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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美图》


第一回 柳树春访师到苏 邓永康戏昭被打

诗曰:

雨断云归甫作晴,夕阳鼓角动高城;客愁正得排酒去,草色直疑烟染成。

莺为风和初命友,鸥缘水长欲寻盟;不须苦问春深浅,陌上吹箫已卖饧!

宋朝英宗年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一位公子,姓柳名树春,父亲柳上杰,曾为掌朝元老,今已亡;只有老母林氏在堂。并无兄弟,家资数百万,开有典当十间,这也不在话下。柳树春年方二九,曾进过文武秀才,尚未曾结下朱陈。生得一表非俗,唇红齿白,目清眉秀,真如潘安再世,李白重生,兼又文武双全,臂力过人。平生忠直,仗义疏财,济困扶危;故人赠他一个美号,叫做小孟尝。

自幼拜过印然长老为师。三年学得一身拳棒,武艺无所不精。只因父亲身中染病,故且暂别长老,回家侍奉父亲。今上杰已经亡过,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又过三年。孝满在家无事,因闻知印然长老,现在嘉兴府三塔禅院,他特意欲重往相访;未敢自专,只得入内禀知太太道:“孩儿欲往嘉兴拜访老师印然长老,故来禀知母亲意下如何?”

太太道:“我儿,你既然要去拜会老师,为娘的亦不好阻你。只是出外不比在家,凡事须要保重,不可十分耽搁,即速回家,免致做娘的在家盼望,况且各处典当乏人总理。”

树春道:“孩儿晓得,母亲不必挂念。”

随即命家仆柳兴先去讨下船只,一面收拾琴剑行李物件,先搬运至船中。树春又传各间当典总管伙计吩咐一番道:“我至嘉兴拜访长老,不多数天就回;你们出入当账,须要时刻清算,切不可疏忽。”

众人答应晓得,俱各回身。树春又吩咐家人女婢,小心服侍太太,不可一时疏忽。童仆皆应谨遵严命。树春即入内堂拜辞太太,然后同柳兴下船,直望嘉兴进发。时值四月初旬,天气清和,不一日已到嘉兴。树春吩咐船家将船停泊码头,即令柳兴上岸,直至三塔禅院;入了山门,来至禅堂访问,众寺僧俱说道印然长老一月前却是在此寺内,今已云游四处去了,并非寺中住持,请相公客堂少坐,待小僧请家师出来陪茶。树春道:“不消了。请问师父,那印然长老可知往哪里去么?”

众僧道:“他是云游过路的,去向实系难定。”

树春道:“既如此,告别了。”

众僧道:“相公再请宽坐,家师就出来了。”

树春道:“不消打扰。”

回身出了寺门,心下想道:“枉我此番跋涉,又不能会着师父之面,空费一番辛苦,正是:有兴而来,败兴而归。”

柳兴道:“大爷,我们今日已到嘉兴地方,闻说秀州城内,十分热闹,何不同去城中游玩消闲一番?”

树春道:“既如此,将船暂泊码头,玩耍片时便了。”

主仆回至船中,用过早饭,更换衣巾。那树春头戴秀士方巾,身穿元色红海青,腰系名工打就的八进宝丝绦,脚踏皂靴,手持书扇,还有扇坠,乃是世代传家珍宝,名曰移墨明珠。打扮得十分完整,宛若卫之清秀,备似潘安之妙丽,并无纨绔行藏,自是风流人物。即同柳兴上岸,往秀州城中,进了西门,闻路上行人传说道:“今朝乃四月初四,莲花夫人生日,城隍庙里演唱梨园,我们大家齐去看戏。”

人众拥挤,甚是热闹。树春闻说,叫柳兴道:“我们今朝初到秀州城内,人地生疏,不知那邑庙在何处?”

柳兴道:“大爷,方才那众人谅必是要去那城隍庙看戏的,我们可跟他齐去看看,多少是好?”

树春道:“说得有理。”

主仆二人跟上了众人,都至城隍庙。一进山门,但见士女纷纷,烧香叩头的不计其数。二人入庙闲玩一番,树春见庙内闲人搅杂,拥挤不开,叫道:“柳兴不必看戏了,可往街坊玩耍片时罢。”

二人出了山门,转东弯西,见茶坊酒肆,三教九流,重重叠叠,甚是热闹。忽然见街旁排下一桌子,挂了一匾,匾上写的“周国太相处。”

主仆二人驻足观看,那国太见树春拱手道:“观相公气色,今岁应遭大难,凡事须要仔细些。”

树春应道:“在下生平不做甚亏心之事,谅来亦无什么灾难。”

国太道:“相公此刻,是该有定数非小可所能知也。”

柳兴在旁叫道:“大爷不要听他走江湖的胡言乱语,此等专会骗人银子的。”

树春辞了国太,又向别街游玩。只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看,不知是什么。即叫柳兴道:“你上前去看那些人,在那里围住看什么?”

柳兴上前一看,只见一女子膝坐在地中,低头凄楚,珠泪满面。旁立一位中年妇人,众人围住观看,亦有仁厚之人道:“此事真正可怜,我们实在无力替她方便。”

亦有的少年道:“我们实在无有银两,观这女子,真乃天下无双,若有银子,买来跟在身畔,岂不快哉?”

众人在那里说短道长。柳兴闻言,即回来禀告树春道:“大爷,那众人围住,原来是一个女子,坐在地下,双目流泪,愁容满面,旁又立一个中年老妇在那里。小的听见这些闲人的说话,想是要卖身的意思。”

树春听见柳兴说到卖身二字,想道:不知何故卖身?便起一片仁慈之心。叫声:“柳兴,你随我去问个明白,为什么情由,或者救得她,亦未可知。”

于是主仆二人同往。柳兴先至,来至众人中说道:“大家恕罪,让开些,让开些,我家大爷来了。”

树春近前一看,心中疑惑,未知是何缘故?待我问这老妇,便知始末。即叫道:“老娘娘,小生动问了:未知这位姑娘,为何缘故,面带愁容,双眼含泪,为何事闲坐在尘埃之中?望乞娘娘道明委曲。”

那妇人应道:“相公听说,我家居住在秀水县,丈夫姓马名孝侯,系本邑庠生,家贫训蒙为活。有一邻居姓张名三泰,素本无赖,游手好闲,作歹为非。寒家几次被他偷窃,因此丈夫向县主立下一纸存案。岂知他狼心狗肺,怀恨在心,讵料现今他为大盗,把奴家丈夫扳了窝贼。前日丈夫被差人拿去,现在监禁牢中,不得回家,已经两日。昨日衙门内之人,向奴身说道,须得银子五十两,买贿贼口,方保得丈夫无事。相公,我们实系寒士之家,哪里有这五十两银子?叫我出于无奈,只得把这亲生女儿,年方十六,叫昭容,变卖银两愿为丫环不愿为妾。因此在这街坊上坐。”

树春道:“老娘娘,小生乃杭州人氏,到此寻师。听你这番言语,使人凄然之至,既如此,你与令嫒可速速地回府,待我取银五十两,打发小仆送来与老娘娘救取老先生便了。”

那妇人道:“多谢相公!萍水相逢,难得仁心恻隐,但是空受银子,何能报答?还使小女到府侍奉总是。”

树春道:“些须小事,何必如此?”

柳兴道:“老娘娘,我家大爷在杭州,亦是常行好事。此乃小事,何足为意!”

正言之间,却被个人看见,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此人姓邓名永康,乃是本处无赖恶徒;无所不为,专结狐朋狗友,横行无忌。所以街坊之人皆惧怕他。恰好正来观看,一见昭容如此美貌,便说道:“俺正在少一个掌家娘子,若论俺本事,拳棒高强,武艺无双,有名的教师,徒弟也不少,衙门中与我相好极多;俺替老娘娘往衙内打点书差,买转口供,救马先生出监无事;其卖身文契,可付那边测字数先生写一张。姑娘快随我回家去,然后选一吉日,成就夫妻,岂不是好?那个杭州狗才,要赠什么银子?我看他哪里有银子,实在是要破俺的好姻缘。”

树春道:“小弟并非买她回去,不过是空赠银两,何必如此大怒?”

邓永康道:“呸,放屁!尔若不要她回去,要空赠银子,分明实在要与俺作对了。”

柳兴听得气忿,一时大怒,开了一拳,照邓永康胸中打去。再飞起左脚一挞,那邓永康不提防乒乓跌倒在地。这些闲人齐拍手道:“快哉,打得好!打得好!”

邓永康欲翻起身来,又被柳兴用脚踏住背心,着实手不住地乱打。树春说道:“柳兴罢了,放他起来。”

柳兴听了树春之言,即放松了手道:“若不是我家大爷讲情,活活打死你一条狗命,方显你老子手段。”

邓永康得放,爬起身来,仍出不逊言语,封不住口。惹恼树春大怒,向前用手把邓永康擒来骂道:“还敢嘴不服么?”

邓永康被树春一擒,用尽平生气力,难挣脱身,遍体尽皆酥麻疼痛,无奈何叫道:“杭州相公饶命,打坏了,小的下次再不敢了。”

那老妇人上前道:“大叔,这原是你不是,相公乃仗义疏财,慈心君子,他赠老身银子,与你何涉?为什么你来逞凶。听老身相劝,从今以后,切思改过,莫做刁奸恶徒。”

又来改劝树春道:“相公,此等小人之辈,不要与他计较,饶他性命,看老身之面,放他去罢。”

树春骂道:“若不看老娘娘之面,想你这狗头难脱吾手。”

把永康一抛,丢在地下,跌得头脑皆裂,口吐鲜血,站起身来,满腹不愿,两眼睁圆,看着树春,只是再不敢多言。那柳兴道:“大爷,你方才说要赠那老娘子五十两银子,还是身上取出来当场付她,还是到船里去拿?”

树春心下想道:“我并无带有银子在身,若要到船中取拿,亦觉路远。”

便叫柳兴道:“未知这里附近可有典当么?”

那邓永康听见树春问附近可有典当,心中暗喜道:“好了,冤有报了!我的朋友俱在东门外。待我领他到隆兴当去当,即去叫齐众朋友,打了此两个贼种,为我出了一腹恨气。”

即假小心道:“相公若要当,我们向东门外隆兴当去当,小的同相公齐去。”

树春乃是仁厚之人,并不疑惑就应道:“既如此,等一等就去。”

又向那边妇人道:“老娘娘,你先打发令嫒回家,然后随我至当中取银子便了。”

妇人道:“多谢恩人,待老身打发小女回家。”

即行至昭容面前,眼中带泪叫道:“儿啊,我们今日祸起萧墙,不幸遭此冤枉之难;此事实出于无奈,若然不遇着此位杭州相公仗义疏财,你我母子父女,全家岂不拆散,分离骨肉,安得完聚?这相公吩咐为娘的打发我儿先自回家,然后你娘去当中取了银两救你父亲。算来杭州相公,是我们大恩德之人,我儿你可起身来,先自回家。你娘同相公去当中取银两随后就来。”

昭容答应道:“女儿晓得。”

站起身来,暗眼睁看树春。列位听说,那昭容坐在地下半日,并未抬了一头言了一语,真是端庄的女子,所以后来成其大器,有皇后娘娘之位。今听见树春要赠银两,算是大恩之人,所以欲识他一面;抬头一看,并非卖娇之女,此是后话休提。当时昭容立起身来,要回家去,心下想道:“难得此位相公仁慈慷慨仗义疏财,但未知他姓名,何时得报答?”

那边柳兴嚷道:“大家闲人散了罢,让开些,不要围住,空一路与姑娘过去罢。”

众人这才散了。那昭容独自回家而去。再说永康领路,树春同老妇人一齐行至隆兴典当。永康指道:“那间就是隆兴典当了。”

说罢了溜烟跑去,会集那狐朋狗友,要报树春此仇。柳兴道:“大爷,你看那个永康狗教条跑得连脚都看不见了。”

树春道:“多言,管他做甚?”

三人入了当门,树春即将手中扇坠解下要当。柳兴一见说道:“呵呀,这东西是当不得!此是先王钦赐柳府,数代传家世宝,切不能当的。”

树春骂道:“狗奴才多言,此日不过暂且当银子,利老娘娘之便,少刻回至船中,取了银两即时赎回,有何不可?”

看官听说,树春此扇坠,乃是一粒明珠,名曰:“移墨明珠”。为何称曰移墨明珠?那墨若污在纸上,及在桌上,可将珠子放在污墨之上,只消片时依然不睹墨遗迹。或是诗笺墨书,把珠一移,但存一片白纸,全无一点墨痕;那珠仍旧又如故,所以为之至宝,乃先王钦赐他祖上柳文华的。此珠历过柳府数代传家之宝,如今树春随带身边,时刻不离。

第二回 小孟尝当珠赠银 华鼎山看数藏珍

树春解下珠子,走进柜边,将珠子呈上,要当银五十两。那当中伙计,哪里晓得什么宝贝?一粒珠子,值许多银子?只得入内拿与老成伙计观看。那老成伙计,姓汪名广才,绰号称他老朝奉,曾做过柳府典当管银子的,约有三载。因与伙计有话,故此现今在隆兴里掌管。那汪朝奉一见此珠,细细观看一番,惊讶道:“这珠子乃是柳府中传家之宝,如何在此处?”

忙问道:“这颗珠从何而来?此乃是柳府传家之宝。”

众伙计道:“外面一个人奴来当的,要当五十两银子。”

汪老朝奉沉吟想道:“有人奴来押当,又奇了,心中难解难猜,莫非是杭州柳家遭什么灾难,破家荡产,故当此珠?莫非是被奸徒偷盗出来?”

满腹猜疑不定,待我往外边一看便知。即将珠子带了出来一看,乃是树春在那里立着。即上前作揖道:“大爷因何到此地来,里面请坐待茶,晚生还要请问大爷何由至此?因何将传家之宝要当银两?”

树春就将要赠那位娘子,救他丈夫出监,始末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汪老朝奉听见,点一点头,把舌一伸道:“原来如此,实在难得。既如此,这珠请大爷收了,小生措备银五十两与大爷便了。”

树春说:“岂有此理?小生亦是开典当之人,当中没有这个规矩,断然使不得。”

汪老朝奉道:“若大爷不肯,待晚生取银子写当票就是。”

不一刻写完当票取了银子双双付与树春道:“大爷,这是银子五十两,当票一张,请大爷收下。”

树春接了银子便叫道:“老娘娘,银子五十两,你取去摆布救你丈夫出监。”

那老妇人连忙跪下磕头道:“老身未知恩人尊姓大名,望乞示明,后当图报。”

树春道:“小生姓柳名涛字树春,家在杭州钱塘县居祝柳兴你可扶老娘娘起来。”

柳兴即近前起扶说:“老娘娘若要说谢,便立起身来说罢,何苦跪下?我家大爷有十间典当,就拚三二间的银子行了好事,还有七间,亦不能立刻完全……”树春骂道:“奴才胡说!”

那老娘子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出了当门回家。说与昭容晓得,母女二人感激在心,商量将银子往衙内打点书差,救夫君出监,此言按下不提。且说汪朝奉与树春原是故旧东人,甚然亲热,宾主相称。二人闲谈已久,树春即使告辞,朝奉相送出了门首,只见无数之人,围住在外,口中声声叫骂杭州小畜生,快快出来受死。树春着了一惊,连忙抬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方才那被打的邓永康,如今合了无数凶徒,声声要与树春见过输赢。树春心想,可恨这般光棍,如此可恶!我打尽杭州无敌手,何怕你几个小孩子?汪朝奉一见,走出劝解,众匪徒哪里肯听?树春大怒,那里脱下海青,跳出街中骂道:“小孩子何苦前来送了性命?”

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这般人颠的颠,倒的倒,树春一手把邓永康擒拿过来。柳兴亦上前打得这些人头青面肿,尿屎并流,俱各四散逃走。树春指永康骂道:“我与你有何嫌隙,敢如此无理相欺?两次生事,与我做对,实在欺我居住异乡。柳树春三字,杭州一府,尽皆闻名惧怕,何足道你这狗头?今朝想你有多大本领,亦难脱身离我。”

那邓永康遍身疼得如宰猪一般,只得哀求道:“小人实不认得大爷,求大爷方便,饶小人一条性命,下次再不敢无赖了。”

树春道:“如今你认得了么?还敢以如此生事端么?”

邓永康应道:“小人真实不认得,以后不敢了。”

树春道:“既如此,饶你狗命罢。”

把手一放,那邓永康足虚,立脚不住仰后一跌倒在地下,翻身爬起来,正在要走,柳兴上前道:“慢走!今日若不是我家大爷宽宏大量,料你一命是活不成了,还要与我家大爷叩两个头,方准你去。”

邓永康真个向树春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而去。主仆二人,别了汪朝奉。柳兴拿了海青,与树春穿好问道:“大爷,当票收拾好么?”

树春应道:“收拾好了。”

二人一经进城,打从府宪衙门口经过;恰好劈面逢着一人,此人姓张名永林,嘉兴府宪衙门充典吏,是树春嫡堂姊丈,住居水霸头放生桥,原是百亩之家;有一妹子,名金定,乃是八美图中第五位姑娘,此言慢表。且说张永林一见树春之面,便问道:“未知尊兄有何贵干,来至嘉兴?舟船现在停泊何处?为何过门不入室?况且你令姊时常十分思念,令堂伯想多纳福?”

树春答道:“不过托天庇佑,小舟现在西门,况天色已晚了,明日到府打搅罢。”

张永林道:“明日可将宝舟放来我家后门上岸,小弟在家恭候,不可失约,请了请了!”

树春别了永林,下路想道:“我竟忘记嘉兴此处亲戚,方才路上遇见他说我过门不入室,又极恳意相邀,是我执意推托;明日到家相探,看来还要再耽搁几天,不能即速回家。”

主仆二人出了西门回至船中。且按下树春主仆二人之事。先说嘉兴府东门外六里街有一富户,姓华名法字鼎山,家资巨万,田园千顷。那隆兴典当,是他开的。又捐纳了州同之职。妻房田氏,同庚五十岁并无男子,单生一女,名叫爱珠,年方二九。还有柴氏,名叫素贞,乃是乳姑所生,系扬州人氏。父母俱皆亡过,只有她胞兄生的凶勇非常,长保舟船为生;回下保船在处。素贞认拜华鼎山夫妻做了干爹娘,那素贞共有结义姊妹八人订期往来,讲究拳棒;此话按下不提。

那日华鼎山在家无事,即唤家人讨一乘轿子,家人领命,备了轿子禀告道:“老爷轿已备好,不知老爷要去哪里?”

鼎山道:“可吩咐抬轿子的人,直往隆兴典当,我要巡巡看看,查那当赎账簿,出入银数一番便回。”

即往书房更换衣帽,乘着轿子,直来至隆兴当门首下轿。汪老朝奉接进内厅坐定,华鼎山叫道:“老汪账簿拿来与我看一看。”

汪朝奉即往外边取了账簿入内,双手递上。华鼎山接了账簿,睁开二目自头一行细细观看,至树春的珠子当银五十两,大嚷道:“岂有此理!什么珠子,值着许多银子?老汪,我看你老诚之人,所以将典当尽托于你。”

汪朝奉道:“未知东家见怪何因?”

华鼎山将账簿取与汪朝奉观看道:“本日为珠子一粒,银五十两,还要强辩么?若然此珠是个宝贝,亦卖不得许多银子,他若三年不来赎此珠,拿出来要卖五分银,到无一个买的!岂不坏我本银?”

汪朝奉道:“东翁且息怒,容晚生告禀。今日当此珠,乃杭州人姓柳名涛字树春,是晚生故旧东人。”

华鼎山道:“原来是你旧东家,应该容情掉我银子。”

汪朝奉道:“他要当银五十两,晚生依他银两。珠子犹恐失落,晚生就时刻带在身边。”

说罢,忙将珠子递上与华鼎山观看。那华鼎山一见珠子,更加大怒道:“放屁!这粒珠子有几钱重?要卖时,还不值七个铜钱。”

你道那鼎山为何一见珠子,更觉大怒?原来别的珠子是光亮雪白的,这移墨明珠,是晖色的,所以不晓得是宝贝,更加大怒。汪朝奉在旁立着,心中想道:“你看他为人如此性急,又不晓什么宝贝好歹,一味乱嚷乱闹。我慢与他说此来历,待他气一个半死,方才向他说明。”

众伙计听得东翁在内大闹,未知何事,走进来一看。见华鼎山怒目睁圆,观着汪朝奉,即向前问道:“东翁为何怒气?”

华鼎山道:“**老汪为人老实,帮我做生意,什么将我本钱做情;一粒珠子,不值几个铜钱;今日有个杭州人氏,拿此珠子当银五十两;你们众人亦是与他一班的,没一个有见识的?”

众人道:“东翁怪错了!今日那人来当珠子,要当银五十两,晚生辈皆不能识,故请教老汪。他说此珠在着杭州柳府,乃是先皇钦赐他祖上的,名叫移墨明珠,原算奇珍,价值连城之宝。老汪走出来,见是他故旧东翁,即当足五十两银付他;我们彼时大家都不信移墨二字,试验几回,果然是奇珍异宝。”

华鼎山道:“有这等事?”

即将当簿上两个字,将珠在字上只一拭,那字果然不见了。喜得华鼎山手舞足蹈,连忙赔下笑脸向汪朝奉道:“得罪得罪,休要见怪。是我一时见错,今年再加十两俸金便了。还要请教,那移墨珠何处卖的?我亦要买一个。”

汪朝奉道:“东翁,移墨珠天下只有两粒,雌雄一对;雌的于今在京中万岁君王内宫,这颗是雄的,先王钦赐柳府,世代传家之宝。若要买此珠子,亦是无处买的。”

华鼎山听说此珠无处可买,即时起了贪心念头,将珠袖在身中,吩咐家人打轿子来,我要回去。汪朝奉忙问道:“东翁,珠子放在哪里?”

华鼎山道:“是我拿去。”

汪朝奉着急道:“这个使不得,当中规矩,当物原是带不得回家去的。”

华鼎山道:“老汪,我屋里有两张旧文契的活字眼,待我将活字眼移拭去,改做绝字眼,明朝就拿来的,你不要挂念。”

即时上轿而去。气得汪朝奉目瞪口呆,又是东翁之称,无奈他何。且说树春回至船中,正在用晚饭,柳兴埋怨道:“大爷今日千不该万不该当下此珠,当年先王钦赐祖上传家之宝,倘若遗失了此珠,算起来就是欺君灭祖的罪过。”

树春骂道:“狗才多言,有什么遗失?总是明日便要赎取,不必嗦。去睡罢!”

柳兴被树春一驾,不敢再言,即把行囊打开,翻来覆去,再睡不着。船上水手俱各熟睡,柳兴方才合眼梦内胡言喊将起来:“捉强盗,快来捉强盗,隆兴当里强盗把移墨珠子抢去了!呵呀!大爷不好了!”

树春骂道:“狗奴才睡罢,三更半夜大惊小怪!”

又想道:“这书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敬他为此珠挂记在心,不能成睡。”

忽听见柳兴又喊起来:“救火,隆兴典当火起,珠子烧坏了!”

树春道:“畜生又在那里胡言乱语!”

柳兴醒来应道:“大爷不晓什么缘故,一直睡不得合眼。”

树春见柳兴连梦二次,心中亦觉不安,主仆二人一夜无睡,谈谈说说,直至五鼓金鸡报晓,东方发白,主仆抽身起来,梳洗明白,用过早饭,树春兑足五十两银子吩咐船家,将船开往宣公桥左边停泊。先说华鼎山乘了轿子回家,走入内堂至女儿爱珠房楼中。那爱珠正在房中挑绣女工,一见父亲入内,即忙起身道:“未知父亲到女儿房中有何见教?”

华鼎山道:“女儿免礼,一同坐下罢。”

又问素贞哪里去了,爱珠道:“二妹在着花园中操演习武艺,故此不在。”

列位听说,那爱珠与素贞,却是同庚二九;素贞却小爱珠二月,所以妹妹之称。那八美图中,还有田素日、田素月,是华太太两房兄弟所生的,同年十八惟差时月。还有张金定、陆素娥、陆翠娥、沈月姑年皆十七,与华府并无亲谊;因华太太往观音寺烧香,遇见这几位姑娘十分欢喜,承继过如己女一般。这八位姑娘,结拜为姐妹,描成八美图,一幅挂在太太房中,算为朝夕侍奉母亲之意。所以有此八美图。内中惟有张金定联姻沈上卿为室,乃沈月姑之兄,我略提一提明白,不必絮烦。当下华鼎山叫道:“我儿爱珠,为父的今日得了一件无处卖的宝贝,你若看见,也是欢喜的。”

爱珠道:“什么宝贝拿来与孩儿一看。”

华鼎山道:“慢些慢些,那珠子还有戏法的,待为父弄与孩儿看。”

那壁上挂着一幅双凤朝牡丹的墨画,鼎山笑嘻嘻走近画前,把珠子向牡丹花上一拭,那牡丹顷刻不见。再把双凤一拭,双凤亦不见了。单剩了一幅白纸在那里挂着了!爱珠看见,不由得满心欢喜道:“父亲可将珠子与孩儿一看。”

鼎山将珠递与爱珠,爱珠接过,把珠子放在掌中,细细地看弄了一回道:“呵呀,果然好宝贝!未知此件宝贝,哪里买得?”

鼎山微笑道:“为父的用了万万千百银子买来的。”

爱珠道:“此珠可与孩儿收藏内房,恐有失落。”

鼎山道:“为父的若用是要借的。”

爱珠道:“这个自然。”

鼎山站起身来,出了闺门,爱珠道:“爹爹慢行,女儿不送了。”

华鼎山道:“女儿免送罢。”

即迈步下了扶梯而来。

第三回 赎明珠厅堂大闹 放钢刀当场理论

华鼎山出了闺门,只见家人慌张禀告道:“老爷,外边汪朝奉同一斯文的相公,跟一家人,特地来在外面,要请老爷出去讲话。”

华鼎山心中着了一惊,心想,必是那当珠之人,同汪朝奉前来赎取是宝。即向家人道:“你出去请他们少坐,待我就来。”

家人领命走出来,请了汪朝奉同树春主仆三人一同入内:只见奇花盆景,排列两旁,朱漆描金,万字栏杆,东西四扇大门,堂上悬着三字匾额,高挂珠灯,中间一架名人描写的围屏,排下八张太师座椅,两旁厅壁上挂着落款丹青名画,上面有一对联写得:堂前富贵千年乐闺阁为荣半子存树春看了点一点头笑道:“原来华老并无男子,单生一女。”

三人来至厅中,分宾主坐定。家人待过茶,并不见华鼎山之面,三人只得坐等一会儿;又不见华鼎山出来,汪朝奉向树春道:“大爷请便了,待我入内看看动静。”

即走到书房中一看,只见华鼎山在那床上睡得正熟,汪朝奉忙叫道:“东翁还在此稳睡么?幸得我跑进来看,若不然等到明早,还不见出来。东翁快出去,杭州柳大爷方才在典中赎取明珠,银票收过的了,晚生同他来此间拿龋”华鼎山道:“晓得了,恐当里有事,你先去罢。待我拿出来付他便了。”

汪朝奉道:“如此晚生告辞了。”

即走至厅上向树春道:“大爷请坐片时,东翁就取出来交还,大爷不必介意,我要先去。”

汪朝奉别了树春而回,那树春只得耐性又等许久。又不见华鼎山出来,心下想道:“华老虽开典当,还欠明白当中规矩,当物哪里带得回家,若然如此,赎当之人,俱着到家赎龋”柳兴在旁道:“大爷当珠在当铺赎当,怎又到他家来取赎?这等怠慢!等到半日,还不见半个人影儿,口若渴亦不见一杯茶吃。”

树春骂道:“休要多言。”

柳兴心中大怒,正在那里自言自语,不一刻只见鼎山出来,树春立起身拱手道:“老先生出来了么?”

华鼎山道:“岂敢。”

二人见礼,分宾主坐定。家人奉茶明白。华鼎山即开言问道:“未知相公居住何处,尊姓大名?”

树春道:“晚生敝居杭州钱塘县,姓柳名涛字树春。”

华鼎山道:“久仰久仰。不知相公到嘉兴为着何故?”

树春应道:“晚生只因要寻访一故旧之人,所以特来贵地,昨日曾将一粒明珠在宝典当了五十两银子,今日特来取赎。银标已经交过汪朝奉,说明珠被老先生带回府去,故来造府打搅,惊动高门。”

华鼎山先前原来意要兑去此珠,今见树春此言,心中一想,待我且含糊答应,看他如何?即说道:“昨日那粒珠子,一滑溜在地下,我着了慌遍处搜寻,并不见影踪。”

树春听见此话惊得一身冷汗,忙问道:“老先生到底将明珠怎样了?”

华鼎山道:“其实落脱了。”

柳兴埋怨道:“小男劝大爷不可当此珠子,大爷你不肯听,今日做下此事,怎生是好?”

树春心中懊恨骂道:“老贼,你好好将珠付还我!看你一口混账胡言说话,有意存心要谋没此珠是实。只是不可想错了念头,这珠是先王钦赐我祖,传家数代,价值连城。”

柳兴道:“我劝你快将珠子取出,不要起了歹想念头,若然惹动我们的气,那时节想你一门家产荡尽,亦难赔偿此珠。”

华鼎山道:“珠子实在脱落不见,是我失手了。愿赔银二百两,求相公谅情。”

柳兴道:“就是二万两亦不能够的。总要向你讨得珠子就罢。”

树春见鼎山着实不还,况又事出其间,无奈何,只得用言劝解他。鼎山还是摇头推辞脱落,愿赔银两,惹得柳兴一时大怒,一巴掌打将过去。把华鼎山推下座椅,按倒在地,用脚踏住,正要打下去。树春连忙止住道:“不要打他。”

柳兴方才住手。那边家人忙向前扶起道:“老爷,何不拿出来与他?免致被他吵闹。”

华鼎山道:“不要多言,快扶我到书房中去。”

树春上前拦道:“慢走,还是要拿出来么,抑是不肯?”

华鼎山道:“其实脱落,不敢相欺。”

树春大怒道:“你也不识时务,真是蠢才。”

用手将华鼎山按倒在地,踏住背心,众家人见主人被树春踏住,大家即要上前来救,被柳兴用拳打得众家人东跑西走,逃的无影无踪。那华鼎山被树春踏住脚下,要爬起来,又不得起来,被树春打得如杀猪一般叫喊。树春一边打,一边问道:“你这狗奴才,还是要拿出来么,抑是不肯?”

华鼎山发怒道:“呵唷!打坏了,连筋骨都断了,还要拿出什么来?”

树春道:“你还假呆么?我说就是那明珠拿出来。”

鼎山被打不过,疼痛难当,想要脱身,遂答道:“你且放手,待我入内取出来罢。”

树春道:“也不怕你不拿出来。”

把脚一放,那鼎山爬起身来直跑入内。家人忙将门一重重关好,鼎山跑到书房,哮喘倒在床上。主仆二人在厅堂,又不见他拿出来,即将一双楠木的八仙桌,两手一摇,捺断两双支脚,拿在手中。将厅上所有桌椅,桌上所摆玩器等件,尽行打得粉碎。就是壁上挂起名人山水字画,也一尽撕破。却说二小姐素贞,正在花园中练习武艺,一时口渴,差使女小桃去外边取一杯茶止渴。小桃领命,来至前边,听见外厅上家伙乒乓响动,停足静听,外边骂道:“快拿出来,不然,通屋都要拆散了!”

心里疑惑,为什么事房屋都要拆了?连忙放下茶盘,走至屏风后一看,但见两个少年,打得厅堂之上落花流水,甚为不堪。一时发怒,不问长短,将角门内的门闩抽出来,跑至厅上,手指树春骂道:“你是何处光棍,因为何故打得我家厅堂如此狼狈?”

柳兴道:“那个不干你事,若然再要多言,照老爷的拳打杀你这丫头。”

小桃骂道:“放屁!你欺负我,我家还有二小姐在花园内习刀枪,倘我家二小姐知道,那时把你两个小畜生架火烧了骨头。”

树春大怒叫:“柳兴把此小贱人打下几个巴掌。”

柳兴正要打下,那小桃连忙飞起一脚,照柳兴面上挞来,柳兴将身让过,用手接住,只见小桃一时立脚不住,仰跌在地中。柳兴道:“如何?我叫你不要管闲事,靠你一个小油嘴,会言两句半的话,又会起飞脚,如今还有什么话说,一并说来!”

小桃道:“兄弟放我起来,小婢实在不晓得何事吵闹厅上,望兄弟勿怪。”

柳兴道:“既然不晓得何故,为什么乒乓跑出来相骂?慢些放你起来,我还要细看一双好雪白的大腿,方放你起来。”

再说家人琴童见势头不好,忙跑入内边,心下想道:“待我自己去对二小姐说知,快来救小桃的性命。”

一头想,一头走,已至内堂,连声叫道:“彩琴彩琴快请小姐出来,救小桃的性命。”

叫了数声无人答应,心内想道:“莫非又是在后边?”

随即往内跑进,恰好彩琴出来,琴童问道:“为何里面各处并无人答应?”

彩琴道:“我们大家俱在花园观二小姐演习武艺,方才小姐打发小桃取茶解渴,去了半日未来,所以差我来厨房看看。小桃做什么勾当?”

琴童道:“彩琴姐,你还不知道么?大厅上来了两个杭州人,十分凶勇,把家伙打得稀烂,又打得老爷带伤倒在书房,未知生死。如今又将小桃打倒在地,快去报与二小姐知情。”

彩琴道:“原来有这等事。”

即同琴童来至花园内,见素贞正在使弄刀法,琴童连声叫道:“二小姐,不好了!外面来着主仆二人,同着汪朝奉,昂然走到厅堂之上,相请老爷出外,口称赎当,老爷与他一番口角,打得老爷病症复发,身带重伤,倒在书房榻上,生死未知。小桃姐出来与他理论,又被那个小仆打倒在地,厅上锦屏桌椅玩器字画,打得撕得尽皆粉碎。口中辱骂,连房屋都要拆坏了!”

那素贞小姐听说大惊,问道:“如今在哪里?”

琴童道:“现在大厅,打得小桃姐在地。”

素贞慌忙放了手中之刀,迈动金莲,使女丫环一同跟随,走到厅堂上一望,只见小桃倒在地上,被那个小仆半脚提在手中,欲起身不能得起。又有一位风流美貌少年,把厅上东西乱打。素贞一时涌上心头火起,向前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光棍,我家与你并无仇怨,因何如此无礼!又打坏了我年老的父亲,还把丫环这等凌辱,厅上桌椅玩器什物,打得精光,是何道理?”

树春正打得浓兴,听见有人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美貌姑娘,打扮得十分齐整,花容姿色,在世无双,即近前含笑,深深作揖道:“姑娘莫非是华老先生令嫒么?”

彩琴在旁道:“正是,这是我家二小姐。”

素贞道:“若是天大的事,亦可言语议论,为何打得我家如此狼狈?”

树春道:“非小生无知,此是华老先生欠明白。小生系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氏,姓柳名涛字树春,昨日将一颗移墨珠在宝典暂押花银五十两,今日特备本利前来取赎;你家令尊,欲思谋没此珠,当票银利,俱已收去,还称此珠落脱,不肯见付。”

素贞听了大怒道:“赎当还是典中取赎,为何入得我家,打我父亲,坏我家器,辱我使女?这有何理说?我也久慕杭州柳树春,有一把擒拿手法,别人害怕,我华府内是不怕的。今日与你见个高低,方显我手段。”

小桃倒在那边地下叫道:“二小姐快来先打死了这奴才,放我起来。”

素贞道:“待我先打降了柳树春,然后来打死小奴才。”

树春赔着笑脸道:“姑娘,小生劝你切莫要交拳,小生非是无情之辈,若还不听,那时休怪小生侮姑娘。”

素贞听了树春之言心中想道:“观此生实在有情,那时岂可一时就服他?”

即应道:“胡说!你把此言来惊吓我,想要放你去么?”

树春道:“姑娘你真实要见输赢,休怪小生,乃是举手不容情,我看你英姿燕质,只怕难熬得起我勇力非常!快与你父亲说知,将珠送还与我,岂不两全其美。”

素贞听见此话,知被他所戏,即赶上前来,要打树春巴掌。树春用手推开,见她窈窕可爱,心中甚有怜惜之意;不防素贞飞起一脚,照胸挞来,树春眼快,连忙闪过身子,用手接住小小金莲,观看道:“果然好金莲!好大红绣花鞋。”

用左脚来交,素贞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叫道:“柳相公请放了。”

树春道:“如今是放不得了。”

两人相见,眉来眼去,俱各有留情之意。柳兴看见道:“大爷那边拿的是小小金莲,我这边拿的是大脚板的,倒是小小金莲的妙。”

且按下树春主仆二人之事,先说柴素贞之兄柴君亮,保镖舟要过嘉兴,从此经过。上岸来至华府一则探望华太太,二则探视妹子,行至大门首,只见管门华福喜道:“柴大爷来得正好,今日有个杭州柳树春主仆二人,把厅上东西桌椅,玩器什物,打得精光。”

君亮听说叫道:“啊呀,哪有这等事?待我入内一看。”

忙走至厅门上,见内边门是关的,用力推,哪里推得开?只得向门缝里张进去一看,呀哎!不好了,只见一个白面书生把小妹子打倒在厅上,左手拿住金莲,在那里满面卖情的模样。再望至庭中,还有一个小仆也是一般样的。一时大怒,急忙不得进去,又想若从后门进去,我手中又无寸尺刀剑可用,只得取宣花斧来杀罢了。不说君亮回船取斧,家中众丫环跑入内室,报知华太太。太太闻言,心中大怒道:“可恨此无知老杀囚,如何当中物件,欲思图藏?难怪人家哪肯干休!”

匆忙来至厅上一看道:“不好了,这贱人并无男女授受不亲之念,不怕羞耻。”

只得赔下笑脸道:“相公休得动手,放了她,有话与老身说明白。小女冒犯尊容,望乞恕罪。”

又骂素贞道:“贱人,好没规矩成什么样子?”

树春道:“非小生恃性,她自道本事高强,故有此失。如今太太说情,便放令嫒起来。未知我的珍珠要如何主张?”

华太太道:“老身还未知其情,放了小女,自然将物送还。”

树春道:“既如此,放手便了。”

素贞站起身来,树春又问道:“姑娘尊躯可不跌坏么?”

素贞觉得没趣,梨花脸上泛了桃红,连忙入内,报与大姊姊爱珠知情。那边小桃叫道:“太太快来救我。”

华太太回身一看,见是小桃在那里叫救,骂道:“过娼根,更觉不成事体!你看那两只大腿一藏书吧齐露出来,连裤子都不见了!做怎么女人家的样式?”

即近前叫道:“小管家放了手罢,饶她起来。”

柳兴即时放了手。华太太指小桃骂道:“贱人还不进内边去?如今成得好样子!”

小桃方才入内而去。未知华太太与树春如何,且看下回。

第四回 遇太太赠图说亲 逢永林饮酒谈心

诗曰:

光阴迅速似轻云,不亏还须建大功;庄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是驽骀群。欲缘否连姑埋迹,会连昌期早致君;为是青史收不住,故将彩笔谱奇文。华太太喝退小桃,向树春问道:“不知相公住居何处,高姓尊名?”

柳树春道:“小生家居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武林城内,姓柳名涛字树春,先父上杰,曾为宰相之职;小生今来贵地,欲寻访师父不遇。在圣宫前值一位女子,姓马名昭容,只因她父亲被人陷害,含冤负屈,禁在牢中。母女二人,孤苦无奈,只得把她女儿要卖五十两银子,将银欲往衙内打点书差,救她父亲出监无事。小生一时不忍,起了仁慈之心,身中无有银两,即将所带传家珠子,往宝典暂押五十两银子,赠她母亲救她丈夫出监。今日备了银利票纸,前往取赎,不料老先生欲思谋夺,不肯见还,口称失落,愿赔银两。咳!太太,这珠是先王钦赐我祖上的数代传家之宝,若然不见此珠,岂不害我欺君灭祖的声名?”

华太太道:“原来如此,难得相公为人仗义疏财!不要动气,待老身向拙夫取来奉还便了。”

即来书房里面,看见华鼎山倒在床上,口内呵唷叫不绝声。华太太来至床前埋怨道:“老爷,谁人叫你做下这无枝无叶的事?快把珠子拿出来还了柳相公,这是先王钦赐他祖上传家之宝,岂肯轻易银钱!快些拿出来,或放在哪里,待我去取来罢。”

华鼎山喘气不定应道:“在爱珠那里。”

华太太听说在爱珠处,即来至爱珠楼房,上了扶梯。原来素贞与爱珠说的树春长,树春短,果然本领高强,容颜与张金定妹妹一胞胎的美貌,姐姐你我若得此婿,也不枉人生一世。爱珠听见素贞此话,也觉动情。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太太上了扶梯,即住了口。抽身接了华太太上楼坐定,太太道:“爱珠女儿,为娘的只恨你爹一时没分晓,全然失了信义。”

爱珠道:“母亲未知为什么事?”

太太道:“素贞与你必定说知谅必已晓;如今柳相公在外,要赎还明珠,你爹将珠拿来藏你房中,不肯还他,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儿快些取出来,待为娘的拿去还那相公。”

爱珠道:“母亲,方才爹爹原拿一颗珠子与我,他说是银子买来的,并非当的。我也不晓得他什么柳相公不柳相公,珠子是我爹爹叫我收藏房中,为什么母亲要我拿出?”

太太道:“这是姓柳传家之宝,无端谋藏,于礼不该。快拿出来还他。”

爱珠道:“母亲,若要此珠拿出来,除非女儿身死,方与母亲拿去还他。”

素贞插嘴道:“母亲,姐姐发了这重誓,谅来不肯把珠子还他。倒不如拿一件东西值多银子的送与杭州相公,以为对换,奇珍宝贝,谅相公必然允从。”

太太听素贞此言,想贱人言语,有些蹊跷。我观柳相公家资巨富,人品端庄,又是官家之后,只是未知他会联姻么?倘若未有,就将二女许配了他,也不为错。等我问他端详便了。主意已定即说道:“我家并无甚珍宝,惟有描八美图一幅。”

又想道:“爱珠是我亲生,余者尽是过继螟蛉之人,我岂能零星得她们作主?”

一时又出于无奈,即抽身往自己房中,取下八美图来,至厅上道:“老身有一句话动问。未知相公贵庚几何,可曾联亲否?”

树春道:“小生年交二九,未曾结亲。不知老太太问此话何因?”

华太太笑道:“既如此,老身有一物在此,思欲对换明珠,望相公笑纳。”

树春道:“果有连城之璧,小生也难从命。”

柳兴道:“就是活狮子,活麒麟,都换不得的。”

华太太道:“老身有句话欲言,反难于出口。”

树春道:“请说无妨。”

太太道:“老身作主,把这个宝珠子存在我家为定,老身有八美图一幅相赠相公。”

柳兴说:“太太那八美图,还是吃的个么?”

树春道:“狗才,不用你多言。请问太太,何为八美图?”

华太太忙向袖中取出来展开,树春上前观看,华太太指着图上描像道:“此一个是我亲生的女儿,名叫爱珠;此一个是我过继的女儿,名叫素贞;二人年俱二九,尚未择配良缘。老身今朝亲口应承作主,明珠可放在我家,以为聘定终身礼物;未知相公意中如何?”

树春把一幅八美图看的不放,真个描得容颜活艳,身躯窈窕,个个美赛西施,妖娇夺眼。令人迷了心窍!树春听见太太只许他两个,即问道:“不知这几个便要怎么样?”

太太道:“这田素日、田素月、张金定、陆素娥、陆翠娥、沈月姑六人,虽然承继与我为义女,老身是难作主,况且金定徒从幼联姻沈解元,乃沈月姑之令兄;这断难从命。”

树春听见此话即时变脸道:“快还我珠子来,谁人贪你八美图?哪个要与你联姻?我昂然相府公子,官宦后裔,岂无千金小姐,美貌佳人,与我匹配?谁要你家这两个老婆?”

华太太被树春一番抢白,满面红了又红,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心中埋怨这两个女儿,无因强将珠子把持不还,累我被他抢白,觉得没趣,难于启齿,只得又想道:“必须如此如此哄他,必然见允。”

即赔笑道:“相公休怪老身不允六位姑娘事,相公若能博得功名,成就鳌头独占,那时讨了封诰,荣归故里,奉旨完姻,老身方才敢允。”

树春听了华太太之言,一时大喜道:“别项事情不敢夸口,鳌头独占,我柳涛易如反掌。”

柳兴道:“大爷,还是珠子好,不要受她愚弄,怎么将那纸描的来骗我们传家之宝!”

树春骂道:“胡说。”

小桃使女在旁插口道:“如今是姑爷之称了,姑爷切不可中了状元,八美图改作寿星图。”

树春听了笑道:“还要相烦姐姐,为我八位姑娘跟前赞扬一句话儿。”

即向华太太行了一礼道:“岳母请上,受小婿一拜。”

华太太连忙还礼道:“贤婿免礼罢。”

树春即起身拜别,太太再三叮嘱:“贤婿功名为重,不可荒疏。”

树春答应:“小婿晓得。”

便辞了太太,同柳兴出华府往街上游玩去了。华太太入内唤小桃吩咐说:“我虽然赠他八美图,大姑娘二姑娘由我作主许他,再无变更之理。这六位姑娘,我实难作主,料想他未必状元及第,所以胡乱许他。你不可在她们面前将我许婚姻的话露了风声。”

小桃答应:“小婢晓得。”

太太正要上楼,只听得外面大叫,连说:“打杀打杀!”

太太回头定目一看,原来是素贞之兄柴君亮,手中拿了双斧,怒气冲冲,走入内堂。太太问道:“君亮,你为什么事,如此怒气?”

君亮应说道:“俺今日保镖舟在此经过,上岸前来看看太太妹妹,来至外边,见杭州柳树春将我妹子打倒在地,俺一时推门不开,又兼手中并无寸铁,只得回船取了宣花斧前来杀这狗才。不知往哪里去了?”

太太道:“君亮不可如此,你还不知情由,这是我家老爷做此不仁之事,要谋夺柳相公传家之宝珠,被他大闹公厅,我方才与柳相公已讲明白了。老身将爱珠素贞许配他,将珠留在我家作了聘物,他还不肯,再赠他千娇八美图,方才欢天喜地兴冲冲走去。”

柴君亮说:“如此杭州柳树春,就是我的妹丈了。”

即入内楼连声恭喜,素贞爱珠二人问道:“哥哥,喜从何来?”

君亮道:“老太太与你两个结成亲事。”

当下君亮与素贞,叙些寒暄,起身辞别归去。却说树春得了八美图,胸中欢喜,满腹畅快。不信姻缘偶尔得于姑苏,妻妾重重,尽在华府之中。正行间,只见前面一间酒馆,挂了一个金字漆招牌,写的是“三山馆”。想道:“久闻三山馆大名,不免进去小饮片时。”

主仆二人入了三山酒馆,一望果然名不虚传,内中陈设齐整,十分精洁;来往之人,大半都是公子王孙。树春同柳兴上了酒楼坐下,柳兴高叫道:“店小二。”

小二慌忙上楼问道:“相公要办什么菜?我们店中,是山珍海味,奇味异品,佳肴果馅,琼浆香油,备皆有的。”

树春道:“不要许多,将那好的拿来下酒便了。”

小二随时办好,捧了酒菜上楼,树春就在酒楼之上,自斟独酌。再说刑科典吏张永林,那日无事,亦来至三山馆正要上楼饮酒。恰好柳兴看见,说道:“大爷,张相公来了。”

树春连忙立起身来,二人见过了礼,分宾主同坐一桌。张永林说:“舅兄,我在家恭候多时,为何不到我家,反来此处自己独饮?”

树春并不把方才赎当联姻的话提起,只得赔罪道:“小弟一时有事,不及奉候。”

谈话之间,小二又重整佳肴蔬品,再换熟酒。二人对饮,言语甚是投机。树春偶然回头,忽见对门楼上立着二位女子,在那里观看,容颜好似图中描的田素日、田素月姐妹二人一般。腹内猜疑不定,欲拿出图来,又碍张永林在前,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原来此二位佳人就是田素日、田素月,因看本处温天君监胜会,故在自家靠街楼上观看。姐妹二人,瞧见了树春,低言道:“姐姐,你看那对门酒楼之上,一个白面书生,好像张金定一样。”

姐妹二人,把个树春看得眼都酸了,树春便悄问道:“永兄,对门楼上是谁家宅眷?姓甚名谁?此二位姑娘,可认得么?”

张永林回头一看道:“这是田府,那楼上二位娘子,就是与舍妹结为姊妹。目下在拳法之中,讲究甚精。”

树春道:“原来如此,未知她俩父亲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永林道:“她俩父亲是兄弟二人,皆登两榜,名田文、田武。各生一女。”

树春又问道:“令妹同为结义,敢请教令妹芳名?”

永林听了笑道:“舅兄你说此话太为不雅,舍妹已经联姻了。你问她的名,却是何意?”

树春一时自知失言,奈收不住口,随即转口道:“忝在亲谊,问问何妨。”

永林道:“如此说,舍妹名金定,承继华府螟蛉为子,早年许配南关外沈月姑之兄沈上卿,现为解元。”

树春心中暗喜,原来他妹尊容,在我手袖中。只怕解元不是你亲妹夫!二人重再斟酒,树春饮了三盅酒,醉眼把两个姑娘斜视看个不了;两位姑娘在楼口遮遮掩掩,也看这边酒楼而来。忽闻楼下闲人嚷闹走开些,迎会来了。树春同永林向楼下看迎会,果然十分热闹。只见文武执事,甚是威风,亦有妆扮戏文故事,大吹大擂。那男妇老幼,成阵成群,塞满街头,忽见一大汉骑一高头黄骠劣马,一双怪眼,从人群中观看妇女。

你道那位大汉是谁?乃是江南松江府人氏,姓宋名文宾,绰号铁门闩。还有一位胞兄绰号铁金刚,名叫宋文采。同在花千岁府中传教霸主花子林拳棒。今日闻知迎会故意坐下马来游玩,见街上的妇女甚多。一路上一直看来至田府门前,仰见楼窗之上,有一双美貌娘子,娇姿绝色。即扯住马缰,睁开两眼,仰视楼上,看个不了。街上闲人多恐怕他势强,不敢止他。树春看见大怒,向永林道:“如此无礼,实在可恶。待我打这狗奴才。”

就拿手中酒杯连酒倾打下去,铁门闩着了一惊骂道:“哪个不怕死的囚徒,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树春见他大骂,拿起酱油碟,一并望铁门闩面上抛下来。铁门闩此时大怒,拍动马头连马带人,要踏入三山店中而来。那对门楼上姐妹商量:“我们是女人家,不便去打这厮,只怕楼上少年敌他不过,倘然有失,我们齐去救他,也顾不得羞耻了。”

第五回 三山馆文宾打败 田府内姐妹联姻

铁门闩连人带马踏入三山馆酒馆,店主人店主婆,连忙跪在铁门闩马前哀求道:“楼上不是什么歹人,乃是府上令郎,偶尔失手得罪,望爷爷宽耍”铁门闩骂道:“放屁!混账的话,俺宋文宾,花霸主是俺徒弟,如何惧怕太守之儿?待吾入去查问那个无名小子,把酒盏酱油碟掩下俺面孔上来,俺就打死了这奴才,还是不要偿命的。”

树春听见大怒叫道:“柳兴,你去先打这狗头。”

柳兴应声,跳出街坊上面,那田家姑娘看见,暗暗称奇道:“小小书童,尚有如此胆量,他东人必然本领高强。”

街上闲人鼎沸,围住观看。柳兴近前喝道:“休得无礼。”

宋文宾一见,哈哈大笑:“你这小孩子来做甚?”

柳兴说:“不必多言,可认得我专打猴拳柳家怕么?”

铁门闩便下了马,马夫带马回去,柳兴照着宋文宾面门一拳打来,宋文宾闪过还了一拳,如泰山压顶一般,打将下来,柳兴眼快,闪过身躯;宋文宾拳扑了个空,即时起了凶性,赶上前一把拿住骂道:“如今还会说你的猴拳怎样吗?”

众人皆惊得个个把舌头伸出来道:“这孩子想不能保得性命了!”

田家一位姑娘心中着急,两眼望着树春。树春望见,心中想道:“莫非那二位娘子要我速下楼救了柳兴,所以把眼看定了我?”

即道:“永兄,你看我的武艺如何?”

将身一跳,下了酒楼,宋文宾见有人来,随把柳兴望空一抛,丢在地下。手指树春骂道:“不知生死的奴才,敢打我花千岁府内的教师?该得何罪!快快跪下请罪,便饶你狗命。”

树春道:“休得狂言,你若知我姓名,恐怕跪下也迟了!我就是杭州柳树春。”

楼上姑娘听见着了一惊,原来柳树春就是此人。宋文宾道:“你就是杭州柳树春,我也略闻你之名。照俺一拳。”

树春用手推开,宋文宾飞起一脚,往心胸踢来。树春闪过身子,乘势也还一脚,喝一声去罢,踢得宋文宾跌去七八间人家门面。惹得闲人个个拍手,称赞树春本事高强。楼上二位娘子,心中好不喜欢。宋文宾站起身,心中不服。忙赶上来,树春用了擒拿手法,一把擒祝宋文宾被擒,疼痛难当,没奈何哀求道:“柳相公如今晓得了。”

树春道:“认得么?”

宋文宾道:“认得了。”

树春即放了手道:“既如此,去罢。”

宋文宾二目睁圆,敢怒而不敢言。心中恨气道:“俺今暂且含忍,改日报冤未迟。料你性命,难逃吾之掌中。”

怎奈膀臂被树春踢伤,恐花府中人闻知耻笑,即着一块青布和药包好,对随从人说道:“倘花少爷问道,只推被马跌了下来。”

恨恨而去。街坊之人,亦各皆散,个个称快,人人喜欢。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店主人走上前叩谢,树春便把店中打坏什物酒饭,一齐算明,出银赔偿。张永林称扬道:“舅兄拳法,真乃尽世无双。如今请到舍间去罢。”

树春并不推辞,主仆三人出了三山馆。正行之间,只闻耳边叫声:“永兄。”

你道谁人叫的?就是三山馆对门田素日父亲田文,出来看见树春拳法精通,且又一表非俗,实然爱慕之意,故而上前来叫。永林回头一看道:“原来是田老先生,呼唤学生,有何见论?”

田文道:“永兄,相邀令亲到舍下坐坐,言谈片时如何?”

永林道:“多承老先生见爱。”

随向树春道:“舅兄,这位老先生,是一位春元公,与弟十分相好。里面坐坐不妨。”

树春道:“如此请了。”

三人共步而行,柳兴跟随后,来至厅上。见礼一番,分宾主坐定。家人待过了茶,田文见树春人材出众,意中却欲将己女并侄女许托终身,一时实难启齿。正在沉吟踌躇,却好树春问道:“老先生昆仲几位?世兄几位?”

田文应说:“老朽父母早年弃世,只有兄弟两个,现在同居。舍弟名武,与我同登金榜,两房妯娌,亦皆归亡,并未生育男子;惟各单生一女,今两个姐妹俱已及笄,老朽欲择一佳婿,实在难得。”

张永林听见此话,心中想道:“他说此话,分明看中了柳兄的意思。”

树春只是含笑不言。心内自道:“二位令嫒容颜,已藏在袖中,又不好道出。”

把两眼不住地看永林。永林会意,连忙说道:“老先生方才说令嫒并令侄女,尚未觅有东床佳婿,晚生舍舅,他是元宰之后,又兼文武生员;家资富厚,家中惟有老母在堂,为人豪杰,仗义疏财,晚生今日愿为执柯,令嫒并令侄女两相联姻;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永林正在厅前谈说未完,不料两个姐妹先在屏后听得明白,素月道:“姐姐,张金定五妹,时常说舅兄杭州柳树春,莫非就是此人?所以方才张兄长与他郎舅相称。张兄他说,要与我们姊妹们做冰人,姻缘谅必能成。”

素日道:“妹妹,你不要做声,且看爹爹未必肯允。”

素月道:“他方才在三山馆饮酒,眉目却甚留情。”

素日道:“但愿爹爹应允,我们实在感激张兄作伐。”

且按下姐妹二人闲谈,再说田文听见永林一番言语,正中心意,愁容顿变喜颜,哈哈大笑,随问永林道:“永兄既承不弃作执柯人,老朽岂敢推辞?观令舅又是英雄,将来决成大器。若不嫌二女丑陋,愿奉巾栉。只是老朽家资微薄,妆品无物,不过荆钗布裙而已。”

树春应说:“多蒙老先生见爱,小婿就此拜谢岳父大人。”

田文笑容还答。树春道:“小婿今日客中无物为聘,待回归家禀命家母,前来纳聘。快请二岳父出来拜见。”

田文说:“贤婿,你二岳父有病在房,不能出来,改日相见罢。”

又说些闲话,树春起身告辞,张永林亦抽身告辞。田文叮嘱,说:“贤婿功名为重,不可不留心。”

树春道:“这是终身之事,如何撇得下心?”

田文相送出了墙门。那田氏姐妹听见亲事已成,满心大悦,各自归房而去。田文又向兄弟田武说侄女亲事已许杭州柳树春了,田武得病在床,闻说树春之名,不觉豁然,顿减三分病症,笑道:“难得哥哥留心,把一双无母伶仃之女,择了妥当亲事。免我们为人父的挂念在心。”

且按下田家之事,再说张永林邀同树春主仆二人,双双来至家中;柳大娘闻知堂弟来家,即忙下楼相见;姐弟二人,久不会面,甚是一番亲热,排上酒肴,至亲三人,共坐一席。柳兴即往宣公桥唤了船家,把船放在张家后门河上停泊。再说里面金定姑娘,闻得柳树春在家饮酒,即来至屏风后暗中观瞧:“怪道他这个容貌,为何与我怎么一般无差?二嫂嫂向来所说他弟长了我一岁,真是与我一样无差。先前还不肯全信,今日看来,果然嫂嫂此言不虚。又观他行动举止,实是端庄,令人可爱。我想爹娘在日,没了主意,将我亲事许了沈家郎;况且闻说沈家郎久病在身,倘然有些长短,岂不害了奴家重婚再嫁之名?”

想到终身之事,不禁潸然泪下。树春在厅上酒席间,亦正在想道:“不料金定早年已联姻了,倘若沈家顷刻迎娶过门,我与姑娘岂不一线难牵?”

心中忧闷,愁眉双锁,一时饮酒不得下咽。永林看见问道:“舅兄你此番是头一遭到我家,我看你心中不乐,愁眉双锁,莫非心中别有机关事情么?”

柳大娘道:“莫非贤弟怪你姐夫待你有什么不周之处,所以不悦?”

树春道:“我非别有他事,偶然一时思及家乡,所以愁绪心怀不甚欢饮,所以不悦。”

永林夫妻信以为真,安慰道:“兄弟,姑苏胜景,还未观看,本月十五日,南河内烟雨楼台舞演划龙船,这是花千岁到镇江唤来的,有二十四双,直在南河前演武,与民同乐。在此看过龙舟,然后回家未迟。”

树春道:“多蒙姐姐姐夫盛情相留,只恐老母在家待望,未便久停。”

永林夫妻道:“这有何难!明日写下家书一封,打发自家雇的舟船先回,等待尽月之后,送你回府便了。”

树春闻言想道:“不如在此多住几天,将来得见金定之面,亦未可知。”

即欣然应允,随写家书,打发舟船而去。永林吩咐打扫书房,安排行李。是夜树春就在书房安歇。来朝乃是四月初六,爱珠素贞两位姑娘,等待六位姑娘到来,共试武艺。又吩咐小桃在六位姑娘跟前切不可露出联姻之事。小桃答应晓得,不一时六位姑娘俱到,舟船泊在后门,一齐入内。先见过了太太,然后大家相见。礼毕,来至园中,各试武艺。那沈月姑就使了一个擒拿手法,将爱珠金莲一把拈起,再用脚一勾,爱珠立不住,跌倒在地。小桃忙扶起来说道:“昨日二姑娘与柳姑爷也是这般拉牢子跌脚个。”

爱珠素贞一时变了容颜,恼着小桃多言。张金定望素贞道:“二姐,柳树春如何在此与你比拳?”

素贞没奈何,只得把那赎移墨珠情由说了一遍:“他在厅堂大闹,是我大怒,与他作个输赢。被他一跤跌倒,果然本事高强。”

田家姊妹道:“你们可晓他大闹三山馆酒楼么?”

众姊妹问道:“那三山馆可就是在你家对门的,未知为着何事大闹起来?”

田姑娘道:“花千岁府中有一个教师,名叫宋文宾,绰号铁门闩,他在酒楼之下观看妇女。”

田姑娘说到其间,觉得含羞,住了口不言。陆翠娥问道:“那铁门闩偷看妇女后,便怎么样?”

田姑娘方才应说:“铁门闩仗他花家势力观看妇女,还要开声称扬,所以恼了英雄之性,登时把铁门闩打得大败,抱头鼠窜逃生而去。柳树春三字,如今声名大震嘉兴。”

正说之间,只见华太太出来,众姐妹接住道:“母亲请坐。”

华太太道:“女儿们辛苦了,一齐坐罢。”

少刻丫环备齐蔬品佳肴,香茶美酒,太太居中坐下,八位姑娘两旁列坐。翠娥问道:“母亲,那树春的移墨珠,到底有还他么?”

太太应道:“都是爱珠贪的不肯还他。”

素娥道:“既然姐姐不肯还他,难道他就罢了不成?”

华太太一时无言可答,小桃在旁答道:“柳大爷原不肯干休,我家太太甜言蜜语,几次温存,假借暂放府中,改日奉还。柳相公见夫人如此说,愿将明珠奉送,方才而去。”

田素日道:“但不知移墨珠怎么样的,可借女儿一看?”

华太太道:“在大姐房中收藏,不干我的事。”

爱珠便叫小桃去取出来。小桃去不多时,把珠拿来,姐妹六人,接过轮流看玩。沈月姑把珠接在手中,只管瞧说:“母亲,不知这珠,如何称为移墨?”

华太太道:“此珠原是至宝,由是多年墨迹,见珠而灭。”

小桃说:“小姐们若不信,待我试与小姐们看看便知。”

遂取了一幅破的诗笺,铺在桌上,人人一齐观看,小桃就将珠子在纸上移动,顷刻那诗一点俱无。六位小姐大悦赞道:“果然好宝,世间罕有!”

小桃依旧把珠收好,众人重新饮酒。月姑说道:“母亲,不知他家这珠可有几颗?”

华太太道:“此乃世上无双之宝,怎说他家有几颗?”

月姑又说道:“既是世上无双之宝,柳树春怎肯一时干休?”

太太见这句话问的厉害,只是呆呆看月姑,无言可答。爱珠就叫道:“贤妹,柳树春是人间豪杰,爹爹称珠落地,母亲再三温存,他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沈月姑心中明白,知此珠必有蹊跷,只是假作呆痴,不再与辩。素贞要撇开此珠的话,即说道:“贤妹近日闻得花府内采办龙舟,在南河试演,与民同乐。”

素娥道:“闻说四月十五方要来到南河试演,我们至期,大家一齐去看罢。”

众人尽皆喜欢,俱道使得。张金定笑向太太道:“母亲,你老人家也是一同去看?”

太太摇头道:“我秉性从来是不欢喜东跑西走的。”

众姊妹订约停当,各各辞别太太,回家而去。单说沈月姑满腹猜疑,回家见过爹娘,到了自己房中,心下想着柳树春;又听小桃说他容貌与张金定宛然一般,乃是风流俊俏之士;田家姐姐又说他拳法精通,武艺高强,大家称羡其名声大振嘉兴。我虽然不是宦家千金,亦是名门闺女,若言我在八姊妹之中,除了张家姐姐之外,也不在六位姐姐之后。终身大事,尚然蹉跎,若得柳姓郎君,成就姻事,才慰夙愿。又恐我父母一时没有分晓,听愚媒妁之言,胡乱应允,岂非误了奴的终身?今日观继母所说此珠之话,全然含糊,细想来莫非她爱慕柳生,把大姐姐托了终身之事?因此柳生将珠为聘物,竟然不计而去。然如果有是事,于理亦不该瞒着众人,待我留心慢慢打听,是虚是实便了。

第六回 想美人灯下看图 观龙舟桥上争气

马昭容前日蒙树春赠银五十两救他父亲出监,回来思念,欲拜谢大恩,奈未得其便。那昭容善绘丹青,只得将树春容貌描挂在堂前,朝夕焚香礼拜。若说树春虽然后来荣华富贵,伴驾大臣,怎经得母女父子三人朝夕礼拜?若是他人,拜亦无妨,那马昭容乃是一个皇后娘娘之位,每日礼拜,柳树春哪里消受得起?虽不至损命,然而小小灭磨,却也难过。此话且按下一边。

且说藩王花千岁,昔日征敌有功,得胜回朝,万岁君王十分大悦,庆幸无比,文武各官尽皆惧怕。只有一子名叫花琼,字子林,倚仗父势横行无忌,人人畏惧。一闻花子林名字,老少惊慌,男女胆战。还有一件爱好,平生心性,恰不贪花慕色,绝却花街柳巷,最爱耍弄拳法。请了两个教师,一个姓宋名文采,绰号铁金刚;一个宋文宾,绰号铁门闩。兄弟二人,拳棒精通,花少爷一同聘请在家,传授他的拳棒。每年一人薪金八百两银子,逐日吃的好,穿的好,若出门之时,闻说花少爷的拳师,哪个不惧花少爷的豪势?督抚官儿,逢时值节,俱皆备送礼物;司道各官,尽皆迎奉;知府州县,文官武职,大大小小,他要长要依他长,要短要依他短,不敢一丝违拗。

如今打发人到镇江地方采办二十四双龙舟,限日完竣。那舟中排设,都是奇珍异宝,水晶玳瑁,珊瑚玛瑙,结就栏杆围绕。五色样的绫罗绸缎,做了旗帜华盖,各式新奇,诸般巧妙。敲锣擂鼓,吹筒掌号,说不尽的富贵之象,非凡可比,镇江府整备停当,委了差官,让送到姑苏而来。选了四月六日,要把龙舟在南河试演。那看闹龙舟的男女老幼,预先雇了船只,听候观看。不说嘉兴城内城外,就是外县各乡各镇,十有七八,赶头阵早到;亦有先前几日,邀请新旧朋友来家等看的。说不尽嘉兴地方鼎沸传言。

不觉已到四月十五,满城百姓,热闹纷纷,做生涯的,挨挨挤挤,不计其数。一到十六清晨,更加闹热,不拘大街小巷,多是拥挤不开,挨过一班,又是一班;南河四面迂回船只,是一只傍一双,一批挨一批;一直连环在河边。单单那烟雨楼居正面,留出了花府里一个水道。那烟雨楼四面珠红曲折栏杆,五色珠灯悬空高挂,两旁排列奇珍异宝,各官府先来在此伺候,等候花少爷用过早饭,带领十五六名家将;都是花妆艳服,两位教师下了大船,另外一双沙飞,跟随着少爷船后,鸣金掌号,水道而行。四双官船徐徐在后。

再说爱珠、柴素贞、田氏姐妹、沈月姑等五人,禀知父亲,张金定告知兄嫂,十六清晨,人人坐轿而来;在于陆府相会。姐妹见了陆老夫人问安毕,然后姐妹相见;各丫环叩头毕。陆老夫人笑问道:“众位姑娘,今日龙舟,非比寻常的。为甚不请令尊堂齐来游玩?”

诸姊妹应说:“只因家内欠人看视,所以不来。寄言问安。”

陆老夫人称谢,又说道:“今日南河船只,十分拥挤,你姐妹们若然要坐船观看,须要小心些。”

众位姐妹应道:“晓得。”

华爱珠便要请陆老夫人下船齐去。陆夫人道:“一则家内乏人;二则年老了不大高兴;三则南河却对我家藏书吧后门窗,正好眼睛望观。你们姐妹且登船去,早早回来,免得老身挂怀牵肠。”

众姐妹应声领教,各扶着梅香小使,在河埠下船而去。把船窗托起,观看四面景致,往南河而进。且按下八美一边,再说柳树春那夜在张永林书房安歇,心中呆想八个美人,叫柳兴先去睡,自己独坐灯前,将近二鼓,自言自语道:“我移墨珠虽然没了,如今却有八位妻房,倒也罢了。我看那丹青描的八美图,八人容貌,世间罕有。华太太相赠,她说待我鳌头独占之时,讨了封诰,回归故里,来娶八位姑娘。不是吾夸大言,将来功名,在吾掌中。但是我柳涛,一妻一妾,也足够了;再不然,三房四妾亦可,如今天赐我柳涛一夫八妇,柳涛!你一人如何消受许多妻房?”

柳兴正在醒来扒痒,听了此话,翻身起来说道:“大爷若一并吃不得,留下些柳兴小男吃。”

树春骂道:“狗才胡言,还不睡去?”

柳兴道:“大爷,小男还有句话说:大爷如今有了八美图,八美图中美人,个个如花似玉的妖娆,大爷你独自一人消受,还有那个小桃姐,须当赏赐小男做了家婆。”

树春笑道:“你这狗才,也在那里想老婆么?”

柳兴道:“小男听见大爷说了那话,也觉动心,不要说是人,就是飞禽走兽也晓风流的事,雌雄相配比翼成双。”

树春说:“狗才,你不用性急,待我与众位小姐洞房花烛之日,将小桃赏你便了。”

柳兴见说,大喜道:“多谢大爷!待小男扇一碗茶与大爷吃。”

树春说:“不消了。”

柳兴又说:“待小男与大爷捶捶背如何?”

树春道:“也不要了,你自去睡去罢。大爷既然应允,决不哄你!”

柳兴欢喜自去睡了。看官,因这柳兴是个得宠书童,所以敢与主人言三语四,主人未睡,他便先自去睡。话休絮烦,树春在灯前追想八位佳人,便取出图展开细细观看。一美旁边,各写一行小字,他细看一番。头一个就是华爱珠,一双俊眼,果然姣姿;如乎射定身躯,目不转睛!看到二位柴素贞,一般美貌非常。

看到第三四位说道:“你们不用看我了!可晓得你令尊当面许了亲事,我回家之日,就备礼物纳聘,功名成就,那时迎娶你二人就是。凤冠霞帔,做的夫人,待我再看哪个是姊,哪个是妹?原来左首是田素月,右首是田素日,我在三山酒楼之上,会见过的。你们看迎会时节,倚在楼窗,两眼秋波反盼视我;我那时口中有话不能传言,幸你我有姻缘之分,多亏我姐夫为媒,但愿你姐妹二人,同心和谐,休生妒意。”

再看五位,那是张金定,把丹青放下,长叹一声,伸腰低声说道:“闻你已对姻沈上卿,自古道一马一鞍,一夫一妇,例所难违。既然终身许定,难道悔却前缘,重再改嫁么?华家岳母,算来主意尚欠三分明白!我柳涛虽然有财有势,那是有夫之妇,岂可夺而妻之?只是可惜尊容与我无缘。”

重提银灯,又向下边一看,乃是陆翠娥,姿容却也堪称美貌,与五人仿佛相符。第七位是陆素娥,容貌略差不远。又自言起来:“你二人双眼看我,未知心内如何?是了,敢是你多情有意,要把终身相托?所以呆呆立着!这也容易,且自安心耐守,待我一举成名之日,那时诰赠迎娶完婚未迟。待我再看第八位,是什么名字?原来是沈月姑,容貌真如月中仙子,故此称为八美图之尾。我想八美图中,只差了张金定早已定亲,若不然,八美完全尽归着我一座快乐,岂不消受了?”

树春灯下自言自语,早又是斗转星移,三更时分了,即将八美图卷起,收拾明白,宽衣要睡。只听得柳兴在床上睡语喃喃叫唤:“我的小桃妹子,快些来!”

树春听见也觉好笑,这狗才也想着这盘棋,待我有日成就花烛,便把小桃赏你,只管放心。树春一夜翻来覆去难得成眠。正是:清如野马下长川,美色无端又着鞭;若要丝缰收得定,除非月里遇婵娟。再说十六清晨,树春要与姐夫一同观玩龙舟,张永林只为公事多端,不得空闲,已往衙门内去了。树春主仆二人,只得到内堂见了姐姐,柳大娘吩咐说:“只因你姐夫为人最小心,恐怕水面之上,有甚疏虞莫测,所以不肯修船;你也休得见怪。如今若往岸上观看龙舟,这些闲人,是无贵贱的,切不可自恃勇力!纵然有人相欺,也只得忍耐为是,不必与人较论。”

又向柳兴说:“今朝街坊上,闲人拥挤,须要紧紧跟随大相公,断然不许争了闲气,早早回来,我才放心。”

二人答应晓得,柳大娘又取出二百银钱与树春道:“贤弟可将此钱拿去作零星费用。”

树春说:“多谢姐姐费心,愚弟自有在此,免了。”

柳大娘道:“既如此,早早回来,免我挂心。”

天下妇人家最小心,叮了又叮,嘱了又嘱。树春主仆二人方回至房中,换了衣巾,打扮清净,一齐出门,往街坊而行。但见许多人众,俱往放生桥而去,主仆二人跟上众人,来至放生桥一看,只见那桥上人围住满了,无一处可立的,柳兴叫说:“大爷,再往别处去罢。可跟随小的来。”

即向前喝路道:“大家众位让开来让开来。”

那柳兴的力大,东一搅西一搅,众人立脚不祝也有跌倒爬不起来的,口里乱骂:“何处狗才,如此恃强行勇?将人拥倒跌坏了!”

柳兴大怒,应道:“看胜会不比在你娘房里自在快活的。”

众人听见,皆指柳兴,也有比手丢步的,柳兴看见问道:“你们想是要打我么?”

众人皆怒说:“便打你这狗才,何怕之有?”

柳兴登时大怒,把手伸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这些人东倒西歪,头青面肿。树春扭头望桥上众人,个个磨拳擦掌,皆要来打柳兴。树春见势不好,向前把手一拱道:“众列位息怒,这是我家小使,一时无礼,多多得罪列位。看我面上,恕了他罢。”

内中几个有眼力的,一看连忙放手,假做好人道:“这位相公,就是大闹三山馆打倒铁门闩的柳大爷。”

树春应说:“小生正是柳树春。”

众人听说大惊,即赔罪道:“冒犯虎威,幸勿见怪。”

又向身那边说:“你们大家不要生事,柳大爷是天下闻名的,有事一笔勾了罢。”

树春说:“叨光众位了。”

众人应声:“岂敢。”

主仆二人下了放生桥,树春说:“哪里去看方好?”

又听那闲人说:“今日龙舟,打从宣公桥下来,穿出放生桥,直至南河里上面。”

又说:“盐仓桥宣公桥都是看得着。”

柳兴说:“大爷,你看前面一带凉棚略宽些,我们到那里等等看罢。”

树春依言,二人同立于凉棚之下。少刻来了一双大沙飞,周围装饰,如书上之图一般,扯起花府旗号,花少爷斜倚在船纱窗观看。后面跟着小沙飞一双,上面立了两个人,鸣金掌号,往放生桥而来。那小沙飞上面二人,就是大教师宋文采,二教师宋文宾。在船头之上,东张西望。宋文宾远远看见树春,正所谓冤家相遇分外眼明。因向文采说:“哥哥,那首站的这个戴武巾的小伙儿,就是日前大闹三山馆,将我打败的柳树春。”

宋文采定睛把树春一看,笑道:“果然好一条汉子!”

宋文宾叫声:“哥哥,我连日切恨在心,要报此仇。不期今日狭路相逢,正好下手。”

宋文采说:“贤弟,且慢性急,为兄有一计在此。”

说话之间,已过了放生桥。偶然见一双渡船在那里正中,文采心中生计,即高声把手招那渡舟之人,叫说把舟渡过来。那撑渡的听见呼叫,便将渡船撑来,问说:“不知大爷要渡船做什么?”

文采道:“俺抬举你一个买卖,那首凉棚之下,有一个戴武巾的身穿箭竿式衣,年约二十岁小俊生,俺命你把船前去渡此人,只说道:“柳大爷,你有个相好朋友在着南河上面观看,故此叫我来渡你到烟雨楼上,同观胜景。”

若渡得来,赏你一锭银子。我在那烟雨楼西停泊等你。”

且说树春在凉棚下,看那龙船,果然一双胜过一双,装饰奇巧,锣鼓鸣动不绝。柳兴道:“大爷,这里还不算好看,到南河里打起标来,闹的一发好看的。”

树春道:“哪里寻一双渡船,到南河里去看一回,也是人生快乐。”

柳兴说:“大爷且在此等片时,或者有渡船过去,亦未可知。”

少停二十四双龙船一齐过去,那些闲人纷纷而散,到别处闲玩而去。单单剩下树春主仆二人,忽见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望着凉棚撑来,那舟上的人高叫道:“那凉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爷么?”

第七回 烟雨楼英雄遭溺 南河内侠女报怨

树春听见船上问说凉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爷么?即应道:“正是。你为何知我名姓?”

船家道:“大爷有一个好朋友,来在南河里看龙船,叫我撑渡船来接大爷到烟雨楼同看胜景,快快打点下船。”

树春道:“且住了,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船家道:“我那时不曾问得名字,大爷到了烟雨楼,自然认得。”

柳兴道:“大爷认得朋友极多,况且今日看龙船,各府各县都有来此游玩的,就是杭州人,必也不少,大爷正要到南河去,快些登船到烟雨楼便知端的。”

树春心里原有意是要到南河饱看一回,又见柳兴所说亦似有理,即时依言,主仆二人一齐下船。船家心中暗喜,急急摇橹往着河面西首而进。却说宋文宾正在船头之上,远远望见主仆登船,船家撑载前来,弟兄各把身势张好等候。这里树春坐在船头之上,将近烟雨楼,看见两个大汉,立在沙飞之上,一个并不认得,一个有些面善,心下一想,方才记得就是三山酒馆被我打败的铁门闩宋文宾。即与柳兴说知,柳兴听得是来文宾,就把船上竹篙拿在手中,往宋文宾身上打将过来。宋文宾将身一闪,夺住了柳兴手内竹篙,二人拖拖扯扯。宋文采看见,一棍打来,正中柳兴的肩窝,柳兴负痛,喊声呵呀,手内一松,竹篙已被宋文宾抢去。宋文采把棍乱打,柳兴两手空空,难以招架;树春高声大骂:“休要逞凶。”

列位听说,今日两个教师,却不知树春在此,预先带得器械,只因今朝胜会恐有什么相争之处,特带些军器来护身。兄弟二人,把棍不分上下乱打,树春此时虽有勇力,怎奈船小,况又军器全无,只有两条铁臂招架。船家吓得魂不附体。柳兴虽有些本事,到底不是两个教师的对手,而且船小不能稳足,东一侧西一侧,一发难以抵当。满身被乱棍打伤,疼痛难忍,不期船身一侧,翻了一个斤斗落在水中,幸得烟雨楼旁有一许太太故宫,那许太太二百年前修行念佛,到后来未成正果,归西阴录不散,仍然修道。那柳兴虽是个小使,然后来也有发运之日,所以今日落在水中,不过一时之厄,许太太用了法力,暗中解救得全性命。树春看柳兴被打落水,高声大骂:“你这两个狗才,打死了人,不要偿命么?”

那宋文宾立在船头之上,耀武扬威,大声喝道:“柳树春我的儿,你可记得日前在那三山酒店,把俺欺侮?今日相会,与你不得干休了。”

把棍往树春打来,树春举手一收,把棍头接住,文宾在大船把棍一掀,树春在小船往下一坠,响动一声,那棍折为两段。树春倘若放了棍子,到也罢了,偏偏不放,思量要去吊宋文宾下来。二人一吊一扯,一扯一吊,哪知船小足虚,顷刻之间,把船翻覆。宋家兄弟哈哈大笑,那树春翻在水中,不识水性,况且满河之船稠密盖在水上,虽然浮得起来,仍复沉下。一时水浸入咽,也是许太太将他救免无事。

两边船上见柳大爷覆了船只,大家喧哗不绝,各有不平之意;只因惧怕花家教师,所以大家不敢声张多事。面面相觑,在着暗中评论。树春舟覆之时,北首船上小桃看见,认得是树春,正看他们交手,不知谁胜谁败,及至看见覆舟之时,不觉指定了两个教师高声骂道:“狗才如此逞凶,欺人太甚!待我过船与你见一高低,想你有何本领?”

不料这边说话,只隔他双船的远近,兄弟二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文宾说道:“哥哥,这小小丫头,有何本领,口出大言?待我过船把她活活拿来何如?”

宋文采称说:“有理。”

那小桃骂了一回,到舱中将情由说与姑娘知道,八位姐妹听见树春主仆被打下河的话,人人不平,个个心焦。素月姐妹暗暗叫苦,若说柳树春大闹三山馆打退铁门闩,名声大振,到今朝吃了大亏,死于非命,害了我们姐妹白头之欢,如今怎么处了。爱珠与二姑娘素贞,也是暗自咬牙切齿,夫婿今日死得不明,真可惨伤。害奴家未成花烛,先做孤孀。张金定腹内,也觉凄惶。月姑道:“姐姐们,自古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树春虽然与我们并无瓜葛,但闻他之名,甚为可敬。既然失手于人,已是命休付流了,可怜他抛故土,撇家乡,青春年少,遭此而亡。我们姊妹八人,休要从视,代他出力报此冤仇便了。”

众姊妹在此谈论之时,只见丫环着忙进入中舱禀道:“方才小桃姐一场高兴大骂,不料那船上听见,跳过船来要寻气了。如何是好?”

众姊妹道:“有我们在此,你们不必惊慌。”

小桃闻言大怒,即将袖束一束挽好了,跳出船头,两手一抡,立住了脚,口中骂道:“那个何方狗才,快报名来。打杀了好记账!”

宋文宾道:“小贱人,俺乃花少爷府中第二位教师宋文宾便是。谁人不晓,哪个不知?俺将柳树春打落河中,与你这贱人有何干涉,敢冒犯虎威么?”

小桃说:“我道是谁,原来就是三山馆前被柳大爷打败的铁门闩宋文宾?还要混账说话!照你姐的拳!”

兜住心胸,用一冲拳打将过去。铁门闩大怒,撇开冲拳,使了一个老虎扒潭之势扑将过来;小桃力怯,招架不住,连忙闪过身子,飞起一脚,早被宋文宾接祝笑说:“不中用小贱人,如今还是要生,还是要死?”

小桃用力挣扎才脱身,欲爬起来,顿觉吁吁气喘。柴素贞见了,赶忙出来,并不打话,即便与宋文宾一来一往,到底宋文宾骁勇力大,柴素贞有些怯敌;张金定看见,亦把衣袖束好停当,向前说道:“姐姐闪开,待我来结果这狗头性命。”

文宾一见,放了素贞,接住张金定。二人交手,你一拳,我一腿,一冲一撞,打得难分难解之际。宋文宾到此时,虽有多少本事,已经一人敌了数人,觉得有些力乏。怎经得张金定的拳法厉害,一拳带逼将过来,宋文宾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拳之能。张金定趁势抢至胸前,向上一掌,往下一脚,宋文宾一跤翻倒,张金定用脚踏住,小桃拍手哈哈笑说:“待我来!”

一把揪住了颈项,一双手揪住了胸襟头,朝船外说一声去罢,将宋文宾抛入水中。众位姑娘心中大说,拍手称赞张金定本事高强。那边宋文采气得两眼圆睁咬牙切齿,将身纵过船来,高声大骂:“你们这些贱人丫头,如此无礼!可知俺铁金刚宋文采厉害么?”

张金定二人又是一番惨打,那金定虽则女流之辈,幸喜甚有气力,拳法精通;所以与宋文采略抵挡得住,两下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无甚胜败。奈张金定已先打过了宋文宾,一时气力不加,汗流浃背,两臂酸麻,支持不祝沈月姑连忙上前接住,小桃在旁暗中将宋文采左腿一扳,宋文采不提防,一跤翻倒。张金定与小桃二人各拉一足,沈月姑陆素娥揪住两手,柴素贞、华爱珠、田家姐妹和陆翠娥蜂拥而来,你一拳,我一拳,尤如雨点一般打下。宋文采疼痛难当,没奈何只得哀求道:“念我无知初犯,以后再不敢。”

众位姑娘痛打一回,方才住手。小桃刁钻道:“小姐切莫放走,要问一个明白,方许起来。我且问你,自今以后,还敢恃强逞凶么?”

宋文采应道:“姐姐放我起来,从今以后,再不敢生事了。”

小桃说:“既如此,放你起来。船头上磕了四个响头,方准你去。”

宋文采浑身疼痛,爬起来,真个磕了四个头,抱惭回船中而去。那宋文宾早已水里逃生,爬到自己船中通身衣服尽湿,换了干衣,手足冰冷,遍身发热。兄弟二人一场出丑,敢怒而不敢言。只瞒了花少爷不知。那八位姑娘,也不看龙舟,一齐回家。且说柳兴被打入水中,幸亏许太太搭救到浅水滩头,可怜身带重伤,众人围住观看,如死的一般。恰好永林闻说南河上大闹,亦来观看。见众人围住在那里,向前一看,认得是柳兴,弄到这般光景,便向众人问道:“内中可有朋友,敢相烦将这人驮到我家,愿送酒钱二百文。”

一人应声道:“待我驮他到相公家中便了。”

永林即随那人驮柳兴至家,放在书房床上。取了二百铜钱,与了那人作谢而去。又取衣巾叫小使与柳兴解换,见其昏迷不省人事,即入内说与柳氏知道。柳大娘心中吃了一惊,说道:“柳兴跟随我弟出门观看龙舟,怎么惹下事来?未知我弟如今怎样了?快去打听明白,我才放心。”

永林道:“你令弟勇力过人,曾经大闹三山馆,名震姑苏,料然无妨。贤妻不必心焦。”

柳大娘说:“既如此,命小使去请一位郎中前来看视,再一路打听情由。”

小使应声往南关外去请郎中,永林重往街坊上面打听树春消息。当下树春落水之时,许太太暗中搭救送到陆府后门河埠。陆夫人正在靠窗瞧看二十四只龙舟划动,又见西首船上二人相打,丫环双庆在夫人背后叫道:“夫人,你看滩头有一只死犬流来。”

夫人道:“果然!”

双庆定睛再看时,不是狗,是一个人爬到埠来。那树春爬到岸上,立定身躯,衣衫尽湿。夫人看见,不觉伤心。对双庆说道:“你看这个少年,并非等闲之人,相貌非凡,必是失足落水的,双庆你去问个明白,若要衣服,借他几件换了。”

双庆即时下楼,开了后门,树春一见,含羞满面,只得强颜说道:“我道哪个,原来是一个大姐,不知府上尊姓?”

双庆应道:“我家老爷姓陆,是原任武康县知县,我家夫人问你如何落水?”

一面说,一面看树春。心想:“这面貌好像张小姐一般无二。再看他一身,好像落汤鸡,十分狼狈。”

树春自觉无颜,欲言不言,低着头道:“大姐可能方便,旧衣履借几件换换。明日早晨送到府上奉还。未知姐姐意下如何?”

双庆看树春如此模样,知是贵重之体,并非下贱之流。即问道:“你到底住在何处,叫什么名字?因为何故身躯浸得如此狼狈?”

树春说道:“小生家住杭州府钱塘县,今日到此南河观看龙舟,只为我日前大闹三山馆,把宋文宾打败;今日南河里相遇,岂知他怀恨在心,要报此仇,怎奈他船高大,十分稳足,我的船小,难以抵敌,一时覆翻下水。”

双庆说:“大闹三山馆,打败铁门闩,小孟尝柳树春,原来就是大爷?”

树春道:“姐姐何以得知?”

双庆道:“我家二位小姐,去到华府,我跟随听见说的,所以知道。”

树春又问:“你家二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双庆道:“我家大小姐叫素娥。二小姐叫翠娥。相公且在此等候,我与夫人说知,必有干衣送与相公解换。”

树春说:“多谢姐姐,我在此等候便了。”

双庆急急将情由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一闻此言,心中想:“前日女儿回来,说起柳树春,乃是杭州文武秀才;父为宰相,原是一个缙绅门第。又是济困扶危的大丈夫,名声大振,初到嘉兴,就行好事,当珠周济难人。今朝自己有难,无人晓得,我相公旧时穿的衣靴甚多,理当周人之急。”

主意已定,即叫双庆去取老爷的旧衣衫,命三元:“服侍他沐浴更衣,请他书房少坐,我还要面见他。”

双庆道:“若提起三元,丫头正要告诉,甚是勿正经;见丫头之面,拖拖扯扯,百般调戏。方才又被拖住,说柴房里去好说话。丫头哄他在那里等就来,正要与夫人说知,打他一番。”

陆夫人大骂道:“这狗才如此放肆!你自去拿衣衫,四喜取杖随我来。”

陆夫人来至柴房,听见三元在里面道:“怎么去了半日,不见个影儿?”

陆夫人骂道:“三元这狗才,为何白日躲在柴房之内,莫非思想盗什么东西?”

三元见是夫人前来,惊得浑身冷汗,四喜把三元拖出柴房来,夫人骂道:“小狗才,为什么躲在柴房之内?说得明白,方才饶你;若有支吾,决不饶恕!”

三元应道:“小男一时偷闲,来柴房要睡片时,并无他事。”

夫人道:“胡说,自己房中不去睡,柴房龌龊,又无床铺,怎么好睡?分明花言巧语哄我。四喜打这奴才!看他要实说了么?”

四喜着实把三元打得叫疼连天,没奈何只得把思想双庆的情由,订约在柴房里等候做勾当的;不料这丫头哄我,望夫人宽耍小男下次再不敢了。陆夫人见三元说实话,骂道:“小狗才,可晓得老爷已经亡过,家中又无公子,只有你这狗才在家。要你志诚老实。”

三元磕头道:“小男该死,自今以后,再不敢了。”

夫人道:“以后若再如此,活活打死。快些备汤服侍柳大爷沐浴更衣。”

三元答应,即往厨房烧汤而去。

第八回 借衣履陆府议亲 闻冲喜张家闹词

三元来至厨房烧汤,看见双庆来到,摇唇乱扯乱骂道:“你这小贱婢,专会骗人。如今骗得好。”

双庆应说:“哥哥,都是你性急,若再等片时,我便来了。”

三元道:“多谢你这娼根好意,只怕等你三天,还不见你一个魂魄来。不知又是什么柳大爷,快与我说明,我好送汤与他沐裕”双庆对着三元说知树春来历,三元心中明白,便去服侍树春沐浴更换衣服,请他到房而去。却说八位姑娘一齐归家,见了夫人皆说及树春今日被溺之事。金定道:“我们打退宋文采,把宋文宾撩入水中,未知生死怎么了?”

陆夫人听见埋怨众人道:“今日你们不该如此造次,与他相争;他是花府教师,只怕不久生下祸端,如何是好?”

又将衣履借与树春更换之事亦说一遍。众姐妹方才明白,那边素贞要辞别归家,陆家姊妹再三相留,沈月姑张金定二人亦要回家,又被田家姐姐扯住不放。无奈只得住下。且说树春沐浴更衣完毕,三元连忙禀与夫人知道,陆夫人命三元相请中堂相见。三元答应,即到书房邀请。树春随同三元至中堂,见陆夫人作礼道:“伯母在上,小侄柳涛拜见。”

夫人道:“贤侄少礼。”

又见树春一表非俗,气宇轩昂,乃问道:“未知贤侄现寓何处?”

树春道:“小侄现在姐丈张永林家暂祝”夫人说:“既在张家,永林妹子金定,与小女盟为姐妹,待老身打发三元去报令亲。”

树春称谢道:“既蒙伯母美意,烦贵介到姐夫家去取一套衣巾。”

陆夫人随命三元前去张家取拿,因见树春年轻,欲思招作东床,此话又难启齿,必须寻个媒人。也罢,待我与永林相议罢了。先说三元奉命来到永林家取衣巾,便将树春情由细细说与永林知情。永林便取衣巾付三元说道:“为我拜上老夫人,待明日到府拜谢罢了。”

三元答应回到家中,先到书房见柳相公,衣巾付与树春。树春重新再换自己衣巾,脱下陆府衣靴,付与三元。陆夫人命三元将书房打扫干净,备设铺陈与柳大爷安歇。树春那夜在书房辗转暗想,难得夫人这等看待,只是不能与二位小姐一会,若然得成姻缘,岂非三生有幸?且按下不表。

再说众姐妹在内言谈,一众丫环俱各去睡,只有小桃心里暗自猜疑,我看陆夫人情形,亦略可知;如今留住柳树春,不肯放他去,必定心中别有主裁。依我看来,必是要招他为婿之意。时已将近二鼓,众姊妹言谈已久,服侍陆夫人安歇明白,然后亦各安歇。再说树春次早起来,早饭方毕,张永林来到陆府探望。二人相见,永林道:“舅兄昨日受惊了!柳兴身带重伤,倒在弟书房中,延医与之调治,尚未知吉凶如何。”

二人正在谈论,忽见三元走到前说:“我家夫人请二位相公相见。”

二人闻言,随同三元到里面内厅。谢过夫人,分宾主坐下。茶罢陆夫人道:“张贤侄,老身请你进来,非为别事。只因两个女儿,年已及笄,尚未结下秦晋。欲觅佳婿,实是难得。令舅青年秀士,老身欲屈你为媒,愿结朱陈。”

永林摇首道:“使不得。舅兄已结下亲了!”

夫人便问未知对的哪一家?永林道:“也是小侄为媒,对了田府妹妹。”

陆夫人听了此话,心下一想,主意已定,即开言道:“贤侄若说田家姐妹早已定了,老身愿将女儿做个侧室便了。”

永林道:“伯母说哪里话?小姐俱是一般样的,怎好分大小偏正?休怪小侄,此媒实难从命。”

陆夫人道:“贤侄你且放心,有我在此,老身主意已定。一个媒人你推不得。”

树春想道:“这八位美人,除却了金定总要配我,有什么不依?”

便说道:“多蒙伯母见爱,怎敢不从。但母亲在家,小侄不敢自主。”

陆夫人道:“这倒不难,待我修书一封送到府中便了。”

树春大喜,上前拜谢。陆夫人道:“贤婿免礼罢。”

三元向树春叩头,口称姑爷,丫环听了风声,忙传到小姐房中而去。陆夫人吩咐安排酒席,款待张相公和姑爷。又向树春劝说:“贤婿,我想日前光景无所益,倘遇花府之人,他不肯让你,你不肯让他,必有生端,古语云: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只索忍耐干休罢了。”

树春道:“岳母,非是小婿生端,花府的教师实在可恨。这等无礼,我焉肯吃他的亏,况柳兴小使,浑身被他打坏,生死未分,我若不报其仇,亦反被他取笑。”

陆夫人道:“贤婿,这个使不得。你虽然吃亏,算来还不吃亏。花府教师宋文宾,被撩下水,落在河中;宋文采船上叩头,才放他脱身,万事丢开。切听老身劝解。”

永林亦相劝一番,三人直饮至日落西山,郎舅二人方才起身辞别陆夫人而去。看官听说,那日龙舟胜会,至第二日,花少爷到烟雨楼吃酒,开怀畅饮。宋文宾犯了疟疾,得病在床,宋文采呼下七八十个徒弟,要来报仇,哪晓得陆夫人怕事,不肯放她们出去。八位姊妹不敢违拗夫人之命,所以忍的在家。宋文采吃亏未报其怨,日日心中怒气不休。那龙舟一直闹至五月半方才歇。再说树春同永林辞了陆夫人回去,先到书房看视柳兴。见其浑身上下,打伤得十分沉重。树春咬牙切齿,大骂宋文宾道:“倘若有些不测,怎生是好!性命要归何人抵当?岂不可恨!这强徒焉得与他甘休!”

即入内见了柳大娘,正在谈起攀亲之事。忽闻小使报说郎中法云僧又来看视柳兴了。树春即出来与法云僧见过礼,问道:“小仆身中此难,未知可能依旧痊愈么?”

法云僧道:“无妨,在下只包他一个月便好如常。相公可免挂怀。”

树春道:“皆赖高明国手,若得仍旧,小生自当报答。”

法云僧郎中开下药方,告别而去。此话按下不表。再说沈月姑之兄沈上卿,旧病复发,十分沈重,服药无效,危在旦夕。沈员外没了主意,院君说:“世情俱有冲喜之说,如今孩儿命在顷刻之间,不得不行此事,或者见愈,亦未可知。你可先到卞文加媒人处说明,令他往女家处商量。”

员外听了心中大悦,即刻来至卞文加家相见。就将此事说明,欲相托到张相公处商量。卞文加满口应承。员外告辞回家,卞文加随时来至张家。永林偶然在家,二人见礼坐下,卞文加便说:“沈上卿病重,命在旦夕;沈员外来我家央我向相公说明,要娶令妹往他家冲喜;或者沈上卿病愈,然后再择吉成亲,未知张相公肯允否。”

永林一时沉吟,半日道:“等我与妻亲相商,回复便了。”

即入内向柳大娘说知:“沈亲家央了媒人卞文加说及沈妹夫病得十分沉重,要迎娶妹子过门冲喜。我一时没了意见,所以同贤妻相商;怎生区处?”

柳大娘道:“此事也不算为差,从来女生娘向,姑娘父母双亡,自然是哥哥做主。沈家原定冬天做亲,如今姑丈病重,冲喜二字,却也许得。但须言过,倘姑夫病好,姑娘仍然回家;到冬天方成花烛之礼便了。”

永林听了,即出来与卞文加把妻子之言说了一遍。卞文加听说称是,站起身来辞了永林,回到沈家,将永林夫妻之意达知沈员外。员外安人,见说张家应允,喜动眉端,即便料理迎娶物件。永林夫妻,也在打备端正妆奁。只有张金定闻知此事,日夜啼哭道:“我是不愿他家去的,若然相迫,自寻短见罢。”

那时小桃闻知冲喜之事,亦来在此向前相劝。金定不瞒小桃,便把肺腑心事告诉小桃。小桃亦带三分着急,说道:“小姐,古人所云:一丝为定,千金不移。强也强不来的。劝小姐不必愁闷,且自宽心,恐被外人知道,反成一场笑话。”

金定道:“小桃,你也不要劝我,为我摆布一个两全之计才好。”

小桃说:“小姐真个痴了,别样事情还可,婚姻大事,凭媒说合,岂能反悔的么?况且从小攀亲,父母主张的,怎好摆布?”

金定道:“小桃,你去说与相公大娘知道,原说小姐坚心如铁,情愿将身独守空房,若要相强沈家为妇,某心悬梁自荆”小桃道:“此时日色晚了,明日丫环说与大娘便了。”

且说树春晓得张金定要往沈家冲喜,一夜思想不得安眠。一心只想那金定,若是去了沈家,可惜八美不完全,欲要回家,又奈柳兴病尚未好。无计可想。次日张永林来至书房与树春商量冲喜之事,二人正在言论,忽然见府里公差慌忙走进说道:“太爷密传令相公速速到杭州去,令箭牌票在此,快把行李预备,即时起程,不可迟缓。”

永林听见,一时着呆,哪知今日又奉公差,况又太爷之命,难以缓为。家中妹子之事,如今要怎么样安排?树春说:“本官之命,难以违拗,你且放心前去。家中之事,我自在此代理罢。”

永林道:“如此相托舅兄了。”

即入内与柳大娘说明,大娘此刻无可奈何,急备下行李。永林正在中堂吃早饭,忽小桃报说:“小姐昨夜只管哭了一夜,口口声声,要寻自尽,气得昏迷了!她说不愿到沈家去,又说爹娘死了,兄长欺她,情愿一世独守空房。必不肯与沈家为妻。若要强迫,她就自荆”永林道:“既如此,娘子你去劝她。”

柳大娘说:“晓得。”

那公差立催登程,永林只得分别往杭州而去。柳大娘移步来至金定房中,笑容劝道:“姑娘,公婆若在,由公婆做主;公婆亡过,由兄长主意。婚姻大事。非比儿戏。姑夫现在病重,要娶姑娘过门冲喜,若得姑夫病体稍痊,我自然接你回家。”

金定含泪道:“嫂嫂,我决然不去的。若容我,太太平平过几年;若不见容,只有一刀自刎。”

柳大娘听了此话,心下着急道:“姑娘,你若不去,无非害了兄嫂。”

张金定道:“我不愿出门,由我的主意。并非做下无耻伤风败俗之事。怎说害了兄嫂?”

柳大娘见劝不济,一时没摆布,垂头丧气,下楼而来;即刻叫丫环腊梅去请柳大爷进来。不多一时,树春进来,柳大娘满面笑容,便将金定不肯去沈家冲喜情由说了一遍。树春道:“既然姑娘不肯到他家,只是由她主意,何须再三强迫?倘然有甚短长之事,又兼是姑嫂之称;知者晓得姑娘不肯前去,不知者道说兄嫂欺侮姑娘。”

二人正在言谈,只见小桃走来哈哈的笑道:“大娘,不要强小姐去冲喜,原是无成亲的。以我主见,可将腊梅代行一行何如?”

柳大娘道:“胡说,小姐容貌,他家见过的,怎好代换?”

小桃道:“若说容貌,只有大爷像似小姐,大爷可肯代去么?”

树春笑道:“小桃呀,果然好计策!”

柳大娘道:“这个使不得。倘或败露机关,如何是好?”

小桃说:“不妨,待我与大爷打扮起来,若还像,就可替行一行。”

真个取了衫裙来与树春打扮。树春并不推辞,即时打扮起来,挽上一髻儿,戴上钗环,宽下乌靴,穿上一双高底绣花大红绫鞋子。又把衫裙穿好。小桃道:“大爷走一走看像不像。”

树春即婀娜裙钗之能,轻移莲步,行转一会儿,大家一看,果然活像金定一般无二。柳大娘笑得连骨都软了,腊梅丫环也笑个不住道:“真正像小姐模样,宛然无差!”

树春停了一会儿,便脱下衫衣,仍然改装回进书房。列位听说,树春乃是英烈男子,非不图面目愿做女子,一则要善全张金定之美,二则到沈家冲喜,得与月姑一会。所以欣然不辞。再说小桃到了金定房中,便将柳大爷试扮,果然像似小姐模样,他愿代小姐到沈家冲喜之事说了一遍。金定听见此话,虽略放心肠,只是想着树春,未知树春此去如何,心中不乐。

第九回 代金定树春改妆 忆柳郎月姑关情

先说沈月姑在家专候接得嫂嫂过门,好不高兴。爱珠等六人不约而同,都来相送。到了张家,先与柳大娘见礼,微笑道:“嫂子实在欺我等,虽然冲喜无成花烛之礼,亦应该通知我们才是。”

柳大娘听说,眉头一皱道:“此事莫要提起,又兼他哥往杭州公差,不在此地,并非相欺。”

六位姑娘看见柳大娘不乐言谈,听了此话一齐不解其故,即抬身上楼,柳大娘亦上楼。金定抽身迎接,爱珠问道:“五妹看你眉头不展,面带愁容,未知有何不悦?莫非怪我们来迟了!这是彼此没一口儿通知,因闻传说,方才晓得,故来送你。”

金定道:“姐姐们说哪里话?我自怨红颜命薄,生身父母早亡,留我一伶仃孤苦女子,被兄嫂欺侮。”

柴素贞解劝说:“平日贤妹聪明,今日不会说了此话,已然高堂双亡,有兄嫂在,须凭兄嫂做主,理当顺兄嫂之命为是。”

众姐妹一人一句地劝;独有柳大娘没一句话儿,只是呆坐看她。哪知金定性如烈火,决不允从,说道:“众姐妹再若多言,我即时就寻死路。”

小桃叫道:“众位小姐不必劝了,外边去闲话罢。”

柳大娘即同众姐妹移莲步下楼。小桃随后亦来,大家猜不出金定心内的缘故。小桃快嘴道:“小姐们不晓得么!待丫头说出一句话来,真正笑杀。”

众位小姐问道:“什么事情,什么好笑?”

那小桃就将柳大爷男扮女妆,要代张小姐往沈家之事,如何打扮从头至尾,一一说明。众姐妹听得此话,真个一齐笑得连口儿都歪了。于是大家那夜就在张府安歇。到了次日天明,俱各梳洗明白。柳大娘请树春入内,姊弟见过礼。柳大娘吩咐道:“贤弟今番若改妆到沈家,一切行为要紧牢记在心;倘或机关败露,难保其中赌气。”

树春摇手道:“姐姐不须烦恼,小弟记得。包管没有什么赌气。”

柳大娘是难放得心,再三叮咛。小桃说:“大娘不必再言了,只要大爷凡事举动仔细些,不可露出马脚为是。快快打扮起来,恐怕沈家那边人来,来不及了。”

树春即与大娘入内堂,卸下衣巾,脱了靴子。通身换了妇人衣裳,穿好大红绫绣花高底鞋子,收好脚带,把罗裙放落拖地遮掩,打扮停当。柳大娘见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金定不肯允从无奈做下此事,笑的是树春打扮的果然活像,实难看出。只是心中还怕树春露出勾当,做什么勾当出了丑。旁边丫环笑个不祝小桃连忙去请众位小姐出来观看,六位小姐走出来,在屏风背后观看。树春明知姊妹偷看,故意妆成许多妖娇形态。众位姑娘笑得肚肠都打结了,指住金定说:“五妹,他打扮起来,真个像你。实在难辨。”

金定只有事在心,见此情景,觉得满面通红,无言无语,呆呆的。恰好沈家迎亲轿子已到,跟来的使女梅香老妪入内见过大娘,叩首见礼。大娘留众人堂上待茶,小桃同了树春到金定房中,吩咐说:“大爷尊重些,待我请众位内小姐进来,假做与你送轿子的。”

树春道:“须要七位一齐请来方好。”

小桃说:“这个使不得,若再请金定姑娘出来,被他们瞧见,那时露出马脚来,如何是好?”

树春称是。”

你快去请六位姑娘进来。”

一时心下自觉乐意。难得小桃乖巧,识我心中之事,请了六位美人出来,我得与相近相亲。那小桃向众位姑娘道:“你们各位小姐,须到房中陪伴一时,送了上轿,倘沈家之人进入房里,见无一人伴他,恐怕他们疑心看破了,反为不美。”

六位姐姐皆道有理,便邀大娘一齐来至金定房中。恰好沈家打发来接的丫环婆子,亦同进房。与金定跟前叩见了礼,六位小姐端坐房里,无言无语的。那外边又来了媒人卞文加,柳大娘与卞文加相见。文加晓得永林公事到省,不在家中,卞文加与永林原是相知好友,时常往来,当下柳大娘请了卞文加进入内堂待茶,言语之间,酒席已好,留住在书房款待,命小使陪伴斟酒。内堂亦备一席款待众姊妹,又到金定房中细细嘱咐说:“贤弟,今日之事,出于无奈。你须尊重,切不可漏出机关,做甚勾当的事出来。那时带累了你。”

树春答应:“晓得。姐姐只管放心。”

小桃道:“我随大爷前去,观我咳嗽为号,须要记得。”

树春答应了。一时酒席已散。外间卞文加催请上轿。树春即假做两眼带泪的模样,说道:“嫂嫂;我与你往日如姊妹一藏书吧般,哪知今日分开。”

柳大娘忍住答说:“姑娘,劝你放心,切莫心焦。待姑夫痊愈,自然接你回家。”

树春立起身来,左手执着华爱珠,右手执着柴素贞,面照面的声声叫道:“姐姐,原望与你生死不分,哪知今日与姐姐分手而别。未知何日再得重新叙旧?”

华爱珠、柴素贞满面通红,又不敢露出机关来,只得勉强应说:“贤妹且自放心,此去冲喜,但愿妹夫除了灾难,嫂嫂接你回家,依旧团叙。”

树春放了手,又来扯住田家姐妹的手说道:“我和你分开之后,要怎样了哪?恨我命苦,今日分开而别,何日再能会面!”

田氏姐妹心下想道:“算来他是我的丈夫,今日被他作耍,只得忍气吞声。”

没奈何应说:“贤妹,只管安心前去,有日回归,依旧是一样相见。”

树春又向陆素娥、陆翠娥说:“二位贤妹,实指望地久天长,同在一处;哪知今日分抛两处,何时得重相会?越思越想越把心焦。”

树春一头说,一头把手拉住,惹得二位姊妹满脸涨红说道:“姊姊可免烦恼,八妹月姑在那边,得与姊姊做个伴儿,早晚解寂寞。”

只见小桃向前催促上轿,那边金定躲在暗房中悄悄瞧看,见柳树春如此模样做态,几乎笑杀。只见数人扶他下楼,又把手巾假意拭那眼睛。小桃扶了上轿,丫环婆子在后跟随而去。众姊妹忍不住笑个不了,只有柳大娘皱得双眉,心中不悦。

众位姑娘看看天晚,各各辞别,柳大娘苦留不住,姑嫂二人只得殷勤作别。不时,轿到沈府。沈员外拉进媒人在书房中款待,月姑接着柳树春,挽手来拉祝因树春打扮与金定一些不差,实在难看得真假,惟金莲可辨。又穿着高底靴子,将裙放下遮住,况又天色已晚,并不留心观看。那时月姑挽住树春的手笑道:“如今姐姐是嫂嫂称呼了。”

树春此刻做得如痴子一般,不敢言语。小桃服侍参天地祖先,参祠参灶明白,然后拜见公婆,姑娘嫂嫂见礼。那丫头妇女一齐上前要见新人,树春满面羞惭,口中不语,心下自想道:“我一个英烈男子,算来今日做下这般事,只为张金定一人。不知金定可算得我心中事情么?”

偷眼看见月姑,果然生得俊俏可爱。月姑见了假金定面孔,就想到树春,我若终身配得此人实在三生有幸。那沈员外在书房伴着文加饮酒,安人笑脸叫声:“媳妇,今日这般亵着,只为你夫病重,危在旦夕。全仗你贤惠,若得我儿身中康健,足感媳妇之力。”

树春正要回答,小桃恐怕露出马脚,即时咳嗽几声。树春即便住口不言,微微点头。月姑见小桃一声奇怪咳嗽,把眼看着不放。小桃伶俐,明晓得月姑心内有些疑惑,登时说谎道:“不知吃下什么东西,惹俺一时要咳的紧。”

少刻备好佳肴,新媳妇居正位。安人旁边陪席,侧首是月姑坐的,各人把酒相敬。树春是不开口吃的,亦不开口说的。安人吩咐春梅秋菊服侍新娘子安歇。小桃说道:“我家小姐,理当陪伴安人才是。怎好独自安歇?”

树春闻言,惹得满腹气杀。月姑站起身来,笑向安人道:“向来嫂嫂与女儿是姊妹称呼,今宵可同女儿一房睡罢。”

安人道:“既如此,与你安歇罢了。”

树春心中暗暗欢喜,小桃急坏,忙插嘴把手摇道:“姑嫂同房,真正不好,倒是陪伴安人的是。”

月姑说:“嫂嫂,莫听小桃之言,偏要在我房中睡。我和你今夜共枕同床,谈谈话儿,说到天明,岂不妙哉!”

树春小声道:“姑娘,今夜我们姑嫂同床合枕,料亦无妨。小桃休要多言,谁要与你主张。”

小桃听见,更加着急,气得一腹敢怒而不敢言。安人心内想道:“她们向来姐妹亲热,宿在我房不便。今夜待她姑嫂作伴便了。”

即叫声:“女儿,你与嫂嫂进房去罢。”

月姑就应道:“晓得”。安人自去看视沈上卿了。一班使女们收拾残肴,桌椅家伙,亦往厨下去了。只剩下她姑嫂二人。树春心中暗暗想道,“纵然我面貌与金定相似,为何声音也听不出么?看她全然不知真假,今夜又要与我同床合枕,免不得也要与她兴云作雨起来。唉!且住了!倘或被她叫喊起来,如何是好?不免先将言语试探其心,看月姑怎么心事,便可于中取事罢了。”

月姑此时想着:今朝看了张家姐姐之面,顿然想起杭州柳树春,何时得与他说一句知心话儿,共枕同床,成就美事,方能完了三生夙愿。月姑想到情浓之处,一时出了神,不觉呆呆立着。树春看见叫道:“姑娘,你方才欢天喜地而来,进入房中,不觉愁容满面,是何缘故?”

月姑定了神应道:“我只为哥哥的病体不轻,担搁嫂嫂夫妻两字虚名。”

树春说:“姑娘此言不必提起。今日说是冲喜,所以勉强而来。倘然你哥哥病体痊安,要与我完婚,那时断断不能的。”

月姑忙问道:“嫂嫂何出此言?请道其详。”

树春故作难道:“我若与你说出心事,恐你不肯周全,反要生端。”

月姑再三问道:“嫂嫂,凭你有什么天大心事,说与我知道,决不多言。”

树春道:“既如此,闭上房门,同到内房去说罢。”

月姑忙去闭上房门,挽了树春的手,进入内房。一同坐下,树春道:“贤妹,我说出话来,休要见笑。断然不可与别人闻知。”

月姑应道:“这个自然,不妨只管说来。”

树春道:“就是那大闹三山馆的柳树春,他与我哥哥是郎舅之亲,故此留在我家居祝与愚姊双双通了情事。并非愚姊轻狂,忘了礼法,只为爱他人品俊秀,盖世难寻;已经与他立下三生誓愿,实难与你哥哥再结姻缘了。贤妹你乃聪明伶俐之人,与我周全设一计策,和你将身同配此人,岂不大好!”

月姑听见,心下沉吟道:“原来他有杨山,忘却洞庭,我为柳郎,时刻思想,那日在华府花园说起移墨珠,原有些奇怪;我观继母为人很有见识,忽然把二位姐姐许配了他。”

树春见月姑沉吟不语,料她必然动心,待我再逗她几句,便好乘机向她说个明白。不但尽了今夜欢爱,而且姻缘从此可图。算计定了,即说道:“妹妹,我是个女中丈夫,难道把此无根之话来哄妹妹?那树春是个极风流的性情,才貌全佳,也是世间罕有的。”

月姑说:“嫂嫂,休如此莽撞,悄悄言说,私情须低声些,全不妨事。倘然被人听见,你也无容,我也无颜。”

树春道:“贤妹,若怕羞耻,无了主意,岂非错过姻缘?”

月姑说:“嫂嫂,你如今晓得他风流俊俏,妹子是不曾见过的。”

树春道:“那日看龙舟,难道不曾见么?”

月姑道:“打闹之时,哪里看得明白。”

树春道:“贤妹,你若要看风流柳树春,与我容额一般形样,今宵房内无人,在此待我学了树春的模样,与贤妹一看。”

一头说,将身挨近月姑身边,两只手捧住香腮,一边亲了几个嘴。月姑将手一推道:“休得如此。”

树春转了身躯,一只手勾住她的粉颈,一只手摸到胸前两乳道:“我那美人!”

月姑道:“你我俱是裙钗之女,纵然学了风流,也无甚意味情趣的。”

树春道:“贤妹,若然今日柳树春在此,便要怎么样?”

月姑一时无言,只说道:“不晓得。”

第十回 男女同房娇做态 鸳鸯共枕戏风流

树春见月姑情动,料事可图,即上前抱住叫声:“贤妹,可笑你一世聪明,今日还不晓得我到底是桃来还是梅?”

月姑听见此话,把树春上身看到下身,仔细一看,只见裙幅中照出两足,只因此时乃是热天,衣裳单薄,所以照见。吓得月姑心惊肉跳,满身发汗。连忙推开了树春,站起身来骂道:“你是何方光棍,男人假扮女妆,前来我家,快快从实说来!若不然,呼唤起来,想你性命难保。”

树春道:“妹妹,且自宽心,不必着急!小生非是光棍,正是杭州柳树春。张金定为了小生一人,不肯过门啼啼哭哭,要寻死路。小桃说我容颜宛似张金定,所以改扮女妆,代张金定过门冲喜。小姐切不可扬声,小生是众位姑娘意中之人。”

月姑听了此言,便把眼一揉,重新看个明白,果然容颜宛似张金定。原是我瞎了眼睛,如今在着房中,料想这冤家必要行此没正经的事,宁可推辞,决不可以。

月姑往时未见柳生之面,朝思暮想;今日见面,胆战心惊;虽然晓得风流之意,亦是黄花闺女,一时浑无主意,如泥塑装成的,连一句话也没了。树春道:“姑娘莫要呆想,机会难逢,况此时房内无人,我和你共枕同床,成就美事何如?”

月姑满面通红,应道:“未成大礼,私下交情,恐被人知道,怎生是好?”

树春道:“呆姐姐,你不痴,我不呆,眼前乐趣,何妨后患。”

说罢,双手把月姑抱祝月姑此时身不由主,只是两手乱挣,不觉云髻斜垂,头上凤钗坠落,又不敢高声,又怕又惊,又怜惜才郎;被树春搂抱在床,手摸鼻嗅,百般调戏,做下多少风流。便道:“我与你解带宽衣,卸下红妆,同床共枕,齐赴阳台相会好么?”

月姑吟想道:“今夜若不从他,却使多时挂在心头,当面错过;欲待与他成就风流之事,又恐被人知觉,怎好处分。”

正在无主意,低着头。树春正在登云驾雾之际,月姑半推半就之时,忽听见叩门之声,你道是谁?原来是小桃,恐树春弄出事来,放心不下,代人着急。来到高楼之上,只见密密关得不通风,所以叩门。里面月姑听见,立起身来,正要洒脱。树春一把抱住道:“料来叩门不是别人,必定是丫环小桃,待小生开门,你且稳坐。”

一头说,一头出来开门,小桃轻轻走进说道:“大爷,你是官家公子,知书识理,礼义纲常,须要自守。还是到夫人那边睡去好,不要做下天大的事来。”

树春说:“知道了,不要多言。”

只管把小桃乱推乱挤出了门外,连忙紧闭房门,再四也不肯开了。小桃无奈,只得下楼而去。树春哈哈的笑着走入房来,月姑问道:“哪个叩门?”

树春道:“就是那小桃,更深夜静,无故叩门,实在可厌。”

说罢双手抱住月姑,上了牙床;亲自与月姑宽衣解带,月姑此时身不由主,被树春拍开两腿,直抵巢穴,两下里鱼水相邀,狂至半夜云雨方止。月姑道:“我十六年之操守,一时破之郎君,不知终身之事,如何是个良策?”

树春道:“小生蒙姐姐不弃,今宵欢乐,便是终身姻契。我想八美图中,姐姐的媒,是我自做的。”

月姑道:“今宵一身相托,幸勿见弃。”

二人谈谈论论,情兴复发,重赴阳台,颠鸾倒凤,直至五更,方才侧身相抱,一觉浓睡,至日升东方,才起身开门。只见小桃在那门外听候,不言不语地进入房内。树春笑向月姑道:“这小桃不比寻常婢女,你我情由不必瞒他。”

月姑低头坐的,不作一声。小桃把头乱摇,说:“你们二人做下此没根的事来,只怕员外安人得知,那时怎生区处?如今事已至此,须小心提防,不可露出马脚。”

二人点头。自此之后,日里姑嫂相称,夜里夫妻恩爱,相亲相近,甚是稠密。再说上卿病重,在书房请医调治,服药无效,员外夫妻二人,终愁满怀。那沈员外有一个表弟,住居苏州,姓何名沧海,系是三世祖传名医,脉理精通,合郡之人,称他为何一贴。若有小可之疾,只须开下一个方儿,服了一贴药儿便好。所以人称他为何一贴。声名大著苏州。

沈员外闻知他高手,即打发家人前去请来看视儿子。何一贴到了沈家,诊视上卿症候,即开一剂药方,服下便觉见轻。员外夫妻二人大悦,款待留住看除病根。此话暂且丢开一边。再说张永林公事明白回家,此时柳大娘瞒不得,即把树春改扮情由说了一遍;永林听了此话,一时大怒,骂道:“此事并非儿戏,今日这般所为,若然不弄出大患,亦不得干休了?”

柳大娘只得忍气,不敢作声。惟是心中埋怨金定而已。再说柳兴身伤已愈,安然如故,一时不见树春,忙问永林。永林把此事一一说与柳兴知道,柳兴听见发恼道:“怎么男人打扮做女子去人家里?况且我家大爷没正经,倘露出马脚,被沈家知道,那时岂不做了一场大祸而来?如何是好!”

且按下张家之事,再说树春与月姑日间姑嫂相呼,夜间同床共枕,恩爱如鱼得水,不觉一月将近。月姑有孕在身,不思饮食,精神顿减,形容憔悴。安人忙说与员外知道,员外心中暗想:“我想起上卿之病,多亏表弟看视,如今渐觉见安。哪知女儿又病起来!幸喜表弟未回,待我请他与女儿诊视一番。”

主意已定,急到书房相请,同何沧海来至月姑房中。树春急欲回避,夫人说道:“媳妇,此位是表叔公,不消避的。过来见礼!”

树春说:“晓得。”

即上向沧海行了一礼,何沧海连忙还礼道:“老朽无一物相赠,侄媳妇还须恕怪。”

月姑勉强抬起身来,硬了头皮亦见一礼。自觉含羞。何沧海把脉一视,心中错怪道:“此非是病,乃是身中有孕的。”

即问说:“阿哥,侄女儿完婚几时了?”

月姑听见此言,心中急得满面通红。树春一时吓得面如土色。小桃惊着,心胆皆裂。员外安人同道:“贤弟问此话,实在没来由!小女还是黄花女子,未曾结亲,怎说此话?还要借重贤弟为媒,择一快婿。”

何沧海道:“若要小弟为媒,实是有兴的了。一边说,一边只管视树春。心内狐疑,既然未攀亲事,怎么有孕在身?必有暗里私情之事。我看侄媳妇不像个女子,其中定有蹊跷。何沧海看出了一点破绽,只是不好说的,即改口道:“阿哥,侄女无非感冒些风寒,待我定一个方儿,吃一剂药子就好了。”

即站起身同员外安人出了房中而去。月姑埋怨树春道:“今日却怎样了,害人不浅!皆你一人,倘若父母查究起来,奴与你性命必然难保。”

树春道:“姑娘只管放心,不必着急。以我看来,料亦无妨,有什么祸事!”

月姑唾道:“亏你一生聪明伶俐,还如此安稳,一些不知。方才表叔与我搭脉之时,说侄女完婚几时了,又把你看的目不转睛,决然疑惑在心窝里。恐怕被他认出破绽,私下将情说与父母知道,那时父母查究起来,你我二人性命怎生区处?”

树春听了此言,方才惊得手忙脚乱道:“如今快商量一个两全之策,方保无事。”

小桃亦觉心急,连忙走出厅堂打听,只见何沧海道:“哥哥嫂嫂,那张金定你们可曾有见过的么?”

员外说道:“若说张金定,与我女儿还有华家、田家、陆家姊妹六人,结为姊妹,时时来往,曾见过的。”

何沧海道:“据哥嫂所说,都曾见过的,怎么反像不见过的。我看起来,只怕侄媳妇有些奇怪,只怕阳货形容像仲尼的。侄女如今身中有孕,哥嫂因何不知?”

员外安人闻说此话,心下将信将疑,何沧海又拉了员外的手,到天庭心里附耳,却不知言下什么话?小桃见了此局面,回身急急走进房中,把此情由细细说了一遍。二人惊得目定口呆,连话也说不得出来。树春心下也暗自追悔,我如今若一身脱逃,岂非连累众人?兼又与月姑结成偕老姻缘,生死合在一处才是,决然不可两下抛散。即安慰道:“贤妹不必心焦,我与你二人,总然生死相随,到不如挨到三更时分,同你一齐逃走如何?”

月姑此时惊得面如土色,心中犹如乱箭穿心一般,浑无主意。小桃说:“这个使不得!倘若被人拿住,那时便怎么处?”

树春闻言跌足道:“情之首,罪之魁,都是我一人之故。如今我若丢下姑娘,自己脱逃,岂非连累姑娘一人?而且大家没脸。或不逃走,被员外查究起来,如何是好?”

三人在着房中,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再说安人看见何沧海捏了员外的手到庭中,不知说下什么话,便问员外道:“方才表弟向你耳边说下什么话来?”

员外道:“他说女儿并不是感冒风寒,乃是怀孕在身。又云张金定不是女子模样,宛似男子行动。我想上卿才得病好,且慢声张,须要瞒过家中大小,今朝黄昏时分,悄悄去女儿房中,留心打听他们的行动,便知男女真假分明,断然不可与上卿儿子知道,恐他生气,旧病复发添重。”

安人说:“员外,我想女儿知书识理,聪明伶俐,平日间为人甚为端正,决无此事。”

员外道:“不必多言,今夜你前去留心打听明白真假有无便知了。”

说罢向书房去了。安人心下半信半疑,何表叔为何说了此话?待我到女儿房中打探二人行动,便知端的。一直来到月姑房门首,只见小桃在那里立着。便问道:“小桃,你在此做什么?”

小桃笑脸应道:“安人里面请坐。”

安人移步入房,树春心下着忙,只得放下胆站起身来,接住道:“婆婆请坐。”

安人问道:“媳妇,女儿哪里去了?”

树春道:“姑娘身子不快,烦闷得紧,故此在床上睡的。”

安人道:“既如此,不必唤她。”

又把眼上下细看树春,并无破绽,宛似张金定。表弟之言,真正荒唐!他是年老之人,眼睛花了,颠倒看错。岂不将我女儿屈杀了?也罢,待我试问一声,看她怎么回答?即笑道:“我有句话特来问你,看你容颜原是张金定,看你行为有些不像。不晓得是真是假?须要把真情说与我知。”

树春见安人话语,是认不出破绽,强将言语试问的,不甚查究。即时放下胆,假作硬嘴,顿时面孔大怒道:“婆婆说哪里话?张金定,谁人不认得,若说行为,爹娘生就这般样,何故把此话相欺?别样事情,还不打紧,此话叫我如何做得成人!”

说罢便丢下一个眼色,叫道:“小桃随我回去。安人说我是假的,待我回去,她自去接真小姐来。”

安人看见树春如此着急要回家,就说:“媳妇休要见怪,此话实在与我不相干,是何表叔说的。”

树春道:“岂有此理,他看病怎么说出这番怪事来?”

安人道:“他说女儿不是感冒风寒,乃是身怀六甲;又说媳妇不像金定,却像个男子行像一般。故此叫我前来探问真假。我一时满腹将信将疑,所以问媳妇此话。”

树春听了安人此言,一发做作起来骂道:“为人不图廉耻,不怕羞惭,我与何老叔拚了一命罢了。不用多言。”

即将房中挂的一把宝剑拔了就走。小桃随说道:“小姐今日不与他拚命,当真不是张金定了。”

安人吓得魂不附体,忙向前扯住道:“媳妇,凡事三思。看我面上,千不是万不是,是我说的不是。你若与何叔公拚命,家中一定吵闹,不得安宁。”

树春道:“婆婆,我虽然是个女流,也当不得他把这没根的话相戏。我定要与他见个到底是男还是女。”

安人劝说:“媳妇,你休要动气,今日看我之面,况且你是幼卑,他是尊长,于礼上你也差他几分。”

树春还是做腔不肯放手,一直要去。小桃止说:“月姑身子不快,在床上睡了,不要惊醒了。看安人面上,丢开罢。”

即将手中所执之剑收起,树春假意哭道:“原是我爹娘没主意,与我攀下这门冤家,冲什么喜,过什么门?被人欺得这般!倘外人知道,岂不惹下一场笑话!叫我哥嫂哪里做得人?”

月姑在床上听得明白,坐起身来。

第十一回 怀六甲私情败露 因羞愤激损连枝

月姑在床上听得明明白白,即立起身来说道:“我见表叔为人正经,哪知如禽兽一般,把我姑娘诽谤,欺人太甚!嫂嫂,你今既然甘休,我做姑娘的今日活不成了。与沧海拚这一命罢。”

安人一发着急道:“女儿,虽然表叔胡乱说的,女儿看我分上,不要与他计较罢。”

月姑道:“你说得倒好。女儿端端的坐在房中,怎么请表叔来把脉,说下此无根无枝的话?岂不急杀了人!叫我一生怎有面目见人?”

安人只好劝住月姑树春。只见小桃假做慌张,气喘吁吁,走至书房,见沈员外正与何沧海对酌,即大声说:“不好了!何相公,快快打点逃走,方保得性命。”

何沧海不知缘故,心中大惊,员外忙问说:“何事如此慌忙?”

小桃便把何沧海说小姐是假的,姑娘身怀六甲,安人向二位小姐说知,二位小姐闻得此言,一时性如烈火,执了壁上宝剑,一直要与何表叔拚命。安人正在那里劝的不住,我家小姐说,若还道他是男人打扮的,可传齐了四邻八社,脱下小衣,看个明白。月姑说要把宝剑剖开肚子与诸人观盾,若有怀孕血结便罢,若然无者,人命关天,未知何表叔如何主张?安人吓得呆了,所以差丫头来报知。员外惊得失色,向何沧海道:“贤弟如今弄出事来,张金定与女儿二人性子原是不好,如今冤枉了她们二人,免不得又要赌气。”

何沧海手脚忙乱,立起身来,把手一拱道:“弟与哥哥日后再会了。”

员外问道:“贤弟要往哪里去?”

何沧海道:“弟暂别回家。”

员外道:“既如此,且慢些,盘缠行李,也不曾拿。”

何沧海也不回头,一溜烟竟自出门而去。因听小桃之言,心中惧怕,故不及收拾行李盘缠,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看张金定宛似男子模样,月姑娘确实有孕在身,他不听我之话,反来怪我多言,此时且要见个明白。”

即时连夜回家而去。再说员外当下向小桃说:“你去劝二位小姐,道原来是何相公多嘴,如今他已去了,丢开便了,不要吵闹。被人知道,把作笑谈。又说我还不肯全信的,男人怎生扮得女人?”

正在说得,忽见安人同了姑嫂二人一齐而来,员外连忙向树春道:“媳妇,天色已晚了,出来何干?”

又对月姑道:“女儿,你身体不健,还不回房去静养才是。”

树春道:“公公,媳妇是男扮女妆,故此来与他辨看,如今表叔哪里去了?”

月姑亦说道:“爹爹,女儿不肖已经怀胎,所以今日出来请问表叔怀胎几个月了。”

员外忙赔下笑脸把手乱摇道:“媳妇,女儿,表叔这些言语,都是放屁的话,他已自觉无颜,行李也不曾拿,盘缠也不曾带,连夜走了。你二人不必怒气,看我之面,万事丢开,休要生嗔。小桃快些服侍二位小姐回房中去罢。”

小桃即向树春月姑二人道:“那个老乌龟已走了,员外安人如此相劝,里面去罢。”

树春方才同小姐回房。小桃将房门闭好笑道:“小姐,真正好笑,那何沧海正在书房同员外吃酒,我走进去说了此话,他惊得面如土色,一直就走。连酒也顾不得吃了!行李铺盖也不及带了。”

树春暗暗欢喜,月姑道:“虽然表叔逃走,那时你我在房中,终非久长之计,几乎弄出祸来。为今之计,莫若暂时分开,方能保得无事。”

树春道:“小生若要回去,总得姊丈那边前来相接,怎好自己主张回去?”

小桃说:“你在此干系非小,真不妥当,待我明日到家,说大爷意念回家,几次欲归,犹如云山阴隔一般,不敢自专。张相公听了,必然放轿子抬大爷回家。”

月姑道:“此计果妙,你若回去,相公大娘跟前,须要把此事包瞒,不可泄漏。”

小桃应说晓得,此夜闲文休提。再说张永林那日回家,晓得树春改扮代嫁之事,日日在家与柳氏赌气,只待打点接树春回来;恰好小桃走入中堂,见过柳大娘,说:“大爷吩咐沈相公病已好了,他在沈家,行坐甚不安稳,时刻防备,恐怕露出机关的事来。故此差我来与大娘说知,快些打点接大爷回来。”

柳大娘应道:“正要打点接他回来,快些接回,也免得我日日赌气。”

那小桃说罢,即上楼房来见张金定,金定便问树春去沈家怎样根由。小桃便把月姑与他二人暗里偷情之事,一一说明。如今被他表叔何沧海看出破绽,大爷恐露出机关,所以打发我前来与大娘说明,快些打点接他回来。张金定听了小桃一番言语,心下想道:“可笑这冤家老了面皮,今日弄出这样事来。未知日后如何了账?我为他一人故此不到沈家,哪晓月妹倒先成了事,奴家还是半边之人,不知何日何时,得与柳郎同偕良缘,才慰夙愿?”

按下金定悬想,先言柳兴为树春易妆打扮去沈家冲喜,他放心不下,只是怨着东人,时常各处打听,恐怕惹出事来。今日闻小桃回来,心中却有几分快活。这丫头别时难以见面,少停若出来,待我与她相见一番,便在外厅张头等候。那小桃在金定房中,说了几句闲话出来。柳大娘留住吃了午饭,然后说道:“你若去悄悄与大爷说,叫他且自放心,明日先到媒人处说知,再择了吉日,便去接他回来。”

小桃答应,辞别大娘出来。正值着柳兴叫道:“小桃姐,且慢去,我家大爷好么?哪时才要回来?”

小桃应说:“不多几天就回来了。”

柳兴又道:“小桃姐,你晓得我一个心事么?自从华府内见你两双好白腿,害我眠思梦想,时刻在心!难以相会。今朝书房里面,无一个人在那里,我和你把私情完了,免我日夜思想,愁断心肠。”

小桃唾道:“你还会说风流的话,那日若沉杀在南河里,不知魂魄如今哪里去了!快些放手,我要与大爷说话。”

柳兴才放了手。小桃一路而来,听见街坊之人说道:“花少爷在花家庄搭了一座擂台,半天高的,左右排列刀枪剑戟,两个教师叫做宋文宾、宋文采,我们这里哪有英雄好汉与他比拳。”

小桃闻言暗想道:“又是那两个狗才兄弟,搭下此座擂台,待我与大爷说知,把这两个强人打杀了。”

不觉到了沈家,先将柳大娘的话与树春、月姑说明,然后把宋家兄弟搭下擂台,亦说一遍。月姑听了小桃说柳大娘不日要接树春回去,满心愁闷。若要留住,又恐机关败露,心中又是难舍分离。即向树春道:“哥哥,我和你私相苟且,情意绸缪。今日事真出无奈,各要分别一方,奴家望你速央媒人与父母说合此亲,况我腹中有了身孕,倘被人知道,如何是好!若能摆布早些完了花烛,那时方保无事。”

树春道:“贤妹,且自宽心忍耐,小生不是无情之辈。此事我紧记在身,断不能连累于你。”

再说张永林那日备了礼物,央了媒人卞文加到沈家说明要接妹子回家。沈员外边也备了福物送媳妇回家,月姑愁肠百结,悲伤惨苦,千言万语嘱咐树春:“切不可抛弃奴家,以残花败柳看视,使奴家有白头之叹。”

树春道:“小姐只管放心,小生非比王魁百里之辈,此去自然上禀高堂,央媒撮合。那时鹊桥重会,不致有误小姐青春年少。”

忽听外边报说轿子到了,两人含泪,难分难解。正是:意合情偏切,情深别更难;丈夫当此际,未免泪珠弹。树春只得入内拜别了员外安人上轿,小桃跟随而来,到了张家,进入中堂。柳大娘看见笑个不住道:“贤弟真厚的脸,亏你惯穿得许久的女衣服。”

树春道:“可笑沈家一众瞎子眼睛,全然看辨不出,还是那月姑聪明至极。”

柳大娘听些话着惊道:“不好了!你被月姑看出,既然她无甚言语,必定你二人私相授受,弄出什么没正经的事来。”

树春道:“姐姐,并无弄出什么事来。”

柳大娘还要辨问,恰好张永林入内,柳大娘即住了口。永林见树春,又好气又好笑道:“此时还说什么闲话,快些换下衣裳出来罢。”

树春即换了衣裳,同永林来至书房。柳兴一见怒道:“男子汉亏你不识羞耻,敢做下此没脸之事。太太在家,不知怎样待望,快快收拾回家去罢。”

树春道:“且慢,闻说花府在花家庄搭了一座擂台,我要与他见一个高低。”

张永林劝道:“花家今日搭此擂台,实是要与舅兄寻气,故此擂台上挂下一联,写着拳打杭州柳树春,脚踢嘉兴八美人。我想起来,宋家兄弟前番大闹三山馆,被树春打坏宋文宾,南河里观龙舟,又被众姊妹打入水里逃生。他无非记恨在心,设下擂台要报此仇。舅兄切须仔细,不可误中奸计,自送性命。”

树春道:“姊丈说哪里话来?既然他们有心寻我,我若不去,只道小弟惧怯了。不打此座擂台,非算为男子英雄。待我打过了擂台,然后回家。”

永林道:“舅兄既是执意要去,我也劝你不祝还是先写下家书,打发柳兴先回,安顿令堂,免她怀念心头为是。”

树春道:“姊丈之言,敢不从命。”

即写下家书,打发柳兴回去。此话暂且按下。再说张金定只因日夜想的树春一人,恹恹难起,一时得病在床。小桃报与大娘知道。大娘即与永林说知,延医诊视,服药无效。柳大娘心下疑惑,我想姑娘此病,有些蹊跷。她前日不肯到沈家冲喜,今日得此病,犹如心病一般,所以服药不灵,或者有什么外情牵挂在心!又是看她平日为人正经,亦从不会有什么影响动静,未知此病因何而起?一腹狐疑,只是摸不着头脑。那树春在书房闻知金定得病,心中着急,代为各处访了名医,请来与之调治,亦无见效;恨不得上楼一望。是日柳大娘正在金定房中陪伴,只见金定合的眼略翻一下,睡语糊涂,听不甚明。柳大娘侧耳细听,说一声:“冤家柳树春。”

柳大娘心下猜疑道:“是了,必定与我弟两下留情,害成相思是实。”

即近前劝道:“姑娘可晓得公婆在日,攀下沈家相对亲事,自古道一马一鞍,一夫一妇,姑娘把心事放下,怎好处分此情。”

又不好与夫君知道,待我探问小桃便知。即走至房外叫小桃道:“我要问你,小姐此病,因何而起?你必然知其根由心事,可与我说个明白。”

小桃应道:“大娘说笑话,凡人俱有疾病,怎保无事。小姐得病,丫环哪里晓得其中缘故?”

柳大娘说道:“我问你此话,却也有因。小姐方才梦寐之间,叫一声冤家柳树春。我想起来,莫非与我弟有什么关情之处?你陪伴多时,必然知道,故此问你。”

小桃道:“日间大爷也不曾进去,就是小姐也不曾出来,有什么关情之处?小姐乃是病中之人,说话难以凭信。睡语朦胧,哪里认得真!”

柳大娘道:“小桃,据你说来,小姐没有什么事情,以我看来,还是个丫环不晓得。”

小桃道:“大娘心下动疑,可去问大爷,便知明白了。”

柳大娘闻小桃之言,即时下楼竟向书房而来,悄悄立在窗前张看。只见树春把一幅八美图放在桌上观看,自言自语,哈哈的笑,用手一个个数起来说道:“这一位华爱珠,一位柴素贞,这二位田索日、田素月,这一位是张,”顿住了口。登时愁容满面,长叹一声道:“你为何也在画图之上?怎的无言无语,只管看我?”

柳大娘听了张字之下,并无言语,停了一会儿,又听见一句,你在画图之上,无言无语,只管看我,心下想道:“这张字之下,必然是金定名字了,原来这书呆心中留恋姑娘,待我再听他说出什么话来。”

第十二回 柳大娘体探堂弟 沈安人指逃女儿

柳大娘在窗外,又听见里面说:“与这七位美人完姻,都是容易的。只怨太亲翁这般心急,将你亲事早早攀对沈门,害我八美不得团圆,我看你区区有意,若成得此病,使拆碎肝肠如今怎样排布,又不肯差小桃把一心事相通。”

口中连声叹气不绝,把桌乱拍起来。柳大娘听得明明白白,心下想道:“我看他们行径,原疑有什么瓜葛,果然不出所料。”

便挨身进入书房,树春着忙,八美图一时收藏不及,早被柳大娘上前抢入手中,树春没奈何,只得求道:“姐姐还我罢。”

柳大娘道:“且慢些,我要问你个明白。这八美图是哪里来的?”

树春应说:“这幅八美图,描了八位娇娥,是我在华府中看见的。”

柳大娘道:“为什么在着你身边,莫非被你偷窥来,快快说个明白。若有甚疑难处,我与你周全做主。”

柳大娘正在盘问之际,只见丫环叫道:“大娘不好了,小姐死去了。”

大娘闻言,心中着急,慌忙走进里面而去。树春心中有意,欲乘势跟着柳大娘往内观看金定小姐。故假意拖住大娘道:“姊姊,那幅八美图快快还我。”

柳大娘不肯与他,树春一直跟来。到金定房中,大娘走到床边,将这幅八美图顺手往床后丢去。只见小桃哀哀哭哭的,柳大娘连忙向前把金定鼻子乱掇,那金定方才渐渐苏醒。大娘心中方安,叫声:“姑娘,你为何这等没主意?几乎被你吓坏了。小桃,你看她呼呼气喘,倒像有什么言语。”

树春向床前叫道:“贤妹,愚兄柳树春在此看你。”

小桃在旁边道:“哪个要你呆说话。”

一面叫瑞香:“你去外边向小使道,若大相公回来问起柳大爷,只说上街游玩未回。”

瑞香应声晓得,下楼而去。那柳大娘即问树春道:“贤弟,你不要瞒我,姑娘此病,实在蹊跷。使我心中猜疑不定。未知你与她有什么勾当,快与我说明。若还不肯说出,那幅八美图是不能还你的。”

树春想道:“我就将此事说明,料我姊姊为人贤德,或有周全之处,八美得一齐团圆,亦未可知。”

即将在华府赎珠,太太赠图情由,细细说了一遍。姊弟正在言谈,只听得金定在床上移动身子,面向外边来,树春忙走到床前,两手按在床沿之上说道:“贤妹,愚兄柳涛在此看你。”

那金定闻言,微开双眼观看树春,只因心中有话,难以开口。长叹一声,珠泪淋漓。树春道:“贤妹,你是有病之人,诸事丢开,休结在心!愚兄有八美图一幅,乃是华太太四月十五日当厅相赠。八美一齐许我结定丝萝,贤妹你且安心,休要烦恼。待我功名成就,那时亲迎八美团圆,这幅八美图,请你收存,待愚兄鳌头独占之时,荣归故里,迎娶贤妹归家便了。”

张金定听了树春言其心事,口虽不言,心中却自稍宽。只说一声:“都是你一个冤家,害了奴家。”

又问道:“我嫂嫂哪里去了?”

树春应说:“她下楼去了。”

柳大娘听了这句话,便把身躯躲在一旁。听她要说什么心肠的话。金定又问道:“小桃哪里去了?”

树春应说:“也下楼去了。贤妹叫她们来做什么?”

金定道:“哥哥,我有话向你明言。不料我爹娘将奴家亲事错配沈家,自从见了哥哥之面,不知为何时刻牵挂心头,因此不愿过门沈家冲喜,多承你打扮代了奴家前去,今日才见你面,我的心事,全望你见怜。”

树春因姊姊在旁,不便多言,只得安慰道:“贤妹心头放宽,包管日后八美图一齐团圆。”

金定正要问起月姑之事,忽听见扶梯声响,树春即退出数步,将身倚着窗前。小桃送了药汤,金定吃下便朝向里面而睡。柳大娘把手招了树春,树春只得说道:“小桃我要去了,你好生服侍小姐。”

小桃应声:“晓得。”

姐弟二人来到中堂坐定,柳大娘道:“贤弟,我家姑娘平日为人,一事无差,知书达理,都是你今日到此,害他犯了邪心,致成相思一玻药医无效。”

树春道:“不是愚弟夸口,算来是个名医,今朝会他一面,胜如吃下多少苦药,管教随时病轻。”

那张金定果然自见树春之后,一片心思放宽,不须服药,过了几天,依然复原。再说月姑重了身孕,面容恹藏书吧恹憔悴,请医调治,多说受胎。员外听了众口相同,心中大怒,上卿说道:“爹爹,待我到妹子房中去打探一番,观看真假。”

员外道:“孩儿,你身子才好,忍耐着,不要管她。况且做哥哥的,不便到妹子房中去。”

上卿道:“孩儿自有道理。”

即移步上楼,来至月姑房中,兄妹见礼坐定。上卿把月姑上下细细一看,那月姑却不解其意。上卿说道:“贤妹,我看你病症尚未见安,不知此病因何而起?再请一位郎中看视才好。”

月姑道:“多谢哥哥看我,此不过是夏日贪凉,冒了风寒,再过几天就好。何须逐日请了郎中?”

上卿道:“贤妹,你日间饮食多进些,自然渐渐见安,愚兄出去了。”

上卿下楼,来至堂上,怒发冲冠道:“家门不幸,叫我有何面目为人在世?”

员外安人劝说:“我儿,你是有病之人,不可如此着急。是非曲直,再作道理。”

上卿乃是饱学之士,想到张金定处,一时顿惊暴跳如雷,捶胸跌足道:“爹爹,张金定决有人改扮而来,那个男人,与张金定必有苟合之情了。”

员外道:“孩儿,据你说来,果然不错。我是年老生呆了,一时不悟。此时由儿主裁。以我想来,如今不可露出风声,待等冬间,娶了金定,不要理她。使她独坐空房。”

上卿道:“这不是了账之局。到是差人前往张家打探,她与何人来往,那时若知虚实,再想一计,骗她上门,切不可说出完婚二字。她已有通情来往,必不肯一时抛离,欲再图后会,若说出完婚二字,假的便不敢来了。那时再进我门来,把他拿住,男女一齐处死,岂不干净!”

员外道:“我儿果然大才。”

只有安人急的胆战心惊,手足冰冷!心中欲爱女儿,又不敢言,恐他父子二人疑惑,即假意骂道:“员外,这样贱人,实在容不得,自然要处分才是。”

员外道:“院君不可性急,我有一个道理在此。家中切不可嚷闹,恐这贱人知风逃走。今夜待众人安静睡熟,你我用绳子一条,将她绞死,那时无人知晓,假说这贱人犯了邪祟,自缢身亡。方不坏了家风,被人谈论。”

安人假意应说:“员外主意果然不错。”

心下暗自吃惊,如何保得女儿无事?再说上卿本是有病未痊,为了妹子不端,张金定与人通情,一场恨气旧病复发,一声大叫:“家门不幸,气死了我!”

仰后一跌,咬定牙关,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恰好家人昌德看见,连忙扶住,大叫:“员外,大相公跌倒了!”

员外慌忙走来一看道:“我儿你是有病之人,须自保重为是。昌德快扶大相公到床上去。”

上卿方才渐渐醒来,员外用言安慰道:“我儿,你是病中之人,凡事不可动气,有为父的在此。”

上卿叹气一声,牙关紧闭,欲言不能。员外惊慌,忙叫昌德快去请医生,安人闻知,即赶进看视,叫声:“孩儿,你为人这等呆,倘然有事,也须丢下一边。何须如此执气,致成旧病复起。”

那上卿睁着两眼看了员外安人,喘气不定,言语难以出口。家中丫环小使,惊得一齐来看。少刻医生到,把了脉息说道:“不妨!”

即开下药方辞别而去。员外听见医生说不妨,方才放心。吩咐昌德好生服侍大相公,把手招着安人说道:“我想上卿为了这贱人动气,到这般光景,怎生晓得今夜等到三更时分将她处死。你不要赶早去睡。”

安人答应,沈员外自往外边而去。安人此时,一腹心如刀剔一般,暗想:女儿自己做下不节之事,今日他父子硬了心肠,决要处死,料难解劝。我想十月怀胎,三年哺乳,养育成人长大,一朝置之死地,于心何忍!待我思下一计,暗中搭救女儿便了。即挨到黄昏时分,悄悄进入月姑房中。月姑抬起身来,见安人两眼流泪,问道:“母亲何故今宵如此惨伤?”

安人道:“女儿,我若不说,你哪里晓得?”

月姑问道:“母亲有什么事情?说与女儿晓得。”

安人道:“我埋怨你一时错了念头,与人通情苟合,致使身中有孕。你哥哥看出破绽,说与你爹爹知道,你爹爹大怒,今夜三更时分,定要断送你的性命。”

月姑听了此言,吓得遍身发汗道:“母亲不要听信我哥哥言语,女儿并无此事。”

安人怒道:“为娘的在此,还要硬抵赖强辩?”

一面叫丫环:“仁云,你在外面站着,倘有人来咳嗽一声。”

又说道:“女儿事到此间,在我跟前,不妨将情由说个明白,不要假做痴呆。”

安人一头说,一头看,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上卿眼力果然不错,看她形容委实有孕在身。两乳突起,声音粗重。”

月姑心内急的满腹难言,面红了白,白了红,只是推说:“母亲,女儿实不曾做下什么事。”

安人大怒道:“你死在眼前,还要瞒我?是为娘的一片心肠,不忍害你,还不快把真情说出。那过门冲喜的张金定,乃是男,乃是女,快对我说。女儿与他订约,还是过门之后,才与你通情,快与为娘的说来?”

月姑道:“母亲,张金定是八美图中与女儿一同姊妹称呼,母亲亦曾见过的,怎么不认得,反说了此话?”

安人发愤大骂道:“好利口贱人,你是不要活了。自寻死路,故不肯说出。也罢了,我如今亦没奈你何,亦做不得你爹爹的主,只是负我养育之功,一旦尽弃。”

安人说到伤心之处,不觉双泪交流。月姑听了母亲如此情急言语,果是真心,料亦瞒她不过。只得说道:“张金定果然杭州柳树春改扮的,那夜在房中方才说明,女儿欲待高声叫喊,又恐被人知闻;欲前去禀知父母,又被他缠住不放,一时事出无奈,所以与他通情。母亲,此事决不可与爹爹说知。”

说罢跪将下去,泪如雨下:“望母亲宽恕见怜,为儿周全一二。”

安人问道:“那日你们观看龙舟回来,说有一个杭州柳树春,可就是此人么?”

月姑道:“正是此人。他乃相门之裔,为人仗义疏财,济困扶危,故杭州人称呼小孟尝。张永林与他乃郎舅之称,所以在着他家。因容貌与金定姊姊一般相似,故扮做女妆,代金定过门冲喜。”

安人道:“既如此,何不早说!直到今日被你哥哥看出。他父子二人,十分气怒,硬了心肠,一定于今夜三更时分,要来处死于你。为娘的不忍看你身死,一时又难以解劝,故前来与你言明。女儿,你快些收拾逃走,方可保得性命完全。迟恐不保!”

第十三回 月姑寅夜走山塘 上卿忿怒命归阴

沈安人叫月姑快些逃走,月姑应道:“孩儿乃是女流之辈,不出闺门,叫我要逃走何方?”

安人道:“女儿,目下事急了,不如且到华家,或是张家,暂避几时。等待你爹爹气平,那时再作区处。在外须要保重,衣衫不要多带,只好首饰钗环打了一个小包袱,从后门出去。况身中有孕,切须小心行走。若有顺便,通个信息与我,免使你娘心焦。”

月姑一时伤心起来,眼泪汪汪。心中犹如针刺刀割一般。安人亦下泪道:“女儿休要伤悲,只恨你自己做下没来由之事,今当急切之间,留不得你!预早逃走,方免灾祸。”

忽见丫头报说:“大相公此刻又发晕了,员外请安人出去!”

安人向月姑道:“女儿,为娘的如今不及送你了。”

又对丫环秀梅道:“你可速同小姐开了后门去,关门进来;打从大门东首,一重重悄悄开出去,然后到书房如此如此。”

秀梅答应晓得。月姑说道:“母亲且慢些去,女儿还要拜别。”

安人道:“如此机会,还要拘什么礼!”

一直下楼而去,到书房看视上卿了。月姑此时心中惨切,珠泪淋漓,忙把钗梳匣开,取几件金珠细软,包了罗帕,藏在胸怀。叫秀梅陪她下去。二人下楼,将近二更时分,并无人知觉,幸有月光照见,一齐到了后园门。月姑到此情景,肝肠寸断,三番两次,回头难舍。秀梅也觉伤心道:“小姐须要保重,行路之人,切莫悲哭,恐人动疑。”

月姑道:“是”。秀梅即关了后门,依安人吩咐言语,即从东首把门一重重开到大门,方才走到书房而来。只见员外与安人都在床前啼哭,员外哭道:“你是久病方痊之人,生不得气,今日动恼恨,为父的看你这般光景,多像要归无常之路,只可恨这贱人。”

安人假意儿咳嗽一声,丢个眼色,将头乱摇,似乎止住员外不可多言。时已近三更,上卿渐渐苏醒,员外安人方住了哭。近前叫说:“上卿,我儿你要有主意,不可把爹娘急坏。”

上卿喘气不定,只点头答应而已。员外又叫昌德快去请好医生。昌德应道:“员外,嘉兴的郎中,是无一个有用的。倒是去苏州再请何相公前来,还是好的。”

员外道:“怕他不肯来,空费往返。况大相公这等光景,那里待得许久!”

安人拭泪道:“今夜先请一个医生与孩儿诊视。然后去苏州请何相公,多送他些银子,表叔必定肯来。”

员外说道:“事已至此,昌德你先去请个医生。”

昌德即时行出外边,一见门多已开了,心中疑惑。再到大门,连大门也是开的。昌德大惊,连忙闭上大门,奔到书房而来说道:“员外不好了,家中被贼入内,把门一重重开出去,不知偷了什么东西逃走。”

安人心下明白,员外正苦上卿之病,呆呆在书房立着。忽闻此言,应道:“人若要死了,一齐偷完了,一并了局,不干我事。”

安人假意道:“员外,你到自在说话。”

便叫众丫环各执灯盏四处照看。众丫环小使各执灯笼周回乱照,照到高楼之上,单不见了小姐。安人假意着急盘问秀梅,秀梅假意应道:“方才小姐打发我到书房看视大相公,如今不知小姐哪里去了。”

安人即走至书房,招了员外出来说道:“女儿如今不知哪里去了。”

员外闻言,气得暴跳如雷,大怒骂道:“一定是你通风,放走了这贱人,还是要来愚弄我!”

安人道:“员外何出此言?我和你年老夫妻,安敢相欺?”

员外又吩咐众家人女眷:“各处分头寻找,若拿得这贱人,我一时就要处死,方消我的恨气。也免出丑败坏家风。”

安人悄悄吩咐众人:“不必去寻。员外若问,只说寻不见,我各赏你们每人一锭银子。”

众人听见安人如此说,大家一齐去睡了。再说月姑若是懦怯之人,安人安肯放她出去?就是月姑也不敢逃走。然她虽是个女流,欲胜过英雄之汉,所以安人放心,并不挂虑。那月姑出了后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母亲叫我暂到华府安身几时,想我有孕在身,何面目向人?不如不去华家为是。若说张金定处,柳郎现在她家,我此去岂不羞杀。虽然七位姊妹,哪一家不留;只碍我有孕在身,无颜对人。如今算来,他家俱是去不得的。左思右想,无处安身。不免且在这里坐一会,再作道理。”

忽见那边有所玄僧庙宇,待我近前参拜一番,即行至庙前道:“今沈月姑逃难到此,本该进来参拜才是。怎奈身中有孕,不敢亵渎神明,只得远远诚心一拜。暂借庙旁坐片时。”

拜罢即合着眼睛席地而坐。那昌德去请郎中回来见一人坐在一旁,连忙把灯一照,却不是别人,正是月姑小姐。月姑见是昌德,心下忽惊,必是我爹爹差他前来追赶,要拿我是实。忙将身躯一扭,左手一撇,把昌德翻个斤斗,跌倒在地。昌德爬起来道:“小姐为何使了这般家伙?”

月姑道:“昌德,你可是员外差来赶我的么?”

昌德道:“小男是员外差来请郎中前来看视大相公,一路回来,不期遇着小姐。未知小姐连夜要往何方?”

月姑见昌德不是员外差来赶的,即放了心说道:“员外为人糊涂耳轻,不知听了大相公说下怎么事,无端今夜三更时分,要害我性命。幸得我母亲通得此信,我故此连夜逃走。若你回去,切莫露我风声。”

昌德道:“小姐还是同小男回去的是。”

月姑道:“你不晓得的,自古道好马不回头。我若归家,性命决然难保。”

昌德又问道:“小姐如今未知要去何方?”

月姑道:“我好似逃脱出笼禽鸟一般,焉有身的定所?”

昌德道:“小姐何不到众姐姐家暂住?”

月姑不肯,昌德心下一想:安人平常待我不薄,今日小姐有难,应该相助才是。待我想一个安身之处,方好保全。况小姐是个单身女,岂可走遍天涯?想了一会儿道:“有了,我苏州有一个姨娘,名叫赵二娘,是个孤孀之妇,卖茶为生。我与小姐同去苏州,且在姨娘处暂住几时,然后再作计谋。”

月姑应允,昌德见月姑首肯,即说道:“既如此,小姐权坐片时,待我辞别员外就来。”

月姑叫声:“昌德,你不必哄我,此去必然报与员外知道,前来拿我。”

昌德应说:“小姐不要疑心,只因大相公今宵病势凶险,员外安人差我去请郎中与大相公把脉。我说嘉兴没一个高手的郎中,除非再往苏州请了何相公前来看视才好。如今我回去与员外说知,便要去苏州请那何相公,我与小姐同船齐到苏州,岂不两便。”

昌德安慰了月姑,一直回来,来到书房,员外安人问说:“郎中怎的不来?”

昌德道:“朗中已是睡熟,待明朝才来。”

员外大骂:“狗才不中用的,大相公这般光景,怎么等到明日?快去请别个。”

昌德道:“若要请别个,不如不要请。小男意欲往苏州去请何相公。”

说了一声,往外就走。员外把手招来道:“狗才慢些走,既然要去苏州,为什么盘费也不带去?”

昌德道:“盘费是必要的,快快拿来。”

员外忙修书一封,另备十两银子付与昌德说道:“书信一封,白银十两,付与何相公。这二百铜钱,把你做盘费的,速去速来,不可担搁。”

昌德接了银子书信,一直跑到玄僧庙旁而来。月姑一见昌德前来,便说道:“如今又是去不得了,我想苏州何家表叔在那里,倘若被他看见,反为不美。”

昌德劝说:“小姐不必多心,苏州地方广阔,哪里认得?”

月姑方才站起身来。那时已近四更时候,夜静无人行走。二人步来岸边,雇了船只,望苏州而去。先说上卿有病方痊之人,一时动了真气,病症加倍沉重,十分危险,昏迷不省人事。次日郎中来家看治,药已不能进口,只存一丝未绝之气。到黄昏之后,一命归阴。员外安人伤心大哭,一面报与张家要金定前来穿孝服。张家推辞病体方痊不来。

张永林只得备下礼物,往沈家致祭。树春闻知上卿已死,料想金定亲事可图,洋洋得意,不禁欢喜。华家田家陆家众姊妹,多因与沈月姑姊妹之交,故此都到沈家劝慰。哪知月姑走了,大家一齐惊呆了。不知妹子何故动身,撇了爹娘。安人心内只道月姑总要到众姊妹之处,当面只做不知,不敢在众人跟前提起真情恐被人耻笑。那日沈家成殓,诸亲朋邻居,俱来作躬,也有一番忙乱。再说昌德同月姑当夜到了苏州,自己先去见了赵二娘,那赵二娘是一个寡居之人,在山塘上开茶坊为生,甚为热闹。忽见昌德前来,便问道:“外甥,你一向否好?”

昌德也问了:“姨娘安康么?”

一面就将沈员外欲害月姑小姐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同外甥前来在船上,望姨娘收留小姐在此暂住几时。”

赵二娘听了叹道:“外甥,虽然你小姐有难,做姨母的左右也欠人,她依靠着我,却也使得。只恐员外闻知,不肯干休;倘有不测,岂非恩反成怨?我实在不敢留她!”

昌德着急道:“姨娘只管放心。我家员外,是四季不离家庭的。从来不曾到过苏州。目下正在怒气未消,要害小姐性命,再过几日气平,依旧便好回去了。”

赵二娘踌躇一番,方才应允,快请小姐上岸。昌德大喜,连忙跑到船中,同了月姑而来。赵二娘相接入内见礼,叙了寒温,那赵二娘眼睛好不厉害,一头说,一头把眼看的月姑上下周身,心内明白。晓得她已是破瓜之女,此必是员外闻知,要处治她,无奈逃走是实。又是不好盘问,只得说道:“小姐,老妇家寒,难以度日,开此茶店为生,三餐恐有不周之处,得罪小姐。”

月姑应道:“妈妈休要客话,多蒙看待落难之人,结草衔环,也难图报,正要早晚服侍,聊表寸心。”

赵二娘应道:“小姐言重了。”

只见昌德道:“我家大相公病势极凶,我要去请何一贴到家看病,要紧之事,不敢担搁。”

赵二娘留住道:“既如此吃了午饭去罢。”

昌德道:“过一日再来便了。”

又安慰月姑道:“小姐你在此宽胸,不要心焦,日里做些女工,伴我姨娘度守光明,不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月姑此刻珠泪交流,叫声:“昌德你若回去,可悄悄与安人说知,我在此处,不必烦恼。”

昌德答应晓得,小姐放心。即辞别姨娘出门而去。自此月姑与赵二娘同住,犹如亲生母女一般,甚是相得。且按下月姑之事,又说昌德来到何一贴家,呈上员外银两书信。哪知何沧海执意不肯前来。昌德无奈他何,只得连夜赶到家中,方知大相公已经身故。便将何沧海不肯来之事说了一遍。员外道:“不来也罢了。”

昌德又悄悄说与院君,告知月姑小姐在苏州山塘上赵二娘处暂住,吩咐安人不必挂念担忧。那上卿哀事毕,各位姊妹辞了安人,各要到华府耽搁;说起月姑妹子无影无踪,未知下落,不觉触动安人心事。一时竟坠下泪来。众位姊妹劝解一番:母亲且自宽心,慢慢打听知端的,何必这般苦恼?说罢辞别上轿,齐到华府而去。

第十四回 想叙情孟尝期会 扮男妆八美打擂

却说花府高结擂台,正待完工,择了吉日开台。宋文宾、宋文采二人只因怀恨着柳树春与八美,欲报其仇,泄了怨气,故此设下此座擂台,招集了众人,写下一联挂在台柱之上:拳打杭州柳树春脚踢嘉兴八美人四方闻知,一传两,两传三,纷纷传到各府各县好汉,都来看打擂台。众姊妹闻知脚踢嘉兴八美之句。知他是南河里闹龙舟受亏,欲报其仇。柴素贞大怒道:“今日这奴才如此放肆大言,我们姊妹一齐到了擂台,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才罢。”

爱珠道:“贤妹休得造次。他们既搭擂台,必有英勇之人。我们都是女流之辈,如其胜他还好,倘或失手于他,有何面目?”

柴素贞道:“姊姊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他有意相寻,若不去打死了他,反被他人得志。以我想来,容易得紧。如今改下女妆,扮了男妆如何?”

田家妹妹陆家妹妹,俱各欢喜称道果然好计。即打发丫头去告知张金定。金定因前日上卿死后,要她过门穿孝服,她推得病方痊,不肯前去。实在延挨日月之计。如今亦是这样的言语,只有小桃满心欢喜,也要前去。随即到书房问树春道:“大爷要去打擂台么?”

树春道:“不知众小姐们可去打么?”

小桃应说:“除了金定小姐不去,还有一位月姑娘亦是不去的。”

树春问道:“那月姑为何不去?”

又想道:“她必是身怀六甲,怕人知道,所以不去。”

小桃道:“大爷你还不知么?那月姑娘不知何处去了,竟寻不见。”

树春听了此言,心中大惊,不知哪里去了?又不好声张,只是把头乱摇,把脚乱跌,不禁长吁短叹。今闻六个姊妹,要扮男妆打擂,便向小桃说道:“一则张金定不去,二则六位小姐要扮男妆,有了我代金定与她们凑数,倘如有失,亦可与六位小姐面上增光。”

小桃道:“待我去与小姐们商量,若肯允从更好。倘若不允者,休得见怪。”

树春道:“若说他人便未可知。如今是我,料她们必无不允之理。望小桃姐善言一二。”

小桃答应出门而去。树春回到书房,心中烦恼如有所失。想月姑自从那日与她分开,今闻她逃走,全无踪迹,未知寄身何方?实是我空误了她。一时伤心坠下泪来。又想道:“花家高结擂台,除了宋文宾、宋文采之外,还有拳法高强之辈,亦自不少。六位小姐与小桃,要扮男妆打擂,还恐有失。我必须前去走一遭才好。并可与六位姑娘叙下情话,图美乐益。倘若她们有失,为她们照应,免致被辱。”

且按下树春一边之事,再说小桃回去,爱珠小姐问道:“五妹既然有病,为什么不来通知一声,直待今朝才晓得,不知是何病症?”

小桃应道:“张小姐那病,是柳大娘不好。”

便将前情一一说明,众位姊妹笑个不祝原来是害了相思病!翠娥道:“虽然上卿亡过,算来还是未亡之人。沈家岂肯干休?只恐难配柳树春。”

小桃说道:“据丫头论起来,我家夫人不好!移墨珠,什么希奇,拿了一幅八美图与他兑换。”

爱珠听见小桃说了此话,连忙咳嗽,丢个眼色。小桃看见会意,即住口不言。田家姊妹陆家姊妹见小桃说了半截,即合口不言,再三再四地盘问。小桃向了爱珠素贞道:“小姐料瞒她们不过,况且俱是同船之人,瞒她们做甚?”

就将八美图兑换移墨珠,太太当面应允八位成亲的言语,一一语明。田家妹妹点一点头儿道:“原来如此。”

陆氏姊妹恼道:“姊姊,我们今日方才明白,难道姊妹之情,是说不得的?还要隐瞒何故!”

素贞见陆氏姊妹发恼,即叫道:“贤妹有所不知,那柳涛赎珠不遂,致动干戈;我母亲没奈何,虽然赠他八美图,还糊涂说得厉害的话,叫他若得鳌头独占之时,取了八副封诰,那时方才八美尽归。柳涛方肯干休。立刻堂上拜认母亲做了岳母。想起来六位妹子,我母亲是做不得主的,故此一向包瞒,不便说出,如今小桃已然说明,贤妹休怪我们二人。”

只见采琴说道:“太太相请花园内赏桂。”

姊妹闻言,一齐起身,来到花园内。只见华太太朝南正面坐着,众姊妹两旁陪坐。太太一时见景伤情,想着月姑未知逃走何方,生死存亡,全无踪迹,不觉流目。大家见太太烦恼,即解劝一番,说些闲话。素娥便说起打擂之事,太太听了摇头道:“你们还算拳法未精,莫若在家玩耍,不必去打为是。”

素娥道:“支擂台,必是要去打的,他实眼中无人,甚是夸口。”

太太问说他夸什么口。素娥应说:“他擂台柱上,贴下一联说道:‘拳打杭州柳树春,脚踢嘉兴八美人’。若还不去,岂非反被他所笑,只道我们怕他。”

太太道:“女儿,不是做娘的阻挡你们,只恐打他不过,反为没趣。”

小桃说道:“太太放心,小姐已商量停当了,亦是以防不虞。如今要改扮男妆去走一遭。若是被他所败,名也不知声也不响,干干净净的。”

太太笑说:“女扮男妆,却然容易。只是金莲如何打扮?”

小桃道:“极容易的,穿上靴子,里面放些棉花,任是走遍天涯,亦难看出。”

太太深知众姊妹之意,料想阻不住,没奈何只得嘱咐她们,各要小心为是。不觉红日西沉了,散了酒席,众姊妹各回房中言谈。小桃趁机便将那树春言语说与众人知道。六位姊妹,皆言使不得。叫小桃去回他话,又取了银子与小桃买办衣靴。次日早饭后,小桃带了银子,先到张家,将小姐不肯允许之言说与树春知道。竟去备衣巾了。树春见事不成,长唉一声:“罢了。我也不管她容不容允不允,临期打擂,必然相逢。”

正在思想,忽见柳兴进来,忙问道:“柳兴,你为何又来?太太在家好么?”

柳兴应说:“太太在家平安,只是怎生盼望大爷,吩咐大爷速即回家,切不可去打擂台。”

树春道:“非我敢违母命,奈打擂台日期将近,且在此见一高低,方放心胸。”

柳兴又入内堂见了永林柳大娘,代言太太问候之命。永林夫妻称谢。

且按下张家之话,再说小桃带了银子,置备七套箭杆衣,七样颜色,七顶武巾,七条乌带,七双皂靴,一齐拿到房中。众位姊妹各人先试装一回,摇摇摆摆,宛像真的男子英雄一般。小桃也拿一幅衣巾打扮起来,也是一样像的。只是靴子儿白棉衬在里面。主仆七人,一同下楼走进花园内玩赏,各人执器械舞演一番,演罢坐定,吩咐备酒请华太太前来。华太太看见众位姊妹打扮起来,果然像的男子无二,心中欢喜,自不必言。

再说花府内宋文宾、宋文采弟兄二人,习成拳法精通,传授门徒三百余人,于是声名大振。不料经过三山馆,撞着了柳树春;闹龙舟,又在南河里遇了八美人,二次受亏,要报复旧仇。所以高结擂台。擂台已成,传齐了门徒,到花家庄,择下九月初三日黄道吉日,开台打擂。那日宋文宾与宋文采说道:“大哥明早开台吉日。少爷吩咐在台前演戏敬神,命我们同走一遭。”

二人即时换了衣巾,来见花少爷。花少爷满面笑容道:“烦二位习教,同我到庄前祭神一番。”

二人应诺,花子林换了吉服,上了银鬃马,八名家将跟随。只见街上真是热闹,做买卖,赶生意,开茶坊酒市,粉面食物,时新果品,排的沿街满巷。那闲人拥拥挤挤,成群成阵。各州各县好武之士,纷纷云集,巴巴等到初三开台。再说树春欲看擂台光景,带了柳兴先到花家庄,只见游人如山如海的。定睛一看,果然好一座擂台。周围结彩灯,四面吊挂金钟;左边排的刀枪剑戟;右首挂的靴镜刁弓。柱上贴了一对联,写的“拳打杭州柳树春,脚踢嘉兴八美人。”

心中正是气忿,可恨两个强人,实在相欺。正看之间,只听那边高声大喝,闲人站开。众闲人急忙闪在两旁,只见花少爷坐在马上,手中扬鞭。宋文宾、宋文采跟在后面,随了家将,一直到了庄前下马。放了三声号炮,花子林进里面拈香进爵,开声演戏。树春主仆二人在人群中看了一回,柳兴叫道:“大爷回去罢!待明早前来打他一回,方晓得大爷的好擒拿手法,柳兴的好猴拳,哪里怕他宋文宾、宋文采?”

树春依言,二人一同回家。再说众姊妹那日早早起来,换了男妆,吃了早饭,叫小桃雇了舟船,只禀知华太太。太太叮嘱:“小心仔细,到底你们还是女儿家,早去早回。免我在家盼望,放心不下。”

众姊妹答应晓得,下船而去。那日树春亦预早起来梳洗明白,用了早饭,同柳兴沿街而去。这一日比往日更加热闹,二人一直来至端正桥,桥上的人往来甚多。树春想道:“此间乃是咽喉之路,六位小姐既要打擂,必从此经过,待我在此等候,一齐同去打擂。”

正想之间,只见桥下一个沙飞船,如飞而来,树春望前一看,那船头上穿绿箭杆衣的,好似小桃一样。及至来近,定睛再看,果是小桃。将眼望船中直进一观,真正是各位小姐,一齐打扮男妆。正待要叫,小桃早已望见,将手往前一指,树春会意,随船挨岸而行。至百步桥,那船泊住,树春驻足,将身一蹦,跳上了船。树春笑脸深深作揖,六位小姐看见,一时呆了,哪个叫他来此?只得大家站起身来,羞惭得满面通红,没奈何也作回一揖,两旁坐下。树春道:“众位贤妹,自从那日一别,直至今日才得一会。不道宋氏兄弟如此猖獗,难得贤妹齐心到此,愚兄之幸也。”

爱珠道:“久慕君家大闹三山馆,打退宋文宾,目下他又狂言说‘拳打杭州柳树春’。”

树春接口道:“众位贤妹看龙舟,在南河里,宋文采打我入水,多蒙贤妹帮助败他兄弟,分明心中不愿,欲报旧仇,所以反说‘脚踢嘉兴八美人’。只可惜八位美人今缺了两位,不知心中怎生裁处?”

素贞心下却也好笑,你看他这般行径,发呆得紧。既然有心到此,不便辞他回去。即叫他代了张金定,小桃顶了月姑之名。柳兴在岸上见树春去船上半日,还未见来,等得心急,即纵过船来。见了小桃迷花眼笑,口中不住地妹妹长,妹妹短,小桃竟觉有趣。原来小桃心内却亦想着终身之事,见柳兴面貌却也生得清秀,心中有些意思。算来二人男有心,女有意,情绪相合,虽无风花雪月之话,却有眉眼留情之态。正在说话,只听得岸上闲人一哄而去,说道:“我们快去看打擂台。”

第十五回 挟微怨擂台比赛 怀旧恨船中喧嚷

树春同众姊妹见闲人一哄而去,说要齐去看打擂台。众姊妹和小桃、树春、柳兴一齐上岸,跟了众人来至台前。听得三声炮响,台上闪出一位英雄,大眼粗鼻,头带大红海青,气宇昂昂,威风凛凛,耀武扬威,高声大叫道:“俺宋文宾今日设此擂台,与天下英雄交手。杭州柳树春,来也不曾来?嘉兴八美人,到也不曾到?若到来,速速上台交手。”

只见东首人中一声大喝道:“铁门闩宋文宾不要夸口,你爷来也!”

即纵上台与宋文宾交手。不及数拳,被宋文宾一把抓住道:“这不中用狗才,也污俺的手。”

望台下一撩,掉将下来。跌的疼痛难当,爬不得起来。只听见宋文宾又高叫道:“下面可有英雄好武艺高强者,快快上来与俺交手。”

又听得众人中喊一声:“俺李大成来了!”

那人生得身长腰大,浓眉暴眼,飞身一跳,上了擂台。宋文宾接住,两下各立身势,一来一往,一上一下,铁门闩气力果然高强,李大成一时招架不住,被宋文宾使了一个“老虎扒潭,”把手一扬,飞了一脚,将李大成踢下擂台去。再说华爱珠看见,心下沉吟,我看宋文宾拳法精通,果然有些本事。如今连败了数人。柴素贞亦在想道:“以我看来,宋文宾拳法亦只平常,待我与他交手。管教他必败。只是不好争先。”

田氏姐妹也想着:“我们一时高兴而来,如今看他这般光景,料然难以胜他。”

素娥道:“既已到此,打他过更好,倘然打不过,也是必要打的。”

翠娥道:“哪一位哥哥先请。”

爱珠道:“随便罢了。”

树春笑说:“自然从长而下。”

爱珠便把身子一跳,上了擂台,与宋文宾交手。但见二人一拳一扬,一蹭一起,一边使了九龙入海,一边使了二虎扒山;那边用下丹凤点头,这边还了仙鹤抢桃。宋文宾抖擞精神,全然不怕。柴素贞见爱珠打他不过,抢上台来。爱珠看见素贞上台接打,便下云梯而来。花少爷与宋文采在台后观看,见宋文宾连败数人,洋洋得意。宋文采心下想道:“我看方才与我弟交手,那穿天蓝的,好似大闹龙舟八美中的姊妹。为何今日打扮男妆?必是提防打败要瞒人眼,故此败将下去,有这穿红的来帮扶。”

那柴素贞与宋文宾交手,打得气喘吁吁,几乎措手不及;幸得素月登台接住,柴素贞方才下台。那素月亦不是宋文宾的对手;素日上台,也不能取胜。陆氏双娥亦只平平,难以取胜。无非保不跌下台来,就算好本事。小桃怒气冲冲,也上擂台而来。与着宋文宾交手,如龙争虎斗一般,台下闲人喝彩。宋文宾已是斗过多人,一时有些力怯,手里略松,汗流满面。宋文采恐其有失,便宽下海青,大喊一声,出台接住小桃。宋文宾见宋文采接住,便在台旁观看。柳兴在台前看见小桃不是宋文采对手,即亦飞身上台,用了猴拳,与宋文采两边交手。小桃便从云梯下来。此时已是申牌时候,花少爷观看日已西沉,传话两边住手,明日再打。柳兴道:“不见输赢,终不住手。”

宋文采亦怒道:“料你有多大本领,俺也不怕。”

二人不听花少爷之言,抖擞精神,各逞手段。柳兴的猴拳,果然高强,宋文采倒有招架不住之势。宋文宾看见,忙跳出台藏书吧前,耀武扬威,两边拱一拱手道:“今日俺家连败数人,并无有一个对手。天色已晚了,如有英雄,明日再会。”

说罢兄弟二人各退台后。花少爷大喜,吩咐家将备马回府。台下之人,纷纷而散。柳兴下台向树春道:“小男的猴拳实在好,打了他顾上不顾下。大爷为什么不上台发一把擒拿手法,将他两个狗才倒翻下来?”

树春道:“他们有百日擂台,何在今日就将他们打败?明日再打他们未迟。”

小桃叫说:“大爷回船去罢。”

柳兴道:“大爷不必船中去,有什么言语,我们从岸上回去,明日仍在此间相会便了。”

树春依言,便拱一拱手道:“众位请了,明日再会罢。”

众姊妹亦拱手道:“请便。”

各各分头回家。六位姊妹回至船中,俱不悦道:“我们嘉兴八美,颇有名色,今日打败,真正不得自解。”

田素月道:“我们明日再来,必要胜他才好。”

爱珠道:“明日来便来,且慢上台交手,待等柳树春上台,若能取胜他,也算挫他锐气了。”

柴素贞道:“姐姐说得有理。如今回家,在母亲跟前,只说打胜了的话,不可实说。”

爱珠道:“这个自然。”

船到后门,已是黄昏时分,众姊妹上岸回家。却好华鼎山在中堂,夫妻二人饮酒,一时不见爱珠、素贞,便问田氏道:“这两个妮子,想是怪我,为何不来。”

田氏道:“女儿们怎敢怪你!”

正说之间,只见小桃喊将进来“铁门闩打坏了”,后面随了六位姑娘而来。华鼎山一时看不明白,慌立起身说道:“怎么事,来这般后生?”

六位小姐免不得上前见礼道:“女儿们打擂回来了。”

华鼎山方才明白,笑结了肚肠,我道是谁,原来是女光棍扮做“贼腔。”

太太问道:“今日打擂,谁败谁胜?”

众位应道:“今日打擂,女儿们胜了。”

太太道:“既然胜他就好,快去换了衣服。”

众姊妹各归楼房,卸下男妆,依然打扮女妆,来至厅堂,一齐坐下饮酒。再说树春回至张家,来到书房。永林一见树春回来便问:“舅兄今日打擂,可取胜么?”

树春应道:“不瞒姐丈。今日四方豪杰皆多,小弟不曾上台交手。明日再去未迟。”

永林道:“舅兄明日若去,须要小心。”

树春答应晓得。郎舅二人就在书房饮酒闲谈,那张金定闻知树春打擂,却不知打擂事情怎样。忙打发丫环到书房打听,柳兴便将众位小姐如何打扮男妆,如何打擂,细细说与丫环知道。丫环回复金定,金定闻言想道:“今日她们幸得改妆前去,若不然,一齐尽出了丑,但愿柳郎明日得胜回来,我方安心。”

再说花家罢擂回府,兄弟二人,说说谈谈,开怀畅叙。宋文宾道:“哥哥,我看七个穿箭衣的后生,必定是那八美打扮来的,为什么柳树春不来?”

宋文采道:“就是柳树春来,我们何足为惧?”

二人言谈,直至三更,方才罢饮安睡。到了次日天明,各人吃了早饭,俱各动身。不约而同,齐至花家庄。又说那华鼎山一向在隆兴当里多时,直至前日方才回家。闻说花家庄高结擂台,心中却也有意要往一观。那日早早起来,忙用了早饭,也不带家人,自己独行。只见街坊上面,闲人拥挤不开,又见前边一人好像沈员外,急忙赶上一看,果然是沈员外。二人相见,双双作揖。沈员外问道:“鼎兄今日何往?”

华鼎山道:“小弟一时高兴,要去花家庄看看打擂,凤栖兄如今一同去看罢。”

沈员外道:“我们是老人家,恐拥他们不过,反被跌倒。”

华鼎山道:“我家两个妮子,与众位姊妹,在大沙飞船里备酒。我同凤栖兄齐去船上吃酒好么?那般女光棍倒像无爹娘管辖的一般,无法无天,扮做男客。”

沈员外道:“怎好扮做男人,倘或被人看出来,可不要笑死了。”

华鼎山道:“凤兄若不去,我与你同到船中看看,实是好笑,倒要算嘉兴一场胜事。”

沈员外笑道:“有这等事,倒是异文小弟奉陪。”

二人手挽手一齐同行。再说六位小姐的船,依旧泊在百步桥边,柳树春、柳兴赶早到花家庄,只见这些闲杂人等,来往不绝。花家教师尚未到来,树春叫柳兴道:“我们且到别处闲话一回罢。”

柳兴道:“大爷,船里不要去的,为什么昨日也不留我们吃酒!”

树春骂道:“多言,如此小见。”

二人信步来至东边,见百步桥边,泊了只小沙飞,居中一只大沙飞,树春近前一探,果是众位姊妹。即跳过船来,大家俱站起身来作揖。树春道:“今日待愚兄先去交手,管教打得他落花流水,方见我手段。”

六位姊妹笑道:“哥哥曾经大闹三山馆,嘉兴地方尽皆慕名,何必怕他?”

小桃戏言道:“南河里看龙舟,这更是慕名的。”

不提船中闲话,且说华鼎山挽了沈凤栖,二人一直来至百步桥岸边,沿塘细认。内中一只大沙飞,华鼎山望见,便拉沈员外道:“凤兄,在这里了。”

船上水手认得是华鼎山,便上船问说:“老爷要上船来么?”

华鼎山与沈员外正说得高兴,听不见水手问他的话。小桃听见,探头一看,吓了一惊道:“呵呀,老爷来了。”

华鼎山听见说道:“为什么事叫我?”

六位姊妹一齐着惊,树春一时如泥塑木雕一般。欲待躲避,又无处藏身,只得站在旁边,不敢作声。六位姊妹上前见礼,树春亦深深作了一揖。华鼎山问道:“你是何人,却有些面善?”

小桃应道:“老爷为何不认得张金定小姐?如今一同打扮,要去打擂。”

华鼎山说道:“原来就是张金定,我倒认不清。”

因拉沈员外的手道:“凤栖兄,你是认得的。”

沈员外道:“认倒认得,只是她已有病,为何亦来在此,且又并无病容。”

华鼎山心中疑惑:凤栖兄说得是,前日病体甚凶,为甚她全无一些病容。看来又有些面善。一时想来想去顿悟,高声怒骂:“这人我认得了,就是当移墨珠的柳树春。前日打得我屋里七颠八倒,目下我恨气尚未消除,你还敢到此开心作乐,男和女杂?凤栖兄快来,快将他剥去小衣一看便知。”

树春此时缩在旁边,把腰曲弯,口内连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华爱珠即上前道:“爹爹,此人正是杭州豪杰柳树春,他到此亦要相约前去打擂台的,并无他意。”

华鼎山说道:“如此说,擂台上有句云:拳打杭州柳树春,为什么不去打擂台,来此男和女杂,是何意思?”

树春听见爱珠之话,又见鼎山说此句,便乘机应道:“只为花家还有一句话,说脚踢嘉兴八美人,故来此船中相会,无非谈论几句拳法,相约打擂,果然众位姑娘实在精通武艺。”

沈员外听见,一时触动心事,满腹恨气,便起身告辞道:“小弟失陪了。”

华鼎山拖住不放:“为什么不曾吃茶,就要回去?”

沈员外应道:“小弟实在的不耐烦,所以要回去。”

华鼎山只得放手,相送到船头,翻身入舱坐下,一时转念为喜道:“柳朋友请坐,目下嘉兴地方,传说有见一个柳树春杭州人,真是英雄好汉。六里街大闹三山馆,打退铁门闩,本事高强!不期就是朋友,多有得罪,幸勿见怪!要相请到舍下一叙。”

树春道:“多谢老先生盛情,晚生自当造府进谒。”

只见柳兴跳过船来说道:“大爷,铁门闩来了,快些去罢。”

树春连忙起身,把手拱一拱道:“众位请了。”

第十六回 宋文宾失手丧身 华鼎山叹气匿珠

柳树春同柳兴上岸而去,华鼎山亦与众姊妹一齐往着花家庄而来。只见宋文宾在台上耀武扬威,高声喊道:“俺家昨日连败十余人,华家八美,被俺打得逃走无路。今又连败四人,可有什么英雄好汉,快快上台见个高低!杭州柳树春到也不曾到,来也不曾来?”

柳兴道:“大爷,这厮如此无礼,快快上去打死这狗才。”

树春大怒,把海青脱下,将腰带束好停当。大声骂道:“三山馆打不怕的狗强人,休得夸口!杭州柳树春来了。”

飞身一跳,上了擂台。此刻宋文宾一见着呆道:“原来柳树春还不曾死。”

只得强颜说道:“你记得南河里闹龙舟被俺们打下水底么?俺只谓人死了,今日有何面目再敢上台而来?”

树春亦骂说:“你记得三山馆被我打得无处藏身,只道你潜逃灭迹,再不敢出来。那知你不怕羞耻,尚敢如此猖狂!”

宋文宾怒道:“休要多言,照打。”

二人在台上动起手来,众姊妹与小桃、柳兴立在旁边观看。台下闲人,看得交头接耳,舌头乱伸,也有晓得的说道:“这人就是杭州柳树春,他曾在六里街大闹三山馆,打倒宋文宾正是此人。你看宋文宾也是难胜他,要翻下来了。”

众人看他二人在擂台打得有趣,个个拍手大笑。众姊妹与小桃、柳兴见树春胜他,喜得心花怒开。树春到了五十二次擒拿法,宋文宾渐难招架,两臂酥麻,汗流满背,两足虚福树春再到五十三次擒拿法,将宋文宾一把抓住道:“如今晓得俺家手段么?”

随手往着台前一抛,丢在地下。宋文采一时怒声如雷,喊将出来,与树春接祝二人又是一番操打。先说宋文宾被树春抛下台来,跌得头晕眼花,爬不起来,柳兴赶近前骂道:“这狗才口夸大言,如今可有何说?”

即将脚踏在背心之上,狠力蹦跳,可怜宋文宾被树春抛下来,已是筋断骨折,如今又被柳兴在背心上蹦跳,登时一命呜呼。六位姐妹俱皆暗喜。再说台上二人打得浓兴,树春用了擒拿法,手段果然与众不同。宋文采招架不住,呼呼气喘,汗流满背。花子林在台后看见,暗暗称奇道:“柳树春所用俱是擒拿法,果然与众不同。两个教习每日夸张大言,拳法无双,也是我一时浅见,信他一言。今朝见了树春擒拿法,比着教习拳法,胜过万倍。宋文宾已遭擒拿而死,我看宋文采亦非树春对手!”

万恐有失,即喝二人休要再打,将身踱出拦住道:“柳兄且慢动手,小弟花琼在此。”

柳树春一时不解,只得深深下礼。宋文采见了大怒,眉皱眼斜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花子林道:“你往日间自称英雄,今日看将起来,哪里有什么本领?你兄弟已是死了,你不可再想差念头。”

一边说,一边挽了树春之手,入台后同坐,恭敬言谈。两旁从弟呆呆地看。宋文采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一时忍耐不住,指树春骂道:“你是何等之人,敢与少爷对坐么,俺与你若不再见高下,便罢了不成!”

花子林恼道:“宋文采,你在我面前,尚敢如此无礼。往日夸张本事,今日遇了对手,还不肯服。你兄弟被柳兄如抛球一般,你若还思量赌着,也是像你兄弟一样。”

宋文采捶胸顿足道:“可怜俺兄弟死于非命,难道不要他偿命?”

花子林骂道:“胡说!已然死了,抵什么命?”

宋文采听了这句话,气冲牛斗,二目圆睁,站在旁边;心中想道:“可恨花琼今日如此反面相待,只可怜我兄弟今日丧于此贼之手。”

花琼即吩咐家人备了棺木收殓宋文宾,台下闲人三三两两说道:“为什么打到其间,即住了手?走出个束发紫金冠与他两下见礼。你看那宋文采二目睁圆,在那里立着。”

有的道:“你们还不晓得,这是花少爷有见识,看见树春擒拿手法高强,宋文宾死的重伤,万恐宋文采也是一样的,一者保全自己威风,二者保全宋文采性命,所以叱祝”那华鼎山看见那宋文宾被柳兴踹死之时,叹道:“巴不得也到鬼门关了。”

又见台上住手不打,满心焦躁,为什么正打得好看光景,竟不打了?反觉没兴。六位姐妹心里亦自踌躇,未知是何事故?柳兴道:“却也奇怪,不知什么心意?古语云:“明枪容易躲,暗箭实难防。待我上台一看。”

即飞身上台,只见二人对坐,笑脸盈腮,殷勤言谈。宋文采怒气冲冲,站在旁边。柳兴上前叫声:“大爷,今朝是打擂台,为什么来此说闲话?”

树春道:“花少爷要我传授擒拿手法,所以不打擂台了。过来叩见少爷。”

柳兴即上前叩头。花子林问说:“柳兄,这就是尊管么?”

树春应道:“正是小介。”

花子林道:“昨日观他猴拳,却也纯熟。”

即叫家将过来,赏柳兴二锭银子。柳兴说道:“多谢少爷。小的不敢领情。”

花子林道:“莫非嫌少么?”

柳兴应说:“并非嫌少,我家大爷屋里很多的,况又无故,何敢受惠?”

花子林道:“也罢,待我慢慢提拔你便了。”

树春叫道:“柳兴你先回去,少爷要我同到府中,少顷就回。”

柳兴道:“大爷早些回来的好。”

随即下台,向众人说明。众位姐妹与华鼎山俱各欢然回家。花少爷即吩咐家将,拆毁擂台,唱戏酬神。自己与树春下台,将宋文采马匹与树春坐骑,同归花府。气得宋文采呆痴无言,把这些门从尽行驱散,坐了宋文宾的马匹,独自闷闷回府。家人拆了擂台,演戏酬神,花子林与树春并马入府。到府又是一番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那宋文采满心不乐,闷坐书房。不必细表。当下花子林吩咐备酒,在花园内赏菊轩,欲与树春赏菊谈心,家人领命而去。花子林说道:“柳兄,闻你在杭州亦是富饶官家,有何事故到这嘉兴而来?不知现寓何所?”

树春道:“家君为官,已经亡过,只有老母在堂,非为饶富,不过聊充薪水之资而已。”

花子林道:“太谦了。我是闻名久矣,难以会面直到今朝,方才相遇,果然奇男子!擒拿手法如是精通,可是家传的么?”

树春应说:“不瞒少爷,擒拿手法,并非家传,乃是三载之前从印然和尚传授的。只为出门寻访师友不遇,所以暂住在东关张永林姐夫家中。算来将近四个月了。”

花子林道:“柳兄久居我地,小弟未能闻知,真恨相见之晚。”

树春道:“少爷乃是金枝玉叶公子,只恐蛇与蛟龙,入不得班。”

花少爷应说:“柳兄不要太谦了,敢屈权住敝舍,晨昏作伴,未知柳兄意下如何?”

树春道:“少爷要学擒拿手法,却然容易。只恐宋教师见怪。”

花子林笑道:“什么教师?不必介意。”

只见家人禀道:“酒席完备在菊花轩,请少爷入席。”

花子林即挽树春之手,二人双双走入花园。至菊花轩,但见一片铺金,俱是奇花异种,开来比众不问。二人对坐,树春说道:“多蒙少爷台爱,何不请宋教师齐来一叙?”

花子林道:“管他做甚?既柳兄意爱,即命家人去请罢。”

那宋文采独坐书房之中,正想的花琼这般款待柳树春,把俺家撇在一旁,反眼相视,若不报树春此仇,誓不为人。管教他性命在吾掌中而亡。忽见家人来到,说少爷要请教师。宋文采便问道:“少爷在哪里?”

家人应说:“少爷同柳树春在菊花轩。”

宋文采道:“既是柳树春在此,俺不要去了。”

家人道:“此乃是柳大爷好意,不要错怪了他。”

宋文采说:“既如此,你去叫他自家请罢。”

家人即将此话回复。花子林亦发着恼。树春见宋文采不来,心中恼气。花少爷举怀相劝,甚是殷勤。道:“今夜小弟欲屈柳兄就在此指示,未知柳兄肯否?”

树春道:“多蒙见爱,本该从命。但未曾辞过姐夫,另日再会罢。”

花子林道:“既然柳兄此说,待小弟打发家人择一吉日,至期到府相接便了。”

那家人听见少爷话说,即忙前去择日,回来禀说:“择了重阳佳节。”

花子林向树春道:“就是重阳佳节日造府奉请了。”

树春称谢,二人言谈投机,不觉红日西沉。树春作别起身,花少爷相送至门外而别。再说华鼎山即行回家,开了心怀,扒手扒脚入内,哈哈笑个不住道:“可笑铁门闩今日被树春抛杀台下,做了阴间好汉。”

田氏闻言,心中也觉喜欢。忽见众姐妹回来,鼎山见了笑道:“你们这班女光棍,平日夸张本事,据我看来,亦只平常,勿甚稀奇。杭州柳树春,方才算得好汉!好本事,好擒拿手法!好拳法!要算第一名家的那铁门闩被他一把抓住,撩在台下如抛球一般。花少爷见他武艺高强,拳法精通,愿拜他为师学了擒拿手法,必然管取富贵。”

这几句话说得六位小姐开不出口,华太太笑脸道:“相公,那柳树春的拳法果然好么?”

华鼎山道:“甚好的极。只可惜我有些年纪了,若还是个少年后生家,愿要拜他为师学了擒拿手法,在这六里街显显声名,岂不是好?”

说罢,长吁短叹起来。华太太看见如此,便叫众女儿各进房去罢。即问说:“相公为何叹息?”

华鼎山应道:“我想悔恨前日,吞吃移墨珠,不肯还他。被他大闹厅堂,是我一刻念差。若不然,招他为坦腹东床,岂不是难得之女婿?今朝见他行为前程,实未可量,我与你膝下无子,空了豪富,若不是前番吃移墨珠之事,招了此人为婿,岂不是你我二人老年靠山?今日实在追悔前非!”

华太太闻言,心中也觉好笑:“惟你不知我早已许下的了。”

夫妻正在厅堂闲话,忽见家人报说:“柳大爷在外要见老爷。”

华鼎山听见,一时大喜,连忙抬身迎接。二人挽手入内至厅堂,华太太亦在那里,各各见礼,坐下茶罢,华鼎山道:“柳兄今日得胜擂台,真堪恭喜,夫人快些吩咐备酒与柳兄庆贺。”

树春稍谢,又说些套谈,霎时间酒筵已备。内堂众姐妹俱各男妆一齐出来,厅堂之上,华鼎山夫妻朝南坐下。树春独自坐在东首,众姊妹坐在西首。大家入席,开怀畅饮。席间华鼎山与树春谈谈家世。再说柳兴自己回家,把树春打胜擂台,花少爷要他传授擒拿手法的话,一路嚷将进来。

张永林夫妻闻知,俱皆大喜。张金定得知,一时心中亦觉快活。柳大娘见天色已晚,正叫柳兴去接,只见树春已进入内堂。见了姐姐姐夫二人,又是一番赞美。树春便把花家择了九月初九重阳之日,要前来迎小弟到他家传授擒拿手法,说了一遍。永林道:“舅兄,你令堂在家悬望,还是回家省亲,以免伯母挂怀为是。”

树春应道:“姐夫所说极是。怎奈花琼多情待我,今已允许,不可失信。”

且按下郎舅二人闲谈,再说华鼎山有意欲招树春为婿,又不好开口,田氏道:“相公既是有招他为婿之心,何不央个媒人说合。闻张永林是他姐夫,彼此俱是亲道相关何妨一烦?”

华鼎山道:“既如此说,待我明日打发家人前去请他便了。倒要备了酒席请他,方足敬重。”

田氏问道:“未知到底要将哪个女儿许他?”

鼎山道:“爱珠是亲生的,便把爱珠配他。素贞是过继的,慢慢再寻一个对子便了。”

田氏道:“相公说哪里话?素贞虽不是亲生,姐妹尤如一般。我们一齐许配他,女儿们亦不见怪我们偏心。”

华鼎山大喜。

第十七回 沈员外触怒前情 花子林延学擒拿

再说沈凤栖员外被华鼎山挽到船上,见了树春,触及心事,一时怒气回家。来至中堂,安人见员外怒容满面,忙问:“何事?莫非是银子被欠,讨不得来么?故此发怒?”

员外道:“院君,今日一气连人也要气死了。不期路上遇着华鼎山,挽我同到花家庄看打擂台。又说六个姐妹,女扮男装,要去打擂。在船备上酒,拉我到船中一看。那几个妮子,田家姐妹,陆家姐妹,华爱珠柴素贞,果然扮的与男人一般,一个是小桃,又一个是张金定。我说张金定,现在有病在家,怎么亦来,并且脸无病容。小桃一时语塞,那华鼎山心中疑惑,向前认明,方知就是当移墨珠的柳树春。我想起前情,方悟是此人扮了张金定,前来与着小贱人两个,明为姑嫂,暗里通情。那时不觉,到如今没有凭据,惟忍气吞声而已。若是上卿不死,怎肯饶这冤家?你道可恼不可恼!”

安人听见此话,心下却有周全之意,即应道:“员外,虽然家门不幸,伤了风俗,幸喜尚无外人传闻。今上卿已赴黄泉之路,以我想来,要顾名声,不如把婚退了。退了之后,张金定若做出事来,与我们不相干。”

员外道:“难道罢了柳树春狗奴才不成?”

安人道:“想你要与他赌气么?我闻他是相府之后,算来也是大乡绅,古语云:刚柔莫可敌,卵石不相争。以我看来,只好丢开手。乐得逍遥自在。”

沈员外看着安人道:“据你说来,只可惜造化了这狗才。”

那员外起初时节,满腹恨气,如今听了安人一席话解劝,即时恨气方平。次日天明,便差家人请卞文加来说话:“不幸孩儿中途见弃,早赴黄泉,媳妇年轻,不敢留她白头待老。烦尔将庚帖仍送张家,使其重招夫婿。”

卞文加接了庚帖,来至张府,说知其事。呈上庚帖,永林大怒道:“沈老为人如此相欺,我虽则是公门中低微之辈,我家又不会做下伤风败俗之事;为甚退起婚来?岂有此理!”

卞文加道:“老贤侄,这还是沈员外好意,尔不欲怪错了。他恐误尔令妹青春年少,所以退此亲事,与令妹另觅良缘,贤侄休要执意不允。”

张永林道:“你快去回他,说这事断难从命的。”

卞文加一时着呆,无言可答。那树春在屏后听得明白,急急忙忙走到里面,叫声:“姐姐快来周全了。”

柳大娘问道:“周全什么事情?”

树春便将卞文加奉沈员外之命,前来退婚,说沈上卿已死,犹恐媳妇白头待老,难以了局,愿要退婚,使其另招夫婿。说了一遍。”

这是千金难买之话。那姐夫偏偏执意不肯允从,反怒怪沈员外,姐姐快行一个方便,快与姐夫说一声,叫他允了罢。”

柳大娘道:“我道何事发此慌忙着急,此事我不敢理会的,休要多言语。”

树春见柳大娘作难,便叫的姐姐长,姐姐短,看少弟之面,不要作难了罢。柳大娘亦觉好笑:“你自家要老婆,求了姐姐做甚?你且出去,待我向你姐夫说罢。”

即着丫环去外面请大相公进来,另再备酒在外款待卞相公。那丫环答应而去,树春又恐怕卞文加回去,忙来陪伴言语。永林入内,柳大娘说道:“官人你为何如此莽撞言语?自古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况且沈员外的言语,也是一片好心肠。只为姑娘年少青春起见,难使她守到白头,若说望门寡妇,人间虽有,只为翁姑不肯退婚所致。娘家怎强作主张?如今沈员外乃是美意,你到反不允他,被姑娘闻知,兄妹岂不结怨?伤了骨肉之情!”

永林道:“据你所见,难道应允了不成?”

柳氏道:“自然应允的是。”

永林道:“只是我张氏之后,从无再婚之女。”

柳大娘道:“这是姑娘命薄克损夫婿,并非不正败坏门风。不是我今朝见笑张家人来,亦不是什么官家。”

永林道:“娘子之言,却也不差,你再去问问妹子如何主张?”

柳大娘即抬身入内,心中想着,姑娘心事我已尽知,此言正合她意。何必再问?一头行,一头想,早已到房中。张金定站起身说道:“嫂嫂请坐。不知嫂嫂今日为何笑容可掬?”

柳大娘应说:“今日卞文加媒人,奉沈亲翁之命前来说,要姑娘与姑夫穿带孝服,姑娘快些收拾好前去沈家。”

张金定闻言,即时流下泪求道:“嫂嫂休要多言,我已曾立下誓愿,若要我到沈家,就死在眼前,亦是不去的。”

柳大娘笑道:“姑娘不要吓坏,与我说明,好去回复你哥哥。”

金定道:“自古云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怎么要我自家作主?”

柳大娘道:“如此说,愚嫂作主便了。”

即起身出房,来至外边,把金定之言,说与永林知情。永林便把庚帖收下,还了原聘。卞文加酒罢辞别而去。忽见华府差人下帖相邀,永林并不推辞,便往华府而去。树春见退婚已成,心中大喜,忙进里面与柳大娘作揖。柳大娘道:“世间哪有你这没廉耻老面皮?如今还不快些打算央托媒人前来说亲?不可延迟日期,倘被他人所有。”

树春道:“还望姐姐在姐夫跟前处周全一二,待弟归家禀知母亲,然后央媒聘便了。”

再说永林来到华府,华鼎山欢笑迎接,二人见礼,分宾主坐定。说些套谈,少刻酒席已备,二人入席。酒过三巡,永林问道:“不知老伯见招,有何吩咐?”

华鼎山道:“我家有一件事务,要商量请教。只为爱珠素贞亲事,向年磋跎,未有相当之门,可招为婿。今见令舅人才出众,欲招为坦腹东床,故请你前来商议为媒。只为令舅今年三月间,曾在我当里当下明珠一颗,次日前来取赎不遂,被他闹动干戈,打坏厅堂。不是我希奇一粒珠子,只为爱珠识他人才,有意欲招他为婿。故此请你相议,哪晓得拆散了八美图,我想八美图姐妹,四双八人,如今四个先攀了一个丈夫,我华鼎山平生最为强硬,今朝偏偏要将这亲攀了令舅,你若不肯为媒,仰我老婆子作主,八美同随一个丈夫。”

永林道:“老伯休要取笑。”

华鼎山道:“我若做不得主不算好汉。就是令妹,我也要做主的。惟有沈月姑还未知逃在何方,至今一月,并无音信。若打听得知,接她依旧回家,那时八美一齐团圆。”

永林道:“老伯果有此意,还不知舍舅意下如何。待小侄明日到府回复便了。”

即起身告辞而别。华鼎山满面笑容,入内一一说与田氏知道。那时众位姐妹,多在太太左右,听了此话,个个满面通红,连忙躲开而去。田氏道:“应我家女儿,自己做主的。张家女儿怎好主意?况沈月姑至今并未知下落,要何处跟寻?这断是不可的。”

华鼎山道:“不妨,待我明朝与沈凤栖兄说知便了。”

再说永林回家,便将华鼎山言语说与妻子知道,柳大娘即差丫环请树春入内,便将此言说知。怎知树春心中欢喜,假作推辞。永林道:“原说舅兄不肯,待我明日回复便了。”

柳大娘把的嘴唇扯道:“真正书呆,装什么腔?做什么鬼?贤弟,我想八美图中,八个人一般样美貌,鼎山已要为媒一齐招你,你可不必推辞。”

树春道:“只是小弟有母在家,不能自主。”

永林道:“不妨,我后日有公事到杭州,待我面见伯母,告禀便了。”

次日,永林到华府回复了华鼎山,说舍舅已允,亦将沈家退婚之事说知。华鼎山哈哈大笑:“待我就去沈家说个明白了。”

张永林作别回家,次日公事上省而去。华鼎山直到沈家,见礼坐定,便把要与月姑为媒说明。沈员外问道:“未知哪家?”

华鼎山道:“就是柳树春。”

沈员外听见杭州柳树春五字,一时气得两眼睁圆,把头乱摇道:“兄台,一则贱人私下离家,目下全无音信;二则这贱人若有回家之日,亦不许这柳树春。”

华鼎山道:“小弟主见不差,若论柳树春当今豪杰,又是相府之裔,武艺高强,大闹三山馆,打退铁门闩,嘉兴地方,名声大振。花家庄打擂台,打死了宋文宾,花少爷愿拜他为师,学了擒拿手法,富贵易如反掌。”

沈员外一腹恨气,欲说又难以出口,只管摇头不可不可,抬身走入里面而去。单丢下华鼎山独坐在厅上,良久不见沈老出来,觉得没趣,即站身出门回家。沈员外走进入内,安人便问华鼎山到此说什么话,为何怒容满面?沈员外应说:“华鼎山到来,为这不肖贱人亲事。如今不知逃在何方,还要做什么媒人?又是要做那对头冤家柳树春,你道气也不气?恼也不恼?我说一则贱人并无踪迹,二者总不肯对这柳树春,他只管絮絮叨叨,说的不了。我不耐烦听他,故此入内躲他。”

安人道:“他是为媒好意,怎么这般看待的?又怎的总不肯对柳树春?我如今偏偏要对他,可见我手段。”

沈员外见安人着恼,并不言语,往书房而去。再说那日重阳佳节,花子林备了黄金彩缎,身骑骏马,前来张家聘请柳树春。树春连忙迎接入内,分宾主坐定。顷刻酒筵已备,二人一席,三巡已罢。树春入内别了姐姐,然后与花少爷上马,直至花府下马。柳兴亦跟随而去。二人挽手入内,重新见礼,甚是殷勤。只是气杀了宋文采,见花子林如此亲厚款待树春,把他冷眼相视,满腔怨恨花少爷,独在书房闷坐,不肯出来相见。树春问道:“不知宋教师可在么?何不请他出来相见!”

花子林赞称道:“弟见柳兄义气,以弟意见,便不理他。既是恳意,即叫家人去请他罢。”

家人去不多时,回禀道:“宋教师说身子不快,改日相见。”

少刻酒席完备,二人入席,谈今论古,言语投机。花子林道:“柳兄,我若拜你为师,你必不肯;意欲与你结为生死之交,未知柳兄意下如何?”

树春应说:“小弟微贱小躯,怎生当得?”

花子林道:“柳兄休要太谦。”

树春道:“既是如此,少爷美意,从命便了。”

即吩咐备办香案,二人当时礼誓,结为兄弟,生死相交,叙了年齿花子林多二岁居长,柳树春为弟。花少爷即命家人打扫花园内什锦园,楼中安排床铺与树春为卧房。自此二人情兴绵绵,亲热非常。惟宋文采在书房恨气难消,想的花子林实在欺人太过了!柳树春这狗才,不知哪里学的这几步擒拿手法,在此卖弄,把俺全不放在眼里。我是男子英烈好汉,昔日多少威风,目下如何忍得他冷眼相视?一时心头大怒,把书房桌上的水晶瓶撩碎在地。却是家人花茂送茶入内,看见便说道:“教师为何将少爷物件如此糟蹋?”

宋文采骂道:“你这奴才多言。敢管我么!”

第十八回 什锦楼文采误杀 关帝庙树春遇拐

花茂奔走入内,告禀花少爷,说:“宋教师在书房中恨气,把水晶瓶撩了,小男送茶入内,看见说他,哪知他反掌举拳要打小男,小男见势头不好,只得奔出。特来报知。”

花子林听见此话,心中大怒,站起身便要向书房中去。柳树春道:“兄长休要发怒,且做假不知,待日后慢慢与他计较便了。”

花子林方才止祝且按下花家,再说张永林公务到杭州,顺便来柳府探望,太太备酒款待。张永林在席间说起:“树春乃当世豪杰,在嘉兴曾经大闹三山馆,花家庄打擂台得胜,花子林慕他擒拿手法,要接他到府。舅兄心中只为太太在家,归心似箭,怎奈花少爷情意难拂,却逢小侄有事到此,顺便禀知。”

又把八美图及华鼎山求他为媒人,亦说一遍。太太听见摇头道:“这个使不得,我们现在门户衰微,畜生又是一个书呆,全不想耀祖荣宗,把功名二字,一尽荒芜。谅他没有出头之日,哪里养得许多妻房?”

张永林道:“舅兄乃是英雄之流,非久居人下之辈,将来决成大器。”

太太方应允道:“既蒙大相公如此盛意,老身也推辞不得。”

永林见太太应允,心下欢喜,酒罢辞别起身。柳太太款留不住,只得备下程仪相送。永林交代公务明白,然后下船回家。便将柳太太之话说与妻房知晓。又问花家之事,柳大娘又把重阳日花家前来迎接之事说了一遍。次日永林来至华府,鼎山接进入内见礼坐下,永林便将柳太太允许亲事说知。华鼎山提起:“沈员外十分蛮情,说他女儿现无着落,倘然回家之日,亲事又许他人,柳树春是赌咒不肯的。幸他安人贤德,暗自打发丫环前来说明,若月姑回家,再作商量。我才放心。竟不知月姑哪时方能回家?”

言语间酒席已备,二人饮至半酣方别。再说树春与花子林甚然相得,每日传授擒拿手法。这日花子林正与奶奶凌氏闲谈,凌氏得知树春乃是上杰儿子,一时想起前情,当初我爹爹被上杰气成一病,命归黄泉,我母亲相继而亡,如今仇人之子在此,怎得干休?若不乘此时报冤,怎泄胸中之恨?我想下一计摆布他便了。便叫丫环春香密约树春上楼,待我今夜结果他性命。切不可泄漏机关。

春香口里答应,心内想着:不知主母因何故这等性凶?我不免到花园悄悄报与柳相公,叫他早早回家,免遭其害。看官听说,那凌氏之父名叫凌文韬,亦是两榜,历官工部尚书。只因为官不正,被上杰羞辱一场,愤恨成病而死。夫人陈氏,亦相继而亡。膝下并无男子,单此一女,配给花子林为妻。今日凌氏闻知树春与花子林对酌,直饮至更深,花子林大醉靠桌睡去。树春见子林睡去,自己在园中独步赏月。再说丫环春香,来至楼上,寂静无声,想必是睡了,如今报他得知便了。我不免用言回复少奶奶,且待明日再作主张。即打从花园中而来。却好看见树春,便呼:“柳大爷在这里么?”

树春着了一惊,抬头一看,忙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半夜三更在此做甚?”

春香道:“我是服侍少奶奶的春香。”

树春道:“既是丫环为什么独自更深夜静到此何事?”

春香应说:“只为少奶奶与你不知有何冤仇,欲相加害;我想大爷当今豪杰,名扬四海,所以不忍遭到毒手。特地前来通一个信。大爷切须小心提防为是。”

树春道:“多谢姐姐美意通知,你且回去,恐人知觉。”

春香即刻入内而去。树春一腹呆想,为什么与我结冤?再说宋文采恨花子林与树春结为兄弟,反将俺冷眼相视,难道俺宋文采反不如柳树春么?可恼这树春也把俺看不在眼里,任你有多大擒拿手法,管叫你今夜认俺手段。打算一番,主意已定。便挨到更深夜静,众人睡熟,即藏了宝剑,从花园来至中楼。花子林正依桌而睡,宋文采一时心忙,仿佛看不甚明,将剑砍下,大喝一声:“狗男子。”

花子林梦中跳将起来,宋文采又是一剑,花子林身首分开,登时一命归阴。宋文采满心欢喜,回归书房而去。且说树春在园中步月,一腹怀的鬼胎,不知凌氏欲加相害,是因何故?想来想去,再摸不着。将尽三更之后,方才回楼,叫声:“兄长。”

不应。上前一看,见身首异处,吃了一惊道:“不好了,谁人来此杀你!”

放声大哭,惊醒了看园的花春,连忙上楼问道:“柳大爷为何半夜三更叫鬼?”

树春道:“你家少爷,被何人杀死了!”

花春闻言大惊,上前一看,果然是真。慌忙入内,报与少奶奶得知。凌氏闻知大哭,即带了使女提灯而来,唤起合府家人,将树春拿祝闹动两旁邻居,俱来观看。地方官前来相验,就将树春带回收监。柳兴连忙走到张家报知,永林夫妻二人大惊。张金定惊得手足俱冷,无计可施,只得打发柳兴到监探望。

柳兴又到华府报知六位姐妹,个个面面相觑。华鼎山夫妻十分忧闷,自不必说。再说县官姓魏名志贤,乃是清廉正直怜才惜士之官。那日早堂,带了树春审问,难以结案。晓得其中必有委曲。又想树春乃是上杰之子,况上杰为官,铁面无私,单传此子。我看树春一表非俗,决成大器,岂可屈打成招?若要周全他,又碍人命关天,且花家亦不肯干休。左思右想,一时无计可施。只得退入后堂,坐在椅上,想及此事,实在两难。两旁站着二位公子,大公子魏光,二公子魏烈兄弟二人,见父亲审问此案,难以判断,正在烦恼。魏光拉着魏烈道:“兄弟,我想此件事情,实在难审。若枉屈无辜,罪名有关。若欲释放,又防花家起了波浪。未知贤弟心中别有主见么?”

魏烈道:“以弟想来,小弟愿欲将身抵了柳涛罪名,以解爹爹之忧。未知兄长如何主意?”

魏光笑道:“然与我所见俱同。”

兄弟两人,便将此事禀知父母。魏爷听见此言,一时难以开口。江氏夫人甚然贤德,即应道:“我儿,你不可有口无心。”

魏老爷不忍,吊他起来,又见他兄弟二人争先要去,无奈即传令禁子,不许人等进监探望。尤恐漏泄机关。到一更时候,密传沈太牢入内,魏老爷道:“你可将柳涛带进来。”

沈太牢心内疑惑,不知何故,连夜吊了柳涛,只得连声应诺而去。少刻带进,魏老爷一见笑道:“老兄受亏了!”

树春道:“此事柳涛命中所招,有何怨言?”

魏大爷吩咐沈太牢松了刑具,一面叫说:“我有事欲与你商议。”

沈太牢道:“不知老爷有何见教?”

魏老爷道:“我今欲救柳涛,将公子抵换,切不可走漏风声。”

沈太牢沉吟半晌,方才应说:“老爷吩咐,敢不从命。只是柳涛人人认得,倘有败露,不但老爷前程干系,连小人性命也是不保。又是公子,怎甘心代监受刑?”

魏老爷道:“魏光甚是孝行,且说自己发心的,再无后悔。你只管放心,包你无事。”

沈太牢方才依允道:“既如此,监中之事,小的料理便了。”

魏老爷又向树春说明,树春不肯道:“此事我命中应遭此厄,决不敢带累大公子。”

魏老爷再三相劝,树春没奈何,只得允从。同到书房饮酒。忽听见谯楼鼓已三更,沈太牢在外催促,快些打点。树春便脱下衣服,与魏光对换穿了,父子二人,十分苦楚而别。树春亦觉下泪。沈太牢将魏光上了刑具下监而去。魏老爷夫妇放声大哭,树春上前劝解,说:“多承美意,生死难忘。此去杭州,决意寻访凶身解救公子无事。老爷休得伤悲。”

魏老爷止泪道:“贤契,你若回家,不可露人耳目。”

树春答应晓得,那夜就在私衙安歇,次日辞别魏老爷夫妻,改名魏光,换了一身华服,带了盘缠等,到定更后,悄悄出了私衙,一直来到官塘上。只见一座关帝庙,就在庙里坐下。左右思想,又惊又喜。却说太湖上有两个拐子,兄弟二人,一个名刁龙,一个名刁虎,专在江湖上拐了人家子弟或断其手足,或哑其声音,在街上求乞,讨铜钱养活他二人。那日船摇到嘉兴地面而来,要拐几个人去做买卖。兄弟二人,把船泊住了。刁龙道:“自来月色光明,上岸闲行一回,倘有卖买,见机而作。”

刁虎依言,二人上岸步行至关帝庙前。见一个小后生,抬头看天,自言自语的,二人一见欢喜忙问道:“原来是一位相公,为何夤夜独自在此,未识相公尊姓大名?”

树春答应道:“小生姓魏名光。”

刁虎道:“观相公音语不是嘉兴人的口气,正是杭州人么?未知宝舟泊在何处?”

树春道:“没有船的。小生有一敝亲住在放生桥,初到这里,一时认不得路,等到天明,方要前去。”

刁龙说道:“呵呀,若说放生桥,弯弯曲曲,曲曲弯弯,只怕相公人地生疏,况且天色已晚,不便寻找。不如到小弟船中一叙,明日再作道理。”

树春不知是计,即随同刁龙刁虎下船而来。刁龙说道:“相公请坐,我们吃了夜饭,随即开船,兄弟拿茶来请相公吃。”

刁虎答应,即拿了茶,暗将毒药倾在杯内。此药乃是异授奇方,名曰蒙汗药,凡人吃了,遍身酥麻。刁虎满面笑容,双手递进说道:“相公吃茶。”

树春正觉口渴,接过一饮而荆不觉头晕眼花,手足麻木,难以挥动。一时软倒在舱内。刁龙刁虎连忙去其衣服靴袜,又将毒药将树春周身探擦,可怜一位英雄,遇了拐子,欺侮得这般光景。正是:已备牢狱苦,仍罗奸拐灾;方知时未遇,不幸一齐来。如今虽然身子难以转动,声音可出喉,刁龙又将一粒哑口药放入口中,树春自吃这口药之后,再说不出言语。

刁龙刁虎把船开往苏州,令树春沿街乞讨。限定每夜回来交铜钱一百文,如少分文,便要苦打。此言暂且丢开。再说众位姐妹,个个烦恼在心。华鼎山夫妻放心不下,差人到监探望,哪晓得魏老爷晓谕人命案情重大,不许犯亲等人进监探望。华鼎山没奈何,只得罢了。又说柳兴赶回家中,把情由细说一遍,柳太太闻说,两泪淋漓,心中如刀剜箭钻一般。吩咐家人,速备下船只,待我到嘉兴与这贱官理论。家人使女连忙收拾行李物件,搬下船中。柳太太下船往嘉兴而来。

第十九回 马昭容卖身葬父 宋文采露迹脱逃

马昭容自从卖身之时,多承树春当了移墨珠,周全她救了父亲出监。昭容感激在心,过意不去,描柳树春图像,朝夕焚香礼拜。这一时马孝侯急急回家,说道:“不好了。”

昭容忙问道:“爹爹为何这般光景?什么不好?”

马孝侯道:“杀死花琼,就是柳树春,算来他是我大恩之人,今日收禁在监,无计可救。我闻此言,吓得胆战心惊,至今手足还是冰冷的。”

昭容听见此言,惊得冷汗淋漓,叫声:“爹爹,女儿想来,柳树春英雄豪杰之士,断然绝无此事。一定其中必有什么隐情,被人诬陷是实。”

马孝侯道:“待我明日再打听便了。”

且说柳太太次日到了嘉兴,坐着小轿,使女跟随,一直来到衙门宅口。衙役连忙入内报知,魏老爷夫妻闻言,心中疑惑柳树春已自回家了,为何他母亲又来?其中必有缘故。即吩咐衙役,犯人的母亲,不要说请字,只说唤她进来。衙役答应一声,宅门大开道:“老爷唤太太进来。”

马孝侯是日在衙内,打听消息,见此光景,大怒道:“堂堂一品太夫人,如此轻慢,是何道理?”

柳兴见他不平之意,即问说:“老相公尊姓大名?”

马孝侯应道:“我家在巡楼居住,姓马名孝侯,你相公是我大恩之人。岂知遭此大难,我因放心不下,故来此打听。”

柳兴心中方晓此人就是马昭容的父亲,当下柳太太含悲而行,魏老爷躲在书房,江氏夫人出外迎接进入内堂,施礼坐定,柳太太含泪道:“小儿有事在监,老身独此单传,还望从宽,求恳老爷见怜,使我母子能得相逢,感恩不荆”江氏触动心事,亦觉惨然下泪。即屏退丫环后,将儿子魏光代监之事细说一遍。”

太太若不信,回府便知,令公子必然到家了。”

柳太太道:“原来如此,使我倍加伤心。可怜令公子为此不肖之儿代累。”

江氏又叮嘱道:“太太这件事情干系非小,只好你我晓得。”

柳太太点首称是,只是满腹猜疑,据她这般说,为何不见我儿回家?只得起身告辞。江氏送出外边方别。柳太太假意把罗帕拭泪,正要上轿,只见马孝侯深深揖道:“请太太寒门小叙,待小女权奉一杯茶罢。”

柳太太忙问柳兴,这位何人。柳兴便把前情说知,太太方才心中明白道:“既如此,坐定一刻便了。”

马孝侯连忙向前引来到家,昭容母女二人双双迎接,见礼坐定待茶毕。老娘娘便说起春间多谢公子恩德赠银之事,又道:“太太已来到嘉兴,令公子不能见面,难道罢了不成么?”

柳太太假意拭泪说:“这不肖做下的事,不是官府作难他,如今也没奈何。只是空了跋涉往返。”

老娘娘道:“太太且免忧烦!若回家去,慢慢调停便了。”

马昭容在旁听见此话,呆看无言。看官听说,马昭容不能究问,乃是年轻女流,下文自有交代。柳太太巴不得立刻到家,只得再饮一杯茶,抽身告辞。马孝侯夫妻母女送出门外,太太上轿下船。直抵杭州,来到家中,哪晓得还未见树春之面。心中疑惑,便将江氏所说代监之事,与柳兴说知。为何这畜生尚未回家?柳兴应道:“以小男想来,世间哪有这般好人?他无非花言巧语哄骗,决无此事。到不如开船再去嘉兴,与他理论。”

柳太太道:“以我看来,江氏所说是真,不是虚言模样。”

柳兴怨道:“多是大爷自己不好。在家乐得逍遥,寻访什么印然和尚?致了大祸临身!如今便要怎样主张。”

柳太太叫说:“柳兴,你可再到嘉兴张相公家中访问一番,如有着落,叫他速速随时回家。”

柳兴领命,立刻起身。来至张家探问,并无消息。心中想道:张家乃是至亲,谅必无妨。便将换监之事说知。柳大娘又惊又喜,忙把此话说知金定晓得,一人传一人,众姐妹统统知了代监之事。只是未见树春之面,亦是半信半疑而已。再说马孝侯得了一病,十分沉重。不多几日,一命归阴。母女二人哀哭,又全无殡殓之资,贷借无门。昭容只得要卖身以为殡殓父亲之资。却逢一位官员经过看见,此人姓方名治忠,衢州府人氏,曾为刑部郎中之职,丁母忧在家三年,如今起复要进京中,由嘉兴经过。船泊在码头上,却好探望一个同年兄弟,来到街中。望见昭容在那里要卖身,方爷吩咐住轿,唤他母亲过来,见昭容在那里仪表非俗,连忙出轿细问情由,要卖多少银子?老娘娘言道:“只要五十两,愿为婢仆,不愿为妾。”

方爷闻言,即吩咐兑足五十两银子,付与老娘娘。又说道:“你们回家料理殡殓之事,然后女儿随我进京去罢。”

母女二人,相抱而哭。老娘娘道:“我儿休要苦切,从今莫想了做娘的,为娘自恨命乖。今朝与你撇开两地,等待你藏书吧爹爹丧事明白,做了断七,为娘的亦要寻一所庵院为尼。”

昭容即回家中,拜别描像恩人柳树春,又至父亲灵前痛哭一番,然后出来上轿。母女二人,十分难舍。只是无可奈何。老娘娘即央了邻舍代为相帮,料理出殡守过断七,寻一所尼庵居住,此是后话。下文再提。再说方老爷家人,领了昭容下船。昭容进舱,与夫人叩头。那夫人一时头晕起来,连忙扶起。又看见昭容生得袅娜端庄,心中欢喜。不敢待做下人,即与她一齐并坐。即便问起昭容家事。方老爷问道:“夫人与她座位为何?”

夫人应道:“与她座位便何妨碍?相公可知膝下无所倚靠么?”

方爷说:“据夫人言语这般,想是要她继为螟蛉么?这事与我所见却也相同。”

夫人叫道:“姑娘见礼。”

昭容走过来,正要将头叩下,方爷便觉头眩,把手乱摇道:“不得了。”

睁的二目静看,满心疑惑。难道一官骨格比她不得?便叫丫环服侍姑娘去换衣服。因向夫人说道:“方才昭容刚刚跪下,下官一时便觉头晕眼花,看来她目下虽然落难,后来福分定然不校如今虽认做螟蛉之女,凡事须要另眼相视。”

夫人应道:“相公说得有理。”

登时开船往京而去。再说柴君亮保镖舟去到淮安,不期遇了大盗,保守性命,逃去欲到嘉兴,因身无分文,只得在闹市之处沿途卖拳。那日正在卖拳之际,只见街坊上面围住打闹,君亮即上前询问众人是何事故。众人应说:“这个人欠了王小二房钱,不肯还他,反打了王小二。”

柴君亮见那人,却是一条大汉,便问说:“老兄尊姓大名?”

那人应道:“俺姓宋名文采,松江人氏。有事欲到山西,不幸得病缠绵,盘费皆空,所以少他房钱。俺许他到了山西,回来还他,他不肯,强把俺行李铺盖留住,所以打他几下。”

柴君亮道:“这也难怪王小二,既然欠他房钱,他自然将你铺盖留下抵了房钱。”

又问王小二:“还了他铺盖,银子在俺身上取就是了。这人欠你多少房钱?”

王小二道:“总共三两三钱七分半银子,去了零头还是三两。”

王小二又向柴君亮道:“小人不认客人住在哪处?”

柴君亮道:“俺在关王庙中作寓的。每日在闹市之上耍拳,尽十天之内,到关王庙取便了。”

王小二即将行李铺盖取出交与宋文采。宋文采接过说道:“柴大哥,俺与你萍水相逢,蒙大哥英雄慷慨,待小弟薄东,与大哥谈心片时罢。”

柴君亮道:“就要吃酒,小弟作东便了。”

二人同行至三岔路,入了酒馆,上楼坐下。酒保前来问说:“客官吃酒要什么菜?”

柴君亮道:“只好的拿来。”

酒保答应下楼,登时酒席已备齐。二人对坐共谈,柴君亮问道:“文兄一向作何贵干?府上还有何人?”

宋文采应说:“小弟父母已是双亡,只有同胞兄弟,名叫宋文宾,兄弟二人,俱在花琼府做教习,算来约有二年。”

柴君亮道:“既有此好地方,为什么又到山西去何事?”

宋文采道:“俺兄弟二人在花府内着实相安,不想那杭州柳树春前来作对,就此大闹三山馆,把俺兄弟打败。看龙舟又在南河大闹,被一班贱人替他不平,俺兄弟一齐吃亏。”

柴君亮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宋文采应道:“就是华家八美人,不知为怎的帮了柳树春,把我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因此我们二人心中不愿,唆使花琼搭下擂台,招集众门从,原要与柳树春见个高低。谁想八美扮了男装,前来打擂。被俺兄弟一个个打败下台,不料柳树春这狗男女来得厉害,擒拿手法,果然高强,把俺弟宋文宾撩在台下,一时爬不起来,被柳兴踹死。

哪晓得花琼见他拳法精通,一时喝住,请他到家,希图学习擒拿手法。两下盟为生死之交,把俺冷眼相视。俺心中恨气,那夜藏了宝剑,寻到楼上见一人伏桌而唾,吃俺一剑,身首分开。俺一时仿佛以为得计,哪晓得次日方知错杀了花琼。我想花府怎肯干休?即将移桃代李之计,把树春拿下,送官囚禁监中。俺佯推事故,离却花家。要往山西寻一相知。”

柴君亮听见宋文采一席话,把着眼睁圆看他,心里想道:“若说柳树春,华家太太曾把妹子招他为婿,算来是俺的亲妹夫。如今被他陷害禁在牢中,俺且假做不知,哄他到嘉兴去,当官鸣冤,救了妹夫罢。”

主意已定,即将言语一荐道:“文兄不必往山西去。依旧同小弟到嘉兴的好。况此事无人知觉,又有柳树春抵当,何必如此惧怕?”

那宋文采执意要往山西,不肯同行。柴君亮一时着急,上前将手扭住骂道:“宋文采,你这狗男女,陷害了无辜柳树春,我今与你当官去鸣了冤枉,救了柳树春。”

一手扭住,拖了就走。宋文采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挣开身子,要想脱走。二人在楼上你一拳我一脚打斗。酒倌听见,上楼一看,见二人十分掺打,吓做一堆,又难上前解劝,把楼上的家伙一尽打坏。那宋文采本事比那柴君亮差些,所以招架不祝连忙把手虚晃晃将身子一蹲,跳下楼来,如飞而走。柴君亮骂道:“狗奴才要走哪里去!”

追到楼门首,莽撞把了一脚踏个空,两脚俱空,倒翻跌下扶梯而来,文采才得脱身。及至柴君亮爬起来,宋文采已是去远,只得罢了。但是妹夫身居有难,待俺到嘉兴说与姐妹知道。再行搭救便了。即算清酒钱,把宋文采行李带回至关王庙内。吃了夜饭明白,忽听见窗外行人之声。即开门一看,见是一个老僧。君亮便相请入房,二人闲话。

第二十回 沈月姑重会树春 苏州府审结刁龙

宋文采逃去,心中悔恨,不该将此隐情一尽说与他知道!如今这狗才,是容他不得的,待我今夜悄悄到关王庙赏他一刀便了。主意已定,挨到黄昏之后,即来关王庙,见庙门未曾关的,即走入内,东寻西觅四处观看,绝无踪影。不知他在哪一处安歇。只见一个小沙弥问客官何来?宋文采道:“俺要访一个朋友柴君亮可在这里么?”

小沙弥指道:“那边第二间就是君亮的卧房。”

宋文采问道:“和尚哪里去?”

小沙弥应道:“要去闭山门。”

宋文采吩咐说:“且慢的,俺就要去。”

小沙弥道:“既如此,待我们吃了夜饭再来关罢。”

宋文采心中暗喜,悄悄来至柴君亮房门外,侧耳细听,见里面有两个人声说道:“俺在江湖之上,久仰印然禅师大名,不想今日相逢,未知大师今欲何往?”

又一个应道:“俺有个徒弟名叫树春,多时不见,挂在心头。如今正要到杭州去与树春一叙。”

又听见柴君亮道:“原来柳树春就是贤徒,如今为事在嘉兴监牢中。”

便将遇见宋文采情由一一说知。印然禅师听见大怒道:“待我明日往外边寻这宋文采,拿来碎剐凌迟,以雪我恨。”

宋文采句句听得明白,不得下手,想道:“也罢,待我先到山西,再作道理罢了。”

即时怒气冲冲,出了关王庙。次日往山西而去。那小沙弥出来问道:“柴大哥,适才有一客人来此,访问柴大哥住在哪里房屋,说与柴大哥是个朋友,要来相访。吩咐我且慢闭庙门的。想是去了么?”

柴君亮听了此话,心中疑惑,并没有什么人来此。为何访问住房?想来想去,方悟是宋文采前来行刺。便拿灯四处寻觅,一夜不敢安睡。与印然论谈拳法,直到天明。还了王小二银两,印然禅师道:“宋文采已是走了,我和你先到嘉兴看望树春,然后再作计较。”

二人当下认做师从,往嘉兴而来。再说沈月姑身怀六甲,觉腹中渐大起来,赵二娘一时盘问,月姑料瞒不过,只得从实说明。那日赵二娘身中欠安,月姑只得在店掌管,偶然见外边一个乞丐,是个后生家,在地上爬的,不能言语,张口乱叫。月姑见这乞丐,已犯废疾,又再哑口,心中怜他。即取了十个铜钱与那乞丐。乞丐摇手不要,只管把眼看着月姑。月姑说道:“已做了乞丐,不要铜钱,要做什么?”

那乞丐爬近店前,做了手势。月姑见他手势,问道:“你不要钱,敢是要写字么?”

乞丐把头乱点。月姑便叫走使的取了纸笔与他,看他写出什么来。那乞丐不多时写完,走使拿来与月姑一看。上写的:“我是杭州柳树春,只因为了冤屈之事,故此改名魏光,正要逃回家,不期在关王庙遇了拐子兄弟二人。名刁龙刁虎,将卑人损坏身体,到此苏州,举目无亲,幸遇贤妻,快来搭救。卑人感恩不浅。”

月姑看完一时咬牙切齿,痛骂刁龙刁虎,把我官人害到这般模样!叫我怎耐的住?不觉流下泪来。也顾不得羞耻,立起身来说道:“官人休要着急,走使的扶他起来。”

那走使的向前扶了起来,又走不得路,只得驮他入内。哪晓得刁虎在那里东观西望,一时不见树春,正在四处搜寻。树春在店内望见刁虎,把手乱指。月姑问道:“此人可是拐子么?”

树春把头乱点。月姑大怒,便叫走使的向前把刁虎拿住!走使即走出街中,将刁虎拖住不放。一时围上许多闲人观看。刁虎正在与走使的揪打,却见柴君亮与印然禅僧打从山塘经过,二人上前问道:“怎么如此相斗?”

众人指道:“这一个人是拐子,如今被拐之人,现在那茶店里面。”

印然禅师听说是拐子,心中大怒,将刁虎一把抓将过来。柴君亮忙进茶店里面,看那被拐之人,一时看见月姑之面,呆了一呆。月姑认得君亮,即问说:“来者莫非君亮哥哥么?”

柴君亮方才认得月姑了,忙问说:“月妹你为何住在这里?”

月姑听说,说:“哥哥,此时不便告禀,改日说明罢。”

君亮看见树春如此模样,即问道:“这可是被拐之人?”

月姑道:“正是此人。”

又附君亮耳边悄悄说道:“此人就是杭州柳树春,因为人陷屈,故此逃走。改了姓名魏光。”

柴君亮回头一看,见印然禅师哈哈大笑,走入茶店里面而来。君亮便把树春情由,悄悄说知。印然禅师听了此话,即近树春面前悄悄说:“贤侄,我和你分离,不觉多时。常挂念在心。那晓侄儿遇了拐子,弄得这般光景,真正伤心。”

树春看见印然,只是把头乱点而已。又听见外边高声大喊道:“那个游方和尚,快还我兄弟命来。”

印然问树春道:“他是拐子么?”

树春把头点一点,印然大怒,要走出来。柴君亮道:“师父且免动手,待徒弟去打死这狗才。”

印然吩咐说:“从弟,只好拿住送官究治,以除万民之害。不要伤他性命。”

柴君亮答应晓得。却值苏州府从山塘经过,看见二人正在扭打,吩咐住轿。唤打架的人过来。衙役答应一声,把二人拿到。苏州府问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为何事在此打架?”

柴君亮说:“小的叫柴君亮,有一个妹夫,叫做魏光。却被这怪人去用药伤了身体,做了残疾哑口之人。放在山塘,每日乞丐。小人妹子,偶然看见丈夫,将他扶到店中。哪晓得这拐子恃强,特来讨去。”

苏州府又问刁龙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将魏光拐去,用药损他为残疾,做了乞丐求乞,还敢在此恃强打闹?”

刁龙道:“小人弟兄两人,俱是守己安分,并不敢做下犯法之事。只为印然和尚与小人之弟刁虎,向来未知何怨,如何把我兄弟扯为两片!小人来与他理论,又走出此个柴君亮,把小人打得如此狼狈。”

苏州府问道:“印然和尚何在?”

刁龙道:“在茶坊内。”

苏州府即着衙役带印然和尚并魏光前来看验。少刻带至。苏州府问道:“你就是魏光么?”

树春点一点头。柴君亮禀是被拐用药毒成哑口,求大爷命他写出字来,便知其详。苏州府即命衙役取文房四宝,命树春写出情由。当面问印然说:“汝已是出家之人,为什么不守清规,把刁虎伤亡?有何理说?”

印然禀道:“僧家有个侄儿的,可怜被刁龙刁虎二人所拐,用药伤得如此狼狈,放在山塘上求乞。偶见他妻房收留入内,不期刁虎还来此逞凶,僧家适值从此经过,一时问知其情,大怒,误伤他的性命,望太爷审断实情。”

又见衙役呈上要树春所写的字,苏州府接过一看,与他两人交代相符。心中明白,晓得被拐所害是真。即命魏光发还妻子调治,柴君亮释放无事,印然刁龙二人俱交管押。着地方收殓刁虎尸骸,打道回衙。立刻升堂,两位排班,带进犯人听审。苏州府命吊刁龙上来问:“刁龙,你将拐害魏光一一情由说明,免受刑罚。”

刁龙道:“太爷,小人实是平民,柴君亮错认为拐子。熬打不过,只得从实招来。还望太爷笔下超生。”

苏州府又问道:“你共拐有几人在哪里?”

刁龙说:“现在五个孩子在船内。”

太爷立刻差人到船中搜回孩子,追其余党,将刁龙收禁。问成立斩之罪。晓渝被失小儿之家认明具领。又唤印然上来道:“你既做了出家之人,当应守清规,不合将人打死,应得问罪。姑原其情委曲,枷号一月。”

苏州府审判明白,然后退堂,衙役将印然枷示,自不必说。再说月姑见树春这般情景,两泪交流,连忙取了热水替他洗脸净手。没有衣服可换,即取银子与走使的往街房买下一领衣巾,前来替换。那赵二娘因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听见吵闹好觉心焦,便问了月姑,月姑恐她心中着急,便将言语遮瞒。又私下差走使的去请郎中,前来与树春调治。奈何没有好名医,并无见效。赵二娘病体渐渐安痊,月姑只得从实说知。赵二娘听见此话,吓得手足冰冷道:“他是个斩犯,哪里留得他?倘或机关败露,非同小可!”

月姑心中悔恨,早知如此,亦不将实情之话告她。便与柴君亮商议,君亮道:“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待俺送他到杭州便了。”

月姑称是。柴君亮又来与印然说知,印然道:“你若送他到杭州,决然没有好名医,不如忍耐住几天,待我月满之后,释了枷号,领他别处去延治,方保得此疾无事。”

君亮回来,将印然禅师之语说与月姑,亦与赵二娘说知。且再多住几天便行,赵二娘无奈,只得允从。那树春一时心中欲写一个回家,口不能言。即写下数字与月姑看。月姑便与君亮计议。君亮说道:“这有何难待我就去走一遭便了。”

树春执笔正要写下,月姑道:“我的机关,切莫与太太知道,只说偶然遇见了印然,把拐子打坏,如今随的印然医治。”

树春依的月姑之言,将家书封好,付与柴君亮。柴君亮拿了铺盖,别了月姑树春并赵二娘,又来辞别印然禅师。然后匆匆往官塘大路而行。

第二十一回 持家信投送杭州 扮男装瞒往山塘

柴君亮往官塘大路而行,不一日已到嘉兴。便来华府拜见太太,爱珠、素贞俱出来相见。华太太问说侄儿,你别我之时,是四月之间,为什么事情,一直到冬间方才见面?老朽时常挂心。柴君亮就把往淮安遇了强盗,保得性命逃走,一路卖拳为生。逢着宋文采,说出误杀花琼,陷诬柳树春之事。又遇着印然禅师,一路同行至山塘,见树春遇拐情由,细细说了一遍。如今遇月姑,现在山塘赵二娘家居祝华太太听见此话,惊得浑身冷汗淋漓。二个姊妹把宋文采骂不住口。柴素贞道:“姐姐,目下柳郎虽有下落,怎奈他隐姓埋名,功名之事,实难图龋可笑我哥哥把这凶徒放走!以我算来,魏光难免一刀之厄。柳郎今生一世,难以出世了。”

爱珠道:“观看这时节之事,实在难处。须要思量一个转弯计策了。”

素贞乃称道:“姐姐说得有理。”

当下柴君亮辞别太太,太太赠了盘缠,君亮出门往杭州而去。到次日,华爱珠差小桃请了田家姐妹,陆家姐妹,张金定众姐妹,齐到华府。见过太太,太太道:“你们一齐俱在此,还晓得月妹下落么?”

妹妹五人,小桃已经说明,太太跟前,做假不知。俱应道:“女儿们不晓得。”

太太哈哈笑道:“待我说与你们知道。”

就将柴君亮所言树春遇拐,现在山塘同月姑住在赵二娘处,说了一遍。说话之间,酒席已备,众姐妹入席饮酒,说叙闲话。酒罢,一同归房,大家相议安排计策。小桃说:“我倒有一计在此。”

张金定忙问道:“小桃,你有什么好计策?快快说来。”

小桃道:“依我主意,大家仍旧男装去山塘见月姑,会齐到山西,同心寻拿宋文采,解到官堂,齐出作伴而去,岂不更好?”

小桃又说:“若待柴大老爷,便去不成。他为人性格刚正,必不肯我们女扮男装;倘如嚷闹起来,老爷太太,焉肯与你们去么?为今之计,悄悄离家,竟去山塘苏州月姑处,然后相议再去山西,岂不两妥?”

众姐妹见小桃所说,皆称有理。到次日用了早饭,太太叫众姐妹花园演武玩耍。小桃乘机道:“太太叫小姐们扮了男装演武。”

姐妹听见此言合意,同在房中打扮男装。小桃又向爱珠耳边悄悄道:“盘缠是少不得。”

爱珠便开箱取了二百两银子,并移墨珠,一同取出,打了一个小小包袱,小桃藏好。一齐出房,来至园中,演试马枪。太太喜得心花俱开道:“果然好武艺。若然是个男子汉,亦可建功立业。可惜俱是裙钗,交不得兵,上不得常”只见小桃慌忙如飞跑来说:“不好了,丫头到园外探头,听见过路说水霸头张家屋里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张金定假意着慌道:“啊呀,不好了!”

即时不辞而别。众姐妹看见,亦假意假急说:“母亲,待女儿去救张家,免得被人打坏。”

太太说:“你们要去,只好善言解劝,不可打闹,反生下祸端。”

众姐妹答应晓得,出门而去。小桃乘势跟随赶去。太太看见如此,哪晓得其中委曲,即抽身入内而去。那众姐妹出了园门,一直走到了马肆上,合齐小桃,忙去雇了船来,一齐下船,直往苏州而进。再说柴君亮至杭州,来到柳府,呈上书信,家人连忙拿到里面。

柳太太拆书一看,悲喜交集,即叫家人快请那传信之人柴君亮入内,他与小主乃是郎舅之称,你们不可轻慢。大家都要称他大爷。家人领命,出来相请。柴君亮来到中堂见礼,柳太太请他坐下。茶罢,然后问其始末。柴君亮一一说明,又把月姑之事亦细说一遍。柳太太道:“贤舅,小儿不幸遇此急难,既然在山塘住的,何不同他回家,也好请医调治。”

柴君亮道:“据印然禅师所说,凭你名医,也是难医得好。又恐年久月深,更难医治,反成残疾。他说要领妹夫到别处调治,包管仍旧依然如故。太太可免烦恼,僧家自有奇门之法。”

柳太太听了此言,也觉心宽。一面吩咐备酒款待,那晚留住在书房安歇。次日柴君亮辞别起身,柳太太打发柳兴同去服侍树春。二人打算先到嘉兴往华府探望一番,然后再到山塘。再说华太太自从七美与小桃去后,只道张金定留在家中。哪晓得这一日张永林要来接妹子回家,华太太不知其故,还问永林那日家中什么事情打闹。永林听见此话,顿觉着呆。即应说:“舍下并没有怎么打闹事情,今日特来接妹子回家。”

华太太道:“前日小桃说,听见闲人嚷道大相公家中与人打闹,故此七个姐妹一同前去救护。连日不归,老身只道大相公留住在家,故此放心。”

张永林听了此言吃了一惊,“妹子去哪里了?”

华太太心中甚然疑惑,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必是众姐妹作精作怪,闻知月姑现在山塘上,齐去苏州会她。”

张永林听见忙问,说:“月姑有信息了么?”

华太太便将柴君亮所说树春遇拐,在山塘遇月姑,一同在赵二娘处之话说了一遍。永林方才明白,应道:“如今虽知下落,奈竟各猜疑。决然必是去山塘月姑处是真。”

华太太道:“如在山塘,却也无妨。君亮你若前去叫她们早早回来,免我烦恼。”

又取出二百银子,递与柳兴道:“此去好生服侍大爷,叫他心事放下,快请名医调治,除了疾病,早早回家。”

柳兴接过银子,答应一声,同君亮出门而去。永林亦辞别回家。再说众姐妹来至山塘上,一见果然有座茶坊,甚是热闹。一齐进内,入里面而来。月姑望见,心中疑惑,为什么这帮人好像众位姐妹模样?若说是姐妹们,为何打扮男装?一时满腹踌躇,只管乱瞧。小桃笑道:“月姑娘,你为何反不认得自家人了么?”

月姑听见此话,言知是真。觉得满面通红,无奈只得强颜赔下笑脸,上前问道:“不知众姐姐有何贵干?为什么打扮男妆而来?”

华爱珠道:“我们俱是多时不见贤妹之面,挂怀在心。今日闻知贤妹在此,所以打扮男妆,瞒着爹娘,特来与妹子一叙。”

月姑指着赵二娘道:“这一位是我继母。”

姐妹俱上前与赵二娘深深作下一揖。赵二娘满腹好似疑惑,若是男人,为何继女称他姐姐:若是女子,为何穿着男子衣服?只得问一声:“众位何方来的?”

月姑便把嘉兴八美结义的原故说知。赵二娘闻言,心里一发着恼,怎好女儿反打扮男子汉,成群成队,来到这里,像什么模样?算来一发留她不得。众姐妹行到里面坐定,各各埋怨月姑。贤妹既是在此,为何不通一信,与我们知道?若不是君亮哥哥说知,我们哪里晓得妹子下落?月姑觉得羞惭,无言可答。只得说道:“我虽然身住在东,而心却要西。难得姐姐们到此相探。柳大爷遇拐之事,姐姐必然知道。”

众姐妹皆应道:“我们晓得了。未知可曾医治么?”

月姑道:“虽然延医疗治,并未见功。印然禅师他说要领别处求医,奈他枷号尚未满期,如今现在妹子房里,待我去报他知道。”

爱珠摇手指道:“不要报他。”

月姑说:“姐姐既然到此,况且柳大爷亦是曾会面的,何妨见他?”

一面说,一面入房与树春说知。树春听见此言,面动喜颜,把手指的身子做了手势。似乎说身躯狼狈,不堪相见之意。月姑道:“她们是为你一人而来,怎好阻她回去?”

即到外边招众姐妹来至房中。小桃当先入房,戏言道:“大闹三山馆,打退铁门闩的好汉,原来在此!”

树春闻言,一发无颜。只得老着面皮拱手乱摆。众姐妹一齐还礼。看他身中如此狼狈,比前形容大不相同,个个伤心坠下泪来。大家心里俱怨骂刁龙刁虎。树春又做了两个手势,似乎说请坐的意思。月姑说:“姐姐们请坐,妹子出去就来。”

即到外边问赵二娘道:“母亲,如今众姐妹来到此处,午饭怎样待她?”

赵二娘应说:“女儿家扮了男人,成群成队,像什么事体?你休怪我,想来恐露出祸端。午饭自然备办款待,早些打发她去,我心方安。”

月姑说道:“母亲不必心焦,她们就要去了。”

即往厨下备办午饭,少刻完备,请了众姐妹到中堂用午饭。饭酒之间,众姐妹提起要到山西寻拿宋文采,好救魏光,柳大爷方有出头之日。月姑道:“我们虽有武艺,然而路远迢迢,若得君亮哥哥作伴前去方好,且待印然禅师释放枷号,柳大爷前去医治,才好动身。”

素贞道:“这个容易!我们明朝同到府尊衙门斗胆去见太爷,说柳大爷身躯,郎中无力医治,恐成废疾之人。只有师家妙门奇法,求太爷释了印然禅师,与领去调治,他信尊若准,我们便好起身往山西了。”

月姑称说有理。众人各说些闲话,见日色已晚,俱各辞别。回船安歇。月姑进房与树春说知,要往山西的事。树春把手乱摇,又指月姑腹中,似乎说有孕在身,是去不得的意思。月姑晓得他意,应说不妨。众姐妹同心,不得不去的。次日众姐妹梳洗已毕,用了早饭,同小桃到府尊衙门,公请求得太爷批准,将印然和尚开枷释放。大家叩谢,回到月姑处言明。忽见君亮柳兴前来,那君亮看见大恼道:“你们为何皆都扮男装。”

立逼众人回去,免使家中悬念。众姐妹面面相觑,小桃道:“柴大爷不要生气,众小姐俱是放心不下月姑的,所以来一会。就是女扮男装,也是无奈的事,无非耽搁几日,自然回去。为何这般咆哮!难道此刻就行不成?”

君亮大怒:“我已知道,你这贱人会说话。这些事情,都是你弄出来的。贤妹快快打点,今晚回去。”

众姐妹俱呆看的小桃,柳兴说道:“柴大爷这事情,只好埋怨众小姐。怎好怪她呢?”

第二十二回 祈神灵齐天显圣 巧相逢太子定亲

当下柳兴又向小姐道:“我家大爷现在哪里?”

月姑指道:“就在那间房里。”

恰好印然禅师来到,柳兴便要相邀印然一同入内看视树春。印然道:“我是出家之人,这个所在,不便久坐。我先去山塘等候便了。”

说着而去。柳兴即入房,见树春后放声大哭。树春把手乱摇,叫他不要哭。外边赵二娘叫月姑说道:“我是个寡妇之家,看这些人多是不三不四的,如何是好?况且男女混杂,你我面上有何光彩!”

月姑听见此话,心下踌躇。以我看来,观继母之意,此处实在难做靠山,不如随了众姐妹一同到山西去罢。即应说母亲打发女儿,女儿也不敢强祝翻身入内,将些言与众姐妹议谕,只听得柴君亮高声大叫:“你们快些打点回去罢。”

柳兴驮了树春,柴君亮与赵二娘作别。三人出了后门先行,月姑说道:“妹妹若与姐姐们同去,还少一套衣巾,如何是好?”

小桃道:“不妨,待我就去备置。”

少刻买了一套衣巾靴子,急急回来。月姑即时穿戴起来,却也没有什么收拾,只得拜别了赵二娘,说几句分别之话,大家出了茶坊,下船商议。恐怕柴君亮再来打听,便吩咐船家,随时开船而去。那印然要领树春前去医治,在着半塘之上听候。少刻柳兴驮了树春,与柴君亮四人,一并雇下船只,往前而进。未知此去何方,以后再叙。先说方治忠自从买了昭容之后,见她相貌非凡,将来必有福分,所以不敢待做下人,认为继女。不觉到京,复了圣命,官封原职。惟昭容每日不能宽怀,一来想着父亲去世,老母在家,无人侍养;二来柳涛犯罪在监,不知何日可伸此冤?时常暗中流泪。又画了一幅图像,挂在房中,焚香礼拜。即日正拜之间,不期夫人偶然入内看见,昭容一时收之不及。夫人问道:“女儿这是怎么?”

昭容推辞不了,即将前情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听见此言,心里想道:“若说柳树春济困扶危,乃是仁德之人,何故一时错了主意,行凶杀死花子林?只是人命重大,恐难救得。”

又恐昭容日夜烦恼,生下病来,只得与方爷相议。方爷说道:“人命关天,案情重大,怎好摆布?”

即与刑部求情,刑部不肯允从,昭容闻知,更加苦怀。不敢号啕而哭,惟在房中暗泣。天天烦恼,刻刻心焦。闻得王城外有一天齐神庙,十分威灵,欲往祈祷。即禀告了爹娘,方爷夫妇见她如此烦恼,只得遂她之意,不忍责她。昭容乘顶小轿,家人使女跟后面,竟往天齐神庙而来。

到了山门,下轿入内,使女点上香烛,昭容跪下诉道:“念信女马昭容,在嘉兴秀州地居祝只为父亲有难在监,无奈卖身救父。蒙恩人柳树春当珠相赠银两,得全父亲之命。不知谁人杀死花琼,诬陷恩人,现在囹圄之中,性命在于旦夕。信女无门搭救,惟伏大帝威灵显赫,洞察实情,提出罗网之人。”

拜了又哭,珠泪淋漓。天色已晚,只得回衙。再说天齐大帝,原是有灵之尊,况昭容后来是皇后之位,见她真心拜祈,即刻查明善恶簿,杀死花琼乃是宋文采,后日自有报应。便差神将赵玄坛,明日引领东宫太子到此,使他夫妇相逢。

次日马昭容又来天齐庙,仍然如旧哭拜帝前。却好东宫太子扮成民人,出郊游玩,带了一名小监,亦扮做百姓模样。正行之间,只见一时呼呼风声,飞沙走石。太子心惊,欲走回头,见一只黑虎狰狞,张牙舞爪,向前咆哮而来。二人吓得手脚忙乱。若说太子后有九五之尊,岂无百灵相助?黑虎那一畜类,焉敢相吓太子么?只因赵天君领遵天齐大帝旨意,遣令黑虎,使他得见昭容之面。因此黑虎追赶而来,小监驮太子逃走。到了天齐庙,那虎忽然不见。小监将太子放下,四处观看,全无踪迹。但见一个少年女子,穿着素衣,在天齐大帝面前哭拜。两个家人立在廊下,旁边随两个丫环,那丫环见外边有人观看,叫道:“小姐再不要拜,回去罢。”

太子闻言,挨身而进,近前一看,果然好一位女子。真乃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心中大悦,即问说:“小娘子你是哪里来的?有何冤屈事情,拜告天尊?竟像痴呆一般!”

两个丫环喝道:“快走开去,我们方府里小姐,来拜佛扶持的。谁叫你前来管账?”

太子道:“我听见哭声惨伤,故此动问!说个情由,或者可以排难解纷,亦未可知。”

昭容听见此言,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白面书生,相貌非凡,料必不是等闲之人。或者能救得他,亦未可知?便将树春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子安慰道:“若说此事,容易得极!小娘子不要伤悲,柳涛与我相知好友,离别多年,不想他弄出这般事来。直到今日方才晓得,待我救他无事便了。”

昭容听了此言,心头顿开便问道:“请问恩人高姓尊名?”

太子应说不必问我,日后方知。杀害花琼是柳涛非柳涛,包管在我身上救了出来。你且回去,明日不必来了。昭容说声:“多谢恩人。”

然后上轿,家人使女跟随而去。那太子看见昭容丰姿俊俏,心中大喜!待我到国舅衙门商议,奏请父王降旨,聘娶此女罢。主意已定,一直往国舅衙门而来。这国舅姓韩名羽,官拜中极殿大学士之职,也是忠肝赤胆大臣,与柳相国在日,十分相契。这一日朝罢回来,正在书房闲坐,忽见家人报说太子到。韩爷闻言,即刻整顿衣冠抬身出外迎接。同来里面见礼坐定,献茶已毕。韩爷即问道:“殿下有什么事情,何不差一内监前来,又为何这般打扮?”

太子笑说:“外甥今日出去郊外玩耍,来至天齐庙,见一年轻女子,哀哀啼哭;在天齐神前告诉,其言语惨伤。外甥问她的缘故。”

韩爷道:“那女说什么事情?”

太子想道:“待我说一句假话哄他。”

即应说:“那女子名唤马昭容,有一个表兄,姓柳名涛字树春,父亲名唤柳上杰。柳树春在杭州为人慷慨,仗义疏财,济困扶危。乃是当今豪杰之士。因探亲到嘉兴,与花琼拜为兄弟。结拜以来,才过几日,不知谁人当夜杀死花琼,将柳树春诬陷在监,问成死罪。可笑那问官惧怕花家势大,求扳无门,十分惨苦。昭容之父,不期身亡病故。家甚贫窘,无奈卖身葬父。遇了方治忠,认为螟蛉之女。昭容现在京中,要救柳树春,无门可救。只得哭诉天齐大帝。我看昭容,实在天姿国色,故此来见国舅。”

说到其间,住口不言。韩爷会意道:“殿下心事,我已知。自当处里。那柳涛即打点他无事便了。”

太子欢喜,辞别回宫而去。韩爷心中打算道:“太子亲事,必要奏明朝廷,方好行事。”

便差家人请方爷到来,少刻方爷入内禀见。问道:“国舅见召,有何吩咐?”

韩爷便问道:“马昭容事情。”

方爷不敢隐瞒,就将在嘉兴遇见昭容卖身之事,一一说明。然问道:“老国舅何以知道?”

韩爷哈哈大笑,说:“你的造化到了!”

就把太子遇见此事说明。方爷听了此言,半惊半喜。喜的继女得太子请国舅为媒,惊的昭容乃是民家之女,焉能有福承恩?又再想道:“昭容拜我之时,我觉得头晕眼花,敢是她命中有此大贵?所以与太子邂逅相逢,得成丝罗。”

只得假意推道:“继女容颜丑陋,怎堪与太子结亲?”

韩爷道:“这是太子自己看中意的,你也不用套谈了。速速回衙,绘成一图,待我明朝奏闻圣上便了。”

方爷大悦,辞别回衙。与夫人说知其事。夫人听见,满心欢喜。两个丫环闻知,心里喜道:“原来天齐庙中那个后生,就是小帝主,我家小姐,真正有福分,与东宫太子结亲,后来太子接位登了基,小姐就是昭容正宫娘娘之尊了。”

那昭容虽然口里不言,心内却也喜欢。当下方爷差人请了名工书像,绘就昭容形图,忙呈与韩国舅。韩爷一看,心中大悦,果然容貌无双。次日五更三典,韩国舅呈上描图,奏明朝廷。圣上龙颜大悦,传旨命国舅与太子作伐为媒,特备奇珍异宝,到方府行聘。韩爷奏道:“圣上不必多礼,择了黄道吉日,命治忠送女进宫,与太子完姻便了。”

英宗允奏,方治忠领了旨意,自去备办。夫人吩咐昭容道:“宫中需要小心,王家之礼,与民众不同。”

昭容答应。不觉吉日已到,各官护送。昭容到景德殿上,与太子成亲,到了次日,圣上降旨文武大臣赐宴。方治忠加封刑部大堂。方爷谢恩回衙。且说马昭容自从与太子成亲之后,虽然恩爱,只是愁眉不展。太子问道:“孤家每日看你心中不乐,必然为柳涛之事么?”

昭容应说:“殿下,我还有生身老母,年已高迈。膝下并无依靠,所以撇不下心。”

太子道:“这也容易,待孤家说与国舅知道,宣进京中便了。”

且言方爷那日正在与夫人言及昭容果然福分,得与太子邂逅相逢,到后来便是正宫娘娘之称。忽见家人报说韩国舅到来,要见老爷,方爷连忙出外迎接,见礼坐定。韩国舅道:“太子与我说,昭容还有亲生之母,在这嘉兴。又因柳涛杀死花琼命案,代为排解。”

方爷应道:“说昭容之母,待我行文地方官送她来京安顿。若说柳涛事情,奈是个命案,不便就放他出来。只是将他罪名批驳减等从宽就好了。”

韩国舅称是,起身相辞回府。

第二十三回 孟家庄姣容得志 金钱山文采谋反

方爷闻知国舅之言,即刻移文到嘉兴,着地方官查明昭容之母,送到京中。又批驳柳涛案件冤情,令府县官再行提讯明白。此话暂且按下。且说宋文采到了山西金钱山,山中原有三名草寇,一名雷天必,一名郭飞鹏,一名高冲,向与宋文采兄弟结为八拜之交。以后在这金钱山落草为寇。几次差人请宋文采弟兄前来,只为他二人在花府教习,难以离身。如今宋文采无门可投,只得上山入伙。言诉衷情,三人已晓得宋文宾已死。那宋文采在这金钱山,一月有余。这一日值元宵佳节,在山寨摆设酒宴,庆贺元宵。直饮至三更之时,明月当空,四个兄弟遍山步月,忽然蓦地起了一阵怪风,大家着惊。四处观看,只见一个道人从空而下,高冲见他来的古怪,高声喝说:“何方妖怪,到此做甚?”

那道人应说:“贫道从海外而来,偶过此山,见有祥光霭,故此下来一看。”

又向宋文采稽首道:“观看贵人,骨骼非凡,日后决有帝王之相。贫道法术颇多,愿助一臂之力。只管三年藏书吧之内,必成大事。”

宋文采听见此话,心中暗喜,连忙向前见礼,请问:“仙长高姓尊名?在何名山修炼?”

那道人应说:“贫道一向在西番飞石山修炼千年,阴阳造化,过去未来之事,皆能知晓。飞沙走石,驾雾腾云,无所不通。贫道以飞石修炼,故名飞石道人。今日帮扶贵人,管教三年之内,便见成功。”

宋文采一时闻了飞石道人之言,即择吉日在金钱山扯旗谋反。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大肆猖狂。官兵不能搜捕,反折了粮草,耗了国库。只得奏闻朝廷,求讨救兵。再说众位姐妹,为着树春一人,不辞水远山遥,渡过黄河,到山东地面,买了牲口,从旱路而行。那晚错过宿店,行至一所村地,并无人烟。爱珠道:“我们贪赶路程,错了宿店,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你看前边一带茅屋,不免前去,或者可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罢。”

众姐妹皆说有理。幸亏月色微明,于是把马鞭一加,同向前而去。走到庄门下马,小桃向前叩了庄门,见里无人答应,素贞道:“此刻更深夜静,谅他必然睡熟了。不必惊动他,我们就在这廊帘之下歇息片时,再作道理。”

小桃拴住马,大家一齐坐下。无非言谈何日到山西的事。且说二龙山山东地面,有座山两个兄弟俱在此。一个是飞沙石熊文,一个号寒钟道熊武。本来打猎为生,如今在二龙山落草为寇。招集喽罗八百余人,打家劫舍,聚草屯粮;近处人家,皆被掠害。那日熊武、熊文说道:“我们兄弟在此山中为寨主数年,到也逍遥自在。只是还欠两个压寨夫人。目下访闻登州地方孟家庄员外家,有两个女儿,十分姿色。我们如今扮做平民模样,带了喽罗悄悄而去,抢她上山,你我消受。岂不是好?”

熊文大喜,二人相议已定,即时打扮往孟家庄而来。到了孟家庄,已是更深夜静,众喽罗各持短刀长棍,一重重打将进去。高声大叫,快献出女儿与我大王做压寨夫人。员外夫妻正在睡熟之时,一闻喊叫,梦中惊醒。抽身起来,强盗已进入门。员外只得上前哀求,熊文道:“俺不要你财宝,快把你两个女儿献出来,与我们兄弟做个压寨夫人。岂不快活?”

两个姐妹大怒,把刀砍下。熊文熊武用棍接住,两下大战,那些差人见姑娘那里抵敌,多来相助。员外夫妻赶出外边,高声喊叫:“强盗抢人,地方快来救命。”

喊过东来,又喊过西来。且说众姐妹大家一齐坐在庞家廊檐之下,说说谈谈,将近三更时分。那庞家正与孟家庄后边相距一里之遥,况又更深人静,听得叫喊强盗抢人甚明。忽见七八个庄夫忙忙跑将过来,小桃忙问道:“强盗来在什么所在?”

庄夫应说:“就在前面孟家庄上。财宝金银皆不要的,单单要孟员外两个女儿。”

众位闻说,俱各作恼,强盗如此可恶!立起身来,挺挺腰儿,也不上坐骑马,随了庄夫,向前飞跑。到了孟家庄,一齐拥进厅堂之上,里面两个姑娘抵敌不住,被他强盗所抢。正要出门,哪晓得众姐妹俱在厅堂之上,大喝:“强盗休走!”

熊文熊武看见,顿然着呆,执棍打将过来。却被田素贞张金定所夺,把两个强盗打得无处藏身。孟家姐妹方才得脱,众喽罗看见势头不好,各自逃生。

熊文被张金定所捉,陆翠娥把熊武正拴住,不想伏手一松,熊武乘势挣脱而逃,如飞去了。孟员外夫妻看见强盗走散,方才放心。孟家姑娘上前拜谢,众姐妹扶起,大家见礼。孟员外夫妻称谢搭救之德。众姐妹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理所当然。此不过偶遇之事,何敢言德?”

孟员外令安人并女儿们入内边去,一面吩咐备酒款待。然后问道:“未知众位仙乡何处?贵姓尊名?”

华爱珠应道:“俺姓华名爱珠。”

一一指说:“她是柴贞,田日,那是田月,那位是张金定,她是陆素,她是陆翠,此位叫沈上卿。”

小桃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昂昂然一个小桃便是。”

孟员外道:“久仰久仰。府上住在哪里,未知有何贵干到此?”

众姐妹道:“俺门俱是浙江嘉兴府居住,要往山西公事。请问老员外尊姓大名?”

员外说:“老仆姓孟名洪,表字唤云。动问诸位,要往山西公干,为何无带坐骑?”

众姐妹应道:“俺们各有牲口,在着后面那里拴祝”孟员外听说,即刻差安童前去解来喂料。又道:“你们众位开怀畅饮,今夜就在寒舍暂屈草榻一住,待明日到衙门献了此贼罢。”

小桃道:“虽然捉得一个强盗,只是强盗还有许多,他们岂肯干休?那时复来,当如之何?”

员外道:“还要相恳权在舍下帮助一二。”

沈月姑道:“员外只管放心,如今捉的捉,走的走,俱皆亡魂丧胆。况我们急要兼程前进,岂能延挨的日子?”

孟员外道:“只是爪牙未尽,逃归若不斩除,终必为害。求好汉看老朽之面,代为周全。”

华爱珠道:“也怪不得员外心中惧怕他复来报仇。我们明日知会地方官,会同武营,杀到二龙山,拿捉余党罢了。”

大家计议停当,酒罢各各安歇。次日孟员外到地方官处禀明此事。且说熊武脱走如飞,回归二龙山,心中切齿之恨。如今哥哥又被他所拴,我若不报此仇,不算好汉。为今之计,怎生搭救才好!左思右想,忽然想道:“也罢,我不免到乌鸦山前去求救便了。”

即刻往乌鸦山而来。再说乌鸦山大王,姓郝名逵,只因打死西安府儿子,因此逃走在乌鸦山落草为寇。自号为乌龙大王。那日正在寨中,见喽罗报说二龙山熊武要见大王。郝逵闻报,连忙出外迎接。二人挽手进寨,施礼坐定,郝逵问说:“未知贤弟今日到此何事?”

熊武便将熊文被孟家庄拿去之事说了一遍:“要欲往救,又是独力难支,故此前来求哥哥相助一臂之力,感恩不浅。”

郝逵道:“既然贤弟前来,也不好坐视。待俺一人前去,夺你哥哥回来便了。”

熊武道:“但是这一班小狗才,多不好惹的,好生厉害。独自一人,哪里济得事?”

郝逵道:“俺若一人,不能救你哥哥回来,不算好汉。”

登时上马,吩咐喽罗看守山寨,同熊武到孟家庄高声大骂,要讨熊文。众姐妹闻知大怒,杀不尽的强徒,还敢再来寻死?各执了兵器,一齐赶出来。郝逵哈哈大笑:“俺乌鸦山乌龙大王在此,岂有惧怕?还不快些献出熊文大王么!”

众姐妹亦大骂道:“贼徒休要妄想!”

郝逵熊武各执兵刃劈面砍来。众姐妹全然不怕,轮流招架。乌龙大王本事果然厉害,一人敌了九人,全无惧色。那熊武一心要救熊文洒脱身子,往内四处寻找。见了一个小使,用手一把拿住,将刀高高提起吓得那小使魂不附体,哀求道:“大王饶命。”

熊武问说:“昨日拿的大王,放在哪屋里面?”

小使从实告之,熊武方才放手,二人同进里面,把熊文放了绑,内边两个姑娘,又在外面厮杀,所以不知。熊文得放,杀将出来,与乌龙大王合为一处,犹如龙斗虎争一般。不觉日色光西,郝逵大喝道:“今日已晚了,且宽恕你们,若还敢到俺乌鸦山,才算你英雄本事。”

众姐妹亦大怒道:“今朝权且寄下你狗命,暂放你回山,若不动手烧毁山寨,亦不算为豪杰。”

两边各歇了手,郝逵同熊文熊武各回二龙山。入寨坐定,郝逵说道:“他们如今必不肯干休,以我想来,不如同去乌鸦山,倘若他来,我们一齐可以抵敌。”

熊文熊武二人大喜,即时命喽罗立刻把寨中粮草等物,一尽搬回乌鸦山而去。那孟员外禀知地方官回来,方知熊文被强盗夺去。又恐他再来强抢女儿,所以将众人苦苦留住作伴。众人见员外殷勤好客,只得住下。

第二十四回 巧机关湖塘遇美 马皇亲螟蛉继后

且说方治忠的文书到了嘉兴,魏爷阅视,见内中批驳了花琼命案,重审确实。一面速查马孝侯之妻,乃是太子丈母。二件事情速即查明。嘉兴府道:“即查访郡太现在尼庵中住的,”便备了衣服使女,带同属官,一齐到庵中迎接,街坊上喧闹纷纷,都称赞马家如今做了皇亲。哪知郡太不肯到京,愿要在此安闲自祝各官只得另寻高大房屋,送了四名丫环,四个小使,晨昏服侍。然后行文禀知刑部,那魏爷见了刑部批驳花琼命案,心中欢喜。与江氏夫人说知:“如今孩儿有了救星,免做刀下之鬼。”

江氏道:“据相公这等说,孩儿性命无妨。那刑部文书却是怎么样说?”

魏爷道:“他批驳花琼命案,内中有冤抑不明事情,另再行确审,明白回覆。想起来我孩便有些解救,不致刀下一厄。”

江氏闻言,心中大喜,自不必言。再说魏烈那一天在书房静坐无聊,独自往街坊上面闲步游玩。从郡太后门经过,正行之间,不期被一只犬向腿上一口咬了就走。即时血流满脚,疼痛难忍。魏烈大怒,指骂谁家之狗,如此可恶。却值郡太使女在门首,看见是自家之狗,咬了魏二爷,连忙禀知郡太。郡太即请魏烈入内少坐。着小使延医看视,又去禀知魏老爷。魏老爷闻知,连忙讨轿子来接回衙,郡太挽留不肯与他回去,在书房养息。命小使好生服侍,魏烈只得住下。

过了五六日,伤痕已愈,辞别郡太。正要回衙,那郡太看见魏烈人才出众,心下虑道:“我看魏公子青年秀士,老身膝下无子息,日后何人承接马家宗祀?若得魏公子过继螟蛉,老身之幸也。只是此事不好出言,如今公子又要回去,我不免假意相送,到衙门与魏奶奶说知其事,若得应允,岂不美哉?”

主意定了,即吩咐安童备轿,魏公子骑马在后,竟往衙门而来。魏老闻知,回避在书房。江氏更换衣服,出来迎接。挽手同行,到如德堂见礼。坐定茶罢,江氏称谢道:“妾身何德,敢蒙郡太这等抬举看待小儿?”

郡太说:“此是我家恶犬伤了令郎,老身于心不安。蒙老爷不究,老身特来谢罪。”

江氏道:“郡太言重了,怎当得起?”

郡太又问说:“不知奶奶今年贵庚?几位令郎?”

江氏一时触动心事,流下泪来。郡太忙问道:“奶奶何故掉了泪来?”

江氏应道:“妾身年近四旬,膝下二子,长子十九,去年不幸一场大病,夭折而亡。目下单存此子,所以伤心。”

郡太道:“我看令郎举止端庄决成大器。日后定有高官显爵之荣;但是奶奶说的话,与令郎不相符,未知何故?我前日偶问令郎,他说现今有一亲兄,不在衙门,在家读书。奶奶为什么又说大令郎上年身故?到要请问个实情。”

江氏假意应说:“只因他兄弟二人,一向莫逆,相爱甚笃。同行同坐不离,所以得病身亡,不敢说明,恐孩儿忧恼。只得瞒说回家。”

那郡太满怀猜疑,又不好再言。一时着呆,愁容满面。江氏看见,问说:“郡太有何心事,顿生愁容?”

郡太把来意说明。江氏心里暗想:“今朝凑巧,难得贵人到此,看中我儿,要为螟蛉;况且他是个皇亲,后来富贵荣华,如在掌中。”

主意已定,便笑说:“既蒙郡太这般见爱,敢不从命。只恐小儿没福消受。”

说话之间,酒席完备,二人入席言谈酒罢,江氏又与魏老爷说知其事。老爷大喜,极口称使得。只是必须选一吉日方好。江氏即将魏老爷应允之言,要待选择吉日之事,与郡太说明。郡太欢喜,辞别回府。到了吉日,文武官员闻知,俱来两边送礼称贺。魏老爷备酒款待,郡太亦设盛筵相待。

厅堂之上,鼓乐喧天,这边魏老爷辞别。魏烈就在马家居祝这一日魏烈进内,看见郡太手中拈三炷香,对着幅小小丹青虔诚礼拜道:“恩人柳树春,我夫主有难在监,蒙你赠银相救,得免无事,此恩不敢有忘,奈无可为报,所以描就你形图一幅,小女在家,每日朝夕礼拜,以准答恩一般。哪晓得恩人如今遭此大难,无人可救。但愿苍天庇佑,神力扶持,若得恩人出得囹圄,我心方安。”

说罢而泣。魏烈在旁听得明白,走近前扶起:“母亲不要辛苦了,未知母亲拜的是什么图像?”

郡太道:“我儿,为娘的也不瞒你。去年有一个无赖之徒,叫做张三大,将你继父平空扳了窝贼,诬陷牢中。只须花银五十两,便保得无事。那时为娘的一贫如洗,无处措借。只得将你妹子抵卖银子五十两。多蒙这恩人柳树春,见赠银子五十两,就将此银为继父雪了大冤。你妹子无恩可报,只得描了恩人图像,朝夕焚香礼拜。今朝恩人犯下斩罪,监在牢中,不得脱网。为娘的搭救无门,只得虔诚愿苍天见怜神力保佑。”

魏烈闻言,便将胞兄代监之事细说一遍。郡太道:“你胞兄代监,也须设计摆布才好。”

魏烈道:“如今此案,幸亏部文批驳,从宽减等,不怕刀下之厄了。”

郡太道:“这也是你妹子摆布的来意。柳树春日下身虽无事,为娘的也要往钱塘走一遭。”

魏烈道:“母亲年已老迈,倘有事故,孩儿自应代母亲之劳。”

郡太即选下一吉日,叫道:“我儿,为娘的备下白银五十两,送还柳树春。还有几色物礼送与柳树春。言谈不用为娘教你,若到钱塘就回,不要耽搁日子,免得放心不下。”

魏烈答应晓得,又到衙门辞别魏老爷并江氏母亲。然后下船,往钱塘而进。不一日到了钱塘,来至柳府。那日柳太太正在中堂闲坐,忽见门上报说嘉兴马相公要见。柳太太想道:“我哪里有姓马的亲眷?看那帖上,乃是马烈名字。既然到此,当请见。”

家人听说,开了大门,请魏烈入内。柳太太定睛一看,见他一表非俗,温柔可爱。魏烈上前见礼,柳太太亦回礼相答,分宾主坐下。魏烈连忙袖内取出银子,双手捧上与柳太太说道:“晚生奉母之命,带得白银五十两,此是舍妹卖身之时,多蒙令郎相赠,铭刻不忘。故此打发晚生到府,一来拜谢,二来送还银两。另些少薄物,聊表寸心。望太太垂纳。”

柳太太方才明白,又问道:“若说马孝侯家,老身已曾到过,昭容女子实在贤惠,所以上天不负孝心人;多蒙郡太特遣贤郎前来赐惠,但是老身在马府之时,郡太说膝下无子,单有一女,岂知还有贤郎?”

魏烈便把过继情由说了一遍。柳太太说道:“如此,就是魏二爷了!因亏令兄代了我儿在监,真个是大恩之人。”

魏烈问说:“太太,晚生奉继母之命,前来拜谢。未知树兄哪里去了?”

柳太太道:“我家小儿出监,尚未回里。”

就将遇拐之由,说了一遍。一面吩咐备酒款待魏二爷,留宿东书房。过了二日,二爷告别回家。柳太太殷勤留住不放道:“难得公子几时到此,再在寒舍玩耍几日回去未迟。”

魏烈见太太执意相留,只得住下。一日魏烈来至昭庆寺前,见一个小小门户,站立一个夫人。年纪约有三十几岁光景,背后一个女子,年略十八九,却有几分姿色。魏烈信步而行,偶然见了后面这女子,俏眼一睃缩了进去。魏烈一见,不觉神魂荡摇,为其所夺。惆怅回家,想道:“不知谁家宅眷,何等人家,眼角转情,到有些留恋之意?惹得我偷香情动,意马难拴!待我明日再去一朝,倘然遇见,于中取事便了。”

一夜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到了次日,用过早饭,自己一路行来。到昭庆寺向前一看,只见柴门闭着,一时顿呆立在门首。忽听见门声一响,却是那中年妇人开门,一见魏烈在那里立着,即笑脸道:“问相公何来?”

魏烈趁机应道:“小生行路来的,不知府上可容小生略坐片时么?”

妇人应道:“但是无有男子在家陪伴,独恐外观不雅。”

魏烈道:“既如此,就在门首坐一坐便了。”

里面那个女子叫说:“嫂嫂,哥哥还未回家,日日俱是夜深来家,这位相公是行路来的,应该请他少坐一刻何妨。”

那妇人道:“如此说相公里边来坐么。”

魏烈欣然入内,妇人把门闭上,同入内堂,施礼坐下。妇人笑问,说:“未知相公尊姓大名?住居何处?”

魏烈道:“小生姓魏名烈湖广人氏。动问娘子府上尊姓?”

妇人答应:“夫君姓萧名士高,在店铺之中做伙计。每夜至三更时候方才回家。”

魏烈又问说:“那位小娘子是谁?”

妇人道:“那位乃是奴家的姑子。”

二人正在言谈,只见里面那女子出来,魏烈笑脸作揖道:“姑娘可晓得我今朝到你家为何事故?”

那女子卖娇道:“这是相公自来的,哪里晓得什么事故?”

魏烈道:“小生昨日出门游玩,偶然见你秋波送情,使我心神如痴,所以今日特地前来!多蒙款留,小生见你花容玉貌,令人可爱,欲求姐姐一事,不知姐姐肯允么?”

第二十五回 弄奸计谋财害命 暗窥伺盗银出首

魏烈问那女子道:“小生是相求一事,不知姐姐肯允么?”

那女子应道:“不知相公要求我什么事?”

魏烈笑嘻嘻地走近前道:“求姐姐怜情惜意,赐小生片刻之欢,感激不忘。”

那女子听见此言,一时着恼道:“相公休得无礼,奴家看你是个至诚老实君子,原来是一个轻薄恶少!奴家虽是平民之女,略知礼义廉耻,苟且成亲,决然使不得。”

魏烈道:“姐姐既是这等清白说话,为什么昨日把眼传情于我小生?料姐姐必然有意,我故此回家一夜思想,不能成睡!今朝特地前来与姐姐成其好事,望姐姐周全小生。”

那女子笑脸叫道:“相公心性放下,休得轻狂,就使奴家肯遂君意,也须防我嫂嫂在此,怎生做得勾当?”

魏烈道:“不妨!我看你嫂嫂为人甚好,不要怕她。”

那女子道:“相公真个书呆,我嫂嫂见你是个读书之人,所以敬重你斯文二字,若然做出没正经的事,只恐嫂赌气,如何是好?”

魏烈道:“据这等说,小生是有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二人正在言谈间,忽听得外面叩门声,那女子仓皇道:“相公不好了,有人叩门,如何是好?”

魏烈此时心中着急:“待我出去罢!”

那女子说道:“真正疯了,你若出去,撞见了岂不是无私而有弊?如今权在奴家房中一躲便了。”

魏烈闻言,忙走入房中,躲在床后,不敢做声。停一刻,见那女子走进房来,魏烈忙问道:“姐姐来了么?方才是谁叩门?”

女子应说:“我只道哥哥回来,吃了惊,原来是那化斋供的和尚,如今走了。相公快些回去罢。”

魏烈道:“小生在着你房中,犹如在广寒宫里一般,望姐姐见赐小生片刻之欢。”

那女子说道:“奴家今朝若从命,只恐相公以路花看待。”

魏烈道:“姐姐不要烦恼及此,小生并非薄幸之流。”

即上前搂抱上床,正要宽衣,那女子道:“相公休要性急,这房门要闭上的才好。”

即走下床闭门,只见妇人慌慌张张,叫道:“姑娘快些出来。”

女子答来了,一面向魏烈说:“相公且在此。奴家出去就来。”

即带上房门而去。魏烈一心疑惑:我与她正要成其好事,为何被她嫂嫂叫了出去?这是怎么缘故?可恨这妇人把我鸳鸯拆散!小生没有风流之命,故此好事,不能成功。左思右想,独在房中踱来踱去。正在莫测其故,忽见女子把香罗帕拭着泪珠进房而来,妇人跟随后说道:“姑娘事已至此,不要伤悲了,万般看你爹娘面上,今朝全仗你一人救了亲兄。”

女子应道:“嫂嫂这是断难从命的。”

魏烈忙问说:“有何急事?这般形容?”

妇人道:“只因夫君欠了店账银子一百两。那边告了官,要将妹子卖了抵账。”

魏烈说:“这还了得!这银子我出了还上。”

那妇人大喜,向了女子问说:“姑娘你意可好么?”

女子道:“若得相公美意,奴家感恩不荆”魏烈道:“但我身边没带有银两,须待回去取来。”

妇人道:“如此相公速去速来,不可骗了我们。”

魏烈道:“说哪里活?岂有相骗之理!”

即时出门,一路行来想道:“如今既然许允她了,身中又无带有银两,我不免问柳太太先借贷一百两,回家然后还她便了。”

打算已定,一直来到柳府,入内见太太作下一揖:“晚生今日见一姓萧之家,欠了店账银子一百两无以抵偿,告发在官;要将妹子变卖抵项。晚生怜他,欲要相赠,奈无带有银两在身。求太太暂借纹银一百两,晚生回家之日,即备送还。”

柳太太道:“百两银子,小可之事,何须客套?”

便命总管取一百两银子,付与魏烈。魏烈接过银子,藏在袖中,别了太太,来到萧家,已是日落时分,遂向前叩门,妇人开门笑道:“相公来了么?”

二人入内,魏烈便将银子付与妇人收下。那妇人说声:“多谢,妾身去了就来。”

魏烈道:“你家姑娘为何不见?”

妇人说道:“包在房中。”

魏烈一时心想,在着厅上闷坐。少停妇人出来,见魏烈不言不语,呆呆坐的,即问说:“相公为何沉吟不语?却是为何?”

魏烈道:“你家姑娘方才与订约并好,小生所以借备百两银子,欲与姑娘成一好事。”

妇人道:“相公差矣!我丈夫虽然贫窘,乃是清白之家,并不是烟花门户;况且相公读书明理,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魏烈听见此话,气得两眼圆睁,骂道:“既然说此无情话,银子依旧还我,况我父亲现在为官,不怕你作弄奸计。若然不还我银子,看尔怎得干休?”

那妇人见魏烈凛然发怒,即装成笑脸道:“相公真个是书呆,岂有白受人财之理?我是与尔取笑,后生家这等性急!且请坐一刻,待我唤姑娘出来。”

那妇人进入房中叫声:“姑娘,这个人不是好惹的,想必是个大来头,不与他应欢,谅不成甘休。尔出去陪他,等待尔哥哥再作计议。”

姑娘即换了衣服出来,微笑说:“相公冷淡了。”

魏烈一见姑娘之面,满腔怒气一时俱消,应说:“小生爱尔花容月貌,特来与尔亲近香泽,未知姐姐今宵可肯见留么?”

女子道:“奴家与相公邂逅相会,实是有缘;以蒙赠银,恩德如山。理当留住相公,以身酬谢才是。方才嫂嫂乃与尔取笑,多多得罪。”

把手拉住魏烈,双双进入房中。妇人便送了酒食,二人并肩而坐,殷勤劝酒。看官听说,那萧士高本是无赖之徒,有一妻子袁氏,并妹子京姑,原有几分姿色。又不肯平白做这个买卖,又要钱钞过日,所以做成局套,勾引有财的少年子弟,接到家中卖颜,拐了财物入手,难成欢会。若肯甘休,大家走散便罢。倘若不肯,谋害性命。如今魏烈皆因少年为色所迷。哪知入了奸局,损了钱财,又害了己身。

萧士高那夜回来,袁氏取出银子与他观看,又将情由说了一遍,萧士高大悦。用过夜饭,悄悄向窗前一望,见京姑把魏烈灌得大醉,夫妻二人取下绳索,打了个圈儿,走入房中,罩在魏烈项上扭住绳头,用力把索乱收。京姑抱住身躯,魏烈此时已是大醉遍身酥软,无力挣脱。只是双足乱跳,好似落汤虾一般,可怜一命而亡。

萧士高看见魏烈已死,便背了尸首,开门出来。四头无人,走上一箭之地,见前面人语喧喧,手擎的灯笼而来,心中惧怕,不敢向前,只得往西边而去,见一双斑斓猛虎张牙舞爪而来,惊得浑身冷汗,把背的尸首抛在地下,大步逃走如飞。到家袁氏问道:“官人可有什么人瞧见?如何这般慌张!”

萧士高应道:“看倒无人看见,只有一双老虎跑来,我慌忙抛下尸首走来。”

袁氏道:“这个所在,没有大虫,如何有了这货?”

话说那苏保做夜间生意,刚刚来到照庆寺,见萧士高如飞地跑将过去,心中大疑。老萧今夜三更夜半,有何事故,这等着慌?等我到他家张看做怎么勾当?便来至萧家,飞身一跳,上了房屋,向下一望,只见房内灯光闪闪,萧士高笑哈哈同两个女子,在房中饮酒分银。苏保轻轻跳下庭心,躲在房外,向窗里张望进去。只见那妇人笑道:“可笑这魏烈痴心妄想,要与姑娘同床共枕,如今费了银子,正不知魂魄游到哪处去了!”

萧士高道:“亏尔这个家主婆,做了淫妇种,真正好计,所谋必遂。”

女子问说:“哥哥,这个尸首撩在哪里?”

萧士高道:“顺手一抛,不知抛在何处。”

女子又说道:“哥哥,他是柳相国亲眷,不要弄出事来。”

恰好苏保听得明白,怒气冲冲忖道:“我曾叨过柳大爷之惠,如今柳大爷亲戚被其谋害,怎得甘休?待明朝去衙门出首,才见我不负前情。这银子今夜必先偷来,待明日再作计较。”

打算已定。便躲在黑暗之处,见这三人言谈少停,俱各大醉。那妇人叫道:“官人,姑娘醉了,大家睡罢。”

苏保将筒呼一吹,登时吹灭了灯火。妇人说道:“这也奇怪,此刻全然无一些风影,为何灯火尽吹灭了?敢是魏烈阴魂不散,要来相吓尔,老娘是不怕鬼的!”

少刻俱各无声。苏保四处搜摸银子藏好,飞身跳出,各处寻觅尸首,已不见了。只得回归。再说豹头山有一个法悟禅师,那日在蒲团静坐,一时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乃是武曲星君有难,被萧家谋害,必须救获来山。待老僧传授法术,使他日后建功立业。即差青衣童子变成猛虎,将他驮回到山。解下绳索,灌了仙丸。魏烈方才苏醒,如梦初觉一般。定神一看见一禅师在蒲团之上静坐,只得上前叩谢救命之恩道:“弟子顿悟前非,愿投门下服侍师父学些法术,求法师容纳。”

法悟禅师道:“既然公子不弃,就在此山暂住,待老僧传授法术便了。”

不说魏烈在豹头山学法,再表柳太太见天色已晚,魏烈尚未回来,到了次日天明,还未见面。一时着急,打发家人四处找寻,忽见看门的禀说:“外边有一个苏保,前来问道:‘可有姓魏的亲眷么?’老奴回说有的,他说前来禀明凶信。老奴问他,他不知怎么不肯说出,要面禀太太,所以老奴特来禀知。”

柳太太闻言大惊:“既如此,快着他进来。”

苏保入内见了太太,磕头毕,站在一旁。便将萧士高谋害情由细说一遍。柳太太惊出一身冷汗,便命连福同苏保去见钱塘县。钱塘县传进二人入内,苏保上前叩头道:“小人姓苏名保,昨夜遇见萧士高慌忙奔走,小人一时心疑,到他家探望,只见萧士高夫妻妹子三人,分派银子已定。一齐吃酒谈言,小人听见他的话,才晓得谋害了皇亲性命。小人将银盗取,跑到柳府禀知太太,太太命连福同小人抱赃物前来出首。老爷快快打点前去捉拿,恐怕他知风逃走。”

钱塘县立刻升堂,派差押同苏保拘集凶犯萧士高一家前来听审。差役接了火票,如飞而去。且说萧士高夫妻,兄妹酒醒,已是五更时候。寻觅银子,忽然不见。门又是闭好的,料必不是着贼,家中物件依然不动,为何银子不见?京姑只道哥哥藏过,萧士高只道妹子希图,正在家中赌咒。忽听见叩门之声,萧士高出来开门,苏保同公差走进去,把萧士高三人一起拿祝拖拖拉拉,到了衙门。钱塘县升堂问说:“尔就是萧士高?昨晚与妻妹分的银子,如今在哪里?”

萧士高道:“小人安分度日,并不为非,哪有银子?”

太爷大怒骂道:“尔这狗才,谋财害命,还说并不为非?叫苏保过来,将赃物与他一看。”

萧士高一见,心惊胆战,为何银子在他手里?只得含糊应说:“小人实是贫窘之家,哪有银子许多?”

太爷叫道:“苏保快上来须与他对证。”

苏保指着萧士高骂道:“尔这狗奴才,靠的淫妇拐人财物,又谋伤人命,昨夜谋杀了皇亲,将银子对分,是我亲眼看见,银子被我盗取在此做证。尔当老爷台前,还敢抵赖强辩么?”

萧士高吓得魂不附体道:“苏保,我平日间与尔无冤无仇,无端何故害我?”

太爷拍桌大怒道:“萧士高还不肯招认么?”

吩咐两班皂役,把萧士高上了刑具,萧士高疼痛难当,只得叫说:“太爷,小的愿招了。”

县主即命皂役松了刑具,萧士高便将谋害情由说了一遍。又带上袁氏京姑,二人惧刑,不打自招。太爷吩咐女犯收监。押同萧士高指认尸首,送归柳府。当堂赏了苏保三百两银子,做个生活。苏保叩头道:“多谢太爷,小人如今再不做贼了。”

只见公差禀说押同萧士高前去指认尸首,并无踪迹。太爷吩咐暂行收监,打道往柳府而去。看官中,钱塘县审此案,因魏烈是个皇亲,怀的鬼胎,恐怕这官儿要弄歪了,所以到柳府与太太讲情。登时到了柳府,把门入内禀知。太太请进,垂帘相见。钱塘县打恭道:“求太太周全下官前程一二。”

柳太太应说:“既是父母老爷这等说,待老身去见郡太说明,只是尸首如何着落?”

钱塘县道:“待下官立时追比,自有下落。”

第二十六回 颁恩诏魏光遇赦 服仙丹树春解厄

柳太太见钱塘县辞去,一时心乱如麻,即命家人柳勇、连福,并带两个丫环,雇下船只,往嘉兴而来。不一日船到码头,柳勇先去禀知郡太,郡太吩咐打轿迎接,进入内堂见礼。宾主坐定,叙了寒温。柳太太欲要开言,一时难以出口。郡太见此情景,忙问道:“不知太太有何心事?欲言不言?”

太太见问,只得将魏烈被害之事,说了一遍。郡太闻言大掠,一时忍不住流下泪来道:“如今怎生是好?魏烈若还是我亲生的,只索罢了;但是过继螟蛉的,只怕魏老爷不肯甘休呢。”

柳太太道:“总求郡太曲折周全。”

郡太只是哀伤,不得言语。柳太太再三劝解道:“郡太不必烦恼了,我儿若得回家,送到府上侍奉便了。”

郡太止泪道:“岂有此理,老身已沾过令郎大恩,无可为报,女儿在家之日,描下令郎图像,老身亲自在朝夕礼拜。”

柳太太忙问道:“如此说图像在哪里?”

郡太便携柳太太手入房而去。柳太太定睛一看,果然一幅丹青画图,挂在壁间,形容与孩一般相似,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们何福消受得起皇亲日夜礼拜?故此患难连绵,不得断绝。”

便叫丫环除取下来,向郡太道:“我几何等之人,怎经得贵人礼拜?待老身带回家,早晚看看。”

郡太道:“老身无可报答,不过一点敬心而已。”

二人又谈些闲话,柳太太辞别下船,回家而去。看官听说,马昭容自进皇宫之后,心中常记着树春恩德,怎奈在宫不能礼拜;自从柳太太在郡太府中收了书图,郡太亦住了礼拜。所以树春的灾难一尽消除,此是后话,下回解明。

当下郡太乘着小轿,往见魏老爷夫妇,说及魏烈被害之事。魏老爷夫妻闻言,放声大哭。郡太只得劝解一番,魏老爷方才止泪,即差人往钱塘四处寻觅尸首。再说苏保有了三百两银子,就在柳府西首,寻了一所房屋。此座房屋,原是柳府之业,只因先前住的不甚安然,所以如今搬空,无人居祝苏保想道:“这间房屋,若非有什么财物在那里,故此没福的不敢居祝我苏保是不怕的,得了个大财,也未可知。”

即择一吉日搬了进去,开张面店,甚是闹热。到夜间时分,每每作怪,或恍惚见披头散发之鬼,或冷风吹得透骨皆寒。苏保疑心只有财物在那里,全然不怕。到也无甚相犯。况他是胆大之人,却也习以为常。再说印然禅师带了树春、柴君亮、柳兴,一直来到豹头山,寻着了法悟禅师。这法悟禅师,又号淡然,乃是有德之僧,在豹头山修行,过去未来之事,尽皆知晓,与印然有师兄弟之称,当下印然便将树春被拐子用毒药所伤情由说了一遍,今日特来求恳师兄解救。法悟掸师笑道:“此有何难?”

即命童子取一服丹药,用姜汤半盏溶化,与树春服下。那树春觉得遍身酥麻,头晕眼花,冷汗淋漓,咬定牙关,一时立脚不住,仰后一跌,在地下滚来滚去。柳兴叹道:“不好了,此药必定是砒霜,我大爷与尔无冤无仇,何故害他性命?如今欲求生,反求一个死。”

印然道:“休要着急,师兄此药,乃是仙丸,停一刻必然见功。”

柳兴正在着慌之际,只见树春在地下爬起来,开得出声叫道:“师父,徒弟开口了!”

柴君亮与柳兴俱皆大喜,树春道:“我方才服下此药,入咽之时,痛得如油沸肠肚一般。恨不能地下钻进去,停一会儿,方觉快活。”

即上前拜谢法悟禅师道:“多蒙师父相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法悟禅师笑道:“快快打点回去,日后还有再会之期。”

树春应道:“既如此,徒弟即便辞别回归罢。”

印然禅师吩咐柴君亮道:“徒弟,尔可与树春回去,我不及同行了。路上须要小心。”

三人即时拜谢法悟禅师并印然禅师,一路起程回家。且说英宗天子年逾花甲,传位太子,立马昭容为正宫皇后。郡太称为国太。大赦天下除十恶大罪不赦。其文武官员,依例加升。是日新君退朝,马后接驾,只因心中难忘柳涛之德,见其罪不在赦内,便乘机奏明其事。天子沉吟叫道:“御妻,尔休烦恼,待朕降密旨一道,命尔继父于中排解便了。”

那日圣上降了密旨,方治忠见旨意,心中欢喜。继女果然有义,挂念不忘,我想柳上杰只有此子,如今将树春引了养亲之例,便保得无罪。主意已定,行文到了嘉兴,魏老爷大悦。遵照文书办理,提出魏光,沐浴更换衣巾,打发内丁两个,同公子去到马府中拜见国太。国太大喜道:“难得公子侠气救人,吉人原有天相。”

魏光道:“感沐娘娘恩德如山。结草衔环,难以图报。”

国太大喜,备酒请了魏奶奶江氏,然后魏光拜见,国太认做继子,合府官员俱晓得是圣上旨意,加倍奉承,送礼贺喜。魏光在人之前,只说是杭州柳树春,不敢露出真名。再说花奶奶凌氏,闻知柳树春遇赦出牢,便起了阴阳之心。叫春香道:“尔悄悄与尔哥哥说知,叫他将树春杀死,取了首级回来见我。即时赏他三百两银子。”

春香听见此言心下沉吟,主母这等狠心!我若不去,她必怪我。等我与哥哥再作计较罢。即答应来至外边,见了花昌,那花昌时常怨着凌氏平日间轻待他,如今正在想着凌氏,恰好妹子出来,说道这般话,心中更加着恼。可恨这贱人心性如此恶毒,不免先赏她一刀。春香道:“这个使不得,尔先到国太府中,悄悄将情由说与柳相公知情,叫他速速回家,不可在此住的。恐有祸患临身。然后回来,只说柳树春早已回家,岂不两全其美。”

花昌听了妹子之言,即到国太府中说明其事,魏光道:“多承美意,我自有道理,不用烦恼。”

花昌随即退归与凌氏说:“树春早已回家去了,如今不在此地住的。”

凌氏道:“既然回家,尔可到他家用心设计,不可露出机谋;若能取得首级前来,决不骗尔银两。还要另眼看待。”

花昌乘机道:“少奶奶先将这三百两银子赏与小男,一刀成功便了。”

凌氏欲报此仇心切,见花昌之言,信以为真,便取了三百两银子与花昌。花昌接了银子出来,春香问道:“哥哥尔当真要去杀害他么?”

花昌应道:“妹子,你真实痴呆,我若果然要害他,岂肯依尔之言,指他脱逃?我想起来,妹子,尔在这里,也没有怎么好处,到不如同我一齐去国太府中安身,免管些是非的事,乐得安闲。”

春香道:“哥哥说得有理。今夜就在秀城桥相等妹子便了。”

花昌说是,即先到国太府中说知,临晚便至秀城桥等候。且说春香挨到定更时分,取了首饰钗环,打一个小包藏好身中,悄悄出了后门。来至秀城桥,同了花昌望国太府中而来。见过国太,便将凌氏欲谋害之事说了一遍。国太称赞二人不已。

自此兄妹就在国太府中居祝凌氏以为得计,此去必然杀害柳涛,此恨可消。次日闻知春香不见,只道有什么奸情惧怕逃走,并不疑及同花昌脱逃之事。再说树春主仆同了柴君亮一路而来,早已闻知恩赦,魏光已经出狱。只因依法悟禅师之言,快快回归,所以亦不敢往嘉兴耽搁,一直回家。合府家人俱皆大悦,柳太太一见,犹如拾得奇珍异宝一般。树春跪在地下,口称:“孩儿不孝,久离膝下,使母亲担忧。皆孩儿不肖之罪。”

柴君亮亦上前见礼,柳太太问道:“我儿别后之事,我已知道。只有遇拐情由,未曾晓得。”

树春便把遇拐之事,并法悟禅师怎么医治说了一遍。柳太太道:“不是为娘的埋怨尔,若有疏虞,岂不误了我桑榆晚景无靠?我儿作事差了!”

不一刻酒席已备,郎舅二人左右坐下,中间柳太太坐的。柴君亮又谈起:“众姐妹不知有回家么?”

树春道:“大舅我晓得了。”

柴君亮忙问道:“妹丈晓得怎么?”

树春道:“我料她们一班姐妹,皆是泼天大胆,如今决无回家。必定往山西擒捉宋文采。”

柴君亮笑说:“以我想来,情实有之。”

柳太太道:“想她们如果到山西,实在无见识,倘然在外流失,父母家中哪里得知?”

柴君亮道:“算来还是我的本事低等,所以被这宋文采走脱归山,生了牙爪,待俺再到山西出力,帮扶妹子擒拿这厮,碎尸万段,方泄其恨。”

酒罢各归安歇。到次日柳太太命树春往各间典当查明账目。树春领命,带柳兴到了各处典当查盘明白回来,打从苏保店前经过,只见围得许多闲人,大家都说拿妖精,拿妖精。树春向前问道:“妖精在哪里?”

众人指道:“在这面店里面。”

树春正要入内,忽然一阵怪风,吹得透骨皆寒,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盖面红须的怪物。主仆二人大怒,赶将进去,柳兴顺手取了一个木簸打将过去,那妖怪吹一口气,把木簸飞过来,打在柳兴头上,一跤跌倒在地,鲜血迸流。树春大怒,擎拳上前,高喝一声打将过去。妖怪一见便走。树春骂道:“走哪里去?”

一直追赶至后边一个庭心内,树春复一拳打下去,只见一道韬光,冲得眼花缭乱,定睛一看,何曾有现出一个披头散发盖面红须的怪物,却有一柄生铜八角锤。树春将手中之槌打下,一道毫光冲起,又是一柄生铜八角锤。树春一齐提在手中,约有八十余斤。哈哈大笑道:“天赐俺的宝物也。”

来至外面,众人问道:“妖怪如今在哪里?”

树春道:“妖怪在吾手中,俺今不费吹灰之力,收伏妖怪,便保得此屋后来安然无恙。”

众人拍手称奇,树春声名一发大震。树春回家,太太闻知,十分欢喜:“我儿尔今灾难已脱,速速打点上京应试,功名二字,不可废弛。为娘的在家也觉安心。”

柴君亮道:“妹丈,现今试期已迫,不可再耽搁日子。我当陪尔一行。”

柳兴亦要相随前去,树春不肯,令他在家服侍太太。次日树春收拾行李,带了盘钱,同柴君亮辞别太太。苏保闻知,愿执鞭挞,跟随前去,图个前程。便与树春拿了一双金瓜槌,柳太太再三叮嘱,树春答应晓得。三人出门从旱路而行,到了嘉兴,先来马府见了国太,魏光,俱皆大喜。说不尽别后许多事情,各各细述一遍。然后辞别国太,又到张永林家见了姐夫姐姐,永林夫妻十分欢喜,备酒款待。酒席之间,永林道:“舅兄已到此地,华府也该走一遭。”

树春道:“小弟心急如箭,若到华府必多耽搁;烦姐夫代弟一言,此去若博得一官半职,还要到山西擒拿宋文采,代花琼报此仇,方泄我心中之忿。”

永林又言及妹子同众姐妹俱皆不知去向,柴君亮便将在山塘遇见之事说知,想必是一齐同往山西擒拿宋文采,所以无见回家。永林夫妻道:“据华太太所料,亦是疑她们到山塘相探月姑,不想如此大胆!若果到山西,倘然有失,如何是好?”

树春道:“谅他们各有武艺在身,况又一齐同行,必不至有失。”

少刻酒罢,树春起身告辞,永林又相赠盘缠,三人离了张家,一路赶行。饥食渴饮,晓行夜宿。一日正行之间,闻沿途之人,俱传说金钱山宋文采造反,甚是厉害;又兼有妖道助他,所以官兵不能剿捕。如今朝廷无甚良将,只得张挂皇榜,开科考武,前去擒剿宋文采。

三人闻知,心中大喜。再说众姐妹一心要往金钱山捉拿宋文采,不想到了孟家庄,被乌鸦山山寇所阻,在此相据,不能前进。只有月姑怀孕将近临盆,心中不乐。不多几日,一时腹痛难当,只得在孟飞云房内生产。孟员外夫妻猜疑不定,原来姓沈的是女子,余者只怕俱不是男人!又不好问的。少刻月姑产下乃是男子,员外夫妻,好生看待,如自家人一般。三朝满月,都是孟员外料理。自此众姐妹在孟员外家将近四个月。

树春同柴君亮、苏保到了苏州,闻知八美俱在孟家庄,又闻乌鸦山郝逵同二龙山熊文熊武合在一处,大肆猖獗,甚然厉害。方总兵与之相战,难以取胜。树春同柴君亮、苏保便投入方总兵部下,那时正在用人之际,所投将士,俱皆收留。当下树春上帐献计道:“要除此贼,必须叫苏保前去如此如此,便可成功。”

方总兵大喜道:“果然妙计,当依计而行。”

树春又叫苏保附耳道:“尔去乌鸦山假充投降,必须如此如此,于中取事。”

苏保答应一声,即时打扮停当,望乌鸦山而去。

第二十七回 假充投草寇被诛 奉圣旨开科考武

苏保领了树春之计,即时打扮停当,望乌鸦山而去。先说乌鸦山郝逵同熊文熊武,一连得胜,官兵败走,日日在山寨饮酒作乐。忽见喽罗报说:“外面有一个汉子,叫做苏保,要前来投充大王帐下。”

郝逵吩咐着他进来。苏保便随喽罗入内叩见,郝逵熊文熊武看见苏保一条大汉,心中欢喜;便问道:“你哪里来的?”

苏保道:“小人慕大王威名,在武林前来,愿为大王帐前效助微力,杀散官兵,望大王收留。”

郝逵熊文熊武信以为真,便命苏保更换号衣,与众喽罗轮流巡更。到了七月初七,正值苏保巡夜。郝逵熊文熊武在营中排设酒筵,庆赏七夕,直饮至三更后,方才罢席。俱各酩酊大醉,靠桌而睡。外面众喽罗亦各饮得大醉,斜东倒西的睡。苏保有事在心,不敢多饮,见众人睡熟,持一把小刀,放下胆儿,悄步入内,东张西望,见三位强徒倚桌而眠。四顾无人,拔出刀来,望熊文背后一刀砍下,头已落地。

郝逵惊醒,兴目一看,跳将起来,却被苏保将刀劈面砍下,一跤跌倒在地乱滚。苏保将刀一连砍下,正在割取首级,只见熊武惊醒起来,苏保是不曾吃酒,精神旺盛,把刀狠力往熊武一砍,熊武是大醉,手足浮虚,不能抵敌,仰后跌倒。苏保上前取了首级,悬在腰间。幸月色微明,连忙寻路回营。方总兵大悦,将首级悬竿在营外示众,记上功劳簿。招降了乌鸦山喽罗,择日班师。

方爷邀同树春到京奏圣旌奖。树春不肯道:“小将本欲赴京,奈何妻小俱在孟家庄。待小将前去接来,再动身进京,让苏保跟随老总兵就班师便了。”

方总兵道:“如此老夫先行,小将军剪除大患,万民尽皆仰赖。”

树春道:“岂敢!不过托天洪福,偶尔成事,何敢言功?”

不日,树春辞别总兵,同柴君亮来到孟家庄,见过孟员外。众姐妹闻知,俱出来厅上相陪,只是不好言谈。独有月姑在后面房里,树春看不见月姑,心中不悦,面上有愁容。柴君亮叫道:“员外,今日我妹夫要看看妹子,所以来此。”

孟员外便命丫环同树春到里面去看月姑,那柴君亮为人性直,看见众姐妹在此,便说道:“妹子,你们都是女流之辈,来此做甚?还不快快回去,免使家中悬望。我要同妹丈进京,若不然同妹子一齐回乡。”

羞得众姐妹满脸通红,一时掩不住柴君亮的口。员外听见此话,心下方觉明白,原说她们不像男人行动,只是不好辩白,算来一夫九妇,人间稀少。又兼个个丰姿美貌,武艺高强。小桃心中怨的君亮多言,如今虽被他晓得女扮男装,料亦不妨。只是被他家许多的人笑煞,到是不雅。柴素贞想起哥哥尚未有室,心中打算道:“待我与员外商量,将飞云姑娘亲事攀对我哥,只是未知员外肯么?”

便向员外说明其事,孟员外大喜:“老夫正有此意,只是不好开口。到是小女丑陋,休要嫌弃。”

柴君亮道:“这等说,待俺得官回来成礼便了。”

说话之间,酒席完备,大家俱各入席坐定。酒过三巡。树春开言道:“你们众姐妹抛离家乡日久,父母在家岂不悬望?如今你们先自打点回家,我与舅兄要往京中去,有无官职,即就归里。”

众姐妹道:“我们已到此间,况又各有武艺在身,若不趁此机会为王家除害,建功立业,等待何时?”

柴君亮道:“还是不要同去,回家的好,考试武场中,耳目所昭,倘若机关泄漏,不但前程难求,大家俱有欺君之罪。那时怎样了账?”

小桃道:“大爷已不肯同去,大家分巢散伙罢。谁人管得小姐?哪个敢欺我们?”

树春心里巴不得姐妹同去,即说道:“既是你们这般高兴,同去便了。”

众姐妹方才大喜,少刻酒散,各归安歇。到了次日,大家辞别员外,上马往京中而去。惟沈月姑不去,在孟家抚养孩儿。孟安人看待月姑,犹如己女一般,飞云采云胜如同胞姐妹。每日共做女工,玩弄孩子,此言按下不表。且说方总兵奏凯回京,将平定乌鸦山功劳奏明圣上,龙颜大悦,加封方总兵为威寇大将军。赏了游击苏保,领兵前去征剿。又张挂皇榜开科取武,不论僧道军民人等,许其赴考。钦点大国舅韩羽,继国舅方治忠主试。

树春众人,不上几日,已到京中。见王城内外英雄齐集,闹动纷纷,树春一起人多,况又日色已晚,一时无寓安身,众人俱皆着急。树春道:“我父亲在日,与五军都督周元栋,乃是至交好友,如今事到其间,不如去周府借宿一宵,再作打算。”

众人各言有理,一同到周府而来。门上入内禀知,周爷大悦,传请入内,众人一齐上前拜见。周爷问树春:“这几位是谁?”

树春指柴君亮道:“这是妻舅柴君亮,余者与小侄曾经八拜之交。”

周爷把眼轮个看过,然后招的树春,到书房说道:“贤侄,我看那八位有些古怪,不是男人模样。”

树春听见此话,作了一惊,果然他眼力高强。瞒过许多之人,皆看不出,今日被他看出破绽,只得再三隐瞒。周爷口里不言,心中只是猜疑不定。吩咐备酒款待,打扫房间,整理铺张。酒罢,各人作别回房,闭上房门。周爷觉得不明白,独自悄悄来至房门外。只听见树春说道:“贤妹,里面去睡罢。”

小桃道:“不要声声贤妹,贤妹,叫得亲热,露出马脚。”

又听见柴君亮问道:“妹夫,我要问你,方才周爷招你一人,去说甚事情么?”

树春道:“周年伯眼力实在高!一看见她们姐妹,就疑她们不像男人,所以招我到书房问个端详。我咬定口舌强辩,一些不敢露出破绽,观他心中尚是半信半疑。”

小桃道:“如此说,还是贤妹贤妹,叫不住口!幸亏夜深无人知道,若是日里,须要关心提防。”

周爷在外高声叫道:“老人家的脚腿断了,快快开门。”

众人听见,大惊失色,树春把手摇道:“机关已是露了,有我在此,你们不用着忙。”

即开了门,周爷走进里面发恼道:“我与你父何等相交,情同手足,你这小畜生反来欺我么?哪里去勾引这些贱人,前来混账!别人由你欺侮,不该欺侮我。你还硬的嘴脸,说是男子汉,不是我留心打听,反被你这畜生作弄了!家人们快快把他们个个拿住,待我明日奏过圣上,国法森严,那时决难饶你。”

树春同众人吓得面如土色,无言可答,只得一齐跪下。周爷道:“你到底什么缘故,勾外这些贱人,前来混账?快快说个明白。”

柴君亮道:“妹丈,事到其间,不要掩饰。周大人是有德之人,讲个明白,决没有难为处。”

树春无奈,只得把前后事情说了一遍:“望老伯怜情遮盖!况她们俱是皆成武艺,欲为国家效力。”

周爷道:“若是裙钗之女,虽有武艺,来此赴考,亦不相干。若被朝廷知道,难免欺君之罪。若还要我遮盖,这个念头休想。到是大家走散为高。”

柴君亮说:“不错,这件事既是大人遮盖不来的,大家走散,不要害人受罪。连我们亦俱有罪。”

小桃道:“那真是来得去不得,如今高挂皇榜,奉旨开科取武,不论军民僧道,只要武艺超群。”

周爷道:“皇榜未曾写下,不分男女,一体赴考字样。”

小桃道:“我们一班虽是女子,只是比男人勇猛,个个英雄,故此打扮特地前来赴考。大人若许便罢,若不许我们大家走散,另寻下处,倘若机关不露,休再提起。若然露出,那时再作主张。我们只说周某人的亲眷,叫我们来此赴考。”

周爷听见此话大怒道:“你这贱人好利口,我不惹你,反来缠我。”

树春叩头道:“求伯父带念先父之交,万望宽容,周全一二。若还伯父不肯相容,徒使埋没了众位女英雄。”

周爷抓头抹耳,沉吟半晌,方才笑道:“若是外人,我便奏闻圣上,捉拿问罪。只是这班都是你的妻小,看你面上,不便擒拿罢。这件事情,就是这等娇妆赴考,断然不妥。待我与主试官商量,若得他们容许,奏明圣上,女子一体赴考;若不容许,那时我亦无可奈何了。”

说罢出了书房,入内说与夫人知晓。夫人惊骇,果然相公好眼力看出了。瑞云小姐道:“女儿曾闻人传说,嘉兴八美,拳法精通,武艺高强。如今女扮男装前来,何不请她们入内一叙。”

夫人便叫丫环去请,少刻众姐妹摇摇摆摆而来。小桃顶了月姑之名,入内先与夫人见礼,然后与小姐相见。言语甚是投机,夫人又命丫环准备床帐,怎奈没有许多床帐,只得把外面书房的搬将进去,留宿内堂。周爷在外书房,与树春郎舅二人言谈。至四更方才安歇。到次日周爷来见方治忠,细将树春之事说明,方爷听见此言,心中想道:“我记得继女前番告我说,她在家曾经描丹青八美图一幅,那八美个个容颜娇姿绝色,又兼学得一身武艺精通,古语云怯者不来,来者不怯,但是女子,与例不合,如何考得武艺?我想用兵之际,多一个,好一个。”

即应道:“既是这般说,待我大胆儿与大国舅商议,奏明圣上。若得朝廷恩典许允,使她们同考,实万幸也。”

周爷即便告辞回衙,说与树春众人知道,俱各大喜。听候朝廷旨意。那方爷即往见大国舅韩爷,就把周爷言语复述一遍。韩爷应道:“此事须当奏闻朝廷,方才可行。”

次日五更早朝,二位国舅出班奏道:“臣等闻知嘉兴八美前来赴考,不敢自专,特来启奏,请旨定夺。”

圣上大悦笑道:“朕想御妻进宫,一月之后,曾经作耍描就一幅丹凤朝阳,又描一幅双龙入海,玲珑巧藏书吧妙,比众不同。遂喜问她何处讲究如此精工?她说是自劝学成的。看来笔法清奇,又说在家曾会八美形容。非惟丰姿美貌,更兼武艺超群。今听卿等所奏,朕猛省御妻之言。即传下旨意,若论正经考试,例无男女混杂,今因金钱山叛寇作乱,招选能人之际,华爱珠等准其另试;余者着主试官量其艺勇推选,候朕御试定夺,钦此。”

二位国舅领了旨意,谢恩退班,回衙即差人传请周都督到衙,说明君王准奏颁下圣旨,八美另场试考。周爷大喜,方治忠道:“若讲柳树春,我也闻名久矣,本该看他的人品才好,怎奈是个主试官,诚恐耳目招摇,反为不美。”

周爷道:“待等考毕之后,着他拜见便了。”

又谈些闲话,起身辞别回衙。说与树春知道,八美闻知,俱各大悦。那日开考主试官下了教场,放下三声号炮,在官厅上端坐。众官员依照名位站立两旁,天下英雄齐集在教场等候开册点名。看官听说,皇榜虽云不拘僧道一体许其赴考,然而出家人没本事者居多;总使有几个些少武艺者,到底是佛门弟子,还要图什么功名上进?所以并无僧道前来赴考。只有印然禅师一人而已。来在教场,与树春遇见,师徒说不尽别后之话。少刻试官开牌点名,众人各按名次挨列而进。

第一场考取弓箭,第二场考取枪刀技勇,第三场举了千斤铜鼎。树春举起鼎盘旋一次,仍然放下。柴君亮只有半回,即放下。独有印然禅师气力很大,一双手举起鼎来,盘旋三次,面不改容,仍就放在原处。试官俱记其名,余外诸人,也有的推拔不动,有的两手略托一托,即叫呀哟,闪坏腰子了。若讲策论,又是树春为最。正场考毕,另考八美;试官怜她们俱是裙钗之女,免其举了铜鼎,略看拳法技艺而已。考毕各归周府,试官推取英才,奏呈龙案。朝廷降旨,着卷册有名者候朕亲临御试。

次日天子排设銮驾,亲下教场御试,钦点柳涛为文武状元,柴君亮为榜眼,杨晋探花,印然禅师亦俱进士。又试八美,看其武艺各不相上下,降旨柴素贞武艺精通,文才可用,应点元魁;但柳涛鼎甲有名,例无重复,候朕命下再行定夺。姐妹各欢喜回周衙而去。

第二十八回 受恩诏兴师灭寇 遇恶阵八美遭擒

众姐妹回归周府入内堂,周夫人与瑞云小姐称贺不已。树春在书房与周爷言谈,忽见二名小监,传宣皇后娘娘懿旨,召新科文武状元,即刻进宫。树春领旨,同小监入宫,心中想道:“目今正宫乃是马昭容,想她卖身时节,何等苦楚,不上二年光景,做了昭阳正宫,未知召我何事?难道还记得前情么?”

只见太监说道:“你且在此站着,待我入内启奏娘娘。”

少刻两个宫娥,拥了马昭容出来。一见树春之面,便要跪下,宫娥搀住道:“娘娘没有这个规矩。”

树春依礼跪下,口称娘娘。昭容不觉流下泪来,赐树春坐。树春谢恩坐下。昭容屏退内侍宫监,方才开言道:“状元,我心中实在难忘前恩,莫可为报。后闻遇难,又不能救拔,于心不安。每夙夜挂念在胸。今幸离脱灾难,相得见面,合当言谢。不知令堂可纳福么?”

树春虽然有话,亦不敢尽言。略略应答几句,即便拜辞。昭容道:“蒙中状元周济之恩,论理应该送还了,想状元必不肯受,待我奏明圣上,加颁恩命罢。”

树春叩谢出宫而去。看官听说,大凡平等人家,也不便男女混杂,何况王宫内院,正宫娘娘与着状元闲谈么?那昭容未遇之时,把树春的恩德,时刻在心,所以描就形图,焚香礼拜。此时在着宫中,礼该面谢;况昭容又是新君宠爱之人,已经请旨在先,圣上准其面谢,所以安然无虑。那晚昭容又奏明圣上,说嘉兴八美与臣妾同乡,曾有一面之交,目下既然在此,伏惟下宣召进宫,得与臣妾一叙。君王过于宠爱,准其所奏。昭容忙传旨意,到五军都督府宣召八美进宫。八美闻宣大喜,华爱珠道:“但那年请绘描图之时,姐妹八人面儿,都是被她看过的;如今月姑不在,小桃容貌不相符,倘被她看出了那时怎样?”

田素月道:“画图之中,已隔多年,亦难记忆认真。大家不必细心。”

于是一齐更换衣服,来到王宫朝见。昭容一见大喜,俱皆赐坐,命宫娥待茶,然后说道:“我与你们同乡居住,你们会记得五载之前,在着爱珠贤妹家中绘真容八美图么?自从别后,又闻大闹南河,名声大震。愚姐皆因缘分浅薄,难得亲近。今朝幸值来京,特请进宫一叙乡谊,聊慰素怀。”

一头说,一头把眼看的众姐妹,看到小桃怪道:“此位全非是的月姑。”

华爱珠忙说道:“事隔多年,是娘娘一时恍惚,她正是月姑。”

昭容方才不疑,即问说:“不知贤妹为什么好起试来?”

众姐妹道:“臣妾等虽是女流,各有武艺。非图皇家之缘,不过怀报国之心。闻金钱山叛寇宋文采大肆猖獗,兼有飞石道人妖法厉害,朝廷前去擒捕,每难制胜。若得柳涛拜领貔貅,臣等随征,稳取干戈指日休息。”

昭容道:“贤妹们有报国之心,实社稷之幸。务须见机而作。”

又谈些闲话,众姐妹谢恩辞别。昭容又赐了许多珠宝,方才相送出宫。到了次日,圣旨下到周衙,柳树春忙备香案跪接。差官开读,旨意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因金钱山叛贼宋文采等兴兵作乱,因此开科擢取英才;今封文武状元柳涛为征西灭寇大元帅;榜眼柴君亮,探花杨晋,为前后先锋。印然禅师随征效用。华爱珠等,俱授总兵之职。其余进士,一体随征。现在净边王花也成,剿叛无功,着归柳涛营里听令。各省军兵,任卿调用,班师之日,再行升赏。钦此!

树春谢恩毕,然后接了圣旨,与差官见礼,天使自去覆命,休提。当下树春蒙恩赐职,掌授兵符,即召了各处精兵,下教场操演。择日祭旗,辞别圣上,带了诸将,往金钱山进发。所到之处,秋毫无犯。

且说国太府中,自过继魏光之后,那魏光克尽孝行,侍奉继母,勤读诗书,也要巴图上进。只是苦的胞弟死于非命,尸首又无着落。一日京报前来,报说柳树春中了文武状元,非但国太惊喜,而且八美家中人人大悦。才晓得姐妹相同进京,各授总兵之职。报到柳府,柳太太巴不得叩谢天地,只有印然禅师无处可报。惟恼着花府凌氏,闻知捶胸顿足。悔恨花昌前去行刺,全无音信,哪知柳树春反中了文武状元!如虎添翼一般。此仇更难图报。不禁的长吁短叹,暗中流泪。此话按下休提。

且说宋文采在金钱山听了飞石道人的言语,谋思一统江山,贼将雷天必郭飞鹏高冲等,来得厉害,官兵不能剿捕,反抵敌不祝还亏花千岁提兵挡祝那日金钱山闻报,朝廷差文武状元柳涛为元帅,柴君亮杨晋二人为先锋,华爱珠等八人为总兵,大统雄兵,前来征伐,离金钱山十里下寨。宋文采闻报,便与众将相议退敌之策。高冲道:“我们行兵以来,势如破竹,一向莫敌。谅柳涛有何本领!待俺明日领兵与他交战,管教生擒这厮。”

到了次日,两下出兵,来到阵前,高冲举戟向君亮面门刺来,柴君亮用斧撇开,那高冲连战马圈了一转,又是一戟刺来,柴君亮接住,两下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天色已晚,各收兵回营。那夜宋文采与飞石道人相议道:“孤家兴兵以来,屡战屡胜。目下柳涛领兵到来,初次交兵,便不能胜。如何是好?”

飞石道人道:“大王不必烦恼!树春总使能征惯战怎经得贫道法力。管教一网擒拿,保大王精兵直抵帝都。”

次日又闻柴君亮前来讨战,飞石道人道:“原是高将军再去出敌,若能胜他更好,若不能胜他,自有贫道在此。”

高冲答应一声,结束停当,手持画戟,领了喽罗冲出阵来。大喝道:“柴君亮,昨日俺家不伤你命,今日还敢来讨死么?”

柴君亮道:“无知叛寇,休得多言。看俺家伙!”

两下自放马,大战八十余合,柴君亮高声大叫:“高冲,我的儿,老子战儿不过,让了你去罢。”

拖刀败走。高冲拍马赶去,柴君亮复又回马再战数合,且战且走。高冲大怒,一直追赶。只听得一声炮响,左边一彪人马冲出,为首一将,乃是苏保,截其归路。高冲前后受敌,不能招架,被苏保夹背一刀,翻下马来。柴君亮大喝一声,跳下马来,取来首级,众喽罗俱皆四散逃走。那飞石道人,看见高冲追赶柴君亮,只道我兵必胜,所以并不举动。忽闻炮响之声,明知不好,随即飞身而来。哪晓得高冲已作刀下之鬼。心中大怒,忙向袋中取了石子,抛散空中,坠下正中苏保肩尖,苏保负痛回马便走。柴君亮把斧往飞石道人劈面砍来,飞石道人用剑架住,冷笑道:“你乃无名小卒,贫道也不伤尔性命,快快回营,叫你主帅出阵前来,见个高下。”

柴君亮大怒:“呔,俺倒要取你的头了!”

又是斧砍,飞石道人闪过身躯,飞石早已飞到。柴君亮躲避不及,正中左膊,即时负痛,伏鞍而走。飞石道人亦不追赶,收兵回营。宋文采闻知高冲阵亡,心中大怒:“待孤家明日亲自出兵。”

飞石道人说:“大王不用心焦,胜负兵家之常,贫道明日出阵,管教个个被缚。”

且说柴君亮与苏保二人被飞石所伤,十分疼痛,回营交令。柳涛吩咐高冲首级挂在营外示众。满腹忧闷,与印然禅师商议。印然禅师道:“待我明日与他交战,如果厉害,再行计算罢。”

即取了金枪药与二将敷好。次日印然禅师领了人马,拿一根生铁杖,直抵营前讨战。贼营中冲出郭飞鹏接住,二人大战一百余合。印然禅师还有些力怯,幸亏杨晋前来接应,天色已晚,俱各鸣金收兵。若说交兵两边相拒,原有一年光景,那里备的书讲。金钱山兵马甚然凶勇,更有飞石道人助凶仗使妖法,幸得树春用兵颇能,不至于失手大败。就是八美人虽是骁勇,也不是贼人对手。那宋文采与飞石道人说:“军师已有无穷法术,何不早早奏功,反是经年累月,何时得了?”

飞石道人道:“大王不必性急!待贫道摆下天罗阵,只消三千人马。”

飞石道人择了吉日,天罗阵排完,便叫雷天必前去讨战。许败不许胜只诱他入阵,贫道自有处置。雷天必答应,即时披挂上马,带领雄兵直抵营前讨战。柴君亮接住交锋,不上三合,雷天必败走。柴君亮不舍,一直追赶,雷天必复回马,再战一二合,拨动马头,往阵中而走。激得柴君亮大怒,追入阵中,只听得忽拉一声响亮,烟雾从地下冲起,对面不见人。柴君亮大惊,即欲回营,左冲右撞,无门走出。雷天必复又杀回,四下伏兵齐起,竟捉下了柴君亮。有败卒逃回去,柳元帅闻报大惊,道:“本帅自出兵以来,将近一载有余,有胜有败,未有今日妖道排此恶阵,如此厉害,何日得破?”

八位女总兵上帐道:“元帅可免忧恼,凭他排下什么阵,我们明朝去打罢。”

柳元帅道:“若说一阵图,何足为惧?独有这天罗阵,飞石道人仗使妖法,你们是去不得的。”

众位不听,即时瞒过元帅,带了本部兵,悄悄离营,杀入天罗阵,只见飞石道人在内仗剑,念念有词,即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人。众姊妹心忙,欲待回马,无门可出。俱被妖道所擒,解进营中而去。先说柴君亮被擒,宋文采一见叫道:“柴君亮你来么?可知孤家厉害,就不该来此!今日被擒,有何面目?若不念淮安路上之情,立斩汝首。”

柴君亮亦骂道:“宋文采,你这狗男女,杀了花琼,陷害柳树春,贪生逃走,非算好汉。无故兴兵造反,仗了邪术,排下恶阵,若被俺元帅打破,看你走哪里去?”

宋文采大怒,喝令与八美一齐推出斩首。雷天必郭飞鹏二人禀说:“大王,小将看柴君亮也是一员上将,况正在用人之际,待小将慢慢劝他投降,若将他斩了,岂不可惜?其华爱珠等,花容无比,与大王虽有前怨,并非不解之仇!今已被擒,犹如笼中之鸟,网内之鱼一般;任她插翅难飞。大王现在缺少后妃,何不将她暂且收禁,慢慢解劝。妇人之性,如水一般,怕她不从么?”

宋文采听了大笑,即问八美道:“你可认得孤家么?曾记得前南河大闹龙船,与孤家结下仇怨,想你们实在泼天大胆,今日被擒,还有何言?”

八美一齐无言可答,大家丢个眼色照会,似乎各假作投降之意。郭雷二将笑道:“俺家大王有王者之分,兴兵以来,势如破竹,一向无敌。莫说你们今日被擒,就是树春,不久亦见捉获。我劝你们投降我王,共扶大业,大王有日得安天下,你们不失后妃之位。”

八美同声应道:“情愿投降,共成大事。”

宋文采大喜,吩咐放绑。飞石道人却说:“大王且慢放绑,恐防有诈。将她们且囚禁后营,再作道理。”

宋文采依言,吩咐备酒庆贺。大小三军,一尽犒劳。柳元帅闻报,大惊道:“本师奉旨,提兵以来,一载有余,是指望凯歌还朝。哪知今日飞石妖道排此天罗恶阵,捉我十员将军,真正可恼。待本帅明日亲身打阵,擒此妖道前来,碎尸万段,方泄胸中之恨。”

即传令众军,四更造饭,五更饱食,伺候本帅指挥。柳元帅一宵未寐到了五更,饱食战饭,身披锁子黄金甲,头顶黄金八宝盔,足踏水云鞋饰妆成鸟缎描凤像战靴,手执长枪,腰间悬一对金瓜铜槌,坐下高头骏马,带领三军诸将,放下号炮,出营讨战。营中雷天必接住问道:“来者莫非柳树春么?”

树春道:“既知本帅大名,何不下马投降?”

雷天必大怒,舞动大刀砍将下来,树春把枪逼在一旁,还转身来,一直劈面门挑将过去。雷天必把刀咯啷啷一声响,架在旁边,又见两马交锋过来,树春闪背回来,二人大战二十余合。雷天必大喊一声,往阵中而走。树春在后拍马追赶。

第二十九回 柳元帅误中飞刀 八美人施计擒贼

树春追赶至阵中,只听得一声响处,霎时间怪风滚滚,烟雾重重,无路可出。树春心忙,即时把枪放下,拔出铜锤舞动,只见电光闪闪,登时风寂雾散,天气晴朗。树春大喜,雷天必被树春一枪刺死。飞石道人看见大怒,连忙仗剑赶来。大喝一声:“休得放肆,待贫道与你见个高低。”

树春大骂道:“妖道休走,本帅正要取你之首。”

飞石道人大怒,即向腰间取出一个葫芦,念动咒语,把葫芦一摇,但见一派汪洋大水,滔滔而来,平地淹上数尺,树春把铜锤乱舞,登时大水消亡。飞石道人大怒,又取出一个葫芦一摇,喝声疾,都是虎熊豹狼冲将过来,把树春围祝树春着忙,舞动双锤,向前打开这些虎狼,一时间无影无踪。飞石道人大骂:“狗奴才,敢伤俺法宝!”

又取出第三个葫芦,按剑作下符法,摇上几摇,轰轰一响,一片火光冲起,映的山坡尽红;树春只顾把锤乱舞,顷刻红光全无。飞石道人大惊,被树春杀得大败回营。喽罗死者不计其数。方才收军,花千岁恐树春有失,亦引兵前来接应。两下合兵一处回营,备酒庆赏诸将。再说飞石道人大败回营,宋文采大惊失色。飞石道人道:“大王休要着急!贫道今日不曾防备,所以失手;待明日贫道使了九口飞刀,料他性命难逃吾手。”

到次日,飞石道人使命:“郭飞鹏先去讨战,诱他入阵,待贫道作法擒他。”

郭飞鹏答应一声,即时披挂上马,出营讨战。柳元帅亲自接住,两下大战五十余合,柳元帅回马便走。郭飞鹏拍马追赶,飞石道人在后高声喊道:“郭将军不要追的。”

郭飞鹏不听其言,紧紧赶上,柳元帅且战且走,约有五里之遥,柳元帅回马把枪逼紧几枪,虚晃一晃,郭飞鹏闪在一旁;柳元帅复一枪刺去,正中郭飞鹏左肩,郭飞鹏负痛,回马要走,柳元帅飞下一锤,郭飞鹏翻下马,众军上前乱刀砍死。飞石道人赶来看见,大怒:“柳树春看俺的法宝!”

即时祭起飞刀,柳元帅抬头一看,只见一道霞光,罩将下来。躲闪不及,飞刀正中肩头,柳元帅大惊,正要招架,又是一把飞刀半空中溜将下来,霞光闪闪,眼目昏乱,几乎跌下马来。幸亏三军救住,早被第二把飞刀着了左膊。印然禅师连忙飞出,救了回营,花千岁大怒道:“天罗阵已破,什么飞刀如此厉害?谨扶元帅回帐安寝。用药敷治伤痕。”

树春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印然禅师十分烦恼,与花千岁相议进京求救。次日飞石道人又来讨战,苏保出战,也被飞刀所伤,大败回营。花千岁见树春危急,即命高挂免战牌,飞石道人扬扬得意回营。宋文采道:“飞刀虽妙,只是树春日久未除,如何是好?”

飞石道人笑道:“大王勿忧!柳树春如今连中两口飞刀,虽不能擒获,管教七日之内,一定身亡。树春若死,大患已除,将不足为虑。华爱珠等岂不帮扶大王统兵,长驱杀进京都。”

宋文采大喜,开怀畅饮。且说八美假意投降,原是要从中取事。哪知被飞石道人所谮,囚禁后营,好觉心焦。又不知柳元帅如今怎样用兵破这天罗阵?忽闻擂鼓敲锣之声,爱珠忙问喽罗何事敲锣擂鼓?喽罗应道:“昨日军师将柳树春连中两口飞刀,今日又伤苏保一把飞刀,军师说只在七日之内,中刀必定身亡。为此大王欢喜,与军师二人饮酒,敲锣鼓作乐。”

众姐妹闻言,心中大惊。少刻喽罗不在,众人共思计策,如何收除妖道,拿得宋文采。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包管拿祝众人听说,皆称妙计。少顷二个喽罗拿酒食送来,华爱珠叫喽罗道:“哥哥,相烦你代禀大王,说我们有话,必要面禀。”

喽罗道:“待我禀与大王知道。”

那喽罗去不多时,前来说道:“大王只着你一人前去。”

即上前开了锁链。华爱珠同喽罗来见宋文采,硬着头皮,双膝跪下。文采哈哈大笑道:“美人,你肯服了么?”

华爱珠道:“大王念我姐妹八人愚昧,冒犯大王,被擒之后,懊悔莫及!昨夜仰观星象,但见帝星朗照,应在大王身上,不日之间,必登九五之尊。”

宋文采喜道:“原来会观星象,不知哪处学的?”

华爱珠道:“妾曾遇过异人传授法术,并天文地理,尽皆知晓。”

宋文采道:“住了,你既有法术,为什么这天罗阵就破不来?”

华爱珠道:“此是大王洪福齐天,成功在即,更兼军师法力高强,所以入阵纷乱被擒。我们大家各愿倾心投降,共扶大王。柳树春气数已尽,武曲星现在昏暗,只在四五天之内性命定然难保。”

宋文采笑道:“我却不信,手下去请军师前来。”

不多时,喽罗前来禀说:“军师大醉如泥睡了。”

爱珠道:“大王如若不信,同去一观,便知真假。”

宋文采心下一想,军师说孤家有帝王之相,美人又说帝星朗照应在孤家身上,军师说柳树春七日之内难逃性命,美人今晚又说四五天之内,性命难保,细想起来,军师与美人二人的话,却甚然相符。料她必是真心投降!即叫道:“美人,休要跪下,快来与孤家陪饮。”

华爱珠道:“大王,我们姊妹八人,同人合胆,情愿帮扶大王,共成大事。伏乞大王放她们出来,一齐陪伴大王饮酒。”

宋文采信以为真,即欣然命喽罗将七美一齐放了出来。喽罗答应一声而去。那宋文采一者妄想九五之尊,二者已经酒醉之人,痴念八美,得相共衾同枕之欢,待她们陪吃几杯,岂不有兴?这是他倒霉之时,所以如此。少刻七位姊妹俱到,上前见礼,宋文采命坐在旁边,众姊妹轮流把盏,劝得宋文采烂醉如泥,华爱珠同小桃就将他扶到房中,众姊妹俱各相随入房。时二更将尽,三更初交,营外这些头目兵将,日中辛苦,夜间正是罢兵之际,大家吃得爽快,斜东倒西,卸甲而睡。只有四个亲随陪伴的。见宋文采已许八美投降,再不想到弄机谋,施巧计,看见八美将大王送入房内,四个人把这些剩酒残食,吃个残余吃个爽快,私相说道:“哥哥,俺们大王,每想要做皇帝,便不该贪花爱色。”

又道:“你晓得什么?从古及今的皇帝,哪个不贪花?哪个不好色?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要说大王贪爱,就是我们好不动情。”

四人说说谈谈,吃得大醉,东倒西歪睡了。八美见宋文采带衣而睡,鼻息如雷,四人在房看守,四人出外,东张西望,见众军都已睡尽,即将军器盗取进房,又盗了马匹,然后再到后营望看。只见看守之人,在那里闲谈,小桃抢上前一刀一个,结果精光。又将囚车破开,放了柴君亮、杨晋出来,同至房中。只见宋文采沉醉睡熟,全然不知。即取索链轻轻捆缚。恐怕他声张叫喊,又割下一幅衣裳,团做一团,塞在他口。用力斩其足趾,宋文采梦中疼痛难当,开眼看时,身子已被捆缚。欲待叫喊,又被塞其口,只是乱滚乱挣。好像落汤虾一般。柴君亮将他拿出房中,当先上马,挟在马鞍上,杨晋断后,各执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开营门而出。华爱珠道:“宋文采虽然捉获,只是妖道未除,飞刀甚然厉害。究竟是个祸端!不知他的卧房在哪里?”

小桃道:“飞石道人妖法厉害,不要拨草寻蛇,招惹祸端。”

柴素贞与田素月道:“这个妖道,是容他不得的,将他结果了性命,不盗飞刀也罢。”

张金定道:“他主将已被我们所擒,谅他必归别处而去,凭他自去。理他做甚?”

陆素娥道:“自古云,放虎归山,后遭其害。倒是寻到房子,放一把火,将他活活烧死,反得干净。”

华爱珠即悄步至中军帐,一望见那四个亲随之将,在那睡得正浓。便将一个拉起来问道:“军师的住房在着何所?”

那人梦中着了一惊,连忙拭抹眼睛一看:“我道是谁,原来是千岁娘娘!为什么不与大王同睡?要寻军师卧房做甚?”

华爱珠道:“方才大王说要与军师讲一句话,哪知军师一去不来,所以要寻他。”

那人指东边回墙之内,灯光焰焰此间就是军师的住房。华爱珠已知,即将那人一刀砍死,忙与众人说知,一齐同到东边回墙之外。定睛一看:“呀唷!这般坚固的墙垣门,如何得进去?”

正在观看之际,只听得一声大喊:“华爱珠这班小贱人哪里走?”

众姊妹听见大惊,慌忙上马逃走。幸亏内外营门已经柴君亮杨晋出去之时预先开的,所以八美逃出营外,无甚遮挡。那飞石道人酒醉醒来,觉得精神不爽,屈指一算,方知有变。急急赶上前来,众姊妹拍马加鞭,如飞而走。飞石道人在后仗剑作法,念动咒语,一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众姊妹着忙,黑暗之中,不分东西。只管乱跑,又见那些妖魔怪兽,咆哮而来,团团围祝正在危急之际,忽见东南角上,霞光万道,一位少年道士,驾云而来。高声喝道:“孽畜休得无礼!俺魏烈来了!”

手中拿一个小葫芦一摇,亮光万道冲来,那妖魔怪兽,立刻俱无。依旧推开云雾,现出星光。飞石道人大惊,又祭起飞刀,魏烈不慌不忙,将剑尖一指,那飞刀轻轻的旋了团团围住,无路可出,即驾云而走,魏烈取出现魔珠望空抛起,只听得半空中一声响亮,现魔珠照着道人头上打将下来,犹如泰山压顶一般,飞石道人在地下乱滚,现出原形,乃是一只大骡。华爱珠把剑正欲砍下,魏烈止住道:“不可伤他性命,即取捆仙绳捆祝”众姊妹上前称谢,叩问姓名,魏烈道:“此时不必问我,你看那边人马来了,速向前抵敌。俺自去救柳涛要紧。”

众姊妹回头一看,只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摇旗呐喊而来。原来柴君亮杨晋将宋文采捉回营中,花千岁恐怕八美被妖道所伤,故此差方天和提兵救应。众姊妹见是自家人马,方才安心。细说收伏妖道原故,方爷大喜。乘势杀入贼营,贼兵不及防备,在睡梦中惊醒,人不及衣,马不及鞍,自相踏践,死者不计其数。

花千岁亦领大军随后到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说魏烈带了妖道,来到营中,取出仙丹与柳元帅苏保二人敷在伤处,不消一刻,依旧如常。柳元帅看见魏烈在前,连忙称谢,叩问姓名。魏烈道:“不用问我,如今宋文采已经擒获,飞石道人已经收除,乃圣天子洪福齐天,元帅雄威济世,早早出榜安民为是。”

树春听说宋文采已擒,便问:“宋文采在哪里?”

印然禅师命军士将叛贼推进来。众军答应一声,把囚车推了进来。柳元帅一见,哈哈大笑,抽身站起,把头乱点道:“宋文采,你这叛寇,也有今日!本帅不问你别的言语,只问你为何错想念头,图谋天下害了许多生灵?如今被擒,还有何言?”

宋文采叹一口气道:“咳!柳树春,我恨你这无知小子,绵绵仇恨,如何得泄!为什么大闹三山馆,打败我同胞手足;南河里闹龙船,又勾引这些泼贱妇女,把俺作弄一场;花家庄打擂台,仗你擒拿手法,伤了我弟性命。每每与我作对,使俺无容身之地。生不能啖你之肉,死当为厉鬼杀你。”

柳元帅大怒道:“本帅不提你前情,你反叨叨说个不了!若不是朝廷的钦犯,立刻将你碎尸万段。”

只见花千岁、方天和同众姊妹一齐回营,见了元帅,向前问安。柳元帅道:“足感挂念,多蒙这位英雄仙药,立时见效,顷刻收功。但不知宋文采如何捉拿?飞石妖道怎样收除?倒要说个明白,本帅好记上功劳簿。”

众姊妹便将如何用计假意投降,把他灌得大醉,将他捆缚,又把妖道被这少年仙家怎样收伏,各各细说一遍。元帅大喜,称赞不已。即令将飞石道士抬过来,军士立即推进,元帅举目一看,那骡精把身子缩做一团,元帅骂道:“妖道,你即会变人形,何不修成羽化,妾生祸端?宋文采误听你谗言,扰动干戈作乱,害了许多生灵,皆你之罪。便叫刀斧手推出斩了。”

魏烈道:“元帅可将这畜生暂且囚禁,待我师父前来定夺。”

柳元帅问道:“不知令师何名,在何仙山?”

魏烈道:“家师乃豹头山法悟禅师。”

元帅大骇:“原来就是法悟禅师,他曾与我医治哑口,又蒙差遣贤徒收服妖道,但未知小将军尊姓大名?若在仙山学法,为什么不像出家人模样,是何缘故?倒要请教。”

魏烈道:“元帅,你可记得那年间为了花琼命案,我兄代你出监的事么?”

元帅心中方才记得:“你莫非就是魏烈。我与汝虽有一面之交,奈一时认不得出,不知为何又在仙山学法?”

魏烈便把被萧士高谋害,蒙师父救引上山情由说了一遍。华爱珠道:“我们被妖道作弄妖法,逃走无处,正在危急之际,若无将军到此相救,不但性命难保,而贼营岂易剿灭!”

魏烈道:“师父差我下山之时,授我三件法宝,驾了祥云,前来救援。”

华爱珠忙问道:“不知那三件法宝何名?”

魏烈又说:“现魔珠一颗,捆仙绳一束,灭毒丹一服。元帅中此飞刀,若无此丹敷治,性命只在顷刻之间。”

元帅大喜称谢,魏烈谦逊一番,苏保便将出首萧士高的言语也说了一回。柳元帅吩咐备酒庆贺,大犒三军,上本奏捷。招抚地方,出榜安民。择日班师,奏凯回朝。百姓携老扶幼,沿街排的香案,迎送帅爷班师。元帅各各安慰一番,往京进发。

第三十回 平叛寇奏凯回朝 沐圣恩诸将受封

柳元帅班师往京而进,朝廷闻知捷音,传旨着九卿四相文武各官出郭迎接。侍宴功臣,犒劳诸将。各官领旨而去。那日接着了元帅,柳元帅连忙下马打拱道:“本帅何德何能!敢蒙各位大人这般相待,何以担当?”

众官道:“元帅平西奏凯,我等特奉朝廷恩旨,在此迎接。”

柳元帅谦逊一回,然后上马,到了馆驿顿住军马。各官备酒宴,犒劳兵士。柳元帅同众姊妹俱到五军都督衙门,周爷迎接入内。夫人命丫环接请八美,内堂饮酒庆贺。外边四相九卿和帅爷,排设盛筵,大家开怀畅饮。说不尽平西灭寇,许多繁文。酒罢各各辞别回衙。八美在内堂,正在饮酒闲谈,忽见小监奉马娘娘之命,召请入宫。八美不敢迟延,别了夫人,一齐进皇宫朝见。马皇后赐座,微笑道:“贤妹果然英雄,如今平西灭寇,功劳非校”华爱珠道:“臣妾蒙恩赐德,焉敢辞劳?皆赖圣上洪福一夜成功。”

马娘娘道:“为何一夜便得成功?姊妹可说个明白。”

华爱珠直把叛贼怎生擒拿情由,细说妖道如何作弄法术,我们险些性命不保,多亏魏烈,驾云收伏妖道。皇后又问:“那个魏烈什么人,如此本事?”

华爱珠便把前情细说一遍。且说魏烈那年过继国太为螟岭,并被萧士高谋害的缘故,马后还不曾闻知,此时华爱珠说出始末,方才明白。即命内侍备设华筵庆贺。那一晚留宿宫内,此夜话文难以尽述。次日五更三点,君王升殿,文武百官朝参已毕。方治忠出班奏道:“今有柳涛奉旨平西,业已班师还朝,现在午门外候旨。”

圣上闻奏,龙颜大悦,即传宣进来。柳元帅闻宣,至金鸾殿俯伏金阶,三呼万岁。君王御手相扶,赐坐金墩。柳元帅谢恩,方才坐下。天子开口道:“寡人早已看过平西表章,皆爱卿之功。朕思宋文采乃一狂徒,听信妖言,兴兵造反,实属可恼。今被卿等所擒,朕欲诛此恶逆,卿以为何如?”

柳元帅领旨,即刻将宋文采并骡精囚车一齐推进天子御目细观,大加切齿,传旨将宋文采凌迟正法。即着柳元帅监斩。其孽畜骡精,作何处治,该部是定夺。柳元帅奉了圣旨,同指挥官押宋文采出了朝门。来到西郊,洗剥衣服,轰动了满城百姓,挨挨挤挤,都言叛犯痴思妄想,要做皇帝,扰乱地方,害了许多生灵,今朝碎剐凌迟,大家俱要看个反贼怎生模样。那宋文采二目睁圆,怒气冲冲,骂道:“柳树春小畜生,我与你冤仇难解,生不能啖你之肉,死也要你之魂。”

柳元帅大怒道:“谁叫你兴兵造反,扰害百姓,还敢胡言乱语!”

吩咐刀斧手快快凌剐。刀斧手答应一声,登时把宋文采鱼鳞碎剐。明日柳元帅上朝缴旨谢恩,回五军都督衙而去。圣驾还未退朝,忽见空中一朵祥云,冉冉而来,坠下一老僧,在金阶上,口称:“臣豹头山法悟,愿我主圣寿无疆。”

天子大骇,忙问道:“圣僧驾云而来,必有事情见朕?”

法悟禅师道:“圣天子英明有道,岂容狐鼠猖狂?已经柳状元平西奏凯,宋文采业已受诛,但彼时原有微嫌,欲害柳涛,而柳涛乃国家栋梁,岂容被害?以致宋文采误戮花琼,柳涛代罪,臣僧若不剖明,终成疑惑。骡精孽畜虽一时错念,然而有千年功行,伏乞万岁好生之德,免伤其命。待臣僧带回管束。”

天子大说,说:“圣僧有此善念,朕岂不从命!内侍速取绸缎十端,红呢十匹,赠与圣僧,聊表朕心。”

法悟推辞不受,即带了骡精腾空而起。文武各官,俱皆称奇。且说柳元帅正在厅上闲谈,忽见法悟禅师从空而下,大家低头迎接。法悟禅师向魏烈笑说:“徒弟,逆畜已除,功勋已见,我今特来取现魔珠。”

魏烈忙将珠双手呈送。法悟禅师接了珠说道:“徒弟,我有几句语,须要牢记在心。你为国立一奇功,还有忠肝赤胆,答报国恩;匡扶社稷,方是为臣子之道。”

又向树春道:“你合平西剿叛,功劳非小,朝廷从此太平,隐魔锤目下无用,可付我收藏。”

柳元帅方才晓得此锤名叫隐魔锤,即忙取出呈上。法悟禅师又说道:“你们列位将军,征西劳顿,今已奏凯,朝廷必有封赠,务须赤胆披肝,共扶社稷,勿负我言。”

众人同声答应:“谨遵师训。”

法悟禅师又向印然道:“你已出家,须离红尘才是。尘缘乃是镜中之花,休想荣华富贵。今朝同我归山,苦志修行,日后必成正果。”

印然大喜,愿随师兄归山。法悟禅师把手一招,空中降下一朵祥云,命印然立在云上。自己骑住骡精身上,驾云腾空而去。柳元帅同众将望空拜谢,俱各称奇。那印然禅师回归豹头山,苦志修行,到后来亦成正果。以后书中不提。

柳元帅与众位将军送了仙师起身,大家入席饮酒,人人皆称赞法悟禅师的神通妙道。忽闻报说君王赐下太平宴在华德殿,着九卿四相陪侍,请帅爷即刻赴宴。柳元帅连忙上马而去。那马皇后又奏明圣上,欲与八美结为异姓姊妹。君王准奏,那日在宫中另备华筵,款待众姊妹。马后说道:“贤妹们建此大功,圣上自当旌奖赏赍,与妹夫同归乡井。愚姐家中老母年迈,贤妹早晚之间,相求看视,念念不忘。”

众姊妹道:“国太年已老迈,娘娘合当奏过圣上,接进京中。早晚亦得相见。”

马后称是,须待父亲服满,再作计议。说不尽许多言谈。宴罢,俱各起身谢恩,马后又赠了绸缎珍珠,每人赐一对宫娥,命太监送回周府。五更三点,君王设朝。早有九卿四相出班奏道:“昨日圣旨赐宴,着臣等陪侍功臣,今日柳涛谢宴,在午门外候旨。”

君王下旨,宣柳涛见驾。其余诸将一概免朝。柳元帅闻宣,来至金阶,三呼万岁:“臣柳涛何德何能,敢叨圣上洪恩赐宴,粉身碎骨,不足以报答君恩。”

天子道:“叛贼兴兵造反,皆亏爱卿剿除,法悟圣僧收伏孽畜,功劳不校”柳元帅道:“此乃万岁洪福齐天,鼠畜焉能展翅!”

便把兵粮册与功劳簿一并呈在御案之上。天子龙眼观看,大悦道:“卿家平西劳顿,与同随征诸将,免朝一日。俟朕行降旨,授封官爵。惟表印然禅师乃属僧家,例难授职,朕又难于置之不顾,卿当代朕裁之。”

柳元帅启道:“印然虽平西建功,本无心沾恩受职,昨日同法悟禅师已经同归豹头山,免劳圣上隆恩。”

天子闻言大悦,卷帘回宫。树春退出朝门。回归都督衙。大小官员,哪个不来趋奉?都说平西剿寇有功,天子十分隆宠,我等岂可轻慢!就是八位女英雄,与皇后娘娘结为姊妹,非同小可。所以各官极意奉承,今日这位官员请酒,明日那个老爷邀宴,这些各官夫人们,迎请八美赴宴,亦是如此,流连不断。闲文丢开,不必絮烦。且说万岁回宫,马后奏道:“臣妾追思宋文采兴兵造反,不得安宁,多亏柳涛同八美诸将剿除有功,方得太平。还须奖励有功之臣,使诸将得沐朝廷之恩。”

万岁大悦:“朕思柳涛委实功劳意欲封他平西正国王。八美未便封其官职,各赐金珠绸缎,一人一重官诰,齐赐与柳涛为妻。卿意何如?”

马后谢恩,口呼:“万岁,圣恩风极。臣妾追思老母,曾继过魏烈为螟蛉,与臣妾乃是姐弟之称,但不会面,如今收伏妖怪在京,未曾授职,伏惟陛下宣进宫,与臣妾一见。故此冒失奏闻。”

圣上准奏即传旨到都督府,宣召魏烈。魏烈奉旨进宫,先见君王三呼万岁,然后再参马娘娘。圣上大悦,赐坐锦墩。马娘娘凤目观看,见魏烈一表非俗,气宇轩昂,心中欢喜。君王问道:“卿家怎生上山学法收除妖道?可说与寡人知晓。”

魏烈启道:“臣父魏志贤,职授知县,臣兄魏光,与臣俱守书香为业。蒙国太不弃,继臣为螟蛉,遣臣往杭州柳府问安。被萧士高谋害,将臣尸首撇在郊野。叨感法悟禅师,救回豹头山收留为徒。那夜打发臣下山,赠臣现魔珠一头,捆仙绳一束,收除妖道。皆托我王洪福齐天,臣有何功?”

天子道:“卿家既螟蛉于国太,即为国舅也。你兄现今何在?”

魏烈奏道:“臣父欺君罪大,祸端原由宋文采行刺花琼,陷害柳涛,臣父明知冤屈,不忍害用无辜,将臣兄换出柳涛代监。今已蒙恩赦出。”

天子道:“据卿所奏,朕已明悉。但思你父职,任有司,不应于中舞弊,有乖国法,即该部等官,失察之罪,亦属难免。朕今根究起来,若辈俱要问罪。然而卿父无私不舞弊,若不放柳涛出来,刀兵扰乱,几时得休?恩宽你父母,毋庸议论。”

魏烈叩首谢恩,马后道:“我母年已老迈,全仗吾弟膝下承欢,愚姐在宫,也免忧愁。”

魏烈称晓,即辞别出宫,回归周府。过了三日,朝廷降下圣旨,柳元帅忙排临时香案,同诸将跪接,差官开诏高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文武状元柳涛,平西剿叛,为国勤劳,今封为正国平西王御弟,着即起银銮殿,并赐黄金万两,彩缎千端,猫儿眼十粒,移墨珠一颗。华爱珠等志擒叛贼,亦有奇功,但妇女例难受职,且与昭阳马后认为姊妹系属国戚,并有八美图招亲在先,自当共成花烛于后,各赠冠诰一重,还乡祭祖。上则追封柳氏三代,下则柳氏子孙世袭乃职。柴君亮杨晋苏保等,俱授总兵之职。魏烈收除妖畜,功劳另论,赐以定国将军。方天和加升一级,以光圣典。随征诸将,降服兵丁,着兵部收管,以后户等职授之。粮食等物,散给众兵诸臣;有妻者妻随夫诏;未有妻者,俟婚配之后,请旨诰封。宋文采乃属花琼之教习,例本还原;花也成并不约束其子,养留叛国之人,花也成合应问罪。姑念子遭非命,花也成平西有功,将功折罪。行文知照地方官,将花琼一案,改为宋文采凶犯,与其结交成杀。该员魏志贤承审不实,例有处分,姑念魏烈平西有功,从宽恩赦,钦此谢恩。”

树春与天使见礼毕,天使相辞回朝覆命。将圣旨供在香案,然后收拾。所赐黄金彩缎,猫儿眼,移墨珠等物,大家欢喜。俱受皇恩,均沾雨露。工部尚书遵照旨意,连忙择地兴工,起盖平西御弟王府。再说都督周元栋与夫人商议道:“我想瑞云女儿,年已及笄,未招佳婿,下官看那魏烈,人才出众,更兼又是皇亲,我意欲招他为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夫人笑道:“相公你主意差了。自古道姻亲匹对,却要门户相当。我们与他天差地远,他是个皇亲国舅,鸦鹊难与鸾凤为群,说也罔然。还是不要提起为妙。”

周爷道:“我看魏烈品格清奇,又是当今国戚,故有意招他为婿。若然较之门户相当,他的父亲七品前程,我是五军都督,还是我的门户高得多了。”

夫人道:“相公虽只如此打算,倘他若不应允,反觉没趣。”

周爷道:“不妨,待我与平西王相议,必定妥当。”

即来至外边与柳千岁明说此事,柳千岁就向魏烈说知,魏烈道:“千岁,此事从后商量,小将父母在家,还有国太继母,不知为子在外不告而娶,有乖罪名。决难从命。”

平西王点头道:“这句言语,却也极是。只是回家禀知父母,再行请命,奈山遥水远,要耽搁日期。待我奏闻朝廷,请了旨意,然后完了花烛,一同回去,那时父母国太、皆不能计论也。”

魏烈道:“但凭千岁裁处。”

平西王大悦,次日奏上一本,圣上准其奉旨完姻。周爷连忙择选日期,到了吉日,那些官府都来送礼贺喜。都督府悬灯结彩,大吹大擂,外厅上排设华筵。款待各位老爷,内堂上夫人陪伴众位美人饮酒。此夜魏烈与瑞云小姐洞房花烛,说不尽二人枕边恩爱如山的事情。再说华爱珠次日向众姐妹道:“我们抛离家乡已久,念已平西奏凯,共休君恩。朝廷已有还乡的旨意,须索早回故土以免家中悬望。贤妹们意下如何?”

田素月道:“论来必须归家。但想那日不辞而行,如今有何面目回归乡井?”

华爱珠道:“那日虽然不别而行,我们不是跟汉子逃走,乃是合力同心匡扶国难;如今皆建功劳,又与马后结为姐妹,归家之时,谁敢轻慢,就是父母,还要呼唤迎接我们女英雄。”

众姐妹俱皆大悦应允。柴素贞便与柴君亮说知回家之事,打算还乡,以免太太悬望。平西王称是,即写下家书二封,一封送到家中,一封送到孟家庄与沈月姑。柴君亮原无住屋,着令地方官捐银为柴君亮买置厅房起盖府第。地方官那敢违拗,即时帑项兴工起盖,不日完竣。

那花千岁膝下已无儿子,亦即上表辞官归林,朝廷准奏。即日安排起马出京,满朝文武纷纷排宴送行。花千岁各辞谢领情,然后起身回家。八位女英雄,一同进皇宫请了旨意,谢别马娘娘,马后备了筵宴饯行,殷勤款待。每人赠白银三百两,明珠十颗,犀钗一对,又叮嘱道:“贤妹若归乡井,我母在家,相烦看觑。另白金钱百两,寄与我母亲,叫她休要烦恼。待爹爹服满之后,即请旨接她来京。”

众姐妹答应晓得。少顷宴罢,各皆谢恩辞别出宫。回归都督衙,夫人另备酒在后堂饯别。亦有一番闲谈言语,不必絮烦。且说平西王副驾还乡,朝廷降旨,令国丈方治忠带同文武百官,代送至十里长亭之外,备宴饯行。惟魏烈新婚未久,在周府耽搁。因吩咐平西王代为转运家君,俟满月之后,带媳同归。平西王答应晓得,即登程起身,来至十里长亭,各官遵的圣旨,在此饯行,免不得又忙乱一时,方才起身。沿途百姓,俱皆传说是奉旨荣归的功臣爷,好不兴头。那方天和杨晋也奉旨归家,这两位老爷是客外之人,故此不说什么事情。然而既有其人,何无交代,所以解明。要知平西王先到孟家庄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一回 平西王奉旨荣归 孟员外送女毕姻

孟家庄沈月姑,每日想的贤郎,早晚焚香祷告苍穹,闻他奉旨平西,但愿剿除宋文采,班师回朝!又不知何日仍得团圆,正在纳闷在心,幸亏日里与婴儿耍玩,稍解心焦,并那安人母女作伴,时常劝解。这一日安人正在独坐,忽见员外匆忙走入内堂,哈哈大笑,安人忙问道:“员外有何事情,喜得这般模样?”

员外取出一封书来,安人道:“不过是一封书来,又不是宝贝,这等快活,敢是疯了么?到底是哪里来的?”

员外道:“就是这柳元帅如今平定山西,剿灭宋文采,奏凯班师,朝廷欢喜,封他为平西王。还有众位女英雄,随征有功,皇后娘娘,与她们结为姐妹,剿灭宋文采,一同奉旨还乡。顺便要先来我家,送书的人现在厅上。”

安人喜得满面添花,叫声:“员外,平西王此番到来,非比等闲,须要打发几个安童,预先到着前途探听,一面家中打扫洁净,以便迎接。送书的人须要相待。”

员外道:“晓得了。快说与月姑知情。”

安人即将书信持入内与月姑观看,月姑接书一看,喜从心生,万种愁恨,顿觉尽消!幸得丈夫做了平西王,奉旨归里,便不怕父亲再生赌气。又想小桃代我前去混账,帮助平西成功,与马后称为姐妹,倘被她占了坐位,如何是好?且按下月姑心想情由,孟员外依了安人言语,一面欲待送书之人,又谨派庄丁到前途打听平西王何日得到。一面打扫书院,张灯结彩铺设毡毯。预叫乐人俟候平西王到日,大吹大擂迎接。闹动四处闲人,纷纷相传,俱到孟家庄要看平西王。沸沸扬扬,好不热闹。这日忽见安童飞报,说:“平西王已到,大小各官,俱皆出廓迎接。平西王令文武各官一概回衙,不必伺候,本藩要到孟家庄去,拜孟员外。小男闻知,飞跑而来。”

孟员外便吩咐安人同女儿们迎接女眷,自己到书房换了衣巾,带同小使出外迎接。果然威风凛凛,鬼伏神钦,闲人观看,挨挤不开。孟员外接着了平西王,屈膝道旁,口称:“小老孟洪迎接千岁爷。”

平西王一见,连忙下马道:“老员外休得如此。请起!”

二人挽手而行,放了三声号炮,乐人吹打起来,安人母女与着沈月姑迎接众姐妹入内堂,大家相见。先说外面员外与平西王见礼分宾主坐定,献茶毕,孟员外说道:“自从千岁爷进都之后,老朽夫妇时时悬念,后来闻千岁奉旨平西,老夫忧喜交加。喜的千岁爷英雄盖世,勇冠三军;忧的是未卜平西,何时得除叛逆。难得如今奏凯回朝,又蒙君恩隆重,赫赫威名,千岁爷光临荒僻真乃三生有幸!”

平西王道:“本王能得今日如此,全凭各位扶助,犹感老员外知遇之恩。”

孟员外道:“自有天神扶助大将军,八面威风。又云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千岁所说极是。”

顷刻酒席完备,各分次序而坐。座上闲谈,无非说征西之事。再说这些女眷在内堂,亦不过讲些平西的事情。只有月姑低头不语,孟安人便叫丫环里面去抱小官官出来,众姐妹一见,俱各称赞。果然生得好品格,好端正。月姑听见此话,羞惭的满面通红,立起身往内而去。姐妹七人,大家欢喜,你也抱,我也抱。孟安人笑说:“官官,你道她们是什么人?”

那孩子只管嘻嘻地笑。孟安人道:“官官,你这般乖巧,怎么不会称呼?待我教你多叫她母亲。”

众姐妹说道:“安人休得取笑。”

那孩子嘻嘻的把手指的小桃,小桃接抱道:“官官,休要认差了,我是局外之人,不在算内。”

安人道:“不要睬她,也要叫她母亲的。”

不一刻酒席已齐,安人命丫环请月姑出来,八姐妹与小桃挨次而坐。安人母女主位陪坐。再说外面孟员外令安童端正床褥,留住平西王并诸将在家安歇。其随从人等,暂在船中耽搁。夜夜开筵,演唱戏文,地方官日日暴登门庭,络绎不绝。那孟员外与安人相议道:“飞云女儿已对了柴君亮,只是采云尚未对亲,我看苏总兵人材也好,目今未有妻室,欲将采云许他为妻,未知你意下如何?”

安人听说大喜,孟员外便与平西王说明其事。柴君亮道:“待我做个冰人,”即向苏保言知。苏保欢喜,不推辞,员外忙选择日期。那小桃闻知其事,口内不言,心中想道:“苏保乃是做贼出身,如今做了贼总兵,采云就是贼婆贼夫人。只是不知我终身事务哪样光景?我想与他们同心合胆,费了多少辛苦,他们如今荣封归里,八美一齐团圆,总不肯与我改做九美图,也罢,且待我供亲的时节,见机行事便了。”

不提小桃心内思想,且说吉期已到,员外送飞云与柴总兵成亲,采云与苏总兵成亲,说不尽那夜两对少年夫妇相亲相爱。再过几日,平西王相辞要起身回家,孟员外再三款留不住,只得排酒饯行。只有月姑不肯同去,大家劝了一回,亦是不肯。小桃道:“小姐总要悔当初,不该逃去姑苏,如今事已到其间,也无可奈何。为人媳妇,总要见过公婆。你若还不肯去,难道八美图改做七美图?考武场,平西破天罗阵,吃苦的事,我小桃代得你,洞房花烛的事,必要正身才使得,我丫头依然是丫头,快些打点回乡,哪顾得许多羞耻!”

华爱珠听了小桃之言,心中想道:“可怪这丫头吃醋,说了些话,都有来由。待我回家说与夫君知晓,再行另眼看视她便了。”

即向月姑说道:“贤妹莫虑父母生了赌气,一齐回去,且在我家中住的,待我说与爹娘得知,到贤妹家中与员外安人讨个情面,不提前情,又是奉旨完婚,礼当遵旨是违不得的。管教前非一概付之东流。”

孟安人亦劝道:“夫人不必愁烦,听老身的言语;自古圣贤尚有差错,若论抛撇椿萱,私下逃走,休怪高堂责备。所幸者乃是奉旨完婚,非同小可,是避不得的。你若不回家去,爹娘还要来寻你,如今乘此机会回去,父母必然欢喜,前情管教丢开。你若当真不回家,岂非急杀了我?若不然,待老身送你还乡,包管你双亲大悦。倘有差迟,老身抵当便了。”

众姐妹又再劝解一番,月姑无奈,只得应允,打点回家。选了吉日,瑞登起程。苏保柴君亮二人成亲未久,暂且逗留,孟员外备酒饯行,文武各官皆来相送。平西王与八美人,并小桃孟安人一齐起身,说不尽路上许多荣华光景。到处地方官谁敢怠慢,无不奉迎。再说柳太太自从接了登科家报,早已知道孩儿同了八美奉旨平西之事,大是放心不下。这一日接得荣归的书信,不但太太欢喜,就是合府家人,无不个个欢喜。柳兴喜得手舞足蹈,高声叫满街坊:“我家大爷本事实在高强,出兵剿灭叛寇,杀得贼兵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神惊鬼怕,鸡不鸣,犬不吠,万岁君王大悦,封为御弟平西正国王。可见相国之后,原是不凡。”

这些闲人,俱皆称赞,柳大爷原来是个英雄,打尽杭州无敌手,如今征西得胜,享不尽荣华富贵。连我们邻里亦觉增光。不说街坊上闲人谈论纷纷,再说柳太太唤齐合府家人,打整内外厅堂,张灯结彩,便有那亲邻,前来道喜,地方官上门称贺。

柳太太想了八美姻亲,连忙写了一封书信,打发柳兴去嘉兴请张相公到来,相议行聘之事。那张永林自从闻柳树春同众姐妹平西回京,以后日听好音,他是公门中之人,京中文书出入,所以知道。这一日京中文书到,闻知封为平西正国王,同众姐妹一齐奉旨荣归,心中大喜。连忙回家说与柳大娘知晓。柳大娘喜道:“我家兄弟英雄盖世,如今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姑娘亦建奇功,与马后结为姐妹,算来是个皇亲了。不知这件事情,各姐妹家中皆知道么?”

永林道:“岂有不晓之理?只是众姐妹还有未曾行聘礼,当先去说明,然后到杭州见柳太太,两边行礼才是。”

柳大娘道:“官人说得有理,只是那沈老为人固执,不肯许姻,不知目下肯允么?”

永林道:“如今是奉旨完婚的,这老头儿若再推辞,岂不是违逆圣旨?待我明日与华老商量,预先安排计议,八美能得一齐团圆。”

柳大娘道:“官人明日早些去。”

永林答应晓得,此话按下。再说华鼎山夫妻,自从女儿们去后,也是天天烦闷,日日心焦,虑着她们女儿之辈,哪里做得建功立业的事倘有差迟,如何是好?田氏更加烦恼,丢不下心。这一日正在堂上闲坐,只见华鼎山哮喘进来,如疑如愿地叫道:“隆兴典当不要开了,移墨珠拿得出来了。”

田氏忙问何事,这般言语。华鼎山道:“你哪里知道!树春同了那班女棍奉旨征西,实在本事,剿灭了叛寇,奏凯回京,圣上大悦,封为御弟平西正国王,那班女棍又与皇后娘娘结拜为姐妹,皇帝叫她们就是个阿姨,现在奉旨荣归,不日便到。我所以一发快活的要死了。”

田氏闻言大悦:“难得苍穹庇佑贤婿,峥嵘中了文武状元,又兼平寇有功,封为御弟。八美得共团圆。”

华鼎山道:“我还想那沈老太觉无情,如今是奉旨完婚的,且看他再敢推辞不肯么?”

夫妻正在言谈,只见家人禀说:“张相公在外要见。”

华鼎山连忙出外迎接,施礼坐定,问说:“老贤侄,今日到临敝舍,可是为八美完婚的事么?”

张永林道:“正是,小侄特为此而来,与老伯商议。”

华鼎山道:“还要相议怎么?大家端正妆奁,等候平西王到日完婚便了。”

张永林道:“只是还有一言,虽然亲事曾经说明,两家尚未行聘礼,必须先安排行聘礼,然后择吉成亲。”

华鼎山道:“如今是皇帝做主,奉旨完姻的,难道怕什么变故不成?”

张永林道:“虽然不怕,众家不依,还须行个聘礼。这事是免不得的。待小侄到杭州与柳太太商议便了。”

华鼎山道:“既如此说,贤侄就即起身罢。”

张永林告辞回家,次日又至陆府见了陆夫人,说了前情之事。陆夫人道:“两个不肖女儿,无法无天,老身逐日气恼,如今奉旨完婚,只是老身家资微薄,不得端正,无甚妆奁,只不过是推出她们姐妹二人而已。”

张永林道:“夫人言谦了。”

又谈些闲话,告辞而别。来到田家,且说田家兄弟二人,正在闲叙,田武道:“哥哥,我与你家门有幸,养下这二个女儿,现今平西得胜,有功于国。皇后娘娘认为姐妹之称,好不荣耀。这些大小官员,登门道喜,原是出乎其间之事。我想柳树春家中原有百万家财,如今又是奉旨完姻,你我家道寒微,送嫁妆奁,实在难以摆布。”

田文道:“我有一个道理在此,做一个扶持会,邀请亲朋,每人约需一百两银子,常言道:众手好移山。”

田武道:“哥哥,这段没志气的话休要说,岂不羞耻?背后被人评点。”

兄弟正在闲谈,恰好张永林入内,兄弟二人接进,施礼坐下,张永林把平西王奉旨完姻,华鼎山说的言语,从头细说一遍。田武称是:“目下奉旨完婚的,不要行聘,也都使得。怎奈我们兄弟是个穷儒,妆奁只是草草而已。”

张永林道:“妆奁原是趁家有无,尽力而为,休再过谦。小侄特来通知一声,明日到杭州去见柳太太,方得妥当。”

即起身告辞。田家兄弟相送出门。张永林一路想道:“沈老前番固执,我如今也不要去与他说知,且看他作甚勾当。只怕那时还央人求张相公作了冰人。”

不觉到家,只见柳兴前来呈上柳太太书信,永林拆开一看,心中明白,即说道:“柳兴你家太太书中之意,为着千岁爷完姻之事,我亦在此当心办理,正要打点明日动身去见太太。你且在此,明日与我一齐下船便了。”

柳兴跪在地下,把头乱叩,张永林忙问什么事情?何致如此,柳兴道:“小男跟随千岁爷,尽心相随,全无一点差错,平日间事务一言难荆小男今日有一小事务,敢求张相公与小男做一做。”

永林问说何事?柳兴道:“小男见华府里有一个小桃。”

永林道:“小桃便怎么样?”

柳兴道:“小男再叩头。”

永林方才笑道:“你是要想这小桃做老婆么?待你千岁爷完姻毕,包管在我身上配与你做老婆便了。”

柳兴大喜道:“多谢相公!”

一直跪下,连叩了三十二个头。永林也觉好笑,那夜留他在家款待。且说沈安人与沈员外说道:“我想柳树春剿叛有功,王封御弟与女儿平西奏凯,君恩隆重,如今奉旨完婚,为什么不要预先料理妆奁?莫是还不肯成亲么?这是违逆圣旨,非同小可。”

员外道:“你哪里晓得,恨来恨去,只恨这柳树春不该骗我媳妇,暗中辱我女儿!虽然奉旨完婚,我总不甘心许嫁他。”

安人道:“这般话,只好在我面前慌说,做妻的不好声张丈夫差错的话,倘有人来与你寻气,说你何等之人,敢逆圣旨?只怕那时无言可答。还是装的哑口也罢,若然惹下祸端来,我另寻一所庵院,削发为尼便了。”

长叹一声,站起身往内就走。沈老一把拉住道:“院君,且慢走,我与你相议,且坐了不要生气,依你便要怎样主意?”

安人道:“依我不难的事,一法两通,预备去见媒翁,把嫁女完婚之事商议,预先备下妆奁,莫待临时不及。”

员外道:“既如此,待我去便了。”

即时往张家而来。张永林闻知,故意作难不见,命小使推说去杭州不在家中。沈员外心中着急,这便如何是好。即来见华鼎山,华鼎山接进里面,明知沈老来意,故意欲卖弄他一番,即说道:“凤楼兄,我与你久不会面了,今日有何贵干光临寒舍,敢是还记恨那日求亲之事,上门要来与弟寻气么?”

沈老道:“鼎兄何出此言?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问这八美完婚的事怎样主裁?”

华鼎山道:“若论这事务,你是局外之人,管他做甚?”

沈员外道:“小弟也是分内之人,怎说局外?”

华鼎山道:“凤楼兄休要笑我,这光景亦是无奈何的事。生下这女儿一团虚桃,领旨提兵征什么贼,剿什么寇,如今奉旨完婚,皇帝的说话,不得不依。哪知八美又不得团圆,怎好七美成亲?令爱又是已定了丝罗,到要请教,未知对着何等人家?”

沈员外一时顿觉无颜,心下想道:“华老今朝此言,分明怪我前日不肯攀亲之事,以此致怨。惹他说个不断!”

只得赔下笑脸道:“小女还未曾攀亲,自从逃走之后,只道死在外边,故此说亲之时,难以应允。今闻一共平西,朝廷降旨,八美完婚,故特来与鼎兄商议,不知道该怎样料理?”

华鼎山道:“如今女婿是个御弟王爷了,格外的风光。大家都要排场端正,不是那平常女婿,小弟亦备下几十万两银子,要使用了。但是小弟家资淡薄的,话说不得,就是田产也要卖的,房屋也要卖的。”

沈员外见华鼎山全是一派讥诮之言,并无半句实话,心中想道:“待我去到田家问个明白便了。”

即起身告辞,来至田府问了情由。田文兄弟俱将永林的话以实而言,沈老心下怪道:“张永林如此刁诈,众家俱各说过,单单不到我家通个风声,方才来田家,又怎么说去杭州柳府?分明推托不见是真。我若不去讲个明白,被他到柳府把我说得天花乱坠,当真卖田变产不成?”

即时起身告辞,往张家而去。

第行三十二回 张永林各家行聘 八美人完婚团圆

沈员外往张家而来,到了门首,见一个小使在那里,即说道:“我闻你家相公还不曾往杭州,你为何说去杭州。”

小使应道:“当真去七八日了,不知员外有什么话,可吩咐在家里。”

沈员外取了几个铜钱与小使道:“这几个铜钱,与你买果儿吃,烦你入内,向你相公说,我有正经紧要事务,必须面见。”

那小使接了铜钱笑说:“员外等一等。”

就即入内说:“这沈员外在门外,要见相公商量一句紧要的话。”

永林无奈,只得出外迎接至厅堂,见礼坐定,沈员外道:“永林贤侄,一向好么?如今是个国戚,老朽特来恭喜,而怎么躲过不见?敢是怪我么?”

永林道:“小侄怎敢怪老伯?还是老伯怪小侄!我问老伯,今日至舍下,有何贵干?”

沈老道:“今闻柳树春征西有功,奉旨与八美完婚,故此前来与贤侄交议。”

永林道:“虽蒙万岁洪恩,钦赐与八美共成花烛,只有七美得沾帝恩。”

沈员外道:“贤侄!我与你乃相关至戚,这些前事,不必提了。那时是我愚见,一朝忿气,犹如被鬼所迷一般,诸事还须照察。”

永林到底是个好人,说不出那鬼怪的话,点头微笑道:“老伯既然应允,小侄亦不敢相欺。高堂虽不及华家之富,然而比田家陆家的家资略好些,各人体面尽力所为,大的排场是省不得的。华家老伯说,奉旨完婚,不必行聘礼,但不知柳太太如何主见,故此明朝正要到杭州去请教一番。以侄愚见,倒是不便简省为妙。待小侄到杭州回来,知会便了。”

沈员外道:“如此老朽在家恭候。”

即起身告辞回家。次日张永林同柳兴雇下船只,往杭州而去。不一日到了柳府,见过太太,无非称赞的言语。太太亦不过客气的套谈说了一回。然后将八美完婚大事,华鼎山的说话道明。太太笑道:“这般怪吝的亲翁,婚姻大事,怎么免行聘礼?大凡平等人家,还使不得,何况堂堂相府门风?不行六礼,岂不被人谈论?这是省不得的。”

永林听见此话,满面皆红,即应道:“原是华亲翁不达礼义,小侄年轻,不暗事务,太太休要见怪。”

柳太太道:“老身不是见怪,可笑华亲翁巨大家财,还是行不起聘,还是嫁不起女?讲出这般言语来!老身并不争长论短,悉听他们怎样回聘便是了。”

永林唯唯答应,柳太太吩咐备宴款待,令柳兴斟酒陪伴,留在书房安歇。次日离别太太,打点回归,忽见街间人成群逐阵,都说今日萧士高一起谋财害命人犯,要正典刑。我们一齐去看罢。永林听见此言,想着萧士高一命偿了三命,可见国法森严哪处可逃。不觉已到码头,即便下船回家,向各处关照知咐柳太太之意。大家闻知,俱各端正一番备办,只是难为媒人,来往跋涉辛苦。一言表明,不必絮烦。

再说平西王一路威风凛凛,荣华载道,到了姑苏地方,月姑吩咐船家到山塘上暂且停泊,千岁爷的船前面先行。船家答应晓得,顷刻到了山塘,将船泊下。月姑差人传知赵二娘,那赵二娘一听,惊得面如土色,手脚忙乱;月姑以礼相待,送她百两银子几匹绸缎,叫她不要开张茶馆着令地方官按月赏给新米,赵二娘大悦,叩首而别。月姑恨记着何沧海,即差人前去捉拿,不料沧海前年已经亡故。没有儿子,只得空归回禀。月姑只索甘休而已。

一路滔滔而来,地方上喧喧哗哗,文武官员俱来迎接。张永林同华鼎山沈凤楼田家兄弟,只有陆老夫人,是个寡居,打发二个家人代为迎接。这些车马,皆是地方官预先准备,国太府中打发魏光前来迎接。码头上挨挨挤挤,三声炮响,泊住了船,文武官员呈册手本报名迎接。千岁传话,本藩路由贵郡,暂且停泊,惊动不当,何劳如此,各请回衙,少不得本藩还要奉谒。各官又到八美船上递上手本,然后回衙,千岁又传钧旨,请魏皇亲留与一会,先是魏志贤与华鼎山沈凤楼田家兄弟张永林并陆府家人,呼唤而接。闻知千岁有言,即邀请华鼎山等进舱,见礼序次挨肩而坐。陆府家人上前叩头,大家称扬褒颂,无非是尽言剿叛平西的话。

平西王亦谦了一回,立起身来,与魏老爷称谢道:“晚生前蒙大德,铭感不忘。自当重报。恭喜老先生二公子仙师传的妙法,若不是令郎收伏妖骡,哪得平西奏凯荣归,是叨光滥受皇家之恩。”

魏老爷道:“言重了,此乃圣天子洪福齐天,千岁爷英雄盖世,小儿何功之有?但不知二小儿子今何在?”

平西王道:“五军都督周元栋,将女儿瑞云小姐匹配令郎,是圣上钦赐完婚的,成亲未久,目下还在周府,俟月满之后,方要儿媳同归。老先生休怪他不告而娶,怎奈是奉旨的,哪得不依。”

魏老爷哈哈大笑:“倒是他小小年纪的造化了。”

平西王又向魏光称谢道:“感令郎侠气甘心代罪,实是世间难得的大丈夫!再生之恩,柳涛没世不忘。”

魏光道:“千岁爷说哪里话?千岁爷乃是英雄盖世,无辜陷在缧绁之中,为朋友就死何辞,岂忍坐视不救之理?”

平西王恭身又称谢一番,又说宋文采误杀花琼的缘故,略谈几句。再说那边船上华爱珠道:“贤妹们,既是爹爹在此,我们为何置之不问?理该先请相见。”

众妹皆称有理,登时传话过船相请华鼎山沈凤楼田家兄弟张永林同了陆府家人一同过船,八姐妹站在船头,华鼎山冲先呆头呆脑,把手乱摇道:“久不会面了。”

华爱珠道:“爹爹里面坐罢。”

陆府家人在船头等候,众人进舱,八美挨次拜见。大家坐定,然后家人进舱叩头请安说道:“小的奉夫人之命,迎接小姐。”

众姐妹同声问道:“夫人安么?”

家人答应:“夫人甚好。”

双娥小姐说:“你等先回去禀知夫人,说小姐们要先到华府,明日回去。”

家人应声晓得,告退而出。那华鼎山问道:“小桃为何不在?”

爱珠道:“小桃在着后舱。”

华鼎山道:“既然在后舱,应该出来叩头才是,为怎的不见?想是怪我么?”

爱珠道:“丫头焉敢见怪爹爹?只是在家是个丫环,如今出外同心合胆,剿除叛逆,身躯劳顿,又与皇后称为姐妹,故而使不得依旧做丫环看待。若以主婢之礼相见,岂不辱了皇后娘娘?若以少礼相见,又恐爹爹发恼。故此躲在后舱。”

沈员外道:“既然如此,快请出来平礼相见便了。”

华爱珠即叫丫环去后舱相请。小桃方才出来,坐在月姑身边。华鼎山道:“你如今与皇后娘娘称为姐妹,我亦不敢当做丫环看待!若回家去,我交还你那张卖身文契便了。”

忽听三声炮响,千岁爷起马,差官前来传请,众人到官船。千岁爷道:“岳父大人各请回府,传请众人到官船,小婿要到姐夫家一坐。”

张永林拱手道:“老伯们请便。”

沈员外田家兄弟说道:“既如此,我们同到府上一陪。”

华鼎山道:“我要接待女儿,失陪了。”

拱手而别。千岁爷到了张家,永林便叫随从人等皆往王秀道院屯札,大家进厅,重新见礼。平西王又到中堂见了姐姐,柳大娘一见,欢喜自不必言,永林吩咐备设筵席,其随从人等,亦皆款待。酒罢,沈员外田家兄弟辞别,各自回家。且说华鼎山回到家中,沸闹翻天:“皇后娘娘的妹子来了,你们快去接官亭码头上迎接。”

合府家人俱到接官亭码头上迎接,少刻八美俱到,放下三声号炮,真个笙歌送耳,好不兴头。宫娥成双成对,大家入内见了华太太,各说了前情。只见丫环抱着官官,后面孟安人上前见礼。华太太不知就里,连忙同回礼,大家说知,孟安人道:“老身只为沈夫人虑着,与员外气恼,故此斗胆伴随前来。实欲解劝沈员外安人息怒,不想员外已经气平,老身来之无益了。”

华太太道:“安人既然来此,俱是一体尽道,且在敝舍盘桓同住,过了残冬,俟新春,老身送你回家便了。”

孟安人称谢,华太太又问:“这官官是什么人?”

孟安人接口应道:“就是这沈夫人的。”

月姑羞得满面通红,华太太也是乖人,见月姑羞惭,便不再问。接抱官官在手,玩耍。不多一时,酒席齐备,大家入席序次而坐。座上闲谈,休要细说。这日定边王花千岁,奉旨归林,一路回家,见门户萧条,亭前冷落,比前大不相同。心中恻然!众家人接进,凌氏换了吉服,出来迎接公公。问安毕,苦诉夫君被害一番,花千岁便将宋文采怀恨柳树春,误伤孩儿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已明白了,只是苦儿无辜被害,辜负媳妇少年独守青灯,我心实在难忍。凌氏才晓得其中曲折之事,即命备酒与公公接风。花千岁又往孩儿灵前哭奠一番,方才入席饮酒。

说张永林那夜另备小宴,银烛高烧,与平西王二人对酌言谈。平西王方知姐夫奉母之命,众家两边,俱已行了大礼回聘之事。永林又说起柳兴欲与小桃成其亲事,央我与他作媒,平西王道:“柳兴患难相扶,并无差错,况且小弟前有戏言,我若后来成全花烛,就将小桃赏他。一言已出,难再解口。若负前言,必被他所怨。且我亦有心要提拔这小使做个官儿,受了皇恩。小桃也有夫人之称。”

永林称是。此夜闲文不要细说。次日郎舅一同到华家田家沈家陆家相探一回,然后又到国太府中。魏光接进行礼,国太请入内堂相见。待过了茶毕,就把花府凌氏设下谋害之计细说一遍。树春诧异,原来嫂嫂为人如此刁奸。国太又命春香昌德出来叩见。平西王大喜:“难得二人仁心,每人赏你一百两银子。”

二人上前叩谢而退。平西王亦起身辞别国太,回归张家。且说那日众姐妹辞了华老夫妻,各各回家。孟安人护送月姑到家,这孩子留在华府乳媪服侍。月姑回家,拜见父母,安人是全无一语埋怨,惟沈员外气恼在心,没奈何已作皇家之贵,说也枉然。孟安人果然伶牙俐齿,说得一团如花的言语,并不提及不去征西之事,亦不说已经破腹养下孩子了。所以员外安人,皆不知道。

孟安人亦即辞别回华府。次日平西王备了祭礼,到着花府。花千岁接进厅堂,再三致谢。平西王即到花琼灵前上祭。花千岁在旁陪礼。凌氏哀得十分惨切,平西王也觉伤心,祭毕烧焚银纸,回归张府,打点还乡。柳大娘即将八美图取交兄弟,平西王笑而藏之。即刻起身,永林护送到府。且说柳太太在家等望,也打发家人到前途探听,这一日家人如飞报说,大爷已到了。合府家人一齐去接官亭护送进门。

平西王先排香案,望阙谢恩。然后方见太太。永林亦上前相见,那些亲邻朋友,俱皆登府道贺。日日开筵唱戏。永林请了太太之意,不知八美何时完婚?太太说:“已选了次年元宵佳节,到嘉兴迎娶。”

过了二日,永林告别回归,到各家关照一回。华太太道:“如若各家迎娶,更觉徒劳。倒是一齐来我家叙为一处。省了许多之烦,岂不是好?”

永林复将此言向各家相议,皆称使得。各各整备妆奁,听候吉期。再说魏烈在都督府中卷帐回家,亦有一番官员迎送热闹。夫妇同归,见了国太,国太大悦道:“自从孩儿别我之后,岂知被人谋害,做娘的好不心焦!幸你遇着仙翁解救,收为徒弟,与国建功。我闻此言,方才放下忧愁。”

魏烈又把姐姐宫内言语亦说一回,国太大喜。又看看媳妇,果然丰姿俊雅,十分爱惜。兄弟二人相见,也有几句别后言语。即同到衙门去见生身父母。魏老爷夫妻十分大悦。且丢开魏烈荣归之事,又说苏保柴君亮二人在着孟家庄,亦辞员外回家。

柴总兵到了家乡,地方官已经造好府第;苏总兵到了家乡,焕然风光。百姓闲人,无不交口称羡。不觉过了残冬,又是春来。元宵佳节已到,柳府张灯结彩,大吹大擂,八美妆奁先已陆续发到。各省官员,以及亲邻朋友,送礼贺喜,纷纷不断。

花船结得十分齐整,平西王下船,到嘉兴迎亲。先说众姐妹家中,那日田家兄弟送姐妹二人,陆夫人同双娥二人,沈员外夫妻相送月姑,月姑不负昌德前情,赏他白银一百两,昌德随同伴送,都来华府。张永林在着柳府乱忙,不在家中,华太太差人接张金定姑娘,一同到家。国太亦送了许多礼物,打发魏烈护亲。魏老爷与儿子魏光亦到华府,定边王花千岁办得绝盛礼物送到华府,亦来做送亲之人。

平西王船只到了嘉兴,迎接之人,如排阵一般。前前后后,哪数得清?八美嵌宝蟠龙花轿,笙歌盈耳,号炮轰天。到了华府,八位美人打扮皆齐齐整整,这宫娥服侍。那爱珠平日间已经安慰小桃,同我到柳府完婚之后,待我与千岁跟前赞说一句,自然亦是会中之人。故这小桃今日相同而去。小爵主留在华府,令乳媪服侍。当下八美一齐上轿,柳大娘久别家乡,此番又是姑娘迎归之期,一行两便,故此也护送而去。

孟安人十分高兴,也要护送。使女宫娥各乘小轿,足有百十余乘。花千岁、魏烈弟兄俱护送前去。到了码头,各各下船。一到杭州,又是这些大乡绅前来接亲。八乘花轿到了厅堂上,平西王望阙谢恩。八美各归八处洞房,正是燕尔新婚,如鱼得水,成亲不免自长而下,休要细表。那柳太太留住了侄女,孟安人,朝夕盘桓;柳千岁留住了花千岁,魏家弟兄早晚开怀,情浓无比。苏总兵亦时常来往,彼此相亲。只有柳兴心事未了,求之于永林,永林禀柳太太,太太依诺无辞。那小桃闻知,心中不平。柳千岁安慰道:“柳兴虽然是个奴仆,与我犹如手足一般,自然提拔他一官半职。你亦有夫人之称,休得见怪于我。”

小桃无奈,只得与柳兴完婚。众姐妹皆念的小桃同心合力,首尾相随,况平西剿叛辛苦,姐妹们每人各赠一千两银子。月姑心下不忍,格外加赠银二千两共成一万两。

平西王要接抱生儿前来,沈月姑羞惭,再三阻挡。平西王瞒着月姑,悄然告知母亲,柳太太大悦,差人前去接抱。华太太亲自抱送到柳府,取名元观,四个乳媪伺候。不觉亲事一月已满,嘉兴众客相辞,俱各旋归。

张永林后来夫妇相偕到老。华鼎山夫妇,陆老夫人,田家兄弟,沈员外夫妻,一体无儿,多靠平西王一人承祧宗祀。苏总兵留住了孟安人母女相依,后来苏保承顶孟氏香祀。马国丈服满之后,马后奏明圣上,奉旨御葬。将国太迎请来共享晚年,夫妇同谐到老;柳涛其子柳元观,亦成名为官,子孙繁盛不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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