的运气。

然而现在,当她只是在脑海中简单地想象过的场景就在面前真实的发生时,她觉得这件事非常可怕。

自己非常可怕。

为什么自己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让其他人四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她为什么能够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但是,她看着对此全然不知情的韩露从她身边擦过,却仍旧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她站在走廊中,有其他国家的相熟的运动员和她擦身而过,问她在这里做什么,需不需要帮助,她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

是的。

她叹了一口气,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相对于韩露,相对于其他人来说……

她这么想着。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被爱,被需要、被信任的理由。

接着,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让江心陷于她的情绪和矛盾之中,听证会马上就要召开。韩露、许浩洋、刘伯飞、赵之心等人都将出席。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听证会召开的时候,坐卧难安的不仅仅是韩露一行人,还有江心。

她明白,她把这件事彻底搞砸了。

这些年里,她自嘲地想,她可能已经搞砸了很多件事了。她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都更高瞻远瞩,但事实上,她或者才是那个最短视的人。

只是,她已经没有办法站在现在的时间,去告诉过去的自己应该怎么做。

刘伯飞接到听证会的具体时间的通知后,向会议室的方向一路快走,准备去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做好准备时,却被江心叫住了。

“什么事?”刘伯飞问。

“……”江心没有直视刘伯飞,她的神情是难能见到的一种矛盾和挣扎。

“要是许浩洋的搭档的问题,”刘伯飞说,“我们也讨论过了,认为这么仓促地让他和你组合,无论是对节目的综合效果本身,还是你们的个人形象来说都不是那么的好。所以这个方案我们已经否定了。而且你身体的伤病也还没有痊愈,不应该把这种压力加在你的身上。”

“不,”江心说,“我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什么?”

“韩露姐,”她咬了一下嘴唇,“会被取消资格吗?”

“还不知道。”刘伯飞说,“我们现在就在研究,怎么能让她不被取消资格。”

“其实……”

其实那瓶药是我的。

这件事是我做的。

她没有办法说出这句话。

“其实?”刘伯飞问。

93 最后的战役

韩露无法去回忆这几天中发生的事,仿佛从她离开训练中心,来到冬奥会的会场开始,时间就在以一种超出了她的控制,甚至超出了她心中对时间的概念的方式在运行着。与此同时变化的还有她的身体状况——普通的止痛药的作用已经不足够,她强撑着疼痛站起来。现在,比赛被迫中止,全场的观众和其他国家的运动员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询问着她的情况。

许浩洋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他们共同向前迈出了一步。

观众席发出欢呼声。

——上吧。

这将是从前未有过……之后也不会再有的表演。

让全世界都看着吧。

就在这之前,韩露恍然觉得,那一天的听证会就像是刚刚发生的事。

就和之前举行过的那次听证会一样,他们坐在一个很大的会议室里面,韩露要对她体内的刺激性药物成分作出解释,要证明她对违规无过错和无疏忽,才可免除禁赛的处罚。

于是,在所有人面前,她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所有事都做出了陈述,从她受伤,到她对搭档隐瞒伤情,擅自让队内的医疗顾问为她处理伤情,只为了在冬奥会上顺利出场。

“韩露选手每天服用的药,都是由我配给她的。”赵之心说,“是我在给她药的时候出现了疏忽,将其他的药和她要用的药混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药呢?”听证会的主持人温和而准确地问,“那种药是违禁药物。”

“……是的,我知道。”

“你说,韩露选手每天用的药都经过你之手?”

“是的。”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药吗?”

“是的——”很快,赵之心便留意到了他的言语不当。“不,”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

果然是到了这个问题。

在听证会开始之前,刘伯飞就已经对赵之心说过,即使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那也一样会让监察机构有理由怀疑他是在和韩露铤而走险,两个人共同尝试一种新型的兴奋剂在现实比赛中应用的可行性。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药?”刘伯飞问,“你打算用它们来做什么——这些都是在正式的听证会上,他们可能会问到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赵之心简直要炸,但他很快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吧,那是我从美国,从我的导师那里带回来的药品。我想研究它。”

“研究什么?”

“……如果替换掉它的刺激性成分,能否起到相同的作用。”

“你懂药理学吗?”

“……不是很通。”赵之心摇头。

刘伯飞叹了口气。

“不要撒谎。”刘伯飞说,“这样会把事情搞得更麻烦。”

那些混入药瓶中的胶囊是怎么来的,他内心已经清楚了。但是,他的直觉,他的良心,还有他一直被韩露和韩树华所诟病的老好人过头的性格,似乎都在同时对他说他不能够这么做。

不能因为他的一个决定,而让一个人完全地在这个领域内失去容身之地。

他不可以这么做。

同时,在经过分析之后,他或者也还是对韩露抱有了一丝侥幸,她从出道至今都完全没有任何违规的行为,这次虽然服用了含有刺激剂的违禁药物,不一定就会被从重处理。

实在不行的话,他想,他自己还可以去背这口锅。

他可以称这件事是自己所为,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坚持让韩露上场,为此有意隐瞒了她的伤情,并用止痛药做以掩饰。

而且,他也有足够的理由,花滑队这些年都没有太好的成绩,他作为主管教练难免着急,于是出此下策。

听证会上,赵之心和主持人还在就药品是通过何种方式进入韩露体内的这个问题进行着沟通。主持人的态度是,既然赵之心是韩露委托的医疗人员,她应该对自己选择的医疗人员负责,并对摄入体内的任何物质负责。而且,赵之心此时无法解释药品来自于哪里,这令局势长时间地僵在了原地。

韩露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强作冷静地坐在位置上。

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有一个人进来对主持人说了些什么,主持人向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那个人对门外做了一个“可以进来”的手势,接着,他们看到穿着队服的江心走了进来。

刘伯飞惊得屏住了呼吸。

韩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去看许浩洋,许浩洋摇了摇头。

“我叫江心。”她说,“和韩露选手一样,隶属于中国花滑队。”

主持人点了点头。

“关于韩露误服药品的事,可能有一些误会。”江心继续说,“她误服的药,应该是我的。”

“你的?”

“在这次回国之前,我曾经在加拿大多伦多的俱乐部受训。”她的语气很平静,自始而终没有看队友和教练一眼。“那瓶药是我从多伦多带回国内的。”

“我把药带到医务室,是想请作为队内医疗顾问的赵之心医生帮忙看一下药物的具体成分。但是我到医务室的时候,赵医生说他暂时有事要离开,我一个人留在医务室内等他,看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药瓶,一时好奇就拿了起来。我把两瓶药都打开,放在手中对比着。但不小心打翻了两个药瓶,在收拾的时候,两种药混在了一起。”

“你记得那是哪一天吗?”

“是1月24号下午,我想。”

1月24号下午,正是赵之心参加一个研讨会的日子,是有新闻和照片作为证据的。两个人的时间对上,赵之心不知药的具体来处这件事也得到了解释。方向对他们开始有利。

这个听证会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主持人看似已经得出了他的结论,他点头表示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离开,具体的结果他会在之后通知到他们。

走出听证会的会场,韩露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旁边的许浩洋抓住了她的手。

江心走在他们的身后,没有说一句话。

许浩洋的确觉得狐疑,他回头看了江心一眼,但她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走去了另一个方向。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也许在未来,她可以把事情对他和盘托出,但不是现在。

那一天,她在走廊里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刘伯飞,并称自己愿意出席听证会,对所有的人说出实话,但是,这却被刘伯飞制止了。

站在韩露的角度,刘伯飞当然迫切地想要还她一个清白,而这个清白的代价却是让江心被开除出队的话,他觉得不能够这样做。

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教练想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同时,他也考虑到了花滑队的未来。

“那……”江心问,“您有办法吗?”

“是的。”刘伯飞点了点头,“我有。”

所以,在江心还是出现在听证会的现场时,刘伯飞不由得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而在她开口说话之后,他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这个孩子……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脑子真的很好用。

在后来,在冬奥会已经结束,所有人都返回训练中心,对新的赛季的准备也步入正轨之后,刘伯飞在最后和江心一起确定她的新搭档时,重又提起了当时听证会的事。

“你在最后,”他问,“为什么要去听证会?”

“我不知道。”江心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去的话,我可能就真的当不成一个运动员了。不管是从行为,还是从内心……如果我不去的话,我就彻底失去了作为一个运动员的资格。”

她的视线很坦诚,是在这些年内都未有过的坦诚。

这些年中,她反反复复,始终觉得适合自己的路在其他地方,总是想要一步达到顶点,于是,她反复尝试,反复犯错,她的整个人格,都在这些糟糕的,无解的,看不到出路的错误之中变得缥缈虚无。

她没有能够抓在手中的东西,没有能够确信的东西。

但是,她也是个运动员。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争强斗胜,都源于过于希望得到肯定和关注。

在一切浮光都在她眼前消散后,她看到了最初的东西。

“……教练。”她说,“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但是,真的非常谢谢您。谢谢您还愿意给我再一次的机会。我会努力,”她顿了一下,视线坚韧起来。“我会成为花滑队新的力量,会不让任何人再对我失望。”

正在刘伯飞想说什么的时候,江心对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而且……”她说,“我觉得刘教练您,是个很爱逞强的人。”

“……?”

“我觉得,”她说,“如果我不去的话,您现在可能就没有办法坐在这里了。”

刘伯飞的想法被说中,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赶紧去训练吧。”他把手里的文件用力一合。

“好啦。”江心笑,“我知道了。”

第二天,也是距正式比赛还有四天的时候——韩露的兴奋剂事件下来了正式的处理结果,因是初次违规,给予了她级别最轻的警告处分,并不作禁赛处理。

韩露合上眼睛,几乎要瘫坐在沙发上。这些天来,她的精神为此高度紧张,她一边努力去感受和体会着这一次他们的音乐,一边几乎时刻都在担忧着若自己无法顺利上场要如何是好。

所以,在结果终于出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坐在这里哭出来。

不过,当然了,现在还远远不是她可以哭的时候,眼前是她阔别了四年的冬奥会赛场,属于她的战役正要打响,不仅仅是和他人的,更是和她自己的战役。

9得4 我觉得好极了

在短节目即将开始之前,韩露检查着脚上的冰鞋。

他们的出场顺序是第四位,选曲是意大利作曲家维瓦尔第的《四季》之《冬》的手风琴演奏版本,这是韩露在女单时期曾经使用过的曲子,当年,她就是凭借这首曲子,拿下了她世锦赛的第一块金牌。

“现在——”

在电视台的同步直播中,解说员这样说着。

“现在,时隔四年,已经成功转项双人滑的韩露,将以新的身份重新诠释这一曲《冬》。她将会呈现什么样的表演,让我们共同拭目以待。”

截至目前,杜哈梅尔和埃里克凭借他们的一曲《巴黎散步道》仍旧占据着短节目成绩的第一名,排在第二的是张磊和子君的《假面舞会》,这是他们的整个职业生涯取得的最好成绩,分数已经刷新了他们的个人纪录。

不过,她已经管不了其他人的成绩如何了。

他们在冰场中心做出了准备动作,音乐的第一个音符响起,这在一瞬间把韩露带回到了数年前载着她一腔孤勇的世锦赛赛场,手风琴的风箱震动,冬天凛冽的寒风开始席卷大地,她立在寒风的正中。

这一次,她的编舞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不仅是步法的改变,而是通过曲子表达的全部情感都和过去截然不同。她开始真正明白,花样滑冰,其实也是在讲述故事,选手将他们想要传达的东西通过每个动作表现出来,在过去的很多年,她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自己究竟想要传达什么样的东西,但是,她现在终于理解了。

他们做出了一个跳跃,着冰的动作完美。接下来,她被扯入搭档的怀中,由他拥着她向前滑行,前方仍旧是漫漫的雪原,但她身后的人的热度和心跳都非常真实,仿佛是头顶的永不会消逝的暖阳,也像是整片大陆最温柔的一片水。

他们接下来的一个动作是螺旋线,这个动作的完成度也极佳,让直播的解说员激动得抬高了音量,连称韩露是一个冰坛的奇迹,她完美地实现了一个不可能的挑战,成功地做到了从单人选手到双人的跨越。

短节目进入后半段,跳跃动作也开始集中。在完成了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连跳后,接续的是一个后内结环三周抛跳。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韩露而言,或者是一个挑战,但是,她不可能不做。而且,如果会出现问题的话,不止是这个动作,她说,任何动作都可能出现问题。

然后,抛跳顺利落地,动作稍有一些瑕疵,但没有太大的问题。然而,在接续的后外点冰连跳的第一跳,韩露脚尖触冰只觉得脚腕一软,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她迅速爬起想将动作继续下去,但脚跟霎时有剧痛袭来,她的背后跟着沁出一层冷汗。不过……她咬牙试着向前滑出一步,至少还可以动。

但是,在她跌倒之后,后面剩下的两个跳跃完成得都非常糟糕,节目的最后一个动作后内结环三周抛跳更是再次摔倒,现场的观众和解说员都共同意识到了什么。

再次摔倒后,韩露花了一点时间才顺利站起来,她勉强地完成了结束的致意动作,然后被搭档搀扶着走出了冰场。她紧闭着眼睛用力呼吸,几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许浩洋身上。

“怎么回事?”

他们一到休息区,所有人都涌了上来。这个场景也被摄像头所捕捉到,现在正在电视中同步直播。

“看样子,”解说员说,“韩露是在刚刚的抛跳落地时受了伤。现在,我们不知道是她四年前的旧伤复发,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状况。她的教练和随队医生已经在询问她的情况……”

赵之心没有等到韩露回答,便已经自己动手去脱掉了她脚上的冰鞋。她的整个右脚脚腕已经肿了起来,赵之心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只看韩露睁开眼睛,指了指左脚。

“左边。”

她左脚的冰鞋随即也被脱去,只见左脚的脚腕也有一部分的红肿,这是扭伤没有经过及时的治疗所致。而且,在这段时间的练习中,她为了减轻右脚的负担,而有意识地将更多的负重都放到了左脚上,最后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这并不意外。

虽然有重大的失误,但因为前半段的极佳表现,他们的短节目得分排在了第四位。这个分数表示,如果他们在第二天的自由滑中发挥出最好的水平,还是有机会登上最后的领奖台。

但是,看韩露眼下的状况,不要说发挥出最好的水平了,明天能不能顺利参加自由滑,可能都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这件事在网络上引起了大范围的讨论,有人感叹韩露已经完了,有人嘲笑她两次摔进同一条河里,有人称她就是没有参加奥运会的命。

队员们下榻的酒店里,埃里克沉着脸刷着网页,杜哈梅尔试图联系许浩洋和韩露,但无论给谁发去消息,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她几乎想要直接跑到他们的酒店房间去问个究竟,但被她的搭档拦住了。

“不要。”埃里克摇了摇头,“LU……她不会喜欢这样。”

当天,赵之心为韩露做了仔细彻底的检查,结果是跟腱虽然未像上次那样断裂,但如果不接受治疗,继续剧烈运动的话,那么,再度断裂不过只是一两个落地着冰的动作问题。也就是说,这一次的冬奥会,结果已定。

“这不是坚持的问题。”赵之心说,“你的状态没有办法让你坚持。哪怕你勉强上场,这些步法也……”

步法也没有办法完成。

一个过气的花滑明星,在冬奥会的赛场上摔来跌去,不要说一整套节目了,就连一个完整的动作都没办法完成。用这样的一场表演作为整个职业生涯的收官,未免太过凄惨了。

但是,如果选择再度因伤退出比赛,却似乎比前者更加糟糕。

韩露一时之间觉得很讽刺,她忽然觉得,她在这段时间内为了和伤病斗争,所做出的种种努力都像是在自欺欺人,这在外人看来,甚至可能是种非常可笑的做法。尤其是在最后,她还是必须面对这一切一样。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告诉她,她需要面对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逃得过,从来都不存在这样的侥幸。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但是,按照她一贯的性格,无论她心中想什么,但嘴上绝对不会松,她坚决地拒绝着赵之心言语中让她“放弃比赛”的暗示,无论如何,她都要先出场,有什么事,都放在出场之后再说。

“我不退出。”韩露斩钉截铁地说,“绝不退出。”

在赵之心再次试图去找到理由说服她之前,从刚刚坐下开始便一直沉默着的许浩洋开了口:“我知道了。”

房间里的所有人同时都看向了许浩洋。

“我们不退出。”许浩洋说,“明天的比赛照常参加。”

这个晚上,许浩洋和韩露两个人连夜抵达了最近的,能够允许他们通宵使用的冰场。这个练习用的场馆很朴素,灯光昏黄,这令人想起小时候走过的街,也让人想起过去无数个寂静的深夜,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非常安静,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了什么。

直至他们走入自由滑的冰场。

在自由滑的赛场上,韩露在经过昨天短节目的失败后选择登场,这给了一直担心着她的伤情的观众们一个巨大的惊喜,但很快,她在赛前的练习时间内,出场不久便狠狠跌倒,这又让所有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准备区,她重新确认了一次伤处已经得到了临时的包扎和固定后,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了出去。

音乐在场内响了起来。

在正式比赛上选用自作曲,这件事其实是个很冒险的行为。因为这代表了没有人对你的曲子有概念,没有预设,所有的情感便都完全依托于选手的表现力。

“这首曲子的曲名叫做《unparalleled》,无双。”在电视直播中,解说员这么说着。“我们很意外地发现,这是许浩洋的自作曲,自作曲,自编舞。这位年轻的选手表现出了他在艺术上不可估量的天赋和前途。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通过这首曲子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很快,他们就要对我们展现了。”

“韩露昨天在短节目中受了伤,这一度让所有人都担心她今天是否能够如常出场,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她今天以极佳的状态站在这里。好的,我们来看他们将要如何来展现这首曲子。”

音乐的开始十分缓慢,似乎带着很多的犹豫和挣扎。然后小提琴的声音开始亮起来,他们以一个连跳开场,落地稍有不稳,但大体没有问题。一般来说,后续应该接上一个抛跳,但是,他们却选择了一个绕场滑行的动作,然后两个人分开滑向了两个方向。

韩露先滑在前方,许浩洋在她的身后追赶,两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韩露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许浩洋追了上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接续上了一个螺旋线。

“这个螺旋线的难度并不高,我们……”解说员的话没有说完,便因为疑惑而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这是他们之间的语言。

即使其他人都不理解,她也会明白。

“你要改变编舞?”刘伯飞不可思议地问。

前一天,就在许浩洋果断地表示不会退出之后,提出了改变编舞的想法。

“如果没有办法落地着冰的话,”许浩洋说,“就换掉这些动作,用其他的动作来代替。”

“明天就是自由滑比赛。”刘伯飞说,“这在时间上……”

“换掉这些动作,那还剩下什么?”韩露问,“像个傻子一样在冰上溜来溜去吗?”

“不会的。”许浩洋坚定地说。

“只有一晚……”

“不是。”许浩洋摇了摇头,“我之前,就已经想到这种可能了。”

“你做了准备?”刘伯飞问,“你想到了,如果韩露受伤的话,你们的节目要怎么办吗?”

“我可以退出。”许浩洋没有看韩露,“但是我不想。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方,我想要在这个舞台上,把我们想要传达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告诉全世界的人。而用何种形式,并不是最重要的。不是一定要用规则里的,非要拿到分数不可的那种形式。”

他的话语清晰明了,同时充满了力量。

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去同情她,没有去安慰她。

他是她的搭档,是身穿着国家队队服的运动员,他将她视为他唯一的恋人的同时,也将她视为一个永远都值得尊重的选手。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韩露需要的并不是同情和安慰,那对于她是一种羞辱,没有任何助益。

她需要的,是尊重和支撑。

是在她飞不起来即将跌落的时候,有人可以带她一起抵达她想去的地方。

“所以,”他终于看向韩露,“你……”

“我知道了。”韩露比他先说出了那句话,“我相信你。”

在刚刚过去的那短暂的,安静的一夜中,韩露坐在冰场旁,看着许浩洋一人在冰场内,将他们两个人的动作演绎出来。

很意外的,连韩露自己也觉得意外,她的心情很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微的幸福感。在这一刻,在这个陌生的,新鲜的长夜里,她真正地意识到自己需要许浩洋。她信任他,爱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有很多事想要传达给他,告诉他,她很难真心地去相信一个人,但是,她愿意为了他冒险。

她愿意把一切都交到他的手中。

是的,她可以把一切都交到他的手中。

“LU的脚……”

埃里克忍不住说。

也许观众们还有所不解,但是,在场的职业选手们都明白了。

“韩露大概旧伤复发了。”金可儿对她的教练这么说。

“但是……”杜哈梅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冰场上起舞的竞争对手,“这套节目非常美。他们是在讲他们的故事。”

“YANG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埃里克说。

“真的很了不起。”杜哈梅尔静静地重复,“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埃里克没有说话,默默地抓紧了她的手。

“啊——真是的。”杜哈梅尔抓了抓头发——反正她的节目已经结束了,她不需要再维持这个累人的造型,同时音量也熟悉地高了上去。“人家就不行啦……没有这种把自己当作节目本身展示出来的勇气啊。”

这一整套节目,除了开场的连跳和近结束时的一个两周跳跃之外,就没有另外的有难度的跳跃动作了。整套节目由滑行串联起来,最终,由一个捻转托举动作结束。许浩洋一如既往地接住了自己的搭档,将她放在冰面上,然后,音乐进入尾声,他们做出了结束动作。

这套节目太过于行云流水——甚至是让解说员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如何去组织语言,是的,像这样的难度的动作,任何一组基本功过关的花滑运动员都可以做到,然而,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一套节目似乎却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模仿的,哪怕记住了所有的动作,哪怕连同落冰的位置,抬手的角度都一起模仿,却也不可能复制他们的这场表演。

或者说,即使让他们本人在半年——一年后去重现这一次表演,他们可能也无法做到。

很快,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掌声雷动。

这是献给花滑选手最高的致意。

他们心中清楚,能够观看到这样一场表演,他们已经可以说不负此行。

“——unparalleled。”电视直播中,解说员终于找回了他的语言,“难以置信。我想,所有观看完这场表演的人都应该理解了,这首曲子所讲述的,是他们之间的故事。这就是韩露和许浩洋。这就像是星落入了轨道,不,或者像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看起来非常幸福,是的,他们完全可以为这次的节目感到骄傲,这首曲子想必也会被载入花滑的历史中,unparalleled,冰上无双。”

就在这片掌声之中,韩露轻轻勾起了嘴角,她和她的搭档对视了一眼,二人对观众鞠躬致意,然后离开了冰场。掌声久久不息,这让之后出来的他们的成绩显得已经非常不重要。

因为技术分极低,规定要做的动作都没有做,即使有着再高的艺术表现加分,对整体分数而言也无济于事。但是,韩露看着这个创下了她历史新低的分数,内心竟然是一片平静。

这已经不很重要了。

她握着她的搭档的手,心中坦然。那些苦涩,糟糕的的过去已经成为了记忆,她被他们共同相处的时光,被他的温柔和坚定,塑造成了一个新的她。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有了比比赛的结果更加重要的事。

他们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这也就表示,在他们的自由滑分数出来之后,冬奥会的结果也已经尘埃落定。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韩露和许浩洋这一场太过特殊的表演,而一时忽略了其他选手的分数——包括两个当事人在内。

张磊和子君的最终排名在第三位。

刘伯飞如梦初醒,狠狠地拍了一下张磊的背。

“哎?”张磊大惊,“等等等等等会儿!我们?第三名?真的假的我靠?算错了吧?是不是算错了?”

“算错什么算错了!”刘伯飞又气又笑,“你能不能争点气?”

“不是,我这个……哎呀我这个人有点倒霉惯了就……”

但是,现场的记者们不会给他多余的时间来确认眼前的事是不是真实的——不,或者他们在看到韩露的时候,很快就改变了主意,他们放弃了首先采访新的奥运的铜牌获得者,而是把话筒递给了刚刚贡献出一场独一无二的表演的两个人。

“这场表演颠覆了我对花滑的认知。”女记者激动地说,“请问你自己觉得,这场表演怎么样?”

韩露面对着话筒和镜头,她知道,此时大概全世界的人都在等待她将会说些什么。她的手指和她的搭档的扣在一起,记者很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明晰而耀眼的光芒。

“我觉得,”她笑了笑,“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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