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国师大人 - xp1024.com
《保卫国师大人》


楔子

浩黎历六百二十七年隆冬,腊月十五,皇都应水城。

恼人的大雪已经下足三天,积雪能覆到成人膝盖,好在这一晚终于停了。

人人面上不喜反惧,只因触目所及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浓厚而粘腻的红光,城垛、屋舍、棚栏……处处都透着浓墨重彩的不详。城民坐在屋中,望着亲人同样被镀得通红的脸,忧恐不安。

再抬头,天上一轮红月,其圆如盘、腥赤如血。

这个传说中的日子,终于到来!

平素车马喧嚣的街巷空无一人,连狗吠鸡鸣都不再有。应水城早在七日前就已经变作了孤城,主动切断对外联络,不再允许内外进出,而今日的宵禁更是提前到了申时。太阳还没下山,商铺酒楼全部歇业打烊,所有人都被赶回屋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能留在街上、往来巡守的,只有铠甲森然的军队。

谁敢踏出宅门半步,全家都要给他陪葬!这是铁令,不容置疑。

慢慢到了亥时,血月越发红艳,就像整座应水城都浸到了颜料桶里。来自天空的光芒逐渐黯淡,城中人呆坐屋里伸着脖子望天,眼神的不安很快就被恐惧填满。

天空中布满丝丝缕缕的红烟,在同色月光中原是不显眼的,只是规模越发庞大,竟将照向应水城的光线都挡去了大半。幸好城池上方不知何时支起一层透明的罩子,将红烟都挡在外头。普通人本不应看到,然而红烟仿佛有生命,盘旋扭曲着直往罩子里钻,无孔不入,像是要找出一处破洞来。

目力好的,还能在罩子上望见一张张红烟幻成的脸,有狰狞的、有美艳的,有头上长角的、有青脸獠牙的,各不相同,却都是噩梦里才能出现的脸谱。

或笑,或嗔,或怒,或哭。

光怪陆离,如坠炼狱。

观众们上下牙关打架,咯咯作响几下才颤声道:“天、天魔!”

那不是无稽之谈,天魔果然来了。

预言成真。

这时哪怕是最执拗的人,也不得不掐断最后一丝怀疑,佩服圣上的未卜先知。

好在这层透明的罩子也实在给力,无论红烟怎样钻营也依旧是密不透风。天空中又有黑白两色云雾飘来,和红烟纠缠在一起的形态莫名让人想起一个词:

不死不休。

这天上的事离普通人太遥远了,平民只望见红烟冲撞透明罩子的举动越发明显,力量似乎也越来越大。

它们怒吼着,似乎将自己的生命彻底燃烧,将余生的能量尽情释放,哪怕最终下场是撞在结界上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前仆后继,暴虐而又疯狂。

到得后来,几乎每一下都令整座应水城为之震颤不已,每一下都像一记闷锤,重重砸在所有城民心上。

这个层级的较量,尽显人力之微渺。无数凡人只能跪在地上,面向东方顶礼膜拜,祈求应水城安然无恙。

或许是上苍感受到众人赤诚,那一层透明的结界看似单薄,又时常摇摇欲坠,却奇迹般坚持到了最后也没被攻破。

度秒如年。

幸好,时间终会流逝。就在众人的苦苦煎熬中,子时到了。

“当——”

代表了三更天的钟声刚刚响起,应水城上空忽然整肃一清。

红烟没有了、人脸没有了、震颤也没有了。

它们的消失就和到来一样突兀。

紧接着月光褪去了血红,重新变得清亮如水,给劫后余生的都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静谧、安详,一如既往。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方才众人经历的种种异象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地清明,乾坤朗朗。

这便是说,天魔退却,浩黎国……保住了?

应水城里,有人长舒一口气,有人疑虑尽去,有人笑着流泪,有人翘首痴望呆晌,而后欢呼声几乎掀动了整座都城!

噼里啪啦,鞭炮声像是会感染,飞快地由少变多,由零星变作浓烈。

此时还不能出门,这却不妨碍欣喜若狂的城民点上几挂鞭炮庆祝,空气中渐渐弥漫硝烟气味,比起年关犹有过之。

死里逃生,可喜可贺。

也就在这阵喧哗当中,白石大街上有车行辘辘,由远及近,却是一辆漆黑大车堂而皇之奔向城门。戍守城门的兵卫飞快迎上前去,抬眼望见车身上的印记,刚要出口的喝骂就憋回了嗓子眼里,犹豫一下仍然抬手道:“城门已落,此道不通,贵人请回!”

车帘子掀起,一名锦衣少年露出脸来,生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然而双眼红肿。他扯着嗓子高声道:“开门,我有急务出城!”

城门郎大步奔来,向他行礼。动作虽然恭敬,拒绝之意却很明显:“宵禁未过,请寅时五刻晨钟敲响后再来。”

“你欺我不懂?天魔袭城已过,还有甚危险可言?”这少年瞬间变脸,手里却晃出一块黑色令牌,“快开城门,误了我的大事,要你这奴才拿狗头谢罪!”

城门郎熟知各府令牌,见状呆了一下,面露难色。不过这会儿边上已经快马奔来几人,当先那位开口就将一个“哦”字吊得百转千回:“是什么大事,能抵得过当今圣令?”

听到这把尖利的嗓音,城门郎面色一变,垂首肃立,再不吭出半声。他知道,这里没他的事了。

连那锦衣少年望见来人,都收起了骄纵之色,大声道:“蔡公公,我曾祖母在城外庄子上休养,前日就传来恶讯,说她老人家身体不大好了……天魔袭城已过,我得赶去看她!”

“前日得的消息么?”蔡公公咭地一笑,“这会儿怕是……”他年纪很大了,脸上干皱如树皮,这一笑倒像裂开条缝,瞧起来非但不温和,反倒平添两分诡异。

“你、你!”料不到他出言不逊,锦衣少年实打实呆住,接着才是勃然色变:“你好大胆,敢对我们相府口出恶言!她老人家可是梅妃的……”

“她也是梅妃的曾祖母,我知道。”蔡公公打断他的话,“应水城对外封锁七日,你是怎么拿到消息的?”

锦衣少年一怔,面现踌躇:“这、这个……”

“罢了,你是为尽孝道而已,都说法理不外乎人情。”蔡公公慢条斯理打了个响指,“好,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锦衣少年这才面色稍霁:“那还不快些开……”

“门”字还未出口,眼前一片雪亮。却是蔡公公身畔的护卫一剑刺出,不声不响斩下他半边脑袋!

骨碌碌,首个滚地,无头尸身往后便倒。

车厢内一片腥红,浆脑涂地。血腥气弥漫开来,中人欲呕。

前头的车夫滚落下车,望着腿脚兀自抽搐的尸首长声哀嚎。可还没嚎出两声,侍卫嫌他聒噪,同样是一抬手送他归了西。

“罔顾圣令,嘿嘿!”蔡公公哼了一声,这才露出满面不屑,“膏粱纨绔!”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

数九寒冬,城门郎却觉得背上噌噌噌直冒虚汗。内侍杀外臣,死的还是相府的小公子,偏偏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是当没看见呢,还是没看见呢?城门郎只恨不得自己眼瞎,目光却忍不住在蔡公公侍卫抱着的金剑上打转。

见金切玉剑,如圣上亲至,这才是蔡公公最大的倚仗。可是一言不合就当街斩杀重臣之子,未免太骇人听闻。

哪有这种先例?恐怕、恐怕变乱不远了。

这里发生的事夺人眼球,加之夜色昏暗,谁也没注意到贴在城门上的一张纸符突然微动,那幅度小得人眼几不可见,却有一缕淡得几不可见的红烟趁机从门缝里钻了进来,紧贴着墙根儿逸走了,不出一息就消失不见。

它格外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作“一溜烟儿”。

“把这里清理干净。”蔡公公拂了拂袖子,转向城门郎,“都站好了,我看看阵结封印!”

镇守城门的兵卫见了他,个个身躯不动、只抱臂行礼是有原因的。除了城门郎外,门前共站着一十八人,错落有致,每个站位都有讲究,都不能动弹。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生辰八字过硬、血烈之气喷薄欲出,手上还拿着特制的法器,这才能成为镇住结界的钉铆。

能抗得住天魔的阵法,原本就需要精心布置。想保住整个应水城,那就要连一丝错漏都不能有。

否则,前功尽弃。

虽然天魔袭城看似已经过去,知情者却没有一个胆敢松懈。

蔡公公挨个儿观察他们面相,见他们神志清明、目光有神,这才点了点头,去检查封住城门的纸符。

虽名为“纸”,实则是祭炼过的精铜片,每片约一指厚、五指宽。上面的箓文都以特殊的涂材书写,如果靠近,甚至可以嗅到很淡的血腥气息。

封门的纸符共有九张,每一张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方正妥当,甚至散发着淡淡的黄光。方才天魔袭城造成的震动虽大,却没有撼动它们一半一毫。

这场保卫战,看起来十分完美了。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浩黎帝国为了这场胜利,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蔡公公满意了,紧绷的脸皮终于松动。他刻意叮嘱几句,转身上马去巡查其他地方了。

如果站在高空俯瞰下来,当会发现这样的结界阵脚分布全城各个角落,共八十一处,每处都有同样数量的纸符和人员。方才顽强抵御天魔入侵的结界,就是由这大阵激发出来的。

待蔡公公走远,才有人过来将方才那一场血案的马车和死者搬走,再将血迹清理干净。

城门前的兵卫这时略显放松。天魔袭城的危机已过,大伙儿虽还不能动弹,却已经有说有笑,有人就打趣道:“石头,你家小石头生下来没?”

被称作石头的大汉愁眉苦脸:“我赶过来时,婆娘就在使劲了,稳婆来不了,我还搭了把手……也不知这会儿怎样了。”

站在前头的城门郎眼皮一跳,转头瞪着他:“你给婆娘接生?”

他脸色难看,额上青筋跳个不停,像是平空见了鬼。石头被他嚇了一跳,呐呐道:“啊,才、才一刻钟,我就被叫过来了。我小时候给牛羊顺过崽儿,不难……”

城门郎厉声打断他:“上头严令,守门时不许我们触碰秽物,你全当耳边风?”

石头顿时吱声不得,脸上却满写委屈。

城门郎心底也明白时机非常,这当口儿根本没有稳婆能上门接生。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关键时候没人能搭把手就是一尸两命。可是——

“万幸大阵无碍,否则我们就是千古罪人、拖累这城中二百余万城民!”所幸门前再无旁人,他心中下了个决断,目光从手下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你们听好了,这事必要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上酒馆买醉。但凡有一字走漏,在场一十九人连我在内,举家都要受连坐之刑!”

众兵卫的脸色在寒风中更显发青发白,轰然一声应“是”。天魔退走,他们守住了应水城,人人有功,必受嘉赏,何苦要把这杀头的大罪说出去?

这件疏忽,的确应该烂在肚子里。

然而都城居民的欢庆没能延续多久。仅仅两天之后,浩黎国突然宣布:

有天魔混入城中。

为防其附体,因此这一日出生在应水城的婴孩,无论男女,统统杀之!

大喜变作大惊,举国哗然。兵丁搜家入户查找婴孩,整个都城哀号四起,打骂声一片。混乱中,与官兵冲突而遭屠戮者,一万二千余人。

又因王廷下令,奖励街坊互相揭发,一时间也不知道造成多少冤假错案。

朝野震动,举国惊哗。

此后天灾频至、旱涝不断,各地异象频现,浩黎国镇压不止,常用酷厉。

其法,杀人甚众。

有心者以此为端、藉机起事而逐鹿中土,天下从此风云变幻,王权不稳。

复十五年,浩黎国亡。

沉舟侧畔,总有千帆竞过。时光荏苒,一转眼又是三百余年。

第1章 雨夜中的搏杀

天上连续滚过两记震天响雷,将她从沉睡中敲醒,紧接着脸上点滴沁凉,竟有雨水当头浇下。

还未睁眼,四肢百骸就传来剧烈痛楚,像是被大石磨狠狠碾过几轮,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

这一下痛得泪水哗哗,她心底却不惊恐,反而涌上一阵狂喜:

还活着。

自己大概又双叕撑过了一台手术,还能感受到疼痛。

她从来务实,只要能活下去,连疼痛都可以是这般鲜灵可爱。

而后,她才捕捉到周遭传来的奇异动静:

有沙沙声,似是枝叶在暴风雨中摇曳,但近在耳边;她能感受到劲风刮过被雨水打湿的肌肤,毫不留情地夺走仅剩无几的热量,让身体在寒冷中簌簌发抖。

这感觉太真实了,绝不像身处安静封闭的手术室里!

那一点朦胧昏沉瞬间退散,她蓦地睁眼,而后陷入绝对的惊愕当中:

怪不得风雨吹打的声音如此清晰,原来婆娑枝叶真就在她眼前摇来晃去!她费力地左右观望,发现自己好似挂在某棵大树上,上方乌云密布,天幕漆黑好比墨盘。

雨点簌簌而下,如天落银针,幸好大半都被浓密已极的枝叶挡去,叶片能抵得过她两个巴掌宽,积满了雨水再哗啦一下兜头浇下,那滋味别提有多么爽酸了。

她就是这么硬生生被浇醒的。

她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因器官再一次衰竭而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怎么一睁眼就落到了树上?再说躯体虽然疼痛,可是身体内部生命力被一点一点侵蚀的感觉却没有了,天知道那苦楚已经陪伴她三年之久,发作起来每令她痛不欲生。

唔,慢着,手掌?她举手放在眼前。

因为长年卧床挂瓶,自己的手枯瘦如柴、青筋浮起,手背上还布满针孔。眼前这只白白嫩嫩还明显袖珍了两个号的小手,怎么可能是她的?

五指依从她心意,张开又合上。

……还真是她的。

而后,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塞进她的头脑里,却因为有些单薄而不能将她的意识尽数占满。她喘着气,犹有余力观望四周陌生的环境,企图理出一个头绪来。

首先出现的,是她的名字:

冯妙君。

再者,她今年只有十一岁。

更准确地说,她附著的这具身躯只是十一岁的女童,年幼力弱。然而举目四顾,自己好似掉进一个不规则的天坑当中,其面积大约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往上看,四壁森然如墙上的画框,把天空定格成黯沉的色调;往下望去,脚底下黑黝黝地深不见底,四周峭壁近乎九十度。

看起来她是从上方悬崖掉下来的,万幸岩壁的缝隙中有几棵树顽强生长,她那么幸运,被最粗壮的一棵挂住了,才没有落进天坑中摔一个粉身碎骨。

原来她不知不觉已在鬼门关上打了个转儿,又险险地回来。

她心有余悸,拍拍身下的树枝以示感谢,而后开始发愁怎么攀出去。以自己现在这副小身板,爬不上两丈就会掉下来罢?

不过此时的情况当真印证了那句老话:人切切不要因为眼前一时的挫折而灰心丧气,因为——

因为往后的生活还等着给你致命一击。

她这里坐困绝境,正愁着插翅难飞,天坑深处忽然传出一记震耳欲聋的长啸!

那啸声宏大悠远得连天上轰隆隆的雷声都能盖过去,她更不会错认充斥其中的愤怒和仇恨。

最最重要的是,那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她赶紧低头望去。

恰好一记霹雳划过,照亮天地,也照亮了下方的深渊,让她更清楚地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

天坑如深桶,她就挂在桶壁的大树上,再往下约十余丈也就到底了。可是底部乃是一口深潭,潭水幽幽,不知其深几许。

这倒也罢了,可是闪电将底下照得亮如白昼,也教她看个分明:那潭水中有个巨大的身影正在狂躁扑腾!

此物身长八丈(二十六米多)有余,身披金鳞、背上有鳍,身后散尾甩得水花四溅,看形状像是一尾大鱼。她倒是知道鲸鱼能长出这么大块头,可是哪有鲸鱼会出现在山中的深潭里?

难道这里连通了大海?不过看到这货的脑袋,她一下就打消了这个猜测。

此物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竟似传说中的生物、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图腾——龙。

这赫然是只龙首鱼身的怪物。

她只觉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赶忙一把按住自己胸膛,跌坐在树枝上。

又绕回那个该死的问题:

这是什么鬼地方!

没等她满心的疑问像苏打水里的汽泡一样冒上来,她的目力又捕捉到一个细小的白影。

它的动作太快,又在这样昏天暗地的深渊之中,当真容易被无视掉。可她瞪大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紧,才发现这身影大概是个活人,在渊底的龙首怪物、水波和巨石之间倏忽来去,与其说像鬼魃,倒不若说是点水的燕子,夭矫灵动。

她也看出来了,尽管双方体型悬殊,可这人竟似在独斗龙首鱼身的怪物。

她没有夜中视物的眼力,惟有借助雷霆激发的电光,才能往下投去惊鸿一瞥。于是这一场雨夜寒潭中惊心动魄的厮杀,就被掩盖在深沉的黑暗当中。

对了,底下偶有火光一闪,像是怪物能喷火。

那个人悄无声音,她只能听见龙首怪物掀起的巨大响动,还有震天的怒吼。它搅动的大风呼啸在整个天坑当中,峭壁上的古树疯狂摇头,她离得这样远都几乎抓不稳树枝,却不知底下直面怪物那人,又要承受怎样的压力?

慢慢地,那吼声越来越悲愤,却也越来越绝望,她心里只觉古怪:莫不是那个人要赢了?

黑暗中的战斗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怪物的声响忽然戛然而止。

而后,就是一片长久的静默,只有雨声簌簌,敲打在树叶和水面上。

这声音无端令她觉得安全。

终于又等到接连几记闪电劈过,照亮了深渊中的场景:

第2章 绝处不逢生

怪物肚皮朝上浮在水面,再不动弹。那人半跪在它喉部,手里举着长剑从它耳中刺入,一顿挖凿,也不知剖出来什么东西置在掌心,任雨水冲刷了几息才放到嘴边,一口吞了下去!

生吃猎物?她眼睁睁瞧着,没来由几分恶心,好似吞下活物的是她。

这人就在怪物的肚皮上垂首坐下,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跨步跃到潭边,往上攀去,动作却不如先前灵活,大概是经历方才一番苦斗也感疲乏。但他到底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姿态依旧优雅。

攀到离大树六、七丈开外(二十米),恰有一块突出的坚岩,他也停下来休息。先前他挖取战利品时背对着她,现下两人离得近了,他又转过身来,于是她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模样,心跳忽然不受控制地加快。

这人长眉入鬓,眼尾向上微挑,竟是好标准的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不晓得要教多少姑娘心神荡漾,不过方才的恶斗带出的杀气未褪,现在他眼中可没有温情脉脉。只是这样一来,反倒像雪地中开出的一枝寒梅,料峭中带着冷艳,同样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的唇形如弓,偏薄了些,又失了血色,紧紧抿起来就显得寡情而高傲。然而这两个词放在他身上好似就变作了褒义,仿佛他的寡情和高傲其实都是恰到好处的。

他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诠释什么叫作颜值就是正义。

总之,她从前见过那么多人气偶像、国民老公,竟然没一个及得上眼前的美男子。即便是外貌上的打分可以勉强持平,可在气势上,那是快马加鞭也追不及了。换作别人,被大雨从里到外浇了个透也只剩下狼狈,这人倒好,懒洋洋的模样倒像是坐在金马玉堂的大殿中欣赏外头的明媚春景,而非同她一样是个落汤鸡。

望着雨珠从他额上落下,划过眼角、淌过薄唇,她下意识吞了下口水,头一次明白“秀色可餐”这个词的真实涵义。

……呵呵呵呵,真佩服自个儿,生死不明之际,还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起色%~心。

她转眼就回过神来,默默鄙视自己。

那人调匀了气息,目光一扫,忽然向她这里看来。

那眼神像鹰、像狼,更像刮骨的钢刀,刺得她浑身鸡皮痱子都爬了起来,双手更是止不住地颤抖。

好可怕的眼神,好浓烈的杀意!

她迅速闭眼、微微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在这样风雨交急的夜晚,她藏身的树冠又如此浓密,他却依旧可以察觉到她的目光吗?

这人的感官,真是敏锐得吓人!

这时她也庆幸身上穿的是一袭翠绿衣裙,昏暗的天色中恰与树影融为一体,是浑然天成的伪装。

好在此刻风大雨急、树影幢幢,他恶战之后呆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很不舒服,当下收回目光,继续往上攀去。

老实说,这一刻她天人交战。要不要求救呢?这人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带她离开天坑绝境应该是小菜一碟;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很坚定地告诉她,这人比表面看上去还要阴冷无情,要是被他发现全程有人窥伺在旁,她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横尸水潭的那头怪物好上多少。如是这样,她老实呆在树上兴许还能多活两天。

不知为何,这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眼睁睁看他攀到峭壁尽头,而后一个闪身,连最后一抹衣角都消失不见。

那人走掉了。

她这才放松下来,找了一处最茂密的枝叶,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避雨,也尽量保住身体那一点微小热量不再流失。

忍不住颓然:最后一丝希望也走掉了,她拿什么来逃出生天?雨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流进嘴里全变成了苦涩:

好不容易活下来,为什么又会陷入这样的绝地?老天爷为什么让她又活一回,难道是要她转眼就再送死?

风很大、雨很凉,树叶的沙沙声又单调得很,像是能持续万年。她又冷又饿,听着听着不觉睡去。

¥¥¥¥¥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像是永远都不必醒来。

她几乎忘掉了恐惧、饥饿和其他烦恼,只想这么一直睡下去。不过有个蛮横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喂,醒醒!”

它又絮絮叨叨了什么,她没听清,而后它说:

“还要再睡多久?再不醒,你就要死了!”

她对“死”字格外敏%~感,这时就挣扎着撑开眼皮,却见一抹影子在眼前飘来荡去。

这是个小小男童,看面貌不到十岁,身形却是虚的。最关键是,他凭空站在树前盯着她,脸上写满不耐烦。

什么鬼?

或许是这半天见到的怪事太多,又或许因为头脑昏沉眼皮发烫,她居然不太吃惊,只木讷问他:“你又是谁?”

能立在半空中的东西,应该不是人吧?

这男童往潭底一指:“那是我的真身。”

潭底黑乎乎一片,但她知道那里有一头翻着白肚皮的怪物尸首载浮载沉。她往后缩了缩,发现自己实在没力气害怕:“你是那头怪物?”

“你才是怪物!”男童气愤道,“你连鳌鱼都不认得吗?”

“哦。”原来龙首鱼身的怪物叫作鳌鱼,她的确不认得,动物世界也没介绍过,“喊我有事?”鳌鱼这是死了……吧?没听说什么大型生物被掀开脑壳子还能继续活下去的,那么飘在半空中的男童就是它的魂魄?

怪力乱神之事,她从前不信。不过自己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还藏进一副不知道模样的女孩身体当中,现在就算这头鳌鱼跟她说世界是天圆地方她也能平静接受。

“你这人类太弱小。”鳌鱼魂魄的形体虽然很淡,但眼里的不屑还是清晰可见,“你撑不过两天。”

她闻言来了精神:“你能帮我上到悬崖顶端去?”

“不能,我已经死了。”鳌鱼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再说,我为什么要帮你上去?”

她耷拉下眼皮:“那你要干么?”

“你下去。”

“神经病!”她毫不客气地开骂。

他又指了指黑乎乎的深潭,“你下去,就可以活。”

第3章 你死他也死

“凭什么?”她只愁插翅难飞,为什么反而要下到渊底?那不是离目标越来越远?

“你挂在树上也只能等死。”鳌鱼不知哪里生出两分耐心,“你下去了,我有手段教你活着。”

“先说给我听听?”又饿又累,她整个人都不好。可为了活下去,她可以忍饥挨饿弄清真相。

“你无处觅食,又生起了病,恐怕不等饿死就先病死了。”他竖起两根指头,“不超过两天,你就要步我的后尘。”

她默然。风吹雨淋一整晚,铁打人都未必受得起,何况这副脆弱的女童之躯。眼前直冒金星,不必摸脑门,她也知道自己体温飚高。他说得轻松,这样下去她熬不过一天就死。

“底下有什么能帮我活命?”她转了转眼珠子,“鳌鱼的肉吗?”

他满面怒容:“我的龙珠!”

他又进一步解说:“服了我的龙珠,你就得到我剩余的生命力,可以活很久很久了。”

雨早就停了,天空微亮,像是曙光将出。她将信将疑:“我怎知道你没骗我?”

“骗你有甚用?就算我活着想吃你,你还不够我塞牙缝!”

想想鳌鱼的体型,再想想她自个儿的娇小,这话也真没错。“怎么下去?”留在这里,一样是死,不如下去找活路。

“跳下去呗。”也就十来丈,底下还是深水,跳不死她!

底下暗沉沉地,她还是决定再等等,横竖天也快大亮了:“那人杀了你,你怎么还能……”对着他比划一下,“还能出来?”

鳌鱼咬牙切齿:“我不敌他,被他剜去了龙珠。不过他也错估了我的道行,不知道我能元魂出窍。可是肉身已死,我这样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人有一死,鱼也不例外。她现在自身难保,也没功夫替他难过:“那人是谁?”

“云崕。”

只得一个名字?“身份呢?”

“不知道。”

他死得可真冤。“他也是人类?”

鳌鱼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吧。”

“他要你的龙珠做什么?”

这句话触到鳌鱼的怒点,让他面露狰狞:“自然是想截取我的道行和生命力,活得长长久久!”

“我积潜多年,原本趁着今日这场风雨就要化龙而出,结果他来截杀!”他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恶狠狠,“你们人类命短,不比我们生命力强大,总要千方百计来延寿!”

这话倒是真没说错,她也想活得长长久久。看来云崕一直密切注意这头鳌鱼,待它龙珠效用最大时,才来截胡。“你在这里,多久了?”

“三百年。”

看来,元崕也是个惯于隐忍的人。“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年代?”

“现在外部是几方势力,由谁掌权?”这地方怪异得很,想来政体与她原本的世界不同。

“盛极一时的浩黎国三百年前就消亡了,后面的事我都不知道。”鳌鱼看向她的眼神很怪异,“你从外面来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她摸摸自己的脸,厚颜道:“我还小。”这张小脸手感很好,满满都是胶原蛋白,装嫩并不可耻。

“你的龙珠不是被云、云崕吃掉了吗,怎么还能再给我?”

“我说过,他错估了我的道行!”鳌鱼冷笑,“我年过四百岁以后,就能再凝出第二枚龙珠。他只取走了一枚。”

她在瑟瑟发抖中问出重点,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你为什么救我?”

鳌鱼咧嘴,显出了得意的神情:“你活下去,就能替我报仇了。”

“这龙珠吃了,能让我也有……道行?”她想了半天,现学对方的新词。“可是你都打不过他,我更不用说了,怎么给你报仇?”老实说,她要能从这里出去,一定从此躲着云崕走。那人一看就不是好路数的。

“你想得倒美,他的本事在人类里面是很厉害的,你在他面前算哪棵葱?”鳌鱼嗤笑一声,“可是你服下这颗龙珠,和他就是同生共死的状态了!你死,他也活不了!”

想到欢喜处,他不由得纵声大笑。空谷中回荡着童子尖利的笑声,别提有多么瘆人了。

她赶紧安抚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痱子,一边惊奇道:“意思是我活他也活,我死他也死?”

“对!”鳌鱼得意洋洋,“反过来也一样!这便是我临终前下的诅咒。可是他先死的机会不大。只要你服下龙珠以后死掉,就算是给我报了仇!”

“……”这货的脑回路好生清奇,她竟无言以对。

“下去吧。”鳌鱼笑嘻嘻,显得心情舒畅,“你该不会想不开、不吃龙珠罢?”

“吃,我吃!”她没好气瞥他一眼。鳌鱼把自己的伎俩和盘托出,就是算准了她拒绝不得。

现在她根本顾不上对方有阴谋还是有阳谋。她不吃鳌鱼龙珠就撑不过两天;吃掉了,好歹还能多活些时日,就算饮鸠止渴她也认了。

这时天色已亮,她终于能看清潭底的景象,于是瞅准了落脚点,睁着眼就往下跳。

倘若这头鳌鱼再有些城府,当能看出她的古怪之处。换作别个孩童,绝没有勇气从三十米高处一跃而下。可惜它已经死了,新的亡魂往往偏执于生前最后的遗念,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

耳畔风声呼呼,她瞄得很准,落脚点就在庞大的鳌鱼身上。这生物的肚皮极其柔韧,弹簧床一般将她反弹进水里,得一个安然无恙。

掉进潭里,她才发现水下盘踞着大小数个鱼群,其中每一条都张嘴摆尾、状似疯狂,把平静的潭水给搅成了滚粥一般。

“它们在抢食我的血液。”鳌鱼看出她的疑问,气闷道,“我也是龙属,流出来的血于它们来说都是大补,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精化妖。”

深潭养大鱼,最大的能比过她的腿长,口中密布锐齿。幸好这时鱼儿急着吃血,谁也顾不上理她。她游到岸边拣了块石片又游回鳌鱼尸首旁,费力地爬上去,抓着石片比划:“从哪切割?”

“你切得动?”鳌鱼的魂魄又在冷笑了。

第4章 逃出生天

这石片是方才大战中鳌鱼甩击岸边的岩石而得,边缘锋利。她顺着鱼耳边的伤口用尽全力划了一道,结果连条白痕都没留下。

原来这生物不仅皮厚,连肉质都硬得没天理。这么一对比,她方知云崕的本事。这人一剑就能劈开这么深广的伤口,固然可能有神兵之功,大半却要归结于他自己的深不可测。

她也不生气,平心静气问这新魂:“怎么取珠?”

对鳌鱼来说,被人取走龙珠已是奇耻大辱,最憋屈的是偏偏还在自己指点之下。可他报仇心切,也是无法了:“第二颗龙珠在咽喉底部的嗉囊里。”

“……”这货又不是鸟类,怎么生出嗉囊来!她暗自腹诽,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必须爬进鳌鱼锐齿森然的大嘴里。

罢了,进就进吧。

这可真是终生难忘的经历。

幸好云崕下手狠辣,倒是无意中替她打开一条通道,她只要钻进创口就行了。

这一路的黏腻腥臊就不用多说了。

不过龙珠一旦取出,周围的鱼群就像疯了一般要往她身上扑。眼看自己就要被无数尖牙分尸,她急中生智,将珠子直接甩到了岸上的乱石堆里。

果然,鱼群又回去抢食鳌血,不理她了。

她松一口气,这才游回岸边,拣出龙珠。

这珠子入手圆润,有珍珠的光泽。鳌鱼的魂魄跟在她身边,不停催促:“快吞下去!”

她拿在手里端详半天,却摇了摇头:“不吞。”

“为什么!”鳌鱼急了,“你不要命了?”

“有这珠子,我就饿不死了。”她轻笑一声,将珠子凑近潭水。

“哗啦”,一条大鱼冲出水面,张嘴朝它吞来。她将珠子一抬,这尾倒霉的鱼就掉在无水的石滩上,空自扑腾不已。

她举起石片,几下就将鱼头剁了下来,再切割出几条鱼肉,放在嘴里细细啃嚼。从前她也愿意吃生鱼片的,这鱼肉倒也不腥,很容易入口。

鳌鱼魂魄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失算,真是失算了,她拿这元珠当饵,就能钓起一条又一条鱼来供自己食用,还有什么非吞元珠不可的必要?

“这潭里的鱼可真不少,看来十天半月内是饿不死我了。”她耸了耸肩,他这才注意到她脸蛋上原本不正常的红晕也消褪下去。

话说回来,她方才好像也喝了好几口鳌鱼的鲜血。这东西是大补,不仅仅对潭里的游鱼而言,也同样能增强她的体质、补充她的体力,倒教她退了高烧。

“你、你……”鳌鱼魂魄指着她话不成句,偏偏又奈何她不得。

“这样看来,你的时间好似比我更紧迫。”她眨了眨眼,“比起方才,你的身形又淡了一点。”

鳌鱼忽然冷静下来:“你要怎样才肯吞下龙珠?”

她敛起笑容:“只怕我刚吃下去,你下一步就要计划着弄死我了。”

鳌鱼盯着她,不说话。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怎么粉饰太平都无用。

她忽然又道:“这样罢,只要你替我想出离开天坑寒潭、重返外界的办法,我就吃下龙珠。”

鳌鱼森然道:“你要胁我,还想离开这里?天底下哪有这种美事!”

“不然怎办?”她两手一摊,“我就算吃下龙珠,光呆在这里也死不了。你怎么能如愿报仇呢?”

“……”

鳌鱼魂魄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炸裂。

是啊,她如果不离开这里就死不掉,那么他花恁大力气帮助她吞下龙珠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她看起来又小又弱,出去以后说不定就死在外面,那才能让他如愿以偿。

可他怎么就感觉这样憋屈呢!

鳌鱼魂魄板着脸道:“水潭与地下暗河相连,最近的出地点在半里之外。”

水下溶洞众多,否则潭里也不会聚起这么多鱼了。她换算了一下,半里地就是二百多米,换作她从前身体健康时绝无问题。可是这副女童之躯太过弱小,又是高烧刚褪,浑身都是软绵绵地,哪有可能在水底憋气游过二百多米?

更别说水下环境复杂,又没有光线,万一找错了路,那她就要生生憋死在暗河里了。所以她很干脆道:“我游不到,怎么办?”

鳌鱼魂魄想磨牙了:“我送你出去!”说出这句话时只想吐血三升,再死一遍。面对这小小女童,好似比云崕更教他呕心沥血啊!“可是你须立誓,一定会吞下龙珠!”

“好。”她也不矫情,作了个手势,狠狠发了个毒誓,当然没忘记条件是离开天坑后再吃珠子。否则它操纵大鱼故意停在地底暗流,立刻就能给自己报仇了。

鳌鱼这才道:“我会将魂魄附在最大一条鱼身上,操纵它载你游入暗河。你只管抓住它的鳍别滑脱就行!”

这里的鱼最大长过四尺,要拉动年幼体轻的她并不难。

她看看潭中的大鱼,再看看浮在空中的魂魄,不语。鳌鱼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力道:“你是人,万物灵长,我只剩一缕残魂,并无力量控制你的躯体,放心吧!”

大家品种不同。它已是风中之烛,勉强能附在普通水族身上,想对她动手脚却是不能了。

她解下腰带,不慌不忙将想要的东西都随身捆好,再用剥下来的鱼皮把龙珠包起,然后外面再裹上她脱下来的外衣,如此包起好几层。

而后,她再把吃剩的残鱼都踢进水里,看岸上干干净净一点人类呆过的痕迹都没有,这才放心跃到鳌鱼魂魄附身的大鱼身上。

她拿石片扎进它的后背作为支撑,而后深吸一口气,随它一起潜入水底。

¥¥¥¥¥

游鱼的速度自然比人类快上很多,即便在上下几排纵横交错的水道中也就是十几个呼吸的功夫即游到半里之外,哗啦一声蹿出水面。

目力所及,青天白日,河道两岸绿草幽幽。

她逃出生天了。

她从鱼背上翻下来,刚踏上实地就觉腿脚一软,瘫在草丛中喘息不已。

“你的承诺!”鳌鱼魂魄紧盯着她,经过这一番折腾,魂体已经淡得像是随时都会消亡。

第5章 金枝玉叶

她掏出龙珠,一口吞了下去。命运真奇妙啊,大半天前她才觉得云崕生吞龙珠恶心,没料到现在自己也要如法炮制。幸好这东西入口软滑,还带着淡淡的甜味,居然并不难吃。

鳌鱼看她不似作伪,终于松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等着这个女童死掉了,那个该死的云崕也就活不成了。他心怀大畅,正要笑上几声,却听她忽然问道:“我什么时候掉进天坑的?”

“……”笑声顿时就卡在了他嗓子眼里,“云崕到来前半天。”

她掉下来时天气晴朗,他看得清楚,当时嫌这块肉太小不值得费劲儿吸下来吃掉,这举动放到现在看来很明智啊!后来风雨交加混淆视听,云崕又忙着杀怪,也就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哦了一声。

经过这么一打岔,鳌鱼魂魄更不成了。他恶狠狠说了一句:“快点死!”

她忍不住哈哈两声,心情畅快:“我走出这里就去找云崕。他和我同命相连,怎样也该护着我、保我平安。”

鳌鱼斜眼看着她,像听到天大笑话:“嘿嘿,他要是找到你,你想死都不容易,你看看我……”它忽然放声大笑,“就怕到时候你恨不得一死!你若不信,尽管去试!”

笑声未完,它的身影就缓缓消散,终至不见。

看来,它已经魂飞魄散了。

珠子吞下去,即化作一股暖流沁入五脏六腑,她原先所受的内外伤势都好了大半,四肢不再酸软,更觉身体深处有一股蓬勃的力量涌现出来,似乎每走一步都能借势弹起。

若非她精神疲惫,这会儿真可称得上神完气足。

载她过来的那条大鱼不再受人控制,飞快游走。此地是一片向阳的山谷,无风无浪,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

溪水流速缓慢,她低头凑近,籍着水中倒影基本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眼睛圆而大,眸色深黑,像白瓷匙里养着两丸黑水晶。鼻子嘴唇都是小而翘,两颊粉嫩得像是可以掐出水来,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十有八、九会出落得花容月貌。

她大病之前,脸蛋也只是普通而已。老天对她倒是不薄,这回给她换了一副好相貌。

她再仔细瞅上几眼,认清自己面部和身上的特征,也就抬起头来辨认方向。一阵风吹过,她裹紧了身上的衣物,却得不到多少温暖。衣物早在潜渡暗河时湿透了,她这大半天来连番惊吓,又只啃了几口生鱼肉,晨风挟带着的寒气顺势侵入身体,若非刚吞下鳌鱼龙珠,她早就再度病倒。

到底还是个人,是人类的幼童。唯今之计,要赶紧找个避风的地方弄干身上衣物,再弄几口热食,否则她坚持不了多久。

她看看天色,信步向东行去,与水流同向,却特意避开了溪边。鳌鱼生长的地方都是灵山大泽,说白了远离人烟,都是荒山老林。这时恰是清晨,猛兽最喜欢伏击到溪边饮水的动物,她可不想才出绝境又被捕猎。

沿着河流走,往往就能脱困,她借助鳌鱼龙珠提供的力量犹能健步如飞,一点儿也不像童子。幸好这一路都没遇上危险,她奔出去数里之后就遇见了一个向阳的山洞,蹑手蹑脚在洞口嗅了半天,没嗅到食肉动物巢穴特有的臭味,于是放心大胆走进去。

她随身带有一口荷包,里面其实有火折子,但是浸了水就不能用。翻掏物件时,有样东西掉出来,叮地一声在地上凿起两点火花。

是鳌鱼的一枚断牙,有她巴掌大,边缘布满细锯。积年的妖怪,牙齿比金刚石都硬,这是鳌鱼死前恶斗时磕掉的,她当作锐器信手收起,这会儿倒成了意外之喜。

山林里刚下过雨,柴禾都是湿的,不易点燃。再说让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钻木取火也实在太为难人了。不过她想起洞口不远处的两棵木棉结出的果实都落在地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木棉果实里柔软的绒絮是最好的引火材料,她举着鳌鱼断牙在坚石上啷啷撞击了几十下,果然有几点火星再度蹦出,幸运地引燃了棉絮。

她不晓得,鳌鱼虽是水生,却也同为龙属,有喷火的本事。它上下牙互磕就能引出火星,龙息从喉底升起,喷出嘴外就变成了火柱。

引个火,不过是雕虫小技。

但是寻常小姑娘的力气和耐力也绝比不上她,否则这火也不会恁快点上。

火堆终于燃起,驱散了周身的湿寒。她把衣物脱下来晾起,又抓出寒潭里带出来的鱼肉,架在树枝上炙烤。吞下龙珠令她饥饿感剧增,大概是气血运行加快之理?这当口她得吃肉才有力气,可是自己在野外哪有本事抓住猎物?因此她从潭里顺了几大块鱼肉出来,万一遇上猛兽,这点饵料或许还能替她赢取一点逃跑的时间。

烤鱼期间,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巧木雕,细细打量起来。这雕的是某种鹰隼,刀工不错,栩栩如生,却看不出有什么神奇的地方。不过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这时就走出洞外,将木雕举在唇边,把一个名字反复念诵了三遍,这才振臂一抛!

怪事发生了,木雕被甩到空中,忽然就扑腾起翅膀,旋而身形放大,居然变作了一头真正的鹰隼!

翼展达到四尺开外,有钩喙有利爪那种。

它在空中盘旋一圈,清唳两声,就朝着东方飞去了,十几息后身影消匿于高空之中。

这个世界的怪事,真是层出不穷呢。她叹为观止,而后回洞里吃鱼。

没有调味料,鱼肉就没有咸淡。可是带着烟火气息的肉食落进肚里,那种饱腹和惬意真是幸福得让人想要哭出声来!

她去拣柴禾时,林间的树桩上还长着各式各样的小蘑菇,看着就觉美味,可惜她没有多少荒野求生的经验,不敢贸然采摘,免得翘辫子成为出场活不过五集的女人。

重活一次的机会太宝贵,她万分珍惜。

第6章 我叫冯妙君

说到自个儿,她双亲去世得早,家里也没甚背景,全凭自个儿白手起家。她行事素有谋划,又赶上了遍地掘金的好时代,很快赚足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若非不幸得了绝症,她上辈子应该过得比多数人都舒坦。可就算知道自己药石难愈,她也从未放弃过求生的希望,钱流水一般花出去,换得一台台手术做下来,捱到了最后一口气。

幸运女神不眷顾她,但她从不后悔。

多少人熬不过这种苦,哭着喊着想要放弃治疗、顺其自然,她却不同。她只信好死不如赖活,多活一天,才能多看一眼世界的美好。

死了,才真正是什么也没有了。阖眼断气的那一刻,你敢说自己舍得这花花世界?

会不会就因为这份执著和渴望,上天才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衣服烘干了,她取下来一件件重新穿好。

这里的服饰与原世界大不相同,她头一次穿戴,穿错了好几回。不过整理起来虽麻烦,穿好以后倒是很轻便,也不妨碍行动。只凭这一点,她就基本肯定外头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从今往后,我就叫冯妙君了。”她凝视着火堆,郑重其事对自己道。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前的自己叫做什么、做过什么都不重要。自今日起,她就是冯妙君,冯妙君就是她。

她套在最外的是一件小羔裘,烘干以后格外保暖,穿在里头的衣料滑软轻%~薄,大概是上等的缎子制成,光从这一点看,身躯的原主出身就挺不错。

她继承了人家的记忆,此刻才有时间从头到尾细捋一遍,不由得吃惊。冯妙君原先竟然也不叫这个名字,她本是安夏国国君的幼女,小名安安,封长乐公主,两年前被送出王宫,挂在王后的远亲名下抚养,从此随养父母姓冯。

冯氏夫妇的亲生女儿也是在两年前没的,后来收了这个养女,也就移情到她身上,对她视若己出。

可惜,好景不长。

也不知是不是冯妙君命格太硬,约莫一年前冯老爷在外头经商感染了疫疾,强提最后一口气到家就殁了,后面就剩她和养母、养兄相依为命。

理到这里,她轻轻嘿了一声,没想到白拣来的身躯还是个金枝玉叶。

冯妙君是两年前被送出宫的,九岁的童子已能记事,她贵为公主,接触到的秘辛要比普通孩子更多一些,也更可靠些。对照原有记忆,她就明白鳌鱼魂魄说得无错,这片浩瀚广袤的中土世界原本有妖、魔相争,最后的胜者却是人类。

后来人建立起统一的大帝国,即是浩黎国,它空前强大也空前繁荣,将妖怪都逼进了深山大川,也庇护着人类在阳光照耀之地繁衍生息。

不过同样顺应“合久必分”的道理,浩黎国在立国六百年后也尽了气数,轰然解体,天下群雄并起,至今中土也有六大王国和许多诸侯小国并存——嗯,不算安夏。

这个背景,看来也不太平呵,她的心情没来由地沉重。自己生在和平年代,没有经历过战火纷飞,可是老祖宗的话有道理,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想到这里,脑海里不知怎地浮起一张盛世美颜来。

那个叫做云崕的男子带给她的直觉,是与外表不符的极度危险!

其实,她在天坑中可远没有鳌鱼看起来的那么淡定。即便是饿不死,她也不想在那绝境里再多逗留。

抱着大鱼潜入水底时,她抬眼恰好望见鳌鱼尾部锁着一条粗大的链子,也不知什么材质打造,一头钉死在最大的一块山岩上,也就是一石成壁的那块,怕不有亿万斤。这也解释了水底明明四通八达,鳌鱼却只能在深潭里活动的原因:

它是被人困养在这里的。

从本质上来说,这头可怜的妖怪和农人圈养的猪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等着养肥了被杀的。无论养猪,哦不对,是养鳌鱼的人是不是云崕,他都很可能在事后重新折回来察看。她若还停留在那里,届时就是瓮中的鳖任人宰割了。

鳌鱼既为龙属,必定浑身是宝。元崕只要它的龙珠,说明这人财大气粗不缺宝贝;她也只要了龙珠,一是因为她连鳌鱼的皮肉都切不动,遑论带走,二来还有极重要的一点:

她吃掉的龙珠,云崕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也就罢了;可她若是动了鳌鱼的其他部分,这人返回时发现了,必定知晓后头此地有人来过。她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个世界还存在什么玄妙手段,万一被他追踪过来就不好了。

这么烫手的宝贝,她可不敢觊觎。

早在天坑中她就已经打定主意,吞下龙珠以后就退避天涯,离这位狠人越远越妙,最好此生别再相见。

这样大家相安无事地活着,才是妥妥的她好他也好。

反正她向鳌鱼立下的誓言里,并没有自行送死这一条。

她冯妙君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才不枉到这世上多走一遭儿。

吃饱穿暖,困意上涌。这具身躯毕竟年幼,她终敌不过瞌睡虫的包抄,抱膝沉沉睡去。

……

冯妙君不知道,她的决定很正确。

在她离开的第二天,就有个影子踏足天坑。

见着鳌鱼浮尸,它忍不住纵声长啸,啸声中充满愤怒。而后,它在周围细细探查,又将鱼尸处置一番,这才离去。

¥¥¥¥¥

接下来两天,哪怕冯妙君心焦如焚也都留在原地,没有再向前行。

她在等人,也在凭借着原主的零星记忆赌个运气。希望越来越渺茫,如果再过五个时辰还没能等来,她就要在第二天天亮后另作打算了。

幸好在这天傍晚,山洞外有影子一闪,前几天放出去的鹰隼居然飞了回来,落地就重新变成了木雕。它后头跟着一个瘦削男子,眼中精光四射,先将她从头到脚察看一遍,确定她安然无恙,这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蓬拜来迟,请小姐降罪!”

“起来。”她向他伸手,“可有吃食?”

---军情速递线--

开新书以后一直有水粉问我,这本打算写多长?嘿嘿,我知道大家被《宁小闲》的长度吓到了。不过《保卫国师大人》将是水云全新的尝试,企图精简而有爆发力,因此力争一百万字左右。

当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排除更短或更长。水云只能保证,这本会更精彩。

第7章 故国故事

“啊?”这么直接,蓬拜不由得一怔,“有、有的!”不假思索解下干粮,临递去才想起腊鹿肉硬得像木柴,眼前这娇贵人儿怎能吃得?

冯妙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会挑食,接过来就啃。她从寒潭里带走的鱼肉早就吃完了,野林里有鹿麂兔子,水里有鱼,却不是此刻的她能捕到的,她又惧外头危险,这几天就尽量不在林地走动,也就没有新食入口。

可怜她吞下龙珠后饭量大增,这饥饿感也就格外强烈。所幸她的牙口似乎也因此变得锋利,成年男子都觉磕掉大牙的鹿肉干,她嚼起来却不费劲。

女娃娃吃起东西两腮一鼓一鼓像小鼠,状甚可爱,却在几息内吃掉了巴掌大一块鹿肉。蓬拜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将水囊递过来:“喝点水,小心别噎着。”

她接过来咕嘟几口,紧接着又吃一块,肚子里才没了那种火烧火燎般的感觉。等她一转头,就在蓬拜脸上看到了痛惜和心酸。

他的确要老泪纵横了:我的小公主,这几天到底受了多大苦!

紧接着又是自责。他接到小主人的飞讯就匆匆忙忙追着鹰隼赶过来,却没想到她走失多日必定又饿又疲,也就没准备好吃食。唉,要说细节,他这样的糙汉子终归不如侍女心细啊!

肚里有料,冯妙君终于缓过劲儿来,擦了擦手道:“带我回去吧。”

“是!”蓬拜从包裹里取出毛毡将她包住,才小心翼翼将她抱出山洞,跨到马背上一路往东。

小主人身份尊贵,他连她的肌肤都不能触碰。

离那天坑越远,她心情就越好。这么多天来,冯妙君终于能完全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地窝在手下怀里打呵欠:“这是哪里?”

“升龙山。”蓬拜驾马行得又快又稳,一边回答小主人的话,“离家约二百里。”

“这么近?”她还以为鳌鱼一定养在十万大山中,常人难至。她放出飞讯求救,其实只抱着万一的希望。单凭她自己肯定是走不出这片荒山老林的,之所以过去两天里能窝在山洞里安然无恙,很大程度要归功于鳌鱼——它是天地灵物,应该在这大山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其他大型猛兽在发觉鳌鱼的气息消失之前,大概不会踏足它的地盘。只要别走太远,冯妙君至少能享有几天的相对安全。

至于蓬拜,那是安夏王后指派给冯妙君的侍卫,七年来长伴在她身侧,身手了得、忠心耿耿。冯妙君方才见到他眼底有着暗青,显然接到飞讯后并无停顿,日夜兼程赶来,心中对他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

她心里正转念头,就听到蓬拜问她:“小姐,您怎么到了这里?”公主出宫后他就改口称小姐,免得露馅。想他当初跟着飞讯往这里赶,路越荒僻,他就越不敢置信:

小公主怎么会到这荒山野地里来!

“我也不晓得呢。”她幽幽道,“我只记得那一日听闻仆妇出言不逊,怒推了她一把就跑出来,又在河边吹了风,头脑昏昏沉沉地,不知怎地……醒来就到了这里。”

她说的全是实话。

安夏国早在两年前就被吞灭,从时间上算,长乐公主应该是在国破前夕被偷送出来。当时安夏王后怕她哭闹动静太大,亲手喂她吃了昏¥~药。因此长乐公主醒来时已经出了王城,只见到城池方向火光冲天,并未见到宫内的惨状。

九岁的孩子记忆力不错,安夏国难成为她的心头刺。几天前她在自家庄子里玩耍,无意中听到一个粗使婆子与人闲聊,言语中轻慢安夏国,也侮%~辱了她的双亲。她气不过,趁婆子跨出门槛时将她用力推摔在地,自己负气跑出了庄子。

偏巧当时蓬拜出门给她买东西去了,她无人倾诉,干脆出去散心。那外头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她沿着河岸走,不一会儿就被冷风吹得头重脚轻,后来脚边一滑,再然后——

再然后冯妙君的身体就换了个人接手。

无论如何,小姑娘也不可能一个人跑进莽荒之地。这路程可不是区区二里地,而是连好马也要飞奔两天的二百里!

但是冯妙君原身的记忆当真只到这里为止,她也没有办法呀。

蓬拜攥紧了拳头,恨恨道:“爱嚼舌根的狗奴才!”出去一趟回来,小主人就走丢了。他当然要去了解前因后果。

冯妙君听到的消息并不连贯,这时就要找他求证:“父王和母后……从前我一直不敢细问,现在你把这事跟我说清楚了!”

蓬拜刚张开口,她又抢先补充一句:“不准有半点疏漏隐瞒,否则我再不要你!”

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虽然脱不开小姑娘声调特有的软糯,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斩钉截铁,显然不容他糊弄过去。

蓬拜心里难过,叹了口气才将原委道来。

两年前敌军攻入王都,安夏王自刎而亡,临死前恐妻女落入敌手受辱,赐饮毒酒。安夏王后早知大势已去,舍不得爱女还未来得及绽放就先凋零,遂按照事先做好的布置,提早一步将长乐公主送出宫去,自己则在谕旨下来后就追随丈夫于九泉之下。

她给冯妙君留下的遗言就是莫要报仇、好好活着。

安夏王后不愿女儿再背负国仇家恨,也不认为女儿有能力复仇,只希望长乐公主能平安到老,像个普通姑娘一样成长、嫁人、生子,顺遂一生。

这是一位母亲对爱女最后的庇护和祝福。

冯妙君不由得动容,心中微妙难言。

安夏王后对女儿的慈爱的确教人感动,可是冯妙君向来敏锐,不会漏过蓬拜话外透出来的另一层含义:敌人若知长乐公主未死,必定不会放弃对她的搜捕。安夏王后既能谋划至此,怎不会替她放置一个替身呢?

因为安夏王后的慈爱,另有一个小姑娘就要替长乐公主去死,同样在花骨朵一般的年纪来不及绽放就已调零。

可没有她,就没有今日之冯妙君。

第8章 重返人间

同时她又感叹这样的乱世,连一国之君后都身不由己,掌控不住自己的命运,普通人又该何去何从?

“老太婆说,我父王都被人斩头换了军功,是真是假?”

蓬拜默了默,目光沉重,于是冯妙君懂了,冷笑道:“魏国连最后的尊严也不给他?”从这副身躯残留的记忆来看,原主人性格柔和温淑,若非经受重大刺激,不会暴起伤人;反过来说,她知道家国破灭的消息后也压抑了太久,一朝突然爆发。

被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

“兵荒马乱。”蓬拜叹了口气,安夏国灭时他已经护着幼主逃出,没有亲见那一幕。不过围杀安夏王宫是个多么惨烈的过程,哪个将军不是怂恿手下人:放开了杀?

乱局当中,什么变数都有。

“您长大了,这些旧事我也不再瞒着您。”他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魏君许诺,会重赏第一支攻破宫门的军队,因此魏军都是如狼似虎。我王虽是自刎以谢江山,却被抢先入宫的魏人斩首献功。不过最后入殓时身首复原,同王后一起风光大葬,魏王亲自写了悼词。”

魏王此举,或许出于对另一名君王的敬重,又或许是给天下人看的,看自己的胸怀。

所以那老太婆其实并没有说错,只是言语间带着战胜国特有的傲慢。

冯妙君长久不语,蓬拜以为她难过得说不出话,出声安慰道:“王后必不愿见小姐这般难过。我这趟能寻到您,想来也是托了她的福气。”

冯妙君笑了笑:“我没事,哭了几回已经好多啦。”

蓬拜看她虽有戚戚,神情却很镇定,心头不由奇怪,暗想小姐经此变故,莫非连性子也改了?要知道长乐公主自幼得君后宠爱,过继给冯氏后,也从来无人敢喝斥于她,虽说她生性乖巧,毕竟有金枝玉叶的娇贵,遇事又沉不住气,哪似如今的镇定冷静?

他方才也想过,公主流落在外多日,该不会被什么山怪幽鬼给附了身?毕竟这等深山老林什么精怪没有?可是看她言谈清晏,还能问起从前之事,显然是她本尊无疑。

若真有此转变,也是好事啊。毕竟,安夏国已经不在了,她也不是公主了。

冯妙君也知自己和原主必定不同,现在再怎样掩饰,日后也要显露,干脆大方本真些。见他脸上异色渐去,她才开口:“那个婆子,你怎么处置她的?”

蓬拜哼了一声:“我已经给您出了气!”

冯妙君摇头,神色平和:“我不气她,只是我推倒她后还踢过一脚、骂过一句‘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我父王母后坏话!老妖婆,你的狗头连军功都不配去换’!就怕她到处乱传这话,有心人听到了,会给我们招徕麻烦。”

蓬拜只觉小公主今日带给自己的惊奇太多,他居然有些麻木了。下人妄议安夏国破的消息在前,冯妙君表现异常在后,在场几个下人都看见了,她们要是对外提起,那就是落了口实。要知道安夏国是被魏国所灭,而冯氏一家现在就定居在魏国境内!

小姑娘怎会替亡国发怒,莫不是安夏余孽?只要有人得出这结论,天大的麻烦就会跟来冯家。

蓬拜知道这些不奇怪,冯妙君幼时被贴上的标签一直是听话乖巧而非聪颖,被送出宫时仅有九岁,这两年就如同普通孩子一般成长,怎么会想清楚其中的利害?

他吐出一口浊气:“小姐放心,那婆子姓王,再不会开口说三道四了。离得最近的厨娘是我们的人,除了她,旁人都听不清你对她说了什么。”

冯妙君轻轻“啊”了一声,明白了。

她原以为蓬拜会震慑之,哪知他直接就给灭了口。这倒是很干脆地绝了后患,毕竟这些人能八卦安夏国,同理也能八卦她。只是她受法理熏陶多年,从来没有动辄杀人的念头,便不往这方面考虑。

听到他杀人如宰鸡一般的轻描淡写,她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你杀了……”她噎了一下,勉强出声,“杀了几个?”

“不敢,只设计作掉了王婆子,其他人不能动。”蓬拜解释道,“当时小厨房里还有旁人,若都一起死了,我们嫌疑太大。再说您在天井边单独推倒她说话,旁人是听不真切的。”可是王婆子是非死不可的,因为她清楚分明地听见冯妙君所说的“父王母后”这几个字。

听他强调了两遍,那么她对王婆子说的话应是不会有外人知道。看来,这样的乱世也不是没有王法,杀人善后照样要小心翼翼。蓬拜说那厨娘是“我们的人”,应是意指安夏王后派在她身边的罢?

蓬拜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吱声,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血腥直接了,小姑娘怎么受得了?

他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可是公主给他的感觉可真不似十一岁的女娃啊。

蓬拜待要引开话题补救几句,却听冯妙君再度打了个呵欠:“我困了,睡会儿。用饭时喊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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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拜中途换了马,冯妙君回到淄县聚萍乡用了三天。

养母徐氏早接到消息赶到庄上,待两人进屋就一把抱住冯妙君不松手,边哭边道:“吓死我了!要是连安安都没了,我可怎么是好!”

冯妙君能感受到她身体发颤,又见她眼底黑青。这些细节都不易作伪,显见这位养母对她真心爱护。冯家人口简单但命都不好,徐氏两年前失了爱女,一年前没了丈夫,早将感情都倾注在冯妙君身上,否则如何受得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徐氏也想到从前的苦难,正哭得情难自已,冯妙君低声道:“我好饿好累,还想沐浴。”

“好,好!”徐氏赶紧擦擦眼睛,吩咐下人摆饭烧水。满桌子好菜刚摆到一半,冯妙君碗里就被她挟来的菜堆满了。

冯家可没有食不语的规矩,徐氏在饭桌上竹筒倒豆子一般提问,冯妙君一一都答了,一张嘴动个不停,就是没机会吃饭。

第9章 阴私

徐氏听罢,恨恨道:“老虔婆该死,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

王婆的儿子?冯妙君一转念就明白了:“他来挑事?”

徐氏给她挟菜道:“这些不该你烦心,别打听了。”

“我想知道,总归是与我有关。”冯妙君伸手扯着她的袖角摇晃,“告诉我嘛,否则我出门说不定被他堵了。”

冯氏冷嗤一声:“他敢!”可是冯妙君自来到冯家以后,还从未在徐氏面前作此小儿女状,徐氏不由得有些恍惚,低头见她满眼坚定,也不知怎地话就说出来了:

“王婆回家,隔天就不见了。众人去找,最后在他家后头的河下游找到了。”徐氏顿了顿,“她儿子赵大召找仵作来验尸,发现王婆掌心破了皮,膝盖被撞得瘀紫,肘关节错位肿起。”

听起来都是摔伤,冯妙君扁了扁嘴:“我只推她,可没杀她。”

“是,所以赵大召一口咬定是你推骂王婆,她才羞愤难平、投水自尽。”徐氏气恼道,“你失踪这几天他来了三次,次次都坐在庄子门口哭天号地,最后一回还往门上泼了污物!”

“要钱?”冯妙君抬头看着养母,“您给了?”

徐氏叹了口气:“他整日价上门来闹,对冯家的声名也不好。再说……”再说养女毕竟也推搡了王婆,理亏在前,但这话她没说出口,“给了五十两银子,打发他走了。”冯家毕竟是乡绅,做生意要门面,被赵大召这么一闹,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冯妙君皱起细眉:“听起来赵大召不老实。”

“乡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徐氏冷笑一声,“据传他拿钱第二日就钻赌坊了。”

冯妙君目光闪动。对上这样的人,光给钱似乎不是好办法。不过她只是十一岁的小姑娘,不好对养母的做法指手划脚,因此也就不再吱声。徐氏自己消了气,转眼将一盘茶油煎鱼推到她面前,“我记得安安最爱吃鱼,怎么不动?这是新打上来的禾花鱼,味儿鲜得紧。”这鱼儿都放养在水田里,拣吃掉落下来的禾花,肉质细腻无腥不说,还带一点点谷物的香气,价格可比普通鱼类高出不少。

“……”原主爱吃,可她无爱啊,尤其过去几天都以生鱼片裹腹,现在闻着鱼味儿都反胃。盘里的鱼果然很新鲜,眼珠子都是鼓的,直勾勾瞪着她。冯妙君一抬眼,瞪了回去。

“我不爱吃了。”她怏怏道,“我改吃肉!”

徐氏一怔,伸向鱼盘的筷子顿时转向酱牛肉,给养女挟上几大片。“吃肉好,长得快。”

冯妙君忍不住笑了,真心地。

被人关心的感觉还挺不错。

蓬拜早在这家的女主人掉金豆子时就知趣地退下,冯妙君吃饭时仔细端详徐氏,见她虽然双眼红肿未消,可是芙蓉面柳叶眉,美人儿该有的配备一样也不少,只是比起原主记忆里的模样又显得清瘦了几分。

冯氏是安夏王后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没人当过官儿,乃是中等富足的商贾之家,经营粮食和布匹生意。冯老爷病逝以后,重担都落到徐氏一介女流身上,想必这一年来她过得辛苦。

其实养母性格大度爽利,贤惠会理家,为一家之主母足矣,却撑不起爷们儿才能干的生意。

一个漂亮寡妇带着女儿做买卖,怕是难免吃亏。

饭后,冯妙君泡在大木桶里,舒舒服服地享受初临本界的第一次热水澡,心下盘算不已。

头发才刚擦干,她不顾夜色已深,将蓬拜招了过来:“我推倒王婆子时,离我最近的厨娘是你的人?”

“是……”蓬拜总觉得这话问得怪异,“是王后派给您的人,在您及笄前暂时归我调派而已。”

“好,你将她唤来,跟我对口供。”

“您是担心?”蓬拜懂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冯妙君心里总有些忐忑,好似后头有事等着她,不让她安享太平,“你怎么处理王婆子的,细说一遍,莫要遗漏。”杀人非她本意,但既然王婆子是她手下人杀掉的,那么她就要尽量把麻烦摆平。

做好这件事,权当是替真正的冯妙君解决麻烦,大家扯平了。谁让她鸠占鹊巢了呢,尽管也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可是再活一次的机会多么宝贵,人家到底是让给她了。

她不追求公正,但恩怨向来分明。

这些阴私腌臜的事情,蓬拜以前哪敢跟她说?可他现在已不将她当作十一岁的孩子,全盘托出时居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冯妙君听罢,眉心微蹙,暗道这事情其实处理得不大好。蓬拜神奇地看懂了她的表情,解释道:“那会儿我着紧出去找您下落,事情就交给手下去办了,太仓促了些,他们办得不够细致。”

考虑到这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当时的心境,冯妙君也不追究了,又问他:“蓬拜,你的功夫有多强?”这是安夏王后专拨给她的护卫,在忠心耿耿会办事以外,应该武力值也是杠杠的吧?

蓬拜想了想:“如是军中百练之兵,我能以一挑十二。”

“你有十二人之力啊。”她若有所思,“这在人类当中算厉害吗?”

她眼里写满了好奇,蓬拜觉得这时的公主终于又有了懵懂孩童的可爱,不由得笑道:“与庭卫相当。”

庭卫是王前近侍,武力值远超一般武士。她侧着脑袋,眼中流露求知的光芒:“那么,和妖怪相比呢?”

“妖怪也分很多很多种,最弱的不比虎狼厉害。”

“最强呢?”

“最强的,曾有翻山倒海之能。”蓬拜笑道,“公主也知道,这世界上有过许多通天彻地的大妖怪,人类中只有少数强者才能抗衡。直到人类结成国邦,倾一国之气运以盖之,这才赢过了妖怪,它们不是被杀灭就是迁进深山大泽,鲜少露面。”

“如果是龙,或者——”她一点一点问最终目标,“或者龙属呢?”

“那就不是单个人力可以抗衡的了。”蓬拜赶紧摇头,“那至少也要动用州郡之力。”

第10章 拦路告状

“是嘛?”她的小脸垮了下去,仿佛看到自己黯淡的未来。蓬拜说,龙属不是单个人类可以对付的,可她在天坑明明收看了云崕单枪匹马独斗鳌鱼的直播全过程!

被链子锁住的鳌鱼,战力可能稍有下降,也不是上千岁的大妖怪。但无论如何,它是龙属!这说明什么?云崕的战力指数爆表,安夏王后留给她的力量,也根本抗衡不得。他若想一指摁死她,就绝对不需要伸出两根手指!

她原本还想着,如果云崕的本事和蓬拜相差无几,她就不必担惊受怕了。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她太天真了。

无知者才无畏,现在她能吃饱穿暖,就开始为未来的自由发愁。

唉,为什么她一过来就能招惹上这种妖孽?

她可不会傻乎乎地以为,和这种牛人生死相连是好事。假设云崕发现真相,固然不会要了她的命,却可能将她束之高阁,哪里也不许去,令她和自己都活得长长久久——被锁在深潭里的鳌鱼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这还是最好的预测。倘若他的心肠再狠一些,将她弄成植物人也不是没可能呀,那时她可真像植物那样只能栽在一个地方,倒是方便他管理。

越想越觉不寒而栗。

她只能祈祷这位大咖永远不要发现有另一人和他命运相连,同生共死。这样,他过他的恣意人生,她享她的太平日子,就像两根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蓬拜感受到小主人身畔出现的低迷气压,一脸莫名地退下了。

好在冯妙君的低落来得快,去得也不慢,第二天清早就将这份担忧暂时抛到脑后。她唤来厨娘,细谈了一小会儿。

冯家平时不住这里,现在又是农忙时节,庄子上除了账房和后厨,就只有两三个短工。冯妙君的身份很敏%~感,为避风险,她在城里用的是养母最忠心的侍女,带到庄子上的反而只有蓬拜一人,平日又不喜到处走动,因此这么多天过去,居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消失又出现。

……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徐氏心悸于冯妙君的遭遇,有心补偿她,因此抛下亟待打理的事务,住在庄上专心陪了她两天。

出过这场意外,养女好像在短短几天内突然开窍了,谈吐有条有理,人也变得聪明机巧,又和养母亲昵了许多,这让徐氏喜出望外。

对冯妙君来说,这是她前世成年之后就不再享受到的亲情,因此倍加珍惜,不过这两天眼皮直跳,总觉得眼前的日子不会一直这样顺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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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赤霞漫天。淄县的官道上,有十余骑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前进。

这是辆黑檀木大车,外饰平凡无奇,连响銮也不缀一个,不过是略显宽敞,外人怎知里边别有洞天?

车厢四壁包以软皮,地面铺着大块云丝绒毯。这是域外特供的珍品,取自雪羊在春季头二十天换上的细绒毛,每根毫毛仅有人发的十分之一粗细,毫尖隐现金光,仿佛阳光照在白云上,谓之“云丝”,往哪里一铺都是倍显奢华。普通勋贵家里的摆件上最多嵌个一、二平尺见方,在这车上却当作普通毡垫,踏上去的每一脚都像踩在云端。

除此之外,这车上还有博古架、五斗柜和小小的酒架,住、行、用具一应俱全。车内置软榻,上覆矮几,几上摆着一只貔貅香炉、一副玉石棋盘,正有两人执子手谈。

其中一名青衣文士面貌俊雅,双目精光四射,这时盯着棋盘左右为难。对方信手拈来,他却愁眉苦脸,越下越慢,最后将棋子丢回钵中,长叹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对面那人低低一笑:“你不应在此,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声音如玉石棋子相击,清亮悠长,说不出的悦耳,仿佛能在这局促的车厢中袅袅回荡。

“那可未必。”青衣文士抱臂往后一靠,“我来此接你,乃是得了父王的恩准。”

“哦?他让你来?”这人似乎有些惊奇,“这可是个稀罕事。”

青衣文士笑了,正要再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咚”地一声,紧接着马匹希聿聿长啸,连带整架马车都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震荡剧烈,他对面那人忍不住轻咳一声,青衣文士已经怒声道:“驾车不长眼了?”

却听外头似有人呼号,而后又有自己护卫的斥骂声,长随靠到外头窗边,快速道:“公子,前头有人拦车喊冤,称安夏国余孽杀人。”

安夏国余孽?青衣文士目光微亮,瞥了对面人一眼却斥声道:“有冤就去找县里报案,敢在这里冲撞贵人,定不能饶!”

他对面那人却抬手虚虚一按:“无妨,我也想在淄县多盘桓几天。”

他居然要管这闲事?青衣文士看过来的眼神顿时充满了不可思议,仿佛见到有人举着大锤砸蚂蚁。不过他立刻回过神来,高声道:“召。”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扑通一下跪在车前,颤声道:“小人赵大召,老母被安夏国余孽害死,小人申诉无门,只得拦车喊冤,求好心的贵人给我家讨回公道!”

青衣文士哼了一声:“何谓申诉无门?”

“害我母亲那一家子是聚萍乡的富绅,乡官都与他家交好,不肯给我公道!”

青衣文士看对面那人点头,这才轻嗤一声:“那就送县里审罢,你这案子我接了。不过你敢拦车告状,冲撞了我的贵客……”

话未说完,他的“贵客”就替他接了下去:“按律该受十刀剐刑。”

外头那乡民“啊”了一声,大惊,显然不知道拦车告状还要承担这等后果。不过大魏国确有律令,敢私拦王亲申冤者,要先受严刑。

“……”青衣文士厉声道,“你还想告吗?”

乡民期期艾艾,打起了退堂鼓:“那、那小人就不……”

“想告就告,想撤就撤,哪有这样的美事?”青衣文士对面那人不急不徐,却偏偏能打断他的话,“这案子已接,刑罚不可免。念你快要上堂,改作二十鞭吧。”声音慵懒,却带着不可抗渎的威严。

第11章 且慢!

还有硬逼着人告状的。只要在这人身边,青衣文士觉得自己总有小开眼界的机会。

那乡民大声求饶,马车却已辘辘启动,只有青衣文士的声音从中传出:“拉到路边,上完刑送去医馆。对了,下手轻些,还要留他对簿公堂。”

刁民这么容易退缩,说明为母复仇的决心并不坚定,多半只想讨些好处。

所谓安夏国余孽,呵。

换在平时,他可不会给人这样当枪使,不过眼前这位贵客看起来挺有兴致呢。

那他就只能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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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县接下王婆案,两日后开审的消息传来时,冯家人正在吃饭。徐氏听到消息,指尖一颤,饭碗险些掉到地上:“岂有此理!”

冯妙君伸箸,一下挡住了她的碗:“水来土淹。”声音镇定,心里却是微微一沉。她原以为赵大召至多是再讹几次钱,却没想到他直接绕过乡里告上县衙。一个泼皮哪来这样的胆气和本事?

最古怪的是,这案子光从证据来说根本立不住脚,县衙那一帮子人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怎么会接下开审?

传讯人是乡里的啬夫派来的,收了徐氏二两碎银子即低声道:“我听说有贵人路经淄县,赵大召半道儿拦车,自己先受了二十记鞭子,这状才告成了。”

这话里讯息量很大,引出来的疑团更多,徐氏怔怔道:“哪位贵人?”他们这小地方,来个大官儿都很不得了。赵大召去求援还要先受刑,对方的身份是有多尊崇?

人家愿意替赵大召“申冤”,这让她心里满满都是不安。

“不知,我们都不晓得,只听说身份尊贵得很。”

送走了传讯人,徐氏才慢慢坐回椅上。即便她不知道杀王婆的凶手正是冯妙君的手下人,但她清楚养女的真实身份,这会儿心底隐隐泛出的揣测就加深了自己的恐惧。

她忍不住吩咐侍女:“唤蓬拜过来!”

可是话未说完,冯妙君已经拽着她的衣袖道:“蓬拜出去办事,明日下午才回来。清者自清,您怕什么?”

徐氏低头,望见养女明眸澄澈如一泓清泉,暗道她年纪小,蓬拜杀人也不会告诉她。这人是公主的贴身侍卫,不须卖她徐氏面子,也不听从她的调派。她质问,他未必就肯说。

冯妙君嘴角弯起:“反正这事情与我们无关,县令老爷怎么审都不能给我们定罪,您别怕!”她和蓬拜都不愿让徐氏知道王婆的死因,免得在问讯中流露异状,为他人所觉。

她笃定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徐氏看着看着,心里慢慢沉静下来,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深究。这时一转念,忽觉怪异:遇上这种事,不该是养女被吓得哭啼不休吗,怎么反而变成小姑娘一脸笑容来安慰她这个当家人了?

“收拾东西,准备进淄县。”

说起来十乡当中,聚萍乡是离县衙最近的一个。冯家的位置好,从这里骑马过去,只要三个时辰。

……

两日后,淄县县衙开审王婆溺水案。

苦主是王婆的独子赵大召。他原本就生得瘦小,捱了二十鞭子之后身形摇摇欲坠,那架式看起来是风一吹就倒,脸也白得像死人。冯妙君不错眼地盯着他,暗暗奇怪。

这种泼皮一瞧便是贪生怕死之流,从头到尾想要的只有钱吧?他报仇的心志不诚,又怎么肯去捱上二十鞭子告状?

是她看错了这个人,还是其中又有隐情?

赵大召一上来就跪在堂前,先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之不易,而后将王婆在冯家庄子上的遭遇添油加醋说了,最后道:“冯家小姐听完安夏国旧事以后大发雷霆,推搡我母亲,不久就后悔了,杀我老母灭口!”

徐氏在一边气得冷笑连连:“胡说八道,我女儿才多大年纪能杀人……?”

县令姓许,横了她一眼,语带警告:“没轮到你说话。”转向赵大召,“即使她打骂了王氏,也没有杀人灭口的理由罢?”这种证据明显不足的案子,若非沾上了“安夏余孽”这几个字,又有贵人授意办理,他平时怎肯理会?

赵大召咬牙,强忍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两天了,背上的鞭痕还没有消褪的迹象:“那就要听听她推倒我娘亲以后,还说了什么。在厨房帮忙的吴婶听得分明,回来告诉了我,我才、才晓得这冯氏一家是安夏国的余孽,冯小姐听到我母亲的议论才会那般狂躁!”

冯妙君目光为之一凝。还有第二个人听到了原主和王婆的对话?

这段没写在卷宗上,许县令皱眉:“吴氏呢,上前来。你怎会听到那两人说话?”

即有一名肤色黝黑的妇人走入堂中行礼,而后道:“天井里种着一颗玉兰树很是高大,枝叶伸到楼上去。冯夫人想吃油炸玉兰片,我就爬到二楼摘花,才摘了几朵,没料到底下就起了纠纷。我躲在二楼,先听见扑通一声,王婆唉哟叫唤,然后冯小姐恶狠狠说……”

冯妙君气鼓鼓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尖利打断她的下文:“当时所有人我都见着了,就没见到你。你说你在二楼,有谁看到啊?你怎不说你飞在天上,抻着顺风耳什么都听得见?”

她说话又清又脆,又快又急,连珠炮一般放完了,外头的百姓都笑了起来。许县令冲她一瞪眼,斥道:“住口!徐氏,好好管住你女儿的嘴!”

冯妙君往后缩进养母怀里嘟起嘴,小脸上写满委屈,眼底却有微光流转。孩子自然有孩子的特权,她懵懂喊出这一声,县令也不愿像处罚成人一样罚她。不过,她想说的话众人都已听到了。

吴婶赶紧分辩道:“冯小姐说出来的话吓人得紧,我没敢往下张望。后来冯小姐哭着跑出去了,我也悄悄下了楼,不敢让人知道。”

果然许县令长呼出一口气:“她说什么了?”

“冯小姐说……”

冯妙君将脑袋埋在养母怀里,眼珠子骨碌转个不停,正要想法子再打个岔,外头忽然有人抢先她一步。

“且慢!”

这声音听着年纪不大,却有淡淡威严。

第12章 横插一脚

最重要的是,许县令可没有训斥它扰乱公堂。紧接着人群随声而分,有两人一前一后越众而出。

当前一人身着锦袍,天庭饱满、剑眉朗目,走进这里就如鹤立鸡群,自有凛然威风,一看便知久居上位。

这也是一枚少见的美男子,但与身后那人相比,竟是一下黯然失色。

如今已是春夏交季,虽然早晚微凉,但眼下近午时分已现暑热,就连许县令在这里坐久了,都觉后背微湿。然而这人却披着一袭雪白轻裘,翻领处是闪着光毫的白獭皮。

这可是隆冬时节的行头。包得这么密不透风,别人瞧着都替他热,他的面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额头更是光洁一片,哪有半点汗珠?

全场忽然鸦雀无声。无论是谁,望见他的面庞都移不开目光,哪里还有闲暇去笑话他?

什么玉树临风,什么画里谪仙,用来形容他似乎都有不足。平头百姓们搜肠刮肚翻墨水,最后还是放弃了,打心底只用一个字来形容他:

俊。

俊得五官没有一丁点儿瑕疵,也俊得没朋友了,像是老天将所有眷顾都集中在他身上,不肯拨给别人半分。

倘使这样也就罢了,偏他的目光秀致如春潭,乍一看清澈明净、平静无波,可若想要一探究竟,却再也辨不清深浅,反而把自己深深沉溺,再移不开眼。

也就是这双眼,让他即便长得再好看也没人敢错认了他的性别。

他目光从场中扫过,被他望见的人都忍不住垂首,自惭形秽。

堂上的徐氏自然也不敢多看,刚要移开目光,却觉钻在自己怀里的养女突然发抖。她低头一看,冯妙君的脸色也如后头走进来那俊美郎君一般苍白。

见到他,别人都觉得满庭生辉;冯妙君眼前倒像是咔嚓闪过一记霹雳,险些将没有一点点防备的她劈得魂飞天外。

就算昔日只是惊鸿一瞥,可这人就算烧成了灰,她也绝不会认错。

云崕!

谁能告诉她,这家伙怎么突然出现在淄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就在她放松下来,以为这个危机已经过去的时候。

冯妙君站在场中,也是最显眼的几个人之一。云崕的目光终于也落在她身上。

说起来,这是她第二次与他对视了,感受截然不同。他的神态虽然平和,眼中却藏一泓幽深,旁人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情绪。

而后,他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毫无停留。

事实上,他虽然望向场中众人,眼神却很空洞,仿佛视同无物,无一人能入其法眼。

冯妙君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没事的,尽管两人曾经相隔十丈不到,可他在深潭里并没有发现她。当时没见着,现在对她当然没有印象。

对云崕来说,她也只是素昧谋面的陌生人,就和衙内外的百姓们一样。

别怕,别自乱阵脚,这场风波就能平安渡过!

这时许县令也回过神,站起来冲着锦袍男子一揖到底:“王子衍驾到,有失远迎!”

观瞻的人群中顿时引出一阵骚动。魏王萧平章有三子,其二名衍。他们今日居然有幸看到了王亲国戚!

萧衍摆了摆手:“我只带贵客凑个热闹,你们该干嘛还干嘛。”

许县令边上摆起两张椅子,萧衍作了个手势,竟要引身后人坐去上首位置!

这动作看得众人面面相觑,也看得冯妙君眉头直跳。原以为云崕就是功夫厉害些,哪知他混得这么开,和官家也能搭上关系。这可不好办,有时候武力还真不如势力好使。现在连王子都要恭敬以让,这个跟她同命相连的家伙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了。

真不是个好消息。

她就见到云崕大喇喇坐了下来,笑而不语,连一句谦词也没有。最妙的是萧衍端起衙差奉上来的茶就喝,居然也没有介绍他的背景。

这绝非看不起他之意,反倒是认为在场之人压根儿没有资格知道云崕的身份!

许县令的面色也变得微妙起来。原本他就觉得奇怪,王子怎么会管地方上的小事?原来不是萧衍要管,而是这位俊得出奇也神秘得出奇的贵客想管?

他正要开口,就见到云崕扫了萧衍一眼,后者赶紧咽下茶水:“是了,且慢……当时听清这个小姑娘——”他朝着冯妙君一指,“——和死者争执对话的人,还有谁?”

“还有民妇胡萍。”冯家庄的厨娘上前一步行礼,“民妇负责两位女主人的每日膳食,当天恰好凑得近,听见冯小姐对王婆说……”

“怎么也是这个毛病?”萧衍摆手打断,“别在这儿说。”转头对许县令笑眯眯道,“要防这两人互相串供。我越俎代疱,倒有一法。”

许县令当然只能笑脸相迎:“请说。”

“将这两人都带去暗室里,分别问讯。”

许县令道一声“妙”,就交差去办了。

在这期间,大伙儿只能等了,许县令又问了些前后细节,包括仵作交代的情况,排除了王婆在别处被杀抛尸入河的可能,基本断定她就是溺毙的。“你母亲会水?”

赵大召摇头。

不会游泳的人,遇见了河塘总是下意识退避,王婆失足的可能也基本可以排除。看来她被杀的可能增大,那么在她死前发生过争执的人果然很有嫌疑。

冯妙君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冯家虽然不及以前风光,但请人下杀手的钱还是有的。可是普通的争执构不成杀人动机,除非小姑娘对王婆失口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足以给冯家惹祸的话,否则他们怎肯冒着巨大风险买凶杀人?

这种情况下,两个证人的口供就格外重要。萧衍的作法很正确,分别问讯才能保证供词不被互相污染。

徐氏也是有问必答,神情毅然。无论蓬拜做过什么手脚,至少她本人在这件事上是清白的,因此从神情到目光都是坦荡磊落。她原就生得貌美如花,这番昂着螓首更添一股倔强不屈的风骨,萧衍一时看得目不转睛,暗道乡下小地方居然也有这样的美人。

第13章 颠倒黑白

冯妙君却站在养母身侧,带着十一岁小姑娘的好奇扫视全场,余光瞥过云崕好几回,见这人仿若病中,那一身凌厉都无影无踪。人要是长得好,就连病时都可以是美的,尤其他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苍白如冰玉的面庞飞起几丝晕红,不知看呆了多少女观众。

他的声音很紧,萧衍转过头关切道:“国……身体未愈,不若回去休息?”

云崕展颜一笑:“无妨,我撑得住。再给我添些热茶,越烫越好。”

萧衍也不强求,唤人过来给他换茶,果然热气腾腾,冯妙君站在几丈开外都看得额上冒汗,云崕却面不改色地啜了几口,仿佛还对这温度很是满意。

只有身罹虚寒之症者,才会在暑天裹裘袄、喝滚茶。想起这人在天坑中战力爆表的模样,冯妙君决不信他病了,只好奇他玩的是什么把戏?

这时,吴婶和胡萍在暗室分别说出的供词都抄出来了,呈到许县令案上。他接过来看了几眼,传给萧衍、云崕。

这几人面色不变,但冯妙君知道,供词内容必定完全不同。胡萍是她的人,这么一搅场子,吴婶作为人证的可信度是要直线下降的。

这时许县令点了她的名:“冯妙君,你推倒王婆以后说了什么?”

这是整个案件最核心的疑点,冯妙君有没有杀人动机,全着落在这个答案上了。

她小嘴一噘,眼中迅速浮起盈盈泪光:“县令大人,我推倒王婆不是故意的!”

“哦?”

“她走在前面,我穿过半月门时被门槛绊住了,不小心将她推倒!”

赵大召猛地抬头:“你胡说!不是这样……”

许县令一拍惊堂木:“安静!你要藐视公堂?”

冯妙君扁着嘴沮丧道:“那个门槛真是太高了。”十一岁的小姑娘个头还没抽条儿,门槛比她小腿都高,想跨过去确实吃力。她在冯家两天,险些被绊倒三回,因此这句话实是有感而发。

“既然你是不小心绊倒,为何又踢打王婆?”

“我没有!”她一张小脸上全是委屈,“我摔在她身上,努力想爬起来,这当中或许不小心碰到王婆,但绝非故意踢她!”

许县令沉默了一会儿,召目击证人上前问讯。冯家庄里人少,当时在场看见这一幕的,包括胡萍在内也只有三个人。胡萍刚被带回来,另外两人则诚惶诚恐道,他们离半月门有数丈之远,视线又被高大的玉兰树挡去了大半,只能望见冯小姐和王婆都摔倒了。冯小姐先爬起来,手脚都有动作,可他们看不清她是踢打人还是挣扎爬起。

也就是说,“冯妙君听到王婆调侃安夏国所以失态推打她”的控诉,当事人要全盘否认了。

云崕坐在这里听市井小事原是百无聊赖,这会儿嘴角倒是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来。“安夏余孽”,这几个字是谁沾包谁倒霉,小姑娘倒也不笨,着急和它撇清干系。

冯妙君大声道:“我无意推骂王婆,更不想杀她!我愿意起誓,若有一字虚言,教我这罪魂当场灰飞烟灭。”

场外的蓬拜听见她的毒誓,吓得险些肝胆俱裂,只因这世上真有鬼神,立了誓真地会应验哪。

冯妙君却镇定无比。

这副身体已经换了主人,推倒和踢骂王婆都是原主所为,和她没有干系,她也没想让王婆死掉。

这逻辑,没毛病。

誓言再毒也应验不到她身上。

她好好儿站在当场,许县令只得道:“那么,你对王婆说了什么,为何又要哭着跑出去?”

“我想扶王婆起来,可她太重了,嘴里还叨咕‘小丧门星’,反复说了两三回。”冯妙君咬唇道,“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心里难过,再不想扶她,就跑出去了。”

赵大召和吴婶都瞪圆了眼珠子,没想到这小蹄子瞎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王婆已死,冯妙君往她身上泼多少污水都不会被揭举。吴婶指着她,手都抖了:“你、你信口雌……”一转眼见许县令阴着脸要发作,赶紧闭了嘴。

许县令一口气叹得老长。

他在地方干了七、八年,审到现在怎不知这桩案子已经说不清楚了?所有证据都是模棱两可,拿不出实锤,也就定不了冯家的罪,更不能排除凶手另有其人的可能。平时倒也罢了,现在两个大人物都在堂上看着,他审出这种结果也实在是……

他这里暗自发愁,萧衍忽然道:“其实还有一法,或可干脆利落地定案。”

许县令一喜:“请公子指教!”

“让王婆回魂指证。”话说出来,高堂里忽然就变得阴森森地,大伙儿忍不住一哆嗦。鬼神之事,向来阴诡神秘。

许县令紧接着一愁:“回魂秘术只在传说中听闻,本乡哪里有那等人才?再者,听说回魂之法只能用在新亡之人。王婆的头七都过了,又是死在聚萍乡,离这里有几十里路,现在唤不回魂儿啦。”

“非常人才能行非常事。”萧衍笑了,目光往云崕那里瞟去,“别人办不成,不代表没人能办到。”

这即是说,王婆的亡魂能被唤回来!许县令看懂了他的眼神,大喜:“烦请公子——”转身向云崕作礼,“请贵人援手!”

云崕斜睨了萧衍一眼,哂然道:“你倒是懂得指使人干活。”

萧衍耸了耸肩:“这儿不是您要来的?”接下这案子既是云崕授意,他不出点力怎么行?

冯妙君乖乖巧巧垂着眼,心里却因这句话炸起万丈波涛:审讯现场是云崕自己要求旁听的?

自萧衍二人走进来,她即知道赵大召拦住的贵人就是这两位了,只不清楚看审是哪一位的意思。

现在,她知道了。

难道云崕察觉出不对劲了?

她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岌岌可危?

“好,我向地府借魂。”云崕微微一笑,总算是应承下来了,“将王婆尸首运来这里。今晚,我召她回来作证。”

许县令喜出望外,命人快车去聚萍乡运来王婆尸首后就宣布退堂,四个时辰后重开夜审。

第14章 回魂追凶

云崕接着道:“我精力有些不济,须休憩蓄元,请为我安排住处。”

他脸色确实不好,许县令也知道办这事要损耗元气,连声道:“应该的,请随我来。”亲自领着他和萧衍下堂去了后头。

其他人等,都暂且退散。

……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四个时辰。

云崕正在淄县为他准备的精舍里闭目养神,入夜以后有人来禀:

“升龙潭那里发来消息,鳌鱼被人解过,少掉了双目、心脏、背鳍和三丈来长的一截椎骨。”

“哦?”云崕面上微显讶色,“被搬走了这么多?”

“是。”

鳌鱼块头大,身上的零件也大。想搬走这些东西,要么出动一整队人马,要么……这样说来,本地案件里的纠葛与他猎杀鳌鱼只是恰好发生在同一天、间隔一个时辰内?

为何他心里总还觉得不自在?云崕目光闪动,陷入沉思。门外人很识趣地悄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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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不知道云崕还有这种本事。她问过蓬拜才知道,传说中有一种招魂秘术,只要死者的亡魂未泯、犹在附近游荡,就可以籍由神通将它暂时召回,行指认之事。

显然这法子于断案寻凶格外有效。但亡魂过了头七天就要进阴曹,召不出来了。冯妙君不清楚云崕所说的“向地府借魂”是否属实,但他能人所不能,已经超出常规。

这人当一个武士不够,还要来个体法双%~修吗?不过听说“回魂指证”这个办法,她反倒冷静下来,陪着徐氏一起等候夜间的审判。

众人翘首以盼中,亥时终于到了。

衙门里摆棺材,阴惨惨地别提有多吓人。

白天堂上的各色人等又已经就位,云崕缓缓睁眼,低声道:“时辰到了。”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色更显黯淡,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三分阴气,让人不寒而栗。

旁人都惋惜,这郎君美则美矣,就是身体太弱了。

云崕又接着道:“这里是威德深重之地,孤魂不敢前来。”

许县令有些犹豫:“要不,换个地方开审?”

“不必——”云崕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才取出一截粗短的白烛交给差役:“在白灯笼上写王婆的本名点亮,站去衙门口;等灯笼里的蜡烛蓝焰爆涨,你再提着它回来。记着,动作要慢。”

这差役领命去了,云崕才向众人解释道:“蜡烛熄灭之前都可以庇护王婆魂魄,令她能够走入官家的威煞之地。”

果然,过不多时,差役就回来了,手中的灯笼却散出诡异的蓝光。他腰板挺得笔直,萧衍等人注意到他手背上青筋都浮了起来,显然用着全身力气。

纸糊的灯笼倒似重逾千钧。可想而知,王婆的魂魄是蜷缩在这里了。

走到停棺的衙堂,忽然有一股怪风回旋,揪着周围的树木频频摆头。

鬼来了!

哪怕知道有高人在场,众人仍忍不住骇然后退。云崕却指着棺木一声轻喝:“咄!我只借出你两刻钟,还不进去?”

灯笼里的蓝焰闻声而落,又变回了黄晕的光芒。

紧接着,棺木里就传来了抓挠之声。

这声音就像抓在人心口上。包括冯妙君在内,人人骇然。

毕竟,乍尸这种事多数人一辈子也见识不到。

就有两个胆大的差役去移开了棺盖,于是大伙儿就见到棺材里直挺挺立起一人,双目紧闭!

王婆子回魂了。

不过这季节里尸首不能久放,王婆已经死了九天,尸体膨胀发腐,原本干瘪瘪的老太婆浑身发肿,连五官都被挤变了形。

夜风吹来,尸臭顺势飘出十余丈。

知道真相的围观群众里,有人呕吐不止,有人当场昏倒。冯妙君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景象,躲在养母怀里簌簌发抖。

她平素再胆大,毕竟还是个姑娘,从未想过自己能见到这么刺激的一幕。

徐氏同样吓得面白如纸。

只有云崕和萧衍神态自若,仿佛见不着王婆的恶状、闻不着尸首的恶臭。云崕一声“出来”,王婆就跃出了棺材,站到场地正中。

她的膝盖不曾弯曲,浑身僵直,像是僵尸。

“可以点头,不能摇头,只能回答最简单的问题。”云崕转向许县令,“她勉强记得死前半个时辰内发生的事,这一点未变。现在,你可以问了。”

许县令当了这么多年官,审死尸却当真没几回,这时就咽了下口水,指了指冯妙君:“可是她杀了你?”

王婆静静站着,没有反应。

可是云崕方才已经说了,她不能摇头,因此只要是不点头,大概就代表着否认?

有公子衍在此,许县令迅速平心静气,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冯家庄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你看看,这里面可有凶手?”接到淄县的消息,徐氏将全庄上下近十口人都带了过来。

王婆蓦地转身朝向冯家人,眼睛仍闭着,却似在阴狠瞪人。

旁观者骇然惊呼,冯妙君也觉头皮发炸,险些尖叫出声。

这回,换作徐氏颤抖不停了。

好在王婆站定以后就不动了,也不点头。

那即是说,凶手不在这群人里?

方才退堂以后,冯妙君就让蓬拜给她恶补了“回魂术”的功课,总算不再懵懂无知。原来人死之后魂魄飘离,再也不能掌控原来的身体。然而这个世界的天师已经研究出一样本领,能将死魂重新按回自个儿的尸首当中去,但时限极短,一般只有数十息或者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像云崕这样能在王婆下地府之后还把她的魂魄找回来、又能让她逗留阳间两刻钟,已属于不可思议范畴。

当然,回魂期间毕竟不同于在世,有许多限制。比如人死以后骨关节僵硬,因此回魂尸只能做小范围的活动,颅骨只能上下小幅度摆动,摇不了头;人死后变成的新魂,也只记得生前最后半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并且还未恢复正常的神智,只余下记忆和本能。

这时云崕轻呵一声:“那么换个问法,凶手可在今日场中?”

他言下之意……

众人在琢磨这句话,赫然就见到王婆点头了!

第15章 出人意料的凶手

她的颈骨只能作小范围抬动,但多数人敢用自己的脚趾打赌,她的的确确点了两下脑袋。

大伙儿只觉心头寒气迫人,不仅是目睹还魂的王婆,还因为杀人的凶手就混在这里,与所有人在一起!

萧衍也知道要问什么:“它是谁,指给我们看!”指了指一名差役,“去帮她抬手。”

这名倒霉的差役面如土色,却也只能战战兢上前,替王婆掰起胳膊,与肩齐平。

王婆豁然转身,肿胀的指尖直直指向了……

赵大召!

尽皆骇然,现场一片抽气声。

这一下子,不仅赵大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连萧衍面色都微微一愕,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神转折。

一转眼,原告成了凶手。许县令扶着帽子定了定神,看向萧衍:“这,这请来的魂魄当真是王婆本人……?”

萧衍呵呵一笑:“如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拘来王婆魂魄,那么一定是他了。”侧了侧身,在许县令耳边低语两句。

冯妙君听不见耳语,只能见到许县令脸色一变,赶忙向云崕抱拳道:“不知是……下官冒犯了,请恕罪!”

云崕只说了六字:“无妨,如假包换。”而后对着王婆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话音刚落,王婆就跳回棺中,“砰”地一下躺倒,再也没有动静了。衙役仍举着灯笼走出县衙。

任谁都能看出,王婆的魂魄从哪里来就又回哪里去了。

这边的许县令像吃了定心丸,厉声道:“王婆本人已经指认凶手,人证确凿。赵大召,你还有什么话说!”

被指住以后,赵大召就懵了半天,这时闻声回神,跪地大呼道:“冤枉啊,我怎么会杀我老母!有人陷害我!”

“那就要由你来告诉我了。”许县令哼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就说得行云流水,“来啊,将这个杀母凶手收入狱中,重找线索。”

徐氏藉机上前一步:“说到陷害,赵大召在王婆死后第二天就到我庄前,连着哭闹了三天。我给了他五十两,没想到几天之后他竟将我告到县里。”

“哦?”许县令目光一凝,“先要钱,后告状?”赵大召得悉母亲死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报官而是要钱,说明他原本也不认为凶手是冯家人,只想要笔钱算了。结果王婆头七都过了,他却忽然告状,还是直接拦下了王子衍的马车,这说明什么?

有人背后指使。

许县令笑了,抖了抖手上两份供词:“吴氏言行有异,一同带下去,再审!”

吴婶和胡萍分别录了口供,只有胡萍和冯妙君所说的相同。又有重要一点:她称自己躲在二楼,可在场几人谁也没见着她。如今真相大白,吴婶的话就像平空捏造。

赵大召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吴婶怎么会平白无故替他作证打官司?所以许县令觉得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突破口。

冯家无罪,不再追究。

接下来的审讯事宜,就与徐氏母女无关了。

冯妙君被徐氏带离县衙之前,最后看了云崕一眼。这人目光沉静,倒似在思索什么。现场偷看他的人很多,可他一抬眼就往这里扫了过来。

她赶紧低头,不敢再看了。哪知云崕忽然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小姑娘,我有事问你。”

她面上露出懵懂之色,左右顾盼一下才指着自己:“我?”他一靠近,她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

元崕笑得好看,在她看来却不输洪水猛兽:“是。我想知道,那天你跑出冯庄以后,又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心里一寒,却要作出思忖之态,想了几息才道,“没去哪里。本想往庄子后头的桃林去散心,可是走到一半想起来,我才是冯家的小姐,凭什么是我出去?”

“你又回去了?”

“嗯!”她用力点头。

“好,没事了。”他退开两步,果然不再提问。

冯妙君随着徐氏走了,头也不回。

元崕不会无的放矢,他突然关心自己离庄后去了哪里,可是发现什么端倪?

越想越是不安。

冯妙君原以为冯家能脱身是因为赵大召证据不足,但这盆污水却是被泼定了,以后出门难免遭人非议。哪料到云崕露了这一手,把赵大召直接给翻出来顶罪。冯家被凶手反咬一口受尽委屈的消息,恐怕很快会在十里八乡传开,于他们的名声无碍。

是的,顶罪。其实她早就知道动手杀掉王婆的人是赵大召。

这是她手下人的手笔。

安夏王后为她准备的人才当中,有一个精擅迷魂之术,能操控旁人按自己心意行事,但指令不能过于复杂。在她的理解中,这大概就类似于催眠术。

赵大召受了控制,待母亲经过河边就将她脑袋按在水中溺毙,而后抛尸。王婆回魂以后只记得生前最后半个时辰发生的事,当然也认得赵大召是杀她的凶手。

说起来,这回应是元崕有意无意中帮了冯妙君一把。

她的心境,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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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们从淄县返回聚萍乡的第二天,冯家就有不速之客上门。但在外人看来,这可是千金难请的贵客。

“奉茶。”冯妙君在自家客厅招待了萧公子。

萧衍啜了一口茶,看眼前十一岁的小姑娘直挺挺站着,小脸僵硬、肩膀端直,知道这种乡下女娃没见过世面,面对勋贵未免紧张,遂笑道:“放松些,我又不吃人,我们随便聊聊。”

她眨巴着眼:“可以随便说吗,您不会怪罪我?”

“童言无忌么。”以王子衍胸怀,怎么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何况他此来还有盘算,“你只管说,我出门就忘,绝不怪责于你。”

“哦,好。”她当即收起小心翼翼的神色。

“徐夫人呢?”

“您来得不巧,我娘一早就出门了。”她一笑,露出小虎牙,“她忙得很,一天也没有多少闲功夫。”

喝,含沙射影讽刺他是闲人?萧衍也不生气:“那她何时回来?”

第16章 击退萧衍

冯妙君忽然不说话了,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打量的意味太浓,萧衍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我好看么?”

“还行。”她满面诚恳,“不如前几天你边上那人好看。”

萧衍的神情顿时垮了下来,谁能和那种妖孽比?可是知道是一码事,被人挑明了说出来又是另一码事。“女孩儿家说话,要婉转动听、讨人喜欢。娘亲没教过你?”

“您方才说过,不与我一般计较。”

萧衍:“……”现在收回那句话来得及么?

“我娘教的才不是这样。”她连连摇头,“她说,我们买卖人一定要实称,要童叟无欺、无尖不商。”她的眼神亮晶晶地,“所以,那个人是谁?”云崕没有一同出现,这是打探他身份的机会。

萧衍没好气道:“他的身份,你问不起。”

她失望了:“问问也不可以?”

“他不想说,你便不可以知道。”萧衍懒懒道,“怎么,小姑娘瞧上人家了?”

“他长得好看,还比您厉害。”她瞧得明白,王子衍和云崕虽然走在一起,却压根儿不是什么密友。再说云崕生得那副皮相,打听他的异性不知凡几,她现在就是多问几句也不会引起怀疑。

萧衍脸皮一抽:“你怎知他比我厉害?”

“不然您为什么怕他,连他的事也不敢说?”

萧衍明白了,不由得啼笑皆非:“丫头片子,你就是使了激将法我也不能说。相信我,这是为你好。那厮性情阴晴不定,上一刻还笑脸相迎,下一刻就翻脸无情,断不是你能招惹的。”

“那不提他了。”她只是小做试探,也没认为萧衍会说。

咦?他忽然觉出不对。最开始想提问的人是他,怎么现在变成她的问题像连珠炮,一个接一个?现在这丫头一副小大人的作派,和方才、和县衙里瑟瑟发抖的怯懦女娃判若两人。

显然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也是,这冯妙君不过是商贾之女,父亲又去世两年,少了管教,她能懂多少上下尊卑?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轻易吃上官司?

他喜欢的是柔顺乖巧的女儿家,一旦识破冯妙君的刁蛮本性,心中就有些不喜。萧衍直起身子,正要夺回主导权,不意冯妙君又抢先道:“咱们来交换吧。我答您一个问题,您也答回我一个——不提那个人了。”

好像他也没什么损失?

“好。”他还是很有风度,“你先来。”

“这世上哪里藏书最丰、学问最多?”

“学问最多?”他抚着下巴沉吟。

“就是看过那里的书以后,我即能通晓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她眼里闪着好奇的光,“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天下知名的藏书阁不少,但若像你要求的那般,大概烟海楼最是符合。”他顿了一下,“‘浩若烟海’的‘烟海’。”

“那里有世上一切学问?”

“怎么可能?”萧衍被她的稚气逗笑了,“这世上知识如瀚海汪洋,任谁毕生都无法穷尽,又怎么可能全数收录?只是烟海楼原为浩黎国开国大帝的私人书阁,里面珍藏许多史前秘录、王朝异闻。浩黎国灭之后,烟海楼几经易主,却未毁于战火,反在后世屡有增补。去那里埋首穷经,就能知人所不知。”他最后补充一句,“现在么,它归晋国所有。”

他有一句话没说:那里也是晋国禁地,进出须得晋王谕令。眼前的冯妙君不过是个乡下女娃,一辈子都进不去烟海楼,这就不必说与她知。

冯妙君的眼睛却亮了。

鳌鱼的诅咒就像一枚不定时炸弹,时常让她寝食难安。她做梦都想解开它,可这事情又不能拿出来跟人讲。她也不认为这种云崕都不知晓的秘闻会随随便便印在什么坊书传奇上,所以最可靠的途径大概还是查找秘卷异闻,看看有无办法可想。

浩黎国的开国高祖是个牛人,他收藏的孤本想必能助她一臂之力。

她很爽快:“好啦,现在轮到我回答问题了。”

原本绕在嘴边的话,他突然没兴趣问了,于是改成了这个:“我问你,你推倒王婆后说的话,当真是县衙上交代的那几句?”

“那是当然。”冯妙君瞪大了眼惊诧道,“我对县令老爷不打诳语的。”她明知道那套说辞不能令人信服也必须一口咬死了,绝不能反水。她就是安夏国余孽这件事,万万不可暴露在魏国公子眼皮底下。

“那就没事了。”萧衍自嘲地笑了一笑,自己这话问得大失水准,七岁小儿都知道不能翻供。

冯妙君眨着眼问他:“您是不是想当我后爹?”

徐氏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风华正茂,满身都是成熟妇人的风韵。萧衍此来,的确存着一亲芳泽的意思,不过被冯妙君说破,反倒皱了皱眉:“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她眼里满是惊喜,“听说上都比我们这地方繁华千倍,我想去见见世面,我娘还可以在那里买大宅子,来往的都是贵人,还能请来好多的仆役服侍我,我看哪个不顺眼就炒了他!”

听她絮絮憧憬,萧衍更不悦了。他纵然一时惊艳于徐氏的美貌,可是他见过的漂亮女子也不知有多少,要是真纳一个乡下寡妇回都城,平日里接人待物也这么小家子气,那是给他堂堂魏国公子掉份儿。

冯妙君空有一副美人胚子的外表,却少了应有的教化,由此可以推断徐氏本人的教养了。

终归是,上不得台面啊。

这么想着,他心里那一点热切也就化了,淡淡道:“说笑而已,不必当真。”站起来就往外走。

冯妙君满面可惜地送他出了大门,一转头嘴角就挂上了笑容。

目地达成。

徐氏若被萧衍看中,此后可以平步青云,但两人身份必要被翻来覆去查个清楚,才被允许陪伴王子衍。安夏王后安排的身份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的查证,冯妙君可没把握。

这个险最好不冒。

第17章 瞬息万里的真相

再者,云崕看来与魏国王室有些瓜葛,她要是随母进都,离这人无形中就更近了,这也非她所愿。

傍晚,徐氏归来,冯妙君将此事说完才问她:“您想不想跟着他?”

“我不愿。”徐氏想也不想就摇头,“对我、对冯记或有益处,可是安安怎么办?我不能为一己之私,将你置于危险当中。再说,王子衍那样的人物注定飞在天上,实非我等良配。”

冯妙君喉间微噎,好半晌才笑了:“您放心,他不会再来找您了。”

养母能看清其中利害,那真是极好,不必她再费唇舌。

“安安这么自信?”养女的话越来越令她信服了,这莫名的变化是何时开始的?好似从冯妙君那一回失踪以后。

“那是当然。”她知道,无论古今中外,有一种女子总是最招男人讨厌:

咄咄逼人的。

她今日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问萧衍的话又用上了小技巧,不说“您是不是喜欢我娘亲”,而以“您是不是想当我后爹”来偷换主体,让萧衍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他对徐氏的心本就不诚,现在不喜欢她,自然连带着也就不喜欢徐氏了,这便是移情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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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天午后冯妙君如果出庄门重走事故那天经过的老路,当会发现沿河二里外的一截废堤上站着熟人。

河水十来年前改了道,这一段堤坝荒废已久,坍塌多处,连荒草都长得比人要高了。

随从们正在忙碌,云崕脚下的陡坡已被清理出五丈见方,露出底下布设的一个阵法来。

这阵法是很规整的圆形,线条繁复、文字玄奥,皆以锐器入石三分,不见一丝紊乱。阵法四个方位上分别凿有小小凹槽,这会儿都是空的。

走出冯家庄的萧衍踱了过来,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穷乡僻壤还有这等玄机,怪不得你要赶来。这阵法之繁复,是我平生仅见,作何用处?”

云崕凝视着它,一边答道:“这是搬山阵。”

“搬山阵?”萧衍大讶,“传说中能让人一步迈出千里之外的搬山阵,这就是?”

“没有那般夸张,但几百里总是有的。”

萧衍啧啧称奇:“不是早就失传,怎么会出现在聚萍乡?”

“它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四十年前。阵法纵然难绘,可是灵石难得才是它失传的主因。”云崕也半蹲下来,伸手顺着石缝摸索到凹槽,“灵石就嵌在这里。搬山阵每启动一次,就需要消耗四块紫色灵石。”

“这么贵!”萧衍咝了一声,“天地灵力褪减,已经很难再寻到高品质的灵石了。能一口气拿出四块紫色灵石,这种人世上寥寥。”这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连他都搞不到。

他看了云崕一眼:“你已经知道这人是谁,想干什么了?”

“莫提准。”

这名字一经说出,萧衍面色当即沉凝下来:“莫提准?晋国的莫提准?”

云崕嘴角弯起,笑意终达眼中,忽然将他画中仙一般的面庞衬得无比生动:“他想截个胡,没想到掐错了时间。只怕这回是竹篮打水,沥了一场空。”还赔进去四块紫色灵石。

萧衍怔怔道:“他想截谁的胡?”以莫提准身份,能被他截胡的人也是非同小可。

云崕笑得更灿烂了:“我的。”

萧衍不明所以,云崕却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你方才去冯家庄?”

萧衍耸了耸肩,知道他不想多说上一个话题。

“你看中那个寡妇了?”

萧衍微微吃惊:“这你都知道?”真不愧是……揣度人心的本事厉害。

“你要带她上路?”冯家有甚值得萧衍纡尊光临?当然是那个漂亮的寡妇主人了。这位王孙生性风%~流,动机不难猜测。

“罢了。”萧衍却摇头,兴味索然,“送你返都才是我的正事。再带个女人回去,父王不知怎样看我。”

云崕也不多说:“好了,此间事了,我们上路吧。”

他来找什么,找到没?萧衍不清楚,却已经习惯了他行事的神秘莫测。眼前这位看起来很好说话,其实任性得很,想不买谁的账就不买谁的账,不管是他萧衍还是……

云崕转了个身,率先往回走。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莫提准此前也发现了升龙潭里的鳌鱼,他打起的算盘和云崕一样,也想趁着它化龙之际摘取龙珠。但这里是大魏国境内,升龙潭附近又被云崕动过手脚,莫提准自己也是杂务缠身,不好频繁往返,因此在聚萍乡设了个搬山阵,想着鳌鱼升龙那一天就直接由这里传送到升龙潭去。

他这阵法布下去已有些时日了,因此坡上重新长满野草,将阵法掩盖得严严实实,加上这里原本就人际罕至,也就无人发觉。

至于那一日莫提准为何没有及时赶到,反而被云崕从容斩杀了鳌鱼,云崕只能推测他看错了鳌鱼的道行,也算错了它化龙的时间。

毕竟这个错误云崕自己也犯过,这头鳌鱼的体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些,据此作出来的推断也容易出错。

不过这个错误实是太美妙了些。莫提准动用了灵石赶到升龙潭,却发现鳌鱼的龙珠早被人捷足先登,当时他脸上的神情一定很精彩。

这一刻,云崕面上的笑容发自真心,不过很快就又淡去。

所以,这就是全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吗?莫提准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妨碍到他摘取龙珠还赔进去一个搬山阵,一切都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鳌鱼升龙的同一天,在聚萍乡冯家庄发生的那起纠纷也只是个意外?

为何都与聚萍乡有关,莫非真是他多心了?

然而他还是隐约觉得,总有一处不对劲。

……

萧衍派人清理堤坡的动静很大。他们原也不打算瞒天过海,因此附近的乡邻很快就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贵人离开以后这里就迎来了一拨又一拨访客。

冯妙君听说以后,心中不由得一动,带上蓬拜也去凑个热闹。果然堤上站着十来个路人,多他们两个也不嫌多。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地上奇怪的线条吸引,看上一会儿就有人嚷嚷头晕。冯妙君深有同感,仿佛凝神投注进去,地上的线条都像蛇一般游动起来,几息的功夫就绕得人眼花缭乱。看过了这个世界的种种神奇,她回头瞅了蓬拜一眼,见他微不可见地点头,于是退出人群。

他们都未留意到,长草丛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第18章 坏人好事

回到冯庄,蓬拜面上的古怪之色都还未褪去:“小姐,那是个阵法。”

“做甚用的?”

“不清楚。”蓬拜有点惭愧,“我用过不少阵法,但繁复如此还是头一遭见。以我的本事,解不开。布阵者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冯妙君嗯了一声,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那段堤坡她是有点眼熟的,在原主的记忆当中,推骂王婆以后她就沿河而行,跑到了那里去。这段坡道滑陡难行,杂草阻碍视线,她当时眼里又噙满泪水模糊了视野,因此走不上几步就滑倒了。

貌似、好像、可能……她滑到了那个古怪的图案上去?

呃,她隐约明白冯妙君为什么会出现在寒潭当中了,十有八¥~九就是这个阵法捣的鬼吧?这丫头当时直接摔倒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失去了知觉。等到这副身体换主人时,已经被送到了寒潭当中。

蓬拜眼中慢慢露出明了之色,大惊道:“小姐,那天、那天您莫不是……”

冯妙君莫名出现在四百里外的深山当中,还是他亲自去接回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怎会空降在那种地方?他思虑多日都不得其解,今天见着阵法之后,终于是豁然开朗!

“嘘,安静!”冯妙君正在心念电转中,嫌他太吵。

蓬拜闭上了嘴,安静如鸡。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冯妙君的指令在他这里越来越有份量了,他执行起来已经不假思索。

冯妙君却觉头疼。她本就奇怪这具身体怎么会出现在寒潭,现在谜团反倒越滚越大,最重要的一个无非是:

阵法是谁画的?

首先排除了云崕。理由很简单,如果他是始作俑者,用得着差人特地把它清理出来么?

显然绘制阵法者另有其人,并且就水平而言又是一位大拿。

那么这就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云崕望见阵法以后,应该认为传送去寒潭的也是另一位大人物,而不是她这战斗力不足零点一的小老百姓。

也就是说,哪怕她原本在他眼里还有那么一丝嫌疑,现在也该洗得干干净净了。

如非还有下一个坏消息压轴,她简直想欢呼雀跃了:

糟心事是,那天她好像抢行了人家的快捷通道!

从她在寒潭里醒来,一直到抓着鱼背离开水道,除了云崕以外她都未见到第二个人。布设阵法的人花了恁大力气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只可能是一个理由:

她摔下堤坡,无意中先他一步用掉了传送阵法,而这玩意儿大概是一次性的?

所以,这位倒霉的牛人没能赶上鳌鱼升龙的夜晚,从而被云崕捷足先登了?

倘真如此,这人现在一定非常、非常火大!

如果他知道冯妙君坏了他的好事,估计会将她大卸八块吧?

想到这里,她后背立刻蹿上来一股子寒意。

与云崕不同,这人始终隐在暗处,她连对方长什么样子、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就将人家得罪死了。

呵呵,她这满腹冤屈又要向谁倾诉?

冯妙君猛然站起来,在室中来回踱步。聚萍乡这地方,真是不能再呆了。

在这不知名的敌人找上门之前,她必须先一步离开此地。

……

次日上午,徐氏母女合桌用饭。

冯妙君一夜没睡好,嘴里干涩,就想吃些甜爽的。她看一眼桌面简单的两三样吃食就噘起小嘴:“怎么没有小豆凉糕?”当孩子就是好,可以理所当然地任性。

徐氏拍拍她的脑袋:“胡萍今晨没来,你先将就着吃。待她上工,我让她给你做凉糕。”小豆凉糕是用红小豆做的一道点心,冰凉沁甜又爽口。过完谷雨,天气就越来越热,孩子们都爱吃开胃的小食。

冯妙君应了一声,乖乖吃饭。原来胡萍擅做凉糕,这厨娘曾经与她串过口供,是安夏王后留给她的人。

结果一碗薏米粥还没喝完,王婆案的审讯结果就传过来了。

赵大召果然是受人指点才去告官。这人通过吴婶对他说,告赢了冯家能得很大一笔钱财,能比五十两多出几倍、几十倍,于是输得手头紧巴巴的赵大召心动了;这人还告诉他,要告到县里才有用,偏巧这几天县里有贵人路过,只要人家开口帮忙,他就一定能打赢官司。

这个人,就是同乡的郑大户。

郑家原本是地方上的富户,和冯家一样做粮食买卖,商铺遍及五乡,规模不小。但冯家老爷经营有方,抢走他不少生意,郑家作为地头蛇自然不服。冯老爷过世一年,他们没少给冯记添堵,这回更想藉着赵大召下狠手,打冯家一个翻不得身。

至于溺杀老母之事,赵大召从来一口否认,直到最后熬不过刑才画了押。他品性不端,最近输了不少钱,左邻右舍就翻出许多陈年旧账,不止一人听到他赌输回家打骂王婆、又动手抢夺老母血汗钱的全过程,甚至王婆也跟要好的老姐妹吐过槽,因此杀人动机也有了,杀母案坐实在他头上,再赖不掉。

许县令顺藤摸瓜,把郑富户摸出来了,由于萧衍先前表现出的“关爱”,这案子是非审出结果不可,所以郑富户的教唆和构陷罪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一顿板子下来,再坐两年大牢,郑家面子里子都给丢了大半,元气大伤不说,还被冯家挣得了生息的机会。

徐氏听完,又是欢喜又是解气。但冯妙君对郑富户的下场没兴趣,因为她已不打算在聚萍乡、甚至在淄县久留。

饭毕,她将蓬拜叫到自己小院里:“当年王后怎样将我托给冯家?”

生身母亲封后,母族必得提携,任选哪一家都比冯家有权有钱有势。为何王后最终选了八竿子都快打不着边的冯氏夫妇?托孤之举有预谋、有计划,说明安夏王后事先考察了冯家很久,这才安心将宝贝女儿交给他们。

蓬拜道:“王后并无直接赏赐,只暗中指了几单生意给冯家去做,后者心知肚明。王后说,冯瑞山夫妇难得在务实敦厚却不失圆转,得他们照料,您必能平安体面地成长、出嫁。可惜——”

第19章 追上门来

他苦笑一声,“聪慧如王后,亦算不到冯瑞山突然患病离世。”

的确,人算不如天算。冯妙君点点头,又道:“王后给我留了什么?”

蓬拜微一犹豫:“铺面、田产若干,在魏国、晋国都有,原是给派过去的细作掩盖身份之用,掌握在国舅手里,王后讨来给了您。”顿了一顿,小心提醒她,“这些都有专人打理。王后说过,这些要等您出嫁或者及笄后才能交由您掌管……”

冯妙君打断他:“如若我活不到及笄呢?”

“这……”

“这次意外你也看到了,你手下人对王婆的处置不当,让冯家吃了官司不说,还引来了魏国王孙。这可就在你眼皮底下,还不是远在天边的魏晋产业,你的‘专人打理’都出了纰漏;再说那个阵法,我还不知无意中得罪了谁。照这样下去,我可没信心活满十五岁。”她冷哼一声,“自己的小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想要活得好,就要把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

蓬拜一脸黑线。这次的祸事岂非是小祖宗自个儿惹出来的?不过她说得有理,王后安排给她的力量暂时由他代管,并未被很好利用,收拾善后不力只是其中一个表现。

“再说我们后头还要搬家,光凭养母手里那点儿家底远远不够。”

蓬拜微微一惊:“您想搬离淄县?”

“难不成在这乡下地方住一辈子?那阵法被我用了,它的主人早晚要找到这里来。我们不搬,难道等着被收拾?”其实她还想到云崕和她打过照面,也看清了她的伪装身份,甚至知道冯庄和王婆的纠纷恰好与他收取鳌鱼龙珠发生在同一天。万一将来他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而她还呆在聚萍乡,岂非被这煞星一抓一个准?

趁着危机暂时过去,三十六计走他%~娘的!

唔,说到这个,她还得劝动养母。徐氏要守着冯家产业,大概不愿轻易离开淄县。经过几日相处,冯妙君已看出她是真心实意待自己好,因此不能留下她直面未来的未知危险。

能被派到冯妙君身边,蓬拜忠诚却不刻板,这时也想通了其中利害,点头道:“小姐说得是。”递过来一枚鱼形玉符,“这是信物,您收好了;人员名册都记在我脑中,不落于纸笔。”说罢,与她细细道来。

这一谈就谈到了日上三竿,冯妙君如愿以偿,很是满意。蓬拜正要告退,两人眼前蓦地一暗,有劲风扑面。

蓬拜一步跨到她身前挡住,厉声道:“小心!”

她的视线被蓬拜挡住,见不着前方物事,只隐约觉出是个人。而后就是砰砰两声响,蓬拜急声道:“小姐快……!”

话未说完,就是一记闷哼。

冯妙君头也不回,拔腿就往院门跑。蓬拜都对付不了的人,她在这里能顶什么用?虽说变生肘腋,但她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来找她的。

再不逃,小命休矣!

她的速度不慢,不过还未跑到院门边上,侍卫偌大的身板从后方打横飞过来,先她一步重重砸在院墙上,滑下来时哗啦啦打碎了一大片种花的瓦盆,又挡住了大半扇门。

冯妙君眼前一花,门前就多了个不速之客,呵呵沉笑两声:“哪里去?”

这人一身劲装,个子高得吓人,微敞的前领隐约可见鼓起的古铜色胸肌。国字脸,年纪约在三旬左右,两颊上还有络腮胡。

他的眼睛很亮,冯妙君与他方一对视,就觉寒气似从对方眼里侵袭过来,刺得她脑海剧痛,不由得尖叫一声弯下了腰。

她不知道这是气势和实力上的压制,却体会到这人毫不掩饰的恶意!

这人大步前进的动作忽然顿住了,抓起地上的蓬拜扔在她脚边:“冯妙君?”

蓬拜挣了几下,愣是没能爬起,显然身受重伤。冯妙君小脸苍白,瞪着壮汉道:“你是谁!”对方都找到她的小院来了,她再否认身份也没用。

冯家庄人少,院里发生这些不寻常的响声,也没惊动旁人。

这壮汉的眼神像要吃人,却不复先前的刺痛人心:“我的搬山阵是被你用了?”

这话就如一柄利刃,直接扎在了冯妙君的心口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忧惧暗中的敌人,他就找上门来了。这速度实在快得骇人,莫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

饶是她向来镇定,这一下也怕得狠了,一颗心高高提起,就要疯狂跳动。但她强压下翻滚不休的诸般念头,摆出怔忡之色:“什么?”

壮汉先声夺人,就是要迫她失态,可这会儿没听到她的心律紊乱,也在暗暗称奇,口中却道:“别装了,十一天前你推倒那个老婆子以后就跑出家门,沿着河边一路去了废堤,由搬山阵传进四百里外的升龙潭中。”

“什么升龙潭,我干嘛去那里啊?”她颤声道,“你是谁,为何闯进我的住处!是要钱吗,我娘亲有钱,可以给你拿钱,你别伤我!”

壮汉脸色黑沉,“喀啦”一声扭折了蓬拜的臂骨。后者猝不及防,惨呼出声!

冯妙君小小的身子跟着一抖。她从前的经历算不得一帆风顺,但从未有人在她面前受过这样的伤害。

蓬拜是她的侍卫,护着她从深山老林中走回家。她毕竟不忍心让他遭此酷刑。

壮汉就见到眼前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要伤害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以他身份,要胁小女孩也是头一遭儿,自己心里同样不自在:“我要真相!”

冯妙君哭得直抽气:“可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原来那口深潭叫作升龙潭,倒是很贴切。潭里发生的事是她的忌讳,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蓬拜。

壮汉冷冷道:“那天,田里有人见到你沿着河下游跑了。”

她出声辩解:“可是我哭完就回庄了啊。”

“是么?”壮汉斜眼望着她,声音里像聚起冰碴子,“我怎么听说你好几天都没回来?”

她一下连哭都忘了,呆呆道:“你听谁说的?”

“你家的厨娘,胡萍。”

第20章 国师莫提准

“她为甚这样说?”冯妙君一脸懵圈,心里念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胡萍是安夏王后派给她的人,表现与常人无异,除了在县衙替她作假证——莫不是这一点被壮汉发现了?

可是蓬拜对她甚是信任,显然胡萍的嘴很牢靠,忠诚度不须怀疑。壮汉这时提起她,要么是诈一诈冯妙君,要么是对胡萍动了刑,拿到自己想要的线索。

可是胡萍会说什么呢?想到这里,冯妙君心里打鼓。她失踪那几天的去向,对王婆案并无影响,县令甚至没有细问。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倘若云崕发现她有几天下落不明,恐怕就会将她和升龙潭联系在一起。正因这层顾虑,她才特地叮嘱胡萍,作伪证时一并放出冯妙君和王婆冲突后的几天均在庄上用饭的烟幕。横竖她是厨娘,要不要给小主人备饭她最清楚。

田里的作物都长高了,挡人视线,常有农娃躲在里头嬉戏。就算有人望见冯妙君出了庄子,也不能笃定她没回来。

冯妙君迅速冷静下来,气呼呼道:“她胡说八道,你喊她来跟我对质!”

壮汉望着她的眼神带上了幽幽之意:“你推脱得这么干净,端的是让人寒心。”

冯妙君咬唇道:“我没做过的事,你也不能硬栽到我头上。县令老爷审案还要事理分明呢。你说我去了那个……什么潭,有证据吗?”

要能拿到直接物证,他还会对她这么客气?

他冷笑:“胡萍就是人证。”

冯妙君盯着他道:“那你把她喊出来作证,我要她亲口对我说!”怪不得胡萍今早没来上工,原来是被这怪人抓去了。若说方才她还有怀疑,在两次三番要见胡萍而不得之后,就基本可以确认:

胡萍死了。

这家伙刑求她而不得真相,大概随手就将她杀了,自己摸上冯庄,准备诈冯妙君一把。否则他将胡萍带到她面前,还用费这么多口舌吗?

怪不得壮汉方才有言,她把责任推脱到胡萍身上会“让人寒心”。

想通这一层,她并没有松一口气。胡萍是为守住她的秘密而死,鞠躬尽瘁,她心里怎能不难过?

“小小年纪,嘴还很硬。”壮汉幽幽道,“我倒想看看,是不是比他的骨头硬。”话音刚落,“咔巴”一声又拗折了蓬拜的另一只手臂!

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他是不打算跟她讲理了。

这回蓬拜有心理准备,咬住牙一声不哼,却痛得目眦尽裂。冯妙君看懂了他的眼神,扑过来拽着壮汉手臂尖叫道:“你杀他有什么用,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不知道。”

“杀他没用?”壮汉点了点头,“那么徐氏呢?”他见冯妙君眼中露出恐惧之色,暗道一句“这才对”。小姑娘又是哭泣又是尖叫,他却没从她眼中看出多少恐惧,直到现在被他抓住了软肋。

“你说不出我想听的,我就杀了徐氏。”壮汉一字一句道,“她就住在庄子东头,我走过去不用十息时间。”

冯妙君的眼泪忽然不流了。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然后拿袖子擦了擦脸,凝声道:“我要先知道,你是谁。”

她前一秒还楚楚可怜,下一秒就镇定自若,连声音都透着两分凉意,哪还有半点惊慌的样子?

果然是装得好像。这壮汉脸一沉,正要放话,她却已抢先道:“你敢翻墙进来威胁妇孺,却没胆子报上名号吗?我的见闻要是对小人说了又给传出去,我们娘俩还是没命,死前又要受许多苦!倒不如被你一掌拍死在这里。”

她越说越坚定,泪水洗过的眸光也越发清亮,都挑明了这是她的底限。

这么说来,让他自报家门还是她看得起他?壮汉今日盛怒而来,到现在反觉事件进展荒谬得令人想笑。

他抬起拇指,轻轻戳了自己胸口两下:“大晋,莫提准。”言简意赅。

他只自报了国别和姓名,冯妙君还是一头雾水,正要再问,却听仰在地上的蓬拜一口冷气抽得老长,她都担心他岔气。

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震惊:“你真是莫提准?你竟是莫提准!”

壮汉轻蔑地哼了一声,没言语,但谁都知道答案了。

这人很有名么?冯妙君求科普。

蓬拜不等她提问就转头过来:“小姐,莫提准是晋国的国师大人!”

国师?

她在原主的记忆里翻箱倒柜,好半天果然刨出一个模糊已极的概念,好像那真是挺了不起的大人物。甚至安夏未灭之前,长乐公主也见过本国的国师几眼。只不过冯妙君这位正主儿的前九年生命都在懵懂玩耍中度过,并无早慧,因此对国师并没有清晰的定义。

她就冏了。

顶着这么端庄大气称号的牛人,难道不该是个长袍飘飘、道貌岸然的白胡子老头吗?怎么会是景阳岗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武督头形象?

她也没错辨蓬拜语气里满满的震惊和崇敬,这至少说明,莫提准的名声跨越了国别的限制。

她上下打量壮汉几眼,口气装满怀疑:“是么,你说你是莫提准,有证据?”

要怎么向一个陌生人证明“我就是我”这么经典的难题呢?这世界又没有身份证。壮汉抽了抽嘴角,拿出一块黑铁令牌在她面前一晃:“看清楚了。”

牌子呈长条形,上头以她辨不出的古怪兽首为吞口,除了黑底金边,牌子上没有其他纹饰,只简单写着四个大字:

奉天承运。

每一个字都是酣畅淋漓、霸气侧漏。

她面无表情:“看不懂。”

拿块有字儿的令牌出来,就能证明他是莫提准?开玩笑,她去厨房拿块月饼模板也这么晃上一晃,就敢说自己是大魏国君了!

壮汉默了默,强压下亲手掐死她的冲动:“堤坡上的传送阵法为我亲手布设,称作‘搬山阵‘,可送单人最远至数百里外,只能使用一次。”顿了一下,再度补充,“当世之中能绘制搬山阵的,总共不超过三人。”

第21章 噬心蚁

“当今世上有几位国师?”

“六。一国仅有一人。”

“也就是说,多数国师都不会咯?”

“……”这逻辑好像……也没错。

“那么,那个漂亮哥哥看到阵法以后,就猜到你是谁了?”

壮汉不吱声,默认了。

蓬拜在一边低声道:“莫大国师立过誓,此生决不打杀孩童。这事儿有名,四海皆知。”

所以,自打这个人现身,取了胡萍的命、折了蓬拜的胳膊,尽管凶神恶煞却没有碰她一根头发,乃是因为立誓不伤孩童?

其实从他自报身份开始,冯妙君就信了七分,毕竟气度骗不了人,山贼就算闯进门叫嚣杀人也不是这副模样。

她也安静了几秒钟,而后道:“所以,莫大国师特地跑来我家威胁幼童?”

莫提准黝黑的面庞慢慢发红,不是害臊,而是给气的。他扯起一个扭曲的笑容,捏紧的指关节发出咯啦几声脆响:“我真希望自己从未发过那个誓!”

下一秒冯妙君就正色道:“莫大国师能保证我说的话不会被第四人听见?”

莫提准轻嗤一声:“我进来之前就布好了结界,院中发生的一切,外人都不知晓。”

难怪她的啼哭和蓬拜的惨叫都没引发任何外界反应,原来早就被隔离起来,徐氏和下人们根本没听见。

“罢了。”冯妙君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我就说与你听——”

“——其实,你杀错了人。”

莫提准眯起眼,听她接下去道:“那天我和王婆起了冲突,气得跑出庄门,胡萍怕我出事,追了出来,在废堤附近将我拦住了,要我随她回去。我不肯,情急中推了她一下,就、就……”

莫提准厉声道:“就怎样?”

“她没站稳,从坡上滑了下去,然后就、就不见啦!”冯妙君吞吞吐吐,“我下去拨开草丛,却找不见她的影子。我还以为她掉下堤坡了,在附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哪知过了几日,她又出现了。”她在心里对胡萍默默说了一声对不起,可是忠诚的厨娘是为保护她而死,她不能辜负了胡萍的好意。

“然后?”

“她跟我说起,自己滚进深潭里去了,费了很大力气才出来。”她怯生生抬眼去看莫提准,“所以你要找的正主儿是她,你反倒把她杀了。”

莫提准不动声色听完,忽然一笑:“你的意思是,掉进搬山阵的是胡萍,被传去深潭的也是胡萍?”忽然反手,砰地一下将院门拍成了碎片,“骗三岁孩子的话,你指望我能信?”

她细声细气:“我说的是事实,你不信也无法。”

“既是她的遭遇,你有什么不敢启齿的,还敢说会连累你们母女?”莫提准却不上当,阴恻恻道,“我看你是真不想保徐氏的命了!”

不等她开口,他自怀中抓出一枚红色核桃摊在掌心:“对着它发誓你方才所言全是真话,我就信你。”

她警惕地盯着核桃,发现它色泽鲜艳如血,上面还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孔洞:“这是什么?”

“蚁巢。”莫提准敲了敲核桃,于是小洞里面就钻出了十来只小蚁,每一只都细小如尘埃,却长着跟身体不成比例的嘴钳,差不多占到了身长的一半,“这叫噬心蚁。别看它们小,吃光一个成年人的心脏也不过是五、六息的功夫,你这样的小孩——”他打量了冯妙君一眼,“最多只用两息吧。”

冯妙君惊恐地瞪着蚂蚁。她本来就很怕死,遑论这么恐怖痛苦的死法。

“我不伤孩童,但若你违了誓,自有这些小东西代天收拾你。那就与我无关了。”莫提准咧嘴,一口白牙闪着寒光,“发个誓,你今晚就算过关了,如何?”

她的嘴闭得比蚌壳还要紧,神情有点儿蔫。

在这个怪力乱神的世界,饭可以乱吃,誓不能乱发,因为——真地很灵验啊。

她只得颓然垂首:“行了,你赢了。”她只是稍作挣扎,因此也不觉得特别失望。

莫提准好整以暇抱臂,就听她道:“那天我出了庄子,心情不佳,走到堤坡上就摔了下去……”说过几遍的细节不需要再赘述,略略略。

他脸皮抽动。这小鬼就跟滑坡过不去了是吧?“正好摔到搬山阵上,就被传到四百里外了?”

他都会抢答了。她特别无辜:“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莫提准怒极反笑:“你以为我那么随意,花费钜万布置的搬山阵是个人就能传过去?”开什么玩笑,搬山阵需要特定的咒语才能启动。否则那废堤虽然荒僻,但偶尔去个人、跑个野鸡小鹿什么的也不奇怪,难道直接就将它们传送过去了?

呵呵,那四颗紫色灵石的身价,够买下几十个聚萍乡了!他再壕也不会这么跟钱过不去。

不对,那个品阶的灵石是有钱也买不着的。

这么想着,他的心又要滴血了。

冯妙君脸上波澜不惊:“你是说,我先打开了你的传送……嗯,搬山阵,然后把自己传送到四百里外?请问,知道方法的人有多少个?”

“不超过……三个。”这话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的。莫提准暗中把矛头指向她的时候,就已经将冯家粗略调查了一番,冯妙君的身世看起来没什么疑点。这就说明,要么她真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女,要么伪装得非常高明。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学会启动阵法的咒语。除了他自己,当世仅存的另外两人他都是认得的。这小姑娘和他们八竿子都沾不上边。

这是个说不通的死结,但并不是他探究的重点,所以他只能闭上嘴,目露凶光。

“我一醒来就看到水底有个大怪物,龙头鱼身……”冯妙君耸了耸,将她在寒潭的见闻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鳌鱼魂魄和第二枚龙珠的事情。她话里的惊心动魄其实很有说服力,莫提准考究了几个细节,她不假思索就能答上,格外流利。

他提出来的问题莫说是个十一岁的稚女,就是久负盛名的方士都未必知晓,她凭空捏造的可能极小,因此这回他基本是信了。

第22章 蒙混过关

听到云崕劈开鳌鱼脑壳挖走龙珠,他沉默良久才道:“你看得仔细,他有吞下珠子?”

“有。”

“那珠子是何模样?”

“隔得远了,看不真切,被雨水洗一会儿就灰里透亮,有些儿像珍珠。”她想了想,伸手比划一下,“这么大。”

那东西她不仅看过、摸过还吃过,所以描绘起来与他所知完全一致,莫提准的肩膀顿时垮了下去。他虽面无表情,冯妙君却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沮丧。

他双目发直,随口问道:“你怎么离开升龙潭?”

“我是跳下潭去的。升龙潭看似封闭,底下水道却与外界相连。”她方才就打好了腹稿,这时回答得眼都不眨,“潭里的大鱼都围着龙头怪物转,没空理我。我水性不错,就从水道逃出来了。”

莫提准虽然心细,毕竟是高来高去的大能,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哪里需要湿哒哒去潜地下水道?因此他也根本不曾见识过水潭以下有多么复杂曲折。不说别的,那长达半里、全程黑暗无光的水道就绝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能活着走完的。

然而他此刻心不在焉,也根本未往这方面去想,只是指了指桌上的蚁巢:“立誓。”

冯妙君立刻对着那一窝子满脸凶相的红蚁起誓:“我冯妙君对天起誓,方才对莫大国师所言都是真的,绝无一字虚假。如违此誓,教我被噬心而死。”

说罢,她瞬也不瞬盯着蚂蚁。

话音刚落,噬心蚁们就迈动大长腿,疯狂朝她扑来。先前站在巢外的只是哨兵,这一下倾巢而出,黝黑的桌面立被盖满,像铺上了一层血红色的新绒毡子。

冯妙君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幸好这窝蚂蚁走不出两尺就忽然停住脚步,冯妙君还能望见它们捋了捋头上的触须,而后又懒洋洋地掉了个头,鱼贯钻回巢里去了。它们出击迅若雷霆,返程的速度却比乌龟还慢,无精打采地,像是知道今天没机会加餐。

这窝蚂蚁抽的什么疯?冯妙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看莫提准也是一脸莫名,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多管。

在他眼中看来,她的命可能还比不上一头噬心蚁重要吧?

但无论如何,蚂蚁没扑到她身上就说明她没说假话。

其实方才她对莫提准所言,的确字字都是真的,只不过隐瞒了鳌鱼魂魄和第二枚龙珠故事。莫提准都从未想过还有这两样东西,怎么能考究它们的存在?再说她离开深潭的方式,的确是“从水道逃出来”,只不过当时抱住了一尾被鳌鱼魂魄附身操控的大鱼才游出来的。

只不过一点点文字小游戏,老天爷也不能判定她撒谎了啊。

她发过誓后,莫提准眼里最后一点希冀的光也淡了下来,直起身子。冯妙君忽然明白了:“原来你是想确认,珠子是不是被漂亮哥哥吞掉了?”

莫提准没有否认。他对龙珠志在必得,才花血本布置了搬山阵,哪知自己没能用上,被一个乡下小姑娘乱入了。等他第二日清晨赶到升龙潭,也只见到鳌鱼的尸体,却寻不见龙珠。从鳌鱼身上留下的创口,他能基本推断捷足先登的人是谁,等在聚萍乡见到云崕以后,他心里更凉了——但还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万一云崕只是路过,并没有杀鳌取珠呢?那莫提准是不是还有机会寻回至宝?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追查到冯家庄来,哪知兜兜转转,最后冯妙君还是给了他最不想听到、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答案。

云崕已经吞掉了龙珠,他没机会了。

莫提准喃喃道:“为什么,他还要回来?”云崕吃掉龙珠就算大功告成,为什么还要来到聚萍乡,还要兴师动众掘出他埋在堤坡上的搬山阵法?

云崕还在寻找什么东西吗,与龙珠有没有关联?

冯妙君蓦地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原来你害怕漂亮哥哥不敢惹他,才来找我麻烦!”见着莫提准聚精会神的模样,她实是有些心惊肉跳。毕竟她也心虚,不愿他在这里深想,于是出声打岔。

莫提准果然猛一瞪眼:“我不敢招惹云崕?哪个告诉你的!”

冯妙君冷笑道:“前几天你俩都在这里,你为何不直接向他求证,反要偷偷摸摸地杀我厨娘、伤我护卫,又胁迫于我来弄清真相?”

莫提准顿时噎住。

他对云崕的确深深忌惮。再说,即便他是威能强大的国师,潜入魏国的地盘和这等强敌公开较劲也不是明智之举,甚至可能挑起两国冲突。

可是这其中复杂已极的利害关系,他要怎么跟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说清?

他犯得上吗?

莫提准一脸的意兴阑珊:“何必跟你多费唇舌?”迈开腿正待离开,不意外头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莫兄既来我国作客,何不知会云崕?实在太也见外。”

这声音时远时近,乍听之下近在耳边,仔细辨究却像是回荡在整个聚萍乡上空。

说话的人有一把好嗓子,悦耳、慵懒又富磁性,有种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魔力,按照冯妙君的说法,耳朵都要怀孕了。不过现在她和莫提准都是心中一懔。

云崕的声线独特,她在县衙里听过一回就再也不会忘掉。无论云崕在任何时候出现,都会牵动她敏¥~感的神经;莫提准却是心惊于这强敌明明已经离开淄县,突又杀了个回马枪,精准地抓他一个正着。

是有意为之?

莫提准嘿嘿两声,大步走了出去。

他不愿和云崕正面冲突,可是对方找到他头上来,他也夷然不惧!

莫提准这么一走,小院里的冯妙君顿时长长舒一口气,坐倒地上,只觉后背都湿透了。

麻雀在老鹰面前是什么心态,她方才在莫提准面前就是什么心态了。在这种大boss面前,她想活都不一定能活,想死也不一定能死,只能提起全副心神和他周旋,又要小心翼翼不露马脚。

第23章 云大国师

说实话,她前世充其量是个心思活络的普通人,从未受过专业的心理训练,能做到这一步已是竭尽己能,几乎耗尽了全部心神。

她抹掉额前冷汗,才爬到蓬拜身边道:“我去喊人,你再忍忍。”

蓬拜一直怔怔发呆,听她开口才回过神来,勉力抬身靠在树上:“我还能走,您别担心……方才莫提准说起了‘云崕’这个名字?”

他眼里带着伤患不该有的明亮。冯妙君见了,蓦地记起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

尽管她想方设法想要打探云崕的真实身份,甚至曾向萧衍求证,却未在蓬拜面前提起过。可是蓬拜既然晓得莫提准,那么可以和莫提准相提并论的云崕,她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也没道理不知道啊。

聪明人办糊涂事,她真是舍本逐末了。大概云崕其人其名对她来说已如魔咒,是提也不愿提起的忌讳。

“对。”冯妙君在心头默念这个名字,一如既往地不舒服。“他刚才进来冯家庄了?”要是云崕能精准地找上冯家庄来堵截莫提准,那么她真地死定了!

“不。”蓬拜摇头,“听起来很近,实则云崕大……云崕不知道在哪里。他只是借用这项神通向莫提准宣战。”

他勉强将“大人”两字收了回去。尽管云崕是敌国的国师,可当初打败温泊扬是堂堂正正的对决,他们这样的武人最敬服强者,国仇家恨那是另外一说。

像是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几下闷雷也似的响声,连带地面都震动不休。她侧耳细辨,似乎发生在七、八里外,那就和冯家庄万万扯不上关系了。

还好,云崕方才不知道莫提准在她的院子里。冯妙君真正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四肢总算恢复一点力气。

她奔出院子,一路畅行无阻,显然结界因为莫提准的离去而消失。这时候远处的声响还在断续传来,这回不仅有震动,似乎还夹杂着古怪的呼啸,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

战况升级成咸蛋超人打怪兽了吗?想起这个世界神怪横行,没什么能被称作惊世骇俗的。

云崕的神通惊动了整个聚萍乡,也包括了冯家庄所有人。她随手抓住一个下人连夜去请跌打大夫,又迅速返回自己院落,问出了最关心的话题:

“云崕……是什么人?”能让莫提准这样满身傲气的大国师也视若劲敌。

“他就是魏国的国师。”

冯妙君动容。她知道云崕必然是个牛人,却不晓得他身份尊贵若此。一国才有一个的名额都让他占走了。“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国师?我还以为这位子要由更、更德高望重的人来坐。”而不是一个妖孽级的美少年。

好吧,她承认自己以貌取人了。

蓬拜满面肃容:“五年前,魏国突然任命云崕为护国国师,在此之前谁也没注意过有这号人物。不过他上任后很是做了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最有名的一件即是……”说到这里,他咽喉微哽,咽了下口水才道,“即是挑战我安夏国的国师温泊扬,并正面击杀之!”

冯妙君脑海中浮起一张苍老的面庞,五官已很模糊,只能勉强辨出轮廓。这是原主记忆中的安夏国师面貌,原来这人是死在云崕手里的。

“国师护持一国之国运。温泊扬身殒,安夏国势急转而下,越见衰微。后来……”说到这里,蓬拜住口不语。

后来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了。安夏王、后双双殉国,安夏国被魏国吞并,从头到尾整个过程中,云崕恐怕都没少出力气。

她皱眉:“五年前?当时云崕才几岁来着?”看云崕的外貌,仿佛不到弱冠。五年前最多也就是十五岁左右,竟能护持一国之运势了?

“不知。”蓬拜的面色因疼痛而越发苍白,“温泊扬的弟子从前见过他,当时惊为天人,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这人打哪儿冒出来的,该不会是精怪变的吧?”

“国师之职非常人能任,魏王应该探清他的底细才敢重用。”

说得也是,人家要上岗那得经过三筛五查,轮得到她来操这心?她压下心头诸多疑虑,去倒水给蓬拜喝了。过不多时大夫赶到,给蓬拜接骨上药,又开了方子。

聚萍乡地方小,来来往往都沾亲带故,这大夫从小是冯老爷的玩伴,冯妙君恳求他替蓬拜的伤势保密,他欣然同意,这才拿着冯小姐给的大银走了。

云崕邀战莫提准的当晚,她的护卫双臂却让人折断了,这话若是传开,有心人大概会疑心莫提准当晚人在哪里、为什么去了那里。她是万万不想跟两位大国师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随大夫一起过来的还有养母徐氏。

今天事件不断,她连午觉都没睡好。和冯妙君预想的不同,徐氏见到蓬拜负伤也并没有惊惶失措,而是很冷静地将找大夫的下人唤来,塞给他二两银子堵嘴,这才回头找冯妙君要说法。

冯妙君将方才对莫提准的说辞复述一遍,徐氏听完,半晌无语,俏靥悄然转白。

冯妙君趁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蓬拜经过一番安顿,状态有所好转,这时也帮了腔:“小姐既然卷入了他和莫提准的纠纷中,还是要及早离开淄县的好。”冯妙君的身份敏¥~感经不起这种大人物追查,可别到时候城门失火,他们遭殃,那可真没地儿说理去。

徐氏抿着唇不置可否。她何尝不知养女所言有理,可是冯氏祖业在此,几代人努力经营才打开现在的局面。让她抛下亡夫最看重的根基流亡他乡,她实在舍不得。

冯妙君这几日来对她性格已经有所了解,遂低声提醒她:“冯记在这里吃过官司,人人都知道了。这几天的生意不好做罢?”

王婆案闹得很大,不仅在县城开审,甚至还惊动了王子萧衍,引动无数人关注。虽说最后抓到的凶手是赵大召,人们对“无辜”被卷入的徐氏母女也抱有同情,然而只要看见冯记的招牌和商货,立刻就会把它和一条人命关联在一起。

第24章 成功撤离

对于一个品牌来说,这是很难消除的负面印象。更糟糕的是冯记若做别的营生倒也罢了,偏偏做的是粮食生意,要入口的东西和血腥的杀人案联想在一起,总教人倒胃口。这是人的潜意识在作祟,与喜恶无关,也根本无从克服,所以冯记的生意自案后一落千丈,徐氏已经头疼好些天了。

不过人们的忘性也大,再过上一两个月,王婆案就会被百姓淡忘,冯记生意还能重新红火。可是正如冯妙君所言,她们大概没有时间等下去了。再说,这和目前遇到的麻烦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徐氏抬头,细细观看养女眉眼,忽然叹道:“是我糊涂了,只想守着冯家的生意,却忘了你越来越大了。”

“??”冯妙君表示一头雾水。

“这地方的男人,怎么配得上我家安安?”徐氏笑了,面上倒有一种自我开解的释然,“能娶到安安的,也该是神仙一般的男子。我看这位云大国师的风姿仪态倒是很不错呀,只可惜身子骨不太好,要是给我当了女婿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家安安可怎么办……”说到后来,居然面带愁容。

呵呵,谁愿意跟那个煞星……冯妙君赶紧咳了一声,将养母从白日梦里震回神,云崕再好都不关她的事,他们就是两根快乐的平行线。

徐氏回了神,面不改色道:“……无论如何,你的夫媚也绝不该是乡野鄙夫、布衣商贾。”

不管怎样,她也曾是王亲国戚,眼前的小姑娘也曾贵为公主,她怎么能让心爱的养女在这种乡下小地方陪一个粗鄙汉子平淡终老,过得如同普通妇人?“你说得对,我们该换个好地方。”

“咦?”冯妙君微愕,未料到养母的脑回路能从全家的生死存亡一下子跳转到她的终身大事上。不过只要能说动养母,她可以厚着脸皮认了:“娘亲说得对极,这里的男人根本配不上我!”

被晾在一边的蓬拜:“……”

徐氏却怔住了:“你、你喊我什么?”她没听错罢,长乐公主认她为养母两年来,就算有侍仆在场也不喊她娘亲,私底下更是最多一句“徐夫人”。她没想过冯妙君有一天能改口。

“娘亲呀。”冯妙君的神态自然,趁她愕立当场的机会飞快地抱了抱她,一触即放,“我饿了,好似闻到晚饭的香气了。”这时候常人家里都是一天两顿饭的,即早午饭,称作“过午不食”,富人家里会给长身体的孩子另开小灶。冯妙君自小得双亲宠爱,家里就一直有用晚饭的习惯。

徐氏对她极好,改口也是应当。冯妙君本人放不下架子,但她可以。不过她鲜少跟人亲近,这一下轻拥也到了她的极限。

徐氏美眸中有可疑的水光闪动,她匆匆转身走出去,一边道:“我去看看,晚饭得做得丰盛些……”穿过回廊,不小心还被木柱刮了一下。

……

次日一早,徐氏就赶回县里的冯家老宅去做些布置。冯家人丁不旺,还有两房子孙都在异国,想见上一面都得隔好几年。如今的祖宅也只有两三个老仆守着,徐氏好生嘱托交代一番,又赶回母女俩在淄县的家。

她不敢找人搬家,唯恐动静太大,只指挥几个忠心的奴婢收拾细软和重要物件,准备轻车简装出发,装作出游模样先去聚萍乡捎上养女,再顺向去往数十里之外的姚城,而后再往东辗转。她继承丈夫家业,本就要东奔西走,姚城又有冯记的分号,徐氏母女的行为不致突兀。

方方面面打理下来,想动身至少也要两天时间。冯妙君早就打点完毕,许多漂亮但繁缛的衣服丢着不要,随身的物什全装进包袱里,一只手就能提动。

天亮以后,她特地前往七八里外、两强相争之处走了一圈,没想到那里原是郑家的晒谷场,原本特地平整过的地面已变作了满目疮痍,有许多来历不明的深坑边缘都呈放射状裂纹,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物放了大招,坑底还有些焦黑的、鸡蛋大小的残砾。

晒谷场边上就是三大排粮仓,全部没能幸免。幸好还没到秋收季节,里面存粮早都见底。

面对这样的结果,郑家欲哭无泪,昨晚的动静明白告诉他们,肇事者惹不起,因此连状都没去告,老老实实自认倒霉;冯妙君却是心怀大畅,午饭都多吃下去半碗。郑家暗中指使赵大召对付冯记,要是按冯妙君前世的手段,能花式吊打他们。虽然郑大户进了牢狱,冯妙君自认小肚鸡肠,还是希望他家惨点、再惨点。

至于胡萍,尸骨不见,她在本地没有家属,也就无人去问她的下落。冯妙君嘱咐蓬拜,一定要将二百两银子送到她远方的亲人手中。

¥¥¥¥¥

三日之后,徐氏母女就到了姚城。这里是大魏国最东边的隘口了,再往东行就是峣国国境。

一路风平浪静地走到这里,冯妙君松了口气,徐氏远离故乡的不舍也慢慢被冲淡。她倒不太担心自家车队的安危,毕竟她知道安夏王后留下一支力量暗中守护着长乐公主,这时必定也跟着冯家的车队。

比起其他商旅,她们可安全多了。

冯妙君则是为了远离聚萍乡而欢欣鼓舞,第六感告诉她,她不幸在萧衍和云崕那里都留下了印象,聚萍乡就不适合久留。

商队在姚城稍作安顿,就继续东行跨过边境,又花了一天半的功夫走到了甜水。这就进入了峣国最靠西的城池。

与其说是城,甜水其实只有县镇的规模,但是峣国在此驻军,又是往来商旅的必经之地。魏、峣两国在此设立榷场以供货运交易,拥地利之便,因此也很是繁华。

冯家车队走在大街上,冯妙君就见这里人头攒动,车马举步维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越往东走,地气越热,从聚萍乡到这里翻过了两座大山,倒仿佛是一步入夏,连衫子换成薄丝以后,她坐在车里还觉额上冒汗。

第25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里倒像民风开放,路上行走的男子常见赤膊,年长者喜留胡髭,处处风俗都与魏国不同。她们来得凑巧,甜水城再过两天就要举办“水节”。这在当地是很有份量的节日,十里八乡的居民和商贾都要赶来。

冯家人马上就感受到了节日带来的不便:

各大小旅舍爆满。

徐氏不喜高调行事,出门在外又不愿露财,本想找个中档洁净的客栈住下,哪知走了几家都没有客房。最后往城中心而去,找进一家门脸儿相当大气的甘露栈才听说有房。

根据女主人的要求,冯家的管事赶紧要了两间上房,正要掏钱付定金,边上有人强行挤过来,将他推到角落里去,一边道:“我们何大少要五间上房,快点!”

掌柜小心翼翼:“这不刚被订走两间,上房只剩两间了,中铺倒还……”

这人往侧边一呶嘴:“拿不出五间上房,你这差事也别干了。”目光一扫冯家管事,冷笑道,“他不还没付定金吗,不能算定。”

管事气恼道:“你这人怎不知先来后到?我先要的房……”

掌柜见到边上站着几个身锦富贵之人,其中一个满面不愉的正是何大少,只得对着冯家管事苦笑道:“我们也是小本生意,只得委屈您了。正好还没付上定金,求您别让我们为难。”

冯家管事哪里肯让,恰好徐氏挽着冯妙君的手走了进来,美目在现场一扫就大概明白了始末,遂出声道:“让便让吧,我们走。”出门在外,讲究一个和气。她独立经商两年,对这道理已然领悟透彻。

她戴着帽帷,身段却是姣好的,手里又牵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显见得一大一小都是美人。虽遇家国之难,冯妙君却一直都被娇养,一张小脸还有几分婴儿肥,嫩得像刚出炉的精白面包子,软嘟嘟地让人恨不得掐上两把。再看一双乌玉眼,清澈透亮得没有半点杂质,这往庙里一站,就像财神爷边上立着的招财童女。

只消再过几年长开了,就是大美人一枚。

小的这么好,大的自然也不差。

那几名阔少里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微弯下腰对冯妙君笑道:“把房让给你们一间如何?我与何兄秉烛夜谈正好。”

他长得眉清目秀,衣裳得体、气质温文,尤其眼睛很亮,看起来是那一群四、五个人里最出挑的。

冯妙君哼了一声:“不用你的。”拉着徐氏的手晃了晃,“娘,这地方乱糟糟的什么讨厌鬼都有,我不要住这里!”

小公主嫌弃,徐氏自然就往外走:“嗯,不住。”

身后那几人也没把这小插曲当回事,继续谈笑晏晏。她就听到何大少对方才想让房给她们的少年道:“女人都小家子气惯了,莫理会。子遥兄,晚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边的姐儿们就热情多了。”

竟把她们和那种女子相提并论?冯妙君皱起眉,就听到那位“子遥兄”笑道:“不急,先看看你带来的‘果王’,据说早就是今年水节夺冠的热门。”

冯妙君最后听到的,是何少得意洋洋地夸他一句:“有眼光。左丘家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但小弟敢担保,这比人还高还大的果子,子遥兄一定是没见过的!”

从大路拐进小道,冯家车队几乎把甜水城趟遍了才在城西的角落里找到一家客栈安顿下来,这里位置偏僻,条件自然远不如中央主街,收的价格却没便宜多少。客房后头就紧挨着马厩,味儿不好闻,店家的脸还臭:爱住不住,有的是人要住,晚了就真没地儿了。

徐氏还是想让养女住得舒服些,单独给冯妙君开了一间客房。人员安顿好之后,她们就带上管事去外头看热闹了。蓬拜也在这里住下,但两臂上的伤远还未好完全,只得憩在客栈里,遥控暗卫去护住小公主。

要说甜水城在冯妙君看来虽然热了一点、脏了一点、乱了一点,却当真是个好地方。本地水土极佳,专出各种水果,是方圆千里有名的瓜果之乡。一行人在街边随便买了几片切好的寒瓜(西瓜),咬下去竟然是要一口甜出糖尿病的节奏。

早就有人开玩笑,但凡是带个“瓜”字的,在甜水种出来就比别的地方至少甜上一倍。

当然,地瓜不算,此物在本地被称作红白薯。

每年“水节”的重头戏,就是“瓜王赛”、“果王赛”,各乡选个头最大、甜度最高者参赛,一旦夺冠就是对本乡特产最好的宣传了,所以每年都办得轰轰烈烈。

总归是舟车劳顿,徐氏母女没有溜哒太久就回客栈了。冯妙君在养母那里边沐浴边聊天,直到秀发半干才回到自己房间。

¥¥¥¥¥

天上的云很厚,时常遮住了月光。甜水城又起了风,满庄的树木被吹得哗啦作响,让冯妙君翻来覆去,睡得不甚踏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窗棂“咯”地一响,声音细微,夹在风声中几乎听不见,可不知怎地,居然就将她吵醒了。

冯妙君揉揉惺忪的睡眼,忽然望见床边的木椅被一个硕大的、黑乎乎的影子占住!

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她瞧。

有贼人入户!眯成缝的眼睛一下瞪大,她不假思索地尖叫出声,身体往斜后方急缩,就要从床尾跳下去。

那黑影向前一倾,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抢先一步将她的尖叫堵了回去。他手掌宽厚,指尖顺势内扣,扼住了她颈上的大动脉。只要轻按这里,她就会头晕脑胀。

只这么一式,她就叫也叫不得,挣也挣不得。

黑影另一手伸指在自己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是我。”

声音不陌生,再说这时天上的乌云刚好挪开,月光洒下来,照出一嘴她已熟悉的络腮胡。

莫提准!

这家伙阴魂不散吗,她都走出百多里了还能撞上他!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尊大神潜入她闺房想干嘛?

第26章 要胁与揭发

莫大国师该不会有恋¥~童癖?联想到他不伤孩童的誓言,她身上掠过一阵恶寒。

莫提准不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被扭曲得面目狰狞,只低声道:“你莫叫喊,我就放手。”

冯妙君翻了个白眼给他,点了点头。

她既不颤栗,心跳也回复如初,显得很是镇定。莫提准将手挪开,一指放在桌上的包袱:“你要逃去哪里?”

她摇头:“娘亲带我出去踏青。”

他咧了咧嘴:“你出门踏个青还要藏金子?”

原来他看到了包袱里面藏着的五两金子,除了首饰外,那可是她手头的全部。冯妙君板着脸:“男女授受不亲,莫大国师半夜潜进来有何指教?”

这小丫头一张嘴就提醒他注意身份,注意时间。莫提准往后靠在椅背上:“我要在你这呆上几天。”

“什么?”冯妙君吃了一惊,“不行!”

莫提准顿时沉下脸来。他身份尊崇,平素谁敢这样严辞拒绝于他,况且还是个平民小姑娘?

冯妙君也意识到这一点,干笑道:“莫国师日理万机,怎么能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莫提准哼了一声:“今回算我有求于你。此事过后,必有重谢。”

听他话里,怎有一股虎落平阳的味道?冯妙君眼角余光在他身上来回扫个不停,终于发现他肋下有一大块湿濡,只不过衣作灰褐,方才她没瞧出来。

再一细嗅,空气中仿佛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味。

“受伤了?”她手边就有止血药,却不打算狗腿地替他包扎。就这么淌着吧,挺好,能促进循环,国师平时大概也没多少机会流血,“你果然打不过云崕!”

“胡说八道!”莫提准瞪圆了虎目,“你又没见到云崕,怎知他没有损伤?”

冯妙君才发觉他的面容黯淡如今晚月色,怎么看怎么不好,显然伤势比看起来的还要沉重。并且他印堂发黑,眼角却爬满了淡淡的红丝,倒像还生了病,或者是……毒?

她偏了偏头:“他的伤有你重?”原来云崕还用毒?

“……”他终于明白这小姑娘为什么不招人喜欢了,她字字句句都能往人心口捅刀子。“我是受了点伤,也有快速痊愈的办法,但运行涅槃术期间会失去六感,不言不动,形如活死人,直到二十个时辰后一身修为恢复如初。”

所以,他要龟缩在安全的地方冬眠两天?

这是受了“点”伤?这伤都快要命了才让他这样孤注一掷吧?

冯妙君面色怪异:“你随便在荒野挖个地洞自埋两天不行么?挖深一点。”就算他身负重伤,堂堂国师想挖个地洞也比别人容易吧?

他轻轻摇头:“不成的,有山精水灵追踪我的下落,把我在野外的举动上报。”

所谓山精水灵,换个接地气的叫法就是土地公、溪河水神。这些原本都是有道行在身的小妖怪,后遇机缘被点化,可以享受人间香火,但要护庇于地方。冯家庄后方的山上就有山神庙,冯妙君也听过不少传说,可到今晚才知道国师居然也能指挥山精水灵。

想想也是,它们在人类的地盘上能够公开活动,本身也就是接受了招安吧,那就得替人干活。

所以,莫提准对上云崕,竟然是这般狼狈吗?

冯妙君却快要气疯了。

这世界车马不便,她好不容易躲出百余里,连国都换了一个,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哪知道莫提准又把云大魔头给引到她面前来了!

她到底造过什么孽,才摆脱不了这种宿命?“你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云崕非得穷追你不舍!”

莫提准摸了摸鼻子,自顾自接下去道:

“我们这两天缠斗已经奔出二百余里,他决料不到我掉头返回。再说他自己也伤得不轻,至少三天内,他都不会追到这里来。”

打个尖住个店,放在平时对莫提准来说算个事儿吗?偏偏现在他龙游浅滩,行将就木,最怕的就是被人惦记。

他的话可没让冯妙君安心多少,云崕的行为要是那么容易预测,莫提准又怎会这样狼狈?“慢着,你该不会是走回这里的吧?”

“我夺了一辆游商马车赶来的,从头至尾并未暴露于野。”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他藏身的小破车走得忒慢,否则早就赶到了,“这么巧,刚进城就看到你了。”

那时她打开车窗看热闹呢,想不到被这丧门星一眼看见。冯妙君目光闪动:“我回头卖了你,还能赚不少赏金。”

莫提准面色越加灰败,却咧嘴一笑:“你若不怕没命花,就只管去告发。”

冯妙君往他衣襟里瞄一眼:“又想拿蚁巢来威胁我?”

“这倒是个好办法。”莫提准像是一怔,“多谢提醒!”

“……”她好想掴自己一巴掌,半夜没事多什么嘴!

莫提准呼出一口长气,微微阖目:“你的案底也不干净,不敢卖我。”

“哦?”

“那个名作胡萍的厨娘吃不住我的手段、早早就自尽而死,普通妇人不会烈性至此;还有你身边的侍卫武力高超,不是普通商贾之家能请到的护院。”

她眼也不眨:“就这样?不够。”原来胡萍是自杀以全忠义。想到这里,她心下难过。

“怎么不够?”莫提准无声笑开,“胡萍是你的人,那么她在县衙里作的就是伪证,王婆的死就有疑点。当你在冯家庄推倒她以后,估计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后面才着急把她灭口吧?”他看着冯妙君的眼神一摊手,“怎么?淄县那场审判我也去了呢。”

“照这样看来,保不准另外那个写了口供的妇人才道出了真相。”他莞尔一笑,“所以赵大召告你是安夏国余孽,好似真没告错呢。你若想将我供出去,先想好怎么解释我会出现在冯家庄。”她和安夏国有瓜葛,必不想跟魏国的人马打交道,免得祸及己身。

冯妙君连呼吸都放轻了。

该死的!

第27章 条件交换

这人真不愧是晋国的国师,就算身体不利索了,脑子依旧是一等一的好用,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将真相拼凑了个八¥~九不离十。

怎么办,她好想将他杀人灭口啊!

许是莫提准嗅到了她心头涌动的杀意,不急不徐竖起食指:“我先前说了,你替我护法二十个时辰,我必还以重谢。可由你任提一个条件,在我力所能及范畴内。”如果他不抛出甜头,这小姑娘铁定会趁着他虚弱期毁尸灭迹吧?

十一岁的女娃,就拿杀人不当回事了,这是安夏国哪一家权门之后?不过若非她多谋善断大异于同龄人,也不值得他纡尊降贵与她谈条件了。

晋国国师的承诺:要求随便提!到他这般身份地位,不屑于言而无信。所以,这样巨大的诱%~惑,莫提准和冯妙君都知道她拒绝不了。

冯妙君目光微动:“就一个?感觉不太够用呢。”“小姑娘,莫要得寸进尺。”莫提准声音沙哑,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的蜢蚱。”

她白白嫩嫩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磕了三下,这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带来的习惯:“三个,不然鱼死网破。”看在胡萍份上,也绝不能让他舒坦了!

莫提准的目光冰寒彻骨,她看得清楚:“被我这样的小小女童胁迫,你就算能守诺也不甘心,我要留一个条件自保。”

她对他的不信任真是毫不掩饰。莫提准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两个,这是底限。”不然,就鱼死网破。

她说得没错,被一个小姑娘胁迫至此,是奇耻大辱。若非他立过誓,早一掌拍得她脑瓜迸裂。以后每次见到她,他都会想起这段经历。所以冯妙君说得没错,他大概会越来越讨厌她。

年纪这么小,就对人心这样了解了?他微微眯起了眼。

她也不想将这大煞神逼急了,犯起性子来通杀一阵。相处时间不长,可她确信莫大国师骨子里是个狠人。“好,成交。另外,你杀了我的厨娘,这笔账总要算清罢?”

莫提准呵了一声:“好。”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柄匕首,扎在自己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

匕刃埋入大半,他却神色如常,好像中刀的是别人:“这一刀,抵给她。”

这人太麻利,冯妙君沉默了几息才道:“你现在就要睡着么?”

“越快越好。”

她侧头:“云崕知道你伤得有多重?”

“嗯。”

“那他知道你会这个……涅槃术么?”

“应该不知。”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技,怎么能轻易透露给别人知道?向冯妙君和盘托出是迫不得已,他也很想弄死这个唯一的知情人。

“最后一个问题。”她向他伸出手,“为防意外,你得给我一个保命的宝贝。”

莫提准望着她,吃不准她是思虑周全还是想敲竹杠,又或者二者兼备。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伤势越发沉重,他亟须休眠,于是顺手从怀里掏出那枚蚁巢,轻轻摩挲。

冯妙君总觉得他是以奇特的频率敲击蚁巢,就如同某种密码。而后这人就将蚁巢扔到桌上:“滴上你的血,蚁后就认你为主,此后听命于你。”

这些小东西出击时迅若闪电,她可是亲身经历过,赶紧咬破指尖。这时蚁巢中冒出一个肥肥白白的身影,虽然在她看来还是小不点,但对比其他噬心蚁已经有十余倍之巨了,正是蚁后。

她下了床走到桌边,拿指尖血喂给蚁后吃下。

它才刚刚喝掉,其他噬心蚁爬上来替它擦嘴,冯妙君心底就多了一丝奇怪的感应。

就好像她和蚁后共享了视界和感受,虽然它脑海里一片空白,不存在喜怒哀乐。

她心念一动,蚁后即遵照她的要求,拿脑袋拱了拱她的手指。

果然很听话。

她玩得不亦乐乎,莫提准真是看得人累心也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翻身趴床:“睡了。”

几息以后,就没了动静。

冯妙君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到床边观察。莫大国师双颊酡红如饮醉酒,却连呼吸都停顿了,胸口更没有半点起伏。随后的一个时辰里,他更是连体温也降了下来,身躯逐渐变得冰凉,若非肌肉依旧柔软,当真和死人无异。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这事儿冯妙君不打算一个人扛着,第二天清晨就悄悄知会了蓬拜和徐氏。

两人都狠狠吃了一惊,继而想到其中的好处。莫提准的身份何等尊贵,若非种种巧合,他们平时连看一眼国师都难得,何况让他欠自己人情?

国师的人情之贵重,不能以单纯的金银来衡量了,这是冯妙君难得的机缘。徐氏更是想到一家子背井离乡,另起炉灶正需助力,心里并不排斥,只是养女自从王婆事件之后就越发精明有主见了,连这等大事都能自己先应承下来。看来,冯记后继有人了。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该欣慰。

三人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在甜水多呆两天直至莫提准醒来,否则一路上车马颠簸,不知道对他施展的神术效果有什么影响;再者,徐氏对甜水的瓜果也很有兴趣,本就想要借机考察一番。

甜水城地方虽小,街头巷尾却遍布水井,据不完全统计有八百七十多口。这里的井水可不是甜的,尝起来反而有轻微的咸味儿,但并不难吃,甚至还有一桩奇特的功效:将新采摘下来的瓜果浸入其中就可以大幅度延长鲜期,连樱桃都可以保鲜达十五天之久,其他品种的果蔬更不必说。

这就大利于果品的运输,加上品质出众,甚至这里的果蔬也时常特供给峣国的王都。冯记的生意里,不妨也加上这一项。

冯妙君被鸠占鹊巢却还要替人守门,以免莫提准的行踪泄露。好在外头虽然熙熙攘攘,却没发生什么大麻烦,时间慢慢推移,转眼就到了第三天午后,这时离莫提准醒来的规定时间已不足两个时辰了。

眼看莫提准就要顺利欠下自己人情债,冯妙君正觉满意,不意外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两长两短。

这是她和手下们约定的暗号。她先将床前的帷幕放下两层,确保里面的人被遮得严实,这才开了门。

一脸严肃的蓬拜站在门外,边上还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进来说话。”

蓬拜胳膊没好,但不妨碍走路,进来先关上门:“这也是咱们的人,叫陈大昌,我派他在外头勘察风声动向。”

那少年陈大昌向她行了一礼,自顾接了下去:“甜水忽然来了大批军卫,先把城封了不让进出,再兵分几路搜查住家和驿栈。据说城里混进了逆贼,在附近的大城刺死了县令以后流蹿到这里,驻扎城郊的兵营就把人都派进来了,对照着画像挨家挨户搜查。”

第28章 李代桃僵

冯妙君心里咯噔一下,运气不会这么差吧:“你可见过画像?”

“见过,如今城内大小街巷上都在张贴。”陈大昌显然记性不错,“年约四旬左右,圆眼睛,额角有颗痣,满面络腮胡,长得粗犷。”

……运气果然很差。这画像就是照着莫提准绘的吧?样样全中!

“还有多久能搜到这里?”

“兵卫分了几个方向,往这里的——”陈大昌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在主街东头,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到咱这了。”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怎么算都不够啊,莫提准醒来还得两个时辰,这可如何是好?由来好事多磨,她就知道国师的人情不好拿!

见她蹙眉苦思,蓬拜往窗外看了一眼:“城里水井多,客栈后头就有一口。”

他的意思,是要把莫大国师塞进井里?这主意有些缺德,那口井水是喂牲口用的。冯妙君若非心事重重,大概会直接笑出声来。

陈大昌插了句嘴:“他们也搜井,有水没水都派人下去。”

连井都不放过?蓬拜和冯妙君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要么这人情不要了,把莫提准丢出去自生自灭?可是眼下风声鹤唳,客栈里已经满客,人多眼杂,莫提准快要二百斤重的一个大活人不等出门就被发现了,到时候他们还是脱不了干系。

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擒?

冯妙君抓着椅背喃喃道:“还有两个时辰,只剩两个时辰……”要能熬过两个时辰,莫提准醒来自能应付眼下的困境。可她要怎样才能做到?搬动莫提准几乎是不可能了,可这小小房间压根儿没有藏人的地方,追兵进来一搜,人赃俱获。

怎么是好?

陈大昌低声道:“不若我去制造事端,将他们引开?”

“不成的。”蓬拜摇头,“他们也知道这是引兵之计,不会上当。”

“那可未必,只要我们引得恰当!”冯妙君的眸子却慢慢亮了,“往这个方向搜查的兵卫只有一队,只要将他们拖住两个时辰,就算我们过关。”

她对蓬拜道:“咱手下里,可有原本就长胡子的?越浓密越好。对了,人得灵巧些,跑得快。”

蓬拜和陈大昌互视了一眼:“有,他原本是山贼出身。但胡子可没长到腮边……”时人多蓄美髯,找个胡子哥不难。

冯妙君将下午逛街买回来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儿倒在桌上,翻拣几下,找出两样东西,其一是罐透明的软胶。这东西叫雀儿胶,原产自一种树身,黏性很好但是遇水则脱,当地人常用它来捕鸟,冯妙君也想买一点来试试,现在却有了别的用途。

蓬拜看懂了她的企图,犹疑道:“上哪里再给他弄胡子去?用头发裁的话,时间不够……”

冯妙君笑了,露出洁白的八颗小牙:“找什么头发,这不有现成的?”

蓬拜看她呶嘴的方向,正朝着床。

“……”

是他想的那样吗?不不不!

在蓬拜呆滞的目光中,冯妙君亲自动手,在莫提准的下巴和两腮均匀刷上一层软胶,基本覆盖了这一嘴大胡子。

尊贵的莫大国师无知无觉,任她摆布。

再等上一小会儿,胶就干透了。她反身去问陈大昌:“带匕首没?让我看看你的刀工——你给别人剃过胡子没?”

“没。”陈大昌从实招来,“就在老家时收拾净猪刮过毛。”

“行,都一样。”

蓬拜心里:“……哪里一样了啊喂?”

冯妙君一指莫提准:“你把这人的胡子紧贴脸皮刮下来,要完整、完整、再完整。”

陈大昌哪里管那个无知无觉的人是谁,公主的指示就是违抗不得的圣令。于是他果然抽出匕首,仔仔细细地给莫大国师刮胡子。

其实他再小心也依旧有两回刺到了皮肤,正忧忡间,刃尖却受莫大阻力,居然刺不进去。

莫大国师的脸皮,也堪称厚到刀枪不入了。

陈大昌却是个识货的,不由得对床上的人另眼相看。他不笨,一掀帐子就知道卫兵搜捕的人被自家公主包庇了。可是他只要帮助公主办事就行,至于理由,他不需知道。

等到胡子刮完,软胶也变成了一张透明的软皮,上面黏满了浓密的胡子。蓬拜把那山贼手下叫过来,将假胡子分作几块补到他脸上,再稍事修剪,居然真地变作了一脸络腮胡。冯妙君比照着本尊,拿出朱砂帮假大胡子点在额角,再用墨刷成黑色。

这是莫提准的面部特征,一定要让人认出来才行。

乍一看,这人和莫提准还真有几分神似,反正画像也画不出莫提准的身高。至于眼睛够不够圆,那真是见仁见智了。

“现在兵卫走到哪了?”

陈大昌默算了一下:“快到街心吧?”

于是冯妙君对大胡子吩咐几句,这人点点头,戴着帽帷、拎上水囊就出门了。

城里来往客商多,戴着帷帽的人不少,他也不算显眼。

蓬拜留在客栈,冯妙君对陈大昌道:“走,我们去看个热闹。”呆坐在这里空自心慌,不如出去随机应变,有事也好想对策。

陈大昌领着她就往主街而去,两人都很瘦小,在人群中见缝插针,行进速度倒也不慢。

冯妙君的目的地,正是甜水城主大街上的甘露栈。

此时已过了饭点,但甜水城这两天客流量大,甘露栈里打尖的人也不少,大堂坐满一小半。冯妙君先进去要了一碗甘草水果,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慢慢吃,陈大昌则是捂着肚皮去了后边儿。

本地的井水特别适宜浸泡瓜果,除了保鲜之外还能提鲜,若加甘草等四、五味药料煮成汁,腌入水果,就得酸、甜、咸之巧味。冯妙君特地多交六文钱额外加了两小块冰,在酷暑天吃起来愈显清凉沁润,仿佛把周身火气都打压下去。

冯妙君尝过之后就赞不绝口,忍不住多要了一碗。这时陈大昌的身影在窗边一晃,冯妙君抬头,见他朝她飞快地挤了挤眼就转身走掉,不由得微笑起来,心里的大石稍微放落。

第29章 全栈大搜查

目前为止,一切都如预料。

甚好。

第二碗甘草水果才吃掉一小半,街上就起了骚动,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逆贼、逆贼在这里!”

紧接着杂乱踢踏的脚步声往这里而来。冯妙君往窗外瞥了一眼,恰好见到假胡子蛮横地撞开人群,大步流星冲向甘露栈门口,还站在那里顿了一顿,似乎正在犹豫进不进来。但冯妙君明白,他这动作是要让更多目击者发现自己。

这家伙还真懂得给自己加戏。藉着举勺的动作,她嘴角微弯。

哨声此起彼伏,响自四面八方,长短不一的同时也越来越近了,显然大胡子的行迳惊动了该惊动的人。

他回首望了一眼,保证周身三百六十度让附近的所有人看清,这才绕过前厅,一箭步冲向了甘露栈的后堂!

也就在他背影消失之时,一队衣甲鲜明的兵卫自从远处排众而来,首领喝道:“在哪了,逆贼逃去哪里!”

千夫所指,都是甘露栈。

队长挥了挥手,二十余名手下散开来将甘露栈团团包围,他才带人踏入前厅,朗声道:“本营奉令缉拿逆贼,客栈封闭,人员不得进出,阻挠公务者同罪并罚!”将令牌按在柜上,让掌柜看个仔细,“老刘,得罪了!”

掌柜的脸都苦了,却对这些兵爷们脾气了解得很,不敢有违,只能打发几名小二:“陪军爷们一起去,好好给客人解释!”

甘露栈是甜水城最大的客栈,光是马厩的面积就抵得上别家客栈整个地盘了,有五十多间普通客房,后头一水儿红砖小楼,那都是上房。

天热人就容易犯困,许多人睡得迷糊被喊醒,火气不小。冯妙君坐在大堂,欣赏整个甘露栈一时鸡飞狗跳。

不过房间多反而变作了兵卫们的负担,他们挨个儿敲门,等不及就闯入察看,客房里时常听见女子的尖叫声响起,并附有客人的喝骂。这里地处边境,许多客贾富豪本非峣国人士,也懒得给这些峣国的兵什么好脸色。

等到客房都排查完,也过了两刻钟了。

甘露栈里闹成一团,许多客人也无心午憩,打着呵欠下楼找位置。冯妙君看见何大少面色不愉,和那位“子遥兄”一同走了下来,招手要了一壶柑橘茶。

其他兵卫同样去了后方搜查。不止一个路人说,大胡子逆贼就是往那里去的。

不过搜了一圈,他们还是两手空空回来。小队长脸色不好看:“搜不到?”甘露栈从外围看是个封闭的旅店,他们到得又及时,每处墙根下头都守着人,逆贼该是插翅难飞才对。方才外头“逆贼在这里”的声浪响得跟打雷似的,他今天回去怎么跟上头交差?

“再搜!”他拿出画像看了一眼,“把客人再盘查一遍,不要光盯着胡子,重点看他额角的痣!”胡子可以刮,只有这种显著的面部特征不容易改变。

客人们的客房被搜过一遍了,现在又要刷脸才能过关,脾气大的立刻就不干了。冯妙君缩在角落里老神在在,她这样的小姑娘第一时间被排除在嫌疑人外,是现场最轻松的看客了。

那位“子遥兄”品茶的模样也很悠闲,抬眼看门口时也扫过了冯妙君。两人四目相对,他对她微微一笑,显然还记得她。

冯妙君却皱了皱眉,露出厌色,而后移开目光。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逆贼还是下落全无,兵卫队长不甘心,带队搜过了前厅就亲自往后堂而去,一处一处细细翻找。既然目击者都说逆贼跑进了这里,那么这里就是排查的重点。

后头的地形就有些复杂,客房后头是一排双层的回廊小院,出手阔绰的客人都住这里,有竹林假山池塘,造得精美,现在看却是哪里都像是能藏人。再往外两进就是一大片空地,种些果树,建了马厩,还有专供客商卸货的杂间。

当然,还有厨房、食窖、茅房……

这么细细找下来就要消耗不少时间,最后搜到驿廊的时候,忽然指着上锁的一间道:“这间怎么回事?”

驿廊虽说是廊,其实是给客商寄存货物的杂间,这里一排十一、二间都敞开着,但凡箱、柜都被兵卫打开一阵翻找,其主人早早都赶了过来,以免货物被别人趁乱捞走。可是角落里这间却是铁将军把门。队长横了手下一眼:“方才没检查?”

“查过了,那时门是开着的。”

杂间有小窗,只两个巴掌大。他趴在窗边往里看,偏巧这时院中光线已暗,他只能模糊看到一个硕大的、黑乎乎的影子,不由凝重道:“这里面是什么!”

“是我家的果王,水节上参赛上之用!”手下没答上,反被另一个声音插话了,队长皱着眉转身,望见何大少站在他身后。

“打开。”

何大少只好唤人来开锁:“方才你人呢,不让你在这里守着吗!”

他家的伙计耷拉着脑袋:“突然腹泻得厉害,这才在上茅房之前把门锁了……”蹲坑回来以后想偷个懒,就没再开门。可他被拎过来,试了几把钥匙后也傻眼了:“少爷,打、打不开了。”

队长面色阴沉:“你家的货,你打不开锁?”

驿廊只提供场地,门锁都由客商自备,自家货自家上锁。

伙计赶紧又试几下,可是越紧张越开不得。他苦着脸道:“军爷,这真不是我们的锁。怪了,难道刚才我上茅房那会儿功夫被人换了锁……”

“胡说八道!”队长气极反笑,“不是你的锁,难道是我的?来人,把门砸开。”

有士兵拿来大斧,咣咣咣几下将木头门闩给砸开了。

这是廊驿最宽敞的一个杂间了,放两辆四驾马车并排进来都绰绰有余。现在这里只有一部特制的货车,车上摆一巨瓜,几乎就把杂间填满了。

空间都被堆满,莫说是个人,就算再挤条狗进来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队长心事重重,见着这瓜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么大?比人都高!”

第30章 落井下石

大南瓜不稀奇,甜水城惯能养各种瓜果,可眼前这只抵得上一个小房间,着实大得有些奇葩,并且形状也是方方正正、非常规整。

何大少眉眼都笑开了:“可不是么,今年我家必能夺魁!”瓜不是越大越好,还得形状美观,他家都是按照评审标准来培育的。

哪知队长下一句就是神转折:“这么大的瓜,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两个、三个也塞得进去。”挥了挥手,“来啊,把瓜给我破开!”

何大少没有懵太久,扑上来拽住他的胳膊,捏着一锭金子就往他手里塞:“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没了这瓜我家拿什么参赛!我爹非剖了我不可!”

队长抢过金子砸向他鼻梁:“公然行贿,阻拦我剿查逆贼,你何家不想安稳了是吧?”这个蠢材,众目睽睽之下就敢给自己塞黄金,是怕看到的人不够多吗?想起上峰对这次搜捕逆贼的重视,他都要打两个寒噤了。

喊逆贼还是轻的嘞,据说这次要抓的是反贼!

何大少被打得鼻血长流,反倒开了窍,急中生智:“左丘渊也来观赏水节,就与我同行,就在这甘露栈里……他能为我作保,这瓜是清白的,求您网开一面!”

“左丘渊?”队长一愣,“哪个左丘?”

何大少挺直了腰板:“大峣国能有几个左丘?”

“是么,也在这里?”

“就在前厅饮茶。”

队长微一思忖:“我守在这,你去请来一见。”上峰的命令固然重要,可是左丘也不是他、甚至他的上级得罪得起的。

……

眼见得兵卫头子接到手下汇报就匆匆赶去后堂,又过不久,何大少也带着自己的人赶了过去,冯妙君知道好戏的高¥~潮部分要开演了,却又有些担心自己人的安危。

可她忘了自己是个外乡来的漂亮女娃,而身边没有成人陪护。

这时就有个中年男子靠过来满面堆笑,想要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小姑娘,你在等谁呢?”

“等……”她一抬头,乌眸放亮,笑嘻嘻道,“叔叔!”

这小姑娘警惕性倒是很高,是要让他知难而退?中年男子还是坐了下去:“叔叔一会儿给你买糖……”

“吃”字还未说出来,p股上突然挨了一脚,先扑到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后面阴他这人用力极大,他跳起来怒道:“谁敢……”一回头,见到一人狠狠盯着他,个头不高,身板却壮实。

这人低喝一声“滚开!”

他刀头都见过血,望过来的眼神就带着可怖的杀气。中年男子腿颤两下,头也不回地溜进自己座位。

冯妙君却笑得舒畅:“去得有些久了,你还好么?”

他点了点头。

这自然就是她的山贼手下了,不过此时他已经揭开伪装,恢复本来面目,连额角的假痣也没忘了洗掉。看到他的第一眼,冯妙君就真正放松下来,知道此计已成。

离莫提准的二十时辰之约,只有不到两刻钟了。兵卫队在这里耽搁太久,已不可能在他苏醒前抓住他。

她目光偶然瞥过全场,忽然发现有些儿不对。

少了个人。

坐在何大少那一桌的“子遥兄”不见了。

这人方才还坐在那里悠闲品茶,结果中年猥%~琐油腻大叔来纠¥~缠她时,也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竟然不知这人是何时离座的。

她的观察力向来敏锐,这时就发现何大少桌上的四色果品都被吃光了,并且——

并且桌上只剩下一个茶盏、一副碗箸。

有趣,看来今天甘露栈里上演的大戏好像不止一台。她抚了抚下巴,毫不介意这个动作在手下看来太成熟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何大少被两个兵卫带回,一见自己的桌子就傻了眼:“子、子遥兄,哪去了?”

兵卫不耐烦道:“哪里有人?”

“他原本就坐在这里!”何大少不死心,带着两兵回到上房找寻一遍,甚至茅房也去了,就是不见他的“子遥兄”。

俩兵卫被他带着白绕了大半圈,一无所获,不由得怒道:“你消遣我们?这桌面上分明只有你一人份的食具,哪来的第二个人!”

何大少这才留意到桌面情况,不由得面色发白。

这时候他再愚钝也知道事有不对了,兵卫恰好站在冯妙君边上,顺便就低头问她:“小姑娘,可见到那张桌子上坐过两个人?”

冯妙君顺他手指方向眺望一下,又想了想才摇头:“没太注意,那里坐过两人么?我好像只见到这位大少爷。”

兵卫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何大少也认出她来了,指着她的鼻子气急败坏:“你报复我!不对,这些是不是都跟你有关系,小小年纪心肠这么毒辣……”

没等他扑上来掐她,兵卫就把他拖走了。见他频频回头、怨毒地望着自己,冯妙君冲他挤了挤眼,笑得好不天真。

那只硕大的南瓜里当然没有藏人,所以兵卫切开来确认以后就撤销了对甘露栈的封锁,继续向城西搜索逆贼。

这个时候,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在对街的屋顶上。

时间到了。

她顺利地拖过两个时辰,完成了护卫莫提准的任务。

大国师这会儿该醒了——要还醒不过来,那就是天意要弄他了。

冯妙君将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裙子:“走,回去用饭。今晚要大吃一顿。”

她出甘露栈,目光从何大少的桌前扫过,心里仍存一丝疑虑:“怪了,那人去了哪里?”

那人确实存在过,不是她眼花。可是甘露栈封锁期间无人可以进出,他是怎么消失的呢?

罢了,横竖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她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该再有额外的好奇心。

¥¥¥¥¥

她回到下榻的客栈时,莫提准果然不见了踪影。

蓬拜说,这人准时醒来,然后发了一通脾气就走了。

发脾气?她不懂了:“我救了他,他还发的什么脾气?”

蓬拜下意识摸了摸腮帮子,提醒她:“他胡子没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莫提准醒来以后摸到自己脸颊的神情,那真是……一言难尽啊。

第31章 冯妙君开出的条件

莫大国师没在暴走之下直接将这客栈拆了,说明涵养功夫炉火纯青。

冯妙君浑不在意:“不就是没了胡子,又不是没了脑袋。要不让他胡子物尽其用,他脑袋早都不保。”胡子有什么好,她从来都不长。

小姐不会明白,美髯公忽然没了胡子,就像贵女忽然没了头发,狗忽然被剃光了毛……等等,他想到哪里去了?蓬拜定了定神:“我也是这般跟他说的。所以莫国师说他赶着去处理点急务,夜里会再回来。”

赶去处理急务?冯妙君嗤笑一声,多半是赶去报点仇罢?

不过她很快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养母徐氏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见到她就一把抱住、两眼飙泪:“安安小祖宗啊,你怎么甚事都敢一个人干!我在外头见着满城鸡飞狗跳就赶紧回来,满哪儿都找不见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要我怎办是好!”

这几天养女对她越发亲和,不似从前那样堵着有形无形一道隔阂。徐氏有意无意中察觉出来,对她也随意得多,不须总是自我提醒养女的公主身份。

冯妙君只得安慰她:“莫哭,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全须全尾、不长不短!”

徐氏忍不住噗哧一笑,蓬拜也在边上道:“属下早已说过,小姐必能平安归来。”方才徐氏冲动之下要赶去甘露栈,被他拼命拦下。他可没想到徐氏力气那么大,撞得他肋骨生疼。

徐氏想起方才自己的莽撞,不由得脸红,下意识收了收泪:“都妥了?”

她也好,蓬拜也好,下意识对这小小的女孩儿都寄予了莫大信任,似乎她说能办成,那么事情就一定能办好。

“妥了。”冯妙君笑吟吟地,“待兵卫一会儿搜过这个客栈,我就陪娘亲用饭吧。”她出了上房,吩咐管事去买些下酒菜。

……

危机过去,大伙儿心情都好。徐氏喝了两杯就有些不胜酒力,提早回房歇着了,临走反复叮嘱养女不许喝酒。

或许她知道冯妙君和莫提准有约。面对这位大国师,客栈里所有人都不堪一击,因此她也不摆出护犊之态了。

养母是个聪明人。冯妙君抿着果酒,轻叹一口气。

这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她年纪小熬不得夜,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才听见窗棂被敲了两下,而后有人翻窗而入。

她看看窗,再看看人,就纳闷儿这么个彪形大汉是怎么从那么小的窗口钻进来的,他有缩骨功?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我睡太晚会长不高的!”孩子做什么都不方便,她着急长大了。

莫提准身上残留的那一点杀气顿时泄得无影无踪,沉声道:“我来回奔驰了一百三十里,才能漏夜赶回来。”

他身上果然带着长途跋涉特有的微寒气息,她一竖大拇指:“莫大国师真乃信人也。”然后很有眼力价地撤下残羹冷炙,另换一套席面上来。

她日子过得讲究,车上也放了一整套特制的厨具。现在房间里用的小炉就是从车上搬进来的,上面烘着特制的四格食盒。

这食盒的底部可以打开,让热气循环上去。只要注意火候就有保温效果。她只从食盒里取出来一盘酱牛肉就令莫提准食指大动。

这是附近老字号的出品,据说一锅卤汤已经养足了三十年。她让管事买的是最贵的一种,取自黄牛的金钱腱,老卤之后切得灯光都可以透过,于是看见肉片中间有大理石纹般的筋腱,嚼在嘴里爽口弹牙,绝无渣滓。

而后一道菠萝鸡球,一道冬瓜蒸火腿,再加一盆子熬成了奶白色的鲫鱼汤上桌。东西不算贵重,胜在样样开胃。当然,还有两坛号称是甜水城最烈的老酒。

莫提准奔波一夜,闻到香气就觉饥肠辘辘,于是不客气地拣起木箸开吃,心里倒佩服冯妙君对他的口味抓得很准,这桌上样式不多,却都能令他胃口大开。

小姑娘这么会算计人心,恐怕将来是祸非福哦。

冯妙君托着腮帮子看他风卷残云。莫提准看起来神完气足,坐得近了,还能感受到他全身气血鼓荡,丝毫不见长途奔波的劳顿,一双眼睛又变作了头一次见面时那般明亮。显然涅槃术的确起效,能令他恢复如初。这个世界的神术真是了不起,能办到这样匪夷所思之事。

莫提准将牛肉吃掉一小半就问他:“开出你要的报酬。”

她圆满完成任务,护他二十个时辰。现在,该轮到他了。

“可要想好了。”他慢慢道,“你若求财,我可以给你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财宝;你若求官,晋国也有女官,我可以在朝堂上给你寻个位置,未必重要,但肯定安稳,足以荫庇冯家。”

冯妙君轻叹一口气,心中颇多感慨。同样是十辈子花不完的钱,上一世她得费尽手段,这一世却来得如此轻松。

其中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是哪一个呢?

钱,还是权?这选择题很俗,但莫提准和她都深明其中的涵意。这是一个普通人所能追求到的、世俗力量的极致了。其他所有一切精神追求都从中衍化而出,无论卑贱还是高尚,隐晦还是光明。

可是重活一世,尤其生存在这样的世界里,她要止步于原有的追求吗?

如今的冯妙君,就站在了十字路口上。如果顺着莫提准的口风要了这两样,基本可以完成自己初临本界的心愿:活下去,并且比多数人活得都要好、都要滋润。

可是,现在这还是她想要的么?

莫提准见到这小姑娘的眼中有光华流转,某一瞬间亮得惊人。

然后他就有不祥的预感了。

冯妙君对他笑了笑:“我想好了。”

“你要什么?”

“我听说,世间一切疑问都可以在烟海楼找到答案?”

他嗤笑一声:“肤浅,哪个傻子告诉你的?”

“魏国二王子萧衍。”

“……”莫提准没好气道,“要真能解决一切疑问,晋国早就一统天下,重现浩黎风采了。”

第32章 是瞒不是骗

她悻悻道:“帝王心术,我不关心。”一统天下这种事都要顺应形势而为,根本不是光读书可以解决的好吗?

他想了想:“奇门左道,秩史野闻,倒是记载不少。”

“好,那么我的条件就是——我要进烟海楼看书。”冯妙君顿了一下,再作补充,“你要保证我有随时进入烟海楼阅读的权利。”

这条件真是神来一笔,连莫提准都有罕见的失神:“什么?”

“无论何时,只要我想进烟海楼看书,就能进去。”她重复一遍,“莫大国师办得到么?”

“你想找什么?”他不明所以,“我替你取出来不就完事?”

“听说烟海楼揽尽世间一切学识,而我什么都想知道。”她露出最诚恳的眼神,“所以我想自己看。”

她进烟海楼只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找出解除鳌鱼诅咒的办法!

这目标谁也不能透露,尤其是莫提准。只要他知道她和云崕同命相连,定会毫不犹豫地取她小命。杀云崕有多难,杀掉她就有多简单,反正杀了她就等于干掉了那个大魔头——所谓不杀孩童的誓言神马的,不要太当真,莫大国师有一千种方法可以假手旁人做掉她。

莫提准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神经病:“烟海楼藏书超过一千七百万册,否则怎么对得起‘烟海’之名?在里面找书并不容易。”

“我会尽我所能。”寻到自救之法,寻到斩断她和云崕这一段孽缘的办法……寻到自由之法。

莫提准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现郁闷。

这小姑娘不要名利,只求看书,是傻里傻气还是理想远大?狗p呀,在他看来都不是。

只说最简单的一点:

烟海楼的准入门槛高得吓人啊,你道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溜进去吗?不,每次进入都要“奉旨”!

莫提准不可能让白丁之身进出烟海楼——连他都没有这等权力。没有那一道旨意,就等着被打成筛子吧。机要重地,连他都未必有把握闯入。

晋王怎么会给普通人特批一个长期的通行令?所以,这其实牵涉到冯妙君的身份问题,她必须与莫提准有密切关联,晋王才有可能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样做。

也就是说,冯妙君必须进入晋王、进入晋国王廷的视野,这其中牵涉到的利害纠纷,就不是“复杂”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他就知道这小姑娘极尽刁钻,提出来的条件必定没有简单的。

冯妙君也瞪大了眼看他,眸中填满了无邪和信任。呵,她早知这事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萧衍当时就是敷衍她,果然人如其名。可是简单的事她又怎么舍得麻烦莫大国师?她也曾是个生意人,甘愿用一辈子荣华富贵去换一个机会,只能说明这机会带来的效益要远远大于前者。

莫提准将坛子里最后一口烈酒灌进肚里,打了个饱嗝:“你知道我刚刚做什么去了?”

“杀人。”他方才进来时,身上带着浓浓的狠戾之气,她从云崕身上也体会过。

“嗯。”

冯妙君慢慢敛起笑容:“追杀你、让你这么狼狈的人,并不是云崕,我说得可对?”

“你看出来了。”莫提准手上动作一顿,玩味一笑,“的确不是他。他与我一战之后再未追来。魏国现在还不愿与我们为敌,嘿嘿,没好处的事他怎么会做?”

也就是说,从聚萍乡一战之后,云崕和他的战斗就停止了。冯妙君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魏晋两国并没有接壤,中间还隔着峣国以及其他的小藩国。杀人国师是大仇,这时候魏国也没必要把晋国往死里得罪。

冯妙君终露出气恼之色:“你利用我!”

若非他说追兵是云崕,她怎么会管他死活?早早就将他扔在原地自己跑了。

莫提准耸了耸肩,一脸心安理得:“我从未说过追在我身后的人是他,你想左了,我没有纠正而已。”他是瞒,不是骗。这小妮子要怪就怪自己没反应过来。

毕竟还是个孩子,思虑怎及成人长远?

她嫩嘟嘟的小脸气得鼓鼓地,让人很想伸手掐上一把。莫提准看着,心情都无端好了几分。

的确,莫提准重伤出现以后,从未明确说过那副模样是拜云崕所赐。她不知道这两人的实力孰强孰弱,但想来同是国师,莫提准当真要跑的话谁能拦得下?云崕作为升龙潭事件的既得利益者,大概也不想费这个劲儿。

冯妙君也知道自己这回失察了,不过能换回莫国师一个大人情,这买卖就做得不亏。自个儿不是不聪明,而是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视野太狭隘,做出来的判断就有偏颇。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一辈子做升斗小民,也就只能和柴米油盐较较劲儿了。

再说了,她告诉过莫提准的消息也曾是“瞒而不骗”,没说假话,只是隐瞒了真相。莫提准只不过原样奉还,她有什么好恼?

她想通这点就不再纠结,转而问他:“追杀你的人,今晚被你反杀了?”

“呵,这小兔崽子被我逮住后还想抵赖,被我剁了双手双脚才一五一十招供了,只求一个速死。嘿,我能让他如愿吗?”

“我割了他的声带,将他扔在黑军蚁的蚁巢边上。他要是运气好,兴许能在蚂蚁把他吃光之前流尽鲜血死掉。”莫提准森然道:“对了,这个叛徒就是我的三徒弟。”

他和云崕一战之后即返,三徒儿到峣国境内来接他,照顾得一如既往的体贴周到。他战后受了点儿伤,也就专心疗养,未多设防,没想到这逆徒在他食水中动了手脚,后暴起发难……

客房的温度好像突然下降,冯妙君搓了搓胳膊觉得好冷,莫国师好似很喜欢蚁巢?她赶紧转移了话题:“弑师可是大罪,他是受人指使了吧?”以下犯上,人所不容。既然坐拥国师弟子这么风光的头衔,何苦去背负那么沉重的道德压力?

错非为了报仇,就是要追求更高的利益。

“我的对头。”

第33章 交底

冯妙君瞪圆了眼,满满都是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权倾朝野了,原来还有对头!”

“怎么能没有对头?”他哂然一笑。

这个“能”字,就够她回味半天了。

他又接着道:“你以为云崕在魏国就能一手遮天?即便他为大魏刺探天机成了病秧子,还有许多人看不惯他,争着想参他一本。”

她想起云崕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时不时的轻咳,想起公子衍特地送他返都。所以,这厮真的有病?

她有些不自在,似乎哪里有满满的违和感。

等等,他该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不要拖累她啊!

“他得了什么病?”

“心疾,据说是药石难愈了。”

冯妙君眼前一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不要啊!

莫提准当然不会忽略她难看的脸色:“你到底是怕他还是喜欢他?”这妮子提起云崕就一副见鬼的模样,他还道她怕对方入骨。现在看来,好像不全是?

“那他还能撑多久?”她还没活够、还不想死!

“能撑很久。”莫提准嘿嘿冷笑一声,“鳌鱼可是龙属,生命力之强大远非普通妖怪能比。他吃下龙珠,心疾应该好了大半。”

云崕更强大了。这次与云崕交手,他确信龙珠的确被对方吃掉,才导致实力的增长。

“哦——”还好还好,她松了口气。大概前世恶疾缠身,深受病痛折磨,她对云崕倒有几分同病相怜。

“你竟然担心他的死活?”莫提准一脸古怪,“你不是安夏国亡民么?”

“谁让他长得帅?”她信口胡诌,“好好%~色、恶恶臭,岂非人之常情?与我身份无关、与我立场无关。”

莫提准居然点头赞同:“有理。我见过的亡国遗民都为仇恨蔽目,你能看清这一点也是不易。”

冯妙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原来扮个花痴也能被表扬?她听到莫提准紧跟着话锋一转:“小姑娘眼皮子浅薄,你知道他多大岁数?”

“不知道。”她估莫着,“十八,或者十九?”

他“哈”地一声笑:“那你以为我几岁?”

猜岁数这种事她一般不干,特别容易得罪人。冯妙君还有求于他,只得往嫩了说:“三……十?”可别说,莫提准刮去胡子以后好像连满面的沧桑也刮干净了,看上去一下年轻了二十岁,只剩下成熟男子的沉稳。再说他原本五官也生得不错,线条硬朗、轮廓坚毅。

他嘴角一咧:“我曾孙都比你大了,今年刚行完弱冠礼。”

曾孙?她这才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从莫提准数起都已经第四代了,并且曾孙已满二十岁,也就是说,这丫至少也是七十岁,最可能是到了耄耋之年!

明明年岁近百,可他现在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

她在震惊中犹记得礼貌:“大爷……咳,我说的是大人,那云崕多大寿数了?”

莫提准对她的呆若木鸡很满意:“我怎知道,他的来历成谜,年岁就也成谜。不过人类的寿数不比从前了,我们也不能幸免。”说到后来,轻叹一声。

“从前,是怎样?”

“浩黎帝国以前,人间灵气充裕,人不须修炼有成即可轻易活过三、五百岁,容颜不老。如今——”他摇了摇头,“诸如我辈,也未尝能逾二百年。”

冯妙君却瞪圆了眼。能活二百岁还保持颜不老、身不衰,这就已经匪夷所思了好挖?这些人要求可真高,她能活得久一点、不短命就满足了。

“言归正传。”莫提准轻咳一声,把放飞的话题再扯回重点,“你想进烟海楼看书,就要与我沾亲带故。无论你目的为何,势必卷入大晋某些纠葛之中。其中利弊得失,你能算得明白?”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你那对头,势力很大?”

他眼也不眨:“不小。”

也是。巨无霸的真正对手,多半也是巨无霸。

回溯莫提准方才所言,对方能策反他的亲传徒弟对付他,本就非易与之辈。那一方势力估计也想得明白,这一回若不能趁着莫提准受伤要了他的命,后面就要面临大国师狂风暴雨般的报复,所以莫提准过去几天的日子想必是很不好过的。

这股子憋屈和怒火,回去必要渲泻出来,她若随莫提准回国,立刻就有好戏可看。这种非常时刻,她作为莫大国师身边出现的新面孔,想必会引来多方关注。

冯妙君不过是无权无势的亡国遗民,承受得起这样的关注吗?

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我要进烟海楼。”

看云崕那模样就是个能吸仇恨的,连莫提准都险些被人算计而死,她怎么敢指望云崕平安活到二百岁?自己的命,她要自己作主。

这一回,她要的不是小富即安,而是将自己的命运真正把控在手。

假若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也认。至于云崕,就委屈他给她陪葬吧。

她苦哈哈地想,有个惊天动地的大帅哥以身殉己,怎么说也是很风光。

“好。”莫提准也是言简意赅。利害都剖析给她听了,他还从未替外人这样着想过,她要一意孤行,他也不拦着。那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你到底是谁?”莫提准目光深邃,“你不是普通的安夏遗民。”她身边有忠诚的护卫,自己有冷静的头脑和绝佳的决断力。纵然民间也有可能卧虎藏龙,但他更偏向于她身世曾经显赫。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这话并不是没道理的。

莫大国师当然不会带一个底细不明的人返回晋国,即便他不追究,也不能保证别人不追究。所以冯妙君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就很自然地张了口:“当然不是。”

在莫提准的注视下,她一字一句道:“我是长乐公主。”既然下定主意要去晋国,要托庇于莫提准,那么首先就要取得他的信任。

莫提准蓦然动容,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很久才道:“安夏国破之日,王后抱女饮毒而死。”

第34章 即将到来的分离

他纵览七国形势,对各国王室当然了若指掌,冯妙君只提“长乐公主”,他就明白了她的身世。

“死的只是替身,不是我。”她依旧淡定,“母后早早将我送出宫中,由冯家抚养。”

“证据呢?”他笑了,“口说无凭,怎能为公主?”

她从腰上取下一尾青玉小鱼,将鱼嘴拧开,莫提准就看到鱼身上印着“长乐”两字。

“就这样?”

萝卜章谁都能刻。

冯妙君将鱼头安回去,在两侧鱼眼的位置同时按下,才再次拧开鱼嘴,找了张白纸盖了个印。

印文当然还是“长乐”两字,颜色却是青里透着金,细看又变作红色。

这是安夏国宫特有的印泥,称作青里金。安夏王平时所用的印泥也是红色的,只有极少数场合才用青里金盖戳,比如传位、嫁娶。

青里金的提炼过程极其特殊,外间仿制不得,莫提准也见过以它落章的文书。

冯妙君低声道:“这是我个人的私印,用来证明身份足够了罢?”

除了私印,当然还有公章。她这便是在告诫莫提准,夺走她手中这枚私章也无济于事。

莫提准沉吟良久,才问她:“你想报国仇家恨?”

这话很有诱导性,她却连眼都不眨:“或许。”

冯妙君的平淡如水终令莫提准满意,他忽然拊掌大笑:“好,好极!妙,妙极!”

“我原先还在烦恼给你安插个什么身份才能带进晋王宫。”他伸了个懒腰,“现在好了,有什么身份能比亡国公主更妥当!”

她淡淡道:“你看着办就好。”

秘密并不是藏得越深越好,有时候,它会是最有用的武器、最有力的凭恃。为此,她可以冒险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

莫提准帮她进烟海楼,说白了不过是桩交易,并不牵扯人情。情面这种东西无法衡量,她向来是不信的。她冯妙君怎么知道自己哪一天不会被这位大国师遗弃不管?毕竟对于契约精神的解释可以有无限多种。

只有让他觉得在她身上有利可图,他才会尽心尽力保住她。

“你可以开始考虑第二个条件了。”他懒洋洋道,“该睡了,明天启程回晋。”

她走出去找养母了,认命地把房间留给他。

……

为了让养母睡个好觉,她选择第二天才告知这项决定,只不过撒了个小谎,说莫提准主动看上了她……的天赋,非要收她为弟子不可。

徐氏二话不说,非要跟去。

“我们于晋国一无所知,娘亲何不按照原计划行事,先留在峣国。等我站稳了脚跟、观察了动向再决定?”冯妙君劝她,“莫大国师在晋国很有些对头,他们对付不了莫国师就拿冯记出气怎么办?”

人家对付不了莫提准就对付冯记?她也太把自家商号当回事了,说这话时,冯妙君默默汗颜。

可是徐氏不这么想,丈夫留给她的东西大过天,在她心目中自然是最好的。“那你也别去!”她的声音转作哀恳,“安安,王后的遗愿也是希望你一生顺遂,嫁娶生子,像个平凡姑娘那般过活。这些我们都可以办到,你何苦去个陌生国度经历风雨。我没进过王廷,想来那里绝不是个安生地方,你这样柔弱的小女娃去了,说不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峣国对我们来说也很陌生啊。都是从零开始,何不选个起点更高的?”冯妙君眨眼,“再说宫廷。我原本就出身王室,现今只不过重又回去,算不得进虎穴狼窝。何况莫大国师会护着我、不令我吃亏的,娘亲请放心!”

徐氏这回格外坚决,见女儿不为所动,当即美目泛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泪下如雨,连绵不绝。

冯妙君对她一言不合就放大招的作法也是万般头疼,连连叹气道:“我把蓬拜留给您用好不好,莫哭了!”

徐氏哭声一顿:“我、我要他干嘛?我只要我的好女儿!”

“家里没个男人,您在家过日子、在外头做买卖都会被人欺负,王婆的案子、郑家动的手脚,不都因此而起?”冯妙君说了两句,抬头看徐氏一脸呆滞,不由得哭笑不得,“您想哪去了?我是说把蓬拜给您当靶子,许多抛头露面的事就可以交给他去办,您不须亲自出马。”蓬拜安排大小事务也很妥贴,忠诚度更不必说,把他留给徐氏她放心。

徐氏却变了脸色:“我想什么了!你这孩子说话不着边际。”想起丈夫离世后她一人撑起内外事务的艰辛,不胜唏嘘,最后仍然道:“你是嫌弃娘亲没本事让你过好日子吗,巴巴地要去晋国!”

冯妙君无法,只能祭出最后的杀手锏:“好好,我不去了,不去了!那您去跟莫大国师说,让他别收我这个弟子。”

徐氏一噎。莫大国师是什么身份,哪里肯听她的话?他和养女不同,自己再怎么哭,那种男人也是铁石心肠。

她恨得直咬牙:“这人怎地那般可恶,非要生生拆散别人骨肉!”

楼下的莫提准无端打了个喷嚏。

这是哪个王八蛋在诅咒他。

徐氏一下子丧气,明白养女的晋国之行是无可避免的了。冯妙君再接再厉劝她:“娘亲,我让您留在峣国是有理由的,咱做事都要留好退路。万一我在晋国混不下去,或者莫国师打不过别人倒台了,我还能回来投奔您;如果您也去了晋国,到时候咱让人一窝端了怎么办?”她笑嘻嘻道,“当然,我要是在晋国混得风生水起,也办个商号跟冯记对接,这样您不就把生意做到晋国去了吗,还不必以身犯险。”

楼下的莫提准又打了个喷嚏。

徐氏没好气道:“什么混、什么一窝端了,堂堂公主在哪里学到的一嘴胡话!”

“这世上早没了长乐公主,只有安安。”她抓起徐氏软绵绵的小手,也拿出撒娇大法,“好娘亲,您还不信我的本事么?我保证在晋国也能如鱼得水,到时让冯记遍地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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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暗算者

“想得挺美,能保住你自个儿的小命就不错了。”女儿的机灵,她见识过了,可安安毕竟还小,孤身一人去了异乡,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我长得美,自然也想得美。”冯妙君听出她语意中的松动,赶紧再加一把薪火,“王后还留了一套人马给我,他们能护我周全。”

这倒是。徐氏不知道安夏王后给冯妙君留下了多少人,但想来王后也是个疼女儿的,决不至于亏待了安安。有这些人守着,比徐氏自己一介女流有用十倍不止。

她这里想通,冯妙君立刻察觉,又说了一堆好话,这才放开她去找蓬拜了。

蓬拜的反对之激烈,不下于徐氏。毕竟安夏王后给他下过的死命令就是保护长乐公主的安危,留在冯记给徐氏打下手是几个意思?

可是冯妙君只用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

“如果莫提准都护不住我,你能管什么用?”

“……”

看着忠诚的属下一脸羞愧欲死,她也知道自己说话重,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好听,却是实话。王后让你护着我做一个普通人,我却这么不安份,所以错不在你。我亲娘在晋国也布置了人手,依你之见,他们可靠么?”

蓬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忠诚应是无疑。但……”但小主人毕竟年幼。

冯妙君微微一笑:“你怕他们看轻我?”

蓬拜嗫嚅。成人对孩子可以宠爱,却很少信任。

“不独为冯记。大后方需要由你来坐镇,我只信任你。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与我做好往来应合。”冯妙君再度压低了声量,“陈大昌人也机灵,我会带他同去晋国。”

“他的功夫不错,也有些修为在身。”蓬拜跟了她几天,也隐约明白她做下的决定再难更改,只得无可奈何道,“我修书一封给您,里面有暗号。以书信为凭,我们留在晋国的力量会奉您为主、听您号令。”顿了一顿,“我既要呆在峣国,身边只留几人做事便好,余下的我会令他们潜入晋国,为您助力。”

冯妙君望着远处徐氏忙碌的身影,轻轻道:“养母就拜托你了,替我照顾好她。”

“是。”

启程前,甜水城风声鹤唳的气氛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用早饭时,听说逆贼昨夜出现在六十里外另一个县城,所以追兵都赶去了那里。她看了莫提准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地灌下一大口豆浆,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他的胡子刮得干净,额角的痣也神奇地不见了,不晓得他用了什么障眼法,现在看来只是俊朗汉子。

但冯妙君知道,追兵转向一定是他动的手脚。莫大国师身康体健的时候,当世能留下他的人不多。

饭毕,冯记买的两匹快马也到了。

分离的时刻终于到来,徐氏抓着冯妙君的手,哭得情难自已。

莫提准瞥了她们一眼,翻身上马,道一声“走了”,即往东行去。

陈大昌扶着冯妙君一同上马,她俯首在徐氏额上软软糯糯地亲了一口,低声道:“娘亲放心,等我书信。”

在这世上,她终于也有了一丝舍不下的羁绊。冯妙君只觉眼睛微涩,赶紧合眸道:“走吧。”

陈大昌当即转过马头,朝着莫提准离去的方向喊了一声“驾”!

马儿放蹄前行,扰动风声呼呼。在徐氏依依惜别的目光中,冯妙君没有再回头。

恰逢日出东方,前方一片金辉灼灼而来,将这世界映得生机勃勃。

¥¥¥¥¥

奔出去三十里左右,莫提准带着两人从官道拐进小路,越走越是荒僻,到最后前方就是一片荒野,连车马辙印都没有了。

也不知他怎样辨认的方向,九拐十八弯以后在林间找到一间猎户废弃的小木屋,屋门用千斤大石顶住。

他搬开巨石就像拂开稻草一般轻松,而后推门进去。

这里头脏、乱、差,连一张能坐人的板凳都没有,地上却半躺着一人,伤痕累累,流出的血都打湿了地面,四肢都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听见开门声,他望向莫提准的眼神中充满了忿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冯妙君细看两眼,发现这人年纪很轻,也就是十七、八岁,小麦肤色,五官周正,原本也是俊俏儿郞,只是这会儿满脸狰狞,眼珠子瞪得都快滚下来了。

莫提准却轻笑一声:“这一晚上就恢复精神了,年轻真是好,不耽误赶路。”

这人口中模糊不清地说了几声,冯妙君才发现他下颌有点问题,似是被卸掉了下巴。莫提准不紧不慢从怀里取出药丸,强迫他吞下,再一回头,发现冯妙君正要往外走,于是问她:“你就不好奇这人是谁?”

“你的俘虏呗。”她摇了摇头,“其他的,我都不好奇。”

她这是不想沾包儿。莫提准心里明白,却叹了口气:“我犹豫了一晚,要不要将他杀了,到现在都拿不定主意。”

冯妙君耸了耸肩:“堂堂大国师都举棋不定,我这样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

莫提准也不绕圈子了,直截了当道:“你想不想在晋都里过得舒服点?”

“……想。”她是真心不想被卷进这人代表的麻烦中去,尤其见了木屋里藏着的这个俘虏。莫提准连自己的亲传弟子都杀了,却不嫌麻烦地留他一命,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人地位比莫提准的三弟子高很多。

大晋国师的弟子,不敢说在晋都里横着走,但至少比她这落魄公主受人追受人捧吧?

莫提准更是指着这人道:“他已经看过你了。”

所以她再想置身事外也是不能了。冯妙君闷闷道:“他是你那三弟子的同党。”

“何止!”莫提准嘿嘿两声,这回是冷笑了,“他就是乔装打扮后杀掉县令、嫁祸给我的人。”

冯妙君长长地“哦”了一声,递给这年轻人一个悲悯的目光。对于想杀掉自己的人,莫提准当然不会客气。他既逃过一次死劫,那么这少年的下场就是可以预料的悲惨。

第36章 仇恨与顾虑

不过莫提准为什么犹豫?“你要将他带回去当人证?”

“有此设想。”莫提准沉沉道,“可无论是他,还是我的三弟子,都算不得人证。他们之间没有留下可用作证据的通讯或文书。”目光在少年身上转了两圈,“你知道他是谁?”

看他满脸“了解一下”的神情,冯妙君无语:“我可以不知道吗?”权贵之间的恩怨,她不想了解。

“他是大晋右相李师龙的第三子,李元伐。”

她懂了:“你和丞相不对付?”李元伐还不到二十,能和国师结什么仇?

“是李丞相和我不对付。”话音方落,李元伐“啊”了两声,似是不服想辩,却说不了话。

莫提准将他下巴给按了回去,又将其脱臼的四肢都归了位,李元伐即作了个动作:

咬舌。

莫提准也不阻止,只笑吟吟看着他:“软筋丸起效了,你连咬伤自己都办不到,还是先烦恼后头怎么吃饭罢。”一把将他提出屋外,扔到马背上。李元伐想要挣扎,手脚果然软绵绵地没有半点力气。

“时间紧迫,先上路罢。”

……

到这天夜里,他们已经跑出了四百多里,中间几乎没有停歇,除了换马。

路遇大城,莫提准重新买了两匹好马,一刻不停地继续往东北方向而行。全程快马加鞭,结果奔到此时,马儿周身汗气蒸腾,连呼哧声都越来越响,疲态尽显。

莫提准本人面色如常,跟没事儿似的;陈大昌有功底在身,也勉强可以支撑,冯妙君却有些吃不消了。她原是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哪里吃过这样马背上连续颠簸六、七个时辰的罪?

连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吃的,颠得她险些吐出来。

陈大昌让她将坐姿改为侧坐,底下加铺了两层软垫,希望她乘得舒服一些。可是走一趟这样的长途,她还是累得面色铁青,神情恹恹。

陈大昌好几次想出声请求莫提准停下歇息,都被冯妙君拦住了。

她知道莫提准这么玩命往回赶的用意:他要赶在对头接获暗杀失败的消息前后抵达晋王都。

时间,就变成双方角力的第一要素。

老实说,莫提准昨晚明明已经追出来数十里了,结果又折返回去找冯妙君履行承诺,一直等她到凌晨才出发,已可算是仁至义尽,她不能要求更多。

至于李元伐,莫提准没要了他的命就算客气了,这一整天也不管他死活。脱臼的手脚虽被接回去了,但伤口没处理,在马上颠了这么久,裂了又合,合了又裂,昏死过去不知道几多次。

冯妙君忽然动了动小瑶鼻:“前面有水。”空气很潮湿,带着岸边特有的泥土和青草气息,可以推断前面的水源地一定很丰沛。

莫提准再度带着三人走上一条山路,地势越高越高:“过了湖就是晋国了,不能带着他。”

也即是说,现在就要决定李元伐能不能活?

陈大昌转头去看李元伐,见他悠悠自昏迷中醒来,恰巧听到这句话,面色略显黯淡。

再是视死如归的猛士,自尽一回不成,那求死的心态就淡一分。被莫提准带了一路,他或许又想活下去,结果死神不期而至。

他坐在莫提准前面,不能唾他满脸,只得往前啐了一口:“老匹夫,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莫提准阴恻恻道:“这么急着上路?”转头问冯妙君,“你说我杀还是不杀?”

“我说的有用?”她就一小姑娘,除了陈大昌还能左右得了谁?

莫提准莞尔:“不试试你怎知没有?”

这次连李元伐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了,想看她怎样回答。莫提准的性格,李家人都了解,他不难发现国师对这小姑娘的纵容程度超乎寻常。

连处置他这样重要的俘虏,莫提准都要征询她的意见,说出去几人能信?这时再细看小姑娘,花骨朵般的年纪,面貌绮丽,眼里已含起一泓秋水,可以想见绽放时的芳华。可这世上不缺美人,她有什么地方能让莫提准看重?

马速放慢了,冯妙君才能跟他开口说话:“你若想杀他,就不会提他一路了。”

“这时杀了也不麻烦的。”莫提准说,“一点儿也不。”

“那杀了吧。”

没料到莫提准应了一声“好”,大掌张开,就要往李元伐脑门儿上拍落。

他力道到底有多大,冯妙君不清楚,但李元伐的脑袋肯定要开花。她从未见过有人血溅自己面前,千钧一发之际终是忍不住道:“慢着!”

莫提准的手掌应声而停,留在李元伐头顶一寸之处,不多不少。

后者额角滑下来一滴汗珠。

冯妙君无奈道:“别杀,做人留情面,日后好相见哪。”莫提准脸色快要阴转暴雨,她才快速道,“你发愁的不是杀不杀他,而是怎么对李丞相发难吧?”只是莫大国师抹不开面子,不想直接问她,就对李元伐连恐带吓的。

罢了,他想听,她就说吧,不藏私了。

莫提准这才正眼看她:“说下去。”

“我想,你应该没将自己去升龙潭的原因告诉徒弟?”

莫提准点头。哪个当师父的有向徒弟汇报行程的习惯?再说他去夺龙珠也是隐秘行动,连自家人都不知道,何况姓李的?

“也即是说,你和云崕战斗受伤是个意外,你三徒弟和李家事先都不可能预测。并且这事情还发生在峣国。”冯妙君慢慢组织语言,“这样看来,李元伐和你徒弟的行动,是临时起意,又叫作见机行事。”

的确是这样。莫提准指了指李元伐:“他到附近办事,和我三徒儿联系倒挺紧密。那孽徒得我不少真传,这回倒都用在我身上了。嘿嘿,还有腐心之毒,这是李家给他的罢?”

李元伐不语,三人都当作他是默认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冯妙君就能想见莫提准几天前真是被三徒弟暗算得狠了,除了重伤难支,还不慎服下了腐心之毒。这毒物听名字就很难缠,否则堂堂国师也不至于落魄到被卫兵围剿却没有还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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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国师大人》入v上架还有倒数11小时。今日第三更,也就是本书新书期的最后一更,将在今晚20:30放出。

第37章 自己坑自己

由此可见,他对三徒弟原本还是真心疼爱的,否则不会传了真本事又对其那般放心。

“你还是逃出来了,他们却害怕得很。”冯妙君最擅长的就是抽茧剥丝,揣度人之常情,“你要能活着回到晋都,等待他们的就是大国师的疯狂报复了,家人族亲都会被连累。”

“正是。”莫提准往李元伐两腮一按,撬开他下巴给冯妙群看,“瞧见他这颗断牙没有?里面原本塞了剧毒,用力就能咬破。这小子想服毒自尽,被我拦下。”

这动作和对待骡马差不多,李元伐羞愤得连连摆头,当然挣脱不得。她吐了吐舌头:“李家人性子好烈,动不动就自尽么?”换了她,好死不如赖活啊!谁也别想让她死得那么干脆。

莫提准放开了手,她就听到李元伐咬牙切齿:“我哥哥是死在他手里的!”

冯妙君听出这好像又是另一段恩怨,也不想追究,只问他:“杀县令这个主意,谁想出来的?”

李元伐瞪了她很久,她漠然对视,好久才听见这少年道:“我。”

“真聪明。”

这回换莫提准瞪她了。她把手一摊:“我又没说错。你受了重伤外逃,这时候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借助官府或者军队的力量,地毯式搜捕。他们那时人在异乡,想去搜你也是大海捞针,身边又没人手,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借力。”

李元伐虽然年少却有急智,这时真被他想出办法来,那就是乔装作莫提准的模样,光天化日之下去击杀县令,现场还特意让许多目击者看清自己面貌。

谋杀命官可是一等一的大罪,官府立刻就会加派人手到处搜捕。莫提准原先一嘴大胡子,这个特征太明显了,很容易模仿。再说这等乡野之地,哪个能知道他是晋国的国师?也都只当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了。

等到官方将他逮住了,李元伐两人再设法前去暗杀。如此,就将这一场狙击国师的行动成功补救。

冯妙君安慰李元伐道:“你这花招虽然异想天开,成功率却很高。可惜,你命不好。”她可是知道莫提准被追捕到何等狼狈的境地,如果没遇到她……

所以说,这两个孩子比她还倒霉。

“再有一说,这也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诚恳地看着他,“你把自己也坑了。”

坑了自己,这是什么意思?李元伐早认定她和莫提准沆瀣一气,本不打算跟她多说,眼里却忍不住透出了疑问。

“我对晋国的规矩不太了解,不过想来暗杀其他国家的命官这种事,不能拿到公开场合谈吧?”她拨了拨额前的青丝,“你杀了峣国的县令,晋王就不能当廷公开处理此事。”

李元伐脑海里“嗡”地一响,终于明白自己这大半天的忐忑来自哪里了。

她说得都没错!

他杀了峣国命官,这种事晋王当然不能放出来廷议,否则透过无数双耳朵无数张嘴,消息不出几天就会传到峣国,双边关系立刻交恶。也就是说,这件事会被暗中处理掉,绝大多数王臣们或许根本都听不到只言片语,也根本没机会为他、为李家说话!

他现在死了,就是白死了!

看见李元伐面如死灰,莫提准放声大笑:“对极,就是如此!这小狗只想着将李家从这趟浑水中摘干净,未曾想把自己搭进去了。”他声音中满满都是嘲讽,“世人都赞李三少聪颖过人、少年奇才,我看你还没十一岁的女娃娃想得周全!”

李元伐咬唇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倘若时间倒流一次,我还会这么办。只不过,你可没运气再逃脱!”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保住李家和保住自己之间,他还会选择前者。

这时两骑走到半山腰,望见前面出现一栋山庄。

莫提准道:“这是我的庄子。”

闻得马蹄声近,庄内走出几人,向莫提准行礼。后者将李元伐丢下去:“看好他,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死了,这个人很重要。”同时递了两瓶药丸,“软筋丸,两天让他吃一粒,他不会有抬手的力气。”

说罢也不逗留,带着冯妙君、陈大昌两人掉头走了。

¥¥¥¥¥

接下来又跑了两个时辰,冯妙君的坐骑突然马失前蹄,狠狠滑摔出去!

在冯妙君惊呼声中,陈大昌扶着她中途跳出,这才没有一同摔地。

此时天色已晚,四周黑沉,道路又湿滑,实不适宜再行马了。

摔倒的枣红马前腿断了,口鼻溢血,已被活活累倒。莫提准返回来看了一眼道:“骑不成了,好在已到湖边。”他也弃马步行。

这种荒郊野外,夜里时常有虎狼行走。陈大昌将枣红马的脑袋一掌拍烂,才背着冯妙君往前飞奔。

钻出一片矮树林,豁然开阔。

眼前,一片水光粼粼,数十里烟波浩渺。冯妙君坐到木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水汽浸润自己满是灰霾的肺部:“好大的湖!”

这一坐下,她浑身的酸痛都涌了上来,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每一声骨头都在喀吱作响。

莫提准好像看不见她的狼狈,也没有一丝怜悯。她是自己要跟上来的,吃不住苦就自己滚回去好了:“这是白象湖,一半在峣国境内,一半在晋国境内。”

也就是说,过湖就到晋国了。她就听莫提准接下去道:“走旱路要绕远,得多走一千二百里,我们抄水道更快。”

她在来路上粗略听陈大昌描述了峣国和晋国的地形,知道这两国交界处就是高耸入云的白象山,山上终年风雪交加,飞鸟难渡,再往南则是辽阔的白象湖。多数人是爬不了山的,而要走旱路基本就得绕湖环行小半圈。

湖岸线可是非常曲折的。

夜色下的湖面很平也很静,湖边的栈桥上系着几只木舟,空无一人。冯妙君皱眉:“现在没有摆渡人了,我们自己划?”就算陈大昌会划船,恐怕也没有这个臂力,莫提准要亲力亲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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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将在4小时后上架,月票可以用于催更,大家要不要考虑一下出好6月的保底月票?^_^

再一次,扬帆启航

六月一日,《保卫国师大人》上架了。

又一个轮回,好巧。

遥想四年前那个5月31日的夜晚,水云忐忑着,等待平生第一部小说《宁小闲御神录》开通vip。那时的水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菜鸟、一年级写作新生,只凭一腔好奇,懵懵懂懂撞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历经四年风吹,又历经四年霜打,摸摸自己的脸,还好,依旧很嫩,还经得起新一轮风雨洗礼。

所以,就有了《国师大人》。

用一千五百个日夜来锤炼写作技巧,用一千五百个日夜来强大自己内心。直到《宁小闲》完满落幕,水云才敢对自己说:

可以了,有七百一十一万字铺垫在前,你终于有资格开启下一段征程。

这一次,我们要体验更诡谲的世界;

这一次,我们要历经更激越的湍流;

这一次,我们要开启更精彩的篇章!

可是我们同样知道,前路漫漫,道阻且艰。而水云已经滋生出了新的野心,不再满足于过往的成绩。

不再满足于过去拿到的各种“第一”,不再满足于《宁小闲》卖出去的影视和动漫版权。

我们又有了全新的原点,而今迈步从头越。

所以这一次,我们要爬得更高,站得更直,看一看什么叫作一览众山小。

如今的水云坐在桌前敲下这行字的时候,依然重温手心冒汗、面红心跳的感觉。不是内心不够强大,而是心情无比雀跃。

因为再一次开启的征程,因为《国师大人》,因为喵君,因为水云自己,也——

也因为热爱着宁小闲和长天、热爱着水云、以及即将热爱喵君的你们。

水云毫不讳言地说,正版订阅很重要,月票很重要,大家的活跃发言和点赞很重要……在网文这个平台上,成绩很重要。

那是我们迈向下一个全新世界的敲门砖,贵重得可以砸死人的那种。

看到这篇单章的每一个人,手里都紧握着强大的力量,能将《国师大人》推向更高更深远。

所以,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如果写文就像书扬帆,那么水云不愿靠岸。

请,让我为你们一直领航。

第38章 超尊贵版巡洋舰

能让大国师给自己撑船,好有面子。

结果莫提准嗤笑一声:“湖中暗流无数,这种小船根本走不去湖心,只能在岸边转转。”他走到栈桥上俯下身来,将一物探入水中。

那是一根纯白色的号角,但比一般的牛角尖而细,反倒有几分像指挥棒。莫提准对准细一那一头鼓劲儿吹了过来,可岸上两人都未听到半点声音。

莫提准收起白角,站直。

良久,湖面上一片祥和安宁。

除了湖水咕嘟拍岸,什么异样也没有。

歇了快一个时辰,冯妙君终于缓过气来,不确定道:“你在找人帮忙?”方才那阵音波显然是走在水下。

莫提准笑了笑:“不是人。”

“哗啦——”

语音方落,像是印证他的话,湖面水花乍现,从中跃出来一个庞大的身影。

这身影平、扁、宽,像一张巨大的毯子,跃出水面两丈以上,将投射向众人的月光都挡住了。

待它落回水里,又是一阵推波助澜,冯妙君但觉脸上细细落雨,都是它溅出的水点。

这东西出现以后就不再潜回深处,只静静浮在水面上,让人一窥它的全貌。

冯妙君却惊得瞪圆了眼,伸手指着它道:“湖里怎么会有这个!”

此物身长三丈(十米),宽度却达到了五丈(十六米)!这样横向发展的生物真是不多见。背部光滑呈墨绿色,中心拱起,覆有细小的白点。冯妙君和陈大昌都找不见这东西的眼睛长在哪里,却看见它p股上拖着长长一条尾巴,细得跟鞭子似的,和庞大的身形完全不成比例,看起来有两分滑稽。

方才它跳出水面,她注意到它的肚皮雪白。

这形象太特别,冯妙君其实不陌生:

鲾鲼。

她想不通的,只是这东西明明生活在海里,怎么会出现在一片淡水湖当中?并且这一头还是驼背的。

它静静停在莫提准跟前,后者拍了拍它的脑袋,扔了一块毡毯到它隆起的背部,自己先跃上去,而后对二人道:“上来吧,小心滑倒。”

好高级的摆渡工具,冯妙君啧啧称奇。陈大昌背起她正要跳上去,鲾鲼忽然往后一辙,溅起大片水花。

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莫提准也很惊讶,伸手轻拍它的背部,示意它稍安勿躁。

待它平静下来,陈大昌作势欲登,结果鲾鲼又让开了。

三人:“……”

莫提准又是一阵安抚,这回打量两人的目光充满怀疑:“你们身上带着什么物事,让小白这样害怕?”

冯妙君和陈大昌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后者自然一无所知,冯妙君从刚才起就发觉小腹微热,其中分出一股暖流游走四肢百骸,热乎乎地好不舒适,周身的疲惫也因此稍解。

见到莫提准起了怀疑,她心里有些着急,那股热流像是感知到她心意,蓦地缩了回去。

于是陈大昌第三度登背,鲾鲼准了。

三人坐好,这巨大的、毯子一般的生物就缓缓开动,向着对岸游去。

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背部却没有半点起伏,比跑马不知平稳多少倍。一般鲾鲼行进时,水流会从全身经过,包括宽平的背部,只有这一只后背高高隆起,才能将众人都托在水面上。

冯妙君暗自松了口气。

别人不晓得,她自己心里能怎么没点数儿:

鲾鲼怕她,大概因为她吃掉了龙珠之故。鳌鱼身为龙属,对水族或有震慑作用,这头鲾鲼能长这么大多半也是成精成怪,对龙的气息格外敏%~感,因此惧怕。

她就庆幸莫提准听不见这头怪物的心声,毕竟他知道她去过升龙潭。

她正思忖间,莫提准扭头上下看了她几眼道:“它怕的是你。”

“我?”她一脸惊奇无邪,“它块头这么大,为什么要怕我?”

“这就得问你了。”莫提准沉沉道,“你在升龙潭还动过什么?”

果然,他有所怀疑!

冯妙君心念电转,脸上却作苦苦思索状:“没什么呀,我掉进潭里喝了几口水,然后又爬到岸边……”说到这里露出厌恶之色,“是因为我喝过那条怪鱼的血吗?它的血把大半潭水都染红了,好腥。”

她呛水,当然也喝下了鳌鱼血,这程式不难推导。

莫提准这才面色稍霁,显然也想到了鳌鱼的来历,点了点头:“是你一点机缘。吃了鳌鱼血,你今后都不容易生病。”

“这么好?”她先是惊喜,而后扼腕,“早知道我就忍腥多吃块肉了,说不定这辈子就无病无灾。”

“想得倒美,你能啃下它一块肉才算。”

莫说啃了,就是切都切不下,她试过了。

莫提准阴沉的脸上抹开一丝笑容:“也幸亏你没吃下。鳌鱼血肉富含天地灵气,不是你这样的小女孩承受得起的。你喝几口稀释过的血倒是无妨,要是把肉也一起吃了,保不准当场就爆体而亡!”

她后背一凉,浑身毛骨悚然:“不、不会吧,这么厉害!”

那她吃掉了一整颗龙珠又要怎么算?一整颗!

所以她千防万防,还是在身体当中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吗?

“那换作是国师,你会怎么吃?”冯妙君定了定神,虚心求教。

“我可以囫囵吞下。”堂堂国师,身体强度自然和冯妙君不可同日而语,“但为了功效最大化,最好还是炼作丹丸,有序服用。”

吃块肉都这么麻烦,她吃龙珠的步骤也太糙了吧!都怪云崕给她做了个生吞在前的坏榜样,鳌鱼魂魄那厮也是个土鳖,居然教她糟蹋好东西。

唔是了,它本就希望她吞下龙珠后赶紧挂掉,爆体而亡是最干脆不拖延的死法了吧?

可惜对她没生效,云崕不也安然无恙?

她后知后觉地体会到鳌鱼魂魄的险恶用意,才发现自己在懵懂无知时已躲过一次死劫,满心后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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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元力的秘密

此时鲼已游在大湖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平滑如缎的湖水,唯向西远眺能望见远山连绵,好似怪兽伏地。清凉的月光照在山峦,白雪将银辉折向湖面,少了气势,多了柔光,一派含情脉脉。

其实鲼也不取直线前进,冯妙君看出它绕过的水面有一处处细小漩涡,想来底下是暗流汹涌,绝不似表面平静,它也不愿与之抗衡。没有这头精怪代步,常人就算乘上小船也划不到白象湖心,欣赏不了如此美景。

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此地也是一样。若无过人之处,怎么能欣赏到常人无缘的胜景?

冯妙君轻声道:“它怎肯载我们过湖?”

卓提准闭目养神,任清风吹拂面庞:“三十年前为人所猎,我出手救过它。它就将尾针赠我,但凡我要过渡,唤它帮忙即可。”

冯妙君想起他方才所用的白角,再往鲼尾部看去,果然在鞭尾顶端生着两根尖刺,看形状与他吹响的白角毫无二致。

“白象湖这以大,它怎么能听见你的号角声?”声音在水中的传播同样会递减,一定范围外是听不见的。

“很简单,我来时也是乘着它渡湖。”莫提准拍了拍大家伙的背部,“它就会在那附近等着我返程。”

她啧啧称奇:“真有灵性,妖怪也不赖呀,不但知恩图报,一报还这么多年。”这么尽心。

莫提准嗤了一声:“妖怪也不能一概而论。和人一样,不同妖怪的性情截然不同。越是道行高深就越精明,纪元前的大妖往往比人聪明,每多惊才绝艳之辈;即便是现在,也还有妖怪混入官场,拿俸禄断案子的秩闻。”

她听得悠然向往。这个世界不合常理之处真是太多了,比如脚下的这个大家伙:

“这东西不是生长在海水里么,怎么会进白象湖?”

“白象湖有水体与其他大河相连,最后入海。”卓提准低声道,“一旦有了道行,这世界对你便宽容了。”

最后一句话,好巧不巧说中了她的心事。冯妙君终于小心翼翼开了口:

“我能不能,也有道行?”

这位面有许多事物远远超出她认知范畴,若可窥得一二,才算真正见识了世界的五彩斑斓。

莫提准睁眼看向她:“你想拜我为师?这是你的第二个条件?”

“我就是问问。”她干笑一声,“还没想好呢。”

莫提准哼了一声:“即便你有道行,也还要争取元力加身。你是不是也还未想好,要不要加入晋国?”

她喃喃道:“元力?”

“你贵为公主,安夏居然没有教授你这些常识?”

她难得赧然一次:“大概是有罢?但我我幼时不慧,光顾着玩耍了,没留下多少印象。”长乐公主从小就是一副美人胚子,人见人夸,可惜外表和内里不成正比,和天资聪颖半点儿也挂不上边。以至于冯妙君在她的记忆里都找不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莫提准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么精明近乎妖的小姑娘,根本难以想象她从前愚钝。不过孩子的成长是个很玄幻的过程,智力启蒙得晚一些也不稀奇。

“天地灵气日渐凋零以后,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再没有搬山移海的能力。就单体力量而言,人类更加弱小,最后却堂而皇之占据了最富饶的土地,反将妖怪都赶回了深山大泽里。这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就是元力。”

“人结成了国,也就将无数人的力量集结在一处,称作元力。以元力对抗妖物,就是倾举国之力,妖物多半无以抗衡。久而久之,国家越发庞大,妖物则越见弱小,很快遁入深山,再不得出。”

“原来这便是元力。”她听得怔然无以回神,“普通人大概运用不了?”她这一路走来见过的人类和原本的世界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或许更强壮些,却不似有本质区别。

冯妙君不知道自己运气极好。元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世人早就传得玄乎其玄,同时流传的至少有三百个版本,说不好里面能有几分真实。天底下能将它三言两语就讲解得深入浅出者,不过寥寥,而莫提准恰巧就是其中一人。

“当然不成。”此时三人泛行于湖上,也没别的事可做。眼看赶路进度没拉下,莫提准心情不错,也就不介意给她做做科普,“元力的调度和安排都由国师来完成,籍此再分配下去。越是强大而忠心为国者,分配到的元力也就越丰厚。你原本若有一分道行,再得一分元力,那么最后能释放出来的威力就超过了三分。”

也就是说,元力对于个人的加持作用是一加一大于二。她打量着莫提准,像是头一次见到他:“没料到莫大国师的权力这么大!”

他哼了一声:“你以为元力可以随便乱分?自有一套守则,国师必须遵守。”顿了顿,又对她道,“修行难,分取元力更难,这条路没有你想见的那么风光。安夏国灭,你再想争得元力势必要加入其他国家,或者”

“你能让安夏重新复国。”

这话是告诫还是试探呢?冯妙君避而不答:“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是掌管着一国之力的国师,为什么晋国还有人敢杀了你?他们不害怕元力从此由强转衰吗?”

莫提准轻笑出声:“国师这位子,多的是人想顶上来。”

“可是安夏国就是国师为云所杀,后面才……”

“彼时安夏国运衰减,已是无力回天。这个‘力’,也指元力。”莫提准悠悠道,“国家和人一样,想要否极泰来,哪有那么容易?”

冯妙君不说话了,盯着水面怔怔出神。

除了元力之外,还有国运么?

她在长乐公主的记忆中倒是时常找见“国运昌隆”这几个字,却从未细想过其中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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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快乐^_^保底更新推送完成,下一次加更将在条件达到时放出。

明日第一更依旧恢复到早8点。

第40章 出谋划策(为10万点加更)

湖面空旷,风力呼呼。陈大昌拿了件披风替她围挡,这动作却将她从沉思中唤回神来,转头见到莫提准双眉紧皱,目光却没有焦距,显然也是满腹心事。

即便尊贵如国师,也不能为所欲为,也有自己的烦恼。

莫提准敏锐,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神就瞥了过来:“方才你说得对,只凭这一次偷袭案,不好对付李府。”

冯妙君哼哼道:“我还是个孩子。”他可是国师吔,什么问题处理不了,非要问她?

“你说晚了。”莫提准不为所动,“你现在还想抽身事外,莫非和李元伐一样蠢笨?”

“这么个蠢笨的李元伐,不还是让你好生为难?”

莫提准嘴角一抽:“你若能解决这个麻烦,我就让你在晋都过得舒舒服服地,享公主礼遇。”

反过来么,他没有明说,但她懂的。

冯妙君苦着脸道:“你把你的烦恼说说,我看何以解忧。”

“徒弟和李元伐合起来算计我,可是将他们全拎到王上面前,也不能证明李家想要对付我。”莫提准哼了一声,“甚至不能证明李元伐对我下手了。”

他说得含糊,可冯妙君想了一路,也算是明白。莫提准的徒弟暗算他,和丞相府能扯上什么关系?拿去跟谁说,人都只能笑话莫大国师有眼无珠教出个狼心狗肺的徒弟。

所以他杀徒时半分犹豫都没有,就是知道留下那家伙也没用。

至于李元伐——有什么证据能指认他和莫提准的徒弟狼狈为奸、谋害国师?仅凭莫三徒儿的供词,那是完全没有说服力的。就算御前告状,丞相府也能理直气壮地反驳:这是诬告,是莫国师操纵弟子想要陷害李家。

所以,莫提准这回结结实实吃了大亏,却还找不着给自己出气讨公道的办法,实是憋屈!

冯妙君偏了偏头:“你是国师,就不能念个咒画个符什么的,咒他全家?”国师若不能神通广大,那还叫什么国师了?

“照你这么说,整个王廷谁与我作对,我都能轻易用神术害了他家性命?”莫提准看她的眼神可以说是很奇异了,“违纲乱纪,我便失去国师资格了。”

好吧,她把注意力从歪门斜道上拉回来:“李师龙的性格怎样?”

“老奸巨猾。”他冷冷道,“老成稳重。”这回的偷袭事件若是让李师龙自己操刀,莫提准可没把握能活着回来。

“李元伐在家里得宠?”

“李师龙有一女三子,长女已嫁,次子几年前死了。所以,没错,他很疼爱剩下的两个儿子。”

她点了点头:“若是不告,又会怎样?”

“什么?”莫提准没听明白。

“你若不去御前告状,李府会如何?”

“不会如何……”他吃了亏,怎能让李府跟没事人一样?

“你以为就你吃了亏,李师龙丢了儿子不着急?”冯妙君看透了他的想法,“我想,李元伐出手偷袭你之前,必定往家里寄出秘讯交代过了。当然,这封信你是截不到的,李家拿到了也是第一时间销毁。”李元伐以十七岁的年纪对付堂堂国师,心里肯定是没有底的,必要做好两手准备。万一身死,也要让家人知道自己是死在谁手里,所以这封秘信里一定将他的计划托出。

“卟”,莫提准脑海里顿时有灵光一闪,就像瓶塞子突然被拔出来。他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不由得失声道:“明白了!”

是了,是了,他总想着回去要怎样先下手为强对付李家,却忘了自己手里同样握着让李师龙忌惮不已的筹码:

李元伐。

他不能将李元伐作为人证推到晋王面前,可那又怎样?

李元伐还是李师龙的骨肉。宝贝儿子不见了,老子难道不着急?尤其李师龙接到儿子最后一次来信,信里明明白白写着,李元伐要对付的人是莫提准!

这难道还不够让这老货心里七上八下打足了架子鼓吗?

莫提准只要按兵不动,得不到儿子音讯的李丞相只会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想弄清他是生是死。那么……

莫提准笑得很开怀。

只要想通了这一点,后面的事他自能安排。

冯妙君看了他一眼:“我在晋国的吃喝玩乐,各项用度都要最好的。”

“好。”莫提准答应得很爽快。拿出这点蝇头小利,就能解决心腹之患,他何乐不为?

……

三个时辰后,鲾鲼终于抵达了湖对岸。将乘客送走,它也重新下潜不见。

三个人都没有马,好在这里已是晋国境内,莫提准顺手征用了驿站的快马奔进城里,在这里换得了两只异兽,名为独尾狰。

这种怪兽皮毛微红,形体如豹,却比豹子要大上两倍不止,头上长着一只独角,声音如玉石铿锵,所以得名。然而它们其实只带有“狰”的部分血统。真正的狰长有多尾,皮毛色作血红。

两头独尾狰据说是城主的宝贝,但是莫提准时常征用,倒好像人家是特地替他养着的。

独尾狰跑起来腾云驾雾,比凡马不知道快多少倍,也不知舒服多少倍。这样再走上三个时辰,就能到晋王都丰邑。

冯妙君再也撑不住了,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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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既得既深且甜,她甚至梦见自己返回故乡,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有一回出门旅游,当街就被人套麻袋抓走。她一路都在盘算劫匪会开口勒索多少钱,结果她被拎出麻袋看到的第一眼,居然是云崕那张好看到极点的脸。

他笑得无比邪恶,然后告诉她,她找到的法子根本不管用,两人之间生命连接还未解掉,所以他一路追了过来。他还给她准备了一间小黑屋,那是她下半辈子的归宿……

冯妙君赶紧醒了过来,粗喘了两口气,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外间的小丫环听到动静拂帐进来,关切道:“姑娘的脸很红呢,可是做了噩梦?”红得像苹果,偏是肌肤嫩得好像能掐出水,任谁见了都想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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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睡不好

可不就是噩梦么,噩得不能再噩了。冯妙君定了定神:“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

“您在国师府上,已经昏睡了四个时辰。”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孩子的身体生机无限,明明累得透支,睡上一觉又是元气满满。“莫国师呢?”

“奴婢不知呢。”丫环的笑容始终没增半分也没减半分,比冯家嬷嬷那张脸大方得体不知道多少倍。

看见没,这才叫专业!

冯妙君也知道她不过是个小丫环,莫提准的下落怎会透露给她知晓?当下伸了个懒腰:“有东西吃么,我好饿呢。”忽然又想起一人,“我那护卫呢,也叫来。”

她在别人府上,指使别人家的下人,倒是得心应手。可她清楚,府中的下人态度,就反映出主人对她的态度。

国师府的厨子,效率不知道比冯家高多少倍。仅仅是两刻钟以后,美味佳肴就陆续摆上了桌。冯妙君大块朵颐的同时也见到了陈大昌,她挥退了下人问他:“莫提准去哪了?”

“您睡去以后,我们用了三个时辰赶到晋都。”陈大昌面上残留萎顿之色,显然还未从长途跋涉的劳累中恢复过来,“莫国师命人将我们送到府上,自己不知去了哪里。”

“还能去哪?”莫提准这么日夜兼程,快把他两人累脱力才紧巴巴赶回晋都,不就为了抢在对头前做些安排?她敢拿云的性命打赌,这会儿国师大人九成九已经去见过晋王了。

接下来,恐怕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她才初到贵地,就轮上好大一波风起云涌,可真不是好事呢。

“你也先去休息,接下来这十天半月都不要在街上溜哒。”她不过是只小虾米,不想被晋都的大漩涡吞得尸骨无存,还是老实点呆在这座避风港里好了。“有什么事,放着以后再说。”

酒足饭饱,冯妙君就精神奕奕地找丫环带她游逛国师府去了。

晋都寸土寸金,国师府却大得她两个时辰都走不完,莫提准享受的荣宠可见一斑。国师府的花草虽美,山石虽巧,可是楼阁肃穆大气、用色朴重。冯妙君从这一项就看出,莫提准的心境果然不似外表看上去那么年轻。

倒是林间半掩半映的几个小院显出几分轻快,远望即见别致,常有迎春藤和红杏探墙而出,随风招摇。

这些地方,丫环却不带她靠近。走到最后一处,冯妙君终是好奇道:“那是哪里?”

丫环抿嘴一笑:“那是几位小夫人的住处。”

小夫人即妾的婉称。冯妙君也笑了,难怪院子都打理得生机无限,原来自有用意。“你家莫国师有几位小夫人?年龄呢?”

“有七位。”小丫环也有些脸红,“最年长的将近三十,最小的刚过完十七岁生日。”

冯妙君乍舌。作为年岁近百的“老人”,莫大国师真是精力无限哪。

“他夫人可真大度。”能让丈夫在院子里放这么多女人。

丫环却低着头,小声道:“国师夫人很早之前就、就已经去了。”

正说话间,眼前院子里走出一个女郎,年龄在二十三、四上下,面如敷粉、晕生双颊,果然是羞花闭月的美人儿,气色也好。

这一天逛到夕阳西斜,冯妙君也老实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叫来陈大昌:“我若想修炼,得从哪里开始?”自保的本钱,当然是越雄厚越好。又有一句老话,靠人不如求己。

陈大昌呐呐道:“需要先经过专门的测试。拥有修炼天赋的人极少,万不足一。”他言止于此,冯妙君却听明白了。

她贵为公主,出生后怎可能不经检试?直到现在还未习得一星半点神术,只能说明……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隐约浮起几个画面,似是公主很小很小的时候,安夏王后曾叹着气告诉她,没有通过测试。王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那天却少见地露出满面怅惘。小长乐公主不明所以,却记得母后的失落。

大概,那时候安夏王后就明白长乐公主只能和普通人一样成长、嫁人、老去了?也或许就因为这样,她才不愿长乐公主为安夏复仇?

现在冯妙君的心情,比安夏王后还要失落。要是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她接下来就将行动目标放在烟海楼里,尽快找出解除鳌鱼诅咒的办法,然后跳出眼前这一滩浑水,从此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不过前一晚刚做了噩梦,她心情不佳,总觉事情不会顺遂简单。这一辗转反侧,就到了深夜才睡着。

眠得浅,她好似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了。

天热了,窗在夜里都开着,就有阵阵哭泣声被晚风吹来。冯妙君凝神细听,似是有个女子哭道:“我受不住了……大人放过我吧……”

声音细切呜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很痛苦,却又像猫叫。

谁在半夜里对个弱质女流施展酷刑,还敢在国师府动手?冯妙君呆呆听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那女子恐怕就是白天见过的小院主人,那院子离这一排客房其实挺近,就隔着一丛矮树、一堵高墙。

冯妙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忍不住呸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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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莫提准邀她用饭。

这人神完气足,目透精光,好似每一根头发丝都精神奕奕。

冯妙君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黑着脸问他:“你大半夜回府啊?”在王宫还浪不够吗,回家接着浪!昨天那猫叫声持续了一整夜,好像还不止一只,直到天亮才堪堪结束。

莫提准微讶:“你怎么知道?”

她翻个白眼:“整个国师府,谁人不知?”

莫提准的心腹就立在一侧,这时上前向着莫提准耳语两句,后者这才恍然,望向冯妙君的神情也有两分不自在。

重返晋都之后,他忙到昨儿半夜才回了府,真不知道冯妙君被安排的住处凑巧离小夫人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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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开始~

第42章 烟海楼

偏冯妙君还耸了耸肩:“看来你昨晚王宫之行很顺利。”

的确不错,至少完成了某些目标。他与云鏖战在前,遇伏击在后,又接连奔波两天回都,正是精神亢奋的时候,昨晚难免找了三位小夫人渲泻一下。莫提准干咳一声,飞快地转移话题:“准备一下,今日随我进宫。”

冯妙君也不意外,点头应了声“好”。昨日莫提准将手头要务办完,就开始履行对她的承诺了,效率不可谓不快。

……

王宫很大,建筑一派端庄大气,却没有她想象的花团锦簇、亭台楼阁。冯妙君在原主的记忆里翻了半天,才明白这些一般在后宫和园林,她所走这一路只能望到高屋黑瓴。

走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晌午过后,她才在晋王的书房见到了这位王者。

晋王今年三十五岁,正是精力旺盛、雄心勃发的年纪,一见面就免了冯妙君的跪礼。按理中土礼节,公主身份不须跪拜除了君父以外的其他君主,但冯妙君本国已亡,这身份就有些尴尬。

她这辈子头一次觐见君王,还是活生生的,不由得多看两眼。

眼前这位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场,目带精光。

莫提准事先向她介绍过,晋王十五岁即位,执政超过二十年,经验丰富。他昨日就听莫提准提过长乐公主,今日唤过来问了几句场面话就笑得格外亲切:“你帮了寡人的国师,就是帮了寡人大忙,论功当赏。但国师提议,暂时将你的身份继续保密。你在晋都的身份么”他望了莫提准一眼,“就是国师新收的弟子了。”

他不再盘查冯妙君和莫提准的相遇过程,以及长乐公主的身份,即是显示对莫提准的信任。至于身份保密云云,莫提准今晨也告诉冯妙君了,她反倒欢喜,觉得这样更便于行事。

晋王接着笑了笑:“那么我便来锦上添个花,赐你宅邸一套,就在国师府边上,另赐黄金百两,明珠十斛,冰丝两匹,蓝白狐裘各一领。”

冯妙君口中恭敬谢过,心里却暗叹一声,自己终是被架上了莫提准的船。

晋王要她隐瞒身份、留在晋国的原因很简单:保不准哪天,就会用上“安夏亡国公主”这颗棋子。毕竟安夏才灭国两年,其国土虽为魏国吞并,但诸多子民仍称自己为安夏人。

在那之前,他会为她提供庇护。

晋王又赐了一块玉牌给她:“这是烟海楼的进门令,在我收回之前,你可以一直使用。记着,你若想进去,一定要在曹德焕带领下。”拍了两下巴掌,即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从外头进来跪地。

“这是曹德焕,专司烟海楼进出事宜。”晋王对曹德焕也交代两句,让他今后照应冯妙君。

到这里,事情就算办完了。

晋王和莫提准还有事要议,冯妙君很识相地告退了。她不会遗漏晋王眼里的阴戾,显然莫提准遇袭的后续还远没有结束。

她走出来,刚好和曹德焕一起出宫。她以为宦侍都很阴沉,哪知后者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既不孤僻也不托大:“冯姑娘,想进烟海楼就请到城西小孤山,把令牌给山脚下的哨卫验看即可上来。”

烟海楼之事进行顺利,晋王答应得痛快,冯妙君心情也自开朗,笑着问曹德焕:“曹公公,小孤山离王都还有些距离?”

“约有四十里。”曹德焕知道她是外乡来的,对本地不熟,“山路崎岖,可要注意安全。”

冯妙君笑着谢过了。

注意安全么?王都之外四十里,也算在晋王眼皮子底下呢。

宫女将他俩送出去,马车就候在宫门不远处等着。冯妙君上车之前,往宫中回望了最后一眼。

总觉得,方才有人盯着她呢。

……

这一夜,客房周边很安静,冯妙君美美地睡了一觉。

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第二天清早就从小门出了国师府,轻车简装往城西小孤山而去。随行的除了陈大昌以外,还有莫提准派给她的侍卫。

小孤山得名不虚,王城附近一马平川,只有西边立着这么个小山包,高度不过一百丈,却派了一个营的兵力来把守。

晋王给冯妙君的那块牌子,就是这里的通关令。

一块令牌,一个人。

所以陈大昌等人止步于此,只能在山脚下的茶铺里候着。

山下就是官道,车马往来如梭,山上却清寂幽静,唯有风声鸟鸣。冯妙君攀上半山腰,就看到一栋红墙小楼。兵卫指了指楼前拴着的一枚铜铃,转身走了。

她上前摇了摇铃,楼门打开,曹德焕迎了出来:“冯姑娘起得真早。”阳光还不猛烈,显见得这姑娘还未到鸡鸣时分就出门了。

“辗转反侧,整夜难眠,就想一睹烟海楼风采。”她很诚恳地张嘴说瞎话,手里却塞了一尾小金鱼过去。

晋王赐下来的金银中,有二十只纯金锞子都铸作鱼形,制工精细份量还足,用来送人甚是好看。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曹德焕还得晋王信任,这以后三天两头要打交道,小钱该花还是花了。

曹德焕接了,微笑这才发自内心:“随我来。”抓着一个篮子往楼后走去。

冯妙君这才发现,小楼后的山坳里居然藏着个山洞。洞口很窄,只容两人并排穿过,小红楼又挡得巧妙,旁人从楼前经过,九成九是看不见洞穴的。

烟海楼名为楼,实则是个洞?她一边想着,没漏看洞口上方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似乎自成一个阵法,而后她随曹德焕走了进去。

洞壁嵌着一排小灯,个头比桃子略大,里面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但燃出的火焰却是苍白而明亮的。她晓得那叫作鬼木腊,只需要一点点空气就能燃烧,且几乎不产生烟气,只要尾指大小的一节就能持续四十余天。

传说世上曾有鲛人油,一缸就能燃烧上万年。可惜这些奇珍异宝和传说一起被埋进了历史当中,世人能收集来的最好替代品就是鬼木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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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所谓”膨胀“

岩壁湿漉漉的,地缝里还有苔藓。她想,山洞这种地方其实不适合藏书,潮气重,书页腐烂太快。

这个山洞越走越幽深,越走越宽广,她甚至还遇见了一条地下河。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河水声潺潺流淌,这时候她心里七上八下,怀疑晋王要把她弄来这里杀了。毕竟这实在是杀人弃尸的好地方。

可她旋即自嘲,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晋王想杀她何须费恁大功夫?

好在这时前头的曹德焕终于停下了脚步:“到了。”

到了?

他们的确抵达一个宽阔的石窟,面积约莫有小半个足球场,窟顶高度至少有四丈(十三米)。可她并未看到任何书架的影子。“所以——”她不确定道,“书藏在哪了?”

“地下这样潮湿,怎可能直接存放古籍缮本?”曹德焕说完,往前两步,执起一根棒槌,轻敲身边的黄铜大钟。

冯妙君这才发现他脚尖前方地面上刻着一根红线,异常醒目,似含警告之意。而曹德焕也一步都没有多走。

在这样几乎封闭的环境,钟声一遍又一遍回荡,震得她脚下的地面都有些颤动。

不过她很快确认,颤动不仅源于声波震荡,因为正前方的地面忽然“抬”了起来,一直抬升到他二人头上两丈处,才停了下来。

接着,它快速变色。

这里的石头因为与世隔绝之故,色如白雪,因夹杂石英、云母等矿物,甚至会闪闪发光。可是冯妙君眼前这块地面却在两次眨眼的功夫变作了深绿色,表面还有不规则的暗红斑纹。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倒退两步。

这哪里是平地,分明是一头长相奇特的怪物!

它趴在地上的时候居然能把自己压薄成毯子一般,看起来没有厚度,但吸口气就能浑身鼓起,让人将它真面目看清——她算是头一次明白了“自我膨胀”的真谛!

两人先前看到的“地面”,其实是怪物的额部。它宽而扁平,像一面四方形的巨铲,只有抬起来时才能看见底下左五右五共十只眼睛对称排列。其四肢修长,交叠在身侧,却长着一个圆而鼓的大肚皮。

这家伙看起来就像蟾蜍和扁头鲨的结合体。冯妙君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怪物,不由得色变:“这是什么妖物!”其实她一下注意到怪物四足像是“长”在地面,与石质完全相融,因此并不能往前挪动分毫。

站在红线以内,就十分安全。

小姑娘没尖叫出声,曹德焕已经惊讶于她的镇定了:“这不是妖怪,而是魔物。它的名字就叫‘膨胀’,很贴切罢?”

“魔物?”对她来说,这又是一个新名词。曹德焕转过去朗声对魔物道:“这个小姑娘最近都会进烟海楼看书,你认清她的脸,别随便把她吃了。”

魔物几只眼一齐向她看了起来。冯妙君这才发现它左脸有一道深而长的伤痕,因此左眼其实瞎掉了一只。她不由得好奇:“它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它幼年受到攻击,奄奄一秘,被浩黎大帝拣到救治,才活了下来。”曹德焕揭开篮子上盖得严严实实的棉布,从里面拿出一大块羊肉丢了过去。

羊肉有她两个巴掌大,烤得金黄微焦,异香扑鼻。冯妙君闻着,总觉得羊肉里还加了些秘料。

这魔物显然也很兴奋,一张嘴就把肉吞了下去。它的嘴竟然长在额头上,平时紧闭得连条缝都看不见,想来它惯用的伏法手法大概就是隐蔽起来,待猎物走到额上就张嘴,让它掉进满是尖牙的巨口当中。

小太监一边投喂,一边叹气,“这东西的嘴刁得很,只吃六个月大的小嫩羊。多长一个月的不吃,头、腿和尾巴不吃。嘿,它不吃的,才轮到我拿回去下酒。”

冯妙君好奇道:“它多大年纪了?”浩黎大帝亲自抱养的魔物活到现在,那岁数……

“‘膨胀’每满二百岁就长出两个眼睛。”

这家伙有十只眼睛,那就是——“一千岁!”她乍舌。这东西和神龟同样长寿了。

他一连投喂了十二块,才对魔物拍了拍巴掌:“可吃得满意?该干活了。”

冯妙君看了看他的篮子,好奇其中怎么能藏下那么多肉。

“膨胀”闻声大喘气,像是把自己身体当中的所有空气重新又挤了出来,庞大的身躯重新变作了紧贴地面的干瘪地毯。

最后,它将大嘴完全张开,不动了。

冯妙君不明所以,指了指石窟面:“我要绕着它走过去?”传说许多宝藏都会有守门兽,这一头大概也是吧?

“不,那边什么也没有。”曹德焕笑得促狭,他最喜欢这一刻,“欢迎来到烟海楼。”

“等等,等等!”冯妙君面色发白,连连摇头,“你该不是告诉我,烟海楼在它嘴里吧!”

“不是。”冯妙君神情一松,却听曹德焕接下去道,“在它肚子里。”

“……”

小太监肃容,催促她道:“从‘膨胀’张嘴算直起,烟海楼最多开放五个时辰,你不进去,它也在计时。”

“到时我怎么出来?”

“它会把你赶出来的。‘膨胀’和先王定过契约,不能胡乱吞吃有权进入烟海楼的人。”曹德焕的耐心用完了,“你到底进不进去?”

把自己送进一张吃人的大嘴,实在太需要勇气。冯妙君心里念叨了无数遍“不疯魔不成活”,又做了两次深呼吸,这才硬着头皮走上前,两眼一闭,跳进去了。

魔物的大嘴蓦地合上,这里又变成了一片空旷的平地。

曹德焕打了个呵欠往回走,决定再睡一次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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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黑暗过后,眼前景象大变。

不再呆在魔物带着腥气的喉管里,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奇妙所在,不知天有多高,因为天空灰蒙蒙地目测不出远近;不知地有多厚,因为灰白色的地面连条缝也没有,从足下一直延展到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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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所谓元力

而在天地之间,是一排又一排整齐的书架,纵然穷尽目力也看不到尽头。每排都有三层楼那么高,上面琳琅满目,都是卷籍。

冯妙君转了下身,发现前后左右都是书架,自己仿佛置身书海之中。若从空中看下来,所有书架呈放射性向外排列,而她恰好就站在圆心。

换句话说,这里像是所有知识的起点。

浩若烟海,果非虚言。想想莫提准说过的,这里的书卷数量过千万,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在茫茫书海中怎样能找到她想要的资料?

总不成进入这里查资料的每个人,都要徒手翻架去找吧?那实在太不人道。

正在她犯难时,有个声音忽然响起:

“你找什么?”

有人?她循声看去,却没见到活人,只瞧见身后的红木大桌上有一只巴掌大的镇纸。

镇纸的形状就是魔物“膨胀”,只不过她先前瞥过时记得它的眼睛都闭着,现在却睁了开来,冷冷地盯住她。

冯妙君不由得好奇:“这里每本书的位置,你都记得?”

“是。”它的声音木讷呆板,不似生命体。

“能帮我找到?”她比起初临异界时已多了两分见识,烟海楼既然藏在魔物肚皮里,那么这个小镇纸多半就是它的魂魄了?只是不知道它为何这样机械。

“能。”

冯妙君大喜:“那么便麻烦你帮我找……”“鳌鱼”这个名字都到了舌尖,她心头忽然一动,换了个问题,“且慢,我在这里的言行举止,会有别人知道么?”虽说此地看起来像是封闭空间,可是这世界不合常理之处太多,她还是谨慎些好。

哪知魔物的回答立刻让她心凉了半截:“会。每过三日,进入者的行动都被报与晋王。包括你在这里呆了多久,看了哪些书、哪些页码。”

“……”也就是说,她找过什么资料,晋王都会知晓?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至少,她不能直接找出鳌鱼的资料来看,否则晋王及其幕僚很容易推断出她的目的。晋王日理万机,这些监控资料多半由其他人先挑拣观看,莫提准身为国师,是不是也有此权限呢?

冯妙君站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以此平复自己的沮丧。

按照她原先的打算,在这里找到自己想要的讯息以后就离开晋国,毕竟她还有一个条件放在莫提准那里未开,大可以让他放走她。

可是现在看来,竟是没有那般容易。

她抵达晋都的时间不长,却接二连三地接到坏消息,先是记起这副身躯的修行天赋不足,再来便是这里发生的一切逃不过有心人之眼。

最近的运气,好似一直都有点背啊。

她在桌前坐下来,闭目瞑思了好一会儿才重整旗鼓道:“就从国师的由来开始罢?”

千辛万苦进来了,没有入宝山空手而回的道理。作为一枚新人小白,将这个世界了解得越透彻,今后的日子才能过得越发游刃有余。

她秉性坚韧,从不轻言放弃。既然最渴望的两个目标都无法达成,不如暂且先放到一边,先从博览群书开始。

或许,还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云崕是国师,莫提准是国师,她对这职衔好奇不已,不知他们到底拥有多大权力。

“国师么?”魔物没有停顿,“第一百一十二区,三百三十七排,第三层。记着,这里的书不能带回外界,看完要放回原位。”

这排书架在很远很远,她千辛万苦走过去,沿着木梯爬上三层,然后傻了眼:“哪一本?”这一层又分作三格,目测每格都超过五十本书,她该怎么选?

“这些都是。”魔物阴恻恻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好吧。

她认命地拣起最薄的一本看了起来。

开头和莫提准先前所说差不多,在纪元之前,这片大陆上灵气充沛,由此繁衍出无数生灵。有强大已极的妖怪和异族横行人间,有偷天换日之能,人类当中也出现强大的修行者可与之对抗。

可是三者之间相争不休、不见止境,终于天地再不能容之。天崩地裂的一场浩劫过后,多数强者都已死去,活下来的十不足一。

可怕的是,浩劫之余,并不是幸福新生活的开始。

异族消失,强大的天魔却出现了,重和人类、妖族成三足鼎立之势,依旧争斗不休。

天魔越发强大,威胁到整个世界的秩序,终于惊动了神明。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经过。

反正从那以后,天魔被封印,而神明也不见了踪影。

人类和妖怪呢?也没能讨得了好。

还没能从上一回重创中缓过来的世界再度被撕裂,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剧变,灵气锐减,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依赖灵气生存的强者即便能苟延残喘,其子孙道行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从前人类和妖族当中的大能修为臻顶,就有“飞升”之说。现在么,休想。

直到数百年前,天地之间的震荡才基本消停,灵气也不再快速消减——可这时候,它已经很稀薄了。从前很轻易就能施放出来的术法,现在却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魔很早就已消失,这个世界上还剩妖族与人类争夺稀缺的灵气。单就个体力量而言,无法借助灵气的人类更不是妖怪对手,因此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妖物横行人间、为祸四方——直到人类无意中找到了对付他们的全新办法,那就是集结为国,倾一国之力以拒之。

元力这种东西,莫提准只作过粗略的阐述。事实上,它由全体国民的精、气、神以及信仰构成,汇聚在一处就形成了极其强大的力量。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则元力蒸蒸日上,渐趋鼎盛;反过来说,天灾横行,战乱不断,则元力衰减颓败,愈显凋蔽。

因为这二者联系如此紧密,久而久之,元力也变作了衡量国家是否富足、百业是否兴旺的综合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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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父子连心

最重要的是,人们还发觉元力与天地灵气之间并不相悖,反而互促互融。对修行者而言,元力可以大幅度强化修为;对军队而言,元力可以短时间内大范围提高战斗力;对一国之疆土而言,元力可促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俱有大用。

国师一职,也就应运而生。

在她一目十行翻阅的几本书中都明确提到,国师最重要的权责,就是负责元力的分配。

元力再强盛也总有个限度,分配在农工事务上的多了,分配在军事上的就少了;分配给这人的多了,分配给别人的也就少了。居中调度分配、使各方协调者,就是国师。

看到这里,冯妙君微微吸气,终于明白云崕和莫提准这两个家伙有多牛掰了。自从人类懂得运用元力起,这摸不见看不着之物就变成国之重器,轻易便可以决定百万人、千万人的安危存亡。

由此也引出了第二个概念:国运。

世事无常,国家亦然。元力鼎盛如烈火烹油时,或许就悄然转衰;穷途末路、旦夕危亡之际,又常如死灰复燃。对于元力的精微调配,有时就关联上了运道。如能顺天而为则既寿且昌,若是逆世而动,那么便可能江河日下,万劫不复。

书里举了人尽皆知的例子,就是浩黎国。它曾经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仿佛可以屹世长存,可到最后几年也还是群魔乱舞,元力之衰竭照样一发不可收拾。

后世的普遍看法,便是它“气数已尽”,甚至引动天魔袭城——天魔都已经被封印了多久,依旧闻味而来。而所谓“气数”,指的就是国运。

冯妙君看到这里也不由得摇头,“天意”这种东西怎么推测得了?所谓顺天还是逆天,不过是后世的盖棺定论而已,当时身处局中的国家也好,君主也好,国师也好,百姓也好,又怎么能认定如何做为才符合“天意”?

这责任太大,也太考验人了。

既然利弊同样骇人,那么操纵和把控元力之人必然经过了精挑细选,重重考验,并且还要受到诸多限制。同时国师在上体天心的时候往往免不了要窥伺天机,损了自身气运和寿命。有好事者统计,从浩黎开国至今,出现过的国师逾百人,能得善终者却不超过三分之一。

冯妙君想起了云崕的“心疾”,那是不是他为了国师之位所付出的代价?

这一番徜徉书海不知时日,直到双眼发涩,魔物才提醒她:“你该走了。”

这么快便过去了五个时辰?

冯妙君将书卷归回原位,正要转身回去原点,忽见远处的书架似有不同,下意识伸手一指:“那些架子上怎么没有书,只有玉片?”

“那是玉简,浩黎大帝的收藏。神魔时代,人们以玉简记录讯息、传递文书,比纸本不知便捷多少倍,且更易保存。如今的修行者也会用之。”

冯妙君好奇道:“我能看看么?”

“可以。”她能进来这里,就有阅览权限,魔物不会阻拦,“然而玉简要以神念探视。你没有道行在身,看不了。”

她走过去试着取下一片,这是尾指大小一块玉玦,莹润有光、入手微温,光这玉质就是上品,拿去拍卖行能值老多钱了。不过魔物说得不错,这玉玦在她手里就只是一块玉石而已,任她揉来捏去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最后她只能轻叹一声,物归原位。太可惜了,要是她能借阅玉简,魔物根本不会知道她看了哪些页数。

返身前她又看到一物,目光不由得微凝。不过这时魔物已经连声催促,她只得再看一眼,匆匆往回走。

所有书架正中那张红木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黑黝黝的台阶,仿佛通往地下室。

她拾阶而下,从黑暗走到光明,而后就发觉自己又站在地洞当中,那一条红线之后。

再回首,身后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地面依旧平坦。

这里静悄悄地,但她知道魔物“膨胀”就伪装在侧。这东西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没被再次喂饱之前,她不会靠近。

出了山洞,天都暗了。

她好言好语谢过曹德焕,就下山寻自己的护卫回府了。

……

这天傍晚云霞漫天,李丞相回府后就呆在书房里。四子李元裴见书房里并未掌灯,摸黑进来一看,老父坐在窗边,一语不发。

“父亲还在担心三哥?”

李师龙默然。

接到三儿子的密函,他心里就直打突。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连他安排在莫提准身边最重要的一颗棋子都擅自动用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李元伐抓到的机会千载难逢,莫提准负伤的机会有多少?身负重伤却又孤身在异国的机率,又有多大?

错过了,或许就再没有了。

所以他连骂了不知道多少声“胡闹”,却还是翘首以盼这次行动的结果。当然,他最挂怀的依旧是儿子安危。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莫提准回来了,神完气足,看着和没事人一样;反倒是想要行刺他的李元伐不知所踪。

所以,李元伐到底有没有下手?

李元裴也是这样安慰父亲:“或许三哥审时度势,临时收手,消息一时还未寄回?”

“都这么多天了。”李丞相声音很低,“我今天从宫里知道两个消息。其一,王石浩失手了,被莫提准格杀!”

李元裴顿时瞪大了眼。

王石浩就是莫提准的三徒弟,也是他们费尽心机,早早安插在国师身边的人,一向很得莫提准青睐。

现在莫提准却杀掉他,只能说明——

李元伐确实动手了。

已知王石浩身死,那么李元伐遭遇了什么,人又在哪里,会不会落得和他同样下场?

李元裴喉咙一紧,旋即道:“父亲莫忧,莫国师若是发现三哥暗算他,也不会直接害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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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到底是什么东西!(加更章)

“这样做对他半点好处也没有。他必定将三哥押回王都告状,哪里会是现在这样?”莫提准始终寻找掰倒李府的机会,这回终于逮着一个痛脚,必要借题发挥,哪能是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李师龙胸膛起伏,把心头闷气缓缓吐出。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可是知道和忍受两回事。儿子下落不明,哪个老子能淡定?

“父亲,第二个消息呢?”

“是王妃那里传过来的:莫提准去见王上了,说他新收了个十一岁的女徒。王上大悦,赏赐若干,包括赏给他徒弟一栋宅子,就在国师府边上。”

李元裴眉毛轻皱:“莫提准这回收的徒弟很趁王上心意么?前面三个徒弟也没有这等待遇。”国师收徒,晋王看在他面子上添个喜头也不奇怪,可是这样的厚赏?

李师龙摆了摆手:“王石浩刺杀莫提准,这事情必然已经报给王上知道了。王上给出赏赐,或许意在安抚莫提准。不过这个女徒出现的时机有些儿巧了。”

王石浩刺杀失败,莫提准返都时就带回了新的徒弟。时间上太巧合了,这两件事当中是不是有关联?

李元裴想了想道:“她还小。”

父子相视一眼,念头相通。

¥¥¥¥¥

第二天冯妙君起得更早,依旧乘着那架平平无奇的马车去往小孤山。曹德焕打着呵欠帮她开启了烟海楼。

这一回,冯妙君想要习得的知识是珍禽异兽。她首先对“膨胀”本身表示了兴趣,因此顺着魔物的指示找出一堆相关书籍,挨个儿翻阅。

当今世上,仍有许多奇特生物藏匿在深山大泽、人迹罕至之处,纪元之前更不必说了,那是珍禽异兽满地跑的年代。不过“魔物”这一大类,却不是天地生成的灵兽,而是后天制造的产物。

它们是异族的手笔。

异族这个种族太神秘,冯妙君在烟海楼里能翻阅到的纸本里面,提到他们的只有寥寥几句。他们邪恶而强大,还曾一度在与人类和妖怪的交锋中占据上风,而“膨胀”就是为战争而创造的生物。

纪元前,许多强大的妖兽自带腹中乾坤,那是可以容纳活物的储藏空间。异族也据此而研制了“膨胀”,它们没有强大的攻击力,但生命力顽强,可以耐受各种严苛的环境,还有长途迁徙的能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它们拥有庞大已极的腹中空间,一次可以装载大量物资以供战争中使用。

在久远之前的战争中,它们用于装载和运输;而在后世,这一只“膨胀”就变成了浩黎大帝的私人藏书院。

她一本一本翻看下来,终于在细纲里看到了鳌鱼的名字,心里微微一跳。

这才是支撑她在烟海楼里孜孜不倦的真正原因。她也想好了,自己去过升龙潭、喝过鳌鱼血的经历,莫提准是知道的,因此她表现出对鳌鱼的适度兴趣并不会引得大佬怀疑。

前提是,适度。这意味着她安全翻看这些资料的机会和次数都不多,因此冯妙君看得很慢很细致,力争将每一个字都印在脑海里。

鳌鱼,龙属,过三九天劫蜕变为龙,遨游九天。所以,她掉进升龙潭那天遭遇的电闪雷鸣,是鳌鱼在度劫吗?

是了,它化龙之前一定会修炼到最圆满的境地,云崕和莫提准都相中那个时候想要出手,大概是龙珠里面蕴含的灵气最满?

书里也提到,无论是龙还是龙属,一身道行都凝结在龙珠当中,这就相当于妖怪的内丹,其存储妖力,可随时供主人取用;反过来说,内丹也是妖怪最重要的至宝,要是碎了或者被人剜走,这妖怪一身道行尽废。生命力强韧者,或许还能重新凝出一颗内丹,但这机率小之又小。

内丹没了,妖怪就废了?冯妙君眨了眨眼,没漏看里面的量词“一颗”。

也就是说,妖怪们只能拥有一颗内丹吗?否则碎掉或者被剜掉一颗,顶多是修为下降,怎么会直接被废?

那么,龙属呢?

她赶紧重新翻找“龙”这个类目,又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在书里看见一行小字:“龙,龟,蛇皆产元珠。”

元珠可不是龙珠,而是那具身躯的主人感悟大道而形成的宝物,常带有特殊的属性,比如雷元珠就可以使掌控者发出的雷系神术威力更大,水元珠则对应控水神通,等等。

冯妙君呆住了。

假设龙珠只有一颗,且已经归云崕所有的话……难道她吞下去的是鳌鱼的元珠?那也不对,因为书里同样有交代,龙元珠产于脑部,蛇元珠产于首尾,而龟元珠产于背壳底部。

她记得清楚明白,自己是钻进鳌鱼的嗉囊里才取出那颗珠子的,那部位和“脑部”相隔甚远。

她不由得想起鳌鱼魂魄说过的话:

“云崕错估了我的道行。”

“我年过四百岁以后,就能再凝出第二枚龙珠。他只取走了一枚。”

可是看完今日的资料以后,冯妙君心里浮起深深的疑问——鳌鱼真会凝出第二颗龙珠吗?

诚然每一个生物单体都存在特殊性,或许这头鳌鱼比较特殊,真能凝出第二龙珠。可是书上这些常识连她都能查到,云崕会不懂么?

他都能推算出鳌鱼化龙的精确时间,又怎会错估它的道行?

当时他都劈开鳌鱼的脑壳了,冯妙君不信他没有细细找过几遍,但他却也只找到一颗龙珠呢,并没有所谓的元珠。

这说明了什么?

龙珠很可能……真地只有一颗。

那她吞下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个该死的鳌鱼魂魄,果然骗了她!冯妙君不由得伸手按着胸口,大概是心理作用,她现在有些烦闷欲吐。

接下来该怎办?她连吃下去的是什么都不晓得,就算身在烟海楼又要从何查起?

她揉了揉太阳穴,勉强自己打起精神,把这事情从头再捋一遍。鳌鱼魂魄骗她吃下那颗珠子,目的在于让两人共享生命,这样弄死她也就弄死了云崕。也就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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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凡人步仙诀(加更章)

也就是说,她吞下的珠子里包含了诅咒的力量?

所以,接下去她又该查一查诅咒是神马东西?冯妙君苦笑,以她浅薄的见识,这已经是她能够揣度的极限了。如果这些事情能够直接问莫提准或者云崕就好了,这两人应该相当于活着的百科辞典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沉吟。打从知道了鳌鱼的险恶用心,她退避云崕唯恐不及。可是以这人的见识和本事,能不能解开生命相连的诅咒?答案若是肯定的,那么她在这里独自摸索就没有任何意义。

可答案若是否定的……咳,那她去找他就是肉包子打狗了。冯妙君打了个寒噤,权衡片刻还是捺下了这个很有诱%~惑力的念头。

风险太高,不值得押宝。

她将思绪放空,也将满心沮丧暂时丢到一边去,开始了新一轮的阅读。

走过昨晚那排书架,她目光无意中又扫向了玉简区。这里简直就像玉器展览馆,色泽、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美玉莹莹生光,看得人眼花缭乱。但这么一来,也就将其中一物衬托得更加格格不入。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不到一指厚,外皮像是用某种动物的皮料制成,闪着淡淡的银光,表面光滑如洗,居然不落尘埃。里面的纸页色作乳白,看起来崭新。

封面不经任何设计,只有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凡人步仙诀》。

这几个字并不潦草,却有一种奇特的气概,望见它们就好似望见神龙现于云端,张口探爪,威风不可一世。

它摆在那里黯淡而不起眼,又是放在书架最下一格,并不容易被寻到。也不知怎的,冯妙君昨日却一眼看中了它。只有细瞧之下,才能发现它好似有些不同。

她满腹好奇:“这本书怎么给归在这里?”

魔物一向木讷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两分无奈:“上一个看过这本书的人,觉得放在这区比较好。后来者无人异议,它就没再挪位。”

魔物可是跟她反复强调,看完以后书归原位。上一位阅览这本书的人却可以辣么任性,显然在身份地位上和她不可同日而语。“那人是谁?”

“郝明桓。”

她明明未曾听过,却依稀有些耳熟。于是魔物又补充一句:“今人通常称唤他的谥号,‘黎厉帝’。”

冯妙君呼吸微顿,继而失声道:“黎厉帝,挡住了天魔袭城的那个黎厉帝?”

一个王朝放在后世任人评述,最容易被记住的大概是三类帝王,一为开国高祖,二为中兴之主,这第三类么,大概就是眼睁睁看着家国坏在自己手上的国君了。

光从黎厉帝死后得到的谥号上就能看出,毫无疑问他属于第三类君主。而冯妙君昨日才读过关于他的一星半点事迹,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这位帝王前半生有多英明,后头就有多昏聩,倘若他死得早,或许就会被称作贤明之主,而不被世人以“厉”冠之。

后世普遍认为,正是他的暴虐招致了天罚,“天厌弃之”,才给浩黎国惹来天魔袭城这样的空前大劫。虽然皇都应水城是守住了,但天罚并没有结束,而是一直延续到十几年后浩黎国瓦解。

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帝王,居然也看过这本小册子?冯妙君对它的兴趣更浓厚了。

取下翻开,扉页上赫然又是一排小字,看字迹与封面同出于一人之手。

“聆玄天圣音四十九日,灵台清明有所得,乃增补步仙诀以导引世人、顺应天命。习此诀者,步步登仙。”

落款人并未手写全名,而是盖了个大红印章,至今看起来也是鲜艳如血。

印文看着像只昂首摆尾的猛兽,她辨认半天才勉强看出是个“虎”字。

太象形了。“膨胀,你知道这本书是谁人所著?”

“当然。”魔物的声音平铺直叙,“你见到的印鉴,即为浩黎大帝所留。”

冯妙君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本册子是浩黎国的开国大帝所著,黎厉帝作为人家的直系子孙,当然有必要观瞻高祖遗笔。不止是他,也许浩黎国历任皇帝都会捧读这本书。

这么一本小小册子在她心目的份量,一下子增加了十倍不止。

浩黎大帝说得很清楚了,他把自己心得都写在书里,来引导平民一步一步修成仙人,并且把这作为顺应天命的利民举措之一。至于聆听圣音什么的,她看不太明白,想来是这位皇帝对自己的溢美之辞吧?还有,“增补”是何解,为什么不用“著述”?不过这都是小节,她扫过一眼也就不再深究。

读懂这本书就能修成神仙么?她轻吸一口气,翻开了后面几页。却见每页上都绘着一人,姿势各不相同,边上落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想来是口诀。从前往后翻,就会发现图中人物所做的动作越来越难,关节和四肢拧起的程度匪夷所思。就算前世的她练过瑜珈,也决无法做出那么多奇葩的姿势。

那么,要试着学上一学么?

冯妙君半点都不曾犹豫。

好在这副身躯虽然没有功底,但自幼在安夏王宫中浸泡过许多秘药,筋骨柔韧超过常人,兼之年纪尚小,骨骼还远未长成,她一连试做了几个初始动作尚不觉难。但是配合小字注解中的呼吸法门,却有些手忙脚乱了。

仅仅几息功夫,浑身就热了起来,四肢百骸有热气汩汩流动,好不舒服。

再想模仿后面的动作,立刻就是心跳如鼓,汗如雨下,不一会儿头晕目眩。她立刻停下,知道这些超过自己身体极限,只能日后徐徐图之,强求不得。

信手再往后翻上一页,忽觉有些不对。

这一页的字迹与前图相比,完全不同。

说起来开篇几张图上的小字和扉页上浩黎大帝的字迹不同,也不知她怎么没有注意。直到这一页又见风骨,她才发现这完全就是两个人的笔迹。

再往后翻,有时隔着七八页,有时隔着三四页,有时隔着十来页,又会出现浩黎大帝的图著和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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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浩黎大帝的孤本

原来“增补”是这个意思么?《步仙诀》原就存在,浩黎大帝对它做了补完?

她闭了闭眼,忽然问“膨胀”:“浩黎大帝有创作过别的修行著述么?”

“有,除了你手里这本以外,还有七部绝学是他一人独创。”魔物答道,“论创作时长,哪一部也不及《凡人步仙诀》,浩黎大帝用了四十九年才完成。”

这本书的珍贵之处,可见一斑了。浩黎大帝肯在它身上花去将近五十年功夫,说明他真地相信它可以导引世人修成正果。

这也更坚定了她好好研习的决心。

人在全神贯注的时候,时间都过得飞快。在冯妙君而言,似是一眨眼的功夫,五个时辰又过完了。

……

如此过了五天。

这一日回到晋都,天色已晚。

好在晋都富庶繁华,乃是有名的“不夜城”,并无宵禁这一说。十四个城门时刻不停接纳南来北往的车马。

冯妙君还从后门悄悄进到国师府。不过方才远眺正门的时候,见到门口停下两队车马,装饰华丽,车厢上还镌有徽记。她都不认得,看一眼就走了。

不过她才回院没多久,国师府的总管就给她送了清单过来。她好奇接过来一看,不由得直了眼。

这赫然是张礼单,上面的格式是某某将军府,礼金多少,某某都尉府,礼金又是多少。而礼金的涵盖范围也是很大,从血珊瑚到玲珑玉,从雪莲到五百年人参,金银反倒不多。

合着外头的人马都是来送礼的?

她粗略扫过一眼,礼单有两张,罗列得密密麻麻,这么一看至少有二十家送了礼物,未必称得上至宝,但身价绝对不菲,都拿得出手、撑得住场面。

“这是什么?”

“晋都勋贵恭贺国师大人收得爱徒,也就是小姐您。”总管微笑道,“明后两日应该还有,国师令我先将这批礼物保管在库房里,待您的宅邸过几天收拾下来了,再给您送过去。”

冯妙君一时笑逐颜开:“多谢国师大人。”把礼单看了两遍,仔仔细细收好。

昨日她还觉得晋王的赏赐很丰厚,但和今日堆积如山的礼物比起来却不算什么了。当然她也明白,这是晋王先出手作了榜样,权贵们才纷起效仿。最先来送礼的,必是晋都中的一等豪门,消息才能这般灵通;明后日再来送的,那么身份地位就要稍次一些。

并且总管列好的清单必是按照门阀高低来排序的,她拿在手里,就能对晋都的势力构成有一个粗浅的认识。

现在好了,半个晋都都知道莫提准将她收为亲传弟子了。她初临王都的姿态实是情非得已的高调,后面恐怕要生许多波澜。这与她原先预期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背道而驰,却只能慨然接受。

既来之,则安之。

莫提准也明白她一直想当缩头乌龟的心理,别人送他的礼,他又尽数转送给冯妙君,一来两人并无师徒之实,国师有些清高,这些东西他收着也不算理直气壮,二来权当谢礼,谢她在李府之事上帮出的点子。

不过这样一来,她原本的计划就要推后了,毕竟现在暗中关注她的目光太多。

总管又递过来一张描金请柬:“随礼一并送来这个。”

她打开来,瞧见落款人写着“眠花夫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再看内容,却是眠花夫人两日后要办安洛雅集,也邀请国师的新徒儿参加。

所谓雅集,即是骚人墨客讨论学问的集会。她自认肚子里装的多半不是墨水,并无兴趣去附庸风雅。

总管知道她初来乍到,不识主办方何许人也,特地给她解释:“眠花夫人是狼突将军的遗孀,素有才学好风雅,每年筹办的安洛雅集都是晋都盛事。狼突将军生前饱受敬重,两年前不幸为国捐躯……”

莫提准正好从外头走进来,接腔道:“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卖眠花夫人一个面子。”

冯妙君抬头看他:“你去么?”

莫提准嘿了一声:“半个月前她就递柬给我了,算是礼数,因我从不参加。”

冯妙君笑道:“好大架子。”

莫提准也是一笑:“不能不大。”

这四字饶有深意,冯妙君不须细想就明白了。身为国师,位高但权不能重,他要是像眠花夫人一样长袖善舞,晋王就该坐立不安了。

她慢慢敛起笑容:“半个月前就发了请柬?”

她就知道这种活动的筹办不会仅有两天时间这样仓促。眠花夫人广撒请柬是在十五六天之前,显然接到国师纳徒的消息才把冯妙君给添进了邀请名单。

刻意和顺便,区别可是很大的。

于晋都而言,冯妙君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眠花夫人为什么着意邀请她,是为向国师示好吗,还是说……

她又看了看请柬,尽管其中言辞端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冯妙君还是犹豫一下,问莫提准:“我能去么?”

“随你。”毕竟赴会的是他名义上的徒儿,不是他本人。再说晋王对冯妙君的真实身份也是心知肚明,堂堂安夏公主去参加将军夫人举办的雅集,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去。”她眼珠子转了转,“但你得找人保护我。”

“小事耳,就怕暗箭易躲,明枪难防。”莫提准抬了抬脖子发出咔咔两声,想起一事对总管道,“去吩咐厨房,做一碗冰糖燕窝。”

总管走了出去。

接到冯妙君投来的复杂眼神,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看什么,又不是我要吃!……对了,在烟海楼找到你想看的东西没?”

她摇头,面露沮丧:“还没有,倒是找见一份浩黎大帝的手笔,称作《凡人步仙诀》。我看了大半天。”

莫提准“哦”了一声:“那是个孤本,与民间流传的版本不同。”

她奇道:“民间也有流传?”

“自然是有。不独是晋国,整片中土习用最广的就是《步仙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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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民间版与加强版

“它是修行的入门功法,温和却无属性要求,有最初级的强身健体之效,众多平民武者亦习练之。即便是修行者,也有许多人选用它作为基础法门。”

她一字一句听得认真:“我也能练?”既有这等普适性,就说明它对普通人照样管用。什么是普通人?就是那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不能成为修行者的都是普通人!

“能。”她脸上方露出一点喜色,莫提准就给她接着浇一盆凉水,“不过光练它,你是没办法真正修行的。”

她果然被打击到了:“为何?”

“你的体质和多数凡人一样,不亲灵气。光练习《步仙诀》,你依旧无法接引天地灵气入体,形成自己的内丹。修行者用它打好基础后,也要另外选择合适的法门才行。”莫提准倒是不厌其烦给她普及这些常识,“你可知内丹的重要性?没有它,灵气无处安放,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不能在你身体当中贮存、驯化、温养,也就不能为你所用。”

也就是说,普通人的身体就像个竹篮,辛辛苦苦打完水还是一场空。

莫提准很欣赏她生无可恋的神情,不过她大概从来不知道死心为何物:“那么,浩黎大帝的孤本和坊间的《步仙诀》总会有些区别罢?”不然这位帝王何必花上四十九年时间去增补?

“当然有。”没料到莫提准的回答是这样的,“浩黎大帝写就《凡人步仙诀》,它才逐步被推广到人间。因为世间多数都是普通人,它就摘去了‘凡人’二字。”

“民间的《步仙诀》,内容和烟海楼里的一样?”倘真如此,浩黎大帝的孤本摆在烟海楼里就只是个纪念作用了。

“不,有很大改动。”莫提准摇头,“这卷孤本的写作贯穿浩黎大帝即位前后,距今不止一千年了。在那之后,天地灵气又经过层级衰减,直至稀薄到接近现在的水准。彼时修行者就发现,浩黎大帝的版本已经不适用于当下,其中许多口诀在灵气匮乏的现状下根本难以练就,反而阻碍了常人对它的研习。因此在《步仙诀》诞生四百年后,浩黎国官方又组织专人对它进行了大修,删掉其中不适宜普通人修习的部分,这就是到现在也广为流传的版本。”

“所以,这是未经修改过的原件?”冯妙君苦苦思索,“那也不对啊,浩黎大帝在扉页亲手写了‘增补’二字,也即是说,他也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了改动。那么最初的版本在哪里?”

“不知道,从未见诸于记载,连烟海楼里那头魔物也不晓得。”莫提准很干脆地双手一摊,“这事儿也不重要,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当他是笔误吧。”

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出路,哪知转眼又被堵死。她现在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沮丧来形容了。莫提准倒有两分好奇:“你练到第几页了?”一页就是一式。

她沉浸在自己的苦恼当中,顺口答了:“第五页。”

“都练熟了?”

“嗯呐。”

莫提准点了点头,心里却微咦一声。那卷孤本他也看过、也记得,仅用了这么几天的功夫就练到第五式,小姑娘的天份和勤奋都值得赞赏。最重要的是,第五式在后世版本中已经被删掉了,也就是说它不太适合常人练习。

冯妙君能将它练熟,是因为她的身体柔韧度超过普通人?

这样的心性和才智,不能修行真是可惜了啊。莫提准暗叹一声,并不认为她还能继续练下去。《步仙诀》后面的部分只会越来越难,身体当中倘若没有灵气的支撑,根本难以完成。

冯妙君却有些茫然。

她相信《步仙诀》还有个最初版本。可是浩黎大帝用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反而将一部常人原本能够习练的功法给改难了吗?

这个结果,她不愿接受。

当然,她最不愿接受的是自己依旧不能修行的事实。

已经辛苦了五天,在获知了真相以后,她还要继续练下去么?

现实,果然比童话要残酷百倍啊。她这样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何时才能摸到门道呢?

她慢慢调整心态,一边问莫提准:“对了,我们在峣国卸下的货,还安全吗?”

“今天才来了消息。”莫提准扯开一抹懒洋洋的笑,“一切照旧。”

……

虽说无论是查找诅咒的解除之法,还是寻找修行之途,她好像都撞到了死胡同里,可是冯妙君最近也无事可做,干脆还是去烟海楼饱览群书打发时间。

她前世命短,没来得及体验人生的美好,学会的都是经验教训。

耐心和积累,总会得到回报,这是她很早之前就获取的心得之一。她现在已经坐拥世人无缘一近的烟海楼,里面万千藏书任她撷择。要知道在大半个月之前,魏公子衍还认定她这辈子也没资格踏入烟海楼一步呢——是的,她能读懂他当时的眼神。

这何尝不是她为自己争来的一次胜利?

回头去想,能将云崕也瞒过的诅咒,哪里是那么好解除的?即便她最后能在烟海楼里找到答案,这恐怕也是一场持久战,她应该有更充足的心理准备。

至于《步仙诀》,冯妙君也没有放弃。虽然莫提准似乎将它定义为鸡肋,可是国师眼中的鸡肋在别人那里或许就是宝贝了。就算《步仙诀》不能将她引向修行之途,但强健肌体的作用却是无庸置疑的,只要她锻炼得身手灵活、反应机敏,也就有自保之力,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她胜过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巨大的胜利了。

嗯,自我催眠阿Q精神完毕,她该去看书了。

¥¥¥¥¥

朝阳两度东升,雅集就在安洛河中央举办。

安洛河流到晋都北郊,河面就骤然开阔,常年雾汽弥漫。河上有诸岛零星分布,最有名的称作双鱼岛,形如太极双鱼头尾相衔,中间含一口内湖,水色莹蓝,与外河截然不同,蔚为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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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安洛雅集(加更章)

晋人在岛上遍种花树花田,精心养护,每年从春到秋专供贵族上岛赏玩。

往河心岛去的办法,当然只有乘船。

冯妙君带上陈大昌和莫提准指派给她的两名护卫,登上主办方配给的船只,渡过一片烟波浩渺后就上了岛。

饶是她前世见过无数人工造景,这一刻依旧感觉到了心旷神怡。水边百鸟叽啾穿梭,红花绿树间掩映着亭台楼阁。穿过一片挡尽阳光的密林,紧接着豁然开朗:

眼前一片紫花烂漫,高过她大腿的薰衣草从这里一直蔓延到远处的湖畔。

热情、浓烈、奔放。

冯妙君轻吸一口气,只觉胸腔中布满了特殊而宁静的香气,连灵台都为之一清。

时下造景艺术讲究半掩半露,岛上却将花田直接种得这么开阔,主事者必是个妙人。

岛中湖畔已经有丽人穿梭,彩衣云鬓,比花解语;又有许多文士三两聚合,谈笑声顺着风传进了冯妙君耳里。

小厮领着她进来,就有迎宾唱了句喏:“国师高徒,冯妙君到。”

周围一静,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冯妙君总觉得面上微微刺痛,却还微微昂首,维持着笑容不减半分,一边跟着小厮往游廊走去。

天气已经很热了,湖边的游廊连着凉亭和冰室,是最凉爽的地方。八角亭中有个体态丰%~满的美妇盈盈走出,笑道:“原来这就是冯姑娘,半个采星城都等着见你一面呢。”

不消说,这就是雅集的主办人了。冯妙君也笑得好生灿烂:“眠花夫人好。”

眠花夫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给她介绍亭中坐着的贵女:“这位是晗月公主,雅集终于有幸集到了公主的题词。”

冯妙君低头一看,果然亭中案上的白宣上写着“观澜”二字,墨迹未干,笔力秀致中隐见挺拔,听起来就是这位晗月公主的手书。冯妙君来晋十天了,对本地情况稍有了解,晓得晗月公主排行第三,今年十三岁,是王后所出,身份尊贵。上头两个姐姐又都出嫁,所以晋王视她为掌上明珠,格外宠爱。

十三岁的姑娘面貌已经渐渐长开,晗月公主果然不负晗月之名,生得花容月貌,肌肤微显杏色,一双大眼睛顾盼之间愈显明快。

冯妙君当然不会缺了礼数,随后眠花夫人又给她介绍了几位贵女。

众人都知道她并无甚厉害背景,只是被国师突然相中为徒带回晋都,对她反而更加好奇了。莫提准知道徒弟叛变的消息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所以对外只宣称是三徒儿随他公干途中暴病而亡。不过大伙儿有眼会看、有耳能听,莫大国师的三徒儿刚死,他就火速收了一个女娃娃来补位,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再看这位国师的新徒弟,站在这许多贵女面前兀自对答从容、神情自若,哪有一点平民小户的拘谨作派?

气度、涵养,这些可不是天生的。

再看她肤白如雪、乌发红唇,活脱脱一枚美人胚子,那是娇养在温室里才有的花骨朵儿。眠花夫人上下打量她几轮,才轻笑道:“国师终于换了个标致的徒儿,青年俊彦今后可有眼福了。”

人群最外头有两女不禁低头咬起耳朵:“国师怎么突然收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徒弟,我看可不像修行神通的料子。”

“国师也是男人,莫不是终于开窍了……”

两人说着,吃吃笑了起来。冯妙君这几天勤习《步仙诀》谈不上小成,耳聪目明的效果倒有几分,这会儿隐约听了个大概,明眸盯在她二人身上,既非怒目瞪视,也非轻描淡写,目光中却有一点叵测的压力,直盯得这两人慢慢敛起笑意,垂首不语才移开。

既然站在最外排,地位就低,也配在这里笑人么?

这时侍女纷纷呈上刚刚采洗好的樱桃,玛瑙一般的果子快赶上铜钱大了,上头还挂着晶莹水珠,卖相可不是一般的诱人。双鱼岛也种了几十棵樱桃树,结出来的果子滋味竟是出奇的好,每年也要特供给王宫,上岛的普通贵族可未必吃得到。

果子才上桌,不远处就响起了笑声:“好啊,这里在偷吃樱桃,也不叫上我等。”

却是一群文士走了过来,有十来岁的翩翩少年郎,也有长髯宽袍的长者,倒都沾得一个雅字。先前开声的是个青衣男子,眉目深邃有英气,冯妙君瞧着莫名有两分眼熟。

眠花夫人往远处一指,笑骂道:“你们那里离得远些,这不也送到了?自个儿的舍不得吃,却要来占姑娘们的便宜。”

浩黎国立世二百年后礼数渐渐严谨,未婚的青年男女平日不得嬉戏同游,除非特定节日。不过历经三百年战乱,人在朝不保夕的时候就不太讲规矩了,所以各国民风重又开放,不忌谈笑。

远处的侍女们赶紧将樱桃提了过来,供应这许多人吃用。

“这里的樱桃更红,想必味儿更好,待我尝尝。”青衣男子顺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方才可是打断了姑娘们的谈兴?”

“谈不上。”晗月公主望了冯妙君一眼,“我们正和国师高徒聊天。”

“这位便是?”青年男子看起来兴致勃勃,冯妙君却从他眼里看到了专注和探究。

眠花夫人正好向她介绍:“这位就是李丞相家的老四,李元裴。”

李师龙的第四子,李元伐的弟弟!

冯妙君心里微微一懔,暗道一声:“终于来了!”

李元伐落进莫提准手里将近十天了,李府那里音讯全无,想必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过李丞相没法子去找莫提准质问,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

于是她向着李元裴甜甜一笑:“久仰。”

李元裴果然接着她的话道:“哦,久仰?冯妹妹在哪里听说过我?”

谁都明白冯妙君只是一句客套话,他这是打蛇随棍上了。冯妙君笑容半点不打折扣,一口小牙白晃晃地:“我来晋都不久,就听说李府四公子学识过人,我师父也说丞相家里净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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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熟面孔(加更章)

这话听起来就更客套了,边上人的眼里隐隐都有几分笑意。以莫提准和丞相府的关系,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再说这也绝不是莫提准的口吻……冯妙君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李四,他再问下去只会更尬。

小姑娘有点意思。

李元裴可不显半点难堪,摸了摸下巴道:“我们都很感兴趣:莫大国师可是铁石心肠,轻易不收徒弟,冯妹妹是怎么打动他的?”

这话替很多人问出了心底谜团,投向她的目光更多了。

冯妙君敛起脸上笑容,肃然道:“家师路过甜水城时夜宿我家,见我还算是可造之才,于是收我为徒,给我改了名字带来晋都。”

众人还在等着她的下文,等来等去见她小嘴紧闭,才有人道:“这就完啦?”

“啊。”她点点头。

眠花夫人眼露失望:“我们还以为这过程离奇曲折呢。”

“我头一次拜师,也不知道还该有什么曲折。”冯妙君小心翼翼道,“家师收前三个徒儿,可有什么惊人的内幕?”

这个……众人都是摇头。不是没有,而是不清楚。

晗月公主眼珠子一转:“国师与你家里可是旧识?”谁家有那么大面子,能把孩子送到国师那里当徒弟?

冯妙君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我家里只做小本生意,应是不认得国师。”

原来是商贾之女。不少人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可是转眼就消失不见。

商贾之女又如何?她拜入莫提准门下,晋都就有她的一席之地。这等平步青云的运气,普通人是羡慕不来的。

“你家在甜水?做的什么生意?”这回是李元裴开口。

“粮食和首饰。”她张口就来。这些对答早在她见过晋王以后就已经拟好了。就算李家派人去查,也只会查到甜水的确有姓冯的人家经营粮店和金楼,他们家的女儿也是十一岁,生有慧根,十几天前被新拜的师父接走了。

李元裴当然不会死心,张了张嘴还待再问,不远处忽然响起侍者的声音:

“大峣国左丘渊到!”

这名字也有点耳熟呢。冯妙君正想着在哪里听过这三个字,人群里已经嗡嗡开了:“左丘?峣国只有一家左丘吧?”

眠花夫人抚掌笑道:“这便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左丘渊前日才到晋都,就应了我的邀请前来。”

显然左丘渊这人很有份量,李元裴深深看了冯妙君一眼,也不得不撇下她,与众人一起向外迎去。

这可比冯妙君初来时受到的礼遇规格高出不知多少倍。她信手拈了一枚樱桃入口,暗赞一声“好甜”,酸甜适度,充满了浆果的清香,却又饱满无渣,难怪王室把它定作贡品。

这是外头买不到的好东西,她捞着机会多尝了几个,抬眼恰见一名白衣男子在众人簇拥下走进来,风度翩翩,俊秀斐然,望向旁人的眼里总是充满了温和的笑意。

她去拿第四枚樱桃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顿。

巧了,这个人她真地见过。

就在甜水,她藏匿重伤的莫提准、作弄何大少当天,这人也在甘露栈里!

此人当时的确被何大少称作“左丘兄”,头晚还想让出一间上房给她和养母呢。后来兵卫搜查甘露栈的时候,他却消失无踪,留下何大少在那里吃哑巴亏。

这几日冯妙君忙得团团转,无暇去想这桩怪事,没料到这人自己蹦到眼前来了。

她边观望边思忖,边上即有女子笑道:“左丘风采过人,冯妹妹年纪这么小都看得呆住。”

冯妙君刚才的确是望着那人出神,闻言嘻嘻一笑:“是很好看呀。”

她的目光清澈纯净,充满了孩童的好奇,于是旁人知道她说“好看”就只是真的好看而已。这时对面那位左丘渊目光扫向凉亭,恰好与她对了个正着。

冯妙君就见他脸上微现错愕,显然也认出了她,不过这丝异色转瞬即逝,他又与周围人谈笑晏晏了。

这个人在甜水见过她,知道她是外乡人,否则怎会去住甘露栈?只这一点,就能戳破她方才撒的谎了。不过他好像并没有上前招呼的打算,冯妙君自然乐得装作不识。

这时晗月公主却哼了一声:“都说左丘渊风华过人,我看不过就这样。”

边上有贵女笑道:“是,是,谁能跟您心目中的云崕云大国师相比?”

云崕?冯妙君没料到站在安洛河的正中央也能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转头望去,只见公主面色微红,嘴角却微微翘起,显然被打趣后心情反而更好。

有女怀%~春的模样,大略都是如此。于是冯妙君知道她对云崕动了心思。

她侧了侧身:“云大国师是谁?长得更好看么?”

“那是魏国的国师,我们公主两年前见过他一面。”那贵女知道她原是乡间小民,不识这些大家,遂笑着给她科普,“惊为天人,吾等亦同感。”

冯妙君想起自己初见云崕的那一幕,若非当时他的目光实在冷厉,她也应该能感受到这种惊艳的。“国师都必须长得好看么?”

众女噗地一声笑了,有人道:“谁说的,你是没见过安夏国的国师,那一大把白发白胡子。”

“还有,我们的莫国师也是一把大胡子。”

冯妙君一本正经:“家师这回剃了胡子,已经是标准的美男子了,不信你们到廷上看。”

众女笑声中,晗月公主抿着嘴道:“听说云崕身体欠妥,近来深居简出。想再见他一面,恐怕越发难了。”

身体欠妥、深居简出?冯妙君想起云崕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潭中挥剑斩杀鳌鱼的模样,呵呵,和这八个字能沾一点边儿?小姑娘真是太好骗了。

晗月公主又冷笑道:“又有人要挑战他了,时间定在半个月后。这些人可真不要脸,只懂得落井下石!”

冯妙君呆呆道:“挑战……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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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大雾行船

“国师之位一向是有为有德者居之,自认修为通天的就能够去试炼,通过了可向国师发起挑战,胜出即可取而代之。”有人给她科普,“以莫国师而言,他成功捍位三十七年,晋国内莫不知他威风,已经很多年没有挑战者了。”

“魏国却不一样。云国师任职不过短短几年,身子骨也不大好,时常就有人觊觎他的位置。魏王敬重他,却不能阻拦别人来挑战他。”

能守住自己宝座的,都不是易与之辈啊。“挑战输了,会怎样?”

“挑战过程生死不忌。”

冯妙君在心里默默给这群人点了个蜡,表面却很吃惊:“这么残忍?”

“若不需承担后果,挑战者必然越来越多。”晗月公主恨恨道,“那么多人上去车轮挑战,累也累死他了。”

冯妙君赞同地点了点头,暗道公主原来喜欢病娇款的。

那贵女柔声提醒道:“公主,国师门下只能与庶民通婚。您身份尊贵……”

晗月公主更加意兴阑珊了,摆了摆手:“我省得。再过两年我也要嫁人了,这时还不许我喜欢谁么?”

她在这里地位最高,既变了脸色,其他贵女也就不敢尽情谈笑。冯妙君默默拣着樱桃吃,一边听着风声吹来的只字片语。

不远处那群男人正在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天下大势。她耳力有长进,如果风向正确,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她首先听到的就是“安夏死灰复燃”这等字眼。

冯妙君来到这里以后基本与世隔绝,对亡国又无留恋,莫提准也没透过消息给她,这还是头一次听人提起安夏国,不禁有些好奇。

吃掉七八颗樱桃,她也拼凑出大概。安夏可不小,在原本的七大国中居于最北。立国近三百多年,出过许多人杰。灭亡两年来,常有旧民思念故土,鼓吹复国。其中势力最大的一支安顿在燕国境内,据说首领乃是安夏王的堂侄,名为傅灵川,手下有近万之众。

不过万人,尚不知精锐几成,谈何复国?冯妙君微微摇头。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遗民实有些天真了。魏国对安夏地区严加管控,否则反抗势力为何游离于各国,而非驻扎在安夏本土?

再说这世界还有一样极重要的因素,便是元力。国家覆亡、宗庙被毁,哪里还有元力可以分配给修行者?元力的存在,令修行者变成了择木而栖的猛禽,又有多少人会对流血流汗复兴亡国感兴趣?

可是没有修行者这个大杀器,复国就只是一纸空谈,永远也落不到实处。

她这里神游物外,赫然又听一人神秘道:“你们可知,安夏公主或许未死?”

冯妙君刚好要吃一颗硕大樱桃,冷不防被吓上这么一跳,樱桃忽然卡在喉咙。

她一下咳得惊天动地。

声音有点大了,连那帮子男人都转头看她。

冯妙君赶紧背转过身,装作取水,一边竖起耳朵听下文。

不一会儿,那人又接着道:“据闻安夏公主假死以逃过一劫,如今已被傅灵川接走,他们都在燕国。”

听众都道:“这就有趣了。”又有人趁机请教左丘渊看法。

冯妙君听到这里,一颗心放了回去。

原来“安夏公主”已经被找到并带去燕国了啊。有那个放在明面上的靶子在,冯妙君今后的行动可以更加自在。而知晓她真正身份的晋王和莫提准都没找她问话,显然也知道那必是个假货。

她要收回那句“遗民很天真”的话。这位据说是素未谋面的堂兄傅灵川,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

把目光放向场中,她这才知道左丘渊是峣国钦天监监正的独子,修为和品性都很出众,早被视作监正的接班人。

各国对于国师从来又爱又敬又怕,明知这位置上必须有人,却又要想方设法约束他,绝不让他握有权势。除了“位高权不重”这个普遍共识之外,还有晗月公主方才所说的,国师及国师门下只能与平民通婚,这就阻隔了国师与权贵的进一步密切联系。

再来,就是诸国又设有各自的限制,比如峣国的钦天监原本是观测星象、推算节气的官署,后来经过改动,其首领监正只比国师低半级,名义上是国师的左右手,实际上起监视和掣制作用。

可以说,钦天监监正与国君的关系更加亲密,左丘渊作为接班人,在峣国内当然炙手可热。

他目光几度扫过来,不待与冯妙君有眼神上的交流就移开了。

这是不将她放在眼里?不,好像不对。

她心底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浓烈了。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岛中湖的雾汽更浓了,连大风都吹不散。身后的陈大昌凑近一步,低声道:“小姐,再不走雾就更浓了。”

这岛上建有精美的馆舍,并且看起来多数贵族也打算在这里过夜,因为据说夜里的双鱼岛另有一番美态。不过冯妙君并没有这个心思,陈大昌说得对,现在不走,等天色再晚、雾汽更浓时就走不了了。

她当即站起来向眠花夫人和公主辞行。眠花夫人刚回了礼,却有一只彩羽灵鸟不知自哪里飞来,停在晗月公主肩上亲昵地拱了拱她的脖颈。

晗月公主当即往后头的花林走去。

冯妙君不以为意,向众贵女打了个招呼,带着身后三人走了。

穿过密林来到岸边,才发现河面上白汽沼沼,视距已不到五十丈了。

“这么浓的雾。”她若有所思。

三人很快走到渡口。坞很小,数十船只都挤在这里,一眼望去密密压压排出去很远。陈大昌上前,对坐在那里打盹的船老大道:“我们小姐要回去了,解一艘船出来。”

“哪一位小姐?”

“国师府的。”

冯妙君指着最外侧的小船道:“解那艘吧,比较容易些。”

“哎哟,这可不成。”船老大赶紧道,“贵人们的等级不同,乘的船也都是定好了的,哪艘船来就哪艘船回去,可不能乱了套,不然我们要挨板子。”

第53章 麻烦来了

贵族之间等阶森严,座驾确有不同。

冯妙君侧了侧头:“那我的船是哪一艘?”

船老大拿出纪录看了看,指着远处:“那一艘,我找人给您解出来。”

光是解船就解了一刻多钟,河上的雾汽更浓了。冯妙君看着划水的船夫道:“给我配的船夫也得一样才是,我记得来时不是这个人。”

船老大一怔:“这……只剩他了,其他人都被派去了湖边。”

冯妙君在岸边拴船的木桩上坐了下来:“无妨,我可以等。”

船老大呃了一声:“那您等会儿,我这就找人去。”

这么干脆?看来船夫没什么问题。冯妙君待要说“好”,林中忽然转出一行人匆匆往这里赶来,打头的正是晗月公主。

她面色肃穆,周身都透露出一股沉重,不似先前雅集中的轻松惬意。不待走到近前,她身后的近卫就赶上前喝道:“公主要赶回都城,速速开船!”

船老大一呆:“公、公主的画舫在岛中湖,还未开回来……”

晗月公主柳眉直竖:“开去那里做甚!”她心情不好,言语中就带上了煞气,骇得船老大更是战战兢兢,“应公主您的要求去、去收取湖中的金砂。”

晗月公主一时语塞。双鱼岛湖中的细砂洁白细腻,隐现金芒,阳光下熠熠生辉,被称作金砂。她的确要求手下载些回去布置自己的静心池。

那艘画舫太大,一时半会儿开不回来。晗月公主目光一转瞧见冯妙君,于是指着她跟前那艘船道:“这船是你的?”

冯妙君应了声是。

晗月公主对船老大道:“不用那画舫了。”转头向着冯妙君“我跟你一起走。”

她的话不容商榷,冯妙君摸了摸鼻子,也不坚持换船夫了:“遵命。”

眼看连公主带侍卫七八号人麻利地登上了冯妙君的船,岸上的船老大傻了眼:“这、这个,公主……”这于礼不合啊。

晗月公主冷笑:“怎么,这船我乘不得?”

“能、能的!”船老大回过神来,赶紧解开系岸的缆绳。船夫将船撑离岸边,缓缓向河对岸驶去。

¥¥¥¥¥

河面上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水声汩汩,越见静谧。浓白如浆的雾汽令小舫更显遗世独立,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艘孤舟。

晗月公主盯着河面,目光却闪烁不停,偶尔咬住红唇,显然心神不宁。冯妙君也不开口,只倚在船里闭目养神,并不像其他贵女那般对公主嘘寒问暖。

非不能为,是不愿也。她这几日挫折连连,想找的线索俱都断去,虽说生性坚韧令她兀自咬牙坚持,可心情却糟糕到顶,实不愿再费精力跟旁人虚与委蛇。

晗月公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急着赶回去?”

冯妙君缓缓睁眼:“公主为什么急着赶回去?”

“……”

她是木偶吗,提一下才动一下。晗月公主幽幽道,“小翠飞来告诉我,娘亲头风犯了,比从前都严重。”

“小翠”就是那只拖着长羽的鸟儿,身形比稚鸡大,毛色是罕见的鲜艳,此刻就停在外头侍卫的肩膀上,眼睛也像主人一样圆而大,顾盼之间还有几分威势。

冯妙君不知说什么好:“王后娘娘吉人天相,必然无事。”

晗月公主不由得瞪了她一眼:“头风又不是绝症,说什么吉人天相!”

冯妙君笑眯眯点头:“对极,又不是绝症。”

晗月公主听到小翠传来的消息,娘亲这回头风发作空前剧烈,疼得直在床上打滚。母女连心,她这才急得挠心挠肺,听冯妙君这样一说,心里忽然冷静许多。

是呵,又不是绝症,赶回去好好侍奉,娘亲定能缓解。

晗月公主还是瞪着她道:“发作起来还是厉害得紧,不得如此轻慢,否则治你的罪!”

“公主所言极是。”

晗月公主总觉得哪里不对,与她相视而坐这个小姑娘明明每句言语都很恭敬,她却能察觉出其中透出的漫不经心,仿佛情绪也不太好。

平时她是不大理会这种没出身的小女孩,但晗月公主现在心里还余一点焦躁,想说话:“国师的三徒弟是怎么死的,我不信他会暴亡!还有,国师为什么收你为徒?”

她前不久还见过王石浩,此人正当年富力强,听说一身本事尽得国师真传,怎么会突然暴死在异国他乡?生在王宫那种地方,她见识到的阴暗古怪比别人更多,不难断定这里头必有猫腻。

那几句谎言本来就是忽悠外人的,晗月公主真想知道自会去打探,只不过探听来的消息不晓得是第几手了,中间又有多少添油加醋。与其如此,索性从她这里出。再说,她为什么要替莫提准保密啊?

冯妙君眨了眨眼:“好,我也不瞒公主了。王石浩中途叛变,偷袭师父,被反杀。师父到我家里来养伤,才收我作了徒弟。”

三言两语说完,晗月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两秒才一下拔高声量:“你说,王石浩想杀国师?!”冯妙君概括得这么简洁扼要,她却听得惊心动魄。连国师都受了伤,这一架打得是有多惨烈?

“不是想,而是已经付诸行动,未能得手而已。”

晗月公主还在消化这个讯息:“为什么?”冯妙君没有必要编造这么耸动的理由来骗她,所以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冯妙君双手一摊:“非我能知,我只是个新人。”

这消息虽然惊骇,却比莫提准放出来的毫无诚意的理由更站得住脚。晗月公主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大概还是接受了这套说法,嘴角一撇:“你运气可真好。”能被国师收作徒弟,这是多少王亲国戚想都不敢想的机缘。

连她都好生羡慕啊,可惜父王从不让自己的王子王女与国师亲近。

冯妙君眼里有无奈一闪而过。这是运气好么?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正说话间,晗月公主的侍卫忽然匆匆奔进来道:“公主,不好了,船底进水,船舱被淹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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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来自……的袭击(加更章)

这可是在河心,晗月公主立刻站起:“来人,下船底看仔细些!”

话音刚落,陈大昌也奔了进来,满身是水,手里抓着一块板子:“船底被人锯开好大一个洞,用胶堵着。大概是船走动起来,胶都溶了,船底就开始进水。”

侍从接过来一看,木板边缘的确还沾着大团软胶。

“堵不上?”

陈大昌摇头:“太大,再说龙骨都被动了手脚。”

冯妙君指着木榻道:“拆了,能堵多少算多少,争取多坚持一会。我们几时能靠岸?”见公主点头,众护卫七手八脚拆了大块木件,潜下舱底堵破洞去了。

船老大高声道:“还得半个时辰。”

二女这时已走到甲板上,低头一看,河水已经填掉了小半船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再吃水进来,船可要沉了。

“照这样下去,哪能再坚持半个时辰?”晗月公主怒道,“冯妙君,你敢连累我!”巴掌抬起,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扇下去。漫天大雾,这里离岸还不知多远,她纵然会水也游不回去。

冯妙君长叹道:“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可事已至此,还是先想想怎么逃生。”陈大昌等人刚好搬出一个大木桶,呼啦啦从船舱往外舀水,她就指着桶道,“万一船真地沉了,公主就坐进去吧。我们另外找几块板子当浮具。”

这是个洗菜的大桶,边缘上还挂着两片青黄叶子。晗月公主脸都绿了,她竟然沦落到坐个脏兮兮的木桶逃生吗?她瞪着自家护卫道:“快些呼救啊!”河上船来船往,指不定有救兵呢?这些蠢蛋装什么矜持,难道要堂堂公主亲自呐喊?

她一声令下,侍卫们就扯开嗓子呼救。雾汽虽浓,也挡不住男人们浑厚的声音四下飘荡。

……

可惜,晗月公主运气不好,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过往的船只。

哪怕尽力堵截,河水依旧漫到了甲板上,吃水这么深,船是划不动了,船夫如丧考妣。晗月公主和冯妙君小心翼翼蹲坐在船舷上,不愿像男人们一样湿身。

晗月公主恨恨道:“你到底得罪了谁,才会这么死无葬身之地!”她心里怨怼冯妙君,可是这船是她自个儿要爬上来的,人家可没邀请她。除了怪冯妙君是个扫把星以外,还有什么话能顺理成章骂出口?

最无奈的是,就算她现在将冯妙君打死也顶多出口气,却解决不了眼下的困境。

“我初来乍到,能得罪谁?”冯妙君挽起打湿的袖子,“多半是我师父的仇家。”她看了晗月公主一眼,“我师父的对头多吗?”

“……不少吧?”母后说过,国师那个位置很得罪人。

“这人知道我来安洛雅集,又清楚我坐哪条船回去,看样子也在雅集上。”冯妙君轻声道,“公主莫怕,一会儿必有人来。”

大概是她终于时来运转,河水漫过鞋底的时候,浓雾里忽然飞出一只巨大的蝙蝠,一下趴在船帆上,动也不动,惟一双小眼睛闪着红光。大伙儿正觉奇怪,雾里又蹿出一叶轻舟,往这里驶来。

众人喜极大呼。

小舟点水而来,驶近以后众人才看清,这是一艘薄底快船,最大载人量也不会超过十二、三名,此刻上面已经坐了五人,都是目透精光的汉子。

冯妙君不动声色地透了口气。她没有料错,的确会有人来,当然目的不仅是救人这么单纯。

溺死她没有任何意义,对方要的是活口。

雾汽浓厚阻挡视线,对方也是驶近才发现即将沉没的船舫上居然有这么多乘客,皆是一怔。即有人对首领道:“人数不对。”

首领看了看蝙蝠,肯定道:“就是这艘船。”蝙蝠负责追踪,他们负责追着蝙蝠。上头交代他们,把船上一名小女孩带回去。可现在看来,那船上有两个女娃娃!

上头要的是哪一个呢?

他索性一挥手:“两个女娃都带走!”男的就留河里喂王八吧,横竖船里坐不下这么多人。

沉船这边,侍卫也对公主道:“那船太小,我们不能全上。”

晗月公主忍不住皱眉,自己这边就有七人了,再加冯妙君四人,对方船只的确坐不下。怎么办,难道……

她还未炼出父辈的铁石心肠,有些不忍。

冯妙君忽然伸手一指:“来者不善,公主不必烦心了。”

两船即将相碰,晗月公主一看,对方纷纷亮出兵器,目露凶光,她不由得大喜:“来啊,把船给我夺过来!”

她原本还盘算要把谁赶下去,看在国师面子上她得捎上冯妙君,护卫却少不得要留下几个了。结果那一整船都不是好人,她夺起船来可就畅快了。

她身后侍卫顿时扑上前去,与对方打作一团。冯妙君一招手,两个护卫也加入战斗,只有陈大昌护着两女,以防流矢暗器。

这一架莫名其妙就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谁也不敢留手,很快河水里就见了红。

对面船上的大汉都是好手,可晋王拨给爱女、莫大国师拨给“徒儿”的也是精锐,又占了人数上的优势。即便对方身手再灵活,在船上狭小的空间里也没有腾挪的地方,转眼就有两人被捅成了马蜂窝。

晗月公主急道:“快些!”她裙边都湿了!

陈大昌突然道:“不对,怎么只有四个人!”方才敌舟靠近,他看得清楚,对方分明有五个人,剩下那一人呢?

要知道,这艘小舫已经大半沉进水里了!

他心头一跳,眼角余光忽见水下冒出一团黑影。陈大昌来不及细想,一下张臂将两个女娃扑倒在地:“小心!”

话音未落,船舷边水花蓦地炸开,一个庞大的身影冲了出来,迳直扑上船身。

它瞄准的就是两女,若非陈大昌见机得早,她们身上恐怕已经被戳出几十个血洞了——这赫然是一条灰皮巨鲨,从头到尾长两丈有余(七米),一张血盆大口张开来,装下两个冯妙君都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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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互有所感(加更章)

陈大昌顶开两女,自身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鲨口下。巨鲨大嘴一合,数十颗獠牙钉子一般扎入他半边身体!

冯妙君两人只听到陈大昌半声惨呼,连鲨带人都扑进了船里。

这船已被淹掉大半,再压上鲨鱼几千斤的重量,一下子加速往下沉落。水浪席卷而入,把晗月公主的尖叫声都压回了嗓子眼里。

灰鲨也知道咬错了人,奈何大头卡在船板里。巨尾在水里扇摆几下,就要借势后退。

安洛河段离海洋有万里之远,怎么会冒出鲨鱼?冯妙君后背都炸出一片冰凉,双腿如同灌铅,却没像晗月公主那样吓得呆掉。

陈大昌为救她们二人,生死未卜,她不能抛他于不顾。

水下又是这庞然大物的主场,待这鲨鱼重新游入河里,还有她们的活路么?这一刹那她脑海中空白一片,连恐惧都丢到九霄云外,懵懂间记得鲨鱼浑身坚皮铁骨,只有眼睛最是脆弱。

眼看它就要退出船体,她想也不想,扑上去抠它黑沉沉的眼珠子。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练了几天《步仙诀》,双手十指却在无意中勾起如爪,狠狠顺着鲨鱼眼眶插了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狂暴已极的气机自丹田处升起,顺着经脉冲刷过双臂,汇聚于指尖。

细白柔嫩的十指突然变得有如钢钎,戳豆腐一般扎碎了鲨鱼的眼眶。近在咫尺的晗月公主甚至听到“卟”的一声脆响,像是气球被打爆。

她怔怔看着冯妙君戳破了鲨鱼眼兀自余势未消,连双臂都探入了原本坚硬的颅骨当中,没至大臂。

那双手已经往鲨鱼脑袋里探进了十寸之多,而后狠狠一抓!

灰鲨疯狂抽搐起来,就像活鱼被丢进了滚沸的油锅。它力量奇大无比,这一发狂,冯妙君当即被甩飞出去,恰好她的护卫察觉不妙回身来救,一把将她接个正着。

晗月公主也被人救起,爬上了小艇。巨鲨此时已经退出了沉船,大嘴松开,陈大昌即被浮力托了起来。

它又抽搐两下,不一会儿白肚皮朝上翻起,再也不动了。

它的脑子被搅烂了。

轻舟上的敌人被杀掉了三个,只余下一人重伤成了俘虏。冯妙君被巨鲨撞飞后吐了口血,先是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仿佛被烫得起泡,继而又像沉入了冰水当中,连骨髓都要冻僵。

这具身躯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苦楚,二话不说就昏了过去。周围的惊呼声、怒吼声,还有晗月公主的尖叫声,仿佛一下子消失。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感觉到那股古怪的力量原路返回,重新钻入她小腹当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好像比原来还壮大了一丁点儿。

……

与此同时,魏国王宫。

将军赫连甲洪亮的声音向来可以绕梁三日:“……姚洪远发回战报,南歧山边境上的匪徒与外敌勾结,隐藏了一万人,此时增兵已然不及,他请求派发元力以提整全军战力……”

话未说完,“啪嗒”一下,云崕手中的狼毫笔忽然应声而断。

魏王顿时投去关注目光:“怎么,可有不妥?”

赫连甲望着国师,哼了一声,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他替下属请求元力加持,这人直接摁断了毛笔是什么意思?

云崕目光闪动一下,才摇头:“无妨,可以派发。”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脸上的异色就已收起,重新变得云淡风清。

就在方才,他的灵力好像凭空消失了一丁点儿。

如果说他积蓄的灵力如苍海,那么消失的那一点儿就是水滴。

下一秒,他心神沉入内视,正打算检查一番,异样感却已不见。

苍海还是苍海,一滴水也不曾少。

三人又议了一会,魏王轻咳一声:“那便这样安排。对了,龙虎金丹到月底就会用完,云卿你看……”

云崕放下手中笔:“两个月前才进的丹药,王上您就……?”龙虎金丹,他手下的药公每三月给魏王炼制一批,结果魏王不到两个月就用光了?

魏王忍不住捋了捋颌下长须。他今年五十有二了,年轻时四方征战,老来怎样保养也是体力大不如前。服食多年丹药,只有龙虎金丹能令他须发返黑,连颌下稀疏的胡子也变得浓密乌亮,每每低头见了,心里总是舒坦。

民间有云:怕老不怕穷。其实何止平民如此,帝王也忧惧不已。

“桐国刚送来美人十个,有国色天香。”魏王斜睨着国师,“云卿可有兴趣?寡人送你两个。”

王赐美人,称作洪福。云崕捂着胸口,唉声叹气:“无福消受。”

“你手下能人炼得出龙虎金丹,却治不好你的心疾。”瞧着他连女人都羡慕不已的俊俏皮囊,魏王纵声长笑,好不得意,“可惜,可叹!”

边上赫连甲用力咳了一声,云崕瞥他一眼,对魏王道:“我请药公再炼一批,月中即可奉上。不过——”他目光在魏王身上反复打量,后者却不计较他的无礼,“金丹虽好,王上用量却要有节制,须知过犹不及。”

魏王摆了摆手:“寡人自有分寸。”言下尽是敷衍。

云崕知道他们另外有事要议,知机告退。

夕阳已经下山,偌大的王宫沉在昏暗中,连精心养护的花草都失去了白天的多彩。

偶然一阵风吹过檐角,呜呜声如人幽咽。

云崕就是在这样的风声中举步走出内宫。

大臣们进宫,车马都置在外庭,待主人出宫再候去门口。云崕一路垂首思索方才感受到的灵力异动,不觉信步走到了外庭。

国师府的马夫一溜烟儿跑过来行礼,猫着腰给主人拉开车门。

云崕正欲登上,身形忽然微微顿住,目光往车厢里一扫。

他还是进去了,而后车门被恭敬地关上。

车厢的光线很暗,他倚在厢壁上,忽然道:“想被扔出去?”

他对面的那个黑乎乎的角落里忽然翻下来一张暗褐的薄毯,而后有个窈窕的人影扑倒在他脚边,哀求道:“国师大人,求您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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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异国公主

声音娇柔婉转如黄鹂,虽然带有异国口音,听起来反而更有韵味。

“哦?”云崕似乎来了兴趣,“我为什么要救你?”

国师大人不按理出牌,难道不该先问眼前人的身份?这人呆了一下,还是快速道:“我是桐国公主,奸人害我,将我放昏之后充作贡女送来魏国。可无论我怎样解释都无人肯信!据说今晚国君就、就要……”她声音哽咽,“大人若不想两国开战,请救我逃出虎穴,桐国必有报答!”

他嗯了一声,归纳总结:“你不愿跟着王上?”

“绝不能这般轻贱!”一国公主,自不能像进贡的美女一样让人用掉。

云崕抚着下巴道:“抬头。”

这女子果然仰面看来,光线虽暗,却不妨碍云崕看清眼前人柳眉菱唇,眼波轻柔得像要滴下水来,肤白胜雪且不说,更难得的是轮廓比一般美人更深,也就显得五官越发出挑。连他也不由得啧啧赞叹:“果然国色天香。”

下一句就是:“谁让你找我的?”

“有个宫女告诉我,国君很信任您。只要您替我求情,他一定会听!她帮我潜到这里来的。”

云崕笑了:“她说得……倒也没错。”

这女子喜道:“您、您愿意帮我?”

“何乐而不为?”他微微凑近,这女子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庞,却察觉眼前这位国师大人似乎很年轻,眼里的光更是明亮而邪异,被他这么目不转睛地瞧上几息,她都有些迷迷糊糊了,一时忘了惊惶忧急,仿佛盯着强光久了,渐渐头晕眼花。

“你是桐国哪位公主?”

不多时,云崕磕了磕车厢:“回府。”

车轮这才碌碌动了起来。

……

走不上几十息的功夫,就过了宫门。

车夫正要抖开缰绳,斜刺里忽然奔出几骑人马横在车前,当先一人是个精壮的十二、三岁少年,天庭开阔、虎头虎脑。他敲了敲车门笑嘻嘻唤了声:“国师大人!”

车窗打开,云崕从里向外看着他,面色平和:“公子吾今日不用做晚课?”

这少年正是魏王第三子,萧吾。“今日不用。我听说你进宫了,想找你下盘棋。”

“可以,回宫吧。”云崕正要吩咐车夫调头,公子吾大声道:“不用不用,不耽误你回府的功夫。你继续往回走,咱在车上手谈如何?一盘棋才需要多久功夫,车到你府上,棋也下完了。”

这话说完,云崕并没有接腔。公子吾眨着眼道:“国师大人,可是有什么不便?”

云崕望着他缓缓笑了,笑容却没到眼睛里。公子吾素来胆大,这时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寒气,仿佛被洪荒猛兽盯住了,后背寒毛直竖。

他刚咽下口水,再定睛细看,国师又变回了那副病弱模样,轻轻扣着门板道:“停车,请公子吾上车!”

公子吾打开车门跳了上去,眼珠子骨碌碌四下察看,忍不住露出失望之色。国师的马车虽大,到底不如屋子复杂,他抬腿两步就能走完了。

“要教你失望了,我这里可没准备点心。”云崕似乎不知他要找的东西,自顾自在矮几上摆起了棋盘,“坐罢,我看看你棋力可有退步,明日报与太傅,就算你一门考试。”

公子吾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国师出手次数不多,但回回都能杀得他片甲不留,怎么看出他棋力有进步?太傅考核严格,国师要是说他两句坏话……

云崕一边落子一边问他:“这么晚了,谁让你来找我下棋?”

“我、我自己想来。”才怪。他一直不喜欢国师,这人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城府却好像跟父王一样深,虽然每次见着他都笑眯眯地,但公子吾始终觉得他压根儿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邪气得很。

云崕微微一笑。马车转了个弯,他往外看,视线刚好就落在东边一片宫殿群上。黑暗已经降临,那里只有一片乌压压的屋影和树影,普通人勉强能看出个轮廓。

……

这厢赫连甲憋了半天,待云崕走掉就迫不及待道:“王上,龙虎金丹邪门得很,您不好再吃。我听方士们讨论,那东西很可能是抽取了别个活人的性命炼成的,号称以命补命。”

魏王瞪他一眼:“你用过?”

“没,没有。”赫连甲连连摇头。那是特供给王上的药,怎么轮得到他用?

“药公当着寡人的面拿出药材炼成龙虎金丹,何曾用过什么活人!”魏王的神情明明是恨铁不成钢,“你是堂堂大将军,怎么学着妇人听风就是雨?”

赫连甲一下胀红了脸,好半天才吭哧道:“只怕吃多于您金躯有害。”

魏王看他一眼,忽然道:“你今年有四十没?”

话题转得太快,赫连甲怔了一怔才回答他:“臣已三十有六了。”

“三十六,正当壮年。”魏王呵呵一笑,“寡人运道不如你,三十三岁南征桐国时伤了根本,后面……直至云崕举荐了药公,寡人才又寻回当年雄风。”他声音慢慢转厉,拍了拍扶手,“你以为寡人不知丹药不可多用?可坐在这张椅子上就要励精图治,大魏不需要老朽守成之君!”

龙虎金丹药如其名,徐徐服用能令人精神百倍,偶尔多啖一颗就可以助他龙精虎猛,重找回少年人的活力。又妙在没感受到副作用,名为“丹”实为膏,可以作为膏方长期服用。

他一开始也有疑虑,可是找人试了一年半也未出现后遗症,反而红光满面,他也放心自用。这一用之下,就再也停不下来。

赫连甲依然觉得他对云崕太过倚赖,亏在不擅言辞,最后只能呐呐道:“是。”

君臣又说了会儿话,魏王目光频频闪动,显然心不在焉。只可惜赫连甲不像国师那般识相,魏王最后只得出声将他赶走。

望望窗外,天快黑了,国君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龙虎金丹还有一桩大大的好处,那便是能让他在榻上也重振雄威。

第57章 转赠美人

想到美貌女子在他身下的婉转哀求的模样,魏王重又觉得意气风发。

……

赫连甲启程回府。

他从边关奔波回都述职,本已疲惫,这会儿马蹄踢跶、车厢轻簸,他刚刚合上眼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回到将军府。

车停稳了,他正想站起来开车门出去,忽然听到近处有“叮”地一声轻响,像是金属落地。

真是极近,就在、就在车里!

赫连甲嚯地站起,手扶长剑,目光在车厢内逡巡,最后盯住坐榻厉喝一声:“滚出来!”

他这马车经过改造,榻下有暗格,平时放置些机密物件,鲜有人知。这会儿,里面却传出声音。

在他注视下,软榻轻轻掀开来,坐起一个女子,云鬓乱了,其美貌是他平生仅见,面上神情却兼具了茫然和惊惧。

她身上,还穿着内侍的服饰。

赫连甲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不祥。这女子必是从宫中一路跟他到这里,那地方重兵把守,竟然还能被一个大活人溜出来,说没人帮忙是不可能的。如今人在他车里、府里,这可就棘手了。但他仍是沉声道:“你是谁!”

……

这天夜里,魏王宫中起了一波小小骚乱,而将军府一夜太平,无人进出。

次日清晨,赫连将军整装进宫,向魏王请罪。

云崕进来时,恰逢赫连甲和大太监陈僖从对面走近,赫连甲看着他咬牙切齿:“好你个云崕,竟然栽赃给我!”

云崕听了,就知道他已经向魏王和盘托出。出逃的贡女要找的人是国师,结果却被送到了赫连将军的马车上,魏王和赫连甲都知道是国师动了手脚。

他侧了侧头去问陈僖:“怎么处理?”

陈僖对着他恭敬而一本正经道:“王上念将军劳苦功高,特赏赐美姬一名。”

这就是将出逃的贡女赏给赫连甲了。她和赫连甲同乘一辆马车那么久,后来又进了将军府,这女子就是再美丽,魏王也不能要了。

这是桐国进贡的美女当中最出色的一名,魏王原本昨晚就要宠¥~幸她的,现在却得忍痛割爱。

云崕抚掌道:“赫连将军得的赏赐,好教人羡慕。”

人可不就是他塞到自己车上的?赫连甲脸都黑了:“你要?我送你!”心里却微微一懔,国师好似连他的马车结构都一清二楚。

“她的身份,好似不能随意转送。”云崕好整以暇道,“赫连将军,莫负美人恩啊。”

最后一句挑高了语调,充满了调¥~笑意味。赫连甲丧妻已久,这几年都未续弦。

他冲两人摆了摆手,去见魏王了,留下赫连甲若有所思。

此事上报给魏王以后,魏王也要求派人去桐国打探消息,倘若这美姬真是桐国公主,那么后头还有麻烦。可是人既然已经进了将军府,他就脱不清干系。

有人想暗算云崕,后者就将这份“大礼”转给了他,谁让他在王廷上和国师有些不对付呢?

不过以此人性格没有再干些更出格的事,那已算是手下留情了。

至于她怎么会出现在国师的车上……那是有人想给他找不痛快。

这人也知道,单凭一个美姬不可能撼动国师的位置。这样做,不过想让魏王对云崕心存芥蒂而已。

君臣离心,往往始自小事。

两天后,王后宠爱的一只白猫突然狂性大发,抓破了主人的手脸。虽然猫儿随后就被处死,但王后的面颊还是被划出长长几道血口子,伤口入肉两分,差点儿就划瞎眼睛。

王后破相,即便有太医的好药,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才能消除痕迹。

受此惊吓,王后一连数夜噩梦连连,让人来施放驱邪咒都不管用,不出七日,人已消瘦一圈。

魏王无法,只得请来云崕道:“爱卿可有法子?”

两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魏王等足了七天才来找他,是先放软了身段。云崕就等着他开口,于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护符递过去:“清心符不离身,王后就不会再做噩梦。”

目光浅薄的女人,算计到他头上来了,莫不是以为宫里那一套龌龊能对他生效?

魏王这几日脾气起伏很大,看向云崕的眼神复杂,有怨怼、有责备、有不满、有无奈,但胸怀天下的王者,必要容得下恃才傲物。想来想去,他心里的话最后只化成一声叹息:“罢了,你是国师,莫与妇人一般见识。”好在王后这次给云崕使绊子是暗中进行,没几人知晓,王室的颜面还得以保存。

云崕轻笑,应了一声“是”,眼中有光芒闪动。

他的确不会与妇人“一般”见识。受人点滴,岂非当涌泉以报?

¥¥¥¥¥

冯妙君恍惚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却很不舒服,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几欲不能呼吸。

最后她用力咳嗽几声,醒了。

睁开眼,正上方是熟悉的青色帐帷,帐顶垂下来一串彩贝。

这是她的卧房。晋王赐下来的宅子在三天前就已拾掇好了,国师府临时借给她一些人手,比如现在陪在床边的丫环。

听见响动,小丫环喜道:“小姐,您终于醒了!”

“水。”她嗓子眼像着了火,这是睡了多少久?

小丫环赶紧服侍她喝了水,冯妙君才有气无力道:“陈大昌和公主呢,可救回来了?”

丫环自然没有亲历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但她说:“国师吩咐过,待您醒来就告诉您,一切安好。”

看来晗月公主没事。冯妙君犹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公主除了受惊之外并未有甚损伤。她带着那么多护卫,应是安然被送回岸上了。相比之下,冯妙君更关心的是:“陈大昌的情况?”

“您的护卫受伤很重,但国师说,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冯妙君真正松了口气,一转眼又沉沉睡去。

……

再睁眼,就是晚上了,从窗口望出去能见着满天星斗。

真是个好天气。

帐外有人影闪动,莫提准沉稳的声音传了进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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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关于灵力的猜想(加更章)

岂止是脑袋,四肢都像系上了铅球般沉重。她费力地抬手抚额:“我睡了多久?”

“安洛雅集已是五天前的事了。”

她大吃一惊:“我睡了五天!”

“你差一点就没命了。”莫提准在帐外的檀木椅上坐了下来,“你被巨鲨击飞后受了极重的内伤,筋脉都断了几根。我费了好大力气,还用掉几颗丹药,否则你现在已成废人,终生不能直立。”

差点儿她就成残废了?冯妙君这才知道后怕,喃喃道:“什么鲨鱼,能那么厉害?”

“那是一条鲨妖,有一百多年道行了。”莫提准也听过护卫描述当时的场景,能下准确判断。

她瞪圆了眼:“果然是妖怪?”她就说那鲨鱼大得异乎寻常,又能在淡水里出现,原来是成了气候的妖怪。当时敌舟上才少了个人,水里马上跃出来一条大鲨鱼,这其中的联系太明显。

她降临本界后只遇到过两只妖怪,没有直面过活着的鳌鱼,所以这算是她正面刚的第一头妖怪了。

果然……很可怕啊,冯妙君打了个寒噤。若要重来一次,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扑上去。

“我还以为晋都这地方不会有妖怪。”这可是晋国的心脏地带,妖怪不该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呆着么?

“也有些妖怪混在凡间,他们化出神智以后也需要进入红尘历炼本心,尤其是有人容留的话。”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陈大昌伤势怎样?”

“肺、肾、肠、胃都被刺穿出血,脊椎有穿孔,肋骨、大腿骨折断,不过避开了头部,心脏和命根子没有受损。”他顿了一下,“我找来手下最好的方士救他,也用了促进生长的药物。”

冯妙君听得一颗心沉了下去。这样的伤势放在另一个世界,也是一台大手术:“他会恢复吧?”是她太轻率了,以为拿晗月公主当挡箭牌就能安然无恙,却忘了这世界的诡秘离奇超出了她的预期。

认识上的这一点偏差,几乎要走一个忠心护卫的命。

她后悔了。

“你这护卫本身也是练家子,肌肉和骨骼的硬度超过常人许多,生机又很旺盛。只要伤情不反复,三个月内应该可以下地行走。”

冯妙君长长透出一口气,心下稍安。莫提准又道:“再说说你。晗月公主很肯定,她看到你直接用手击穿了鲨妖的颅骨。”

她也清楚,自己在危急关头的表现太异常,闻言“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怕得狠了,又想把陈大昌救出来,就去抠它的眼珠子……”

“鲨鱼周身只有软骨,硬度与其他妖怪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常人再怎样发狠,也不可能徒手打穿鲨鱼头骨。”莫提准微微一哂,“我施救时曾检查你周身经脉,与常人并无不同,并无灵气踪影。”不出所料,她的丹田当中并没有结丹的迹象,那么,她的力量源自哪里?

莫提准还有个古怪的念头没对她提起,只因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冯妙君的内伤,或许不全是被鲨妖击飞所致?会不会是她脆弱的身躯承受不住反震之力,自己把自己……击伤了?

这想法太无稽,一转身就被他抛到脑后。

听完晗月公主口述,他也很想亲眼看看鲨妖身上的致命伤。可惜它的体型太大,侍卫们带不回来。大河又那么宽广,它这一漂走就再也找不着了。

直到十多天以后,渔民才在下游几十里外发现了它。但尸首已经泡得膨胀发烂,又被鱼群咬得面目全非。事发当时的侍卫没注意,后面的渔民当然更不会发现它被冯妙君击死之后体型整整缩小了一大圈,连表皮都有些发皱。

这些证据,早就被河水消灭了。

冯妙君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自己吞下的鳌鱼珠子,不由得有些心虚:“那,我到底怎么了?”

莫提准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说不好,需仔细研究。”他是堂堂国师,断然说不出“不知道”三个字。再说给他充足时间,或许就能弄清其中玄机。

冯妙君最害怕的正是这几个字,她是个有秘密的人,不喜欢别人过多关注自己。

当时从丹田升起的那股子力量庞沛已极,她自个儿的力气与之相较,就像大象边上爬着的小蚂蚁。力量的来源只可能有两个,一是她吞下去的鳌珠,二是……

其实她也有个疯狂又无稽的猜想:

它会不会来源于云崕呢?

他已经和她共享了生命,如果说鳌鱼诅咒的威力不止于此呢?

可惜,没人能帮她诊断。

她先将这乱麻一般的思绪丢到一边,轻声道:“我这一次历险,让你逮着丞相府的马脚没?”

原来她回过味来了。莫提准轻笑一声:“逮着一个活口,回来后没熬住刑,供认了丞相府。”晋都附近怎可能有成规模的流匪盗寇?谁都明白,被抓住的只能是某个势力的下属。“更妙的是,晗月公主遇险惹来王上大怒,着廷尉提去亲审,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前后那点儿事都牵连出来了。过去的两天里,王上分别传唤了李师龙和我,要将来龙去脉摸个水落石出。现在,李师龙该是焦头烂额。”

冯妙君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话里满满的快意:“这其中也牵涉到你。待你伤愈,王上也要传你进宫问话。你是长乐公主,也是人证,从现在起,你说出来的证词有份量了。”

莫提准又拿她当了一回棋子。她平时深居简出,行踪被严格保密,就算是每日要去小孤山,也在市集里面悄悄换乘一次,以保后头没有尾巴跟踪。这回她在安洛雅集公开露面,丞相府若想从她口中逼出李元伐下落,只有趁这机会逮着她。

李元裴的手段也很高明,利用茫茫河水困住她,令她无处躲藏也无法向师尊求教。倘若不是晗月公主临时急着要走,冯妙君这回恐怕有苦头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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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你来我往(加更章)

但是对莫提准来说,这何尝不是逼着李师龙自乱阵脚的机会?他原打算来个黄雀在后,追踪捉拿冯妙君的人,并且为此做了不少布置。不过现在的结果比他预料的还要好,冯妙君居然将晗月公主卷了进来,所以晋王也被卷了进来。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问道:

“丞相府和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和国师为敌,那可得有权有势有决心。她原本无意过问这些权贵之间的恩怨,但战火烧到她身上,她就有必要弄个明白。

“五年前夏季,晋中地区忽然地颤,短短半个时辰里房屋倾颓,高峡出平地,包括陪都在内的两个大城几无立木,死伤惨重。那两个城池人口都超过三十万,死的人太多,天气又热,后面疫疾紧跟而来,一时仿若地狱。王廷忙着赈灾救民,栉元国趁机扰我边境,内忧外患,一时疲敝。”

冯妙君等着他的下文。

“当时受灾者多达八十余万,百姓饥寒交迫,民间寇匪横行,常见伤人、食人之例,大晋立国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天灾,甚至有人趁机自立,拉起一方势力。我和国君商量过,国内形势更加严峻,因此元力分配主要放在止赈灾情、平叛寇乱以安拢民心,少量加持边军,带军戍边的正是李师龙次子李元雄。”

莫提准深吸一口气:“那一战,我们没打赢,李元雄殉国。”

“所以李师龙将儿子的死怪在你身上、想方设法要弄死你?”冯妙君翻了个身听故事,“我还以为丞相肚里能撑船,国利面前不计私仇呢。唔,照这般说来,晋国上下恨不得你死的人可是不计其数?”

“丞相肚里能撑船,这话你听哪个二傻子说的?国师原本就是得罪人的职位。李元雄由文入武,屡有战功,乃是被大大看好的武将,年纪轻轻就升作都尉,如果不死,前途不可限量。李师龙以小人之心度我,认定李元雄是被我故意加害。”莫提准轻笑一声,“不过我和李师龙的的仇怨从他老子那一代就开始了,这一笔不过是雪上加霜,以后你就知道了。”

冯妙君问他:“李元伐怎么处理,你会交给王上?”

莫提准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王上既知前因后果,自然不会让我继续扣着李元伐。我已将藏犯地点交出,由王上派人去提。”

晋王断不可能坐视莫提准私杀李元伐、置国君脸面于不顾。

冯妙君奇异地看他一眼:“先前真看不出你是这样宽宏大量。”

莫提准一脸肃然:“我身为国师,自然事事要替大晋着想,不能只为一己私利。杀李元伐,恐怕暗中还有人要笑歪嘴。我岂能如他们所愿?”

冯妙君轻轻给他鼓了两下掌:“佩服。”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就以看客身份生活,从未对哪个国家有过归属感,包括早亡的安夏,也就体会不到“公而忘私”是怎样一种情感。

不过莫提准又接下去道:“王上很快就会对此事作出裁决,李家逃不脱了。”

“所以李元伐还是要倒霉?”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莫提准嘿了一声,“暗杀国师,这罪名他根本当不起,得丞相府来担!”

所以莫提准这是放过一个李元伐,却要拖整个李府下水的节奏吗?想必晋王为裁决此事也是挠破了头皮。

这桩案子最大的麻烦在于,不能公开处理。李府对付国师的事实不外泄的话,晋王要怎么惩处丞相府才好呢,又不能随意找个理由发落了这一家子人,毕竟王廷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公允二字。

冯妙君虽然醒了,却暂时起不来床,晋王派人来细细录了她的口供。她将能说的都说了,一五一十。

转眼两天过去了,晋王并没有处理。

然后是五天、七天、十天……

冯妙君一边窝在府里养伤,一边质疑晋王是不是施展“拖”字诀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提准对此嗤之以鼻:“你当我是什么!”

国师之怒,连君主也不能轻视,更何况李府的轻率还危及晗月公主。晋王拖到现在还迟迟不能决,只能说明这事情真是令他难办。

越是棘手,晋王对丞相府就会越发气恼。

冯妙君嘿了一声:“我刚听说,李丞相的大女儿李元瑛是王上的宠妃,还给晋王生了唯一的儿子。”人人都说枕边风厉害,她没机会吹、也没被吹过,但想来英雄都难过美人那一关,李元瑛要是来个梨花带雨替父弟求情,晋王说不定就心软了。

这些八卦消息,她都从莫提准的曾外孙女容秀云那里听来。容秀云听说曾外祖父又收了新徒弟,就来府上看望。冯妙君受伤静养,哪里也去不得,倒和这直爽的妇人谈成了朋友。

晋王正当壮年,膝下五个女儿,却只有一个男娃,正是李元瑛所生。其实十年前他还有过一个儿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母凭子贵正是李元瑛眼下的写照。多了解到这一层关系,冯妙君才终于弄清丞相府对付莫提准的底气在哪里了。

只冲这一点,晋王也不能真对丞相府下刀子。

又过了半个月,这事情突然有了下文。此时已到盛夏,安洛河进入全汛期,水量一天比一天巨大。结果去年才在下游重新修建的一座大坝突然决堤,水淹数百里,平民死伤无数。

负责修坝的地方官直接革职入狱,李师龙因为督导不力,失察于民,自请官降一级,罚一年俸,并把儿子李元伐也派去灾区。

结果李元伐在救人途中遭遇落石,双腿折断。即便后来被随从找回,也过了医救的最好时段,为防坏死,军医只得切掉他两条腿。

以莫提准涵养,接到这个消息时还是直接摔烂了酒杯,骂一句“沽名钓誉”!

冯妙君却费好大力气才管住自己的手,不给李师龙鼓掌。藉天灾化解自己的困境,丞相这一手玩得实在高明。

第60章 云崕的报复

李师龙自请降职罚俸,是不令晋王再为国师被暗杀之事为难;李元伐断腿,当然主要是让国师和晗月公主能把心头那口恶气出了,可是藉着救灾的名头,妥妥地能在群臣那里怒刷一波好感度啊!

所以说,李丞相能爬到今日地位,决不仅仅是因为女儿肚皮争气。

晋国这一场暗中风波到这里就落下帷幕了,丞相府落在下风,莫提准也没觉得自己占了多大便宜。能令他感到慰藉的,就是李师龙的右相位置不保,被原本的左相顾佑青占去了,算是大权旁落。同时李府在国君的命令下,也暗中向莫提准作出许多赔偿。

国师一张嘴就是血盆大口,啃得李师龙连皮带骨都疼得要死。当然最让丞相心疼的还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从此成了残废,也就无缘仕途。

当然从此以后,两家结怨更深。

“对了,事情既已过去,丞相府不会再针对你行动了。”在冯妙君的宅子里,莫提准把以上消息说完后就站了起来,“你安全了。”

真相大白,李家再拿捏她也没用。冯妙君本身份量太轻,不值得丞相府出手对付。

这也就意味着,冯妙君可以安全地游逛晋都去了——来这里一个月了,她还没出去压过马路呢。

前提是她身体恢复。

莫提准离开前,她忽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立誓不打杀孩子?”

一个人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心中自持就可以了。诉诸于口,还变成了毒誓,一定是因为有些不堪的过往。

莫提准沉默,一动不动。

又过了不知多久,冯妙君都以为他不会再说了,这人却又突然开了口:

“我从前狠辣,对敌从来斩尽杀绝、不留余地。后来女儿生产,不管怎样小心保养,前两胎都滑了,身子也落下病根。”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是国师,不难算出这是我杀孽太重,报应反而应在了她身上。”

“我的罪孽不能由她来承担,因此立了这个誓言以证心诚,再有仇敌,也是祸不及子孙。”也不知他何时收了颗石子儿在手里,这时顺着水面打出去,“噌噌噌”连跳五下,“在此之后,我才有了孙子。”

“原来这世界还有天理之说?”

莫提准耸了耸肩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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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原安夏境内酉田乡发生乡民暴动,冲击戍北大营,魏国派驻当地的署衙和边贸榷场遭血洗。

消息传来,魏廷内外震动。

在调兵遣将前去镇压的同时,魏王也指派小司察赶赴酉田乡探明原委。

后续就令人目瞪口呆了:小司察抵达酉田乡不过三天就身首异处了,身子正襟危坐,衣服连一丝褶皱也无,就是脑袋整个儿被放置在旁边的桌几上,一只手被剁下来按在脑门儿上,盖住了眼睛。

这是想说,对方可以只手遮天?魏王接到消息,气得当廷将虎形镇纸砸在地面:“查,寡人要个水落石出!”

第二位小司察也被派遣出去,只不过这回有高手护在身边。

民间的暴动很难与正规军抗衡,不出五日,动乱就被镇压下去。

可是魏王看着小司察呈上来的报告,脸色漆黑如锅底。

酉田乡以矿山闻名,主产铁矿。魏国入侵安夏以后,将大批精壮战俘运到这里开山采矿。此地生存环境恶劣,劳动强度极大,屡见虐俘事件。事发前下足了一个月的雨,土层松动,监工不听劝阻,依旧强迫劳工进入矿区,结果矿洞坍塌,死了一千多人。

看到这里,魏王还不觉得有甚大不了的,重点在下面:

小司察亲勘现场发现,铁矿区居然伴生一条灵石矿脉!

灵石矿原本藏得更深,不过矿洞塌掉以后掉下半边山壁,它就显了出来,坦荡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小司察不是修行者,也断然不会错看那绿莹莹的、比翡翠还要鲜嫩的毫光!

居然还是条从未上报的富矿。

最惊人的是,灵石矿脉已有被开采的痕迹。其实也正因为对灵石的开采太过贪婪和草率,地质并未精确勘察,矿洞也没有好好加固,这才酿成了塌方的惨剧。

可是依大魏律令,境内所有灵石矿的开采权都归为国有、严格监管,无论是地方官府还是王亲国戚,皆无自行开采的权力。至于个人,发现灵石矿却隐瞒不报者,斩!

所以,到底是谁在私采这条灵石矿脉?

这答案其实不难找。魏太子萧靖今年三十四岁,已助王理政五年有余,整个安夏南部土地上发生的事,八成以上都由他治理。私藏、私挖灵石矿脉这样的大罪一旦曝光,魏王第一个问难的就是他!

五十二岁的魏王大发雷霆,威势一点不比年轻时衰弱。甚至在怒吼了一个时辰之后依旧中气十足,这倒要归功于龙虎金丹了。

只有他身边的大太监陈僖知道,为恐气极攻心,魏王偷偷多吞了两颗丹药!

王前跪了大半天的太子靖觉得,过去三十多年流出的冷汗都不及这一天多!

当天夜里在东宫,他双手按在桌上,对着生母低声咆哮:“儿子说过多少遍,不要去招惹国师!您的手段对他无效,只会招来更猛烈报复!”

“真是他?”郑王后这一整天脸色都是惨白,“老二和他走得近,我想帮你……现在怎办?”

太子默然不语。母亲出身门第不高,又久居深宫,对修行者不甚了解,才拿一般手段对付云崕,倒把亲儿子坑了一把。

最终他还是找到了替死鬼,把大部分责任推卸出去。魏王当然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做不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能真地要了他的命。

最后,他也只能默认这个结果,将那几个倒霉蛋五马分尸了,再责太子一个驭下不严,让他闭门思过三个月。

可是太子靖明白,君父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对了。一国之君兀自生龙活虎,太子却在暗中私攒灵石,其居心耐人寻味,也是对王权的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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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二师兄

从此以后,魏王对他恐怕要多一重防范了。

让太子郁闷的是,私掘灵石可不是他一人专利。山川中新发现的灵石矿脉,大贵族秘而藏之的例子其实不少。

可是这种事从来是看破不说破,直接被捅到魏王面前、魏人面前,他只有自认倒霉。

丢了名声、失了君心不说,他从此少了一条巨大的进项。更郁闷的是魏王责令他限期追回从前被“下官”贪走的灵石。

也就是说,他过去挖走的灵石,现在得还回一大半上缴国库,才能填起这个亏空。老头子的意思是,咱可以既往不咎,但从我这里偷走的宝贝你得给我双手送回来。

他都花了、用了,怎么个还法?太子一口老血好险没喷出来,脑中嗡嗡作响之际只有一个念头盘旋:

是不是老二萧衍和云崕捣的鬼?

如果不是,怎会那般巧合,恰在母后给国师使了绊子以后?

如果是,哪些环节被人家动了手脚?

想起魏王大发雷霆时,站在他身边的云崕却平静如深潭,甚至望过来的眼中还有讥讽笑意,太子就气恨难平。

他原本还将信将疑,云崕的眼神却明白无误告诉太子,这一切就是他的手笔。

但太子抓不到证据,这个亏是吃定了。

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萧靖伸手将架子上一只彩羽斑斓的鹦鹉生生捏死,心中恶气稍出,而后才想:

国师怎会突然头角峥嵘?作为修行者之首,过去几年里他对王室说不上毕恭毕敬,却有相当程度的礼让。

……

冯妙君收到安夏境内暴乱、魏国太子被当廷训斥的消息时,身体已经恢复,又可以活蹦乱跳了。陈大昌年纪轻轻、生命力旺盛,也可以下地行走,但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与人动手。

递情报过来的是莫提准的心腹。国师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定期会转发她的“敌国”消息。从这一点上,她就知道晋王将她这位亡国公主当成了后备的棋子。

最后这心腹道:“还有一个消息,约莫在四十五天前,魏国的郑王后在花园里被自己养的猫抓脸破相,差点连眼珠都不保。”

外人走后,陈大昌露出解恨的神色,却道:“魏太子受的处罚太轻了。”

“对魏国储君来说,在乎的不是处罚,而是老头子的喜怒。”冯妙君宅在这里休养期间,也让陈大昌给她讲解过魏国的局势,知道魏王除了太子以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她见过的萧衍,另一名是稍长她两岁的萧吾。

太子是王后所出,萧吾的亲娘死于生产血崩,因此萧吾由小也被交给王后抚养。这两兄弟一向比较亲近,萧衍与他们的关系就要生疏许多。

萧衍也已成年,前后立过两次军功,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她想起萧衍和云崕一起出现在聚萍乡,想来这位王子有意拉拢国师。“王后负伤在先,太子后被责在后,这一对大权在握的母子先后倒霉,对手却都不是人,天底下有这样的巧事么?”

伤了王后的是只猫,坑了太子的是老天爷的暴雨,他们就算想寻个对手来出气恐怕都找不到方向,这口气要憋死了。太子倒霉,获益者当然是另外两个兄弟了,所以这事保不准是萧氏兄弟哪一个捣的鬼,说不定云崕也横插了一脚?

毕竟国师行事,神鬼莫测。

魏王还没有老糊涂,她能看出来的,他怎么料不到?一来大概是没有证据,二来……

“看来云大国师在魏国混得很开。”冯妙君幽幽道,没漏听“魏王派去酉田的小司察死得蹊跷”这句话。

自己派出去的人不明不白死了,魏王居然也不深究。她对这个世界的规则还不熟悉,但看晋王和莫提准的关系,似乎并不是这样。

陈大昌在一边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欲言而止。

冯妙君注意到了,瞥他一眼:“说不出口的,就别说了。”

陈大昌:“……”肚子里的蛔虫都没小姐厉害!他身为安夏人听到旧国传来的不幸,本是满腔悲凉,转而想起王后的遗愿,才硬生生将话都憋回去。

无论他再怎样不甘和悲愤,小姐只是一介弱质女流,不该背负着家国的仇恨而活。

冯妙君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可这副身躯里的灵魂已经不是长乐公主,她对复国和复仇都没有兴趣,也不会被旁人的道德义气所绑架。她只专注于眼前的问题:“安夏和大魏发生的消息,过了一个多月才传到我们这里来,估计连外头的百姓都知道了。闭塞即是被动,须有个稳妥快捷的情报渠道。”

信息才是最宝贵的资产,可她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离开甜水乡前蓬拜说过的话,转而问陈大昌:“我们在晋都的人手,你可打过交道?”

陈大昌摇头。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原本在蓬拜手下办事,所知有限。

冯妙君点了点头,心里有些盘算。

早饭后,下人来报:“许先生来了。”

许先生大名许凤年,是莫提准的二徒弟,真实年龄已经三十有九,可是身具修为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了:他看起来顶多就是二十出头,唇红齿白。

河鲨事件后,她就厚着脸皮去找莫提准,要这个便宜师傅教她些真本事。虽说烟海楼里藏书无数,有大把修行典籍可学,然而她深明一个道理——有师傅,少弯路。

不然前世市面上那么多教辅书籍,为什么学校还得有名师来讲学?

经验也是最宝贵的知识之一。

她没有修行的潜质,莫大国师当然不会花费宝贵时间亲自教导,于是把这重任丢给了二弟子许凤年,要教得她有自保之力。

她这个挂名的三徒儿总是笑眯眯地唤许凤年一声“二师兄”。冯妙君本就长得可爱,许凤年不知道这称谓很特别,见她每次唤完都笑得格外讨人喜欢,对她也多有照拂。莫提准原本要求他每四天去指导冯妙君一回,不过许凤年这半年来闲居在都城,冯妙君干脆将他请到自己宅邸里住下,方便就近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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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反其道行之(加更章)

烟海楼是晋王室的私家藏书阁,还有其他王亲贵族去用,可不能都拨给她一个人。因此她在烟海楼里尽管找书看,有疑问不通之处就拿回来找许凤年要答案。

名师出高徒,莫国师的弟子在修为境界上就比一般修行者高出许多。有许凤年之助,她的进展很快——当然,都局限于外家功夫。

在二师兄的建议下,她以《步仙诀》为基础大纲,再习许凤年挑选的两门功法为正统,而后就是从烟海楼里记下的各类杂学了,许凤年笑称其歪门斜道。

冯妙君有戳死鲨妖的案例在先,莫提准对她的体质很感兴趣,约莫在五天前为她亲测了一回。这是个水晶球般的物事,测试者将手按在上头,越是灵气亲和的体质,球体里被激发出来的光芒就越明亮。

许凤年撸起袖子先给她演示了一把,水晶球亮得像个五十瓦的灯泡。

到她这里,那亮度大概就是行将烧坏的灯丝。

前后对比太鲜明,冯妙君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并不是灵气绝缘,而是能引入身体的灵气太少了,还没到送入丹田就消逸无形。

莫提准看她满面寂寥,破天荒安慰道:“不用灰心,我看你肌体的强度和柔韧性倒是远胜常人,否则当初那股力量早将你经脉都撑爆了。”想来安夏王很早就知道女儿于修行没什么缘份,因此着重调理她的身体。

希望儿女身康体健,这是每一对父母最基本的心愿。

冯妙君眨巴着眼道:“是我太弱之故,才被震晕过去?”

“是。”莫提准给她打了个比方,“你那情形就好比五岁幼童抡十来斤重的大锤,本不该能举起的,偏偏成功了,但砸出去的同时也会被反震之力弄伤。”

她顺势推导:“也就是说,如果我筋骨经脉都练得足够强健,是可以承受起那般力量?”

莫提准好笑道:“可以这样说罢。但练到什么程度才能承受得住,那就不好估算。”他没亲见鲨妖,也没亲身体验过她猝然爆发的那股子邪力,给不出准确的评估。

“那我要个快速强健体魄的办法!”她遇过的挫折和失望太多,早就学会了淡然处置,哪怕还有几分失落也不会影响自己行事的节奏。

对莫提准来说,这只是小事一桩,随口就应了。冯妙君此时又是泯然众人矣,他纵还保有几分好奇也不大将此事放在心上。国师日理万机,一转身就将冯妙君再度扔给许凤年,自去忙碌。

按照他留下的方子,冯妙君开始差人去抓药。莫提准提供的方法不外乎“洗”、“炼”二字。所谓“洗”,即是药浴,用一十六味药材磨粉泡浴,成分要好、年头要足;所谓“炼”,不是修炼,而是按照莫大国师的秘方取材料以文火熬九个时辰,慢慢提炼出药膏,每日一剂配温水服用。

无论是服用还是泡浴都选在午时,这是一天当中阳气最旺的时刻。莫提准提供的秘方就和他本人一样,性子格外霸道,她服膏后泡上十几息就要满头大汗,再坚持下去就是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脏砰然作响,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一直坚持到血管快要爆裂时,药力达到最盛,她就得从浴桶里出来揩干身子,迅速运行《步仙诀》一遍又一遍,直至满身浮动的气血都归顺下去,这才算把药力打散,不会反伤己身。

这么做就称作“淬体”。

许凤年告诉冯妙君,莫国师成方的标准是修行者。也即是说,这副方子是初级修行者淬体所用,可以慢慢剔除身体里的杂质,她能不能坚持下来就看个人的体质和毅力。

虽然过程痛苦了些,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仅用过五次,她就觉得身体一天比一天轻盈,足底像安了弹簧,每走一步都像要往上跃起,躯体当中似乎蕴藏着用不完的力量。

当然,她明白这些都是愉悦的错觉,是自己还未适应身体的快速变化而产生的差异感。不过客观的进步依旧存在:她在药浴中坚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由一开始的十息,变作了十五息,然后是三十息……

这说明身体的耐受程度正在提升。莫提准给出的药方对于人体的打磨,注重由内而外,内炼筋骨、外养皮膜,借助药效来拓展经脉强度。

另一项未料到的好处,就是她的小脸因为旺盛的气血而始终红扑扑地,让人看了只想狠狠啃上一口。

许凤年也想这么干,但他不能吓坏了小师妹,只得手痒时去捏一把她的脸蛋。

至于烟海楼之行,她也始终坚持。但凡要出发都起得比鸡早,天不亮就跨上马车赶往小孤山,看曹德焕喂魔物,然后在烟海楼一呆就是大半天,至日暮方归,每天的五个时辰都不浪费,隔天就以药物洗炼。

如此坚持六十日,她终在一天行功完毕之后盘膝坐了下来。《步仙诀》与一般修行口诀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他诀法都先教人吐纳养息,先养内阳,《步仙诀》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力主由外而内,以血带气,血行则气盛。

因此它的吐纳诀窍也在第十七页才显示出来。冯妙君试着运行了两个周天,心神慢慢沉静下去,从药材中获取的那一丝灵气在她的千恳万求下亦开始跟着血气游走全身。

再然后,她就“看见”了自己身体当中的情况。那感觉分外奇特,明明不以目力视之,但脏腑的每一次颤动,血管的每一次轻微扩张和收缩,空气在肺里的交换穿行,都能清晰地为她所掌握。

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次“内视”成功了。

初学者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学会内视,真正掌握自己身体当中的每一点细节、每一处变化。学不好这个,后面的万千变动都是泡影。

这一步对于冯妙君来说,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她要看清,鳌鱼骗她吃下去的珠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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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是借不是偷(加更章)

莫提准虽然以灵力检查过她,但毕竟是个外人,只能打探到丹田里空无一物,却不像她内视看得这么周全。

她保持心神宁和,随着灵气潜入丹田。人人此处都辟有气海,顾名思义是气之海洋,灵力汇聚之所。修行者将吸入体中的灵气贮藏在这里,化作内丹,因此脐下又称丹田。

她在这里“看见”的乃是一片雾蒙蒙的景象,初看小如芥子,细究却又无边无际,仿佛什么都能藏得进去。

不过很抱歉,她在这里没有找到内丹的影子。莫提准的判断没错,她的身体与灵气不亲和,不能吸引它们在此久留,更不用说形成内丹。可是她如果曾经吃下鳌鱼的龙珠,那东西当中蕴含的灵力可是丰沛得惊人,如果当时没将她爆体的话,不管能不能被她驱使,珠子就应该留在丹田当中才对。

可现在,这里空无一物。

足以见得,她当初的推断很可能成真——鳌鱼让她吃下的,根本不是龙珠!

她再作盘桓,好不容易等到雾汽飘开,才在应该生长内丹的位置上望见了另外一样东西:

是个印记。

这印记呈现铁锈色,在暗红的气海中原就黯淡而不起眼,连她这主人都险些漏看了。这时仔细端详,发现印记的形状就像一头缩小了千百倍的鳌鱼,只是身形微弯,看起来像是头尾相连,怎奈它不如蛇一般柔软,只能做到头部和尾部相对。

这个姿势乍看之下很是怪异,然而多瞧几下却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自然,甚至还越看越熟悉。

真是见了鬼了,她在哪里瞧见过呢?必定不是在这个世界。

冯妙君光顾着出神,不想那一丝灵气逸出身体,她也从内视状态中退了出来。

这个印记绝不是龙珠,甚至也没包含多少灵力。可她并不气馁,开始练习自己硬背下来的《步仙诀》第二十五页口诀。从第十七页突然跳到第二十五页,这是她有意为之。

这一页只存在于浩黎大帝的原稿,后世的版本中已经裁掉。

她看的上一页还强调内视,这一页讲的却是运转灵力的办法。后世之所以弃用,乃是因为它举用的“抽丝剥茧”之法太鸡肋。

正常情况下修行者受灵力滋养而内外兼修,有多强大的灵力就有多强韧的身体来适配它。否则力量还未运到拳头上就先把自己筋骨撑爆了,谈什么对敌?

而这一页的“抽丝剥茧”,讲的是如何将内丹当中的力量条分缕析,导出为己用,务求春风化雨,润体无声。

其他修行者的灵力运用都是一个念头的事,如臂使指。但要练这第二十五式,就像你本该拿着消防水管去灭火,结果找来找去只有一根吸管,那能吸得上多少水来?

当然浩黎大帝将它录入《步仙诀》的本意也不是拿它戏弄人。在他的年代还有无数凶神恶煞遍地走,这法门就很适合夺下强大妖兽的内丹以后慢慢解析其中的力量为己用,毕竟人类和妖怪修成的灵力终有区别,要炼化就得徐徐图之。

可是放在千年以后的今日,那么强大的妖兽早遁入深山密林,凡人终生都未必有幸一见,还练这种功法做甚?所以当今流传的《步仙诀》版本里早没了这一页。

冯妙君看到它时,却是如获至宝!

杀掉鲨妖的那一股子邪力,她更倾向于源头是云崕。假设这个判断成立——现在她排除了鳌鱼龙珠的可能,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云崕对她来说就相当于妖兽,她如想变强就必须借用他内丹的力量。

对于一个战斗力依旧为五的渣渣来说,想挪用国师之力就好比人类给巨鲸套上了鞍辔,想要驭它如车马,那叫一个不自量力。可偏偏鳌鱼的诅咒助她完成了这不可思议的一步。

所以,接下来她就要学着如何诱导那股子力量,使它既能为她所用,又不至于伤害到她。

说到底,她的肌体相对于国师的力量实是太弱,一不小心就会弄伤自己。这也是她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筋骨经脉的原因:身体越强健,能够容纳的力量也越强大。

至于云崕会不会发现、发现后有什么反应,那暂时就不在冯妙君考虑的范围内了。两人现在天南海北,中间还隔着个峣国,相距不下数千里远,他就是发现了自己灵力被盗又如何?茫茫人海,他怎么找得到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找上门来,莫提准也不是吃素的,好歹能替她挡上一挡吧?

想通这了一层,她就心安理得地准备诓骗云崕的内丹输送灵力过来了。

她正襟危坐,按照口诀之法从丹田悄然引气。

其实内伤痊愈之后,她几次三番想重新引动云崕的力量再作尝试,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丹田里面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有。好在接受许凤年教导这么多天,她也对气机的运行有一点模糊的了解,知道力量的运用最重要的就是四个字“浑然天成”。

所有人日复一日的勤恳修行,无非就为了力随意动,一个念头就能支使它来去自如,达到浑然天成之境。

她当日濒临绝境、性命垂危,什么也不去想,轻而易举就将它“借”了过来。后面心心念念地在意它,反而诱不出这股力量了。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再度引它出来并且控制好闸门、掌握好水量,别让洪水一下冲垮了自己这根小吸管。

现在她照着《步仙诀》,耐心地将剥丝抽茧之法一遍又一遍地练熟。也不知过了多久,心神慢慢沉凝,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此时《步仙诀》也依旧在缓慢运行。

而后,丹田处传来一点异动。

那感觉极是轻微,像是有物撩拨,又仿佛开启了某个门户,容外物进入。

而后,一股锋锐而冰冷的力量自她丹田里涌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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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新的道路

它就像桀骜无情的猛兽,初临异地就按捺不住性子想要四处搏杀一番,不过“剥丝抽茧”法将它巧妙地围堵起来,令它只从气海中探出了一星半点,而后再对它进行轻柔安抚。

渐渐地,这头猛兽安静下来,终于一点一点化作细若游丝的灵力,在冯妙君的引导下慢慢挤进经脉,开始跟随血液而流经全身。

其特质很是古怪,有时寒冷如冰,冻得她在八月天里眉头挂霜,有时又炙热如火,皮肤烫得可以摊熟鸡蛋。并且冷热变化只在一瞬之间,连一点转捩余地都不留给她。

哪怕这力量并不刻意伤害她,她的血管也受不了这样极速的扩张和收缩。勉强运行了一个周天,她就赶紧收了功。

这股灵力又缩回了丹田,嗤溜一下通过印记跑得无影无踪。冯妙君知道,它是又回到了真正的主人那里。

她翻身下榻,浑身精湿,连蒲团都被汗水浸润。

冯妙君捂着脸,笑得悄无声息。

可是笑到一半,眼泪就流了下来。

费尽千辛万苦,她终于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摸索出一条求存之路。她可以修行,她可以变强,她有机会行走在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却不惧怕飞来横祸!

她心心念念的自由,终于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只要云崕活着,只要云崕强大,她也可以一天天变强。

对于这人,她莫名地有信心。

……

魏国,国师府。

萧衍在这里用过了午饭,正与云崕谈论今年暴雨可能带来的粮食欠收,忽见这人脸色阴沉下来。

两人正走在后花园里,不知云崕从哪里弄来一枚石子抖手打出去,草丛里随即传出“吱”地一声尖叫,而后便安静了。

萧衍不明所以:“怎么了?”

“有硕鼠!”云崕俊面上惯有的云淡风轻不见了,代之以浅浅杀气。

又出现了!从前那一回果然不是错觉。

“……”云大国师又不是猫,干么见到老鼠就要喊打喊杀?萧衍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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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冯妙君破天荒地没有去烟海楼,而是换上一袭青葱色的夏裙,叫上陈大昌出门了。

这三个月勤加修行,日子格外充实,但有一样物事好似就不那么饱满了:

她的钱袋子。

她初临采星城时,得到晋王的赏赐和众贵族的礼物,身家一下子变得很可观;湖鲨事件以后,晋王也查明了来龙去脉,虽然晗月公主是因她才遇险,可这并不出于冯妙君的本意,并且她后来也出手相救,因此还是再次行赏。

这样冯妙君累积下来的财富,又足以让小康之家舒舒服服地活个两三辈子。可问题在于,她还有志于修行。

她使用的药材都是身价不菲,最便宜的一样红蓝花有通红活血之效,但产量稀少采集不易,药铺子里半钱都要卖到三两银子,而她一次药浴就要用上整整一斤。其他十五味药材可都比红蓝花贵重,还不算她口服的软膏……

六十多天下来,哪里是银钱花用如流水?简直就是个瀑布。

节流是办不到了,修行本身就是个烧钱的行当,俗话说“财侣法地”,财字被放在第一位可不是道理的,所以她现在要想的,是开源之计。

此时即将入秋但暑热未褪,街上行人仍着轻衣短衫。采星城里高楼栉比,百货兴旺,连普通人身上的衣物也比魏国和原本的安夏要鲜艳许多,常有富家子弟招摇过市,鲜衣怒马。

她边走边逛,看得不亦乐乎,身后跟着的陈大昌寸步不离。湖鲨事件已过去了三月有余,冯妙君又是毫不心疼地砸进好药给他,因此陈大昌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

今天冯妙君有别的打算,并未带暗卫出门。保护她的任务就落到陈大昌一人头上,由不得他不警惕。虽说那事儿已经过去,丞相府也不再打算劫走冯妙君,但这种大城里哪少得了人贩子?他们熟用拍花手法诱拐孩童,自家小姐今年还不到十二岁,又长得这般精致可爱,万一被人拐走怎办?

冯妙君不知道他肚子里的小九九,抓着他逛游了最繁华的东城区中心大街。时间过得很快,她来晋都满打满算也有百多天了,这地方永远都有新鲜事,晋都的贵族对国师的新弟子应该不再感兴趣,所以她憋到现在才大摇大摆地出门,不虞身后有尾巴。

逛过一圈,心里有点数儿,她才指着一家门脸儿很大的酒楼道:“走,进去喝碗茶。”

这家酒楼位于街尾,招牌也大,上面写着“望仙楼”,单门独栋。眼下刚到巳时,已过了朝食时间,但还有早市提供。冯妙君两人走进去,望见大堂宽阔,至少能摆下五十张桌子,并且三分之一都坐了人,于是知道这里平日生意都很好。

“雅间。”跑堂的伙计上前,陈大昌丢出银子,于是两人被领到了临湖的雅间。冯妙君先要了一盘熟菱角慢慢剥着,而后问伙计:“藕粉可有?”

“有,有,都是鲜藕细磨的,加上昨日才腌好拿出的糖桂花!”

“要一碗。”而后又点了一碗鱼丸粗面,两个花卷,再要了一份地仙苗炒蛋。

“地、地仙苗?”伙计没听过这个。

“你只管交代厨房,人家会知道的。”冯妙君摆了摆手,“再来一碟子干炸鳗鱼段,给我放九层塔。”

伙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柜台上垂挂着的餐牌,没这玩意儿啊,小姑奶奶的要求可真不少。九层塔,他们是不是还得上药房买去?

冯妙君一转眼看到陈大昌坐到雅间对面的桌子上去了,于是指了指他:“照这些样儿,给他再来一份!”

好家伙,伙计瞪眼。在这里吃东西当然不像外边的食肆那么实惠大碗,可是花卷每个都有他拳头大小,面很磁实,她点的东西至少能喂饱三个小姑娘,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吃?

不过付钱的就是大爷,别的关他p事?他点了点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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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娘亲留下的助力

冯妙君并未注意到自己被人安了个大胃王的印象。修行者的气血运行极快,消化功能强大,食量也远远超过普通人,她还未修成正果,倒先练出了人家的饭量。当然像莫提准一顿饭就能吃掉半头羊,她拍马都追不上这便宜师傅。

她给自己沏了杯茶,凭窗眺望。

望仙楼位置极佳,身后就是一片小湖,虽比不上白象湖水天一线的壮阔,却胜在岸边杨柳垂堤、湖中红莲青叶,又有小舟泛波往来采摘菱实,望之一派闲趣。

她的雅间正对着这一片好风光,恰逢窗外种着的茉莉开花,迎风送香,醺得人昏昏欲醉。

藕粉先来了,色若琥珀,颤巍巍如果冻,尝一口就是莲子和桂花的清甜,仿佛能把暑燥都从肺腑中驱逐出去。

再上来的是鳗段。晋都的大河接入海洋,才有小鳗生长,此季正当肥美,每一尾都裹上秘制的粉料油炸。假若火候正好,每咬一口都是脆生生的,只有鱼香而未尝土腥。何况她还要求放了九层塔同锅,这玩意儿可是百闻不厌的香草。

陈大昌也鲜少尝过这样的美味,才挟了两条进嘴里,就有个男子不紧不慢踱过来,居然走进冯妙君的包厢里坐了下来。

他目光一凝,正要站起喝问,冯妙君已经冲他摆了摆手,而后笑问来人:“仝阳故人安好?”

这男子面皮白净,眉目细长,颌下长须修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年纪在四旬左右。他身形高瘦却不显文弱,看起来多半是因为他眼中光芒莹润,显见得心智不俗。

他原本就在端详冯妙君,仿佛比对什么,听她这句话才微微动容,问了一个字:“冯?”

冯妙君点头。

这人面上现出感慨,长叹一声:“八年前,我在明溪边还见过您一面,当时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美极了。时光不饶人,这一转眼都八年了。”

冯妙君偏头看了看他:“望苔原的明溪?”

这人笑眯眯道:“是啊。”

冯妙君撇了撇嘴:“明溪附近不长杜鹃。”杜鹃喜酸性土壤,他所说的明溪位于望苔大草原,处地寒冷,乃是安夏王室的夏宫所在,那附近有榆树,有乌桕、有石楠,偏偏就是没有杜鹃。她料想那地方应该是钙质土层。

这家伙不动声色诈她呢。她若是附和或者无动于衷,此人八成要关门对付她了。

这人终于笑了,笑意递到了眼睛里:“您可持有信物?”

剩下的几个菜也端上来了,不过炒蛋用的是香椿而非地仙苗。待小二退下,冯妙君拿出自己的私鉴,顺手在花卷上盖了个戳。

这人于是在座位上微微欠身,温声道:“小姐,您终于来了,我是望仙楼的东家卢传影。”伸手拿起花卷,撕掉了上面印着的“长乐”二字,放进嘴里吃掉。

冯妙君这才站起来,关上了雅间的门。

卢传影不待她开口即道:“方才谨慎起见,请小姐见谅。三个月前我们就接到了安夏公主抵燕的消息,你又迟迟未至望仙楼与我们联络。”

“那位‘公主’不是我。”冯妙君笑道,“我初来晋都就惹到不必要的关注,不好直接到这里来。”

卢传影点头:“现在我知道了,也放心了。”

冯妙君进门后点的那五样菜就是暗号。毕竟这里食客如云,为防认错,暗号里多加了九层塔和地仙苗这两样常规菜单上没有的东西,卢传影望见了,自然就来相见。

九层塔倒也罢了,本地药铺里还能找到,地仙苗这称谓更是少有人知。其实这东西的本名是枸杞头,也就是枸杞的嫩叶子。

冯妙君深深凝视卢传影道:“我听说您并非安夏人,娘亲要我喊您卢叔。”

她提起的“娘亲”,指的自然是安夏王后。卢传影的笑容淡了一点:“不错,我是燕国人,祖籍就在仝阳,外祖曾任燕国司士,外祖母是晋国人。我过安夏时生了一场重病,幸得你的……娘亲援手救治,否则就要埋骨异乡了。”他顿了一顿,似是有些唏嘘,“当时她还未嫁与安夏王,我们相谈甚欢,互引为知己。”

冯妙君挑了挑细眉。在她印象中,安夏王后是个有手段、有城府也有远见的女人,许多年前行过的善事还能给女儿留下福泽。卢传影最后一句似乎有些故事,否则人心易变,安夏王后怎么敢托孤给一个数年都不见面的异国人?怎么能笃定,他一定会善待、帮助她的女儿?

是的,卢传影并非安夏王后的下属,但是冯妙君离开甜水乡之前,蓬拜曾经斩截铁告诉她,卢传影可以信任。此人本身就有晋人血统,又在这里耕营许久,这就让他的行动不易受人怀疑。

从这一点上看,冯妙君就明白安夏王后是真心不希望女儿再反攻、复国了,只愿她小富即安,因此并不给冯妙君留下更多助力。

“卢叔辛苦了。”冯妙君诚恳道,“我是以莫国师三徒弟的身份搬来这里,以后要多多麻烦您了。”

卢传影捋了捋须:“蓬拜很早就来信告知,王女改名为冯妙君。这几个月来莫国师收新徒的消息传遍王都,我就猜到十有七、八该是你,却又觉得不可思议。你幼时有些……”他笑了笑,“莫国师会收你为徒,其实很教我惊讶。”

有些什么,冯妙君明白他想说的是“有些不聪明”,这副身体的原主人貌美有余,聪颖不足,正常情况下也不该得莫大国师青眼相加。卢传影说得这样直白,反倒让她心生好感,知道此人不盲从也不唯诺。

她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人长大了都会变的。”她一句就饶开这个话题,“我养母和蓬拜那里如何了?”

“他们最后选定了峣国的陪都鹿邑安顿下来,冯记已经开门做生意了,并且有心往峣都印兹城发展。”

“还是粮食和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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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未雨绸缪(加更章)

卢传影点头:“目前还是。蓬拜来信三回,都在催问你的下落,可惜我无以复之。看来,今天可以回信让他们放心了。”

冯妙君心里的愧疚更深了。这几月她深居简出,基本就是宅邸-烟海楼两点一线,虽然理由充分,到底让养母担心了。

在这世上,徐氏才是真心记挂她、爱护她的人,自己实是该早些想法子递消息给蓬拜才是。

她咬唇好一会儿,才问卢传影:“在燕国的‘安夏公主’是假的,我那堂哥傅灵川总不是假的吧?我印象里好似没有这号人。”长乐公主对于这位“堂哥”是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可能根本没见过面。

“傅灵川确有其人。”卢传影早就做过功课,娓娓答道,“那要上溯到七代之前,安夏惠王第三子犯错迁去西北边地,从此在那里繁衍。傅灵川是他后裔,随的母姓,算起来你的确要喊他一句堂哥。”

这是远远远房堂哥啊,血脉被稀释得很薄了,俗称“面线亲”,难怪傅灵川想复国就要打起安夏公主的旗号,以尊正统。

冯妙君抚着下巴:“我就好奇,他上哪里找出那位公主的?”

“据说还有信物,否则不能取信于燕王。公主你一直生长在深宫当中,见过你的外人很少,服侍你的仆从又都死在国灭之时,谁想找个人证都不容易。”

她眨眼:“燕王信了?”

“信与不信,只有燕王自己知道。”卢传影笑了,“重要的是,安夏公主还活着。魏国即便注意到了,目光也只会投向燕国,这就很好。”

他的想法,倒与冯妙君不谋而合。接着他话锋一转:“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定居采星城。”冯妙君早就想好了,“在这里还能暂时抓着莫提准那棵大树挡风遮雨,比别处好些。”虽说国师有职无权,但这样明灯似的人物地位超然,当他的弟子身份也是高人一等,办事方便。

“那么小姐名下还有些产业,这些年来都由我代为打理,共计是酒楼两处、商号一个、商铺十七间、大宅两栋,民房七处,城郊还有两个庄子,良田七百亩。”卢传影给她细细算来,“除酒楼外,其他基本都租出去了。”随口说了个数字,“这是七年来的营润,分存在四家钱庄里。另外您还有二十七人可用,皆有所长,您可以一并领去。”

那数字超过了冯妙君的预估,显见得卢传影真是个人才。她摆了摆手:“莫国师知道我是安夏公主,却不知道我在晋都有这些。”

非己族类,她得有防人之心。莫提准和晋王现在对她疏于看管,大概觉得她孤身一人在晋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要是知道她手里有这些势力,那或许就不同了,届时她能不能有现在这般自由?

卢传影点了点头:“小姐不愿暴露这些,那么就由我继续代管,但您也该有用度的合理来源。这里面有一个庄子、三个商铺租约马上到期,依我之见,干脆您假作掏钱买下以撑门面,以免国师起疑。”她假作购买自己的铺庄,掏出来的钱回头又到自己手里,这么一来就把产业给洗白了,正大光明地变成了她的。

冯妙君抿嘴一笑:“是个好办法,但我不想让卢叔陷进来。莫国师要是暗查这些铺面的主人,会不会查到你身上?”

卢传影动容,细细看了她两眼:“小姐远虑,莫不是还想着安夏旧事?安夏王后曾说道……”

冯妙君有这考虑,就表明她不打算在晋都久居。这小姑娘莫不是挂念故国,还有些别的想法?她和卢传影印象中的长乐公主有很大不同,而聪明人往往有更大的野心。

冯妙君摆了摆手:“我知道娘亲的意愿,她不希望由我去复国,目前我也没有这螳臂当车的打算。可是世道混乱不堪,慧星一般崛起的国度和城池层出不穷,但最后有几个能得善终?我不会把根在一个地方扎死。”

她年纪这么小,就思虑得这样长远了?卢传影有些愕然,又有些心酸。冯妙君是“她”的掌上明珠,也曾是安夏国最尊贵的小公主,原该锦衣玉食,一生无忧无虑。时运却迫得她隐姓埋名奔波于诸国之间,甚至要为自己的生计而筹措。

这个世道,唉!他心里感叹,脸上却扯开一抹笑容:

“你只管放心,这些产业都有不相干的合法执有人,谁也追不到我身上。”

冯妙君终于点头:“那就多谢了。我随国师修行,花销很大,还是得想法子赚钱,最好能与峣国的冯记对接。”当下议定了商铺和庄子的交割时间。

她想了想,还是对卢传影道:“请卢叔收集各国情报,尤其是魏国,第一时间交给我。”接下来她会继续挪用云崕的灵力,这种异动铁定是瞒不过他的。尽管她不觉得云崕能发现盗贼是她,可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份内之事。我自有渠道,不会比莫国师慢上多少。”他在晋都经营多年,早有自己耳目。

她叹气:“魏太子贪墨灵石矿脉之事,民间百姓比我知道得还要早。”

“今后不会再发生。”卢传影想也不想即道,“魏太子所为并非个例,权贵以灵石拉拢修行者为己用,就算发现了新的灵石矿脉也未必上报。”

终于有个人能跟她说说话了,冯妙君大喜。此前在她身边的人,无论是陈大昌还是蓬拜确都忠心耿耿,却不能与她讨论这些大事。若是去跟莫提准和许凤年说吧,又不太合适。

“卢叔对魏国国师云崕知晓多少?”

“此人崭露头角的时间不长,能打探到的情报不多。”卢传影低声道,“魏国臣民对他的印象两极分化。”

“哦?”冯妙君很感兴趣啊,“怎么说?”

看她两眼放光,卢传影还道她对云崕有好感,不由得暗自摇头。漂亮男子对小姑娘的吸引力真大啊,哪怕是灭国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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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公主的婚事(加更章)

“魏国百姓景仰他,因他数次开坛祈雨都很灵验,大大缓解了旱情,分配元力又合理,外战的同时也兼顾了国内,没有抽取民生。加上他前后打败了两个国师,平民都尊崇英雄,所以他在州野的呼声很高。”

“另外,魏国位置最是偏远,西侧、西南侧都紧挨着深山大泽、史前遗迹,偶有大妖面世,一出来就是腥风血雨。云国师率修行者前去镇压两次,成效斐然。对于这样的人物,人们自是欢迎。”

“朝堂上却不是这样了。”卢传影喝了口茶润嗓子,“群臣分作两派,一派拥戴,一派认为他蛊惑魏王对他言听计从,甚至几次想要破例给他封爵。当然,迫于王廷压力,魏王没能成功。我听闻云崕呈送的灵丹有枯木逢春之效,以魏王的年纪来说,这灵丹对他确有吸引力。”

返老还童一直是人类的究极梦想之一,冯妙君毫不掩饰地“哇”了一声。

国师不得掌权、不得封爵,这是古已有之的传统,是诸国经过了无数年的经验教训才立下来的规矩,天下莫不遵守。这厮可真是牛人,竟然能让魏王动了破例的念头。

“他该不会是魏王的私生子罢?”

这本是句玩笑,卢传影却咳了一声:“的确有人这样怀疑,不过据说他和魏王长得半点不像。依我看,此人行的都是阳谋,不遮不掩,魏王却非重用他不可,心计端地是十分厉害。”

谈话到此结束。她和卢传影定好今后见面的暗号、地点、频次,就带着陈大昌走出望仙楼,心情舒畅。

情报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她从此耳聪目明,不再觉得自己被这世界孤立。

……

半个月后,她把原属于自己的铺面和庄子“买”了下来,两个铺面还做粮食生意,另一个改成了药铺子。

采星城立城二百多年,业态发展成熟,只要是能赚着钱的行当都挤满了人,连陆运和湖运都勾勒出了完整的生态链来。这种地方表面看似繁华,想掘金却很不容易。她初来乍到,只能先打打外围,真正赚钱的门当如赌坊、盐铁、烟茶根本不是小商户能做得起的,至于烟花之地虽然一本万利,但她根本连碰都不愿去碰。

幸好卖药在哪个世界也都是暴利产业,她决定从这里试水也是有原因的:烟海楼里储有大量丹方,其中许多都可以给平民使用,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烟海楼为晋王的私藏书院,普通人根本无权进入,据她所知王室无人经营医馆,所以药方子与其埋在那里蒙尘,还不如让她拿出来谋财,哦不对,是普惠众生的好。

她顺手摘了几个药方制成丹药放进铺子里卖,反响不错。

当然采星城里也有药霸存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原想找莫提准帮忙,不过这时候晗月公主自己送上门来——

虽说湖鲨事件主要针对的是冯妙君,晗月公主是被连累的,不过理清前因后果之后,她也明白此事的真正主使是丞相府,倒是怪冯不得。再说公主的命是冯妙君的人救下不假,冯妙君击杀鲨妖的惊怵一幕又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此事过后晗月公主反倒对她好感度上升。

冯妙君也觉出晗月公主虽然生性娇纵了些,但还明得事理,因此两女之间也有些走动。

今回晗月公主得意洋洋道:“云崕又赢了。”

“什么?”冯妙君一脸茫然,实则卢传影昨日已将这消息告诉了她。

“又一个傻蛋挑战云崕失败,被他轰下天绝峰,死得渣渣都不剩了!”晗月公主是云大国师的迷妹,遥想他杀人捍位的英姿都两眼放光。

“哦。”她连死者的身份都不想知道,反正就一炮灰。

“你怎么是这个反应!”公主不满了,“国师是修行者可以获得的至高荣誉,调派一国元力、打理一国气运、掌管所有修行者的命运!你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座吗?就连挑战云崕的人也都赫赫有名,哪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冯妙君知道啊。

这几个月她在烟海楼里看史书,已经深刻了解到国师这个镶钻的职位有多么牛掰。一个称职的国师能合理分配国家元力,一个优秀的国师能使元力发挥出更大作用,而一个惊才绝艳的国师制造出来的奇效,普通人根本想都想象不到。

就比如……浩黎帝国打退天魔入侵那一回。

谈到国力的比拼,就绝对不能忽略国师的高下。晗月公主说得没错,甚至挑战国师的前置程序都是极度严苛的,除了修为绝高,还必须生为德智体美劳本身,否则挑战者连够到国师的边儿都不能。

“喜欢他有什么用,我也不能嫁给他。”冯妙君打了个呵欠,“倒是公主您要多努力,我看好您。”

晗月公主脸上的喜色一下淡了:“国师不得与权贵通婚,我更没戏了!再说,父王昨日给我指了婚。”

冯妙君倒是忘了这条规定,旋即被她后半句吓了一跳:“您要嫁给谁?”

“大晋与峣国多年前结盟时就有联姻的约定,要把王女嫁给峣国二王子。”晗月公主幽幽道,“我们姐妹几个,年龄大的太大,小的太小,父王说算来算去只有我合适。”

“这可真是……”冯妙君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惯不会安慰人,“要您何时出嫁?”

“三年之后。”晗月公主时年十三岁,三年后十六,正当芳华。

冯妙君当即松一口气,笑嘻嘻道:“您难过太早了。谁知道三年里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云崕不当国师了,您就可以考虑与他双宿双飞。就怕到时候您又看不上他了。”

“我是这样肤浅的人?”晗月公主美眸圆瞪,“即便他不当国师了,也还是我心中完美无缺的云崕大人!只要、只要他还是长得那么帅……”说到这里忍不住捂脸。

“……”冯妙君一翘大拇指,“不愧是公主,果然坚守本心。”毫不动摇。

第68章 你争我抢

晗月公主到底年纪还小,不考虑久远之事。她找冯妙君吐完苦水,笑闹一番,心情终于暴雨转阴。

冯妙君趁机将自己开药铺的顾虑说了,公主听罢,拍了拍此时已经略微鼓起的胸口道:“这事可以包在我身上,但你得分润四成给我。”

冯妙君皮笑肉不笑:“两成。”

晗月公主瞪她一眼:“我的金口玉言就值这点钱吗?”

“公主的金口玉言无价,我莫谈钱才显尊重。”

晗月公主原本也看不上一个药铺子的营生:“两成就两成罢。”帮冯妙君办事,是还她救命的人情。

冯妙君珍而重之地谢了。卖药可不比卖粮食衣饰,别人想找茬子至少有一百种方法,举个最没技术含量的,只消说药铺子卖毒草害死了人,她这个东家就得吃官司。就算官司打赢了,口碑也被砸烂。

做这一行的,靠的可不就是口碑?

所以就算她想摸着良心赚钱,也得给自己找一柄强力的保护伞,比如王亲国戚。

晗月公主可帮了她的大忙。

不过让公主大感惊奇的是,这位新结交的朋友没过几天又盘下一家濒临倒闭的镖局,换过招牌、招兵买马,干的还是走镖的生意。问她,也只说图个新鲜好玩。

冯妙君却有自己的想法。卢传影那里还要给她二十七个好手,她把人往哪里安置才好?算来算去,正大光明开个镖局最是妥当,人尽其才地给她赚钱,毕竟她这里不养闲汉。同时也便于收集情报,甚至和峣国的冯记对接起来。

到这里,一切都走上正轨,她也算真正在晋都安身立命了。

……

暂时摆平了生计问题,她将心神重新拨回到修行和诅咒的初衷上。

云崕灵力的属性有极强的侵蚀性,轻易就能对她身体造成伤害,因此冯妙君不得不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一点一点适应。这法子就好比给自己的身体喂毒,只要精确掌握药量,身体就有机会产生抗毒性。

经过了无数次令人沮丧的尝试、令人胆战的痛苦,终于在十二岁生辰这一天,她成功地引导云崕的灵力在己身走完了六个周天。

没被烫坏,没被冻僵,她从此不再被灵力的极热和极寒所困扰。

反过来说,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灵力也锻造她的肌体,令她的身体强度得到快速提升。

自那以后,随着她的身体越来越强健,经脉越来越稳固,她偷借过来的云崕灵力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驯服。那场景就仿佛猛兽走出了牢笼,但身边始终跟着强大的驯兽师一般,令它兴风作浪不得。

但是距离如臂使指的纯熟度还有很大差距。

冯妙君知道这事情急也急不来,横竖比起当初不能修行的境况已经是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后来云崕的灵力在她身体当中游走时,居然也能勾得动外界的灵气进入。不过他的灵力一旦撤退,这些外来客也走了。

她灵机一动,干脆将云崕的灵力留在自己丹田,然后果然发现外来的灵气也停伫下来,不走了!

冯妙君为此雀跃不已。

说不定,说不定她能因此成丹?

不过在她这般尝试了十几个时辰之后,丹田里的诅咒印记突然传来无可抗拒的吸力!

紧接着,属于云崕的灵力就挣脱了她的束缚,一路狂奔回去再不回头,跟着一起走掉的,还有她好不容易收集的天地灵气!

冯妙君气得跳了起来,怔怔发了半天的呆,才推断出这么一个尴尬的事实:

既然她能偷用云崕的灵力,那么也许、或者、大概,云崕也可以从她这里反偷回去。

反正,两人不是共用灵力么?

在冷眼旁观了几个月后见她霸着灵力不还,云崕干脆夺了回来?他身为国师,要揣摩出夺回灵力的办法应该不难罢?

她欲哭无泪。

……

数千里之遥的魏国师府,静室。

盘膝而坐的云大国师缓缓睁眼,俊面上闪过一丝冷笑。

跟他斗?这小贼真是太嫩了,居然半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

算算从对方那里吸回来的灵力,总共也只涨回了微不可计的一丝丝。

就连当作利息都嫌太少!

是那人修为太高,导致他只能夺得这点儿,还是对方干脆就是修为太差,全被他夺过来了也只有这一点儿?

经过了长达数月的观察,他基本能肯定是后者。

这个人,真是不适合修行。

不过对方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可真是太有趣了。他非得查出来这人是谁不可,除了弄清对方施展的神通以外,他还要回送一份大礼!

¥¥¥¥¥

冯妙君还不知道自己被画小人做记号了。

不过就算晓得她也不放在心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以后的事儿哪管得了那么多?

接下去几天,她特地选在三更半夜运行《步仙诀》,希望云崕在睡梦中感受不到灵力的流失,可以多给她一点修炼的时间。

国师也是人,总归是要睡觉的罢?

有趣的是,这一招还真奏效了,也不晓得他是不是真地睡着,还是借机观察她的行止。

再后来,她大着胆子在白天行事。云崕也不急着夺回自己的灵力,反正她每次“借”过去的都只有一星半点,和他丹田里的灵力总量相比,犹如沧海一粟。

她也识趣学乖了,用完之后老老实实给人家“还”回去。

相隔千万里之遥、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不知怎地居然建立起一点奇怪的默契。

这一日再临烟海楼,冯妙君深吸一口气,摩拳擦掌。

多亏了云崕灵力的支持,就在昨天,她终于修出了神识。从此,烟海楼最珍贵的那一部分书典再也不能向她藏拙。

她垂涎那一排又一排的玉简很久了。

这些,才是烟海楼的精髓所在。纸书根本扛不住时间的糟¥~蹋,就算魔物腹中空间很干燥,书籍放个三百年也都发黄打卷,放置五百年以上的书根本就是眼观手勿动,不然一碰就是一手碎片,膨胀也不肯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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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马上放出,大家等个几分钟就好。

第69章 共生与共争

可是那些久远的、更接近真实的历史,都记载在古籍当中。所以她更渴望养出神识以打探玉简当中的信息。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

如此,书海遨游十日。

她结合玉简与史书当中斑斓驳杂的记载,终于将她最想探明的一段历史给拼凑了个大概出来。

这就是君主和国师的关系。

这是她前世完全不曾接触过或者听说过的奇特关系,由于云崕之故,她对此格外好奇。

原来国君举行封典仪式、拜祭宗庙和天地,除了向天下昭告自己荣登一国之主,还要从前代或者前朝那里接过元力的传续。

国君在,元力在。

而国师的职责,就是为国家调度元力。

在浩黎帝国时期,国师之职多半出自皇族,或者干脆就是帝王身兼两职,比如浩黎大帝就是个典型。可是无论当皇帝还是当国师,都要打理异常繁重的公务,除非精力格外旺盛之辈,否则无法大包大揽。

而广大修行者为了获取元力增强自身,也不得不放低了原本超然物外的身段,为国家服务。

正是由于元力的出现,将他们绑在了国家的战车上。

这个时期,王权空前稳固。

可是随着天地灵气的急剧衰减,世界的法则也发生了重大改变,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越来越多人失去了修行的资格,只有灵气亲和者可以触碰无上大道的门槛,而这不再可以遗传了。

换句话说,修行者的孩子还有可能是修行者,但从更大概率来看会变成普通人。这种情况下,君王的后代很可能没有修行天赋,而整个王室能诞生的修行者也是寥寥无几。数量不足,质量就难上去,而国师却是个高标准严要求的职位。

何况再传个一、两代下去,王室或许就彻底变作了常人。

但是元气依旧存在,并且依旧只有最强大的修行者——国师才能给予分配。

而从立国之始,元力已经变作了一个国家存续的最重要因素之一,所以国师的存在必不可少,无论王室里能不能诞生修行者。一个了不起的国师甚至可以凭借一己之能将元力发挥出额外的威力。

新的制度应运而生:为了国家考量,如果王室中没有修行者,那么君王就必须另外委任国师来洞察天机、统领修行者抵御外敌,分配国家的元力。

而缺少了“血缘”这种天然的凝合剂,君主和野生国师的关系就变得特别微妙了。

国师是所有修行者的终极梦想和荣誉。无人不想成为国师,哪怕受到王权的限制,却可以拥有更高的地位,分配到更多元力,可以离无上大道更近一步——

上体天心的机会,名额寥寥。

一方面,君王需要国师;另一方面,君王又要防备国师,因为后者的力量过于强大,杀掉一个凡人大概不会比捏死蚂蚁更费劲。历史记载着铁一样的事实,说明他们的忌惮不是杞人忧天:的确就曾有过王国遭国师篡权、统治,原本的王族被打压或者屠杀。

因此这许多年来对国师的限制已经演变得五花八门,但总体上大致是以下几种:

一是控制其亲友家人。比如莫提准的子孙亲戚都在晋都,六百来号人就放在晋王的眼皮子底下,虽能安享富足,谁说不是变相为质?

二是国师及其门下不得入仕、不得封爵,不得与士族通婚,只可与庶族嫁娶。这是一力阻止国师参与行政,防备他与权贵勾结,架空君主权力。

三,在元力的分配上遵循抓大放小的原则。重大调度上比如敦促风雨、事农止灾、加持战力,都需要国君与国师的共同指派方能生效,而在个人战力调配上,国师才享有部分自主权。

四么,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各国都有迫令国师不得不效忠君主的秘法。这种秘密往往当世只有两、三人知晓,一般不会正大光明地写在史书里,当事双方更不会宣扬。

冯妙群翻看了几十本旧书,才发现了一小段未经证实的简述:一百七十年前杞国为国师所夺,就因为杞国君主对国师的要求不高,一旦叛变只让他丧失全身修为七十二个时辰。这段时间内国师不可调派元力,也失去自保之力。可是此人只要有心作反,事先布置,这七十二个时辰仍是有法子捱过的。

顺道一提,这位国师篡权登位以后就改国号为“燕”。没错,迄今它已发展为当世最强盛的大国。而它能盛极一时,除了天时地利、政通人和以外,还有最重要一点:

当今燕王与浩黎大帝一样,以君王之身兼任国师之职。是以国师和中央权力机构的矛盾暂时得以化解,燕国可以一心一意谋求发展。

而昔年那位篡权成功的国师变作国君之后,为了防止后世有人效仿自己,对国师一职进行了更繁缛、更强力的规则绑缚。如此战战兢兢十余代后,终又好运地诞生了一名强大的修行者来兼任国君与国师。

看到这里,冯妙君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终于掩卷一声长叹:

国君与国师之争,归根到底是人类与修行者的博弈。继魔、妖退出之后,权力的舞台上只剩下这对儿舞伴了。即便受限于元力,以修行者的能力与骄傲,又怎么甘心蜷居于普通人类之下?

可是修行者的数量和质量,都不能再与千年之前相比。以安夏为例,人口二百余万,其中修行者不到二百人,比例不及万分之一,其他各国莫不如是;再说能力,现今修行者有十余人之力可谓精锐,有数十人之力可称豪强,莫提准这样的国师能拥百人之力,就已是凤毛麟角。这与史前动辄翻天覆地的各种大咖不可相较了。也正因他们不再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普通人才终于真正登上了掌权的舞台。

如此,内外不稳。真正要解决这个矛盾,或许只有等到天地灵气完全衰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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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车顶的不速之客(加更章)

弄清了这一对儿根本矛盾,她才敢说,自己真正开始窥见这个世界的真实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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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三年。

这一千多个日子里,不独是晋国,连整个天下都呈现少见的风平浪静,大型战争的脚步似已停止。

不太平的只有一些边陲小国。它们紧挨着深山大泽,不得不应付近年来频频异动的妖兽入侵。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蛰伏起来的妖怪最近又蠢蠢欲动。

人间就是如此,没有天灾就逢人祸,如果罕见地二者都不来,那么还有妖族作乱。

在魏国,大王子萧靖、二王子萧衍各领军击退一次妖兽入侵,战功斐然。国师云崕甚至亲自出手,将妖怪首领的脑袋给割了下来,送回魏都悬挂在南城门之上。怪物的眼珠子是血红色的,首级形似狮头,却比狮头要大上四倍不止,环脖子一圈长着的也不是鬃毛,而是一层灰色的油膜,仿佛鱼鳍一样可以撑开来。

光是这个脑袋,看起来就硕大而邪异,每天从城门下走过的人们在惊叹不已的同时,又要由衷赞颂魏国英明的君主与强大的国师。

冯妙君在晋都的生活过得古井不波,除了关照自己名下产业,以及定期和养母通信往来以外,她只维持最基本的社交,对其他权贵不冷也不热。她明白自己在晋都中的位置有点特别,因此也不特意结交贵族子弟。因为她的身份之故,旁人反觉正常:国师门下,原本就不该攀附权贵,以免君心不悦。

她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找书和修行上。云崕的灵力到底有多少,又是如何调动,她一概不知,人家好比滔滔江河,水量多得抽也抽不干,她根本探不到底;为了不让对方摸清自己的真实修为,她每日借多少灵力就还回去多少,自己辛苦修得的才留下来——说来也是古怪,她以云崕灵力为引子弄来的灵气,回他那里走一圈再回来就变成了他特有的冰火两重天属性。

而这种灵力因为诅咒印记之故,会被留在她的丹田里,不至于散逸进空气中。

每天,她将采摘进身体的新鲜灵气送还给他,留下等量的冰火灵力。从第一次云崕没有以实际行动表示反对开始,她就天天这么干了。

三年来,储藏在她丹田当中的灵力越攒越多,从原本的气体慢慢凝出了液态,一滴、两滴……

冯妙君欢喜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只因这是成丹的前兆。

苍天哪,她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机会修行了,哪知还有凝出内丹的这一天!

成丹的意义对她来说太重大了。有了内丹,牵引天地灵气入体的效率可就远非之前能比。

终于,秋分这一日,她在小孤山调息了整整十个时辰,由晨及夜,而后纵声长啸!

丹成!

那是圆溜溜一粒金丹,表面有仙气氤氲,煞是好看。气海没有边界,也就辨不出它的大小,但在她猜想不会比绿豆大上多少。

金丹缓缓转动,身周灵气如受召唤,欢天喜地扑进她身体当中,一改先前爱搭不惜理的恶劣态度。冯妙君感受着灵气滋润经脉的舒沁,忍不住热泪盈眶。

没有人比曹德焕更清楚她的辛勤努力,这时就上前致贺道:“恭喜冯小姐踏上金丹大道,此后成就不可限量了。”

天色已黑,已经超过了外人在小孤山的逗留时间,显然曹德焕给她开了方便之门。冯妙君诚恳谢过,这才下了山,依旧由陈大昌陪护她返回采星城。

她掀开窗帘眺望远景,心潮如同远方的山影般起伏不定。对其他修行者来说,结丹只是基础;可对她而言,这是空前的、至关重要的一步!

从此以后,她可以不再倚靠云崕的灵力了,转而运用自己的内丹来吸聚和转化灵气。

两人之间,不必再保持那样奇特而尴尬的灵气传输了。

当然她很想大声说出“他是他、我是我,从此再不相干”,可惜她还没有这个资格。

因为鳌鱼诅咒之故,两人的灵力本质上是一体的,冯妙君能抽取他的灵力,反过来也是一样。她能保有灵力甚至凝出金丹,只不过因为云崕自个儿够用、暂时懒得理会她。哪天云大国师和人恶斗无休、灵力匮乏时,很可能就把她辛辛苦苦积存下来的灵力抽取一空。

他一直冷眼旁观、没来掠取她的灵力,说不定打的就是这个算盘:给自己外接一个灵力储备库。

所以,她在庆幸从此可以自给自足的同时,也仍要想办法斩掉两人之间的联系,各安各的天命。

她这里正在思绪翻飞,冷不防车厢顶上突然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撞击。紧接着又是砰砰几声拳脚交击,她就听到陈大昌怒喝一声:“大胆贼子,滚下去!”

他在驭车副驾,显然有人跳了上来。

“铛”,金属声起,双方动用武器。冯妙君握紧了袖中的分水刺。这是许凤年送她的防身武器,左右各一,比普通匕首更加袖珍,可以绑在臂上。刀身窄而无光,乃是暗中行凶的利器。

当然,她还没拿它刺伤过人,今天是不是有机会饮血开刃?

她正想去帮陈大昌,外头忽然有个粗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中了暗算,后有追兵,请载我们一程。进了采星城,吾必重谢!”

此人话音如同破了的风箱。冯妙君听了即扬声道:“大昌,有人受伤?”这人说话像咳了痰,显然肺部有些损伤。那么,就不该是来对付她的人。

陈大昌当即答道:“两人均有负伤,一轻一重。”

冯妙君心下更安,朗声道:“交出武器,亮明身份。”她和陈大昌还打不过两个伤员么?“不然就下去喂野狼罢。”

另一个声音即道:“姑娘,我们少主……”听这车厢里传出的女声细嫩,料想还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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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惹上门的麻烦(加更章)

先前那粗沉声音一下子打断了他:“我是峣王次子苗奉先,此趟出使大晋路遇伏击。想借姑娘马车送我进采星城,绝无、绝无恶意!”

冯妙君轻叱一声:“停车!”

车夫本就疑惧不定,听到命令即勒停了马车。

那两人跳了下来,其中一个落地时身子摇晃,显然不支,另一人用力撑住他。

此时月光不甚明亮,但足以让她看清眼前。这两个都是精壮的汉子,身上挂伤,被挽住那个胸口、小腹都有鲜血汩汩流出,看起来就是“少主”了,另一人作侍卫打扮。

她看得出对方伤口皮肉外翻,果然很是惨烈,可见两人伤势都不是伪装,她也就更放心了。

陈大昌上前,谨慎伸手。

那两人也知要搭这一班顺风车不容易,只得将手中兵器交出。他们都受了伤,陈大昌这点子又有点扎手,要把他收拾掉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

偏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陈大昌接过,又晃了晃手指。

那侍卫翻了个白眼,自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满面不甘地交了出来。

冯妙君打开车门:“重伤的上来,轻伤的去前面。大昌,你也去前面。”

陈大昌惊道:“小姐!”对方伤得再重也是个大男人,依旧会对她构成威胁。

冯妙君摆了摆手:“抓紧时间。”她没杀过人,不代表没和人打过手。许凤年就是她喂招的好伙伴。

侍卫见自家主子点头,赶紧将他扶上马车关好门,自己去了前头,与陈大昌一起挤在副驾。

蹄声得得,马车重新开动起来。

冯妙君伸手拨亮矮几上的铜灯,相对而坐的两人这才看清对方。

她对面这人身材高大,一坐进来就几乎把整个车厢填满。他看起来年纪不大,面部线条刚毅,嘴唇微厚,鼻子略显鹰钩,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

灯光亮起的瞬间,这人却望着她微微失神。

方才只见一袭白衣,他知道这依稀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怎知她竟是这样美?

这姑娘素着一张小脸,连浓密的秀发也只用一根木簪挽得随意,灵眉细而弯,丹凤眼狭长而神收,瑶鼻精巧,下颌微尖。晕黄的灯影在她面上、脖颈上跳跃,衬出肌肤如牛奶般细滑,又在她盈盈的眼波中轻颤,就算她坐在那里不言不笑,只一双眼睛看过来就有十分的娇娆。

可她又绝不轻¥~浮,那样清冽而沉静的眼神仿佛能直勾勾望到人心底里去,让你明白佳人不可唐突。

这女子就如黑夜中静开的昙花,有着和她年龄不相匹配的奢美芳艳,偏又不屑于旁人的注目和欣赏。有她在这里,昏暗的车厢都好似一下子亮堂起来。

晋国净出美女么?他随便攀上一辆暗夜中疾驰的马车,就能见到如许佳丽?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了些,她若再长大,出落得倾国倾城已是铁板钉钉之事。

他这里发呆,冯妙君却为车厢里浓重的血腥味儿皱眉。她看出这人的伤口很深很重,像关不上的水龙头,鲜血把榻皮都打湿了:“峣国二王子?”

“是,我……”

冯妙君从椅下取出金创药和布卷放在矮几上:“谁追杀你?”

他接过来,不及考虑妙龄佳人的车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应是魏国,它想阻止我和晋签下盟约。”最重的两处伤,自己都不容易处理。他看了冯妙君一眼,也知道小姑娘不会帮他,只得道一声,“得罪了。”撕开衣服,费力地自己给自己包扎。

苗奉先露出肌肉块垒的上半身,足显精壮,冯妙君目光扫过来也不避嫌,盯着他的伤口瞧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自己都有些赧然:“你们的追兵很多?”他胸口和小腹的伤口非同一件兵器所为,其他划伤流出来的血微显黑色,却是中了毒。于是她顺手取出一瓶丹药放在桌上,“辟毒丸。”

苗奉先也注意到自己伤口里的毒,望着药瓶子怔了一怔,不明白为何她连解毒丹药都备好了,一时有些犹疑。

他自不知道,冯妙君始终活在警惕之中。远有云崕、近有丞相府和其他权贵,甚至晋王都对她造成威胁,她再不希望自己像湖鲨事件时那般手足无措。

冯妙君瞧出了他的疑虑:“你若不用,半个时辰后也会毒发身亡。”

是他们主动找上这辆车的,又是在接连翻过了几个山头以后,敌人要作布置,断没有这样巧法儿的。苗奉先想了想,歉然道:“多谢。”伸手取药吃了下去,又将药瓶掷给了前座的侍卫,让他也吞服解毒。

“追兵有七、八人,被我们分散在山中剁翻五个,我们也只剩两人了。”他勉强包好了腹部的伤口,胸口却兼顾不到。冯妙君看了看,忽然扬声道:“前面的,进来。”

那侍卫求之不得,立刻蹿了进来,抓紧给他收拾伤口。苗奉先一咧嘴:“你不怕我了?”

冯妙君觑他一眼:“我怕麻烦会跟着你来,真该将你们赶下去。”她不想招惹这种麻烦,可是苗奉先贵为峣国王子,他要是有命躲过追杀,去晋王那里告她一状就不妙了。

唔,她也没说过自己姓名,不过晋王知道她的形貌出众,也知道她经常从烟海楼回来,取道此路,不难联想到她身上……

罢了,此刻不是自怨倒霉的时候。赶紧把他治了,就算到时候算不上一分战力,至少别拖她后腿。

那侍卫低声道:“应该甩远了。”

“离晋都城门不到十五里了。”冯妙君摇头,“敢在这里动手,对方的准备很充分。”

这里可是晋国都城。她刚从山路下来,再往前就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带,走上七里就驶入官道。那里车马往来络绎,通宵达旦,能挤进去就算他们安全了。

苗奉先暗道一声“惭愧”,这一路走来他都绷紧神经,晋都在望难免稍稍松懈,哪知对方偏偏就伏击在此。

“请教姑娘芳……”

最后一个“名”字还未说出口,车厢猛然一震,如受外力牵引,突然歪斜。

马车正在高速疾驰中,硬生生来这么一下立失平衡,侧翻着地。“轰”一声震响,车厢擦着地面滑出去二十丈(六十多米)远,在骏马的悲嘶中勉强停了下来。

第72章 与云崕的再一次纠葛

车夫早早被甩飞出去,发出“啊哟”一声惨叫就没了下文,九成是昏过去了。

车辆被拽倒瞬间,陈大昌也顺着惯性飞了出去。这几年里冯妙君也悄悄将一些武书上看来的心得传授给他,算是他跟在自己身边的福利,因此陈大昌的修为亦是突飞猛进。他遇变不惊,脚尖在马股上借力一蹬跳开,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就站起来,向着车厢扑过去:“小姐!”

事起突然,车厢里面天翻地覆,冯妙君双手一紧,指尖劲道吐出,刺穿厢壁上的软垫,直接入木三分。她蜷身缩首护好要害,灵力源源不绝涌出,助她将自己固定在车厢中以对抗惯性。

苗奉先有伤在身,再受这样的猛烈撞击不由得闷哼出声。那侍卫呛了一口血爬起,要去扶他,他却一脚踹开车顶,先跃了出去,拣起散在地上的武器:“护好她。”

冯妙君没受伤,秀发却在颠簸中散落下来,看着有两分狼狈。侍卫扶起她从缺口走出去:“小姐伤在哪里了?”

冯妙君摇头。车里狼藉一片,这两人也无暇关注她方才的举动。

苗奉先立在当场,狼一般瞪视前方。那里,有四个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踱出,三名黑衣人俱是黑巾蒙面,只有当先一人无遮无拦,甚至连衣服都没穿。

他个子很高,比苗奉先都高出两个头,身材更加横阔魁伟。遮着天幕的乌云正好飘走了,月光洒下来,将他照得一清二楚。

冯妙君下意识退开一步。

尽管可以直立行走,但这家伙竟然不是人!它浑身覆着寸许长的灰毛,看起来就像大猩猩,身后也有一条长尾,却长着一张人脸!

这张脸细眉细眼,看起来还有些文弱,和身子完全不搭。不过冯妙君注意到他丢开手臂上一条铁链,可见方才拉倒马车是他的杰作。

四匹奔马全力疾驰的冲劲有多大?这东西能一力挽之,想想也极骇人。

苗奉先朝他呸了一声:“黄秋纬,原来云崕派了你这走狗来!”

这怪物还有名字?冯妙君稀罕地看它一眼,原来是云崕的手下。

她在古书中见过这种妖怪,其名为“狌狌”,力大无穷,跑起来比良骥还快,嗅觉也是惊人的灵敏。想来苗奉先主仆虽然逃出他们的埋伏,却没瞒过它的鼻子,被他们追踪而来。莫提准说过,妖怪并非全隐在深山大泽,有些选择了入世,果真其然。当然身在此间免不了红尘纠葛,像这头狌狌就投入魏国师手下效力。

它脸上现出微笑,甚至还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口吐人语:“何必垂死挣扎,我来给你一个痛快!”

苗奉先分神看了冯妙君一眼,沉声道:“扶着你家小姐,快走。”——这话自是对陈大昌说的,而后他转头对这怪物道,“放她走。此事与她无关,是我截了她的车。”

黄秋纬“呵”了一声,也不多说,朝着苗奉先冲了过来。他静止时双足直立,一跑起来就不再保持人形,沉重的四肢震得地面砰砰作响,竟然冲刺出了火车头的气势!

苗奉先受了伤,不愿与他正面冲撞,险而又险之际侧身让过,手中长刀往它肋下捅去。

哪知怪物同时打了个弯,忽然冲到马车边上,连车带马抬了起来,“呼”一下砸向正在撤退的冯妙君主仆两人。

苗奉先气得暴吼一声,待要救援却来不及,只得提刀去剁那只妖怪。幸好陈大昌闻得后头劲风呼呼,果断抓着冯妙君横跳出数丈之外。

马车刚好擦着他的腰砸在地面上。

也只有陈大昌知道,自家小姐身体忽然轻如棉絮,否则他手上抱着几十斤,怎样也不可能这样灵活纵跳。

冯妙君也觉头皮发麻。要是被马车砸中,她这点儿修为哪里够看,半秒钟就被砸成肉酱。此时她很想对那头怪物怒吼一声“杀了我,你们国师也别想活”。可惜这没有任何意义,并且那三个黑衣人也拔腿追了过来,所以她果断停下脚步,对陈大昌下令道:“助他们一起御敌。”

要是追兵不理会她二人,冯妙君很可能优先撤退,毕竟苗奉先伤得太重,那怪物看起来又是好厉害的样子,她不想打无准备之仗;可是人家摆明了要杀人灭口,她现在也不得不站回苗奉先那条线上了。

苗奉先歉疚地看她一眼:“我找机会助你离开。”

冯妙君能看出他本以气力见长,但现在受了重伤再跟这巨兽斗在一起,处处都被压制。她给了他一记白眼,可不就是被连累的?她在车中坐,祸从天上来。

苗卫已经拦住一个黑衣人,陈大昌将她拦在身后以一敌二。这一交上手,他们才暗中心惊,哪怕是几个藏头露尾的黑衣人,身形也轻灵飘忽,显然无一不是精锐。尤其与陈大昌交手的其中一人,武器上还有寸许长的黝黑罡气吞吐,赫然也是修行者——他想将这对主仆尽快解决,再返回去帮黄秋纬。

冯妙君听这人剑上隐现风雷之声,就明白陈大昌应付他必不容易,当下在这忠仆背上轻扣两下,自己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看起来慌不择路,逃出了陈大昌的保护范围,可偏偏跑得着实不慢。三丈开外就是密林了,两名黑衣人当即分出一个去追她。

陈大昌这里,压力立减。

天色已暗,冯妙君的裙影消失时,那黑衣人也冲到林边,一头扎了进去。

苗奉先这时抖手扔出个木头雕像,着地后“砰”一声变作几乎与怪物等高的力士,周身覆青甲,块头不输给它,一下就与黄秋纬扭作一处。

有它拖住怪物,苗奉先就要去救冯妙君,却见她那仆人陈大昌抓住战斗间隙用力摆了两下手,拼命指着狌狌。

这意思是说,小姑娘轮不到他救,他缠好这个怪物即可?苗奉先一怔,心下稍安,返身和怪物再度缠斗在一起。

树林子里头静悄悄地,什么动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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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1时发出。

第73章 第一次

那黑衣人追着冯妙君进了树林,见到小姑娘披头散发狂奔,模样好不狼狈。他大步流星追上前,手中长刀往她纤细的肩膀斜劈下去。

她看着羸弱,一刀下去说不定连半个身子骨都劈开了。想到这女子血溅五步的凄美,黑衣人反倒生出辣手摧花的爽感,半点力道也不肯留。

不过这时她脚下似被树根绊住,身体向右斜倒,长刀顿时砍了个空,只劈下她一缕发丝,自己反倒露出了肋下空门。黑衣人立知不好,待要沉腕反刀,肋下突然钻入一丝凉意。

那感觉就像有人往他身体里塞进冰块,然后胸口一阵疼痛难忍,激得他惨呼出声。

冯妙君却早一步伸手捂着他的嘴,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就被堵了回去,化作呜呜两下。他想伸手捏死她,可是心肌骤然无力,连刀柄都握不稳,哪还抬得起手?他暗恨自己失察,可若非方才全力劈出、招式用老,没留一点转捩余地,又何至于此?

冯妙君放手转到他背后,袖中露出一截寒芒,鲜血下落如珠。

这一截分水刺方才从他肋骨当中斜刺进去,击穿肺部和大动脉,最后止于心脏。

她一触即收,若有旁人在侧,大概以为她只推了一下黑衣人。

纵然伤到对方要害,但她不晓得修行者的生命力有多顽强,于是给他咽喉上也补了一下。

这人晃了两下,扑通倒地。

他脖子被开出个血洞,断气时两眼瞪得滚圆,兀自透着十二分的不敢置信。冯妙君不敢多看,在他衣物上擦掉了分水刺的血迹,偏这人身躯突然抽搐两下。

纵然知道这是神经反应,她亦阻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俯身干呕了两声。

幸好没吃晚饭。

她自恃不是什么良民,可以前从未杀过人,没料到斩杀同类居然这么难受,头晕恶心,双腿发软,心头砰砰直跳。

她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冷静强大么,冯妙君心中一边自嘲。

其实她应该在这里歇上一会儿,慢慢调整身体反应的,大概无论谁第一次杀人,都不会太舒服。

可是她也始终记得,眼下正逢生死危局,没有多少时间给她适应。虽说她现在躲入林中,占了一点小小的先机优势,可是狌狌擅于追踪,杀掉苗奉先后再来杀她也是不慌不忙,根本不会留给她跑进晋都的时间。

更何况,外头还有陈大昌这忠仆在,她不能抛下他不管。

赶紧地,否则她和陈大昌都要步上这人后尘。

她直起腰,用力作了个深呼吸就往外奔去。

冯妙君的对敌经验空白,方才这一下十足取巧。无论她表现出的柔弱还是己方三个男人对她的回护,都让对手生出错觉,似乎她手无缚鸡之力,轻松便可对付。

方才她刺杀黑衣人,分水刺才碰着他衣物就觉出一层阻力,像是扎在皮球上要被反弹。这是对方的护身罡气,寻常武器穿之不透。只不过分水刺上同样灌注了大量灵力,说不好是属于她的还是属于云崕的,戳破肥皂泡一般洞穿过去,这才一击致命。

直到现在,冯妙君的手都是抖着的。不仅是恐惧,更多源于兴%~奋。

勤勤恳恳修行三年多,为的不就是祸事临头时有自保之力?现在,她算是迈出了检验成果的第一步。

今日活着从这里回去,就是对过去一千多个日夜艰难修行的最好回馈!

她快速往林外行去,一边庆幸自己今日没穿碍手碍脚的襦裙。

这厢青甲力士在主人操纵下合身扑上,一个熊抱死死压住黄秋纬。苗奉先浑身伤口重又裂开飙血,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不能久支,这时拎起手斧,干脆俐落往妖怪脖子剁去。

斧刃上泛起淡淡青光,没来由让人心里瘆得慌。

刚刚奔到林地边缘的冯妙君见了,心底战栗,有畏惧油然滋长。

她能笃定这光芒不是灵力,然而浩大刚正,充满了堂堂气魄。如在自己的世界,她大概会称它为浩然正气。

可是在这里,冯妙君一眼就认出了它的本质,就仿佛脑海里有个声音清晰无误地告诉她:

这就是元力。

苗奉先作为峣国王子,本有不少保命的宝贝,遇袭突围时几乎用尽。现在,他将最后一点压箱底的本事也祭上了。

哪知这一下反倒激起了妖怪凶性,它忽然怒吼一声,体表放出淡蒙蒙一层红光,身形再度暴涨。连远处的陈大昌都能望见它肌肉鼓起,皮肤因极速扩张而被撑爆,脸也拉得更长,愈显五官诡异。

它的变形虽然于己有损,但身体一下子鼓成了原身的两倍大,苗奉先取其头颅的一斧就变作了横劈在它胸口。此獠胸肌坚逾金石,斧头斩下去切开肌肉、劈断胸骨,连肝胃都斩掉一块,然而余势已尽,实在无法将怪物一劈两半!

云崕能将它派来追杀峣国王子,就说明它确有大能耐。

黄秋纬变大了,连气力都加强一倍,青甲力士就困不住它。狌狌抬腿将力士踹向苗奉先,自己跟着暴起,一同扑了过去!

如果扑实了,妖怪加上青甲力士的重量,能将虚弱的苗奉先直接压得一命呜乎。

他自己也知大限已到,再无躲闪余地,只得苦笑着闭眼。

他太不小心,还是给魏国和云崕逮到了机会,怨他自己。

三者都在半空,狌狌扑出的速度比前面两个都快。它伸着两只手爪,眼看就要捞住猎物,冷不防斜刺里飞出一块巨石,砸向它脑袋。

这大石原本卧在林边,有一半埋在泥地里,重达一千多斤。砸出来自带风声呼呼,难得的是速度还其快无比,狌狌抬眼时,它都已经砸到耳边。

不过这个“大”是相对冯妙君而言,对狌狌来说也就相当于一块磨盘,那点儿重量和速度对它来说不算什么。它正要抬手将巨石拂走,忽然鼻子里一阵酸软,跟着奇痒无比,忍不住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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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险胜(加更章)

谁做这种动作时,都会不受控制地闭眼甩头,它也不例外。

狌狌伸出去的手爪也失了准头,一下拂空,于是巨石直接而粗暴地砸中了它的太阳穴,一下将它带偏了方向。

“轰”,妖怪落地激起一片尘土飞扬,却没有压中青甲力士或者苗奉先。青甲力士反倒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四肢屈起着地,以肘、膝吸收了全部冲击力,而没有压到身下的苗奉先。

妖怪虽没被砸死,却也痛得眼冒金星。它晃了晃脑袋爬起来一看,冯妙君就站在它前方不远处,胸口起伏,剧烈喘气。

她双手还沾着泥,与巨石上的淤泥同一出处。

巨石是她丢出来的,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也是修行者!

冯妙君本来隐在石后,眼见苗奉先遇险,她想也不想就抬起巨石丢了出去。直到它砸歪了妖怪,她才觉出自己干了什么。

这一下,保准是超常发挥了。她冲着它挑衅一笑,还比了个手势:“这一下是还你的,丑八怪!”

先前狌狌拿马车砸她,这一下算作她找回场子。她冯妙君什么都爱吃,就不爱吃亏。

狌狌看不懂那个手势,但不妨碍他领会其中精髓,当下怒吼一声,大步冲上前去,准备一拳将她打扁。

可才迈出两步,头脑里突然有一团疼痛猛烈炸开!

那疼痛毫无预兆,却来得尖锐而密集,就好像有千万头蚂蚁同时啃噬它的大脑。妖怪能将自己的身体化成铜墙铁壁,却不能连最脆弱的大脑也练得刀枪不入,狌狌伸出去的手爪下意识收回来,作了个很人性化的动作——它一把捂住了脑袋。

那种痛苦根本不能忍耐。

峣国王子勉强爬起来时,后者正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一边长声惨嗥。吼声惊天动地,连林子里夜宿的鸟儿都被吓得飞起,在空中撞成一团。

这下转折太突然,峣国王子不禁一呆。但他也知时机难得,提气稍作瞄准,就将手斧掷了出去!

斧子带着淡淡青光,转眼没入妖怪后颅,那一下沉闷的“咔啦”声听得人心都颤了。

狌狌无暇躲闪,只是痛苦嚎叫一声,反倒转了个身飞扑过来!

它的生命力太强大,被劈中了头颅兀自不死。苗奉先能望见它的眼珠子都变作了赤红色,眼角和鼻下都沁出血来,不知道中的是什么厉害暗算,反而将它狂性都激发出来。

胜利在望啊,千万不能功亏一篑!眼看峣王子连站都站不稳了,若再捱上疯兽一击,不死也要成个废人。冯妙君暗咒一声,再不甘愿也只得大步冲向妖怪。

老实说,直面这么个狂性大发的庞然大物,真的需要勇气。她轻吸一口气,浑身灵力都极速运转起来,令她身轻如燕。

狌狌冲她挥爪时,她身形忽然矮了下去,顺着惯性贴地滑行。

幸好这怪物痛得发狂,已陷入半疯癫状态,攻击起来没什么章法。冯妙君瞅准它转身的机会,一下跳到妖怪背上,紧接着一把拔出了扎在它后脑勺上的手斧!

苗奉先臂力惊人,斧头几乎全部没入怪物颅骨,造成创伤的同时也暂时稳住它的性命。可是冯妙君这样一气呵成,甚至不远处的苗奉先都听见“卟”的一声响,像是瓶塞子被拔出。

实际上,喷出来的是红红白白的粘稠之物。

妖怪摇摇晃晃又往前走了四、五步,终于倒金山倒玉柱,轰然一声落地!

这回倒下,再也没有动弹。

狌狌死了。

苗奉先再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坐到地上,只觉每吸进一口气都奢侈极了。

他勉力抬头,恰与趴在妖怪后背的冯妙君四目相对,均看出了对方的惊恐、喜悦和后怕。

这次取胜真是险而又险,倘若冯妙君潜伏在林中时不是刚好面对着妖怪扑来的方向,倘若没有巨怪莫名发狂,他们这几人今回必是十死无生。

冯妙君喘息未定,伸手在狌狌后脑上按了几下,似是确定它已经死去,这才站起来奔向陈大昌。

他和侍卫本来各缠住一名黑衣人,结果方才这一场追袭大逆转看呆了所有人。

见到狌狌倒毙、凶手冯妙君向这里奔来,本来略占上风的修行者忽然打了个呼哨。另一名黑衣人闻声虚晃一剑,转身跟着他撒腿就逃!

这两人溜得比来时还快,几个起落之后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陈大昌和苗卫互视一眼,都放弃了追击——各有主人需要管顾。

苗卫快步奔向苗奉先,先喂他服了参片,紧接着替他处理伤口。苗奉先重伤在前,力斗巨怪在后,危机刚解除就二话不说晕了过去。他脸色白得像死人,身下血流成溪,连呼吸都快要停顿,只靠一口千年老参吊着命。

陈大昌看冯妙君一张小脸也是又青又白,额上布满细细冷汗,不由得担忧道:“小姐受伤了?”

“没。峣王子快不行了。”她千辛万苦救起苗奉先,要还让他死在这里,前头那些功夫都白做了,“你去路边拦辆车,不吝重金。”

打发走陈大昌,冯妙君赶在胃里下一阵天翻地覆之前钻进了密林。

这一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她背靠大树喘息半天,稍稍平抚一下情绪,然后就发现丹田里的诅咒印记一阵虎吞鲸吸,把她剩下的灵力又抽走大半。

这情形已经很久未出现了,她呆了一呆,才想起是真-云崕牌-人形充电宝那里不客气了。

他没有天眼通,断不可能知道她刚刚杀了自己手下,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她刚才在战斗中运用大量灵力,没留心自己也从他那里也抽走了一部分,所以他现在来讨债了……

她气得咬牙切齿:“从没见过这么小器的男人!”而后发现他取回去的不多不少,恰好是她方才“借”过来的数量,“简直锱铢必究!”

但是经过这么个小插曲,她因杀人而起的心结终是解开了些。再说云崕方才必然感知她抽取自己灵力,却没有当场夺回,已算是很给她面子了,否则她当时就要被妖怪捶成手打肉丸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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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富贵险中求(加更章)

如果有一天云崕得知她借走灵力是为残杀他的属下,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林中有一条小溪,冯妙君往脸上拍了点凉水提神,又取皮囊装了一点给那对主仆喝。

这时夜色已经深沉,好在离此不远就是官道,晋都商贸发达,这条路上无论何时都有车马。陈大昌在路边花费重金,果然雇下一驾马车,过来载起三人。

在十两大银的督促下,车夫快把马p股抽烂了,一路风驰电掣返回都城,冲到晋宫门口,冯妙君忙不迭给宫里递牌子。

再后面的事,就不归她管了。

反正,峣王子重伤垂危,晋宫里一阵鸡飞狗跳。

知道自己一时走开不得,冯妙君干脆就近找了个行馆对付一晚。经历此生首场恶战,她只觉身心俱疲,尚来不及归纳总结一番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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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鸡鸣时分未到,宫里就派人来请她了。

冯妙君一边打着呵欠梳面穿衣,一边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

到了内宫,晋王身边的大太监李僖笑脸相迎,亲自出来给她引路:“冯姑娘这回立了大功呢!”

冯妙君苦着脸道:“想不出要什么赏赐才好,又不能加官晋爵。”她是国师门下哩,连一官半职都不能任,李僖只好喊她“姑娘”。

李僖打了个哈哈:“只要给王上分忧,冯姑娘必定前程无量。”小姑娘作贪婪状并不惹厌,反有几分率真可爱。

看来无论前朝后世,太监拍马p的本事都是炉火纯青。冯妙君也笑了,装作心领神会的模样。

进了晋王的书房录勤阁,晋王和莫提准都在,比她还要精神抖擞。

晋王眼里攒着血丝,看起来一夜未睡,面色也阴沉得很,但见到冯妙君还是扯开一点笑容:“你做得好,很好。苗奉先要是死在晋都,寡人不好跟峣国交代!”

冯妙君向他行礼自谦,而后道:“愿为王上解忧。”

莫提准在一边道:“将事情经过细说一遍。”

冯妙君也不隐瞒,将自己解救峣国二王子的义行从头到尾阐述一遍。晋王和莫提准有问,她必答之。

听到惊险处,晋王脸上神情变幻,最后才抒出一口气,对莫提准道:“你这徒儿真是福将一名。”

冯妙君笑笑,不以为然。

莫提准和她相处三年,怎么看不出她这点想法,笑骂道:“遇上黄秋纬,你有命回来就不错了,哪敢想你俩还能杀了他!”

她眨巴着眼:“这人很有名么?”昨晚那一战也是惊心动魄,正面对敌的话,她深知自己绝非妖怪对手。若不是有几个巧合环环相扣,现在被斩下脑袋的就不是狌狌而是苗奉先了。

嗯,她还不够格。

“八年前云崕出任魏国国师,把黄秋纬也一起带去了。”莫提准给她科普道,“这原是纵横三国的大妖,道行很高,吃人无数,各国派出修行者围剿多次,都没能将它正法。不意它最后是被云崕降服,甘为魏国驱策。”

她舌头伸出老长缩不回去。原来这头妖怪还是云崕的铁杆手下啊,不妙不妙。她杀了他的死忠粉,云大国师会不会把她起底调查一番?

希望他的情报网别那么给力。

“以你的修为,和他正面对决怕是一下就会被拍死。”莫提准和晋王同样好奇,“你用了什么办法将他逼疯?”

冯妙君摊手,白嫩嫩的掌心里躺着一只蚁巢,小脸也笑成一朵花:“还是师父送我的宝贝最好使,关键时刻救徒儿一命!”

对上这种积年大妖,她那微乎其微的胜算就来自于莫提准的赠礼。她在密林中干掉黑衣人的速度很快,潜回来时正好看到青甲力士将狌狌按在地上摩擦摩擦。这种天赐良机她当然不会放过,于是对蚁巢中的噬心蚁下达攻击指令。

这些小家伙行动迅若雷霆,偏又比普通蚂蚁更细小,正好顺着地面爬上狌狌的毛发,再潜入它的耳鼻——它们一般不惧修行者的罡气。这大妖怪当时忙着将苗奉先怼死,哪会注意皮毛上这些不起眼的小蚁?

多数生物的耳鼻都有专属通道直达大脑,噬心蚁虽然名为“噬心”,但对脑子也不会客气。冯妙君平时嫌这一窝子大肚汉太能吃,喂也只给个半饱,现在有机会吃免费的自助大餐,哪只噬心蚁不得甩着六条腿开动?

何况修行者的血肉充满灵气,最招它们这样的异种喜欢了。

黄秋纬中了暗算才发现不对,却没办法剖开自己脑壳将它们挖出来。被活生生噬脑的痛苦连他这样强大的修行者都无法忍受,才被一个菜鸟加一个重伤号给活活剁死。

晋王和莫提准听了面面相觑,没料到那凶恶的大妖竟然死得这么憋屈。最后晋王才拍案大笑:“该,活该!这是黄秋纬命不好,是魏国运数不好!”

他愁眉不展两日了,这时才感到开怀,暗想莫不是天数如此?大晋还有许多运道,这才假小姑娘之手救了苗奉先一命。这时再看冯妙君,昔日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已经长成了含苞待放的玫瑰,还未盛开就已容光照人,再不难想见日后的盛世芳华。

晋宫里头多美女,能及得上她的竟找不出两个。

这般绝世佳人,竟然出在国师手下,真要都城的名门子弟们可嗟可叹。

不,不对。晋王突然醒悟过来,她的真实身份是安夏的亡国公主,莫提准收她为徒不过是个幌子。

这假戏真做太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晋王更加愉悦了。当然,在她真实身份揭露之前,没有权贵可以娶她进门。

冯妙君看着他笑容突然变得格外可亲,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这时莫提准正在感叹:“黄秋纬必定还有不少后着没祭出来,就着了你的道儿饮恨毙命。只要他能放出来一道,你和苗奉先都不能侥幸。”顿了一顿又道,“从你描述来看,苗奉先的修为超过我们预计,这很好。”否则也不能坚持到遇见冯妙君了。

晋王拊掌,问冯妙君:“小福将立了大功,这回想要什么赏赐?”

第76章 星天锥

她很谦虚:“王上随便赏吧,我都喜欢。”反正也不能加官晋爵,她兴致缺缺,没什么立功的积极性。还是真金白银来得实在,可是管君主开口要钱,逼格太低。

给国师门下的赏赐,的确很不好挑选。晋王也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用的什么武器?”

这里不允许佩带武器进入,陈僖将她那一对儿分水刺由外间呈进来给晋王看。后者点了点头:“凡器。”

分水刺虽然锋利,却不是修行者所用的法器。因此最后取了狌狌性命的不是冯妙君,而是苗奉先的手斧。

这对精钢打造的分水刺,连那大妖怪的皮也扎不破。

晋王心里已有计较:“既如此,我将星天锥赐给你。”

那是什么宝贝?冯妙君一个念头没转完,莫提准就已轻喝一声:“得了至宝,还不谢过王上?”

话音刚落,冯妙君已经行了一个大礼,高声道:“谢王上赐宝!”

这对师徒一唱一和,瞬间就将礼数走完。晋王苦笑一声,莫提准这老货是怕他反悔才谢恩谢得这么快罢?

王令传下,星天锥很快呈上。

冯妙君就见托盘锦垫上躺着一对小巧武器,确与碎冰锥很像,把手也不知是什么木质,竟然呈现深咖色,看起来有些陈旧,锥身如同放大了的钢针,幼圆尖细,与匕首等长。它并不现出普通钢剑的寒光闪闪,倒像涂满墨汁,在这明亮的书房中都不反一点光芒。

锥身上,有两道细细的放血槽。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了。

这时,外面又有大臣等着面谏王上,莫提准便带着冯妙君谢恩退下。

两人一边往宫外走,莫提准一边笑道:“你今回占的便宜可真不小。”

冯妙君正在气恼晋王只用一对武器打发她,闻言抬头:“这对星天锥很牛气么?”看晋王那一副肉疼的模样,连金银珠宝都不舍得再赏她了。

莫提准摸了摸下巴:“为师都想要。”

“不给。”她立刻将锥子往袖里一拢。说起来这比她原有的分水刺还要小巧,真是暗中夺人性命的凶器,除此之外她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莫提准也只是说说而已,哪会去抢这名义上徒儿的东西:“这是史前传下来的仙人法器,至今都用灵石小心养护,即便是王室的宝库里也没有几件这样的宝贝。”

“史前么!”冯妙君这才变了脸色,暗中抓紧星天锥,只觉入手并不冰冷,反而有几分热度。史前即是浩黎帝国建立之前,那时还未设朝纪年,人类和妖族里还有仙人,天魔也仍活跃在世界的舞台上。

“收取之后,你再慢慢体会星天锥的特别之处。”莫提准三言两语传了她炼收法器的窍门,而后道,“若非你今日立下大功,王上也不会赏下这样的宝物。”

“苗奉先的命,有这么值钱?”

“自半月之前就有了。”莫提准面色沉了下来,“你可知燕国在一个半月前出了桩事故,蒲国怒起而攻之。”

冯妙君略有耳闻,这会儿当然要推说不知。

“九年前,蒲国使三王子到燕都为质。四十多天前,这位质子应燕国平渊侯之邀到侯府作客,天亮时才离开。回到质子府不久,下人发现他吊死在梁下,尸首都硬直了。”

冯妙君无语。人死后尸僵扩展到全身,至少要两个时辰。质子死时可是大白天,过那么久才被发现,可见府里下人平时对他有多怠慢。

“自尽还是他杀?”

“他死前未留只字片语,燕国对外宣称质子乃是被杀,并且在三天后抓到凶手绞死。”

冯妙君皱眉:“他一个羸弱质子,怎么会招来杀手?”

莫提准冷笑,斟酌一下才道,“依我看来,不过是个障眼法,蒲国质子多半是自尽而亡。他今年十七岁,身材纤瘦、容貌清秀如少女,性子又很软弱。他在燕国为质的后几年,时常被平渊侯请去侯府。下人说,他返回后就倦倦不起,又曾闻他拥被而泣。”

冯妙君顿感后背一阵恶寒。这是什么世道,连男人保不住贞操了!卢传影当然也把蒲国质子缢亡的消息递给了她,却没有莫提准的内幕详细。

“此事早在燕都权贵中引为笑谈,好此风者皆以幼鹿称之。平渊侯战功彪炳,燕王得知时木已成舟,也纵容不去管束。”

冯妙君一下听出不对:“既然都忍辱多年了,质子为何这时自尽?”

“那一日蒲国来使也被邀去宴会,质子应该是忍受不了当众、尤其是当着自家使节的面受辱,羞愤自缢。”莫提准摇了摇头,“消息传回去,蒲国国君大怒,也不信燕国说辞,当即发兵。”

冯妙君想了想:“这几年蒲国国力大进呢。”

“蒲国虽然还向燕国进贡,但韬光养晦多年,又请到了好国师,无论人口还是国力都有突飞猛进,再不是十几年前的积弱小国。”莫提准分析道,“但是蒲国国君的运道却不好,三个儿子在七年里面意外死了两个,只剩下送去燕国为质的三子。他本就最疼爱老三,否则燕国也不会要走这个为质。不出意外的话,他本要迎三子回来立作太子。现在质子死了,也不知是真相还是风言风语传到蒲国国君耳中,当即激得他勃然大怒,发令攻燕。”

君王无后,国将大乱。她就知道,天下不会太平多久的。“那跟晋国、跟苗奉先有什么关系?”

莫提准冷冷道:“魏国又生事端。”

“啊?”这回她是真不知道。

在本地生活多年,她才慢慢摸清诸国形势。魏国很早之前就不安分了,总是对周边肥美之地虎视耽耽,加上这些年国力元力都蒸蒸日上,令邻国惴惴不安。魏国国君今年五十出头,兀自率军南征北战,不显老态;反观晋王,时年不到四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却不喜外伐,只埋头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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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8:05发布。

第77章 再提请求

“我也是昨日傍晚才接到消息。就在半月之前,魏国借口追捕两头大妖,发兵一举侵入峣国领地。”莫提准目光如狼,“说来也巧,他们走的也是从聚萍乡破关进入甜水的路线。”

冯妙君终于大惊:“甜水已被攻下了?还有哪里!”此时消息闭塞,情报往来都靠马儿四条腿传递,所以半个月前发生在魏、峣边境的消息,现在才递到晋宫也很正常。卢传影的情报网相比国家必然再弱些,现下还未搜罗到。

“还有距离甜水三十里外的合阜、渠关两城。”莫提准也不管她有没有地理概念,“这两处都是关隘之地,魏国占去之后,往南、往东两个方向都可以打开纵深。”

冯妙君在心里计较了这几个被占去的城池位置,而后暗暗松一口气。

还好,养母徐氏和冯记并不在那里。

她又听莫提准道:“峣国原与燕国亲密,如今燕国陷入战事,魏王大概以为自己有机会了。”

冯妙君喃喃自语:“追捕大妖?”

“不错,魏国打起的幌子是要追捕南方铁木森林中杀出来的大妖,所以军队里加入了三十余名修行者,由国师亲自带队。是以一路上摧枯拉朽,峣军事先并无准备,被打得节节败退。。”

连云崕都出动了,她轻咝一声:“他胆子好大。”

“可不就是?”莫提准冷笑一声,“他竟敢钻出老窝,我真该趁这机会去杀掉他。”

说归说,他老人家本尊不还是杵在这里?冯妙君斜睨他一眼:“苗奉先这时候出使大晋,为的是?”其实她心里隐约猜到。

“再度缔结盟议,顺便提请婚约。”莫提准道,“他若娶了晗月公主,峣晋两国关系更紧密,我大晋也要帮着他们一起御敌,魏国再敢进犯,面对的就是两个强敌。”

她终于恍然:“难怪云崕派人追杀苗奉先,原来是要延误峣晋结盟的时机。”协议的细则必然放在苗奉先身上,若能毁掉,魏国可以在偷来的这段时间里再展拳脚。

“这不是重点。兵马可以先行,协议后拟不迟。”莫提准从另一方面提醒她,“你昨日也看到了,苗奉先修行有成。他天赋本就出众,日后说不定接替国师一职。苗家这兄弟俩关系极好,届时太子任国君、苗奉先任国师,兄弟齐心,峣国必能兴盛。到那会儿,就该轮到魏国烦恼了。”

峣魏向来不对付,偏又接壤,如果峣国强大,邻居的确要寝食难安了。无怪乎云崕派人千里索命,原是要将这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

好嘛,她无意中坏了云崕的大事,也坏了魏国的大势,恐怕今后要遭人惦记了。

冯妙君捂脸道:“云大国师的好事被我搅黄了,他恨死我了罢?”云崕这番算计本是很成功的,苗奉先都奄奄一息了,结果斜刺里杀出一个她。

“那是当然。”莫提准大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此人睚眦必报,弄清原委后必然要留意你。”

冯妙君的小脸顿时苦得可以滴下水来。莫提准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三年前她随自己返回晋都时,也曾和云崕有一段暗中的纠葛。那时候,她就表现出了对云崕的惧意。

按理说,云崕是她的灭国仇人之一,可是冯妙君对他的恐惧好像还远超过仇恨。

经过三年相处,他对冯妙君的心性更加了解,知道这女子心思细腻、处事冷静,兼之城府极深,否则也不能在面对狌狌的绝境时犹能找出一条生路,还把峣王子给救了。晋王说她运气太好,在他看来可未必。

那么,她对云崕的恐惧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

莫不是幼时在升龙潭中的见闻,在她心中留下了阴影?他故意道:“莫怕,你好好呆在晋都自有我护着你,他的手可伸不到这么长!”

冯妙君用力点头。都说老虎p股摸不得,云崕要是知道她已经摸了他,不对,是摸了虎p股三年,估计能想出一百零八种酷刑花式虐她吧?

这会儿,也只有同为国师的莫提准能带给她些许安全感了。她仰头去看这大汉,认认真真道:“国师大人,您可愿收我为徒?现今我已可以修行了。”

莫提准一怔,笑了:“晋都之中,谁不知道你是我三徒弟?”

冯妙君摇头:“我是说,真正拜入您门下,三跪九拜,有师徒之实。”她和莫提准都明白,一直以来他们只有师徒之名,莫提准甚至没有亲手教过她。她想习得武艺就得去找许凤年,想习功法神通,就得去蹲烟海楼。许凤年七个月前就被调离采星城办事去了,所以眼下她的修行又要靠自己摸索。

冯妙君曾被视为没有修行天赋,国师当然不愿收她。可是现在,她凭自己的努力凝出了内丹,道行突飞猛进,莫提准会不会改变主意呢?她是真想一试。

莫提准沉吟不语。

实话实说,这孩子机变灵慧,难得的是还有毅力、有韧性,决不流于浮巧,各方面都很合他的胃口。如若收她为徒,她甚至有继承国师之位的潜力。

想当国师,可不仅仅是修为突出、聪明绝顶就够了。世间多少人身具大才,可胜任国师者仍是寥寥。

莫提准的确意动,却只有短短一瞬。

首先,她不是晋人。

非但不是晋人,甚至还是安夏公主。以她的才能,这个姑娘会甘心一辈子流亡异国他乡吗?

即便能够,即便她愿将自己当作晋人一心为晋国着想,可是晋王把她留在采星城的用意太明显了:有朝一日,要借用她亡国公主的身份行事。

那等若晋国早晚要承认她的公主身份,他莫提准又怎么能收异国公主为徒?

冯妙君翘首以盼却等不来答案,星眸中的光渐渐黯淡。她忽然道:“如果说,这是我提请的第二个条件呢?”她当年救莫提准是有条件的,他要答应她的两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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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为打赏加更章,8:10送出。

第78章 命运的拒绝(加更章)

第一个请求是助她自由进出烟海楼看书,这一点已经办到。所以,还剩一个要求。

莫提准心中斟酌,低声道:“最好不要。”

这四字说完,他就见到冯妙君露出了落寞之色。那张比花儿更娇美的小脸上实在不适合露出这样的神情,连莫提准都下意识想出声安慰。

但他还是忍住了,轻轻道:“在我门下,你只能一辈子当个庶民。何不再觅良机,将来未必不能出将入相?”

他拒绝了。冯妙君心中确是失望已极。

凭心而论,这三年来莫提准对她确实不错,除了不亲授神通术法之外,默许她各种方便,也不反对她打着国师高徒的大旗四处招摇。可是她很清楚晋王和莫大国师的算盘。

她这样问,就是想知道莫提准是否能真心实意接纳她到自己门下,她可以抛却曾经的身份,成为一名普通的修行者,在晋国好好生活下去。毕竟她是真地喜欢古老而美丽的采星城。

可是哪怕用上余下的那一个请求,莫提准也办不到。从他带她返回晋都,从她站到晋王面前,她的命运就不能完全自主。

这一点,冯妙君当年决定来晋之前已经想得清楚透彻,却不代表她会任旁人摆布。

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听天由命”这四个字。

既然莫提准拒绝了……

冯妙君当即收起情绪,扬起一个绝美的笑容:“好罢,不能便不能,也没甚大不了。”

她主动找了个话题,又聊起晋都最近发生的趣闻,谈笑晏晏,就好似方才未曾提过那一请求。

走到宫门外,她才向莫提准作别,爬上了自家马车。

蹄声得得,不久就消失在宫门之外。

这一路花红柳绿,蝉鸣鸟语。冯妙君托着腮坐在榻上,见到高空有白鹤南飞,也见到市井人声鼎沸,一派生机。

她忽然放下车帘,不看了。

这里,终非她安身立命之所。

莫提准没有动弹。他在石阶上负手而立,望着路面的扬尘出神。好一会儿,心中那点唏嘘和怅然化作一声叹息,袅袅散在空中。

这一场交谈,他没有透露给晋王知道。

冯妙君两辈子都被命运拒绝惯了,没花多少功夫就从失落的阴影中走出来。

无论怎样,她得了件珍稀的宝贝。落袋为安才是真实惠。

不过还未等她把新武器捂热,晗月公主就找上门来,皮笑肉不笑:“你竟然救了苗奉先!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呔,我要从济世药堂里撤资!”

济世药堂就是冯妙君的药铺子,这三年来业已慢慢做大,成了下蛋的金母鸡。冯妙君干笑两声,想起她有多么讨厌奉旨成婚。“你见过峣二王子了?”

“他重伤昏迷,我趁太医给他诊治时去看了两眼。”晗月公主想起未婚夫那惨白的脸色、交错纵横的伤口,不由得小嘴一撇,“给我家云崕大人提靴都不配!”

“姑奶奶,你说话仔细些。”冯妙君忍不住左右张望,所幸她不喜被人服侍,宅里没几个下人,婢女方才奉完茶也都退下了。否则晗月公主这话传出去可大不利于两国邦交。

“他重伤之下难免狼狈,改日穿整衣裳、调理脸色,也是人杰一枚。”她顿了顿,“人要衣装马要鞍,你的云崕大人倘使落魄,怕也保不住光鲜亮丽。”说这话时,她指、中二指在背后交叉,原谅自己撒了谎。云崕那家伙真不合常理,即便在升龙潭被浇成了落汤鸡,也依旧无损盛世美颜。

呵呵,人和妖孽怎么比?

晗月公主板着脸道:“绝无此事!我看你老给那糙汉子说话,莫不是对他有好感?”她喜欢的是丰神俊朗,不是那种大老粗型。

冯妙君无谓地耸了耸肩膀:“是呀。”以她的审美,更欣赏相貌堂堂的英武男儿,多有雄性气概呀;苗奉先的五官端正、身材健硕,脱了衣服能看到块垒分明,就像行走的荷尔蒙,正是熟女们最喜欢的类型。她不无羡慕:“长得不错身材也好,公主以后真有福气。”

可惜晗月公主现下还听不懂“福气”的深意,一拍桌子两瞪眼:“这福气送你,求你代我出嫁罢!”

冯妙君老神在在吃了口茶:“不巧,我是国师门下。”只要她的老底不被兜出来,国师高徒的招牌就能替她挡去这些麻烦。她才十五岁,根本就是未成年嘛,还可以玩耍好多年,然后再给自己找个高大威猛的型男。

emmmm,完美!

“别忘了,现在魏国入侵峣国,也就是说,你的云崕大人与你未来的夫君为敌。你要帮哪个?”她懒洋洋地点醒公主。

晗月公主吓了一跳:“魏国侵峣?”

“嗯,我也才听国师提起。”晗月公主居于深宫,军情不会那么快传到她处。

晗月公主呆了一会儿,喃喃道:“开战了呀。”

她是晋国公主,平时粉一粉偶像也就罢了,真正各为其主的时候,她还得站在大晋的立场上去声讨对方。何况她很快要变成峣国王妃了,云崕对付的,将是她的夫君和国家。

冯妙君知道她暗恋云崕许多年,少女情怀总是难以割舍。一边是自己喜欢的人,一边是父君家国,对立不可协调,公主心里必不好受。“照这般看来,父王很快就要将我嫁掉。”

她生为王女,对天下大势的了解自然远胜寻常女子,第一时间想到苗奉先使晋的目的。晋王为了表现诚意,这趟必会定下婚期,甚至很可能在几个月内就把她嫁到峣国去。

冯妙君也明白晗月公主的苦恼,却只能拍拍她的肩膀怜惜道:“异国风光亦是绝佳。我过峣国甜水乡时,品得那里瓜果味美,至今回味无穷。”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云崕这次入侵峣国的路线与她当时所选的如出一辙,“对了,我庄子上的苞萝、石榴都熟了,我陪你去玩耍,再摘些回宫孝敬王后如何?”

军情速递线

下一次加更,15时放出。

第79章 又抱一回大腿(加更章)

苞萝就是菠萝蜜,冯妙君的大爱。她见到时吃了一惊,没想到晋地也有。不过苞萝要求地气湿热、阳光充足,采星城周围合适的种植地很少,时人也多作观赏之用。至于食用么,只有少数平民吃过,登不得大雅之堂。

凑巧她的庄子里种有十几棵苞萝果树,她尝过一季甜果,发现味儿很正,又找修行者来验看,知道这里水土好,于是花钱将附近的苞萝果树都买下,移种入自己庄园,命人小心养护,第二年产量就增加不少。

她也不急着面市供应,而是凭关系送进王宫,送去达官贵妇家里。这东西味道有些古怪,讨厌的人坚决讨厌,比如莫提准,而吃得惯的人越吃越上瘾,连晋王偶尔记起都想尝上两口。权贵的喜好一直都是平民的风尚,于是这时令水果就从府邸的少爷千金们开始向民间富户流行。

等到这时,冯妙君才开始小批量上市。一来她庄子产量有限,二来还是那句老话,奇货可居。采星城周围的苞萝果树都在她庄子里了,旁人就想效仿也得去外地买树,何况还要看地气合适与否,这么短短两、三年内她暂时不会有像样的竞争对手。

晗月公主接到坏消息也觉得宫里气闷得很,两人约好时间,她就回去了。

冯妙君这才有时间关起门来,取出新到手的宝贝星天锥,咬破食指,把血滴在锥柄的木柄上。那里有个很小很小的凹槽,血珠刚落进去就被吸干了,了无痕迹。

如此反复,一共九滴。

莫提准说过,国师想收取星天锥只要一滴心头血就够了,但她功力浅薄,至少要如此施为九天,宝物方能被她收服。

每滴血都以灵力催动,贵在于涌自心头。虽然总数只有十八滴,却累得她面色发白,恨不得趴床不起,不啻于那日与妖怪动过手。偏这当口还要念动口诀、把稳心神,积极与器灵沟通,争取让它早日认主。

行功最后几十息,真是比当年跑全程马拉松的后半段还累……不过她还是狠着心、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尽管面无人色。

收功那一秒,汗流浃背。

而后,一股亲切而温和的悸动从星天锥的木柄流入她心中。不须任何言语,她就明白这把仙人用过的法器已经甘愿认她为主,因为它传递过来的波动虽然不能称之为感情,但是孺慕、顺服,甚至有些雀跃。

那是沉寂了漫长岁月后,重新找到了主人的欢喜。

冯妙君大喜,将它抱在怀里半天都不松手。现在这锥子再锋利也刺不伤她了,握在手里的感觉与先前已经完全不同。星天锥认主之后就能被收入主人身体当中,以灵气滋养自身。主人愈强,它也会愈强。

先前她知道这是一件杀人利器,尽管薄轻细小,但贴臂而藏依旧不免金属特有的冰冷;炼化之后,星天锥却变得那样熟稔,似乎是她手臂的延伸,能依她心意行事。尽管从未用它对敌,但冯妙君下意识就知道它会比那对分水刺顺手百倍、熨贴百倍。

与此同时,她也感知到星天锥的特性。

比人间的凡剑锋锐百倍,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它还自带“身轻如燕”的特性,能使主人的行动速度提高两成。

实用主义啊,冯妙君给它点了个赞。要是光靠她自己想提升两成速度,难度直逼天际。

第二个效果就奇特了,刺伤敌人后施放一个“吸骨敲髓”的诅咒,将对方生命力源源不绝抽送给持有者,效果可以持续一刻钟左右。

冯妙君扬了扬眉,暗道这诅咒真是邪门得很,连名字都带着一股狠戾,却不得不说是搏命续航的绝妙法门。此涨彼消之下,对敌人是双重打压。

当然,拿来对付云崕是不划算的,他的生命力也等同于她的。

唔,为什么无端又想到这个人?她晃晃螓首,将这人驱离她的脑海。

这两样特性当然都很难得,但光凭它们不足显星天锥之珍贵。

这把神锥真正稀罕之处,在于它的“可塑性”:

它能伴随持有者道行和境界的提高,演化出适合其使用的第三个特性。

这里面压根儿没提到何时以及如何演化,她可以理解为随机生成吗?冯妙君好奇它的前一任主人拿到了什么特性,可是星天锥毕竟没有智慧也没有记性,回答不了这么高深的问题。

这一阵子狂喜过后,就是茫然。

莫国师神通广大,应该不会看走眼。那么说好的九天才能炼化认主呢,为何她第一回就成功了?

她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推断这大概跟她的灵力属性有关?

要知道,她和云崕共用一套灵力,当然属性也是一致的。堂堂魏国国师的灵力,谁敢说不够高级?也不知星天锥是识货还是看中了她的潜力,这么爽快就认她为主了。

看起来,她又抱了一回国师的大腿。

冯妙君在心底默默向云崕道了个歉,我又沾了你的光,却不小心杀掉你的人,真是不好意思了。

话说回来,在昨夜那场生死斗中,她意外举起了千斤大石,这在从前的训练里可从未有过。说到底,是她使用的灵力远远超过了自身的储备。

从这里往外推论,是不是云崕借给她的灵力越多,她可以使用的术法就越高级、威力也越大呢?

在此之前可能没有多少人去研究这个课题,因为几乎所有修行者的灵力储备都来源于自身,所谓“量入为出”,没地方透支。

冯妙君却不同。她傍着,哦不对,她靠着一个活动的灵力宝库呢。只要有借有还,她是不是可以跟云崕达成一种默契?

不过她转眼就想起这人阴晴不定、性情叵测,并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良好的沟通手段……

算了,只能说,这不失为一个努力的方向,待她从长计议。

想到这里,炼化法器带来的兴¥~奋感也慢慢消褪,疲乏则铺天盖地扑来。

冯妙君翻了个身,睡着了。

几千里外,有个人冷不防打了个寒噤。边上侍者小声道:“您受凉了?”

他摆了摆手,神情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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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更新全部放送完毕。

第80章 不学自会?

次日,冯妙君再上烟海楼,就索引关于“星天锥”的书目。

她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自己的法器,以便于更好地使用它。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件广为人知的法器,因为提到它的书卷只有两册。借阅第一册时,魔物元神罕见地发了一下呆,才提示她到最角落的书柜去查找。

这个角落,三年来她从未来过。此处只放着一排书柜,总共也不过一百多块玉简,对比烟海楼其他的海量藏书少得可怜。

这里的玉简,色泽看起来更旧。冯妙君在魔物提示下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块,神念甫一扫过,顿时就楞住了。

录在其中的文字,并非诸国通用的语言。其形古朴繁复,却有桀骜不驯之气概。

冯妙君从未想过世上有这样一种语言,光是字形就如此张狂。

最奇异之处在于:

她居然看得懂。

玉简里的每一个字,她都能明晰其义。

魔物看她举着玉简发呆半天,遂出声道:“你看得懂?”

冯妙君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看不懂,这文字十分奇特,字字好像都能噬人。”魔物定期要向晋王汇报,她不想泄露这种秘密。

膨胀的声线是一以贯之的平铺直叙:“这是天魔语。不独是你,低阶修行者多半也不懂。”

冯妙君失声道:“什么!这玉简是天魔所写?”

“嗯。”魔物元神虚虚向周围一指,“史前的论著只有这些,你手里拿着的这卷野史,的确是天魔所写。”

野史?她细细回味方才阅过的内容,的确里面有各种经不起推敲的灌水、夸大和不靠谱,称作野史倒也贴切。

看起来不管是哪个种族,都喜欢捕风捉影。

她想了想,对魔物道:“我想学习天魔语,可有入门级的书目?”这里必定还有许多以天魔语写就的古籍,她想借来研读,就必须让魔物知道她将慢慢“学会”天魔语。

“有。”魔物给她推荐了几本,而后道,“人类和妖族的许多神通功法,就是从天魔术里演变而来。当世大能无不通晓天魔语,才能施放原咒。”

这是一门伟大的语言,哪怕创造者早就消失在历史当中,它在这世上也依旧能够延续下去。

冯妙君正在翻书,顺口一问:“神通?比如呢?”

“比如形形色色的诅咒。”膨胀回答得一板一眼,“天魔擅诅,咒术五花八门。”

冯妙君的手突然顿住。

诅咒!

是了,她在过去三年里不停查找过去这数百年里出现过的各种咒术,一直没找到解除自身诅咒的线索,实是有些疲了。现在,她好似又看到一线曙光。

据那一册藏在玉简中的野史记载,星天锥的来历与众不同。别的法器都是采集天地灵宝铸造,或者其中还要加入陈年大妖怪身体上的某个零件;星天锥却是被人发现于一处遗迹当中,那里头一片狼藉,不管原来有什么都变作齑粉,辨不出原貌,只有这对星天锥落在地上,锥尖完好无损。

当然,星天锥是后来被赋予的称谓。最初的发现者凭借锥体后方的断裂认为,它应该是某件法器上的部件,在遗迹那一次变故中剥落下来。

后来它被重新锻造,变作了全新的法器。不过由于它的前三任拥有者都没甚名气,因此星天锥也就不为众人知。

当然,这只是野史上的记载,未必经得起推敲。冯妙君又翻看了另一本书,与它大同小异,甚至还不如它详尽。

她默默想着,看来新得的法器还有一些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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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冯妙君亲自陪着晗月公主到城郊的庄子上散心两天,又让她采摘许多甜果带回宫里,这才驱车返回自己宅邸。

半个月后。

此时刚刚入秋,夏暑未褪,冯妙君虽然修出寒暑不侵的本事,也还是着人备了热水,滴两滴椰油,这才舒舒服服地泡上半个时辰解乏。

这半个月来她搜遍这副身体本人的记忆,终在脑海深处见过几个画面,是安夏国师在纸本上写字,她立在一边观看的场景。那些字,就是天魔语。

这即是说,她习得的天魔语由安夏国师教会?毫无疑问这是安夏王的授意。那时她还太小,还未去接受体质测试。或许父母希望她先掌握这一门修行者必备的功课,日后施展神通会轻松些?

唔,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几个画面零碎而散乱,与其他记忆都没有连贯性。无论她再怎样深思,都没什么头绪呢。此时晓风又从园中穿窗而入,带进栀子花的清香,醺得她昏昏欲睡。

待冯妙君换过衣裳,已到午后,正想甜甜睡个午觉,下人来报:有客到。

说起来,她这住处少有客来。但凡生意场上的迎来送往,冯妙君都尽量选在酒楼里,旁人也能理解:她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独居晋都,宅邸里的确不便迎客。

自她容貌长开以后,来得最多的好像是媒婆。她不能嫁与权贵,但民间亦不乏卧虎藏龙的大咖,有家资钜万的富豪,也有修行者世家慕名而来,均被她婉拒。

想在晋都独善其身,可真是不容易。

看过了拜帖,她只说了一个字:“请。”

来客是苗奉先。

冯妙君将他请进了园中的水榭,这里鸟语花香、水声潺潺,但是有柱无壁,四面兜风,任谁都能一眼看到榭中人。

苗奉先面色已现红润,今日一袭白衣,外罩湖蓝纹金比甲,尽显男儿英朗。被追杀当天有多落魄,他今日就有多光彩。冯妙君看着他道:“殿下的伤,看来是大好了。”二王子体质过人,气血旺盛。那样的致命伤放在旁人身上怕不得精养上两个月,他这还不到二十天就开始四处蹦跶了。

苗奉先苦笑道:“想见你可真不容易。”他醒来以后就记着冯妙君,抓了几个宫人来问都不知所以。后来晋王亲自探望,才说出那一晚马车里的姑娘是国师的三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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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求娶

他养了十日就想来道谢,太医死活不让他起身,遂一直拖到了现在。

苗奉先回头看了侍卫一眼,后者小心将手中礼物呈到桌上。“苗奉先谢过冯小姐救命之恩,区区谢礼,不成敬意。”

“客气了。”她真地只是客套一声,也不推辞,“我就好奇,这一趟怎么由殿下亲任来使?”

苗奉先挠了挠后脑勺,面现赧然:“盟约重要,有些条文还待商榷。此外,我也想见一见未婚妻。”

冯妙君笑了:“殿下可见过晗月公主了?”

“见过了。”约莫三天前,晋王安排他与晗月公主见了面,当然是在宫人将他打扮精神的前提下。晗月公主的确长得美,无论容貌风范,堪为王妃。娶回去了,峣王室必然满意。可是苗奉先看着她的时候,脑海总会浮现马车里那惊艳一瞥。

甚至她还与他共过患难。

现在这人就与他隔桌而坐,眉目如画,娴婷静雅,又有豆蔻少女所不具备的从容自适,仿佛那一夜灯下的娇媚婉转只是他的错觉。

他当然不可能走眼,但她无论是哪一种面貌,他瞧着都心喜。旁人不知道他鼻子太灵,这会儿就嗅到佳人身上隐约散逸的淡淡果香,那气息清爽中带着香甜,与一般女子的脂粉味道截然不同。

二十一岁的峣王子苗奉先,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冯妙君等了会儿,不见他的下文,暗道这人莫非伤后才会侃侃而谈,平时反倒惜字如金?“盟约已经谈好?”

“是。我峣军已经迎击。魏国若不退兵,七日后晋国也会对它宣战。”苗奉先肃容道,“此间事了,我三日后就会回国。”

她很好奇:“那殿下与晗月公主的婚约?”

苗奉先犹豫一下才道:“日子已经选好,十一月廿七在我国完婚。”

还有三个月。并且送亲队伍走起来可比寻常商旅要慢得多,估计路途上都得花掉近二十来天。

人在临危时方显真性情,苗奉先遇上狌狌时明知自己没有活路,却还要护她、让她先走,这一点让冯妙君对他称许不已。何况听莫提准所言,峣国两位王子兄恭弟睦,没有寻常王室之间的明争暗斗,这样的环境对晗月公主来说,自然是最好。冯妙君代友高兴,不由得抚掌道:“你这回来,莫不是下喜帖要红包的?看来我得早些准备贺礼了。”

苗奉先摸不着头脑:“红包?”

“哦,我们称作‘利是’,红纸裁成,你们那儿大概没有。”是她说溜嘴了,这里有送“利是”的习惯,却没用上红纸包。并且也只在民间商户流行,王廷往来送礼都是贵重之物,哪用得上它装钱?

她开始在盘算,要送晗月什么礼物才好。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又是远嫁,短期内可能再见不着了。

苗奉先却正色道:“冯姑娘要是愿意做一个与我,我会欢喜收下。”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变味,她做个红包或者荷包给年轻男子,似乎都不妥当。

苗奉先对上那一双丹凤眼里的微愕,心头一热,干脆把话敞亮说开:“不知奉先是否有幸,一同迎娶冯小姐?”

冯妙君这回真是猝不及防:“啊?”等等,剧本上不该是这么写吧?

只听苗奉先一字也不停顿:“只要冯姑娘点头,你这里同是明媒正娶,不输晗月公主半点。今后我当尽全力护持你的安全。当日之惊险,只要苗某还有一口气在,必不再现。”

“等一下!”这人说话突然利索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将她整懵了,“你作什么突然要娶我,就因为救命之恩?我若是个丑八怪呢?”

“我喜欢你。”苗奉先深深凝视着她,“我们峣国人不喜弯弯绕绕,救命之恩只是锦上添花。”

“哦。”冯妙君点了点头。这年轻的男人还以为她首肯,正要大喜,却听她道,“我不嫁你。”

他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为、为何?”

“你为何喜欢我,我就为何不嫁你。”冯妙君慢慢理出头绪,重新笑得从容,“我的姻缘自主,只嫁给喜欢的人。抱歉,我不喜欢你。”

“是因为晗月公主?”苗奉先却不想放弃,俊脸上露出急迫之色,“我峣国民间有双妻制,王室能娶双妃,不分大小,位阶相平。你若肯嫁,我决不偏心于她。”

“与晗月无关。”当然跟晗月公主有关!在她冯妙君的信条里,唯性命与男人不能共享,前一项破例是无可奈何,后一项怎么也得死守疆土寸步不让。她有洁癖,就算另一个女子是晗月公主也不行。“我没有嫁你的必要,却有不嫁的理由。”

苗奉先的脑筋这会儿转得飞快:“你是指,国师门徒的身份?”

她耸了耸肩。

“这一点对我来说不成问题。”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的天赋还算不错,有很大机会继承国师衣钵,再娶一位国师弟子也是顺理成章。”

国师门下不与权贵通婚,这是常理,但偶尔也有例外。比如国师本身就出自王室的话,自然免不了与王亲国戚们关系纵横,那称作血浓于水,天性不可夺。苗奉先若能成为国师,谁能管他要娶谁?

“冯小姐在晋都地位确有些超然,但想从这里找到如意郎君恐非易事。”他这几天没少打听冯妙君的事,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如这般绝色佳人,若非她背靠着国师这棵大树、己身又有修为,早被哪一方收入囊中。可随着年岁增长,她还是得嫁人的。晋人英杰虽多,她却嫁不得权贵,这可选择的层面就先削掉了一大半。

一想到日后说不定是哪个匹夫摘走眼前这朵海棠,他心里就噌噌直冒火气,恨不得一剑斩下那人首级。

“二王子果然好口才,难怪能劝动晋王缔结盟约。”冯妙君微微一笑,“不过么,嫁人是我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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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他想起来了(加更章)

她这几天心思活络,早动了去意,又怎么会嫁在采星城?

“妙君于你无意,殿下若还记得我的救命之恩,此话今后再不要提。”她站起来撵人,“公主大方爽朗,值得殿下善待。”这世界,莫说是王公贵族了,就算富商也能多纳几个侧室。苗奉先的想法不稀奇,她才是非主流。

苗奉先细看她眼眸,果然其中只有一片清冷,对他半丝情意也无。他不由得沮丧,站了起来道:“冯小姐也该休憩了,我不再打搅。你若改了主意,无论何时,我都欢喜以待。”不想听她再说决绝的话,道一声告辞就转身离去。

可是行到园口,他忽然站定,沉声道:“你救过我,就要留心魏人。”

言罢,大步行出。

冯妙君纤指点了点石桌:“撤了,换茉莉香片。”

自有婢女上来,换过热气腾腾的新茶,满榭清香。

冯妙君吹散茶上热气,轻轻啜了一口。苗奉先说的自有他的道理,其实这人外形、心性和身份都挺合她的胃口,如果没有晗月公主,她或许愿意一试。

当然,这世上没有如果。

这个插曲对她来说不过小小末节,转眼就被丢去脑后。反倒是苗奉先离开前最后一句话提起了她的重视。

算一算时间,魏国也该接到黄秋纬的死讯了。摩下大将被杀,云崕又会作何反应呢?

这一回,她在明处了。

冯妙君轻轻叹了口气。

¥¥¥¥¥

她料得不错,这一天下午,消息传到峣国渠关。

渠关城市太小,容不下大军,所以云崕干脆将大营设在关内的楷县,自己暂住在本地富商的大宅。

云崕正在闭目养神,屋外的园子里传来些响动,混有女子声响。

未几,他的心腹陆茗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这一家的千金又来给您送点心了,闻着味儿香得很,我们拒得好不忍心。”主人姿容胜仙,就算不言不笑,该招蜂一样招蜂,该引蝶一样引蝶,从来不耽误。

这户富商被征用大宅,本来是敢怒不敢言,怎知自家女儿见了云崕一面就神魂颠倒,两次三番做了点心糖水送过来,就想再见一眼大国师。

“收了点心,她就是你的麻烦,大军开拔前处理干净就行。”云崕头也不抬,“消息呢?”

陆茗敛起笑容:“苗奉先重伤未死,我们的行动失败了。峣国已经拉拢了晋国共同对付我们,晋王近期还要将晗月公主嫁给苗奉先。”

云崕缓缓睁眼:“黄秋纬何在?”如若失败,狌狌就该来找他请罪。他了解这头妖怪的脾性,决不会不告而别。

陆茗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道:“行动中身死,现在峣晋两国都知道是您出手了。”挥手招进来两个人,见了云崕长跪不起,“黄大人带了七个人去,只有这两个活着回来。”

云崕皱起眉头,不怒自威:“黄秋纬是死在莫提准手中?”

“莫国师没有露面,是他的三弟子冯妙君路过出手,救下苗奉先,也……”陆茗润了润嗓子,“也杀了黄大人。”

云崕终于面现异色:“莫提准的三弟子?”

“是个小姑娘,今年才十五岁。”陆茗示意身边跪着的那两人。他也觉得这事情太古怪了,空口无凭谁也不信,于是将人证带过来由云崕亲问,“到你们了。”

这两人就将追击苗奉先的经过说了,也没漏过最后黄秋纬反被苗、冯二人捕杀的过程。云崕着重问了几个细节,尤其是战斗的时辰,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莫提准三年半前才换了个徒弟,现在她就能反杀狌狌了?”

这世上的国师总共也没几个,彼此都很关注。莫提准死了个徒弟又闪电般收了个新徒弟的消息,国师们早三年前就知道了,只不过听说收的是个孤女就没去多想。

徒弟而已嘛。

现在看来,好像还有点意思。

陆茗事先已经汇总过情报,这会儿就继续道:“据情报,她是甜水乡人,三年多前莫提准的三弟子暴毙,莫国师就收她为徒,带入采星城,随后晋王降下赏赐。这几年她一直住在晋都,名下有些产业,鲜与权贵来往,但和晗月公主交情很好。”

鲜与权贵来往,是身为国师门下需要避嫌;与晗月公主有交情却没甚关系,这位公主早晚要嫁出国去,不会留在采星城。

云崕轻声道:“莫提准原先的三徒弟暴毙一事,始终有些蹊跷。”恰好就发生在他与莫提准一战之后。这样说来,莫提准收徒也在那个时候。

徒弟还尸骨未寒,他为何立刻就收冯妙君顶他位置呢?是她天赋太好,还是这当中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陆茗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动作,不敢打扰。又听他喃喃道:“冯妙君,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这话,陆茗自然没办法接。

冯妙君这几年在晋都深居简出,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因此关于她的情报也是不多。云崕思忖片刻还是没有头绪,只得暂时放到一边。

陆茗趁机道:“这消息至多再有几天就会传到魏都,您有何打算?”

“打算什么?”云崕摸着下巴,漫不经心道,“撤军吧。”

“撤军?”陆茗呆了一呆,“您不等王令下来么?现在撤军,恐怕魏廷里那些人又要弹劾您了。”

“岂不闻,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云崕将手中一面令牌扔给他,“妖怪已经拿下,还有什么理由再占着这几城不放?”魏军是借着追逐大妖的借口一路冲到这里来的,再要往前走就是实实在在的侵略,师出无名。

峣国已经下了两次通牒,大军也开始集结,枕戈待旦。

峣王的脾气不太好,魏军再拖上几天,恐怕想撤都不好撤了,只能打硬仗。

这又是何苦来着?他们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何不见好就收?

他家主人还是这样任性啊。陆茗苦着脸应了声“是”,又问他道:“撤军路线,仍是过甜水入关,再取道聚萍乡么?”

“暂留一万兵力在边关,以防峣国报复,聚萍乡驻军退守二线,其他各军返回原区……”说到这里,云崕突然顿住,脑海里有灵光一闪。

聚萍乡?

是了,他先前怎觉“冯妙君”这名字似曾相识,出处原来在聚萍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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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专为nicopoi、慕容雁寒、妙妙小宝、巫小空、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五位童鞋打赏的各一万点币加更

童鞋们的打赏加更先来,大佬的放在后头继续还,毕竟债多那啥,虱子多了那啥,对吧?^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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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逮老鼠去(加更章)

记忆的阀门一旦启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了好几幕场景,升龙潭、淄县县衙、回魂的王婆、聚萍乡土堤上的传送阵法,还有当时他觉出的不对劲……

对了,还有莫提准!

云崕蓦地睁眼,眸中有冷光一闪。

他想起来了,莫提准在聚萍乡设搬山阵,原也是为了趁着鳌鱼升龙之时劫取龙珠,结果没赶上时辰,被他抢了头筹。

在那之后,他还和莫提准打了一架,确认了阵法是其所布,也就没有再疑心其它。

很显然,采星城的冯妙君就是当年莫提准从聚萍乡带走的那个小姑娘。莫提准此举何意,当真只是动了爱才之念?

当时那女娃看起来也没甚特别之处,当地小商户独女,父亡母守寡,在淄县衙门里见了他还畏首畏尾,连头都不敢抬。

唔,等一下。当年那桩凶案的犯人竟敢当街拦下萧衍的马车告状,由头是——

安夏余孽!

“咔嚓”,他手中一紧,不意掰了块桌角下来。

“快马加鞭,去淄县查个案子。”云崕一字一句对陆茗道,“三年前夏秋之季,聚萍乡发生的王婆案。我记得最后被指认的凶手是王婆的儿子。你叫人把案情卷宗原原本本给我拿回来,顺便查一查被告方的现状。”

陆茗领命而去。

这里离淄县不远,云大国师的加急密令又是驿站快马来去传递,因此只用了五天时间,他要的情报就摆上了案头。

三年前他就参与过这个案子,可不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才来细看案情。云崕发现,自己或有疏漏。

他见多识广,理清了来龙去脉后心头反有疑问:凶手是赵大召无疑,这一点还是他用还魂术召来王婆的魂魄亲自指认的。可是被告冯氏一家就真地那么无辜吗?

似乎也不是,因为案中的证人、厨娘胡萍几天后就不见了踪影,再也没人见过她;而被告的冯妙君及其母亲徐氏,随后也离开了聚萍乡不再回来。情报里说得很清楚,冯记不久就变卖了在当地的产业,可见这对母女是卷铺盖遁走了。

如果心里没鬼,何必要偷偷开溜呢?

聚萍乡这样的小地方,他本不该记得的。可是这一回搅进了鳌鱼,搅进了莫提准,还有一个处处存疑的案子、一对牵涉其中的母女。

“她们把冯记开去了哪里,也在采星城么?”

陆茗微微一滞:“这个,可能还要花点时间才能查出。”这世上有多少商号叫作“冯记”啊?恐怕两百只手都数不过来!

云崕在屋内来回走动几步,总觉得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可要细究却又无从下手。

他一定有所遗漏。理论上,应该有一条线索能穿起这全部事件。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猛烈的心血来潮了,似乎弄清这件事,就能解开一个大秘密,并且这秘密还是与他有关。

何况,他丹田里还有那么个麻烦在。

如果他找不出线索,那就只有去找——

云崕停下脚步,转头对陆茗道:“撤回魏境以后,我要离开。有人问起,你就说我闭关了。”

又闭关!这理由都快用烂了,不然就是心疾发作卧床。纵观其他五国国师,哪有比他家主人更病弱的?“您要去哪?”

“散散心。”云崕笑起来如春风拂岸,在陆茗眼里却充满了狡诈,“这些天军务缠身,忙累不堪。你也知道的,我身子不好,需要时常休憩养神。”过去几天他被军务绑在大营里。现在仗不打了,他还休不得假么?

回回收拾烂摊子和面对诘问的都是他,陆茗觉得自己也快心疾发作了:“若是王上也问起?”

“那么我还是闭关。你把他想要的东西送过去,他不会计较我闭关还是外出。”云崕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罢,峣国此时不敢来犯。”

陆茗干巴巴道:“可、可是王廷那里……”这回一撤军,魏廷的御史们必定跟打了鸡血似地,等着参国师一本呢,结果他家主人连回朝自辩的打算都没有,直接就要玩消失。

云崕笑得别有深意:“我吃这一回亏,不知有多少人欢欣鼓舞,我就让他们高兴高兴,王上也能放心一些。”过去这些时日,他出的风头已经够了。

陆茗只能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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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奉先离开采星城以后,晗月公主又来找过冯妙君。

峣国二王子的动向受很多人关注,他来过冯宅的消息瞒不过宫里人的眼睛。好在他有一杆报恩的大旗可以扯,登门拜谢救命之恩是理所当然,他在冯宅逗留的时间也不久。

晗月公主正啃着一个咸水桃子问她:“他找你作甚?”

现正是比拳头还大的蜜桃上市的季节。冯妙君上一世的母亲最会腌咸水桃子,她从小吃到大,对做法早就烂熟于胸。这种桃子一定要用特制的酸梅汤,混合特定比例的盐、水、糖配成腌汁,以硬桃搓洗浸泡,所以又叫“洗桃”。

成功的关键全在腌汁的比例,晗月公主正在啃的桃子光润饱满、酸甜可口,又带着梅子的清香。她不知不觉吃光一个,正伸手去摸第二个。

冯妙君在她小手上轻轻一拍:“这个吃完就不用午饭啦,我家的厨子会感谢你的。”而后将苗奉先的来意说了,没有一字虚言。

这种事儿,坦荡些的好,晗月公主要是因此而怪罪她,她也无法。

果然晗月公主听完呆滞半天,连桃子都丢在一边,伸手指着她道:“你、你……”

冯妙君等着。

“你平时看着挺精明的,为什么突然犯傻!”公主痛心疾首,“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

“我……为何要拒绝?”这回当机的换成是冯妙君了,难得她把公主的话又机械地重复一遍。

公主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说好的醋劲大发呢,说好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呢?

“是呀,你为何拒绝!”晗月公主气得花容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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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今天更新就到这里了,水云累炸了,要歇歇,大家明天见。

第84章 公主出马

“我千山万水连远嫁峣国,连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和你玩耍,比起他身边那些女人要好上千倍万倍啊!”

“……”冯妙君就冏了。好吧,她又一次错估了晗月公主的神奇脑回路。

其实应该说,是她又一次与这世界格格不入了。在嫁人这件事上,晗月公主本能地想得通透:反正苗奉先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与其面对那些讨厌的莺莺燕燕,晗月公主宁可他娶的是她聊得来的小姐妹呢。冯妙君要手腕有手腕,要气度有气度,晗月本身就是公主,两人就能成虎,还怕不把苗奉先的其他妻小吃得死死的?

说到底,一直没有遵从这个世界玩法的人是她冯妙君而已。

她不由得失笑。原来晗月公主打的是这个主意,冯妙君不由得摇头:“好不容易得了个姻缘自主,我日后可要瞪大了眼,好好挑个自己喜欢的。”其实她对自己的现状挺满意的,天底下有多少绝色红颜能不被权贵觊觎,不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右?

难得她还有这点子运气,又何必紧巴巴去凑近一个注定被群美环绕的男人?

这一击正中晗月公主要害,让她顿时垮下了脸。好在冯妙君紧接着道:“不过么,好朋友的婚礼,我很想参加。”

晗月公主的美眸顿时亮了。她这回是奉旨远嫁,婚典在峣国国都举办,也就是说……

“你陪我去?”她惊喜得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公主矜持高贵的架子早不知道丢飞哪里去了。

反正,她在冯妙君面前早就没有架子可言。

冯妙君欣然点头:“只要王上同意,我就陪你同去。”送亲队伍可是经过严格甄选,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她得通过官方渠道。

此去路途迢迢,有好友相伴,能稍解离乡之苦。这么想着,晗月公主再耐不得了,一翻身就下了榻:“我这就进宫去找父王。”

冯妙君算了算时辰:“此时廷议还未结束吧?”公主刚出了她家就去找晋王,晋王能不知道是她怂恿的?

晗月公主一想也是:“父王今日下午还有事……罢了,明天再去。”她吃了两个硕大无比的桃子,果然就把胃哄饱了,什么美味珍馐也吃不下,只得起身准备回宫。

冯妙君去送她,可她走了两步又转头,眯起眼地打量着她:“你是不是早动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不让苗奉先邀请你去?”峣国二王子若想请救命恩人前去观摩自己的婚典,晋王怎么好拦着?再说冯妙君在晋都根本无官无职,大闲人一个。

“我不想沾他人情,更不愿让他生出错觉。”冯妙君很明白一点:要是对一个男人无意,就莫要给他错误的暗示,不然就是给自己将来惹麻烦。

“原来你是真不喜欢他。”晗月公主的神情居然有两分失望。冯妙君抚了抚额头,暗想自己在男女之事上和公主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一起去了。“重点是,公主您今后是不是喜欢他。”

否则晗月公主独在异乡守着一个不爱的男人,那日子和坐牢又有什么分别?

晗月公主抿了抿嘴,又想起了冯妙君那句“姻缘自主”的话,心中无比羡慕。

冯妙君见她若有所思,还是提醒了一句:“若想我能同去,公主切记,只说这是您的主意,非要拖上我不可。”

好大的脸!晗月公主鼓起腮帮子,真想啐她一口,旋又想起自己可不就是真想拖她上路么?现在就算冯妙君想反悔,她也坚决不允!

……

第二天廷议过后,晋王回殿换装,正准备出席宠臣嫁女的婚典,却被晗月公主给堵住了。

几个女儿当中,晗月公主性格最是大方爽朗,不似一般妇人小肚鸡肠,颇有王后年轻时的风采,是以最得君父宠爱。因晗月公主远嫁之事,王后不知道在晋王面前哭过几回。一国之主也很是郁卒,那份盟约是久远之前订下的,他怎么知道后宫的嫔妃肚皮这么不争气,除了晗月之外再也没有其他适龄婚配的公主了?

苗奉先此来,又把婚约的日子敲定。算起来爱女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剩不到两个月,晋王看着她,口气都变得好生柔软。

晗月公主拉着他说了一会儿话,终于要求带上冯妙君同去峣国观礼。然后她就看着父王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这是冯妙君自己要求的?”

“这是儿臣自己的想法,还没跟她说呢。”晗月公主嘟着小嘴道,“要是我去说,她必定不愿去,还得父王出马。”父王果然有点不情愿。怪哉,好友怎么知道?

“怎么的?”

“苗奉先对她有意,也想把她一起娶去,被她拒绝了呢。”

“娶?”不是纳,而是娶,也就是说,苗奉先许给冯妙君的位份很重。晋王皱了皱眉,莫非苗奉先摸清了冯妙君的真实身份?不对呵,那丫头既然拒绝他,就不会把底子兜给他。

晋王看看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想起冯妙君的容貌比女儿还要更胜一筹,对苗奉先又有救命之恩。嗯,少年恋红颜也在常理之中,苗奉先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他在峣国二王子这年纪时,也做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傻事。

还好冯妙君拒绝了,否则晋王拿什么来干涉她?她只是一介布衣。

无官无职、无权无名,反而成了她最好的保护伞。

想到这里,大晋之主对她微生好感。可是,放冯妙君出去?他还是有些犹豫。

晗月公主抓着他的袖角轻轻摇晃:“儿臣就要嫁去峣国了,从此独守异乡、孤苦零仃,好不容易有个朋友要陪我最后一程,父王都不肯么?”

她前面还是撒娇,说到后来反而触动心事,当下眼眶红了,声音也颤了,杏眸泪水汪汪,蓄势待发。

这是他的至亲骨肉啊,还是最宠的那一个。晋王被她说得心头刺痛,连呼吸都微微一滞,不由道:“好罢,让她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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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天魔秘法

左右不过是颗闲棋,也不知何时能派上用场,就让冯妙君陪着女儿去一趟峣国又能如何?虽说她也曾是公主,可是现今无依无靠,除了大晋还能依附哪里?

是了,听说她炼出内丹成为修行者,那是最好。想要获得元力,就必须效忠国家。她如果有心投靠峣国,大可以挟救命之恩让苗奉先带走她,后者必定也是心甘情愿,何必来通过晗月公主?可见,她无意于峣国,这是英明的选择。

晗月公主大喜,眼里还噙着泪,却已笑靥如花,一把抱着他胳膊娇呼道:“果然还是父王最疼我!”

晋王看她一眼:“我不让冯妙君去,就是不疼你了么?”

晗月公主还待撒娇,却听父王道:“待你成婚月余,再把她遣回不迟。”

公主乖乖应了,本还打算把冯妙君抓在峣国多陪她一段时日,看来是空想了。

父王为什么这般在意冯妙君,不许她久离大晋?

她眼前浮起好友人比花娇的倩影,暗道莫不是父王看上她了?

不能吧?那可是国师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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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同意冯妙君与晗月公主同行的消息,是由莫提准带回来给冯妙君的。

莫大国师用审视的目光看她良久,不置可否,最后只道:“我的大弟子铁心宁今次也会陪护公主前往峣国,观礼后他会送你回来。”

冯妙君明白,这是晋王的命令。她名义上是国师弟子,那么就由她的“师兄”来护送她往返,最好不过。

“你若不回,财产就由王上代管了。”

“……喂!”代什么管,那分明就是充公!

去峣的日子确定下来,她留在晋都的时间就开启了倒计时。冯妙君一天都不浪费,鸡鸣时分必定坐上前往小孤山的马车。

她必须在离开之前,把看中的书都尽可能背下来,远行途中再慢慢参悟。这任务实在艰巨,幸好她如今以神念阅览,看书背念的时间比原本缩短了至少三分之二。

她最最放不下的,就是天魔文写就的那一堆秘史。她在魔物眼皮底下“自学”天魔文好长一段时间了,也该能看懂一部分了。所以现在她迫切要办的,就是将这一排书架上的玉简都囫囵看个遍,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不得不说,天魔的秘法和咒术五花八门,其复杂程度实是令冯妙君叹为观止。她试过研习一二,却发现自己最多只能掌握最粗浅的几种,余下的么,就不仅仅需要强大灵力的支持和反复的练习了,还要有凝实的神念支撑。

这一点,冯妙君目前还办不到。但是关于咒术的了解,她每天都在加深。比如书中就提起一条基本规则:上天有好生之德,又称作天无绝人之路,所以无论是多么复杂、多么阴毒的诅咒,也一定有法可解。

否则,它就不能被创设出来。

天知道她读到这几行字的时候,那激动程度已经不能用热泪盈眶来形容了。

整整三年半,她都在黑暗中独自摸索,始终一无所获,甚至一度怀疑鳌鱼诅咒是再也没法子解掉了。若非她本性坚韧,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心眼儿,或许早就放弃了在无涯书海当中寻找方向的初衷,任自己随波逐流算了。

反正,这世上多数人的性命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不也同样过得很好么?

她也是人,也会灰心丧气。

幸好,她终于看见了这句话。

又过了几天,虽然关于共享生命的诅咒还是没有线索,可冯妙君却看见了一条称作“替死”的咒术,那效果也很是奇特:

指定一个人,将自己受到的伤害转嫁给他。

这个咒术用好了,简直能给自己多加一条命!可想而知,那附加条件必定是多如牛毛又苛刻,比如替死者和施术者胖瘦一致、生辰八字要吻合,连姓名都要改成一样,施术者每隔一个月要以精血饲喂替死者,法术生效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三里……

虽然没提到共享生命之事,可是究其本质,同样是在完全独立的两个人之间建立某种联系。并且当他们互相没有肢体接触的时候,依旧可以保持这种联系的稳定性。

云崕和她之间,岂非就是这样的关系?

如果她朝着这个方向深究下去,有没有可能解开自己的麻烦呢?

这一日,她又翻着一样记载,甚至比“替死”更让她心动不已:

世上原有一种蛊,也能牵连两个人的生死!

它称作“同心蛊”,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鸳鸯蛊”,雄雌都是一对儿炼好的,受术者双方在心头各种一只,从此性命就连在了一起。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能独活。

看到“同心蛊”的功效,冯妙君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这和生命诅咒的效果,几乎如出一辙!她和云崕之间,也是要活活两个,要死死一对,没有中间形态。

难道鳌鱼当初给她和云崕种下的,其实不是诅咒而是蛊毒?

拿到这个好消息,她再看车外千篇一律的夜空时,都觉得今晚的星光明亮了不少呢。

可是离开烟海楼之后,随着轮声辘辘、车厢轻晃,她的满腔热血也被窗外传进来的微风慢慢吹得冷却下来。

鳌鱼是一头妖怪,还被困在升龙潭中数百年之久,它能上哪里弄到蛊虫?

何况烟海楼里只有同心蛊的记载,却没有炼制方法,书中说此法失传已久。烟海楼藏书再多也未必全面,可连它都没有收录,鳌鱼会炼同心蛊的机率又有多大?

难道说,有人事先把蛊虫给了鳌鱼?

不,这个想法其实也不成立。同心蛊必须种在两人身上才能生效,假如真有这么一只幕后黑手,他就算知道云崕能杀掉鳌鱼,但又怎么清楚冯妙君会出现在那里呢?

要知道,她误踩莫提准的传送阵法而去了升龙潭,这是个小概率事件,算中的机率大概等同于站在大太阳底下被闪电接连劈中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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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来袭的狼群(加更章)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人神通广大,连莫提准提前几个月绘制阵法、打算夺取鳌鱼龙珠都计算在内了,这才给鳌鱼送出同心蛊,可是莫提准传送到升龙潭之后和云崕势必打生打死,到时候是两败俱伤还是死一活一,抑或两人都能活着离开,这就绝不是人力所能算计的了。

从这里逆推回来,鳌鱼所用的并不是同心蛊。

可就算想通这一层,冯妙君也不泄气。至少这件事有眉目、有进展了。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或许等她修为更深厚、境界更高明、眼界更长远之时,自然就找到了解法。就像她怀疑莫提准、云崕这两位大国师也能解诅,但他们很可能此前根本没接触过同生共死诅咒。

到得他们那般境界,自能凭本事推演道理,去解决前所未见的问题。

因为,这本就是他们要辅助国君完成的任务。

想到这里,冯妙君心思又活络了。是不是还有捷径可以抄呢?

她不能求助云崕,也不能求助莫提准,可是世上国师又不止这么两位,倒不如——?

她这里正闪过十几个念头,外头忽然传来砰砰几下,而后似有重物落地,疑似惨叫响起。给她拉车的马儿也发出了希聿聿的长嘶,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又来?冯妙君心神一动,星天锥就从她掌心浮现出来。

是魏国还是云崕派人来报复她?

她帮助苗奉先杀掉了云崕麾下高手黄秋纬,此事很快会传到各国的有心人耳中,云崕会不会气恼她坏了他的大计、削了他的脸面,因此派人来截杀她以出一口恶气呢?

不过么,她从不坐以待毙,又添神兵在手,这些人想冒犯她可要付出惨重代价!

冯妙君娇躯一扭即从小窗中钻出去,动作灵巧如水中游鱼。

再一闪,她就趴在了车厢顶上。举目四顾,视线再无遮挡。

再然后么,她居然看到一群恶狼追着自己的马车!

群狼数量多达百只,毛色、胖瘦、大小不尽相同,但瞪过来的眼睛里都冒着绿莹莹的光,好像她是香浓味美小点心。

冯妙君重金购买的好马跑得比狼快,可是这些家伙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加入追击的行列。这会儿马车走在小孤山下方一条崎岖的山路上,有两头大狼就从左上方的林子里钻出,从上往下直扑车辕。

坐在副驾的陈大昌拔剑,将其中一头直接斩首,另一头爪子才拍到木头上,车厢就散发出淡淡青光,忽然将它弹开。

防御阵法应激开启。

自上次苗奉先扒车、狌狌来袭,冯妙君怎么可能再毫无防范地乘车?

此时又有几头狼扑到,试图去咬马腿和马腹,骏马惊嘶两声,带得车厢走歪,于是后头的狼奋不顾身往车上跳,被弹开、下半身被车轮卷入绞得血肉模糊也绝不松爪。

车厢虽有阵法保护,拉车的马儿却没有。大车要是被带歪,很容易便倾覆到山谷下。冯妙君皱眉,一抖手甩出星天锥,将伸嘴去咬马腹的灰狼打了个对眼穿才道:“这些狼是人为聚起的。”

狼群都是小团伙聚众,一般在六、七只左右,超过十只就是人丁兴旺了。这条短窄的山路竟然聚集了上百只,那至少是十余个狼群的集结。她在这条路上往来三年多,从不知道城郊竟然藏着这么多狼!

“未必是人。”

马夫突然开了口,拿鞭子打了个唿哨,把凑近的狼卷起来丢进山谷里。

那动作轻松自在得像是从餐盘里挟菜。

陈大昌掉转剑尖搁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是谁!”

马夫弹指,“叮”地一声,陈大昌就觉一股巨力传来,将剑尖荡开。这人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沾染了风霜、平凡无奇的脸,而后温和一笑:“冯妙君,你该喊我一师兄。”

前次遇险就死了一个车夫,她赔了不少钱,这个是新近从国师府调过来的,她没多问也没多想。冯妙君咦了一声,联想莫提准前些日子所言,不由得试探道:“大师兄?”

连她在内,莫提准名义上的徒儿只有三个,二弟子许凤年她已经见过了,那么眼前这位“师兄”只可能是铁心宁。

“是我。”

她长舒一口气。莫提准指派大弟子铁心宁护送她往返峣国,可她没想到这位大师兄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跑来给她当车夫。

这也太平易近人了。

“待会儿再跟您寒喧,大师兄——”冯妙君眨巴着眼,“我不想喂狼!”

车行狼嚎以外,远处还有一种声音格外刺耳,仿若尖笑。

她这么漂亮,没人能抗拒她的眨眼杀,铁心宁也不能。他咧嘴一笑:“好,你等着。”拍了拍陈大昌的肩膀,把缰绳递给了他,“你来驾车。”

他跃到车厢顶上站直,显出颀长有力的身形。恰有一片半黄的阔叶飘落车顶,被他接在手里一晃。

淡淡青光中,叶片赫然变作了一具长弓!

“射狼先射王。”冯妙君瞪大眼睛去挑,“哪几头是狼王呢?”今晚有星无月,五十丈外就是一片黑暗,她又不是夜行动物,能勉强分辨出狼的轮廓就不错了,哪瞧得出谁是头狼!

陈大昌一拳击飞右后方扑来的巨狼,那比普通灰狼还要大上半圈,嘴里淌着白涎:“这个?”

铁心宁沉声道:“射它没用,这些狼都疯了。”

疯了?她低头瞧去,果然迫近马车的狼瞳孔放得很大,嘴角流出来的都是白沫,再计较它们不顾伤亡的飞扑……生物的本能是趋利避害,绝不会这样胡来。

被咬上一口,会得狂犬病吧?

铁心宁忽然抬手一指:“在那里了。”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狼群后方果然远远吊着一个奇怪的身影。冯妙君运足目力才勉强看个大概,原来是一头大狼背上驮着个古怪的生物。

此物长相与狼相似,但尖嘴瘪腮,满眼狡黠,一双前腿很短。尖利的笑声就是从它嘴里发出来的,每出一声,狼群就更加卖命奔跑。

陈大昌忽然道:“那是狈!我听过狈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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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仍为打赏加更章,19时放出。

第87章 活靶子(加更章)

狼狈为奸的“狈”?

“这几头狈已经成精,才能驭使群狼不要命地来攻。”她听铁心宁说完,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颈上的红绳挂坠,坠子是只雕工简陋的金鱼,被她一摸却发出淡淡微光。

不过这时候大师兄已经顺手从发髻上摘下一支木簪,迎风吹了口气就变作三尺长的箭支,而后弯弓、搭箭、瞄准。

两人离得近,她甚至能望见箭头上有劲风凝聚,如同暴雨前天幕上卷积的乌云,蓄势待发。

那姿势,帅得冯妙君直想鼓掌。

“嗖”地一声,箭如流星射出。

那头大狼凑巧向外跳开一步躲避山石,哪知箭矢也跟着拐了个弯,直接射中了它背上的狈精!

左耳进、右耳出,尖利的笑声猝然中止。

追逐马车的狼群中,就有二十余只速度减慢下来,行止徘徊犹豫,最后停下脚步,不追了。

狈精一死,它们就恢复了自主意识,自然不愿再送死。

铁心宁依法施为,又射下三头狈精。他箭法神准,余下两头怪物见状惊惧不已,尖啸了几声,群狼就抛下了马车,不再追咬。

前方就是山脚下的平原,冯妙君转头,见到余下的狼重新化作零散的几群,没入林中不见。

她也不再摸着项链了。

铁心宁一松手,长弓又变回了树叶,飘落在地。那支射出去后总会返回的长箭又变作不及三寸长的木簪,重新被他插回头上。

旷野幽静,车行辘辘,除了山路上留下几具狼尸狈尸,这里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冯妙君忽有所感,抬头望向山顶,发现那里伫着一个身影。

可惜夜色太暗,看不清楚。她再要定睛细瞧,人影已经不见了。

……

冯妙君的礼数不差,当然要好言好语谢过了替自己出力的师兄。

马车驱回自己宅邸,她就和铁心宁绕进了只有一墙之隔的国师府,见到了正在大口啖肉的莫提准。

铁心宁恭恭敬敬地行礼唤“师父”,冯妙君仗着自己跟莫提准并无师徒之实,皮笑肉不笑道:“国师大人,你当我拿饵竟然也不告诉我一声?”

距离击杀狌狌已经过去了月余,魏国如想报复,算一算也差不多该在这个时候了。她就奇怪,为什么自己每日驱车前往小孤山,莫提准都不闻不问,原来有意拿她当饵,引出潜在的敌人。

“告诉你,你还敢去小孤山么?”

“……不敢。”她是惜命,才不是怕死。她帮助苗奉先击杀黄秋纬之事,大概早在修行者当中传了个遍,所以魏国再派来追杀她的人,修为至少要与黄秋纬在伯仲之间。

这种高手,不是她能抗衡的。

“那我怎么钓他们出来?”莫提准拿巾子擦了擦嘴,“莫怕,我不是派出心宁贴身保护你?”

“万一……”她眼珠子转了转,决定说得再委婉些,“万一云崕亲至,我不是连累大师兄一起身陷险境么?”

“那还有我。”莫提准瞥了她颈间的项链一眼,“若是连心宁都解决不了,我自会赶到。”这项链就是他亲手炼成的法器,其中隐藏一个极细小繁复的通联阵法。冯妙君只须在危急关头启动,他可以一步跨到她身边去。

当然这阵法有传送距离的限制,双方相距不得超过六十里,并且耗能惊人,每一次消耗掉的灵石能抵掉冯妙君全部产业的一年营收。唔对了,一个月也才能使用一次。

但不管怎说,这是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

他目光扫过来,铁心宁就将下山时的遭遇说了,而后道:“只出动了狈精。依弟子之见,这或是对方一次试探。当时我便觉出附近似是另有强者隐藏,却没有露面,应是忌惮师父设下的陷阱。”

“算他识相。”莫提准哼一声,“即便是云崕亲来,在晋都附近跟我交锋也绝讨不了好。”

他对冯妙君道:“既已探明对方盯上你了,后面就不要再去烟海楼了。”省得当活靶子。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也知生死事大,不再坚持。自从帮了苗奉先,她就知道自己后面很难再平静度日了。

幸好她死记硬背下来的知识不少,足够她接下来慢慢消化的了。

……

复两日,电闪雷鸣,采星城一片暴雨滂沱。

雷雨来得突然,狂风突然推窗而入,挟着雨珠打在李元伐脸上。李丞相府这位三公子起身挥臂,两扇窗扉被他掌风带着撞在楔上,发出“咣当”声响,旋又弹开。

如此反复两次,窗户还是关不好。

他只得大喊一声:“来人哪!”

小厮闻声奔入,替他合上木窗插好梢,又取帕子要替他擦脸。李元伐劈手夺过帕子,怒骂一声:“滚出去!”

三少爷几个月来脾气一直阴晴不定,小厮点头哈腰,忙不迭奔了出去。

李元伐将帕子盖在脸上,无力地闭眼。曾几何时,他也是驰骋战场、怂意纵横的李家儿郎,现今却是个连一丈外的窗户也关不起的废物。

拜莫提准所赐,他自断双腿,只因丞相府要给国师、给公主一个交代!

对于力量的了解和渴望,他过去十几年加在一起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得强烈。

李元伐呆坐半晌,直到脸上水渍都被吸干,才把帕子拿掉,不掩一脸颓色。

可是紧接着,他的目光忽然凝固。

木窗依旧紧闭,窗边却不知何时匿着一个黑影。

“谁!”李元伐腿断了,修为却未尽废,依旧保有夜中视物的能力。但他看不清这人面貌,似乎这人脸上被黑气团团笼住。他高声怒喝,“你好大胆子,敢擅丞相府!”

声色虽厉,心中暗惊。丞相府经过高人布置,夜里都会启动阵法和陷阱,更何况府里常驻的修行者个个修为高深,怎可能被这人无声无息地潜入进来?

对方低低一笑,声音悦耳:“李三公子可以省点力气。我布了结界,你就算喊得比雷声还响也没人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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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情报换药

此人修为了得,李元伐废了双腿更不是对手。这时他反倒冷静下来,盯着他道:“你是谁,要作甚?”

这人背靠在墙上动都没动,李元伐却好像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下移,落在自己腿上:“你这腿是怎么断的?”

“救灾程中被落石……”

“砸断”两字未说出,对方已经截口道:“我要听真话。”

李元伐面现傲慢:“你算哪根葱?”也配向他发号施令?

“你弟弟李元裴派出鲨妖扑咬莫国师的徒弟,还连累了个公主。过不上二十天,你的腿就断了。巧的是你们李家和莫提准的关系很差,若说你断腿与莫大国师无关,我不信。”

这人说话轻快,条理分明:“李元裴还算沉稳,他与莫国师新收的徒弟根本无怨无仇,怎会突然袭击她?我看,是莫提准得罪你们在先罢?”

李元伐咬牙道:“关你什么事!”那事件实有些复杂,他没料到还有外人能理出头绪。这家伙到底是谁?

这人轻抬右手,李元伐顿觉咽喉如受重扼,一点空气都吸不进肺里。

武者气息悠长,这人也不着急,任李元伐挣扎半晌,直到一张俊脸憋成了猪肝色,他才好整以暇:“我问,你答。否则我去找李元裴,问出我要的答案再慢慢虐死他。”

语气中的冷漠,令李元伐毫不怀疑他杀人也不带眨眼的。李家儿郎向来手足情深,他不能坐视幼弟遇险,只得费力地点了点头。

颈间骤松,李元伐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咳嗽连连的同时望见对方丢来一个小罐:“据实以告,这罐药膏就留给你治腿。”

李元伐边喘气边苦笑:“腿骨都没了,怎么治?”丞相府不是没请过太医来给他治伤,可是再灵妙的药物也只有生肌长筋之效,他膑骨以下都被截肢,没了骨头,筋肉要往哪里长?

那人似是微微一哂,站直了身子。李元伐但觉眼前一花,他似乎还站在原地未动过,但手里却提着一人。

方才替李元伐关窗的小厮!

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满面惊恐,张着嘴却出不得声,想来被封了哑穴。

这人二话不说,“咔嚓”两声,竟然把小厮双腿硬生生掰了下来!

鲜血喷溅如泉涌,小厮在静默中直接痛晕过去。

李元伐也曾是上过沙场斩杀不少敌人的悍将,这会儿依旧看得额角青筋直跳,暗道这人好暴虐的手段!

这人将小厮丢在地上,信手拂过几个穴道给他稍稍止了血,而后道:“看好了。”取过药膏,抹在小厮的断腿处。

李元伐看得清楚,少年腿部被掰断的位置与他完全一致。

这凶人用力奇巧。

约莫是十几息后,小厮突然睁眼,频频抽搐起来。李元伐看他目眦尽裂、满头冷汗的模样,就知道他快要痛死了,只是颌骨被敌人卸了,否则恐怕会咬断自己舌头。

他抖得像砧板上等着被刮鳞的鱼,可是李元伐的目光随后就落在他腿上。

创口已经不再流血。

非但如此,那一团血肉模糊中仿佛还有物事蠕蠕而动。

李元伐咽了下口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那微微颤动之物并非虫蚁,而是、而是骨肉!

就在此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小厮的断肢正在恢复。他清楚地看到白惨惨的骨头正在往前生长,而后是骨膜、肌肉、筋腱包裹上去;再然后么,就是最外层的皮肤长好……

这个过程很是缓慢,李元伐瞪看了小半个时辰,小厮腿骨才长不多点儿出来。照这速度要恢复如初,至少得有两天时间。

这真个叫作揠苗助长的人体版,骨肉的生长过程必定极度痛苦。李元伐却看得口干舌燥,心中希望重燃。

他相信父亲必能帮他找到复原的办法,但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李家与莫提准有罅,国师大人是不可能出手相助的,不添堵不找事就不错了。

眼前这人手里,有特效药。

对方也正笑道:“此药以金蝾螈炼成,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你的腿断了三年多,恢复起来慢一些,但三个月怎样也长好了。”他将药罐重新放回桌上,慢悠悠问李元伐,“如何,拿几句无关紧要的实话换回你的腿,不亏罢?”

李元伐盯着药罐,喉结动了动,脑中却在反复衡量利害关系。

“你不是我晋国人罢?”他还有些不放心。

这人冷漠道:“再多一字废话,我就去找李元裴。”

威胁利诱双管齐下,李元伐只能选择屈服。他不肯说,这人就要去害四弟了。

没奈何,他只得将三年多前这段纠葛再讲一遍,却略去自己杀掉峣国县令不提,只说杀了当地贵人,引官兵去抓莫提准。

那人听得格外仔细,只在他说到关键处出声抓问细节。

最后,这人轻笑出声:“也即是说,莫提准重伤后被那个小姑娘所救,这才收她为徒?”

冯妙君留给李元伐的印象还是极深的,他闻言应一句:“是。”

“呵。”这人似是满意了,抓起桌上药罐,丢向李元伐。后者抬手接住,再一定睛,对方又已无影无踪,只余两扇窗扉在风中摇晃不已。

李元伐握紧了手中的药罐,怔怔出神。

……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

廷议刚刚结束,李丞相就截住了莫提准:“昨夜有人私入府中,给我儿元伐留下一罐药膏,可促断肢再生。”

这老对头主动过来说话,莫提准也是微怔,而后道一声:“恭喜。”

李丞相脸上却没有笑意:“但那人也胁迫他答上几个问题,其中就有元伐断腿之事,以及……你那个女徒弟。”

莫提准脸色顿时阴沉,好一会儿才问他:“为何告知?”这事情只要善后得好,李丞相不说,旁人也很难知晓。

李丞相淡淡道:“若再算上烟海楼出的事,你我怀疑的该是同一个人。我与你纵有不和,说到这等大事上也不会因私忘公!”

说罢,拂袖去了。

莫提准站在原地,思忖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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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烟海楼关闭

再不须早起赶赴烟海楼,冯妙君很想偷个懒觉,但她还是没能睡到自然醒,因为婢女急急忙忙来报:

莫国师到!

莫提准的脸色阴沉得像昨夜的天空,铁心宁跟在他身边也是一脸严肃。两人都没有耐心等她梳洗完毕。

莫提准劈头就道:“烟海楼出事了。”

冯妙君险些跳了起来:“怎么啦?”

“就在昨夜,魔物‘膨胀’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我让心宁赶去看了。”他得留在这里,免得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铁心宁接道:“魔物周身有神火灼烧过的痕迹,皮肤溃烂不止,右前肢和左后腿折断,颅上也被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再深些就能把它的脑袋给切下来。”

冯妙君得咬着舌头才没惊叫出声:“它……还活着吧?”魔物死了,她也得和烟海楼道声永别。天哪噜,她还罗列了好几份书单没有找齐呢!

“活着,但情况不太乐观。”莫提准面沉如水,“它至少要休养个两、三年,这段时间内烟海楼都不能再开放。”

冯妙君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莫提准知道她反应过来了:“魔物身皮坚韧,寻常手段伤之不得,否则天魔也不会将它派到战场上了。”

“膨胀”在远古战场上要凭借其庞大的腹中空间来运送物资,当然得有高强的防御力和耐受力,否则在战场上分分钟就被人打爆,还能帮着主人送东西么?

这也是浩黎大帝放心让它承载整座烟海楼的原因。

可是现在,魔物却被打成了重伤。

“诚然昨晚风雨雷鸣,然而守在山腰的整个军营都未发现入侵者。甚至住在山洞前的曹德焕也未觉出异常,直到今晨入洞才望见魔物重伤。”莫提准最后总结道,“可见来人出手不仅狠辣,还很快捷。他和魔物的战斗并未持续很久。”

铁心宁加了个补充:“因其自身特性,‘膨胀’这种魔物的攻击力不算强大。”它的本来职责是装运物资,其造物主又怎么会赋予它强大的攻击力?“但耐力和生命力却很顽强。出手那人,强横无匹,至少……远远在我之上。”

冯妙君看看他,再看看莫提准:“像这样击伤魔物,国师能办到吗?”

莫提准苦笑:“能,但你也知道不是我下的手。”

所以来人的水准大概和莫提准相当?冯妙君只觉背后蹿上来刺骨的寒意:“不、不会是云崕亲来了罢!”

“八¥~九不离十。”莫提准面色有两分奇异,“魔物还能说话,它告诉心宁,来人其实只拷问了它一个问题。”

冯妙群忽有不祥预感。

莫提准一字一句道:“冯妙君在烟海楼里,都做了什么,都看了哪些书?”

冯妙君面无表情,慢慢倒退两步,突然转身就往里走。

铁心宁一晃身挡在她面前:“师妹去哪儿?”

“收拾行李。”她头也不回,“我要离开晋都!”

莫提准不满道:“你这是认定我护不住你?”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冯妙君小脸苦得快要滴下水来,“老虎再厉害也有打盹儿的时候,我就怕您一打盹他就溜进来宰了我。”

“许久之前我就觉古怪,你为何怕云崕怕到这个份上?”莫提准上下打量着她,那眼神像是能把她扎成筛子,“原来他对你这般在意。”

他眼里写着探究二字:“你遇见我时不过十一岁,怎么会和云崕有瓜葛?除了……聚萍乡那段过往?”他不待冯妙君张口又道,“只因为你的真实身份么?”

铁心宁在这里,他就没有明说。

望着他的眼神,冯妙君记起三年多前初见莫提准的那一幕。他的手段之酷厉,不下于云崕。

短短几个月,莫大国师的脾性不可能改变。她不可因为两人走得近了,就对他生出亲切之感,就对他放松警惕。

冯妙君忽然明白,现在过不去莫提准这一关的话,她后面也不必烦心云崕的到来了。

“我离开父母身边才九岁,能和他有什么关系?若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还能是什么原因呢?”她昂首直视莫提准,“莫大国师忘了么,我在淄县还与他对簿公堂。他对我和颜悦色,事后也没找我麻烦。这便说明我本人与他没有任何纠葛。这一幕,不是您亲眼所见?”

莫提准目光闪动。

的确,三年前他也混迹人群当中,观看了那一场诉讼案。“那他现在为何亲自找你?”

她不满道:“那人是不是云崕还未可知吧?”

莫提准和铁心宁互视一眼,均沉吟不语。她说得对,尽管两人都觉得此事的主凶多半是云崕,但怀疑总归是怀疑,没真凭实据是作不得准的。

冯妙君又道:“好吧,退一步来说,就算真的是他,为什么过去三年都不找我,现在突然寻上门来?呵,还不就是因为狌狌被杀坏了他大计,所以才想杀我找回场子?”

这话也是有理。但云崕是什么身份,会因为手下一头大妖被杀,就潜到晋国的核心采星城来行凶吗?

杀鸡焉用牛刀。

冯妙君自然也想到这一点,无奈道:“云崕意欲何为?我又不是他,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他另有阴谋算计,只是拿我作个幌子。比如说,他的目标会不会是晋王呢?”

铁心宁当即道:“不无可能。”

“他当我是摆设?”莫提准冷笑,微微摆手:“魏晋并不接壤,他此举何意?”

“怎不接壤?”冯妙君不以为然,“魏国吞并安夏之后,东南部不就毗邻大晋?”

莫提准看她一眼,不语。

安夏地区虽被魏国吞并,然而这几年并不顺从,屡见起义举事。魏想藉由安夏入侵晋国,那真叫任重道远。但这些时事,他也懒得分析给小女孩知晓。

冯妙君摊开手,掌心托着那枚噬心蚁巢穴,而后对莫提准道:“三年前我对它发过誓,应答无一字虚假。莫大国师莫非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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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离开采星城(加更章)

“您对云崕不也忌惮得很?否则,您怎不亲自问一问他的来意?”

云崕为何亲临采星城,这不仅是莫提准的疑问,也是她的。

莫提准望着她手里的蚁巢,神色变幻。

冯妙君知道,他在推算她话中的漏洞。可是眼下这一关,她一定要安然度过,并且局势虽然听起来对她不妙,可是魏国国师潜入左近,莫提准应该最担忧国君的安危才对。

她对大晋来说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可是莫提准也不会任她被云崕弄死在采星城,否则晋的颜面、国师的颜面要往哪里放?

她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不使心跳杂乱无章。

好一会儿,莫提准才缓缓点头:“也好。”

“也好”是什么意思?他要亲自会一会云崕,还是他相信了她的说辞?以她对莫提准的了解,前者还更有可能。

“接下去这段时日,你就呆在宅邸里莫要出去。”莫提准沉吟道,“我会在你宅子里设置阵法,就算他变作苍蝇都飞不进来。”

“要呆上多久?”

“直至云崕离开为止。”

冯妙君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换句话说就是遥遥无期,直到晋国抓到云崕,或者确定他已经返回大魏为止。在那之前,她除了宅在家里练练功以外,哪里都不能去。

不能去打理自己的产业,不能去烟海楼。

那和被禁足有什么分别?

铁心宁忽然道:“何不用替身?”

莫提准和冯妙君相视一眼:“何解?”

“送亲队伍后天便要启程,师妹陪公主前往峣国的消息没几人知道。不若她按原计划随行,放个替身在此,必然出乎云崕意料。”铁心宁这么一说,冯妙君的思路也瞬间就清晰起来,“倘若他真地抓着了师妹……的替身,也不会削了您和王上的脸面,反而更方便您调度。”她冯妙君在莫提准眼皮底下被抓,是国师丢脸;可如果被抓走的只是个替身,反倒是云崕中了莫提准的伎俩。

莫提准不由得有些意动。让冯妙君本尊金蝉脱壳,有利于他放开手脚抓捕云崕,以报聚萍乡之仇。这里可是他的主场,云崕一旦与他正面对决,必定是要吃亏的。

反过来说,把冯妙君派出去能有什么坏处呢?有铁心宁在一边盯着,她掀不起什么风浪。即便她中途逃走,对他、对大晋真能有什么损失?

想到这里,他终于点头。

冯妙君即回府去做出行前的准备了。开什么玩笑,云崕既然追到这里来,她就要赶紧改变她明他暗的不利境况,早早脚底抹油。

只要悄悄离开晋都,云崕也就拿她没办法了。

自这一日开始,采星城全城戒严、加强巡守,对进出的修行者严格管控。但冯妙君明白,假使来人真是云崕,这一招对他没用。

莫提准也没想过这些常规手段能抓住他,只不过藉此对云崕发出一个讯号:

我知道你来了。

冯妙君不敢出门,于是这天陈大昌独自去望仙楼用饭,点的是萝卜干炒蛋、韭菜盒子、干炸元宵,最后还要了一碗杏仁茶。

他吃过饭就走了,也没见任何人,但女主人即将离开晋都的消息已经通过既定的暗号传给了卢传影。

隔天,国师府里驶出一辆马车,窗帘挡得严实,车里人全程都没撩过它。

马车凭借国君特许的通关令,大摇大摆驶进了王宫,中途连人都不必下。

半个时辰后,它才重又慢悠悠离宫,驶回了国师府。

¥¥¥¥¥

晗月公主动身这一天,晴空万里。

盛大的仪式上,妆容胜仙的公主拜过上天、拜别了双亲。

她将眼泪淌在生养她的土地上那一刻,天空中忽现瑞气千条,花瓣如雨,伴随仙乐自半空飘下。

吉时到,送亲队伍自南门缓缓而出,采星城百姓夹道欢送,盛况空前。

这支队伍有三千余人,除了晋王特拨的近卫军和三个戍都大营以外,仪仗、后勤等各形色人员也有一千来号,光是晋公主的妆奁就装满了一百六十九车整。

请注意,拉车的不是凡马,而是称作“摩隆多”的怪兽,体型如小山,比大象还要大上两倍,力量和耐力都很惊人。与它相适配的兽车,至少也是普通马车的两倍大——这东西分明可以造得更加巨大,只怕山路崎岖狭小不易行走而已。

这样一支队伍,行进的速度当然不比骑兵来去如风。巳时出发,向西而行,到第二天的日落时分约莫走了一百二十里,正好就到一处小镇落脚。

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又在晋国腹地,头一晚就披星戴月前行,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好生歇一歇了。

送亲嘛,又不是赶着去打仗,不讲兵贵神速那一套。

镇里当然住不下这么多人,所以队伍在镇外扎营,只有公主和高官进入镇里最好的客栈住下来,洗漱用饭,歇去车马劳顿。

那里,自然被重兵把守。

这儿离采星城已经很远了,公主就示意身边一个婢女单独去开个客房。

这婢女原是貌不惊人,可是半个时辰梳洗后走出来,一下子艳惊四座。

即便一身素裳,头上只打银钗,也仍是娇若春菡,能令蓬壁也生辉。

正是冯妙君。

既已远离了晋都,她就可以褪去伪装,毕竟易容药物抹在脸上并不舒服,她可不打算走上数千里地都要遭这个罪。她要陪行峣国的安排,除了晋王、公主和莫提准师徒,以及少数宫人之外,几乎没有旁人知晓,莫提准又替她在采星城的家宅里安插了替身,因此暗中的敌人应该料不到她已经远在晋都百多里之外。

她是安全了。

客栈里蓦然出现生面孔,众近卫惊艳过后紧接着就是刀剑出鞘,要将她拿下。公主及时喝了一声“退下”,上前挽住了她的手,一同入席用饭。

两女娉婷貌美,坐在一起如莲开并蒂,亮丽得令人挪不开眼。

可惜现场胆敢抬头直视公主的,当真没有几人。

铁心宁作为国师高足,也与与贵人们同席用饭,谈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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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枫糖(加更章)

峣晋大婚,原本就是天大的喜事。

这一晚,公主抓着冯妙君在自己的住处剪烛夜谈,奴婢隔着门板还能听见里面传出来欢声笑语。于是隔日午时之前,许多人都知道晗月公主对冯妙君青睐有加。

第三日傍晚,并未找到合适的城邦寄宿。领行的都统干脆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坳,要求全军驻扎下来,安营休整。

附近只有两个小山村,距离下一个大型的人类聚落还有三十里地,然而风景极美。此时虽然已近十月,但晋国腹地气候温润,不见落雪,这里就还有漫山遍野的红叶,静落无人知。

公主来了兴致,想上山观景。随从阻拦,她却戚戚一笑:“离开晋地,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般景象。”晋地多红叶,映着晚霞如举火烧天。这样绚烂壮观的美景,异地确不多见。侍从见晗月公主目中晶莹,知她勾起愁思,不敢再劝。

一群贵族都动了游兴,冯妙君也只好陪着晗月公主上山去。走到半山腰,公主才发现人家都带护卫仆婢,唯独冯妙君身后却跟着几个伙夫。

公主奇道:“带这几人作甚?”时人好文辞比赋,她收养的门客就有专精此道者,这会儿就跟在后边儿。面对这厢美景,冯妙君却带几个做饭的粗人上山作甚?

冯妙君笑了笑:“我听村里人道,此处地气反常,山上的糖槭在眼下深秋时节还能产糖。不若我们收集些树液、着人熬出枫糖,公主在峣国时也能尝一尝家乡的味道?”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称绝。谱个词,写个赋虽然风雅,却是常规,采星城每日大小雅集不下十余场,再说晋公主身边会缺文才吗?冯妙君突发奇想,却是新颖有趣,晗月公主去了峣国,只要吃这枫糖就能想起她。

听听,都是拍官家马p,人家就能拍得那么清新雅致不落俗套,无怪乎公主那么喜欢她。就有几个暗暗佩服,明明村人说话时他们也在一旁听着,为何自己就缺了这根弦?

晗月公主被她说得兴致勃勃,拊掌道:“听起来有趣得紧,怎生做法?”

时人已能炼出沙糖和红糖,材料基本是甘蔗和甜菜,可枫糖因底材之故,产量很少,只供廷贵使用。其入口有木香化开,留下舌尖一点焦糖气味,层次比起沙糖丰富许多。

晗月公主当然吃过,却不知道它的制法,这趟远嫁千里迢迢,也不带这等不相干的物事去峣,此刻想起它的味道,忽然口中生津。

众人正好走到一片枫林,冯妙君吩咐几句,身后的伙夫就钻进林中,开始寻找糖槭。枫树的种类很多,能产糖的只有寥寥几类,都被称作糖槭。按理说,它只在春日里才产糖汁,因为这时要将秋冬藏在树根里的糖分送给新萌发的嫩芽。而当芽儿长成树叶,糖分的流动就停止了,枫树也就不再生产糖液。

这个时段很短。

伙夫们找到糖槭之后,就在树身开出小洞,斜插入铜管并垫好防漏,管下接个大水囊或者木桶。很快众人就见到透明液体从铜管中流出,滴落在下方的容器里,那速度还挺快地,每息能落下一滴左右。

晗月公主看得有趣,着人给自己挽起袖子:“我也来试试。”亲手选了一棵树来扎铜管。

其他贵人也四散开来,纷起效仿。

不多时,林中三十多棵糖槭都被扎上了管子。冯妙君往边缘移动,想要再找出几株来。

她才走出去十余步,铁心宁就走过来挡住了她:“莫要离群,注意危险。”

暮色低垂中,枫林已经黯沉。太阳下山以后,山间就飘起了白雾。

这儿不算深山大泽,却也是荒郊野地了。等闲的野兽她不放在心上,怕只怕……

冯妙君点头,吃他这记提醒,而后对众人道:“天色已暗,糖液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接完,不若我们先行回转?”

此时光线已经很暗,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入夜。晗月公主玩兴未褪,却也知道该回去了,夜里的林地并不安全。她叹口气道:“回吧。”

冯妙君回头,望见林海沉沉、风声漫漫,仿佛有怪兽藏匿其中。

这里接取的糖液,自有专人看管、带回大营,而后连夜熬蒸取制。几百斤糖液,最后才能熬出十几斤枫糖。晋地的吃法,是抹在特制的酥饼上食用,几口香甜薄脆下肚,再糟糕的心境也能雨过天晴。

晗月公主吃了两口,面露微笑,泪珠子却滚了下来。

这样稀缺的甜食只有权贵可享,冯妙君吃了两个也回帐歇着了。

一夜无话。

赶了四个晴天的路,晋都已经在三百多里之外。即便是乘千里良驹往回走,也非一日夜能到。

再往西,就是延绵万里、巍峨挺拔的白象山脉了。

走到这里,无论是冯妙君还是铁心宁都放松下来,尤其后者接到晋都来讯:

莫提准放在采星城的冯妙君替身,在送亲队伍离开两日后暴毙家中。

莫提准师徒之间自有好几套传讯的办法,这回信筒是由一种黑色的鸥鸟送过来的。此物生有双心,惯作长途飞行。如铁心宁这样的修行者有法子取出一心保管在身边,莫提准放出黑鸥,它就会循着双心之间的感应飞来找铁心宁,以送取的信件换回自己心脏。

冯妙君亲眼见过它的速度,至少是信鸽的五倍以上,用迅若闪电来形容亦不为过。

铁心宁道:“替身在我们远离之后才被杀,说明对手仍然留在采星城中。替身既然死了,他就还是要面临两难抉择,再追来的机率很小。”

冯妙君点了点头,晚上面向东方、面向采星城的方向烧了三炷香。替身是莫提准安排的,人是云崕杀的,但绝不能说与她无关。

铁心宁说得没错,替身死后,云崕大概也知道自己上当,但他依旧不知道冯妙君的行踪,于是只能作两个方向的推断:她在采星城,或者她已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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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这里,从明儿起,请大家捂好心脏^_^

另外,居然没有人猜出喵君离开前发出的暗语?

第92章 正主儿来了

如果冯妙君已经离开晋都,那么要追踪到她的机会很渺茫,她可能前往任何地方。虽说她也可能混在公主的送嫁队伍里出城,可是同一天内进出的晋都的商队多达到七、八十支,云崕怎么敢笃定她没有其他选择?

出于谨慎考虑,她还是易容两日才洗回原貌。直到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是安全了。

第五日,送嫁队伍抵达狼牙堡。

这地方其实是个中等规模的城镇,原由私人乡寨发展起来,因此还保留了本来的称呼。狼牙堡也是晋国进入白象山脉之前的最后一个人类城市,可称边塞,任何打算西进的队伍都会选择在这里作好充足的补给。

送嫁队伍在这里盘桓的时间最长,整整一个昼夜。侍卫打听过后,领晗月公主和冯妙君找到当地一家饭馆用餐。这馆子门面不是城里最大的,甚至位置还有点儿偏,但是门庭若市,大堂十一、二张桌子都坐满了,再来客人只得坐到偏院去。

即便这样,馆子外头也还排着队。

公主的手下自然有办法弄到座位。本地的吃食必定不如晋都精细讲究,但荞麦面条格外弹牙,浇头是炖得香烂的大块羊肉焖脆笋。呼噜一口,从深秋的郊野带进来的寒气就被驱得无影无踪。

最有特色还是这里的馕饼烤肉,现烤现吃。饼子就贴在滚烫的铁桶里,有客人要,店家就抓一个出来剖口,往里面塞进烤得焦黄喷香的羊肉。本地羊都放养在河滩,以苦地苔为食,肉质格外细甜,咬一口就满嘴流油。

但真正让人觉得回味无穷的,却是饼子里塞进的另外一样东西:

冻酒梨。

狼牙堡这里出产的梨快要赶上柚子大,汁水饱满但口感粗糙,原本没多少人爱吃。也不知哪个机灵的发明了腌梨的办法,将梨子切片泡在土莓子酒里,放一晚上就做成了腌梨。现在已是深秋,山脚下的夜晚格外冻人,塞进馕里的酒梨就是冰得碜牙,和热气腾腾的烤羊肉一起入口,立刻就能体验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而后果香自然解去膻腻,留下回味无穷。

口味这么特别的馕肉,冯妙君也忍不住多吃了两个,而后起身去了恭房。

道行高深者可以辟谷,她么,暂且还免不了五谷轮回。

饭馆生意好,连后院都被辟出来摆桌,所以恭房远在十余丈外、两排竹林之后。

去这种地方,旁人也不好跟着。

夜风劲凉,竹子早就掉光了叶片,只余光秃秃的枝干风中摇摆,夜色中看起来如妖魔张牙舞爪。

冯妙君大步穿过竹林往回走,不经意间一低头,却发现地上有两条人影。

一条是自己的,另一条挨得很近,落后她半步而已!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冯妙君当即往前一个箭步,旋身的同时锥尖往前递出,一边高声喝道:“谁!”

只问了半句,声音就卡住了。只因身后那一簇竹子旁边赫然摆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

它与真人等大,头上缠着布巾,双臂自然张开,在夜风吹动下前后摇晃,乍一看它的影子还真像有人行走。

她神经绷太紧了,结果闹这么个乌龙。冯妙君下意识松了口气,而后又觉不对:

此物的作用是驱赶雀鸟,可这里又不是稻谷场,谁会在竹林放个稻草人?

这念头还未转完,背心忽然一凉,像是有莫大凶险来临。冯妙君再不迟疑,放声呼救,同时飞快往前逃蹿。

可是她一步都还未迈出去,背后凭空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咽喉上!

这只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看起来更适合抚琴而非扼人脖子。冯妙君却觉颈上传来的冰寒沁入骨髓,即刻将她咽肌都冻住了,那一声呼救就哑了火。

这只手上的力量大得惊人,生生将她提离地面,转了过来。

而后,她就望进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那里闪动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温柔、还要动人。

冯妙君立刻僵住了,浑身肌肉无一丝能够动弹。

离得这样近了,她才发现他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他一身玄衣,微微垂首,在她耳边低语:“冯妙君?”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简直就是最深沉的噩梦。她眼露惊惶,不顾自己咽喉被掐,疯狂摇头。可惜,能够摆动的幅度太小。

“幸会。”他似无所觉,自顾自道,“我叫云崕,你还记得我么?”

他的声音柔和得像情人间的喁喁私语。

她又要摇头,不过这时竹林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

云崕笑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伸手在她颈间一拽,将那条链子扯下来,扔到了稻草人身上。而后抓着她腾空而起,在林梢上两个起落,远远去了。

他身似鬼魅,这里无人会被惊动。

……

冯妙君耳边风声呼呼,眼前景致应接不暇,她无法判断此人速度。

不一会儿,云崕停了下来,把她带入一间民房。

四壁简陋但屋里干净,桌上甚至还点着半截烛灯,可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云崕把她丢在桌边的木椅上,仍旧重复那个问题:“还记得我么?”

他制住她全身修为后,就放开了手。也不晓得他施了什么邪法,她依旧动弹不得,咽部倒是松快了。

转不动脑袋,她只能低声道:“记得,我们在聚萍乡见过。”他既能直呼她的姓名,又提出这种问题,那就是记起她了。她再否认,不过是多吃苦头。

云崕点了点头,伸手在她脸上摸索,又在四周轻捏两下。

这并非轻薄,只是检查她脸上有否易容药物。

结果也令他满意。

看来,这应该是冯妙君本尊无误,不再是替身了。

“听说,是你杀了我的手下黄秋纬?”

她很没义气地供认道:“是苗奉先杀的,我、我只是辅攻。”替狌狌脑瓜子开瓢的手斧是苗奉先的,她当时用的分水刺根本达不到这个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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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1时放出。

第93章 杀杀人,拍拍手

“他本来必死,你改变了战局。”云崕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我的人只回来几个,他们说,你丢出一块巨石,狌狌偏又狂性大发,这才被苗奉先拣了便宜。”

她茫然道:“我不知道妖怪为什么发狂。”

“三年前,鲨妖受李元裴指使来袭击你,结果被你打碎了颅骨。”云崕一字一句,“再算上力举千斤巨石,以你的修为,要如何才能办到这两件事?”

他眼底有抑不住的寒光闪动。莫提准说得无误,堂堂云大国师怎么会因为手下妖怪被杀,就只身不远万里赶赴晋都?

不是他看轻手下性命,而是国师对本国而言举足轻重。魏国还未出现能够继任国师的候选人,他要是不幸殒在晋国,对于魏国来说是特别沉重的打击。

云崕想起来的,是自己丹田里出现的第一次异常。算起来,那时恰好也是三年多前那个夏秋之际;而就在黄秋纬死去当天,已经很久不再挪用他灵力的那个人,忽然噌噌噌“借走”了不少。

这两次灵力异常,算起来或许都与冯妙君有关系。并且他不会忘记,自己初遇冯妙君是在聚萍乡,那件事里搅进了鳌鱼、搅进了莫提准。

云崕隐约有一点判断,丹田中的异常好像是从他吞下了鳌鱼的龙珠之后才出现的。

他的直觉一向如野兽般精准。所以,那龙珠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才是他不远千里赶来探个究竟的真正原因!

冯妙君张着小嘴,好半天才费力道:“那不是我自己的力量,师、师父曾给我救命的法器,关键时刻能用出巨力。”

“原来是这样。”云崕恍然。

冯妙君从他脸上看不出信与不信,可是他笑眯眯的眼底没有半点温度,这让她打了个寒噤。

云崕忽然伸出两指,按在她脉搏上,灵力由此侵入,顺着经脉往她丹田里钻去!

就见冯妙君漂亮的脸蛋因痛苦扭曲,一会儿面红如火、汗珠滚滚,一会儿眉挂冰霜、呵气成冰。

而后,她“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落到桌面上,先是结成了薄霜,而后忽然无火自燃!

云崕却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女子的灵力,与他既不同源,也不相容。

难道,与他共享灵力那人真地不是她?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轻抿薄唇,眼中难得流露两分不甘,“昔年在淄县衙门,我问过你什么来着?”

冯妙君咽了一下口水。这人太多疑,摸过她的脸之后还是不死心,还要确认她的身份。

“嗯?”他只追问这一个字,千回百转里藏着无限杀意。

“你、你问我……”她抖得语不成声,“推倒王婆以后还去了哪里?”

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你的回答?”

“我说,我在外面逛了一圈就回庄了。”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灯火通明。亮光照起来,把云崕的眸子映得几乎透明。

然后,有一个屋中两人都很熟悉的声音大笑道:“云崕,这回我看你往哪里逃!快出来,三年前的架还没打完!”

莫提准!

这位晋国的大国师居然亲身追出了数百里外,一直跟到白象山脚下,就为了此时此刻!

救星到了,冯妙君面上终难掩狂喜之色。

云崕却好像没听见。他坐直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看来,我要找的人不是你。”

言下竟有三分寂寥。

冯妙君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云崕就扣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微一用力。

“咔嚓”一声,脖子断了。

冯妙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张了张嘴似是有话想说,可是眼中神光渐渐黯淡,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

云崕拍了拍手,轻轻替她阖上了双眼。

就算她不是他要找的人,可是狌狌的仇还是要报。杀伤他手下者,哪能这么逃过一劫?

他在她天灵盖上一拍,就有一股淡青色的烟气从她七窍涌出,还未聚合起来就被他抓在手里。

紧接着,他掌心冒出一小簇红色火焰。

青烟接触火焰,顿时发出了尖锐的啸声,像是痛苦难当。

杀人灭魂!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那是莫提准轰击云崕布下的结界。

他本身就是阵法大家,这个仓促间布就的结界阻不住他多久。

果然,仅仅是几个呼吸之后,结界就宣告破灭。

民居的木门突然碎成百片,和它们一起冲进来的,是莫提准。

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臂上肌肉贲起,周身气劲鼓荡,自己神完气足。

可是屋子里没有活人,尽管门窗紧闭。

他居然扑了个空。

正中央那张木桌已经被挪到旁边,露出地面上绘制的一个血红色的阵法。

与圆桌等大,线条繁复。

莫提准俯身凑近,嗅了两下。绘制阵法的材料果然是血液,却带有淡淡香气,竟不难闻。

铁心宁也自外面奔了进来,顾盼两下望见阵法,不由得失声道:“这,这是小搬山阵!”

莫提准面色难看,只说了三个字“石之血”,一闪身就不见了。

桌子还在燃烧。铁心宁转头,望见青衣姑娘躺在地上,双目闭起。火光将她的脸色映红,若非她的脖子呈现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就像陷入了沉睡。

室内卷进一阵风,莫提准又回来了,摇头道:“没人见到他。”这周围布下天罗地网,还有莫提准亲设的阵法。云崕若是从屋内逃出,尽管晋人不一定拦得下他,但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然而,并没有。

可见此人的确通过小搬山阵逃走了。

小搬山阵与搬山阵仅一字之差,效果却要大大缩水,传送距离仅仅不到三十里,但对云崕来说,这已足够。况且他还用上石之血代替朱砂,这种材料本身富含灵气,可以支撑阵法稳定运行。

但和搬山阵一样,这阵法也是单次单向传输,并且只能送走一人。

莫提准纡了口气,满肚子的恼火:“这人生性乖张,行事却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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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暂时安全(加更章)

这件事的纠结之处在于,尽管他和晋王都清楚,袭击烟海楼、杀掉冯妙君的人八成就是云崕,却没抓到真凭实据,不能凭空指认。

莫提准追出数百里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引云崕现身。只要他露了脸被晋人看见,此事就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晋国终有把柄对魏国发难。

可气的是,云崕对这一点同样算得精准,提早布下了后路。

铁心宁却看着冯妙君的尸首笑道:“他没赢,我们也不算输。”

这时桌上的火焰已经吞噬了窗布、引燃堆在墙角的杂物。明亮的火光中,两人都望见“冯妙君”的面庞正在发生改变。

挺翘的鼻子微塌下去一点,眼睛也变长一点,下颌收圆……不出几息,她居然变了一张脸,从原先的娇美可人变作了尚称清秀。

她根本不是冯妙君。

紧接着,从她口中钻出一只透明的、圆头圆脑的小虫,长相竟有几分萌蠢可爱。它滚落下来,正好掉在莫提准掌心,于是缩成一丸小球,再也不动了。

除非有两人这般目力,否则站在两丈外谁也看不出他手里托着异物。

莫提准惋惜道:“功败垂成。”将这东西收了起来。

此物名为易形蛊,经驯养后可以由人吃下。它会入驻膏盲之间,帮助宿主改换容貌。

它与易容术不同,不流于表面,而是微调主人面部的骨骼与肌肉。从这角度来说,这张脸就是真的,不似易容药物可以被剥除。

想要换回本来面貌,要么将易形蛊取出,要么宿主死掉——易形蛊吸取的能量虽不多,毕竟也是寄生。宿主死了,它就得赶紧挪窝。

莫提准来得快,云崕溜得也早,没看到“冯妙君”死后的变化,否则就会知道他杀错了人。

铁心宁不无艳羡道:“两年前,博合城也发卖一对易形蛊。我赶去时,已经被人拍走了。”这东西很稀有,多的是人要。就是莫提准手里这几只,也是送亲队伍出发前晋王的特赏。

莫提准冲着火的木窗吹了口气。这一下不啻火上浇油,火舌忽啦一下蹿起半天高。

两人这才走出去。再回头去看,木屋已经烧掉一半。

附近的客人闻声过来看热闹,晗月公主站在远处眺望两眼,反倒是转身走了。

屋子和里面的人一起烧掉,人证就没了。哪怕云崕事后回转来,也瞧不见冒牌货的真容。

回到大营,公主她身边又有一个婢女走去了铁心宁的住处,对坐在主位上的莫提准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多谢大国师援手。”抬袖挡在眼前。

再放下手,那张脸就变作了娇柔灵妩,是沉鱼落雁一般的容貌。

她伸手,掌中蜷一只小小的易形蛊。莫提准却摆手不接:“经此一事,云崕应该不会再来了。但为安全起见,你再多扮演几日。我这就回去,你好自为之。”说罢,自去向公主辞行。

走了几百里没抓着云崕的现行,只给这小丫头解了燃眉之危,他心里憋气得很。可是走出去的时候,他心里只剩凛然。

浩黎帝国建立之前,就有许多阵法失传,小搬山阵即是其中之一。莫提准是机缘巧合才得了远古仙人的传承,却不想云崕居然也会布这个阵法。

其他四国的国师,他都打过交道,即便强大也能让他心中有数,只有云崕是他始终看不透深浅。两人的底牌越掏越多,都兜不见底。

冯妙君却是真心实意地谢他。

这是莫提准提前布下的局,要公主和冯妙君都配合他。云崕摸不清冯妙君的去向,但反过来说,他们何尝能算出云崕会追向何方?莫提准师徒和冯妙君商量许久,依旧认为他追踪公主队伍的可能性要略大一些。

易形蛊这样的高端货当然是莫提准的,采星城和公主身边的“冯妙君”也都是他手下的死士扮的替身。冯妙君本人反而扮作宫婢,指导第二个替身的言行。

这计划妙就妙在,两个死士扮演冯妙君,第一个用的是易容术,第二个才用出易形蛊。云崕揭穿第一个的伪装之后,就会倾向于相信自己亲手抓到的第二个冯妙君是真的。

这是人心理上的小小缺陷,更何况莫提准用上了易形蛊这种稀罕东西,当世都没几个人有。细节决定成败,昨日替身还陪着公主去采枫糖,云崕若是隐在林中,当能将她瞧个仔细。再者,连莫提准赠给冯妙君的项链都挂到了替身脖子上。

云崕会问替身哪些问题?冯妙君翻来覆去想了多日,教会替身答案,又将聚萍乡往事也都告诉了她。理由其实简单:直觉。

她直觉云崕会问起当年之事,毕竟两人当面的交集其实不多。这直觉没有来由,就如同云崕莫名觉得冯妙君和窃取他灵力之人有关。

这一场围捕,两位国师各显神通,只便宜了她这个渔翁。

援助苗奉先一事让她暴%~露在云崕视野当中,即便魏国暂时不来找她麻烦,总归是被人点油做了记号,莫提准此举却替她解决了后顾之忧。

冯妙君自己更是知道,这般作为还有个绝妙之处,那就是云崕从此不会再将“冯妙君”和偷取他灵力那人挂上等号了——不错,她也知道云崕对她起了这一层的疑心,才会远赴采星城。

从现在开始,她又能隐身于暗处,不再被他注意。只要莫提准的“三徒弟”别再活过来就行。

莫提准原本可以让她亲自上场,却用了替身,足见回护之意。可是换个角度看,这说明她本身还有价值。哪一天她这个公主身份被莫提准视为无用的话,那两个替身是不是她的前车之鉴呢?

想活下去,就一定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再看云崕的作为,她终于证明自己长久以来对他的恐惧和回避是有道理的——看似病弱温柔,实则云大国师的冷酷无情,别人真是拍马都赶不上。这一次的实验也证明了,云崕连一点转寰的机会也不留给她,如果当时站在他面前的是冯妙君本尊,那么此刻两人早就是同归于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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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桃子和铁心宁(加更章)

这彻底打消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决心从此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这些掌握元力、打理国运之人,尽管性情不尽相同,心底对待平凡人却都如天道一般冷漠。这并非仅止她观云崕、莫提准二人有感,而是烟海楼里的浩浩史卷给她提醒了无数次的事实。

……

经过了这么杀机暗藏的一晚,她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

然而,并没有。

这居然是旅途开始之后她睡得最香最沉的三个时辰,从头到尾连个梦都没做过。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潜藏的危机终于过去了。

昨晚观星使者就说今日是大晴天,所以众人起得比鸡早,开始收整拾掇,半个时辰后就开拔出发。

冯妙君收拾妥当走出去,却看见两位婢女立在一驾马车前,面上有焦急之色。

这驾车,她也认得,当下走过去道:“怎么啦?”

“上头已经下令前进了,我们来确认贵人们都已上车。”婢女道,“我们往返两回,车上这位怎么敲门都不应呢。”

冯妙君冲着不远处呶了呶嘴:“瞧,那不是来了?”

原来正说话间,铁心宁大步奔了过来。他还是昨晚那一袭青袍,却有多处褶皱,手里还提溜个硕大的酒葫芦。

冯妙君暗自摇头,这位大师兄性子开朗爽直,也没甚别的不良嗜好,就是喜欢喝酒。看样子昨晚又跑去镇上买醉了,还顺便打了这么一大葫芦回来。

她本欲上前招呼,又想起这有外人在场,于是转身走了。铁心宁奔回马车边,目光往周边一扫,爬上车后“砰”地一声闭紧了车门。

以他国师大弟子的身份,自不需对旁人有什么交代。

从现在起,天气情况变得格外重要。因为,他们要进山了。

时下已入深秋,本不是取道白象山脉的最好时机,怎奈两国急着结盟,再说白象山深处也有特异之处,送亲队伍才敢从这里经过。

越往山区走,森林越来越茂密,也越来越安静,最后没了人烟,四周只有单调的黑白两色前不久才下过雪,地面松软的积雪能埋没马蹄。

这时候,众人就用摩隆多巨兽打头阵开路,它们的足底很宽平,所过之处浮雪被掠走,露出了黑色的岩底,马和骡子可以轻松踏行。

这种巨兽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笨拙。它们生下来就有“轻身”的天赋,空气对它们产生的浮力就如水对鱼儿,有强大的托举作用。否则这样庞大的血肉之躯行走起来对四足都是沉重负担,莫说跋山涉水。也正因如此,摩隆多就算一脚踏空都不会摔倒,还能从容检察出脚下的断岩和陷阱。

冯妙君坐在骡车中,能觉出队伍总体上是沿着山路往上而行,海拔越走越高,气温越来越低,到最后呵气成冰,边上的奴婢们都冻得脸色发青,双手直搓。

这一天,人人都精疲力尽也才走了四十里山路。还没到太阳下山,都统就下令进驻一处背风的山谷,扎好营寨后就开始埋锅造饭。山里不同于外头,天黑以后危险重重,决不可贪功冒进,营地周围放置了行军用的大型阵法,有警戒和初步御敌之用,同时出动了明暗哨兵,爬到附近的山头上站岗放哨。

时人一天要吃早午两餐,不过这几天晌午都用来登山了,第二餐一般延到傍晚。才安顿妥当,晗月公主就招过冯妙君道:“桃子,往后铁先生的起居就由你服侍。”

没错,她自走进这支队伍起就伪装作晗月公主身边的侍女桃子,自然就要履行侍女的职责。话说晋宫里的侍女一般会得个文雅的名字,不过晗月公主还年幼时,桃子等丫头就被指为她的玩伴,于是公主顺口就以桌上摆着的桃子、雪梨、李子和银杏来命名。

冯妙君要改扮侍女,问过晗月公主意见时,这妮子盯着她胸口不怀好意道:“你就扮作桃子吧,我身边的侍女只有她胸最小。”

冯妙君那时气得柳眉倒竖。她容貌比公主更出色,可这副身体直到十四岁又九个月后才开始发育,个头上的抽条倒是立竿见影,唯独胸前生长缓慢,不如公主那么波涛汹涌。她私下配了些食疗和补药,好似收效甚微。

晗月公主常常以此比较,洋洋得意。

这一回她扮作侍女,晗月公主大感新鲜,常常把好友指使得团团转。可是落在其他奴婢眼里,她倒成了公主跟前的红人儿,否则公主为何不爱差遣别人,独独喜欢指使她?

现在她被发配去照顾铁心宁,看来是不得宠了,不少人都松一口气。

铁心宁的帐篷早有人搭好,她在外头轻唤一声“铁先生”,里面就应道“进来”。

帐里没有别人,铁心宁坐在桌后,捧着书看。

她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一边道:“公主把我调过来,从今天起服侍你。”

铁心宁性格粗豪疏放,不喜有人侍在一旁,所以出发这些天都没要侍女。他闻言从书里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也没反对。

冯妙君正从食盒里取点心出来,置在他面前:“刚起锅的松饼,我还带了点枫糖,也就是前几天山上采下来熬好的枫树甜汁,你尝尝?”铁心宁已有辟谷之能,不需要按时吃饭。她送来的,只是点心。

他端详眼前这几只热腾腾的小饼。

分明只是饼而已,但每个面积都只有她的小拳头那么大,很薄,两面烤作漂亮的金黄色,边缘还起了酥皮,不须凑近就能闻到浓浓的奶香味儿。

牛乳。这冰天雪地里,也只有给公主开的小灶里能拿出这种稀罕东西。

食盒里还放着一个小白瓷罐,她打开来,用银勺小心挑出里面琥珀色的蜜糖,轻轻浇在饼上。“好了!”

他信手拿起松饼咬了一口,然后顿住。

好一会儿,才接着咀嚼。

冯妙君笑嘻嘻道:“如何?”

“味道很不错。”他点了点头,说得非常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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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无名小卒的书

在铁心宁目光的追随中,冯妙君搬了张椅子到他对面坐下,伸手取了一块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真是天才!”

饼子本身的松软香甜,加上枫糖特有的微焦味道,哪怕只一口,融在舌头也全是幸福的味道,能让人忽然忘掉外面的天寒地冻。

铁心宁吃得有条不紊:“你做的?”

“非也。”她只会吃,不会做,“我指导厨子做的。”她从前就爱吃松饼,这东西淋上枫糖简直是绝配。不过她现在的身份是使女桃子,若不打着公主要款待贵客的旗号,御用厨子怎么肯听她指挥?

她洋洋得意,“我先前就说过,这东西你定能喜欢,你还一脸嫌弃!”

他手上动作一顿,呵了一声,似有些赧然,但又慢慢吃了起来。冯妙君瞧着,总觉得他吃相比前几天文雅,难道是点心太精致了?

不过剩下几枚他就吃得很利索了,三口两口进肚。冯妙君暗暗笑他原形毕露,一边给他斟了盏热茶,他也老实不客气一口倒光不怕烫。

看样子,他是真喜欢松饼,居然一个不落吃光了才抬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找我什么事,说吧。”

“大师兄果然是爽快人!”她开口就夸,见他嘴角弯起一丝笑意才道,“我看一卷心法称为‘浮生梦’,里面有两句话,反复看了十来遍也不懂呢。请大师兄教我。”

他很爽快:“说。”

“天地无和,人间无道。格物勤律,反朔己身。”她皱眉道,“后面两句我还能勉强看懂,大意无非是修行要靠己身悟道突破,可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

铁心宁轻笑着摇头:“你哪一句也没看懂。”

她不明所以。

“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不讲和,只谓衡;人间却相反,有衡方有和,然而圣人同样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铁心宁指点她,“你可知古人视天地如橐籥,虚而不屈,动而俞出?”

“橐籥啊?”这两字太生僻了,她想半天才记起那指的是风箱。“这是说,修行要顺应天势,不能强求?”

铁心宁这才颌首,“以偏概全,但于你足矣。”

冯妙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这是指摘她学得浅薄,但这点儿感悟对她现在来说足够用了。

真是看不起人哪,她以前咋没发现大师兄心气这么高哩?

不过她和铁心宁相识不过十天,对他不甚了解,不似许凤年,在她家里一住就是大半年。修行者的外貌常与年龄相悖,活的年头长了,性子也就古怪,哪里是相聚十天半月就可以看穿的?

铁心宁似是来了谈兴,又道:“你看的这本书,有些年头了吧?”

她点点头:“是呀,录在玉简里,约莫是浩黎帝国建立之前。著者水云,大师兄听说过?”

“无名小卒,闻所未闻。”铁心宁指头在桌案上轻敲两下,“它鞭析入理,若放在千余年前可为铭言。现在么——”

“现在不合用?”

“天地先后几次剧变,新势不通旧理。世间多数论著,包括你看的和我手里这本……”他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书卷,“都是以全饰偏,首尾不及也。”

她听得入神,不由道:“那怎样才能顾得了首尾?”这几年埋头苦读,都是自行钻研,哪有人为她梳理过这些?即便是许凤年,也只传授她具体的功法,却不能与她论道。

至于莫提准么,只字不提。

他始终不认她作弟子。

“从前修行讲天人合一、上体天心。然而天地灵气凋蔽至此,早已是知易行难。一味循旧,终不得法。”铁心宁笑了笑,“依我看,不如反求诸己。以固元为本,外驭气、力。”

冯妙君听得睁大了眸子,只觉这番话发人深省。从前修行者讲究顺天命、合天理,是天本位;铁心宁提出的却是以人为本,是人本位。而他所谓的“气”、“力”也不指寻常力气,而是灵气、元力。

这番道理最有力的注脚,就是人类对于“元力”的发现和应用。

她想来想去,越想越觉有理,眸中越有光彩,好久才鼓掌道:“师兄果然厉害!就连师父前些日子与侯卿讲学传道,还讲过天人之说呢,不如你来得震聋发聩。”

铁心宁微微一笑:“青出于蓝必要胜于蓝。我若是固步不前,师父才要伤心。”

她嘿嘿陪笑两声,斜眼睨着他,心里暗道铁心宁果然是个狂放爽直的,这话分明就指莫提准固步不前。被别人听去,又要滋生事端。

“这些道理都是粗浅,你怎未识得?”铁心宁好奇道,“师父从前没有教导?”

她嘟起嘴,闷闷不乐:“没有呢,师父说我秉赋太差,让我多练几年。”谎撒太多了,张口就来,毫无心理负担。实情是她天赋再好,莫提准也不会收她为徒。

“秉赋太差?”他皱眉,示意她抬手让他按一按脉搏,“我看看。”

冯妙君反而把手往后一缩,不满道:“你前几天不是刚看过?就这么几十个时辰,我的修为又不会突飞猛进。”

“师父择徒很严,唔,我说得直白些——”铁心宁摇头,“即便其他孩子资质再好,他也未必青眼相加,却把你收作了徒弟,想来你身上一定有特殊之处。我想,有必要多作细查,以便于你在修行之法上有所取舍。”

明师指点,这的的确确就是现在的她最需要的啊!冯妙君心动了,可莫提准收她为徒只是个幌子,本无意传她功夫,她哪有什么特殊之处?

想到这里,她心里微动。自己本不适宜修行,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也只有丹田里的鳌鱼诅咒了,好在上次莫提准替她检查经脉并不仔细。铁心宁跟在莫提准身边最久,看样子已得其真传,如果他发现了印记的秘密——

冯妙君微一抬头,见他目光炯炯盯着她,好像要一直看到她心底去,不由得更生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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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暗夜鬼影

他为什么这样热心,只因同门之间的关爱?从前许凤年与她虽然相处融洽,那人却属于有问才答的类型,从不主动替她解惑。想来,这也是莫提准的意思,怎么铁心宁就不遵守呢?

是他回来的时间太短,莫提准没来得及向他提过?

“我——”她突然不想呆在这里了,张了张口,正想找个托辞离开,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而后兵卫的声音在帐门响起:“铁先生,都统有请!”

铁心宁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当即站起来走出去:“请带路。”

主帐内,晗月公主赫然坐在上位。本次衔领队伍的都统名作齐林宣,年过三旬,老成稳重,见了铁心宁也很尊敬:“探子来报,前路遇阻,人力难以清挖。公主的意思,想请铁先生出手相助。”

原来探子打探到前方七里处的山路被断石堵上了。这里路窄,回车很不方便,尤其摩隆多巨兽的身板那么宽。再说绕远路的话,可能要多走五、六个时辰才能绕过眼前这座雪山。

天寒地冻地,每一分体力都很宝贵。再说,这和他们原计划的进程不符,也徒增许多危险。

铁心宁欣然应了。身为国师高徒,护持队伍前行本就是他的职责。

当下一行人驱马来到断头路。

情况比都统提到的还要恶劣。山路越往上越狭窄,到了这里就像倒置的漏斗口,两侧都是垂直峭壁,道路宽度只能容一头摩隆多通过。

糟糕的是,也不知是雪崩还是大风推动了高处风化的岩石,坍塌下来堵住了众人前行的路。

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路段,约长三十多丈(一百米)。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队伍里有的是强劳动力,尽管工具不对付,勉强还能开挖;可问题在于,塞满道路的中小碎石上面,还压着一个大块头!

冯妙君真怀疑上头的山峰是不是整截都掉下来了,否则为什么会有至少五、六万斤重的大石倒压在这里!

人力在这里陷入了尴尬:把下面的碎石清理掉,这块巨石就会滚下来;可是不清掉,人们又走不过去。

的确,如果铁心宁等修行者也无计可施的话,大伙儿只能绕远路了。

晗月公主眼巴巴望着铁心宁:“如何?”

他没有一丝犹豫,含笑道:“可以挪开。”

铁心宁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师高徒,不是冯妙君这种半吊子。他说出这句话,众人心底才真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你们都退后百丈。”铁心宁撩起长袍,在碎石堆中几下腾挪就跃到了最上方的巨石顶。众人抬首,只能看到他像是伸指在石头上写写画画,口中又念念有辞,不知作的什么法。

也就是七、八息的功夫,他就画好站了起来,手里飞快结了两个手印。

那动作快得带出一片残影,以冯妙君眼力勉强能跟上轨迹,却不知他做的什么鬼画符。

最后一个手印结好,巨石忽然动了。

它并非松动滚落下来,而是底下忽然有无数细石被不知名的力量吸附上去,飞快接成了它的四肢。

而后,这个无头的石人就开始清理路面上的障碍,一抡胳膊一抬腿就能把碎石全甩到十余丈远的山谷里去。

也就用了一炷香的功夫,路面就清理干净了。而后石人自己蹓哒去了山谷底下,转眼不见踪影。

冯妙君猜测,它在那里还原成散碎的大小石头了。

这厢铁心宁向都统做了个手势:“请。”

晗月公主忍不住鼓掌:“铁先生真厉害,果然是莫国师门下第一大弟子!”

队伍中还有其他修行者,均想道自己就算能挪开巨石,那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断然做不到如此轻松写意。原有些人对莫提准门下不服气的,现在心里也哑了火。

铁心宁也不谦虚,哈哈一笑受之。

队伍于是顺利通过这段山路,继续前进。

此时已然走近白象山脉腹地,空气越发寒冷,天上又开始飘雪,入夜之后滴水成冰,谁也不愿在帐外站着。众人白天走得疲惫不堪,回帐之后倒头就睡,冯妙君也不例外。

她现在既然是“桃子”,也就和其他侍女睡在一起,没能享受特权,以免旁人生疑。晗月公主对这一点尤其坚持,冯妙君很确定她那时脸上憋着坏笑。

出门在外,奴婢都集中睡在几个大帐里,二、三十人同帐。莫看白天个个立在主人身边都是衣鬓整齐的小仙女,一到卸了妆睡觉,磨牙打呼梦游的什么模样都有。

次日晨起,婢女银杏就凑了过来,一脸神秘:“昨晚闹鬼了。”

大活人最怕的就是这个,何况大伙儿身处莽荒当中,这种雪崩圣地每年不知道要夺走多少人性命,有那么千八百个孤魂野鬼岂非再正常不过?

有侍女赶忙问究竟。银杏压低了声量:“昨个半夜睡得迷糊,结果一睁眼望见那地方站着个黑影。”

冯妙君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心里也有点儿发毛。只因银杏正好指向了她昨日睡的通铺方向!

“什么样的?”

“黑乎一团。”

“没高矮胖瘦?长獠牙了吗?”旁人气结,看不清形状你跟我们说个槌子?

银杏接着又道:“那动作很像伏在床头,吸人精气!我当时害怕,闭了闭眼,再睁开就没见着它了。”

冯妙君心里一动:“你觉得,它在吸谁的精气?”

银杏看看她,再看看她边上的侍女李子:“你俩挨得近,都有可能唉。”

李子吓得脸色发白,冯妙君暗自运气感受一番,好像并没甚不妥之处,就连精力也是旺盛。

方才她还多吃了一个馒头呢。

如果真有东西潜入,无论是人是鬼,外头那许多守卫怎会视而不见?再说,大营周围的阵法难道是摆设?

多半还是银杏睡糊涂了。

奴婢们正聚在一起说话,边上忽然有个声音不悦道:“都没事干了吗,聚在这里嚼什么舌头!”

众人转头,望见一脸严厉的崔女官,瞬间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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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解围(加更章)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冯妙君总觉得崔女官看她的眼神特别不满。

她转过头去,也不当一回事。反正翻过雪山跨过峣国边境以后,她就恢复真容。就算暗中还有敌人,也不会盯梢这么远。

……

虽说冯妙君现在顶着桃子的身份,可晗月公主哪好意思真让这位闺蜜去干下人的活计?这也是将她派给铁心宁的缘故。

这天傍晚,冯妙君往铁心宁的帐篷走去,路过一片矮坡,恰见崔女官站在坡顶往下张望。她不想招惹崔女官,往外走了两步想绕过去,哪知对方回头看到她,忽然招手:“你过来!”

冯妙君左右瞅了瞅,没见着别人,只得道:“你叫我?”

什么你啊你的,一点上下尊卑都不懂!崔女官的脸色更难看了:“这里还有别人吗?”

冯妙君走过去听她说道:“我一只绿松石耳环掉到山坡下了,你去给我拣上来。”说罢侧了侧头,左耳上果然是空着。

“这个……”山坡很陡很深,长满了灌木丛,在这里想找见一只小小耳环,和大海捞针也差不多吧?“我去叫多几个人来寻。”

“你先下去。”崔女官怎么能让她轻易跑了,“我去找人。”见她杵在原地不动,不由得冷笑,“怎么,桃子现在架子大了,连我都使唤不动?”

这针对好没来由。冯妙君耸了耸肩,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下了坡,不与她争执。崔女轻哼一声,满意地转身。她这一走,就没打算在天亮前回来。那只耳环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到明早这小蹄子还找不着,再来发落她。

在这里挨冻一晚上,反正也要不走她的命,却能让娇怯怯的小姑娘落下病根。

只不过崔女官还未迈步,忽然望见身后站着一人,身量颀长,正面无表情望着她。

她吃了一惊,退开两步行礼:“铁、铁先生!”

他对普通人的态度就要冷漠得多:“这里什么事?”

崔女官赶紧道:“桃子正要帮……”

话没说出几个字,桃子脆生生的声音已经从坡下传了上来:“崔女官不见了绿松石耳环,差我下来帮她找!”

一句话,伶伶俐俐概括了全部摘要。

铁心宁负着手,眯眼看向崔女官:“你算什么东西,连我的侍女都能使唤?”

桃子是公主指派给他的专属侍女,本来就不须替别人做活。

崔女官被他怼满面通红,连声道歉,正要告退,冯妙君已经爬上坡顶,拍了拍自己衣裙:“找到了。”

她摊开手,掌心果然躺着一枚绿松石耳环。

这小蹄子的运气居然这样好,一下就找到了!崔女官呆了一下,接过耳环,匆匆走了。临走前,没忘多看铁心宁一眼。

冯妙君笑嘻嘻道:“有劳大师兄来解救我。”

铁心宁看着她笑得温和:“恐怕我救的是她。”

她嘿嘿一笑,也不否认,顺手将放在一边的小巧食盒提起来递给他:“喏,今晚的点心。你拎走吧,我得去觅食。”

“还是松……饼?”盒子这么小,装不了汤菜,最多就是点心。他记得那个毫无特点的名字。

“不啊,这回是千层糕,加了糖桂花的。”

他闻言也不客气,拎过来道个谢就迈开步,也不往自己帐里走。冯妙君才看到他手里拎着个小酒葫芦,想来本是要到外头找地方喝酒,结果撞见了这一幕。

白天的风雪已经停了,如今山中处处银装素裹,天上星河璀璨,的确是赏天赏地的好时机。

唔,原来大师兄果然爱吃甜食么?

¥¥¥¥¥

第二日,平安无事。

有时峰回路转,冯妙君能眺望到山谷和矮坡上的雪兔、岩羊和白豹,还有许多样貌古怪的生物。其中有一种集群行动,体型比寻常狗熊还大,皮毛棕色,尾长嘴尖,看到人类时小眼泛绿光,显然平时菜单里是有这些两足动物的。但送亲队伍庞大,有精兵悍将护着,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它们在后头缀行了七、八里,找不到下嘴的机会才怏怏离开。侍女银杏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那是什么怪物?”

“狼獾子。”拜三年书海遨游所赐,冯妙君见不多,识却广,“成精成妖的。”

这种生物性情凶猛残忍远胜虎豹,有了道行之后,来往雪山的商队怕不要倒霉了。银杏也深有同感,忍不住庆幸自己所在的队伍有王室精兵守护。末了她道:“桃子,你可知道崔女官为何为难你?”

冯妙君摇头。她都感觉自己的存在就像空气,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侍女的顶头上司。

“崔女官喜欢铁先生。你没指派给他之前,都是崔女官亲自给铁先生送饭。”

还有这等事?冯妙君一怔:“他吃啦?”

银杏理所当然:“吃呀。”

吃里扒外啊!冯妙君心里嘀咕一句,却也知道铁心宁爽直,一向不在意这些小节。“那与我何干?”所谓吃人嘴短,铁心宁都吃过崔女官送的饭,对她还能那样不客气,这人的心莫不是石头做的?

“你被派去服侍铁先生那天,崔女官原本也送了饭过去,结果板着脸回来。”银杏小声道,“小厨房说,她把菜肴原封不动倒掉了。”

冯妙君长长地“哦”了一声。自己来了之后抢了崔女官示好的机会,铁心宁不吃崔女官的饭食,却用冯妙君的点心,崔女官因此迁怒于她。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得罪了人。

“喜欢铁先生的人很不少呢。”银杏又道,“桃子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话里流露羡慕之意。

冯妙君愕然:“他很招人喜欢么?”她向来以貌取人,看不出铁心宁的相貌平平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铁先生多厉害呀,几千人都清不掉的巨石,他一个人就搬走了。”哪个姑娘不崇拜英雄?

冯妙君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这些小姑娘不在现场就以讹传讹,那巨石是铁心宁搬走的么,明明是人家自己长脚跑掉的好伐?

“再说,他眼睛多亮多好看哪。昨日我和他对面走过,他笑着看我一眼。一眼哪,就能看到你心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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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崖山地穴(加更章)

银杏眼露憧憬之色,“你天天侍在他身边,不知道被多少姐妹羡慕。要能得铁先生青睐,日后就有个好归宿了。”

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冯妙君懂了。铁心宁是国师门下,不能娶权贵之女,没有官名在身的庶民就有机会了。何况他的身份超然,嫁给他可比给别的达官贵人当侧室好上十倍。

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兄是怎么勾得众宫女春意盎然的呢?冯妙君仔细回想,记起铁心宁的眸光未必像银杏说的那般明亮,可是温柔中常带笑意,如春风拂柳,连那张平凡的面庞都变得生动不少。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身上酥酥麻麻,像过了微电似的。

她在男女之情上向来少根筋,之前还未觉出,再说修行者的眼睛原本就比寻常人明亮。被银杏这么一提醒,她心里也是微微一动,想起这几天见到铁心宁总有那么一点点说不上来的别扭。

一点点而已,她只当是和陌生人磨合,并不在意。

可是铁心宁的行止和采星城里相比,有甚不同吗?两人认识未深,她也不清楚此人真实性情。才几天功夫,怎能将一个人看清?想到这里,她问银杏:“铁先生曾经进过宫么?”

“十年里面就随莫国师来过两次,其中一回是国宴,他喝得醉醺醺回去,都不要旁人伺候。”

也就是说,旁人对铁心宁也不甚了解。

这天路上她被公主抓去陪聊,小丫环来报菜名。冯妙君想了想,托银杏送一份餐食、一份点心给大师兄。

傍晚,银杏归来告诉她,铁心宁这回倒没有推辞,只是正餐仅吃两口,杏仁霜倒是都用光了。“铁先生还让我再打两壶酒过去。”

听完,冯妙君也稍微放心。原来铁心宁不理会崔女官的示好,只是因为他不爱吃饭,而非关注冯妙君。崔女官若是带些甜食给他也就不会被拒绝了。

原本她心里还有些许怀疑,可他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抓着她拷问一番?那才最是简单粗暴又有效。

这天夜里,都统没有再下令找避风处扎营,只因前面就是白象山脉久负盛名的奇景之一——崖山地穴。

前面就是地穴的入口。

队伍一路下坡,首先走入进一个形状古怪的巨大地穴,仰头看,上方的壁顶千疮百孔,阳光自上头照进来,落下斑驳交错的阴影。冯妙君想了许久,才能打出一个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一只橄榄球被人扎出了无数个破孔,而他们就走在球中。

地面很干净。大清早刚下过一场大雪,洞里却不见半点残雪的影子,地面铺着暗绿而浓密的苔藓,格外干净——进入雪山之后,她这还是头一次看见绿色。

无数冰挂自上方的孔洞边缘垂悬下来,密者如瀑布、细者如柳枝,晶莹剔透。阳光照耀着,在洞壁上散射出七彩的虹光。

队伍中多数人初入此地,赞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冯妙君第一眼惊艳过后,就抬头往上看,只见十余丈高处的孔洞上其实蒙着无数层细纱,雪被纱挡在洞外,待太阳升起后被晒化成水,结果没滴到洞底就重新结成了冰,这才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冰挂奇观。

并且受这细纱影响,风雪吹不进来,洞底的温度只有零下几度,和外头的冰天雪地相比都可以算作身在天堂了。

这个地方怎会有纱?她盯看几眼,蓦然发现细纱上面有灰褐色的影子晃动,可惜在层层叠叠之上,看不清楚。

“那是雪洞蛛妖。”铁心宁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她一转头,望见大师兄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离她不过一拳距离。这一段路是大下坡,无人可以乘在车马上,都得下来步行。

他站得有点近了,冯妙君往前一步拉开距离,正要说话,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尖叫:“我、我的脸!”

两人闻声看去,正好见到崔女官花容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她手里,抓着一面菱花铜镜。

崔女官生得五官秀气、面皮白净,这会儿脸上却布满了细小的红疙瘩,像起了疹子,顶端又有个水泡,一碰破就流脓。她脸颊上还有几道指甲印,大概是奇痒难忍挠了几下,终于发觉不对劲了。

她忙不迭抓起巾子将自己的脸挡上,慌乱中恰与冯妙君四目相对,眼中就喷出了怒火。

她不假思索,大步冲了过来:“是你,必是你动的手脚!”必是这小贱蹄子心怀不忿,偷偷给她下毒!

宫闱之中,这种事情还少吗?

“崔女官说哪里话来?”冯妙君诚诚恳恳道,“看这疹子的形状,倒像崔女官碰着了不该碰的东西。”

说话间崔女官已经冲了过来,正要伸手拽她,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在尖叫声中打斜着飞扑出去。

铁心宁站得离她最近,她这下倒像给人家投怀送抱。怎知铁心宁这时反倒后退一步,避开她半空中飞舞的双手。

因此崔女官就以一个极不优雅的姿势摔跌出去,头面先着地,一下子脸破血流。

她的声音太过尖厉,惊得边上驮着货物的巨兽躁动不安。铁心宁眼疾手快,一把抓着它的辔头令它动弹不得,一边轻声安抚,防止它转身撞伤别人。

冯妙君没眼看了。

在大师兄眼里,受惊的驮兽好似比受伤的女人还重要些。

好在崔女官的尖叫也只持续了半声就戛然而止——她昏过去了。

旁人赶紧来扶起她,搀到后头找军医了。铁心宁摸着下巴,一脸的煞有介事:“看这模样,是沾着蛛丝了,涂些润花膏就能好。”

“……”是不是沾到蛛丝,冯妙君相信崔女官现在已经不介意了。等她醒来,应该更烦恼脸破相该怎么办吧?

大师兄蔫儿坏!“你方才故意的。”

铁心宁瞥她一眼:“你前几日不也是故意的?”崔女官的脸为什么起疹子?还不是眼前这小妞用了润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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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这里,刚好翻到这几天的本章说留言。想说咸水桃子不是鬼,而是水云心目中排名前三的水果,嗯哼!

第100章 神奇地宫

他估计就是前日交还绿松石耳环时下了手,否则他这小师妹怎么会乖乖受一个女官刁难找东西?

此膏空取了个好名字,却是催发之药,中者脸上奇痒无比,恨不得一天挠个几百遍。最妙的是,它用下去得两三天后才会起效,这会儿队伍走进温暖之地,它才提前发作。并且润花膏只是逼迫人体湿寒急速排出,只不过用力太猛。就算军医来诊治,也不认为崔女官中了毒。

冯妙君还算手下留情了。她用量控制得很精准,否则女官的脸当场就烂了。

她扬了扬眉,知道铁心宁看穿了她的小伎俩。不过他也不点破,指了指洞顶上方的孔洞继续道:“蛛妖将这些窟窿都用蛛丝织网封住,改善地穴的环境。每一个孔洞都封了三百多层蛛网,风雪进不来,但阳光和空气通行无碍。”

“三百多层!”她忍不住乍舌,这些蛛妖的丝线不知得轻薄成什么样儿,“比普通蛛丝还细?”

“对,仅有普通蛛丝十分之一粗细,强韧度却超过百倍,是修行者制作法器的好材料。”因此无论外头风雪多么猛烈,都吹不断这数百层蛛网。等到晴天到来,蛛妖还会出来修补大网,就如冯妙君抬头所见。

她喃喃道:“我们这是到了蜘蛛巢穴了。”

能让蛛妖费这么大力气维护的,当然只有自己的老巢。冯妙君事先做过功课,知道这整座崖山内部中空,就是一个庞大的蛛妖巢穴!

当然,这支队伍里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走进来了,只因众人都相信这条路很安全。

借助天窗中照进来的光,队伍花了一刻钟时间终于走到底。从这里开始进入崖山腹地,天光不再,但是壁上种着珠光草,这种小草生长在黑暗环境中,只需要一点点水土就能提供持续的照明,虽然不太明亮,但足以照清脚下的路。先头部队走到第一株珠光草旁边,头顶上即垂下一根丝线,线上吊着一只硕大的蜘蛛:“通行令?”

这头蛛妖比磨盘还大,从脑门儿到背上长着十六只眼睛,除此之外和普通蜘蛛并没甚不同。当然,它还会说话。

都统将一面黑色令牌交出,又送出一块青滢滢的灵石。

蛛妖勘验无误即道:“随我来。”把灵石衔在嘴里,转身往前爬去。

旁人看明白了,公主的送亲队伍从这里过,居然也要交买路钱!

浩浩荡荡一群人就跟在它后头,走进更幽深的洞穴。

走出小半里,冯妙君就震精了,终于明白为何队伍需要蛛妖领路这里的岔道交错纵横,并且有路往上、有路向下,甚至还有垂直上下的窟窿。

从纵切面来看,这可是上下几十层的立体交汇网路啊,节点无数!

这种牛叉程度,她前世呆过的山城都没有它来得3d魔幻!

人类走进来想不迷路,难比登天。哪怕她用心记忆,在走过了几十个拐弯之后也只得放弃了。她啧啧称奇:“怪了,蛛妖是怎么记路的?”

问是问了,她也没指望别人答得上。类似于蚂蚁、蜜蜂这类生物总有神奇之处,连智商都不具备,但在自己四通八达的巢穴里却不会迷路。蜘蛛大概也是这样?

没料到铁心宁拍了拍岩壁:“看到路口的蛛网?在我们看来没有任何区别的蛛网,其角度、大小、形状、数量在蛛妖眼里都不相同,也将整个地穴标注为无数区间。它们就以此为暗码,分辨和定位自己所在的位置。”他笑了笑,“就算外人知道原理,也没有它们辨识的天赋。”

站在铁心宁身后的银杏听到了,不由得崇拜道:“铁先生当真博学,连这等秘辛都知晓!”

铁心宁一笑置之,不谦不夸。

冯妙君却道:“您是这里常客?”即便如此,蛛妖也不会随便透露自己的秘密吧?

“我曾救过这里一头蛛妖,它们才将秘密分享与我。”铁心宁说完这句,话锋一转,“你们可知这地穴的由来?”

银杏抢先道:“听说蛛王率子民挖空了大山,专门捕食来往人类。后来我晋国先王将其折服,与它们作下约定,对执有令牌者网开一路,允许他们自由通行蛛巢,这才打通了连起晋、峣两国的最短通道。”

铁心宁笑了笑:“后半句说对了,前半句却是附会美化。”

冯妙君忽然道:“地底很热。”众人已经走在崖山山腹,这是白象山脉中段最高大巍峨的一段,山峰高耸入云、飞鸟难渡。按理说,洞隙里应该寒冷阴潮,冻得人瑟瑟发抖才对。毕竟即便在盛夏,地底洞穴的气温也能冻得人跳脚。

然而,并不是。

众人反而觉得脚底发烫,空气温热。高层的雪化成了往低流的水,因此身边常有地下河陪伴,一路水声潺潺。

铁心宁点了点头:“不错,崖山是座火山。我们走在山腹里,当然觉得热了。”

冯妙君摸摸岩壁,果然触手生温,不见丝毫冰冷:“不会再度喷发?”

崖山应该是很稳定了,否则晋王哪敢让晗月公主选这条路去峣?她在书中也读过白象山资料,至少这数百年来没见喷发的记载,从此经过的商旅不知凡几。

“这一带火山非常稳定。”铁心宁低声道,“传说千余年前天地剧变,崖山正在喷发,天神降下神物,将岩浆中的热量吸走,从而封印了火山。因此这一处火山的喷发是不完全的,我们现在行走的山洞,都是当初地心的岩浆要从山腹中突围而打穿的通道。”

两女长长地“喔”了一声,啧啧称奇。原来崖山当年的喷发并没有完全发作,而是憋在自己腹部,偏它的海拔又格外惊人,岩浆攀不到顶端就又降了回去,倒把整座山腐蚀得千疮百孔。

山体都有杂质,耐不住侵蚀。等岩浆流出去或者冷却,崖山内部就开辟出了极其复杂的一个迷宫,于其他生灵来说却是福音。

下一章,8:05发布。

第101章 妖王

要知道白象山脉到了这一段山势陡峻雄奇,山腰终年白雪皑皑,山顶反而没什么积雪高空罡风太猛烈了,连雪都落不下,天下能从这里飞过、攀过的生物实在寥寥。

所以长久以来,白象山脉腹地一直是生灵禁区,绕行庞大的山脉需要数月时间。可是崖山地宫打通之后,人类就可以从地底穿过白象山脉最高大的险峰,而不必去承受风雪和垂直极限的考验。

当然,前提是人们不会在这里迷路。

事实上崖山地穴作为沟通白象山脉东、西两侧的关卡位置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这片土地上先后存在的几个势力都争抢不休。直到峣、晋先后建立并忙于内战,疏忽了对这里的管控。

不久之后,人类才愕然发现这里被道行精深的蛛王所盘踞。

这种蛛妖虽然生长在极寒之地,但蛛卵孵化却需要热量,最好还是恒温。繁衍之地很不好找,崖山地穴再理想不过。

蛛妖占据之后,对地穴再一次拓展和加固,把这里变成了升级版迷宫,通关难度max。人类想要抢回来,不知得花多大代价。

这里可是一片不毛之地,几乎没有任何经济产出,又是两国的边界地域,俗称三不管地带。两边都算了账,发现抢夺的成本太高昂,根本不划算。

“从此,峣、晋两国都与这窝子妖怪定下契约,由它们来把守崖山地穴,允许它们在这里向来往的生物收取买路钱。唯一的要求,就是得守土有责,不允许任何大军通行。”他笑了笑,“当然,这最后一条不须他们明说,蛛妖也会捍卫自己的老巢。”

冯妙君笑道:“我还道人类和妖怪水火不容,哪知还能有这种契约关系。”

铁心宁轻嗤一声:“有利可图,谁愿打生打死?你若行走世间,当会发现人与妖的合作方方面面,可见或不可见,绝不仅限于此。”天底下,哪有什么绝对的仇敌?

峣晋两国都发现,崖山地穴掌握在中立的第三方手里反而更好,不须他们费心费力去管理,蛛妖就能保护来往人类的安全。

保持距离而又互通有无,这不就是两国君主想要的?

蛛妖入驻地穴之后重新布局,挖设了通风口和仓储室、泄水道等设施,甚至还有育婴室,十分齐全。

队伍在地底高高低低穿行了很久,路过一间又一间大小不一的石窟,常见里面有人歇憩在干草堆上,或坐或卧,甚至还能烧火做饭。

这一幕幕不知让多少看客目瞪口呆。冯妙君暗道蛛王真会做生意,这收了费的,服务果然就不一样了。

也足见崖山山群之宽广,大家从地底通行都走了这么久还见不到出口,换作从前要翻山越岭,这世间有几人能横跨整个白象山脉?

好在行进了两个时辰之后,蛛妖领的路终于是开始往上了。

冯妙君一直觉得队伍似在盘旋绕圈,问铁心宁,他只道这是必经之路,让她安心行走。老司机在侧,她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再者,这里有不少东西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比如岩壁上随处可见的矿脉走向。银杏就惊叹地摸着眼前一堵微光闪烁的岩壁:“这是什么?”墙上似是缀着无数亮片,远望如夜空繁星。

“砂金石。”冯妙君从前曾涉足矿业,顺口就答了,“里面含有云母和赤铁矿,很抢眼。”她笑着指着不远处石壁上黑不溜秋的脉络,“不过,你应该更喜欢这个。”

银杏“噗哧”一笑:“那是什么,煤矿吗?”

铁心宁看了冯妙君一眼,替她答道:“不,是金矿,而且这一条往深处含量颇丰。”

银杏双眼瞪得溜圆:“这是金子?!”黄金不都该闪瞎人眼吗,怎么跟炭头一样黑了?

冯妙君摇头:“裸露在岩壁上,久而久之就是这样的。”金矿不纯,富含杂质。也亏得这里是蛛妖老巢,不然地穴这许多宝石矿藏早被掘金人给挖了个干净。

正说话间,队伍从一条巷洞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大伙儿都是齐刷刷一楞,不由得停步。

前方二十丈,竟是断崖。再向前就没路了,只有一个大得离谱的巨窟。

这巨窟呈不规则形,从众人脚下到对岸,悬空距离至少有十里。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到这开阔之处就变得格外强劲,掀得人摇摇欲坠。

冯妙君暗道,怪不得先前在暗无天日的巷道里穿行,总觉得在绕圈子,原来是不得不避开中间这个巨窟盘旋上下。

这深渊如此庞大,几乎不可能是人力或者蛛妖开凿出的,最靠谱的解释:这是昔年火山岩浆的升降通道!

也只有火热澎湃到可以毁灭一切的奔腾熔岩,才能以无上伟力铸出这一幕。

冯妙君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见过火山口的模样,跟眼前极为相似,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崖山的火山口不在山顶,而藏在山腹中。

这与当年的喷发不完全有关。

前方领路的蛛妖洪声道:“跟我来,贴墙走!”

它往侧边而行,众人才发现深渊边缘经过了平整,已经修出路来,想来是蛛妖的手笔。人类可没有蜘蛛垂直上下的本事,蛛妖既然要收路费,就得把路修出来。

要致富,先修路,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可是这路也宽不到哪里去,尤其队伍里带着摩隆多这种巨兽,一只堵路、万夫莫开。队伍只能令它们鱼贯而行。

走在山路上,有人踢一脚碎石滚落悬崖,约莫数息后才听到“扑通”一声。再探头看,都是大惊失色:

巨窟底下,赫然织着一张庞硕无匹的丝网。而巨网正中,正有一头蜘蛛踞在这里,一动不动,似是假寐。

这头蜘蛛……怎么说呢,众人先前观摩隆多巨兽,还觉得它是庞然大物。可放在这头蜘蛛面前,那就是橙子和西瓜的对比。

巨蛛身高超过十丈,六条腿半屈在身侧,每一条看起来都像打桩机的吊臂。

军情速递线

下一章为打赏加更章,8:10发出。

第102章 铁心宁出手(加更章)

纯黑的身体并不反光,因为通体覆盖着长达一丈的刚毛,又黑又硬,扎谁都是透心凉。

十六只眼睛倒是闪着红光,在深渊的雾霭里若隐若现,更添诡异。

冯妙君涩声道:“这就是……”除了鳌鱼,这是她见过的最有视觉冲击力的生物,真适合出现在噩梦里当终极守关boss。

“崖山蛛王。”铁心宁声色如常,显然见过不止一次了,“每巢仅有一只,独踞在深渊织巢。”

这就是所有蛛妖的头子,长这副不好惹的模样,难怪峣、晋两国会跟它谈和。想来它率领的蛛妖群要是弱小一点,人类就是杀灭它们没商量了。

一切和谈,都建立在力量基础上。

这个巨大的深渊就是它独享的领地了,周围有不少小蛛妖进进出出,帮它清理身体、打扫蛛网。

蛛王吐出来的丝网也比寻常蛛网粗壮,每根线直径都抵得过拳头。但它织得同样密集,冯妙君探头只看到一片惨白,看不见蛛网底下的情形。

“蛛网下方又是哪里?”蛛王看起来懒洋洋地,但她一眼就能看出,它好像守护着什么东西。否则地宫这么大,它哪里不能安身?

铁心宁看出她眼中的好奇:“想知道?”

“你知道?”那底下是蛛穴的禁区吧,铁心宁怎么会知晓?

铁心宁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不如试一试?”

他始终一副风光霁月的兄长模样,这个笑容却令她毛骨悚然、后背发凉。冯妙君心中刚有警铃大作,就见铁心宁抬腿,直接将身边一头摩隆多巨兽踹下悬崖!

他这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甚至不忘一振衣摆,可速度快得冯妙君都来不及反应,那头可怜的摩隆多连同身后拖着的货物就一齐坠入了深渊当中!

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多大力气,巨兽的下坠可比自由落体快多了,近百丈距离眨眼即到。几乎是哀鸣声刚起,它就撞在了蛛王的网中央!

落下又弹起,摩隆多巨兽加上货物的重量,再算上铁心宁这一腿的力道,撞击力惊人,居然将蛛网咝啦啦绷断了三层!

当然,巨型蛛网多达二十余层,摩隆多还不能将它击穿。不过原本正在假扮化石的蛛王立被惊动,挥动六条腿迅速扑过去。

冯妙君一颗心如坠冰窖:“你……”到了这时候,她怎会天真地还以为眼前男人是她的“大师兄”?

“铁心宁”的手却已按在她肩上,微一用力,她就动弹不得。这人带着她大步往前飞奔,一闪身就掠出百余丈,一边伸掌蒙住她的眼睛笑道:“接下来这一幕,还是别看为妙。”

摩隆多四脚朝天掉到网上,本能地挣动不休。蛛王当然不会任由它胡来,前足挠动、口里吐丝,粗笨的巨兽在它爪下如面团一般滚动,转眼就被缠缚成巨茧一枚。它贵为妖王,但这套动作出于本能,作出来和普通蜘蛛并没有什么分别。

眼看就要缚好最后一层,摩隆多突然爆炸了。

这么几千斤重的巨兽,毫无预兆地说爆就爆,蛛王甚至没望见漫天血雾,它十六只眼睛都爆炸掀起的白光笼罩。

那光芒就好似正午直视阳光,强度却要大上万倍。这个长年幽暗密闭的深渊仿佛突然间被端到太阳底下烤着,一下灼得通透。

这一下光袭出乎意料,蛛王甚至来不及回防,就被强光刺伤了眼。它发出吱呀一声嘶叫,蓦地往后退出十余丈,而后微微抬首,赫然向着摩隆多掉下来的方向处吐出一蓬蛛丝!

那蛛丝又黏又腻,粘住猎物的瞬间就变得干硬。不得不说蛛王的临场应变速度很惊人,立刻就对敌袭作出了反击。冯妙君二人原本的确就站在那里,若非铁心宁事先移动,这会儿他们也要同后头的十来人一起,被射在墙上了。

这几个人的惨叫声令旁观者毛骨悚然。普通蜘蛛都能往猎物体中注射毒液,将肢体溶解为营养液方便吮吸。蛛王的毒性还要猛烈千倍,溅一点到这些人皮肤上,立刻就能透体而入,将他们的筋骨内脏一起消溶!

这痛苦无以伦比,偏偏他们可以清醒地活到心跳最后一秒,约莫得有五十息左右,他们才会从倒霉蛋真正变成倒霉鬼。

冯妙君的视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挡住,只听到惊雷一般的巨响,有狂暴的气浪从耳边冲过,紧接着周边尖叫惨呼声不绝于缕,有人哀嚎着:“我的眼睛!”

下一瞬,铁心宁放开手,她才望见队伍里的人倒下去三分之一,在地上呼号辗转。

在他们脸上,原来长着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鲜血滋滋直冒。

她不知道,方才的强光连蛛王都不能豁免,何况这些人类?他们的眼底在第一时间就被灼伤,从此痛失光明。

许多人承受不住痛苦满地打滚,两下就滚落到悬崖底下去了。

蛛王道行再精深,也没本事把眼睛练得刀枪不入。十六个眼睛在瞬间就瞎掉了十二个,只剩下朝向背部的四只眼因为角度问题,没有被闪瞎。又因为它离摩隆多最近,正面承受了爆炸的大部分威力,因此坚硬的体表被炸得千疮百孔,仿佛月球表面,胸口更是一个硕大血洞,连腿都断了两条。

普通的爆炸物根本休想伤它分毫,然而这是震山雷!

浩黎帝国精研的、专用于攻城开山的利器。只要一枚,就能将半座大山化作齑粉,只要五枚,就能将崖山这样的绝峰夷为平地!

这东西珍贵难得,也不知道铁心宁上哪里弄来。并且,鬼才知道他到底在摩隆多兽身上放了几枚?整座大山都在爆炸的威力下簌簌发抖,大大小小的岩石纷纷掉落。

冯妙君没有亲见震山雷爆裂的场景,不然她就会明白蛛王已是传奇大妖,道行极高,否则哪有生物能近距离直面这等爆炸威力兀自存活下来?

冯妙君被铁心宁护着,除了双耳和脑海都被震得嗡鸣一片以外,尚称安然无恙。她一睁眼,就望见深渊底下又是另一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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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为打赏加更章,15:00发布。

第103章 各自的真面目(加更章)

原本覆盖了整片深渊的密集蛛网,正中央被炸开一个宽达数十丈的破口,终于露出了底下的物事——一个小岛。

方才队伍有人踢下石子进深渊,她就听见扑通落水声,因此对于渊底成湖并不奇怪。水往低处走,最后在地宫的深渊里汇成这样不大不小的一座静湖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蛛网中心正下方的湖面上,却静静伫立一个小岛。

岛不大,至少露出水面的部分只有四、五十平方;岛也不高,最尖端比水面只高出一、两丈。

它的奇特之处在于,整座小岛都呈现朦胧而迷离的透明,仿佛是冰块凝结而成。然而这种透明之中,又带有淡淡的粉红,像是血液被稀释之后溶入了晶体之中。

除此之外,小岛上空无一物。

这种光芒……冯妙君眯起眼,难以置信:

钻石?

她从前做过珠宝买卖,虽然渊中光线黯淡,但她对于纯度这么高的钻石原石可绝不会看走眼!

如果一整座岛屿、包括水面以下的部分都由钻石构成,那么它的体积……

冯妙君长长吸一口气,强压下女人对于珠宝本能的渴望。只有头脑清明,才会觉出不对:在这个世界,钻石可没经过刻意营销,不曾被赋予“一颗永流传”的寓意,对时人来说透明无内涵,堂堂妖王怎么会中意?

冯妙君不知道蛛王为何守着这座小岛,但她已意识到这同样是铁心宁的目标。因此当这人从头上取下发簪化作长箭,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具大弓、对准底下的破洞弯弓搭箭时,冯妙君飞快转身,猛地扑在他执弓的胳膊上。

她有预感,这人的行为要带来弥天大祸!

铁心宁先封住她行动才一手开弓、一手握箭。哪知这小姑娘法力虽然低微,不知怎么忽然挣脱他下的禁制,这一推力气还大得惊人。饶是他双手稳若磐石,终做不到纹丝不动。

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射竟然是连珠箭,第一发已经离弦,她推中时第二发箭矢也正要离手,准头一歪,嗖地穿透蛛王一条后腿。

接着是第三发……

随着“叮咛”三声脆响,三支箭都稳稳扎在了透明的小岛上!

铁心宁原本瞄准的是岛尖,哪知半秒前的爆炸反倒在岛屿外围凿出一个小坑,紧接着哔剥两声轻响,丝丝缕缕的裂缝蔓延出去。

冯妙君推开的那一箭射下来时,恰好钻进了最深、最宽的一条裂隙上!如此,三箭呈“品”字形分布。

这一下意外,铁心宁挑眉以示惊奇,冯妙君则是微微呆滞:“……”这,她真不是故意的!

若说底下的蛛王为何没有拦截,生物的眼睛在承受了强光之后,一般会陷入短暂的黑暗。但凡直视了爆炸现场的生物,包括蛛王在内都不能例外。铁心宁出箭,抓住的就是这个稍纵即逝的契机!

他三箭射出,冯妙君就急速后退,要往人群里去。哪知铁心宁动作比她更快三分,一伸手就捞住了她的脖子,阴着脸道:“你再试试?”

他右手执着的长弓又不见了,然而臂膀上扎着一只尖锥,锥体几乎全没入进去。

这就是她方才一扑的成果,若非对方臂肌紧实,突然夹紧了锥尖,罡气层又柔韧难破,星天锥本应扎透他的胳膊才对,或许,还可以顺势刺入他的肋间。

这小姑娘可不是绵羊,而是一头会摇尾巴的小母狼。他稍事松懈,她立刻就能趁虚而入,比如他掐住她脖子的同时,她另一只锥子也探了出来,直指他心口位置。

只不过她终是慢了一筹。

听他放话威胁,冯妙君乖乖抬起双手表示投降,星天锥也收了起来。

铁心宁真想一手拧断她脖子,可是她还有用。他只能忍下这口恶气,抓着她往前冲去。这时其他人都被爆炸搅起的气浪掀飞,连许多道行精深的修行者都立足不稳,能阻住他的人不多。

“轰隆隆”,底下又是三记连环爆炸并发,他也一举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一系列变故骤发,晗月公主立刻就被卫队层层围护在最中央。她运气不错,方才震山雷炸开时并没有探头去看,因此保住了双眼。可她身娇肉嫩,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震荡,佩在身上的护符立刻释放阵法,吸收掉危及主人性命的余波。

这时她身前已挡着数十护卫,在这样狭窄的过道上,铁心宁想穿过人墙抓到她也非易事。

他一下就站住了,距离最前方的护卫只有五丈之远,一手扣着冯妙君脖颈,一边对晗月公主勾了勾手指:“过来,否则我把她扔下去。”

底下就是愤怒的蛛王,以及层层叠叠的爆炸,冯妙君掉下去能有几分生还希望,很不好说。

他钳力惊人,冯妙君又被他捏住了气管。若非她有修为在深,气韵绵长,这会儿早被勒昏过去。可是想挣脱出来,却是不能。她眼角余光望见晗月公主面白如纸,怒声道:“你是谁!放她下来,我饶你一命!”

铁心宁笑道:“少说废话,不然她必死无疑。”

晗月公主惊疑不定地上前一步,却被身旁一名侍卫伸手拦下:“不要靠近。”

奇怪的是,明明深渊当中的爆炸震耳欲聋,冯妙君却好像能将他的话听得一字不漏。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铁心宁凑到她耳边,口中热气呵得她后颈发痒:“你那便宜师父,好像不太在意你的死活呢。”

的确,这侍卫身着轻甲,头面虽被挡着,她却认得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是莫提准。

原来莫大国师上一次的匆匆离开只是作个样子,他依旧混迹于送亲队伍,就护在公主身侧。

他在忌讳什么,他在准备什么,冯妙君一下就明白了,哪怕晗月公主同样没告诉她。

莫提准又拿她当了一回诱%~饵。

“铁心宁”带着满满恶意的轻笑声回荡在她耳边:“所谓情谊,不过如此。”

这丫头和晗月公主有闺友情谊又如何,和莫提准有师徒之谊又如何?她还不是被当作了诱敌的棋子,随时可以抛掉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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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强大的第四者

冯喵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关你p事!”这人心思真是恶毒!反手就要挑拨离间。

眼见铁心宁不再靠近,莫提准明白自己已被认出,干脆将头盔摘下来扔到一边:“云崕,晋国与大魏夙无仇怨,你为何步步紧迫?”从最开始的追杀冯妙君,一直到现在的大闹崖山、谋夺公主,云崕的行径都让人看不透。

看不透,自然就不好预测。莫提准承认这的确是云崕最难对付的一点。所以冯妙君的替身在狼牙堡被杀之后,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儿继续潜伏在队伍里。

果然,云崕没有放弃,现在甚至认出了冯妙君。

铁心宁奇道:“谁?师父你太让人心寒了,我们只不过想叛出师门而已……乖乖把公主交出来,别想用缓兵之计。”

这种时候,他怎会承认自己是云崕?

莫提准脾气再好,眼中也流露暴怒之色。不过方才铁心宁射在深渊小岛的三支箭均绑上了震山雷,触地即发。上一回爆炸虽猛,好歹是炸在悬空的蛛网上;这回嘛,却是实实在在炸进了崖山腹地,因此这座威严雄奇的山峰抖得像疟疾发作的病人。大块大块的岩石,以及站不稳的蛛妖、人类都纷纷掉了下去。

二度吃上爆炸,蛛王显然从容多了,避开四目要害,而后爪足舞动如风,飞快往众人所立之处攀来。

它看明白了,就是这撮人在捣鬼!

悬崖垂直近九十度,但对它来说平坦得和操场也没什么区别。无论是莫提准还是铁心宁,都不想面对一只红眼发狂的妖王,尤其前者还要护着公主。

不过没等蛛王大开杀戒以泄胸中怒火,深渊当中忽然“嗤”一声冒出狂暴的蒸汽!

乳白色的烟汽顺着岩浆原本的上升通道一路飙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三、四百丈一千米!

这一回,不仅立在悬崖边上的生物无一幸免,崖山地穴里那许多迂回曲折的巷道迷宫也被波及了大半。

二、三百度的高温瞬间加身,又从眼、口、耳、鼻钻入侵体内,连弱小的蛛妖都被瞬间蒸死,何况普通人类?

冯妙君这一路过来看到的许多巷室里休憩的人类商旅,全军覆没。

好在这时铁心宁、莫提准都自动放出结界,保身边人无虞。因此冯妙君、公主等人只觉热气扑面,却并无实质损伤。

这一下连莫提准眼中都露出惊骇之色,大喝一声:“你疯了!”

方才惊鸿一瞥,却已足够他看得仔细:那三记爆炸直接将蛛网下方的钻石岛轰碎,深渊里的湖水一下子倒灌进去,可见小岛居然是空心的,里面通往另一个空间。

而湖水涌进去的瞬间就变作了膨胀喷射的蒸汽,只有一个理由:

这底下的温度高得惊人,令大量湖水瞬间气化。

稍微知道一点崖山历史的人都能猜到,这底下,是岩浆。

液态的、流动的、不曾凝固的岩浆。

云崕费了这么大功夫,几乎打烂整座崖山,原来是为了打穿地底、捣出岩浆么?莫提准怒吼:“那东西还要一百年才能成熟!”

铁心宁笑了笑:“是么?”

蒸汽升腾间,两人身侧显出巨大黑影,那是蛛王扑到。

它灵智犹胜人类,知道岩浆逼出的蒸汽会杀掉大多数低阶蛛妖,以及尚未孵出来的蛛卵,伤心的同时暴怒欲狂,非要杀掉罪魁祸首不可。事发时它遭遇光袭,没看清是谁下的手。但这真地那么重要吗?

只要将崖上人类全杀了,就算给徒子徒孙们报了仇!

它抬头,一口毒液朝着莫提准喷过来。这黏乎乎一大滩能消蚀罡气,莫大国师也不敢大意,早一步带着晗月公主挪了位置,原地顿时冒青烟。

蛛王抡起一条腿正要趁机追击,冷不防身体一颤,忽然又跌入深渊。

那势头,就好像是被人扯下去一般。不过它几条腿打桩一般钉进岩壁,勉强将自己固定住了,似是与某种力量苦苦抗衡。

晗月公主视线正好朝着深渊,见状放声惊呼:“火灵,是火灵出来了!”

铁心宁打破钻石岛,灌进去的是湖水,钻出来的不仅有大股大股的水蒸汽,还有另一样古怪而可怖的物事:

一团火灵。

它周身泛着白焰,初看上去似是人形,刚从裂口中钻出来时体表的烈焰都被水汽带没了,露出黑色的底质。它也因此显得很愤怒,环顾左右,前方就只有一个最显眼的家伙:

蛛王。

因此这头火灵不假思索地拽住蛛王两条后腿,猛力一扯!

它块头比蛛王小一半,力量却不见弱,尤其浑身都以最精纯的火之灵力构成,炙得蛛王的血肉之躯滋滋冒烟。崖上如果还有活人,此时就能嗅到阵阵焦香。

它再一发力,蛛王就硬生生被扯了下来,但两条腿在岩壁上一阵深耕,抠下土方无数,也将莫提准等人的立足之地抠得粉碎。他不得已再一次带着公主跃起,一转眸却已怔住:

铁心宁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冯妙君。

这里白汽弥漫,底下巨怪掐架,要找到两个小小人影,谈何容易?

可莫提准知道,他若是为崖山底下那样物事而来的话,这会儿八成已经钻入了地下。莫提准亦有心一探究竟,可是此时晋国公主的份量远高于彼,他要护她安全,只能望而兴叹。

莫大国师带着公主和几位修行者,飞快攀上岩壁,往上方被震裂的豁口而去。便在这时,蛛王射过火灵一记喷焰,炽热的白光往几人攀附的岩壁扫来。

它覆盖的区域很大,莫提准再想带人挪开已经来不及了。无可奈何,他只得回身放出一个巨大的虚影。

虚影是一只龟状怪物,背壳和脑袋上都长着棱角,布满利齿的大嘴张开,喷出来的水柱刚好与火焰相抵。其实它只是个影子,本没有这样强大的能力,不过眼下恰好是充满了水汽的环境,这令它的神通威力由三分变成了八分。

只此一样,就能看出莫提准对环境和局势的利用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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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别有洞天

不过这么一来,火灵也注意到壁上另有强大生物,当即抖擞了精神进攻,让莫提准心里叫苦不迭。

蛛王是被哀怒冲昏了头脑,听不进人言;这头火灵却是根本没开启灵智,不通人言。

天地间的生灵,向来是灵智越高、修为越高;火灵天生地养,不属于任何生物,严格来说,它连“生命”都不具备,乃是最纯粹的火元力的集合,只会遵照本能行事。

否则再强大的生物,同时直面蛛王和莫提准的时候都要再三权衡,只有火灵毫不考虑自身安危存在。

这也使它变成最危险、最难以应付的敌人,尤其它自带地心真火,足以毁灭够得着的一切事物。

这个时候,铁心宁却抓着冯妙君悄悄溜下悬崖。他们借助乳白雾汽的掩护,三大巨头又忙着打生打死,居然无人注意到他的行踪。

冯妙君眼看着自己离钻石岛中央、也就是火灵爬出来的裂口越来越近,不由得害怕道:“你该不会想跳下去罢!”

湖水涌进去,就变成了蒸汽出来。如果是他们这样的血肉之躯呢?

她还远没有活够,不想陪着云崕这疯子一起死啊!

他快速潜近,居然还能笑出声:“你猜?”

猜个p啊!她不管不顾地尖叫道:“你放我下来,我保证从此消失,再不出现在云大国师面前,再不去帮莫提准!”

这该死的魂淡若不是云崕,她就当场表演星天锥吞喉!

“那不成。”云崕抓着她后颈位置,令她使不出灵力。十五岁姑娘的小嫩爪子推了他两下,就跟蚍蜉撼树似地,纹丝不动,他身材看起来并不壮硕,其实硬得像铁板,反硌得她手疼。

莫提准还说他有心疾,呸,骗谁呢哈?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好么,而不是行走在水与火之间,一边泰然自若地告诉她:“我有一事要你帮忙。办得好,我就饶你一命。否则”

他指了指水面上,那里浮着一具残尸,已经被烈焰烧得面目全非:“你就去跟他作伴。”

她就算是死也不要死得这么难看!冯妙君打了个寒噤,赶忙道:“要我帮忙可以,你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他轻笑一声:“我尽量。”

然后,就带着她从钻石岛的裂口中跳了下去。

耳边风声呼呼,周身热气滚滚,底下血色一片,光是那样的红就能灼伤人眼……她闭起眼,大声尖叫!

冯妙君曾经设想过自己的一百种死法,但其中绝对不包括跳入岩浆而死。

这也太傻13了!

两人身体几乎贴在一处,冯妙君等若在他耳边呐喊。云崕耳力灵敏,一下就觉魔音穿脑,震得每根神经如受针扎,好不难过。

他忍不住捂住她的嘴,没好气道:“叫甚么!没死呢。”他耳朵嗡嗡作响,一低头看见怀中人原本弯弯细细的眉眼硬生生瞪成了溜儿圆的杏眼。

冯妙君眼睁睁看着他带自己跳进了熔岩之海

但没有死。下来之后,她才发现熔岩之海上居然还有一片岛屿随波逐流,显然云崕跳下来的时机和落足点都选得很妙,二人恰好就落在这座岛上。

落地后,云崕就将她拖到一片矮岩背后,这才放开对她的钳制。

冯妙君轻吸两口气,发现周围虽然灼热,但比起深渊里居然还要凉快一点,并且熔岩明明该散发出无尽毒气,让生物活不过五秒的,谁知居然有空气,并且还相当清新。

“这是哪儿?”接触到新鲜空气,她头脑顿时为之一清,脸上依旧保持茫然,“你想作什么?”

铁心宁留在队伍中,本是要监视异动,结果反被云崕冒用了身份。冯妙君不清楚他具体何时揭穿了她的伪装,但云崕一直留她性命,甚至在方才悬崖上几度护住她,看来为的就是让她下来这里出力。

这种地方潜藏的危险有多大,她难以估量。要完成他交待的任务,那难度,嗯,大概是九死一生罢?

云崕也不答话,出手如风,捏着她下颌往她嘴里投进一样东西。冯妙君大骇,待要吐出来,他抢先伸出指尖在她咽喉轻轻一点。

她刚刚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就不由自主把那异物给吞下去了!

她恶狠狠瞪着他:“你给我吃了什么!”

“让你好好听话的东西。”他露出笑容,在她双耳边各打一记响指,“乖,去给我取件宝贝回来。”

这笑容哪怕是在铁心宁这张脸上显露出来,也是很温柔的。

按照剧本,她是不是应该说“是,主人”?冯妙君反倒后退两步,警惕地盯着他:“要什么就自己去,别拿我送死!”

云崕大奇:“咦,居然没有生效?”伸手往她腹部摸来。

冯妙君方才被他强塞了不明物体进肚,正是又惧又疑,见他还敢伸手碰她,星天锥立从袖中滑出,毫不客气直往他手背扎去。

她知道自己修为和云崕不能相提并论,可她决不能这般任他摆布。

星天锥还未扎中目标,云崕就缩回了手,面带沉吟之色,似是没看见她眼中的怒火。

不过是两息功夫,他脸上就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他怎么老忘了这小姑娘身上的特异之处?那法子,对她不会生效的。

原来是哪样?她等着,他却没打算开口解释,只对她道:“这地方有样东西,我要你帮我取来。”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冯妙君冷笑:“我若不同意呢?”

“死。出了这地方,我还会将你家人杀掉。”控制不成,他就打算好好商量。

冯妙君想起自己和他的纠葛,暗道为保小命起见,最坏的打算就是亮出底牌了。在地心真火当中,连云崕凭一人也办不成的事,对她来说是送死罢?

她死了,他也活不成。云崕要是知道这其中关联,大概不会把她当作弃子用掉吧?

正思忖间,云崕淡淡道:“你的母亲姓徐,如今在峣国经营冯氏,我说得有错?”

军情速递线

下一章,15时送出。

第106章 生死间的条件交换(加更章)

横竖她今日还要仰仗他走出这里。“可以,但你得保证我的安全,否则我不去。你拿谁威胁我都没用。”冯妙君用力抓着他,口齿清楚地重申,“发毒誓,让我平平安安地,身上不能少任何一个零件,也”想起鳌鱼临死前的尖笑,她咽下唾沫又补充一句,“也不要变成植……也不要变作行尸走肉!”

云崕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了。这妞儿的脑筋被浓烟蒸汽熏傻了吗,他把她变作行尸走肉做甚,腌成小腊肉吗?但他素来不喜旁人与他讨价还价:“要么帮我,要么立死,二选一。”

他眼中又透出凌厉的光芒,与冯妙君昔年在升龙潭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并且这回距离还这么近,即便她身处地火包围,后背都忍不住发凉。

可她还得硬着头皮道:“反正都是死,你杀了我吧,看现在还有谁能帮你做事!”

云崕反而笑了,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凝结着杀气:“你以为,我非你不可?”

“我以为,你就非我不可!”她把心一横,大声道,“否则把我大老远带过来作甚!若是我死了,你就算能活着出去,想拿的东西也带不走!”她伸手指了指上边,“你布局这么久,就是想让蛛王和莫提准帮你拖住火灵,你好下来盗取什么宝贝吧?再拖多一点时间,等火灵回来,你还走得了么?这里可是它的主场。”

方才人仰马翻之际,她也没漏听莫提准的话,基本可以判定云崕是下来偷东西的。那么等到主人回来,事态可就不太妙了喔?

那头火灵太生猛了,在上头以一打二看来都不落下风,对手还是蛛王和莫提准这样的重量级选手,并且那里水汽蒸腾不利于它发挥。若是它回到这个熔岩世界,四下里全是光热,啧啧,冯妙君如今也谙得一点天理,知道这种东西在自己的主场上威力是要增加三分的,她都不敢想象二人还有逃出去的可能。

云崕沉默了,眼中光芒闪动。

只看他眼里的不怀好意,冯妙君就明白他本来果然是想推她去送死的。这人为了布个局引诱火灵出去,不惜拖进整个崖山地穴的生灵来陪葬,心肠和手段都好生狠辣,怎么能指望他能对她网开一面?

活路,只能靠着她自己走出来。

此事还需她自愿配合,上不得刑。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云崕也只思绪了几息时间就道:“好,若我办不到,教我身殒道消。现在我们换个计划看到岸边的那棵树没?”往矮石丛外指了指。

她一眼看去,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这地方还能长树!”

若说熔岩是无尽的红海,这片窄小的陆地就是海中的孤岛,云崕所指的那棵树很瘦很小,高度基本与她相平,悄立在海岛一隅,是以她一开始没望见。可它的树干和枝叶却呈现鲜艳已极的火红色,仿佛燃烧不息的火焰。

它就立在岛屿边缘,从她的角度看去,仿佛它位于礁面和岩浆的分割线上,甚至还有大把树根垂到熔岩海中。

树冠上开着银白色的小花。

火树银花?无论如何,此时此地骤然见着一颗树,怎么想都够诡异的。看见它的第一眼,冯妙君就明白莫提准话中涵义了。“还有一百年才成熟”,莫不指的就是这棵树?

它现在只到开花阶段,还未结果,的确不到采摘的时候。

“我要你做的事,就是把那棵树连根刨起,装进这里。”云崕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透明的小瓶递给她,“其他的,你不用管。”

“装?”她接过来仔细端详,好奇不已。冲这份量来看,应该是水晶所制,圆溜溜像雪景球,但顶上用木塞堵住。瓶中有个小小木屋,屋前篱笆为墙,屋后挖有池塘,还有一丛修竹、几棵葱茏大树,每一处都似点睛之笔。

这小景真是做得绝了,好似连树上结着的枣子都能看清。唔,池塘里的鱼儿跳起来,还打出几朵水花。

唔,等、等一下。他让她把树装进去,也就是说

这是个法器,里面能装活物!

冯妙君这回的愕然可不是伪装的。她在烟海楼里博览群书,知道如今拥有随身空间的人少之又少,并且能装进几个平方就很了不起了,更遑论说是活物。

不愧是国师,手里有这样的宝物。

云崕不等她震精完毕就又递给她一支小小银勺,看那尺寸就是三岁幼童拿来吃饭都嫌小了。“用这个挖,别拿手刨。”

冯妙君朝天翻了个白眼。这里可是熔岩世界,地面到处都在袅袅冒青烟,每隔几步就是个岩浆池子,一看就知温度惊人。就站这么十几息功夫,她鞋面都已经滚烫。在这种地方,她得疯了才会用手刨树吧?

她也在心底默默惊叹云崕的胃口之大。旁人就算记挂着火树银花,大概只是想拣个便宜,哪像他,竟然敢把整棵树打包带走。

到现在为止,她还是不明白云崕抢这先机有什么深意。就算大家都等着一百年后的火树成熟,现在无人跟他竞争,可是树挪走还要再种百年才能熟果,他是不是太着急了?

云崕低声道:“这两件宝物,我花了很大力气才让它们认主。”急速念了一段口诀出来,又传了收取之法,紧接着道:“听会没?”

冯妙君嘴里跟着念念有辞,闻言瞪他一眼:“慢点,我记性可没有你好!”这么拗口的要诀,几十个音节都是天魔文,一转眼就得背熟,真当她是天才不成?

云崕往上方缺口一指:“我等得了,它也等不了。”

火灵暴怒的吼声越来越近。蛛王和莫提准也不是傻子,尤其后者摸清云崕的意图,更不情愿被他当枪使,这会儿就引着火灵往缺口处来。

简而言之,留给他们两人的时间不多了。

云崕弯起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准备好了?”

“还……”

“没有”两字未出口,他已经将她举高高,然后猛力掷向火树!

“卧……槽……”她身在半空中,忍不住爆了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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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争分夺秒(加更章)

她见识过莫提准的臂力,没想到云崕也绝不输给这猛男。耳畔风声呼呼,她还没来得及眨眼,人就已经飞到了树下。

云崕用力奇巧,这一掷看似凶猛,她落地时却已经卸尽力道、站稳脚跟。

冯妙君无可奈何地祭出银勺,在手中轻晃两下,它就变成了长达五尺的金钟铲,那铲头似钟形而平扁,柄粗寸余。这么个大家伙,几乎和她身量等高,看起来又是精铁打造,处处显着笨重。

可是冯妙君将它执在手里,竟感轻无一物,以之铲地,一下就入寸许。

“叮”,不仅是金属相击声,还有火花迸出。

这块土地能存在于熔岩之海,除了小树的荫庇之外,必定也被地心真火千锤百炼,强度远远超过了金刚石。若没有云崕丢给她这支金钟铲,她都没把握能拿星天锥在地上打出个洞来,更不必说手刨了。

这个动作做出来,她心里就蹦出疑问:这明明是云崕的法器,为何她也能用?

冯妙君忽然记起云崕方才所说的话:他费了很大力气才驯服这两件宝贝,可见它们的脾气不小。现在她分明没经过认主程序就能自如用之,那便只有一个理由才说得通——

她和云崕的灵力不仅同源同属,还如出一辙。而这两件法宝只认主人的力量属性,因此将她当作了云崕!

这个认知刚刚浮现,她就忍不住心头剧震,后背冷汗噌噌直冒,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他居然知道了!

云崕已经知晓两人的灵力相通、属性相同,否则怎会将他的法器丢给她用?

退一步说,云崕为何在认出她的真实身份后,依旧能容忍她冯妙君活到现在?理由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他要利用她来驭使她的法器!

那么,他自己呢,又要做什么?

既然他已经看破,她也没有再掩饰的必要。冯妙君咬了咬牙,大喇喇运起灵力,狠狠一铲下去。

这一下,挖进了尺许。

几乎与此同时,树边的熔岩海突然炸开一片火花。

岩浆四溅中,有个赤红色的庞大身影钻了出来,冲着冯妙君怒吼一声。

赫然又是一头火灵!

它的块头比起爬上裂口的同伴要小上一号,却显得更加灵活。并且冯妙君可没忘了,这里是它的主场!

这东西上半身像人,下半身沉在火海里,甫一出现就放出了个大招,强劲的冲击波以它为圆心,瞬间推过四面八方,在这无边无际的岩浆世界里卷起了惊滔骇浪,正面朝着陆地狠狠拍下!

莫说冯妙君了,就算云崕被火海包围,也逃不过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好在这人早有准备,不知何时丢出三十六个圆盘形的法器,每个都自取方位,牢牢钉入地面,形成了一个圆弧形的、散发淡淡红光的阵法。

阵法将她和云崕都囊括在内,焰滔当头砸下,正正儿击在阵法结成的法界上,搅起的震动至少也有七级。

但,到底是挡住了。

战器!冯妙君只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云崕放出来的成组法器乃是行军布阵时专用,称作战器。威力比起一般法器要强大许多,动辄可御千人、万人。

但最重要的是,想要战器生效就必然动用到元力,因此非一军之主帅不能配给使用。云崕作为魏国国师,使用元力只是小菜一碟。

但反过来说,战器的应对主体并不是单个的人,而是另一支强大的军队或者修为高深的大妖。云崕直接祭出这样的大杀器,足以说明他对火灵绝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这头怪物望见罪魁祸首并未被消灭掉,冯妙君甚至还举着金钟铲去掀第三下,它再也忍耐不住,直接幻出巨大的拳头重重砸在法界上。

“砰”,又一声震响。

只看它的威力,冯妙君就明白云崕为何事先要设计崖山蛛王和莫提准给他当挡箭牌了,只因这种级别的怪物,他一个人也应付不来两头。

她这里看得目瞪口呆,云崕头也不回道:“快点挖,莫停下。”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燕子般掠向火灵。后者伸掌向他抓来,这人也不知怎地,身形在半空中一折,轻轻巧巧避了开去,反手奉还五只冰棱。

这物事水晶般透明,却有海水般的湛蓝,乃是取自极寒深洋中的水之精元炼制而成,可见云崕早就有备而来。两种属性互为克制,冰棱刚刚触到火灵,二话不说就释放出极寒之力,居然将火灵瞬间冻结!

冯妙君呵出一口白汽。

站在这等炙热之地,她居然感受到了数九寒冬的冰凉。

能有这等威力,也不知云崕提炼了多久,花费了多大力气。藉着这次先手,他闪身立到火灵胸前,长剑狠狠刺入进去!

剑长不过三尺,锋刃上的罡气陡然暴涨,长达七尺。如此一丈有余,应是可以够得到火灵的心脏了。

冯妙君正对着这一幕,心惊肉跳的同时也没忘了运铲如飞。她看明白了,云崕吸引火力就是为了掩护她快点收工,难怪这人方才说“其他的,你不用管”,敢情这个“其他”非人力所能抵御。

这种生死关头,她爆发出来的力量惊人,金钟铲又特别好用,于是这么短短三两息时间,树下的坚土已被她刨去一大半,已可看见露出来的根须。

冯妙君见状,忽然咒骂一声。就看火树那病怏怏的模样,谁能料到这底下盘根错结,其深不知几许。她甚至怀疑根须穿透岩底,直接伸入地火中汲取灵气。

都说树老根多,此言不虚啊。

她是没那功夫一条一条细拆了,冯妙君大声喝问:“树根太多太深,怎办是好!”

云崕激斗正酣,想也不想道:“切断,带走!”

“种不活可莫怪我!”她有言在先。

“少废话!”云崕连回头瞪她的时间都没有,“尽快装好。上面那头火灵不出十息就要下来!”

此时火海中的浮岛已经飘向裂口下方,而从深渊传下来的火灵吼声判断,它已经被蛛王和莫提准引到了裂口正上方,只要浮岛飘到它眼皮底下,它立刻就能发觉老巢里进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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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判断失误

到那时,他们还能有活路吗?

冯妙君也听到了,把心一横,金钟铲直接挥断了几十条根须,真真就要将小树断根铲起。不过铲子切割到一半,“当”一声脆响,像是撞到了某种金属。她也来不及细想,往下一把挖起,继续运铲如飞。

她放开了手脚,几秒内将自己的灵力泄得一干二净不说,还通过印记从云崕那里源源不绝地大量抽取。若说三年前她只是个小吸管的话,现在好歹也是个自来水管了,抽水量大大增加。

幸好云崕大概是个水库,被她这么狂抽猛吸一通都没有半点儿捉襟见肘的困窘。

她畅读多少灵诀烂熟于胸,只苦于自己没积攒下多少灵力。好不容易来个自助不限量,那还不得甩开手脚用?

就连不远处的云崕都微微吃惊,没料到她居然能一下“借”过去那么多灵力。要知道他的力量属性为寒火双重,恰到两个极端,以之伤敌,就连莫提准这样的高手都忌惮不已。他原想着这小姑娘三年多来没被他的力量冻死、烧死就已经是奇迹了,哪知道她居然能大规模地挪为己用,看起来还好像一派轻松模样?

对她的评估,必须重来一次。但就目前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浮屿土地的强度远超出他的预料,冯妙君挖得越快,他们所承受的压力就越小。

冯妙君哪有空管他心里的想法?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火树好似在簌簌发抖,状甚痛苦,而被切断的树根里流出了鲜红的液体,乍看之下和血液像极,又带着黏腻而浓重的腥臭,流到岩石上反而无声无息凝成红色的坚冰,寒气迫人。

那种寒意不同于单纯的极冻,而是由说不出的邪异和诡秘带来。

这棵树,好像没有第一眼看起来那么美好。

不过她是没有机会问出口了,因为云崕的长剑刺入火灵胸口只到一半,后者体表的冰晶就被震作了粉末,而火灵的形体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它从原本的人形陡然切换姿态,变成了一条巨鲸!

鲸的身体结构肯定与人不同,云崕原本刺向它心口的长剑,就变作了扎入腹部,离心脏还远着呢。

火灵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灵物,不归于生灵之属,也根本没有固定形态。

云崕祭出的冰棱虽然强力,但这里毕竟是火的世界,火灵的力量来源等若是无穷无尽。他也没指望这几枚冰棱就能将它定格多久。

他要争取的,无非就是时间而已。

冯妙君不声不响地加快了挖掘速度,她有种古怪的感觉,好似这棵火树一直在传递无形的波动。

问题是,传给谁呢?在这片无尽的火海当中,还有什么更强大的生灵吗?

很快,答案就揭晓了——

有的。

火海中不知何时翻滚起一个巨大的漩涡。也就在她一铲子戳断最粗、最深的那条老根时,漩涡里面跃出一个长长的身影,往孤岛扑了过来,越近越显其庞硕。

这赫然是一条火焰巨蟒!

它的身形几乎比另外两只火灵加在一起的总和还大,张开的大嘴能够直接将整个岛屿吞下。

也就是说,能连树带冯妙君一起吞下。

面对这样一张血盆大口,而且还附带熊熊烈焰,视觉效果不必说有多么惊人了。

冯妙君再镇定,这会儿也惊得心如擂鼓,头皮发麻。

天杀的,这片火海当中,居然有三头火灵!

即便是云崕也判断失误了。

最大的这一头平素大概沉眠在深处,这回被火树传出的求救波动召唤,才冲出来救场。

生死当前,冯妙君也顾不上任何矜持,放声尖叫:“云崕救我!”

天底下,她是唯一可以理直气壮这么要求的人,救她就是在救他自己呵。

不过么,云崕大概还不知道……吧?

就见天空中那一抹青衣干脆俐落掉转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火蟒。

连人带剑,仿佛飞坠的流星。

火灵没有实质性的身体,没有皮肤肌肉血管筋膜,而是由最凝实的火之精元构成。所以他这一下本不该撞着实体,并且有九成可能令自己反而陷入地火的包围当中。

就算冯妙君明白他为的不是救她一命,而是夺取即将被挖出来的火树、而是实现对她的誓言。可是在火蟒的血盆大口即将占据她全部视野、她再也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男人的义无所顾和光华璀璨,还是令她震撼得头脑一片空白。

目眩神移,心志都为其所夺。

而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偌大的巨蛇居然直接被他撞飞,就在它即将吞下孤岛的前一瞬间。

若是冯妙君目力跟得上,当能望见他周身泛起凝实的红光,随后连人带剑迳直撞向了巨蟒的心脏部位!

火灵的元核在此,这就是驱使它行动的全部力量来源。可这里也是火灵全身温度最高的部位,谁敢接近这里都等于是送死。

云崕却撞开了这颗元核,因此整条火蟒也跟着拐了方向,重新坠入火海之中。

冯妙君压根儿看不到云崕如何了,因为火蟒的前半身虽被推开,但它长成了s形,后半身一个大甩尾,抽陀罗一般将浮岛斜着抽飞出去!

受此巨力,浮岛险些翻倒过来。

一时之间,天翻地倾,冯妙君一个踉跄,险些掉入火海。所幸她反应也是神速,一铲扎入地下,牢牢固定住自己。周围火浪汹涌,一波一波打在法界上。

每挺过一次,法界的光芒就黯淡几分。

眼看着,它就要不行了。

这本就是为了对付特定敌人而发明的阵法,并不是用来对抗天地之威的。

浮屿摇晃得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冯妙君一翻身爬起来,以神通将自己定在地上,挥铲接着挖起来。

她甚至没有抬头去寻云崕的身影。

她还活着,就足以证明这人没死。

他果然神通广大。

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刻,她忘了眼前的敌人,忘了自己身处的危局,也忘了去质疑云崕要如何带她从这里逃脱出去。

她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一心一意只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用力挖,死命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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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无来由的信任

早一步将它挖起,他们就早一步掌握主动。

火树只剩几条树根还与土地相连了。

这个时候,冯妙君耳边突然响起了云崕的声音:“留一根完好!”

再强悍的树也还是树,有它天生的弱点,这株火树烂了全部根系就不能活。可是树根依旧纠缠在一起,光用铲子根本分不开。

冯妙君想也不想,抛下金钟铲,直接伸手去剥!

只有仰赖人手的灵活,才能完整无损地将这只浅而短的细根剥离出来。

这块土地始终冒烟,其温度比起燃烧的木炭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她这么细皮嫩肉的一双手,哪怕运起灵力相护,碰上去也是刺心的烫,扎心的痛!

可是冯妙君吭都不吭一声,十指穿梭,飞快将细根上的土壤清出,又将它一点一点绕出主根系。

她无意间一抬头,望见巨鲸和长蟒追着一个发亮的光点。

她能肯定那就是云崕,旁人谁也建不起火灵这么大仇恨。不过他周身都笼罩在熊熊火光之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安然无恙。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第三声怒吼。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上空直接跳入火海,再度激起惊滔骇浪。

浮岛飘到了裂口的正下方,深渊中的火灵低头望见这里景象,当即冲了回来,要找两个窃贼算账了!

不过这时候,已经有个渺小的人影及时而坚定地挡住了它的去路。

冯妙君的神经因为绷得太紧,现下反而麻木了,只抬头看它一眼就低首继续手上的工作。

横竖她一个也对付不了。罢了,听天由命吧。

唔不对,是听云崕,由命。

毕竟,从现在起,他要力斗三大火灵了。

无论战斗有多激烈、近处的怒吼有多震耳欲聋、浮岛颠簸得有多厉害,她同样头都不抬。

既还活着,就有希望。但云崕就算有通天手段,也绝无可能与三大火灵抗衡到底。

他能拖延到的每一秒,都万金难求。

现在两人命悬一线,而她手中这份活计,最终会决定彼此的生死。

冯妙君知道自己的指尖八成已经被烫熟了,但危难之际纯然忘了疼痛,剥起树根来反而更容易。

终于,她从地上一跃而起,高声喝道:“完成了!”与此同时,她默运好不容易背熟的口诀,一手抓着火树往方寸瓶里塞。

是的,这件宝物就名为“方寸瓶”。

说来也是奇特,瓶口传出一阵吸力,于是与她等高的火树就被“吸”了进去。

她再定睛一瞧,“方寸瓶”的布景里,屋舍前方赫然多出来一棵小树,那形貌与火树如出一辙,只不过体形缩小了十几倍,打横躺在地上。

这棵树被她收取,不远处三头火灵就像是被人踩中了痛脚,不约而同转头往这里冲来!

冯妙君这时候已经不知什么叫作怕了。

半空中云崕扔下一只沙盘,迎风见长,落到地面上就形成了一个阵法。

这个阵法,她只瞅一眼就觉好生眼熟。

小、小搬山阵?

这就是云崕的后着吗?可是阵法只容一人通行,也就是说——

他原本果然没打算带她出去吧?!

生死关头,冯妙君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心头涌上一股子狂怒。而后她就听到云崕少见的怒吼:“你进瓶里去,快!”

她也……投进瓶子里去?这后果太难预料,哪怕危在旦夕,冯妙君也免不了犹豫。

云崕却在生死搏杀的间隙犹能第一时间看穿了她的顾虑,他豁出全部力量拦着三架狂暴的火车头,一边毫不停顿喝道:“我保你安全出来!”

冯妙君也知拖延下去的后果,听他如此承诺,终于再度念动口诀,自己朝着瓶口一头栽下。

这个瞬间,连她自己也未意识到,她居然能这样毫不犹豫地信任他。

信任他能逃离这里,信任他能放她出去。

而后,方寸瓶将她吸了进去。

冯妙君注意到瓶身是透明的,从里面也能望见外头的景象,只不过自己缩小之后,看什么都是超巨型。第一眼,她就看到浮岛终于承受不住火灵的暴怒,四分五裂。

然后,眼前只余一片血红。

不等她担忧,血红忽又褪去,她望见一只手捞起方寸瓶。

那是云崕。

玛达,这只手放大无数倍还是这么好看!

在他身后,火灵又变出了新的形状,是她从未见过的怪兽,四爪尖细,锋锐带钩,狠狠向他刺来。

二者之间的距离,真是很近很近。

而后,光线被挡去,外界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

冯妙君在瓶中感受不到静止或颠簸。

相比外界的天翻地覆,这里就像避世的桃花源,虽然光线昏暗但是静谧一片,只有屋后水声咕嘟,那是寂寞的鱼儿在吐泡泡。

她自觉还有意识、还没断气,就证明云崕至少没被三只火灵弄死,于是暂且丢下心头一块大石,在这木屋前后走动起来。

她先前没有看错,屋子不大,前方的空地用竹篱笆围起,墙角下原有堆过物什的痕迹,但现在空无一物,只有青苔悄悄攀附。蓠芭上种着爬藤植物,牵牛花开得正好,大大方方将紫花儿搁在磨盘顶端盛大绽放。

屋边的枣树下有青石桌椅,看得出表面原本只有简单的凿平,但桌面和椅面都被磨得光滑,似是经过了长期的使用。桌面上除了半青不红的几颗落枣之外,还刻着一副棋盘,棋子是用鹅卵石打磨而成,有些还布满花纹。虽然用料简陋,但磨得很精细,看得出物主的用心。

冯妙君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她在晋都学会了手谈并且乐此不疲,不消两眼就能瞧出这一盘残局已到了紧要处,黑子除非有神来一笔,否则就要每况愈下,直至被对方吞食殆尽。

白子的攻势,绵长细密如水银泻地,又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狠劲儿。

以棋观人,此子非凡。

屋后有座小山,此时徒闻空山鸟语。她漫步其中,胖嘟嘟的锦雉和野兔见了人都跑不动,还有各色不知名的雀鸟唧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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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寸中世界(加更章)

然后,便是那一口水塘了。

水面的睡莲开了两朵,引来蜻蜓驻立,其他的粉荷箭指天空。莲叶间能见鱼儿嬉戏,除了两尾招摇的花鲤,其他都是乌不溜秋的鲢鱼和草鱼等常见品种,正拣着塘底的水藻和螺蛳吃。

她又走入屋中看了两眼,这是很规整的格局。进门的正房为厅,左右各一小小厢房,铺盖整齐。屋后则是灶厨。各处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灶上的锅盖都擦得油光锃亮。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祥和了,祥和得像是乡村随处可见的农家小院,为什么会出现在堂堂国师的方寸瓶中?

这个小小的方寸世界光线很暗,冯妙君又看不见外边的情况,想来是云崕将瓶子藏起。现在急也无用,她干脆坐进屋里点起油灯,开始处理双手的烫伤。

要说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大概就是右厢房里的五斗柜里收着各式药物。事实上,这个房间里收纳的物什奇多,有她认得的,也有根本辨不出用途的玩意儿,但都整整齐齐地分门别类。

这么一缓下来,才觉十指连心,疼痛无比。

方才在紧要关头,她果断放开金钟铲伸手刨地。熔岩海之上的土地,打个蛋上去都直接化作焦碳,血肉之躯一贴上去就是十成熟。她将灵力都灌注在指尖上,运起一门称作“点金勾”的神通,将十指变得坚逾钢铁。

可是钢铁同样导热啊。

所以她十指逃不过被烫得皮开肉绽的下场,最深处见了骨。

冯妙君不抱怨双手鲜血淋漓,那种极端情况下没被生生烫熟就说明她从前修行刻苦,神通练得很到家。

能在地火的间接烧灼下挖走小树,对她来说是了不起的成就。

她居然还在正厅找出一坛酒,轻轻一嗅,凛冽芳香。

“好酒!”出自国师收藏,哪有低劣货色?她赞叹一声,先喝了两口,才往指尖喷酒消毒。

这一下痛爽,大汗淋漓。

反正左右无人,冯妙君干脆惨呼出声,再狠狠加几句国骂。

缓了好一阵子,她才擦去眼中泪花,去斗柜中取出止血生肌防溃烂的药物抹好,又扯了干净的棉纱给自己包扎。

还好指头没有坏死,否则就要切除了。虽说修行者生机强大,但她可没把握自己还能像壁虎那样断肢重生。

唔,说到壁虎,她好似在外头看到了不得的东西。

厢房边上原来还建着栏舍,但现在没有禽畜,反而用黑布掩起。冯妙君轻轻掀布走进去,才发现这里养着各式各样奇特的动植物,有些一看便很狰狞,有些瞧着倒有三分可爱,比如一株兰花似的小草叶片缀着露珠,晶莹剔透,她离得老远就嗅到一阵甜香,于是心神一荡,头脑微有恍惚。

她识得厉害,赶紧拿水晶罩将它罩起,这才敢尽情呼吸。冯妙君在书里见过此株,它名为“美人恩”,不是指香气有多么清甜可人,而是取前面“最难消受”之意。光是一缕花香就能让其他生物神智迷乱,或昏睡或癫狂,甚至会表现出强烈的攻击倾向。在美人恩生长的丛林里,常常有人或动物下落不明,最后只能在地上找到累累白骨。

又有一种植物长得恶形恶状,荚子里面的果实长得像眼球,偏偏还是直溜溜一排生长,彼此可以相互转动,于是她刚走进来就发觉有几十只眼珠盯着她瞧,瞧得她鸡皮痱子都要落一地了。

还有不少生物,长得就像地狱来客,哪像人间能见?

不过这里放置最多的还是水晶蛊盆。透明质地方便主人察看里面的蛊虫情况,有几盆毒虿正在互斗,很快就能分出胜负来。

冯妙君想起云崕在熔岩世界里迫她吞下的物事,八成就是控制人的毒物了,不由得喉头奇痒,几欲作呕。

她运气抚平胸口闷胀,忍不住嘀咕:“养这种东西的,能是什么好人?”

看完这里,她才想起置在前院的那株火树。

信步走去,才发现原本打横躺在地上的小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自己直立起来,唯一安好的根须也扎入土中,看起来就像沙漠里干渴好几天的旅人终于找到水源。

从表面上看,这棵树又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冯妙君却记着它断根里冒出来的血红色黏液。客观地说,这东西虽然诡异,但它冰寒彻骨的属性也帮过她大忙,否则她的手早在挖土时被烘熟了。

想到这里,她心下惴然。方才沾了满手红液,又见肉见血,也不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多大害处。不过她驱动灵力运行了几个周天,来回检查几遍都查不出身体里面有什么异常,只好作罢。

也不知崖山地宫怎样了,云崕逃出去没有?

她坐在树下假寐了片刻,还不见外头有什么动静,肚皮就开始咕咕直叫了。

因为队伍赶路,上一顿饭好像是七、八个时辰前吃的了。

冯妙君在屋里转了几圈,没找着什么可以入口的东西,只有腹饥感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是抓后山上的锦雉,还是塘里的肥鱼来吃比较好呢?

以她的厨艺,好像直接火烤最简便了。

幸好这个时候,四下里突然变亮,而后天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出来吧,安全了。”

紧接着,有一股莫可抵御的力量将她从瓶中摄了出来。

冯妙君再睁眼,恰好望见夕阳西下,橙红的光从林间的树枝间隙里透进来,给冰雪世界镀上了难得的暖色。

周围依旧呵气成冰,看样子他们还未走出大雪山地界。白象山脉那般宽广,云崕逃出来也没过多久,哪可能就离开它的范围?

冯妙君一抬头,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山洞入口,背光的石壁上倚着一人,还未出声就给她巨大的压迫感。

方寸瓶就摆在他脚边。

她不必看清对方的脸,就知道这人必是云崕,不由得后退两步,满心戒备。

在熔岩火海,他们是一条线上的两个蜢蚱,非得同进退、共生死不可;其实现在也一样,可是云崕并不知道啊。

外患既去,他会不会动动手指将她直接捏死?

结果这人笑了笑,声音沙哑:“我有这样可怕?”

第111章 吃鸡(加更章)

说罢,云崕咳了一声,缓缓坐直身体。

他的动作似是很吃力。这会儿冯妙君的眼睛也适应了微光的环境,望见他的状况不由得吃了一惊:“你伤得这样重!”

云崕原本整齐束在脑后的乌发披散下来,粘在血迹斑斑的面颊、前胸和后背上。外衣和中裳大概都是法器,但现在已被烧烂,他干脆就将外衣剥下来,系在腰腹间当作止血带。

这也让冯妙君更清楚地看清他的伤势。

他的腹部、肋下、大腿和手臂都被严重烧伤,红肿水泡不说,伤处还有细小的红痕游离。冯妙君明白,那是火灵之力犹在他身上作祟,不令他伤口康复。

最重的伤在胸口中央偏右一点,被开出了乒乓球大小,已经伤及肺部,并且差一点点就伤到心脉了。

伤口都草草上了点药,但云崕大概是全力奔跑过,药物又被血流冲开。

他的状态很糟糕,连呼吸都很费力,面色呈现惊人的惨白,周身皮肤却是红的——被烫红的。

冯妙君紧盯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开:“我能走了么?”

“恐怕不能。”他居然还有心情冲她微笑,“我在外面设置了阵法,只能由我亲手解除。擅冯闯之人,会亲尝五雷轰顶。”

轰、轰顶?冯妙君脸色微垮,着急道:“你说过,我帮你大忙,你就不难为我!”

“我说过,保你平安走出崖山。”云崕指了指洞口,“我做到了,这里是缪吉山,离崖山已有二十里远。”

她分出眼角余光去看,果然远处天边的群山之上还有一座峰峦,白雪皑皑,正是崖山。

他们果然离开崖山了,只是没出白象山脉范围,云崕不算食言。

才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就走出二十里了?这货真的身负重伤吗,怎么跑得比马还快?冯妙君咬唇道:“你放我走,我保证不将你的下落告诉师父,我可以发誓。”

“你师父?”云崕轻嗤一声,“莫提准早被我甩去了后头。他还要护送晗月公主出山,早放弃了你往一个方向离开,你就是去追都未必追得上。”

冯妙君扁了扁嘴。云崕此人真是狡诈,临到这种时候都不忘说几句诛心之言。好在她根本不是莫提准的徒弟,也不会因此而伤心。

只是有点失落而已,就一点点。

她只得细声细气道:“你要我如何?”云崕做事目的性很强,留她不杀必有理由,先前是,现在也是。

云崕一动,脚边的方寸瓶磕在石上发出“叮”地一声,把冯妙君吓得又后退一步。

这小姑娘怕他至此?云崕有些奇怪,却更放心了些:恐惧,才会令人更加听话。“你腹里被我种下了蛊虫。不听话,它就会咬破你的肚肠。”

哪知冯妙君眨了眨眼:“就是熔岩海里你偷喂我吃下的东西么?”她目光一闪,“当时没生效,你确定现在就有用?”

现在的小姑娘都不好骗了。云崕又咳了一下,顺手擦掉嘴边的血迹:“我也不清楚。不然,我们试试?”

“别!”冯妙君立刻怂了。这也敢试么?万一先前蛊虫大老爷只是睡着了,现在醒来能听见指令怎办?她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乖乖听话就是,你别伤我杀我。”

“过来。”她太磨迹,他的体力流失更快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成。

冯妙君心里抗拒万分,几乎是一点一点挪过来。

“快点!”蚂蚁都爬得比她快。见她满脸委屈,云崕莫名的无奈。他自认城府不浅,鲜少将杀气写到脸上,为何她看他就像吃人的恶鬼?

她没奈何,只得多迈出两步——其实两人的距离也就这么近。

他提起方寸瓶,塞进她手里:“进去帮我取几样东西出来。”

两人肌肤相触,他的指尖很凉。

冯妙君微惊,看见他脸色更不济了,这才开始害怕他会死掉——这几年来,云崕一直都是她心头梦魇,她将恐惧都养成了习惯,眼下两人挨得这么近,她总是很难克制转身就逃的冲动。

可是观察他的伤势,他的脸色,冯妙君突然间意识到:

云崕也不是铁打的,尽管他先前以一人之力独斗三大火灵的场面太震撼。

伤得这么重再不好好处理,就算他神通广大也会流血而死吧?

他可千万不能死啊!

于是她仔细听了他的要求,边听还边点头,这才念动口诀钻进方寸瓶里。

她的一举一动,云崕都能透过瓶身监控。于是他就看见这小妮子进出木屋只用了几十息时间,接着居然就钻进后山浓密的树林里。

她去后山做甚?

过不多时,她从方寸瓶里出来,除了带出他交代的东西,手里还抓着一只锦雉。

这只后山上散养了一年多的肥鸡连飞都快飞不起来了,被她轻松逮住勒断了脖子,以云崕的标准来看,那也是很干净利落的一拧。

“你这是要?”他素来不喜别人胡乱动他的东西,于是脸色就不太好。

他的脸色本就难看,冯妙君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于是理所当然道:“晚饭啊。”掂了掂锦雉的份量,“锦雉养得这么肥,难道不是囤来吃的?”说起来云崕这人也是未雨绸缪型的,在方寸瓶里都随身养着山禽水族,真是半点也不亏了自己的嘴啊。

“……”云崕嘴角一撇,却也没说什么,“吃吧。”这是锦雉吗!谁家锦雉能开屏啊?

这分明是名为“句芽”的异种,头顶白凤冠、身具七彩羽、开屏有虹光,乃是洪涂国进贡的吉祥鸟,食膏土之后能吐出比黄豆还大的珍珠!

也就是他拿来当观赏鸟类养着,谁人得了不当作下蛋的金鸡供起来?

好吧,其实它的确长得很像雉鸡。

她杀都杀了,再置气有何意义?“先帮我上药。”她进入方寸瓶期间,他也快速处理了身上的伤口,可有些地方自己够不着。

说罢,他身体微微前倾,离开后方大石。

冯妙君要绕到他背后去,云崕却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听好,不要耍花样,否则你一定死在我前面。”

第112章 刺激,好刺激

他的手指修长,力量却大得惊人。冯妙君并不挣脱,平静道:“你死了,我也不能独活。”

这会儿,她好似又不怕他了?云崕此时头脑晕眩,连睁眼都是强撑的,也没去细想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你知道就好。”

冯妙君这才去关注他背部,一眼瞟过,倒抽一口冷气。

他的后背才真个叫作血肉模糊!皮肉要么焦黑,要么红肿扭曲如蜈蚣,几条肌腱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多处伤可见骨。她想起掉入方寸瓶时看见的最后一眼,那时火灵从他背后冲来,云崕却要着紧去捞掉入岩浆的瓶子,是不是硬生生吃了那一击呢?

那个贯穿胸背的开放性创口,就是从背后刺入的,至今圆孔周围残留的火痕也最多。

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还未濒死昏迷,简直是奇迹!

冯妙君想起自己十指受伤都疼得要死要活,这人身上的伤比她还重十倍不止,居然能熬到现在泰然自若。

他的神经一定粗得像钢丝。

不过么,难怪云崕要留她小命,这个部位的伤情他自己处理不来。

“先拔火毒。”火灵的力量还残留在他伤口中冥顽不去,不处理干净,伤势不能自愈。

她依着他的指导,先戴上鹿皮手套再从匣中取出一粒纯白的圆珠。这珠子有鹌鹑蛋那么大,甫一取出就散发着袅袅白烟,那是周围的水汽凝成了雾霜,整个山洞气温更是下降了十度不止,可见温度之低。

哪怕她戴着手套也觉冰冻彻骨。眼看这只上好的鹿皮手套飞快地结霜、硬化,她赶紧在它被冻碎之前,将珠子放到云崕的伤口当中。

珠子刚一接触,他的皮肉蓦地一紧,显然那滋味也极酸爽。幸好正在附近大肆破坏的红痕就像闻着血腥味的鲨群,飞快往这里游蹿过来,扑到圆珠上头。冯妙君就看见珠体表面不断多出一道又一道红丝,而后像墨汁滴进水里,渐渐晕散不见。

待一处火毒拔尽,她赶紧再换下一处。

如此,直至所有伤口都处理完毕,圆珠的温度也上升不少,不再那么寒气凛冽了,否则下一步冻坏的就是云崕。

“这是什么宝贝?”她好奇得很,但看云崕正在闭目养神,也没指望他回答。

哪知他眼皮也不抬,答一句:“亚鲲丹。”

冯妙君一噎,惊呼道:“鲲?!”

她也读过那段脍炙人口的传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是超越了人类想象的巨大神鱼,大鹏的前身。

那是光凭想象,就让人心潮澎湃的神物啊。

云崕手里,居然有鲲的内丹?

她惊讶归惊讶,手里依旧有条不紊给他擦去伤口血水。云崕轻声道:“不是鲲,而是亚鲲。真正的鲲早不知所踪,我拿到的只是带有鲲血脉的妖怪内丹。它生活在数万丈深的海底,内丹带有极寒属性。”所以才冠个“亚”字。

冯妙君看了看匣中的圆珠。即便是这样,它能拔除地心火灵的火毒,也足见那头亚鲲的强大,决不似云崕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话说回来,这人手里的宝贝真多,不愧是花费一国之力武装起来的国师,羡慕忌妒恨!

火毒拔除,云崕的伤口依旧狰狞可怖,亟待处理。但她发觉破口边缘的肌肤微有收缩,连血泡都消去一点,竟然是肌体已经在努力恢复了。

这人的生机之强大,让冯妙君又是惊奇,又是羡慕。不过生机蓬勃就说明本源强大,既然如此,他为何又时常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接下来,她就在云崕指导下配药。

冯妙君在烟海楼三年,也通读许多医经,熟谙不少药理,更何况自家做药铺买卖,有的是实践机会。云崕配制的药物与她估想的基本没有出入,但要多出一味,即是从方寸瓶的温室药棚里取出来的眼球植物。

她将这玩意儿捣碎时,它甚至发出哔剥脆响,听得人毛骨悚然。云崕明明闭着眼,却好似能看到她表情,轻笑一声:“一株草药而已,你怕什么?”

是啊,它长得再怎么像眼球,也不过是棵草药。

调配好药粉,她哗啦一下都倒在他后背上。

“嗯——”这玩意儿有多刺激,方才她给自己包扎时已经领教过了。冯妙君喜孜孜等着他扯开嗓子惨呼,哪知他只是闷哼出声,在磁性声线的衬托下听起来居然十足销魂。

挫败啊,她还想出出气来着。晗月公主和他无怨无仇,这人却设计整支队伍葬身崖山,那地宫中还有无数生灵也都一起陪葬。

更不用说,他还置她于险地。

云崕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你故意的!”

那一下激痛令他连薄唇都咬出血,额上冷汗更是滚滚直落。

冯妙君轻叫一声,只觉自己像被虎钳摁夹,腕骨都快碎了。她赶紧服软:“我手抖,没仔细倒多了!”他掌心好烫。

云崕定定地盯着她,那眸光中的杀气都懒得掩饰了。冯妙君低头,不敢跟他对视,实则心里明白,他还需要她的帮忙,不会下手杀她。

暂时不会。

小姑娘花容失色、目光怯懦,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的确是怕得狠了的模样。云崕慢慢松了手,怒气同时收起,淡淡道:“继续。”

这回不用他提醒,她也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了剩下的伤口。小出一口气就得了,她得见好就收。从上次他一言不合就捏死她的替身来看,这人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情怀。

收拾好伤口,云崕取过干净衣裳穿上,对她道:“打些水来。出洞往东走六百步,就有小溪。”

冯妙君左右看了看,寻不到合适的工具,她又没有木匠的巧手,只得回方寸瓶里去提了木屋的水桶出来。

要不要趁着取水的机会偷溜呢?

云崕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你若不怕蛊毒发作,尽可以溜走。”这小妮子好似格外惜命,一点儿身为国师高足的骨气都没有。虽说蝼蚁尚且偷生,可是这时代所崇尚的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好像寻不到半点。

第113章 饿!

这让他有些儿不爽,想杀她都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呢。这么个对他毫无威胁的小家伙,又肯乖乖听话服侍他养伤,并且她在熔岩海里掘树有多卖力,他都看在哪里。可以说两人能逃出生天,她也出了不小力气。

杀人和打仗一样,不好师出无名。

冯妙君嘿嘿干笑两声:“哪能呢?”没有十足的把握认定蛊毒不会发作,她暂时呆在这煞神身边好了。走出两步,她忽然又道,“对了,你不撤掉阵法,我怎么出去?”

他眼皮都不抬,似是要入寐了:“你只管出去。”

冯妙君把地上的锦雉一起抓起,走得小心翼翼,唯恐一头撞在结界上。不过走出去数百丈都安然无恙,她才不禁气恼:自己竟被云崕的空城计骗了,他哪里布过什么阵法?

说起来,还是她太惧怕他的缘故。

走出数百步,果然前方就是一条欢快流淌的小河,泾流虽小却没有结冰,清澈见底。她先打满一桶水,观附近无人,随手布了个简单阵法就除去衣物,涉入溪中洗了个冷水澡。

经历了这么大半天的战斗,又是洞穴坍塌又是熔岩四溅,最后她还落到云崕这个大魔头手里了……现在只有清凉的水才能令她迅速冷静下来。

经过三年修行,她的身体不知比从前强韧多少倍,寒天里洗个冰水澡连冷噤也不打一个。但泡在这样刺骨的溪水里,的确让她满心的焦躁和不安都沉凝下来。

面对云崕,她失去了平常心,这源于她日复一日给自己不断强化的恐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可现在既然两人要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就必须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接触时间不长,她已经看出这人的疑心病很重,并且喜怒无常,显然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

对这种人,该采取哪种策略呢?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拭干身子。手指还伤着不能沾水,她也只能随便冲泡一下,就得想办法去料理那只锦雉。

冯妙君早看清楚了,现在自己就是个打杂的。

不过现在她十指都缠了纱布,不能精细地祛除鸭毛,再说这等活计她也从来没做过。没奈何,最后她只能拔去大羽、掏掉内脏,取岸边的湿泥将它裹好,就带回山洞里了。

洞里,云崕已经升起营火,正自闭目调息。冯妙君把柴火拨开,将泥球埋在底下,这才开始烧水。

叫化鸡,这是她听说过的最简便的料理之法。“一只鸡怕不够两人吃,我再去外面打些猎物?”

修行者的食量都比较惊人,这只锦雉就算比同类大上一圈,也不够两人分而食之。担惊受怕一整天了,她不要连肚皮也亏待。

云崕闭着眼道:“不用,你只管坐着休息。”

他既然要她“休息”,那么她就不能去往别处。

冯妙君无法,一边做事,一边偷眼去看云崕。他方才已经取水擦过头面了,顺便卸掉了面部的伪装,重新恢复了让人惊艳的俊秀玉容。乌发则剪去烧焦的部分,重新拢起,以一支金簪斜挽在脑后。

随意,却显风¥~流。

只看这一幕,怎样也不能将这个谪仙似的郎君和眼也不眨杀灭万千生灵的大魔头联系起来。

他面色如古井无波,似是已经入定,呼吸也悠长绵延,只是略显沉重,显然免不去伤痛的折磨。不过打瞌睡的老虎也还是老虎,永远不会变成猫,冯妙君不敢轻易动弹。

这一天峰回路转,她也心力交瘁,耳听柴火哔剥作响,不觉靠在石壁边慢慢睡去。

¥¥¥¥¥

冯妙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原来的世界里,但是身患的绝症被治好了。她邀朋友出来庆祝,吃着火锅唱着歌,烫了五个大腰子还没吃够。

于是她又要了牛羊肉,要了肥肠、要了猪脑。

她吃得正欢喜,忽然闻到一股子臭气,顿时不开心了:什么都好吃极了,可是猪脑怎么这样腥呢?

冯妙君拿起那盘涮料闻了闻,吔,臭死了。

然后,她就醒了,发现洞外有冷风嗖嗖地吹,夹杂着一股子难闻的腥气。她定睛一瞧——

营火不知何时熄灭,连余温都已散尽。洞里黑乎乎地,外头的林地倒有月光照明,能看见恍惚的树影摇曳如鬼手。

丛林之中,好像还有两只萤火虫闪光。

唔不对,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怎会有萤火虫?冯妙君眯起的眼睁开一条小缝,然后就望见了二十丈开外潜伏在草丛里的一个黑影。

吊睛白额,皮毛在树顶漏下来的月光下呈现竖直的漂亮条纹。

赫然是一头大虎,野生的。

它看洞内两人的眼神,就好像冯妙君方才在梦里看牛羊肉的眼神,单用一个字来形容就可以了:

饿!

这两人看起来都十足美味的模样,白象山脉的寒冬来得太早,这时候野外找食不易,猛虎不会放过眼前的大餐。

冯妙君想了想,放弃了出手的打算。力搏猛虎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她现在位置靠后,云崕离那头老虎更近一点。

不如?

她悄悄调匀呼吸,再侧耳听云崕的气息,也是许久许久才有一次,似是还未醒来。

猛虎见洞里两人都无所觉,慢慢向这里匍匐过来,动作越来越快、双方距离也越来越短。

终于,离两人还有五丈远,它后腿发力,一个凶猛的飞扑——

而后,撞在了一层透明的壁障上。

“笃”,一记闷响。

它先前用多大力,现在就吃多大亏,被撞得一个反弹回去,摇头晃脑,似乎要将颅里的晕眩甩掉,虎眼中也露出了莫名的神情。

眼前明明空无一物,怎地会撞上一堵硬墙?

冯妙君吃惊不下于它,却比它见识高多了,知道这不是墙,而是结界。

原来他没诳她,这里真地布下了结界啊……

想想也对,这才符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可是她傍晚才去溪边打水回来,一路通行无阻。云崕到底是何时布下的,她怎么一无所知?

第114章 杀虎儆猴儿(加更章)



第115章 命运的主线(加更章)

如有莫提准教导,她何至于在学海之中独自泛舟、时常摸不着方向?

“再说你。”他把矛头放回她身上,“你对他的情分也冷淡得很。”见到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诧异,他毫不留情地点破,“从熔岩火海至今,你根本不曾主动提起过他,不曾问过他的下落。”

如果她真是莫提准的关门弟子,怎不会关心师父的安危?毕竟他们离开地宫时崖山动荡,莫提准又对付火灵那样人力弗御的天生神物。

冯妙君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这是硬伤,她承认。她和莫提准之间,只有一层假的师徒关系,经不起火眼金睛的洞察。她咬着唇,好半天才低声道:“是,师父认定我资质太差,不能修行,本不愿收我为徒。是我挟恩图报,非要拜师不可。他心里不痛快,也就不肯认真教导我。”

“资质太差?”云崕像是第一次见到她般细细端详,“你已经凝出内丹,怎能说是太差?”能凝出内丹,就说明她变作了那有幸能够修行的万分之一。

“原本是没有的,灵气不能久贮于身,很快就会挥发掉。”冯妙君偷偷看他一眼,“是后来,嗯,才凝出来的。”

后来?云崕听出其中涵义,长眉越挑越高,眼中也露出兴致盎然,终于伸手指了指自己,大奇道:“是因为我?”

“……是。”她万分不愿意在他面前承认,可是事实如此不座辩驳,“你的灵力不会走丢,我就以此为基底,凝出了内丹。”

她说出每一个字,云崕都听在耳里,细细思索。好一会儿,他才拊掌道:“有趣,大大有趣!”对冯妙君招了招手,笑吟吟地,“过来,让我看看。”

她动也不动,双足像生根长在地上一样。

“怕什么?”他轻嗤一声,“我若要杀你,离开一丈和十丈有区别么?”

是没有,再说他现在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冯妙君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慢慢凑近他,忽然听他道:“卸了伪装。”

她只能发指令给易形蛊,把自己的脸变回了原貌。

果然是这张脸。云崕依旧伸指在她面上摩挲两下,动作轻柔得像情人间的爱¥~抚。可是冯妙君大概不知道在几天之前,他也面对着一模一样的脸,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然后将人家的脖子拧断了。

“易形蛊?”云崕轻笑,“莫提准还真舍得投下血本。”

离得这么近,冯妙君好像首度发现他的眸色很浅,不似她这样黑白分明,但一笑起来就雾汽沼沼,仿佛含烟带水,格外撩人。

她定了定神,不敢再看,任他将手指搭在她腕脉上。

而后,一股熟悉已极的力量传递过来。

这是云崕的灵力,也是她的。在互未谋面之时,它就流转于两人的丹田之中。

云崕心里虽然早有准备,这一探明,仍然惊叹不已:“世间竟有这等奇事!”他的灵力在冯妙君的经脉中运行,处处都显得“自来熟”,根本不需要他刻意催动,它们就知道该往哪里走。

云崕突然加大了输送过去的灵力。

这一下如洪水暴涨,事先半点预兆都没有,已经不啻于发起一次灵力进攻了。他已经探明,冯妙君的筋脉虽然稳固,却也承受不起如此强度的冲击才对。

然而,他的力量渡过去之后就像洪水分流进百川,纵然湍急、纵然张牙舞爪,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这就好似他自己经脉的延伸,却生长在另一个人身上。

冯妙君吓了一跳,下意识缩回,却被他伸手一把抓住了臂腕:“莫急。”

他的掌心灼热,烫得她肌肤都快燃烧起来。

而对云崕来说,小姑娘白嫩嫩的胳膊纤细得好像一掰就折了。他皱了皱眉,更加狂暴的灵力从丹田升起,以五倍之势冲向她的经脉。

冯妙君当即尖叫一声,用力挣脱。这回云崕没再抓牢,任她噌噌一连后退数步。

她只觉从云崕那里涌来的灵力空前丰沛,就像要把排洪沟里的大水一下全灌到她这小自来水管里,撑都能将她活活撑爆!

这就是她和云崕之间巨大的差距,现在她终于有了亲身的体会。

好在这人也只是试探,一发现她受不住就松回劲道。但她依旧肌肉胀痛、经脉疼得几欲裂开。

云崕也闷哼一声,额头沁出汗珠。

重伤之身,本不该如此行力。

冯妙君对他怒目而视,心里不知道骂了几百遍“活该”。

两人相对无言,都歇了好一会儿,云崕才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怕我?”

冯妙君忍不住咬牙:“你一出手就是生灵涂炭,哪个敢不怕你?”崖山里的生命不怕他,现在活下来的能有多少?

“就算我不来,那座火山近期也会喷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有那么重要么?”云崕重新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下来,“至于你,你对我的惧怕还在聚萍乡见面之前,我说得可对?”

这人已经将她的底兜得八¥~九不离十,冯妙君并不奇怪他想起两人初见的场景。不,聚萍乡的公堂上并不是他们的首次面对面,现在云崕已经质疑了。

“你很早就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们之间存在这种奇怪的……”他停下来寻找合适的词汇,“联系。是么?”

再次见到冯妙君,许久之前就留存在他心底的那种不对劲终于找到了答案。三年多前,荒草丛生的堤坝里刻着的搬山阵、莫提准的出现、王婆的命案。看似毫无关联,却有一条主线将它们全部串在一起。

那就是冯妙君的存在。

他的一时疏忽,让她从他指缝里悄悄溜走。可是命运这样奇妙,居然又再次将她送回到他的面前。这一回,他要如何对她?

他嘴角微勾,山洞中的气氛却变得肃杀,显然她再有一字虚言,就见不着明日升起的太阳了。对于他的杀意,冯妙君有着野兽般的精准直觉,这会儿决计不敢再糊弄他了,只得老老实实道:“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了。”

第116章 含糊其辞

“嗯?”他等着下文,并不惊讶,因为早有预感。

“那天我推倒王婆后从庄子跑出来散心,走到旧堤上滑了一跤,结果掉到莫提准布的阵法里了,不知怎地会启动了它,结果被传到遥远的升龙潭里。”

“你坑了莫提准一把,他事后没杀掉你真是奇迹。”云崕嘴角的笑意在扩大。莫怪乎他独斗鳌鱼的时候,莫提准并没有出现,原来阵法被她抢先用掉了。搬山阵是个一次性的阵法,代价又特别昂贵,仓促间莫提准也没有那样高品质的灵石可以再布一阵了。

这样说来,小姑娘无意中还帮了他的忙。

冯妙君耸了耸肩:“我在甜水乡救过他一命,恩怨互抵、两不相欠。”

虽说虎落平阳是个好机会,可莫提准的命是那么好救的吗?只凭这一点,就值得他对她刮目相看了。“你在升龙潭看见了什么?”

“你,还有鳌鱼。”她据实以告,“你们在打架。我就挂在山壁的树冠上,不敢出声。”

云崕微一凝神,想起自己杀鳌取珠后离开天坑之前,曾有所感,仿佛有人盯着自己看。只不过那时候他也神疲力乏,四周并无异常,因此也没多作计较就走了。

“原来树上那人是你。”原来,那时她就藏在树上,与他相距不到……嗯,不到二十丈。“然后呢?”

这才是他想听的重点。云崕身体往前微倾,表达出了高度关注。

冯妙君读懂了这个肢体语言,一口气说完不敢停顿:“后来我又冷又饿,看见底下有鱼就跳进了水里。不料有好多大鱼争抢某物,反而将它顶到我嘴里了。我、我怕得要命,又被它们撞了好几下呛了水,一吸气就把它吞进去了……圆圆地,好像是颗珠子。好在我吃掉它以后就能在水底呼吸了,否则当场就要溺死。”

云崕微微变色。

这样说来,鳌鱼产了两珠?他当年破开鳌鱼颅骨莫非找得不够仔细,才漏掉了一颗?据古书传载,同一只妖怪有极小机率产出两枚以上的内丹,尽管从来没人能够确认。这些内丹之间,很可能会有些奇妙的联系。冯妙君和他共享灵力,是不是这个原因呢?

“是么?”云崕不置可否,“你既是往下跳,后来又怎么离开升龙潭?”

“潭底是活水,与外界有水道相连,所以我……”

不待她说完,云崕已经打断她:“你怎么知道潭底直通外界?”她又不是鱼,那时还年幼。

他步步紧逼,冯妙君知道自己必须表现得更加坦然镇定,不然难逃杀身之祸。“我看到有条鱼嘴上挂着个钩子。鳌鱼栖身的深潭不可能有渔人垂钓,所以那条鱼必定是外头游进来的。也就是说,水潭与外界暗通。”

他点头,算她过关:“然后你就游出去了?”

“是。”

“你怎么离开森林返回家乡?”他目光闪动,“我记得时隔几天之后,你就出现在县衙公堂。”

“我爬出来后就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白天赶路、晚上睡觉。这样走了三天,就在林中遇到猎户,我许他重金,他就将我送出去了。”

云崕侧了侧头:“你运气可真好,升龙潭往东南是聚萍乡,往西北就深入大山,更无人烟了。但凡一步走错,今日就不能坐在这里。”

“是呀。”她感叹道,“我别的能耐没有,却是福将一名。”

云崕薄唇微微扬起:“可是,我怎么验证你说的都是真话?”不靠谱。他不在乎这过程有多离奇,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介意的是,她的话不可验真证伪。

“验证不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她耸了耸肩,“可重点不是在于,我吞下龙珠之后发生的灵力共享吗?还是你要我起誓?”她眼都不眨一下,实则心中紧张。

关于深潭里发生的事,她当然不能照实全说,尤其不能泄露鳌鱼魂魄曾经存在。若是云崕知道她吞下珠子都出自鳌鱼的劝诱,那他必定明白这是鳌鱼的复仇手段。

既然如此,他就要将隐患杀灭于未然,冯妙君就危险了。

她在赌。赌她的无足轻重甚至不足以让他出手,就像人不会特地去踩死蚂蚁,也赌他对于灵力共享的研究兴趣。对于他这种恨不得穷尽天地之理的人来说,她又是有价值的。

云崕看着她好一会儿,似在权衡,最后才意兴阑珊:“不必了,什么誓言都有漏洞。起个誓也并不能说明,你讲的全是事实。”

小姑娘说得对,重点还在于她吞下龙珠后发生的变化。

冯妙君眼巴巴望着他:“您神通广大,依您之见,这种连接能不能打断?”

他随意点了点头:“可以,很简单。”见他答得这样干脆,冯妙君心底反而一沉,有不祥预感,果然听他接着道,“我杀了你即可。”

她苦着脸道:“有没有咱两人都活着的解法?”她好想脱口而出:我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但是理智告诉她,再搏一搏、试一试。

“那就要好生研究了。”他看她的目光灼灼,也像个科学狂人,“而且,我为何要舍易就难?”

“咱这样的例子极其珍罕,随便断了多可惜呀?”这就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冯妙君知道早晚躲不过,干脆趁着他心情好尽量游说,“再说我道行不高,从您那里抽取的灵力最多也就是九牛一毛而已;并且我现在已经凝出内丹,日后修为越发精深,也不必再动用您的灵力了,此后都可以相安无事!”

云崕支着下巴,笑眯眯对她道:“继续。”

“杀了我,对您有什么好处?”冯妙君咬牙,为自己的小命而继续努力。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将两人性命相连这记终极杀手锏祭出,“您不好奇这其中的机理么?说不定由此还能再创立一门神通;再说,您当然神通广大万事不求人,可是一个篱笆还要有三个桩不是?万一又遇上熔岩之海那种情况,我还能帮点忙嘛。”

“真不幸。”云崕慢吞吞开了口,“杀了你,其实对我的好处很大。”小丫头搜肠刮肠想要说服他的情态,非常有趣。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有不怕死的,但祸到临头要么引颈等死、要么痛哭畏缩、要么破口大骂,还能这样言之凿凿、条理分明为自己挣命的,倒真不多见。

第117章 云崕的条件

冯妙君心头一缩,吃惊道:“怎么会?”

“你见过我的真容了。”他抬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脸,“只要你回到晋国、回到莫提准那里,就是个活生生的人证。到得那时——”

他一字一句:“晋国就有理由联手峣国,对魏开战了。”

冯妙君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该死,她在晋国这几年是安逸太久了吗,居然忘了去盘算国间的形势!

云崕这趟潜入晋国伤烟海楼、杀冯妙君,以及后来的暗算晗月公主送亲队伍、打破崖山地宫,这一系列行为虽然堪称是无法无天,但他始终坚守一条准则:

他没现出过真容。

晋王和莫提准当然都认定是他所为,可是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就连本国臣民都说服不了,又怎么能够师出有名?

可是冯妙君看见了云崕的脸,只要她回到晋国,就是这一系列事件最有力的人证。晋国就有理由与魏交恶,有理由派军协助峣国攻魏——原本这两国结为亲家,就让魏国烦恼不已。

于公于私,云崕怎么能放她活着离开呢?

“我必定守口如瓶……”听到这几字,云崕笑了,而她的声音也小了下去。此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云崕又怎么会轻信?

最后她轻叹一口气:“你若想杀我,怕不是早就动手了?说罢,我要怎样才能活命?”云崕就算伤重,要杀她应也不难,拖到现在还未动手,大概心里另有计较?

这一点计较,就是她眼下唯一的生机,必要抓住不可。

“说的是。”这小妮子很敏锐啊,“你我同进熔岩海偷过血树,也算是共过患难。共享灵力这件事又那么有趣,值得好好揣摩,杀了你很有些可惜。”他顿了顿,见她点头如捣蒜,这才慢悠悠接下去,“可我也不想冒着与晋国开战的风险,唔,这倒有些难办了。”

生机就在这里!冯妙君飞快表态,唯恐错过良机:“我不回晋了,反正烟海楼已经关闭,短期内都不会再开放,我留晋的理由已经消失。”

云崕奇道:“你是为烟海楼留在晋国?”

“是呀。”她很懊恼,“我想找到切断灵力共享之法,也想修行,这才要求进烟海楼看书。”

云崕第一次派人试探她,就在小孤山的山道上,那是进出烟海楼的必经之路。“你没告诉莫提准?”否则自有国师去研究这个问题,用得着她自己摸索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怕他利用我来对付你。”

云崕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笑容:“哦?你竟是这样替我着想?”

他笑,当然不是因为感动。冯妙君也是脸皮都不红一下:“我怕他把什么稀奇古怪的神通都在我身上试用,让我生不如死。”如果莫提准知道她和云崕共享灵力,极有可能想法子通过她去抽取云崕的灵力,以此降低魏国国师的战斗力。

关键时刻,这一着说不定有奇效。

云崕一语不发地盯她好半天,直看得她后背寒毛直竖才轻轻道:“你和他还真是离心离德。”

显然她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冯妙君苦笑一声:“我首先要替自己小命着想,留在他身边并无实惠,反而有风险。所以你放心,这次我也不回莫提准身边去了。”

“是么?”他审视着她,“你要怎么取信于我?”

正题来了,冯妙君轻吸一口气:“请国师大人示下。”

“你也说了是‘示下’,这样罢——”他耸了耸肩,“我身边正好缺个侍女。”

她确实是个珍贵的标本,不管是杀是放都有些可惜,还是拿来好好研究吧。一个平民,再怎样都不可能对他构成威胁。

“侍女……”冯妙君呆滞,万万没想到这神来一笔。当他的侍女,岂非还要陪他回魏国?!

“怎么,不愿意?”他笑眯眯地,冯妙君总觉得他是笑里藏刀,不,藏的是化骨散,撒一点就让人尸骨无存。

她小心翼翼:“我粗手笨脚,从未伺候过人,怕您不能满意……”

“那就罢了。”云崕叹一口气,“难得遇到这么机灵可人的小姑娘,可惜,可惜啊。”

他的眼神里,哪有“可惜”这种神色,满满的都是杀气!

她再敢拒绝,下一秒就会血溅五步吧?冯妙君打了个寒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不,我当然愿意!只要您不嫌弃。”

他斜睨她一眼:“我嫌弃。”

“……”

“你得尽快让我满意。”后面的“否则”,他不说,她也清楚。

云崕话题一转,指了指营火上的大锅:“肉炖熟了,盛一碗来。”

他这一番连恐带吓,不觉过去许多时间,肉香早从锅里飘出来,冯妙君却到现在才觉食指大动。

过去这一刻钟的惊心动魄,在她平生从未有过。

云崕真正对她动过杀心,她很清楚这一点。幸好这危机过去了。

暂时的。

这人喜怒无常,她不好推断是哪个理由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不过冯妙君马上进入了自己的新身份,取了个白瓷碗盛上肉汤,配着玉箸,小心翼翼地双手呈给了他。

人在屋檐下,就要能屈也能伸。

见他动了箸,她才给自己也盛一碗,飞快吃了起来。方寸瓶中的小屋虽然看起来像农舍,但里面的摆具和餐盘哪有低级货色?只说这燕国大汶口出品的透影白瓷嵌金碗,市价就要七两银子一只,成套的更贵。

一只锦雉哪里够两个大胃王分着吃?云崕的指点很正确,包括百年人参在内,肉汤里加了四、五种生肌和大补的药材,啜一口就浑身都暖热起来,在这种寒气迫人的夜晚可比什么丹药都补气血见效应。

一碗还未见底,她身上已经暖洋洋地,连小脸都是红扑扑。过去这十几个时辰里发生的那么多麻烦,终于可以稍放一放了。

她等了好一会儿,见云崕放下碗,赶紧给他再盛一份儿才问道:“您何时顶替了大……铁心宁?”

“离开狼牙堡之前。”说罢他就示意碗里肉汤太烫,冯妙君只好一边嘟着嘴轻吹,一边在心里大骂:蛛王都被他算计得瞎了十几只眼睛,这会儿他装什么柔弱!

第118章 后有追兵(加更章)

他也是胆大,不怕她给他下毒吗?

不过他这么一说,她就想起那天早上队伍开拔之前,铁心宁很迟才归队,原来是被他掉包了。“他是不是已经……”

“是。”云崕头都不抬。

冯妙君不敢吱声了。

这一顿饭就在两人的沉默中用完了。云崕神情重又变得寡淡,冯妙君知道这人脾气怪异,不愿招惹他。实则云崕在重伤过后又要使计收服她,已然有些疲惫,这时就指了指方寸瓶对她道:“进去。”

待冯妙君进了瓶子,他才背倚大石,沉沉睡去。

冯妙君知道他是对她不放心,才将她赶进瓶子里,再塞上盖子她就出不去了——她也不急着出去服侍人,自找了一间厢房,有床有褥。想起云崕在外头只能枕着寒凉冷硬的石头,她就觉得浑身都舒畅了,不由沉沉睡去。

……

一觉过后就到第二日,天还未亮。

冯妙君从瓶子里出来时还在打呵欠,秀发只随便编了个大辫子垂在脑后。云崕见她得了一宿好眠,连气色都好起来,总觉有些碍眼。他绷着脸道:“去打水。”

冯妙君提起木桶,正要去往河边,却见这人忽又作了个手势:“慢!”

见他面色微凝,她当即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初时什么也未听闻,她不明所以去看云崕,却听他低声道:“你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冯妙君也觉出不对了。这是个美好的清晨,本该有鸟语花香虫鸣兽叫,怎么周围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风声沙沙?

不对,那不是风声。

冯妙君慢慢转头望向洞口,只见外头地面铺上一层棕褐色的“地毯”,并且还能往前齐齐推进。

再定睛细瞧,哪里是什么地毯,分明是密密麻麻、不同品种不同型号不同大小的蜘蛛集结在一起,共同前进!

她再强煞也是个女人,陡然望见这么多狰狞的蜘蛛铺天盖地而来,浑身鸡皮痱子都要掉一地了。

??嗦嗦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一想到那是无数条蜘蛛腿踩过地面的土壤和落叶制造出来的效果,就觉得不寒而栗。

好在蜘蛛们撞到洞前的结界就毫不犹豫地绕了过去,有些甚至从结界上爬了过去。她只能猜想,在过去的这一晚,云崕又换了什么障眼法,让蜘蛛误以为这里没有山洞而是一块大石头罢?

她转睛,望见云崕冲她摇了摇头。那是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不须他示意,她也不敢动弹。蜘蛛的视力普遍不太好,所以要依赖灵敏得惊人的触觉。它足上有多对传感器,哪怕是最轻微的颤动也能捕捉。

何况蜘蛛大军中还有许多大家伙,赶得上足球、磨盘甚至小牛犊子大小了。

她只要多走一步,这些家伙可能就会发现此处异常了。

两人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约莫过了二十息,蜘蛛大军才通过完毕,去搜寻下一片区域了。

为保险起见,冯妙君又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才低声道:“这是蛛王派来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看来,它气得不轻。”

他凿穿崖山地宫,将蛛王打伤不说,还将它的徒子徒孙给蒸死过半,又引火灵打烂蛛妖巢穴,还把他们做了几百年的通关生意搅黄——

所以蛛王哪里是气得不轻?没气到原地爆炸就说明它的涵养炉火纯青。

但仇是一定要报的,所以它在森林里催动所有蜘蛛,替它寻找可疑人物。一旦发现、抓到,哪里还需要过审?

那是凡人才玩的花招,蜘蛛的世界里没有无辜者,一律吃掉了事。

冯妙君不知道,这两天死在森林里的人可不在少数。

“去吧。”

她不放心:“它们还会回来么?”

“几个时辰后还会再来。”云崕看她一眼,“昨晚你睡得正香时,它们就已经来过一回了。蛛王有一项天赋,能与这些东西共享视界感官。”只要小蜘蛛们“感应”到祸首就在附近,那么蛛王很可能亲自追到。

那眼神有些幽怨,看得她打了个寒噤,连忙应是。

看来,云崕昨晚没睡好呢。

等到四下里重新有鸟鸣啾啾,她才将石洞顺手打扫一番,而后提起木桶,去小溪里打水了。

蜘蛛大军扫荡一遍的后果,就是附近的动物全被惊走。她不得不跨溪往外多走了数里,才遇见一群贪吃草叶露水的大角鹿。

冯妙君拿石子儿打晕一头,其他鹿只一哄而散。她原期待搬回去能有一顿鹿肉大餐,哪知道无意中摸到母鹿胀鼓鼓的肚皮,发现它有孕在身。

看来今儿没那口福了。

想起鹿肉的鲜甜,她叹口气,将母鹿拍醒,任它蹦入了丛林当中。

好在后面她又遇到两只笨头笨脑的大山鸡,再加上山洞中吃剩的虎肉,未来七天的肉食还是有着落的。

她还没到辟谷境界,云崕虽然平日不一定用饭,但伤后需要更多营养和元气,进补血食是最好的手段。

云崕要她将方寸瓶也带来装进更多清水,她以太贵重为由拒绝了。开玩笑,她还想找理由往外头跑呢,才不要成天跟他四目相对、在狭小的石洞里独处。

回到暂时的住处,东方正好露出第一线曙光,云崕坐在洞中,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吐息。

每一次呼吸的频率都不快,但周身笼着淡淡红雾,吸气时则从五官钻入,半点不剩在外,呼气时再从五官析出。

如此反复,雾汽越浓。

冯妙君看得好生羡慕,赶紧坐下来依法施为。这是修行者每天最重要的功课之一,也称作“餐霞”。日月精华都是最凝实的天地灵气,可是日之精华强横霸道,道行不足者强摄反伤己身,也只有太阳刚刚升起这短暂的十几息时间可以痛饮之。

冯妙君也只坚持了七、八秒就觉筋脉火热胀痛,知道不能再强求,只得赶紧收了功。一转头,云崕却还在调息,周身的雾汽已经鲜艳得有如朝阳。

旭日东升的速度总是特别快,阳光越发猛烈,云崕才徐徐收功睁开眼睛。

第119章 给她点甜头(加更章)

也不知是不是阳光照射的关系,俊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冯妙君很佩服他,能承受太阳真火烘烤的人凤毛麟角。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修成这样的本事呢?

“换药。”

听到他的指令,冯妙君才解除神游状态,云崕已经走到洞外洗漱完毕又回来,正冲着她挑眉。

“噢。”

她赶紧将药匣取出来,待云崕背对她坐好,就扒了他的上半身衣物看伤情。这家伙肯定有洁癖,或许昨晚趁她进方寸瓶之后打水拭过了全身,将血污全部擦去,连衣服都换过一套。

虽然伤痕累累,但她仍能直观看出云崕的身材比例极好、线条优美,标准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乃是劲瘦型选手,该有的不该有的肌线,他好像都有。

他脱了上衣弓身坐着,腹肌就不用讲了,块垒分明,冯妙君还不小心瞄到裤子上方露出来的一点点人鱼线。唔,有一种撩起来看个完整版的冲动。

据说男性体脂精准控制在百分之十二左右,才能练出这样的人鱼线呢。大部分男人,嗯,大概只有鱿鱼线吧?

他不去当人体模特儿真有点可惜,如果再抹点橄榄油神马的,啧啧啧……

“好看么?”有人问她。

“好……”冯妙君顺口答上一字,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毫无廉耻地盯着人家关键部位。她赶紧抬眼,正对上云崕似笑非笑的眼神。

被抓现行了。反正她脸皮厚,干脆把心一横,笑嘻嘻道:“跟在大人身边真是好福利,恐怕以后全王都的女子都要羡慕我。”

云崕也未料到她小小年纪这般厚颜,嘴角的微笑却加深了:“谁说我要带你回王都?”

她大惊失色:“您昨个儿明明说了,留我不杀!”

“我也说过,除非让我满意。”他目光在药匣上一扫,冯妙君脸上的笑容立刻灿烂了三分,格外殷勤地给他换药。

摘下紧贴伤口的药布可以看到,原本深褐色的药糊已经变浅,这是因为她在配药时特地加入了青石楠作为测试剂,方便看出药效吸收了多少。照目前情况来说,云崕的肌体将大部分药力全部接收过去,可谓是十分理想。

至于创口,早不复昨日的狰狞。那许多燎伤的大血泡已经瘪下去,部分开始硬化,眼见得再有一段时间就会结痂。这就要提到昨日她用上的眼球一般的植物,那东西称作千魔之眼,虽然丑陋不堪,但于化脓消疮却真有奇效,并且可以隔除伤口最讨厌的感染。冯妙君啧啧赞叹,云崕却笑了笑:“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冯妙君对这句话的理解是,人也不能只看表面。云崕的模样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结果内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不过她也好奇:“这种灵药,药经怎么没有记载?”

“它不是先天生成的,而是后天调制。”

她吃了一惊:“您这么厉害!”这人十项全能么,法术强悍,武力爆表,还精通药理学?

给别人留一条活路成不成?

“不是我。”他倒不贪功,“一位友人意外所得。”

他的生机虽然强大,但是胸口上的破洞仍然是最麻烦的。伤口有收止的迹象,却不太明显,并且肺部受伤令他咳嗽加剧,更不利于愈合。

这里,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她一边换药,一边试探道:“从前见您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冷静了一个晚上,她也想通了。既然接下来这段时间必须和他呆在一起,不妨试作了解他的大好机会。

记得哪一位哲人说过,恐惧源于未知。

她对他的了解越全面,或许越能清晰地知道后面该如何是好。

冯妙群记得,在公堂上见到他的第一眼,这人甚至在秋老虎当道的时候还裹着狐裘喝热茶。她当时以为他在扮猪吃虎,可是哪有什么老虎需要他这么扮着吃?如今她见识不同以往,倒更倾向于他的确有恙在身。

他是魏国国师,什么天材地宝弄不到?她就好奇是什么毛病,能纠缠云崕这么久?趁机了解一下。

“嗯,这几年已经好多了。”他似乎不愿多谈,话锋一转,“你的吐纳诀窍是什么?”

咦?冯妙君赶紧将口诀念一遍给他听,丝毫没有敝帚自珍的觉悟——也不需要有。她曾经从烟海楼里选了六、七种调息吐纳的口诀,许凤年帮她挑中了这一种。

他听完之后微微一哂。

“不好?”

“平淡无奇,就是过错。”他斜睨她一眼,“你可愿随我修习餐霞诀?”

冯妙君大喜,一下笑靥如花,答得又清脆、又响亮:“愿意,当然愿意!”那便是方才云崕自己所用的神通,效果她已经亲见。并且二人灵力同源同质,从云崕那里也不知道有多少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事半功倍。

她终有一次笑容发自真心,竟如昙花夜开,娇妍华盛不可方物。连云崕都看得一怔,下意识移开目光才道:“你若能尽心本份,每三天可以找一修行疑难寻我解答。”他本想说每日,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自己回魏之后日理万机,哪有空天天都替她解决问题?

饶是如此,冯妙君也欢喜得美目光华闪烁,笑吟吟应了声“是”!云崕慧眼如炬,一下就看出她目前急需的不是多而博杂的知识,而是明师的指点。“您竟肯教我!”

修行毕竟是个系统工程,要按步就班、稳扎稳打。她在烟海楼里博览群书自学,纵然有前人的经验可供参考,也还需大国师亲自出手点拨一二,给她在茫茫学海中指明一个方向,方可轻灵迅快地直达彼岸。

他眼里掠过一丝不屑:“莫提准只知墨守成规,胸无大志。他的神通,你不学也罢。”

这话由别人说来是狂妄,在他而言却只似点评。冯妙君明白他话中含义,古籍中就提过,什么样的人最好匹配什么样的神通,方能相得益彰。

在她看来,莫提准的性子确如云崕所言,端方太过,要遵守的规矩太多。

第120章 茅塞顿开

就算莫提准悉心指导,恐怕冯妙君也难有出息。

有了这般动力,冯妙君待云崕果然就不一样了,原来是提线木偶,现在却是呵护备至,立刻就祭出洗剥干净的两只肥鸡,准备做一顿元气满满的早饭。云崕看着好笑,却也惊叹她好强的求生欲。

怎么做好呢?她正端详这两个倒霉鬼,云崕只说了一个字:“烤。”

白象山脉刚刚入冬,山鸡从秋季起贮存了一身脂肪,拿来做汤都嫌太油腻,唯有串烤起来最得人心。

拿树枝将它们穿在火上烤着,不须额外刷油,这两只饱食终日的山鸡就自己往外滋滋冒油。冯妙君在云崕指导下将其收集起来,鸡油很香,热量超高,下次烹调时可用。

然后就要耐心地刷上各种调料,孜然和辣粉是标配,和着鸡肉的香味儿飘出十里,引来好几只鬼头鬼脑的獾妖。只是云崕的障眼法布得巧妙,它们只能嗅见气味,却见不着两人,也找不到路钻进洞来。

整鸡熟透之前,再刷两遍蜂蜜,就可以出架了。这玩意儿一抹上,烤熟的鸡皮都是甜脆甜脆地,连味道都变得有层次起来。冯妙君先给新上任的老板献了一只大个子,恭敬得毫无心理负担。

对她来说,跟着云崕不仅能活下来,还对自己的修行大有裨益,那恐惧心理立刻就被赶离了七七八八。至于云崕会不会发现她更深层次的秘密,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听天由命就好。说不定那时候她也有自保之力了呢?

她不是个乐天派,但也绝不会盲目悲观。人总得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她将云崕想作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则是雇员,按工作量计件拿薪水。

这么一想,云崕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冯妙君把另一只烤鸡挪到自个儿面前,也学云崕那样拿小刀削着吃。

其实她更想直接上手去撕,然而两手是油的吃法太狂放了。在这个等级的美男子面前,是个女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收敛手脚,想要展现温雅一面。

食色性也,她道行太浅,嗯,太浅。眼中有美的时候,做不到心中无美呵。

冯妙君一边盯着云崕,一边啃了口鸡肉。

嗯,真赞!

她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这个时候,她浑然忘了火候都是别人把握的,她只听口令行事。

云崕偶尔看她一眼。

这小姑娘心智、反应都是上选,于人情上也很通透。无论莫提准因为什么理由放过了这样的人才,都是他的损失。

云崕和他不同,在乎的东西已经不多,但笼络人心的手段却高明,明白只有利诱与威胁双管齐下,才能教一个人死心塌地为己办事。反正,冯妙君的渴望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有了这层利益,她更不愿去揭发他了。

……

日子飞快过去了三天,云崕的伤情一天比一天好转,冯妙君面对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坦然,连忸怩都懒得装了。反正,什么没看过?

好吧,紧要的东西的确没看到。

第四天清晨换药时,冯妙君发现火伤处结的紫痂已经掉了,新长出来的皮肤嫩红嫩红,显见得再有两、三天时间就能复原如初。

最重要的是,看样子连一点疤痕都不会留。

云崕的体质是要羡煞多少女孩子!要知道在她那个世界,全身被大面积烧伤就必须做植皮手术才能修复,并且一次手术明显是不够的,还得有第三次、第五次、第……甚至有第几十次!

相比之下,他胸口上的伤就恢复得慢一些了。内伤最需要的,是长时间的调养。并且冯妙君给他换药多次总有一种感觉,似是他心肺要比其他机能更弱些,因此表现出来的生机也没有那般强大。

他从前大概是受过什么伤?要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特殊的属性之力,如火灵的火毒,不拔尽是会一直缠¥~绵,阻碍人体自愈的。那么说来,困扰云崕的伤病一定很厉害,甚至还要强过了火灵。

唔,她开始有点担心自己的小命了。

但有一点教她欢欣鼓舞:云崕果然很诚信地教会她餐霞诀。试用三天,她天天都想点赞。独门秘诀和记载在古书上的大路货果然不可同日而语,聚引灵气入体的速度要快上三成不止。这三天内,云崕甚至替她解答过一个修行上的疑难,她曾百思不通,他只稍作点拨,冯妙君就茅塞顿开。

明师的作用,就在于此。

得了这些好处,她心里对莫提准不由得有些怨艾,倘若这人放点儿水,她也不至于在修行途中走得一路艰辛。自然她也明白,云崕就是要让她体会到莫提准与他之间的巨大差距,才好令她对他死心塌地依附,不过她得承认,这一手非常有效。

这也是她必须离开晋都的原因——在那里,她得不到明师的指点。莫提准不会教她,其他人不敢教国师弟子。

蛛王的小探子们后面又来过七、八次,频次越来越少,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显然随着时间推移,蛛王对于抓到元凶也渐渐放弃了。要知道能在熔岩地底激斗火灵的敌人,道行至少不输与它,四、五天的功夫,人早就跑没影儿了吧?

冯妙君倒是想起过崖山地宫:“地宫与火海之间的壁障被打穿,也不知道蛛王现在安好?”出了这种大事,他们拔腿能跑,蛛王老巢却正好建在火海上方,也不知道它和火灵这两位终日不得见的街坊能不能好好相处?

云崕闷笑几声:“恐怕不大好。我估计它只能把地宫让给火灵。”蛛王单枪匹马,单挑三只火灵哪有胜算?最可能的结果是不得不让出自己的巢穴,这恐怕也是它将云崕这个罪魁祸首恨之入骨的理由之一。

正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巨响,震耳欲聋。

几乎与此同时,足下山摇地动,那烈度至少在六级以上,山洞落石簌簌,大有下一秒就坍塌的架式。

第121章 吸粉

云崕和她大步走出,望见左前方的地面哔里啪啦裂出了蛛网般的缝隙。

灌木丛中的动物们疯狂逃蹿,从两人身边飞奔而过,她一眼看见豹子就跑在麋鹿前面,头也不回;天顶上忽啦啦一片,鸟雀和蝙蝠呼扇着翅膀拼命往远处飞去。

这声响莫非是……冯妙君骇然回头,望见天边被火炷和烈焰染红。

那是崖山方向。

原本清白的天空转眼间就被晕染成黑灰,浓烟滚滚蒸腾天际,甚至云层间也有暗红闪动,那是雷暴正在聚集。

虽然这场景她前世无缘亲见,但很明显,这是……火山喷发吧?!

“走吧。”云崕看了一眼就转身,“火山灰很快会飘过来,此处不能久留。”火山灰颗粒极小,能入侵生物的呼吸道,并且在即将到来的大风和雷雨的帮助下,还将变得沉重而有黏性。

冯妙君二话不说,冲入山洞中将物什收起,就与云崕往外行去。恰好此时有一个鹿群从身边奔过,其中一头雄鹿格外高大,鹿角高耸,非常壮观。云崕一掌拍在它脑门儿上,将它击得头晕目眩,再爬起来时身上已经多了一个人。

它正要发脾气撅蹄子,不意身上那生物传来可怕已极的威压,将它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挣得动?

这鹿很是强壮,驼动两人仍显轻松,云崕拍了身后位置:“上来。”

这家伙倒是无时不刻都想省点力气啊。冯妙君毫不犹豫地跳到他身后坐好,云崕双腿轻夹,雄鹿乖乖蹿了出去,偏还跑得格外平稳,让冯妙群啧啧称奇:“这鹿好通人性,居然肯载我们跑路。”

云崕笑而不语。

有他把着方向,冯妙君可以放心回身去看火山。只见那里焰柱吞天,喷发得比方才更加猛烈了,血红色的岩浆从山口冒出,像煮沸了的汤汁四下流淌,所过之处,即便被冰雪覆盖的林木也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浓烟遮天蔽日,一派末世场景。

天地之威,竟至于斯,错非亲眼目睹,实难用语言来描绘其壮阔之万一。

这还是两人离得远了。若是站在崖山附近,场景必定更显壮观……和危险。

事实上,即便站在二十里外,还有大块大块燃烧的火石从天而降,在地面砸出深坑——她眼睁睁看着一头麂子在前方被砸成肉酱。

冯妙君目眩神移,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火山突然喷发了,是因为那棵树被我们拔走?”

云崕“唔”了一声:“崖山本就是活火山,有赖于血树汲地热维生,这才保持千年沉默。我们将树挖走,又炸坏了地壳,它不爆发就怪了。”

炸坏地壳的可不是“我们”!她心里暗骂,面上却惊讶道:“血树竟然这样厉害!”能镇住地心真火的生物,本来就很不寻常。“可是莫……提准说它还要百年才能成熟,大人为何现在取它出来?”

“他算错了。”

“……”理由竟然是这么简单粗暴吗?

他微微偏头,于是冯妙君收获一个完美的侧颜,“你也听说过血树?”

“《龙嘉图志》里面提及。”冯妙君自然而然道,“我在烟海楼里看过这本书。”

“没在别处看过吧?”

她想了好一会儿:“没有呢。”

“只有这本图志记载血树,其他奇物志上都没有。不过么,这出处有些问题。”他轻笑一声,“它将血树果实成熟的时间,晚算了一百年。”

冯妙君奇道:“要是世间只有《龙嘉图志》记载,您是怎么知道它出错了?”

云崕呵呵一声:“你还想不想听后续了?”

“……想。”恶势力面前,她只能低头。

“血树五百年生根发芽、五百年抽枝长叶、五百年开花结果,其实算起来最后一个阶段也就在这时候了。”云崕嗤笑一声,“可是被埋没在地下的血树,怎可能自行结果?”

自行结果?冯妙君先是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长长地“咦”了一声,面色古怪:“这树居然是要授粉的么?!”

云崕耸了耸肩以作回答。

冯妙君万万没想到他炸伤蛛王、刨开地宫、独斗火灵,还把整座崖山给变回了活火山,居然是因为这么一个扯淡的理由:

血树开了花却没授粉,结不了果……

她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不过细想起来,血树原本也不是适宜生长在地下的植物,虽然它强悍得可以汲取地火供给自身,不过那大概不是它习惯的配餐,所以一直都长得矮小瘦弱。至于结果么,熔岩火海原本封闭,哪来的风和昆虫给它授粉?

“再说,你以为它的果实最重要么?”

不然呢?

“血树的果实有剧毒,连……”说到这里云崕心中一懔,忽然改了口,“生灵不能食用。”

冯妙君暗中冷笑,面上只作不知。他本来是不是想说连自己都捱不过,却忌惮被她听见?却不知她是这世上最不可能谋害他性命之人,也是最希望他活得长长久久之人,“那您苦心积虑将它弄出来是为了?”

“血树果实不能用,但花粉却是大补。尤其这一株在地心生活太久,将汲取来的地火真元都变作了醇和的灵气,其花粉就尤其珍贵,莫说万金,就是万颗灵石也不易。服之可固本精源,补亏益损。”植物的伟大之处,本就是将霸道的太阳真火变作了滋生万物的营养;血树所为,不过是汲取更加浓烈而霸道的地心真火,凝成了特殊而珍贵的养分。

“修行者在习练神通的过程中,虽然想方设法培元,但多少都有亏耗,比如每日引太阳真火入体,就会损伤经脉,经年累月,不容轻视。”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稍事一顿又道,“此物以炂药法稀释十倍给凡人使用,可延年驻颜。”

她轻轻“喔”了一声,懂了。

原来云崕挖树出来是为了吸粉。换成人话说,就是血树花粉能让修行者恢复旺盛的生机,而凡人吃了能活得久一点。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

第122章 公的就是薄情(加更章)

在升龙潭中,鳌鱼自述龙珠能令人获得龙属强大的道行和生命力,如今云崕还打着血树花粉的主意。他追求的这两样东西都是补益活力的,所以说……他对生命力到底是有多么渴望?

类似的努力,他必定只多不少,远不止这两件。

一般来说,缺啥才想要补啥。

云崕接着道:“算起来它的花季应该还有数年之久,以后你每日清晨都要去采集血树的花粉和露水,以作酿酒之用。”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侍女该做的活计,她赶紧应了。不消说,这是个肥差。她脑筋飞快转动,寻思着如何从其中捞点好处。

连云崕都觊觎不已的宝贝,对她能没有功效吗?

为何云崕从前不去抢夺血树?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大概一来得有合适的契机,否则蛛王都不好对付,何况还有地宫底下的火灵;二来,他得了龙珠之后身体好转、道行精进,才有余力去执行这个构想。

也就是说,他吞下去的应该是真龙珠,的确给他提供了强大的助力。

唔,大家同吃鱼丸,为什么效果差别这么大,他得了生命力而她吞下去的就暗藏诅咒?

此时灰云已经向外扩散,未来七、八天,方圆千里都会被黑暗和阴霾笼罩。好在两人乘鹿向着森林边缘奔去,至多两天的功夫就能走出白象山脉地界。

她看着远处的异象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晗月公主此刻身处何方,莫提准应该早就将她安全带离了白象山脉才对。可是送嫁的队伍和整套嫁妆都毁在崖山地宫了,晗月公主这次出嫁恐怕很不体面,晋王接到消息会怎办才好呢?

蛛王栖身的巢穴被毁了,她不认为它死在火山里,所以这头满腹怒火的大妖后面何去何从呢?

雄鹿越奔越远,火山和天上的灰云也从她视野当中消失了。

幸好崖山的喷发虽然猛烈,却发作在无人区,附近没有居民。

¥¥¥¥¥

远离崖山,雪中的白象山脉又恢复了宁静。

森林在溪边止步不前,前方是宽广的平原。冯妙君手搭凉棚远眺,不由得欢呼一声:“有人了!”

好像有几栋屋舍远在天边,但炊烟袅袅。

快到饭点儿了。

在看腻了单调的黑白世界以后,人类的活动迹象显得如此多彩。

云崕忽然道:“今后你要以这副面貌出现么?”

“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嫩很滑呀,有什么不好?

“若被人知道,我收你为侍女,那么……”

他话未说完,冯妙君就反应过来了:她是人证,只要跟在云崕身边,晋国就能拿她指证魏国国师。

“我有易形蛊!”她赶紧召唤蛊虫,给自己换了一副面貌。也是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面貌普通。

云崕抚着下巴表示了不满:“我会收这种货色在身边?”

“……”他可真挑剔。冯妙君没胆量瞪他,只得遮起袖子又换了一张脸。

这一回就是瓜子脸、大眼睛,虽然不如她真容那般倾城丽色,但配着双垂髻也是清秀可人,乌眸转动间,另有一股灵秀。

云崕捏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勉勉强强道:“差强人意。”

她再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那头雄鹿陪他们跋涉了两天,不知为何连雪地里的地衣也不好好吃,平白消瘦了一大圈。冯妙君念在它有苦劳,没将它变作干粮,而是在靠近小镇之后拍拍鹿p股放生了。

看它撒蹄狂奔、头也不回的模样,冯妙君叹了口气:“公的就是薄情。”

云崕斜睨她一眼:“你本想把它做成肉脯,让它长相陪伴的吧?”

她眨眨眼,一脸无辜:“怎么会?”

这镇子不大,最多就是一、两千人规模,但该有的设施一应俱全。冯妙君两人不费什么力气就混了进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馆子,好好吃上一顿!

“这一家如何?”她很狗腿地指向镇上最大的酒楼,做好了荷包出血的准备。

两人正好走过一条小巷,云崕就摇了摇头,往巷子里一指:“去那儿。”

这条不宽不窄的巷子里开着一家粉面铺子,连招牌都没有,甚至所谓的门脸儿就是敞着两扇院门,却有七、八人搬着马扎坐在门外,显然里面已经满座。他们捧着大海碗吃得稀里呼噜,好不香甜。

两人之所以知道这是面馆子,乃是有个走卒扒拉两口就抬头一吼,口齿不清道:“添汤,再加一文钱的豆干!”

过了老半天,他第三次放声,门里才走出个胖子,手里拎个大铜壶,往他碗里灌汤。这铜壶比起正常铁壶要大上三倍,没有一定臂力还抬不动它。

这时已经过了晌午,用饭的人还这样多,可见生意红火。

堂堂国师居然愿意到这种地方用饭。冯妙君耸了耸肩,率先走了过去。上酒楼用饭是面子好看,但找本地人常去的馆子,味道肯定不差。

门里是个小院,八张小木桌全满。冯妙君随便找了一桌,丢出半两碎银:“买你这位子。”

客人抓起银子,最后几口汤都来不及喝掉就跑了。

店主就是那胖子,铺面太小没雇人,夫妇二人就得凡事亲力亲为。他将碗箸都扫进木桶里,一边粗声道:“吃什么?头碗之后添汤免费。”

冯妙君看看周围就知道他做什么营生了,笑道:“给我一碗豆花粉,加卤笋肉丁再加辣。”

“甜豆花,加红糖,加蜜豆。”这是云崕要的。

“蜜豆?”胖子头也不抬地走了,桌上还留两片菜叶,“没这个。”走回后厨门口,看见自家婆娘盯着新进来的美男子双眼发直,大是不满,“看什么看,没事儿做了?”

云崕坐在这里,就像鸡群里飞进一只凤凰那么显眼,好多人往这里溜瞅。平时哪有贵人会窝在这里吃东西?冯妙君取了自己帕子,将云崕面前的桌面仔细擦拭干净:“好香哪。”

这会儿已到深秋,就算出了白象山脉,北风依旧吹得路上行人缩头缩脑。所谓幸福,也不过就是寒天冻地时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如果能再加二两小酒,啧……

第123章 崖山爆发的真正意义(加更章)

不一会儿,两人的吃食就端上来了,都以海碗装着。冯妙君要的豆花粉是先以绵哒哒的豆花铺底,上面铺粉丝,再码一层整整齐齐的加料,肉丁和笋丝都卤到入味,再配着浓浓的卤汁吸溜一口,绵软和爽滑天生就很配,何况还有一点驱寒除湿的辣粉。

凭心而论,味儿是当真不错哪。冯妙君快要十天不曾吃着红尘里的美味,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手里这碗,冲着胖子店家喊加料添汤。

云崕那一碗甜豆花当真只放了点红糖水,清清白白地。看他品得自在,仿佛粗陶碗里是什么琼浆仙醪。

四周都是人,有打着补丁的布衣,也有风尘仆仆的缎子。她就听到隔着两桌有三名行商叹气道:“崖山出了这样的意外,明年开春送往塔吉城的货就运不到了。这可怎么是好,我连货都定好了,定金交了三成。”

另一人嚼了颗花生米:“秋平兄,你就是赔了货款,李家货栈更惨,二百来人的队伍,这回连货带人全陷在崖山里了。除了丢货款,他们还得赔人丧葬,那又是一大笔银子。这几天闹上门的家属一茬又一茬,我看李家愁眉苦脸,恨不得自己也去上吊。”

“可不是哪?”前面发声的商人愁道,“这火山说喷就喷,事先都没有丁点预兆。崖山地宫九成是毁了,那以后咱通行晋国的买卖都得黄,这么多人吃什么喝什么?”

崖山地宫是联通峣、晋两国的最短通道,几百年来早就形成稳定的商路,也不晓得有多少人靠着它吃饭。现在崖山重新变作火山,这条路就被堵死了,谁也没能耐翻过去。东来西去的物资输送,很可能要绕个大远路了。

这条商路,怕是要从此断了。对峣、晋两国来说,原本物美价廉的商品,现在身价怕不得飞涨两倍有余?

冯妙君听到这里,心里一动,望向云崕的眼色就变了。

她这几天都忙于修行,不知不觉将崖山事件抛在脑后。现在想起,心里一阵懔然。

才几天功夫,云崕的点拨就令她对自己的恶感和恐惧消弥了大半,一心沉浸在修行疑难豁然开朗的欢喜和尊敬当中。

这种收买人心的本事好生了得,又使人不察。

她差点忘了,眼前这人是导致万千生灵涂炭的真凶,一言不合就要拿晗月公主喂蛛王的魔头。

此刻再往深了去想,云崕当真会为了区区一株血树就去掀掉崖山地宫吗?

目的恐怕不仅于此,只不过他用恣意妄为的表象掩盖了更深层次的意图。如果民间商贸都由此中断的话,峣、晋两国想要互通有无、彼此支援、想要互运输送物资、兵员呢,难道不是更不方便?

失去崖山地宫,晋国想要增援峣国,至少要多走千余里路!战局瞬息都能万变,等到大军吭哧吭哧绕过白象山脉时,黄花菜都凉了。

想到这里,她后背都沁出冷汗。

这一着釜底抽薪,好生毒辣!

云崕正挟起最后一块赤炸五香,蘸了点辣椒放进口里,慢慢品尝,似是无视她的脸色和旁人的议论。

然后他放箸,站了起来:“走吧。”

接下来两人找客栈休息,冯妙君挑了一家烫金招牌,这回云崕当然不会拒绝,因此开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在野外奔波数日,她早就疲惫不堪,而云崕有伤在身,也需要适度调养。

不多时,伙计送了热水过来,冯妙君终于泡上了个把月来第一次热水澡。那种热力渗透到四肢百骸,要将体内每一分疲乏都驱赶出来的愉悦,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活着真好啊。葬身在崖山里的人,连舒服舒服服泡一次澡的机会都没有呢。冯妙君闭着眼,脑海里浮起一个念头:

魏国莫不是要大举侵峣了?

崖山地宫消失,峣国与晋的往来就十分不便,它南面背靠大海,大燕国哪怕有心支援它,都还要涉海而来,诸多不便。

云崕此举,不就是为了将峣国孤立起来?

吃掉了安夏又休养了三年,魏国开始不安份了。前一次借缉捕大妖入侵峣国西南部,只是牛刀小试而已,打探对手的反应速度和兵力。

接下来,莫不是要玩真的了?

冯妙君不是峣国人,但冯记在峣国营生,晗月公主即将嫁给峣王子,由不得她不关心这个国家的命运。

怎生想个法子从云崕那里挖点内幕消息,她才好知会冯记做好下一步打算。唉,生在乱世,冯记想安安稳稳做点生意都不容易。

她离开晋都之前,蓬拜给她发过来的最后一条讯息里提到,冯记这几年总算在峣国扎下了根,生意渐见起色。她出走月余,也要想个法子给蓬拜传消息过去。

还有,她既然短期内不打算回晋都,那么留在采星城的产业和人马怎么办?莫提准亲眼见到她被云崕劫持,应该会推算她生还的机率很小。这样一来,倒省了许多功夫。

原本晋王要求她到峣国观典之后还要返回采星城,并派铁心宁全程监督。现在铁心宁没了,她又被云崕抓走,九死一生,后面崖山还变回了活火山……这一系列事件下来,晋王和莫提准大概都以为她死了,毕竟云崕不止一次表现出想要杀掉她的强烈欲¥~望。

晋都的生活虽然安逸,对她来说却是一潭死水,被严密管控着,没有一点进步和上升的空间。现在,她可以从头开始了,以全新的身份行走世间,去拥抱全新的机缘,解锁更高级的修行手段。

她相信,接下来晋王要为全新的天下形势焦头烂额,没空去多想她一秒。

毕竟她只是一枚预备棋子,还未动用就已经毁灭,并不可惜。

但是她要设法与留在晋都的陈大昌、卢传影等人取得联系。留在明面上的人马要分批悄然撤退,否则还是会引起莫提准的怀疑。好在她将得力的手下们都安置在镖行里,这个行当进出晋都再频繁都不稀奇,打着生意的幌子就能撤出来。

只可惜了她的商行和庄子。虽然她临走前清过了账面取走了钱,可毕竟是会下蛋的金鸡,不知最后会便宜了谁。

想起来就心痛肉疼啊,她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

“吱呀——”

门开了,冯妙君一下子醒了,哗啦一下从水里坐起来厉声道:“谁!滚出去!”

外间传来“呵”的一声低笑。

那是云崕的声音。

第124章 乏善可陈

她把自己缩得更小,再不复气焰嚣张:“大人,您怎么来了?”话音刚落,打了个喷嚏。

他不紧不慢道:“两个时辰了。我来看看你腌熟了没有,能不能下酒。”

呀,这么久了?难怪洗澡水都凉了。她赶紧打了个哈哈:“不小心睡着了,这就起来,您能不能,呃——回避一下?”有点君子之风成不?虽然这两个字和云崕好似没什么关联。

烛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因此冯妙君知道他和自己只有一屏之隔。并且这人神通无穷,鬼知道他会不会透视!

云崕好笑道:“有什么好遮的?乏善可陈。”

冯妙君把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什么叫乏善可陈!看看她这细腰长腿,看看她这窄肩削背,哪一样不是美人的究极配备?不就是胸口和pp还没发育嘛,她双亲的基因好,前凸后翘这不是早晚的事么!

好在云崕虽然挖苦一句,却也转身往外行去,给她坦然穿衣的空间。

冯妙君匆匆拭干身子穿好衣物,把湿哒哒的秀发松松挽在脑后就赶紧绕出屏风。这祖宗脾气大,伺候时手脚慢一点儿就不高兴了。

果然云崕见到她就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穿衣也要半年。”

冯妙君面上堆笑,决定不跟他计较:“怎么好让您亲自过来?”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云崕面色也和缓一些:“换药。”

“好好。”她敢说不好么,两个时辰前她就该替人家换药了。

云崕环视四周,嫌榆木椅子太硬,干脆坐到床上去。

冯妙君咬咬牙,忍了,从桌上拿起药匣子,开始每日必做的功课。

她低头处理他后背上的伤,犹带湿汽的发丝垂下,透着淡淡悠香,不似一般女子脂粉气息,却很雅致,并且细闻之下还有两分凛冽,就像冬墙上忽然冒出的一点腊梅。

云崕突然低声道:“除了小苍兰还有什么?”

“啊?”她微微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她用的是什么香。“还有一点松香。”

云崕点了点头:“不错,调一些放到方寸瓶的厢房里。”

能得他一句夸奖,可是了不得的事。冯妙君呆了一下才应了,心里不知怎地有两分忸怩。这是她贴身所用的香,他拿去放在自己的熏炉里是几个意思?

不过随后她就暗暗呸了自己一声。

瞎想什么呢?这男人长着满身的心眼儿,但到目前为止,好似哪一个都无关情爱。再说,她早决定要避他而远之。眼下短暂的相聚,不过是为了今后长久的分别而已。

唔,这么想着,好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冯妙君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被冷水泡坏了脑袋,就听云崕道:“晗月公主的大婚,你想不想去观礼?”

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又说得平淡如水,像是问她明天要什么。

冯妙君却蓦地抬头盯住他好看的侧颜,研究了半天才给出一个字的答案:“想!”

这回轮到云崕挑起长眉,侧首看她:“你不怕我杀了你的好朋友?”

“你没有杀她的必要,就不会担这无谓的风险出手。”冯妙君已经转到他正面来上药,嫩白的手指在他胸膛流连,明明是这么暧¥~昧的动作,她却专注得眼都不眨。于是从云崕的角度,一低头就会注意到她的睫毛长而卷翘,像两把小扇子,却沉稳着,不若一般碧玉年华的姑娘们那样娇羞地扑闪个不停。

这个妮子一直曲意奉承,骨子里么,却像她所用的香,很有几分硬气。云崕觉得有趣:“没有必要,何出此言?”

“崖山地宫毁去,峣晋之间的最短通道就被斩断,您的目的已经达成。”她头也不抬,声色平和,“杀不杀晗月公主,都不会改变政局;就算她顺利嫁给苗奉先,峣国今后获得的支援也是寥寥。否则,您早就下手了。我只是不明白——”

“嗯?”这一声上扬像带着小勾子,钩得人心痒痒。

“您去峣都作什么?”她实话实说,“那里卧虎藏龙,四面皆敌,您伤势又没好全。”还是这人喜欢独闯别国的都城已经上瘾?“遇上莫提准,又是一场大战。”

“放松些,你当我无时不刻都爱打架么?”他笑吟吟道,“只是借道而已。我们要返回魏国,最近的一条路势必要直穿过峣都。”

有这么简单?她眼里满是怀疑。

“你不信任我呢,喵君?”云崕叹了口气,“好教我伤心。”

她的反应是打了个寒噤,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云崕看她两眼,忽然改作正色:“你可有化名或者小名?冯妙君这名字,最好不让人听去。”

他说得有理,冯妙君顺口道:“我幼名安安。”

“安安?”

“……嗯。”好、好有磁性的声音,喊得人魂儿都酥了。她从未想过这么普通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竟能变得十足旖¥~旎,引人遐想。

冯妙君莫名其妙红了一下脸,好在灯光微弱,很不明显。

胸口伤情恢复得不错,她估摸着再有两天他就能跑能跳了。待上好药,云崕站了起来,正色道:“明早就动身。”

¥¥¥¥¥

次日清晨。

和前几天一样,冯妙君天不亮就起身洗漱完毕,然后进方寸瓶去打理暗室、采集血树花粉——只要天光正好,她就将方寸瓶拿出来晒太阳。瓶身透明,血树呆在里面同样可以享受日光浴。

这才是一株植物应有的生长状态,而不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地心真火中汲取营养,因此离开崖山地宫仅仅几天,血树就长高了一尺有余,枝叶抖擞,连开出来的银花都更加硕大而娇艳。

冯妙君要做的事,就是趁着露水消失之前小心翼翼采集花粉。云崕想要以之酿酒,但这种小地方弄不着灵酒的酒曲,只得退而求其次。昨日冯妙君在镇里买了五十来斤蜂蜜,以蜜炼之,谓粉蜜膏。

每日从银花中采集的花粉可以炼二两粉蜜膏,时多时少,这就给冯妙君留下了足够的弹性空间。上交云崕之后,她还能中饱私囊。

第125章 束发

血树花粉的效力源自地心真火,哪怕经过这一重转化,对普通修行者来说依旧过于强横霸道。她不能像云崕那样直接服用,怕的是筋脉暴裂而死,此谓虚不胜补。必须加五、六倍清水稀释,方能一点一点喝掉,并且每饮三口就要原地调息十二周天,以炼化其效力。

此物入喉清甜爽滑,与一般蜂蜜并没有很大区别。不过紧接着就有一股丰沛而温润的力量从丹田升起,沁入浑身每一寸肌理、骨骼、筋脉和血液,其中蕴含的庞大生机,令身体每一个细胞都要欢呼雀跃。

这就是血树由地心真火转化而来的生命之力。冯妙君过往三年的修行全靠自行摸索,就如药师以身试毒,纵有收益,身体内部也多少受了损伤。这实不不可避免,然而只要坚持服用血树花粉数十日,这些损伤都能被妥善修补。

这就是培元之效。

她还处在长身体的蓬勃之年,表现没有那般明显。如是上了年纪的老妪服之,只消十余日就能消去鹤发皱纹,重回二、三十年前样貌。

冯妙君也没料到粉蜜的效果这么强力,所以她拿自己的私房存货偷偷兑了一大杯清水喝掉,结果足足调息了半个时辰,待到收工时就是一喜一忧。

喜的是,自己浑身皮肤都渗出了黏腻的灰浆,细闻还有淡淡腥臭味道。这对喜好干净的女孩来说很不可思议,但冯妙君心里有数儿,她辛勤修炼三年,纵使所学驳杂,也该迎来“洗髓”之变了。此前迟迟没有感应,她本就内心微急,不料吃下血树粉蜜之后,立刻就就将它榨出来了。

人生下来都是肉¥~体凡胎,吸红尘浊气又食五谷,身体中慢慢便积有腌臜之物,反侵入血液与骨骼当中,阻碍灵力的运行。而将它们都驱赶出去的过程,就叫做“洗髓”,只因血自髓中来,这便是个由内而外、轻身养灵的过程。

天地灵气衰退至今,修行之法适时而变,早没有了统一的境界度量标准,但“洗髓”却是修行者公认必过的关卡,此后道行进境不说一日千里,也比从前要高效多倍。

同时她也暗暗喊糟。云崕昨个儿可是跟她说“一早出门”,结果现在太阳都升起老高了。恐怕他又要变脸。

反正都迟了,不差这会儿功夫。冯妙君把心一横,干脆先沐了个浴洗去污物,才把头发搓干,去找国师大人了。

此时她的感受就是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自由呼吸,无一不舒坦、无一不自在。人下地走上两步,仿佛都能朝上飞起。

当然,这不过是洗髓轻身之后的错觉。

走到云崕房间门口,她先在左门框上轻敲一下,右门框上轻敲两下,空气中就浮起一面八卦盘。她在震位、艮位、离位各按一记,八卦盘也不见了。

现在,她才能够敲门,否则会被守护房间的风雷禁制劈得渣都不剩——云崕原话。至于八卦盘上的位置是固定的么?当然不是,国师大人随心所欲,想设哪几个方位,就设哪几个方位,保证无迹可循。

她敲了敲门,一重两轻,这是和云崕约定的、表明身份的暗语。

里面静悄悄地。

冯妙君皱眉,又敲了两下。

还是无人应答。

她左右张望,注意到房间的窗户也关得密不透风。当然,如今即将入冬,夜寒露重,多数人也会关窗睡觉。

她想了想,往后退开两步,默默站定,不再敲门,也并未推门而入。

约莫过了一刻钟,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她没听到脚步声。

云崕站在门内,静静望着她。冯妙君扬起笑容:“大人,天不早了。”

她笑得胸无城府,云崕却问她:“方才怎不进来唤我?”

“您想起来时,自会起来。”实则是她相信他没出意外。冯妙君口里答着,见他穿着中衣,脸色微显红润,发丝散乱披下,显然刚刚睡醒不久,眼中的迷离将往日的锋芒都掩盖掉。

这一刻的云崕,看起来居然有两分呆萌。

他伸手捂嘴,打了个呵欠,一边往屋里走道:“进来给我束发。”

她要干的杂活真是越来越多了,这家伙给不给她涨薪水啊?冯妙君撇了撇嘴,拿着篦子比了比,嘴里哼唧唧道:“太高了,梳不着头顶。”

她矮,他高,手都快够不着人脑门儿。

云崕二话不说,坐到镜前,任她用手指打散发结。

她的动作,灵巧而轻柔。

云崕的发丝乌黑、坚韧、顺滑又有光泽,抓在手里是种享受。冯妙君只觉古怪,发为血之余,只有气血格外充盈饱满之人,才会长出这样的头发。比如少年们的头发总是蓬勃生长,随着年纪增大,发丝渐渐枯瘦干黄、容易掉落,发际线后退,步入老年之后不是掉尽就是白发疯长。

头发的好坏,和身体的好坏紧密相关。云崕如果体况不佳,怎么会有这样的外在表现?

冯妙君一边思索,见他双目微阖,还在游离状态,不由得伸指轻轻挤按他的太阳穴。

手才触及,云崕蓦地睁眼,目光如电,扫了一眼镜中冯妙君的倒影。

她微微一惊,停住了,暗骂自己怎么敢去动他要害。

不过云崕又眯起了眼,懒洋洋道:“继续。”

她轻轻给他按摩起来,力道恰到好处。云崕虽然没有吭声,看模样也是舒服的,连方才那一点气势都收了起来,全心享¥~受她的服务。

他的神情就像壁炉边打盹的猫,惬意而放松。

难道国师大人也贪睡?冯妙君记起两人在白象山脉那几天,云崕好似都以调息打坐代表睡眠,但他的身体其实亟需一顿好眠吧?

睡觉,才是恢复身体活力、驱除疲劳的最好方式。想到这里,她吐了吐舌头,暗道好险。云崕敢放任自己沉沉睡去,一定是做好了充足的后手。要是方才她不经敲门就贸然闯了进来,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

她无意中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这也是他方才话中的真实含义。

这家伙,对人真是恶意满满啊。

男子的发式比起女式要简单得多。冯妙君将他的长发理得一丝不苟,以白玉冠束好,一枚神采奕奕的美男子就出炉了。

云崕再睁眼,哪里还有一丝睡意?

他站起来正要走出去,忽然转身抬起了冯妙君的下颌,细细打量。

第126章 苦了她了(加更章)

被那双电眼盯住的次数一多,虽然她不像一开始那样被定得动弹不得,但心跳还是要微微加快。

幸好,只是微微。

云崕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心跳接着就停了一拍:“你修为又有大进。”

她刚刚洗髓完毕,这人就看出来了?管孙猴子借来的火眼金睛吗?当然冯妙君心里是忐忑的,因为云崕最近监督她内息运行之故,对她的修为了若指掌——他好心教导她修行,目的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研究诅咒对她灵力运行的影响——她忽然洗髓成功,他不难推导出原因。

他是不是默许了她偷食粉蜜呢?这一点,冯妙君并无把握。

她能见到半尺之内云崕的目光微微闪动,若有所思,指尖也在她喉间轻轻滑动,痒得很。

她只能忍住。

最后他轻笑一声松了手:“这里是峣国地界,后面莫要再唤我大人。”

冯妙君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应了一声:“是,公子!”

这一秒,她心里是感激的。感激他不计较,感激他分出一点粉蜜给她食用。哪怕那点儿用量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就一秒。

¥¥¥¥¥

数千里外,晋宫。

夜色已经深沉,晋王却披衣赶看一份飞讯,他眼里都是血丝,显然已经熬了几夜未能好眠,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

这几天,坏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

书房里没有别人,除了几年前接替李师龙位置的右丞相顾佑青。晋王将飞讯也递给他,后者面色沉重。

待他三眼两眼看完,晋王揉了揉眉心:“依卿之见?这也是个机会,她若偷偷回来,算不得我们毁约。”

顾佑青斟酌一下用词,才轻声道:“臣以为,不妥。峣为大晋门户,崖山通道虽然毁坏,我们仍需与峣国交好,王上已在寻通联折衷之法。峣都即将聚集起各路使者,晋国要清晰无误地表明结盟的立场,给峣国吃一颗定心丸。”

他顿了一顿又道:“蒲国和燕国自从开战以来,首战告捷后隔三岔五还能打场胜仗。据说在凛松原这一仗打了十三日,最后还是蒲国惨胜。”他总结了一下,“因此,燕国现在必是抽不出手来助峣国危局,倘若我们再不结盟……”

晋王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前日接到消息,魏人在黄石岗秘密集结了三万军员。从那里越过矮山入侵峣国的苔原,也不过是半天的功夫。”军队在平原上的行进速度,可不是几个月前魏军入侵甜水乡选的那条山路可比的。

果然那一回不过是牛刀小试,这次却很可能要动真格的了。

想来也是,六国中最强大的燕忙着教训蒲国,而崖山通道又刚好被毁,晋国的军、资都翻不过白象山脉,正是峣国最孤立无援的时候。

魏若有狼子野心,这时候就该亮爪了。

晋王声音苦涩:“那就、那就苦了她?”

“苗峣二王子英雄人物,是多少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即便晋国的年轻俊彦,能胜过他的又有几人?公主年纪尚轻,等她长大懂事,必能明白您为人君父的苦心。”

“和那一边,已经联系上了?”晋王目光阴睛不定,“他们怎么说?”

“初步有合作意向,他们会与莫国师在峣都会合详谈。”

晋王颌首,奋笔疾书,似想在自己改变心意前拟就。

而后他将牙管紫毫笔丢开,捂着额头沉思起来。

良久,他才将御信往前一推,幽幽道:“来啊,送出去。”

这一刻的晋王,看起来仿佛苍老了几岁。

“如果冯妙君未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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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西,人烟开始密集,所经城乡也越发繁华。峣国地气比魏、晋普遍偏热,离白象山脉越远,气候就越发暖和。入冬时节,她没再在户外见着一片雪花。

路上行人也不须穿着笨重的大棉袄二棉裤,尤其富家子弟,衣裳依旧靓丽如秋季斑斓。冯妙君看出,本地居民喜欢颜色鲜亮的服饰,这与晋的素雅、魏的朴实很不相同。

云崕走到哪里都是个发光体,能够牢牢吸引别人的目光,这回也不例外。

两人走了七天,就有五、六波人马上前打探,想要结交于他。

如此风采,谁不稀奇?

冯妙君还记得第一次有人找上来时,他们刚刚在镇里换了马。还没走出西市,就有一名膀大腰圆、豪仆打扮的男子走过来作揖道:“这位郎君,我家公子有请!”

顺着他手指方向,冯妙君看到十余丈外的茶馆里坐着四、五人,被拥在中间的也是个魁伟大汉,粗眉方颌,正冲着云崕咧嘴。

冯妙君瞪大了眼,莫名地想笑。云崕却只当未听见,迈步继续往前行去。

主人就在不远处盯着,健仆哪里肯让他走,一抬腿就拦在他面前:“站着,乖乖随我走一趟,我就不难为你……”

云崕瞥了冯妙君一眼,后者立刻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态,不笑了。国师大人懒得理会这种杂鱼,才叫她出手解决。

冯妙君出食、中二指交替摆动,模拟人腿行进,口中轻喝一声:“滚回去!”

那豪仆不由自主一个转身,往茶馆走去。他眼中露出惊骇神色,大叫道:“放开我!”

他嗓门粗大,这一吼吸引不少路人。冯妙君也嫌他动静大,伸手在小嘴前一划拉,这豪仆跟着就紧闭双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喉底呜咽有声。

云崕看也未看一眼就走了。

那豪仆走回主人身边,“公子”看向这里的神情带上怒容,忽然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就有两名汉子站了起来,向这里走来。

显然人家咽不下这口气。

论有个招蜂引蝶的主人是种怎样的体验?冯妙君暗暗叹了口气,今儿天色很好,她心情也好,不想杀人。

云崕忽然轻哼一声:“心慈手软麻烦多。”言罢,袖口微微一动。

就见大步往这里而来的两个壮汉忽然晃了两下身子,“砰砰”两声接连倒地,眼睛兀自圆睁,七窍却已经流出血来。

第127章 居心不良(加更章)

冯妙君惊得小口微张。连她都只看见云崕打出两道细而淡的黄光,一闪而逝,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这也太、太嚣张了!

大街上全是活人,云崕杀人要不要这么坦荡狠厉?

四周行人尖躲避,先前若视云崕为谪仙,现在看他只如恶鬼。坐在茶馆里的公子哥呆呆出神,动也不动。

云崕却不理他,只翻身上马,往镇外奔行。冯妙君往茶馆里看了一眼,赶紧策马跟上。

几十息后两人已经出了小镇,身后才传来衙役的唿哨声。

……

两人奔出数十里,马速渐缓,云崕道:“说吧,什么事。”看她几次欲言又止。

“没什么。”他明明直视前方,怎知她的表现?“公子居然放过那个方脸男不杀,尽管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副欺男霸女相。”一点儿也不像云崕的作风。

云崕轻笑一声:“你很了解我?”

“不敢。”她赶紧澄清。

他玩味道:“有什么不敢?”

那双桃花眼望过来,冯妙君立刻不说话了。

多说多错啊。

……

茶馆里余下的两三人才松了口气,一转头见自家公子正襟危坐、面色如常,不由得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

“公子?”

没反应。

“公子,这接下来……?”衙门的人都快到了,怎生应对?

还是没反应。

家仆急了,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

这人顺势倒下,还维持着方才那副神情。

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毙命。

¥¥¥¥¥

这一路走下来,冯妙君就怀疑到底能不能遇上云崕看得顺眼的人。

事实告诉她,有的。

这一天到了决明城,再有人过来搭讪,云崕居然没有拒绝。

这是浩浩荡荡三十余人的车队,多数人脸上有风尘之色,不难看出在外奔波有段时日了。为首的锦衣男子个头高挑、面目俊朗,见到云崕先是双目一亮,接着就上前抱拳笑道:“兄台好风采,怎么称呼?”

出乎冯妙君意料,云崕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四方山,倪焕之。”

四方山是什么地方?在烟海楼熟读经史冯妙君不知道,这男子大概同样不晓得。但他仍然笑道:

“吾乃琅瑜国御书郎迟辙,奉王命至峣都谒礼峣晋联姻。”男子往河边酒楼一指,“不若一叙?”

云崕欣然应了一声“好”。

迟辙身后立着一名美婢,也对冯妙君一笑。

随从都在底下大堂落座,只有迟辙、云崕四人被伙计请去了雅间。云崕先开了口:“琅瑜国到此有数月路途,迟先生来得好快。”

这世界上当然不仅止有六国,还分布着无数大小势力。琅瑜国位于西海,坐拥四个群岛,加起来有三百多个岛屿。虽然与陆地并无接壤,但它和陆地国之间通商密切,因此是岛国当中相当有名的一个。

迟辙要前往峣国不仅得乘车,还得渡船。所以云崕才说他走得快。

迟辙摆手:“我王既有指示,那便要尽善尽美。哪知白象山脉剧变,公主下落不明,也不知峣晋最后要怎么交代这桩联姻?”

晗月公主下落不明?冯妙君一下瞪圆了眼。

云崕攻击崖山地宫时,莫提准必定护着公主先行离开,至少不在火山喷发范围内,怎会到现在还未露面?

莫不是这中间又出了什么意外?她这么想着,目光不由瞟向云崕:是他?可这家伙一直不离她左右,哪有机会去对付晗月公主?

她如今只是个婢女,没有插嘴的份儿。只听云崕“叹息”道:“崖山喷发时,晗月公主竟然在山里?那可太不幸!那等天威面前,即便公主身边有高手随护,怕是也难逃此劫。”

迟辙目光微凝:“倪兄见识过?”

“崖山喷发前我们刚刚进山,结果被火山爆发的威力嚇回来了。”云崕惭愧摇头,“山摇地动间,飞禽走兽争相逃命,始知人力弗可御天。”

“传说中,上古仙人有搬山移海的手段,盖平一座火山并不是难事……物是人非也。”迟辙目中露出向往,不过随即回过神来,“恕迟某寡闻,四方山何在?”

“峣国南部海岸以外,六百里有群岛谓之四方山。”

迟辙一下子就大感亲切:“原来倪兄同样来自海上仙山,难怪风度出尘,与旁人都不同。”

岛民的心态与久居大陆之人很不相同,就这一点身份上的分别,立刻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接着他又问各种风土人情,云崕娓娓道来,只表现对大陆局势不太了解,冯妙君一听就知道他这套说辞纯熟,怕不是早就给自己准备了好几套身份,方便信手拈来。最妙的是“四方山”虽然听着飘渺,但峣国南边海岸线上的几个城池却是真实存在,云崕连人家的渔获和特产都说得明白仔细,煞有介事。

这世道不晓得有多少高人世家隐在名山大川,为人所不谙。峣国南边的海面上岛屿众多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时代并没有详备的海图,迟辙一个琅瑜国人能知道他说的有几分真?他只要略去自己最敏¥~感的国师身份就行了。

迟辙哪里料得到自己有这运气,随手结交的一个路人甲就是魏国国师。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最后云崕轻叹一声:“听起来峣都在婚礼前夕应是风云际会,各路英杰毕至,也不知有无机会瞻其风采。”

冯妙君心道莫要客气,你就是boss之一。

迟辙大笑举杯:“这一次各国都派使节,其中几多风¥~流人物,但我观倪兄不输与他们。”

迟辙很热情,邀云崕同行,后者婉拒两次,终于盛情难却。

如此,又过五天。

云崕的见识非凡人能比,迟辙与他相处多日,渐渐诚服。冯妙君冷眼旁观,见云崕一点一点将对方老底都掏出来。

云崕想做什么呢?她心里好像有点儿谱了。

现在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峣国腹地,从这里继续往西南,地势开始平坦,路也好走了,再跋涉小半个月就能到峣国都城。

第128章 偷脸偷身份

和云崕相处的时日越久,她越觉得这人生性实是散漫。平时以调息代替入眠就罢了,哪一天真正睡下,那第二日想喊他起床可是个系统工程,常常让整队人马等他等到日上三竿。迟辙不以为意,反赞赏这是性情中人,冯妙君真怀疑他被云崕洗脑了——那妖人的确有这种本事——只有她知道自己要唤云崕起床,可得冒着生命危险。

这年头,当个贴身侍女的风险性都这么高!

复两日,云崕忽然找了个理由作别。迟辙连呼惋惜,但是怎么挽留都没用,只得摆酒替他饯行。

冯妙君真正佩服云崕了,这酒他都喝得下去,不会戳心得慌?

很显然,并没有。

他不仅喝了,还喝得声情并茂,让迟辙险些痛哭流涕。

御书郎的差使就是常伴君王左右,迟辙也不是少年,本不该这样不更事。可是云崕此人有个本事,说话常能直指人心,再灌几斤黄汤下肚,也不知怎就引得迟辙悲喜无定,酒席上吐露了许多心事。

宴散,主仆二人驱马出来,云崕瞟了她一眼:“你方才叹气四回,有甚郁结?”

觥筹交错间,他还能来记她叹过几回气?冯妙君暗中一懔,口中却道:“迟公子待您真诚,我们还要暗算他么?”

云崕微微一笑:“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咦?”她眨了眨眼,这人居然还有良心?

“事后他可以活命。”

好吧,他没有。

……

这天夜里迟辙连发几个噩梦,惊坐而起,望见月光如水从窗中照进,分外安柔。

可是……他目光紧接着凝住,这木窗虽然洁净却有些简陋,断不是他安睡的那间雅室!

迟辙一翻身坐了起来,不意脚下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

是个人,无声无息。

他赶紧将之翻过来一看,低呼道:“红云!”

他的贴身美婢红云睡得正香,被他摇醒后揉眼道:“大人,您怎么醒了……咦,这是哪里!”

两人想奔出户外,结果走到门槛前就被弹了回来。

眼前一堵无形屏障,谁撞上谁就满头包。

他们居然被困在方寸斗室之内。

迟辙扒门大呼:“来人啊,有没有人!”

外头无人应答。

红云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抖着声音道:“大人,看窗外!”

从窗外看出去,两人不仅看到了草木扶疏的小院,看到了清冷的月光,还看到了……迟辙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那、那是又一扇窗吗?”

小院外头,本该是天空的部分被两扇木窗占据,窗棂上挂着一只如意护符。

如意护符是他的,有祛邪之力,每晚睡前都由红云挂在窗上。

现在木窗放大了,连如意符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迟辙忽然意识到一点:“不是窗户放大,而是我们缩小了!”

像是有风吹来,巨窗轻晃,于是有人走过来关窗。她背对着两人时,红云就睁大了眼睛,待她转过来,可怜的女婢颤声道:“是,是我!大人,有人冒用了我的脸!”

这婢女的脸庞,居然和她一模一样!

迟辙慢慢退到床边坐了下来,忽然苦笑:“恐怕这些人冒用的,不止是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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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正牌被关进了方寸瓶,“迟辙”和“红云”主仆依旧在琅瑜国的使节队伍里,慢慢走向峣都。

离原定的婚典日期还有月余,但现在公主杳无音讯,谁也不清楚这场大婚要怎么收场,峣国并没有发布官方消息,所以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观礼使节队伍仍按原计划、原方向前进。

礼数不能少。

这一日抵达名为“牙都”的小镇,全队盘桓休整。

镇上最好的旅店只有两家,他们大队人马就几乎包下了整间旅店。随着云崕走进房间,冯妙君关上门、随手布了个阵法才细声道:“公子,你今日多吃了两口青梅。迟辙本尊可不喜酸食。”

他二人分别扮作迟辙主仆,云崕和这位御书郎结交数日,不仅是为套人底细,还要观摩他的行为举止,这才不易露出破绽。虽说两人都有易形蛊此等宝物,但想要扮作某人再混进某人家里吃喝玩住几个月却不被认出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假的就是假的,早晚要露馅。

但云崕已经打清楚,这支使节队伍就是临时被熙王指派组建的,迟辙这样的官家子弟率领使团走一趟峣国、搞搞外交观摩一下婚礼,原本也带出得力的老部下,可惜乘船出海时遇到海妖袭击,死得没剩两个。大家伙儿赶了几千里路也很累了,早过了说话的兴奋劲儿,平时埋头策马赶路就是,哪有多少时间交谈?瞒过他们月余,对云崕来说不难。

而红云本就是颐使气指的丫头,冯妙君要学她的作派更简单。

云崕也知道自己这张脸太招摇,此去又是峣国,万一给人认出魏国国师的身份,只怕虎落平阳要倒霉,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偷了个身份来。

冯妙君早就明白他相中迟辙什么了:迟公子身高体型与他相仿,喜著锦衣,为人豪爽大方不阴沉,这都是很容易仿冒的外在;再说御书郎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要说职权吧,真没大权在握,来了峣都也不会受人巴结;说它官儿太小吧,好歹是君王身边的人,有近水楼台的先发优势,所以别人也不会太看轻。

这就给云崕留下了充足的活动空间。倘若他冒充的是莫提准,首先要想法子把自己拉拔成一个彪形大汉,而后在峣都里应付一波又一波的访客——大婚前夕,晋国国师在峣都必定是吃香的。

云崕幽怨地看她一眼:“可是梅子酒里的梅子好吃。”

她笑吟吟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酒壶:“我省得,所以这酒您还是关起门来喝要好些。”晃了一晃,“我只说是我要吃的,加了两倍的梅子。”堂堂国师不过是吃货一枚,摸准了他的爱好,云崕就好对付多了。

第129章 狭路逢故人

云崕面现喜色,而后目光在她胸口打转:“藏在这里,果然最不被人注意。”

冯妙君一秒钟收起笑容沉下脸:“不喝拉倒。”捂着酒壶转身要走。

眼前一花,云崕已经闪身拦在她面前,一手抓过酒壶,一手托着她的下巴微笑:“说哪里话来,还是安安最懂我。”

他眼中果然深情款款。冯妙君脸皮一抽:“公子,你现在顶着迟辙的脸。”成天被他抓下颌,抓啊抓的居然也习惯了。

他连眼神都没变,只挑了挑眉:“所以?”

“暗送秋波没有用。”迟辙也是个美男子,但和云崕本尊比起来,硬件还是略有不足。她看惯了那张没有瑕疵的脸,降一个档次是迷不倒她的。

云崕长长“哦”了一声,眼里有笑意:“原来安安喜欢我的本来模样。”

她避重就轻:“谁不喜欢?”轻轻将他手指拨开,“伤未痊愈,酒莫贪杯。”

谁不是好好¥~色,恶恶臭?

对上她毫无波动的双眸,云崕显然有些不满意。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怒叱:“滚开,别拦我!”

这声音!冯妙君万万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这一声,身体不由得一僵。

这动作虽细微,云崕却正好盯着她,又怎么会漏看?他微微眯起了眼:“那是谁?”

冯妙君眨了两下眼,任她千灵百巧,这会儿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当然一下就认出,那是晗月公主的声音!

崖山地宫分别二十余日,她先以为公主被莫提准送去了峣都,哪知道接到的却是公主失踪的消息;等她用了好长时间消化完这个噩耗,晗月公主却活生生出现了!

就在这里,就在这家旅店当中!

琅瑜国包给迟辙所住的当然是最好的雅舍,在这种小地方不能奢望它条件有多棒,但起码的小园和假山还是有的。现在晗月公主的声音就是从楼下的园中传出来。

冯妙君心念电转。

要不要把实话告诉云崕?

待嫁的晋国公主落入魏国国师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冯妙君不敢想象。

最好的结果大概是身死当场?

可如果不说,云崕难道就不会怀疑、不会发现?

到得那时,莫说保住晗月公主了,就是她自己恐怕都大祸临头。

莫看现在她和云崕相处起来和乐融融的模样,其实全是假象。

这男人的翻脸无情,她领教过不止一次了。

“谁?”云崕又追问一句。

她非答不可了。云崕已经动了怀疑,何况楼下那年轻女声光凭短短三个字就能震动冯妙君,必定是这小丫头很熟悉的人。

她在采星城住了多年,熟悉的年轻女子有几个?答案或许是很多,但此情此境下能令她身体都僵住的,怕是一个手指就数完了吧?

说不说实话?冯妙君从未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救闺蜜,还是选择明哲保身?

她不是圣人,生死攸关的时刻又来得突兀,令人毫无准备。

她该怎么办?

“是……”她开腔拖长了声音,也希望拖延点时间,心头有千百个念头转过。有什么办法,能令她不出卖好友又可以维持和云崕之间微妙却脆弱的联系呢?

幸好就在这当口儿,她望见楼下的回廊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她面对木窗,而云崕面对着她,也就没望见这惊鸿而过的影子。

但她看得清楚,那是个男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哪怕只瞥见背影,也知道那副身躯里必定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她的心忽然安定,咽了下唾沫,期期艾艾道:“是,是晗月公主。”

说完她眼里就浮起泪花,在云崕视野里的最后一秒滚落面颊。

他看她一眼,走到窗边往下眺望去。

小园里有个面生的年轻女子正冲着侍卫发火,挺起胸膛就往外迈步。后者想拦,却不敢触碰她的身体。

这时又有高个男人闪身而至,一把抓着她的胳膊道:“莫胡闹,有事回去说!”

也没见他使多大劲儿,女子就被他抓动,不由自主往二楼的雅间而去。

临进门,高个男人目光如电环顾四周。这时恰是午后,多数人用过饭都会回屋休息。听到外头的动静后,倒有不少住店的客人探头探脑看热闹。可无论谁与这大汉四目相对,脑海中皆是一阵刺痛,赶紧缩头回来。

除了云崕。

他原本死死盯着这人。当然他也不会平白露馅,紧接着就和其他房客一样缩首关起了窗户,摆明不想挑事的立场。

那壮汉就是莫提准。

他在这里,冯妙君才敢放心大胆地指认晗月公主,给自己争点筹码。有莫大国师守着,云崕想杀公主并不容易。

云崕见她站在屋中没精打采,遂问她:“那就是晗月公主?”瞧着脸生,应是用了易形蛊。莫提准手里就有这东西。

她点了点头,小声道:“她既然活着却没去峣都,显然是不想嫁。这岂非正中魏国下怀?你不会伤她罢?”

女孩儿泪水洗过的眸子黑白分明,里面写满了希冀。被她这样看着的男人,有几个能不心软?

云崕也微微一笑:“放心吧,我要她的命作甚?”

“真的?”她长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呵呵,她一个字也不信!这家伙怕不是认出了莫提准,没把握杀掉公主才这样说罢?

云崕既看到了冯妙君方才面上的挣扎,也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愧疚。想来她只听见晗月公主的声音,并未见到莫提准,不知道他护着公主。所以这句指认对她来说,就是出卖和背叛。

在云崕这里则相反,乃是她递上了一张小小的投名状,以显示自己对他的忠诚。

所以,她才那般难过吧?他应该安慰和鼓励她。

云崕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顶,温声道:“乖女孩,以后好好跟着我。”

冯妙君将下唇咬得快要出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出去了。”她的声音还有点失落。

经此一事,云崕对她的信任大概会更多一点吧?

她转头要走,云崕却伸手一拦,“慢着,不把戏看完么?”

第130章 照嫁不误(加更章)

戏?

她看了看紧闭的门窗,知道他见着了晗月公主和莫提准还不甘心,想要再套点情报。可是莫提准安抚晗月公主时,不可能不把结界或者阵法撑起。这样一来,云崕还能窃听到两人对话吗?

云崕敲了敲桌子,即有一只肚皮瘪瘪的蜘蛛爬到桌面上。

冯妙君吃了一惊,见这蜘蛛有人拳头大小,色作赤红,背上天然长着个鬼脸图案。六肢长而纤细,足上布满了细而密的刚毛。她越看越眼熟,突然想起这不就是云崕养在方寸瓶暗室中的鬼面巢蛛?

之所以叫作巢蛛,不是它喜欢窝在巢里不出来,而是它看起来格外累赘的腹部其实是中空的,方便将幼仔一个不剩全装进去——它本身就是个移动的巢穴,甚至卵袋也不产在外头,而是直接关在肚皮里孵化。

它一次能产下百来头小蜘蛛,冯妙君见过这些小东西,那可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生长速度还格外缓慢。不过现在它肚皮是瘪的,幼蛛哪里去了?

这东西她平时也要负责喂养照看的,因此对它的习性也有所了解,这会儿见到母蛛露面,心里就有些恍然:云崕莫不是想?

果然,这母蛛擦了擦自己的大眼睛,突然口吐人言:

“我不信,父王一向疼我,绝不会命我强嫁!”

母蛛发生的声音当然与人声完全不同,听起来就像震动了空气,有奇怪的机械音。可是冯妙君明白,这是它在模拟晗月公主。

鬼面巢蛛浑身有数千个传感器,是世上对振动最敏感的几种虫类之一。它可以探查到最安静的移动和气流的变化,甚至可以“听”见声音的传播。

声音,也不过是一种振动。

不过莫提准在房间里布下了结界,声音是传不出来的,鬼面巢蛛怎么能听见?

“王上的御笔,你可认得?王上的私章,你可认得?”这应该是莫提准的话了,“从崖山逃出,公主恳求我暂不通知峣国,先求王上定夺,我做到了;这一路行来,你也听见四下议论纷纷,都在讨论两国结盟。如今王命批复,公主又欲何为?”

听这几句,云崕和冯妙君都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莫提准带着晗月公主逃离崖山的时间明明比云崕二人早上许多,后面却闹失踪,峣国怎么也得不到晗月公主的消息。原来,晗月公主生了悔婚的念头!

冯妙君一早就知道她不愿外嫁峣国,只是碍于王命不得不为。可是有崖山变故作幌子,她可以诈死在火山喷发中,只要后面不再正大光明露面,谁也只当世上没有了晗月公主,峣晋两国的联姻也只能到此为止。

这样,晗月公主也就自由了。

莫提准大概也想到这些,所以暂时带着她匿在民间,同意发讯请晋王定夺。可是晗月公主没料到,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来的,却是父亲决绝的命令:

照嫁不误!

冯妙君忍不住叹了口气。远嫁千里几乎是任何一个女子的噩梦,晗月公主也不能例外。可她若是就此悔婚,代价就是后半生都不能再堂而皇之出现在晋国王宫里,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再喊晋王一声“父王”。

她将像冯妙君那样隐姓埋名渡过一生,因为世间已经没有了晗月,就如“长乐公主”很早就死在了安夏王宫当中。

以她出身之尊贵,不能名正言顺地嫁给权势勋贵,难道不也是莫大损失?

冯妙君想到的,莫提准也能想得到,他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晗月公主却道:“崖山通道已毁,晋国的援军过不来了,峣国恐要陷入战乱。我知道父王都不看好峣国,不认为它能打赢魏国,却还执意要我去做一个亡国王妃吗?”

原本她虽不愿外嫁,心中却揣着崇高的使命感,知道自己的婚事会令两国关系更加巩固,会令晋国得到强大的盟友;可是崖山火山喷发之后,时局立变。晋国和峣国之间的最短通道被摧毁,这种情况下,她嫁过去还有什么意义?

最后,只不过是峣国王子多了一个王妃而已,峣晋的往来纵然可以更密切,可是军事上的互相守望都变得奢侈。

峣国不再是晋国最理想的盟友了,她还需要作出这样的牺牲吗?

对于晗月公主的愤怒质问,莫提准只问了她一句话:“公主可是要抗命不遵?”

晗月公主久久不能言语。

“我王对公主来说是君父。君父者,先是君,才是父。”莫提准顿了一顿,接着道,“倘若公主抗旨不遵,我只能以术法将你定住,直至大婚结束了。”

晗月公主绝望呜咽:“父王为何这般对我!”自幼及今,她都是王子王女中最受宠爱的一个,晋王对她的呵护绝无假意,她想不通他为何变得如此狠心!

莫提准也知道这回必须扯去那些温情脉脉的面纱,把利害全部剖开给晗月公主看清,以免她再闹出什么事端:“晋国和峣国,可以不为友,却不可以为敌!公主,你的姻缘依旧意义重大,能令峣国安心,能令魏国死心。”

“可是……”

“再说,就算没了崖山地宫,峣晋两国未必就不能再联手抗敌。”

此话一出,莫说晗月公主猛地抬头,安坐这一边静室的云崕也微睁双眼,有神光如电。

莫提准犹豫一下才道:“崖山通道确是最短,但从晋到峣并不仅止一条路能走。”

晗月公主失望了:“可是,取道南部的白象平原也要多走两月有余……”

“不!”莫提准打断她,“还有一条路可走:绕过白象山脉北端,行经赤嵌森林再进入峣国地界!”

晗月公主呆怔好一会儿,似在脑海中摸索这几个地理位置,好半天才奇道:“赤嵌森林,那里原是安夏国的地盘,现在好似已经在、在魏国境内?”

莫提准没回话,冯妙君猜测他是点了点头,因为晗月公主又接下去道:“咱们大军要是从那里走,一旦被魏国发现,岂非变作宣战之举?”

第131章 奖惩分明(加更章)

未经东道国允许而擅自发兵踏入其疆域,等同于宣战。这种国际常识,晗月公主自然也有。魏国上回假借除妖之名把手伸进峣国地盘,就招徕后者的暴怒,为天下人所关注;晋国要是敢私自借道魏国领土,那恐怕要惹来许多麻烦。

莫提准却道:“这就不需要公主担心,我王已有计策。”说罢轻轻叹息一声,“可惜了。”

晗月公主心中思索,顺口问:“可惜什么?”

“可惜我三徒儿冯妙君没能逃出来。”否则劝说公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冯妙君一定能胜任。

晗月公主沉默良久,才道:“是我非要拉着她来峣国观礼,不然她也不会遭此意外。可是那一日死不见尸,说不定她还活着。”

莫提准轻轻叹气:“她比我另外两个徒儿加在一起都机灵,我也希望她能安好,不过魏国国师恨她入骨,恐怕不会放她生路了。”说到这里话风一转,“公主请在峣都安心待嫁,新的妆奁已经加紧运往这里,大婚前应该可以送抵。”妆奁是给新娘子撑场面的,堂堂晋国公主大婚,那可不能寒碜了排场,这是最起码的礼节!

而后,鬼面巢蛛就安静下来,不再学舌。想来莫提准离开了雅舍而公主也懒得再说话了。

冯妙君心中一动,没料到自己会被提起。

昔日在崖山地宫里,莫提准毫不犹豫地带着公主离开,任“三徒儿”陷在云崕手中。对这位名义上师尊的做法,冯妙君完全能理解。在肩负重任的晗月公主和假徒弟之间,莫提准作为晋国国师当然会选择保住前者。

可是理解归理解,她心中却无法不怨怼,毕竟他真地扔下她等死。

现在莫提准重提她的名字,可是心中有愧?

不,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迅速否定了。莫提准是个多么务实的人,即便会为冯妙君的死而惋惜,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有感而发。

她这里正在沉思,云崕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晗月公主与你的交情倒是不浅。”

那么,莫提准呢?这话很有技巧,明明是莫提准首先提起她的,云崕却只说晗月公主,如果冯妙君这时还沉浸在难过当中,难免又会生出对莫提准的怨恨之情。

她很配合地低下头,咬了咬红唇道:“我出去了。”

她看起来蔫蔫地,像霜打过的茄子。云崕猜想她心里五味参杂,这时就笑道:“你今日表现很好,值得嘉奖。”

有奖励?她下意识抬起头来。

“从今往后,允许你从我这里调用灵力。”

他眼看她的神情从呆滞到震惊,再到喜出望外,声音都提高了五度:“真的!?”

额滴神啊,这个惊喜礼包来得措手不及,险些将她砸晕。

云崕微笑着点头。

冯妙君张了张口,想问他“随便调,可劲儿调吗”?不过她毕竟还没有真个昏了头,因此强行将这两个疑问吞了回去,只笑逐颜开道:“公子慷慨,必定洪福齐天!”

云崕微微一哂:“就只是嘴上说说?”

“咦?”他还想提什么非分要求吗?不行不行,伦家是正经姑娘!

“我还道,你要为我万死不辞、肝脑涂地。”

她干笑两声:“公子,这个,有点太狠了吧,这不是要给我奖赏嘛?”怎么突然变成了向他效忠?画风不对啊。

云崕轻哼一声,似是对她的耍滑有些不满,却也不再多说,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只玉佩:“这个也赏给你。”毕竟是外头收养进来的小野猫,不似家生的温驯。他也不指望两三次赏赐就想让她对他忠心耿耿。

能被国师戴在身上的,当然是好东西。冯妙君一把接过,唯恐他改了主意。

细看之下,才发现云崕没有伪装成迟辙之前,是把它佩在他自己腰间的。难怪她觉得眼熟,只因它的款式很有些特别,乃是用紫玺雕作一连串的紫红葡萄,看起来晶莹欲滴,偏在葡萄侧边还趴着一只小小的浅粉色松鼠,作势要偷摘葡萄吃。

这是巧用双色玺雕成的宝佩,构图奇巧,每一根线条都很完美。只这份雕工就能值一大笔钱,何况她相信云崕能佩在身上的必不是凡物。

果然他指点道:“这件玉佩上施了神通,能保你免受一次致死攻击。”微微一顿,“即便是莫提准出手,也要不走你的命。”

这人赏她件东西还不忘带上莫提准,不忘提醒她莫大国师根本给不出这样的实惠。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一门心思要挖莫提准的墙角、想收她作徒弟吧?

冯妙君把玩着手中玉佩,再瞟一瞟他,眼珠子微转:“如果是您出手呢,挡得住么?”

云崕笑了。这小妮子旁敲侧击,想知道他和莫提准哪个修为更高?

“你可以试试。”

冯妙君将玉佩换了丝线挂到自己颈间:“我怎么舍得,这可是能救命的宝贝!”这么珍贵的一次,不可浪费了。

她肤色如雪,玉佩落在颈间,更显脖颈细长、锁骨微凸,美人线条尽显无疑。这玉佩本是云崕送出手的,自己看过它无数次,却哪回也不像今日这样,晶莹饱满得令他特别想咬上一口。

他自然不会做这么没品的事,只是搓了搓自己的指尖:“难道不因为是我送出手的?”

“一个意思呀。”冯妙君拿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瞄他,“公子时常这样送东西给姑娘家么?”

这话有些越界了,换在从前她肯定问不出口;现在不知怎地,突然想知道答案。

云崕斜倚在榻上,笑得慵懒:“你猜?”

她呶了呶嘴:“公子是个大方的人。”

“就这样,也换不来你的死心塌地。”云崕摇着头轻叹一声。

冯妙君只当作没听见,所以云崕往窗边一指:“去,给我煮茶。”

“是。”她得了宝贝也就格外勤快,手上动作不停,飞快烧水座茶,一边问道,“对啦,您怎么能复原晗月公主和莫提准的对话?”

第132章 缀行

鬼面巢蛛能开腔不奇怪,幼蛛成年之前与母蛛心灵相通,幼蛛听到什么,母蛛都能知晓。鬼面巢蛛能模拟其他生物的振动波来吸引猎物,也包括声音的模仿。

冯妙君好奇的是,他如何让蜘蛛入侵莫提准的结界。

“这家旅馆的上房基本被琅瑜国的使团包场,只有三间租给了外客。”云崕看着她动作娴熟地煮水煎茶,“往三个房间放出鬼面幼蛛,并非难事。”

也就是说,莫提准返回房间布下结界之前,鬼面蛛的幼仔就已经在客房的角落里就位了。它们细小如蚂蚁,就算莫提准也不会注意到藓芥一般细小的物事。当然从他离开到返回,中间只有短短不到十息的空隙,就算云崕的手脚也没有这样快法。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就往其他客房安插了鬼面幼蛛,以监听整座旅馆的风吹草动。

云崕的深沉和谨慎可见一斑。想到自己也在无形中被监控着,冯妙君就觉得背后发寒。

从她自己的分析来看,这人对环境的把控欲之强,她平生仅见。

也就是说,云崕喜欢把周围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其中也包括了她。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习惯呢。

……

次日,云崕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若非冯妙君前一天才见识过云崕的手段,当真会以为他对两人毫不在意。

现在她明白了,反正大家殊途同归,都要去晋都,早一步晚一步有甚关系?

她不得不对琅瑜国使团的其他成员道,主人微感风寒,这才起得晚了。

“散漫,太散漫了!”她痛心疾首,“再这样下去,您非露出马脚不可!”迟辙是侍在国君身边的人,必要严于自律,怎可能这么畅快地睡懒觉?

“自律有甚用?”云崕的声音带着睡意,分外有磁性,“还不是服侍人的命?”

“……”她怎么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冯妙君叹着气,认命地服侍他洗漱,而后取来粉蜜膏,配着温开水让他服下。

水温要不冷不热,刚刚好。

喝下了这个,他才稍微涨了点精神,也舍得睁开眼睛了:“那两人走了?”

“正要结帐离店。”不用他交代,她都会关注莫提准二人的行踪。方才下楼还看见走出客房的晗月公主双眼红肿,显然哭了一个晚上。她用了易形蛊,样貌虽然改变,但表情和气色仍能透出来,这也是易形蛊比易容术的高明之处。

冯妙君心里也不好过。她与晗月公主为友三年,知道这位王女的本质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却要嫁到异国他乡,从此永别亲人。

如果全程安平无奇地走完婚典也就算了,她会认命;可是崖山火山的爆发,让她看到了一丝返回大晋的曙光。

一回头,这点儿亮光又被她最爱的父王亲手掐灭。

冯妙君怜惜她,却知自己帮不了她。

晋王都做不到的事,她何德何能?

晗月公主和她擦肩而过,头都没回,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并不知道曾经的好友如今变成了路人。

可是冯妙君知道。

云崕见她站着发呆,不由得在她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没睡饱?”一指自己的床榻,眼里隐有笑意,“借你再猫会儿?”

“不、不用了。”她回过神来,赶紧拒绝。方才替他取过衣物,因此知道褥上尤有余温。

他的体温一直都比常人偏高。

“走吧。”云崕伸了个懒腰,“我们也上路,别耽误了。”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耽误的时间,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天都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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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去峣都,一条官道长又直。汇进这条主路的队伍越来越多,显然大家目的地相同。

一路过去,风平浪静。瞅着大婚的日子将近,赶着进都的队伍这么多,再没有哪些不开眼的贼人敢拦道阻截。

冯妙君又见过晗月公主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但情绪看起来稳定多了,只是面带轻愁。

这当然不会是凑巧“遇见”,而是云崕有意安排琅瑜国队伍缀行其左右。

官道上的外国使节队伍不在少数,大家又往同一个方向前进,偶尔打几个照面有甚奇怪?便是琅瑜国使团自己,也多次遇到其他几支小国使团,大家聚在一起饮酒谈天,甚是和乐。

这一趟出使峣国,大家都只来观礼,并没有甚棘手任务,因此心情比较放松。

云崕将迟辙的行止模仿了八成,足以瞒天过海。冯妙君不明白他的意图,几次旁敲侧击均以失败告终。

望着云崕眼里不怀好意的光,她明白自己不能再多问了,只能抱着满腹疑云前进。

这天,众人行经清源镇,再往西北赶一天路就能抵达峣都了。

小镇客房有限,有几支队伍干脆到清源湖边找了个开阔的地方安营。他们只需拿出法器定风盘埋在营地四周,就能调节这一片区域气温,将之温暖如春,将冰寒都拒在外围。

在云崕的带队下,琅瑜国的队伍也加入其中。

冯妙君倒是很喜欢这个地方,清源湖与其说是湖,不若说是大片相连的沙洲。现在流速缓慢的湖水结了冰,放眼看去湖天一色。这里的砂子细腻纯白,如在春夏配着绿树蓝天碧水,不知有多么美好。据说峣都王宫也指定用清源湖砂来造景,可见其品质之高。

砂滩上架起篝火,众人席地而坐,侃天南地北。

而琅瑜国使团之所以也来凑热闹,乃是因为晗月公主也在这里。莫提准接获晋王消息之后,就收起易形蛊,因此他和公主都恢复原貌,只是这里无人认得他们。

纵然如此,莫提准形貌异于常人,晗月公主美貌无双,也引得别人目光频频注视。只要晗月公主安安分分前往峣都,她想来湖岸边散散心,莫提准无有不许。

冯妙君站在云崕身后半步,目光几次扫过,都见晗月公主望着火焰怔怔出神,也不知心里盘算什么,纤细的身影在火光中更显寂寥。

第133章 长乐公主

旁人抱酒前来攀谈,莫提准来者不拒,一双眸子越喝越亮,看起来莫说千杯,就是万杯都灌不倒他。

他也不想多生事端,对外只说自己兄妹是无名小卒,赶去峣都办事而已。

冯妙君不敢与他目光对上,只恐被他瞧出端倪。毕竟她与莫提准相处多年,后者对她甚是熟悉。

云崕便没有这层顾虑,顶着迟辙的名号与别人谈笑风生,甚至与莫提准都遥遥相敬了两杯。

冯妙君心想,这人是不是从来不晓得“怕”字怎么写?

国师的胆量和气度,离她果然有十万八千里远。

酒不过三巡,气氛已然火热。决明宗的副宗主蔚文喜仰头焖了一口烧酒,而后道:“方才我还在镇上见着一位稀罕人物。”

稀罕人物?聚在这里的人都来自天南海北,真有什么人能说得上稀罕?

众人但笑不语。

前往峣都恭贺大婚的,其实不仅有各国使团,排得上号的修行者宗门也要派出代表前来观礼。据说上古时期大陆上还没有国家,惟仙宗林立,出尽风¥~流人物,也影响着天下大势;纵然今非昔比,但修行者作为人类当中的异类,除非出身权贵,否则依旧要选择抱团以成就一方势力。

人类中出现修行者的比率,已经万不足一,即便是六国拥有的修行者总量加在一起,比起人类基数也真不值一提。

人数越少越团结,这是个普遍规律。

再者,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被国家机器所绑缚,于是就有宗门划地为王,自得其所。这等拥门自立、不受国家管束的宗派势力一般选在国与国的交界,或者偏远之地,与国家的关系十分微妙。

决明宗自然是其中之一,其势力范围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海上,可谓海陆通吃,日子过得十分逍遥。蔚文喜也不吊众人胃口,直接道:“那便是原安夏国的长乐公主!”

话音刚落,莫提准灌了一口老酒,云崕目光微凝,而晗月公主什么反应也没有,似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作为正主儿,冯妙君则和其他人一样显出惊讶之色,抬头望向蔚文喜。

有人忍不住道:“长乐公主真地来了?”

大抵喜嚼舌根之人都喜欢旁人的关注,蔚文喜就笑道:“还能有假?两年前我就在燕国见过她了。现在她就跟在燕国的队伍里。对了,她那远房堂兄傅灵川也一起来峣都观礼。”

这句话的讯息量很大。长乐公主来了,傅灵川也来了,还是堂而皇之呆在燕国的队伍里,说明他们此行得到了燕王的许可,甚至是指派?

冯妙君大感兴趣。

蔚文喜说,那个冒牌的长乐公主就在清源镇上,换言之离湖畔不到五里地。从数年前听说“长乐公主”活跃在燕国以来,冯妙君就一直好奇她的面貌和真实身份,现在真假长乐公主相距不到数里,她就动了前去一观的念头。

这想法应该不难实施罢?冯妙君的目光放回到云崕身上。对于这个亡国公主,云大国师想必也是感兴趣的。只是,她要怎么开口呢?

云崕感受到她的注视,向她抬起了手中酒杯:“倒酒。”

冯妙君的神情变化只在一瞬间,现在早就恢复如初,谁也没看出端倪。就在她给云崕倒酒的同时,有个小国使者笑道:“不知面貌如何?安夏王后昔年艳冠北疆,名声一直传到我们这里来。”

男人饮酒方酣之时,话题怎么少得了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蔚文喜哈哈两声:“长乐公主也是美人,据说燕国属意她的权贵很多,只是燕王一力荫庇之,她到现在都还未觅得如意郎君。”

这些讯息,冯妙君也都知道。在晋都时,卢传影会源源不绝将这些外部消息递送给她。当时他就分析,燕王乃是雄才大略之主,但喜独断专行,想从他那里讨个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再说,故国覆灭,亡国公主就是无根的浮萍,寄人篱下、命运坎坷的案例比比皆是。假长乐公主自投燕国,还能在那里混得风生水起,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傅灵川的长袖善谋。

从收集到的情报分析,她这位远房堂哥很有几分本事哪。

就有人问道:“魏国虽然吞掉了安夏,但这几年安夏疆界、尤其是东部疆界很不太平,这里头,就跟长乐公主有关罢?”

“魏国镇压了多次,杀足了三、四万人,起义反而愈演愈烈了。我听说魏王几次诃责太子镇压不力,对他已生不满。”蔚文喜呵了一声,“要我说,魏国吃掉了安夏却管控不住,又在那几年侵战中打得民穷财尽,直到现在都未完全恢复过来。这还是在魏国国师调度国运有方的情况下哪。我看,这笔账不划算哪。”

另外有人也附和道:“安夏国也真是了得,宗祠都被拆了,还有那么多遗民力挺之。”自浩黎国后,天下已经混乱了三百年,经历多少王国兴衰更替?有些平民要是活得长久,一生中能见证七、八个国家的交替,这还谈什么归属感,谈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反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是安夏虽小,国民却似有铮铮铁骨,哪怕安夏王宫已经长满凄凄荒草,反抗魏国的斗争却从未停止。

先前那使者道:“安夏王的高祖据说能上溯到浩黎大帝麾下的得力干将,在最后一役中亲手将天魔赶出这个世界。因此,安夏王室一直以神之后代自居,以此传说教化国民,久而久之,饱受拥戴。如今安夏亡而长乐公主健在,安夏国民更不愿屈从于魏国了。”

“长乐公主”这个名字如今就是安夏遗民心目中的一面旗帜,或者说,最后一根稻草。只要她活着,起义运动恐怕不会停止,魏国也很难真正掌握安夏地区。

冯妙君理清了这些线索中的脉络,再转眸去偷瞄云崕,只见他神色恬淡如水,仿佛根本不曾听闻。反倒是几丈开外的莫提准浓眉紧锁,面色有两分沉郁。

第134章 公主扎堆(加更章)

冯妙君不敢多看他,可她心思细巧,垂首的同时也想明白了:

莫提准此刻恐怕真在想她。

想冯妙君,想真正的长乐公主。

要是冯妙君此刻还在晋都,当能为晋王发挥大用。只要亮出她“长乐公主”的身份,晋国的兵马想要借道赤嵌森林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然而就在这短短两月时间内,风云变幻。

崖山通道被炸毁的同时,冯妙君本人也消失了。晋王当时一时心软答应了晗月公主的请求,于是握在手里的好牌突然飞了。

现在,燕国的“长乐公主”是真是假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晋人想要借道赤嵌森林的话,除非……

冯妙君似乎想通了很多事。

蔚文喜噫了一声:“相比之下,蒲国质子的运气可就没那么好了。生为男子,最后竟然受尽羞辱投亡,啧啧,真是给蒲国丢脸。”

蒲国王子多年前入燕为质,不久前死在自己府中,传为不堪平渊侯之辱自缢而亡。

这种带着污秽和血光的传闻一向都是人们最爱消遣的八卦。不过就在大伙儿笑得最欢畅也最猥琐时,有个清朗的声音突然自外头响了起来:

“蔚先生说话须谨慎,小心祸从口出。”

众人闻声看去,有一男一女联袂而来,身后几名侍从合力抬着四头洗剥干净的肥羊,小心翼翼穿过人群。

其中那女子身材窈窕、明眸皓齿,外罩桃红刻丝的银鼠袄,里面一件齐膝的粉白裙子,小腰用软银带子勒出,看起来好生利落。

火光下,她的脸蛋红扑扑地,像晕了胭脂,果真是美人。

她惊艳了许多人。

身边那男子比她高一个头,剪裁合身的蓝袍外头再套一件披风,就能衬出他高大英伟、轩眉朗目,鼻子直得像尺子量过,端的是一表人才。

这一对俊男靓女出现,营地都好似生辉不少。

蔚文喜被这男子拿话一堵,本来面带不悦,转头看到是他,不禁有些讪讪:“长乐公主和傅公子来了。”

营火边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这一对男女,赫然就是方才众人八卦的主角。

云崕微微侧首,见自己的侍女紧紧盯着长乐公主一瞬不瞬,不由得低笑:“我还道你更喜欢看美男子。”

冯妙君喃喃道:“她真漂亮。”

“是么?”云崕自然也将长乐公主看了满眼,却低低回她一句,“不及你。”

冯妙君瞪大了眼看他,嘴角不由自主一翘。

弧度很小,转瞬即逝,但云崕捕捉到了,懒洋洋道:“实话。”

他就事论事,也用不着夸大。

云崕是见过冯妙君真容的,那是连他都无法忽视的绝色。这长乐公主虽美,较安安相比却少了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就如桔梗之于芍药,不见灼灼华盛。

不过这丫头现下一副寻常侍女装扮,那张比花娇艳的面容已隐去多日不见,云崕发觉自己居然有两分想念。

好东西嘛,总是教人百看不厌。

这厢傅灵川正在说话:“蒲国质子之死,在场无人亲见。以此为笑料谈资,是对死者之大不敬。若再传进蒲、燕两国国君耳中,怕要给决明宗招灾。”

蔚文喜吃酒吃到微醺,言谈才有些肆意,被他这么正气凛然地压话,一时竟不好作答。

傅灵川见到四周的空气突然安静,马上就接下去暖场:“因此我另外给大家送了下酒料过来。这四头滩羊都是从镇上买来,不超过一岁半,肉嫩得很。”说罢一挥手,身后的侍从就把净羊抬到火边,熟练地穿叉抹油,架烤起来。

他说得不假,这四头羊放养得正肥,平时吃滩上的草料,肉质细嫩之余还带着奶香味儿。火旁烧烤不久,诱人的香味儿就被逼了出来。

吃人的嘴短,他既有这份心意,营火边的气氛很快就重新热烈。有人给傅灵川递了酒,一边笑道:“您二位怎么来了?”

傅灵川和“长乐公主”相视一眼:“故土难离,我们想着到峣国观礼之后,顺道再回故国看看。”

他言语平淡,话中却透出眷恋之意。天下也没太平几年,人人都有过物是人非的慨叹,这时不免被勾动了情怀,笑容也淡了些。那人又问:“两位这几年都呆在燕国,这可是说,燕国会扶长乐公主复国?”

这的确就是天下关心的问题,观众立刻竖起耳朵想听答案,其中也包括了冯妙君。

傅灵川扶着长乐公主坐下,一边道:“自然有此意向,否则燕王怎会派我等使峣?”

这话就像丢进池塘的石子儿,瞬间激起层层涟漪。傅灵川从不隐藏他和长乐公主复国的意图,也是奔着这个目的才去的燕国。不过燕国对他的请求一直表示鼓励,却没有公开的行动支持。

直到现在,众人才从傅灵川口中获知了确定的答案。

这可是个重磅消息!周围响起嗡嗡声一片。

燕国国君为什么让长乐公主出使峣国?那当然只有一个理由:要她和峣、晋两国商谈,最好能结成盟友,煽动安夏地区共御魏国。

魏国对安夏地区的掌控本就不稳,长乐公主再来搞事情,必能令它焦头烂额。

长乐公主也开了口,声若娇莺:“魏国多行不义,竟然侵我安夏,早晚要遭天谴。我能从国难中逃出一命,这便是上天要我去报国仇家恨!”

这是她首度发声,却字字带恨。

冯妙君侧头望着她,不明白她苦大仇深为哪般。傅灵川大概是不知安夏王后当年使的手段、不知真正的长乐公主还活在世间。有趣的是,他从哪里找来这位伪公主,燕王难道没有识破吗?

唔,不对。“长乐公主”的真假,本身并不重要。

晗月公主却啜酒一口,突然发声:“魏国入侵哪个国家,才不算作多行不义?”

长乐公主不防有人诘问,微微一怔,目光扫了过来:“什么?”

“公主方才说,魏国灭安夏而遭天谴。”晗月公主耐心地重复一遍,“那么请问公主,它转向哪一个国家才不会遭天谴?”

第135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长乐公主小嘴微张,这个问题本就不该有答案。她皱眉道:“吞并劫掠之举,本就要遭天谴。”

“一百四十年前,安夏吞并缪食国,才将西部的疆域扩展到了海边。”晗月公主轻笑,“照公主这样说,安夏也遭了天谴,方招徕灭国之灾。”

长乐公主柳眉竖了起来,不过未等她斥责,傅灵川已经开了口:“这位是?”目光如电,对着晗月公主扫视不已。

晗月公主等人一下变作观众瞩目的焦点,莫提准赶紧道:“我们并非使团,只是路过借个宿头。她还天真,常有稚言,你们莫要理会就是。”说罢,看了晗月公主一眼。

“几位有所不知。安夏百余年前取下缪食国,乃是缪食国投诚、安夏国受降,从头至尾双方死伤不过数千,可谓厚德。”这声音琅琅回响在营地上空,却不是傅灵川,而是云崕的!

冯妙君赶紧低头,遮去了自己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云崕居然会替傅灵川、替安夏说话。呵呵,黄鼠狼开始给鸡拜年了?

只听他侃侃陈词:“魏国灭安夏,却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连王宫都被一把火焚尽!至今,反抗魏国暴政者此起彼伏,从无间断。”

云崕扮演的迟辙神态坚毅,目光炯炯,言谈条析理明,立时得到周围人不少好感,傅灵川和长乐公主也为之侧目。

这些话要是从他二人口中说出来,也能这般铿锵有力,但不免有些鼓动之意,远没有这毫无关联的旁观者说起来那么义正辞严。

“多谢阁下仗义直言。”傅灵川向他抱了抱拳,“敢问?”

云崕将手中酒杯一举:“琅瑜国御书郎,迟辙。”

莫提准脸上已经沉积着怒气,对晗月公主道:“莫再惹事。”

晗月公主斜瞥他一眼,嗤了一声:“现在你连我说话都要管了?”一转头对长乐公主道,“我们确是不解本地民情,便想知道,傅公子和长乐公主此行使峣,是代表了安夏还是代表燕国呢?”

若非众目睽睽,冯妙君真想给她竖起大拇指:真毒。

长乐公主和傅灵川随着燕国使团前往峣国,本身立场其实有一点尴尬。若说他们代表了安夏,那混在燕国的队伍里作甚?再说安夏已经不复存在;如果说他们代表了燕国,那么他们凭什么去招徕安夏地区的人马、凭什么要求人家跟他们并肩奋战?

他们是不是要招安夏人去给燕国卖命?

事实上,这也是傅灵川和长乐公主处境的一种折射。表面的光鲜和贵气,并不能改变他们流亡异国、寄人篱下的本质。

晗月公主就是要将这层遮羞布硬生生给扒下来。可她问出的,又的确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

冯妙君不由得多看她几眼。晗月公主的性子她知道,原本就被宠得任性,这几天又因婚事憋足了气,忍不住就要没事找事发泄一通。

她眼光也真高,不挑别人,偏偏挑中了长乐公主。冯妙君估摸着,这大概是美人之间的互斥使然?

可是晗月公主压根儿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莫大国师就在一边守着呢。并且莫提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上来制住她,因此她大可以将长乐公主逗到炸毛。

长乐公主果然柳眉倒竖,冷笑道:“与你这乡间小民有何关联?”

傅灵川眼中有怒气一闪而过,望着晗月公主的目光也带上深深的探究,却不能像长乐公主答得那么率性。眼前这姑娘人比花娇,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断不可能是平民出身,尤其她身边的莫提准,道行看起来深不可测。

摸不清对方底细之前,傅灵川都不想轻易开罪。再说他明白在场多少人都等着答案,因此他依旧道:“我们代表安夏人而来。安夏与峣国世代睦邻、祖先共同,理应同气连枝。”

“原来如此。”晗月公主叹了口气,“看来陆地上又要不太平了。”

傅灵川暗暗恚怒。无论安夏的复国斗争听起来有多么义正辞严,但流血牺牲势不可免:“姑娘操心的事可真不少。”

晗月公主还要再说,转头望见莫提准瞪她的眼神如猛虎,不由得打个呵欠,站了起来:“无趣得很,回去睡觉了。”

她这么一走,莫提准也举步往回。

待他们一行走远,云崕才嘀咕一句:“这是哪一家的娇蛮千金?”

这一声“嘀咕”,恰好就能让前面几人听到。傅灵川转过头来,向他一笑:“这几个人不简单。”若是好对付,还容得晗月公主如此嚣张么?

冯妙君倒是松了口气。晗月公主和莫提准都是熟人,保不准哪一次不小心的眼神交汇就被看出端倪。他们走了,这里就无人识得冯妙君,她终于放松自在。

边上的长乐公主哼了一声,薄怒未褪。晗月公主看她不顺眼,她看晗月公主也有些恼气。在场所有女子当中就数她们最为美貌,偏巧都是金枝玉叶,也都是被娇宠大的。

云崕和傅灵川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前者失笑道:“女人啊女人。”向傅灵川举了举杯子,“这酒不错,乃是取西海灵泉酿造而成,傅公子何不试试西域风味?”

他方才替长乐公主说话,傅灵川对他就有几分好感,又见他型貌俊朗,心中也生结交之意,遂走过来迳直坐下:“倒要尝尝。”

云崕即笑吟吟对冯妙君道:“还不取杯斟酒?”

看他这么一本正经,冯妙君脸皮一抖,险些破功。

什么“西海灵泉”,不就是方寸瓶里窖藏的几瓮酒坛里兑出来的?酒倒是好酒,毕竟国师大人的品味摆在那里,她花了二十两银子从四十里外的酒铺里买下来时肉疼得不行,不过用来做花粉酒很不错。据酒家说,这是收集了梅上的纯雪酿制,所以喝起来有淡淡的梅香。

可再怎么香,它跟“西海灵泉”也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厮当真是说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

第136章 好好干

冯妙君赶紧找出两个杯子,分别斟上酒呈给傅灵川和长乐公主。前者爽快地接了,轻轻啜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笑道:“果然好酒。”

这的确是好酒的正确喝法。

长乐公主却端着酒杯看了看,红唇微噘,手指用力擦了擦杯沿才喝了一口。

这是嫌杯子不干净了。

冯妙君眉毛一跳,顿时觉得晗月公主看她不顺眼有道理,自己也好想抽她吖的!

敢嫌姑奶奶洗的杯子脏?云崕都不敢这么干!

这厢两个男人已经攀谈起来。

两人都是自来熟,又都是心怀鬼胎,很快就能打成一片。傅灵川笑道:“迟兄身在海外,不想对中土历史如此熟悉。”安夏旧事都能随口道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这世道谁敢偏安一隅?”云崕扮演的迟辙叹了口气,“老实说,时局较前些年有点儿紧张了,吾王很关心魏、峣会不会打起来,早做相应准备。如今听傅公子所言,连安夏也要加入战团。方才那个小姑娘说得不错,天下不太平了。”

傅灵川目光微凝:“琅瑜位于海上,战火也烧不到迟兄家里,作什么准备?”

蔚文喜在边上插嘴道:“傅公子有所不知,琅瑜国盛产各种海底金属,魏国造甲所用的海底青金主要就购自琅瑜国。”

这里人人通透天下局势,一下就明白了他意中所指。

峣晋和安夏地区如果结起盟来与魏国开战,魏国就需要做大量战备。

战争打的是什么?钱哪。

于是魏国购入军资军备,琅瑜国的物资可就好卖了。

傅灵川嘴角微勾:“原来贵国同魏做军武生意。”琅瑜国位置在魏境以西的海面上,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两家互通有无倒也是常理。

“何止?”云崕冲他眨了眨眼,“我琅瑜物产丰饶,做的是全天下的买卖,物美价廉。再说了——”他嘿了一声,“魏怎么会只从我们一家进货?”

傅灵川看他一眼,也动了念头。迟辙看来既是使节,也是生意人。这在诸多小国使团中很是常见,他们常常藉着盛会寻找商机与合作伙伴,以便于资源交换、优势互补。琅瑜国确实有诸多特产为大陆乏匮,他和长乐公主后面要举事,少不得用上大量资源。

这迟辙,倒是可以结交。

傅灵川对他更亲热了。这时羊肉已经烤好,众人分而食之。侍卫端过来的是一大条羊前腿,傅灵川亲自取银刀给云崕切了一大块,连筋带肉,金黄喷香。

冯妙君看看他,再看看云崕,只觉世事荒谬莫过于此。

两个不世出的仇敌坐在一起啃羊肉,满满都是违和感。

傅灵川要是知道眼前坐着的是害他家破人亡的魏国国师,恐怕这一刀下去就不是切羊肉了,而是去剜云崕的心脏。

两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意,云崕才不经意问起:“我知傅公子有复国之志,可是怎到现在才北上?”

傅灵川闷了一口酒,叹气道:“这番事业,不是一腔热血便可以完成的。”

云崕轻笑:“看来傅公子的机缘终于来了。如需助力,莫忘来找我们。”手里切了一块带皮羊肉,递给身侧的冯妙君,“你也尝尝傅公子的心意。”

傅灵川微微一懔,暗道这人好机敏的心思,自己说得隐晦,他居然能听出其中深意。当下连声谢过,旋即把话题岔开。

这羊肉确是烤得恰到好处,细嫩多汁且不腥不膻,尤其云崕切给她的部位最好,一层软皮表面烤得焦黄酥脆,入口即化。但冯妙君吃在口中,总觉得它比起自己二人在白象山中所食的烤物差了些许。

长乐公主坐在边上,就有许多使节上来攀谈。她被围在中间,谈笑自若。

只看她的谈吐和风度,倒真有公主的派头。冯妙君好奇呀,傅灵川当初到底从哪里寻来这位“公主”?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

篝火慢慢烧尽,众人也吃饱喝足,于是相互道别散去。

琅瑜国的帐蓬扎得远,云崕就打发了其他人,自己带着冯妙君从岸边一路游逛回去,只说要散步消食。

天上明月如盘,将这个银白世界更扩出两分凄清。

两人走在一片沙滩上,冯妙君瞅瞅四下空旷无人才小声道:“我还以为公子要在酒里下毒,哪知道他俩到最后都安然无恙。”

云崕不满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唔……”她自动忽略了这句话,“不是毒,难道是蛊?”越想越有可能啊。

他俯身摘了一片长草叶,放在口中嚼着:“我杀他俩有什么好处?”

冯妙君瞪大了眼:“那不是长乐公主吗?”

“嗯。”

“她活着,安夏境内就不安生呀。”她一直很想知道,云崕打算怎样处置安夏的亡国公主。

“所以?”

所以,您老人家不动手消除这个隐患吗?“您不想先下手为强?”

“杀了她,安夏地区就能太平?”

她仔细思忖:“或许不能……但至少反抗会减弱许多罢?”长乐公主是安夏王室正统的延续,她活着,安夏人反抗起来就有精神支柱。云崕难道不想把这根主心骨打断?

“呵,不必。”

这个“不必”是几个意思?她不懂了。

云崕负手而行,晚风动他额前垂下来的碎发,令他看起来惬意得很:“想不到安安这样替我操心。”

“您好,我才好啊。”说出这种话,她脸都不会红一下的,一点也不,“一荣共荣,我不得巴望着您事事顺意啊?”

“真会说话。”他笑眯眯地,“这许多侍女当中,就数你最机灵讨巧。”

“……这许多侍女,后来人去哪了?”

“大概——”云崕认真想了想,不确定道,“都没了吧?”

“……”他真是每时每刻不忘恐吓她!冯妙君哭丧着脸,“她们平均能活多久?”快到基准线时,她一定得跑!

“你是最久的一个。”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鼓励,“好好干,我怕以后再也找不着像安安这样的可心人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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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大人》手机壳的领取事项,详见作者章后感言

第137章 加入元籍?(加更章)

冯妙君想,自己脸上的神情一定很僵硬,因为云崕紧接着就给她撒糖:“是了,我要问你,可愿加入魏国元籍?”

“元籍?”

元籍区别于户籍。国家造册,将对境内长住的百姓以户为单位登记录入,这叫户籍,主要面向平民;元籍么,则只收编为国效力的修行者和妖兽。如今这两类的数量越来越少,所以元籍里面的人口管理不难。

要是加入了魏国的元籍,冯妙君的生身父母在九泉之下都会气得跳脚吧?安夏王后再宽容,也只想让女儿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却不让她转投敌国。

当然,这与她无关,她是个自由的灵魂。

“你在晋都三年未入元籍,是么?”

“是的。”冯妙君低声道,“莫提准不当我是弟子。”

“那就好办,不须切断你与旧国的联系,直接加入魏籍就可。”云崕轻快道,“你可知道,加入元籍之后,才能分享元力?”

“元力!”冯妙君再也掩不住惊叹与羡慕。

得云崕指点,她的修为在这短短月余之中突飞猛进,但“元力”此物仍是她想也不敢去想的宝贝哪。

这是专由国师调配的国家力量,安夏灭亡后她就不属于任何一国,原也不奢望能分到哪个国家的元力——这东西比黄金还要珍稀万倍,贵重万倍,也是国家笼络修行者的终极手段。

元崕现在却说,可以将元力分给她?

他似是知道冯妙君心中所想,笑着点了点头。

哪怕知道这又是他拢络人心的手段,她还是忍不住雀跃!同样是boss,元崕和莫提准相比,提供的福利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怎么办,她越来越喜欢给云老板打工了!

咳咳,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当面拒绝。要是敢对这种能令修行者垂涎三尺的条件说no,惹得云崕不悦不说,还要疑心她另有所图。

她冯妙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云崕的怀疑。

所以她保持着面带惊喜:“现在就可以加入么?”

“哪有这样简单?”他不由得失笑,“你得跟我返回魏国,待我将你的名字登入通明宝鉴之后才算是入籍,方可享受元力加持。”

冯妙君深吸一口气,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加入元籍对修行者来说,等同于一张投名状,在享有国家给予的福利时,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比如家底首先要被摸个清楚,而后要完成君王派遣的任务,战争时期还要响应国家的征召上前线……

因此才会出现决明宗那样的修行门派,宁可放弃元力来换一份自由自在。

但那毕竟不是主流。

加入魏国元籍,云崕就更容易将她掌控在手,这正是冯妙君想尽力避免的。好在从这里返回魏国的路程还远,她有时间慢慢计议,眼下就先答应着吧。

所以,她点头如捣蒜+谢恩,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喜悦和感激。云崕嘴角弯起,心情也无端松快三分。

自从跟了他,这个小姑娘服侍得很尽职,连他这么挑剔的人都挑不出甚错处。然而他心底清楚,她阿谀奉承也好,乖巧听话也罢,都不过是表面工夫,内里依旧是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从来不肯对他真正交心。

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隐忍和独立,让他反而更想磨平她的爪牙,将她驯化成柔顺的家猫。

云崕总觉得,冯妙君和他之间似乎还存在另一层羁绊,不仅因为灵力共享。这让他时常下意识地留意她的行为,而不像从前那样将侍女当作空气。

养这样一只小宠物在身边,倒是消郁解压的好办法。

冯妙君敏锐地感知他心情不错,悄悄提问:“公子,听说元力最早是神明的专享?”她读过无数史书,有正史、有杂记、有秩闻,总能看见相左的史实和学说,所以这种精尖问题还是得向学识渊博的国师大人求证。

“不错。”三尺外就是平静的冰湖,云崕拣起一颗石子儿,沿着湖面丢出去,发出叮叮叮三记脆响,“所谓‘元力’,其实最早称作‘愿力’,乃是聚集了百姓的虔诚信仰而得,只有神明可享,就是上古时期的仙人也不敢染指,否则要折损修为。”

“后来天地历经一场剧变,神明从此消失,“愿力”也变成了‘元力’。”冯妙君皱眉,“我看过的书中,对此解释不一。”

“神明消失的原因至今也没有定论,你所见的都是推断。”

冯妙君侧头看他:“公子倾向于哪一种说法?”

“你呢?”

“我?”她惊讶于云崕会询问她的观点。她的修为可算不得深厚。

“你道行平平,却在烟海楼埋首三年,这是普通修行者也赚不到的机缘。”云崕瞥她一眼,“书海拾贝,总该串作宝链。”

知识若不懂得消化吸收、化为己用,就是阅尽世间书籍又有何用?

冯妙君果然认真道:“我倾向于他们并未消失,只是离开。”

“哦?为何?”

“惊天动地的神明就算是死了,也该死得惊天动地才对。”冯妙君笑道,“倘真如此,这世界怕不早就地覆天翻,哪来现在的乾坤朗朗?”

云崕却摇了摇头:“世界有修正之力,如同人一样,即便受到重创,也能缓慢修复——只要不受致命伤;再堵,那一场剧变当中,也殒落了许多神明。”

冯妙君低声道:“我在书里看过,神明的力量非人类可以想象,有些能掌控时间,有些打理山川,但他们几乎同时消失在一千年前。如果是死去,除开天地剧变中殒落的那些,断不会如此整齐划一。因此,我还是趋向于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

云崕倒是听得仔细:“某些原因?”

她耸了耸肩:“或许因为世界的灵气渐渐消褪?”在她的理解当中,灵气之于修行者就像水之于鱼,离了水的鱼不能呼吸,灵气减弱的世界也供养不了神明。“关于那场剧变,我几乎没找到任何资料呢,好似历史被人为抹去。”

第138章 私逃

“我只在烟海楼里看过一本古籍唤作《沧海录》点到即止,说道神明离开这里之后就前往另一个世界,称作天外天。可是关于‘天外天’的一切,它也不作描述。”

她轻轻叹一口气:“要是神明在这世界上留得再久些,或许就没有后来的天魔之祸了。”

云崕听她推测到这里,破天荒赞了一句:“很不错。”又问她,“你以为,是谁抹去了这些史实?”

这问题冯妙君已经想过许多回,不假思索道:“一般来说,应是后来者所为。”后来者改写历史,这是哪个世界也逃不过的宿命。“或许是……”她略显迟疑。

“说下去。”云崕都未察觉自己话中透出的鼓励之意。

“浩黎帝国?”她轻轻吹了个口哨,“如果是近三百年来所为,那么三百年前的书籍上应该有所记载。并且天下混战多年,哪个有闲心去管控舆论?算起来能从源头抓起的,只有立世六百多年的浩黎帝国。”

冯妙君耸了耸肩:“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听说浩黎帝国还是沐浴着神光而建立的。”此谓君权神授,正统性、正当性一下子都有了。这也是她对自己的推断不自信之故:得到神宠的浩黎帝国,为什么后面又要抹杀神明的存在?

“为什么?”云崕低低一笑,“当然是为了元力!”

“元力?”她咀嚼着这两个字,脑海中亮光一闪,似乎有一扇全新的大门突然打开。

“元力原为神明独享的愿力,在天地剧变之后,人国发现它也能引为己用。这个时候,神明却已经消失了。”云崕的声音中带着淡淡讥讽,“你猜,浩黎帝国会怎么做?”

冯妙君轻吸一口凉气,这是人们获知惊天秘闻以后的下意识动作。

“封杀!”

浩黎帝国既然将元力视作镇国之宝,那么必不允许已经消失的神明来分散人间的元力。老实说吧,要让百姓遗忘神明的存在其实很容易,只要毁掉神祠,将史书中关于神明的部分相应篡改、删除,再引导国民信仰帝王就可以了。

这当然是一项大工程,但对浩黎帝国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多花些耐心。

人是一种忘性又大又短命的生物,普通人类的平均寿命大概在五十岁左右。过上几十年,对神明留有真实记忆的第一代人死光了,后面神的传说就只能靠口口相传。如果浩黎帝国再对此严格管控、注意扑灭,那么不过百年时间,人间就会遗忘神明。

也可以说,是浩黎帝国封杀了神明。

“这一招釜底抽薪好厉害。”她乍舌,“浩黎帝国也真是翻脸不认人。”

“神明又何尝不是?”云崕淡淡道,“他们既然选择遗弃这个世界,就不该再享有人间香火。浩黎帝国不过是接收了他们的遗产而已。”

冯妙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最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改道:“原本属于神明的力量,为什么后来能被国师所用?”

“应是天地规则发生了改变所致。”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公子,您可有头绪?关于我们的……”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修行,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解除两人诅咒之事。云崕的本事比她可大多了,或许在不完全知情的局面下也有法可想呢?

可是“诅咒”两字还未出口,云崕忽然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沙滩,走入一片矮林当中。他忽然落足无声,动作轻快。

冯妙君下意识住口,连呼吸都屏住,紧紧跟上。

云崕前行百余丈就突然站定,站到一大片刺槐树的阴影当中。天上飘过来的云朵挡住了明月,四周光线很暗,若他不言不动,连冯妙君都不易发觉这里有人。

她紧上两步,立在他身后,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再凝目看去,不由得微微一惊:

前方这一小片不见天的空地里居然有两个人,一躺一坐。

她起先还以为是小情侣,毕竟人一旦谈恋爱就会激发偷偷摸摸的隐藏属性,但定睛细瞧,发现两个都是女子,还长得有点儿像。

躺在地上那个双眼紧闭,从呼吸来判断是没了知觉,就服饰发型而言,大约是名侍女;坐着的那个正在照镜子,一边伸手抚着自己的脸。

菱花镜子清透如水,乃是琉璃打磨,光这质量就不是坊间能够买到的。随着她手指轻轻移动,脸部的肌肉也在变形。

那张脸,看起来跟躺着的女子越来越像。

冯妙君吃了一惊,再看两眼,心就沉了下去。

这女子在做什么,冯妙君清楚得很,只因她先前也这么做过:

照影易容,用的还是易形蛊。

易形蛊的使用,初学者要上手是有些难度的。尤其要将自己的脸变作别人的模样,首次可是需要对着镜子做各种微调,并非一蹴而就。但显然这女子有些匆忙,对面部的调整就不甚细致。

这东西格外珍罕,培育又很艰难,她只在莫提准和云崕手里见过,并且莫提准手里那几只还是晋王特地划拨给他的。小小的清源镇,除了她和云崕之外,还有谁可能拥有易形蛊呢?

那便只有晗月公主和莫提准了。

若说这样还不能精确锚定的话,那么冯妙君认得坐着的这女子耳环——个把时辰前,晗月公主就戴着这副红宝石耳环坐在她对面,虽然现在她已经换过一件浅紫襦裙。

湖边荒林里,晗月公主正在易容为另一个人,理由和目的,冯妙君大概都知道了。

她想悔婚,她想逃走。

由于使团云集,清源镇现在空前热闹,客人来自四面八方。晗月公主有易形蛊,只要顺利装扮作这个丫环,再偷溜回她所在的队伍当中,莫提准很可能就找不着公主了——除非他将这镇上每一支队伍都仔细搜遍。

这显然不太可能。莫提准能不能做到暂且不提,他“在镇上搜捕逃婚的公主”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即是昭告天下:晗月公主想悔婚。

峣国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处理与晋国的关系?

第139章 先发制人

说来说去,只会令眼前糟糕的局势雪上加霜罢了。

因此只要晗月公主逃出清源镇,外头对她来说就是海阔天空。目前为止,她完成了最难的一步:从莫提准的看管中逃出来。

冯妙君不知道她是怎样办到的。莫大国师盯梢的本事有多厉害,她有切身体会,所以她倾向于晗月公主身上有些压箱底的宝贝,能够支撑她作此孤注一掷。

她真是差点儿就成功了。

就差这么一丁点儿运气,一丁点儿。

冯妙君只差伸手去捂脸了。晗月公主行动前一定忘了烧高香,不然清源镇这么大,沙洲这么大,怎会被云崕和冯妙君好死不死撞个正着?

易容完毕,晗月公主就飞快扒掉侍女的外衣,而后伸手去解自己颈前的襟绊——脸都换了,当然衣服也要跟着换,而后就是发型和首饰。

冯妙君看到这里就有些着急。晗月公主不知道树后隐着一个大男人,可是她知道啊。

再看云崕,还是那副老神哉哉的模样,仿佛要欣赏公主脱衣。

这个人真是品行不端!

眼看公主白嫩嫩的肩颈都露出来了,冯妙君不得已,轻轻咳嗽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静的丛林中、在晗月公主的耳中听起来,却仿若惊雷!

她一个旋身望向声音来处,厉喝道:“谁!”同时不忘将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火速披回去。

即便是这样一声惊喝,声量也压得极低,显然她忌惮引来莫提准。

云崕望了冯妙君一眼,侧了侧头,示意她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扛。

那一眼带着笑意,却不怪冯妙君坏事,于是她知道这家伙就等着她来开腔。云崕知道她和晗月公主曾是好友,大概也发现她在篝火边一直避开与公主的对视,于是现在非逼着她跟人家正面刚不可,才好让他看一出好戏。

这个人真是无聊又黑心!

心里暗骂不已的同时,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轻声道:“姑娘,你惊扰了我家主人。”

她控制咽部肌肉改变了自己的声音,倒不虞被晗月公主听出来。

我家主人!晗月公主被这四字吸引,目光立刻投向冯妙君身边的黑暗,冷声道:“出来。”

单只这侍女也就罢了,大家都是同性,谁想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冯妙君却明白,既然云崕悄无声息站在这里而不是退走,就说明他不肯放过晗月公主。先前公主有莫提准护着,云崕未必想动她,可她现在擅自跑了出来……这就像老鼠非要跑到打盹的猫眼前遛弯儿,人家不伸爪子都觉得老不好意思了。

云崕被她这么一喊,也只得慢悠悠走出树影:“想不到夜里消食,也能看到这般有趣的演出。”他这侍女也不是省油的灯。

晗月公主对冯妙君伪扮的侍女只是隐约眼熟,直到云崕走出来才认出这是琅瑜国的特使,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赶紧镇定下来,紧声道:“一场误会而已。”

云崕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侍女:“你管这个叫作误会?”

晗月公主快速道:“你我萍水相逢,何必管这闲……”最后一个“事”字还含在口里,袖中忽有两物电射而出,直取云崕、冯妙群咽喉!

此物快极,一眨眼的十分之一功夫就能扎穿喉骨,更妙的是晗月公主连手都没抬,并无预发动作,只是此物飞出来之后自行校准了方向。

冯妙君不敢拿星天锥来挡,唯恐被公主看出端倪,只取匕首向来物削出。

哪知这东西中途一个拐弯,避开匕尖,仍取她咽喉!

她明明撑开了护身罡气,此物却似不受影响。

云崕并没有伸手救护之意。或许在他看来,冯妙君要是连这东西都挡不下来,也不配在他身边为侍了。

冯妙君也不惊慌,待它飞到眼皮底下,忽然檀口微张,吐出一枚小小枣钉,恰好与来物撞在一起,后者被带偏出去,撞在树上发出“唧”地一声轻响,似是痛鸣。

这东西居然是活的。

它是一只样貌古怪的小鸟,喙尖长如针,黄底黑纹,粗看上去像只大黄蜂,却能凭双翅扇动悬停在半空中。冯妙君在烟海楼中熟读各类野史,望见它身上黑黄相间的纹路即轻呼一声:“钦原!”

这是赤嵌森林中栖息的一种异鸟,毒性比黄蜂还要猛烈千倍,蜇兽而兽死,蜇树而树亡,只用一照面的功夫,可称见血封喉。

晗月公主并无修行天赋,只练过一些拳脚,钦原之狠厉却能取寻常修行者性命,想来是她保命的手段之一,平时从不外显,连冯妙君都不知晓。

射向云崕的另一只钦原自然不可能得逞,被他直接伸手按住了嘴,顺势一拗——

这小东西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他扭断了脖子!

不过趁着这点儿空隙,晗月公主已经转头跑出了五、六丈远。她想得明白,此二人未见过她真容,只要逃进镇里再换一张脸、换一身衣物,保准没人认得她。

只是她算盘打得再响,又怎么逃得出云崕的掌心?

他低笑一声,不过还未抬手,冯妙君已经越过他直追晗月公主而去!

她的身形又干脆、又果断。

因为冯妙君清楚,只要自己动作稍慢一点,晗月公主怕不要身首异处!

云崕杀掉她,不会比杀死一只蚂蚁更费劲儿。

只有冯妙君表现得积极,晗月公主才能有一线生机。

不过跑在前方的晗月公主一点儿也不领情,抽空回个头就是一蓬银针,针尖蓝汪汪地无一不抹了剧毒。

这是机括发出来的,一次有三十九根,力道可以直接打穿小树。

冯妙君这两月来修为大进,身形如风中柳枝,轻摆一下就尽数躲了过去,再迈开两步就赶到了晗月公主身后,一伸手扣住了她的脖颈。

冯妙君按着她动脉,劲道轻轻吐出,晗月公主就觉身上一麻,气力尽失,腿脚都迈不动了。她身上原有不少护身法器,可在崖山地宫的变故中都已经用掉,否则冯妙君也无法这样轻易就制住她。

直到这时,她心中也还是念头飞转,想着怎么保晗月公主一命。有云崕缀在后头,想放走晗月公主简直是天方夜谭,最好的办法就是施展拖字诀,耗到莫提准来寻人,那时就可以将这种难题扔给两位国师了……

第140章 又一颗鱼丸!(加更章)

不过她一个念头还未转完,眼前忽闻风响,而后就是一股绝大的力量自侧边推来!

“敢尔!”有个愤怒的声音随之而来。

这力量浩荡乎如大江奔涌,人力难以御之。冯妙君大骇,知道自己决计无法对抗,但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反手就要将长剑刺出。

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忽然多出一个修长的身影,将她严严实实挡在后头,正面承受那股浩荡之力。

就如同江心砥柱,将惊滔骇浪都劈作了斜风细雨。

云崕。

他始终不急不徐缀在冯妙君身后,见她遇险,才伸援手。

“锵”,一声金属交鸣,云崕手执一只紫金杵连退数步,对方直扑往晗月公主扑来,却被云崕两次三番挡住。他看起来左右支绌,不是敌人对手,偏像风中的大树,弯而不折。

冯妙君不知道云崕是故意示弱还是身上的伤未好全,反正他喝了一声:“退后,否则她死!”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晗月公主。

冯妙君早就看到,自旁侧来袭这人虎目燕颌,不是莫提准还有谁?电光石火之间,她心头闪过无念头,又反复权衡利弊,仍是决定暂时站在云崕这边。

她要是亮明身份帮助莫提准,先不说他能不对付得了云崕,眼下时局大有不同,“长乐公主”的身份变得格外重要,她要是重新落入莫提准手里,必定要被他押回晋国充当影响安夏地区、对付魏国的棋子。

想对付谁,不想对付谁,她喜欢由自己说了算。并且这一回若是回晋,想再逃出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她冯妙君就是不愿失掉自由才坚决不将诅咒的真相告诉云崕;如今她会为了同样的理由,选择留在云崕身边。

尽管心里一叹,她也只有配合着云崕的话扼住晗月公主脖子,劲道含而不吐,一边沉声斥道:“退开!你敢伤我家公子一根毫毛,我就杀了她!”

莫提准望过来的眼神如噬人猛虎,让她心慌得很。不过他无把握瞬间出手解出公主,因此仍是投鼠忌器,依言缓缓后退两步。云崕则是停在冯妙君身边,气息不稳,却又冷笑:“还不死心,想要杀人灭口么?”

他何曾这般气急败坏过?所以云崕一开口,冯妙君基本确定他是假装不敌的了,一颗心因此放下。

莫提准厉声道:“放下她,饶你们不死!”

云崕剑尖往林间空地上一指:“先把那笔账算了!你们到底是谁,为何来暗中偷袭?”

莫提准在晗月公主身上悄悄施放了秘术,公主自己不知,但她一旦私自远离,他便有心血感应,于是赶来逮她回去。

这回再注意到七、八丈外的空地上躺着个侍女,莫提准不由得皱起了眉,她的脸与公主易形过后好像。

不对,说反了,应是公主换上了这名侍女的脸!

就看这么两眼,莫提准如何不明白:晗月公主根本没死心,又一次策划了逃婚!只不过她运气不好,改换面貌时被侍女的主人抓了个正着。

原来己方才是理亏的一方,莫提准忍不住瞪了晗月公主一眼,后者咬了咬嘴唇,心有不甘。闹过这么一出,就算莫提准能救她出来,她亦是逃跑无望了。

莫提准在方才的篝火会上也见过这位来自琅瑜国的迟辙,还跟他遥敬过一杯酒,知道他是使节而非盗寇,再弄清了事情原委,面色也舒缓下来:“误会,当真是误会。我侄女儿顽劣,实无害人之心……”

话未说完,云崕下巴朝着边上的小树一呶:“没有害人之心,嗯?”

树干已经黑了,莫提准还看到树身当中嵌着的点点寒光。那是公主用于护身的牛芒针,中人立死,没有解药。

用出这种东西,还叫没有害人之心么,双方有甚深仇大恨?尤其还是晗月公主暗算人家侍女在前。

“……”打脸了。莫提准有些讪讪。他伸手入怀,取了一枚圆珠出来,摊在掌心,“这是北地毛夔内丹,妖怪被我杀掉时,已有二百年道行。只要阁下将我侄女放回,这就当作给二位的赔礼。”

妖怪的内丹!对这东西,冯妙君可没什么好感,毕竟鳌鱼曾骗她吃下一颗大鱼丸,到最后她才发现那玩意儿根本不是龙珠,而是一道诅咒。

但她到底明白,内丹真是个好东西,尽管这头妖怪的道行不如鳌鱼,血统也不如鳌鱼。

人嘴两张皮,谁说谁有理。所以莫提准干脆也不跟二人争辩什么道理,只扔出最赤果果的交易。

一个侍女算什么、一点争端算什么?毛夔内丹拿去,此事就一笔勾销。

冯妙君偷眼去看云崕。

这得是走了多大运气,晗月公主才会落在他手里,云崕会再将她放回吗?

拿这问题来考冯妙君,她的回答是“不”,但她也不知云崕要怎样解决莫提准这个大麻烦;而她么,又该怎样才能同时保住自己和晗月公主的小命呢?

技术性难题。

事实证明,她对这妖孽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刻啊,因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云崕居然笑了,而后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说罢,向冯妙君打了个眼色。

放人。

她心领神会的同时喜出望外,也不管他怎会这么好说话,只收回了扼在公主颈上的力道:“回去!”收手飞快,生怕云崕又改变了主意。

晗月公主自然也不想在她掌中多呆一秒,两个箭步奔回了莫提准身边——她纵然一心一意想要逃离,但生死攸关之时,还是下意识向己方的最强者寻求庇护。

云崕向莫提准勾了勾手指,后者遂将内丹丢了过来,一边道:“迟先生宽宏,多谢!”

“迟辙”要是坚决不放开晗月公主,他还要多费一番手脚,如今这个局面是最理想。

云崕还未开口,旁边忽然又有声音传来:“这里发生何事?”

话音未落,林中又有两人踱出,男俊女靓。

冯妙君无语看天。今晚月色很好么,为何大家都忍不住要出来遛哒?

第141章 充盈

新来这两人她也是认得的:傅灵川和他的长乐公主。

人越来越多,晗月公主的身份还能不能保密了?莫提准闭了闭眼,才将满腹郁闷强压下去,淡淡道:“无事,一场小误会罢了。”

长乐公主是从林地走来,先见过了侍女,再望见他身边的晗月,不由得惊奇地“咦”了一声。

这两个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傅灵川更是奇道:“俞国使团的侍女怎会躺在这里?”

俞国?

莫提准眼角一跳,望向云崕二人的目光不由得转为凌厉。

他先前在火旁听得清楚,这两人明明是琅瑜国的!呼,原来地上躺着的不是迟辙的侍女?

“谁晓得呢,或许她只是看月色太好,在这里睡着?”云崕一句胡说八道,掩口打了个呵欠,对傅灵川道,“夜深寒重,我先回去休息,几位自便。”看了晗月公主一眼,转身就走。

冯妙君一秒也不敢耽搁,跟在他身后走了,头都不回,留下现场四个人面面相觑,神色奇异。

这烂摊子就交给莫大国师去收拾了,能者多劳嘛。

……

两人行出三十余丈,冯妙君正要开口,云崕忽然站定:“你先回去。”

他要去哪?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云崕已经转身,一溜烟循来路返回了。

冯妙君:“……”

风度翩翩的国师大人正大光明去扒墙角了?

她摇了摇头,只得先行返回琅瑜国帐蓬。

明天就是十五了,今晚月满八分圆又亮,冯妙君怎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返帐后就调息入定。

面对天地灵气较为稀薄的现状,汲取日月精华成为修行者的每日必修课。

她的呼吸悠长,每一次间隔都在十息以上,随着每次吸气,月光中都析出很淡很淡一缕白芒,从她口鼻当中钻了进去,化作纯净的灵力,一点一点滋养她的内丹。

幸好,凡人是看不见这一幕的。

如今冯妙君从外界汲取灵气的速度,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她在烟海楼里埋首三年,筛过了数百种功法,有名的、无名的,正统的、偏门的,早就该厚积薄发,可惜始终未得明师指点,修行这条路就走得磕磕绊绊。

如今,这条路上终于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这个人就是云崕。

这几十天来,她提出的问题千奇百怪,也亏得云崕博学,能回答六成以上。这人其他方面晦莫如深,于修行道艺上却很靠谱,她的问题就算当时没有答案,他思索几天也能再度鞭析入理。

她时常有茅塞顿开之感,许多风马牛不相及的学识经过触类旁通,居然慢慢整合到了一起,终能为她所用。这两月增长的修为,能抵得上从前半年之功。

今日晚课做完,她丹田中即有一种鼓胀之感。那是内丹内蕴的灵力达到了“充盈将溢”的状态。原本按照她的估算,想炼出这种气感至少还要一年功夫,未料到两个月就能竞功。

这一刻,她是感激云崕的。

水满则溢,那么灵力满了怎么办?它当然是溢不出来的,除非撑破丹田。所以根据她修炼的九转灵丹之法,下一段修炼的要旨就是将膨胀的灵力进行压缩,使之慢慢液化,给内丹腾出更多装载空间。

云崕给她挑选功法的眼光也很有趣,不择现成的系统,只选当前最优。这就导致她每一个新阶段要练习的功法都不一样,没有一以贯之的脉络。

云崕美其名曰,择优而习,最为高效。但冯妙君深深怀疑,他根本就是想拿她当试验品,看看不同功法状态下灵力在她身体当中的运行情况。

由于共享灵力,他二人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存在共通性,云崕通过监控她的修为进度,就可以模拟特殊的法门在自己经脉中运行的情况。

幸好,小白鼠冯妙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走火入魔,这就是云崕的高明之处了。

达到了阶段性成果,冯妙君愉悦地收工了,一睁眼才发现,云崕就坐在自己面前的软榻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公子回来了。”她探头去看天色,发现月儿已经西渐,竟是快要天亮了。

“你快要溢丹了。”云崕方才进帐时见到她面上宝光莹润,不须把脉就能掌握她的修行进度,“自明儿起,每日辰时可以兑花粉酒半钱饮用。”

她笑逐颜开:“是!”不消说,这是云崕对她通过又一重考验的嘉奖了。

她直面莫提准、尤其是直面晗月公主时作何反应,作何判断?云崕想知道的,她已经给出了令他基本满意的答案。

如果那答案不能令他满意,又会有什么后果?呵,两人心照不宣。

血树的花粉酒已经酿好,功效比起粉蜜膏还要再上一层楼。从前她是小老鼠偷油,私抹一点好处,拿不到台面上说,怎及得上今后正大光明?

云崕又丢来一物,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

冯妙君接起一看,莹白如雪、入手冰寒,赫然是方才莫提准给出的那颗夔丹!

“这个就赏给你了。”他漫不经心道,“夔丹比不上鳌珠,但属性极寒,于修行阴魄之力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冯妙君与他一样,灵力具象为阳魂、阴魄两种,前者阳炎、后者冰寒。

冯妙君捧着珠子,一脸好奇:“这样的宝贝,您不留着么?”

“你比我更需要它。”他微微一笑,“只管收下。”

她这才喜孜孜收了。云崕哄女孩子的功夫比莫提准强上百倍,她分明晓得这珠子于他已无大用,可是云崕换个角度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里熨贴得很。

当然她不会错漏云崕此举更深一层的涵义:他特地将莫提准的东西转送给她,正是要提醒他,她认莫提准为师三年,对方什么好处都没给她,怎能和云崕的大方相比?

这人设一次考验、打一记大棒之后,必然紧跟着就给一粒蜜糖。并且这糖还甜得很,舍得下血本。

这份收买人心的本事,她是真服气。

第142章 指天立誓

云崕也交代得很细致:“阳魂、阴魄之力的修行要齐头并进,哪一方压倒另一方,对你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这其中的均衡很是精妙,初习神通者不好把控,本不应习之,只是你拥有它的途径太特殊了些。今后若有机会,你要入手火阳之属的法器或内丹。”

说白了,两人灵力共通,冯妙君根本没得选。

她把每一字都记在心里,看了看云崕,欲言又止。

“说吧。”他心情好的时候可是相当和善的。

“您为何放过晗月公主?”她问得直截了当。

他挑起一边长眉:“我以为你会欢喜。”

“我是很欢喜。”她毫不讳言自己的感受,晗月公主能从他手下脱险,这多少减轻了她的愧疚感。实话实说,若是云崕命令她杀了晗月公主,她下不了手。“但这不是理由。”

“安安真是油盐不进。”云崕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脸皮,“看来是这张脸不够俊。”不能将她迷得云里雾里。

“处芝兰之室,久而不觉其芳。”再漂亮的皮囊,看久了也会有……抵抗力的,里面还需要住着一个有趣的灵魂。

所以,眼前这家伙就是个能勾人下地狱的魔鬼,她必得战战兢兢,谨守着本心。

“公子,理由。”她再度提醒他。

他嘴角扯起一抹淡笑:“晗月公主已经无用,怎配我出手去杀?”一个人连死都毫无价值,他有什么伸手的必要?

“无用?”她将信将疑,“晗月公主嫁与苗奉先,峣晋就通过联姻巩固了同盟。”

他轻轻“呵”了一声:“她若死了,两国就不结盟了?”

“唔,不会。”公主嫁入峣国的作用在于“巩固”,结盟行为本身就已经存在。这也是晗月公主总想着悔婚的缘故——对于这位特立独行的公主来说,她出嫁的意义只在于锦上添花,并不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慰藉。

“所以,杀她意义何在?”

冯妙君沉默了。

他说得很对,以云大国师的个性来看,他的确不愿在不相干的物事上花费半点力气。

可是,难道事实仅仅如此简单?他这么轻易就将晗月公主双手交还给莫提准,冯妙君绝不认为他怕麻烦,怕暴露身份。

这家伙,葫芦里一定还卖着别的药。联想到他方才返回小树丛的异常举动,冯妙君总觉得二者之间有些关联。

她真是将不信任都写在脸上了啊,云崕抚着下巴等她继续提问。

不过冯妙君并不打算追问他的目的,反正他也不会说:“是了,关于灵力共享的诅咒研究,您可有进展?”

“嗯——”这一声很长,然后在她眼巴巴的等待中:“没有。”她不想知道,方才傅灵川和莫提准又说了什么?

冯妙君的肩膀垮了下去:“哦。”

“安安就这么不愿与我共享灵力?”他眨了眨眼,一脸受伤。

“怎么会?”她干笑两声,“我只是不愿占用公子的灵力。”根本不是共享灵力的问题好嘛,而是他们两人性命相连并且此题无解!

果然若不全盘托出,连云崕都找不到答案吗?

她有点沮丧,转移话题道:“天快亮了,我帮公子换药罢,马上要进都了。”

云崕身上的伤基本好全,曾经狰狞的烧伤已变作光滑平整的肌肤,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至于那道贯穿了肺部的伤口,皮肉也快要长好,冯妙君不清楚里面的脏器是不是也恢复了。想来以云崕的体质,康复起来要比常人快上许多倍。

现在再看他的体格就是一种视觉享受了,除了衣袍之后线条优美,没有半丝多余的赘肉,她只能感叹自己眼(艳?)福不浅。

最后给他上的药是玉晔散,有生肌消炎之效,抹在伤口就化成了油状,将他的肌肤沁得如同上好的白玉。

光滑、温润,手感不是普通的好。

嗯,当然了,她心如止水。

帐内太安静,冯妙君总觉得云崕垂下的目光在盯着她瞧,瞧得她面上有点发烫,于是轻咳一声:“公子打算在峣都呆上多久?”

“婚典结束后就走。”他反问她,“你想在峣国久留么?”

“唔,我随公子行动。”其实冯妙君有意在峣境多呆一段时日,养母徐氏和冯记都在峣国,她特别想去看看。不过这心愿恐怕短时间内又达不成了,两者都是她的软肋,不能暴露在云崕眼皮底下。“离开峣国之后呢,我们要去哪里?”

“自然是返回魏国。”他轻笑一声,“你我这一趟都离开太久了。”身为魏国国师,他任性出走了好几个月,魏王一定急得跳脚了吧?至于冯妙君,她离开魏国的聚萍乡已经快要四年了。

因为她长乐公主的身份问题,冯妙君对于返回魏国是满心不情愿的,何况还是在这人的关(xie)注(chi)之下。但她有权利说个“不”字吗?

“是。”

云崕看着她,慢慢道:“我时常在想,鳌鱼恨我入骨,为何会种一个共享灵力的诅咒给我?”

冯妙君的心跳加快了半拍,表面上却镇定如常:“公子可有心得?”

“鳌鱼虽蠢,死后总该聪明一回,除非——”他伸手,轻轻将她下颌抬起,目光里全是探究,“除非它能认定,你会给我带来大麻烦。”

她眼里先闪过惊奇,而后就是满满的恐惧:“公子,我可不能害您,我可以对天立誓!”云崕的逻辑当然是说得通的,因为鳌鱼打的就是籍由弄死她再弄死云崕这个大仇人的主意!

“好啊。”他玩味一笑,“发个誓来听听?”

云崕喜怒无常,刚刚还给出优厚的赏赐,冯妙君却不清楚下一秒他会不会拧断她的脖子。为了自己和他性命无忧,她毫不犹豫伸出食、中二指向天:“我冯妙君对天立誓,决不谋害云崕大人性命,如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说着玩的。”他打断她的誓言,“誓言这东西能当真吗?”

冯妙君:“……”不能当真?不能当真你等我誓都发完了才开口?

云崕却打了个呵欠:“休息罢,天都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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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黄金之城

次日午后,琅瑜国的使团终于抵达峣都印兹古城。

越往峣都走,大家穿的衣裳越薄。待冯妙君抵达这座古城才发现,夜间的地面温度也在十度以上。

树木长青。这个冬天,印兹古城不下雪。

一路上看惯了白雪皑皑,突然重回小阳春,紧绷的心境都跟着一松。尤其高大的城墙后面就有成排的山茶花怒放,红白相间。一行人再往城里走,墙根下、庭院里随处可见三色堇,一花即有紫白黄三色,盛开得随心所欲。

峣都的建筑极有特色,风格与魏、晋?异。本地人喜白,因此屋舍墙壁多刷作白色。有钱人家还喜欢在墙上加饰浮雕与彩绘。与魏国的庄朴不同,这里崇尚奢丽,权贵之家在镂空的门窗加装彩色琉璃,还喜欢修造华美的屋檐以彰显财富。

冯妙君从前就喜爱异国风情,现在看得惊叹连连,恨不得多长两只眼。云崕不喜她这副丢脸模样,轻嗤一声:“乡下来的土包子。”

冯妙君自动过滤了这句话。他不就是来多两次吗?

不过云崕紧接着就介绍道:“这里的富豪喜欢建多重檐,身家过百两可建一重飞檐,身家过千两可建两重,身家过五千两者,才可以建三重。”

她看来看去,果然看到许多漂亮的大房子建有一重或者两重的飞檐,檐上还饰有镏金的瓦片或者小兽,“这个百、千、五千的单位是?”总不会是银两吧?反正她得极目远眺,才望见一道三重檐,翘角都刷成了金色,只差在上头刻字“我有钱”。

“黄金。”

“哇呜,有钱!”乱世重黄金,所以这时候的金子是硬通货,约莫等于十两白银。百两金的概念就是身家过千两银子。而在晋都,四两银子就足够四口之家过上一年小康生活。

峣都民间之富庶,可见一斑。她和徐氏、蓬拜保持联络,知道峣国物资丰饶,尤其盛产各类瓜果、草药和木材,官方又奖励工商、鼓励边贸,因此货流发达,常见巨富商贾。

“小财迷,就这点儿出息。”云崕笑骂道,“等你见着峣王宫,怕不要淌一地口水。”

不得不说,云崕对她也是越来越了解了。她见着峣国王宫时,的的确确在同行者的惊叹专拍中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金碧辉煌!

她从前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形容词,今日方知它真有范本和出处啊。

峣王宫就在整座印兹古城的中轴线上,巍峨大气,她离得老远就能望见金色屋顶在阳光下的灼灼辉耀。

纯金,不带一丝杂色!

她是何等目力,一眼就能看出那屋顶不是镀金、不是镏金,就是用十足的赤金砌成砖、一块一块垒成!

并且,它足足有五重飞檐,从屋顶向翘角层层推进,仿佛汹涌的波涛。

至于那些繁复的线雕和绘板,同样是黄金熔铸的。她不晓得深宫内院的屋顶是不是也用黄金做成,单只最外围的的宫墙和最高大的宫殿,用掉的金子都以吨来计算。

黄金的产量有多低,峣国王室净把它往自己门脸上贴!

“好奢侈啊!”她差点被那万道金光闪瞎了眼,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继续瞄,“这么高调地炫富,不怕人家去偷挖?”

云崕低低一笑:“这整座王宫就是一件法器,除非你能将其损毁,否则休想偷走尺椽片瓦。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人因盗窃宫殿的金子被判刑剁手,无一成功。”

她还在啧啧感叹:“只有土豪才想得出造这种法器。”

“峣国第三任君主峣成王励精图治,那些年又得天公作美,保国泰民安,因此国富一时,还占去了八马原的大片领土。”

她咦了一声:“八马原,那不是魏国的领地么?”

“彼时还没有魏国。”云崕笑道,“正当成王踌躇满志,却遇到绝世佳人,他竟然一见倾心,非要娶回来不可,哪知这女子却给他提了个要求。”

“什么?”冯妙君听得入神,顺口问了一句。对于浪漫传说,女生大多没什么抵抗力,她也不例外。

“她要一座占地五十顷的黄金宫殿。至少,屋顶必须是黄金筑就。”

听到这里,冯妙君忽然失声道:“黄金屋!我想起来了,这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由来!”

“不错。”云崕肯定了她的猜想,“成王虽被冲昏了头脑,却也明白世上的黄金加在一起,依旧铸不成这么宏伟的宫殿。所以他想了个取巧的法子,想利用现成的法器来加铸。这座新月神殿原是另一个小国的镇国之宝,传说是上古仙人的洞府,最开始封印在一套卷轴当中。成王硬生生将它重铸过一遍,因为高阶法器大小随心,所以峣国只用了三万六千斤黄金就搞定了这项难比登天的工程。”

“只?”冯妙君喃喃道,“三万六千斤黄金用出去,还是用在这么华而不实的装饰上,峣国臣民能愿意么?”

“自然是不能的。”云崕的声音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怎奈成王那时已经鬼迷心窍,什么忠言都听不进去。并且新月神殿也是它发兵强夺过来的,打仗本就花掉许多钱。待黄金宫造好,民穷财尽,紧接着又逢大旱,钱粮都拨不出来,后果当然是民怨沸腾,边防空虚。周围的小部族趁机起事,两三年内就成燎原之势,后来把八马原都占走了。”

冯妙君一下子知道他说的是哪家了:“这便是魏的由来?”

“不错。”云崕语带不屑,“峣国从此由盛转衰,至今也未能再现当年辉煌。留下这座黄金宫,据说是意在警省王室后人。”

果然后人的谈资都是前人的眼泪啊。冯妙君啧啧有声:“峣成王英明神武,怎么会犯这种糊涂?”

“英雄难过美人关。”云崕冷冷一笑,“再说他的对手阴险狡诈,挖好了坑专等他来跳。”

“咦,这倒未见记载。”又有八卦可以听,她兴头很足哇。能被云崕也说成“阴险狡诈”的,肯定很不一般。

第144章 正主儿

“彼时成王年过不惑。他不是修行者,身体虽然精壮,终不如弱冠少年。他喜欢的女子却只有碧玉年华,正值妙龄,又是玉檀宫宫主的女儿,自身也很尊贵,因此满心不愿嫁给他,才找了这么个条件来刁难,希望他知难而退。毕竟谁都明白自古至今生产出来的黄金总量最多能盖个黄金小楼,宫殿那是休想了。”

“这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捱么?”冯妙君奇道,“何阴险之有?”

“问题在于,她提出‘黄金宫殿’的要求乃是受人蛊惑。”云崕一字一句道,“隐在暗中这人,便是天魔!”

“天魔?”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关于天魔的传说很多,“动这番手脚,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天魔为祸世间,必要令天下动荡不安方能滋长力量。”云崕声音里带出奇异的意味,“这世界分裂三百余年,民不聊生,天魔真是没少出力。峣成王迷恋玉檀宫主女儿成痴成狂,未必不是天魔动的手脚。”

“天魔到底是……”她话未问完,不远处锣鼓喧天,一支行容整齐的仪仗队伍自远及近,从主街上经过。

它从王宫的方向而来,其他平民和商队纷纷避让。

队伍正中央,有两人被簇拥着,一前一后往正北门而去。前面那人腰板挺得笔直,面色肃然,红衣上绣着金丝,腰间别一条黄金束带。他生得剑眉星目、宽肩虎背,这般张扬的装扮旁人不易驾驶,却只衬得他更显气宇轩昂。

这个人,冯妙君恰好是认得的:

苗奉先。

远行数千里,终于又遇见熟人了。

苗奉先身后的大马上坐着一个少年,和他相比要文弱得多,然体态修长,面如冠玉,容貌秀雅恬静,又是另一种俊美。

两个不同风格的美男子放在一处,吸引路上行人目不转睛。

冯妙君听到周围百姓窃窃私语,都道峣国二王子这位准新郎官要去北郊的宗祠祭天,祈求神胆赐福。这也是婚典最重要的前序之一,原本理应由国师高徒来主持,不过苗奉先自己就要当新郎了,所以就由其好友、钦天监监正的独子左丘渊来接手。

听到那个名字,冯妙君蓦地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那名少年。

“咦?”

许是她一瞬不瞬关注人家的时间太长,那名少年目光扫来,恰好与她对上,于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尽显温雅风流。

边上云崕阴恻恻道:“瞧上他了?”这小子模样凑合,周围看直了眼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可真不少,连他的小跟班都不能幸免。

啧,肤浅!

冯妙君张了张小口,要解释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瞧上有什么用?够又够不着。”

她话里的遗憾让云崕微微眯起了眼:“旁人自是无法,谁教你跟对了人?”他嘿然一笑,“好生求我,我就去把他掳来给你压寨!”

“压寨?我是山大王么?”她撇了撇嘴,“我充其量就是山大王的侍女!”听他信口开河,冯妙君很少理会这种妄人,不过这厮乃是法力无边的国师,又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敢说就敢做。她怕这家伙真把人家美少年掳了就跑,那时自己二人就是满城喊打的逃犯了。

“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云崕忽然有些儿不耐烦,“干脆些,要不要?”他给员工的福利好吧?

“不要,谢谢您呐!”她朝天翻了个白眼,不明白他在赌什么气,“我的眼光还要再高些。”

云崕摸着下巴,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这才像话。”

冯妙君不理他的自得,心里一阵嘀咕。左丘渊她先前已经见过两次了,一次在甜水城,一次在晋都,但绝不是此刻伴在苗奉先身边之人!

这是怎么回事?

苗奉先当然不会错认国师之子,所以,她前两回看见的又是谁?

仪仗队终于走完,候在一旁的平民这才走动起来,琅瑜国队伍也继续前往目的地。冯妙君也顺势将这疑问丢到脑后,一心看热闹去了。

反正那不关她的事。

王族大婚在即,整个印兹古城热闹非凡,无数宾客、商旅、匠人、演出队伍自四面八方而聚拢来,共襄盛会。

按照官方安排,琅瑜使团下榻在城西,只给正副使包了上房。队伍的管事就好生不悦,口里念叨不已。因为峣国以北为尊,最重要的外宾都安置在城北。

从这里就看出,使团外宾身后的国力强弱有别,享受的待遇也就不同。

冯妙君和云崕才安顿好不久,外头就传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这场大婚的主角之一、晗月公主平安归来,今晨抵达峣都!

王国的面子保住了,峣都人民奔走相告、弹冠以庆,各国使团也松了一大口气:千山万水走这一趟,终于不是空跑了。

皆大欢喜最好。

次日清早,琅瑜使者进宫,去呈送贺礼了。

这座宫殿喜用巨柱门廊,光线极佳,处处都是溪流池塘。因为地气湿润,花园里种满了奇花异草,冯妙君还辨认出不少珍贵药材。

每国接待外宾都有相应规格,候在宫里等着琅瑜来客的当然不是峣王,甚至不是两位王子,而是峣国左相。这位左相每天迎来送往至少三、四波外客,遣词用语格外客套,冯妙君总觉得主宾双方都保持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琅瑜国准备的几样礼物都是海岛特产,尤其最后拿出来的一枚水晶球,颜色会随着光线而不停变幻。左相原本觉得这礼物平平无奇,脸上的微笑仅仅出于客套:谁家没有几个漂亮水晶球?

冯妙君看出他的漫不经心,特意将水晶球捧到他眼皮子底下,清声道:“大人请细睹之。”伸指在壁上轻磕一下。

“叮”,水晶球忽然变色,由浅蓝变成了深红。有趣的是,越靠近她敲击的部位,颜色越深,反之愈浅。

左相这才看清球里的物事,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水晶球,分明只是一只浑圆的鱼缸而已,里面盛满清水,养着一种特殊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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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更进度一律放在作家感言里。

第145章 你能认出我不?(加更章)

鱼儿每尾仅有头发丝粗细,长度仅为两分,但身体的颜色却可以自由变幻,从透明一直到七彩。

但这种变色却不是随心所欲。鱼儿有群居性和盲从性,简单来说,附近的群体幻出什么颜色,个体也必定随大流而改变,所以整只鱼缸的色泽无时不刻都在变幻,最妙的是这些鱼儿扎堆却不拥挤,哪怕在队列里都排得整整齐齐,仿佛遵守着某种固有的秩序。

左相微笑,想起自己的女儿大概会喜欢这个,终于主动道:“这是什么鱼类?”

王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珍宝,反倒是稀罕物事能得圣人欢颜。

“此鱼名栖霞,是莫泊海近海特有的鱼种。只要有它在,每到夕阳西下,天边和水中的红霞浑然一体,似不可分,极为壮观。”冯妙君声音琅琅,口齿伶俐给他解说,“最妙的是,它是两栖物种,也可在淡水里生活……您这里可有大池?它们在池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有。”左相挥手,即有侍女领路,引着几人往殿后走。

这大殿后头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水池,水面骨碌冒泡,竟是一口活泉,边缘还浮着几朵绿萍。水虽清澈,却不是用来养鱼的——这里是个水窖,夏天时将瓜果浸入深处,即得冰泉的清凉味道;冬天就用来储水,以防宫庭失火。

不待他出声,冯妙君就将缸里的鱼倒入了水池当中。

青绿的池水唿啦一下,变成了金色,又变作了浅蓝,但因为水面已经开阔,这两种颜色都在各自的地盘慢慢晕开,最后并存而互不干扰。冯妙君在地上拣了一根树枝笑道:“请看。”

树枝在水中随意敲打挥舞,每击中一处水面,那里的鱼群就受惊变色。拍打十来下之后,水面就像泼满颜料的幕布,五颜六色。

有趣的是,色块与色块之间还会慢慢相融,毕竟鱼儿会受到周围同类的影响。到最后就变作了一派抽象画,层层晕染又精妙绝伦,瞧起来玄奥得很,却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画面。

负手跟过来的云崕笑道:“清晨和夜间最美,它们能幻出朝霞和天上星河的图案。”

那场景冯妙君曾经亲眼目睹,惊叹之余偷偷克扣了小部分“贺礼”,养在方寸瓶的水塘里面,无事时自行欣赏。

左相开颜道:“费心了,这礼物必得峣王和公侯的几位千金喜爱。”

礼物送完了,客套话也讲完了,琅瑜国的使者团就该告辞离宫,等待十天后见证婚典。毕竟,后面等着递礼单的队伍还很长。

这黄金宫殿的内部也是处处彰显奢华,与晋的温雅、魏的庄朴、安夏的粗犷完全不同。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走在了队伍后头。

不远处又有一个使团经过,由宫人领着,行进的路线却与他们不同。冯妙君微微侧耳,听到琅瑜团窃窃私语:“瞧,魏人也来了。”

魏国的使团?冯妙君这才留神去瞧,只见走在最前方是位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皮微黑。他身后的队伍里,抬着几口箱子。

“魏使来了,峣王怕得亲自接见。”前头有人笑着,“这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噫,居然是武温侯的小儿子乔天星带队。”

“嘘,走近了,莫要再说!”

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冯妙君默默收回视线。

又转过一处月门,门上爬满了西番莲,五彩的花儿艳丽无双,竟然还惹得几双粉蝶纷纷绕绕。

她正要抬腿跨过,不意有人忽然扯住了她的袖子,急声道:“你怎么……”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冯妙君一回头,就看见了苗奉先。

峣国二王子目光灼灼望着她,俊朗的面庞带着两分急切。

可是看清她的长相之后,希冀顿时就转为了失望。他放开了她的袖子,低声道:“背影真像。”

“殿下?”她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停在原地等着苗奉先的下文,可他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了,连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那个高大的背影,无端显出两分萧索。

她心里当然知道他把她错当成了谁。苗奉先的眼力真好,只看背影就能认出冯妙君。

她不由得想,婚典当中的两位主人公,晗月公主一心想要逃离这桩包办婚姻,那么苗奉先呢?无论是昨日祭拜宗祠,还是今日意外会面,他看起来都没有几分喜色,不像是马上要当上新郎官的模样。

冯妙君明白,那多半是因为大局不妙,形势不好,峣国正直面魏的威胁。

在这世道,就是久居人上、长享福贵的王孙,也做不到逍遥自在呵。

回到驿馆,一行人自去安顿,她给云崕煮茶时,听到这人慢条斯理道:“看来,苗奉先对你念念不忘,比晗月公主要上心得多。”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同患难过,印象不免深些。”

他阴森森一笑:“说的是,我怎么忘了黄秋纬是被你和他联手杀掉的。”

“我反击纯出于自保,那种情况,不是狌狌死就是我亡。”这人烦不烦,陈年旧账都要翻出来算。那他怎么不算她救过他的命?“再说,您答应过既往不咎。”忍不住再提醒他一下。

“你和晗月公主是好友,结果她对面不相识;反倒是苗奉先,只凭一个背影就认出了你。这可真是有趣得紧。”茶煮好了,云崕啜了一口,皱眉,“太烫!”远不如平时沏的熨贴,这丫头心乱了么?

有什么趣了?冯妙君听不惯他的阴阳怪气,忍不住道:“有甚稀奇?换作是公子你,能认出我来么?”

“我……”一个“能”字在舌尖转悠,不知为何就是没说出口。他能和苗奉先一个样么?

可是,难道要说不能?

云崕罕见地词穷了,和冯妙君大眼瞪小眼。

一阵难堪的沉默。

“咕噜”,炉上的滚水又烧开了,好不容易打破这迷之尴尬。

云崕眼波流转,又恢复了原先的疏懒模样:“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想用易形蛊从我眼皮底下逃走,可没有那么容易呢。”

第146章 再重逢(加更章)

冯妙君:“哦。”这的确就是她的构想之一,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唔,前提是她得将不小心吞下去的蛊虫给弄出来再说。

“所以,苗奉先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晗月公主,对吧?”他以手支颐,打量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透视个够。

“……”怎么话题又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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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几日,整个使节团都闲着无事,就等着峣晋大婚。云崕很大方地给冯妙君放了好几天的假,自己除了与外人应酬之外就是神出鬼没,不见踪影。

伺候这位祖宗可不轻松,冯妙君意外之余也有几分担忧。这人身上满满反派气质,暗地里不知又要做甚见不得光的勾当。不过令她欢喜的是,终于有时间办私事了。

在印兹城游逛了整整两天,确定没人盯她的梢包括云崕之后,冯妙君才往城南走。这里是居民区,越往里走,喜庆的气氛越是浅淡。

最后,她停在一家药铺子门口,抬头看了看招牌:

“仁和堂”。

没错,就是这里。

她往里走,药堂的伙计迎上来:“您抓药还是……”

话未说完,冯妙君就打断他:“我找胡大夫。”

伙计微微一怔,即道:“请跟我来。”带她穿堂入室,进了后院。

药铺后头有个很大的院子,方便晾晒各种药材。不过此刻院中除了一男一女就没有旁人,他们听见声响转过头,眼里却有着戒备和疑惑。

冯妙君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卸下伪装。她举起袖子挡在面前,几息后才放下,已经恢复了真容。

那女子顿时泪奔,喊了一声:“安安!”

她动作急、步子却小,踉跄一下险些摔倒,边上男子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冯妙君快步奔过去,用力抱住了她,哽咽道:“娘!”

这妇人自然就是她的养母,徐氏;立在一边的男子形貌更显成熟,还留了短须,但冯妙君一眼就看出来,他是蓬拜。

“我的安安,竟然长这么高了!”徐氏眼泪才淌到嘴角就笑开了,“比娘亲还高,也比娘亲漂亮了!”

说这最后一句,她语气里满满都是为人母的骄傲。这一别就是三年有余,两人虽不曾断了书信往来,却一面也没有见上。冯妙君呆在晋王眼皮底下,既不能离开晋都,也不敢将徐氏接到采星城去——这是她的软肋,决不能被莫提准抓住。

她和养母在甜水镇话别时,还只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姑娘,如今个头却比徐氏还高了,面貌也已长开,变作了即将二八年华的俏佳人,怎不教徐氏唏嘘?

冯妙君眼眶发热,伸手替她揩掉泪水,低声道:“女儿不肖,今日才来。”

这句话,她不知道在心里憋了多久,今日终有机会说出来,鼻梁就是一酸。只是她一向坚强而内敛,这时强行抑住了泪意,不似徐氏这样真情流露地大哭出声。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徐氏连连迭声,“只要让我见到安安,任何时候都不晚。”

冯妙君抱着她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放开手,转向蓬拜:“你辅助娘亲将冯记打理得很好。”

蓬拜见着她,眼里也闪着激动的光芒,面色却很平静:“愿为东家和小姐分忧。”伸手向药房内一引,“外头风大,不如进去再叙?”

原本冯妙君秘密传消息过来后,二人就在药房相候,只不过徐氏难掩心头激动,定要出来相迎。

仁和堂没有大夫姓胡,这么问不过是接头的暗语罢了。冯记这几年顺风顺水,把生意也做到了峣都来。又因为冯妙君在晋国开辟了药行生意,冯记也开始涉足这一行,并且接过她的药方制成膏丸出售。如今仁和堂的代表性膏方,比如漱玉丹和定风丸,在城南的平民当中就有很好口碑。

不过仁和堂明面儿上与冯记并没有什么关联,外人不易追查到徐氏头上。

这里没有外人,蓬拜去给小主人斟茶时,冯妙君就问他:“我那镖局里派过来的弟兄,可都到你这里了?”

“目前已经接收八十六人,还有三人迄今未至。”蓬拜点头,“我已将他们妥善安置。”

冯妙君目光微黯。她当初跟着送嫁队伍离开时就没打算再回采星城,因此将自己的大部分人手派遣到这里来。只是他们离开晋都当然要分批分次,从采星城到印兹天长路远,中间不知多少变数,能有这许多人安全抵达,她该知足了。

徐氏迫不及待问起了养女的近况,冯妙君也不瞒她,基本是如实说了,只略去自己和云崕被诅咒相连之事。这美妇听得伸手捂嘴,惊叹连连。

“原来安安经历这许多危险。”徐氏不无忧惧,“三年前在淄县见到云崕,我就料到他和安安之间必有牵扯,果不其然。诶——”她唉声叹气,“跟在这人身边太危险了,安安真要跟他回魏?”

“照目前来看,只能这样。娘亲不必烦恼,我跟在云崕身边利大于弊。有他指点,我的修为突飞猛进呢。”冯妙君安慰她,“只要我安分守己,便能平安无事。”

才怪!她会不会沾上麻烦,完全取决于云崕是不是又去找事。而这人的词典里大概从来没有“安分守己”这四个字罢?

当然这话她不会对徐氏说,免得养母担心。

冯妙君将亲手拟就的两张丹方交给徐氏:“这是我新得的驻颜丹方子,原是上古流传来下,又经过云崕批注,改动了其中三味药材,药效也适宜普通人使用,但用量必须一减再减。您依法炼制,每剂用量不得超过芝麻粒大小,如此可保身康体健,红颜难衰。这是浩黎王室流传的秘方,只要惯常服用,六十岁的老妇,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三十出头。”

徐氏大喜,接过来就爱不释手,将上面记载的药材看了一遍又一遍,惊道:“竟然要用到这么珍罕的药材,哎呀,炼上一小瓶怕不要抵冯记半年收入。”

第147章 监守自盗?

“它的药效也不能以金钱衡量。”由来青春最无价,女人对这道理一定认识得最深刻。

说到这里,冯妙君细看养母两眼,发现徐氏眉目温润、面色匀红,明明年已三旬,竟然比三年前还显年轻。

知道徐氏过得好,她也就放心了,当下另外拿了几张丹方和一匣子紫金砂交给徐氏。丹方的作用不必多说,可以让仁和堂多几种看家的丹膏,而紫金砂……这东西能提高炼制高阶法器的成功率,身价比黄金还贵重数倍。冯妙君出逃晋都之前,将大半身家都换成了紫金砂以便携带,总数也才两匣。

“若我估计无误,魏国发兵在即,峣国恐怕很快要陷于战火。”她提醒徐氏和蓬拜。

“我们已经知道了。”徐氏脸上的闻言喜色慢慢收起,“前些日子崖山变作了火山喷发的消息传来,印兹的粮价就应声抬高了一成,茶叶和绢布涨得最凶,一下抬高了两成以上。这一方面是因为崖山商路断了,另一方面,大伙儿也担心要打仗了。”

她和冯记好不容易在峣国站稳了脚跟,结果大风大浪又要到来。徐氏长长叹了口气,“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安稳地方么?”

冯妙君正色道:“世道如此,冯记要早做打算。战事一起,生意必会受到影响。我们发不了战争财,还是把生意做去太平地方,比如晋国或者燕国北部的桃源境。”

想发战争财,那得有一等一的实力和人脉,这种生意多半被大财阀垄断,不是小门散户可做得的。冯记的生意就算有起色,也不能跟那些传承经营了上百年的世家巨贾相比,还是识趣儿些,不要在狂风暴雨里被搅得稀碎。

徐氏默了默道:“我听说过桃源境,相传那里由十余个修仙者的宗门共同打理,不被王豪掌控,城邦可以自由发展,乃是商贾天堂。可是从这里过去,要远渡重洋……安安为何还属意晋国?”

徐氏没去过晋,冯妙君耐心跟她说:“晋国南部气候湿润,乃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中部和北部多山多矿,可谓物资丰饶。晋地位置绝佳,南面、东面都临海,西面又有白象山脉挡住,都是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外敌想要进攻,只有自北部安夏地区入侵。您也知道,安夏虽然灭国,但属地不听魏王命令,因此魏军想以此为踏板进攻晋国的可能很小。”

她顿了一顿,又道:“坐拥此地利之便,晋国就不须大量屯兵。因此它又推行休养政策,连续十二年来轻徭薄赋,引动民间藏富。女儿想,若去那里扎根,或能避开大陆动乱,将生意做得久长些。”不过她也苦笑一声,“自然这些都是基于现状考量。魏国近几年来屡出奇招,天下大势往往受它牵连,朝令夕改者,比比皆是。如今燕、蒲虽然打仗,但毕竟隔着白海,一时还影响不到我们。”

徐氏久久无语。她虽然一心守着冯记的产业想将它做大做强,却也知道家国命运相连,如果国势将颓,那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立在一边的蓬拜忽然站过来,对着冯妙君拜倒:“蓬拜有过,请公主责罚。”

冯妙君蹙眉,他已经很久不曾称她为“公主”,忽然改了正式称呼,便是说这一回的“过”不小。

令她惊讶的是,徐氏抿了抿嘴,低声道:“你作什么,快起来!”

声音有些急躁也有些不悦。

蓬拜没动,还是稳稳跪在地上。冯妙君眼珠子一转,也不急着让他起身:“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蓬拜:“……”

徐氏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冯妙君微微眯起了眼,这风向好像不大对哈?养母为何帮着蓬拜说话,难道……

那张漂亮脸蛋沉了下来,冯妙君冷淡了语气:“给我老实交代!”

蓬拜又行了一礼才道:“冯记年前才打入印兹城,徐夫人和我也跟着来了。都城的生意好做,我们就将冯记的本部设在这里。徐夫人掌冯记,时常要在外面抛头露面、接洽人事,时日长了,总会遇上心怀不轨之徒。三月,还有人往她酒中放药。”

冯妙君皱眉:“你是吃素的?”

养母这张脸蛋总能给她找来许多麻烦,从前在淄县那种小地方也就罢了,冯记是大户,与官方关系还好,觊觎她的人多,敢对她下手的却少。可是峣都就不一样了,这里的水深得很,路上抡块板砖就能砸到名门巨阀之后,冯记在这里别说是过江龙了,连一尾鲟鱼都算不上,顶多是条小虾米。一股暗流涌来,就能将它卷入无底深渊。

要是遇上这种情况,冯妙君的处理方式就是“玩不过你,咱就不跟你玩”,既然手底下有一支自己的人马,她怎可能再遁规蹈矩?

徐氏诶了一声:“安安莫要怪他。我没事,并且蓬拜已经替我处理了那人。”

“没留后患?”

蓬拜和徐氏都摇了摇头。

要是处理得不干净,冯记也不会发展得这样好了。冯妙君笑道:“倒是比处理王婆长进了。那么你何过之有?”

徐氏依旧抢答:“这是我的主意,安安莫要怪他。我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在峣都做生意不安全,所以……”她双颊飞红,但还是接下去说,“所以我便安排蓬拜顶了远山的名字,做我的、我的假丈夫!”

冯妙君挑起了眉,定定看着蓬拜,皮笑肉不笑:“只是假丈夫,嗯?”她看徐氏方才的模样,心底就有一点模糊预感,现在一听,果不其然!

她也未大惊失色,徐氏心底好受一些,蓬拜更是正色道:“我只在外人面前扮作冯远山,对徐夫人以礼相待,从未有一指加身。若有一字虚言,教我死无全尸!”

他和徐氏之间,清清白白。冯妙君嗯了一声,面色稍霁:“还有甚事么?”

这一茬子事就算过去了?以蓬拜对冯妙君的了解,断然没有这样爽快法。他定了定神:“有。虽然属下冒作冯远山,能替徐夫人挡去许多麻烦,但一个半月前南城武卫之首、大将徐文凛偶然在宴会上见到徐夫人,当时就说了轻%~薄之语,后来虽知徐夫人已为冯妇,依旧纠缠不休。”

第148章 被看上

冯妙君目光微寒:“南城武卫?”她来峣这许多天,对印兹的军制也有了解。都城重地的安危不能交由普通的城守,所以印兹特设“城武卫”以拱卫都城,南城武卫下又设十二卫,负责城门内外的守卫和门禁,还负责巡夜、救火、编查户籍、禁令、缉捕、断狱等等,权力很大。当然,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个北城武卫,专司宫廷和王室安全,但多数时候也被称作禁军。所以说到“城武卫”,多半指的就是南城武卫。

南城武卫的首领授将军之衔,目前就是徐文凛。

“不错,我作冯记家主与他也有接触,他先是遣人送柬,要冯氏夫妇出席他的府宴。”

冯妙君冷笑一声。这是招羊入虎口,徐夫人要是进了将军府,此身就不由己了。

当今世道,一个女人的意愿算什么。

“徐夫人托病不去,他就找人知会于我,称徐将军愿给一些助力,令冯记在峣都混得风生水起。”

冯妙君眼中寒光闪动:“他给你递了条子?”

“不,徐文凛不会这样轻易落下字证。他是遣人带话,言语倨傲。”

冯妙君问他:“你怎样回应?”

“小本买卖,不敢叨将军的光。”

这便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冯妙君轻叹:“恐怕他不善罢甘休。”

“是。”蓬拜面色微黯,“地痞无赖在冯记名下产业偷抢砸不下七次,我们有家旅舍生意不错,突然半夜着火,那时正是客满,险些就出人命;徐夫人见势不对,赶紧关停了名下的一家酒楼,免得被人诬告投毒。不过前些日子,粮食和布料的供应突然断了货源,这会儿还未寻到新的上游渠道。”

冯记的生意,真真切切受了影响。冯妙君摇头:“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娘亲安危。”冯记再对抗下去,她怕徐文凛一怒之下连这些常规打压手段也不用了,直接动手抢人,那可就麻烦了。

徐氏一个弱质女流,被他抢进府里肆意凌¥~辱之后,哪里还有别的出路?不是上吊就得从了他。

冯妙君转向蓬拜:“你探过他的底?”

“探过。”蓬拜低声道,“这人未入行伍前受过国师教导,道行精深,凭一身悍武杀到现在这个位子上。他威胁徐夫人后,我也派人去寻他晦气,反倒折了两名兄弟。”

冯妙君沉吟不语。南城武卫一反手就可以掐住王廷命脉,徐文凛能任其首领,可见深得峣王信任。这样的人位高权重,不是寻常手段可以对付,何况他本身还是道行深厚的修行者。

莫说徐氏和蓬拜,就是冯妙君出手都拿不下这个人。

“没疑心到你们身上?”

“没有。”蓬拜恨声道,“两名弟兄不敌自尽,没供出我们。再说徐文凛任这南城卫武的将军,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我们在他名单里压根儿还排不上号。”

徐氏在一边道:“这人蔫儿坏。半月前大司农发布征粮令,以市价五成开征军粮。首批被征收的十七家粮行里就有冯记。按理说,我们这种规模不应排在征粮名单最前方。”

崖山通道断裂之后,峣国也很紧张,这是在作战前准备了。冯妙君明白,首批被征粮的粮行,过半都应该是大行,他们的供应稳定,粮食质量也最好,并且多数为豪绅把持,原本就有为国效力的义务。

冯记这种外来户,的确不该被安排在这一批次。“徐文凛动的手脚?”

“他和那些个大员关系要好,平时常聚起饮酒,办这种小事易如反掌。”蓬拜沉声道,“粮食买卖利润本就不厚,五折卖给官家就赔本。这半个月来,冯记粮行就损失了两千多两银子。”

冯妙君冷冷道:“国难当头,这人还在记挂美¥~色,当真可恨!”

边上,“美色”不自在地低下头,只有蓬拜接道:“峣国民风开放,推崇及时行乐。”

“从徐文凛作为来看,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吧?”

蓬拜应了声是:“徐文凛喜爱成熟美妇,常常以利诱之,若不成,便去胁迫其夫家,往往就能得手。他嫌豆蔻少女不解风情,倒是没有多大兴趣。”

“没有闹出过人命?”

“并未接过这种消息。”

冯妙君轻轻点着下巴。也就是说,徐文凛虽然色¥~欲薰心,但行事谨慎,绝不授政敌以把柄。“光凭我们自己是掰不倒他,就算能去国君那里告状,喜好女¥~色也并不算是大过。”

蓬拜:“是,这也是徐文凛最难对付之处。”

“小打小闹,肯定是动不了他。只要徐文凛贼心不死,娘亲就有危险。”冯妙君冷笑一声,“吃不到嘴里的,就会反复记挂,男人都是这个尿性。”

蓬拜立在一边,作为“男人”的一员哑口无言,只有徐氏满面通红。

冯妙君又对他道:“此事我会有定夺,你暂且退下,我和娘亲还有话要说。”

蓬拜应了一声,走出去给她们守门了,转身时不忘看徐氏一眼。

这个小动作,冯妙君也是尽收眼底,心里有了点儿数。

徐氏却有两分忐忑。女儿长大了,也带出了修行者特有的强大气场,和她这样的普通人是截然不同了。徐氏对上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明眸,下意识就怯了场。她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都没有这一刻心神不宁。

冯妙君却不言不语,先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徐氏知道女儿要盘问了,赶紧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话未说完,冯妙君就打断她:“为何不是别人?”

徐氏张着小嘴没来得及合不拢:“什么?”

“为何不找别人来扮父亲,偏偏是蓬拜?”冯妙君眯眼瞧着她,“就因为他是我的心腹,又熟知冯记的一切?”

“是、是啊。”这本是徐氏的理由,被冯妙君抢先一步拿去说了,她反而有些心虚。

冯妙君正色道:“要让徐文凛死心,我看最好的法子就是娘亲另外找一棵大树来撑腰。否则有他在背后盯着,您就算想躲离印兹恐怕都走不出城门,更别说带着冯记字号走。”

第149章 古董羹

徐文凛就是地头蛇的蛇头,连城门都是人家的地盘。

徐氏:“啊?”

“娘亲也曾想过的吧?官大一级压死人,当廷还有比徐文凛更强势的大员,冯记只要跟人家挂上关系,徐文凛也不敢拿您怎样了。他毕竟是个官,不是土匪,不能抢了人就跑出峣都。”

“这个。”徐氏有些犹豫,“倒是也想过,可是冯记有什么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人家要是比徐文凛位高,那么相应的眼光和排场也高,冯记一个外来商号,有什么能让人愿意出手相助的本钱?

冯妙君笑吟吟地:“美人啊。”

徐氏本不是个温软性子,只因心虚才一直低声细气到现在。被冯妙君这样一挤兑,终于忍不住翻了脸,娇叱一声:“安安,你说的什么胡话!你这是要娘亲把自己当成礼物送人吗?”

冯妙君惊愕道:“娘亲说哪里话来?我是说,买个美人去孝敬便好。”

徐氏已知道她在胡说八道,沉下俏脸:“娘亲都焦头烂额,你还有心来取笑!”

“既然焦头烂额,为何一开始不打算告诉我?”冯妙君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出徐氏有心瞒住冯记的困窘,却被蓬拜给捅了出来。说到底,蓬拜的效忠对象是长乐公主。

徐氏叹了口气:“安安自身处境这般险恶,不应再加忧思。冯记的麻烦,说到底只是账面上的增减。徐文凛要再有更过分的举动,我将商号一关,举身前往他国就好。安安眼下要集中精神应付的,是那魏国的国师。”

字字句句都是慈母的真诚。冯妙君心中感动,不由得敛起笑意,正容道:“谨遵娘亲教诲,是我错了。”心里却暗暗警省,自己原本是何等稳重的性子,什么时候起这样油嘴滑舌的?唔,莫不是在云崕身边呆得久了,近墨者黑?

“至于徐文凛,我会想办法,冯记暂时维持原状就好。”冯妙君看徐氏要张口反对,又抢先一句,“娘亲可是属意蓬拜?”

徐氏险些岔了气:“胡说什么!”她瞪圆了眼,双颊却是红的。

冯妙君言止于此,不再深入,而是站起来道:“我得回去了。出来太久,恐云崕生疑。”暴露这里就暴露了冯记和徐氏,也暴露了她的软肋。

徐氏也知道个中利害,赶紧平复了面红心跳,叮嘱她要小心为上,就与蓬拜一起送她到了前厅。

冯妙君重新变了张脸才走出去,到僻静无人处才又换作红云模样,大摇大摆离开了。

她当年留下蓬拜是为守护养母安全,为其护力,未料到这两人竟然互生好感。

其实想想也不稀奇,徐氏守寡多年,又是女子最繁茂的年纪,而蓬拜为人沉稳,办事得力,长相也是周正,徐氏与他朝夕相对,默默生情亦是常理。

最重要的是,徐氏心里守着许多秘密无人可诉,只有蓬拜了解她、理解她。

冯妙君知道,徐氏和蓬拜的为难之处都在于她。她是蓬拜的主人,怎么会允许手下和养母有情感上的纠葛?

可是冯妙君虽然惊讶,却当真不太介意。从另一方面去想,徐氏若要再嫁,嫁给蓬拜也好过嫁一外人,如此更不易暴¥~露长乐公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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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没落山,冯妙君就回到驿馆。可是经过云崕房间,她赫然发现这人已经回来了。

怪哉,平时都得浪到三更半夜,今个儿怎么突然早了?

云崕正在品茗看书,一派悠闲模样,榻边还燃着薰香。她一嗅气味就知道是自己调配的,时人多用伽楠、沉香,怎么会加入小苍兰呢?那种甘甜和煦,并不为潮流接受。

为何云崕就喜欢呢?

这念头只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就见到云崕抬头对她撇了撇嘴,俊面上一层薄薄的不悦:“哪里去了,也不顾你家主人还饿着肚子?”

“您不是给我放假了嘛?”前几天他形影不见,她怎知他何时会回返?

他“啪”地一声扔下书:“快,陪我用饭去。”

“驿馆的厨房刚做好了山药羊汤……”

“吃什么山药!”他先是不耐烦,而后俊目一亮,“不过羊肉倒真不错。唔,去吃古董羹吧!”

冯妙君知道,所谓古董羹就是火锅,只是取食物掉入锅中那一声“咕咚”来命名。“……好。”她有说不好的权利吗?虽然想起羊肉涮成薄片,入锅烫成卷再蘸点小料的鲜美,她也馋了。冯妙君咽了下口水:“我去吩咐备车。”

“不必。”云崕笑吟吟道,“离这里二百丈外就有一家顺东风,那里的羊肉炉很不错。”

冯妙君赶紧取了大氅给他披上。替他整理领口时,云崕忽然低头嗅了嗅:“好香,是山梦花?”

她正好微微抬首,他这一下好似要埋到她发间。冯妙君赶紧缩头,“嗯”了一声,心中却微微一懔。她下午造访的仁和堂药铺外头那一条长街上,的确生长许多瑞香花,别名即是山梦花。

这家伙是长着狗鼻子吗,低头一嗅就能分辨出来,说这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如果他有心去查……这也提醒了冯妙君,无论她行事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落到这等行家里手眼里,依旧是有迹可循。

她咬了咬唇,忽然道:“公子仍打算将我带去魏国吗?”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不想去?”

“想。”她敢说不想吗?“可是我怕公子将我抛在印兹城。”

颌下一阵温热,却是云崕挑起她下巴,迫她与他对视,“何出此言?你最近不是玩耍得很愉快么?”给她放假,她反倒不乐意了?

“公子最近早出晚归,怕不有惊天动地的谋划?”她是云崕的贴身侍女,却没能参与其中,可见他的计划里没有她。

她越来越了解云大国师了,知道可有可无之人在他这里极有可能被当作弃子,最好的结果是扔她自生自灭,最坏的结果么……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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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加更活动照旧,满条件即触发。不过水云远行两天,欠债待回来再补上。

第150章 你该不是不行吧?

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她的好奇应该已经被消耗掉大半。在大局面前,两人之间那点脆弱的联系,怎么比得上国家利益?

云崕何等聪明,转眼听明白她的意思,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安安也想加入进来玩耍?”

她咬唇不语,默认。

“办这事儿搞不好要掉脑袋的,你也敢么?”云崕声音温柔如耳语,两人离得又近,这动作在旁观者看来倒似是小情侣互诉衷肠,哪知道说的俱是刀光剑影?“我记得安安最怕死了。”这小妞儿可不是一般地惜命。

“我是您的侍女,您要出了事,我能独善其身?”冯妙君唉叹一声,“倒不如加入公子计划,即便是死,也当个明白鬼。”

“安安真是个明白人,只可惜不是我国师府的家生子。”这半道儿上拣来的小野猫还挺可爱的,虽然不若普通侍女温顺乖巧,但机灵多变,让人下意识忽略她也有锋利的爪子。

可是云崕不会忘记她曾经怎样算计自己,也不会忘记她在熔岩海中的表现。这姑娘独立而有主见,想让她真正对自己俯首贴耳,难矣。他也轻轻叹息:“用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放心呢。”

冯妙君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沉静道:“怎样才能让公子放心?”云崕一旦出手,必定搅得天翻地覆。盯上养母的徐文凛有权有势修为深厚,冯妙君一个异乡客怎么应付?如想帮着徐氏摆脱眼下困境,唯搭上云崕这班顺风车才有一点点机会。

再说,现在她并不急着摆脱云崕了。留在云大国师身边的好处实打实看得见,别的不提,修为上突飞猛进,连云崕都有些讶异。

在这种乱世,靠人人跑、靠树树倒,连国家都不值得完全托付,唯有自己的修为才是立身之本。他是明师,手底又有资源,目前来看是冯妙君的最优选择。她可以很务实地压下心底的忧惧,跟随于他。

显然云崕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伸手抚着她的脖颈,拇指在她下颌缓缓摩挲,像在安抚一只小猫。那触感轻柔温暖,教人贪恋,冯妙君却只能有意忽略,屏息等着他的答案。

“除非——”他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连。两人那么近,以至于冯妙君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看见自己面上写满的渴望和担忧,“安安变作我的人。”

“我原就是……”说到这里,她突然住口,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的人。

“将身子给我,我就信你是死心塌地。”他的语气更温柔了,甚至有几分谆谆善诱。冯妙君像是能透过伪装望见他迷离的眼神。

她的心怦怦急跳,像是要冲出胸腔,但旋即就被自己强行压下。

不能慌,这个时候态度决定一切!

“原来云大国师也不自信,只能用这种法子要走我的忠诚?”她的声音越发冷静,带出毫不掩饰的讥讽。

“这法子是老套了点,但好用。”他嘴角勾起来的笑容,在冯妙君看来惊心动魄,“安安不愿?”

“有什么不愿的?”她看起来漫不在乎,“公子姿容绝世,说起来好像还是我占了便宜。”

老娘豁出去了,就当女票了一个绝世大帅哥,啊哈,还说不准到底是谁吃亏谁占便宜呢!抱定这种心态,她一手去扯云崕腰带,目光在他全身上下乱瞟,一边媚笑道:“公子要从哪里开始?”

那急切模样,倒好似要用强的人是她。

云崕立着不动,任她扯去了腰带,又伸手去脱他外衣……里面就是雪白的中衣了,她手按之处热力惊人,显然这厮的体温也在急剧升高。

想起先前剥除他衣物时见到的完美体格,冯妙君下意识想咽口水,又生生将这动作压下。

不能让他看出她的紧张,否则主动权又要被他拿回去了。

宽大的袖袍也翩然落地,他还垂眸看着她,嘴角含笑。

该解中衣了。冯妙君忽然觉得很热,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煮开,闷得她两颊发红。

怪哉,她替他换了多少次药就替他解过多少次衣,甚至比这世上多数人都更熟悉他的身体,却没有哪一回像这样紧张。

冯妙君咬紧牙关,去解中衣。

幸好,手指才触到衣料,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柔荑:“行了。”

她瞪大眼望向他,不明所以。

“你过关了。”

他指尖在她掌心挠啊挠,那痒意一直蔓到她心底去。冯妙君一时有些头晕,居然脱口而出:“公子不继续了?”

说完,她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这是向禽¥~兽发出邀请吗?男人可经不起激!

他呼吸稍稍加重,面色也微显红润,却笑道:“你还小,我下不去手。”说到这个“小”字,他目光下移,挪到她颈下位置。

显然不是说她年纪小。

冯妙君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气得胸口一阵起伏。一年来她个儿也长了,腰也细了,腿也长了,pp也大了,就这儿一直是难言的痛啊!

虽说花了几个月才由一马平川变成小笼包,可是小笼包不也是包子吗!

她用力挣脱出来,红着小脸,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多谢公子体谅!”她脸红不是害羞,是给气的。

冯妙君垂下目光,很隐讳地瞄了他下半身一眼。这厮开车开一半能来个急刹,怕不是自己不行吧?

当然这话她绝不会说出口,更不会表露在脸上,免得真被他就地正法。

云崕看她气得吐息不稳,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先记在账上。”软嫩q滑,好有弹性,多捏几下真会上瘾。

唔,再捏一下就好。

她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只管记吧,她又不打算在云崕身边呆一辈子,在这人秋后算账之前她就会溜掉了。

“公子,接下来我要如何行事?”怕他再起色#~心,她飞快将话题导向正途。

云崕似是看破她的用心,却是笑了一笑,也不揭穿:“替我着衣,我们出去一趟。”

第151章 非富即贵

衣裳方才是她亲手脱的,现在还得由她再一件件替他穿回去。

待她将他衣角都捋直了,云崕才道:“走吧。”

“去哪?”她满心期待,想看看他能搅出什么幺蛾子。

“用饭啊。”他理所当然,“再不走,顺东风就没位置了。”

“……”所以他方才没强迫她献身,只是因为怕吃不上饭?

她堂堂长乐公主,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还比不上一口吃的?

咦,不对,她关注的重点好像有点偏差?

“对了。”他忽然一脸严肃地转过头来,“既然你也要参与我的计划,今晚就要做些牺牲。”

她也跟着凝重起来:“请吩咐。”

“晚上的羊肉炉,你怕是吃不着了。”

“……”

¥¥¥¥¥

峣都之富庶,在天下也排得上号,餐饮业更是高度发达。在印兹城谁不知道,吃酱驴肉要去闲来居,吃水晶肘子和酥皮鸽要去合满楼,而要吃到最正的羊肉古董羹就得去顺东风了。

入夜,峣都繁华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顺东风门口更是早早挂起了客满的牌子。

云崕来得还算早,亮出琅瑜国特使的招牌后就自己踞了一桌。

顺东风可不对平民开放,想在这里用餐就要验明身份,能爬上来的非富即贵。

外头寒气迫人,楼内热气腾腾,皆出自各桌炭锅。这里的锅子都是正六角形,锅身取明黄与天蓝并色,一个个被擦得锃亮,底下燃着短炭。

在大堂坐下没多久,云崕点的羊肉炉就来了,这也是顺东风响铛铛的招牌。

汤作乳白有异香,表面浮着红枣和桂圆干,里头几大块羊蝎子载沉载浮,已经滚得酥烂。客人可以先吃羊蝎子品其鲜美,硬骨事先敲开,为了方便食客吸髓,顺东风甚至配备了专门的吸管——只有牙箸三分之一粗细的芦苇杆,管心已经通顺。

云崕不是第一次来,但每回都要喝上两碗汤才解渴。印兹人爱吃羊,做羊汤的馆子遍布大街小巷,但顺东风能居个中翘楚,手艺可不是盖的。云崕首度品尝就知道,这里面放了整鱼熬炖,方能逼出这样特殊的香味。并且鱼还要先煎作金黄,才有利于熬出奶白的汤。

喝一口,就能鲜掉人的眉毛。

至于那是什么鱼,食客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这类异香不似常见鱼类。锅子送上桌前,鱼肉就已经捞尽,连一点鱼皮都不留,让人无从猜起。

骨头快要啃尽,切好的涮片终于上来了。

这里的涮片用的是带皮羊肉,事先已经炖熟,皮脂匀黄,烫过以后入口就如果冻,弹脆而不腻,十分爽口,再蘸点小料,即便是姑娘家也能飞快干掉一整盘。

顺道一说,这里的味碟也有讲究,非瓷非陶,而是锡制的船形小镬,长不过中指。里头盛着小料,镬底还另升炭火将其焙热,以保证入口的每一样食物都是温热有感。

别处的羊汤就算好吃好喝,那也多少放些药材解膻,唯有顺东风的羊肉里不掺半点儿药味,却鲜得让人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通透了。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锅汤里含有一丝灵气。

虽然只有那么细细一丝,却对得起那个让人乍舌的价格了。这也是顺东风的羊肉炉真正价值所在,凡人常吃可以延年益寿,修行者就更不必说了。

云崕涮掉半盘羊肉时,底下就有几名大汉噔噔爬上楼,都穿着轻甲服制,店伙计以超出对待普通客人的殷勤迎上前去,哈腰道:“几位爷来了,还是望竹园的包房?”

“知道还啰嗦?”

伙计当即领着他们前去西边的雅间,不一会儿,菜肴美酒就流水价端了进去。

楼底下候座的客人不服气了:“凭什么他们后来的先排上号,我们还得在这候着?”

边上有顺东来的老食客给他科普:“不是排上号,而是顺东风的东家和城武卫关系铁着呢,这里长年都留一个包房给城武卫,不管生意多好。”

有这层关系在,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云崕也要了一壶老酒细品,一边凭阑往下眺望。印兹城的气温虽然比其他地方暖和,但最近入夜之后也降至零上四、五度左右,依旧是寒气袭人。如此时节能坐在咕嘟冒热气的火锅前,吃一口羊肉闷一口烈酒,人生最惬意也不过如此了吧?想起冯妙君听到顺东风的名头双眼放光,这会儿却不能吃上一口的悲催,他嘴角忍不住浮上一丝微笑。

又过片刻,楼下有数人行来,为首的锦衣男子五官端正,皮肤微黑。

冯妙君若在这里,当会认出这就是她在峣王宫里见过的魏国使者,乔天星。

依照惯例,贵客要验明身份才能上楼。可是乔天星亮出自己魏国来使的身份时,却遇上了麻烦。

门口的伙计看过他亮出的令牌和敕书,面色就是一变:“您是魏人?”

“是。”乔天星还不知有什么问题,边上等候的其他客人都在窃窃私语了。毕竟在峣国的土地上出现魏人,是会挠动许多人敏%~感的神经。“有人约我在楼上会面,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伙计直起腰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请您稍候,我去请示。”

“这是何意?”他又不是平民,楼上有人候着,也不须排位,伙计竟不让他上去?

哪知这伙计拔腿就往里跑,只回头丢给他一句:“您候着就是。”

一个小小伙计也敢对异国来使不恭?乔天星眉头一跳,待要举步自行上楼,梯边两条大汉却一左一右围了上来,堵住楼梯。

他想上楼,就得跟这两人动手。乔天星有侍卫相护,还不把这两人放在眼里,但他是来会客吃饭,不是来打架砸场子的,再说顺东风楼上贵客如云,他也不愿在这里丢脸。

这口气,他忍了。

不多时,伙计回来了,后头跟着一个紫衣妇人,身形窈窕,年纪不过四旬,长眼睛、尖鼻梁,颧骨很高,嘴唇却很薄,若按相书上说,这就是标准的刻薄相。

第152章 魏人与狗不得入内

边上有人道:“姚娘子来了。”

果然这女子站定之后就自我介绍:“我姓姚,是顺东风的掌柜。东家早有吩咐,莫说是魏人了,就是魏国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这酒楼里,阁下请吧。”

她话里话外满满都是傲慢,像要从鼻孔里看人。乔天星身为武温侯次子,即便在魏国也没受过这等冷遇,当下气得黑脸都泛了红:“慢着,你一个妇人敢对魏国使节吆五喝六!”

姚娘子嘿了一声:“这里是印兹城,不是你们魏都。你有这威风还是带回家耍去吧!”抬手往外挥了挥,口里咻咻两声,像在驱赶野狗。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笑声,还有人起哄道:“姚娘子厉害!”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何况看的还是魏人的热闹,路上行人纷纷聚拢过来。

乔天星强忍一口气道:“我不与你这妇道人家计较,你将顺东风的东家找来。”

“我们东家不在。”姚娘子拍了拍胸口,“这里我说了算。”

人争一口气,乔天星修养再好也终于怒道:“我今日偏就要上楼,就不信我能进得了峣王宫,却上不了区区一个顺东风!”

他上前一步冲姚娘子而来,堵着楼梯的两个大汉就毫不客气地上前。乔天星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要将这两人推开。

“你想作甚?这里可是法治之地,不似你们魏国那等蛮夷之邦!”姚娘子冷笑的声音又尖又利,“我警告你,南城武卫的爷们儿就在楼上用饭,你敢擅闯就要吃瓜落!”

话放得虽狠,她人却后退半步,哪知三寸高的鞋底一个踩空,身体立晃。她重心不稳,一把抓住边上大汉的胳膊。

两边正推搡间,这名大汉本就跟几名侍卫角力,忽然“啊”地大叫一声,向后跌出,重重摔在梯口。

他的右臂,脱臼了。

姚娘子倒是站稳了,一下子放开嗓门:“魏人行凶了!”

这个时段客人最多,大汉一声吼,紧跟着姚娘一声尖叫,楼上的客人都纷纷探头下来看热闹。

先前那伙计早就跑上楼去讨援兵。云崕刚放下酒杯就看见包厢里那几个城武卫鱼贯而出,奔下楼去。

不愧是城武卫,对付斗殴滋事是家常便饭,这时冲入人群将两边强行分开,一边喝斥:“这里怎么回事!”

乔天星被推开一步,瞪着前面的大汉连连皱眉:“我乃魏使,今晚应邀来此赴宴,顺东风居然……”

话未说完,已经被姚娘子抢过话头,语出如蹦豆:“几位爷都清楚,顺东风不做魏人生意。”她掉头转向乔天星,“这里不欢迎你们,就别再巴巴地贴上来!瞧瞧,你们打伤我手下,这笔账还没算!”

乔天星也不看她,冷着脸对城武卫道:“这妇人实在傲慢,你们要怎生处理?”

出手拦住乔天星等人的,就是这几名城武卫为首的卫长,他轻咳一声:“你不知顺东风来历?”

乔天星微怔,摇头。他首次出使峣国,可是堂堂使节有必要了解小小一家羊肉馆子的过往吗?

“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印兹城这么大,你再另找地方用饭吧。他家护院受伤,你赔他一些医药费就是,我们不追究你责任了。”

这拉偏架是要偏到天边去了吗?乔天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就这样?你就任她侮¥~辱外使?”

卫长皮笑肉不笑:“这是人家的酒楼,人家愿意做谁生意就做谁生意,愿意不做谁生意就不做谁生意。我们城武卫可管不到这个,不过你要是强行进楼,那我们就有用武之地了。”

论情论理,城武卫都站在顺东风这一边。

魏、峣两国打了很多年的仗,也都死了很多人,仇怨极深。再说大魏历史很短,与峣不可同日而语,并且立国时还占去峣国大片领地,这些年屡有进犯,从不掩饰自己狼子野心,属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调性,因此峣国民间、尤其是印兹城的仇魏情绪高涨。这几个城武卫也是峣人,嘴里还在嚼着顺东风的羊肉,很自然就偏心姚娘子,何况他们很清楚酒楼东家与自己上峰的关系。

不过他们说得话糙理不糙,顺东风名气虽大,到底是私人产业;峣王接见魏使是出于礼节,顺东风哪有这种顾虑?有时候,一国之君还比不上平民任性。

乔天星脸色阴沉,指着卫长的鼻子斥道:“等着,峣国必要给我一个说法,怎会养出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蠢货!”他代表魏国使峣,却遭受这种待遇,也就相当于这些人当面羞辱魏国。

那卫长呵呵两声冷笑:“即便你告去王廷,我也是秉公执法!”吓唬谁呢,两国关系这么差,这使节保不准哪天就被人套麻袋打死,聪明人早该摸着鼻子溜走,哪会留在这里耀武扬威?

他琢磨着,回头是不是查清这魏使的下榻之处,夜里摸黑去给他上点眼药?

不过这个念头还未转完,他胸口中忽然传出一阵剧痛!

这痛苦来得如此强烈又猝不及防,卫长毫无防备地,“啊”地大叫一声,捂着胸口踉跄两步。这时乔天星已经甩了甩袖子,怒冲冲道一声:“走!”

他一举步,其他侍从也紧忙跟上,就要分开人群离去。

那卫长却按胸蹲地,痛呼不止。乔天星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看两眼,嗤一声:“自作孽!”心头解气得很。

其他武城卫赶紧去扶起头目,哪知扶到一半,呼声戛然而止,他们手上也蓦地一沉——

卫长不动弹了。

莫说围观群众,这几名卫兵也傻了眼,其中一人在卫长的颈上按了两下,面色唰一下白了:“心跳很弱!”

他将卫长放平在地,众人一看,都骇得退开两步:这人脸色黑如锅底,十指肿得像胡萝卜,整张脸也胀开,五官尤其是眼睛反而被挤成了缝,看上去膨胀又诡异。

边上卫兵不小心按到他肿起的右掌,只听“卟”地一声,食指突然被挤爆,里面喷溅出一股子浓黑的脓水,就像踩到了墨斗鱼。

第153章 消肌溶骨

“毒!”大伙儿都吓呆,只有两名城武卫强自定了定神,先喂了卫长两颗丹药,不过后者连嘴都张不开,咽喉也肿了起来,药丸哪里吞得下去?

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窒息。于是一人奔去找大夫,一人排开人群冲出去,厉声喝道:“站住!”大步迈开,挡在了乔天星一行人面前。

乔天星不满道:“你干什么?”

“你们现在是凶嫌!”这名城武卫眼睛瞪得滚圆,“涉嫌谋害马卫长,不能走!”

乔天星气得笑了:“你哪只狗眼看到我杀人了?你怎知凶手不藏在人群里,你怎知凶手不是——”忽然伸手一指,“——不是她?”

他手指方向,正是姚娘子。

姚娘子平时虽然泼辣,却也晓得人命关天,这会儿双手连摆,推托个干净:“我碰都未碰到马卫长,拿什么害他?这里恁多人,只有你们和他推挤了半天!”

乔天星冷笑:“胡说八道,要是推两下就能害人,那么这几个城武卫碰卫长的次数比我都多,他们也都是凶嫌!”

其他城武卫也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乔天星的侍卫立刻将他护在中间,擎出武器,不让城武卫靠近。

铮铮几声,兵刃出鞘,双方一时剑拔弩张。先前开口喝问的卫兵道:“你说到顺东风是应邀,那么邀请你的人是谁,此刻又在哪里?”

“桃源境的使者,檀青霜。”乔天星傲然道,“她此刻应在楼上。”

话音刚落,楼上即有一个女声应道:“我在这里。”

而后,有一丽人扶梯快步而下。

这女子乌发雪肤,瓜子脸、柳叶眉,眸中若含一泓春水,即便素着脸只一袭青衣白裙,也掩不去国色天香。

她先取出信物出示给众人观看:“我初临贵地,不知顺东风禁忌,确与魏使邀约在此会谈。不想惹来这许多麻烦,青霜有过。若需调查,我会全力配合。”而后快步走到卫长边上,正色问向乔天星:“果真不是乔先生所为?如是,请示解药。”

乔天星双手一摊,面露苦笑:“我不会用毒。”

檀青霜即道:“我粗通药理,可容我一试?”

医者还未赶到,几个卫兵也只得点头。

檀青霜蹲下来,伸出纤指在卫长颈上一探,面色微变,而后轻轻按在他心口处。

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不成了,他已经去了。”

“什……”城武卫大吃一惊,再去探卫长体征,的确已经心跳停止、脉搏全无。

方才还活蹦乱跳一条好汉,转眼就莫名暴毙。什么毒物,性子这样暴烈?“常有人毒发攻心,将心脏也麻¥~痹,就如马卫长这样,但只要设法令心脏跳动起来,他即可恢复……”

檀青霜正在马卫长脖颈、胸口、腹部轻触轻按,闻言摇头:“一般毒素作用于经络、麻¥~痹肌肉,才能这样医治。可是眼下这毒好厉害,居然将他脏器都溶解了大半,恐怕心脏也不能幸免。”她迟疑了一下才道,“可是溶肌的毒物不该生效这么快!”

溶解!

听到这个字眼,众人后背都泛起一股子寒气。

当肌肉和内脏快速溶解时,一个大活人要承受多大痛苦?设身处地,谁也不敢去想。难怪马卫长这样粗豪一条汉子,嚎叫得不似人声。

这时人群外头起了骚动,有两人联袂而来,一个身板魁梧,年纪在四旬左右,一个是青衣文士,颌下蓄着花白胡子。他们身后,跟着最开始去求援的那个卫兵。

几名城武卫见到他们面色一松,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将军!”居然惊动了将军?

“马七怎么了?”来者便是执掌武城卫的将军徐文凛。他恰好就在离此不远的谢军医家中作客,听到顺东风出了事故就一同过来瞧瞧。

他目光落到马卫长身上,即是一惊,随后环顾现场一周,浓眉皱起。马卫长跟着他从沙场到峣都,是忠心耿耿的心腹之一,与徐文凛的亲密度可不是一般小兵能比。

他身边的谢军医赶紧蹲身检查,没几息就遗憾道:“救不得了。”

徐文凛在路上已经听兵卫说起经过,这时就凝声吩咐军医:“查出使毒的手法。”

谢军医见过的伤千奇百怪,早有自己一套验证标准。这时就从死者手指的伤口中取了血样,滴了些药剂上去。看着样本变色,他忽然咦了一声:“居然不止一种毒素。至少有一样负责见血封喉,另一种消肌溶髓。这二者混在一起,毒性更不好判断。下手这人莫不是怕一照面的功夫杀不死马卫长?端的是好狠辣的心肠!”这世上尽多千奇百怪的毒物,有些从上古流传至今,别说弄死凡人了,就是药翻个仙人都是分分钟的事。

接下来他要检查伤口,顾及马卫长最后的颜面,验尸选在顺东风一处偏僻的厢房里进行。

趁着这会儿功夫,徐文凛转向乔天星和檀青霜:“我乃城武卫将军徐文凛,麻烦乔先生随我来,我要问上几句话。”

峣国廷中大员出现,乔天星反而松了口气,就算他满腔怒气,和这些屁民、当兵的也扯不清楚,得和高层沟通才好。因此他点了点头:“好。”

徐文凛转身前瞥见站在一边的姚娘子,顺手一招:“你也来。”

四人征用了顺风楼的账房,徐文凛问了事情经过,还反复审核了几个细节,这才点了点头。

照目前掌握的事实来看,魏使乔天星进顺东风吃饭遇阻、与城武卫起冲突是个偶然事件,他跟马卫长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杀人动机不大充分。并且当时顺东风楼下的局面混乱,对立的两方有肢体接触,外围还有围观的客人,如果凶手是混在人群中行事的话……

他正沉吟不语,外头亲兵来报:“谢军医有请。”

四人踏入临时充当验尸间的厢房里,俱是一惊。就这么不到两刻钟的功夫,马卫长的尸身上居然长出了许多颜色怪异的蘑菇!

第154章 关起门来说话

烂树桩上长蘑菇不稀奇,却没听过人身上也能长。连徐文凛都脚步一顿:“这是什么?”

谢军医已将死者胸腔打开,闻声道:“惭愧,马卫长浑身上下没有新伤,我找不出毒物入侵的路径,还要檀姑娘帮忙。”

檀青霜就在边上,闻言轻声道:“这是落日沼泽的肉毒菇,天生嗜毒,方才我征得谢先生同意,放了肉毒菇的种子在尸首上,现在长出来了。”她伸手往死者胸腹一指,“毒性越剧烈,肉毒菇的颜色越艳、个头越大;伤口附近往往残留的毒素最深,哪怕肉眼难见,用肉毒菇总能测出来。”

旁人定睛细瞧,果然发现尸首不同部位上生长的肉毒菇不同,长在四肢上的颜色浅、个头小,越靠近胸腹,菇身颜色越深、生长得越发旺盛。

“生长在胸口的肉毒菇颜色最深,但表皮上没有破口,哪怕是针孔都不见。因此我还是将马卫长的胸口打开来察看,而后在心瓣里发现了这种东西。”谢军医手里亮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子。

瓶身透明,因此旁人能望见里面装着两只小小蚂蚁!

它们的个头比普通蚂蚁还小一半,眼力差些儿的就看不见了。

檀青霜失声道:“噬心蚁?”

她见众人目光齐聚过来,遂解释道:“噬心蚁虽小,却是极凶悍的洪荒异兽,天生百毒不侵,且数量超过百只,啃光成人心脏只要十余秒,其标志就是到总体积一半的巨大口器。这东西我也见过书里记载,没料到有一日能亲睹。”

徐文凛铁青着脸:“马卫长是被两只蚂蚁毒死的?”

“周身没有伤口。”谢军医补充道,“蚂蚁或许是衔毒从他耳、口、鼻钻入。它们比尘埃大不了多少,即便入侵人体也只会引起轻微不适。”

徐文凛冷冷道:“总之,有人暗中操纵。”

乔天星松了口气:“那就有可能是旁观者当中的任意一人。”

徐文凛看他一眼:“也许,但阁下的嫌疑还没有排除,只是凶嫌范围放大了而已。”他站了起来,脸色狞厉,“现在封锁顺东风,楼上楼下,包括事发时看热闹的闲人,一个也不许走脱!”

姚娘子苦着脸道:“我得赶紧上去,跟客人们说一声。”

徐文凛冲她招了招手:“你跟我来。”

姚娘子只得跟上。

两人进了不远处一间账房,徐文凛支起结界,积蓄已久的怒气就毫不掩饰地浮在脸上:“废物,此事都因你而起!你没有脑子吗,为什么跟魏使起冲突!”一双铁拳捏了又张,张了又捏,有心甩这泼妇一巴掌,又恐外头人多眼杂,被旁人认定他殴打证人就不好了。

最后他只能用力戳了两下桌面,哧哧捅了两个洞出来,

姚娘子望着桌上那两个洞,眼露惊色,不过旋即就低下头:“我错了,是我厌憎魏人太甚。”

她不作任何辩解,徐文凛反而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出不来,来回走了两步才道:“今晚的凶手,或许是冲着太子来的。我让你心里有数,回头才知道怎样应答。”

姚娘子蓦地抬头:“竟是这样吗?这些人要杀的不是马卫长?”

“杀他有甚用?”徐文凛冷笑,“今晚太子微服出游,在顺东风用饭。也不知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他掌管城武卫,这样的绝密消息自然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姚娘子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赶来顺东风,呆呆道:“那死的是马卫长?”

“你懂什么?”徐文凛哼了一声,“用噬心蚁杀人无影无痕,远胜常规手法,但这类异兽控制起来哪像自己的神通那样收发由心?凶性大发、误伤别人也是有的。”

误伤?姚娘子呆住,良久才“哦”了一声。

徐文凛已经在桌前走了几个来回,这时停下来道:“虽然给我惹了麻烦,但未必不是好事。日后算总账时,魏人这一笔是抹不掉了。呵,焉知非福?”

姚娘子眼睁睁看着他,似懂非懂。将军是认定魏人就是凶手了?那么,为何又说“未必不是好事”,难道暗杀太子是好事?

徐文凛转头看见她一脸懵圈,不由得骂一声:“傻娘儿们!”他现在心情较方才转好,见姚娘子今日桃裙白衫,腰身好似比原来更细,于是又补了一句,“活罪难饶,晚上再收拾你!”

姚娘子眨了两下眼,似是知道风暴已经过去,诶了一声:“将军手边又有了新欢吧?怎还记得我这旧人?”

徐文凛怎听不出她话中的艾怨,斜眼瞥她:“不用不服气,她生得漂亮,却不如你识抬举。”

姚娘子举着巾子捂嘴笑道:“将军拿出对付我的手段去对付她,保准成功。”

“那可是良家子。”

姚娘子嘿了一声:“难道我便不是?”上下打量着他,睁圆了眼,“将军不会是还没拿下她?”

被一个女人这般看轻,徐文凛脸色阴沉,抓着她的腰拉近,手掌顺势下移,就要去抓她挺翘的p股。

可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卫兵咣咣敲门,一边急急道:“魏使有个护卫逃走!我们弟兄已经追上去了。”

姚娘子立刻往外斜跨一步,徐文凛则是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奔了出去:“抓回来细审!”

……

这个魏侍并没能逃出去太远,因为城武卫追出数百丈后就仗着熟悉地形,将他困在中央。不过他们手脚再快,也快不过毒发的速度——随后他们就发现魏侍倒在地上,口角流涎、翻滚不止。

不出几秒,这人就断了气。

尸首搬回来,徐文凛眼中怒光四射,像是要在它身上瞪出个洞来;乔天星却面白如纸,喃喃道:“怎会这样?”

他好不容易快要洗脱嫌疑,自己的侍卫到底发的什么疯,一路逃蹿之后又服毒自尽,摆明了畏罪潜逃!现在,徐文凛怎可能不为难他?

徐文凛果然将目光放到他身上,上下打量:“魏使还有什么话说?”

第155章 随机应变(加更章)

“我,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就是应邀来吃口羊肉汤啊,怎么会落进眼下这种困局?

“此人是不是你的护卫?”

乔天星哑口无言,只得道:“我有外事豁免权,你不能……”

徐文凛冷冷道:“我也不定你的罪,只是想请阁下到城武卫署喝上两杯茶而已!”偏了偏头,侍卫就要上来捉拿。乔天星振了振长袖,怒气冲冲道:“我自己走,别碰我!”

徐文凛呵呵两声:“乔先生莫学自己护卫就行。”

学护卫什么,逃跑然后服毒吗?他打定主意要找峣王讨回公道,这时也不跟徐文凛针锋相对,转身跟着侍卫走了。

这里徐文凛大手一挥:“挨个儿盘查,不能走漏一人!”

……

这一夜,顺东风鸡飞狗跳,直到东方泛白,在店的客人才算全部核查完毕。

莫说食客们暴躁不安,就是城武卫也焦头烂额。能来这里用饭的非富即贵,现下却都被拦在店里盘查,当然就有许多人不乐意了,把气都撒到城武卫身上。

甚至徐文凛还知道,食客里还有一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只不过出了命案之后,太子就被团团护住,旁人想跟他说一句话都是不能了。

不出徐文凛所料,事关太子安危,今晨的廷议上就不免提起,而后所有朝臣都已知悉,争论得面红耳赤。一派坚持要将魏使收押,从严审问,另一派反对大峣与魏国撕破脸皮,要求彻查真相。

死了一名卫长,这桩案子却闹得很大。峣王对他和官署的要求也只有两个字:

真相。

十几个时辰连轴转,真正叫作“日理万机”,饶是徐文凛有修为在身,也折腾得够戗。

一眨眼又到傍晚,他好不容易得空坐下来啜一口温茶,亲兵再度急急来报:

“将军,又有命案!”

“衙门今儿没办公吗?”他满脸不悦,“他们辖下的杀人案,为什么报到我这里来?”

“这个人也涉入马卫长的案子。”亲兵快人快语,

“将军,姚娘子死了。”

徐文凛手一顿,重重将茶盏丢在桌上。

姚娘子双手被缚,就死在自己闺房里,凶手没有伪造自杀的场景,而是用一条白绫活生生将她勒毙。

简单、粗暴,但是现场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除了脖颈和手腕之外,姚娘子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

想起昨晚自己和姚娘子说过的话,徐文凛额角更疼了。

幸好,他没有透露过有用讯息,凶手从姚娘子这里大概什么也问不到。

¥¥¥¥¥

云崕回到驿馆的时候,冯妙君正在狼吞虎咽,面前一个大海碗。

她已经恢复了红云的面貌。

碗里热气腾腾,是汤水清洌、浓香扑鼻的羊汤。冯妙君把黄馍馍撕成小块泡到汤里,泡软方食。于是硬馍吸饱了羊汤的香气,变得软韧可口,怎么吃都不过瘾。

看来驿馆厨房昨晚真做了羊汤。

云崕笑眯眯坐到桌边去:“姑娘家,也不注意一下吃相。”

冯妙君用力咽下一口羊肉:“你要是在顺东风呆一晚上却只能闻闻看看不能吃,也会这么饿!”

看得见吃不着,她怨念一晚上了。

左右无人,云崕笑了笑就单刀直入:“为何杀了马卫长?我只要求你在他和魏使之间找碴吧?你可不知道,为了把你从徐文凛身边拔出来,我还牺牲了一名手下。”

“那名逃走的魏侍?”冯妙君一下就对上号了,“他先逃跑后自杀,是公子授意?”

云崕抿了抿嘴,没否认。

她是看过那人的尸首,死相奇惨,说明服下的毒物格外霸道。可他吞毒时却没半点犹豫。这种死士的训练耗心耗力耗钱,可不是普通侍卫能比。云崕手底下有这种人,就说明他至少拥有一个相当严谨的组织。

那人是为执行任务而死,可不是因为她。

“公子要我办这件事,我就明白,您瞄准的并不是马卫长,而是他身后的人吧?”她不说“对付”二字,是因为徐文凛还没有资格对上云崕。“矛盾若不激烈,怎么能惊动那位徐将军?”她虽还是不清楚云崕好端端跑去顺东风目的何在,但有这家伙出手,事情一定不会小了。

云崕似笑非笑:“头一次参与行动,就不愿老实听话办事,嗯?”

冯妙君正色道:“老实听话的手下,您已经有死士了。我惯能随机应变。”她要是不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和特点,那死士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姚娘子与徐文凛有旧,你太过冒险。”

“我知道,否则公子也不会让我去冒充她。”冯妙君低声道,“正因为徐文凛清楚姚娘子底细,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故后,他也没有怀疑到姚娘子身上。”徐文凛喜欢有风韵的妇人,姚娘子虽然姿容比不过养母徐氏,但作风泼辣大胆,也入得徐文凛法眼。

所以这二人有一腿。

云崕原本安排了别人去扮作姚娘子,后来冯妙君表明了站队的决心,他才将这差事交给她,并且任务的弹性很大,只要求“令城武卫与魏国使节起冲突,越严重越好”。

这算是云大国师交给她的第一个试炼,冯妙君明白,他在她上交的答卷上可不仅仅想看到“及格”二字。至少要到优异以上,她才有资格留在他身边。

这次表现平庸,也就没有以后了,所以她行动之前也尽量做足了功课。

“但是我问过姚娘子,徐文凛与她在一起的次数不过三回,多半还在夜里,并且已经数月未来找过她了。这种男人身边蜂飞蝶舞,又不与姚娘子亲熟,不应看穿我的伪装。”想要扮作另一人去骗过他的至亲,理论上不可能的,熟人之间有奇妙的感应,何况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也可能泄露身份。但徐文凛与姚娘子显然就是露水关系,能熟到哪里去?

冯妙君从姚娘子本人口中得知,顺东风的幕后大东家其实是鲁太师,这位老先生时年八十有九了,曾是峣王恩师,早就告老返家颐养天年。

第156章 摸不透的算盘

不过他有三名后代都死在对魏的战争当中,尤其是十一年前被他寄予厚望的长房长孙,牺牲得最为壮烈。人越老越偏执,悲痛很快就变作了对魏人的刻骨痛恨。

他在朝为官时不得不顾全大局,现下自己开个酒楼还不能随心所欲吗?因此顺东风也就继承了主人的仇恨,不许魏人进入。

云崕抚着下巴,若有所思:“你于男女之事,很熟悉么?”

冯妙君想也不想:“我看书多。”而后低声道,“我听徐文凛道,太子私服出游,当时就在顺东风里用饭。他最开始恨我给他惹来这么个大麻烦,后来却道,未必不是好事,或许能因祸得福。”得赶紧将他的注意力从她自作主张这件事上挪开。

“太子啊?”云崕面容慢慢变得沉静,显然也在思索当中,“这倒是巧了。”

咦?听他这句话,云崕莫非不晓得太子去顺东风用饭?冯妙君眨了眨眼。也是呢,云崕再神通广大,站在峣都毕竟是个外人,就算他消息来源广泛,终不如徐文凛这样地头蛇可以直接上达天听。

可是,云崕的目标如果不是太子,这次行动的目标又是谁呢,难道是魏使?

想到这里,冯妙君心里就转了无数个弯。只看云崕这次指派,她就知道魏国使者乔天星一定被蒙在鼓里。云崕身为魏国国师,为何要设计本国来使?

这件事本身说不通啊,除非……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云崕一眼。难道这家伙只是表面潇洒,实际上在国内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亲眼见过莫提准在晋国的处境,知道国师虽然名头好听、身份尊贵,但与王权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云崕与魏,莫不是同理?

这就……有趣了啊。

她思忖中一抬头,望见云崕抱臂在前,正盯着她瞧,不由得微微一懔。

她的六识原本敏锐,可最近或许是习惯了他的注视,居然没有示警。云崕轻笑道:“安安在想什么?比我还出神。”

“没什么。”她索性大大方方,“我在想,徐文凛这人有什么过人之处,才值得公子出手。”云崕从前的战绩她不曾眼见,但这人如何弄塌崖山地宫,她却是全程现场直击。这么一位只手改写北陆政局、战局,切断数十万人生计的大佬,为何要派人搅坏徐文凛和魏使的关系?

既然她已经投靠进云大国师的阵营,也干了点脏活儿,有些话就可以直接问了。但她不提魏使,只说徐文凛。

“过人之处?”云崕嘴角一扯,“好#色算么?”

前四字咬音很重,冯妙君莫名脸红。

“徐文凛这个守城将军的官儿虽然不大,但权力不小,手握四万城武卫巡视京都重地,奉的还是王令,所以上下九流都要巴结他。”能在都城掌握大规模的武装力量,那都是君王的心腹、爱将。

所以?“您这是打算袭城还是刺杀君王?”她还是不解。

云崕肃容道:“猜得真准,我打算去取峣王的首级,给我魏国大军扫平前路!”

冯妙君瞪着他,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认真的。

还别说,他难得一本正经,虽然顶着别人的脸,竟也有不怒自威之势。

云崕凝视着她:“这回九死一生,安安可是怕了?”

冯妙君望着他连连点头,毫不掩饰:“怕!”

他面上露出失望之色:“我还道安安可以为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确实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的,世界上再没一个人像她这样关心他的死活好么?冯妙君没好气道:“送死这种活儿,自有死士去替你完成。”她早就看得明白,在这些人眼中,他们豢养的死士不是活生生的人命,而是物件。坏了就可以丢,没坏也可以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公子这般尊贵的人,怎么会去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

跟随云崕这么久了,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虽然没来由也没证据:云崕的求生欲,似乎和她一样强大。对于“活着”这件事,两个人是同样认真,所以她并不认为,云崕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会去刺杀峣国君王,这活计难度系数太高,哪怕是对于国师而言。

峣国的护卫和国师可不是摆设。

云崕果然放松下来,像一只警惕的猫进入了壁炉模式:“女孩儿家这么聪明,小心今后嫁不出去。”

她微笑道:“谢谢公子夸奖。”

云崕却温声道:“这一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我会将你平安带回魏国,以示奖励。”原本扮演姚娘子的另有他人,可是冯妙君自来请缨之后,他就觉得这装龙像龙、扮鼠像鼠的妮子更合适,旁人或许都不若她气场契合。

最重要的是,易形蛊太珍贵,他手下这些人还用不惯,落在徐文凛眼里或许露出马脚。

果然,她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日子总算不会太无趣。

冯妙君却是微微一怔,因他的这一句承诺。莫看他喜怒无常,但国师金口玉言,作出来的保证怎能轻易更改?他说能将她安全带去魏国,那么从现在起,她安全了。

冯妙君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不用提心吊胆的滋味,是这样舒服哪。

她的神情让云崕都微生怜惜,于是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再看一场好戏,我们就走。”

还有好戏?

她眨了眨眼,不敢想象能被他称作“好戏”的,会是怎样一派翻天覆地?

云崕看穿了她的担忧,好笑道:“接下来不须出力,你只要看戏就好。”

她松了口气:“好。”那是最好不过。

时间飞快过去了几天。

冯妙君又恢复了陪侍在国师大人身边的日子,只不过这回云崕除了吃饭游逛之外并无异动,就仿佛真是个出使峣都的海国臣子,却把许多商洽事务都扔给副使去做。他扮演的迟辙本就是性情中人,表现得疏懒狂放一些,又借酒发过两、三次脾气疏远旁人,下属们也懒得起疑。

第157章 冷元子和小米粥

她总觉得,这家伙浑身都是戏。要是有一天国师干不下去了,草台班子里总有他一口饭吃。望着眼前蜷在榻上、漫不经心看书的某人,无所事事的冯妙君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那位魏国来使乔天星,是个什么身份?”

按理说,能代表本国出使异地的至少是八面玲珑之辈,可她怎么在这位乔天星身上寻不见多少长袖善舞的感觉?相比之下,那位檀青霜反倒更上道儿。

她也发现了?云崕头都不抬:“魏峣战局一触即发,你觉得魏国会往这里派出什么使者?”

冯妙君懂了。只看姚娘子等人的态度,就明白印兹人有多厌恶魏国。乔天星的护卫要是不够强力,搞不好他哪天半夜里就被剁了泄愤。

谁能舍得把人才往这里送?

“那么,檀青霜呢?”她眼珠子转了转,“桃源境怎么会邀魏使去顺东风谈事?”最关键的是,云崕怎么知道他们即将会晤?她在顺东风事件中执行的任务并不复杂,因为难点不在于她的演技,而是如何让这幕戏中的人物都聚在一起,按云崕这幕后黑手的意愿激¥~情碰撞。

偏偏他还能独善其身,不引来任何怀疑。

这份手段,她现在还是自愧不如。

“桃源境的确与魏国互通往来,但檀青霜真正要等的人不是他。”云崕微微一笑,“和魏使的会晤只是顺便而已,连地点都没有另外换过。”

“檀青霜还有另一桩约见?”冯妙君想问他怎么知道,但话到嘴边忽然恍然,“她要见的人,是……公子您?”

当然是云崕,否则他怎能对檀青霜的行踪这样了解?

他点了点头:“与我的会面,安排在魏使之后。她明白我在印兹城不宜现出真容。”乔天星背着魏使身份来到这里,尚且招致峣人怨忿,更不要说魏国的国师亲至了。

“然而见面地点是您定在顺东风罢?”她望着他,嘴角微微一撇,“顺东风出了那样的事故,把她牵连在内。呃,您就不怕她发现自己被当作枪使了?”

地点是他指定的,出了事,结果这厮却从头到尾都未露面,檀青霜再迟钝也该觉出有异吧?何况那看起来是个精明的姑娘。

云崕耸了耸肩:“我相信她不会介意的。”

冯妙君不由得盯着他一顿猛瞧,瞧得云崕摸了摸自己脸皮:“看着这张脸也能入迷?”

冯妙君似笑非笑:“她被牵连其中都没把您供出来,啧啧,您和这位檀姑娘,关系不一般哪。”且不说云崕给檀青霜传递了怎样的讯息,冯妙君只抓住关键一点:

云崕亲临印兹城这件事,并没有瞒着檀青霜!

她确切无误地知道魏国国师在这里。假若她起了别的心思,云崕可就陷入了危险和被动之中。

云崕是何等机谨之人,敢传达出这样的讯号就说明,他很有把握,檀青霜不会出卖他!

这家伙跟檀青霜绝不仅仅是“认得”而已。得是什么样的交情,让多疑的云崕都不会去怀疑那一点点可能?

“不过是昔年旧识,她还记得我罢了。”云崕懒洋洋道,“去买一碗冷元子给我。”

“……没地方买了。”她是拒绝的,想多听一点八卦。

“驿馆门口斜对面,入口有槐树那条巷子里,不就有一家卖?”

这人的记性要不要这么好?“哦,那家啊?关门儿了。”

“……”她不想买也走点心,别用这么敷衍的借口好么?

“您最近脸色不好,还是莫吃冰饮了。”印兹地气湿热,尤其夏日炎炎,高温难耐,这里的人们就喜欢吃些冷饮。冰元子即是这几年都城流行的网红,原料是炒熟去壳的黄豆碾成沙,加水加蜂蜜拌成小团子,中间再放些细小的果干,而后在冰水里浸上小半天就是爽口解暑的冰品了。只不过时下是隆冬时节,冰元子的销路自然远比不上夏季。

云大国师却很喜欢这样小食,自住进驿馆以来已经买了不下四、五回。巷子深处那一家还在冰元子里加入了安夏商人运来的奶油,好吃程度翻倍,已经不下于她前世所吃的雪糕了。

平时倒也罢了,可她发现云崕最近几天的脸色不太好看,那是底子里泛出的苍白,并且咳嗽的次数也明显增加。

对外,他只说稍染风寒。

那种咳法,她在白象山脉里听过多次,但那个时候的云崕受了重伤。

现在呢?这是他最近老老实实趴窝不动的原因吗?

冯妙君忽略他脸上的不快,叹了口气,有些忧心忡忡:“我请厨房代熬了小米红枣粥,还加了龙眼。昨个儿买到的龙眼干香又甜,您要不要试试?”这男人爱吃甜食。拿这个劝他或许还有点儿用。

唉,天底下谁能像她这么在意他的小命?她就希望云崕健健康康活着,长命百岁才好。

云崕看着她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拿来吧。”

冯妙君手脚飞快,在他改变主意之前已经将金灿灿、热腾腾的粥端了过来。

还是好大一碗。

云崕又咳了两声,才幽怨地取银匙进碗里搅啊搅,磨迹来磨迹去就是不张嘴。

那满面不情愿的模样,让冯妙君很想一巴掌呼他俊脸上。

多大年纪了,要不要这么幼稚!

当然,最后他还是喝了一口。

看他不置可否的态度,冯妙君就明白这小锅粥应该是熬得恰到火候,浓糯相宜,否则这嘴刁的家伙又要挑剔个没完。

“行了,忙你的去吧。”他又喝了几口才懒洋洋了挥了挥手,“我要睡会儿。”

看他眼都半眯的模样,她清声道:“您慢用。”一个转身,利落地走了。

屋外的阳光照在身上,大方挥洒着冬日里少有的温暖。这天气,的确很适合睡觉啊。也不知是不是被云崕传染,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呵欠。

噫,好困呀。

冯妙君特地用冷水洗脸提神,而后大步离开了驿馆。云崕若说要睡“一会儿”,不到入夜是不会起来的,这段时间内她都可以自由活动。

趁着天光正好,她先去街上逛吃逛吃一圈,确定无人跟踪后就去找了养母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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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青玉珠(加更章)

据蓬拜所说,这段时间内徐文凛不再出现在徐氏面前,针对冯记商行的麻烦也不再出现,这让徐氏松了一口气。

冯妙君知道,这八成是因为徐文凛被峣王责令调查顺东风事件,再加上峣王子婚期将近,城防工作繁重,因此无暇旁顾。既是出自云崕的手笔,徐文凛就很难在这桩案子上找到新的线索和突破口,偏偏峣王还给他下了严令,这位往日风光的将军就算谈不上焦头烂额,也不会起心动念来找徐氏。

徐氏问养女:“峣魏两国,真会开战?”

“恐不远矣。”冯妙君跟在云崕身边,比常人更能感受山雨欲来、暗流汹涌的紧张。风暴来临前,多半都有这样一段隐而不发、沉重压抑的时刻。“娘亲不妨转移一部分产业到国外,最近的便是魏、晋两国。魏国这几年国力蒸蒸日上、百业兴旺,但魏王对外扩张的野心不止,恐怕时常还得打仗;晋国国风闲散,生意人都比不上冯记勤快,但那里承平已久,民间富足。”她顿了一顿,“再就是,如果娘亲想去桃源境的话,也需要从晋国乘船渡海,那是最短路径。”

徐氏沉默半晌,才幽幽叹气:“天底下,何时才有个太平之地,能让我们安心过活?”握着冯妙君的手低声道,“安安何不趁此机会随娘亲一起走?也摆脱那位国师大人。”她对政局了解不深,但本能地知道魏国国师在峣国的都城里危险系数很大,万一连累女儿就不好了。

冯妙君当真动心,可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徐氏一双美眸仔细打量着她,像是要看到她心底去:“安安,你该不是喜欢他了?”

冯妙君啼笑皆非:“您话本子看多了?”

“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何况你们朝夕相处。”徐氏捏了捏养女软绵绵的小手,小丫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出色的男子再正常不过。

冯妙君诶地笑出声道:“喜不喜欢一个人,我自己不清楚么?”

“那却未必。”徐氏慢悠悠道,“情之一物最是难懂,常令人沉浸而不自知。想当年你父亲追求我追得卖力,我却觉不出他的好,反嫌他痴缠惹厌。后来他不来找我,我却开始神不守舍了。”她呆呆出了一会儿神,想起旧日情事,而后将自己强行拉回现实,“安安面对云国师,可会面红心跳?”那般玉人,寻常人看一眼都得自惭形秽。

“不会啊。”冯妙君漫不在乎道,“我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天天面红心跳哪受得了?”那心脑血管得扩张成什么样子?“娘亲,只有距离才产生美。他这人可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鲜漂亮,成天价地喜怒无常阴阳怪气、又懒又馋又爱睡觉,小肚鸡肠好作弄人。”她掰着指头一样样算,最后嗤了一声,“除了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简直一无是处!”

徐氏呆呆地看着她,露出一个“完蛋了”的表情:“你都这样了解他,还说自己不喜欢他?”

冯妙君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她若不去揣摩云崕的脾气,恐怕此刻坟头草都长得比人还高了。可是她也没法子将养母从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拔出来,忍不住嘿嘿道:“智者见智,情者见情,娘亲你现在坠入情网,看什么都像两厢情愿。”她现下不离开云崕,一是想弄明白他身上的病到底是不是绝症,才好做下一步打算,毕竟这病就跟生在她身上没什么两样。当然这一层利害是不能告诉养母的,鳌鱼的诅咒,当世只有她自己知道。

另一重原因,就是跟在云崕身边有百利又有一害。害处是跟着个喜怒无定的国师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但好处也是大大地有啊,比如每天都有粉蜜膏或者花粉酒吃,比如他会指点她修行上的疑难,又比如他愿意将灵力借给她用,还不算后面陆续能弄到手的各种福利。

羊毛嘛,能撸一点是一点。

这可比她自行摸索着修行来得快多了、便利多了。否则为什么前世人人都想送孩子进名校?身边就有大国师这种福利,离开云崕上哪里找去?

谁不想独立?可这要建立在自强的基础上。现阶段,冯妙君自发将两人关系理解为雇用关系,她这员工给老板办事打下手,完全可以接受啊。

呃好吧,这也是她每天给自己的耳提面命。

“胡说八道。”徐氏想在她脑门儿上拍一把,可惜养女比她个头高,这一下手就抬不上去。

孩子养大就野了。她感叹一声。

冯妙君也悻悻道:“出来太久,我得走了,天都要黑啦。”boss也要醒了。

徐氏往她手上缠了一串青玉珠,“这是我求来的平安符,传说得自上古仙人的遗迹。有个商人病得快死了,戴上它没两天就痊愈。你好好佩着,可保平安。”

冯妙君抬腕一看,手串成色很好,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缠在她腕上,更显肌肤白皙如牛乳。并且珠子中间还夹着一颗玉刻的……“白菜?”真是少见,普通手串居中那一颗都雕作葫芦、锁钥、算盘、花生此类讨巧的小物,这串珠子却穿的是一株小小的植物形状的玉雕,仿佛有茎有叶。

民间匠人倒是喜欢雕白菜,白菜同“百财”嘛。

“嗯,戴上就不许摘下。”其实徐氏也不知道这雕的到底是什么,含糊应了一声。

“很贵罢?”这手串都附著着传说了,能便宜到哪里去?

徐氏挥了挥手,豪气干云:“钱银身外物,怎比得上我女儿的平安?”

冯妙君笑了,也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一枚银钗递给她:“都是我做的。钗子是护身法器,佩在头上就好,不需你去驱动,遇上危险会自动护主;至于这枚香囊,可拒邪瘴阴秽于外。”

烟海楼里什么科目的书籍没有?炼器也在其中。这是她研习得出的最好作品,实打实是有效果的,才拿出来给养母使用。

“是呢,我家安安也是修行者了,做出来的东西有神效。”

第159章 檀青霜

徐氏将两样都佩戴起来,揽镜顾盼,举手投足之间俱是养出一个好女儿的骄傲。

冯妙君忍不住用力抱了抱养母,心里的喜悦冒着小芽噌噌滋长。只有至亲会这样全心全意、不求回报地记挂她、爱护她。这个险恶世界里,她一个人挣扎求生太久了,而来自母亲的牵挂就是系在天涯海角那一盏暖灯,让她抬头瞥见即知心之所安。

出了门,蓬拜就立在外头,一是给母女讲私房话的空间,二是替她们把风。

冯妙君狠狠瞪他一眼:“我临去晋国前嘱你照顾母亲,你就是这样替我照顾的?”都快照顾成她后爹了!

蓬拜并不惊讶于她的恼怒,只肃手道:“请小姐责怪。”从他和徐氏互生好感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一定会惹小主人生气。

冯妙君冷冷盯着他:“我要是命你自裁呢?”

他面色不变:“我当自裁,但请允我先送徐夫人离开峣境。”

冯妙君嘿了一声:“我娘能同意就怪了。”

“徐夫人不必知晓,小姐只说我执行任务时死在异乡即可。”

这厮是越说越认真了,饶是冯妙君满腹机变,面对他也有老鼠拉龟、没处下嘴的感觉。

她越想越气闷,摆了摆手:“罢了,何必惹她伤心,你活着吧。”

“是。”

她大步往外走去,但行不多远又停了下来:“你对她真心实意,嗯?”

蓬拜怎么听不出转机,当即跟到她身后,急声道:“我对徐夫人的心意,天地可鉴!”

蓬拜为人,冯妙君是知道的。当年安夏王后临死前将长乐公主托孤于他,也是对他人品放心。事已至此,冯妙君并未犹豫很久:“罢了,今后你要护她周全。”

蓬拜大喜,当即对她行了个大礼:“小姐放心,我待她犹如我命。”

“谅你也不敢负她!”如果她是真正的长乐公主原身,或许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毕竟蓬拜要是和徐氏好上了,那在辈份上就比她大了一级,直接从下属进化成了后爹。长乐公主怎么能忍?

这也是蓬拜早就预见到的最大阻力。

可她是冯妙君,不是长乐公主。实话实说,身为一个空降的外来户,她对安夏王后、对徐氏早死的丈夫冯远山都没有多少感情。她能同意这段恋情,一是希望蓬拜能替她好好照顾徐氏,毕竟她有要务在身,和养母聚少离多;二则,冯氏刚满三旬,正是女人一生中最成熟华美的年纪,又时常在外头经商露面,难免招人惦记。养母再嫁的可能性不小,与其找个陌生人来当她后爹,不如还是蓬拜吧,至少知根知底,至少不虞徐氏日常相处时说漏嘴,把长乐公主的身份泄露出去。

综上考虑,蓬拜还是个挺不错的人选呢。至于他的出身,冯妙君怎么会在意这个?

门扉吱呀一响,徐氏也走了出来,恰好望见蓬拜向冯妙君下跪行礼,不由得提声道:“你们作什么?”

冯妙君冲她露齿一笑:“我给蓬拜派任务呢。娘,我走啦。”

望见徐氏快步走向蓬拜,再望望蓬拜膝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她不由得撇了撇嘴:心疼了?果然女心向外!

空气中好像即将弥漫起爱情的酸臭气息,她这种单身狗还是望风而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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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后院,冯妙君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前堂出去。横竖这个接头地点用过两回,后面就得改换了。

走过晒药场,前堂就是药铺子的门面儿,她弯腰从小门走进去了。

仁和堂的药铺除了大厅之外还有专用于抓药分药的药房,还有方便批发买卖谈话的隔间,所以有客人从后头走出来是一点也不奇怪。

这也是蓬拜选择仁和堂作为接头地点的原因之一。

天快黑了,药铺的生意也清淡下来,现在前厅只有一位客人选药。冯妙君本来已到药房,正要往外走,不经意从帘褡间隙瞥出去之后,脚就像生根长在地上,忽然迈不动道儿了。

不仅是因为这客人貌若天仙,最重要的是,那芙蓉面、那柳叶眉、那樱桃唇,好生眼熟啊。

冯妙君的记性一向很不错,何况这位还是她专门留心过的——檀青霜?

从冯妙君这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的侧脸。檀青霜今日裙作天青色,上白下青,中间渐变,唯领口和束腰是淡金色牡丹缠枝纹;秀发如云盘起,只点两枚青釉花钿,一支蓝水晶步摇。冯妙君目光下移,望见一双莲足上套着的如意履也有讲究,鞋帮子的用料是变体宝相花锦,绘着小小的青莲。

她本就长得美好,再作妆扮,让人一眼看去就觉清逸出尘,乃是好剔透的人儿。

冯妙君早就明白,衣着妆扮乃是一门艺术,眼前这位凤阳城的使者就很懂得打扮自己。她放缓了脚步的同时运起灵力,于是听到檀青霜对仁和堂的掌柜道:“这些都不错,包起来,另外我听说这里有只一千二百年份的龙牙戟?”

冯妙君耳朵竖了起来。龙牙戟,还是一千二百年份的,养母的药铺子里居然有这种好东西?

掌柜“呀”了一声,笑眯眯道:“那是我们镇店之宝。”

冯妙君也是生意人,听到这里嘴角微勾。但凡祭出“镇店”两字,就代表这样东西特别贵。但是龙牙戟贵有贵的理由,同属贵重药材,它不像老山参药力强厚可以吊命,而是重在日常温养,每日以酒含服,可以调理心疾。这支龙牙戟有一千二百年份,药效比起同辈可不仅仅是翻个几倍那么简单。老掌柜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它堪为镇店之宝。

不过么,心疾?

想起白天云崕所言,檀青霜和她从前就有交情,冯妙君眼珠子转了两转,脚尖换了个方向,快速走回小院。

……

檀青霜在铺子里等了一小会儿,伙计热情斟上来的茶水半点没动。

不久,掌柜走了回来,手里却空空如也,脸上也挂着客套而不失尴尬的微笑:“这位客人,真是不好意思……”

“龙牙戟卖掉了?”檀青霜不信。

第160章 白富美

方才他还热情地推销这件宝贝呢,“要加多少钱,你说吧。”

掌柜连连摆手:“还未卖掉,我早间不在铺里,不晓得它已经被人下订,对方约在日入时分前来取走。”

日入即是太阳下山的时刻。檀青霜皱眉:“那人花了多少钱买下?”

“这个……”掌柜有些为难,“可不好说。”

“但说无妨,我照着双倍给就是。”

啊呀,这么大方。老掌柜很心动,但依旧硬撑着:“咱做买卖也讲究先来后到,不若您当面和这位客人协调协调?太阳马上就下山了,也就到取货时间。”

檀青霜望了望天色,而后摇头:“我还有事,不能在此久留。不若我用两支千年山参与你交换龙牙戟。它们的续命之力要强过龙牙戟,并且以一换一就足够了,多余的那一支,你们店时可以留下。”

这条件可以说是非常优渥,这个年份的龙牙戟价格和千年山参也差不多,她愿意以二换一,多出来那支就是纯赚头。老掌柜真是差一点儿就从了,幸好他还记得这家店上头还有东家。

“姑娘,这可真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收了人家的定金就不能改卖了。”

檀青霜微微抿唇,终于看出他非为抬价。可对于这支龙牙戟,她志在必得。难不成要强买?这样掉份子的事儿,她真不想做。

不过她才张了张口,后头就传来响动。

有人进了铺子,往这里走来。

檀青霜回头,望见一个年轻姑娘,面貌秀美、目光灵动。

对方也在看着她,眼里有好奇也有惊艳,毕竟这个等阶的美人不是天天都能看见的。而后这小姑娘走到柜边,对老掌柜道:“我来取药,这是定金条子。”

掌柜取过来,仔细核对上面的字迹和印鉴:“哦?好、好。”

从檀青霜的角度是看不到条子内容的,但她有修为在身,神念一扫而过,就抓住了上面的“龙牙戟”三个字。

原来这位就是物主。

“对。”这新来的姑娘自然就是冯妙君了,只不过现在化出了迟辙的婢女红云的外貌。她也看了看外头天色,有几分着急,“我得赶紧回去,天快黑了。”

檀青霜望了望掌柜:“这位就是……”

掌柜支吾两声,于是她就明白了,转向冯妙君道:“小妹妹,我跟你作个交易可好?”

冯妙君眨了眨眼:“什么?”

“我也急需龙牙戟。你将它转给我,价格必然令你满意。”

冯妙君瞪大了眼,先看看她,再看看掌柜,忽然怒道:“竟然将顾客消息泄露出去!仁和堂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吗?”

掌柜的唉呀一声,连连摆手:“这位姑娘是自己寻来问讯龙牙戟的,我刚说被人订走,您就来了,这,这纯属巧合!”

是巧合就怪了,分明就是她自导自演的。冯妙君一声冷笑:“东西拿来!”

掌柜的赶紧钻去了后边儿。

趁这功夫,檀青霜对她道:“你将龙牙戟转让给我,我出双倍价格。”

冯妙君戒备地望过来:“你知道我出多少钱买的?就说两倍。”

“你说。”

“五十灵石。”

檀青霜眉心一动,不仅因为这价格的确高昂。能拿出灵石的,都不是普通人:“你也是修行者?”

“我看着不像?”冯妙君侧了侧头,“龙牙戟可不是给我用的。”

檀青霜从怀中掏出一只绣工精美的荷包,倒出一块淡红色的灵石呈在掌心:“点一下头,这就是你的了。能用到龙牙戟的都不是急性病人,有的是时间慢慢寻觅好药。”

冯妙君大奇:“这样说来,你也不着急。”

檀青霜含笑道:“我有一故友,多年来心疾难愈。我要将这株龙牙戟带去送他,只因见他一面实在不易。”将掌上的灵石向冯妙君推去,“将龙牙戟转让过来,灵石就是你的了。小姑娘,我若是你,必定毫不犹豫。”

两枚红色灵石的购买力有多大?一块低阶的绿色灵石如今能抵得三百两银子,而红色灵石又相当于一百块普通灵石。一枚红色灵石,换算下来就是三万两银子!

冯记商行各项产业加在一起,也不知多少年能赚着这笔钱。千余年份的龙牙戟虽然珍贵,但绝对不值这个价。

白富美,标准的!冯妙君只能在心底暗赞一声有钱任性,面上却有两分不快:“有钱很了不起么?”

“我现在就需要龙牙戟。”檀青霜哪有那个闲情等她,点了点桌面,“再给你五十灵石!过了此刻,后面我也不再需要它。”

冯妙君脸上露出纠结之色,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吧,让给你。”

这时掌柜也走了回来,手里抱着一只锦盒。

贵重药品,从里到外的卖相自然都不一样。

冯妙君从檀青霜手里接过灵石,将那五十枚绿色灵石搁在柜面上,而后对掌柜道:“龙牙戟给她吧。”又望着檀青霜道,“真大方,居然舍得这样送礼。我若是你的朋友,肯定从此抱定你大腿不让走了。”

檀青霜接过锦盒,闻言面色无故一红,却叹气道:“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可惜,人家多半不稀罕。”

冯妙君眨了眨眼。知道人家不稀罕还送,这是什么逻辑?不过云崕自己也不知有多少宝贝,的确不像是会稀罕一株千年份龙牙戟的模样。

檀青霜嗤笑一声,既像笑她无知,又像自嘲:“有些人,天生铁石心肠。”

说罢看也不看冯妙君,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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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驿馆,云崕兀自沉睡,只是呼吸加重了一点。

就一点点,除了她,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哪怕在睡梦当中,他也下意识地竭力掩盖自己的异样,到底什么样的过往经历才会塑造出这种人格?

冯妙君看着他的睡颜,心想檀青霜对他可当真不错,被他当枪使了一回不怨不恼,还记挂着他的心疾,不惜花重金买下龙牙戟送他。

也不知这厮当初是怎么花言巧语,哄得人家姑娘心花怒放的?

第161章 想吃酥皮鸽子么?(加更章)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哼一声。

声音细小,云崕眉头却跟着一动,而后,缓缓睁眼。

他一睁眼,目光就落在她身上,却带着几分懵懂,显然还未清醒。

好一会儿,他才眨了眨眼,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睫毛有多么浓密挺翘:“什么时辰了?”

声音又酥又哑,然而被冯妙君完全忽视。她下巴朝着窗外一呶:“太阳正在下山。”今儿有云卷云舒,落日时分就映出霞光万道,瑰丽无匹。“您晚饭想用点什么?”

“外头用吧。”他这才慢吞吞起床,墨发垂下来,盖住了小半边脸。

颓废,太颓废了。冯妙君赶紧打来热水服侍他洗漱:“换哪一身衣裳?”

他半阖着眼,显然还在神游物外:“随便。”

随便?冯妙君果然就随意给他选了一身银灰色长袍,系纯黑腰带,再将满头乌发梳得整齐,配上银冠,一个精神利整的海国使节就出现了。

迟辙的样貌比不上云崕真容,但拾掇起来同样一表人才。

冯妙君替他整了衣冠,看来看去又补充一句,“脸色仍未大好呢,公子可愿用脂粉提一提气色?”他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方才着衣时触到他的肌肤更觉滚烫。

总之这人正在生病,冯妙君推断最可能是心疾发作,换作普通人大概都卧床不起了,偏他表现得跟没事人似的。

“不必。”云崕笑了,“安安真是越来越关心我了。”脂粉不独是女子所好,燕国也有须眉喜用,逢出门必涂脂抹粉,以调颜色。他却不喜。

冯妙君亲眼看他将花粉酒喝了,气色才微微好转。说起来,云崕最近几天将方寸瓶拿了回去,也不知作甚用处。他吩咐冯妙君去雇马车。

“现在去哪?”这个点钟出门,黄花菜都凉了。她理所当然给自己找了一件披风。

云崕默默看着,本来没打算带她去的,这会儿忽然改变了主意。

“安安想吃酥皮鸽子么?”

“我?都行。”她的意愿是重点么?是么?

“那我们便去合满楼。”

……

合满楼的点心最是精细,冯妙君在休假期间就已经把它的花样都吃了个遍。不得不承认,这里的酥皮鸽子真是一绝,赤棕色的鸽皮果真像酥饼一样,其薄如纸,入口即化作一点香美顺喉而下,油而不腻,若再蘸一点酒楼秘制的梅酱就是绝味。

提起这里的好料,冯妙君就偷偷咽口水。不过等她随着云崕走上二楼包房才知道,她!吃!不!着!

最宽绰的一间包房里坐着个青衣云鬓的美人儿,正凭阑远眺,望见他们二人走进,才转过脸来。

最要紧的是,这可是个熟面孔。

檀青霜。

冯妙君心里微微冷笑。走在前面这家伙方才还好模好样问她想不想吃酥皮鸽子,结果早就跟红颜知己约好了饭局。

假惺惺!

当然,她早就知道了。檀青霜在仁和堂里不也说了么,过了今晚,她就不需用到龙牙戟了。

檀青霜当然也一眼看到了她,目光微微一凝:“二位是?”

这时候当然轮不到冯妙君说话,因为云崕已经开口唤了一声:“小七。”

檀青霜美眸中顿时闪过异彩,面上也有笑容漾开,却抬袖捂着笑:“怎么称呼?”

只一个称呼,她就认出眼前这男子是云崕了。

“迟。”云崕抬步,冯妙君就上前替他拉开了椅子,“琅瑜国来使,迟辙。”

“这身份倒是很恰当。”檀青霜“哦”了一声,妙目转向冯妙君,“这一位呢?”

“我的侍女,安安。”

介绍完毕,他就见这丫头睁着一双妙目,将檀青霜上下打量个不停,哪有半点行礼的打算?不过他的侍女本就不需向任何人行礼,连茶水都由导引两人入席的伙计斟上,不须冯妙君动手。

檀青霜恍然,不由得失笑:“原来她是你的侍女?你又换了个侍女。”

云崕抬头看了冯妙君一眼,嘴角挂着笑意:“没法子,这年头好孩子难找。”

冯妙君正在为檀青霜所说的“又”悄悄翻个白眼。这女子是在暗示她,云崕换侍女的频次很高?不好意思,她早知道了呀。

伙计已经斟好茶水,檀青霜转向他道:“报菜。”

酒楼的菜单都写在楼下墙面的木牌上,三人在包厢里看不见。再说合满楼这样的大酒楼都要跑堂的伙计将菜单背熟,给贵客一一报唱。

这伙计果然流利地背了出来,檀青霜请云崕来点,后者只笑称随意,于是她点了几个,都是酒楼里的招牌,凑起来便是一桌好看的席面。

伙计记好菜名正要退下,却被冯妙君唤住:“慢着。胎菊过寒,你给我们公子换一盏姜枣陈皮茶来。”

姜枣陈皮混在一起,那得是多辛辣的味道?云崕皱了皱眉,却没有拦住她的自作主张。

她是为他好,他明白。

冯妙君瞥了瞥他,见他没有反对,于是再添一句:“……多加点红糖。”反正他不怕胖。

云崕的眉头舒开了。

伙计离开包房以后,檀青霜看看冯妙君,再看看云崕,不由得笑道:“你的丫头倒很贴心。”

“可不是?”云崕懒洋洋地重拾旧话,“什么叫作‘原来她是我的侍女’,你们见过?”

来了来了,重头戏来了。冯妙君知道檀青霜必会提起此事,于是低眉顺眼作乖巧状。

果然檀青霜道:“闻城南药堂有一株九百年份的龙牙戟,可治心疾,我寻思正合你用,就想去买了来。结果走到药堂才知已经被人订走——”下巴朝着冯妙君一呶,“就是你这侍女。”

“哦?”云崕来了兴趣,“竟有这种巧事?那龙牙戟呢?”龙牙戟治心疾,自然是给他用的,可也没见这丫头拿出来。

“在我这里。”檀青霜取出龙牙戟放在桌上,推到云崕面前。冯妙君一眼认出,这不是仁和堂配装的原药盒了,而是换成另一个看似低调实则昂贵的檀木盒子,只看外观立刻就要高出好几个等阶。

第162章 讹钱的打算

冯妙君也不得不承认,檀青霜的眼光真是不错。只不晓得她为何对云崕那样好,是因为他金玉其外讨人喜欢吗?

颜值就是正义,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啊。

“我出了三倍的价格,她转让给我了。”檀青霜抚额长叹一声,“早知道我们要送的是同一个人,我何必多花这笔冤枉钱?”即便对富可敌国的凤阳城主之女来说,这也是一大笔钱哪。

“竟然这般曲折?让你破费了,当真不好意思。”云崕面露惊讶,随后瞟了冯妙君一眼,放沉了语调,“还不收起来?”

你知道不好意思,还收礼收得这样痛快?一边吐槽一边面带微笑的神功早就大成,冯妙君甜甜应了一声“是”,赶紧将龙牙戟抱了过来。

宝贝儿,你在外头转过一圈又回来了,还顺便给咱捞回一大笔灵石。

云崕并没无怪责之意,不过他原本就喜怒不形于色,谁也看不出他到底生气没有。檀青霜瞧着冯妙君,忍不住道:“我便是好奇,你这侍女可是知道我买龙牙戟的意图?”

云崕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冯妙君,眼中似笑非笑:“你知道?”

“我不知啊。”冯妙君满脸茫然,“这印兹城里过数十万人,我哪能知道檀仙子要拿龙牙戟送谁。”开玩笑,她要是认了,不就是落了讹钱的实锤?

她自称“我”,而非婢子。檀青霜目光一闪:“你跟在云……迟兄身边,也不缺钱,怎么愿意跟我对换?”

因为她知道龙牙戟对云崕不起多少效果。开玩笑,血树的花粉都治不好他,龙牙戟能管什么大用?当然这话不能当着檀青霜和云崕的面说,她更不快的是,檀青霜这话是暗指她放弃买给主人治病的药物去换钱。

云崕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听不明白?要是让他觉得,冯妙君在人和钱之间果断选择了钱的话,ummm~她回去有好果子吃了。

她扁了扁嘴:“我没钱,五十灵石几乎就是我的全部积蓄了呀。”

重点是“我的”,她可没用到云崕的钱!一个小小侍女能有多少身家?

反而是檀青霜小小惊讶一下,而后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真有钱。”五十灵石对云崕不多,对常人却是十几辈子也攒不齐的财富。这小丫头却能拿出来给云崕买药,忠诚度很高哇。

云崕也笑着望她一眼:“我家安安可是很贴心的,不过你为何又把灵药转让了,嗯?”

他果然在意这个,呃。冯妙君早有腹案,这时就望了檀青霜两眼,小声道:“檀姑娘修为高过我太多,那时天又快黑了。”

两人愣了一小会儿,方才明白过来。檀青霜樱唇紧抿,哭笑不得,云崕却是很干脆地一声长笑:“你怕她劫你的药?”

冯妙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那时我还不认得檀仙子,我怕惹恼了她……”强买不成就强抢,这是多少里的桥段啊?与其钱药两失,她还不如多换点钱实在。“都怪那药堂子掌柜嘴不牢靠,把我订走龙牙戟的事说了出去,否则药草早就摆在公子案头了。”

她的话客观上有些道理,但檀青霜总不太相信堂堂国师的侍女会将主人的用药拱手让出,不过这时候云崕已经摇头笑道:“真是一笔糊涂账。我这侍女有失管教,教小七见笑了,我回去定然严惩!”

檀青霜眸光流转,也不在意了:“莫罚了,她也是为你好。这样机灵可人的侍女,怎么我就没有?”她是堂堂凤阳城主之女,云崕本人又没放在心上,只说是“糊涂账”,她总不能再放低身段去为难他的侍女吧?

罢了,那些灵石就当赏给这小妮子吧,反正这事儿说开了就是云崕承她的情。

这时美味佳肴流水价呈了上来,让人闻着食指大动。

冯妙君也只能闻着,侍女哪有资格与主客同桌?她也不为意,站在云崕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琢磨最近修行的口诀。说起来,她主习的《凡人步仙诀》虽然最早入手,但越练到后头,进度越慢,原版上浩黎大帝增补的手书连修行者研习起来都吃力万分,更别说凡人了。

果然这种版本流去民间完全没有必要,就好像普通学生用不着去写奥数难度的卷子。可对于练得动的冯妙君来说,每每练成一式都有奇效,就仿佛一次又一次小型的脱胎换骨。

灵力沉淀于肌体骨血、洗淬凝炼的感觉,令人着迷不已。倘在这时再研究其他小术和神通,往往事半功倍。

这厢檀青霜以茶代酒,敬了云崕一杯:“迟兄病体未愈,我就不点合满楼最有名的冬蜜酿。”而后担心道,“看你脸色不好,可是最近又发作了?”

“前段时间,出了些力气。”云崕挟了一箸鳝丝,“没有大碍,习惯便好。”

“前段时间。”檀青霜琢磨着这几个字,“崖山突然变作了活火山,峣晋两国之间的最短通道被炸毁。原本住在地宫里的蛛王发了狂,在晋国边境连屠三城,你可知晓?”

最后这句,冯妙君不知,当下竖起了耳朵。“竟有此事?”云崕叹了口气,“那蛛王太可怜了些,它盘踞在地宫里数百年,这一下不晓得被烧死多少徒子徒孙。”

若非冯妙君知道他就是始作俑者,险些以为他真地悲天悯人。崖山地宫被炸毁之后,白象山脉东西两侧的消息传递就变得极其滞塞,蛛王作乱的消息在几个月后才传出来也不奇怪。她又没有再随云崕窃听莫提准等人的情报,因此今日方知,但看云崕的神情并不意外,显然早就知悉。

檀青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妖王侵城,认定晋国要对付它才引动崖山地下的活火。晋国出动大军,堪堪将混乱平息下去。这头蛛王道行精深,并未战死,而是身负重伤逃进了白象山脉的南部森林,不知后面又会怎样报复晋国。”

第163章 养喵

“无妄之灾。”云崕啜了姜枣陈皮茶一口,被辣得放下杯子,瞟了冯妙君一眼。后者第一时间接收到了他的怨念。

看来,不好喝啊。

云崕很少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但向檀青霜提问却是直接了当:“桃源境只来观礼,还是另有盘算?”

檀青霜笑道:“桃源境在北陆的接口只有两个,一是峣国的瞬泉,一是晋国的春嶚湾,如今崖山通道封闭,去往北陆其他地方就不方便了,因此我们也想在峣国多开两埠。”

云崕眸光变得幽深:“桃源境要与峣国合作?”

“有这意向。”檀青霜耸了耸肩,“我们也想过与魏合作,可是隔着这么宽广的海洋,由桃源境到魏地的航线实在太远,你也知道海上行船最多波折。”

云崕举起陈皮茶又喝了一口,这回好似习惯了它的味道:“燕蒲交战,倒给了桃源境不少实惠,他们还从桃源境预订军资么?”

那两国已经打了好几个月的仗,这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大伙儿原以为蒲国撑不过两个月就会认怂,哪知道这一百多天过去了,它还越战越勇,犹有余力一般。燕国原本就打算教训它一下,现在也是心中懔然。

谁也没料到蒲国韬光养晦多年,能养出这样的实力来。从前它还要送王子为质,如今却能在燕国手下支撑数月而不败。虽然这与周遭形势也有关系,但主因却在于蒲国自己的蒸蒸日上。

有心人便在想了,或许,这一次它挑衅燕国不独是热血冲动之举?

“订了。”檀青霜笑得眉眼舒展,“我离开之前,燕国还派人来下了一笔巨额订单,具体细节不便透露,不过是重要军备,要我们供货到明年夏天。”

云崕长长地“哦”了一声,抬起陈皮茶:“敬大燕国。”

檀青霜与他对敬一杯,笑得彼此心照不宣。

冯妙君杵在云崕后头当雕塑,心中却在揣测其中利害。云崕到底想要什么情报呢?并且看样子檀青霜也给出来了,否则云崕不会笑得这样开心——

他是阴笑还是冷笑,是开怀还是伪装,现在她一眼就能辨出来。

她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条:蒲燕两国过打了这么久的仗,常备战略物资应该也打光了,除了加速自产,有些还得仰赖进口,而桃源境作为距离二者都近的中立方就饱纳战争横财。如果燕国向它购买军资,并且订单时间跨度还拖得很长,那么由此可以推断,燕国对战争的预估很可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燕国跟蒲国之间还要打加时赛的话,并且战况还是这么胶着,那它短时间内很难分心照顾到北陆的局势了。

那么对魏国来说……

她这里沉思,这两人也挪开了话题,只拣些大陆近期发生的趣闻来说。冯妙君不得不承认,云崕真是个妙人,常有独到见解,选的角度犀利又冷僻,常说得檀青霜花枝乱颤。

而后檀青霜道:“我前日遇见了传说中的长乐公主,傅灵川跟在她身边,也去拜会了峣王。”

云崕眉也不抬:“是么?”

檀青霜有些好奇:“你竟会放任他们在你眼皮底下晃悠?”长乐公主这几年名声大噪,使得安夏地区局势动荡,魏国镇压过几次,效果不甚理想。这么个祸害就在魏国国师面前摆着,他竟然不动杀念?

冯妙君垂着脑袋,静候云崕的回答。对于答案,她和檀青霜同样好奇,只不过红颜相询,他总不能像应付她那般敷衍了吧?

“不然呢?”云崕轻声道,“这里是峣都,我不过是个遵纪守法的外使。”

檀青霜低声道:“燕国放长乐公主渡海北上的目的,连桃源境都明白。它暂时无暇北顾,就希望长乐公主能联合峣、晋,带动安夏地区反抗魏国。”

云崕正要回答,忽然转头捂口,就是一连串咳嗽,连背都佝下去。其实谈了半个多时辰,他精神已有些萎顿。

檀青霜面上露出关切之色:“你不要紧罢?不若早些回去休息。”云崕难见,但她今日已和他聊了小半个晚上,也该知足了。

“公子?”冯妙君轻轻拍着他后背,正要取药出来,云崕却摆了摆手,“去,吩咐伙计再添两只酥皮鸽、一份小米软糕,包起来。”

“呀?”他没吃饱么?“好。”依言去了。

檀青霜也有此疑问,云崕望着她嘴角一弯:“合满楼名不虚传,这两样最好。就让你再破费一点,送我宵夜。”

他能喜欢这里的伙食,檀青霜也自开怀:“便是再来百顿,我也请得起。你何不多点一些?”

“这便够了。”

合满楼的生意火爆,吊炉鸽子和蒸得香软的米糕都是现成的。冯妙君提回来的食盒底下还贴着两张暖火符,以保盒中佳肴温度不减。

云崕也起身旧友,转而下楼。冯妙君看到,檀青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再也见不着为止。

……

回到驿馆温暖的室内,冯妙君将食盒放到桌上,才踮着脚尖去脱云崕的披风,一边问他:“那两样,您是现在用还是晚些再用?”酥皮放凉就减分了。

“谁说是我要吃?”云崕解开腰间玉佩放到柜中,“带回来喂猫的。”

猫?驿馆附近还养猫?谁家的猫要吃到这么贵的酥皮鸽子?

云崕转身,看到她满脸茫然,眼中不由得带上笑意:“小馋猫,给你的。”

竟是给她的?冯妙君瞪圆了眼,听他继续道:“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吃酥皮鸽子?”

她以为他只是带她去“看”,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守信嘛。

冯妙君欢呼一声,笑眯眯地扑了过去,可是爪子才刚要碰着食盒,云崕就已经把她拎了起来:“没良心的,见到食物就忘了主人!我的茶呢?”

到底是他重要还是食物更重要?

算了,憋回答,他不想听到答案。

冯妙君只得很狗腿地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桂圆红枣茶,双手端给了他,然后才能去碰自己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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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被打劫了(加更章)

这味道,完美!对她这种肉食动物来说。

她啃着鸽子,惬意地眯上了眼,浑然不顾云崕就在一边看着。

被云大国师这么盯着还能坦然吃饭的人不多,冯妙君是一个,这还是在白象山脉里练就的本事。

“您怎么知道我爱吃小米糕?”要说合满楼的小米糕也是一绝,口感轻盈绵软,像啃着热乎乎的雪,她每次去都要品尝。

可是今晚檀青霜并没有点这道主食。

他啜了口茶,一脸平静:“伙计报菜名时,我听到你咽口水的声音了。”当时她就站在他身后呢。

她今晚有这么失仪?虽然她的确有些饿了。冯妙君微微脸红:“怎么可能!”这家伙的耳力也太变¥~态了吧?

房间里一片沉默,偶尔响起啃骨头的声音。云崕总觉得,她好像又变成了某种啮齿类动物。

冯妙君也有些不好意思,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她轻咳一声:“檀姑娘好似很喜欢你。”

他不置可否看着她:“嗯哼?”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公子却没给回应。”

这回,云崕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和檀青霜之间有没有化学反应关她什么事?多什么嘴!冯妙君觉得自己真厉害,活生生把天给聊死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云崕先开了口:“安安不喜欢她?”

她本想否认,不过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喜欢与否重要么?”她和云崕不过是简单的雇佣关系,她的喜好有什么要紧?

“当然重要。”

他说得一本正经,冯妙君愕然抬头,却见他竖起三指手指:“你的喜好,值三万两银子。”

完了,他还没忘掉这一茬,准备秋后算账了。冯妙君嚼着鸽子,忽然觉得它也没有那么香甜了。

“为什么给檀青霜下套?”果然,正审开始。

她呶起嘴:“我想试试她对公子是不是真心实意,毕竟她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胡说八道。”云崕可不会上她的当,“老实交待,否则鸽子不是那么好吃的。”

她小脸皱在一起,露出个纠结的表情,好半天才呐呐道:“我不喜欢她,而且我最近手头紧。”

他想不到是这个回答:“手头紧?”

“嗯哪!”冯妙君瞪大了眼看他,“从白象山脉到这里,一路上的开销都是我掏钱呀!吃饭住店差旅,还有您看上啥买啥,方寸瓶里都快堆满了!这样只出不进我也捱不住啊,还不得想点法子弄钱!”谁说只有女人喜欢买买买,骚包的国师大人买的衣服比她还多就算了,这一路上他还扫进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云崕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是这样吗?”说起来,好像他的确没给过这丫头一分钱。可她也没开口要过啊。这不能怪他,他从来没有缺过“钱”这种东西,府里的侍女发薪又不归他管。

不过和她明亮的双眸对视,这没来由的心虚是怎么回事?

“没了为什么不管我要?”他飞快地转移话题,“再说,一株龙牙戟能值五十灵石?”

五十灵石就是一万五千两银子。虽说天地灵气稀薄,使得这些灵花异草都身价暴增,可是这价格也实在离谱了些。檀青霜鲜少亲自去买这类药品,对价格不熟,这妮子分明就是狮子大开口。“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冯妙君眨眼,再眨眼,在他慑人的目光下期期艾艾道:“黄金七百两,给的恒元宝钞的金票。”贵金属都重得要死,所以这时知名的大钱庄都会发行代币,以不同面值指代金银,购买力等同。恒元宝钞是燕国境内最大一家钱庄,大老板就是燕王本人,所以公信力杠杠的。

那就是七千两银子,这价位才正常啊。云崕不气反笑:“小奸商!”

冯妙君侧头看他,眼里写满担忧:“您要还回去?”

“不合适。”龙牙戟是檀青霜买来送他的礼物,现在他把钱再还给人家,那不是啪啪打脸?

冯妙君立时松了一口气。三万两,这可是一笔巨款!她虽然有钱,但这等好机会却不会错过。

谁会嫌钱多啊?

云崕看在眼里,暗笑她太天真。他会这样放过她吗?修长的手指递到她面前,根根如玉:“拿来吧。”

“呃,啥?”她不敢置信。不会吧,堂堂大国师居然来打劫她?

“见者有份哪。”他悠悠道,“何况你是沾了我的光才赚着这笔钱,难道我不该拿大头?”

一共就这么点,他还要大头?冯妙君慢吞吞擦净手和嘴,才从怀里掏出灵石,看看他,再看看灵石,一边肝肠寸断一边往他掌心放了块红色灵石。

他不动,只是勾了勾手指。

不够。

冯妙君一张小脸苦得快要滴下水来,只得再塞给他两块绿色灵石。

云崕收回手,将灵石抛掂几下,笑吟吟道:“这才乖。”收起红的,把绿色灵石还给她,“这算是补你来路上的亏空,后头可以直接找我报销。至于你的例钱嘛。”他拿食指轻敲自己下巴,“就按每月二十两来算吧。”

“才二十两!”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难伺候!冯妙君满脸鄙夷,“我辞工,不干了!”

云崕的笑容无比灿烂:“你真地不想干了?”

冯妙君发现他隐藏在笑容底下的杀气,一下想起在自己之前不知多少任被“辞退”的侍女,忽然又怂了。她轻咳一声:“不管怎说,我也是堂堂大国师的贴身侍女。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我不该有个睥睨苍生的工资吗?”

“宰相……”云崕目光微动,“有这句话?”

“没,也就是这个意思。”这句话她发错世界了。冯妙君干笑一声,“您意下如何呀?”

“说得也对,你身价不该只有这点。”他走过来,拈了块小米糕放进口中。嗯,果然香甜绵软可口,檀青霜晚上没点这个真是失策,“五十两。”

“抗议无效。你知道大魏给事黄门侍郎的俸银,也不过是五十两?”看她小嘴嘟得可以挂油瓶,云崕竖起两根食指摇了摇,“对了,我近来发现花粉酒缺失太多,也不知这里是不是进了耗子……”

第165章 近水楼台捞不捞?(加更章)

冯妙君赶紧举手,打断了他的话:“都听您的。”对侍从来说,一个月五十两绝对是高薪了。可她是长乐公主,在晋都和峣国都有一套自己的产业,怎么看得上这点儿例钱?不过她也借用了他的各种资源,只说每日服用的血树花粉酒,就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价值。

云崕意在提醒她这一点。他当然知道她有钱,能掏出五十灵石买东西的小姑娘,会在乎五十两银子?

“好了,下一个问题。”他取白巾子擦了擦手,像是随意问道,“你怎会跑去城南的药堂买龙牙戟?”

可是冯妙君明白,在他这里压根儿不存在什么“随意”。

“前些日子我在药行走动,打听到这里有药堂子入手一支千余年份的龙牙戟。按理说,这样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平民药堂子,只是它的原主人急需用钱,以一个相当低廉的价钱把它给卖了。我便想去买来,哪知道取药时遇到了檀仙子想截胡。”

说到这里,她耸了耸肩:“既然她买来也是要送你,我就想,何不从中小赚一笔呢?”

他垂首,直到视线与她平视:“也就是说,安安花了七百两黄金,想买来龙牙戟送我?”

“……嗯”其实她想打探的,无非是檀青霜和云崕的关系罢了。

他眼中闪着探究的光:“为什么?”

“哈?”

冯妙君还以为他会像平时那样打趣她,可是他看起来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很严肃、很认真:“我以为你心底惧我怕我,实际恨不得远离我,为何肯花重金为我买药?”

冯妙君呆呆望着他,再一次为他的敏锐震惊。

全中吔,她对他的感受,他居然一样不差地全说中了!

如果她心底不曾有那些野望,早就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逃到天涯海角去。都说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位比君王还要喜怒无定,还要心狠手辣。她压根儿不想呆在他身边!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找不着充足的理由。

其实,这一回惹上檀青霜也是冲动而为。她一向最懂得审时度势,那会儿却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去跟这位凤阳城城主的女儿对上那么一出戏不可。

她真地不该这么干,可她偏就这样做了。

她也说不清那种冲动由何而来。

冯妙君咽了下口水,移开目光道:“我是你的侍女,自然盼着你好起来……”

话未说完,云崕已伸指将她俏面扳回来,依旧四目相对:“乖,说实话。”

他离她这样近,薄唇距她不过一拳距离。冯妙君怔怔看着他,好似透过伪装望见了他那双迷离的桃花眼。

那里面的光,慑人心魄。

她声音细若蚊呐:“我也不知道。你怎不问檀青霜为什么去买龙牙戟?”

“不用问我也知道,她喜欢我。”他一眼看穿了她的逃避,却穷追猛打,“安安也喜欢我么?”

“我……”她张了张口,终是没能否认。眼下看来,只有这个理由最充分了,否则她怎么解释自己跑去城南药堂买龙牙戟?

就让他这么自以为是好了!

可是,为何心跳如擂鼓?她在云崕的眼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脸蛋红得要滴血,像是随时能窒息倒地。

偏偏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嗯——?”

他的眼中好像泛起一层氤氲,能让人迷失其中。再说他又低了低头,薄唇好像都能碰上她的脸蛋了。“我有些后悔。”他在她耳边悄声,“不想多等了。”

察觉到两人气息交缠摩擦出的火花与危险,冯妙君腿都有些软了,瞪大了眼强撑着道:“关于您,檀仙子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都快咬上她的耳朵了,动作却停了下来,似是等待她的下文。

所以,云崕兀自收发自如,游刃有余对不对?冯妙君定了定神:“她说,您是铁石心肠。”

“是么?”他开口,热气都沁在她敏¥~感的耳廓上,“那么,安安以为呢?”

“我不同意。”她一本正经道,“我觉得您只是心狠手辣。”

云崕忍不住笑了:“既然喜欢我,你还怕什么?”

她还能怕什么,除了怕死就是怕他本尊了。冯妙君努力板着脸:“喜欢您的人太多了,我该去排个队。”

“不必,你近水楼台。”

看他又要意图不轨,她赶紧道:“在我之前还有不少近水楼台的,我不想跟她们一个下场。”

云崕微微眯眼,抬起她的下巴:“这是何意?”

冯妙君鼓起勇气直视他的双眼:“倘若公子不是成天恐吓我、要取我小命,我会更喜欢您一点。”

这便是说,她是喜欢他的了?

云崕仔细端详她,小姑娘的目光清澈如春湖水,仿佛一眼可以见底。他瞧着瞧着,心底那一点旖旎也悄然融在她的眼波中,波澜不起。

精明的女孩!在别个女子都要沉醉在浓情蜜意的时刻,她还盘算着向他要一个承诺吗,不杀她吓她的承诺?“那可不行。”他轻声细语,眉眼间都是促狭,“不然我乐趣何在?”

养只猫就指望它能偶尔亮亮爪子撒娇卖萌,要是成天只懂得打呼睡觉,那养来何用?

她小脸忍不住垮了下来,挣脱他的掌控:“小米糕要凉了。”她还没吃饱呢。

大概是放凉了,现在再吃就没有先前那么好味了。云崕还想再说点什么,心口的疼痛却忽然加剧。

这种痛苦,他已经忍受了太久,以至于神情都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退开几步,自去取了书卷阅读。

他偶尔瞥过来若有所思的一眼,冯妙君可以当作没看见,却不能无视这人越发苍白的脸色。

“您……服下龙牙戟试试?”檀青霜的心意还放在这里呢。

云崕点了点头。

此物生吃最佳,冯妙君赶紧取它一小截须子打成浆末,和着血树花粉酿成的酒调匀,送他服下。

云崕借机调息,约莫是半个时辰以后才缓缓睁眼。冯妙君见他脸色好似稍有回转,也不晓得是心疾发作的时段过了,还是龙牙戟当真起了效用。

这时夜已深沉,该安寝了。冯妙君给他除衣,才发觉他后背都被汗打湿了。

第166章 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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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数九寒冬,屋里虽然烧着炭,却也绝称不上热。他得是痛到什么地步才出这一身汗?偏又一声不吭地。

她只得打来一盆热水给他擦拭身子,这会儿就算望着他的八块腹肌也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了:“您这心病是生下来就有?”如果是先天性遗传疾病,那真不好治。

他微阖着眼,嘴唇终于有了一点血色:“不,这是被人所伤。”他伸手在自己心口位置一点,“那一刀几乎把我心脏都剖成两半。”

冯妙君跟着心口一凉、后背发寒。当年那人要是再狠一点就好了,世上若是没有云崕,也轮不到她今日来担惊受怕。

他的心跳其慢无比,原来给他上药时,冯妙君忙活完都未必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从前她以为大能气息悠长、心跳也格外缓慢,可他的情况似乎没有这样单纯:“这人的本事,一定很大。”

国师作为修行者之翘楚,生命力庞勃,比起最强大的妖兽也不遑多让。寻常伤势养个几天也就好了,莫提准受了那么重的伤,动用秘术二十个时辰后也恢复如初。云崕的心疾却始终不见好,所以当初打伤他的人是有多厉害?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可不是?”

看来,果然是个“人”,就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她目光微闪,想趁着他卸下心防时多打听一点:“他她现在还活着么?”

“早就死了。”

她呼了一声:“那还好。”否则那种强人活在世上,对云崕的性命还能造成威胁,她也要跟着担惊受怕。

云崕云眸半睁半闭,瞟了她一眼,意味难明。

“你将他杀了?”莫不是两败俱伤,云崕杀掉对方,自己也负了重伤?

“那时我还年幼,没有如今的本事。”他闭着眼呢喃道,“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天要收他。”

冯妙君不懂什么叫“天要收他”,除了自然灾害,她从未见过天地亲自出手杀掉一个人。他这对头,罪大恶极吗?云崕在她心目中已经是妖孽级别,能被他亲口说成是自作孽的人,又该有多逆天?

云崕看穿了她的想法,轻笑一声:“你可知,纪元之前的修行者想要飞升去仙界,是要先经历天劫的考验?”

“听说过。”

“倘使血孽滔天,度不过自己的劫数,也就烟消云散了,这便是天对付人的办法之一。”

冯妙君眨了眨眼:“可是天劫消失很久了。”一边给他换上新的中衣。

“只是打个比方。”说罢,他就不再开口。

冯妙君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依稀明白他这对头不仅是死了,恐怕还死得挺惨。

可是,什么样的伤能纠缠他这么多年?“你的心疾……”她踯躅片刻,还是将数年来最大的疑问给拎了出来,“会致命么?”

他眼中有冷光闪过:“想要我死,可没那么容易。”

对这一点,她也深有同感:“那么,能治好?”

她的口吻希冀无限,令云崕也侧目:“很难,但是”

他斩钉截铁:

“能!”

他的求生欲一点也儿不下于己,冯妙君莫名感到了心安。

是啊,他也想活着,也会为了活下去而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都好好活下去,必然可以长命百岁。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

云崕大病未愈需要休息,冯妙君替他放下帐子,转身走向门口。

还未触着门,云崕的声音忽然幽幽传了过来:“我救过她。”

冯妙君听不明白,脚步一顿:“谁?”

“檀青霜。”他漫不经心道,“许多年前,我救过她一命。”

所以?冯妙君站在原地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文,只觉莫名其妙:“然后?”

“然后你可以出去了!”

他的怒气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冯妙君只觉莫名其妙,赶紧走出去,回身带上了门。

这厮的情绪变化,比女人还要无常。不过他最后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特意向她交代吗?

冯妙君立刻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再过几日,印兹古城迎来盛事:峣晋联姻。

在崖山通道毁断之后,晋国晗月公主依旧跨越千山万水嫁来峣国,这已经成为印兹城民和四面八方赶来的贵宾当中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这是两大强国向所有友邦和敌人昭示,它们会互相守望,不离不弃。

经过长达数月的发酵,印兹城已为这场盛典作好了准备。此日清晨,一对新人分别到位于印兹城北郊的日潭神殿和南郊的月潭神殿拜祭、沐浴,而后新郎籍由红毡毯铺就的道路返回印兹王宫,等候神鸟载着新娘而来。

各国使节在装饰奢华的观礼台上都有一席之地,只看安排的座次就清楚当今天下的国家格局了。琅瑜国被安排在观礼台左侧,离边缘不远,与众多小国及宗派势力的使者坐在一起。

云崕安之若素,冯妙君更无所谓,只瞪大了眼瞧热闹。

这是她亲历的第一场国家级别的盛大婚典,跟前世吃过的喜酒好生不同啊。

欢呼声由远而近,显然峣族王室是很受国民爱戴。再过不久,她就见到峣国二王子苗奉先拾阶而上,出现在酬神殿大殿正中。

他今日盛装而来,火红袍、金腰带,配合俊朗的仪表、挺拔如山的身姿,尽显泱泱大气。冯妙君听到边上使者啧啧赞叹,都称峣国王子一表人才。峣国王室是少见的兄恭弟睦、一团和气,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倘若峣国能度过眼下难关,何愁日后走不到国运昌隆那一天?

苗奉先的红袍上以金丝刺绣龙首马身的神物形象,在一团喜气中另见威猛。冯妙君识得,此谓“钟山神”。此物与龙并无关联,据说峣国先祖跋涉到这片土地上,就是取得了领土主人钟山神的许可才能安居下来,从此繁衍生息。时至今日,钟山神仍是峣国敬奉的祥兽。

如今的苗奉先看起来威严、沉稳、大气,甚至有一点冷漠,已不复昔日晋国采星城中想要求娶冯妙君的那个忐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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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婚典上的意外

仅仅几个月时间,他就已经调整心态,准备迎娶异国公主、为自己的祖国招揽强力的盟友。

云崕微微往后靠,用只有冯妙君听得清楚的声音道:“完婚之后,苗奉先就要接受国师试炼,通过之后即继任国师之位。”

冯妙君恍然。

难怪苗奉先有这样的转变。从今往后,他将是丈夫,更将是峣国国师,一家一国之重任,都要压到他身上。

责任和压力,才是敦促男人快速成长的厉器。

冯妙君心中感慨的同时,也暗自为好友高兴。晗月公主嫁得这样的夫君,可比其他的王孙贵族好得多。虽然是政治联姻,但晋王仍然尽心尽力、为爱女挑选了一位好丈夫。

这座大殿建在半坡上,向外突出一个巨大的平台,台下就是巨大广场,此刻人头攒动,挤满了观礼的民众。

时间快到了。

苗奉先转身,面向平台,直视东方。

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远方的群山之巅,正绽出第一缕金光。

日出了。

同太阳一起升起的,还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初时尚不起眼,可它在众人视野中越来越大,显然是越来越近了。

冯妙君眼力极好,就比民众更早看清,这赫然是一头五彩斑斓的大鸟,身作赤金,比身体更长的尾羽是漂亮的明蓝色,每一次扇翅都鼓动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已经熟读婚典章程的冯妙君不由得喃喃低语:“鸾驾。”

这头彩鸾是峣国的护国神兽,平时蛰伏于西山,唯有国之重典能请动它来干活。可见峣王对于这次联姻有多重视。

峣王大婚,就要请动彩鸾自月潭神殿将新娘子驮过来,与东方红日同时升空,并在阳光普照大地时,将新娘子送到这处圆坛,与王(王子)成婚。

这是峣国婚例的最高规格。

以彩鸾的脚程,其实瞬息可达。但它在整个印兹城上空盘旋了整整九圈,清唳声直入云霄。它自带光环,在阳光的映衬下,三色华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印兹古城。

峣国王室收获着所有百姓和宾朋的惊呼。

冯妙君往主位上看去,峣王年纪在六旬开外,冯妙君只看他的体态,就明白苗奉先的身材是遗传了谁。可惜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浮起老人斑,眼皮也耷拉下来,连眸光都不复壮年时的精勇。冯妙君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一头病弱的老虎——一国之君,终于也到了暮年。

坐在他身边的,就是太子苗奉远。他与苗奉先是一母所出,轮廓、五官都有相似之处,只是身板不如乃弟壮实,面相看起来更加柔和。冯妙君知道,峣太子以温和柔顺而声名在外,待弟弟笃实,并不忌惮他接任国师的重任——要知道王族中人一旦担任国师,就很容易对君王造成分权、夺权的压力。

而在国君左侧下方坐着的,是峣国的国师,年纪比峣王还大,须发纯白,背部都有些佝偻了,正符合冯妙君最初对国师的猜想:白胡子老头。

彩鸾终于在印兹城上空飞完了九圈,终于双翅一敛,缓缓落到酬神殿的平台上。它身形庞大,平台不能完全容纳,长长的尾羽就从边缘垂下,给台下的民众一个极其华丽的背影。

而后,它伏低身子,面对峣王俯下肩背,众人才发现它的背上还有一具红色的玉辇,不大,却极尽华美精致。

礼官高声唱道:“请新娘出辇!”这一下动用了神通,台上台下皆可听闻。

与此同时,彩鸾以翅点地,搭起一座羽桥,令新娘子可以藉此由它背部走到地面去。

这几步不能让旁人搀扶,必须由新娘子自己走完,以示坚勇而有担当。峣国一直便有巾帼不让须眉的传统,尤其开国王后脱去华裳披挂上阵,随夫征战十六载传为美谈。她出嫁时,就是身着嫁衣自行跳下鸾背,因此后来的君王娶妻就多了这么一条习俗。

羽背软滑,但晗月公主有武艺在身,不似一流弱质女流,冯妙君不太担心她会出丑。不过她依旧和众人一样,屏息以待。

鸾驾金辇,万众瞩目,这是所有未出阁的姑娘梦想中的婚礼。冯妙君也见到了莫提准,他代表晋王坐在主位上,面容肃穆,眼里也有感慨。

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玉辇的红帘轻轻动了一下。

并不是有人走出,而是被半山腰的清风吹动。

而后,它就沉寂下去,静静伫在彩鸾的背上。

新娘子害羞,不敢出来?

礼官又唱了一声,但这回声音压低,也只有近前二、三百丈能够听闻。

玉辇还是静悄悄,无人走出。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异常了。宾客席上开始有嗡嗡议论声传出,从冯妙君这个角度看去,苗奉先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但垂在身侧的拳头却已经握紧。

他转头,望向峣王。后者点了点头。

于是苗奉先三步作两步跃上彩鸾前部,一把掀开了辇帘!

他的身形并未完全将玉辇挡住,现场观礼席是个环形,总有宾客能从间隙里看到辇中的情形。

好巧不巧,这也包括了云崕等人。

冯妙君好奇地瞥去,下一秒惊呆:

玉辇里头,居然空无一人!

晗月公主呢?新娘子哪去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苗奉先忽然一弯腰,从榻上拣起某物。

待他展开来时,冯妙君才发现那好似一封信笺。

她心里忽然闪过不祥的预感。

苗奉先转头,先对彩鸾说了句话,后者摇头,声音宏大:“不曾有人进出。”

苗奉先这才展开纸笺,快速阅览起来。

若说他掀开辇帘时的脸色是沉郁,现在简直黑如锅底。

看到这里,峣王坐不住了,提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彩鸾扭过长颈,将玉辇衔起、放到了地面上。苗奉先大步奔向主位,将纸笺呈给了峣王:“父王请看。”

峣王看了几眼,忽然用力拍了拍椅背,怒声道:“岂有此理!”劈手夺过纸笺,拍在莫提准面前,“莫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第168章 接二连三的噩耗(加更章)

他似是急怒攻心,紧接着一连串咳嗽。太子赶紧替他拍背顺气。

冯妙君看不到字笺上的内容,只能辨出莫提准脸上青白交替,显然正在暴怒和难堪之间切换情绪。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才令峣王和莫提准如此愤怒?

她就见到莫提准快速对峣王说了什么,只是声音低得极低,她根本听不着。

被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峣王纵有满腹怒火,但到底强抑住了,也回了两句,而后召来礼官,一字一句道:“宣,峣晋大婚暂时中止,择日再办!”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新娘子丢了,并且是在众目睽睽下不翼而飞,观礼台上有数百位目击证人,峣国就算想要粉饰太平都是无能为力,只能宣布婚礼中止。

冯妙君不看别人,只盯莫提准,这位晋国国师在峣王作决定时却保持了沉默,峣国的国师也保持了平静的态度。可见,双方刚才的议论已经提及这一点。

晗月公主到底去了哪里,是被劫持,还是……?

这短短一刻钟内发生的意外,已经足够众人浮想联翩了。

紧接着,峣王就要求各国使节回驿馆休憩,而酬神殿下就开始疏散民众了。

冯妙君听到底下的广场上传来的声浪喧嚣,但平民依旧被快速有序地撤散,显然印兹城的军卫面对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很不错。

在众护卫的簇拥中,峣王、峣国国师和百官都站起离场。

冯妙君随着云崕转身时,回眸看了苗奉先一眼,只见他立在当场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火红长袍的背影虽然仍像标枪般挺直,此刻看起来却有些荒寂和孤独。

一场普天同庆的大典,不了了之。

这场婚典的前半截有多隆重,后半截就有多怪诞。

新郎峣国二王子苗奉先,成了今日的最大的输家,并且可以预料到,未来至少一年内,他都会是整片中土最大的笑柄。

冯妙君已经听到前后左右传来的议论声,说得最多的是这一句:“峣国和苗奉先,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她轻叹一声,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可是一转头就对上云崕的视线,他笑着问她:“心疼了?”

冯妙君摇了摇头。那是晗月公主的夫婿,轮不到她来心疼,她最多就有几分同情。

结果这人凑近了低语:“小心,有些情爱就从同情开始。”

冯妙君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不过她心里紧接着一懔:

这是不是魏国、是不是云崕动的手脚?

毕竟峣国在全天下面前丢脸,笑得最欢畅的应该是魏国吧?峣晋婚事受阻,最开心最受惠的也应该是魏国吧?

云崕不满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冯妙君没有吭声,低下了头。她没有立场去指责云崕,这个国家、这里所有人跟她都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她看见峣国太子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兄弟宽阔的肩背,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苗奉先没有抬头,却微微侧身,勾住了他的臂膀。

这是来自亲人手足的安慰。

从这一刻起,印兹全城戒严。

各国使团是在城武卫的护送下返回驿馆的。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并且冯妙君从客房窗户望出去,很轻易就能分辨底下哪些是平民,哪些是暗卫和暗哨。

晗月公主失踪,外来使团的嫌疑很大啊。

这种情况下,冯妙君当然不管出去乱逛了,只老实呆在驿馆里面。云崕更不必说,几乎从回到这里就开始倒头大睡,直到黄昏时峣王派人来巡检调查,冯妙君才将云崕喊起来,琅瑜使团高度配合,有问必答,就和其他众多使团一样——此刻的峣王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在这节骨眼儿上,谁也不敢耍大牌了。

自然云崕等人最近一直安分守己,出入都有人证物证,所以问话很快就结束了。

此时驿馆里到处是耳目,也不知道被放置多少窃听类的神通,冯妙君纵然疑心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是云大国师,也根本连问都不敢问出口。

折腾一天,连冯妙君都困了,晚饭后干脆倒头就睡,不管事态如何发酵。

……

结果,她还是小瞧了这次事件的严重性。

第二天清晨,琅瑜团的副使带了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和葱油饼来找顶头上司时,神秘兮兮道:“昨晚又出大事了。”

云崕眼睛都还半睁着,银匙在碗里搅了半天没下口:“什么事?”

副使却是知道迟辙性子疏懒,并不为意:“魏国使者死了。”

云崕还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模样,站他身后的冯妙君却险些跳了起来。

齐天星死了?偏这么巧,在晗月公主失踪以后?

“死就死了,印兹城还能差这么个人……咦,不对。”云崕好似才回过神来,“魏国使者?他的死难不成跟昨日准王妃的失踪有关?”

这一下大伙儿看热闹要看舒服了。

副使把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昨日婚典中止以后,峣王就把魏使留在宫中,入夜才放回。结果他回到驿馆以后暴疾倒地,昏迷不醒。魏人几次想出门请医都被守在外头的城武卫拦下,最后城武卫报请了太医过来诊治,却已经回天乏术了。”

冯妙君听得作声不得,这消息真跟闷雷一样,砸得人心里翻滚不停。云崕也摇了摇头:“峣国这下算是接着烫手山芋了。”

冯妙君能猜到晗月公主失踪与魏国使团有关,峣王自然也能。昨晚他将齐天星接进宫去,少不得翻来覆去仔细盘问,至于双方有没有撕破脸、讯问态度好不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副使道:“驿馆内众说纷纭,都跟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云崕嗯了一声,面带严肃:“告诉他们别惹事也别出门,等这波风浪过去说,我们明哲保身。”用膝盖想也明白,驿馆里都传成这样了,外头更不用说。就算峣国官方封锁消息,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待这噩耗长腿再走几天,市井街坊更会谣言四起,那时拦都拦不尽、堵也堵不住。

第169章 重重变数

眼下争论的焦点大略有二,首先就是准王妃的消失到底与魏使有没有关联。反正到目前为止,晗月公主都没露过面,他们坐困驿馆里,也不清楚峣王和莫提准等人找到公主没有。

冯妙君心里有种没来由的认定:没有那么容易,如果这事儿真与云崕有关。

那就暂时假设晗月公主的失踪与魏国有关——鉴于魏峣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峣王估计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不会招魏使进宫——现在魏使也出了事,一国使者到访峣国,尤其在“拜访”了王宫之后暴毙,峣国必须要给出个说法来。

云崕终于打起精神,三两口将胡辣汤和葱油饼都干掉。冯妙君在一边瞧着,看见他动作爽利干脆,很符合迟辙的人设,却与云崕本身的温吞优雅完全不同。若非她就跟在这人左右,根本不会将此人与云崕联系在一起。

这等时刻了,他还能将细节贯彻若此,心思实是细腻得可怕。

他将副使打发走后,才转向冯妙君:“你猜,峣国这回要怎么收场?”

冯妙君也在思索这问题,良久才揣摩道:“难不成照搬燕国的花招,就说魏使被他国人暗杀,他们正在搜捕凶手?反正魏国的仇人满天下,有哪个蹿来峣都将齐天星剁了也不稀奇。”

云崕笑道:“他们能将自己撇清?”

冯妙君想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不能。这招数被燕国用过一次就不灵了。再说如今各国使者齐聚峣都,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他们如想这般搪塞可不是明智之举。这样说来,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抓到凶手,想办法平息即将到来的魏国之怒。”

云崕啜了一口清茶:“你猜到谁是凶手了么?”

“猜不到。”若说先前她还认定晗月公主的消失与云崕脱不了干系,那么在魏使暴毙之后,她又不能确定了。

魏使是谁杀的?这个答案,满印兹城人都想知道,包括了峣王。

冯妙君站在窗边凭阑眺望,原先觉得这个城市古老而生机勃勃,如今看来,倒好似充满了悬疑和猜忌。

街道上起了骚动,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兵马匆匆自闹市中穿行而过,往王宫而去。为首那人她恰好认得,是徐文凛。

徐文凛此时满面肃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冯妙君看他如此,面上倒是笑开了。

云崕瞅见这个笑容,探头往街心一瞥,也望见了徐文凛,嘴角也勾了起来:“徐文凛现在才真正是焦头烂额。”

“可不就是?”冯妙君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整个印兹城的巡检安全都由城武卫负责,徐文凛身为城武卫的一把手,这些天的任务本来就重,哪知还遇上魏使暴毙。啧啧,原本缉拿凶嫌就在他权职范围内,更别说魏使之死和他的城武卫还有些关系:

齐天星临死前,手下想去外头求医,是被城武卫拦下来的。

虽说城武卫此举是履行公职,但若和魏使的暴亡联系起来,谁敢说这里面没有因果关系?毕竟那家驿馆已经被清撤干净,只有魏国使团独住其中,而城武卫将驿馆团团围住,再没有旁人可以进出了。

至少明面儿上是这样。

所以魏使之死,到底与城武卫有没有关系呢?

这给眼下扑朔迷离的局势,又加了一重变数。

但冯妙君这个局外人看热闹之余,开心事还有另一件:徐文凛陷在这种自身难保的境地里,九成九是再没心情去肖想她的养母徐氏了。

徐氏和冯记,基本都安全了,不再迫切需要撤离印兹城。

这种搬迁就像剁去手脚,损失甚巨。如能准备周全再离开,那是最好不过。

“等着吧,说不定很快水落石出了呢。”云崕笑了,“我总有预感,这事儿还没完。”

¥¥¥¥¥

印兹城就在风声鹤唳中过去了两天。

晗月公主依旧不见踪影,杀害魏使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徐文凛则迎来了人生的最低谷:魏使齐天星和城武卫在顺东风起冲突、随后被城武卫带回讯问之事,不知被谁检举,已经上达天听。最糟糕的是,当时他的几名手下议论魏使之言被旁人听了去,于是有人举证,这几人的确说过,打算趁着入夜将魏使弄个半死。

峣王指着他鼻子大骂时,气得手指都哆嗦了,但到底没有失掉理智,并且徐文凛平时也深得他信任,因此一时并未将他定罪。城武卫那几名妄议的手下却倒了大霉,被打得皮开肉绽后丢进大牢,日夜严刑拷问,务必问出他们的幕后人是谁。

可是徐文凛与魏使有过节在先,调查此案就做不到秉公处理,再说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宝贵的两天,案情进展仍是一无所获,峣王有些失望,干脆下了徐文凛的城武卫指挥使一职,丢给别人来做。

徐文凛大惊,又是拍胸脯保证,又是哀声祈求,峣王也不肯收回成命,责令他立即交割权限。

如今的印兹城,会被一点儿风吹草动撩动最敏感的神¥~经。堂堂城武卫指挥使忽然下课的消息,不胫而走。

如此,又过了七日。

¥¥¥¥¥

峣王宫东,律明宫。

太子居住的律明宫,是整个峣王宫东部最宏伟的建筑群。昨个儿是腊月初八,印兹城终于迎来入冬第一场雪。

那可是罕见的鹅毛大雪,才一个晚上,积雪就能到小腿。因此从子时起,宫里就安排仆役值班,每隔两个时辰轮流扫雪,以免晨起的主子们无路可走。

第二日清早,处处银装素裹,另有一番意趣。

辰时,律明宫的使女就来到明漱园里。这是太子最宠爱的赵侧妃居处,窗外就是园景。

不过此刻,屋门紧闭。

她望了望,问守门的护卫:“殿下未起?”

“未起。”

太子勤勉,一向起得很早。不过大雪天好睡觉,他昨晚又是宿在赵侧妃这里,多睡一会儿也不奇怪。

于是使女回转。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峣王也觉奇怪,长子没露面也未请假。

第170章 严查细审

于是使女又来了。

大门紧旧紧闭,使女上前,轻轻磕了两下:“殿下,王上有请。”

里面静悄悄地。

她候了一小会儿,又叩了叩门,这回力道加大:“殿下?”

还是无人应答。

她咬了咬牙,一推门。

吱呀,门开了。

使女悄悄走进,发现内屋帐帷低垂,里面依稀是两人相拥而眠的身影。

睡太熟了,没听到敲门声?

使女也是个心细的,当觉不对:门一开,外头的寒风就汩汩而入,再说两个人都没醒来,这就怪了。

她壮着胆子掀起纱帐,果然看见太子与侧妃二人裸身而睡,被褥间一片凌乱。

这本该是旖旎一幕,使女却觉不对。

这两人,从头到尾都未醒来。

待她伸手去触太子肩膀,才真觉得天旋地转:

触手冰凉。

太子苗奉远,很早就没了体温。

……

峣国国师安汝真被请到明漱园时,峣王室最重要的几位都在这里了,其他人都被清理出去。

这种事情,不可对外人道也。

峣王就坐在外间的软椅上,沉声道:“国师,要借你火眼金睛,找出加害我儿的凶手!”仅仅几天时间,峣王看起来就老了十岁不止。站在他身畔的二王子苗奉先,眼睛都红了。

峣王向安汝真递过去一方金印。

这枚印子状作圆形,印头与众不同,雕作圆顶的宫殿形状,如果细看,当会发现这与峣王宫的核心建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按比例缩小。

这就是整座黄金城的枢纽,执印人可以借此调动黄金城的大部分神通。安汝真点了点头:“份内之事。”他取印在手,口中默念有词,未几,将它规规整整地盖在了地面上:

“昨日种种如我见!”

话音刚落,眼前的空气中蓦地浮起一个又一个人影,有形,有貌,有神情,有衣著,有动作,也有方向。

这是过去十二个时辰内,出现在明漱园内的所有景象。

宏伟的黄金城是一件法器,从理论上来说,法器的主人在这里面拥有绝对的主导权,调看几个时辰之前的宫内影像只是小菜一碟。不过现任峣王没有灵力,只能授权给国师来行此神通。

众人先看到的是赵侧妃和这里的奴婢们。女子的宫廷生活乏善可陈,赵侧妃的行止看起来也很正常,而后就是太子苗奉远来了。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话也不多,两人只用了一点晚膳就开始办那事儿了。

回看这种闺房秘事,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好在此间事情不致外泄。

这次行房格外激烈。尽管外头飘雪,但暖室里有地龙,气温宜人,男女主都是大汗淋漓。哪怕苗奉先满腹悲愤,这时也心下诧异:哥哥于此事上居然这般勇猛么?

这样的,一般女子哪受得了?

可是再看赵侧妃虽然柔弱,竟也是极力逢迎,哪有半点畏缩?

“他们这回不大对劲!”

在场观众都有这种感觉。

可是根据太医先前验尸的结果,太子和侧妃的身体当中都没有催情药物存留。

这么激烈的欢好居然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太子一张脸已经变得惨白,赵侧妃则陷入半昏迷状态。结束时两人精筋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他们连被子都没盖起,更不用说像往常那样吩咐使女送进热水、换过被褥了。

两人躺下来是什么姿势,次日清晨使女看到的就是什么姿势,动都不曾动过。区别只在于,原本还在剧烈喘息,转眼胸膛就停止了起伏。

看完了这次映像,苗奉先才涩声道:“从影像来看,哥哥的死亡时间和太医的判断相仿佛,在今晨寅时。之后无人进出此间,可见手脚动在两人欢好之前。”

安汝真问他:“可测得神通遗存?”

苗奉先得国师真传,在他抵达之前已经勘验过现场,这时就摇头:“不曾,并且龙鸣宝玉并未被催动过。”

安汝真站起来道:“僭越了。”走入内间帐里,去检验死者。伤人致死的神通常常会留下痕迹,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行家。除非对方也是此中高手。

半晌,安汝真才走了出来,沉声道:“奉先的验证正确,对方用的恐怕不是神通。”

太子是什么身份,身边无数警戒围绕不说,颈中佩戴的龙鸣宝玉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物,能抗巨力及邪秽攻击。峣王知道这个儿子体质如常人,当然将最好的防身法器给他。

可是在过去这一夜中,龙鸣宝玉根本没被触发。也就是说,它并不认为太子遭受过攻击或者暗算。

事实上,就算太子中了剧毒,龙鸣宝玉也能在瞬间替他将毒素驱出。

这回,为什么失效了呢?

峣王并不认为根源出在宝玉本身失灵,只能说,下手之人绕过宝玉的防护,依旧暗算了太子。

问题是,如何办到?

苗奉先神色一动:“莫不是利用男女交¥~合?”

那也即是说,手脚是做在赵侧妃身上了?这倒是个办法,暗算太子不容易,但暗算侧妃的难度可要下降好几个等阶。男女之间的深入交流,龙鸣宝玉可管不着,这大概也算是防身法器的漏洞之一吧。

安汝真手执殿印,将此间影像又重新往回多放了数个时辰。

苗奉先忽然伸手一指:“这里。”

他们原以为毒物是下在饭菜里,不过这会儿倒是望见一个细节:使女托着一碗汤水点心,赵侧妃接过来就吃下了。

峣王敲了敲桌子:“去查,这是什么!”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赵侧妃每日申时都要吃一碗养身粥,这是太医开的食补方子,里面各物有滋补功效,可助她尽快调养身子备孕。

苗奉先见老父红了眼,抢先道:“将经手养心粥都找出来,从分抓药材到熬煮、递送,都送去大司察那里过审。”

“不,这是我家里出了问题!”峣王一口回绝,字字咬得分明,“都抓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暗中那些人敢把手伸到黄金城里来,他就要挨个斩断!

第171章 吃碗油泼面(加更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子死讯的传出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何况这一天王宫忽然封闭,八个宫门全部关停,许进不许出。

不久之后,整座印兹城都震惊于这条最新的噩耗。不管是谁都要惊叹一声:

多事之秋。

晗月公主失踪和魏使暴毙在前,太子离奇身亡在后。前后不到十天功夫,印兹城几乎翻天覆地。

冯妙君接到消息时也楞了好几秒,回头就赶回驿馆,却见云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油茶,边喝边看一张字条。

见冯妙君行色匆匆,他不满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她站直了道:“太子身故。”她倒要看云接到这重磅消息是何反应。

哪知这人面色平平淡淡:“哦。”

“哦?”冯妙君眼里写满怀疑,张口无声道,“您已经知道了?”

云看着她夸张的口型,轻嗤一声,手里的纸条子飞了过来:“自己看。”

冯妙君将字条抓在手里,展开来,上面赫然写着:

腊月初九寅时,太子苗奉远卒于明漱园,疑与侧妃行房后暴毙。至次晨,面色平静、两颊酡红、眼角布满血丝,嘴唇发紫干焦,口中有烧焦气味,但口腔丝毫无伤。肾精亏虚但皮相完好无损,护身法器未被激活,血液骨骼肌肉内脏均未见毒素及催情药物,至今死因不明、凶手不明。

一眼扫过,冯妙君不由得失声:“这是……”尸检报告!

云竖指在唇前,轻“嘘”一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想起驿馆被严密监控,冯妙君当即闭嘴,心里却不平静:云能拿到外部递进来的消息,这本身不奇怪。他是什么身份,这里谁能真地抓准他的行踪?

令她胆寒的是,王宫里还有云大国师的眼线,甚至能在这当口上传消息出来。要知道太子暴毙之后,整座黄金城必然被严密监控,就是一只苍蝇飞出来都会被发现。这人甘愿担着天大风险往外传消息,并且成功了。

这至少说明,此人的身份、地位都很不一般。

云问她:“好了?”

她记得这上头每一个字,赶紧将字条还给云。后者接过,指尖燃起一小撮真火,“呼”一下吞噬掉纸条,只剩一点飞灰。

证据销毁掉,他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陪我吃碗油泼面去。”

吃面,这个时候?

她下意识替他穿好大氅,云叹了口气:“前头那条打铁老街中段,有家油泼面做得最好,还可以加些驴肉。”

那还叫油泼面吗?该改叫驴肉面才对。

咦不对不对,她关注的重点都被这家伙带歪了。太子死了,印兹城里立刻又是一片血雨腥风,咱自己案底都不干净,能不能经得起人家查证啊,您老人家要不要这么悠闲地吃面?

冯妙君心中惊疑,但有件事大致可以肯定:

太子的死,大概和云没什么关联。他收到的字条就是明证如果这真是他所为,王宫里还向凶手描述死状死因做甚?

那么,这该是第三方势力所为?冯妙君长长呼出一口气,难以想象王现下的心境。眼下印兹城里鱼龙混杂,各路神仙都在,如果凶手已经逃出黄金城,现在想抓住它也是大海捞针了。

除了又恨又怒,王面对这样错综复杂的形势可有什么法子?对了,苗奉先又会怎样?

打铁街就在前方百丈,以两人慢悠悠的步调,也是不出几十息就到了。

他们毕竟是使者,不是牢犯,国不可能将他们关在驿馆里半步不出,只是这附近必定也有便衣的暗卫跟随。

坐下来,云随口要了两碗油泼面加驴肉粒儿,而后转向冯妙君:

“依你看,谁是杀太子的凶手?”

他就在大庭广众底下这么问出来啦?这面馆里可还有不少人呢。冯妙君一呆,还未回话,边上就有个大汉接口道:

“还用说,当然是魏人!”

云笑眯眯问:“为何?”

“还有为何?”这大汉吸溜一口面条,“魏国的使者死在印兹城了,他们不甘心,要报复回来呗。”

“想报复就能报复,魏人在印兹城有这么大本事?”另一个客商打扮的男子道,“我看,另有玄虚。”

冯妙君眨了眨眼,很主动接下去:“什么玄虚?”

“你们想想,太子死了,谁得的好处最多?”这客商压低了声音道,“谁得利谁下手。”

谁得好处?王只有两个儿子,太子死了,王位接班人的重任自然就落到弟弟苗奉先身上。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确是最大的利益继承者。

这大汉把客商从头到尾打量一番:“你是外地来的吧?”

“是啊,怎么?”

“我瞧你是话本子看多了,满脑子污秽!”大汉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你知道我们大国两位王子关系有多亲密吗,你就敢往二王子身上泼脏水!”

冯妙君扁了扁嘴。看来苗奉先在民间的威望很高,这对于未来的国很重要。

客商又嘟囔两句,惹毛了壮汉,两人遂掀了桌子打成一团。人不怕事,馆子里的客人都围上来给两人打气。

而一句话引发乱战的云则躲开飞溅过来的面条,慢吞吞对老板道:“再加二两面!”

冯妙君:“……”

吃过了面,天上又开始下雪了。大马路上的雪自然没有王宫里扫得干净,两人踏着新雪咯吱咯吱往回走,云忽然开口:“说真地,你觉得凶手是谁?”

“太子身故,苗奉先得利最多。”冯妙君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但我总觉得,凶手不是他。”

“你对他了解多少,敢作此判断?”云斜睨她一眼,“就凭那回同车共济、杀退的情谊?”

“他屡次谈及太子,不掩敬爱之情。”

云又在冷笑了:“说不定有人天生就爱作戏,任何时刻都能表现得深情款款。”

冯妙君怪异地看他一眼,不大确定这人是不是在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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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玩得很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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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崕又道:“我若对你声情并茂,你就能相信我是发自肺腑吗?”

冯妙君想也不想:“不能。”

糟了!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药丸!

她脑子被冻傻了吗,瞎说什么大实话?

果然云崕的脸一下子黑了,连嘿嘿两声都似地狱里吹来的寒风:“那么苗奉先说了两句,你就信了?”

他是有多讨厌苗奉先?冯妙君回他一句:“那您呢,您又怎么断定他是凶手?”

“我从没认定他就是凶手。”云崕纠正她,“我只是没有那般肤浅,只听了两句好话就将他排除在凶嫌之外。”

“肤浅”的冯妙君摸了摸鼻子赶紧闭嘴,不接他的含枪带棒。

两人正要走到巷口,不意外头响起马蹄踢哒声,却是数百名兵卫奔过。

打头那一个,冯妙君和云崕都认得:

徐文凛。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昂首挺胸,面带威煞之气。前些日子的萎蘼,好似一下都不见了踪影。

待队伍走远,冯妙君才摇头:“峣王又给这家伙派了差事?”

“不。”云崕的面色凝重,“他身上所着,还是城武卫指挥使的服色。”

冯妙君动容道:“官复原职?”

不妙,也不晓得这家伙怎生折腾的,明明原先已被免了职,峣王现在又起用了他。

云崕缓缓道:“你可知,黄金城本身就是一件法器。”

“知道啊。”他说过的,她都记得,“这是峣王室秘传的法器,只给国君执掌。”

“也即是说,进入宫廷的每个人都进入了法器当中,也进入峣王的掌控。”云崕缓缓道,“在这种容量巨大的法器中,执有者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其他人都不可违抗他的命令。”

“那只是理论上而言罢?”冯妙君却不会被这种规则束缚,“否则峣太子也不会被害死了。”

“峣王是凡人,不会费力去审核进入黄金城的每一个人。但他又想保证宫廷的安全,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发放腰牌称作攒金令,持佩此令者,方能在黄金城内通行。我们进入王廷时,也佩在身上,你可记得?”云崕顿了一顿,见冯妙君点头才接了下去,“为安全起见,腰牌的有效期只有三日。期限一到,它就会化作金粉重新飞返黄金城的屋瓦之上。”

冯妙君喔了一声:“也就是说,三天之内,王廷内所有人,包括嫔妃、宫人都要换过新的攒金令,否则?”

“否则他在黄金城内就会寸步难行。”云崕轻声道,“是真的寸步难行黄金城内的人都受到器灵控制,没有腰牌就会动弹不得。只有峣国两位王子、国师和南北城武卫的指挥使例外。并且王廷内宫人众多,攒金令的替换又很频繁,所以发放工作一直是由南、北城武卫共同承担的。”

冯妙君恍然,但下一秒又奇道:“然而,这和徐文凛重新上位有什么关系?”

“笨,我的身边人怎能这么笨!”云崕忽然不耐烦了,两句话打发了她,“自己好好想想,不用跟来了。”

她忍不住道:“您去哪?”

“买酒。”

冯妙君立在原地,目送他背影离去才返身往驿馆方向,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他了。云大国师的脾气,总是来得让她没有一点点防备啊。

不过云崕让她自己想,那说明他给出的线索已经足够,是她没来得及深思。

云崕不在身边,冷风吹在脸上,让她思路再加清晰。

方才说到哪了?哦对,南北城武卫都要负责攒金令的置换工作。还有,徐文凛是重新上位的,也就是说,那十几天当中担任指挥使的倒霉蛋已经下课了。

怎会这么巧,偏偏让徐文凛躲过了太子出事这段时间?

冯妙君目光闪动,忽然有个念头清晰地划过脑海:

对了。

凶手能在黄金城里来去自如,说明他手里也有攒金令,并且是没过期的。那么问题来了:谁给他发的令牌?

徐文凛上次被峣王免职,是在峣太子身亡七天之前,那时他在城武司签发的攒金令,时效早就过了。

也就是说,这事件可算是与他无关,凶手不是他放进去的,而是后面接任他的指挥使的责任。峣王少不得要把他弄来细审,要是暗通凶嫌就是杀头的死罪,即便不是,那也要判个玩忽职守,官儿是丢定了,后面还会跟着一系列重大处罚。

第一项就是免职,所以峣王又重新启用了徐文凛。虽说他追缉杀魏使的凶手不力,但至少在他任上没发生太子被杀的重大过错,并且说起对城武卫和印兹城的了解,谁能比得过徐文凛?

这对冯妙君来说,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从表面上来看,徐文凛和太子被杀案应当是一点关联也没有的。然而冯妙君记得,他在顺东风里面表露出来的那一点异常。

彼时他以为马卫长之死只是意外,魏人真正想弄死的是太子,却说了一句“未必不是好事”。

有人要暗杀太子,是好事么?

就现在来看,他和魏人之间那点纠纷造成了他的前一次削职,却也名正言顺躲过一次大劫。

其中得失,一目了然。

若非徐文凛有绝世的运气,就是他已经提前预知太子被杀,才作此布置。

唔,这样说来,他十余天前被削职甚至可能是自请“下课”。此事不难,只要把他和齐天星起冲突的细节扔给御史,后者自然就会来参他。

徐文凛这一波操作,真是玩得很溜啊,甚至把她和云崕的上一次布局也计算进去了。

那么反过来说,能提早知道太子要出事的会是什么人?

当然就是凶嫌!

即便徐文凛不是主犯,也必定为下手之人提供了便利。甚至冯妙君敢肯定,那人通行黄金城的攒金令八成是徐文凛给的。

问题在于,徐文凛十来天前就下课了,他签出来的攒金令怎么还有效力、还能让杀手在七日之后行凶?

还有一事。

最近印兹城正逢多事之秋,苗奉远的情绪起伏变化很大,凶手怎么能判断太子何时去赵侧妃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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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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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男人起意有时只在一瞬间。凶手又怎么能断定,那天晚上太子会行**之事?

这里面,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云崕是不是都已经看明白了,才说她“笨”?

自然这些都只是推断,没有实锤,说出去谁能相信?

再就是,徐文凛有什么杀害太子的理由?若说这是一般的王权争斗,可是苗家兄弟感情甚笃,真会像一般天家子弟那样自相残杀?

苗奉先会杀掉自己的哥哥夺位么?

云崕说得无误,她对这人了解不深,不敢妄下论断。

若是再将太子遇害案与前面晗月公主的失踪、魏使的暴毙放在一起,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得她脑仁儿都疼了,干脆回驿馆研习一段心法再说。

这一次调息入定,她直到太阳下山才收功醒来。不管外界如何纷扰,驿馆作为外使的集中地,始终是相对平静少干扰,这给她修行提供了很大便利。

摒除杂念之后,她的心思更加空灵,不过这一收工就嗅到巷子里飘来的药味儿,随之而来还有一股子厚重的烟气。

驿馆后边有一家医馆,时常煎熬汤药。只是这烟……她嗅了嗅,听到底下传来医馆老板中气十足地斥骂小工:“哪里弄来的桑枝,水分这么大,烧起来一股子臭味!你是不是拿着我的钱去买劣等货!”

潮湿的柴枝烧起来,确实烟大味儿重。冯妙君摇了摇头,心中忽然一动。

烧焦味儿?

云崕从峣王宫里拿到的字条上,清楚注明死者口中有烟焦气味。峣国人喜欢抽旱烟的比例高过其他地区,但她觉得吧,苗奉远那晚找赵侧妃办事前还抽过烟的概率不大。

说起这几个字,烟海楼里有本小书曾记载一则短小的故事。传说北方的雪顶高原上生活着一种小虫,有蚯蚓那么长,色作纯白,却称作“夕红”。它们生命的前半截,要在积雪掩盖的地面以下生长四十九年,方能发育为成体,在一个积雪化尽的午后钻出地面交尾、繁衍。

“夕红”身躯柔软,没有任何抵御外敌的手段,甚至畏惧严寒。因此它要在前半段幼生期拼命积攒能量,静静等候那一个午后的释放。这种生物看似软弱,实则个保个都是大胃王,在地底一刻不停地嚼食植物根茎,尤喜粗大树根,连根系发达的大树都满足不了它的胃口。只要五万只“夕红”群居,几年内就可以啃光一片森林。

不过它们生活在无人居住的雪域高原,一生中又只爬出地面一次,知道它们存在的人寥寥无几。百余年前有个修行者被仇家追杀,慌不择路误入雪顶高原,恰好赶上了四十九年一度的“夕红”交尾季。

他走入的那片空地上,白色小虫密集得无处下脚。这人又冻又饿,抱着最坏不过一死的心态打包了一堆虫子边走边吃,终于在风雪停止后走出了雪顶高原。

重回人间,他就发现不对了。

走出雪顶高原的第五天,他就找了个地方庆祝自己劫后余生。做别的倒也罢了,直到去了烟花之地,他顿觉不对。

办那事儿时,身体深处忽然涌现出勃勃生机,可伴随而来的还有强烈而不可自抑的冲动,激得他几欲发狂。

这一夜连御数女,直到第二天累脱了形他才恢复神智。醒来时满嘴烟焦气味,再作内视检查,就发觉自己亏虚过度,非得好好将养一番不可。要知道修行者内炼道心,对于心智的把握要超出常人好几个等阶,这东西却能令他在短时间内理智尽丧,只凭冲动行使那种最原始的本能。

最邪门的是,与他相交的女子同样癫狂,有一个甚至当场猝死。

他手里还握有一些小虫,于是花不少时间对它们做了些研究,终于发现虫体在四十九年里积累的巨大能量,只有在交尾时才会骤然爆发。如果虫体被其他生物吞下,这股能量也是隐而不发,除非新主人正在进行生命繁殖运动。

这股能量,可以在收受双方之间流转,相互影响。

有鉴于此,发现者给它们取名“夕红”,意为它们的生命就像夕阳落山前映染的红霞那么绚烂而短暂。

而它们生命的全部能量都会在这场运动中亏耗干净,所以事后怎样检查,也查不出身体里面有甚药理性残余。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相当于超大剂量的催情药物,但是能给生物本身提供强大的生命力。毕竟“夕红”存在的意义,首先是成功繁衍而不是自杀。

记载这则秩闻的小书是手写的本子,被塞在烟海楼的角落里蒙灰,冯妙君也是昔日也是抽出来顺便一观,权当消遣,想来当世知道“夕红”存在的人不多。

以之对照峣太子之死,确有相似之处。“夕红”的性效在于交合时向个性大量灌输生命力并激发本能冲动,苗奉远身上的龙鸣宝玉虽然强大,毕竟没有灵智,不能判定这种情况需要护主。也不知道凶手提取了多少“夕红”的药力,才令苗奉远经受不起这么强烈的刺激而猝死。

最最关键的是,它的效力可以持续数日之久。凶手可以提前给峣太子或者赵侧妃投药,反正药效只在共赴巫山时才会发作。此物又不会被判定为毒物,因此平时掺在饮食中也检查不出异常。

冯妙君望向王宫方向,忍不住叹了口气。

峣王一怒之下封闭了黄金城,却不想杀害长子的凶手早在几天之前就已经潜出王廷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自鸣得意。

这件事牵连太大,徐文凛官儿不小,但应该不是幕后**oss。算下来,还有谁比苗奉先从太子之死中获益更多?

好像没了。

满城人都是这样想的,峣王自然也不例外,所以苗奉先此刻的压力极大。

峣王只有两个亲生子,死了一个,王位自然只得传给另外一个了。从这点来说,她都想不通还有谁杀太子的理由比苗奉先更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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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私下会面(加更章)

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动手,原因也很简单:八方宾客齐聚此地,印兹城里卧虎藏龙,有心人可以将太子之死推去敌国身上。

果然过不多久,徐文凛将顺东风事件重新翻出来,指证马卫长暴毙时,太子也在楼上。言下之意,魏人要杀的目标正是太子!

他们有心暗杀,第一次失败了,谁晓得会不会有第二次呢?甚至这次行动都可能是为魏使齐天星之死而复仇。

峣王看到这份呈报,气得手都抖了。儿子在他眼皮底下长大,他自认不会看走眼,因此坚决不信苗奉先弑兄。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下一条:

魏人所为。

偏偏这次暗杀又找不到真凭实据。

时间一天天过去,悲伤过度的峣王性情越发暴躁,时常迁怒于奴婢。明漱园的宫人早就尽数处死,朝臣个个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而在外城,城武卫四处搜捕嫌犯,带回去的人就没见着再出来的。整座印兹城,都被一股子暴戾血烈之气笼罩。

这种情况下,驿馆就是个避风港,可保外国来使免受侵扰。但是冯妙君却忧心忡忡——她担心的是冯记。

徐文凛会不会假公济私,将蓬拜和徐氏逮进去?他现在奉圣诣拿人,谁也不敢和他对着干。若他真地参与暗杀太子,这时就算功成身退,正是最春风得意之时。若他再注意到徐氏,冯妙君也救她不得。

徐文凛死蛇翻身重新上位,形势突然急转直下,这可怎么是好?

她的焦躁就连云崕都看出来了:“为何心神不宁?”

冯妙君说不了实话,只得道:“印兹城全线封锁,我们还能回国么?”

“前日才见到燕国使者,除非峣国要同时与这许多国家宣战,否则早晚要将我们放回。”云崕深深看她一眼,“这不是你心焦的理由。”这种小事,冯妙君怎会看不出来?她必定为了其他事务烦恼。真有趣,她孤身一人来到峣都,还能有什么别的牵挂么?

心焦,这个词用得真好。她嘟起嘴闷闷不乐:“那我们何时能离开?”

他意味深长:“很快。”

在他的注视下,冯妙君也不敢再搪塞他:“我在考虑这几件事之间的联系,以及晗月公主此刻人在何处。”她是知道峣太子之死与云崕无关。既不是魏人下手,那凶手就出在峣国本身。这种情况下,失踪的晗月公主还能活命吗?

其实她心底还有一种猜测:晗月公主是不是又逃婚了?

毕竟这位公主有落跑的前科,婚典当天的鸾驾里也留给苗奉先一封书信,若不是劫匪的勒索就是公主的告别。

也不知莫提准最近在做什么?印兹城接二连三发生大事,峣王关注的重点已经不是失踪的儿媳了。

云崕笑了:“你对她可真心不错。”

冯妙君轻叹一声:“即便我与她今后殊途,也不希望她命殒印兹城。”

云崕破天荒安慰她:“放心罢,你必会如愿以偿。”

这天下午,云崕又和檀青霜约在酒楼会面。

他们谈了什么,冯妙君并不清楚,她被派出来守门,里头还安置了结界。

嘿,就算这两人关起门来干坏事,她也是什么都听不着。

冯妙君在大堂要了一壶甜酒、半碟子辣蚕豆边吃边等,目光无意扫过门口,却发现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这人就是烧成了灰,她也不会错认。

莫提准!

他到这里来做甚?冯妙君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莫提准目光巡视全场,而后朝着角落一张桌子走了过去,抬腿坐下。

这张桌子,原本也被一条大汉占着。冯妙君先前没仔细看过这人,直到莫提准坐下,她才觉出这里有些名堂。

大国师在这里,她不敢放出神念扫视,只得在仰脖喝酒的间隙偷瞄两眼。

坐在莫提准对面那男子同样宽肩虎背,胡子修剪得漂亮整齐,将他本来面目都遮盖住了。可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冯妙君多看两眼,终于也认出他是谁了:

苗奉先。

这两个人居然坐到一桌喝酒?

冯妙君预感到接下来的故事会很精彩,赶紧竖起了耳朵。

幸好,那桌离她不远。

莫提准提起酒壶咕嘟喝光,算是先干为敬,而后才道:“她是受人挟持,绝非不告而别,此刻不知道在哪里受苦。”

苗奉先笑了,却是冷笑:“她还给我留了决绝书,的确不算不告而别。”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口中,“‘与君相决绝,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莫国师也读过那封信了,字迹总不是假的吧?”

他摘念了几句,就将冯妙君嚇了一大跳。

还真像晗月公主的口吻!这胆大妄为的公主,真地逃婚了?

难怪苗奉先在婚典上看到信笺后面如锅底,这份羞辱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受啊。

莫提准摇头:“字迹可以作伪。再说月潭神殿有重兵把守,她一个小姑娘独在异国,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说是被人劫出还差不多。”

“是么?”苗奉先抱臂在胸前,“我倒听说晗月公主在崖山通道毁掉后就试图逃跑,只不过都被莫国师你拦下来而已。显然她嫁来峣国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有机会就要逃走。”

“你听谁说?”

苗奉先嘿了一声:“你们自外地进峣都,一路上遇到的人总归是不少。”

莫提准恍然:“是傅灵川兄妹?”

苗奉先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莫提准深吸一口气:“晗月公主过完年也只有十七岁,还是爱玩闹的岁数。我与她深谈过后,她已经决定留在峣国、安心嫁给你。”

苗奉先冷冷道:“你怎知她不会再反悔?”

“她已经对着晋国列位先王立过誓了。”莫提准庄容道,“她就是再胡闹,也不敢违背这样的重誓。”

苗奉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怒意都收敛起来,语气重归于平静:“如果晗月公主当真被劫持,只要能救得回,无论遭受过怎样的待遇,她都是我的妻子;如果她是自行逃走,那么——”

第175章 生六七八十个娃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么她和她所代表的晋国侮¥~辱大峣,两国之间的盟约就到此为止!”

“就如那封信中所说,各不相干!”他冷冷一笑,“这是我的意思,也是父王的意思。”

莫提准默然半晌,才沉声道:“晋国自会给峣国一个交代,但是眼下,我需要你加派人手。”他再强煞也只是一个人,并且还是在异国的土地上,只有借助国家权力机构的排网式搜查,才可能找出晗月公主下落。

苗奉先按了按自己额角:“我会叮嘱城武卫划拨更多人手,但现在他们忙碌的重点不在这里……”说罢,深深叹了口气。

莫提准当然知道此话何意,见到苗奉先眼中露出的疲惫,他也颇感同情。峣二王子此刻承受的压力,普通人恐怕根本想象不来。

可是,也只能同情而已。

“你我都尽人事,听天命。”莫提准站了起来,“峣晋之好福泽绵延,不应为了这样的意外而中断。”

最后这一句,才是他今日非正式约谈苗奉先的重点:

无论晗月公主最后能不能被找到,晋国都不希望峣国与它撕破脸或者老死不相往来。

苗奉先没有回话,敬他一杯,而后一饮而尽。

莫提准话已说尽,转身走了。

苗奉先并未站起,只是抓起酒壶自斟自饮。从冯妙君的角度看去,他的侧影无限萧索。

饶是她自认铁石心肠不管闲事,这会儿都忍不住同情起他了。

先是妻子在婚典上失踪,无论晗月公主被绑走也罢,自行逃婚也罢,都让苗奉先在天下人眼前颜面无存。

紧接着,峣太子身亡,尽管没有明证,但桩桩件件都指向他这最大得利者。

她若是苗奉先,也会觉得百口莫辩。

或许是她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苗奉先若有所感,转过头来,恰好与她对视一眼。

“是你。”

听着他笃定的语气,冯妙君眨了眨眼:“你认得我?”她都换了一张脸,苗奉先还能有印象?

果然他道:“王宫中……”忽然摸着自己颌下胡子,自嘲一笑,“算了。”

峣王宫中,他与她有一面之缘,仅凭背影就将她认作了冯妙君。不得不说,这人眼力和记性都是一等一的好,现在居然又认出她是宫里见过的使团女官。

不过他自己蓄了几天胡子,不怪她认不出他。“方才我俩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冯妙君不知该答有,还是该答没有。

这两人选在闹市酒楼谈话,还怕被人听到吗?

他们话里,哪一句不可对人言?

她稍事停顿,苗奉先就明白了,微微一笑。

方才的萧索,好像一下子就收了起来。冯妙君看着他,总觉得他在短短几个月里成长许多,不再是那个豪迈意气的少年,而是越见城府的峣国二王子了。

毕竟,他经历了这么多变故。

“怎么独自一人出来了?”他转着手里杯子,像是朋友之间闲聊,“你们使团里其他人呢?”

冯妙君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感兴趣,不过她眼下最希望避免的就是引起熟人的注意。

她张口欲答,恰好楼上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云崕伪扮的迟辙和檀青霜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啧,真没礼貌,居然不懂得女士优先。

“……这不就下来了?”她下巴朝着两人一呶,对苗奉先道。

苗奉先的眼神望过去,云崕的目光自然也投注过来,两人互相打了个照面,眼神都是古井不波。

云崕走下一楼,对冯妙君道:“还不起来?该回去了。”

“诶,来了!”她甜甜应了一声,顺势站了起来,对苗奉先道,“再会。”

那厢云崕向檀青霜笑了笑,就带上冯妙君,头也不回走了。

走在路上,云崕问她:“你和苗奉先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云崕见她小嘴微噘,摇头道:“不像。”以苗奉先身份和心境,怎会和姑娘家随意搭讪?“他认出你了?”

“没。”

云崕转头盯着她,直盯到她满身不自在才道:“醋了?”

“呃,啥?”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听不懂!

“你是不喜我与檀青霜独处?”他单刀直入。

冯妙君瞪大了眼:“那与我何干?”他就是和檀青霜关起门来一百年,生六七八十个娃娃,也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桃源境与我订过协议,有些机密不能让第三人听去。”云崕笑道,“再说,你不喜欢檀青霜,我何必将你与她放在一起?”

你对,你有理。冯妙君一声不吭。

云崕的笑容淡了些:“你看,你不也遇上了苗奉先?焉知非福。”

这人的嘴是真毒!冯妙君想狠狠瞪他一眼,可惜没这胆子。听他又把话题往苗奉先身上引,她无可奈何,只得把方才苗奉先和莫提准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云崕听完,嗤笑一声:“说得好听。”

“谁?”他指的是哪个人?

“自然是苗奉先。”云崕好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晗月公主被找回来的机率越发渺茫,他却说公主如是被劫持,便会继续认她为妻。这种场面话,恐怕只有莫提准会信。”

这算是场面话?冯妙君也吃不准:“峣和晋之间的关系,到底会变作怎样?”

“如无外力,从此恶化。”

冯妙君心底也赞同。晋国这回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峣国狠狠一记耳光,双方关系势必有些负向变化,就算后者有心化解这段矛盾也不能自降身段,否则就有热脸去贴人家冷p股之嫌。从这个角度来说,紧随其后发生的两件大事倒是替苗奉先引开了公众对逃妻事件的关注。毕竟人是见异思迁的动物。

当前这局面,大概会让魏人笑掉了大牙吧?

冯妙君可没有闲心替峣国担忧,现在困扰她的,是养母的安全问题。

要不要趁着印兹城一片混乱的功夫,将徐文凛给做掉?她摸着下巴开始权衡此举的风险。

在没有云崕相助的情况下,她孤身一人想完成这项壮举,难度是max级的。

第176章 轻松脱身

可是云崕有什么理由帮她对付徐文凛?此人奸似鬼,她能利用他而不被察觉吗?

……

这一夜,她想得脑壳都要破了,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次日一早,云崕看她神情困顿的模样,不由得拍了拍她软嫩的小脸:“打起精神来。就要随公子我回国了,还不得高兴些?”

“回国?”她呆了一下,“现在能回去了?”

“各国使节本为观礼而来,纵然出了许多意外,峣国也没理由再扣押我们多久,否则就会变作国际争端。这后果,他们不愿承受,是以今日我们便能动身离开。”

她“哦”了一声,面无喜色。

妈哒,要是现在就走,养母的安危怎么办?她还没收拾徐文凛呢!

云崕弯腰跟她对视,挑起一边眉毛:“怎么,不想走了?”

她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里瓜果好吃,离开就吃不到了——不若我们等草莓上市再走?”再有半个月,好吃到突破天际的草莓就要上市了。当然这不是重点,多半个月,她就有更多时间想法子对付徐文凛。

“说得好,我信了。”云崕拍了拍她的肩膀,“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冯妙君也只得心事重重地照办。

琅瑜国使团已经整装待发,冯妙君随云崕走下楼时,居然在门口又见着了檀青霜。

她看得真切,檀青霜眼里闪过不舍,却笑着对云崕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魏国与桃源境相距千万里,她想再见云崕一面,不知何年何月。

云崕向她点了点头,正要错身而过,檀青霜忽然道:“回去路上小心,我听说魏国以魏使被杀为由举兵,两天之内推进八十余里,此刻已经越过巴彦郡。”

不独是冯妙君,驿馆里听到这消息的人都骇然抬头。

魏国发兵了!

不再像上回取道甜水乡那样小打小闹、半遮半掩,这回他们终于找到了“正当”理由。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明白,魏国这回要大举伐峣了!

北陆战火重燃。

上一次大局动荡是由魏伐安夏带来的,这才过了不到七年呵,魏王又迫不及待将利剑对准了峣国?

这个国家,真是毫不掩饰它的野心和贪婪。

云崕反倒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多谢告知。”向她拱手作别,而后带着琅瑜使团大步往外行去。

团里人议论得细细切切,都在奇怪桃源境的仙子何时与自家使者勾搭上了。

冯妙君对他已有相当了解,见他这副模样,当即知道他早就接到了这个情报,只是一直秘不示人而已。毕竟他是魏国国师,怎不清楚本国兵马动向?

小器鬼,如此重要的情报,连她这个贴身侍女都不知晓。

因为印兹接连出过大事,平民和客商直至现在都不能出城,使节团虽得魏王特许,出城的手续也是十分繁琐。

好在,琅瑜团是根正苗红的使节团,而云崕两人用的易形蛊也是如假包换的上等货,通过照妖镜的检视并不是什么难事。

忙碌了五、六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无惊无险地离开印兹。冯妙君坐在马背上,回望这座古城在视线里越来越远,心生感慨。

谁能料到,短短个把月内居然发生这许多大事?

这天入夜,琅瑜使团在距离印兹城四十里外一个小镇借宿。云崕带上冯妙君到镇上的酒馆吃宵夜,而后趁着夜色隐入林中去了。

这里早就备好了两匹马。

她刚要去解缰绳,云崕忽然摸出方寸瓶丢给她道:“归你处理。”

他在印兹城收走了这只水晶球,现在又扔还给她。冯妙君明白他意下所指,应了声就钻入方寸瓶里了。

谁叫她现在是人家手下呢?这些粗使活儿就都得她来做了。

方寸瓶里的厢房总共只有两间,她打开了右厢房的门,对里面的人道:“随我来,公子说,你们可以出去了。”

已被困在这里月余的两人闻声站了起来,正是迟辙和侍女红云。

云崕和冯妙君“借”走人家的脸,倒将正主儿关在方寸瓶中禁闭。现在两人已经离城,可以将囚徒放回去了。

几十天不见天日,迟辙好似还变白了些。

冯妙君默念咒语,将这对主仆带了出去。迟辙看了她和云崕一眼,二话没说,带上红云转身就走。

能活命,他已经很感恩了,也不想知道这两人是什么路数。

云崕翻身上马,轻笑道:“离此三十里外湖边有个小镇,鲩鱼丸和银丝鱼面可谓一绝,何不当作明晨头啖?”足尖轻磕马腹,一骑绝尘往西而去。

摊上这么个吃货boss,她的辛苦谁人知?冯妙君朝天翻个白眼,也上马追去。

¥¥¥¥¥

漏夜前行三十里,冯妙君两人终于在天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之时赶到了镇上,吃到了云崕念念不忘的银丝鱼面。

这哪里是什么铺面,只不过是搭在湖边的一个蛇皮窝棚。棚子被吹得呼呼作响,哪有多少挡风效果。不过看样子,材料倒是新鲜,怕不是湖里现打上来现做?

坐在这里的人已经不少了,还没吃上面的都在搓手搓脚,冻得不轻。

不过等热乎乎的汤面端上来,冯妙君心里的抱怨一下消散无踪。汤头煨得太鲜灵了,鱼面和丸子也是Q爽弹牙,吸溜溜嘬上一大口面条,再配上半两烈酒暖烘烘下肚,满身霜寒似乎都被赶去了几米开外。

这儿离印兹城有数十里远,两人都恢复了真容,当真是一对儿金童玉女。这等人物本该是金马玉堂娇养高墙之内,现下却坐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小破棚子里吃面,旁观众人无不侧目。

他两个也早习惯了别人的注目礼,神态自若地照吃不误。

所以别人对他俩的印象又添了一个:真、真能吃啊!

快赶上脸盆大的海碗,他们能吃干掉整整三碗。这种肚量,庄稼汉都要自惭形秽!

最后云崕放下竹箸,优雅拭嘴:“行了,少食滋味多,莫要贪吃。”

闻者莫不倾倒。

第177章 猝不及防(加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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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也吃得大满足,闻言应声放碗,从怀里掏了一两银子出来,擦了擦,顺手将它掰作两半。

她这动作做出来轻松娴熟,仿佛掰开的不是银两,而是面粉团子。

落在宵小眼里,这就是明白无误的警告了:别惹麻烦,这样大家都省事。

而后她将半两银子丢在桌上,喊声“结账”就随云崕走了。

这一路上,时常遇见峣国军队,都是行色匆匆,往西而去。开战了,国内兵马调动不绝,赶赴前线。

各个大城、各条官道也开始设立关卡、检查往来,以防敌国奸细刺探后方。这时就看出云崕的准备充分,事先给两人安排好了身份,连路引都是如假包换,不虞核查。

吃过鱼面不久,云崕就说困了,在路过的大城选了客栈住下。

他脸色始终都不太好,冯妙君料想他这回心疾发作根本还未结束,只是这人习惯隐忍,又信不过别人,因此很少呼痛。

安顿下来,她就进方寸瓶里继续工作。花粉酒快用完了,而血树最近长得健旺,很欢喜地开出满树大花,采集花粉的工作一下变得繁重。冯妙君考虑,要不要引一窝蜂子进来承担采粉酿蜜的工作?

这么想着,她就随手推开了左厢房的门,想进去拿个木盆出来。

推门的瞬间伴随“啵”地一声轻响,像是捅破了个肥皂泡。冯妙君也是一怔:这明显就是打开了结界的感觉啊。

这里是方寸瓶,本就谁也出不去,云崕在空荡荡的厢房外头设个结界作甚?

她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门刚打开,就有一个影子带着风声扑至,手握寒光往她胸口捅来!

冯妙君想也不想,往后一退,腿上顺势一勾,把那人绊了个趔趄。那人摔在门槛上,发出一声痛呼。

这声音……很熟悉啊。

冯妙君想捂脸了,但她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地上那人一甩秀发,露出嫩生白净的小脸来,额头上被磕出一道红印子,正是晗月公主!

她一抬眼也望见来人,不由得瞪圆了美眸,不敢置信道:“冯妙君,你还活着!”

冯妙君只得摸了摸鼻子苦笑:“托福,没死。”

晗月公主也没错过好友脸上惊愕的神情,于是呆呆地看看她,再看看屋外,忽然道:“你不是来救我的。”

冯妙君无言以对,暗中将始作俑者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天杀的魂淡把晗月公主关在这里,就不能早一步知会她?

这一下撞见,她和晗月公主都是猝不及防。

冯妙君只能低声道:“我们身处法器之内。”

晗月公主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她,满脸防备:“告诉我,你也是被关在这里!”否则,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冯妙君明白她言外之意,却只能慨然长叹:“很抱歉,我不是。”

晗月公主的神情由震惊慢慢转作愤怒,尖声斥道:“你竟然伙同外人来对付我!这次婚礼有多重要,你比我还清楚。你、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冯妙君静静看着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主动逃婚,否则方才不会那般惊讶。”也不会以本来面目进来了。

晗月公主冷笑道:“我向国师立过誓,要安心当苗奉先的新娘子。你以为我是你,背信弃义?”

被她这么一口一个骂着,冯妙君也是不悦:“有前科,也难怪别人不信。”

前科?晗月公主一时语塞,不过旋即反应过来:“你、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冯妙君迅速调整心态,“我真不知你被抓进这里,但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

事到如今,她还能不明白么?晗月公主在月潭神殿被云崕劫进方寸瓶,后者还模仿她的笔迹给苗奉先留了一封决绝信,造成她独自逃婚的假象。

想通这一层,冯妙君心里有些愧疚。她的确和外人一样,没能排除公主主动逃婚的可能。正因为她曾是公主密友,了解新娘对这桩婚事的深恶痛绝,才以为她真地又落跑了。

想来莫提准也作如是想。

“这话得我问你才是吧?”晗月公主怒气未消,“我莫名从月潭神殿被抓到这里,由新娘子变成了阶下囚,也没人给我一个交待!你告诉我,抓我进来的人到底是谁!”

冯妙君犹豫了,在晗月公主的催促声中才道:“你还记得,五个月前我们去采星城西郊的龙王庙玩耍,你许了什么愿?”

晗月公主不满:“我许过的愿望那么多,怎会记得是、是……”说到这里,目光微凝,显然是想了起来。

那时她得悉自己快要出嫁,心情很不愉快,遂拖着冯妙君去郊外玩耍,进了龙王庙还许过愿。她也知道婚事是推脱不成了,所以那时她的愿望是

出嫁前,能再见云崕一面。

晗月公主脸都白了:“不、不会罢?”冯妙君只能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你如愿以偿了。”

晗月公主急急反驳:“那绝不是云崕!”她是被一个高大男人强塞进这方天地的,从头到尾都没细看过那人长相,但她敢肯定,那人绝不是云崕!

“不是么?”冯妙君伸手往窗外一指,“不如你再仔细看看?”

晗月公主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惊得小口张开,再合不拢了。

云崕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方寸瓶对面,笑吟吟注视着瓶中一切。由瓶中两女的视线看去,瓶外的景物是放大了许多倍的。

可就算是被放大,某人的脸看起来还是精美得绝无瑕疵啊。

这张脸,晗月公主就绝不会认错了。

“云、云崕……”她轻声呢喃,再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先前斥骂冯妙君的中气一下子泄了个精光。

“你居然留在云崕身边!”再转向冯妙君,她的眼神也不知是妒忌呢,还是妒忌呢?“云崕!”她临出嫁前的愿望也不过是多看云崕一眼,结果冯妙君却能直接留在他身边!

羡慕忌妒恨也!

她关注错重点了吧?冯妙君从来不能理解她的迷妹心态,这时就没好气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抓你进来?”

晗月公主听完,小脸慢慢红了,只差伸手去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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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云崕的组合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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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冯妙君无力吐槽,“他若想对你做什么的话,早就做了。”

晗月公主脸上红晕未褪,却瞪着她道:“非要说破吗?你倒是告诉我,他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嗯?”上上下下打量着冯妙君,总觉得好友两月不见居然出落得更加水灵,好像连胸口都鼓起来一点了。“他看上你了?”

这样的脸蛋、这样的身段,真有男人不动心吗?晗月公主从来自信,可她早就知道,自己比起冯妙君终究还是逊了一筹。云崕是不是看上好友,才将她留在身边?

她的想法被冯妙君一眼看穿,后者双手一摊:“收起你的奇思妙想。我在崖山地宫就被他挟持,而后掉进火海,连莫提准都救我不得。若不跟着云崕,我早就化骨扬灰,哪还有今日之冯妙君?”

她明白二人在方寸瓶里说的每一句话,都瞒不过法器的主人云崕,当然不能在这里对他口吐恶言。

在崖山地宫,莫提准第一时间去救公主,放弃了冯妙君。那一幕晗月公主至今不忘,后面也难受了许久,这时听冯妙君提起,面色才好看了些,却依旧道:“纵然如此,你也不能背叛师门!”

“我与莫提准之间只有师徒之名,没有师徒之实。”冯妙君摇头,“我与他是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这段关系,只不过是个幌子。此事,国君知晓。”

晗月公主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冯妙君本来就不是峣国人,如今又否认了跟莫国师的师徒之谊,那她和峣国也没什么关系,谈何背叛?

可是晗月公主心中就是有气。这位三年来相处甚欢的好友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天发生的变故太多,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峣王以为你在婚典上逃走,大发雷霆,要切断峣晋之间的同盟关系;随后魏使无故暴毙,魏国近日以此为由发兵侵峣;峣太子苗奉远,也就是你的准大伯,几天前突然遇害,凶手还未找到。”冯妙君一口气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满意地看到晗月公主的神情由惊愕直接转为呆滞。

而后她才道:“听过这些,你再好好考虑,是不是还打算嫁给苗奉先?”

晗月公主还未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点头。

“你慢慢想着,我出去一趟。”

这一连串重磅消息把晗月公主砸得晕头转向,并没有拦住她。冯妙君一跨步就离开方寸瓶,站到云崕面前。

这厮坐在桌边以手支颐,显然正等着她出来呢。

“你故意的!”她大怒之下,连“您”字也欠奉。

他眨了眨眼:“你指什么?”

冯妙君双手按在桌子上:“你故意让我毫无防备地跟晗月公主打个照面,故意要让她知道我是绑匪之一!”

云崕耸了耸肩:“你最近闷闷不乐,岂非是思念公主之故?现在我将她送到你面前来,你反而怪我么?”

怪他么?废话!冯妙君指尖都快在桌面上戳出几个洞来:“为何非要让她对我生恶?”云崕太久没对她露出狰狞,她都差点忘了这家伙的本性有多阴狠残忍。经此一事,她和晗月公主之间必生芥蒂,两人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亲密无猜的关系。

云崕这才慢慢敛起了笑容:“你是我的侍女,却跟晋公主、峣王妃亲厚。安安,人可不能奢望左右逢源。”

冯妙君咬着牙,一声不吭。云崕这是强迫她站队,并且强势胁令她站到自己这一队来,跟晗月公主、跟峣、晋彻底划清界限!

只有斩断了她所有后路,她才能对他忠心耿耿!

云崕伸指,轻轻摩挲着她小巧的下颌:“放在从前,我不须费这样的功夫,只要将你和晗月公主一起清理掉就好。现在么……”现在,他也给自己找了点麻烦呢。

言外之意,他想将她留在身边,才肯花这些力气。所以她该感激涕零吗?

冯妙君胸口一阵起伏,才压下自己的火气低声道:“魏使也是你杀的,对么?”

云崕吃了一惊,连桃花眼都睁圆了:“何出此言?”

装,继续装。她反而冷静下来:“印兹城的仇魏情绪高涨,原本无论是谁杀掉齐天星,我都不会怀疑到魏国国师头上。可是结合此事的结果来看,他是你杀的!”她顿了一顿,“最开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到顺东风挑起魏使和城武卫的冲突,现在看来,那是你刻意制造的矛盾,这样魏使一旦死去,旁人立刻会对峣廷、峣王起疑。”

“至于魏使之死,你也给峣国找了个很不错的出手理由,那就是晗月公主能逃离婚典现场,必定有外力相助,而仇家魏国派来的使者就有重大嫌疑。魏使被峣王留在宫中盘问许久才放回去,出来就变作一具尸体,在谁看来都是峣王派人下的手罢?”

“这一套组合拳连消带打,终于给魏国凑够了出兵伐峣的充足理由。您为魏国可真是殚精竭虑了。”先前冯妙君也没弄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直到魏国出兵,她才恍然大悟。

如果过程看不明白,那么就去考究后果。吞并安夏以后,魏国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力蒸蒸,早就做好了再次对外扩张的准备。可是从燕、蒲对战和崖山通道被毁以来已经过去好几个月,魏国却一直按兵不动他们欠缺的,是一个发兵的契机,是“师出有名”。

理由、借口很重要,遮羞布很重要,即便魏王征讨峣国的心情再迫切,也需要有个说法能告诉子民:这场战争势在必行。

不要小看了这个“义”字,唯有得理才能不饶人。魏民若是知道自己国家进行的是不义之战,又怎么肯尽心尽力打仗?毕竟百姓一心向往太平,只有掌权者才有逐鹿中土的野心。

此谓失道寡助。但是现在,云崕帮助魏王找到了这个突破口,只要魏国对自己的子民再做动员,以耻辱、愤怒和仇恨为催化剂,自能激起他们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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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统观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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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自来就是掌权者惯用的手段,毕竟,峣人不喜欢魏国,难道魏民就不讨厌峣人吗?

再回溯过去,冯妙君记起云崕点评魏使时露出的轻忽态度。那时她还奇怪,魏国为什么派了个毫不出彩的齐天星出使峣国,就不怕他言辞鲁钝给峣国丢脸吗?现在她懂了:既然只是来送死,那有什么选拔人才的必要吗?找个草包最好,死了还能给国家省点粮食。

云崕轻轻叹了口气:“谁让我是魏国的国师呢?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云眸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反倒是你,你不曾投诚,也就举棋不定。”

冯妙君心口憋着一口气,却只能默默咽下。从云崕的立场来看,他的确也没做错纵然用尽手段,也是为了自己的国家。而她马上就要随他入魏了,理论上说,她也应该向魏投诚才是。

当然她心底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还想问什么?只管来。”云崕很大方地勾了勾手指,“安安可是想问我,峣太子是不是我杀的?”

“不。”这回冯妙君倒是很干脆地摇头,“不管旁人怎样认为,我相信凶手不是你,多半也与你无关。”

“哦?”云崕来了兴趣,稍稍坐直了身子,“怎么说?”

“苗奉远性子绵软,是守成之君,但缺了擅武伐谋的帝心。他继位峣王,比苗奉先更有利于魏国的征讨,你又何必杀他?”剥开表象看本质,剖析利害关系就能摸准云崕出手的规律,“苗奉远死了,反而令你先前弄出的影响都小了下来,更令峣王激愤如狂、斗志昂扬,这对于魏国伐峣算不上好事,所以……”

她耸了耸肩:“现在太子之位落到苗奉先头上,所以这是峣国的内部争斗所致。我不明白的是,徐文凛到底为谁效力?”

云崕懒洋洋道:“除了苗奉先还能有谁?”

冯妙君皱眉:“苗奉先若想弑兄,不须费这么大力气吧?苗奉远在峣国王廷内就没有一点政敌?”她坚信人无完人。

云崕眯着眼,不怀好意:“你倒是特别喜欢为他开脱。”

冯妙君奇道:“怎地公子就特别厌恶他?”这可不是她的错觉,云崕每回提起苗奉先,不屑和轻蔑之情都溢于言表,那可不是因为苗奉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而是云崕对于这个人本身特别看不上、特别讨厌。他一个大国师,跟别国王子别的什么扭?人家是抢了他的机缘还是抢了他的女盆友啊?“就因为他杀了黄秋纬?”

杀黄秋纬她也有份儿啊,怎不见云崕对她是这种态度?再说他这种运筹帷幄、统观全局之人,怎么会因为一枚棋子被毁而记恨不休?

结果云崕不说话只冷笑,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接着又哼了一声。

冯妙君:“???”这副傲娇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他将继任峣国国君,单这一条还不够?”

冯妙君“哦”了一声,总觉得这理由没甚说服力。算了,他爱咋咋地吧。“公子您算无遗策、明察秋毫,一定能看清这案中玄奥吧?”她再聪明,也吃亏在对于峣国的朝堂形势不明,难做推演,然而云崕不同。作为峣国大敌,他对峣国的各方向面的理解甚至远比普通峣臣要深刻得多。“如果这事非苗奉先所为,那么魏国背这黑锅可背得冤枉已极,真相更要从此埋没!”

通常来说,她不会在明知云崕讨厌某物的时候还要穷根究底。可是现在,她又有了自己的小算盘,非得冒这个险不可。

的确,如果此案最后被证实非苗奉先所为,最大的嫌疑自然就落在魏国头上了。并且可以预见到,苗奉先为了名正言顺继承王位,身上可不能有这种污点。即便没抓到真正凶手,他也必然将祸名冠在魏人头上,指明是魏王派杀手潜入王宫行刺苗奉远。如此,还能激得峣国群情激愤、众志成城。

这与他的品性无关,而是大势所需。

真正到了这个时候,谁是凶手还重要么?苗奉先为了这场战争起见,也必须将罪名扣死在魏国头上!

那么真正的凶手从此逍遥法外。

云崕这般心高气傲之人,会吃这种亏?她押宝:不会!

何况云崕虽然不喜苗奉先,但他对于峣国的各个重要人物必然早有客观评判。摒弃对苗奉先的成见,他的观察肯定比她更深入。

她开篇就是两句恭维让云崕心里受用不少,纵然还有些不悦,也终是道:“未必是他,但大致与他脱不了干系。别忘了,他还是第一受益人。”

那么矛头不还是指向苗奉先么?冯妙君嘀咕道:“就不可能是个情杀什么的?说不定苗奉远和哪里的女修有瓜葛,人家找上门来……”

“在局势这么敏感的时刻?”云崕失笑,“你话本子看多了。”

“您就不想弄个水落石出?”她眨巴着漂亮的丹凤眼,“倘若能将幕后主使给逮出来,峣国内部少不得来一波大清洗,对大魏的抵抗力量岂非更弱了?”

云崕抚着下巴思索道:“听着好像有几分道理,你还挺为大魏着想么。”

她笑嘻嘻应一声:“那是当然,我随您。”

“幕后主使是谁,你都不晓得,怎么逮?”

“逮不着幕后人,但明面儿上不正有一个现成的么?”冯妙君轻咳一声,“凶手是徐文凛放进城的,他不是主犯也是帮凶,何不从他这里顺藤摸瓜?”

云崕长眉挑得老高:“徐文凛放凶手进城?”

冯妙君当下将“夕红”虫药的效应说了一遍。

云崕听完,拊掌赞了一声:“高明!能想出这法子的,必是个妙人儿。”

别管妙不妙的了,你倒是拍个板儿?冯妙君眼巴巴望着他,却听他又道:“好,就算徐文凛真地参与其中,你我现在离开印兹城数十里之远,又要怎么将这线索递回去?”他瞥了冯妙君一眼,“莫说现在赶回去已没有合适的掩护身份,即便是有,你又要怎样劝服峣王,说他的得力爱将徐文凛密谋太子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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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说服晗月(加更章)

前面铺垫无数,冯妙君等来等去也不过是等着这一句。她放低身子,轻声细气:“我们都办不到,但有人可以。”目光一转,落在方寸瓶上。

瓶中,晗月公主正瞪大了眼盯着他俩。

她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却能从两人的举止中看出他们正在商谈某事。

那可是她梦中的情郎啊,现下就这样活生生站在眼前。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云崕顺着冯妙君视线望去,不由得呵地一声笑开了,“你想将她放回去。”好个臭丫头,到最后图穷匕现了。她还是想救她的小朋友一命!

冯妙君早料到他的反应,不慌不忙道:“您本来想如何处置她?如不想留活口,一早就已杀掉了。”从婚礼上劫走晗月公主并是件容易的事,哪怕由云崕操刀也要周密布置。如果只是要挑拨峣、晋关系的话,抓走公主以后杀掉就可以了,何必将她养在方寸瓶里?

云崕笑道:“要杀要剐,那都是后事了。”

听了这句,冯妙君就明白他对公主并没有什么特殊安排,只不过行事要留个后手,并不斩尽杀绝。

她心里顿时松快了一半:“您原本的布置虽然精妙,效果却因为峣太子暴毙而大打折扣。并且面对魏国的进攻,峣晋之间再有多少不愉快也要暂时放下,此时再扣住晗月公主有甚大用呢?”

云崕十指在胸前互扣,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继续。”

“既然如此,何不让她替我们揭发徐文凛等人?”这感觉就好似她第一回去面试,要绞尽脑汁说服主考官,“她很快就是准峣太子妃了,而苗奉先已向莫提准保证过,只要她被劫持并非自愿,一旦平安归来就还是他的王妃。我们够不着苗奉先和峣王,但对晗月公主来说,这可是轻而易举!”

云崕“咦”了一声,眼中忽然有流光溢彩:“他只以为晗月公主再回不去了,才这般慷慨陈词。好男儿最重承诺,我是该帮他履约。”

他眼里的光芒,冯妙君已经很熟悉了,那叫一个不怀好意。

然而这是重点吗?为什么今天他和晗月公主都喜欢偏离重点?

算了,这不该是她眼下关注的重点。

冯妙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问题:“所以,您意下如何?”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云崕懒懒向后靠去,“你怎么确定,她一定会返回峣国?我们都知道,她天天都想着悔婚,现在——”他转向方寸瓶,目光和晗月公主对上了,“她有天赐良机了。”

“晗月公主虽然贪好玩耍,却不会置晋国于不顾。我了解她,我会尽力说服。”冯妙君一字一句道,“反正她已是弃子,即便是赌上一把,风险也不大。”

……

冯妙君再返回方寸瓶时,晗月公主的神情已经平复许多,甚至还整了整秀发才问她:

“对我的处置,有结果了?”

冯妙君坐到她对面去,跟她保持四目相对:“有了。但你要先告诉我,倘若能离开这里,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离开这里?”晗月公主嗤笑一声,“你们千辛万苦把我逮来,还能再放我回去?呵,你寻我开心么?”

冯妙君平静道:“你看我模样,像是寻你开心?”

她面容如古井不波,晗月公主笑了两声就笑不下去了,盯着她揣摩了半天:“真放我走?”

“那要看你后头有什么打算。”

“你呢?”晗月公主突然反问,“你跟着云崕做成了这许多大事,下一步又欲何为?继续跟着他么?”

冯妙君脑中思绪千回百转,最后却也只能凝结成一个字:

“是。”

她淡淡道:“他收我为侍,愿意指点我修行,今后我会跟着他。”直到离开的时机成熟。

晗月公主长长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羡慕道:“倘若我是你,那有多好!”

伴随在云崕身边同进同退,这简直是她梦想中的生活,却被好友实现了。

冯妙君只有苦笑。

跟在云崕身边的危险和恐怖,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许多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美好。”她低声道,“我此刻的境遇也罢,你的公主身份也罢,莫不如是。”

晗月公主闭起了眼:“魏国已向峣国宣战,是么?”

“是。”冯妙君如实回答,“打过两场仗了,魏军已向峣境推进百余里。”

战争,真地来了。

“我大晋呢?”

“不知道。”冯妙君并不瞒她,“这里离晋地太远,我不清楚晋王的反应。消息往来,不会如此快捷。”

“我失踪以后,我那未婚夫是什么反应?”

冯妙君将那日苗奉先在酒馆里对莫提准说过的话复述一遍,而后道:“我放你回去,你就仍是他的王妃,峣、晋两国的关系也将得到修补。”

晗月公主喃喃自语:“他不恨我?”

“国难当头之时,你的出现就是雪中送炭,他如释重负都来不及。再说你从婚典上消失是被云……被我们胁迫,又不是起意逃走,他为何要恨你?”冯妙君微微一笑,“你若还有忌惮,我再送你一个天大功劳,保准他对你感恩戴德,从此都要把你捧在掌心里供着。”

晗月公主看着她皱眉:“功劳?”

“他的兄长、峣太子苗奉远被杀,凶手还逍遥法外。无数人都怀疑是苗奉先下手,这一点你能明白罢?”

“那是自然。”晗月公主理所当然道,“太子死了,他得利最大。大伙儿不怀疑他还能怀疑谁?”

“但凶手另有其人,的确不是苗奉先……”

话未说完,晗月公主就瞪圆了眼:“难不成又是云崕?!”欣赏一个人时,常常会连他的缺点都当作了优点,比如云崕的心狠手辣。

可那是在他祸祸别人的时候。

倘若是他搅起了这个漩涡,连晗月公主都陷了进去,那么后者对他的情愫中终于又添上了一个“畏”字。

“那倒不是。”冯妙君快速道,“然而我们手里有重要线索,只要苗奉先顺藤摸瓜,不难查到真凶是谁。届时他洗刷了弑兄的嫌疑,又怎么会再怨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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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天造地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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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峣太子遇害案一天不水落石出,苗奉先即便能继承王位也带着污点。这时候晗月公主提供助力,他就要承下这份天大人情。

晗月公主却盯着她道:“我怎么知道,你交给我的所谓线索不曾被扭曲和篡改过?”

“不错呀,懂得动脑了,不再是人云亦云。”果然磨难使人成长。

晗月公主狠狠瞪了她一眼,冯妙君只得抬手道:“这线索只有一句话,苗奉先一听便知真假,不须你去费劲。”

“什么内容?”

“峣太子死于夕红之毒,此药效可以潜伏人体长达十日之久,只有男女交合方能引出。”冯妙君笑了笑,“这句话当然是有出处的。苗奉先如果问起,你可以告诉他,记载着“夕红”的原书就藏在烟海楼里,名作百山记事。”

烟海楼正好是晋国所有,本就是王族子弟的藏书楼,这话从晗月公主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突兀。

晗月公主深深注视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凑巧,我读过那本书。”冯妙君嘴角一撇,“苗奉先真要求证也不难,只需小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

晗月公主眼里写满了探究:“为何告诉我这些?”

“你被劫持,我事先虽不知情,终究是作了云崕的帮凶,破坏了你的婚礼。”冯妙君涩声道,“眼下所做一切,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补偿。”

晗月公主默然,许久才道:“若我不想回峣呢?”

“那都是你的自由。”冯妙君笑道,“隐姓埋名过一生也罢,回峣国当王妃也罢,你终于有选择的机会了。”

晗月公主眼中露出慨然之色。

是啊,这是她孜孜以盼的良机,可以逃离峣王妃这个沉重的冠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嘴角的笑容刚刚挂起,转眼又消失不见。

……

天边翻起鱼肚白,晗月公主就策马离开了,取道向东,正好是暖阳升起来的方向。

临出发前,她深深看了云崕一眼,目光复杂。天寒地冻中,这人裹着狐皮大氅,苍白的脸色依旧掩不去姿容如仙。

晗月公主看看云崕,又看看冯妙君,竟觉这两人站在一起,无论是样貌、高矮、神情、脾性,甚至连地上拉长的影子都登对已极。

无论远观近看,哪像是主仆,分明就是一对璧人。

难道?

她哼了一声,翻身上马:“我去哪里都成,对么?”

云崕微一点头,冯妙君则是正色道:“自然。”

晗月公主眼珠子一转:“我若想像你一样,跟在云崕身边呢?”

冯妙君转头望去,见云崕眼都不眨一下:“你也想给我当侍女?”

晗月公主盯着他:“不成么?”

“不知你能不能活过一天?”云崕嘴角一勾,“不妨试试?”

他笑得风光霁月,话中却杀气四溢。晗月公主一窒,赶紧道:“罢了,还不若回去当我的王妃划算。”又多看了云崕两眼,忍不住叹气,“今日一别,再见面就是兵戎相见了。”言下无尽不舍。

云崕面上的笑容不减,却已不再开口。

晗月公主,还入不得他的法眼。

公主转向冯妙君,语带唏嘘:“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吧?”

冯妙君默然,好一会儿才道:“保重。”从今往后,各为其势。

晗月公主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似是要将她印在自己脑海里,然后嘟哝了一声:“我的心愿,倒不如你来完成。”

冯妙君没有听懂:“什么?”

晗月公主却是一夹马腹,策骑奔出去七、八丈了。

一阵晨风刮过,她忽又停下来掉转马头,对着冯妙君高声道:“我当初真该央求父王,也给你封个公主,让你代我出嫁。毕竟,苗奉先喜欢的人是你。”

说完这句话,她又向东而行,这次再不回头。

这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稀疏的松林之中,只有山下林间回荡着“喜欢的是你”、

“是你”……

离得太远,连云崕也望不见晗月公主面上泛起的一丝微笑

冯妙君,我最后再帮你一把。

在她身后的小松林里,冯妙君一脸莫名所以,离别的难过倒让晗月公主这无厘头的呼唤冲淡了不少。

她一回头,正好望进云崕若有所思的目光里。

这人恢复本来面貌之后,只这么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就能要人命去,可惜他此刻的眼神阴森森地,冯妙君站在隆冬的小树林里觉得身上更冷,轻咳两声才道:“公子,我们也该走了。”

云崕嗯了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打量她,直到她毛骨悚然才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卖力折腾,好像不仅想要保住公主性命?”

冯妙君笑得灿烂已极:“当然了,我还要帮着公子成事!”

“帮我?”云崕语带玩味,不紧不慢上马坐稳,“呵,那我拭目以待。”

冯妙君才爬上马背,这人已经像离弦之箭,眨眼奔出去百余丈开外,等都不等她。

“??”这人的变脸绝技是从娘胎里开始练的吧,至今这样炉火纯青!

接下去的日复一日,都在赶路中度过。

一路上经过许多关卡,总是轻松过关。但冯妙君能感觉到,越是往西,战争的气氛就越浓郁,人们的心境就越沉抑、越紧张。

他们还经过了名为丹卓的城市,此处已经是前线。

这是一个刚刚遭受战火洗礼的城池,守城军民英勇地打退了来犯的侵略者,但代价也是十分惨重。原本厚实的城门坑坑洼洼,还有两处倒塌下去,劳工正在抢工抢点地修补。

这一次敌人击破东城门而入,丹卓打响巷战,因此城东的房子或砸或烧,损毁了一大片。泥泞的地面上血迹斑斑,冻成了冰坨子。

冯妙君还望见来往的推车上盖着草席,席子遮不全底下露出来的手和脚。

走过一间间破屋,偶尔还能瞥见里面未来得及收捡的尸首。

听着周围隐约传来的呻吟和哭泣,嗅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望见窃贼趁机到别人家打秋风,冯妙君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人命的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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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民不聊生

她曾经生活的太平盛世,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忍不住呢喃:“为何非有战争不可?”根据传说,史前人类的生活悲惨,饱受异族、妖怪和仙人压迫;如今这三座大山尽皆去之,为什么平民生活依旧不见喜乐,除去天灾不说,人祸亦从来不断。

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力量在作祟?

她的声音虽低,云崕也听到了,回首低声道:“长痛不如短痛。”

这句话,冯妙君不懂。但眼前这人也是始作俑者之一,她没兴趣弄懂他的侵略者逻辑。

随着战争进程的推进,这样的场面只会越来越常见。

头一回,她在清晨胃口全无。

……

越往西走,冯妙君就见到越多战火肆虐、民不聊生的场景。

战争,大概就是世间最可怕的恶魔。

离主战场越近,峣国对平民的管控也就越严格,后来干脆就封锁道路,不令通行。

又过两天,他们经过一片丘陵,冯妙君终于见识到了血染黄沙、赤刀见红的战斗场面。

这大概是一场遭遇战,双方约有两、三千人,兵甲服制她都认得。毫无疑问,这是峣魏两国短兵相接,杀得难解难分的一处战场。

浓厚的血腥气息随风飘出数里,直往人鼻子里钻,天空已有许多兀鹫盘旋,耐心等着即将到来的美餐。

冯妙君侧首望向云崕,想看看这位魏国国师有甚反应。结果他目光只在战场中一扫而过,就道:“晦气,被这些人挡住了去路。”伸手往西南方向指去,“只能绕远路了,我记得那里有个隘口,翻过去就有条大河,顺水而下走半天就能到魏境了。”

冯妙君指了指战场,不确定道:“您不需要做点什么?”在底下拼死拼活的,不也是魏国的军人?

“安安也想作战?”

她赶紧将螓首摇得跟波浪鼓似地。

“那就走吧。”他转身向前走,“这只不过是小打小闹。”

冯妙君有点迷茫:他是嫌战斗规模太小,不值得他出手?

这山路已经陡得马匹都无法行走了,好在翻山越岭对两人来说如履平地。麻烦的反倒是翻过大山之后遇到的湍急河流。

河道宽数百丈,迂回曲折,顺河往下走,不知要绕多少弯路。

云崕就问她:“莫提准有什么赶水路的法子?”

冯妙君据实以答:“我们过白象湖,他招来了有道行的鲾鲼妖载我们涉水而行。”

“倒是个办法。”云崕低头拍了拍湖岸的土地,“现在这里已经被大魏占据,可以召唤本地水灵了。”

冯妙君就望见他不知哪里执出长剑,一把插进水里,口中默念有辞。水无常态、无实体,然而诡异的是,长剑像扎在蛋糕或者海绵上,居然就在水中悬住了不动。

语音方落,河中央就激起一个大漩涡。未几,有个巨大的身影从中一跃而出,跳到两人跟前。

冯妙君看得仔细,这原是一条五、六长丈的大青鱼,离水时泼喇喇地生猛得很,落地后就变作了一个鱼头人身的大汉,双手托着云崕的长剑,恭敬举到胸口。

它甚至还能口吐人言:“国师大人请吩咐。”

声音粗哑,不似人语,但至少冯妙君能听懂,不由得大感新奇:

这便是河神?

显然眼前这条长河的河神是条大鲤鱼变来的。妖怪一旦被封为山泽水灵,就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不受空间影响。

云崕接过自己长剑,毫不客气地吩咐道:“送我去魏境的金浚城。”

鱼妖应了,转身跳入河里,捞了个巨大的龟壳上来:“请上座。”

这龟壳比门板还宽大,只是里面长满了水草,显然在河底呆了许多年。鱼妖小心将它清理干净,又在龟壳边缘打了两个洞,系上索绳,才请二人入座。

云崕带着冯妙君踏进龟壳,盘膝坐好,这古怪的容器就变成了一艘小小的载具。

鱼妖跳入河中变回本相,就咬住绳索拖着龟壳往前游动。

它的本体巨大,有五丈来长(十六米),拖动龟壳向前冲行根本毫不费力,所过之处,水面都激起白色浪花。

顺着河道飞流直下,可比在岸上翻山越岭要快上不知多少倍。最重要的是,陆地上的关卡也拦不着他们了。这条河甚是宽广,途中多处急流险滩,知情的渔人都不愿靠近。

这头鱼妖的速度比鲾鲼还要快得多,冯妙君终于体会到“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爽感。她眼疾手快,中途还在水中叉了条二尺多长的黑鱼出来,鱼尾扑楞楞砸在龟壳上,甩得两人头面全是水。

冯妙君有些赧然,想跟云崕道歉,转头正好和他的视线对上。

他也在看她,俊面上沾着水珠,眼中的神色却有点深沉,她看不懂,心里却发毛,于是赶忙道:“对不住啊,我给你擦擦。”一掌将那条活泼过度的蠢鱼打晕过去,而后取了丝巾给云崕擦脸。

他也不似往日刻薄,只是闭目任她轻拭自己脸庞,从额头到两颊,从鼻尖到下颌……

她的动作很轻柔也很小心,正如其人。

云崕没再睁眼。

冯妙君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呼吸悠长,才确定他睡着了。

“……”在这么激越起伏的小艇上也能坐着入睡?

觉主,绝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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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映在水面上,漾起满眼散金。

日上三竿时,鱼妖拖载着两人抵达金浚城,又向云崕行了一礼,才跃入河中游走。

两人借水道避过了战乱区,这里已是魏国境内。金浚城离前线有八十里远,战火并没有烧到这里来,城池反倒成为战略物资的转运地,因此比平常还要热闹得多。

这一天,恰好是大年初五。

这个年关,冯妙君二人基本在峣国前线度过,那里炮火连天、生灵涂炭,能活命就要千恩万谢,谁有心思过什么年?

如今进了魏境,年味儿就浓厚起来。初五正赶上商人祭五路财神、商铺开门做生意,街上人头攒动,无论大人孩子都穿着新衣,欢声笑语。

第183章 假公济私(加更章)

战线两侧,一重天,一重地,冯妙君看着,一时不知哪个才是人间。

只从金浚城的位置、规模和建筑群落来看,冯妙君就知道这地方相当富庶,出门就是大河,身后有平原良田,地理位置优越,路也修得整齐平坦。

大河流到这里就分作了无数泾流,像是滋润桃隐平原的血管。这是魏国境内为数不多的大平原,全国粮食和赋税,约有五分之一来源于此。

云崕让冯妙君递了信物过去,金淩城太守就闻讯赶来,将二人奉作上宾。

之所以不是奉作“上峰”,云崕是国师但不是官儿。

他引两人入住自己府中风景最别致的春源别院,此季推窗也能望见点点寒梅。院中有口暖泉咕嘟不停,带出来热气氤氲,住在此地的贵客可享泉浴。

云崕穿过一处湖石堆砌的假山,忽然笑道:“柯太守,你这府上珍珑雅致,不输王都权贵府邸。”

柯太守赶紧打了个哈哈:“俱是前任太守留下,我也未修改,就是多添几分野趣。”

云崕笑而不语,冯妙君却想起来路上这人跟自己说过,金淩城的前任太守陋规进出太过,被王廷罢了官。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何况本地这样富庶?

柯太守仔细作陪。云崕身份超然,即便没有做官,对整个魏国的影响也是举足轻重,平时像柯太守这样的官儿,连他身边都挨不近。

云崕也不需在地方官面前摆谱,柯太守接他问答几回,心想国师大人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不好伺候啊?当下小心翼翼道:“国师大驾光临,对金浚城可有指正?”王师如今驻在冀远,国师孤身跑到数十里外的金浚城,这是什么缘故?

“有。”云崕点了点头,“我从前就来过这里,今回再至,金浚城的年味儿不足。如此佳节一年也就过上一回,换了个太守,竟然越过越简单了。”

“呃?”柯太守哪知两句谦词换来这一顿数落,不由得呆住,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是这样,如今战事频繁,王都三番五次下了严令,过年从简……”

云崕呵了一声,大步往前行去。这会儿也到春源居了,他话也不说,迳直走进去,将柯太守晾在外头。

柯太守站在原地,满面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冯妙君笑着安慰他:“我家公子只是说笑,太守不用放在心上,他对这地方满意得很。”山水、花草、灵泉,都布置得别具匠心,就像柯太守说的,饶富野趣。如果这真是前任太守的手笔,那么这人除了是个大贪官之外,也真是个妙人儿。

要是不满意,云崕的表现可不会这么“柔和”。

话音刚落,春源居里面就传出云崕的喝斥:“在外面杵着作甚,还不快进来!”

她给了柯太守鼓励的一笑,转身一溜烟儿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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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款待云崕,这问题险些让柯太守挠破头。国师在王都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金浚城的物料再丰富、食脍再细致,能和都城相提并论吗?

不过他也是个会来事的,偷偷将冯妙君找来请教,递过来的也不是金银这等俗物,而是一支制工极其精美的钗子。倘是一般的花蜂蝶图案,冯妙君也就拒了,可是柯太守呈上来的这一支实在很对她的胃口:

它选用的是月下花开的主题,一弧新月如钩,是以砗磲磨就,下部花开两朵,都以银丝掐形、宝石嵌瓣,一朵是粉嫩嫩的桃花,一朵是蓝莹莹的矢车菊。这三者放在一起,便让人觉得月下花开、风过留香,清冷中还透着两分暖情。

这就是陋规。冯妙君把玩几下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扎到自己发间,知道以后这种事儿只会越来越多,也算是跟着云崕的福利。

她从战乱区过来,素着满头青丝,钗子扎入发间,柯太守只觉美人珠饰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容光慑人,不觉看直了眼,心下暗羡国师艳福不浅。

此女有倾城之貌,也唯有跟在国师身边才得保安然无虞。

看在他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冯妙君也就指点了柯太守几样,他跟着问道:“依冯姑娘看,国师大人可是觉得城里不够热闹?”

她想了想:“是吧。”

“那国师都喜欢什么?戏班子,还是雅集?”他好去安排。

“呃,并不是,等我消息吧。”她下意识觉得云崕不会喜欢这些,他好像没有这么高雅?“您有何求?”不然何必这么眼巴巴来讨好国师?

柯太守笑开了:“去年荞河涨水了,淹掉不少地。你看,能不能请求国师今年往这里多调派些元力,保我们风调雨顺?”

冯妙君笑得更开怀:“这不是小事一桩么?”

……

太阳还未下山,晚膳就来了。

云崕不喜欢与外人一同用饭,所以这一桌子只有两人,其他仆婢也都被赶了出去。

四菜一汤,没做什么昂贵物料,颜值担当也不过就是一碗红艳艳的樱桃肉,然而酸甜恰到好处,嗜甜的国师大人连挟了好几箸。

他脸上神色淡淡地,于是冯妙君知道他还算满意。

然后就是一碗川芎白芷鱼头煲、一大盅隔水慢炖的胡椒猪肚汤。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但吃下去暖心暖胃,活络生血。云崕喝上热腾腾几口,脸上好像也多了几分血色。

冯妙君知道他旧疾这一回还未好全,正需要些暖身的食物,遂笑道:“柯太守看起来真懂得看人下菜,这人在官场有前途啊。”

“是么?”云崕瞥她一眼,箸尖指向最后一箩鱼生,“这也是看着我下的菜?”

这可是生鱼身上片下来的薄肉,底部堆着冰,这寒天腊月里看一眼就让人从头冻到脚,跟“暖胃”可没有半点关系。

“呃,马有失蹄嘛,他毕竟不是您肚里的蛔虫。”

云崕皮笑肉不笑:“我看倒像是蛔虫跑去告密。”

她眨巴眨巴眼,只作不明其意,内里毫不心虚。喜好鱼生的不是云崕,而是她,柯太守既然问起,本地的鱼生又有讲究,她何不假公济私一番?

第184章 工作使我快乐

这里水道纵横,养着不少大鱼,肉质细腻而少刺。本地人取刚捞出水的活鱼,去皮洗血,细脍为片,只见红肌白理,皆是薄如蝉翼。再佐以姜黄、芹菜、蒜片、粉丝等等,少许蘸酱,张嘴吞下,那感觉就如冰雪消融于口,尽数化为甘脂,实是妙不可言。

她吃了几份,实是满足得不住叹气。云崕看她这副德性,哪还不知道这道菜是给谁准备的,笑骂一声“馋猫”,冯妙君只当作没听见。

鱼片虽然又轻又薄,但铺满了竹萝,总重也不下七两,足够让她大块朵颐。她正吃得眯眼,云崕对她道:“吃完沐浴。”

“嗯嗯。”在峣国风餐露宿多日,哪有条件洗上热水澡?能进溪河几回就不错了。被他提起,她顿时浑身都痒,恨不得立刻泡进温泉享受一番。

春源居后头就有露天的兰汤池,以篱笆和密树离开,既通风又保证了私密性。

冯妙君特地挑了一口离云崕最远的池子,正要宽衣走进去,却听到这人长声呼唤:“安安,过来。”

过、过去?

她心里有不妙预感,还是快步走去门外轻轻叩了两下:“公子,你唤我?”

懒洋洋的声音传出来:“进来给我搓背。”

搓背?

她杵在当场,脑海里闪过一万个香艳画面,脚底好像生了根。

云崕听不到回音,不耐烦地又唤一声。

她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走了进去。

还好,这人已经泡在池里了,不该看的一点都没看到。她松了口气,也不知道庆幸还是失落,只作懵懂走过去:“咦,这里的奴婢哪去了?”

贵客上门,这里都有专人伺候的。

“遣走了。”

她干笑:“我怎及人家专业?”

“她们不够资格。”云崕背着她哼了一声,“少打马虎眼,快些儿。”

他这么看得起她,她是不是该谢主隆恩啊?冯妙君努力维持脸上笑容不变形,取过竹筐里的软巾打湿,慢慢给他搓背。

讲真,这人肌肤如玉石,水洗过后更显细致温润的光泽,女子见了都要羡煞。即便他坐得放松,背部隐现肌理分明、线条优雅,自有雄性的劲削矫健之美。平日有衣饰掩盖,旁人看不出他的体躯强健,冯妙君想,这大概是他不愿被人服侍入浴的原因?

从白象山脉算起,两人有肌肤之亲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卖力工作,也不知道是不是温泉场热气蒸腾之故,她总觉得浑身冒汗。

擦好了背,云崕很配合地转过身来,让她搓拭胸颈。

被一个绝世美男子目光灼灼盯住,其实并不好受。她若垂首,又好像要去瞄人家要害,当真低头也不是、抬头又不好,只得尽量前视。

幸好这汤池含铁丰富,泉水色作暗锈,只要不运足目力去瞧,冯妙君看不见某人瘦腰以下的部位。

每过一秒,都像过足了一年那般漫长。

她跪在池边,袖子和裤腿都高高挽起,露出雪白匀称的手和腿,像嫩生生的藕段;小脸是漂亮的苹果红,也不晓得被热气腾的还是羞的。

云崕见她小巧的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下意识伸手一拭:“很热?”

这动作太亲昵,她顿时僵住了,脸色更红,口中模糊地低应一声。

他好整以暇看着她,忽然道:“钗子很漂亮。”这支钗子,今日下午之前还没有呢。

冯妙君一顿,嘴角弯起。这是他头一回正面夸奖,来之不易呵。不过这人心思真是细腻得可怕,她才戴上多久啊,他就发现了。

随着她手上动作起伏,额前发丝顽皮地垂落几缕。云崕起了玩性,还要伸手去拂,冯妙君已经抢先一步,将它们都捋到耳后去了:“不劳公子动手。”

云崕笑吟吟道:“我看你周身是汗,可要下来洗一洗?这汤池舒服得紧。”

“不,不用!”她怎不知泡汤舒服?要不是这家伙事儿多,现在她早就在享受了好哇?还用得着假惺惺地说:“工作使我快乐!”

总算将他的身子擦完,冯妙君呼了一口气,放开巾子:“公子,好了。您慢慢洗,我……”说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修行到他这个境界早就是“无垢”之身,皮肤不沾脏物,哪里用得着她来搓洗?

魂淡,又消遣她是不是?

巾子还没放下,他就刁住了她的手腕,沿着胸膛往下,按在紧实的腹部:“没擦完呢,还有这里。”

“以及,这里。”他引导着她的手,划过腹部一直往下……

她指尖不可避免地触抚他的肌肤,光滑而有弹性,而后沾着池水,传回一阵温热。冯妙君再忍不住,猛地抽回手站了起来,退开两步:“我、我好着急,要去更衣!”

更衣就是如厕的婉称。云崕并没有勉强她,顺势放开了手,只看她脸色从苹果红成了樱桃。

冯妙君没等他点头就夺门而出,快步跑远了。

身后隐约传来这厮恶劣的笑声,笑得还很愉悦。

奔出十余丈,她仍觉面庞胀红,心脏扑通个没完,像是要从胸腔跳出来。

这是骚¥~扰吗,是吧是吧?

她居然在这个世界遭遇了职场性骚¥~扰!

冯妙君捂脸十几息,把前世知道的漫天神明名字挨个儿默念一遍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回到先前选中的池子,脱衣泡了进去。

这会儿她是打死也不再回去伺候他了,爱咋咋地吧。那厮分明是报复她先前的假公济私,小气死了!

啊,好舒服啊……

寒天下温泉,四肢百骸一齐舒展,真是快¥~活胜神仙。

冯妙君忍不住呻¥~吟一声,却听门外“喀”地一声轻响。

“谁!”她立刻沉入水里,手中亮出星天锥。

那魂淡竟然追到这里来使坏?他要敢推门进来,就算两人是名义上的主仆,她也会毫不客气地赏他一锥子!

木门被轻叩两记,而后有个女声传了进来:“贵客可需要我等服侍?”

原来是这里的仆妇。

冯妙君长长松了口气,出声将人打发走。

她也不喜欢袒陈相对。

第185章 金浚灯会

本城居民有种错觉,过完了年,金浚城的节日氛围反倒更浓了。大街小巷挂起了更多红灯笼,主街地面被一遍又一遍水洗,干净得连块泥巴都找不着。

又过两天,居然有好几个戏班子被请过来,戏台就搭在城王庙前,足足有一层楼高。人们时常能听到他们演练时扯起的花腔,于是这块空地上开始有各种商贩摆摊设点,贩卖零食、点心、烟花和细巧玩具。

按理说,这里距离前线只有八十里,作为一个严肃的物资中转站,金浚城早就进入战略状态,宵禁时间提早半个时辰,并且不贩售酒水。然而从大年初五开始,太守居然下令夜晚不关城门,城池灯火通明,饭铺酒楼的美酒也一并敞开了供应。

一条条一例例,好像俱与王都发下的严令对着干。

当然普通城民不会去思考太守脑子为何突然瓦特,只是欢天喜地过节。这会儿还没出正月,往常人们都还在欢度新年。

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金浚城办起了祈福灯会,城王庙前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戏台子上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就连河水也被映得通明:

金浚城民往水中放入无数莲灯,任它们随波逐流漂向远方。在暗处看去,那无数微弱而又又橘红的光芒,真像天上的星辰。

这几天,柯太守承受了无数质疑,但他纵然心里打鼓也依旧得这么大操大办,因为——

这是云崕的意思。

云大国师,想要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正月十四!

当日不等冯妙君旁敲侧击,云崕就很干脆地让她转告柯太守,他只有亲身体验过这么一回热闹才会愉快,才会让柯太守如愿以偿。

柯太守早知道这位国师在王上那里的影响力,咬了咬牙,还是照办了。

现在云崕和冯妙君就站在城王庙后头一株大榕树下。庙前人山人海,这里却只有小锚三两只。冯妙君不太明白,这人要的不是热闹么,为什么不去人气最旺的前头,反而跑来这里看树?

虽然这株榕树的确长势极好,树干至少有二十人合抱粗细。最奇特的是,哪怕在这等天寒地冻的季节,它也依旧华盖亭亭,翠叶遮天。

这种树在滴水成冰的寒天里不秃?不可能罢。

树枝上挂着无数红封,显然城民是将这株灵异的大树当作了祈愿树,把心愿写进纸条封装起来,挂到树上。

云崕却取出一壶酒,倒了满满一杯,将它倾在树根下,口中默念有词。

他的神色肃穆,竟是少见的庄重。

如此,共浇下三杯酒水。

他在祭奠什么人?冯妙君不知他为何跑来这里举礼,但想来那人对他而言很重要罢?

她对他的过往,更加好奇了。

即便是莫提准,也没能说清云崕的来历。

酒过三杯,云崕就把先前神色收起,笑着对她道:“你不想许个愿?”

“正有此意。”冯妙君端详着这棵大树,“对着它许什么愿最灵?”国师也信这一套么?话说,她对着他许愿是不是更容易被满足?

“财运和姻缘。”

冯妙君“哦”了一声,自去庙里取了纸笔写好。待她走出来,云崕只见到她手里捏着一个红封,不由得好奇:“写了什么?”

她好想翻白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锲而不舍:“求姻缘还是求财,这总能说罢?”

冯妙君没奈何道:“求财,大财。”

“这有何难?转眼就能达成。”云崕摸着下巴,“你何不求一求姻缘?”

“姻缘不靠求来。”她捋顺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我要自己决定。”

“哦?”他似是兴趣很浓,“安安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公子要帮我物色么?”她跃到树上,选了一处东南枝挂好红封,再利落地跳下来,“要长得俊的,身材好的,体力棒的,对我从一而终的,不纳妾不偷吃不在外面拈花惹草的。”

“这个……”他挑起了眉,什么叫“体力棒的”,她要个体力超人的男子干嘛?

冯妙君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淑女吔,当然不能明讲要“器@~大活好”,这也太低俗了不是?

不过她以后要嫁的男人,肯定不能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嘛。

云崕话未说完,就有一声长笑传过来打断了他:“哈哈,这有何难?包在本……”

紧跟着庙中负手踱出一名锦衣人,身量颀长,剑眉朗目,视年纪约在二十八、九上下。冯妙君认得,这也是个熟人。

虽然相隔数年不见,但这张脸基本没有多大变化,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还是那张嘴。

魏王次子,萧衍。

冯妙君原本背对着大庙后门,也背对着萧衍,后者只能看到窈窕的轮廓。她这一转身,萧衍的话就梗在喉间,突然失声。

世间竟得佳人如许,清艳似月下花开,那眉眼间俱是即将盛绽的芳华。

萧衍一时都移不开眼。

云崕面现不悦:“你不在家带孩子,跑来这里作甚?”

孩子?冯妙君面色一动,萧衍已经晋级了?也是,上回在聚萍乡见面,他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这人又是个好¥~色的,生上一窝没问题啊。

萧衍也回过神来,笑道:“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父王不高兴,我赶来看一眼。”忍不住又瞟了冯妙君一眼,心想国师要么清心寡欲多年,要么直接便找到这等倾城姝丽,的确也符合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脾性。

“看完了?”云崕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好,好,不看了。”萧衍收回目光,再不往冯妙君那里看一眼,“我知道你心头有气才不去冀远,反而跑来这地方找热闹。不过此事也真怪不得王上……”

他这么一说,冯妙君才明白,原来云崕在金浚城闹得出这么大动静并不是自个儿贪图玩乐,而是摆给八十里外的王军看!

他要让那里的人知道,他已经回到魏境,但是心情极度不爽、不肯回军。

我的个老天,这家伙竟然能作到这个地步?

第186章 挂符祈愿(加更章)

对他任性程度已经有所了解的冯妙君再一次惊叹。

“找热闹?”云崕却眯起了眼,“你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正月十四呗,还能是什么日子?按理说元宵当天才有游园、灯会和射谜,他非得硬生生提前一天,让全城百姓陪着他闹腾。

不过萧衍想了想,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今儿正月十四了?难怪,难怪,是我过糊涂了。”他叹气道,“战时千头万绪,我竟然把这个忘了。”

冯妙君看看云崕再看看他,不明白个中又有什么玄机。萧衍轻咳一声:“我知道父王突然挥师东进,你心里有气。不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已经等待多年……”

云崕淡淡道:“既如此,他自己将峣国拿下便好,还要你来找我作甚?”

“唯有国师出手,大军方可称百战雄师。”萧衍向着云崕一揖到底,面色郑重,“金浚城灯会也办了,父王也派我来请你了,只望国师大人赏脸,起驾前往冀远如何?”

气氛突然有些凝重。冯妙君站在一边微微垂首,谁也不看,安心当她的透明人。

好一会儿,云崕才皱眉道:“罢了,走吧。”

毕竟他还是魏国国师,跟君主拿乔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魏王派了二王子来请他,他也顺势见好就收。

萧衍顿时开颜,双手互拍两记,即有一辆大车驶了过来。拉车的不是凡马,而是四匹称作“赤尾”的异兽,长相如巨鹿,通体红艳,比马还大了一圈。冯妙君在晋都倒是见过它的同类,由一家名门养着,但毛色没有这般纯正。

其天生自带风系的轻身神通,速度比骏马还要再快上两倍不止,奔跑起来可谓风驰电掣。

萧衍一摆手:“请。”

云崕却道了一声:“慢着。”只身走进庙里。

萧衍和冯妙君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想什么。

好在这人很快就出来了,手里还捏着一个红纸封。

咦?

国师大人也要祈愿?这不科学,他自个儿不就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还需要向一棵大树求什么未来?

萧衍的长随上前,想替云崕挂起红封,后者一抬手拒绝了他,反而向冯妙君看了一眼:“你来。”

她知道这人有古怪的洁癖,不许旁人乱碰自己物品,于是接过纸封跃上巨榕,替他找了个好位置挂上,下来时顺手拍了拍自己衣角:“公子,这棵树什么来历?”能让他这么上心。

“没什么来历。”云崕淡淡道,“就是活的年头长些,有四百多岁。”

四百岁的人不多见,树却不少见,的确没什么稀罕的。

几人鱼贯上车。冯妙君临登车之前,将外头立着的萧衍随从招来道:“将此物带给柯太守,让他镇在太守府里就成。”

那人小心接了,转身去办。

她递过去的是一截树枝,断口还很新鲜,显然是从榕树上现摘下来的。不过她可不是唬弄人,枝头泛着一层莹莹红光,在暗夜中赫然有点凄艳之美。

这枝子经过云崕之手,就附上了少许元力。尽管只有极细微浅薄的一丝,也足够调派金浚城一整年的风调雨顺了。

这是国师对于柯太守盛情款待的赏赐。当然,这是私人馈赠,不占用国家调派的份额。

萧衍在车上看得痛心疾首:“奢侈!”天下第一等宝贵的元力,就送给了金浚城这种弹丸之地,暴殄天物啊!

云崕理都不理他,脸上满是“你管得着么”的纨绔表情。

冯妙君也爬上马车,就坐在云崕身畔。大车启动时,她也着手烧水煮茶。

萧衍任务目标达成,心里放松下来,这会儿就欣赏美人动作轻柔写意,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这位是?”

“安安。”这不是冯妙君自报家门,而是云崕恹恹回了一句。

从这称呼上,冯妙君就知道他无意告诉萧衍,她的全名。她和萧衍虽在三年前有数面之缘,不过女大十八变,她已从小姑娘长成了娉婷少女,面貌差异很大。萧衍当年没把她放在心上,这会儿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云崕也不想他们相认,省得这家伙又有本钱套近乎,聒噪得很。

连姓都没有,不是昵称就是赐名。于是萧衍立刻明白,眼前这倾国倾城的佳丽,居然是跟在云崕身边的侍女。

他瞪大了眼:“是你新收的侍女?”

废话,不是新收,难道是旧人?云崕眼皮一挑,懒得回答这个弱智问题。冯妙君倒是冲着萧衍露齿一笑。

那对丹凤眼微微弯起,这一笑就如云破月出,满厢生辉。萧衍此生也不知见过多少美人,灵动若此的却是寥寥无几。他不由得拍掌赞叹道:“云大国师厉害,不声不响就下手了。”他游览花众多年,也没见得有这样的运气。

“我们云大国师从哪里将你找来的?”萧衍瞄向云崕,笑得像三姑六婆,“莫不是凭着能掐会算的本事?不公平,给我也寻一个这样的美人如何?”

“我从山里带回来的。”云崕仰起下巴,说不出的倨傲,“并且你说错了,是她先找上了我。”

冯妙君抬首,飞快看他一眼。其实云崕说得无错,是她首先建立起两人之间的灵气通联,因此是冯妙君首先“找上了”云崕。可他的傲气来得好幼稚,谁先找上谁有什么所谓?

“山里?”萧衍奇道,“可是白象山?”

云崕“嗯”了一声,就当是含糊应了。他确实是从白象山将冯妙君带出来的。“我引发崖山重新喷发,自己也受了点伤,幸得她相护才安然出山。”他的目光柔和,“后面她就跟着我了。”

这句话里直接略去细节和纠葛无数,粗听起来倒像是冯妙君对他有救命之恩一样。云崕这样说,她也很惊讶,忍不住眨了眨眼,却见他投过来的目光饱含深意。

那眼神一如既往的迷离难辨,她还是看不懂呵。

萧衍却一下对她肃然起敬:“失敬了,原来安安还对国师伸过援手。”端起她刚刚沏好的茶,“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冯妙君不慌不忙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才举起来回敬,仰颈一饮而尽。

萧衍也学她的样子一口闷下,却被烫得险些喷出来。

不能喷!美人面前岂可失仪?

他伸袖捂着嘴,眼泪汪汪。

冯妙君咬着舌头才忍住笑。她一眼就看出萧衍虽有修为在身,道行也只是平平,较她相差得远了。她能面不改色喝下沸水,萧衍却非被烫破了口舌不可。

云崕向她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

第187章 你来我往

干得好,让这小子再口花花,活该得个教训!

那厢萧衍再经不得烫了,慌不迭将热茶吐在自己内袖,也没看见这两人的眉来眼去,只张着嘴频频吸气。

冯妙君这才捂着小嘴吃惊道:“哎呀,这可是滚茶!大人您烫坏了吧?”

茶是他自己要敬的,沸茶也是他自己一口闷的,萧衍还真怪不了她,只得大着舌头道:“无、无妨。”整张嘴都好像熟了,那滋味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

麻辣烫。

八宝柜就在身边,冯妙君伸手一阵摸索,居然从里面抓出一只冰盒。盒子其实是内外两层,内层置冰块,夹层贴着寒冰符保温,以保证冰块拿出来时还是硬梆梆的。

萧衍塞了两块冰进嘴时,才露出“得救了”的神色。

云崕转头对冯妙君道:“记下,下车之后我要吃冰镇卤水口条。”

她脆生生应了声“是”。

国师真会落井下石,这会儿还要一本正经地取笑他!在初次见面的小美人面前丢了这么大脸,萧衍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好在他含过了冰块之后,云崕就丢出一瓶膏药给他:“用上。”

药膏涂在口腔上,延续清凉之感,疼痛都一下减轻了大半,再过一小会儿,嘴里就重新结出了粘膜表皮。

不过这时云崕已经问他:“王上御驾亲征,这是谁给出的馊主意?”微一凝思,“想来不是太子,他早被派去镇压安夏。”

萧衍还有点儿口齿不清:“是父王自己意气。众臣反对,连太子都劝谏了几次,结果父王大发雷霆,我们只得作罢。”魏王五十多岁了,已经超过时下凡人的平均寿命,免不了着急在颐养天年之前再给自己添一笔丰功伟绩。

距离征服安夏国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魏王还有几个七八年可以开疆拓土?

“哦?”云崕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那要看他是怎么劝谏的了?”

“太子也不愿父王亲征,这样他便可以从安夏回来抢头功。”主战场在这里,太子当然更希望在这里立功劳。安夏地区偏远,就算打了再多漂亮的胜仗又怎样?

还不是一个打辅助的?

冯妙君乖乖垂首坐在云崕身边,听到“安夏”两字妙目中微一闪烁,谁也没注意到。

魏太子萧靖被派去了安夏,为什么?并且听萧衍言下之意,他是很早就动身了。

“他那里进展如何?”

“已经越过安夏中部,往东南方向的赤嵌平原进军。”萧衍摇头,“不过大军行进很不顺利,安夏余孽屡屡伏击,这么一个月内已经打了三场仗,就算在他们扎营时,也时常有游骑兵前来袭击。怪哉,往年不曾见他们这样拼命,莫不是这些余孽和峣国达成了什么协议?”

云崕汲了一口清茶:“这回傅灵川带着长乐公主北上,也去参加峣晋大婚。”

萧衍脸上变色:“你是说,峣晋和傅灵川联手了?”

云崕点了点头:“不错。”

这事儿冯妙君也记得。傅灵川带着伪长乐公主前往峣国,就是征得了燕王同意。当时魏的野心已经表露无疑,所以峣晋和傅灵川代表的安夏残部势必要携手抗魏。

当时她不明白为何云崕不对傅灵川两人下手,现在却隐约猜到一点原因了。

因为萧衍道:“看来太子那里有些棘手了。”

云崕的笑容没有温度:“既为太子,就要啃些难下嘴的骨头,否则贤能如何服众?”

冯妙君给他又斟了一杯茶。果然,这与内部倾轧有关。云崕这是刻意给太子制造麻烦,利用安夏残部给他设置障碍。

关于魏国内部的形势,她也曾听莫提准说过大概。魏王三子,老大萧靖、老三萧吾为郑王后所养,关系较亲密;老二萧衍却跟兄长不太对付,可他生母早亡、母族势弱,一直都被郑王后打压,直到他向魏王举荐了云崕,后者挑战国师之位成功,萧衍的地位才算稳固下来——最后这一点,当世知道的人鲜少。莫提准也是近来不知由何处打听到的。

战乱最重人才,最缺的也是人才。魏国却得天独厚,老萧家出来的个个都有本事,萧靖屡建战功,少年成名,萧吾今年才十七岁,就已经打过两场胜仗,崭露不凡的军事才能;至于萧衍,虽然不上战场却有治国经纶,这几年给魏王建言献策,改赋税、兴水利,使得国力大增。

这也是邻国好生忌惮大魏的原因。

这几年,萧衍和国师云崕走得越来越近,引发了王后与太子的不安,双方私底下都使了些手段。

几个兄弟之间你争我夺,魏王却是乐见其成。倘若像峣国王室那样其乐融融、一团和气,他倒觉烦恼了。

毫无疑问,萧靖之前接到的任务是分兵前往赤嵌森林,阻截由此越境的晋军。崖山通道的毁坏,改变了整个北陆的战略格局,峣晋之间再不能快速通兵,晋人想支援盟友就得往北划个大圈,进入安夏旧地,从这里绕过白象山脉北部,由安夏地界南部的赤嵌平原再转入峣国境内。

这么运送兵力和物资虽然周折,却比取道白象湖北部这种常规路线还要快上两个月。

唯一的问题,就是晋军必须经过安夏,而安夏已经被魏国吞并。也就是说,晋军必须踏上安魏国领地。

崖山通道被毁之后,魏王凭借敏锐的嗅觉已经预见到晋军采取的折衷方案,因此才派太子前往赤嵌平原,堵截赶赴战场的晋国援军。

毕竟,安夏被占领后,归在太子管辖范围内,所谓守土有责,舍他其谁?云崕是不是早就预见到这一点,在峣都近郊才特地放傅灵川和伪长乐公主一条生路?

倘真如此,这人城府真是深得惊人,走一步就能看三步。

接下来,两人拂开桌面,蘸了清水在桌面上随手绘制地图,一边讨论。冯妙君安静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当下时局听了个大概。

从魏国举军侵峣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形势从最开始的高戈猛进,到现在的步步为营。

峣国并不是好啃的骨头。

第188章 逢赌就作弊

战争刚打响的时候,魏国的进攻迅雷不及掩耳,攻峣国一个措手不及,七天内就拿下了四城。不过峣国早知这位恶邻的野心,也是很快反应过来,开展防守反击。

在客场作战的劣势十分明显,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能占到。虽说魏国有吞掉安夏的经验,可是峣国与安夏不同,后者多平原河谷,一马平川,峣国却是腹地多山,行进困难不说,还常见易守难攻的关隘,大军前进的脚步也被拖慢下来。

这时候,倘若晋国的援军也赶来,那就很不妙了。所以萧靖接到的任务就是去守住安夏南部的赤嵌森林,阻止晋军通行,为王军争取更多时间和机会。

理清了这几层关系,冯妙君并未通透,反而更糊涂了:

云崕是什么人,当真会为了魏国内部的党派之争、为了给太子添堵,而把傅灵川这两个心腹大患放回安夏吗?要知道萧靖那里如果没顶住压力,放跑了大量晋军过来,魏国王军的战争计划一定会受到阻碍。

这里面,还有哪些她不清楚的算计呢?

两人聊完了国事,萧衍的嘴又开始疼了,装不得若无其事;云崕大概觉得罚他也罚够了,于是让冯妙君搬出棋盘,与他对弈。

“喂!”萧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云崕瞥他一眼,只用了三个字就让他无可争议:“我累了。”

他可是个长期慢性病人,毛病还出在心脏上,他说累了谁还敢让他继续劳碌?

萧衍只得幽怨地执起子来。

云崕阖目道:“你若能赢了安安,我就任你提个要求。”

萧衍的眼睛顿时亮了:“什么要求都可以?!”

“嗯,只要我能力所及。”

萧衍当即喜孜孜一指冯妙君:“好,我若赢了,你将她让给我!”

云崕掀起眼皮瞅他一眼,而后又接着闭目养神。

这便是默认了?

冯妙君嘴角一撇,心里暗自恚怒。

她先前就与云崕说好,跟在他身边做侍女可以,但他要给予足够尊重,绝不能将她当作货物一样赠人。

言犹在耳,他就想反悔了?

她左手在袖中捏握成拳,恨不得给云崕一记耳光。若非实在忌惮他的修为,这会儿早就翻脸。

萧衍也没眼力价,看不出她在生气,笑吟吟道:“来,我让你一子。”

冯妙君暗暗运转灵诀才将怒火一点一点压下,这时望着他,嘴角也慢慢弯了起来。

想赢她,呵,哪有这么容易?

这下子,萧衍终于可以静静地闭嘴养伤了。

冯妙君开局就不好,被萧衍围追堵截,连连失利。后者起初看云崕跟赌,还以为冯妙君棋艺了得,现在总算是放下心。他瞅着她,越看越是开心,仿佛已将这个小美人儿收入囊中:“安安你放心,以后跟着我绝不吃亏!”

云崕闻言睁眼,看了看棋盘:“下棋不语真君子。”

那不是观棋么?萧衍知道他恼火,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

云崕低声对冯妙君道:“莫着急,你还有机会赢他。”

冯妙君低头摩挲着手中棋子,将红唇咬得鲜艳欲滴,就是不看他。

云崕知道她在跟自己赌气,恨他拿她打赌,遂伸手抚着她的背道:“这小子棋艺很菜,也就上来先声夺人,你只要稳住阵脚,后面他自然余劲不足。”

“喂喂!”萧衍迭声道,“这是我和安安之间的竞争,你插什么手?”云崕对他的棋路太了解了,随手点拨小侍女几下就能赢他。这家伙八成是后悔了不想输掉美人,才盘算着出阴招。

“呵。”云崕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棋局进行时。

冯妙君却有些不自在,因为云崕的手就没从她后背离开过。他的掌心温度很高,熨得她后背一阵暖热,偏偏用力又轻,像是有麻雀在她背后扑扇翅膀,又软又痒。

这是骚#~扰!

她忍不住动了动,想把他的手挣开。结果云崕又道:“专心些,莫走神,你能赢他。”

他这样毛手毛脚,她怎么专心?!

冯妙君正想狠狠瞪他几眼,忽然又觉不对。

她正要落下一子,目光还在棋局上逡巡,就觉云崕指尖在她背上轻轻一划,然后点了两下。

什么意思?她被那热度扰得心意乱,随手放了一子。

萧衍笑得心花怒放,云崕凑在她耳边,用恨铁不成钢的语调道:“笨!”

她好想掀桌吼一句“老娘不玩了”!

不过,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萧衍刚下完一子,冯妙君正在思索中,云崕的指尖又滑动了,方向不同,轻点四下,换个方向又是两下。

冯妙君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

他应该不会这样无聊,所以是——萧衍这一子的左四,下二?

他用这种暗码方式,来告诉她怎么下棋吗?

冯妙君不由得闭了闭眼。堂堂大国师,居然下棋作弊!她下意识转头,瞟了云崕一眼——

而且若无其事、毫不愧疚。

萧衍摊上这样的对手,可真是倒霉。

冯妙君原本气恼之下想给云崕使个绊子,看他要怎样收场,现在忽然改了主意,按照他的指示,落了一子。

萧衍眉头皱起,云崕已经抚着下巴,笑吟吟夸了声:“好棋。”

这是提示她走得对。冯妙君暗中翻个白眼,这家伙哪是夸她,分明是夸自己。表脸!

接下来她索性放空思绪什么也不想,等着他一个指令她就一个动作。

实际上,这局棋又变作了萧衍和云崕之间的对弈。

萧衍很快发现,眼前的小美人棋路忽然变了,变得慎密而又细致,攻则凌厉、守则稳重,进退有据,在这方寸之地恬然自适。

下到一半,他就觉得如陷泥淖,处处难行。

这感觉并不陌生。萧衍想,她的路数居然和云崕有些相似。“这还是侍女么?”他抬头瞪向国师表示不满,“你真地没做手脚?”

云崕扬起的笑容完美:“我的侍女想赢你都不费吹灰之力。”

萧衍还是拿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冯妙君忽然道:“您若不放心,我们换个位置。”

萧衍一点儿都不客气:“好。”

冯妙君毫不留恋地站了起来,也趁机脱离了云崕的掌控,坐到对面去。

离他太近,身周全是他的气息,这令她紧张。

萧衍将棋盘小心掉了个儿。云崕单手拄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妮子是什么意思?

第189章 赌注(加更章)

冯妙君只作不见,低头下自己的棋。

其实她的棋力纵不如云崕,却也着实高段,何况先前国师已经开辟出大好局面,她再不懂得发挥就不要混了。

在游刃有余的情况下,她还留了手,于是最后以二目优势险胜萧衍。

萧衍只手抚额,叹了好一会儿气才重振旗鼓,诚恳道:“罢了。不过,安安若是厌倦这阴阳怪气的家伙,我这里随时欢迎!”

冯妙君知道他嘴花花,但依旧笑着点了点头。

云崕微微眯眼,忽然道:“慢着,愿赌服输,你的赌注呢?”

“我……”萧衍原本窃喜这家伙一开始没管他要赌注,想不到是在这等着,“一开始可没谈定!”

“没谈定就想将我侍女骗走?”云崕斜睨他一眼,“天下有这种好事?”

萧衍轻咳一声:“方才没谈好,现在就得防着你狮子大开口。这样罢,折衷一下,既是安安赢了我,那么条件就由她来开。”

顿时两个男人的目光都转向她,云崕点了点头。萧衍能有什么东西让他稀罕?

这就到了她自由选宝的时间么?“我也不知该要什么。”关键是,冯妙君事先也没做过功课,不知道萧衍手里都有什么宝贝,“王爷看着赏吧。”

小姑娘倒是不贪心,萧衍刚要张口,云崕在一边凉凉道:“金银这等俗物就算了,总要拿得出手。”

冯妙君嘴角一撇,这厮明明知道她最喜欢钱!

萧衍恨恨瞪他一眼:“我是那等俗人?”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冯妙君,“这是元洪佩,可反射三次强大的外力攻击……”

“你把贴身玉佩送给我侍女是何意?”云崕板起脸,“就给不出别的?”

“我给的是她,又不是给你……”萧衍说着说着声音细小下去。也是呵,男子送姑娘贴身玉佩,不外乎定情信物,这么干好似在云崕眼皮底下和他侍女私相授受,于礼不妥。不过,这家伙从来疏懒不羁,连侍女都不知捏死了多少个,从何时起这样讲究了?

他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小锦囊:“送你这个吧。”

冯妙谢了他才接过,云崕也有两分好奇:“打开来看看。”以他眼力,当能看出这制工精细的锦囊瘪瘪地,里面可不似装了什么宝贝。

冯妙君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发黄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上面仿佛有墨迹。她不由得看了萧衍一眼。王子衍不看僧面看佛面,拿出来的东西想必不差,难不成是一卷心经?

展开来,才发现这张薄薄的纸还能再摊薄,直至变成了三尺见方,上面有线条也有注释。

“地图?”这种造纸工艺甚至远超她的时代,每一层轻%~薄如无物,摊在几上仿佛透明,直接就能看见底下案几的纹路,堪称高清无码。

“鲛绡?”这东西勉强还能入云崕法眼,“还算拿得出手。”

鲛绡出自深海或者大川中的鲛人之手,薄若无物但坚韧无比,水浸火烧都不能伤。乃是炼制法衣的最好材料之一,价格自然也是高到令人乍舌。

萧衍吁了口气:“这幅藏宝图记载禁忌之海中一处遗迹的位置。我拿在手里很久了,始终没空前去探索,不若给了你。”

禁忌之海即是分开南北两块大陆的海洋,面积虽然不大,但风险浪急、暗礁无数,又有大妖出没,捣毁商船无数,因此这里处处都是人类禁地,也被称作诅咒之海。

这倒比赏赐金银财宝有趣多了,冯妙君再次谢过,萧衍却道:“你这主人成日价喜欢往外跑,不如就让他带你前去探险。”

冯妙君保持微笑:“不敢劳动国师大驾。”

云崕看她一眼,没吭声。

萧衍又道:“你那亲随陆茗也往冀远赶来,最快明天能到。”

云崕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像是刚刚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赤尾拉车,速度比凡马快上不知几许,就算走的都是官道,要保持车厢平稳,八十多里路程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就到了。

冯妙君也佩服云崕会选地方,金浚城离这里的位置真是不远不近刚刚好,人家好找他,他也容易回来,不显怠慢。

处处都是学问。

马车停稳,自有人来开门。主帐地势略高,冯妙君走下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乌压压的帐篷。

他们又回到了峣国地界,这里是魏军驻扎的营地。

云崕走下来,头也不回吩咐一句:“别乱走,去我帐里候着。”自己就在萧衍陪伴下,迳直往中军大帐去了。

这时夜色已经深沉,魏王却还未歇息,仍在中军主持,足见辛苦。

从侧面说,本地的战况恐怕也比较吃紧。

那句话自是对冯妙君说的,来来往往的官兵面带敬意向云崕行礼,显然云大国师在军队里也很吃得开。

她撇了撇嘴,懒得看他。

既然国师交代了,边上就有亲兵道:“请随我来。”

国师的帐篷搭在半山腰,从位次来说仅低于魏王。冯妙君本以为,以云崕的个性大概会给自己弄个浮夸的居处,不过事实证明,她好像又一次错估他了。

云崕的帐篷其实不大,里面空间有限、摆设不多,也就分了里外两间,各放卧具,外间还有一套桌椅和两面大柜、一套沙盘,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若她不知这里主人是谁,大概会以为自己错走进哪个军官的帐篷。

冯妙君在这里稍事整理,亲兵就将晚饭拎了过来,是简单的一个食盒。

她是国师的贴身侍女,理论上来说除了伺候主人之外,其他活计都不必做。

“军中将士同食,王上也不例外,除非庆功大宴。每十日供给一次猪肉,今晚刚好就有。按例,国师帐中多供五两。”

将士的伙食大致相同,有助于笼络军心。魏军的军纪之严明,据说在诸国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冯妙君揭开食盒一看:“只有我一人饭食,国师的呢?”

“今晚王上为国师洗尘,他不在这里用。”亲兵说罢,退了出去。

第190章 洗尘宴

食盒虽大,里面只有两碗菜,一碗糙米饭。

碗很大,一碗是红烧肉,一碗是水煮豆子。

红烧肉都快烧成黑的了,都是大块,表面一层油光,幸好拿出食盒仍然暖热,不然肉块上面就要结一层白花花。她试啃了一口,嗯,果不其然,又肥又腻。

另一碗水煮豆子就当真是“水煮”,没有花椒红油辣粉,唯一的调料只有盐巴。

看在这伙食是魏王同款,冯妙君也慢慢吃将起来。

说起来她降临到这世界以后,历险不少,但除了白象山脉那些时日就没亏着自己的嘴,胃口已经养得很刁。这两个菜才吃了几口,她就觉胃里一阵返腻,好生难以下咽。

可她明白,军中就提供这样的伙食,高脂肪高蛋白提供热量,重油重盐长力气。军人是来这里打仗,不是养生的。

饭菜珍贵,不容浪费。冯妙君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吃见底了,这时外头又来报:“王上开宴洗尘,国师吩咐你过去伺候。”

看来他们是议事完毕了。

今晚是个大晴天,月圆如盘。宴席就搭在半山腰的空地上,魏王占了上座,其次是国师、萧衍和其他首脑人物。也不知席中人说了什么,引发一阵大笑。

冯妙君被人领来站在云崕后方,他头也不回却知她来了,出声道:“倒酒。”

将士打仗时要遵行禁酒令,但今晚是个例外。冯妙君真想将洒淋到他头上去,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举瓮给云崕斟酒,只倒七分。魏王拍了拍椅子:“满上满上!”

冯妙君微一犹豫,云崕已经按下瓮口,给自己斟到酒水满溢:“来。”

他的掌心就按在她手背上,轻轻压住,大约因为喝酒,热力比往常更盛。

她虽垂首,魏王老眼还未昏花,已经藉着火花将她看个清楚,目光不由得一凝:“我们的国师大人上哪里搜罗了这等美人!”

他既提起,众人目光齐刷刷往冯妙君看来。

即便是美女,站在云崕身边也多半如萤火比之皓月,黯然无光。可是云崕这回带来的侍女衣著虽然朴素,面庞不施脂粉,却美得出挑而张扬,与云崕的慵懒随性搭配在一起,竟是奇迹地和谐。

云崕微微一笑,向冯妙君伸手:“来。”

他盯着谁看时,目光一定是氤氲而动人的,再加上伸出来的手掌莹润,手指根根如玉。冯妙君来时一肚子火气,这时却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受蛊¥~惑,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他了。

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她被拉得迳直坐下,正好就倚着云崕。紧接着这人手掌移动,揽住了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他的躯体火热,烫得她面上发烧。

冯妙君也明白,这场面上不能任性、不能挣脱,只得按下满身的不自在,乖乖贴在他身上。

“安安原是孤女,我引发崖山重新喷发时受了伤,为她所救护。伤愈之后,我就将她带在身边了。”这段故事云崕曾对萧衍说过,现在当然要照本宣科再重复一回,不能有前后矛盾,否则就是欺君大罪。

当然,冯妙君可不认为他会在乎这种罪名。

这句话里面信息量很大,众人听得动容,魏王失声道:“你竟受了伤!”举起酒杯,居然向冯妙君遥遥一敬,声若洪钟,“来,我敬你一杯,多谢你将我的好国师平安救出!”

以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居然肯向小小侍女敬酒,冯妙君对这个头发花白、身体精壮的老人印象顿时好上几分。气度如此,难怪包括云崕在内的那许多人才甘愿为他所用。

这里当然不会备下她的酒具,云崕二话不说,很体贴地将自己的酒杯塞进她手里:“还不举杯?”

冯妙君无法,只得举杯回敬,将满杯酒水一饮而尽。

这杯子是云崕用过的,她还很小心地转动杯口,不想跟他间接亲¥~吻。

魏王扔下杯子,大笑道:“崖山通道被毁,峣晋再难互通有无,国师竞此人力不能及之奇功,来,再受寡人一敬!”

侍从飞快给他添酒的同时,冯妙君也给云崕倒好了酒。后者笑着举杯,仰头干了。

透明的酒水化成几缕,顺着他脖子淌下。冯妙君鲜少见他作这等豪迈状,云崕也不习惯喝急酒,杯子还未放下就抓着白帕,呛得连连咳嗽。

他咳得冠玉般的俊面上都带出病态的红晕,魏王本打算再灌他几杯,这会儿也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这时却有人哼了一声道:“国师犹在闭关,居然就能截断崖山地宫,除掉王上的心头大患。这样的关,你要多闭几次才好!”

冯妙君闻声看去,说话这人身板魁梧,面皮赤红,两眼精光四射,只看外表就知道是一员猛将。不过她更留心的是他的座次,此人排在魏王左下首第三位,显然在随王出征的首脑中地位也是很高。

更重要的是,他这话明明是责难云崕欺君,魏王听了也不动怒,只笑吟吟看着这两人。

云崕的手已经放在冯妙君肩上,这时轻轻拍了两下:“我也想像赫连将军这么光明磊落,可惜想要毁掉崖山通道不太容易,我若将行踪昭告天下,这会儿王军面对的就是峣晋的联军了。”

这大将是魏国名将赫连甲,冯妙君事先做过功课,对他也有些了解。据说这人刚正不阿,自来和云崕特别不对付,却又不肯受太子、王后拉拢,算是朝中一股清流。若非他打仗厉害,魏王又明确表态欣赏他的耿直,赫连甲哪能过得这样惬意、见谁不爽就能怼谁?

赫连甲瞪圆了眼还要再反驳几句,魏王已经出声打圆场:“好了,云卿此行出自我的授意。他负伤立下奇功,这场仗才好打,在座各位都要承他的情!”

一国之君既开了口,赫连甲也不敢再多说。魏王是个很会暖场的人,几句话又把气氛调动起来,君臣尽欢。

第191章 祸福相偎依

冯妙君看众人注意力已经分散,遂扭了扭身子,想重新站到后面去。身形刚动,云崕就一把握住了她的细腰,薄唇几乎贴在她耳边道:“不想以后添麻烦就别乱动。”

她对外保持温雅神色,口齿微动:“还有什么麻烦?”他才是最大的麻烦,而且越来越难缠,她总觉得自己岌岌可危,想在被吃掉前打退堂鼓,离这人远远的了。

“坐在这里的,都是魏国最有权势之人。”云崕捏了捏她的小腰,“安安长得太好看,你只要与我稍微疏远,他们就能把你吃了。”

猝不及防被夸奖,她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魏王最是好¥~色,这把年纪犹能一夜连御#~数女。如果我不与你亲昵,他就会打你的主意。”云崕面不改色往自己国君脸上抹黑,顺便解释为何对她动手动脚。

魏王虽喜美女,但还不至于抢到他手下来。不过这一点,安安并不知道,不是么?魏王本人更听不到,所以这二者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啦。

冯妙君想起魏王见到自己时的满眼异色,也不由得信了几分。留在云崕身边,总好过这个色老头子罢?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过接下来的事实又向她证明,云崕的做法有理,因为魏王的目光总是瞟向这里来,带着男人都懂的暧¥~昧意味。酒过三巡之后,他也藉着酒劲儿调笑道:“我道从前赏赐美女,云卿为何总是不要,原来嫌我送的不好。”

萧衍立时跟进:“国师眼光太高,从未听说有侍女能在你身边陪伴超过十日之久。”

旁人无不懔然,想起云崕性情古怪,上一秒还能跟人把酒言欢,下一秒就能挥剑斩人首级,那是比君王更难伺候的主儿。权贵之间还有个纪录是云崕保持的,那便是更换贴身侍女的速度无人可以超越。

魏王指给他的第一名侍女,三天后就死了。

后面两名,最多也没能活过十日。好在魏王有容人之能,当时也就一笑而过,没有治他的罪。

其他人再残暴,也不曾破掉这个纪录。

可是眼前这名为安安的美人从白象山脉算起,跟在国师身边已经超过两个月了,并且就目前来看,云崕对她还宠爱得紧,没有半点厌弃模样。能入国师法眼,除了美貌想必还有过人之处。

呸,这种倾城绝色要能收入自己囊中,怎也不可能两个月就腻。

冯妙君倒是心里一动。跟着云崕这么久,知他性情虽然反复无常,却不是暴戾好杀之人,怎会随意弄死这些侍女?

魏王趁着酒意对云崕道:“你这侍女倒有几分眼熟,寡人从前似在哪里见过。”

这话要是对别人说,后者大概也只能恭恭敬敬呈上美人,请王上继续“眼熟”。但云崕却举杯轻啜一口,满脸的漫不经心:“哦?王上在哪里见过?”

嘿嘿,不管魏王想不想要,一律不给。

冯妙君一颗心吊了起来。她越长大就与安夏王后越像,后者年轻时艳冠北陆,魏王是不是也见过她的生身母亲?

魏王微微眯眼,想了半天才摇头:“想不起来了,只觉这眉眼似曾相识。”

云崕也不想他把注意力再放在冯妙君身上,转了个话题道:“南陆的战事如何了?”

这回是大将赫连甲接话:“不妙,蒲国快要撑不住了。”

蒲国和燕国的战争已经持续数月之久,就算这几年发展迅猛,到底国力不如人,这时颓势越发明显。燕国向来忌惮快速崛起的魏国,要是结束与蒲国的纠缠,恐怕会将目光投向北陆,开始干预魏峣之间的战争。

魏国并不想与峣、晋、燕三国同时为敌。萧衍插口:“所以这里要速战速决。”

底下有将领笑道:“燕国倒不似料想中那般强大。”

“蒲国得道多助、气运如虹,燕国失于义,出师无名。”云崕放下杯子,“此消彼长,便能僵持。”

萧衍肃容道:“再者,燕国太平多年,军备废驰,贪腐内朽,这一回也是暴#~露无疑了。战争打响初期,王廷要通典州的兵马驰援索顿城,两地相距不过四百里,通典州的人马却足足走了七天才到,那时索顿城早被拿下,通典州的将领就打了退堂鼓,折去百里开外驻扎,就是不上前抢回失地。”

这里带兵的将领个个都是老油子,闻言狂笑:“爱惜羽毛到这个份上,也是少见。”通典州的军队分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来犯者,又不能抗令不遵,这才走得一路磨迹,就不想折损兵力。

有经验的谋略家,立刻就能从中分析出两点。其一,“上令下达”这个过程并不通畅,王廷的威信不足;其二,地方势力渐长,已有各自为政的苗头。

魏王嘿嘿两声:“燕国这些年来繁华如烈火烹油,自得不已,哪知太平滋贪腐,祸福相偎依。”

云崕却淡淡道:“问题既暴~露出来,燕王也不是傻子,自然会上下整顿。蒲国最后还要败北,就输在国力的绝对高下。”

众人笑声小了下去。燕国内部矛盾丛生又怎样,它还是当世第一强国,它还是有钱有人。

接下来宴席仍然进行,只是气氛有些凝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王取银勺在案上轻敲两下,提声道:“国师也来了,酒也喝了,兴也尽了,越明日还有大战,诸卿不若安歇?”

众人应声,于是宴散。

云崕扶着案几站起,身形晃了两下。冯妙君赶紧扶住,待他站稳就飞快放开了手。

“回帐。”他云眸半闭,好似真有些困了。

幸好从这里到帐中,也就是五、六分钟的路程。

冯妙君早在方寸瓶里备好醒酒汤,这时就取来给他喝下,又打湿了巾子给他擦脸。她最开始想将巾子直接扔到他脸上的,却不知怎地,越擦越是轻柔。

她只能归结于自己是颜狗,看不得那张冠玉般的面庞被她擦破皮,又不想跟个醉鬼计较。

这厮酒意上涌,满面飞红,眼神也变得迷离飘忽。好在他酒品倒还不错,不吵不闹,只是眯着眼任她施为,模样乖巧极了。

“头晕。”他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拖长了声音,乍听之下像在撒娇。

第192章 云崕的使命(加更章)

但冯妙君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换个女子听着,神儿都酥了,她却狠心将他推开:“睡吧。”

“安安在生气。”他冲她眨眼,一下,两下,眨得她头都快晕了,“为什么?”

“没有。”她绷紧小脸,“我怎么敢?”她算哪根大头葱?

她噘着小嘴的模样哪像是不敢了?云崕忽然有种冲动,想尝上一尝。去年夏天的樱桃没吃够,他现在又有些干渴。

可是这小东西脸皮薄得很,小腰都不乐意被他碰呢。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和萧衍打赌,安安生气了?”

看吧,他果然知道!冯妙君忍不住给他一记眼刀,之前装什么装?

她尽量心平气和:“我记得公子和我有过约定,绝不将我出让别人。”

“绝不出让。”他忽然又出掌抱住了她的腰,将她一把拖近,脸色也是少有的凝肃,“安安是我的。”

他的一本正经,让她心跳都漏了一拍,下一句话不经思索就冲了出来:

“那你还拿我当赌注?”

两人都听清了这句话里的愤怒、斥责和委屈。头一回,她这样清晰无误地表明自己的情绪。

冯妙君用力咬住了唇,云崕却低笑出声:“他赢不了。”

“万一呢?”

“万一也赢不了。你信么,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他败。”他用指尖勾勒她面部纤巧的弧度,“安安是我的,谁也不给。”

最后一句话带着孩子式的赌气,冯妙君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他。是先前那个打赌都要出千的,还是现在这个抱着她一个劲儿撒娇的?

她冷冷道:“天下事不可能尽如公子意!”

云崕一下就抓住了重点,没再继续解释,而是道:“好,我错啦。以后再也不这样,好么?”

她趁他酒后好说话,大着胆子问:“哪样?”

“再不把你当赌注,也决不出让给别人。”小猫咪也有脾气,这会儿他就该顺毛,“消消气,嗯?”

她盯着他:“大丈夫,一言九鼎。”

“嗯,一言九鼎。”说罢,云崕望着她侧了侧头,“别家的侍女都服侍人,只有我家的安安得哄着来。”

冯妙君长长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了。

在他这里,她只是个侍女,就是不消气又能如何?这人只当她是自养的宠物吧,偶然闹点小脾气他还有闲心哄一哄,她要是再使脸色给云崕看,把他耐性磨光就不好玩了。

云崕只当她心结已经解开了,笑道:“我渴了。”

冯妙君当即给他斟了一杯清茶。云崕想吃的不是这个,但依旧接过来一饮而尽。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都找不到话说。

过了好一会儿,冯妙君见他脑袋慢慢垂下,显是酒力发作得厉害,只好扶着他躺下来:

“为何不用灵力把酒气逼出来?”

云崕指了指胸口,摇头。

她明白了:他心疾这次发作得太久,也痛苦了太久,倒想趁酒意换一顿好眠。

国师是天下修行者羡慕的对象,云崕却始终要背负这样沉重的伤势。

她低声道:“心疾何时能解?”

头一回,她不是从担忧自己的小命出发,而是感慨这风光霁月的男人与她一样,都用世人不能理解的方式挣扎求生。

对于活下去的渴望和无奈,她深有体会。

“等到……”

他声音太小,冯妙君不得不凑近了听:“……我的使命完成。”

使命,什么使命?像他这样的人,也有使命必须完成吗?

冯妙君一头雾水,待要再问,云崕忽然揽臂将她一把搂住,按到床上,大长腿很霸道地压在她腿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成了零。

冯妙君吃了一惊,双手按在他胸口将自己与他隔开,一边紧促道:“放开!”

他不放,下巴反而在她秀发上蹭了两下,好似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确认她的气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冯妙君靠在他胸口,发现他鼻息悠长,已然入睡。

她又僵持一会儿,才小心搬开他的手脚,自己爬了起来。

呆在熟睡的云崕身边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冯妙君放下几重帐帷,轻手轻脚走了出去,没望见身后熟睡的云崕眼皮微动两下。

她先封好帐门,而后将睡具抖开。

魏军配发的睡具不是小床,反类似于她前世用过的睡袋,只不过没有那么轻便。备给她的当然是高级货,与一般军士所用不同,隔层塞满了鸭绒保暖,钻进去不一会儿,全身都热乎乎的;这下方还能搭起底架,以确保睡袋不会直接接触冰冷潮湿的地面,也免去虫蚁干扰。

国师大人最近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了,这让她有些困扰。

她跟在他身边有自己的目的,眼下修行虽然进展顺利,但关于解诅一事却是毫无头绪。云崕看起来并不介意与她共享灵力,他不知诅咒真相,不知道两人性命相连,自然不会着急去想办法。

可是她若告诉他真相,今后是不是只有被金屋藏娇的命?

眼下两人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她觉出了其中的危险。云崕就像罂¥~粟,看起来那么美好,靠近了也让人上瘾,可他有毒,能让人沉迷至死而不自知。

是不是该在自己深陷下去之前抢先抽身离开,继续踏上自己的寻觅之旅?

冯妙君在黑暗中瞪着眼,以为自己会睡意全无,哪知渐渐也乏了,打了几个呵欠就昏昏沉沉。

……

第二天清晨外头人来人往的声响也没能吵醒她,直到有亲兵来报:“陆先生来了。”

冯妙君半闭着眼睛爬起来洗漱,一边思索陆先生是谁。后来她想到了,亲兵昨日说过,云崕的心腹陆茗今日会赶到。

陆茗是个精明干练的年轻男子,但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冯妙君看着他就想起了陈大昌,不知道他在采星城近况如何。

陆茗也听说主人身边多了个漂亮侍女,但见面时依旧大吃一惊,没料到她能漂亮到这个地步。

“大人还未起身?”他对云崕的脾性和体质自然十分了解,眼见帷幕低垂,也知道主人又已变身睡神。

第193章 大局已定

她摇头:“昨晚多喝了些酒。”

“安安多照顾他,在大人熟睡时能走近他身边的,恐怕只有你。”陆茗苦笑,“等他醒了,请知会我,我有急务上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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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太阳落山,云崕才醒了过来,脸色已比先前好看许多。

冯妙君请了陆茗来禀报军情,自己避嫌走了出去散步。

按理说,军中各位大员自带的奴仆是不能在军营里随意走动的,只能呆在帐里等待主人的召唤。不过谁让她的后台够硬呢?

她的容貌吸引了无数人回头行注目礼。

逛了一个多时辰后,她才回到云崕帐里,陆茗已经走了,而云大国师俊脸上写着浓浓不满:“跑去了哪里玩耍?茶水都没人添。”

烧茶的小炉就放在他手边,她出去前特意将水和炭都放满了。这厮真是懒得出奇,举手之劳都不干。冯妙君默默地想,就算她将大饼挂在国师脖子上,恐怕时间长了也同样会饿死。

不对,他是修行者,不容易挂。

她只能忍气吞声:“是我错了。”走上前给他添茶。算了,看在昨晚他醉酒后不吵不闹不给她添堵的份儿上,她今天不跟他计较。

“嗯。”见她乖巧,云崕的脸色才由阴转多云,“陆茗带来的消息里,有一个想必你也愿听。”

她也愿意听的?冯妙君小心翼翼道:“晗月公主?”

“对。”他没好气道,“你放走晗月公主,当晚她就抵达了印兹城。你是怎么笃定,她一定会回去的?”那晗月公主一看就是个跳脱的,又是身居高位、任性妄为惯了。冯妙君能让她延着自己的规划走,显然这小丫头算计人心的本事也不可小觑。

毕竟,这是她的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先前她逃婚,是觉得这桩联姻不过给两国关系锦上添花,有她无她都可,于是向往自由;可是现在魏国入侵,峣晋离心,她的献身终于有了意义。”冯妙君目光微黯,“其实晗月公主早就明白,这是她的宿命。她要的不过是粉墨登场,让所有人都记住她的贡献。眼下时局如此,她一定会回去当她的峣太子妃。”

对于许多王女来说,她们代表和象征的“意义”高于自身幸福,也高于一切,所以冯妙君从来都不羡慕晗月公主。至少,她的命运要由自己把控。

“宿命?”云崕眼中泛起一丝波澜,待她再要细看,却已消逝无踪,“蠢!”

这人嘴里就出不了两句好听话。冯妙君撇嘴不悦,云崕已经接着道:“不过她好歹把话给带到了,苗奉先的动作还是很快的,三天后徐文凛就没去参加廷议,对外只说积劳成疾,将军府大门紧闭,谢绝探访。”

她心下明了:“苗奉先不想打草惊蛇?”国有国法,他不采取正大光明的手段处置徐文凛,就说明他不仅采信晗月公主的话,也想到了徐文凛背后一定有人。想来知晓了“夕红”这种毒物后,他就能采取相对的验证手段。

但是走程序处置徐文凛,也就惊动了这个人。

不管怎样,冯妙君提心吊胆二十多天,这会儿终于能暗松一口气了。

“想来苗奉先已经暗中审过徐文凛,因为紧跟着峣王就以“讨论战事后勤”的名义,临时召钦天监监正左丘狐进宫,他才见到峣王一面就被直接拿下,除掉衣冠。”

冯妙君轻咝一声:“动作这么快?”顿了一顿又道,“外头还在打仗,峣国敢在这个时候大清洗么?”作为国师副手的钦天监可不是虚职。它是皇帝派在国师身边的耳目,是正儿八经的官!这么说拿下就拿下,在朝局引起的震荡至少相当于七级地震了。

“峣王不敢,但苗奉先看起来还有些胆量。”他微微一哂,“正因为峣魏之间的大战开幕,他的缉查和捉拿才要快刀斩乱麻,在造成更大震荡之前收网。”

“这个案子,峣王全权交由苗奉先放手去查,左丘狐被禁住修为、直接打入天牢,并不经过廷议,苗奉先只道战时不用常法,依旧雷厉风行缉拿其余党。”云崕呵了一声,不无惋惜,“算他运气不错,似乎到目前为止,涉案的武将只有徐文凛一人。如今城武卫的首领位置也换人坐了。”否则峣国遇到的动荡远不止于此。

“所以这幕后主使就是左丘狐?”直到他们离开印兹城为止,这件事她也只揭开了冰山一角,大半真相还沉在水底。也不知该说是她运气好,还是徐文凛运气太不好,才被她找着了这个突破口。“他作什么要暗杀太子?”

“左丘狐被捕时大呼,自己是为峣国前程着想,苗奉远优柔寡断,德行不足以登临帝位;他下狱后三次自尽,都失败了。”

冯妙君皱眉:“他中邪了么?”替峣王决定王位继承,还巴巴出手杀掉太子。这么主动的臣子也太可怕了。

“峣国历来有‘倡政’传统,峣王发布的谕令还要经由中枢院签署转放才会生效,这些官员平时在廷中也可以仗义直批王令中的疏漏,权力很大。久而久之,少不得有人骄横自得,自以为可代王理政、代王选嗣了。”他微微一笑,“历任峣王都想将这权力收回,至今未能成功。”

冯妙君摇头:“将苗奉远杀了,这手段也太激进了,说不过去。”

“历来传位于嫡长子,但苗奉远性子软弱,据说亲养的猫死了他也号啕大哭,当时就有御史上奏,说他亲疏不分、主次不明。廷中很早就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峣王的决定,一派属意二王子苗奉先,只是苗氏兄弟感情太好,不曾被分化。”

他也知道苗氏兄弟不曾被分化,显然早就知道凶手不是苗奉先了。冯妙君暗搓搓地又骂一句“小器鬼”,才听他道:“不过左丘狐口口声声为了峣国,咬定自己并无私心,但他暗地里的算盘并不难猜,苗奉先估计也清楚了。”

冯妙君呼了一口气:“公子你早说呀。我还以为这人已经秉公到把国务当家务了。”

云崕笑了笑:“他的儿子左丘渊与苗奉先交好,嗯,便是那日在街上让你看直了眼的男子——”

第194章 车裂

冯妙君:“……”他还记着哪!

“原本苗奉先如果接位国师的话,左丘渊也是钦天监的接班人了,看起来是皆大欢喜,但他的地位其实会变得尴尬。”

“为什……”问出两个字,冯妙君忽然“哦”了一声,懂了。“钦天监原本的职能是监督国师,在素人任国师时能发挥大用。但若是王子出任国师,他与国君的关系本就亲密无间,还要钦天监作甚?”

所以这职位就算存在,也会被架空,不堪大用。

“不错,偏偏左丘渊修为、德行出众,是块好料子,在这位置上只会埋没了他。如果你是左丘狐,会想出甚办法解决这个疑难?”

左丘狐的办法是明摆着的,冯妙君只要逆推回去,大概就能明白他的意图了,当下轻吸一口凉气:“好大胆,他杀太子的理由,竟是想让儿子当上国师?”

“苗奉远死了,峣王就只能立苗奉先为储君。峣从来没有君主兼任国师的先例,大战开启后更不可能,因此国师之位就空缺出来了,左丘渊就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云崕微微一笑,“这计策最合我胃口的一点,就是左丘渊并非最大受益者,所以旁人只会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苗奉先。倘若你没看过‘夕红’的记载,峣二王子这黑锅就要背定终身了。”

而左丘狐就能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国师之位。

或许,他对于自己的职务已经腻烦了,希望爱子有更好的前途。毕竟对修行者来说,最高终身成就奖不是当上一国之君,而是出任国师。

冯妙君连连摇头:“为了儿子前程,他就敢去谋杀太子,这位钦天监的胆子也太大了。”

“太子也只是凡人。”云崕意味深长地一笑,“在许多修仙者眼里,只有凡人与非凡人的区别。”

这句话一下点醒了冯妙君。左丘狐为什么不顾纲常、敢杀太子?说穿了,他是对人间的帝王并无敬畏之心。

只畏惧比自己更强大的,这是所有生物的共性。修行者讲究上体天心,他们拜的是天地,敬的是鬼神,即便要为国效力,也不过是时势所迫,对人间的权势又怎可能真正臣服?

左丘狐平时对峣王室也许毕恭毕敬,但事到关己时,一下就暴露了本心。

若再深究下去,这一次峣太子被杀案,背后反映出来的实则是修仙者和人间王权之间的本质矛盾。

云崕瞥着冯妙君道:“可惜你把这功劳让给了晗月公主,否则苗奉先感恩戴德的人就是你了。”

这人作什么又开始阴阳怪气?冯妙君的思路被他打断,不由得皱眉:“好稀罕么?”

云崕悠悠道:“没了苗奉远,峣二王子继任太子、而后继承王位只是迟早之事。呵,让一位太子、帝王欠你个人情,这种好事可不是天天有。”

冯妙君眼珠子一转:“我都有公子相护了,还要他的人情作甚?”说完自个儿背上一阵恶寒。不过她现在逐渐摸清云崕的脾气,拍马p拍到他心花怒放,她才有好日子过。

云崕定定瞧着她,嘴角浮起笑意:“好,有眼力价!安安越来越上道儿了。”

“哪里哪里,是公子教导得好。”她再掰不下去了,赶紧转移话题,“此事还牵连别人么?”

“你可知道,左丘狐谋逆之事惹得峣国朝野震动,当廷官员纷纷请求苗奉先彻查下去,打尽漏网之鱼。”

冯妙君点了点头。身为人类权力系统中的一分子,这些官员当然对修行者这种作为深恶痛绝。

“可是苗奉先若是聪明便不能在此时大兴牢狱,以免人心不稳。”云崕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你道这种机密行动有几人能知晓?”

知道的人多了,也就不是机密了。更何况如今战事紧迫,外部压力巨大,苗奉先不宜在朝堂大兴干戈。

“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冯妙君想得入神,不由得问道,“他们为什么选择婚典后动手?”

云崕扬了扬眉:“你这是考我?”

他身在千里之外,有渠道弄到这些情报就很了不起了,再想要进一步的细节却是难上加难。冯妙君也知道自己逾矩了,不由得嘿嘿一笑。

不过云崕依旧还是做了推论:“或许,他们一方面想趁着八方宾客咸聚印兹城之际,将凶手嫁祸给外人吧;另一方面,苗奉先在婚后大概会接任国师之职。除非他篡权,否则就永远无缘王位宝座。左丘狐想要成事,就得趁这段时间。”

冯妙君细细想了好一会儿:“左丘狐会是什么下场,还有他的家人呢?”

“谋杀太子,当诛九族,放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云崕忽然拍掌,“左丘狐已经将所有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死意坚决,所以四天之前,他和徐文凛一同被拖去校场口受车裂之刑。”

冯妙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车裂之刑,就是通常所说的五马分尸。若非罪大恶极,还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左丘家人丁稀薄,上下十余口人都被绞死。只有左丘渊被父亲事先支往外地,侥幸逃过一劫。在此之后,他也失踪不见。”

这一场血雨腥风,在云崕口中说来就是轻描淡写。冯妙君听得久久无语,想说的话最后只化作了一声长叹。

这个惊天大案能水落石出,与她有分不开的干系。天知道,她的初衷不过是杜绝徐文凛对养母的骚扰而已。

冯妙君只是很单纯地认为,只要徐文凛能被撤职,只要他自顾不暇,就不再对徐氏构成威胁。不过那时她和云崕已经离开了印兹城,不可能再返回去帮她,只得采用自上而下的办法,让苗奉先去对付徐文凛。

哪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甚至魏、峣两国的战争也受到了深远影响。

她、她真不是故意的!

不过,至少养母和冯记现在都是安全无虞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盘点生意,然后慢慢撤出峣都。

云崕见她沉思,出声打断她:“在想什么?”那副神游物外的模样,莫名令他不喜。

第195章 伏台河神(加更章)

“多谢公子。”

他以手支颐:“谢什么?”

“谢你将晗月公主放走。”冯妙君心里明镜儿似地,“你本可以不放的。”

“我那时还不想杀她,更不想好吃好喝供着她。”云崕站了起来,“我去寻王上,今夜晚归,你不必等我。”

外头已经下起了薄雪,细细点点。她给云崕披起大氅,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当中。

他最后那句话,听起来并不像主人对手下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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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全军整装前进,走出十五里才停了下来。

大军走出丘陵地带,眼前一片银白的冰原,平坦得没有任何起伏。

这不是正常的地形,再辽阔的平台上也有树木,不会这样光秃秃地,目力所及范围内只有几块黝黑而浑圆的坚岩。

这是一条大河,而冬季河面结了冰。大军停在河边,只要往前再走百米就上冰层了。

“这就是伏台河。”郝连甲瓮声瓮气道,“方才探子已经测过了,冰面太薄,到现在也不到两尺厚,载不住大军前进。”

魏国的王师有五万人之多,其中不少身披重甲,再说军队也带上了摩隆多这样的巨兽,那可是数以吨计的肉山,冰层太薄的话,队伍就有落水的危险。

云崕凝目远眺:“这底下有多少妖怪?”

“具体不明,但它们能号令水族,乃是伏台河的河神,经峣王册封。”

河神是被招安的妖怪,有被地方收编的,也有被中央收编的,自然后者力量更强大,得到的实惠和利好更多。估台河神在这里履行自己的职责,阻挠魏军前进。要知道冰层很薄,它们轻易就能破冰而出、袭击上面的人类。

魏军也在它们嘴下吃了大亏,损伤了几百人才拣到这个教训。

放在平日,魏军也许会有更好办法。但在冰冻时节,人是看不见冰层以下生物体的移动,在防御上就显得很被动。

度过伏台河,就是魏军想要进攻的城市了,魏王当然不能止步于此。可是水妖与陆地的妖种不同,格外难缠,尤其陆地生物包括人进水之后,战斗力至少要缩水一半,在人家主场上作战,胜率很低。

魏军五万人马若是强行度河,最后即便能抢渡过去,损失亦很惨重。他们接下来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不能在这里作无谓的牺牲。

“我们试过招降,但对方不为所动。”萧衍苦笑,“我们也想过加厚冰层,但军中的修行者办不到,恐怕此事还得国师来。”

云崕淡淡道:“我早就说过,进攻峣国时机未到。”

萧衍摸了摸鼻子。有个这么任性的老爸不是他的错好伐?

“走吧,看看这水面下是什么妖怪。”云崕回头,点了几个修行者随自己走上冰层。

王师出征,修行者也要应征入伍。魏国这次兵分三路袭峣,王师中的修行者最多,有三十余人。

时代不同了,这个世界也不再是仙人多如狗的世界。整个魏国的修行者合计不超过三百人,扣去闭关修行的、元寿将尽的、道艺未成的,这回随军出战的已不算少数。

冯妙君和陆茗跟在云崕身后,这位忠心的长随借机给她透露了些背景情报:

“王军打到这里,遇到的麻烦比先前都要大。”

冯妙君了然:“是因为伏台河的河神不好对付?”

河神本质上就是妖怪,就和人类修行者分三六九等一样,不同妖种、不同修为的妖怪之间差异巨大。载着云崕二人顺流游到金浚城的河神是条鱼妖,道行很低,对上国师都兴不起反抗之心,只能俯首贴耳;但显然眼前这一位就不好搞了。

从理论上说,越大规模的水体,里面住着的水灵就越是强大。这就和人类国家越强大,占据的地盘就越大是一个道理。

“不错,偏巧今年冬天不够冷,河水结冰太薄,他们就在河中兴风作浪,专门掀人下水吃掉。”

“他们?”冯妙君一怔,“这条河里有很多河神么?”

“惭愧,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弄清这里藏着几个河神。”陆茗轻咳一声,“我们见过几个,都是不同妖种。”

冯妙君奇道:“要说这底下住着河神一整个家族还能理解,不同妖种……莫非这里有个妖宗?”许多妖怪和人类一样,以血缘为纽带而群居,一条大河里住着河神的子子孙孙并不奇怪。可是不同种类的妖怪混居于此,那就不正常了。纪元之前倒真有许多妖怪会结成宗派划地为王,那时的妖宗甚至能比人派还强大得多,可是天地剧变若此,妖宗的向心力早就没有了。

现存的妖宗已经很少,多数妖怪还原为血缘聚居,一家子共同分享一个风水宝地,享用微薄的天地灵气。

“王军在这里耽误了两天时间,派人跟河神打了两仗,出来的要么是巡河夜叉,要么是巨型鳄妖,道行俱是精深,不出几个回合就将我们的人打伤。”

“探不出底细么?”冯妙君沉吟,“往冀远城派过探子么?既然这有河神,城内外就该有河神庙。那里头应该供养河神塑像,看一眼就知道它们到底有哪些妖怪。”

接受王廷招安,做一方山泽水灵有个好处,即是能享受人间香火供奉。在灵气衰薄的今日,香火成为妖怪道行增长很重要的来源。如果这里真有河神,它们就需要人类在自己的地盘上设庙祭祀、供奉,如此才能保证香火源源不绝。

最重要的是,它们的本体也必须被描绘出来,要么雕作塑像,要么成其画像供奉在庙里,受人参拜,香火愿力才能藉此传递给河神本尊。

也就是说,魏人在河神庙里一定能看见它们的原形。

这些妖怪之所以不好对付,不仅是法力强大。魏王将本国最强大的修行者带来,总有办法将它们击败;另一项难题就是摸不清河神底细,不晓得它们的数量、种类、道法神通。

陆茗不由得看她一眼,动容道:“安安真是聪明!”

举一反三如此,难怪能长久跟在主人身边。

云崕走在前方,不悦转首:“安安也是你叫得的?”

所有人:小气巴啦的国师大人。

第196章 追击河神

陆茗脸上笑容不变,纠正自己道:“安安姑娘。”

云崕这才转过头去。陆茗已经见怪不怪,继续对冯妙君道:“我们派过不少探子混入冀远城,的确见过河神塑像,却只有一尊。”

“不是群像?”

“不是。”陆茗摇头,“是手握三叉戟、赤发獠牙的巡河夜叉形象,就与最开始跟我们战斗的妖怪相同。”

“那就是巡河夜叉。”冯妙君耸了耸肩,“鳄妖说不定被他请来助拳。”妖怪的灵智不输给人类,本地河神知道凭一己之力拦不住魏军脚步,请了好友相助有甚奇怪?

“我们原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探子听到冀远城的老人言述,城中河神庙三年前翻修过一回,形象与之前就完全不同,因为出钱修缮的太守之子坚持以他见过的河神形象来塑金身。城民最开始都埋怨他任性胡为,不过河神这几年照样庇佑冀远城,可见他依旧可以收获香火之力。”

也就是说,巡河夜叉的雕像与河神本身可以联系在一起。她听陆茗又道:“她指点我们,城南郊还有一座老庙,供的也是河神。探子特地去看过,那是个鱼头人身的怪物,手里持着铜锤,与巡河夜叉完全不同。”

冯妙君听得有趣:“这窝妖怪抱团在一起,被封作河神?”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话未说完,众人也走到河中。这里距离岸边约莫是一百多丈,前方是一块又一块破碎的河冰,透过河冰缝隙,还可以望见水面以下有影子穿梭来回,像是有无数水族盘旋。

这一段河道宽达三里,但是水势很缓,所以冬天河水结冰,人就可以走到冰面上了。魏军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谁料今冬的冰层不厚。现在再另外取道的话要绕远路,得多走上十天,那时战机都被贻误了。

走到这里,陆茗的声音也下意识变小了:“河神可以操控本地水族,不知从哪里调来几十群凶猛的食肉鱼,吃了我们不少兵员。”

刚才惊鸿一瞥,她的确看到了几条大鳄的身影。哪怕不是妖怪,人在水下也打不赢这些东西。所以擒贼先擒王,要先料理了本地河神,大军才能考虑度河之事。

从此远眺,甚至能望见冀远城中的高楼。让魏军就此调头,不仅魏王不甘心,还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当然了,对付河神这种难度的差事不会交给她这种小跟班,她只要安心欣赏自家国师大人大发神威就好了。

云崕显然早就了解前因后果,这时往浮冰边缘上站定,扬声道:“吾乃魏国国师云崕,请伏台河河神出水一叙。”

他用了神通,声音不大,但清清朗朗传遍河面,在这片空旷的区域都能制造出回音袅袅的效果。

然而,除了河水潺潺,浮冰漂移,附近并没有任何异动。

等了几十息,河神都没有出现。

这早在云崕料想当中。他也不动气,将这句话又复述了一遍,依旧声传十里,连水下亦会波及。

再等片刻,河神依旧没有露面。

看来,它们是打定主意龟缩不出了,大概这里人多,它们并不想出来遭遇伏击。

云崕看向身后几名修行者,侧了侧头:“下去,再探一探它们的底细。”

四名修行者点了点头,身上有红光一闪,相继跃入河水。其中两名是人修,另外两个,一是红鳞巨蟒,一是皮毛油亮有尾巴的四足生物,它们入水太快,冯妙君依稀辨认出那大概是只……水獭?

这几个修为在身,寻常的食人水族奈何他们不得。尤其现在得国师元力加持,战力提高了两成不止。

水面波澜渐渐平息,河水又恢复了平静。

冯妙君屏息等着,却见云崕负手而立,竟是老神在在地阖目养元。

他这是……昨晚没睡够?

讲真,在全年最冷的时候站在河冰上,那是由下往上十分冻人。五万大军不能在此久立,否则战力都要下降很多。

约莫是两盏茶功夫,忽闻“哗啦”一声,河面炸出水花,先前的人修和巨蟒游回冰面,比水缸更粗的身躯还在滋滋冒血。

巨蟒口吐人言:“牙突还在底下,我们找不见他。”

牙突大概就是那条水獭了。

云崕问他:“对方多少人?”

“我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巡河夜叉。奇怪的是,战斗时我望不见他们三个。”

另外两名人修道:“我的对手是一条鳄妖,手执长矛”、“与我对阵的是七条黑色水蟒。”

也就是说,这几人同时下水,遇见的对手却不相同,并且也见不着彼此。

陆茗和冯妙君互视一眼,均自了然:

幻阵。

对方利用幻阵将这几人隔开,分别对付、各个击破。

幻阵是极精妙的术法,如果河神掌握了这门神通,己方确实摸不清它们的虚实。

冯妙君望向云崕,想知道他打算怎么做,也跟他的手下一样跳河找对方打上一场么?他武力值爆表,战斗结果会是截然不同吧?

不过云崕好像并不打算在寒天冻月下水,手掌摊开,掌心缓缓浮出一只黄铜小鼎。

这只三足鼎比一般人家龛里供着的香炉还小,鼎身直径也只及茶碗口,与香炉相比就多了个盖子。现在云崕随手将盖子揭开,冯妙君伸首去看,望见鼎里浮动着浓稠的红色烟气。

河面上风大,这些烟气却只在鼎中蛰伏,并不漫出,但如游鱼般钻营来去,若有生命。

冯妙君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但心中无端就浮现出十分渴望,似是丹田里的内丹渴迫着将它据为己有。于是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

元力。

国师掌握着元力。云崕这么郑而重之将它取出,大概里面贮存的就是可供支配的海量元力!

云崕伸手从鼎中扯出一缕又一缕红烟,仿佛抓出来的不是元力,而是有实体的红线。

接着,他抓着这些红烟一阵揉捏,像是在搓橡皮泥。红烟就从原本的一团混沌状慢慢被捏出了形状:

有尖嘴、有长颈、有翅膀,有长尾,但好像只有一条腿……

----作者有话说(以下文字免费)---

翻了翻昨天的本章说,看到童鞋们的热烈讨论,甚喜。

水云顺便澄清两点:

首先,作者不是受虐狂,水云一向关爱广大女性同胞的身心健康;其次,男主的特点和性格服务于故事大局和后续情节,无论读者能够解读出什么样的特质,它也不仅止于男女情爱。

老读者都知道,言情在水云的文里从来不是重点。

这个世界比起《宁小闲》小了很多,色调也大不相同,水云希望在微雕的同时做出新尝试,带给大家更好的体验。如果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请跟随喵君的脚步吧^_^

第197章 铁锅炖大……

云崕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般将手中这件作品捏好,却是家鸡大小的一只鸟儿,形体神态都维妙维肖,冯妙君想,这人的丹青和雕刻造诣一定很不错。

眼部刚刚被勾勒出来,这只鸟儿就活了,脑袋转动了一下。

云崕将它往半空中一掷,轻喝道:“去!”

这独腿鸟当真就振翅飞了起来,并且越飞越高,在空中盘旋几下就清唳一声,钻入了云层当中。

奇特的是,它原本色作赤红,飞行过程中却渐渐褪白,体形也越来越大,待到临钻入云中前一秒,已然变作了纯白的色泽,翼展也超过三十丈(一百米),不说若垂天之云,也是遮天蔽日的怪物了。

“商羊!”冯妙君读多了古籍,识得这是异鸟商羊,总在风雨来临前翩然起舞,因此也被识为有招雨之能。云崕用元力制成了商羊放出,目的莫不是……?

果然商羊飞入之后,天空中的云层忽然加厚,河面上也刮起了大风,吹得人都快睁不开眼。

冯妙君只觉有物随风而来,贴在脸上阵阵冰寒沁骨。

她随手抓来一看,是六角形的雪花。

下雪了,并且是鹅毛大雪。

雪片飞舞,天地间只剩这一片白茫茫。

周围的气温跳水般下降。若说原先冯妙君身上的衣物还能御寒,现在和纸片儿做的也相差无几,飞在高空中的一头天鹅忽然倒栽冲掉下来砸进冰面,“喀啦”一下,居然砸出了个小坑。

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它居然冻得硬梆梆地胜过了石头。

冯妙君等人却安然无恙。

风雪乍起时,云崕就随手放出结界,将众人与外界的超低温度隔开。站在这里头甚至吹不到一丝寒风。

更妙的是,天气突变仅限于河面上。站在岸边百米开外的魏军几乎不受影响。否则这样的超低温度,转眼就能冻死好多人。

结界外松散的河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

众人听到脚下传来的“咯咯”声响,那是河冰急冻发出的声响。

到现在,冯妙君怎可能不明白:云崕行的是釜底抽薪之计,河神不出来又怎样?他干脆施法加固整条大河的冰层!

只要脚下的冰层够厚够坚硬,魏军就能顺利通过,河神还想出来兴风作浪,哪有那么容易?

她低头看去,清晰望见前方三尺的冰层底下,硬生生冻住了几头游鱼和一头大鳄!

那鳄鱼身长一丈有余(三米多),是落水人的噩梦,现在却僵在冰块里动弹不得。她不晓得云崕用元力将冰层加固成多厚,但是水面以下来不及离开的生灵,现在都成了冰柜里的冷鲜。

这其中,说不定就有河神呢。

果然不出几息,云崕前方百丈处平整的冰面上突然绽出裂缝,那缝隙越扩越大,最后喀啦一声炸出个大坑来,有物自里面钻出,怒视云崕:“魏国国师,你欺人太甚!”

这河中的水族都是它的手下,现在不知道被冻住了多少。元力凝成的坚冰可不像普通冰块,到了春天都未必能融化,倘真如此,河中生灵可真是全军覆没!

此物身高十丈,下半截还埋在冰层里,体型瘦长,见着它的人几乎都倒抽一口冷气。冯妙君狠狠吃了一惊,陆茗则瞪圆了眼失声道:

“蛟!”

这东西长着兔眼、牛耳,身形浑圆如蟒,体覆银鳞,四爪如鹰,形象格外威猛。第一眼望见它的人,容易将它当作了龙,不过它头上只有两个小小的鼓包,不似龙角那样分岔,所以冯妙君知道,这不是龙,而是蛟。

它从硕大的鼻子里喷一口气,到外头就成了一团云雾。

所谓吞云吐雾也不过如是,何况这头蛟只有半截露在外头,冰面以下至少也还有十丈长。

这样的庞然大物,比冯妙君在崖山地宫见识过的蛛王还要大上两号,同是龙属的鳌鱼呆在它身边就像是个孩子。

蛟是居于淡水中的龙属,或踞江河,或栖湖泊,甚至还能藏身溪流池塘当中,端看力量和神通大小。这条大河的水神是蛟,说起来好像并不奇怪呢,的确也只有这样强大的生物,才能阻住一整支军队的前进。

陆茗见着这等神物,当即引着众人飞快后退。

“敬酒不吃吃罚酒。”云崕一边打量着它,脸上波澜不惊,“现在投降,既往不咎,我还可封你作三江水神;再敢负隅顽抗,我就让五万魏军今晚也尝一尝河神肉是什么滋味!”

冯妙君想起军队里造饭用的大锅,还是不太能想象铁锅炖大蛟的场景。

巨蛟的回答,是冲着他喷出一道龙息。身为王廷册封的水神,不尽心尽力守护地方的话,会遭受契约的强大反噬,否则只享香火不干活,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云崕一个闪身就在十丈开外。

他在这巨蛟面前身形小如蝼蚁,人家似乎一个响指就能将他弹飞。不过冯妙君见识过他独斗火灵的场面,知道这家伙决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

他放话虽然狂傲,却保持了足够的谨慎。那一口龙息喷了个空,却散在方圆五丈里变成了淡淡的青雾,雾汽接触冰面,嗤嗤有声,居然在坚硬的河冰表面腐蚀出一个深达丈许的大坑来。

这一口龙息的毒性,好生剧烈!

毒息在这般大风中依旧凝而不散,迅速向外扩散为铺天盖地的大雾,视野一下模糊不清。

巨蛟现身后,众人已经后退二十余丈,毒雾依旧张牙舞爪而来。陆茗支起结界,将毒雾抵在外头。

在他掌心,有一枚金色树叶的虚影缓缓飘浮。

在她身后,另几名修仙者互视一眼,都化出原形冲了出去。

国师总理一国气运,实谓国之栋梁,对修行者来说其重要性甚至远高于国君,通常来说不需身先士卒。打架打仗,还得他们这些修行者服其劳。

他们一出去就不见了。冯妙君运足目力看去,结界外头的世界变成惨绿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给人以极度不踏实之感。

偏偏耳畔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第198章 疑神疑鬼(加更章)

那头生物擅长布设幻阵,说不定外间打得天翻地覆,他们这里却什么讯息也收不到。

冯妙君后背浮上一阵恶寒,似是有危险快速迫近。

她手里浮出星天锥,低声对陆茗道:“它过来了!”

话音刚落,浓雾中忽然现出一张大过山洞的血盆巨口,要将众人一齐吞下。

它口中任意一颗獠牙,都比冯妙君的个头大。被这东西咬中,恐怕十死无生。

危急关头,陆茗忽然握住拳头,将掌心那枚金叶捏得稀碎!

紧接着是“吧嗒”一声,巨蛟大嘴合拢,上牙关打下牙关,发出碜人的巨响。

不过所有人包括它自己都明白,这一嘴,咬空了。

千钧一发之际,它的猎物们突然从原地消失,平白挪移到五丈开外的冰面上。虽然移动不远,却足够避开这极度惊险的一击了。

这种神通,就唤作“移花接木”,短距离内逃命极是好用。

冯妙君甚至是看着它的巨口在自己眼前合下的。

危机令她六感通明,这就发现对方那一口狰狞利齿居然闪着淡淡银光。蛟牙本就洁白,错非离得这样近,谁也发现不了每根尖牙顶端都镀着一点银,那么数百颗獠牙就是数百枚巨型银匕,还是两侧带着锯齿的那种,要真扎到人身上,那是没有活路了。

这就叫作“武装到牙齿”吗?

可是堂堂白蛟给自己镶一口大银牙,这逼格一下就降得太lo了啊,不符合她的审美。

白蛟扭头摆尾,正要再度出击,肚腹中突然响起接连三声闷响。

声如滚雷,劲风呼啸,炸得结界都摇摇欲坠。从陆茗这角度看过去,更是第一时间瞧见白蛟粗壮的身躯里面透出的红光和黑霾。

有东西在蛟身里爆炸了。

陆茗忍不住看向冯妙君,只见她向自己耸了耸肩,摊开了手。

白嫩嫩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爆破蛊。

“还差一枚。”方才陆茗带着众人闪现之前,她顺手丢出三枚爆破蛊,准准地扔在这怪物嘴里。双方相距太近,她可不敢用震山蛊,免得自己也一命呜乎。

白蛟长吟一声,身形在地上打了两滚,一甩尾就钻入浓雾当中去了。

“死了?”她有些儿不确定,可是现在哪有妖怪能修炼到肚皮里去?这么三连炸下来,五脏六腑都被炸烂了吧?

但是阻住大军前行的巨蛟会被她直接炸死么?她可没把握。

又候了好一会儿,周围依旧寂静,唯有劲风呼啸。

陆茗一脸凝重道:“走,我们先设法与云崕大人会合……”

话音刚落,冯妙君边上雾气一分,有个矮小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弹了出来,手中利剑直取她咽喉!

她反应也是快极,星天锥顺势一挡,将这一剑荡了开去。只听“叮”一声细响,又有火花溅出,对方的细剑居然断了。

这是她首度以星天锥对敌,料不到神利若此,一下就能削断别人法器,冯妙君本人也是微微一怔,却不妨碍她乘胜追击。

她也不知在烟海楼里硬背过多少乱七八糟的神通,凝出内丹之后择而习之,却缺少生死相搏的经验。眼下危机四伏、来人杀气四溢,她头一次与外人交手就是性命攸关,当真要打起全副精神,半点不容错失。

跟她交手那妖怪却觉她的攻势越发凌厉也越发刁钻,再配上那对儿无坚不摧的法器就很难应付。他只恐夜长梦多,口中急速念了几声咒语,手中甩出一面小网。

那网原本只有蛛网大小,见风即长,每根经纬都闪着淡淡黄光,往众人罩来。

这也是一样强大的法器,虽然耗灵力巨大,却可以将对手一网打尽。

陆茗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前忽然多了个身影。

这背影长身玉立,瞅着就很眼熟。他伸了伸手,发出了冯妙君更熟悉的声音:“收。”

正要铺天盖地兜下来的大网,忽然重新还原为小小蛛网,落入他的手里。

冯妙君顿时松了口气:

云崕来了。

连她也说不清,这人为何让她那样心安,仿佛有他在就不必担忧任何危险。

她把这归结为云崕的武力值实在很强大之故,而人都是习惯性地想要依赖强者。

云崕这举动让双方都惊诧不已。

国师大人已经强大到了连对方的法器都说收就收的地步吗?陆茗望着他手里的小网,忽然失声道:“那、那不是……”

“你认不出他是谁么?”云崕说完,大步向那个矮冬瓜走去。后者摆出迎战姿态,却听云崕一声断喝:“青魂,住手!”

那人一怔,手下一缓,被云崕身似鬼魅般欺近身去,一耳光掴在他脸上:“有眼无珠!”

这一幕看得冯妙君都有些呆住。被掌掴那人更是连退数步才勉强消去余劲,再转过头来就惊叫道:“国师大人!”

噫?他既称云崕为“大人”,那就不是河神喽?

众人都是一呆。

不过就在这时,陆茗后方一名修行者纵还保持着惊愕神色,右边袖子却是一动,飞快往他后心按去!

他的身影被陆茗挡住了,这一下抬手的幅度又小,旁人几乎发现不了。而他袖口隐隐有光芒闪动,若是扎个正着,陆茗不死也要重伤。

紧接着,寒光一闪。

不是陆茗被捅个透心凉,而是这人伸出来偷袭的手被齐肘削断!

出手的人,是冯妙君。

云崕的到来和青魂的表现让她明白一点:众人都陷在河神布置的幻境里了,这个来袭的矮冬瓜其实是自己人,只不过被幻阵变了形,在众人眼中看来就是另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在青魂眼里,他们这群人也指不定长成了妖魔鬼怪的外表,这才会悍然出手。

问题来了,既然方才这么激烈的战斗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么真正的河神在哪里?

它们花大力气布下这种幻阵,总要收获些好处的吧?

想通这一点,冯妙君耳听云崕教训青魂,注意力却不放在前方,反而关注起周围的风吹草动,果然,就望见了陆茗身后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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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能下五洋捉鳖

对河神来说,最不好对付的国师应该放在最后处理,同时大概已经看出,眼前这一小群人以陆茗唯首是瞻,擒贼先擒王,首要弄死的就是他。

她一击竞功,另一只星天锥就去捅对方咽喉。

可是更古怪的事发生了,她锥尖还未碰着对方,这人就不见了。

不是逃遁,而是刷地一下,凭空消失。

只有被剁下来的手臂连同武器,“叮”一声落在冰面上。

冯妙君愕然。

这出手偷袭陆茗的,居然也是个幻像?幻像怎么能杀得死人,河神这是何苦要费恁大力气?

紧接着,绿雾忽然散去,周围的一切都清朗起来。

这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河面,哪有什么蛟龙,哪有什么鳄妖?放眼四周,什么也没有。

先前奔出去那几名修行者也飞快折返回来,众口一辞:

正与他们战斗的对手,忽然不见了。

那许多妖怪几乎都在同时,消失无踪。

所以,河神的幻阵破去了?这里大能云集,是谁打碎了关键阵眼才破了阵?

还有,如果众人的对手都是幻像,那么河神哪去了?

陆茗身后忽然传出“咦”的一声,有名修行者指着脚下的冰面道:“那半截断手不见了。”

众人低头一看,可不是么?方才偷袭陆茗那人被冯妙君剁了手,人不见了,手也跟着不见岂非再正常不过?

云崕却闻声走来,撩起袍子蹲下来检查。

冰面还是晶莹剔透,看起来没什么损伤。他伸手去摸,却摸到一条细缝。

很细,不过是头发丝那么粗。这里天寒地冻,再过上十几息保不准冰缝就重新合拢了,到时可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忽然笑了:“装神弄鬼。”

冯妙君眼睁睁看着他站直溜儿了,然后将身披的大氅解下来给她:“拿好。”

她大吃一惊的功夫不耽误伸手接过:“您要下水?”现在?

他取出长剑,顺着那条缝隙直直扎进冰面,淡红色的元力运起,坚硬的冰层就像软嫩豆腐,被他切割出了一个圆形。

云崕用力一踩,这块冰块就被顶了下去,露出底下缓慢流动的河水。

现在冯妙君终于看出冰层有多厚了:

一丈有余(三米多)。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自然界的河冰厚度,乃是强行用上了元力封凝的结果。就算摩隆多巨兽踩上去,也不会导致冰裂。底下的水族想要突破三米厚的坚冰上来偷袭人类,也是不现实的。

总地来说,除了河神之外,其他问题都解决了。

云崕转头对陆茗吩咐道:“传令给王上,河神的威胁解除,大军可以进发了。”

军机延误不得,陆茗得令就飞快地去了。

云崕一错步,合身从圆洞当中跳入了冰层底下、河水之中。

转眼间,这人就没了。

¥¥¥¥¥

候在岸边谨慎观望的魏军终于等来了讯号。

魏王长笑一声,大手一挥:“前进,目标冀远城!”

铁甲能上冰河,前途就是一片坦荡。冀远城赖以求存的天险,不复存在了。

大军浩浩荡荡开上了冰河,往对岸而去。

这一回河冰凝结得格外厚实,无论是重甲骑兵、攻城器械还是后勤辎重,都在冰上辘辘而行,没有碾坏冰层。

转眼间,他们就从冯妙君身边经过。

她看着这支杀气冲天的队伍,心境复杂难明。现在,他们要去攻下另一块地盘,要用战火引燃前方那个无辜的城市,她却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她行事一向有主见,有计划,这会儿却有些茫然了:

自己还要不要跟在云崕身边呢?

跟在他身畔,固然会得到旁人梦寐以求的修行指点、修行资源,却要走进一个又一个修罗场,看着脚下的沃土变作人间地狱。

魏王的雄心不死,战争就不会结束。

她能冷眼旁观,还是让自己在血与火之中变得越发冷漠无情,就像云崕、就像这时代逐鹿中土的人们一样?

大军急速行进,很快就将她抛在身后。

冯妙君望着他们前进的方式,怔怔出神。

直到陆茗走到她身后,诚恳地道一句:“多谢安安姑娘救我性命。”

冯妙君回过神来,客气地笑了笑。

“请随我回营休息吧,接下来的攻城,没有我们的事。”攻城交给前方将士,安营扎寨是后勤队伍的任务,他们作为国师长随,只要等着云崕归来即可。

冯妙君叹了口气,最后望了一眼远方的城市,才抱着云崕的大氅随同陆茗往回走。

陆茗对她这救命恩人显然热情了很多,见她面色郁郁,以为她担忧云崕,遂笑道:“你在担心国师?其实不必,他看似病弱,实则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都没有问题。”

冯妙君也笑了,露出齿若编贝:“王上知道这一点么?”

陆茗面色一整:“那与我们无关,对外人切莫提起就是。”

她明白了。陆茗又道:“国师在军队中地位超然,你跟在他身边,也不须听从其他人命令。”

冯妙君侧了侧头:“王子的命令也不须听从?”

“不须。”陆茗说起这话,语气中还是有些修行者的傲慢,“你若对其他人唯唯喏喏,国师反而不喜。”

想起云崕的嘴脸,她深以为然。

……

云崕这回下水,就是漫长的两个时辰。

冯妙君并不认为一个河神能奈何得了他,所以云崕回来时,恰好望见她倚在他的太师椅上看书,手边还放着一杯冰酪,边看边吃,好不惬意。

军队里面自然不分配奢侈甜品,这冰酪是她路过大城时购得的,一直就藏在方寸瓶的食物窖里,有很浓的牛乳和杏仁味儿。在她来说,这玩意儿就是软化过后的冰激凌,她自己又加了点料,放上两颗糖渍草莓,吃在嘴里美滋滋。

云崕一下就黑了脸。

他在外头天寒地冻打河神,这臭丫头倒好,舒舒服服躲在这里吃喝玩,压根儿不担心他的安危是吧?

他停住脚步,重重哼了一声。

冯妙君一抬头就望见了他头顶上几乎积聚起来的风暴,赶紧跳开椅子,笑嘻嘻飞奔过来道:“公子回来了!我这里熬好了热牛乳,给您端一碗来?”

第200章 长痛不如短痛

云崕顺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红泥小炉上架着一只小镬,盖子被咕嘟气泡顶起,漫出一阵阵奶香,在寒冷的冬天闻着格外暖心。

再回首看看她笑成新月的眉眼,以及露出的八颗小白牙,他心头的火气稍降,冷冷“嗯”了一声。

冯妙君可是抓着他的大氅跑过来的,这时就格外殷勤地给他披上:“外面太冷,公子没有冻坏吧?”

“你说呢?”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果然手心里度过去的全是凉气。

他的体温向来偏高,这回当真是着凉了。想来也不奇怪,外头都是零下十几度了,再加上他刻意施法将冰河冻住,那水底的温度得有多低!其他修行者或许还无所谓,云崕的身体却是时好时坏,与旁人都不同。冯妙君吃了一惊:“我去加炭!”

她返身要去帐篷角落取炭,云崕却不放手,反而将她拽进怀里:“不必,借你体温一用。”

他的衣服都用灵力烤干,但身体却凉透了,冯妙君只觉自己如坠冰窖,连打两个寒噤;云崕则是惬意地呼出一口气:“真暖和。”对着几丈外的炭盆勾了勾手指,里面的炭突然就烧得好旺。

冯妙君怒道:“放手,我去搬炭盆过来!”保证能把他给烤化烤糊了。

她被按在云崕胸前,就感觉到他低笑时胸腔的震动:“我刚从冰天雪地回来,烤不得火盆。这点儿常识都没有么?”怀里这一团软绵绵、暖洋洋地,抱得他都不想撒手了。

她身上还带着牛乳和杏仁的甜香,好想吃上一口。

好像真有这回事。冯妙君一怔,摸着他冰寒彻骨的肌体,没来由有点儿心软,随后智商上线,狠狠呸了自己一声:他身负海量灵力,自带随时加热系统,这会儿无非随便找个借口来占她的便宜,可见这人品性之恶劣,她居然还有点心疼。

不,不是心疼,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是我的贴身侍女,岂非该急我之所急?”贡献一点体温怎么了,他又没对她做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好在云崕也没打算太过分,见她又打了个寒噤就放开手,“牛乳呢,端过来。”

冯妙君如释重负,赶紧打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过来。云崕缓缓饮了半碗,脸上才现出一点血色。

“公子,你那失踪的手下?”

他摇头:“死了,我在河底见他被斩作碎片。”

“……”她问得小心翼翼,“那,河神呢?”

“无须如此谨慎。”云崕好笑,这丫头是怕他生气么,“被它逃了。不过它也受了重创,短时间内应是不敢再出来。”

“峣国居然有巨蛟守河,怪不得冀远城将它奉为神明。”龙这种神物天生自带震撼效果,这是其他生物很难比拟的。

“蛟?”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那可不是蛟。你忘了它最擅幻阵。”

她眨巴着眼:“您能确定,它真地不是蛟?”

“不是。”

他到底是怎么确认的呢?冯妙君清楚,但他答得斩钉截铁,她也只得信了。“那它到底是什么?”

这一回,云崕没有再回答,只露出沉思之色。

良久,他才道一声:“或许是幻兽中的一种。”

因为那东西擅长布置幻境吧?话说回来,能从云崕手底逃脱也是件大本事,尽管水下不是他的主场。

“冀远城那里……”应该正在打攻城战吧?他身为大国师,不用再去督战么?

“我是国师,不是督军。”他只负责重大疑难,这种常规小事自有魏军中的将领去执行,哪里还需要劳动到他?

炭火旺盛,帐里暖意盎然,云崕的面色也渐渐恢复红润。冯妙君给他宽衣落帐,自己走去了外间。

云崕与其他修行者不大一样,好似睡觉的时间多过了打坐修行,也不知这一身本事是怎么炼成的。

大帐刚好正对着冰河。她在帐帘上扒开一张缝,第n次往那个方向眺望。地平线上火光冲天,似乎还有炮火和呐喊声随风而来。

这对无数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

冯妙君再一次体会到了无力感。虽然她贵为修行者中的一员,但在面对战争和侵略时,却和养母徐氏、和这世间的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只能被动接受、随波逐流。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其他修行者也大抵如是。

她不会去问云崕和魏王这样的强人,为什么非要动战争不可。这问题太幼稚,云崕多半还要将自己描述得身不由己。

冯妙君走了回来,和衣而卧。

冰河这一侧静悄悄地,甚至还有夜枭啼叫,她却辗转难眠,满腹心事。

兴许是转身的动静吵到了云崕,他低沉的声音从帐内传来:“聒噪!”他今日引动天地之力,又与河神战了一场,实是有几分困意,哪知这妮子翻来覆去,衣被摩擦的每一次窸嗦声都被他听在耳里。“大半夜不睡觉。”

他不也没睡?冯妙君听他语气中并没有多少呵斥之意,终是忍不住问:“公子,这场仗要打到何时?”

“两日之内。”探子事先已在冀远城摸底,它最大的倚仗就是天险和河神,现在二者都已丢失,优势明显的魏军没理由拿不下它。

“我是说,战争。”她幽幽道,相信他一定能听懂。

这回云崕沉默了许久,声凝如水:“长痛不如短痛。”

什么意思?她一头雾水。并且这不是她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几个字了。

他没有再解释,只沉声道:“睡吧。”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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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东方升起,冯妙君也收了功,缓缓站起。

她一夜未眠,干脆起来调息吐纳,这才能做到物我两忘。前线打生打死,后边儿蒙头大睡,这人心得有多大啊?——说的就是此刻还在帐内蒙头大睡那个人。

她走出帐去透气,发现周围的帐篷少了很多,而后勤部队正押运辎重开上冰面,看样子是往冀远城而去。

“安安姑娘,早。”

有个声音跟他打招呼,冯妙君转头一看,是陆茗。

第201章 讨好民心(加更章)

“打下来了?”比云崕预计的还快。

“一个时辰前就打下来了。”陆茗笑道,“河神溃败、天堑变通途,城里跟着人心涣散。”

魏军压境,众民敬仰的河神望风而逃,昨日云崕还搅动那等天地之威,冀远城的军民还以为自己能坚持下来就怪了。

“伤亡呢?”

“还在统计。”陆茗扬起嘴角,“比起国师到来前要轻得多,无论对我方还是冀远城来说。”

战斗结束得越早,这个过程对军队和平民的损伤也就相对越小。相比攻城战动辄要拉锯数天甚至数月,一夜之间拿下冀远城已可算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了。

魏军打了一场大胜仗,也就在冀远城停留一天、稍事休整。毕竟经过一整夜的激烈战斗,将士疲弊,并且还有诸多善后工作要做。

冀远城中等规模,但因地理位置优越,人口相当密集。它原先有多繁华,冯妙君并不清楚,因为当她行走在冀远城的街道上,望见的是断瓦残垣,是破损而血迹斑斑的城墙,是萧条而被管控的街巷。

魏国的兵卫来回巡逻,路上没有闲杂人等。与凯旋进城的魏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从窗户里投出或疑惧或仇恨的目光。

魏军将城民从藏身之处赶到各个指定地点集合,宣读了魏王的谕令,大意是安抚冀远城的民心,重申不扰民、不抢民,并且着力宣讲“顺魏者昌、逆魏者亡”,对暗中举事造反者实行连坐制。

魏国的征战还要继续,自然不愿见到刚刚打下来的城池转眼又插上了峣国的旗子。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冀远城将是重要的枢纽和转运站。

冀远已变作了高压管控下的城池,冯妙君只觉每一次呼吸嗅到的都是火与血的味道,很是不适,干脆转身往城外行去。不过经过菜场口时,她听闻一阵骚动由远及近。

这地方空旷,被征用于临时集合点,这时已经聚集了大量百姓。人人侧头去看,冯妙君也不例外,只见一队魏兵拖着数人走来,俘虏都被锁上镣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清一色平民装束,俱是面如土色。

菜场口已经搭起高台,悬起横梁,架上绞索——这赫然是个绞首架!

望见这东西,好几个俘虏当场晕倒,剩下的不是吓得哭嚎难禁就是痛骂不已。冯妙君明白,君王之道就是恩威并施,有前面的赦民之举,也要有后头的杀鸡儆猴,以镇慑人心。这些行将被处死的可怜虫,不过是魏王给所有人立的下马威而已。

奇怪的是,望见这些俘虏被拽进刑场,在场的百姓神情漠然,偶现恻隐,顶多是母亲们掩起孩子双目,不让他们直视残忍一幕,却没有冯妙君先前见到的那般隐忍的、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这时魏军的骑尉走上高台,运气高声道:“本城太守曹秉安贪赃渎职,纵容曹、刘两家鱼肉乡里、横行霸道,又造多起冤假错案,罪大恶极!如今曹秉安已经伏法,却在战前偷运家眷自密道出城逃生,被我军从城外截回。”

接着,他一一列举了曹家和刘家的七条罪状。

“吾王审判,曹刘置本城数十万人于不顾,其罪当诛!即时行刑,以为百姓正视听、断是非、申清明!”

说罢,他一指菜场口的木杆,冯妙君才发现那里挂起个人头,随风飘摇。

那人约莫是五十上下年纪,颌下蓄须,两鬓添白,想来就是骑尉所说的冀远太守曹秉安了。

城破时,曹秉安见大势已去,拔剑自刎。冯妙君原想着他作出这等殉城之举,也全了忠义美名,哪晓得在城里风评居然这么差?

关于冀远城她做过的功课不多,但看百姓神情,她就知道曹家不得人心。至于刘家,大概是他家的姻亲?那名骑尉所述罪状即便有些夸大,也算是确有其事。其实曹秉安殉城前安排家人从密道逃走,这是人之常情。但百姓们知道后会怒火高涨,那也是人之常情:

有逃生的门路,你居然只留给自己家人!

至于密道的消息走漏出去会导致人心涣散、抵抗无力这种问题,普通民众怎得理会?

看到这里,她也暗呼魏王了得,能借着平民害的名义来收买人心。有什么比同仇敌忾更容易团结人的因素?

冀远城身后就是大片丘陵,连通数座山城,这位置退可守进可攻,魏军是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的,才能打造后勤的运输补给线。它的战略意义,是魏王甘愿放下身段讨好民众的原因。

那厢骑尉宣布行刑之后,兵卫就将俘虏都带上高台,连瘫倒在地、神志不清的都没放过,一一套上了绞索。

冯妙君转身离去,不想再看。

她经过后台时,正好有阵风吹过,将骑尉与下属的对话吹进她耳中:“那小鬼还没抓到?”

“没有。”

“继续找,犄角旮旯也不要放过。曹家人要一个不剩,全部送绞,这是王令。”

冯妙君听了,就明白曹家还有子孙在逃,未被抓获。那骑尉也看到她了,正要喝问,目光一垂又瞥见她腰间挂着的令牌,当即收了声,反而向她友好一笑。

那是她的腰牌,图案简单,只绘一朵火红的祥云,就能保证她在大军之中通行无阻。只因那是云崕赐下的令牌,代表了魏国最超然的地位。

冯妙君也回以一笑,快步离开了。

往城西走,果然一路上都看到挨家挨户翻箱倒柜的魏兵,想来正在抓紧搜人。

又走出百丈,她看到了太守府。从明日起,这里要换主人了。

她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眼角余光却见太守府对面的巷子里跳出个男孩。

他的个头很矮,五、六岁左右,手里还抱着个盖得严实的竹篮,神色惊惶,撞见冯妙君的瞬间满面意外,显然没料到这里站着个人。

他一下呆住了,忽然转身往另一个胡同里跑去。

仅仅几息过后,巷子里就有几名魏军巡逻过来,望见冯妙君的腰牌后很客气地问她:“大人可见到一个孩子走过,年龄五岁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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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原来是认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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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冀远城民基本都被集中到空地上去,留在居民区的活人特别少。空荡荡的街道若有人经过,尤其还是孩子,一定会很显眼。

冯妙君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不曾。”

这几人也只是例行一问,没抱太大希望,于是转身往太守府去了,显是要将那里再查找一遍。

她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约莫过了小半盏茶功夫才站定,瞅瞅左右无人才轻喝一声:“出来吧。”

此时她经过一户简陋的民宅,大门半掩着。她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原主人也不知是死在城战中还是被魏兵召集去广场了。

她在小小的院子里站定,门外就有个畏首畏尾的人影闪了进来。

正是那个男孩。

他还抱着那个竹篮,警惕地盯着她:“你为什么不说见过我?”

冯妙君打量着他:“说了对我有甚好处?”她方才听见巷角传来的呼吸声,因此知道这孩子并没有跑远,而是躲在矮墙后面听见了她和魏兵的对话。

那道墙是假墙,远没有从外头看过去那么高。

这孩子咬紧下唇。

她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她懒得管闲事,却也不想眼看着这么个稚龄孩子因她的指认而被杀。哪知这小子机灵,居然知道要跟上来。

“曹卿河。”小小少年咬牙道,“你能不能带我走?我给你很多钱!”她没供出他,再说那几个魏人见了她也很恭敬,这让他在绝境中看到了希望。

附近没有脚步声传来,所以冯妙君暂时放心道:“钱呢,在篮子里?”

他摇头:“这是小白,不是钱。”揭开盖布一角,底下露出个毛茸茸的小白脑袋。

这是……雪貂?还是只戴着项圈的貂。

小貂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在盯着她瞧,她读出了一种戒备和……敌视?

曹卿河从怀里摸出一个绣着小金猪的锦囊,晃了晃:“钱在这里。”里面有银钱相击的声音,显然是这娃娃攒下来的零用。“你带我走出去,这些就都是你的。”

对上他机灵却不失天真的眼神,冯妙君抚额道:“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犹豫一下,摇头。

城破家毁人亡,莫说是他了,多数成人也不知道该怎办才好。

冯妙君低声道:“你在附近可还有家人,或者值得信赖的长辈?”

曹卿河眨了眨眼,想起来一地:“我姥爷家就在前面不远,沿红桐街走到底就是,你带我去?”

姥爷家?那不就是刘家?这会儿刘家人大概都被绞死了,曹卿河再往那里去,同样是羊入虎口。冯妙君对着他扬了扬嘴角:“那里已经没人了。”

曹卿河张着小嘴,好半天才道:“那,黄岗还有一处庄子也是我家的,看庄子是我刘叔,看我从小长大,对我可好了。”

冯妙君沉默不语。

黄岗是乡下小县,离这里算不上远,却也有二十来里路程。她若是应允下来,怎么跟云崕解释她要外出一小段时间呢?

曹卿河见她不吭声,急了:“你送我去吧,我曾祖父在那里留有好东西,可以一并给你的。”顿了一下,想起这女子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赶紧又补充道,“我曾祖父叫曹卜道,可有名气了,他会算命,算得特别准,以前很多神仙都要慕名来找他。”

这孩子的曾祖父?

她还未接话,冷不防身后有声音响起:“你曾祖是曹卜道?”

冯妙君吓得原地起跳。

这声线,她再熟悉不过了

云崕。

怎么走哪都有他,阴魂不散啊!

被云崕缀行,她是不太可能察觉的。冯妙君一个立定向后转,陪笑道:“公子,您也来啦?”

他瞟她一眼,似笑非笑:“我不来,怎么能知道这里有人抗谕不遵,窝藏逃犯?”

她硬着头皮:“这么小的孩子能犯什么罪?”

云崕伸指戳了戳她额头:“你知道有个词儿叫族诛?”

逃犯就是逃犯,与年龄无关。

他骤然现身,曹卿河也吓了一大跳。但这哥哥长着神仙似的面孔,无形中降低了他的防备心。倒是他怀里的小貂浑身白毛都竖了起来,死死盯着云崕。

冯妙君就见他换上了狼外婆诱哄小红帽的表情道:“你的曾祖父生前什么模样,说来我听听,或许我就让你去黄岗。”

喂,这人几息之前还责备她窝藏逃犯,现在立刻就要改口助逃吗?他这就不叫抗谕不遵了?

曹卿河看看她,再看看云崕,凭直觉认定他说话更好使,于是按了按自己右边太阳穴道:“我曾祖父这里凹进去一大块,据他说年轻时受伤,差点就死了;嘴角还有颗小痣。”

冯妙君想,这大概就是云崕想听说的那个人,因为他更加和颜悦色了:“果然是曹卜道。即是故人子孙,我送你出去。”转头对冯妙君道,“装瓶。”

装瓶的意思,就是要她将这小家伙装进方寸瓶里带离,才叫神不知鬼不觉。他虽贵为国师,到底不好在明面上跟国君对着干。

冯妙君跟着他大摇大摆走出去,一路上跟无数魏人错肩而过,而后驱车直往黄岗。

“你开头怎么逃过魏人抓捕的?”冯妙君对这个很好奇。曹家人无一漏网,除了这个五岁的孩子。

曹卿河幽幽道:“昨晚城外有火光,有很大的声响,小白被吓跑了。娘不许我夜里出门,但我怕小白找不着回家的路,所以偷偷从后院的破洞里跑出来了。”他擦擦眼睛,哽咽了,“后来等我找到小白想回去,发现家里好多人都被很多坏人抓着往路上拖。我娘一边哭一边喊我的名字,让我躲起来不要回家。”

冯妙君和云崕互视一眼,均自了然:昨晚城破之前,曹太守安排家人经密道逃出,偏这孩子偷偷出府找貂,没有和曹家人一起撤退。想来府里有人告密,魏军截住了外逃的曹、刘两家人带回来,数来数去走漏了曹家最小的孩子曹卿河。

两家人都被吊死了,而曹卿河就这么稀里糊涂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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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算尽身后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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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曾祖父是曹卜道,今日的局面就未必是凑巧。”云崕转头问曹卿河,“你可见过本地河神?”

曹卿河茫然摇头,冯妙君却想起陆茗先前对她说过的话:最新的河神形象,是太守之子出钱雕造出来的。曹家三代单传,而曹卿河是曹太守的孙子,说起来他爹是亲眼见过河神。

云崕这样问,是怀疑河神与曹家有什么关联么?

“曹卜道也是得道高人?”

“嗯。”云崕懒洋洋往后一靠,“是个算命的。”

“……”

“但算得挺准。”

也就是说,这人擅长卦象推演,可以卜知未来?“他名气很大,给您算过命?”

云崕瞟她一眼,笑而不语。

她最讨厌他故弄玄虚的模样。但他这副表情就摆明了三个字:我不说。

其实她也能想明白,云崕哪是个好说话的人,为什么一听说曹卿河是曹卜道的子孙就同意送他去黄岗?

显然此二人是有交集的,说不定曹卜道就给云崕卜过卦象。那么这就牵涉到云崕的年龄问题了,修行者的外貌和年龄不挂钩,这家伙的脸比女人还嫩,实际岁数该不会是个老妖怪吧?

云崕此举形同抗谕,藐视君主权威,性质极其恶劣。假设此事传到魏王耳中,必然要生事端。

闲来无事,她换个题没话找话:“河神的巢穴是什么模样?”

“不清楚。”

咦?凡存在必留痕迹,河神在冀远地区留存了这么久,可谓树大根深,怎可能不在水下建造起自己的宫穴呢?云崕昨日下水与它恶斗,也该查看过它的巢穴才对。

“它逃走后,我找过附近河道,都只是普通水族的巢穴。”

冯妙君奇道:“什么意思,难道它不住河里?”许多两栖生物愿意将巢筑在陆上,河神莫不也是?

云崕露齿一笑:“说不准。”

他的笑容堪称完美,在冯妙君看来却像不怀好意:“你可知道,本地河神何时出现在冀远,又是何时被峣国封为水灵?”

她摇了摇头,对地方史不熟。

“都在五十年前。”显然云崕掌握的资料比她齐全,“也即是曹卜道壮年之时。”

所以,“河神与他有关?”

“从时间上推断,不排除这一可能。”

“曹卜道即有如此神通,怎么寿命与凡人相当?”曹卜道已经过世了,并不是很长寿。

“窥伺天机者,能活到寿终正寝的又有几人?”云崕声音中带出一点点讽刺,“他的命,已经算长的了。”

天机,真有这种东西?她若有所思。

车行辘辘,很快到了黄岗。

魏军忙着收整冀远城,不会到离城二十多里路的黄岗来。身为入侵者,其实魏军对于新入手的地盘控制力有限,也只能抓取行进路上几个主要大城。这种乡下地方,暂时管顾不及。

曹卿河在这里是安全的。

两人按照男孩提供的路线穿过大半个黄岗,最后在山脚下找到了曹卜道的山庄。

庄名也很有趣,称作“落芽庄”。

此地已很偏僻,附近无人,冯妙君就将曹卿河给放了出来。这孩子道,落芽庄是曹家老宅,曹卜道却不喜欢家人住在庄里。等他过世后,这里就闲置下来,只留一个家养的老仆看扫。曹家人在冀远城混得风生水起,将这里当作了宗祠,每年回祭一次。

来开门的是个佝腰白发的老头子,看岁数比曹秉安还大,还有点耳背,曹卿河得大声说话,他才听得见。

冯妙君一眼看出,这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小老头。

好在这位曹卿河口中的“刘叔”头脑清醒、思绪明朗,听说了冀远城的变故和曹家的遭遇久久无语,最后才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冯妙君奇道:“曹先生事先已知?”

“先生在世时,就说跋扈难得善终,要子孙养政利民。曹老爷不肯听从,终至今日祸事啊!”

曹老爷就是曹秉安,被斩首的太守。其实涉及性命安危,哪有什么不肯听从,只不过是沉迷奢逸太久,慢慢就忘了祸福相依的道理。

他叹过气后就道:“二位冒生死大险,送小小少爷来此,曹先生必定感佩。落芽庄荒废很久了,不复当年风光,这些年也遭贼多次,没留下什么好东西……”

冯妙君侧首,看了云崕一眼。大国师抗谕送逃犯,还巴巴地送出二十里地,到底安的什么心?老头子说了,这庄子里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了。

正思忖间,云崕已经将面容一整:“刘叔说哪里话来?我家得曹先生指过明路,送曹卿河回来,不过是全一份恩义,哪需要什么报酬?”

不得不说,云崕长着一张极易讨人好感的脸,神情又是少见地认真,她差点儿就信了。

就差一点点。

她暗中撇了撇嘴,呵,唱作俱佳。

刘叔果然很感动,抓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道:“曹先生在世是讲究人,我也不能令二位空手而归。不如,卜一卦?”

这下连云崕都有些好奇:“曹先生已经故去,如今还能给我们卜卦?”

刘叔笑道:“曹先生临去前说,身故后上门的人不多,每位主事人能抽一支签子,再在我这里得一个锦囊解之。”

听起来这么不靠谱哪?

大概是她将心思都写在脸上,云崕点了点她软嫩的面颊,笑骂道:“岂不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这么唯心,她是不信的。普通人能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好就了不得了,曹卜道还能管得了别人?

关键是,云崕信不信呢?

当然她是没办法从这人脸上看出端倪的,刘叔也笑着引两人去了后庙。

山庄中建着曹氏宗祠,龛前的长案上除了摆着香火和鲜花瓜果之外,就是很不显眼的一个签笼子了。

签笼就是用本地最常见的白竹制成,工艺精糙,因为经年累月的使用,表面都被磨得光滑。这里若有贼人光顾,也看不上这件东西罢?

刘叔凑巧开了口:“十年前有贼子想不开,偷了这签笼走,结果第七天夜里就还回来了,只是签子少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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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逃跑的异宝(加更章)

他说起来脸上有自得之色。在冯妙君猜想,大概是贼人自己抽签玩儿,结果抽中了曹卜道写给他的恐吓之语,比如不把签笼送回来就要死全家之类。后面大概又有意外验证了他的谶语,所以把这贼人吓得赶紧送签笼回来消灾。

但无论如何,这个事件也侧面证实了曹卜道的本事,让她有几分小期待。

刘叔抱起了签笼:“二位,谁来?”

“只得一人么?”

“无论同行多少人,都由主事者抽取。”

冯妙君耸耸肩,知道自己没戏,后退一步。

云崕接过签笼,随手甩了两下,就有一支竹签飞出、落地。

冯妙君眼睛尖,一下就望见签上的小字:

云开月明照君归。

嘛意思?

她从前也去庙里抽过签,这不太像会写在签子上的话罢?

云崕俯身拾起,长眉微蹙,看了她一眼才问刘叔:“何解?”

刘叔也好似呆住了,云崕连问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怎么是这支签子!”忽然转身往屋角去,“请二位稍候!”

接下来,三人就眼睁睁看他在幕后壁角挖下一块方砖。

这砖头是松动的,但大概从来无人取下,表面蒙了厚厚一层泥灰。刘叔拿短锹把它砸开,才看出这是一块空心砖,里面藏着一封书信。

信封上的标题,就是签上那行小字。

“其他解签语都收在锦囊里,只有这支签子不是。”刘叔轻吁一口气,“五十年前,曹先生当着我的面,亲手将信封塞进砖头里、砌在墙面上。”他指了指签笼,“这么多年来,签子都被抽走了大半,我以为自己等不来开砖的人。”

他也像了却一桩心事,笑眯眯道:“你们慢慢看,我去做饭。”挥手召过曹卿河,“小小少爷,可愿意给老头子打个下手?”

曹卿河还未回答,云崕已经道:“请稍等,曹先生好似也在信中提起这孩子。”

“这样?那么小小少爷留下吧,我自己做饭便可。”刘叔转身,很快出去了。

……

云崕拆信展开,冯妙君立刻凑了上去,被他瞟了一眼。

她厚着脸皮:“这孩子是我们一起救的。”她也是当事人,凭啥不能看?

云崕没吭声,她就当是默认了,蹭在他身边看信。

信纸是好大一张,曹卜道也写得一笔好字。冯妙君看了几眼,忽然道:“这不是解签,这就是一封信。”

对的,信上的内容无关占卜吉凶财穷,而是曹卜道正儿八经写下来的一封书信,首四字是“见信如晤”,也没注明收信人是谁。

信上的字句简明扼要:“如解此签,我曹氏已遭灭顶之灾。托阁下洪福,保我曹氏一脉尚存,曹某愿以异宝馈谢,聊表心意。”

冯妙君笑吟吟道:“这人还挺上道儿的,也猜得挺准,就是小气了些。只说送我们宝贝,却不说宝贝在哪,好没诚意!”

云崕也是微微一笑:“这倒未必,说不定他已经送到眼前,只等我们自取而已。”

曹卿深看看他再看看冯妙君,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他再聪明也只有五岁,弄不清这当中玄机。

他怀里的竹篮突然一动,原本恹恹窝在里面的白貂一闪而出,往门外蹿去。

它动作快成一道闪电,怎奈迫近门缝时,忽然迎头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它冲出去时有多快,撞得也就有多狠,险些还被反弹回来。

不过空气中那道屏障也是一阵颤抖,显然要阻住它这一下耗能甚剧。

它也没被撞晕,翻身换了个方向不再找门,迳直往灰墙撞去。

这堵墙后面就是刘叔开的菜地。

不过有人比它更快。

白貂才蹿出去一丈远,云崕手里的绳索就已甩了出来,唰唰将它捆了个紧实。

这小东西落在地上,急得吱吱直叫。

曹卿河如梦方醒,惊叫道:“不要欺负我的貂儿!”冲上去就要抱住小貂。

冯妙君却抬手将他轻轻隔开:“那不是貂。”

那不是他家养的小貂是什么?曹卿河刚要开声,却见云崕掌刀切落,居然将这貂儿从中间给剖成了两半!

溜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变成了尖叫。

可是紧接着,白貂不见了。

它的消失非常突兀,就好像……

就好像冰河上偷袭陆茗而被冯妙君剁掉了手的那头妖怪!

当时,它也是这样人间蒸发,却留下了自己的胳膊和武器。

武器?

冯妙君再凝神细看,忽然望见地上并非空无一物。至少捆仙索还捆着一样东西:

一个项圈。

这是先前戴在白貂脖子上的项圈,色泽黯淡,像是劣质金属制成。

望见它第一眼时,冯妙君还奇怪小动物为什么要戴个这样沉重的金属圈来着。

当然,现在她知道了。

白貂无关紧要,不过是个障眼法,就像巨蛟、鳄妖和那名断手的刺客。

重中之重,是这枚项圈。她俯下身来边观察边惊叹:“这东西也能成精?”

排除掉不可能,剩下那个选项哪怕再怎么不可思议也是真相。她做的就是这样的排除法,同时感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不枉到这个世界走一遭儿,真是处处都长见识。

云崕伸足踢了踢项圈:“还想变什么模样来唬人,赶紧。”

项圈动也不动,仿佛死物。

“收起来。”云崕对冯妙君道,“我熔了它,给你做个项链。”

“好。”她喜孜孜地,“给我嵌个鸽血红,要有真鸽子蛋那么大。不过,它现在还能伤人不?”

“它在河底重变作白蛟,被我打烂了满口牙,估摸着是伤到这东西的本体了。你就算将它熔掉,它也没有反抗之力。”

她正要伸手去抓项圈,不意这东西忽然动了一下。

白貂又出现了,项圈依旧戴在它脖子上。它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你们何时发现的?”

云崕恍若不闻,给冯妙君科普道:“这是个稀有品种,唤作液金妖怪,我从前也只见过一回。”

液金?“是液态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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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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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这东西没有固定形体,可以随心而变。你现在看它是项圈模样,回头它可以变作刀枪剑戟,只要是金属即可。”云崕作了个总结,“它不是生命体,其实也算不得妖种。”只能说是生灵之外的天地异种吧。

“能变作金属,也不该是这个模样吧?”她指着小貂,无限惊奇。

这活物模仿是维妙维肖。“再说,就算金属能化形,它也能说话?”

云崕耸了耸肩:“那就要看它本体有甚特别之处了。”

“我有蜃珠,可以千变万化,可以发声,行了么?”液金妖怪被晾在地上,转身变成了一枚镯子,上头嵌着几颗夜明珠,模样甚是华贵。

“蜃珠,你还有这种好东西!”冯妙君将它抓起,一边欣赏一边惊叹。她看过的古籍不止一本提到这种宝物,传说中海市蜃楼就是蜃妖布出来迷惑人类以捕食之的幻景,有声有形,甚至还能模拟出一整个城市来,令人类深陷其中、声色犬马而不知危险。

其元珠就是蜃珠。“这头蜃妖生前一定是修行精深的大妖怪。”

她只听说蜃珠能布置幻境,没听说能无中生有拟出一个身体。珠子的原主人生前取得的成就了不得啊。

“这枚蜃珠结自纪元之前,它曾陪着主人成仙入圣,所以自己也蜕变出了不起的变化神通,经我温养了许多年。”液金妖怪望见她快要眼发绿光,赶紧将蜃珠收了起来,“它已和我长在一起,变作我的本命元珠,你夺不走的。”

曹卿河怔怔看它许久,忽然号陶大哭。

冯妙君从没哄过孩子,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刘叔恰好从外间走来,见状赶紧给他抹眼泪:“这是怎么了?”

“我的貂儿没了。”曹卿河指着液金妖怪,“一定是被它吃了!”

以他的阅历,尚不能理解“液金妖怪”是种怎样的存在,只以为这妖怪把他的白貂吃了,以形替之。

他惯被曹家娇养,今日先遭家门变故,满门亲戚死绝,现在连陪伴多年的白貂都是说没就没,这小男孩心中的苦楚实难言述。

液金妖怪又变回白貂,纽扣大的眼睛里里满是无奈:“小祖宗,莫要哭了。白貂就是我,我就是白貂。我在你家住了五十多年,只是从今日之后,你我的缘份也尽了。”

曹卿河哭得泣不成声,也不知听没听到。

冯妙君心中不忍,伸手抚着他的头顶道:“没事了,哭完就舒服了,好好睡一觉罢。”

随着她轻轻抚拨,曹卿河原本还抽泣不止,声音却慢慢小了下来,神色也平静许多,最后打了个呵欠,伏在刘叔怀里睡着了。

他眼角还挂着两滴泪,却睡得香极。

这是冯妙君饲养的瞌睡虫的功劳。

冯妙君将这灵虫收了回来,再指了指液金妖怪道:“这是曹先生在信中送与我们的宝物。”又将云崕手中书信取过,展给刘叔看。后者逐字逐句读完,眼眶也湿润了。他擦了擦老眼道,“多谢姑娘。曹家已经没落,不再需要这样的守护灵,请两位将它带走吧。”

他邀请两人用饭,云崕摇头:“出来久了,我们这就要回去。”魏王必定还要找他商量下一步作战计划。

刘叔遂将两人送出庄子,诚恳道别。

……

液金妖怪被捆着,气息奄奄。冯妙君拿指尖戳了戳它,仍觉这种存在不可思议。

在她的世界,金属可没有生命。

“看来这位刘叔也知道你是冀远城的河神。”否则怎会说它是“守护灵”?

液金妖怪声音里满是对凡人的不屑:“那个老货,揣着明白当糊涂。”

“为何在曹家住了五十年,还变成这个模样?”冯妙君没漏听它话里的重要讯息,“今日之后缘份已尽,这是什么意思?”

液金妖怪变成的白貂望了云崕一眼,见他倚在车厢阖目养神,显然是默许这小姑娘提问,也就答道:“说来也是倒霉,我欠曹卜道一个人情,五十年前他对我说,曹家早晚有大祸临头。他不求我救出所有人,只望我为曹家抢下一线血脉就好。”

它气哼哼道:“老东西狡猾得很。这条件听起来不难,可我想要履约就不能离曹家人太远,否则救援不及……这就把我绑在了冀远城,五十年都挪不出去!”

这家伙是被算计了呢。冯妙君忍不住笑了:“你履约的方式,就是引曹卿河离家么?”曹卿河为找小貂而悄然出府,没有跟家人从地道逃走,也就躲过魏军抓捕。现在看来,哪有那么多阴差阳错?

“我昨日与这位……魏国师战斗之后,负了点伤。返回时冀远城快被魏军攻破,曹家人想走地道,但我在地道另一端见到魏军,知道这是个埋伏,因此用白貂引了曹卿河出去。只要走脱他一个,就算是我完成了对曹卜道的承诺。”这可不能怪他冷血,当时河神大人已经无力回天。曹家上下几十口人,他不可能都救走。“从此以后两不相欠啦。”

“河神又是怎么回事?”难怪云崕在大河深处找不到河神的巢穴,感情这家伙是住在岸上的,平时就化作白貂呆在曹府。

“那也是曹卜道给我请来的封号。”液金妖怪憋气道,“他大概也觉得耽误我修行不好意思,向峣王请了个河神的封号给我。”

被封作水灵,它就能攒一方之香火,对修行大有裨益。如此,液金妖怪对曹家也会更加尽心。

冯妙君从此一事,就知道曹卜道为人的精明周到。可惜天地规则改变,他的后代泯然众人矣,再不能继承他的道艺与胸襟,曹氏一门就此没落,最后几乎断绝在魏军手里。

世间多少风光一时的修行家族,最后都是这般惨淡收场?

白貂乌溜溜的眼睛却盯住了云崕。它输了,却还是不服气得紧:“你怎么看破我的伪装?”

它自认天衣无缝,毕竟这世上有多少人见过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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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世上最贵耳环

“赝品就是赝品,无论你模拟得多像也绝不是龙属。”云崕眼皮都懒得睁开,“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知道你是假的,再逆推就容易了。”

“你本身是金属,这一点不能改变。因此幻化出来的每种妖怪,身上都佩带金属。”

冯妙君轻咦一声,想了想还真是。

河神庙里的塑像都带着武器,与魏国修行者交战的妖怪都带着剑戟,就连偷袭众人的白蛟也有一口大银牙。现在想来,这位河神无论变化出什么形象,最后还是得凭自己的本体伤敌。所以它化出来的一切生物都是假的,徒有质感,真正操控一切的是鳄妖的刀、刺客的匕首、白蛟的银牙……这些,都是液金妖怪本体。

这样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对手只会攻击虚像要害,却忽略了自己真正的敌人乃是不起眼的区区一把武器!

弄清了这其中关键,冯妙君对云崕是更加佩服了。这其中许多细节,她就串联不起来,云崕却凭蛛丝马迹就能发现端倪。一个大男人心细成这样,怎不教她这心里揣着小秘密的女人惴惴不安?

“所以,我们这趟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只液金妖怪?”她作了个总结。

“融合了蜃珠的液金妖怪,可以算作是两件宝物。”云崕抚着下巴道,“但我总觉得,还遗漏了点什么。”

她也觉得,曹庄之行有些儿意犹未尽。

液金妖怪满面艾怨:“有我还不够吗?”

它化成的小貂皮毛细软,没有一丝杂色,冯妙君抚着也是爱不释手,难怪曹卿河喜欢成天抱着它。

“液金妖怪虽有灵性,却未见过你这样聒噪的。”云崕望着它的眼神带着深思,“从前可有奇遇?”开启灵窍是修行的第一步,普通野兽想要做到都不容易,何况金属、石头之流?但是液金妖怪存世的数量本就稀少,他也不确定这一头是不是特例。

“我不记得了。”液金妖怪瓮声瓮气,“从我有灵识能记事开始,就懂得这么多了。”

生命个体之间的差异,的确很大。或许这一头液金妖怪就很特别呢?

云崕的指尖轻点桌面:“液金难得,该用它做个什么法器才好呢?”

他说的是“做”,不是“变”。冯妙君立刻心领神会:“不如打一把软鞭?”

“也成。”这确实是个好想法,“液金的韧性和延展性远好于其他,刚柔有度。”

冯妙君抚着小貂的浓密的绒毛,语带惋惜:“只可惜这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灵性。”哪怕知道这是假的,然而手感一流啊。

液金妖怪越听越不对味儿,赶忙道:“等下,等一下,我不想死!”

冯妙君大奇:“液金生命也有‘生死’的概念么?”

云崕老神在在:“放心吧,抹去灵识之后,它依旧有液金的特性,可以锻造神兵。”

小貂听到这里,浑身软毛都塌贴下去,显得很颓唐:“好了,我认输,我认两位为主,莫要杀我!”这两人若真想用它锤炼神兵,只怕早就动手抹去它的灵识了,何必与它废这许多话?

它乖乖上道儿,还能免去许多遭罪。

“你也能认主?”她只听说法器认主,智慧生灵想这么干是件很难的事。

“能。”它又变回液金本体,那是水银一般流动的液体金属。它示意两人伸手,在掌心各滴下一颗水银。

液体见风即干,颜色也变得赤金透亮。

这是……金豆子?

“这是我的投名状。”液金妖怪看起来有些萎蘼,想必凝出这两颗金豆子不太容易,“从我的核心分出,对它的伤害都会反映在我本体……啊——!”

话未说完,云崕掌心燃起一小撮真火,把金豆烧得通红。

液金噌地弹了起来,周身同样放出红光,还能嗤嗤作响。它大声哀嚎:“别烧了别烧了,我要化了!”

它突然变得滚烫,一下把皮榻都烧出个大洞,连一边的冯妙君都感觉到热力四射,仿佛偎在火炉边上,赶紧道:“住手,别把车烧烂了。”顺手端起桌上茶水,将皮榻上的火苗浇灭。

云崕这才收了真火,液金妖怪也被浇得满头满脸。好在它温度高,茶水瞬间蒸发成水汽。

液金妖怪:“……”这主人也太凶残了,以后的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云崕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贴上标签,只把液金抓在手里仔细打量:“倒是有效。”这便相当于液金妖怪的命门被捏在他们手里,今后唯俯首贴耳。液金虽是铸造神兵的好材料,但一只比人还狡猾的液金却是世间孤本,就这么抹去灵识实在太可惜了。

“能变首饰?”

“能。”

“变一对儿耳环,要龙形的,莫再化蛟。”他皱眉,“蛟太丑。”

“……”

审美品味被质疑的液金还是把自己一分为二,乖乖变成了两只耳环,吊坠取银龙在云间隐现之形,殊为精巧。

“角太尖了,你变的是龙,不是山羊。”

“鼻子短一些。”

冯妙君、液金妖怪:“……”一只耳环比蚯蚓还细小,有必要这么挑剔么?

……

就在冯妙君津津有味地坐看云崕将吹毛求疵的个性发挥到极致,他取了四颗细小的红宝石按到龙眼上,而后对她道:“抬头。”

咦?

她心里念头还未转完,身体已经跟着他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了,螓首抬起,还顺便将秀发捋到耳后去。

他小心替她佩戴耳环,难得动作有两分笨拙。她的耳垂小巧红润,是可爱的水滴型,云崕视线顺势往下,能望见曲线优美的脖颈,衣襟内精巧的锁骨。再往下么,就被衣物遮挡得很严了,不过那片丘陵似乎隆起了一点点。

唔,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了呢,他好像一直没注意呵。

“好了么?”冯妙君不自在地动了动。他离得太近,男子的气息扑在她敏感的耳廓上,痒得要命。

他手指离开那一片温热,而后垂首与她视线齐平,仔细端详。

他盯得那么认真,冯妙君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小声道:“好看?”

第207章 无功不受禄(加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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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突然中气不足,费好大劲才把声音从喉底挤出来。

“好看。”他脸上是少有的认真,“就当是我送的了。”

冯妙君微愕,噗哧笑出声来。

液金也认她为主,某种意义上来就是她的。这家伙得有多小气、多无赖,才把属于她的东西再送给她一遍?尽管此物实际价值的确远超普通珠宝。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贵的一套耳环了。

她原就生得极美,这一笑如百花齐绽,竟让小小的车厢春意撩人,也看得云崕喉结微微一动。

冯妙君也知不妥,赶紧往后靠到车厢上,挺直了腰背,清伶伶道:“多谢公子赏赐!”

两人距离飞快拉远。

无论云崕面上原本是什么神情,这会儿也收了起来,低低“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车厢内忽然安静。

变作了耳环的液金妖怪缓缓转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总觉得气氛有哪里古怪。

……

曹家庄。

刘叔目送云崕的大车离开,缓步走回庄内,先看看小少爷睡得正香,这才去宗祠扫地了。

擦拭供桌时,也要把签笼和签子一根根擦净,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不过把签子放回笼中时,他咦了一声,抽出一支反复摩挲。

“糟了,好似给错了。”他呆了好半天,忽然顿足,“曹先生交代的明明是这一支才对应墙砖里的书信,我怎么就、就记岔了呢?”

这可怎生是好?那两人没留姓名也没留住处,这么一走就是音讯全无的节奏,他上哪里去找人?

“唉,糊涂了,人老就是不中用!”

刘叔在屋子里转了半天,最后只想出一个办法:

罢了,错了就错了吧,就这样随它去罢!

老人家挠了挠头,心里有些不安。他赶紧给曹先生上了炷香,嘴里告解两句,心里才好受了些。

然后,他就举起油灯回去吃饭了。

宗祠木门关闭之前,屋外的夕阳照进一缕,正好打在供桌上。

被他解错的那一支静静躺在签笼里,上头写着几个小字:

风云初际会,波澜此中兴。

过了几天,有人来庄上求签,将它给拿走了。

回到冀远城效的大营里,云崕脚尖刚刚着地就被魏王请去议事了。

冯妙君带着新的战利品返回帐中,刚用专配的小炉烧起一壶热水,就听液金妖怪在她耳边嘀咕:“主人,我有事禀报!”

她手上一顿:“嗯?”有话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在冰河一战受了重伤,方才又被国师大人真火灼烧,已是、已是有些独力难支,再不做些修补,恐怕要陷入沉睡,暂时不能供您驱遣了。”

“哦?”她倒是知道这家伙被云崕重伤,强度大大下降,否则这回也不能老实束手就擒。“要沉睡多久?”

“至少三年。”

也不知这家伙说的是不是真话?“那么我要你何用?倒不如熔了重铸法器。”

“啊,不可!”液金飞快道,“凑巧您身上有样东西正合我用,只要吞了它,我就能大大缩短沉睡时间……”

冯妙君想也不想:“免谈!”这东西归顺她才不到半天,就开始肖想侵吞她的财物?别看现在只是不足二两重的耳环,冯妙君可不会忘掉这货原本是冀远城的河神来着,能生生将五万大军挡在大河之畔的妖怪!

它的灵智甚至还要高过普通人类,对这种家伙,她怎么会掉以轻心?

液金妖怪的声音满满都是讨好:“这东西是个残破品,放在您身上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倒不如让我用了,今后我必定为您尽心。”顿了一顿又道,“我还曹卜道人情,就在冀远城守了五十年,护他孙子周全;这样的信誉您还不放心吗?只要您将此物予我,今后我就唯您马首是瞻。”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还要、还要优先于国师大人。”

她皮笑肉不笑:“你这就开始左右逢迎了?”

液金妖怪轻咳一声:“国师大人将我送给您了,就是要我真正认您为主。”

是这样么?冯妙君慢慢收敛脸上笑意。

液金妖怪见她沉思半天,有点儿着急:“您看?”

“你看上什么了?”

“一块金属,现在应该是残片了,块头应该很小。”它小声道,“我能感受到它的气息,但是非常微弱了。”

小块金属残片,她身上有这种东西?以冯妙君的记性,仍然思索了很久。液金妖怪急不可待从她耳垂上跳到腰间,顶了顶藏在那里的荷包,“就在这里。”

她取出荷包一看,从夹层里摸出几样零碎,其中就有一块铜板大小的金属片,颜色漆黑如墨,形状不规则、断面不平整,也不知是从什么物件上掰下来的。

“你要这个?”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她从崖山地心火海带出来的东西么?当时她忙着刨挖火树,一铲下去正中这块金属。她本来想顺扔了,不过看火树的根须将它抱得紧紧地,也想过莫不是什么宝贝,顺手收了起来。

事后她也拿出来研究过几次,都看出个所以然来,到底是个残片,转眼就被她忘在脑后。

不意这会儿倒有人要了。

液金妖怪在她腿上来回弹跳,若是有表情,这会儿就该是满脸的春情难耐了:“对对,就是它!”

她将这东西放在指间来回晃动,就是不给它:“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液金妖怪想也不想,“但我知道它对我是大补,就像千年人参对于你们人类!吃掉它,我一定能再蜕变!”

亏得她读书多,知道液金妖怪的进阶与普通修行者不同,除了努力精粹自身之外,还要吞服各种稀有贵重金属。

这里所说的贵重金属可不是金银这等俗物,甚至连精金、黑铁都不能入其法眼。能让液金妖怪直接蜕变,这块金属的奇特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就这么小小一块,就算她留在手里也打不出两枚银针,还不如给了液金妖怪去废物利用。不过心里虽然有这个念头了,她口中依旧道:“都说无功不受禄,你凭什么得这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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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曹卜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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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在她那里分明就是废物一件,这会儿却改口称宝贝了。液金妖怪无奈,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再献一功,您就将它给我吧。”

“说。”她就知道这家伙不实称。隐藏真面目许多年的河神,怎可能没有故事?

“您方才拿到的曹老头信纸,上面另有玄机。”

“哦?阴阳文?”她来了兴趣,“可是方才云崕检查过,并无药水。”

“常规的药水哪里管用?”液金妖怪咭咭一笑,“看我的。”

当下冯妙君将信纸在桌上铺平,液金妖怪跳上去化出本体,摊出了满纸的水银。冯妙君将信纸再拿到油纸上烘烤一下,纸面上果然就浮起了暗红色的字迹。

可是液金妖怪挪开,字迹很快又消失不见。

“这种药水只对金属有反应,还得经过加热。”液金妖怪得意洋洋,“曹老头已经死了,我不说,谁也不晓得。”

冯妙君看它一眼:“既如此,曹卜道这信要写给谁看?”

液金妖怪一下子卡壳。是啊,抽中签子的人也只看到那几行阳文,用药水写成的阴文必须在特殊条件下才显现。那么,曹卜道到底想让谁看见信上真正的内容呢?

关键是,抓不到液金妖怪的人也根本看不到信上的秘密。

冯妙君也知道这问题暂时无解,挑了挑灯芯,沉下心看信去了。

她先前便觉得奇怪,就这几行小字为什么要写在偌大的信纸上,徒留许多空白?曹卜道又不像是个不精细不讲究的人。

现在她知道了,实是这信上的阴文字数太多。

她越往下看,脸色越是凝重。

这封信上同样不是占卜之辞,而是曹卜道的自述。

他在字里行间,记下一个从不对外人说起的秘密。

“余年少狂妄,不畏天道纲常,不愿世间疾苦,尝想为人趋利避害,化凶解厄……”

曹卜道在信中记叙,他少年得道,心气极高,见不得世间种种苦难,时常一语道破天机,为人消灾解困,也因此声名大噪,常有修行者不远千万里而来,只求他一卦之词。

那时的曹卜道自恃道艺高深,不畏**,也不信天道能奈他何。直到年岁渐长,性情开始沉稳,才反思当年轻狂实是太过,也开始害怕天道降责。

果然,报应来了。

曹卜道的妻子在生产时突然血崩,最后虽然产下一子,血也勉强止住了,可是打那以后身体就每况愈下。曹卜道带她寻访仙医,什么珍贵丹药都吃了,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她已经耗尽生机,回天乏术。

人受了伤、生了重病,只要生机不泯,艺业精湛的药师配合世间种种奇药多半还能救得回来;可是本源若已枯竭,那么人体就像一小汪无源之水,早晚会在烈日下被蒸发干净。

伉俪情深,曹卜道对于这个结果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可是问过再多世间良医,也是束手无策。他自己也动用神术推演了无数次,希望找出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答案是,没有。

眼看妻子日渐枯瘦,行将就木,曹卜道在无边痛苦中忽然萌发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生机没有了,那么死路呢?

既然妻子活不成了,那么退而求其次,把她的魂魄留在身边又何尝不可?

他将这念头说与妻子,后者欣然同意。

鹣鲽情深,就是至死不渝。

以曹卜道的本事,在妻子死后取魂安置,并不是什么难事。可问题在于,人死之后是要魂归地府的,否则时辰过后就有鬼吏来拘。

这里的鬼吏可不是神魔志怪话本里面送分的小菜鸡,人家手中的拘魂链就代表了天地法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御。更何况在灵气衰微的世界,修行者的力量越来越薄弱,更不可能战而胜之。

曹卜道知道,在纪元之前这世间曾有无数孤魂野鬼游荡,仙人甚至也豢养强大的鬼物,可那都是前尘旧事了;在那次骇人听闻的天地异变之后,轮回之力得到加强,每一个肉身死去的魂魄都要被强制带下黄泉,除非它已经魂飞魄散。

再加上另一个鲜有人知的原因,现存于世的孤魂已经很少很少,即便是有,多半也具备千余年的道行了。

曹卜道想在这时藏起妻子魂魄,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他设想了种种,都经不起推敲。

也就在他快要挠破头皮时,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忽然有人找上门来。

这人的模样并不重要,因为曹卜道一眼看穿了它的本质:

天魔。

他熟读经史,自然知道天魔在过去的千余年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时就保持着高度警惕,并想把人家拒之门外。

不过天魔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就令他改变了主意:“你想不想留下妻子?”

想,当然想,做梦都想!

天魔给出的办法很奇特:掉包。

既然阴差一定要将死魂带回去,那么……就让他们公事公办好了,但带回去的却不是曹卜道的妻子,而是另一个魂魄。

只要这个魂魄能成功顶替曹卜道之妻的福报和罪孽,就可以代她继续投入轮回当中。这样曹卜道的妻子就可以留在人间,地府也不会再来找他二人的麻烦。

简单来说,这办法的核心就只有四个字:

冒名顶替。

曹卜道也是大感惊奇,但潜下心来思索两天,却越想越觉得这办法可行!

考试有枪手、刑狱有顶班、死囚有替死,为什么轮回就不可以被替代?不过令他疑虑不止的是,天魔并没有提出什么交换条件。

也就是说,它是自愿帮他完成此事,不求回报。

这一点,曹卜道无论如何是信不过的,并且天魔的信誉虽然很不错,答应人的事一定会办到,可是跟它做交易的人,几乎没人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接下来那几天,他也是辗转反侧,仔细琢磨,却都推算不到天魔此举的用意。

然后,他就没有时间了。

妻子油尽烟枯,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

生离死别关头,天魔提出任何要求他都拒绝不得,更何况对方这回要当义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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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躲不过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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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后头是陷阱、是刀山火海,他也非跳进去不可了。

后面的事,自有天魔去安排。这东西对他的要求,就是“不要过问”。

不能旁观、不能打听、不能推卜。

但凡触犯其中一条,这桩交易立刻作废。

曹卜道擅推万物因果,知道自己的插手很可能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效,万一导致失败……所以他横行一世,也当了大半辈子的神棍,对施展在他妻子身上的玄术却从头到尾都不知晓,就如从前那些找上门来求他帮忙的人一样。

最后,天魔成功了。

曹卜道修的神通了得,能见常人所不能见,那一晚就感知到鬼差来了又走,中途并无波澜发生,但他隐藏起来的妻子魂魄,却当真没有被带走。

李代桃僵之举,成功了。

曹卜道欣喜若狂之余,也好奇天魔用了什么法子唬弄过鬼吏。不过他沉浸在瞒天过海成功的喜悦之中,这事情既已过去,他就没有多想。

冥冥中,他也隐隐觉出自己不该去深究。

在此之后,曹氏夫妻相伴,又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面的头两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是日子一长,曹卜道就觉出不对:妻子的魂力虽然被他用各种办法精力养护,甚至动用到养魂木这种珍贵的材料,但她对他的感情却在一天天淡薄下去。

不独是对曹卜道,事实上,妻子对世间事物的反馈也越来越淡漠,就好像情感正在逐步弱化。

曹卜道先是惊愕,继而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情感为高阶生物独有,普通人的魂魄强度不足,一旦离体太久,得不到肉身的滋养,就不能体会到外界的刺激,也作不出任何反馈。这就好像把人关在黑黝黝的牢房里与世隔绝,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不给他。不出三个月,这人就会疯癫。

魂魄也是一样,它游离于世,却也隔绝于世。

直到这个时候,曹卜道才明白,天道并不是那样好唬弄的!

他可以违背天意,将妻子留在阳间,最终还是留不住他们之间这份挚情。

后面的五年时间,曹卜道又想过了许多办法,比如给妻子更换身体等等,却恐慌地发现:

办不到。

寻找合适躯体的第一步,是要八字相符。

可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妻子已经没有了八字!

当年天魔要行李代桃僵之法,首先就要顶替掉她的生辰八字给下地狱的魂魄使用。现在曹卜道想要再用,哪里还能有?

找不到八字相合的特定身躯,妻子就算附于人身,也会因为魂体难合,过不得数月就要再换躯壳。这么一趟又一趟周折下来,妻子的魂力越来越弱每附著一副躯体,她就要分出一部分魂力来固定自己,换得越频繁,己身力量自然就越微弱。

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曹卜道甚至以身犯险找到了鬼修询问修炼之法,却不合妻子使用这神通并不适合所有鬼物,就像人类里面如今只有寥寥几个才有修行天赋。

她是普通人,连魂力都远远不足,没有此道天赋。

眼见妻子的魂魄日益单薄,曹卜道再启神算,可推来推去唯一的办法居然只有

重入轮回。

也只有回到地府、投入轮回,妻子的魂体才能保存下来,获得再世为人的机会。

曹卜道得出这个结论时,忍不住仰天大笑三声。

当然,是苦笑。

想当年他苦心孤诣安排妻子逃过轮回,不惜借用天魔之力,如今却又想尽办法要送她回去。

这七八年里,他到底在折腾什么?

命运的无常,真是充满了反讽的意味。

到了此时,他对于世情法则已有了更深刻理解,心里隐隐知道自己恐怕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但曹卜道还想放手一搏:

他以自己三十年阳寿为代价,换来一个窥探青冥的机会。饶是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真相的那一瞬间也是惊呆了:

妻子的阴籍,居然已经从地府之中消去了!

活人在阳世有户籍,死人在地府有阴籍。无籍者就是黑户,不被地府所承认,也就失去了再入轮回的可能!

这结果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五雷轰顶,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能”!

在曹卜道想来,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妻子的阴籍被天魔安排的魂魄冒领,他只要设法令地府发现此事,妻子的身份就很有可能恢复。大不了,他去承担相应的后果。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的阴籍居然不见了,并且是那样彻底,像是被一笔勾销!

要知道像他这样术法暗通青冥的修行者,是可以隐约推算一个魂魄的今生与来世,靠的就是阴籍上面一点资料。

现在无论他怎么推演都算不出来,可见阴籍是当真没了。

这时候他再想去找天魔,却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这一次,曹卜道终于无力回天,只能坐看妻子一日日虚弱下去,最后在他眼前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天地之间。

那个时候,他才想起天魔曾对自己说过四个字:

“祸福莫怨。”

曾几何时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后来却变作了梦寐难求。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善恶有报、天道轮回”这句话的真实涵义。他以为自己能算、能躲、能骗,其实不过是在囹圄中打转,到头来还是躲不过被清算的命运。

可惜等他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鸡飞蛋打。他陪着挚爱的妻子到最后一刻,看着她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

至于曹卜道自己,被克扣了三十年阳寿不说,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就像大河决堤,短短几天内道行退行,发白齿落。

居然就到了油尽灯枯之境,转眼要死到临头。

这是天谴。

上天怨怪于他,降下了惩罚。

曹卜道早就心如死灰,并不想再苟活,只是好奇为何突遭天谴。要知道天道一向宽松,他的行为不过是偷换了妻子阴籍,还谈不到扰乱天地纲常的地步,怎么就惹来这样严重的天罚,几天内连他的性命都要夺走?

他拼尽余力,最后一次推算天机,得到的却是“天下大凶”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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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所托非人(加更章)

自己这一次顶替轮回之举,居然牵涉到后世的无穷变数。自浩黎帝国以后,人间将要迎来空前浩劫,再一次生灵涂炭。

要知道,乱世三百年已致民生凋蔽,人类还能不能再承受这样的苦难实不好说。因此天地才要严厉降责。

临到末了,他并无怨恨,只道世事到头一场空。但曹卜道还是留下这封绝笔,只因他算尽天机,现犹有一线转机可以度无边苦厄、挽人间危亡,那就是——

消灭天魔。

此事因天魔而起,也要因天魔而灭。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天魔当初为什么找上门来,天魔后面又做过哪些事,去了哪里,曹卜道没有时间弄清楚了,只得将这些都交予后来人。

冯妙君看到这里,呼出一口气来。

好长啊。

敢情这位大师自己惹了祸,想叫别人帮他善后。可是,把这封信交给她是什么意思?曹卜道难道认为她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他知道她是谁么,知道她的来历吗?

这么想,她心底有些毛。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可是极小概率的偶然事件,曹卜道要是连这个都能算准,那可就太牛掰了。

读完内容,冯妙君也没往心里去。

天魔、大局、浩劫,这些事物都离她太遥远了。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给人当侍女的亡国公主,这种拯救世界的s级任务就交给能人去办吧,比如,云崕?

所以次日黎明云崕自大帐开完会回来,冯妙君就将信交给了他。

这人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看完,随手就把信纸烧了。

曹卜道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封绝笔信,就在瞬息之间化作飞灰,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看到了。

冯妙君问他:“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微微一怔,而后笑了,“曹卜道也没给甚好处,为何我要扔下国家大事去替他追捕天魔?”

说得好有道理!“那他给你的这封信就白写了?”

云崕斜睨她一眼:“你怎知不是给你的?”

“我?”跟她有半毛钱关系?

“第一个看到阴文内容的人是你。”云崕耸了耸肩,“你怎知信不是要交给你的?我不过是沾光。”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曹卜道若能看到他言辞恳切的一纸诉求居然被两人这般推托,不知道作何心态?

最后云崕摇了摇头:“这些神棍就喜捕风捉影,不必全信。”

“噢。”他这么没好奇心,实在不像云崕本尊。

他看她一眼,忽然道:“耳环呢?”

液金妖怪变成的耳环,她并没有戴上。

冯妙君眼也不眨一下:“它受伤太重,陷入沉睡了。”

他只顺口一提,也不放在心上:“反正它这会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她跟在他身边,暂时都不需要用到这些。

冯妙君只能微笑。液金妖怪在吃掉了金属残片之后就蒙头大睡叫不醒,这情形要持续一小段时间。不过她和液金妖怪已经达成默契,不对云崕提起此事。毕竟,那块残片是她私藏,云崕并不知晓。

这也是液金妖怪很鸡贼地在她落单时才谈条件的原因。

¥¥¥¥¥

黄岗之行和曹卜道的绝笔信只是个小插曲,冯妙君身在行伍,日子过得飞快。

一转眼过去了十来天,王军势如破竹,迳直打到淆关才停下来休整。

这一路上生过两次小规模战役,但都未遇到很强力的抵抗。冯妙君感受到战争的节奏,却没吃到行军的苦,因为云崕返军时就表现出对她的回护之意。知情者无不约束手下,对她客气三分。

国师大人一向高调,旁人都已经习惯。但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他另眼相待,冯妙君在军营中走动总被人行注目礼,有些纯出于好奇和探究,有些饱含深意,有些就干脆不善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这天大军驻在村边,她到井口去洗草莓,无意中听见两女谈话。

此时已到二月。峣地湿热,冰雪消融很快,这附近出产的草莓个头不大,但红艳艳地煞是好看,除了香甜饱满以外,还有若有若无的香草味道,咬一口像在吃雪团子,却有水果的芬芳,她一个人就能干掉五斤呢。

军队分配下来的,也就是十斤。

这可不是明抢,而是后勤军官找本地果农买来的,送予军中高层食用。国师大人配额十斤,但云崕带在军中的长随很少,只有她和6茗,可以说很宽裕了。

转过前面一道矮墙,就到水井了。冯妙君修行多年,脚步轻盈如猫,并没有惊动井边人。

无论她想不想听,前方的声音都传了过来:“……长得妖娆,见过的都说好看,也不知是不是真人,听说有些精魅最擅颜色,迷惑人心。”

另外有个女子道:“难道国师分辨不出?既然收她在身边,就有降妖的本事。唉,将军知道了又要难过,只是不知道男人为何都喜欢狐媚子?”

冯妙君无意扒墙角,听到这里秀眉一轩,走了过去。

这两女边从井里打水倒在盆中,边洗莓子边聊天,一抬头望见前方走来一名白裙丽人,身姿娉婷,那面貌……

怎么说呢,娇娆这两字仿佛就是为她量身而造,连两个女儿身都不禁看直了眼。

“身在军中不关心家国战事,眼中只有漂亮男人,心里嫉恨其他女子,呵!”冯妙君毫不客气,“什么样的上峰能教出来你们这种没用的下属?”

戍在井边的卫兵见她走近,赶紧取桶替她打水,那脸上的笑容真是殷勤得碍眼。

冯妙君也看清这两个女子身着军装,居然是女兵,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只可惜女人嚼起舌根来都是一个模样。

那两个女兵背后说人坏话被正主儿撞见,本有两分尴尬,这时听她冷嘲热讽,又见卫兵对她比对自己殷勤何止十倍,不禁羞恼道:“你算什么东西,敢编排梅矶将军……!”

剩下几字还未出口,突然尖叫一声,手中木盆咣啷落地。水却没洒出来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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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梅矶将军

盆里连莓子带清水,不知何时已经凝结成冰,白霜沿着桶口往外蔓延,扎得她们奇寒侵骨,冷不防叫出声来。其中一个刚刚张嘴,另一个就赶紧拉住了她。

冯妙君接过卫兵递来的清水,顺手装进方寸瓶里,嗤笑一声:“没封上你们的嘴,是我今儿心情好。”说罢转身走了。

她神通拿捏精准,没有冻伤人,否则事情就扯不清楚了。转身时,她望见二女眼里露出的忌惮,大概事先不知道她是修行者。

这重身份就足够挡去多数麻烦的了,何况她有强大的武力,有强硬的靠山,就懒得和这些小娘子玩宫心计那种1o爆了的花招。

能用一耳光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绕九曲十八湾呢?

拐出去十几丈,有人笑吟吟迎了上来:“安安姑娘好大威风。”

来者是6茗,冯妙君斜睨他一眼:“大军里何时有女兵了?”行军打仗又不是郊游,谁敢带着婢女侍候自己——除了魏王身边陪着一名妃子,也就只有国师大人是例外了。

6茗低声道:“昨日会师,梅矶将军也来了,王上心情大悦。你遇到的是她的亲兵。”

这名字她不止听过两遍。魏国这些年国运蒸隆,名将扎堆,其中就有一名女将军最为人津津乐道,这就是梅矶将军徐广香。她本就是名门之后,其父为魏国虎将徐胜冶,十二年前不幸在追剿妖怪时阵亡。魏王怜其女尚幼,亲自收养徐广香,赐号梅矶公主。哪知徐广香天赋才情均自不俗,居然投身行伍,后面带兵打下大大小小好几回胜仗,于是公主的赐号反而没有将军出名。

这回徐广香为靖北军的将军副手,它走的是中北路线,自西北向东南行进,最后与王军在淆关顺利会合。

“原来是女将军到了。”将军是女的,随身的亲兵当然也是女的。

6茗左右看了两眼,冯妙君看他这般模样就是有八卦要讲了。果然这人下一句就是:“徐将军对国师大人爱慕已久,她身边的亲兵都知道,因此对你有些成见。”

云崕的仰慕者真是无处不在啊,冯妙君心中想起自己那位闺蜜公主,口中却道:“那么,国师大人知道么?”

“这个。”6茗挠了挠头,“云崕大人的心思,谁也看不破。”

嗯,也就是说云崕分明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6茗说得可真委婉。她侧了侧头:“你要劝我避其锋芒多多忍让吗?”

6茗笑道:“怎可能?我早说过你在军中不用看任何人脸色,除了王上和国师大人。”

冯妙君大悦,分了大半袋草莓给他:“来,拿着。”

6茗掂了掂:“这么多?”怕不得有四斤多,他还是个光棍,能吃完这许多么?

冯妙君丹凤眼都笑成了新月:“我把国师大人的也分一部分给你。”

“……”啊?“那大人?”

“他用不着吃这么多!”冯妙君嘴一撇,转身走了。

……

是夜,魏王摆宴,一为庆功,二为靖北军接风洗尘。



崕换上一身锦袍,墨用红宝石箍整齐束在脑后。他心疾暂缓,最近气色略有好转,薄唇不点而朱,哪怕烛火摇曳中也尽显丰神俊秀。冯妙君抿着嘴,在帐中给他整拾衣冠。

她正好给他整理前襟,云崕见她板着脸活像负气的小仓鼠,不由得捏了捏她滑嫩嫩的脸蛋,好笑道:“这是谁惹到我家安安了?”

她撩起眼皮:“今日听营里有人非议,说我妖媚惑主。”

“哦?”云崕闻言抬起她小巧下颌,目光在她面上来回扫视,“没说错啊。”

她嘴角一弯,赶紧挣开他的手,拿一条玉带给他系在腰上,面色稍霁。

就当是好话听了,哼哼。

“谁那么有眼光?”冯妙君不答,云崕仗着身高俯视她,“女人?”男人可没有这么嘴碎。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第六感比女人还敏锐。她轻轻哼了一声。

云崕笑了。他一笑起来满堂皆春,冯妙君好想吐槽,那些女人的眼睛都被蛤蜊糊上了吗,眼前这男人明明比她更容易迷惑人好不好,谁更像精魅啊?

“对了,今日送来的草莓好似少了?”

“不少,但是烂的多。”她面不改色地撒谎,“都挑掉了,剩下的就少。”

“是这样?”他摸了摸鼻子,“6茗今日请人到他账中吃莓子。”

“他啊?来者不拒呗,不懂得对人说不,厚着脸皮上门的人就多。”冯妙君皮笑肉不笑,“您要是喜欢莓子,那明儿我把他的口粮夺来给您。”

“我看行。”他面不改色,丝毫没有抢夺下属的愧疚感。

今晚是个大晴天,晒谷场上临时开辟了筵席。云崕姗姗来迟,全场都在给他们三人行注目礼。

这样的目光,冯妙君已经习惯了,她一眼看中的是坐在魏王左侧下第三位的将军,也是全场唯一入坐的女性。

梅矶将军的资历不如其他大将,但她贵为国君养女,在这里当然有一席之地。

这位女将军是标准鹅蛋脸,长眉入鬓、杏眼高鼻。因为常在阳光下驰骋,肌肤是匀亮的蜜色,有女性之中少见的英气飒爽;嘴微宽而唇厚,与樱桃小口无缘,但在冯妙君看来很有性格也很有型。

这不是个传统美人,但一定会有男子欣赏。冯妙君看了云崕一眼,他正好向魏王行了一礼,掀袍坐下。

落座以后,徐广香就坐在他斜对面。

人到齐了,魏王即说了些敞亮话,并邀众人举杯同饮。

冯妙君站在云崕身后微微垂,却能感觉到徐广香的目光几次扫过来,既观顾了云崕,也看向了她。

女子看待心上人的眼神,冯妙君大抵是不会错认的,因而知道徐广香果然对云崕有意。她下颌微抬,目光正好与徐广香对上。

两个风姿各异的美女,互相审视了一番。徐广香的眼里有惊艳和动容,冯妙君的目光却很平静,平静得旁人都看不出思绪。

而后,徐广香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主动切断了这次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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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人比花娇有殊色

她的动作也很干脆大方,没有一般妇人饮酒的半遮半掩。

冯妙君低头去看云崕,只见他应付着席上诸人,嘴角的笑容完美无缺,但她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漫不经心。

这个家伙,是不是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观感?

“酒。”云崕刚刚连干两杯,杯底又空了。她俯身去倒酒,亮晃晃的耳环正好垂在云崕鬓前。徐广香望见这一幕,目光为之一凝:云崕束发的发箍和冯妙君的耳环,居然都是银底嵌蓝宝石,明火照耀下闪动着几乎一样的色泽。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女子真是人比花娇有殊色,国师大人应该是很宠爱她了。徐广香轻轻叹了口气,又饮半杯。

魏王好似听到这一声叹息,转头望见她的脸色,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对面的云崕,欲言又止。

作为掌控全局的君王,徐广香的心事他当然知道。养女要什么样的男人他几乎都能搞定,除了眼前这个。

这个人……他脸色微微一沉,但转眼又是眉飞色舞,那一丝阴霾似乎只是错觉。

这一席只尽欢愉,不谈国事,众人吃到深夜才结束。

魏王尽兴,酩酊而归。

云崕走回去已似是不胜酒力,扶着冯妙君肩膀,将大半体重都放给了她。

这家伙看着精瘦,怎么这样沉!

陆茗要帮忙来扶,云崕挥了挥手:“滚蛋吧。”

陆茗冲冯妙君一笑,果然飞快地跑了。她幽怨地望着这人背影,寻思自己是不是软弱了。云崕越来越喜欢欺负她了啊,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养成的恶趣味。

正寻思间,云崕脚下一个踉跄,臂弯一伸,顺势就勾住了她的脖子。

冯妙君:“……”他手掌要是敢乱放,她就将他扔在原地!

好在云崕仿佛真地只需要一个支撑点,并没有借酒胡来。这样走出十几步,灯火渐暗,后面却有人轻喊出声:“国师留步。”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方才冯妙君才在筵席上听到。她侧头一看,果然是徐广香跟了过来。

云崕停下脚步,回身看她,一向苍白的俊面因酒意染上红晕,那双桃花眼迷离氤氲。大概没有人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泰然自若,徐广香也不能。

“梅矶将军?”云崕出声提醒她。

她喉间一动,声音微涩:“靖北军一路走到这里,中间遇上多次伏击,越是往南,峣军的攻势就越发凶猛,显然不愿意让靖北军赶到这里会合。”

云崕也不说话,静静等她的下文。

徐广香不愧久经阵仗,两句话就将自己调整过来,吐字越发流利:“淆关不能去了,那里地势险要,恐有埋伏。王上固执,也请您多劝说。”

云崕点头:“将军费心了。”

徐广香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关切道:“国师可有不适?我那里有醒酒汤,一会儿差人送过去。”

“不必。”云崕抬手抚了抚冯妙君的秀发,“帐里备着呢,是么?”

冯妙君赶紧点头。

她的确在晚宴前就备好了醒酒汤。用灵力逐驱酒意实在太奢侈,这时候的修行者多不为之。再说飘然欲仙的感觉辣么好,为什么要动用手段驱个干净?

徐广香顺势看向她,那目光幽幽切切地,让冯妙君有些儿发毛。“你这宠姬倒是挺能干。”

她分明知道冯妙君是侍女,却要说成“宠姬”。冯妙君转了转眼珠,却知道这场合不好自己吭声,等着云崕澄清。

哪知云崕微微一笑,模糊应了声:“可不是么?”

掌下那人的小嘴上都可以挂个油瓶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我不胜酒力,先回去了。将军停步。”他身躯微侧,后者乖乖扶着他往回走,留下徐广香伫足远眺他们的背影。

冯妙君的步子迈得很大。

走出三十来丈,云崕不满道:“慢些儿,不怕摔坏了你家主人?”

冯妙君头也不抬:“我扶得不好,不若换人来扶你罢?我瞧着有人千肯万肯。”

他捏了捏冯妙君脖颈:“原来你不肯?”自家这猫儿,养得越熟脾气越大。一开始的乖巧,再不复见喽。

“肯不肯,是我自己说了算么?”她小嘴紧抿,“您方才为什么……”她只是个侍女,不负责给他暖床。

“嗯?”他眨了眨眼。

她扁了扁嘴:“没什么。”预感到他好似在这里挖了个陷阱,她才不会傻乎乎往里头跳。罢了,徐广香的想法与她无关。

这时已经走到帐前,云崕顺手撩开帐帘走了进去,看冯妙君去倒醒酒汤,一边道:“梅矶将军关注你多次。”

冯妙君手都没停一下:“令她感兴趣的人不是我,她想说的话也不仅是那几句。”他惯能见微知著,算计人心,怎瞧不见徐广香眼中不加掩饰的幽怨?

其实她倒想知道,云崕从前怎样应对徐广香?然而她没有立场问,她也不该去问。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哦?你知道?”他支着下巴,笑吟吟地,“不妨学来听听?”

她不踩这种雷,将醒酒汤递给他:“我们云大国师是多少姑娘的深闺梦里人?多一个梅矶将军哪里算多?”

他挑了挑眉:“那算上安安没有?”

冯妙君就呵呵了:“我修行勤快,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他望着她,手托杯子但笑不语。

冯妙君和他对瞪几秒,终是败在那双桃花眼的凝视里,老实承认道:“她的亲兵背后说我坏话,我把她们的莓子都冻成冰坨子了。”

云崕嘴角的笑意扩大,揉了揉她的秀发:“乖。”

不愧是他的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陆茗说,我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抱歉了陆茗,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云崕汲了一口醒酒汤,奇道:“这小子开窍了?”

陆茗说话和做事一样稳重,“不留面子”这种话怎么会轻易讲出口?

这人太敏锐,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若是真如梅矶将军所言,不能攻打淆关,王军又要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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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魏王相召(加更章)

云崕瞟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那境地就尴尬了,打不得亦走不得,除非再绕远路。你也知道,大军都是一鼓作气,再三衰竭。”顿了一顿,“我们一路走来,峣军并不与我们激烈交锋,或许就是打着这个算盘,既要保存兵力,又要我们无功而返。”

她对大局的掌握还有欠火候:“那么,您的意思?”

“知难而退,好过伤筋动骨。”他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冯妙君望着空荡荡的杯底,心想云崕之所以拒绝徐广香的醒酒汤,大概是因为自己帐里的更好喝?魏地常用的醒酒汤味儿冲得很,乃是用醋水和姜葱调服,能一口气酸到脑门,云大国师才不肯遭这样的罪。方寸瓶里栽着两株梅子,冯妙君早就在他的指点下做好了酸梅汤,酸酸甜甜,还加了糖桂花,放在冰窖里存起来随时取用,不解酒也能解馋。

所以——她得出了结论——他根本不是瞧不上人家,而是瞧不上人家的醒酒汤吧?

¥¥¥¥¥

翌日,中军大帐没有开会,但冯妙君明显能感觉到军营的气氛重又变得紧张。她已经随军经历过多场战役,知道军队这是在做开战前的准备。

她记得,这场进攻是徐广香极力反对的,而云崕似乎也赞同她的意见。

军营今晨提供的是死面馍馍加腌萝卜,每人还有一大碗姜块白薯烧猪肉。天还没亮,油和肉的味道就香飘十里。

早点一般没有这样丰盛,除非要开战了,士兵吃好又吃个七分饱才有力气。

冯妙君也取了早饭,正要回帐,却听前方兵甲摩擦的声音传来,而后是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她前头的人迅速左右分立,低头垂手。

这个阵仗,莫不是?果然她心里念头还未转完,全副武装的魏王已从前方拐角处走了出来。

他原本身板高大,披挂之后更显魁梧,若非两鬓霜白,谁能看出这是年近六旬的老人?

但冯妙君一眼看出他眼角带痂,嘴唇干燥,显然火气很大。

这种时候,谁也不想去触他的霉头,冯妙君自然随大流站好,找了个高个子挡住自己,然后微微垂首。

魏王身后跟着浩浩荡荡大队人马,萧衍和徐广香都在其中。离得尚远,冯妙君耳中就听到“使不得”、“王上请三思”之类的话语,再联系魏王现在的模样,不难推断这倔强已极的老国君又要披挂上阵去打淆关了。

他的臣子们自然是不肯的。老王要是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

“父王。”徐广香飞快上前步,对着魏王半膝跪下,也顺便拦住他的去路,“请将这个功劳让给孩儿吧!”

她不劝魏王偃旗,只说自己要争头一功。魏王哼了一声,果然停下脚步:“这里终于还有个懂事的。”

边上人见将军跪了,自然跟着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前头没高个子顶着,冯妙君也只得屈膝。

萧衍赶紧道:“探子应该快回来了,父王不若等消息传来再行定夺?”

“探了三四日了,也没探见个人影!”魏王瞪眼道,“这回再是无功而返,直接以贻误军机论斩!”

“是!”老头子正在气头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魏王兀自怒气冲冲:“再说我们还有国师随队,连一道小小雪谷也翻不过,传出去要笑掉旁人大牙!”

萧衍:“……是。”他要没记错,国师也是反对冒进的吧?

徐广香见魏王稍有退意,当即道:“父王连早膳都还未用呢,想打仗也要先吃饱了饭。走吧,我陪您用!”

魏王也就借坡下驴,哼了一声,在众人簇拥下往回走。

正当大家伙都松了一口气,魏王像是突然想起来:“国师呢?”

萧衍脸上扯笑道:“儿臣这就去找他……”

魏王正要转头,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青衣,他遂道:“问你呢,你家主人去了哪里?”

他这么伸手一指,所有人目光都跟着转了过来。

冯妙君抬头,恰好望见他指尖正对着她。

真背。

不过冯妙君明白,这里成群大老爷们儿,只有她一个青衣姑娘,平时站着还好,一到下跪,她这身形立刻就和别人区别开来。魏王一眼看到她可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在于,她醒来就未见到云崕,也不知这人一大早溜去了哪里。“国师大人天不亮就出门,并未告知去向。”

“是么?”魏王向她招了招手,“那跟我来吧。”

跟他过去?冯妙君微吃一惊。

魏王见她犹豫,面色不悦:“怎么,我还使不动你了?”

“不敢。”这里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可不好挑战魏王权威,只得快步跟了过去。

徐广香也看她一眼,跟在了魏王身边。

回到王帐,包括萧衍在内的其他人都退下,魏王只留下徐广香和冯妙君,身后还有两个木头一样目不斜视的侍卫。

徐广香替他摘了披风,还要解剩下的盔甲,魏王却摆了摆手,指着冯妙君道:“你来!”

冯妙君应了一声,面色平静地上来帮忙。既来之则安之,这等时候魏王可不会和国师撕破脸,她要看看这老王想出什么牌。

云崕没披过战甲,她解起这些粗重的装备就有些生疏。魏王自上而下俯视她,见她面庞白嫩如新剥的鸡蛋子,又染浅浅晕红,十指尖尖似初生嫩笋,离近了还能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雅幽香。他不由得暗赞,真真是个天赐尤¥~物,难怪能跟在云崕身边那么久。

国师换侍女可比他勤快多了,到后来干脆也不要旁人服侍。这回忽然自行收了一个,还带在身边这样久,足教人好奇。呵,不过可以理解,换作是他,这样的美人哪里舍得弄死?

“国师眼福不浅哪。”

冯妙君手头一顿,若无其事般继续摘他的臂甲。倒是徐广香望了她一眼:“是啊。”国师长久以来不近女¥~色,她心里还曾雀跃不已,哪知他也有一般男人的通病。以前不纳,只不过因为眼光太高。

“傻孩子,我说的是眼福。”

徐广香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惊奇地“咦”了一声。

“这丫头风情万种,却还真就是个处!~子。”老王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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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每个国师都有秘密

他这半生阅女无数,只看冯妙君的体态步伐,就知道云崕没和她成过好事。

冯妙君满面通红,一半是臊的,一半是怒气蒸腾。魏王当面这样不客气,明摆着将她当作物件评头论足,而不视作是人。

她手一松,臂甲掉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震响,两名侍卫侧目,外头的守卫更是高声问道:“王上?”

“无事。”魏王回了一句,才饶有兴致道,“脾气还不小,你平时对国师也是如此?”

她原本美则美矣,惜乎低眉垂目,魏王见多了这样的美人。可她被激怒就不一样了,那眼中立刻就有了奕奕神采,仿佛画中的仙子走出了卷轴。

她眼中并无畏惧:“国师不对我评头论足。”不比不知道,这时她才发现,云崕平时纵然取笑她、恐吓她,却从不对她有侮#~辱性言辞。

这样倾城国色难免有些特权,她行止有冒犯,魏王也不计较,拍了拍另一边臂甲:“继续。”

他是boss,冯妙君暗暗咽下一口气,也只得继续手头工作,只听魏王对徐广香道:“面对这等尤¥~物还能把持得住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儿,香儿,我看你还是换个人喜欢罢。魏国的好儿郎可以任你挑拣。你再大些,就知道男人光长得俊可没什么用。”

“父王,莫要说了!”这一下轮到徐广香脸若火烧。魏王的意思说得很露骨,云崕放着个大美人在身边,一连数月都不碰,怕不是有些隐疾。联想大国师身子骨向来不好,这话可不算空穴来风。

冯妙君嘴角一撇,暗自腹诽。她扒过国师衣服不知几多次,那身材她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回味也回味了,跟隐疾八竿子打不着边。

这时她已经转到魏王身后,倒不虞被他看见。不过胸、背的护甲太贴近要害,接下来的工作自有本帐的侍女接手,轮不到她。

魏王也知道这个养女心仪云崕甚久,不会只凭他一两句劝说就改变主意,又见她眉目间都是喜色,显然方才的话反而让她雀跃不已,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时早膳已由专人端了进来,魏王换回便服就坐下用饭。

冯妙君看他一手抓着馍馍,一手挟着肥肉往嘴里送,吃得很香的模样,没有半点嫌弃,她心里也是佩服的。她锦衣玉食惯了,这些天打着国师的旗号自己在方寸瓶里开小灶,营地的伙食都喂了那里头的动物们。

莫说是她,其他臣将多半如是,她还知道萧衍的亲卫偷偷从路过的城镇上给主子买来好酒好肉。相比之下,谁也不像这位老王真正能与兵卒同食。

魏军战力卓著,必有其内因。

不过,她到现在还不知魏王招她过来的意图。

这位国君也正好看向她,眯着眼道:“你也是修行者?”

“是。”这点没什么好瞒着人。

“难怪。”

冯妙君不知道这两字何意,是指云崕留下她的理由,还是她表现有异于常人?

“眼熟。”他轻轻叹口气,“你和我一位故人长得真像。”

冯妙君顿时毛骨悚然。

类似的话,魏王前些天就说过了。可是现在他说“一位”,这就是特指了。

他想起的,是不是安夏王后?

魏国和安夏是死敌,魏王会怀疑她和安夏有关联么?

“沾上她的人都倒了霉。”魏王嘿嘿一声,“但是你比她还要漂亮。”

冯妙君无言以对。

魏王眼里的光,她看不透:“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云崕的场景?”魏王晃了晃手里的馍馍,“那时我在一个名为成田乡的小地方,吃着的东西和这个差不多。”

咦?怎么和她知道的有出入?

徐广香也出声道:“国师不是二王兄引荐给父王的么?”

“那是又过许多年的事了。”魏王吃得满嘴流油,取白巾擦了擦嘴,“我初见云崕时都还未成婚,哪来萧衍那小子?”

徐广香瞪圆了眼,冯妙君也是暗暗称奇。但她神色镇定,只是目光微闪,魏王也看不出这消息对她到底有没有震撼效果。

“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马上十六了。”

“我初见云崕,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他回忆时面带唏嘘,“那时我笃信好男儿志在四方,只身外出闯荡,却没料到在乡下地方能见着那等风采人物,印象极深。后来衍儿引茬他给我,我已经年过四旬,他却还是当初的模样,一点儿也不见衰老,嘿嘿。物是人非这几个字,在他身上根本就不适用!”

原来在几十年前,云崕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了。冯妙君轻轻吁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的震惊。

徐广香也道:“修行者驻颜有术,几十年如一日不奇怪罢?”

魏王笑了笑,反问她:“那么你知道他在遇见父王之前,又活了多长?”

徐广香答不上来。

“每个国师都有不能外传的秘密,你们所见到的云崕,未必就是他现在这般模样。”他语重心长,“从古至今,得一善终的国师能有几个?迷恋一副完美皮囊,怕是要误了自己终身。”

魏王转向冯妙君:“你可知道,他第一次见我就提到,可以助我萧家争得天下,只是时机未至。”

冯妙君突口而出:“时机?”

“对,就是时机。”魏王嘿了一声,“我排行老二,兄长也早早被立作太子。云崕说道,只有我争得王位,证明了我有逐鹿天下的本钱和雄心,他才会入世助我。”

“那时我就见识过他的本事,却请不到他出手。后来也派出得力手下四处寻他,却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好似世上从未有过此人。”魏王往后靠坐在椅上,“直到我夺下这张椅子,他才跟着衍儿来了。可笑衍儿这孩子至今还以为,是他把云崕引茬给我的。”

徐广香忍不住问:“这数十年间,国师都做什么去了?”

“我不清楚。”魏王忽然放低了声音,“但我一直有个猜想,这种神出鬼没、算计人心的本事,倒是很像……”

像什么?徐广香没听到,冯妙君同样没听到,因为就在这时,外头的守卫忽然朗声道:“国师到!”

第215章 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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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崕来了。

魏王立刻住了口,坐直身体。而后帐口光线一暗,有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云崕。

都说男要俏、一身皂,云崕轻轻松松就诠释了这句话。他今日只一袭简单的黑袍,腰间挂洒金腰带,就将身形衬得玉树临风。阳光随着他一起入帐,为他高大的身影镶上了耀眼的金边。

冯妙君看着他,忽然觉得“迷恋一副完美皮囊”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情。

“坐!”魏王一声令下,就有侍从火速搬了张椅子过来置在侧边,请云崕入座。

徐广香轻声道:“国师大人。”

云崕大方坐下,目光在徐广香身上一扫,回她一句:“徐将军好早。”接着对冯妙君轻喝道,“还不过来?”

有他在,这帐里令人沉窒的气氛当即一松。冯妙君轻巧移步,站到了他身后去,知道从现在起魏王就交给他去应付了。

“你倒是着紧这个侍女!”魏王咬了一口馍馍,“平时找你,哪见过这样爽快就来?”

云崕微微一笑:“再找个这么漂亮的,可不容易。”

话说出来,徐广香不由得攥紧了手,魏王却哼一声引回了正题:“我要攻打淆关,这帮人却死命拦着不让!”

“王军拿下淆关易如反掌,难在后面的乌涪雪山。”云崕也少见地叹了口气,“您知道情况不如预期,这个时候挺进雪山危机重重。”

“情况不如预期?”魏王冷笑一声,“说得轻描淡写,那是不如预期吗?那简直大错特错!五万大军现在滞留淆关,谁来负责?”

云崕没奈何道:“负责的人已经被您砍掉脑袋了。”其实这未必就是军情探查的失误,客观因素居多。但君王的怒火必须有人来承担后果,因此昨日已经有人为此掉了脑袋。

“那怎么办,难道大军要耗在这里等到雪化?”魏王重拍桌案,“我们在此浪费时间,燕蒲之间的战争却已到尾声,我看最多再有半月就能结束。到那时”

到那时燕国已经能抽出手来,吞并峣国的计划一定会受阻。

云崕却无视他的怒气,平静道:“恕我直言,一路打到淆关,已比预期多走了近百里路。就算是止步于此,我们的补给也快要供不上了。”

一边的徐广香也开声道:“此地距离魏境有四百六十里,并且一路山势陡险,补给不可能再从魏地运来。可是眼下才入初春,新打下来的领地都收不上来粮食,峣国又已将附近的粮仓收净。最近后方也不安定,常有小股峣军劫扰辎重,两天前我们才损失了两千石粮草。”

冯妙君旁听到这里,基本是明白了。在云崕等人看来,魏军扩张的脚步太快,是时候放缓下来,转头驯服已经吞掉的领地和人民。反正,魏与峣之间的国力差距,还没有大到足以一鼓作气吞掉峣国的地步。

这是一场持久战。

大军急攻至此,占下来的地盘未稳,这时候后方就已经有峣国军民打游击、偷袭魏国的辎重队伍。峣国多山地,本就常有寇匪出没,现在峣国将自己的骑兵拆成游骑队,去骚扰王军后方,截断运输补给。

这一招无疑是十分有效的。

一个国家的战力有多强,不仅要看它的财富、武将和军力,还有至关重要一点,即是组织能力。供养一支大军是精细而繁杂的工作,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是个最简单的例子。魏国王军能打到这里,也已经迫近自己的极限,接下来要干的事就是稳扎稳打,巩固后方,先安定吃下来的地盘再说。

一味孤军深入,后面有的是坑要栽。

魏王铁青着脸道:“照你们说来,还是要等?”

徐广香看了云崕一眼,见他不吭声,只得硬着头皮:“只须再候上月余,冬雪怎样也化了……”

“不能等!”魏王厉声道,“今日就要拿下淆关!三日后,我要大军通过乌涪雪山!”

他的中气很足,声音似乎要绕梁三日。

徐广香抿着嘴,云崕却站了起来,很干脆道:“那么我先回去,作些准备。”

魏王重重喘了口气,向外挥了挥手。

云崕振了振衣袍,正要往外走,魏王忽又出声:“对了,丹药不多了,你给我再炼两炉。”

“好。”云崕当先走出去,冯妙君紧随其后,总觉得徐广香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流连不去,直至视线被阻断。

……

回到云崕帐中,烧水的壶子里还在咕嘟冒泡,冯妙君去给云崕冲一盏姜茶暖身,帐外却传来人马喧嚣的声响。

这动静对于随军多日的冯妙君来说不陌生:攻城在即,人马调动。

显然魏王立即攻城的命令得到贯彻,全军都要为此忙碌起来。她叹了口气,刚转身,却发现那人竟然悄无声息潜在身后,离她不到两拳距离。

她心里有鬼,顿时吓得一激零,茶水都险些溅出来。云崕一伸手,连茶碗带她的小爪子一起扶住,动作快得惊人。

她的手很小,他一伸掌就能全部包住。

冯妙君觉得他的掌心比茶水还滚烫,赶紧把自个儿的手撤出来,却听他道:“叹什么气?”

“这个季节过雪山,很危险罢?”她也走过白象山脉,知道雪山的无情。乌涪雪山纵不如白象山脉宏伟,也不是人类在冬季可以轻犯的。

“当然。”云崕回答得理所当然,透过他三言两语讲述,冯妙君终明白症结之所在。

淆关后方紧挨着乌涪雪山,峣地暖热,二十多年来乌涪雪山都在早春二月消雪,除了几座高峰还顶着白帽子,其他都可以通行。

魏军就是据此才选了这条路。哪知走到这里才苦逼地发现,今年气候大异于往常,冬天格外寒冷漫长,因此乌涪雪山现在依旧处于大雪封山状态!

云崕最初反对提早行军,大半是基于这样的地理因素考虑。

他怕万一,万一就真地来了。

冯妙君轻嘶一声:“大雪封山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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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瞒不过他(加更章)

大军前行和他们两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肯定不能相提并论,不仅是凡人体力远不如修行者,那许多辎重军械的运输也要求相对平坦的道路。

“这地方往年冬季也是有人进山的。本地人熟知一条小路,不下雪的日子可以穿过山去,但耗时长些,又容易遇上雪崩。”

听起来风险还是不小,更何况魏军这一路都有敌人环伺在侧,峣人可不介意人为制造点意外,比如雪崩?简便易行见效快。

“那可是个打埋伏的好地点。”冯妙君奇道,“王上难道不知,为何坚持翻山?”

“他怎么不知?”云崕轻啜一口清茶,“就算他一时糊涂,这许多人连谏带劝,他还能听不明白?”

这大军之中,敢随随便便就说魏王“糊涂”的人,也只有眼前这一个了吧?

“那?”

“他着急了。”云崕语带讥讽,“他今早披挂军甲,无非就是做个样子,向所有人表态:这城非打不可,这雪山也非过不可。”

着急……攻下峣国?值得拿所有人性命当赌注吗?

“多用用这里。”云崕见她似懂非懂,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他年纪大了,错开今回,恐怕再没有多少远征的机会。”

她噢了一声,明白了。

魏王果然是着急了,着急向全天下证明自己,证明魏国的强大。

而魏王也等不起了。如果王军停在淆关前,魏王就知道自己必须返程了。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没有他坐镇的魏都空虚,尽管现在有三王子代政,毕竟年纪太小、经验不丰。

那么他这一次御驾亲征,也就到此为止。

灭安夏,已是八年前的旧事了。他的人生还能有几个八年?魏王着急在自己的丰碑上再添一笔伟绩。

至于翻雪山,的确有危险。可是目前都未侦测出来,王军就退缩不前的话,那是灭自己威风,长峣国志气。

就算有埋伏,能奈何得了魏军吗?这场战斗还没打起来,就还有许多未知之数。

为了这些不确定,魏王也想着博上一博。

云崕耸了耸肩道:“若只是因为潜在的威胁就畏手畏尾,他也坐不到那个位子上。其实他的做法也算不上错。如能拿下乌涪雪山,群山之后又是一大片富饶盆地,王军立刻就能得到大面积的战略纵深,后面峣国想要再针对我们布防,可就没有那么容易。”

成功奖赏丰厚,失败代价惨重。

云崕问她:“换作你是王上,你会怎么选?”

冯妙君毫不犹豫道:“翻山。”

眼前境况看似可进可退,然而对最高决策者来说,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继续前进。

否则这次东征就算到头了。

设身处地一想,冯妙君顿时就能理解魏王的选择。纵然无奈,也必须一直走下去。

她想起魏王方才的自述。

他曾和萧衍一样是二王子,最后却坐上王位,想必其中也有一番艰难不易。当年若是畏难不前,哪有后来的魏王?

所以,这样的君王身上必然有着赌徒的性格。只不过赌些儿小钱叫作赌徒,赌上国运民力,只有枭雄敢为。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昔年的魏二王子变作了魏王,云崕才找上他。那么,云崕看中这个国家、看中他哪一点呢?

想到这里,她轻轻开口:“公子,你为何要当魏国国师?”

云崕挑起眉,好笑道:“这还用问,普天之下哪个修行者不想当国师?你拿这问题问过莫提准么?”

她摇头。的确她问了个傻问题,这岗位是多少修行者打破头也想捞到手的,还用问“为什么”?可她总觉得云崕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这种感觉在听过魏王的自述之后更强烈了。最关键的是,魏王最后没说出来的那句话——

他觉得云崕很像……像什么来着?

“为什么不问?”

“与我无关。”她顺口就答,没经过大脑,然后悔到肠子都青了。

果然云崕眼里立刻有了光彩:“咦,原来安安这么关心我。”

你误会了。她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胆子实话实说。

不过这时候,轮到云崕追问她了:“魏王找你过去,都说了什么?”

她有点支吾。那个老色胚开头说的话都不堪入耳。偏偏云崕还端正了脸色告诉她:“一字不漏,说。”

“是。”她只挑后半截说了,而后问他:“王上为什么找我过去?”

云崕一字不漏听完,摸着下巴好一会儿才道:“我身边难得有个新人,老头子想试着拉拢。他听到你是修行者,一定很懊恼了。”

“还真是。”她回想魏王当时的神情,的确谈不上愉快。她如是凡人,老国君有的是法子诱使她反水,可她是修行者,天然就会向云崕靠拢。

“再者,他也想籍着你来试探我。”

“试探什么?”她有什么值得国君利用的地方?结果他只说了没头没尾的两个字:“软肋。”

她不太明白,云崕捏了捏她的面颊,轻轻叹了口气。魏王一定是察觉到他对安安的过度回护,想试探一下她在他这里的份量。他今儿得知冯妙君被带去王帐后,本该晚点再去找她的,可是——

可是连这点事情都不能随心所欲的话,他还当这国师作甚?

云崕站得太近,她浑身都不对劲,现在看他发呆想事,赶紧道:“我出去看看。”说罢就往外走。

哪知她才迈开一条腿,眼前横过一条手臂,直接按在柱上,也拦下了她的去路。

“等下。”他嘴角弯起,似笑非笑,“着什么急,我话还没问完。”

“啊,您问。”这姿势是柱咚吗?两人离得更近了,他下巴都快抵到她额头上。她只得拼命垂首,恨不得给他一个后脑勺。

他好像在笑:“魏王还说了什么?”

她装傻:“没啦,方才已经……”

“只说方才那些,何必叫梅矶将军过去?”云崕轻笑,“他是想用你,令徐广香对我死心?”

这就是个妖孽啊!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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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啃一口!

她偏头看向别处:“徐将军对您痴心一片哪,连王上都知道。”

他伸指抬起她的下颌:“他还说过什么,嗯?”

这最后一字尾音上挑,已然带着警告意味。

冯妙君很清楚惹怒他的后果,只得一五一十说了,否则这人后头再去问徐广香的话,那位将军迷妹估计是没有什么抵抗力,只会和盘托出。

云崕越听,眉毛挑得越高,最后是长长地“喔”了一声:“原来他觉得我不行啊。”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猫看着老鼠。冯妙君最怕的就是这个结果,赶紧陪笑道:“那是王上的错觉!是您特地给他造成的假象。”

“咦?”他惊奇道,“安安怎么知道我行?”

冯妙君只想破口大骂。早晨她伺候这位主子起床时,时常就会不小心瞄见……分明只有生机旺盛的男人才会那样子罢?可这种话,杀了她也说不出口啊!

“您天天服用血树粉酒,生机比一般人强大许多,怎可能不、不行?”哎呀说到这里她才想起来,血树花粉最大的功效就是强固本源、茁壮生机,对男人来说岂非就是利阳%~精?!

换作别人天天吃这么壮y的补品,不烧红眼珠子也要冒鼻血,而云崕竟然从来不需要找途径渲泻一番。那、他是有什么问题?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拖长了语调,“不如……”

名句可以这样乱用吗?冯妙君连连摆手:“您正需要这样的假象,否则王上更加猜忌了。”咦,云崕特地把她放在身边,也有这一重的考量吗?

“有理。”他不紧不慢说完,看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又起坏心,“不过么,也不能因噎废食。”

说罢,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

他真的只是临时起意,谁让她低着脑袋,只有小巧的耳朵暴露在他视野中?她的耳朵莹白粉嫩,偶尔轻动一下,像极了猫咪。可是这下子口感当真不错,又嫩又脆还香,他舍不得松口,下意识伸舌又舔了一下。

冯妙君只觉耳上一热,第一反应居然是全身僵直,动都不能动,像是要害被猛兽给叼住了。待到那温软滑腻的感觉袭来,后背蹿起一股子酥麻,膝盖又酸又软,险些支撑不住自己。

云崕见机得快,一把抄住她的小蛮腰,正要再凑过去,冯妙君已经回过神来,按着他胸口用力一推!

她惊惶失措,不自觉用上了灵力。澎湃劲道油然而起,将他狠狠推开三尺之外!

“公子自重!”她一闪身就到了门口,气乎乎瞪着他。耳朵上被他咬过的地方依旧又热又麻,那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想夺门而出,但理智告诉她不要做出刺激云崕的举动,他今天已经很不正常了。猛兽都有追逐猎物的冲动,这家伙搞不好也是如此。这里又是魏营,不得他许可她就寸步难行。

她逃得快,云崕原本有些不悦。可看她小脸胀得通红,眼中还有可疑的水光,他心里就没来由软了几分:“过来。”

她非但没过来,还往外挪了两步。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我就是有些饿了,今晨还未吃饭。”

没吃饭,所以来啃她耳朵吗?她看他的眼神越发怪异。

骗鬼哪,谁信!

“不动你了,别怕。”他正色道,“我的早饭在哪,端来吧,一会儿还要打仗。”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一会儿要去上班而非取人性命首级。冯妙君也知道自己处境,小心溜进帐内,从方寸瓶里取了早饭出来给他。

那是一小锅熬得金黄喷香的小米粥,额外加了薏仁、红豆和一点儿葡萄干。

云崕坐下来用饭,还笑眯眯称赞她火候掌握得正好,好像浑然忘了方才发生过的事。

哼,粉饰太平。冯妙君骂又骂不得,跑又跑不掉,咬着牙把这口气往肚里咽。

好憋屈哪。

帐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静,只有羹匙轻碰碗沿的声音。

云崕倒是品得自在,仿佛刚才的登徒子不是他。

他甚至还抬头问她一句:“你也来点儿?”

“不用。”她哪有心思喝粥,虽然确实煲得很香。看来她最近的手艺又有进步嘛,下次给他放点桂圆干试试?

啊不对,她思路又跑偏了,怎么还能想着给这魂淡弄东西吃!

她的耳朵到现在还是热烘烘地,奇特的感觉挥之不去。云崕对她都开始用嘴了,以后会不会……

想到这里,她心里终于拿定一个主意。

云崕正好低头喝粥,就没望见她眼中那一股子决绝。

她犹豫过很久,但今日事帮她下定了决心。

在云崕喝掉最后一口小米粥的同时,营地里响起了尖锐的号角声,一下比一下急促。

进攻开始。

云崕满足地放下羹匙,取巾子拭了拭嘴角:“走吧,打仗去。”

¥¥¥¥¥

拿下淆关,魏军只用了七个时辰,比预估的时间还短。

谁都知道,这场胜利仅仅是个开始。

魏军又用了两个时辰清扫战场、接管淆关,最重要的是将淆关的官员捉来,严刑拷问!

最终的结果,却是谁也不晓得乌涪雪山里还有什么埋伏。

当然,这也在情理之中。峣国如果另有布置,也不会和这些炮灰说清楚。

既然魏王独断专行要过乌涪雪山,那么在萧衍的建议下,五万大军分四批通行,魏王降下王旗,悄然跟在第三批之中,这样前面有两万人马探路,尾部有一万人马垫后,最大程度保证了魏王的安全。

魏王采纳了他的意见。

此前魏军已往山中派出无数哨探,返回来的消息都是风平浪静,没有发现异常。

这,才是最大的异常。

峣国对于王军的抵抗一直偏于薄弱,若是连这种天险之地都不下手,后面难道真要坐等魏师来灭国吗?

这也给本次跨越雪山之行蒙上了一层晦暗而紧张的气氛。

乌涪雪山的景致也和普通雪山相仿佛,都是黑白分明,白雪皑皑下露出黑色坚岩。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穿过利刃谷的风太急太硬,将浮雪都吹得干干净净。

第218章 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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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穿山路横串几个大峡谷,奇峰异石突起,地形如犬牙交错,给侦察工作带来了绝大难度。这山谷终年大风呼啸,军队从山壁上转过来,忽然就到了风口。四面再无遮挡,有几人立足未稳,被强劲的山风直接吹落谷底,生死不明。

当然,这仅仅是个开始。此处也被称作虎啸谷,走到这里除了呜呜咆哮的风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即便是相对而立的两个人想说话也要声嘶力竭地对吼,一整支军队的上令下达更不用说了,根本无法传播。

魏军的应对方式,就是取出定风盘,分持于军队四周的将官手中,这法子能保罡风不影响军队行进,但损耗灵石的速度也是相当惊人。

冯妙君跟在云身边,都隐在第三支队伍里,这时正等在淆关。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天空中忽然有血色烟火炸响,十分壮观。

那是先头部队已经穿过利刃峡谷,成功抵达乌涪雪山另一侧的讯号。

众人望见,都是下意识放下了一半的心。只要先锋队伍安全通过,就可以在雪山那一侧构筑起安全工事,抵御袭击,接应后续部队。

过雪山的难度,一下子就减弱了大半。大军里窃窃私语,都在说国人是无胆鬼,连这么好的偷袭机会都拱手让人。

军官们斥令连连,才将这阵浮动强压下去。

大军还未全部通过之前,变数很多,不可这么早就懈怠。

得了讯号,第二支队伍开始挺进雪山。冯妙君抬头看往雪山方向,总觉得那里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修行者的第六感多半很准,所以她心底已经浮起了不祥的预感。就不知云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受。

她下意识举目四望,却看不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这种战事紧要关头,大国师当然陪在魏王身边。而这会儿魏王隐在队伍里,除了寥寥几人谁也不晓得他的具体位置。

所以,冯妙君也不知道云此刻人在何处。

……

魏王耐心地又等待了大半个时辰才下令:“出发!”

早已整装待发的第三支军队这才迈向了大雪山。

可走进去不到两千人,远处的高空忽然炸响一朵红色的烟花!

而后,又是一朵。

流离的烟火将天空渲染得格外凄艳而不祥。站在地面上仰望的大军立刻起了骚动。

因为那是雪山另一侧的先遣部队发出的紧急讯号

敌袭!

军终于忍不住出手了,选取的机会也是很精妙,魏军已过雪山的先遣部队只有八千多人,正在横穿利刃峡谷的有一万余人,剩下两万余人还在淆关这一侧。兵力已被分散不说,第二部队此时正在大雪山里,支援不了首尾。

那就相当于雪山将魏军分割作三个部分,互相都无法照应。

不过魏军对这情况显然已有预案,一道道军令传下去,声浪立刻平息。先遣部队手里掌握有阵法和军械,其任务就是顶住一波又一波进攻,给后方的同伴争取时间翻越雪山。只要穿过利刃峡谷的魏兵每多一人,魏国的优势就再大一分。

只要第三支部队翻过雪山,胜局基本就稳了。

这是早已预估到的情况,军既已出现,就说明他们寸步不让的决心。魏军要穿过大雪山,势必杀出一条血路不可!

所以冯妙君所在的部队得到的指令是:“加快前进!”早一步穿过雪山,早一步迎来胜利。

从现在起,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游戏,输者代价惨重。

大军加快了向雪山前进的脚步。

不过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清唳。冯妙君抬头,望见雪山上方厚厚的云团中钻出一头五彩斑斓的巨鸟,毫不停顿地向淆关飞来,一振翅就是数百丈远。

赤身、蓝尾,冯妙君在都见过这个鲜艳的色泽。

彩鸾!

为了这场截击战,国居然派出了护国神兽,可见其重视程度。

冯妙君有预感,这场大战要升级了。

耳边传来徐广香的清叱声:“放箭,射下来!”

她运起神通、声扬十里,地面上顿时万箭齐发,俱向彩鸾射去。

它怎会惧怕凡人箭支?身周泛起淡淡金光,即便飞箭能射上了高空,也穿不透它的护身罡气。不过就在这时,魏军当中摇起几支巨大的弩车,瞄准它砰然发射。

这种巨弩的名字就叫作“铩羽”,是人国为对付强大妖兽而开发出来的大杀器,被发射出去的特制弩钉尖头,附有修行者加持的各式破甲、流血神通不说,最犀利的是,它还附有微弱的元力!

元力对于本国修行者以外的生物,都是杀伤力巨大。

这头彩鸾终是不敢托大,小心翼翼避开两支弩钉,还是被第三支打中了翅膀,在空中倾斜身影,很快落了下来。

它的落足点,在淆关与大雪山之间,恰是冯妙君所在部队的后方十里处。

“拿下它!”怒吼声此起彼伏,大军首尾变向,分出数千兵力直取彩鸾。

要能杀掉对方的护国神兽,对于国士气将是沉重无比的打击。

冯妙君却回头看了弩车一眼。

她见过云使弓,威力可比弩车大多了,射下彩鸾应当不成问题。可是他始终藏在军中,并不出手。

他有所忌惮,即使面对这样的诱¥~惑也不肯施展神通。

彩鸾落地,其背上立刻跃下来一人,昂首挺立!

此人宽肩虎背,面目英朗,即使面对地平线上即将出现的大队人马,也是夷然无惧。

冲出山林即是一片平坡,坡后是宽广的平原,而这人就站在坡顶上,教人一眼就能望见。

那头庞大的五色彩鸾,就伏在他身后,状极恭敬。

冯妙君的眼力远胜常人,一瞥之下就觉得那身影好生眼熟,再定睛细瞧,不由得大惊:

苗奉先!

这个人,赫然就是国的太子苗奉先!

他是失心疯了么,一人一鸟,竟然就敢直面数万大军?此处军队如潮水,将他们吞没都不会溅起一丝浪花!

冯妙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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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神来之笔(加更章)

要知道这里距离峣都还有月余的路程,当然那是指地面行军。看苗奉先的模样是乘鸾而来,那就是风驰电掣,要不了一天功夫。

他怎么会来?原峣国太子苗奉远死后,他就是峣国王室唯一的正统继承者,峣王怎么会允许这个宝贝太子只身前来犯险?

今时不同从前,哪怕云崕也不敢以一挡千。敢凭一己之力独当数万大军的人,不是呆傻就有所凭恃,反正冯妙君不认为苗奉先是前者。

果然苗奉先落地之后,拍了拍手掌。

离得这么远,众人肯定是听不到掌声的,不过他这动作刚做出来,身后异状陡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在他身后那一片广袤的空地上,忽然海市蜃楼般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城门,城墙不断往后延伸,景物也随之越发清晰。

仅仅是三、四个呼吸的功夫,那里就矗立起一整座宫殿!

此时天光正好,阳光直射在这个城池高大的城墙和巍峨的建筑群上,映出一片金灿灿的华光,快要亮瞎人眼。

黄金之城!

这座城池的每个屋顶,赫然都以黄金浇筑,即便隔着数里远观看,依旧是轮美奂、震撼人心。

这样华美的城池,举世也只有一座,冯妙君不仅亲睹过,甚至也亲身走进去过。

峣王宫!

她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苗奉先居然将自己的老家直接搬到了这里来!

他的胆子可真是太大了,这样的招法都想得出来?

最神奇的是,峣王宫的控制权必定是在国君手上,苗奉先他老子也同意他这么干?

黄金之城的突然出现,令魏军也大吃一惊,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不等将领催促,黄金城的大门豁然洞开,衣甲鲜明的峣军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这座内城一共有八个城门,此刻全部开启,同时放兵。

便是城墙上的士兵,也通过云梯飞快奔下来,汇集到城门前方。

魏军奔过四、五里路程花费的时间,刚好足够黄金城内的峣军冲出城门,汇聚到平坡上。

一队又一队人马奔出,仿佛无穷无尽。

冯妙君随意瞅上两眼,就知道对手兵力至少不下于五万,并且还在快速地涌出和集结中。

看到这一幕,她终明白苗奉先的算盘,若非身在魏营,险些给他拍手叫绝。

纪元前那许多大型载具和容量巨大的随身法器消失之后,军队和商旅的长途运输就只能靠人力和牲畜,这就大大限制了军队的数量、战力、速度和机动性。如魏军这样可以离开本土四百余里路继续作战的,已证明其组织能力的优秀。云崕和徐广香先前劝说魏王的理由之一,也就是战线拉得过长导致辎重补给严重不足,首尾难以顾全。

可是黄金之城本身就是一件容量巨大的法器。

这座峣国先祖留给子孙的遗宝,原就遵守了法器最基本的能力,可大可小。平日上至国君下到奴仆,黄金城里的活动人数至少在五万以上,拿它装下一支军队岂非轻而易举?

可是峣王宫在都城已经进驻百年,无论是原住民还是外来客商都把它当作地标式建筑来看,还有多少人记得它的真面目其实是一件容量惊人的法器,记得它最初的功用并不是单纯的炫富和装饰,而是大规模、一次性地装载和运输人力与物资?

冯妙君都不敢想象苗奉先拿出这个主意要面对多少压力和阻挠,但他依旧将黄金城带了过来,连同里面的五万,不,现在至少已经是七万大军了!

望着城门前方那一片黑压压的军队,这边的魏军也感受到了压力,脚步越放越缓。既然对手是一整支森严大军而非单个人,他们也要集结起来,保持阵型的整齐。

冯妙君心里想着的,却是先遣部队在雪山另一侧放出的讯号。

彩鸾也是从那里飞过来的,可见苗奉先事先已在那一侧释放出部分兵力以狙压魏军先锋部队,然后才飞向淆关,再放出优势兵力压迫魏王。

要知道扣掉先锋部队八千人,以及身处雪山中的第二部队一万余人,淆关这一侧留存的魏军还有两万多人。可是峣军呢?

现在从黄金城里涌出来的峣军,初步目测至少也有七万之数了!

这可是三倍于魏军。

在眼下这样的开阔地带,魏军没有城池之险为凭恃,想要取胜实是很难。

不过即便人数处于劣势,魏军也没有多大惊慌,依旧在长长的号令声中快速集结、变阵,阵形前方变窄,准备如同尖刀一般扎入敌军内部。

这一幕看得坡上的苗奉先等峣国高层唏嘘不已。魏军素质之高,在北陆已经难逢敌手了。

这样强大的敌人,还是尽早打垮的好,万万不能予其壮大之机。

峣国的兵甲洪流从苗奉先身边涌过,浩浩荡荡奔向前方,他眯了眯眼,吩咐一声:“开始吧。”

话音刚落,魏国大军脚下突然四处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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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随军前行,心中突生警兆,不由得停下脚步,灵力催动护体罡气,自发运转。

她跟在辎重部队里,离两军交战的交锋还远,按理说不应该有甚危险才对。

可是……

边上有侍从正与同伴说道:“这黄金城好生壮观。不过这局面有些糟糕,对方好像比我们人多?”

他同伴恨恨道:“怪不得前番怎样侦察都找不着人影,原来人家根本不用埋伏,骑着大鸟就带过来一支大军!”

话音刚落,他脚下轰然爆开!

这一记爆炸毫无预兆,但是威力惊人。冯妙君只觉骇人的气浪直扑过来,瞬间将她推出去二十余丈(六十多米)远!

饶是她修行有成,在这等爆炸面前依旧像风中飘摇的树叶,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她结结实实摔在一辆运粮车上,余势将拉车的摩隆多巨兽都砸歪半边身子,直接摔倒。

在这瞬间,冯妙君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她努力睁眼,眼前景物模糊,只看见光怪陆离的色块,却分辨不出线条与人物。

第220章 裂了

这次爆炸的威力太大了,居然将她的感官都炸得暂时罢工。

幸好她丹田的灵力急速运行,令视觉和听觉都快速恢复。

冯妙君甩了甩晕胀的脑袋,仍旧是两耳轰鸣,头重脚轻。鼻下有液体流出,她伸手一摸,流血了。

怎么回事?

抬眼望去,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她所站之处已变作直径七丈、深达两丈的大坑,无论原本还有什么站在上面,现在一概都没了,只剩下斑斑血迹。

以此为中心,方圆三十丈内,却散布着各种残肢断骸!

爆破蛊!

峣军也用上了爆破蛊,就埋在这片区域。亏得她功力深厚,不然早和这些人一个下场。

方才对话的两名侍从,有一个也被炸到冯妙君这辆粮车上,目前还在一边喘气一边呕血,血肉模糊脸上连眼皮都被炸飞,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瞧向冯妙君,气若游丝地哀求她:“救我、救我!”

他运气实在不好,上半截身体挂在粮车上,肚皮以下的半截身子却不知去了哪里。

重要脏器都没了,眼见得是活不了了。

若在从前,冯妙君见到这等场景怕不要当场吐出来。好在随军经过了大小几次战役的磨练,她的道心更加坚定,阅历也更丰厚,这时候一边取出星天锥,一边柔声安慰他道:“别怕,立刻就不疼了。”

锥尖轻送,直接从他太阳穴刺入头颅,侍从顿时断了气。

脑死亡,是最快、最无痛苦的一种死法了。这人救不活了,她只能送他一个解脱。

冯妙君翻身下车,颈上却有物滑落下来,被她接在手里。

是云崕赠她的葡萄玉佩,这时候却断成了两截。

她记得此物附有云崕的神通,能免她一次致死打击。如今葡萄玉佩都已经碎了,就说明方才的爆炸威力之强大,足以瞬间取走她的性命。

是这枚玉佩代她受过,否则这时候香消玉殒的就是她本人了。

现在玉佩上的葡萄尚属完好,粉色玉玺雕成的松鼠却裂作两半。冯妙君怔怔看着它一秒,就反手扔在粮车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起先脚步还有些踉跄,越走越是坚定有力。

方才她站立之处有一百余人,甚至还有一头摩隆多巨兽,现在都被炸成了零散各处的碎块。她眼前就是巨兽被炸飞的一条腿。

这里已经变作了修罗场,并且还不止一个。

如方才这样的爆炸,共有十几处。

魏军的第三和第四部队,被炸得四处开花。谁也没料到自己前不久才走过的土地之下居然埋着一只又一只爆破蛊。

血肉之躯,哪里能抵抗这样的威力?

四周是惊叫声、哀嚎声、怒骂声。远处还传来峣军冲锋的怒吼。

这突如其来的十几连炸已经将魏军阵型完全打乱,而峣军以逸待劳、士气如虹,正顺着斜坡自上而下,猛力冲刺!

两支军队的前锋,顿时如洪滔互击,轰然撞在了一起!

一时间,激起多少人仰马翻?

冯妙君双手分执星天锥,大步往战场边缘冲去。她身似鬼魅,冲来的峣兵往往眼前一花,还不等动手,少女就已在数丈开外。

不过她的行动也引来旁人注意。一头黑狼妖刚刚咬死两个魏兵,扭头望见她的身影即咆哮一声,冲了过来。

它的身形比雄狮还要大上一圈,脖颈边缘也长着鬃毛,威风凛凛。其动作轻灵、奔行如风,显然天生就有疾风一类的天赋,冲入凡人堆里如入无人之境,普通士兵的武器连他皮毛都打不穿。

冯妙君刚一转身,就见狼头在自己面前张开大嘴,腥风四溢。

这家伙,多久没刷牙了?她捂着鼻子退开两步,刚好避开那张咔嚓合上的大嘴,而后朗声道:“让开,我不跟你打!”

巨狼显然不想放弃眼前这块美貌又美味的小点心,摆过头就跟着又扑过来。

冯妙君往远处瞥了一眼,实不想在这里多逗留。狼妖扑来时,她往侧边闪过,险而又险地避过去,鬓发却被劲风撩动。

与此同时,她一个手刀直接劈在狼腰上。

她现在力量可以将精铁都掰弯,打在血肉之躯上就险些将这头狼打得肾脏破裂。

这头狼被打得痛嗥一声,斜飞出去两丈,身体也蜷作一团,好几息缓不过来。

对这一击,冯妙君也自觉满意。跟着云崕之后,她很少再出手了,但道行却是与日俱增,连她自己都感觉一天一个样儿。

换在数月前,她对付这头巨狼决没有这样轻松。

实战果然是对已有成果最好的检验方式。

眼看这货挣扎着爬起,冯妙君顺手从地上拣起半截被炸断的铁链甩了出去,在狼妖脖子上狠狠缠了两圈!

这庞然大物力量也自惊人,被套住以后还能向外狂奔。冯妙君原本也没打算勒停它,这时一扯链子,借势跃到它背上去了。

巨狼是妖怪而非座骑,这辈子还没驮过人,当下野性大发,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想将她颠下来。

妖怪的体重怕不得有两千来斤,全压下来她哪里受得了?冯妙君用力收紧铁链,将巨狼勒得几欲发狂,几乎能听到自己颈骨嘎嘣作响。它频频回头想将她咬下,可是姑娘太娇小,它那张大嘴根本够不着。

周围魏兵更是趁势出击,把手中武器当作标枪往它身上招呼。狼妖的防护没有彩鸾了得,士兵的武器上又被峣国师以元力赐福,扎进皮肉里就痛得神魂颠倒。

冯妙君抽出星天锥,抵在它脑门儿上:“进山去,否则让你神魂俱灭!”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她比它还着紧离开。

狼妖能感受到星天锥传递过来的刺骨寒意,当即明白对方手里的神兵能轻易替它开瓢。横竖再在这里停留还要多受伤,它也就放开四足,往远处奔去!

冯妙君见它不辨东南西北地发力狂奔,很是不满。因为它奔去的方向,正是两军交战的核心位置!

往那里跑不是找死么?她用力一勒,将狼妖的大头勒得往左偏去:“这边!”

第221章 开溜

这女人居然将它当马骑!狼妖气恨如狂,但要害被人提住,它也只得顺着她指定的方向卖力疾行。

它的速度还是快极,仅仅两个起落之后就跃入了山林之间。

魏军辎重队伍本来就位于大军后方,靠近丛林。两军短兵相接后,峣国仗着自己人多势众,逐渐对魏军形成包围。

冯妙君打的小算盘,就要在包围圈合拢之前冲出去!

这不是她的战争,她可没打算跟这里任意一方同生共死。借助巨狼的速度,她算是险而又险地办到这一点。

冯妙君走得匆忙,头也不回,自是没望见身后有一双美眸盯着她,眼神复杂。

梅矶将军徐广香,此时就在她北边三十丈外。

徐广香很早就望见了冯妙君,也看着她骑着巨狼远离战场,一路上甩开许多敌人。

她面色复杂,像是原打算跟上去,最后却放弃了,望着一人一狼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

罢了,由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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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入林间时,巨狼满身是伤,她也躲过了好几记暗算。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会特意避开她去打狼。

她事先已经看好周边,斜坡底部的这片森林连着幽谷沟壑,地形非常复杂。无论是谁,想在这里追踪一个人都不容易。

她驱着巨狼跳上数里外的山头,才对它道:“你我无怨无仇,我放你一条生路,再莫来扰我。”

巨狼吐着舌头哈气,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冯妙君从它背上跳下来,顺手收了链子。巨狼狠狠盯她两眼,也知打她不过,转过身一头扎进丛林当中,再不复见。

听着不远处战场传来的声响,她知道自己时间宝贵,有些事儿非做不可了。

冯妙君从怀里取出药物,分别抹在三支炙针的针尾,取火点燃,而后将炙针分别扎入自己膻中、气海、关元三穴。

银针越发滚烫,她就觉出自己腹中有物蠢蠢欲动。

那感觉可不大舒服,但她强忍下来,也不动用灵力干扰。

又过十几息,喉头发痒。她张了张口,就有一只小小的蛊虫从嘴里掉了出来。它长得像个透明的海蜇,浑圆一体分不清头尾,兀自蠕蠕而动。

这就是云崕在崖山地底的熔火之海强喂给她的定心蛊,除了可以给受害人施加剧烈痛楚之外,还有定位之能,主人相隔千里之外就能感应到它的大概位置。

凭借此物,云崕就可以大致掌握她的所在方位。

冯妙君既然下定主意,就一定要将定心蛊取出。云崕不知道,自己养在方寸瓶里的蛊虫,每一种她都研究了很久。结合烟海楼所学,她有把握将之驱出。

之前不过是按兵不动,等待良机。

在云崕眼皮底下逃跑可是个高危技术活,稍有不惧就容易被抓回去。

就在这时,她丹田中的鳌鱼印记忽然传来一小股吸力,将她的灵力抽走了一丁点儿。

这动静很小,冯妙君却立刻警觉:

这是云崕正在通过灵力互通的方式,确认她的生死!

他已经从连番变故中回过神来,开始关注她了。

她抓起蛊虫,本想将一把捏死,但端详了不到半秒又改变主意,特意在它身上施放了一个封眠术。

蛊虫轻颤一下,很快就不动了。

这却不是死了,而是强制进入冬眠状态,全身机能暂时封闭。养蛊高手在短时间内不需要用到蛊虫时,都会将它暂时封眠,如此可以节省喂养饲料,也可以冻结它的寿命。如震山蛊、爆破蛊这样的特种蛊类,更是需要在运输之前封眠,否则一不小心原地自爆就不好玩了。

封眠期的蛊虫形如死物,也断去了与主人之间的心灵互感。

冯妙君随手将它装入玉瓶,收藏起来,而后运起轻功飞快逃离了这片区域。她封眠定心蛊,云崕肯定很快就会知道,趁着他忙于战事,她要赶紧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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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崕立在魏王身边,峣王宫出现的那一瞬间,金光也第一时间映进了他的眼帘。

“不妙!”他面色一变,“让他们回辙,防守!”

峣国将黄金城投入战场,就说明魏军在这一次战斗失去了所有优势。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也不具备。

紧接着魏王也想通了其中关键,转头对传令官道:“让他们缩回来,不要冒进……”

话未说完,魏军当中突然遍地开花!

爆炸掀起的烟尘就像死亡之花,盛开的同时也夺走了无数人性命。云崕面沉如水,挥了挥手,附近百人身上就泛起一层浅淡的白光。

也亏得他反应快极,这层结界刚刚搭好,离众人不足六丈开外就是一记爆炸!

大伙儿站在结界中,依旧能感受到天摇地动。

附近,一片血雨腥风。

魏王惊怒,命令一个接一个传了下去:

“回撤,呈盾形防御!”

“修行者呢,将随军阵法放出来!”

“发讯号给另两支队伍,让他们回关勤王!”

……

排兵发令不是云崕的份内之事,魏王传令的功夫,他轻轻一跃到车上,极目远眺。

四周都是浓烟滚滚,阻碍了视野。但这么粗略看去,至少有十余枚爆破蛊分散在魏军各处,伺机引爆。

等一下,那个冒浓烟的方向是……辎重部队?

云崕长眉皱起,就要往那里掠去,不过此时刚刚经历过爆炸的将领也反应过来,指挥人马将魏王的座驾牢牢护在中央。

糟了。

他不得已跃了下来,沉声道:“散开,快散开!”

魏王也气得脸红脖子粗:“滚开,都给我滚!你们怕姓苗的不知道寡人在此?”

战场上各自为战,这里却被团团护住,岂非摆明了告诉敌人,己方首脑在此?底下人也醒悟过来,赶紧疏散人手。

不过,晚了。

峣军当中有人专门盯着,这时军旗一挥,过半数人马顿时转头,往这里冲了过来!

密集的爆炸将魏军撕扯得四分五裂,一时未能集结起来。峣军这么猛力一冲,顺顺利利前进百丈,距离魏王的王驾已不到二百丈了!

第222章 邀战!(加更章)

望见这一幕的人,无论敌我,心都悬了起来。

魏军当中“护驾”的喝声此起彼伏,修行者也纷纷回拢,卖力拦截。整支大军都被浓烈的红光笼罩,其中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兵卒皆是精神大振,力气平空增长了两分。

正是云崕飞快调动元力,运用在己方将士身上。

在战场上,增力两分可是个了不起的优势。

一路势如破竹的峣军就像脱了轨的火车头,虽然余势汹汹,但速度的确是被拖得越来越慢了。

不过就在此时,他们身上同样散发出淡淡青光。

关键时刻,峣国也动用了元力。

只要拿下魏王,不管生擒还是斩首,峣国这场自卫反击立刻就能改写战局,漂漂亮亮得个大胜!

云崕见状,吩咐几名道行精深的修行者:“护住王上,我去去就来。”大步往外奔去。

峣国动用的元力如此充沛,只有一个解释:

峣国国师安汝真,也来了!

原本不过是一场阻击战,却因为峣太子和国师的双双加入而摩擦升温,颇有晋为大决战的趋势!

这一下,其实双方谁都料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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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并没有走远,只是悄悄绕行外围,换了座险峰爬上去。

这里距离战场也有数里之远,无遮无挡,视野独好,只要站在山峰就能望见底下的战况。最重要的是,离她封眠定心蛊的地方又有十余里了,云崕就是赶去那里无用。

直到这时,她才选了棵大树坐进枝头,收看底下的大战,这样即使有禽妖从空中飞过,多半也发现不了她的踪影。

其实逃离云崕这件事,她很早之前就起心动念了,一直苦无良机。的确,跟在云崕身边能享受说不完的福利,这也是国师能吸引大批修行者为己效忠的本钱之一。但冯妙君明白,自己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她是安夏公主,并不是真正的冯家女,她的真名也不叫冯妙君。这意味着什么?云崕如果要将她的名字写入魏国元籍,那是根本行不通的。

名字和八字,压根儿合对不上。

到得那时,他一定会发现,她根本没对他交过底儿!

以这人的脾性,她还能有好果子吃?所以从云崕提出要将她录入魏国元籍开始,冯妙君就明白,自己一定要在入魏之前离开。

一场混战,正是最好的时机。

这场大战,峣国使出神来一笔,从战前准备来看要甩魏军好几条街。

无论在谁看来,魏军逾八成要输。云崕作为魏军的核心之一,殒命在此的机率虽然很小,但两人性命相连,她还是要亲眼看他安全撤离才能放心。

底下的战况空前激烈,她随军以来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厮杀。自高处看下去,不难发现峣军的火力都集中在魏军第三支队伍里。除了主力往这里一波波冲击之外,流矢与神通更是一刻不停招呼过去。

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火力,都往这里集火了。也就是说,峣人已经发现魏王藏身于此。

怪哉,他们是怎么办到的,难道魏王身边有峣国的细作?

魏王在,云崕应该也在吧?冯妙君抚了抚额,想象云崕发现自己逃走之后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心虚。

她已不像留在晋国的几年间那么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对云崕的另一种害怕。

大战开始前,他才咬了她的耳朵,这让两人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他那样的男人像罂¥~粟,太容易让人沉迷。可是理智告诉她,两人的立场、身份和修为,注定了他们不是一路人。

她如果喜欢一个男人,就绝不要以这种方式留在他身边。不对等的身份,只会换来不对等的感情。

仰望,是她最厌恶的一个视角。还是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抽身而退吧。

她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说到底,她还是记挂着云崕的安危。

而后,她就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贯穿全场:

“云崕何在?大峣安汝真邀战!”

这声音低沉有力,带着特有的嘶哑和沧桑,瞬间传遍十余万人生死搏杀的战场,听在耳中却让人热血沸腾!

峣国国师邀战魏国国师,就在此时,此地!

这可是绝顶修行者之间的较量,人间难得一见。敌我双方手上都不由得一缓。

魏国国师会应战吗?

冯妙君一颗心也提了起来。那家伙,被指名道姓要怼啊!

峣军当中,苗奉先也吃了一惊,失声道:“师父!”

须发皆白的安汝真从金碧辉煌的城池里一步步走了出来。苗奉先待要阻止,他却抬手截断了他的下文:“宜速战速决,我们都耗不起。”

眼下魏军处于劣势,但这是百战之师,虽被峣人打一个措手不及,离真正的溃败却还早着呢。

想要速战速决,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扳倒对方的头面人物,令魏国士气大挫。

比如魏国国师?

苗奉先凑近他,以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可您的身体……”

安汝真嘿了一声:“你怕我打不过他?”

苗奉先微微一噎:“云崕如日中天。”焦急之下,也顾不得维护师尊脸面了。

“他长年顽疾缠身,又能比我好上多少?”安汝真淡淡道,“再说,黄金城维持时间有限,打赢这场仗却拖垮了整个大峣,同是得不偿失。”

他微一摆手:“好了,不必再说,我自有激发潜能之法。”

万众期待中,峣王宫里却静悄悄地。

云崕没有回应。

峣军取得的优势已经很明显,反过来说,这场挑战对云崕来说势在必行。

他赢了,可以提振士气,可以打击对手,甚至可以反败为胜。

魏王皱起眉头。他怎看不出安汝真用心险恶,现在魏军能重新整合起来抵御冲击,一方面是兵将素质过硬,另一方面也是元力调度有方。选中魏军落在下风时将魏国国师调开,这样峣军就能全力进攻,不虞云崕手段千变万化。

可是不应战的话,云崕的脸面、魏王和魏国的脸面,一下就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

第223章 生死谈笑间

安汝真大概也是瞅准了这一点才开声邀战。

众人都会想到,他的年纪毕竟很大了,云崕又有击杀两名国师的骄人战绩,可见其实力强横。魏国国师要是连这场挑战都不敢应下……

等了好一会儿,安汝真再次开声,又问一遍。

云崕并没有回复,反而是苗奉先大笑不止:“注定是败军之相,的确不必逞勇?云崕,你出来道一声服输,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如果魏国左右走不脱个“输”字,国师何必应下这份挑战呢?

战场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充斥着他讥讽的笑声:“堂堂魏国国师,竟要躲在凡人背后才能苟延残喘么?”

魏人心气高傲,怎肯受敌人这种羞辱,都露出忿忿之色。

苗奉先不信,云崕被他架到了道、义之上,还能找出理由来避而不战。

果然,魏军中响起一个清朗疏冷的声音,如石上清泉淙淙:

“安汝真,你是自寻死路!”

云崕终于发声了。边上人哗啦一声分开,于是众人就发现他离黄金城其实已经不远了。

魏军齐声欢呼。他们不懂魏王和将领心里的苦,却需要一剂强心针来提振士气,需要一段精彩的决斗。

对手应战了,苗奉先的面色却微微一黯,低声道:“师父!”

旁人都不清楚,可他知道安汝真已进入天人五衰之境,浑身修为都在快速衰退。也正因为安汝真元寿将尽,才着急在苗奉先大婚之后传下国师之位。

毕竟,这个位置上要是空空荡荡无人坐稳,那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反观云崕,尽管人人都知道他身患隐疾,可这也不耽误他近几年出尽风头。对阵这等强敌,安汝真能是对手?

由不得他不担心。

安汝真却摆了摆手,神情沉静:“这一战甚好,偿我平生夙愿。我会尽我所能,你要抓紧时间。”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如我败北,今后,运筹一国之力的重任就要拜托你了。”

这便是将国师之位传给了他。

在峣国,国师之位除了竞争得来,还可以平和相授。

苗奉先几乎把满口钢牙咬碎,却只能沉沉应一声“是”。眼前看着像魏军败局已定,其实他动用黄金城本就冒着天大的风险。此物虽然好用,可是耗能也是个天文数字,当前环境不支持这样大规模地调用黄金城,可以说停留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很多很多钱。

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计时赛。

安汝真以邀战之名将云崕调走,正是要给苗奉先、给峣军创造机会。只要他们能快速拿下魏这,他付出多惨重的代价都是划算的。

他要以病弱之躯,换魏军败北!

成败,也就在此一举。

苗奉先心里却有些不安:魏国的国师云崕,他是不是已经看出安汝真的真实情况?

“云国师,这里放不开手脚,你敢到城中一战么?里面有个圆斗场。”安汝真朗声,反手一指峣王宫,“在胜利者走出城门之前,黄金城不会关闭。”

黄金城是峣国的镇国之宝,外人走进去好比掉进瓮里的鳖,不得主人的许可是出不来的。

“哦?”云崕笑了,“当真?”

苗奉先接口道:“谨遵师言。我以峣太子之身立誓,如违此诺,天打雷轰。”

他是安汝真的亲传弟子,理应遵从师嘱,再以自己身份立誓,神态格外坚决。

“就不知云国师有没有这份胆量?”

“有趣。”云崕的声音懒洋洋传出,随后人群自动分开一条小路,任他走向峣王宫。“我一向敬老让贤,这回让你一次先手。”

他穿过杀气冲天的战场,走向敌人巍峨的宫城,准备迎接生死难卜的挑战。可他的神情却似游览春日小园,一派恬然自适。

两边虽然水火不容,苗奉先却依旧为他这份气度和才智而暗暗心折。

生死谈笑间,公子世无双。

安汝真约战黄金城,的确占有地利之便。毕竟云崕就算神通广大,对这座镇国神器也绝没有安汝真那般熟悉。

这个量级的高手过阵,哪容得差之毫厘?

所以他才说,让安汝真一次先手。

这真是何等自信!

几人对话都以神通传送,满战场可闻。魏王听到这里,气得险些拽断自己胡子:“简直胡闹,怎敢这样托大!”决斗在对方地盘上进行,万一苗奉先反悔、收起黄金城怎么办?堂堂国师岂非被人揪着尾巴一把吊起,憋屈无比?

苗奉先发的誓虽毒,但他拼得一身剐,同样能把云崕困在法器之中。

边上名为许谙的谋士赶紧凑过来,安抚魏王道:“王上莫急,国师有分寸。”

“这有什么分寸?”魏王依旧胡吹子瞪眼,“平时胡来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视数万大军性命如儿戏!”

其他人心里都道:着啊,原来您也知道国师惯常胡闹,竟还听之任之?

许谙笑道:“这儿有一桩秘闻:黄金城最早并非一家持有,那里面的圆斗场本就是给仙人一较高下之用。所以这里面有个规定,只要圆斗场里有人决斗,在胜负双方离开黄金城之前,这件法器都不能关闭。这是器成之日就定下来的规矩,后面的主人也都不能违背。”

所以苗奉先就算想将云崕关在黄金城里,也是办不到的?魏王恍然,心下稍安。想来云崕早就知晓这个秘密,才欣然同意入城决斗。

这几人窃窃私语,潜在岩壁上的冯妙君当然听不见。她看得暗暗揪心,手里抓着的树枝“咔嚓”一声,断了。

云崕本已快走到黄金城了,这时如有感应,忽然抬头往这里扫过一眼。

她立刻阖目,不敢与他对视,唯恐被他察觉。

这一幕似曾相识。

五年前的升龙潭,她也是这样坐在树影之中,与他遥相对视,又害怕被他发现。

那时与现在有什么不同?他们之间,从来都隔着一整个世界。

过了好一会儿,冯妙君才睁开眼。

战场上,已经没有了云崕和安汝真的身影。

第224章 战中惊变起

他们已经进入黄金城、进入独属于他们的战场了。

国师之间的较量不是儿戏,不愿被这许多凡夫俗子一边欣赏一边评头论足。

¥¥¥¥¥

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过完了一整年。

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苗奉先不会因为两大国师之战就放松了对魏军的进攻。此时魏国的第一部队在雪山的另一侧同样遭受猛烈进攻,回辙很慢;身处雪山当中的第二部队赶来勤王,但飞在半空中的彩鸾疾扑而下,制造了两次雪崩。

虽然底下的人也有应对手段,但这的确拖慢了他们返回的脚步。

峣军对魏王所在的区域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那许多人仆后继、不论生死,换来的就是峣军的步步为营、鲸吞蚕食。

人数上的差距,尽显无疑。魏军收缩防御,如同面对惊滔骇浪的礁石。但是这防御圈正在一步步缩小。

到了这个时候,魏王反而冷静下来,指挥军团向外移动,力争破围而出。

他清清楚楚知道,这一战是魏军输了,输在了自己的刚愎和对手的奇谋上。所谓上兵伐谋,可是苗奉先的出其不意能生效,归根到底还是魏王自己急功近利,分流了魏军人马。

否则,以五万之数对阵七万敌军,加上己方运筹之,胜负还未可知。

可他作为整支大军的主心骨,即使心中再沮丧气馁不甘,表面上也要镇定如常,不可令这种气氛漫延到军队当中。

否则,那才真叫兵败如山倒。

萧衍亲率三千人马为他垫后。他不是战场猛将,这会儿却非扛起保卫父王的重任不可。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战魏军恐怕要损失惨重,除非——

除非云崕凯旋而出。

所有人都在咬牙苦撑。

魏王刚刚发布完一道指令。

最近的敌人还在七、八十丈外,他乘在马上,依旧中气十足,还未疲惫。可就在这时,他胸口忽然觉出一阵刺骨的冰寒。

那寒气来得突兀,像是数九寒冬忽然裸身站在零下三十六、七度的雪地里,令他心脏都骤然急缩。

魏王捂着胸口,高大的身躯晃了两下,险些一头栽倒。

他是万众瞩目,忽有异常,跟在身边的廷尉大惊,跳下来伸手就扶。

魏王身上蓦地炸开一团光芒。光作金龙,在他身周盘旋一圈,忽然消失不见。

那是护身法器被激发而后被攻破的迹象——有人趁乱攻击他!

魏王怒吼一声,声音里带着极度痛楚。他突然反身指向一人:“是你!”

站在他身后有四人,他指着的那人,赫然就是方才给他献言的许谙!

许谙也不否认,大笑一声:“昏君,你早就该死!”并不向外逃蹿,反而和身扑了上来,十指箕张,竟然去掐魏王的脖子。

边上的修行者怎敢坐视不理,一把将他制住。待要卸他下巴,许谙忽然“砰”一声,炸作一团血雾!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自爆了神魂。这可比吞毒、咬舌都要直接得多。只不过自爆神魂的口诀很长,他约莫是早就默诵大半才出手弑王。

去擒他那两人最倒霉,同被炸得血肉模糊,眼见得也是不活了。

幸好许谙本人道行有限,即便自爆了神魂,威力也远远比不上爆破蛊。若是修行者中的大拿来这么一手,在场所有高层都要玩完。

众人这才望见,魏王胸甲下方流出了细红的血。

大伙儿的心也跟着一下凉了。国君居然在他们面前遇刺!

廷尉吴琛不敢移动魏王,只招来战车将他轻轻抱上去,精擅医术的药公紧跟过来,先给魏王塞了两颗入口即化的吊命丹药,紧接着替他处理伤口。

扒开衣甲,廷尉、药公和闻声赶来的萧衍都是倒抽一口寒气。

魏王心口上居然露出一点点寒芒,那是一截尖细的刃尖!

许谙何时从后方偷袭了魏王,怎地在场众人都无所觉?最古怪的是,魏王身上佩有最强力的护身法器,就算云崕亲自出手都未必伤得了他,许谙修为有限,又怎么能突破他的防御?

“不能拔,拔了立死。”药公观察伤情,又俯下身轻嗅刃尖,“武器上淬了猛烈的剧毒,五十息致死。”

萧衍大惊道:“可能解得?”

药公摇头:“剧毒直入心脏,回天乏术,我所能为之,最多吊命三刻。”许谙这一记偷袭太狠辣,毒素直接被送入魏王心脏,而后随着血液流向全身器官。除非立刻将他全身血液全部换掉,否则救无可救。

“你只管动手。”魏王这时神智仍然清醒,瞪着萧衍道,“国师……出来了么?”

“还未。”

“盯紧。”魏王伤在要害,气都短了,“你、你去撑着,军心不能散。”他虽然伤重,听觉好像加倍敏锐,这时就听见峣军一个劲儿鼓噪“魏王已死”,若是任由不管,魏军必然涣散,这仗也不必打了。

萧衍接过大权,果然一道接一道命令掰布下去。这厢药公急促道:“仙人遗方制成的回阳丹,用的都是剧毒之物,却可护您三刻钟时间,然时限过后再无生机,神仙也救不得了。”

魏王扯了扯嘴角:“用!你看我现在,就有神仙救得了?”

药公给他服了一颗赤红药丸,口中默算药物起效时间,伸指封住他心口附近穴道,而后一把拔出了匕首!

血如泉涌,颜色已经黑得像墨汁。然而古怪的是,药公一边给他堵截伤口,魏王的脸色一边好转,最后居然满面红光,竟显得比平时还要精神。

待包扎完毕,他穿回护甲一跃上马,高声斥道:“都慌个什么劲儿,往黄金城去!”

魏王重又露面,人心的浮动立刻就被压下,魏军短暂的混乱过后,重又规整过来。并且此时山中的第二支部队也终于赶回来杀入重围,与王军会合作一处。

魏王麾下,立刻壮大到三万四千人左右,并且方向也变了,原来打算杀出重围,这回却往黄金城而去。

谁都看得明白,魏军这是准备去接应国师。否则云崕就算战胜安汝真,走出黄金城一样要陷在峣军的汪洋之中。到得那时,他也怪不了苗奉先小人,毕竟后者立的誓截止到云崕“走出黄金城”之后。

魏王对于国师真是毫无条件的信任哪,敢拿这里三万余名魏人的性命作赌注!

藏在山间的冯妙君望见这里的混乱,隐隐觉出不对,心里同样七上八下很不安稳。可是摸着自己的心跳,她就知道正在进行国师决斗的云崕至少还活着。

并且他也没从她这里抽取灵力。

所以,一切还好?

就在这时,黄金城的正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第225章 从此各安东西(加更章)

那一声仿佛贯彻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第一时间聚焦过来,连鏖战双方都放下了攻势。

是谁赢了,又是谁输了?

在满场屏息以待中,大门里果然有一人缓缓走出。

须发皆白,身形虽然高大却有些佝偻。

冯妙君握紧了拳头,只觉难以置信。

安汝真,走出来的国师赫然是安汝真!

云崕呢,云崕败了么?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谁让这家伙看起来从来漫不经心,谁能想到他战败的模样?

紧接着,峣军欢呼起来,声震九霄!

魏军这里却人人面色惨淡,几乎都要握不稳手中的武器。

魏国国师,败了?

魏王瞪圆了眼,忽然指着安汝真怒吼一声:“绝不可能!你是不是……”

他气怒之下,什么风度也顾不得了。可是“使诈”两字还未出口,安汝真就已停下脚步,头颅一垂,眼睛一闭,不动了。

这个动作很突兀,望见这一幕的人都怔住,觉出了不对劲儿。

果然,安汝真不言不动,鼻下却垂出两道玉筋,缓缓滴在了地面上。

苗奉先奔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安汝真,悲声道:“师父!”

安汝真却不再作任何反应。

这时,黄金城内才缓缓踱出了第二个人。

见到他出现,冯妙君才把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魏人见着了,无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这个人,自然就是云崕。

他一手捂着右腹,近处的人们能望见他的衣袍被鲜血打湿,脸色也发白。魏国修行者一拥而上,将他护在中央。

这回换作魏人欢呼了,原本哀兵气氛被一扫而空,人人眼中重又有了光彩。峣军人多势众又如何?在这般形势下,云崕仍然反杀了对方的国师!

走出黄金城时,云崕对苗奉先郑重道:“这一战,安汝真求仁得仁。”

师父还要感谢他么?苗奉先望着他,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却怒极反笑:“你以为,你们还能走回去?”

魏王策马而至,大笑道:“要战便战,哪来恁多废话?”转头冲着峣军大呼,“儿郎们,还敢不敢打?”

“敢!”应者如雷。

“还要不要杀?”

“杀!”短而急促,呼声盈野。

这三万军队头顶上有淡淡杀气蒸腾,仿佛要凝出红雾,这是气运极盛的表现,可见其众志成城。

明明在半刻钟之前,魏王还打算靠着哀兵之策勉强突围,如今这支队伍再不须他动员就已气势如虹!

这便是云崕大胜给己方军队带来的强大鼓舞。

苗奉先眼中杀气愈盛。

太快了,云崕出来得太快了,这场决斗比安汝真预计的时长要短上很多。

师尊以命相搏,却没能给峣军赢得更多时间。

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时间,只差一点!

苗奉先辛苦布下此局,安汝真甚至拼上一条性命,却被云崕给破坏殆尽——在掌权者眼中,这数万大军哪里比得上国师重要?

如果比较双方损失,好像岖国要惨重得多。

可是眼下双方军队气势此消彼长,他见到峣人的脸色都不对了,显然安汝真之死对士气打击极大。最重要的是,国师阵亡,气运暂时就无人可以调节了。而苗奉先要先返回峣都通过了祭天仪式,才能顺利接掌国师之位,调配一国气运。

魏军却有云崕——这位国师调理元力的本事也是出神入化,魏军三万余人,在他的加持下至少能发挥出近五万人的战力。

这就给峣军造成了极大的阻力。退一步来说,即便他最后能将魏军围而歼之,恐怕伤亡也是极其惨重,如魏王、云崕这等首脑人物,同样留不下来。

这一仗,还有必要再打下去么?

苗奉先脸色铁青,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停战!”

……

冯妙君呆在绝壁上,只能望见战斗好像停下,双方的首脑人物走近,似在商议什么。

她虽听不见对话,却能觉出原本杀气冲天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再然后,峣军后撤,给对手让出了一条通道,并且彩鸾也扶风而起,向着雪山另一边飞去。

它飞得不急不徐,没有紧迫模样。

于是冯妙君猜到,这场战斗基本是要结束了。

一场声势浩大的狙击堵截战,最后居然是以议停的方式收尾,尽管战场上已经血流成河。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该开溜了。

战事结束,云崕回头就能想起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好像受了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冯妙君咬了咬唇,向万军簇拥的那个身影投去最后一瞥,而后转身跃离树冠,两个起落后就不见了踪影。

云崕,再见了。

从今往后,我们又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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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还杀得你死我活的两支军队,现在已经壁垒分明,俨然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

双方各自后退五里,随后派人打扫战场。

陆茗奔到云崕边上,面现忧色:“大人,我请药公来看看您的伤……”

“不妨事。”云崕摆了摆手,“把她唤来,给我上药。”在黄金城内,他已对伤口做了紧急处理。再重的伤他都捱过,这算什么?

“她”是谁,陆茗自然清楚,这会儿面上却现出犹疑之色。

云崕何等精明,见他神情吞吐,不由得皱眉:“出了甚事?”

“我们没找见安安姑娘。”陆茗面色凝重,“方才峣军有一颗爆破蛊就炸在辎重队伍里,离她至多只有几丈,恐怕……”那东西的威力,普通修行者都禁受不起。

云崕却摇了摇头:“她活着。”

陆茗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笃定,但见云崕站起来往事发地点而去,不由得担忧道:“那里还有峣军……”

云崕回身,淡淡看他一眼,陆茗剩下的话就卡在嗓子眼里了。

罢了,他最大、他牛气。

云崕信步走到深坑旁边,看了两眼,又信步踱向四周。附近有魏兵也有峣兵,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敬。

人最佩服的还是英雄,何况云崕是在黄金城里堂堂正正赢过了安汝真。

第226章 养不熟的白眼狼

因此云崕只吩咐了一声“你们暂且退下”,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活计,退开数十丈外。

陆茗默默跟着云崕,见他脚步沉重,偏要东张西望,不由得抚额:“您要找什么,交给我来就好……”伤患就该有伤患的样子,好好躺着被人伺候不行么?

云崕走到一辆大车边上,忽然道:“在这里了。”

这里有个死相奇惨的人。严格来说,只有半个,因为下半截不知哪里去了。不过战场上这样的倒霉人很多,云崕却看他看得格外仔细。

而后,他从草堆上拣起一条项链,一块断掉的粉玺。

陆茗看出链坠子是一串葡萄,云崕摊在掌心的粉玺是只松鼠的模样。

呀,这不是国师大人原先佩在腰间的宝玉么,怎么会断在这里?

他也是聪明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国师大人把它送给了安安姑娘。

男子将随身宝玉赠给了姑娘家,这其中的涵义,国师大人到底明不明白?如果他知晓,那么此刻睹物思人,应该是很难过的了。

可是云崕却阴沉地哼了一声:“她故意扔下的。”

“啊?”

云崕懒得向他解释。这葡萄松鼠佩上的确有一道救命神通,照此看来它方才的确也生效了,不然那小妞儿命都没了。不过他还在上头悄悄施放了寻踪术,只要冯妙君将它带在身上就逃不过他的法眼。

看来,她发现了呢,才将玉佩弃在这里。如是旁人将她掳走,又怎么会发现她贴身藏好的玉佩?

云崕的脸越来越黑,因为他试着感应种在她身上的定心蛊,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那东西本该跟他心灵相通,随时可以报送她的大概位置。可是现在却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可是爆炸伊始,他就通过灵力互感确定了她的存活——如果她死了,他又怎么能牵动她的灵力进入自己丹田?

“她逃走了。”云崕一字一句,其中的寒气让边上的陆茗忍不住打了个冷噤,也不敢问冯妙君为什么逃。

只恨那时候忙于战事,分不开身,结果这妮子居然就跑了?

云崕在她身体当中种下的是定心蛊,虽然他从未告诉过她,可冯妙君在烟海楼修行三年,也不知看过多少稀奇古怪的书,或许她自己早已发现,并且知道取蛊的法子?

倘真如此……云崕眯起眼,嘴角弯起一丝冷笑,倘真如此,那么她计划逃跑已经很久了,才能事先这样不动声色,才能把时机抓得这样精准!

他在冯妙君身上拴了根细细的绳线,现在小猫悄悄咬断绳子逃走了,留在他手里的只有一截断绳。

可是他不明白,冯妙君为什么要逃?

是他许给她的甜头太少,还是她惧怕他的手腕?

不,都不像。

尽管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看出这丫头打得一手好算盘。跟在他身边获益多多,在捞够好处之前,她怎么舍得走?

国师的提点、修行的教导,这些她都放下,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她权衡过利弊了,却依旧觉得留在他身边弊大于利。

那么问题来了,跟在他身边有什么坏处?

明明她只是个孤女,明明她身似飘萍,不曾扎根在任何一个国家。跟随国师是多少修行者的梦想,她为什么弃之如敝履?

云崕一直在怔怔出神,陆茗瞅着他衣袍上的血渍越来越扩大,只得小心翼翼道:“您、您现在有何打算?”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失血啊。国师大人,您知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还一个劲儿冷笑作甚?

听他出声,云崕才如梦方醒,神情转眼恢复如常,身形却晃了两下:“扶我回去,我累了,需要休息。”

“……是。”陆茗赶紧扶住,心下吐槽:你也知道自己该休息?

云崕转身时,往不远处的峭壁看了一眼。

当年他就是这么错过了安安,今回会不会再重蹈覆辙呢?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冯妙君,她对他就有掩不去的恐惧,那恐惧发自内心。

她是何等精明沉稳的小姑娘,怎可能对素昧平生之人怕成这样?

现在冯妙君不在他身边了,有些线索立刻就变得清晰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的惧怕根本无法掩饰,便只能说明一点:她还有事瞒着他。

除了灵力共享,她还有什么秘密呢?

云崕呼出一口气。

该死的小野猫,不,那就是一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她最好祈祷自己别再被他逮到,否则……

陆茗扶着他往回走,望见他脸上浮起的笑容,后背就一阵阵发寒,赶紧转移话题道:“怪了,我差人去找药公,他怎么还未过来?”

话音未落,前方卫兵匆匆赶来,向云崕行了个礼:“国师大人,王上有请!”

¥¥¥¥¥

距离两军商议停战,已经过去了两刻多钟。

大帐还未搭好,魏王就等不及了,把药公扔在外头,随便选了一辆大车将萧衍抓了进去。

“父王。”萧衍眼都红了。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魏王的性命全靠回阳丹吊着,而现在药力只剩下不足半炷香时间了。

魏王红润的脸色又已灰败下去,眼眶深陷。萧衍看得心中疼痛:“我去请国师来,他神通广大,说不定有法子治好您……”

话未说完,魏王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声道:“不!他救不了了,神仙来也是一样。”

回阳丹的原料皆是剧毒,一吃下去就激发他最后的生命力量。

与其说是激发,不若称为透支。魏王此刻就感受到全身器官的衰竭,那真正叫作“回天乏术”,想来再有小半刻钟的功夫,他就生机全泯。

“仔细听好,我要你做几件事。”

萧衍点头如捣蒜。在这关头,魏王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听从。

“找出凶手,给我报仇。”魏王的声音开始哑了,“我知道,凶手与你无关。但他算计的是我们萧家,你一定要找他出来。”

“是!”萧衍眼中的泪终于淌下,“父王放心,我一定为您报仇!”

第227章 魏王遗嘱

原来临到末了,父王心中依旧清如明镜,知道凶手不是他派来的。

“第二,不要跟太子争王位。”魏王捏紧他的胳膊,五指都要陷进他肉里,“他是你哥哥,尽管心胸不宽,但有韬略、有谋断。你尽力辅佐他,大魏必定兴盛,能圆我、圆我遗志!”

萧衍一愣,低声道:“父王!”

魏王连连摇头:“我知道你因淑贵妃的死而怨恨他们母子、怨恨我,这些年我常怀愧疚,没能保护好你的母亲,也给不了你公道……”

萧衍紧紧咬牙。

“可这些年我也待你不薄,任你胡闹了许多回。”魏王盯着他道,“我不能杀王后,不能废太子,你若在我的位子上,一定能了解!好儿子,这是为了大魏!”

萧衍喉结动了动,依旧一声不吭。

“答应我,答应我!”魏王迭声催促,气息却越来越弱。

萧衍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却禁不住父亲的眼神,只得垂首道:“我答应您,只要太子不对我下手,我、我不会首先对他举刀。”

“好,好。”魏王大慰,“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第三,第三……”他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却强打精神,“你听好了,云崕……你不要对他言听计从。”

“??”对云崕向来言听计从的人,不是父王自己么?这是他忽然醒悟过来?

“我初遇他时只是少年,那时候他就说过,会助萧家争天下,但要在我夺下国君宝座之后。”魏王长长吸了口气,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怕我死之后,他对你也提这样的要求。这人野心太大,断不会只满足于国师之位,你切记提防着他。如果实在无力控制,你就、你就……”比了个抹颈的手势。

萧衍低声道:“儿子省得了。”

“我早知道这人心机不纯,但他有大才、大本事,我非用他不可。”魏王咳了一声,吐出满口黑血,“三十三年前我去寻神算高人曹卜道,想寻个方向。曹卜道已死,却留下卜签指点两条路给我,一是安安份份当我的王子,可以安享天伦至无疾而终,另一条路就是篡权夺位,可为萧家成就不世功业,但我、但我活不到耳顺之年。”

萧衍怵然动容。

“耳顺之年”就是六十岁。魏王今年五十有七,的确未至耳顺之年。

听到这里萧衍才明白,为何魏王近几年宠信云崕,迷信龙虎金丹,只因他心底还想着对抗天命、努力延寿。

可在另一方面,魏王又一意孤行要攻峣国、要翻乌涪雪山——他是害怕自己大限将至,时间紧迫,完不成建功立业的心愿;这位天之骄子同时也深深恐惧着自己大限将至,在这种格外矛盾的心理中,他对于一切反对的声浪都是格外暴躁!

“卜签中还说道,如果我选择第二条路就会扰动天机,即有魔星出世以助我。然,成也由它,败也由它。”他厉声道,“衍儿,你知道它是谁!”

萧衍含泪,连连点头。

魏王粗喘两声,脸色更加灰败:“这是与虎谋皮,但我、但我不后悔。”

恰在此时,外面侍卫禀报:“国师大人到。”

云崕来了。

魏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揪住萧衍的领子将他拖近,声音压得低而又低:“寝宫,床下左边第一个暗格,去看!这是天机,不传人耳。”

最后一字说完,云崕正好掀帘走进,一同进来的还有药公。

显然药公已经将实情基本告知,云崕收起一贯的漫不经心。他俯下身,满面肃然:“王上只管放心,我会全力辅佐新王。”这会儿再客套只是浪费时间,不若直奔主题。

魏王低声道:“大魏今后的国运,依旧交给你。你说过,要助我萧家争夺天下……”

云崕点头:“此言不改。”

魏王嘿了一声:“不要插手他们兄弟的事。否则、否则……”

他嘴角还挂着冷笑,目光却凝固,这句话就没有说完。

云崕微微垂首,后退两步,望向魏王的眼神复杂。这老人与他相识多年,他们之间的纠葛、协议之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当然从今往后,知道这些的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萧衍却红了眼,扑在魏王榻前放声痛哭!

他虽是次子,自小没了母妃,但魏王对他的深恩厚爱也不曾减了半分。遍数六国君主,对子嗣能一碗水端得这样平的也只有对手峣国的国君了。

魏王战死,这时他脑海里萦绕的全是父子亲情。

云崕走出车外,长长呼出一口气。

残阳如血,此时已到黄昏。他抬眼,正好望见最后一缕红光消逝在西边的群山之巅。

廷尉吴琛就站在车外,其他人都隔得很远,给魏王父子留下空间。云崕望他一眼:“凶手自爆?”

“是。”他面带羞愧,为自己没能留下活口,“但从他遗物里发现了跟太子的书信往来。”

云崕眉心微动:“秘信装在哪里?”

“一枚精金圆筒当中,非常坚固。”

云崕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来,他也知道自个儿神魂爆炸的威力。”

阳光消失,黑暗已然降临,夜色中的乌涪雪山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仿佛恶兽蹲伏于地,择人欲噬。

这座大山,今日的确吞掉了许多人的性命,有魏、峣两边的将官将领,有修行者,甚至也有国师、有君王。

是役,魏峣两国都损失惨重。

药公赶来,找了一架大车替他处理伤势。尽管云崕在崖山受过的伤已经痊愈,药公仍觉出不对,皱眉道:“心力更弱了,主公近来受过重伤?”

“嗯。”云崕一直阖目养神,“崖山斗火灵,受了点伤,后以血树花粉养之。”

“那也不成。”药公眉头都快打结了,“好不容易籍由鳌鱼内丹恢复一点元气,您最近再不能与人动手!”他忽然想起来,看着云崕苍白的脸色,“噫,您今儿还跟安汝真决斗了!不成,后面要好生休息,最好卧床静养!”他太了解云崕的体质,虽然眼前人看似无所不能,但其实重疾缠身。

第228章 刺龙图的秘密(加更章)

云崕点了点头,吞了两颗丹药,继续休息。又过好一会儿,魏王的车帘才掀起。

萧衍走了出来,眼眶虽仍红肿,脸上却已擦拭干净:“我发急件回都,派人先从许谙的家人查起。”回头见云崕面色惨白,轻咳一声,“国师也受了重伤,但将军们还等着开会。”

云崕嗯了一声,招了招手,陆茗即将他扶起:“走吧。”

……

中军大帐内,魏军众高层都到了。

众人开门见山的第一个问题:“凶手的身份,还没有线索?”

廷尉吴琛将许谙的遗物都交过来,萧衍逐样翻看,重点看过了圆筒里的信件。一共三四封,都是太子来信,询问王师东征的情况,只有一封是许谙的回信,上面仅有寥寥几行,想来还没写完。

信里并没有透露一丁点儿关于刺杀的讯息,甚至没有任何露骨言语。

吴琛低声道:“七年前,许谙由太子举荐给王上。”

但就这样,格外可疑。刨掉今日祸事不说,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国君身边的近臣,这两人的往来是不是太密切了?

萧衍将信件看完,才传与其他人翻阅。之所以在众将面前拆看证据,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这个理由,大家都懂得。

那么下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许谙修为低微,怎能弑王?

赫连甲问得最直白:“王上采用何种法器护体?”

萧衍回手一招,即有侍卫举着托盘过来,上面置一卷轴。

云崕走过来,取过卷轴在书案上缓缓打开。原来这是一幅战争画卷,绘就一支大军与妖兽搏斗的场景。这支军队的服制与现有六国都不同,云崕轻抚他们的战旗,轻声道:“浩黎帝国。”

这是浩黎帝国的旗帜。

与军队作战的,是十来头体型庞大、样貌凶恶的妖怪。绘者功力极深,精简几笔就画出凶威扑面。与它们相对的人类士兵和修行者,手里执着各式武器,地面已被鲜血染红。

“这是斩龙图。”萧衍缓缓道,“浩黎帝国倾数代王朝之力才战胜妖兽,占据了中土的主导权。这幅画作绘的是当年驱逐妖兽的战斗一幕。而所有妖兽之中最著名的,就是龙。”他指着画卷右上角位置,“这里绘制了屠龙壮举,所以这画就叫‘斩龙图’。”

云崕看着他不说话,只挑了挑眉,奇怪他怎么一清二楚。

魏王的护身法器一直是个秘密,基本无人知道其形制与功效,这也是保证君王安全的手段之一。莫说云崕不晓,萧衍都不应该知道。

萧衍看出他的眼神,叹了口气道:“我见过这幅画,但当时它可不在卷轴上,而是个图案,就纹遍父王上身!”

“方才父王去世,图案才剥离下来,重新还原作卷轴。”

徐广香讶然:“刺龙图就是父王的护身法器?”

萧衍眼中露出回忆之色:“幼时与父王同沐,他曾指着画中人事为我一一讲解,我至今都还记得。”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方向,脸色越发阴沉:“黑龙的龙头,就绘在父王这个位置。”

龙头?云崕再低头,果然望见画中人取一匕首扎在龙睛上。他不禁眯起了眼:“这匕首好生眼熟!”

药公在一边插口道:“这就是刺杀王上的凶器!”

画中匕首的柄端有一朵赤金做成的莲花,其中嵌着几粒细小的红宝石作为花¥~蕊,而刚刚从魏王心口拔下来的匕首,分明也是这个形式制,连花中红宝石的形状都完全一致!

赫连甲大声道:“什么意思,那把凶器哪里去了?”

萧衍点了点画中匕首:“赫连将军,你正看着它。”

赫连甲脸色都变了:“什么!”

“昔年我在父王身上见过的黑龙,眼珠子上可没扎着这支匕首。”萧衍吸了口气道,“屠龙者的手上是空的。当年我还觉得奇怪,特地问过父王。父王开了个玩笑说,只要黑龙活着,他纹在身上就能得到龙力加持,所以怎么能杀掉它呢?”

“可事实是,方才药公取下匕首之后,它就化作图案,也化与卷轴当中了。”萧衍微微提高音量,“依我之见,许谙或是利用了它回归原图的本性?”

此事,实是有些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都在消化这个消息。

云崕咳了两声,无精打采:“何妨一试?”

十几息后,就有个峣国俘虏被带上来。徐广香念动卷轴上的口诀,而后将它向着俘虏一振。

果然,卷轴就像泡进水里,上头的色泽和线条浮了起来,往俘虏身上缠绕。

再过几息,扒了他衣服细看,果然画面内容都贴在俘虏皮肤上,仿佛纹身,黑龙龙头的确位于他心口位置。

徐广香随手拔出自己长剑朝他劈去,果不其然,这一下攻击立刻被反弹回来。

还好她原本也没用甚力气,否则反而要被震伤。

这就说明,刺龙图的防御力并没有被破坏。

画中,屠龙者手上拿着匕首。

徐广香抚着这支匕首,轻轻拨动两下,奇特一幕发生了:

它居然被“拔”了出来!

一旦离开纹身,它就变成了实物,有份量、很立体,就连柄顶的红宝石都闪着明亮的光泽。

“这是一件独立的法器,被封在卷轴中而已。”云崕首先看出端倪,“不妨将画卷看成是它的鞘,平时匕首收在鞘中,只不过构图太精妙,不知情者难以发现。”

他在刺青上轻按两下:“刺龙图本身的防御力强大,许谙只凭自己的真实力量不可能突破,所以才要借助匕首。二者原本就是配套的,刺龙图不会拒绝匕首靠近。”

徐广香试了试,果然以匕首轻刺俘虏,都扎出血了,刺龙图依旧没有反应。

她再将匕首贴近屠龙者之手,果然“嗖”地一下,匕首被吸回去,重新变作了刺青上的图案。

原来,这就是行凶的方式。

“凶手知道刺龙图的秘密,还知道它变作刺青纹在父王身上。”萧衍按着自己额头,“查出这件法器的来历,查清它怎么落入父王手里,凶手的身份大概就有眉目了。”

第229章 云崕的劝战

徐广香轻哼一声:“看你说得头头是道,怎知凶手不是你?”

萧衍正色道:“父王这么多年来都将刺龙图纹在身上,也不知有多少宫人嫔妃见过,那里面说不定就有凶手。”

刺龙图的存在不是秘密,但知道它是魏王护身法器的人,必定不多。

可以查找的线索,立刻就多了一条。

接下来,众人又商议魏军的去留问题。战场打扫完毕,峣军也已经撤离,接下来王军要何去何从?

这问题其实不难得出统一的结论:

撤军回魏。

连魏王都已战死,这一次东征势必戛然而止。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将魏王遗体运回魏都,准备国葬。至于占下来的领土,估计也要吐回一大半。

后续事宜千头万绪,会议也不开久,很快就结束了。

望着众人背影消失在帐外,萧衍才移开目光,轻叹一口气。

待其他人离开,他才低声问云崕道:“你不觉得,是我动的手?”

“不是你。”云崕正在沉思,头都不抬。

“为何?”国师的话斩钉截铁又毫不犹豫,让他心下舒坦。

“太子仍是萧靖,王上薨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即位,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出于对浩黎帝国的敬意,后世国君并没有称帝,因此去世只用薨。

萧衍嘴角露出一丝无力的苦笑:“我还以为你信任我。”而不是剖析利害。

“我信任你,这还用说?”云崕奇怪地看他一眼,“但你需要站得住脚的理由,能替你迅速撇清嫌疑。”

萧衍也不得不承认,云崕的分析一下切中要害。魏王不糊涂,看出这个二儿子对王位也有野心,否则怎会最后打上感情牌,要他放弃王位之争?但也正因他有志于此,所以更不可能在这当口杀掉魏王,那是一下就推自己的竞争对手上位了。

魏王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弥留之际特地将他找来交代后事,仍对他寄予十分信任。

“你的处境堪忧,不如先解决燃眉之急?”

萧衍目光微凝。

云崕随手放了个结界,隔绝外界窥伺,这才问他:“你果真无意王位?”

萧衍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我方才答应父王,不与太子争位。”

云崕嘴角微扬,道了一个“好”字就转身向外。

萧衍赶紧唤住他:“且慢!你去哪里?”

云崕好笑道:“回帐疗养。我伤得这么重,要安歇几天,二王子无事莫来扰我。”

萧衍面露苦色:“我又变回‘二王子’了么?”

“你意已定,那么以后我继续当我的国师,你做你大魏的王爷。”云崕意味深长,“走得太近,小心新君猜疑。”

萧衍耷拉下肩膀道:“好好,我承认,这就让太子即位,我不甘心,可我已经向父王立了誓。”将方才情况说了。

云崕面色不变:“大局于你不利。萧靖早被立为太子,他虽然在赤嵌森林带兵,都城里却还有三王子萧吾和郑王后,尤其萧吾得了魏王发兵前的指派,代理都城事务名正言顺。”萧靖是郑王后所生,萧吾是郑王后带大,萧吾和郑王后肯定给太子站队。

萧衍抚着下巴,若有所思:“这样说来,我要的是一个出其不意。”魏王的去世让他措手不及,什么该做的布置都未完成。想夺位?群敌环伺,唯有出其不意。

“你还要一个名正言顺。”云崕淡淡道,“幸运的是,太子也需要。”

“名正言顺?”萧衍眼里有了光彩,“许谙的信件?”这是指证太子的武器之一。

“不止。”云崕垂眸,眼里有精光一闪而过,“有一样东西他特别想要,不巧如今正好落在你的手里了。”

萧衍长长叹了口气:“无论杀害父王的真凶是谁,我们都得顺着他给出的本子往下演,这可真让我不甘心。”

“意气无益于决断,你何不因势利导?”云崕咳了几声,更显疲惫,于是告辞。

这个时候,两人私聚的时间太长也容易惹人怀疑。

萧衍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坐了下来。

父王死了,大魏要变天。

魏国天家的王位争夺战即将打响。这一回,要便宜峣人了。

见他挤按太阳穴,端起手边的丹药要服,廷尉吴琛走过来低声道:“二王子。”

“怎么?”

“丹药不可乱服。”

“这是龙虎金丹。”魏王去世,大军的指挥权就落到萧衍手中,责任沉甸甸地,他现在再疲惫也绝不能倒下去蒙头大睡,正需要这味提起精力的灵药。

“这是云国师的丹药。”吴琛声音压得更低了,“凶手身份还未明朗之前,您……”他顿了一顿,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您不宜服食。”

“你是说?”萧衍笑了,“云国师会是凶手?”

吴琛赶紧摇头,往外看了几眼:“属下不敢妄下结论,但……”但云崕的嫌疑也没被排除罢?

萧衍更是清楚,方才他和云崕从凶嫌名单上剔除了好些人,但有一个人的嫌疑是始终没被洗清的。

这个人,就是云崕。

萧衍呵了一声,随意挥了挥手:“不是他。”取了桌上丹药,一口吞下,“此话,你不可再对人提起,否则我不饶你。”

吴琛只能低头,应了声“是”。

……

云崕由陆茗扶着,走出帐外没多久就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徐将军?”

徐广香从暗处走出来,微微咬唇:“国师可是伤得很重?我这里有父王亲赐的玉蟾膏,于生肌养血有奇效。”

“心领了。”云崕嘴角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但药公给我开了太多药物,我怕吃不完这许多。玉蟾膏是好东西,梅矶将军留着,日后必有大用。”

旁人伤病时都显潦倒,只有云崕在俊美外还平添两分凄艳,让人看着心疼不已。

徐广香叹了口气,低声说句“你注意身体”,转身要走。陆茗发现她双眼又红又肿,显然也刚刚哭过。魏王生前待这个养女极好,这位女将军自然也记得他的恩情。

不过徐广香走出几步,忽然又侧首道:“我先前在战场上见到国师的侍女了,她好似受了点伤。”

第230章 各自安好

战后,她就没再在云崕身边看到冯妙君,想来这其中有蹊跷。

云崕面色不变,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她看不透这人心事,只得继续道:“峣国的狼妖要伤她,反而被她控制着奔进了西北的山林里。”

“所以,你没有差人跟过去?”

徐广香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云崕这是在责怪她?

冯妙君只是一名小小侍女,她却是战场上把控一方的将军,怎可能抛下战事去追回一名无足轻重的侍女?

好吧,也许那个名为安安的侍女并不是无足轻重。

云崕的不满一闪而逝,快得好像只是她的错觉。这美男子甚至冲着她笑了笑,神情重又变得和煦:“我伤重难支,就先回去了。军务繁忙,今晚徐将军也要早些休息。”

徐广香只能应了一个“好”字,而后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云崕回帐,落了软帷,自行躺下。

陆茗站在外间问他:“大人伤重,需要专人伺候,不若向如妃借个侍女来?”

如妃就是魏王宠爱的妃子,这回随军而来,身边带了两个侍女。

云崕闭着眼,懒洋洋应了一声:“不用,太麻烦。”女人在他面前都太麻烦、太矫情。

安安就不麻烦了?陆茗忍不住道:“安安姑娘怕是有事才……乱军之中或有危险……”安安虽然有修为在身,但乱军之中保不准遇上什么麻烦,大人既然在意,怎不派人四下搜救?

云崕忽然冷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陆茗背后一寒,顿时住口。这、这好大的怨气啊。

“出去!”

简简单单两个字,陆茗却领会到其中精髓,当即脚跟向后一转,溜之大吉。

阔别数月,国师大人阴阳怪气的脾性更上一层楼了。

待帐内无人,云崕才艰难地翻了个身。他想喝酸梅汤,换在今日之前,只消吩咐一声就有个人进方寸瓶给他端出来,要冰镇得恰到好处,有桂花香气,琉璃杯外头挂满细小的水珠,现在么……

算了,不喝了!他早入辟谷之境,吃喝不过为了口腹之欲。

夜色深沉,白天与安汝真的决战太耗灵力,最好的休养方式就是美美睡上一觉。他躺下来正好朝向帐外,原本薄薄的纱帷外头应该有人守夜,胖嘟嘟的睡袋完全掩去她美好曼妙的曲线……

现在,那里空荡荡的。

云崕又翻了个身,面朝里睡。

陆茗还替她开脱,担心她恐怕遇上了危险。呵呵,除了他们二人,谁知道她身上有定心蛊?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取出来的!

方才徐广香说了,她骑着狼妖往西北方向跑了,那么离北边的高山也不过是几里路程。

他邀斗安汝真时,总觉得远处有人似乎有人紧盯着他。

难道那也包括了安安?

枉他对她那样好,这小白眼儿狼却一心盘算着逃跑!他杀掉安汝真,自己也受了重伤,这臭丫头一定看到了,却还是头也不回地狠心跑了。

云崕抿起薄唇。

好,很好,冯妙君你等着!

等他伤愈,等他料理完魏国这些麻烦,他和这只养不熟的小野猫还会相遇的!

嗯……他微微闭眼,终于觉得有些儿困了。

现在回想,这丫头和他相处数月,从未谈起自己过往,可谓处处小心,以至于她一抽身离去就像从世间蒸发一样,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好吧,那就从冯记开始查起吧。

¥¥¥¥¥

冯妙君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心里还有些儿发毛。这是遭谁惦记了?

转念一想,还能有谁?

眼下她所在的地方又安全、又繁华,风雪吹不着,四季皆如春。云大国师就算想派出满山遍野的追兵,也都休想将她再逮回去。

嘿嘿,她在黄金之城里。

她的计划是重新潜回峣国境内,不过凭一己之力翻过乌涪雪山再单骑走千里,想想也是很累,所以她想了个取巧的法子,想让苗奉先载她一程。

乌涪雪山之战结束以后,峣军收拾了战场、收治了伤员,苗奉先就把大军重新装回黄金城里,骑着彩鸾飞返峣都。峣军里面的女兵不少,冯妙君只要偷偷打晕一个,替换人家形貌衣著就能混进去。

苗奉先回程时心事重重,也不会注意到数万大军里面掺进一个偷渡客。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冯妙君还是首度尝试千里江山一日还的飞行体验,全程宽敞舒适无气流颠簸。

落地之后,大军就要从黄金城疏散出去,毕竟它还是峣王宫,平时哪容闲杂人等进出?冯妙君轻松混了出来,等她褪掉衣甲、换了张面庞之后,谁也认不得她了。

这时再回看巍峨恢宏的黄金城,她也不由得唏嘘:

只这一件容量巨大的随身空间法器,就改变了战争的进程。她相信魏王飞度雪山的计划其实周全,可是黄金城一旦投入战场,就将其全部打乱。

据说在纪元之前,世界上原本存在许多这样可移动的巨型空间,有些也被称作小世界。其拥有者在战争中就不再受到时间与空间的束缚,那时的战争形态,自然与现在完全不同。

幸好,幸好峣王宫的最大容量也就是十万人左右,还没有颠覆世界的力量。并且她也看出来了,这样的庞然大物可不能轻易驱动。在天地灵气越发衰微的时代,每动用一次黄金城,想必每个时辰开销出去的灵石都以万吨为单位计算。

峣国就是再富有,集全国之财力物力,也不够驱动这个战争堡垒几次。

直到站在峣都繁华的大街上,冯妙君心里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逃出来啦?她摆脱云崕了?

她又重新恢复了自由?

没有那个妖孽成天百般刁难,这一刻,她真觉得连空气都是甜的!

熟门熟路穿街过巷,她越走越快,有一种归心似箭。

一个时辰后,冯妙君就找到了药铺子仁和堂。

她才在那里的静室里慢慢品了两盏热茶,门帘子一掀,有个窈窕的身影带着外头的冷风一起冲了进来。冯妙君刚来得及眨一下眼,就被对方抱了个满怀满脸。

第231章 重享天伦(加更章)

“娘——”一个“亲”字还被堵在嘴里,养母徐氏已经抱着她漂亮的小脸蛋亲了又亲:“mua!我的宝贝安安终于回来了!”掐着她的细腰恶狠狠道,“这回还走不走了?”

“不走了。”徐氏越来越活力四射,她赶紧举旗投降,“这次回来就陪着你们,哪儿也不去了。”

说到这里,心里愧疚。她两次离开养母,第一回跟着莫提准走了,第二回被云崕留在身边,和亲人相聚的时间总是如白马过隙。

这一回,她是有心补偿家人,好好陪在养母身边。

反正,她现在是全须全尾地逃出来了,无事一身轻!

徐氏大喜,死死抱着她不肯撒手,美眸又红了。冯妙君看她垂泪欲滴的模样,真是招架不住,只得向一边含笑的蓬拜递去恶狠狠的眼神。

后者当即轻咳一声,上来解围:“少……安安才刚回来,想必又累又饿,你不想她好好休息了?”

徐氏“啊”了一声,赶紧放手:“你说的是。”

蓬拜是个武人,这时从冯妙君身上嗅出了铁血味道,不由得道:“刚和人动过手?”

冯妙君摇了摇头:“才从战场上回来。魏峣大军在乌涪雪山决战,杀得血流成河。”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喀啦作响,“娘,我想沐浴。”

她奔波两日没有水米打牙倒也罢了,还混在一堆大男人当中,享受了十几个时辰的酸臭气味,这会儿浑身痒得不可开交。

当下徐氏将她带回两条街外的自家宅子,那里早就备下了她的闺房,还有满满一大桶热水。

……

痛痛快快泡个澡,洗去满身的灰尘血气,冯妙君才感觉自己重又活过来了。

徐氏在宅中治筵,款待女儿。

满席都是好料,虽然比不上冯妙君跟在云崕身边享受的珍馐,但她反而吃得津津有味。徐氏在一边看得直咬牙:“那云崕竟然刻薄我女儿,亏他还是个大国师!”女儿这般狼吞虎咽,是多久没吃饭了?

冯妙君啃着个鸡腿,说话含糊不清:“什么美味能比得上我娘亲手烧的鸡腿?”不过实话实说,徐氏烹的红烧鸡腿当真好吃——她基本只会这一道菜。

徐氏转嗔为笑:“就你最会说话。”

冯妙君拿软巾擦了擦手:“你们怎么还在峣都?”按理说,冯记早就该往南方转移才是。

“这段时间,峣国实施战时条例,里面就有一条,不许商贾动迁。尤其都城,大小商贾都被严密管控,进出要经审查,各字号的东家一律不得出城。”蓬拜摇了摇头,“大战刚起时,我们的产业基本还在这里,只来得及派出去十几个人前往桃源境,打探那边的情况。”

原来是战时管制,冯妙君懂了。战争初期是一个国家最特殊的时期,正常商业活动都受到巨大影响,峣国在短时间内要抽调大量物资供给前线,此时不肯放任商户撤走,更不愿民心动摇。

冯妙君果断道:“再等上两月,战事不停,峣国不可能一直严加管控。”平民的生活要继续,正常的商业活动就必不可缺。

接下来徐氏就问起冯妙君经历,后者拣能说的都答了。

徐氏听说她是偷跑回来,唉了一声:“可惜了云国师那等风采。”

冯妙君险些要翻白眼:“与我何干?”

“他对你倒很特别。”

“特别在哪了?”她给自己挟了一块樱桃肉,“成天恐吓我么?”

“其他侍女早都死了。”徐氏笑道,“哪有被国师恐吓的机会?”

这还是她的荣幸哇?

再说到大战,蓬拜听得唏嘘不已,徐氏却捂着胸口道:“黄金城!我的安安险些就是黄金城的主人了,唉呀,可惜了!”

他们身在峣都,无数次经过王宫大门,也无数次瞻仰那里面宏伟的建筑群。当然,只是站在墙外往里看。

徐氏可从未想过自己和王室能有什么交集,可是那峣国王子苗奉先显然就喜欢自家女儿。

现在他成了太子,今后还要再荣升君王,如果女儿嫁给他,那么一国之后是跑不了了,入主黄金城岂非轻而易举?

她将这一连串推算说了,蓬拜听得闷笑不已,冯妙君却摇头:“晗月公主已经嫁给他了,我插什么手?”她今后也坚决不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国君神马的第一时间就过滤掉了,“我的男人只能对我好,他敢碰别个女人一下,我就剁了他的手;他敢对别的女人笑,我就拔了他满嘴牙!”

说罢,她才见徐氏呆滞地望着自己:“安安……”这还是她的女儿吗,简直霸气侧漏啊!

呃,冯妙君汗颜。莫不是跟着云崕久了,对人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

果然近墨者黑,这些毛病真糟糕,得改!

徐氏幽幽叹了口气:“这倒提醒了我,乖女儿今年也十六了,该物色好人家了。”

冯妙君赶紧道:“咱都快搬家了,现在物色什么?”养母这跃跃欲试的模样好吓人。

也是,徐氏不高兴地抿着嘴。冯记还会在峣都留下分部,但包括徐氏自己在内,主要人员得迁往桃源境。这一去可谓天长路远,即便能顺顺利利抵达,那也得将近年底。

那时候,女儿都快十七了。更何况峣都现在情况不明朗,他们的搬迁计划还得被迫往后挪。

她愁哪,分明是貌若天仙的女儿,可别因为年龄耽误了终身大事。

看出养母郁郁,冯妙君轻咳一声:“娘别担心了,反正一般男人我也看不上。”

“也是,你都经历过云崕那等美男子,还能看得上别人?”徐氏叹了口气,“错非王孙,谁能配得上我家安安?”

喂,这话很有歧义好么?

但无论如何,日子终于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冯妙君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性命之忧、亲人就在身边、成天吃喝玩乐,一门心思清修。

一句话,爱生活,远离云崕。

倘若没有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这小日子惬意极了,只是她修习神通术法时,偶尔会想起云崕,想起这许多心得和口诀都得自他的传授。

只是偶尔。

不过云崕可不是个省心的主儿,怎甘愿被她忘在脑后?

她返回峣都第三天,当夜月亮圆又大,她正在对月吐息滋养灵力,忽然丹田里的鳌鱼印记一动,而后就有一股强大无匹的吸力从中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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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心情极度低落,出门啤酒节买醉,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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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风云变幻

三下五除二,她的灵力就被吸得一滴不剩!

这一下鲸吞太快,冯妙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连连跳脚。

那个男人真是小气到家了啊!

云崕正是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意在警告她:离开了他,她也别想安生过日子。她不是一门心思想要修行么,他就把她的辛劳所得全部摘个干净,半丝儿也不留给她!

冯妙君冷笑了半天,忽然又想到,这人还有心情跟她作对,看来在乌涪雪山当中伤得不够重哪,魏军也没甚让他操心的地方吗?

如此过了数日。

无论她练得有多勤快,云崕每天夜里都会抽光她的灵力。她和修为与这人相距甚远,被他取走的灵力是倒抽不回来的。不过么,也不晓得是她抢夺灵力的姿势越来越熟练,还是自个儿的修为这大半年来的确突飞猛进,她给云崕造成的阻力越来越大。

在她的极力阻挠下,他想抽走她的灵力已经不复先前那么轻松,是你来我往一场拉锯战。虽然最后仍以她失败告终,但这过程至少延长了一盏茶的功夫。

这好像反倒刺激了云崕,他乐此不疲,每天至少都要来搜刮一回。

冯妙君告诉自己,要戒焦戒躁,不可与这人一般见识。

从第七天起,她干脆暂停修行,白天不是帮着徐氏打理商行就是出去玩耍,夜里倒头就睡。

冯家多了一口人,对外只称是亲戚前来投奔。冯妙君化出来的容貌平庸,平日没人特意关注她,连冯记的伙计也只知道她是远房的表小姐,却深得徐氏喜爱。

这样又过五日,云崕忽然停手了。

冯妙君不理会,放空丹田,继续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如此,又过三日。

这一晚她正要入睡,忽觉气海中的鳌鱼印记又有感应:

灵力如泉涌,汩汩自印记冒出来,流入她干涸的丹田,令她的内丹很快又充盈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云崕把灵力又还回来了?

他不生气了?

冯妙君留在云崕身边数月,到了离开时也没能完全弄清他的脾性,这时发呆半天,只能归纳出一个字:

贱。

她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这家伙该不会以为她出了事,所以特地放点灵力过来看看吧?

只要灵力还能往她这里走,至少她就还活着。

冯妙君摇了摇头,这人真是有猫病。

不过从这一天起,云崕再也没干涉过她的灵力了。

¥¥¥¥¥

又过月余,冯妙君正陪着徐氏在冯记账房里对账,蓬拜忽然匆匆赶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

“魏王薨了!”

两女惊而抬头。

徐氏放下笔,握紧了拳头:“这老贼,终于死了!”

魏王入侵安夏并灭之,对安夏人来说,他就是导致国破家亡的元凶!魏王死了,徐氏当然要拍手称快。

冯妙君的关注点却在他的死因:“怎么死的?我离开乌涪雪山时,还见他坐在马上。”

“我接到的消息,只说他暴病于归国途中,其他的不详。”蓬拜轻声道,“乌涪雪山离这里远得很,消息现在传来,就说明他死亡的时间大概是四十多天前。”

那会儿正是乌涪雪山大战,她离开云崕的时间。

冯妙君一向不会漏听重点:“归国途中?”

“是。”

“这便不对了。”她亲眼见过魏王,识得他眼中露出来的野心和不甘,也清楚魏王对于伐峣有多么执著。按理说,他不该轻易退兵,为什么这就“归国”了?

除非乌涪雪山战役中,发生了什么重要转折,迫得他撤回入侵计划。

她忽然想起自己躲在绝壁树上那一天,见到魏王所在的军团发生的混乱。

大战时,混乱每时每段都在发生,偏巧她记得那一段:

魏王从马上栽了下来,后来军中混乱,她的视野被无数人脑袋挡住,看不清地面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过魏王最后是站了起来,重新跨马指挥,所以她也没当一回事儿。

如今看来,那会儿指不定发生了什么事?

也只在那时,云崕才离开过魏王身边。

她清楚云崕的本事,有他守在军中,魏王怎可能会“暴病”?

但不管怎样,魏王过世了。他的死讯就像遭入池塘的一块巨石,激起的可不仅仅是阵阵涟漪这么简单。

冯妙君的第一个推断,就是:“对峣国来说是好事。魏的入侵暂时中止了,我看峣都实行的战时条例很快也会撤销。”不打仗,自然就不用实行战时管制,冯记的计划可以照常进行了。

她的话很快成了真。

约莫在半个月后,峣廷宣布战争结束。

这还是峣王持谨慎态度,多观察了半个月的军情才作出的决定。

当然这会儿魏军正在回撤,峣人收回了被侵占的大半领土,还有三分之一因为地势险要的关卡被魏人守住,一时还未夺回。

不过,两边都知道战争中止了。

魏王的死,对国内的影响之深远,甚至还要远超国间。所以在这当口,魏国是没有精力再来对付峣人了。

冯妙君听云崕提起过魏太子,言谈中多有轻蔑,想来是看不上人家。她也知道二王子萧衍和云崕走得更近,毫无疑问想得到国师的支持。

支持什么?

当个王爷能需要什么强力支持?

他之于云崕,有引荐入魏的情分。所以冯妙君猜想,云崕是愿意帮他争取王位的。

原本魏王身体硬朗,轮不到太子掌权,所以萧衍还能从长计议。现在么……

太子接到消息之后,想必也会从赤嵌森林往回赶。只要他回到都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冕为王。

到得那时,萧衍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所以萧衍如果想要最后加把劲儿,就要在太子回都前布置好一切!

由于通讯手段不便,这些消息传回峣国都有滞后性。冯妙君有些焦躁,就在自己等候消息的同时,魏国可能已经天翻地覆。

也不知云崕怎样了。这种时候他当然是无暇顾及她的,但冯妙君并没有因此而欣慰。王位之争凶险万分,她着紧自己的小命。

第233章 坏消息连连

她试着抽取过灵力,能成功。

于是就能证明,这厮至少还活着。

这多少让她觉得宽慰些许。

¥¥¥¥¥

王军当中自然也有魏太子萧靖的耳目,所以魏王战死的噩耗仅仅用了四天时间就传到他手里。

萧靖先觉五雷轰顶,而后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对他来说,这就意味着二弟占了四天的先机。并且别忘了,太子原就驻扎在安夏地区东南部的赤嵌森林里,从这儿要返回魏都,比起萧衍回程至少要多上半个月的路程。

那还是在全速急行军的前提下。

事实上,安夏余孽和晋军最近像打了鸡血,疯狂地冲击魏军阵线。魏王身殒的消息传到晋国后,也许晋军会收回北上赤嵌森林的部队,但安夏的余孽空前活跃,对太子率领的军队频频出击。

在他们的阻挠下,太子想要率军快速返回魏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太子手下有一头鹄妖化出真身,驮着他往魏都方向赶去。

此物的速度就算赶不上峣国的神鸟彩鸾,那也比凡禽要快上两倍不止。不过魏太子这回走了老大的霉运,白鹄刚刚上天,还没能直冲云霄就被安夏、晋国联军中的修行者给射了下来,虽然保住性命,但翅膀被射断一边,短时间内是休想再载人上天了。

太子再焦急,这时也只得老实走陆路回去。并且他也明白自己被盯上,为了顺利而安全地走出赤嵌平原,他同时放出了十几支小队作为烟雾弹,掩护自己轻骑返魏。

此时他不会意识到,就这么个偶然事件改变了整个王位争夺战的结局。

回程的一路上,他又接连收到生母郑王后发来的几个坏消息:

首先,是萧衍扶棺而回,灵堂就设在内廷正殿之一的墉和宫。按祖例,大殓之后,先王在这里停灵受奠,时长二十一日。

照这日子算,太子是赶不上了。

当然除了伤心之外,让他上火的是萧衍果然抢先赶回了魏都。尽管三弟萧吾和郑王后都在那里,可萧衍本身就经营许久,何况有国师这样的助力。

想到云崕,他就眼皮子跳个不休啊。

果然,坏消息紧接着就来了。

萧衍返都之后,除了给先王扶灵,还着紧做了几件事。首先,是把凶手许谙与太子的往来书信公布于众,引发了爆炸性的效果,王廷上吵成一团,连萧衍、萧吾二位王子都压不下去。

群情激愤,骂声一片。

不过七、八日,这事就流传去了民间,连买菜大娘都能添油加醋地义愤填膺一番。

太子接获魏王死讯时,同时得知许谙弑君的消息,那会儿就眼前一黑,知道此事必将成为构陷他的武器。

果不其然,萧衍根本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太子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郑王后在信中提到的第二件事,就让他疑窦丛生了:

萧衍返都的第二天,就闯入了魏王寝宫。

未得宣召,那地方即便是王孙都不能擅入。不过眼下都城里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禁军可拦不住萧衍的脚步。

等到三王子萧吾闻讯带人赶来阻截时,萧衍已经从魏王寝宫里走了出来。

兄弟两人口头交锋几句,大太监陈僖趁机去寝宫里清点,好似哪一样也没丢掉。萧吾虽然想搜二哥的身,怎奈云大国师就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人有鬼神莫测之能,萧吾从小就有几分怕他。禁军人数与秘术虽多,他却没把握对付国师,最后只得放萧衍走掉。

太子看完纸条,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感觉被气出了内伤。

一方面,他恨萧衍奸狡;另一方面,他还怨父王偏心。

虽然魏王立他作太子,但对萧衍却远比他亲厚得多,这一次亲征峣国也是将萧衍带在身边,而将他这个太子打发到赤嵌森林去。萧衍在老头子死后强闯寝宫,是不是因为魏王偷偷将遗诏留在这里,告诉萧衍去取?

毕竟,萧衍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儿子,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除了萧衍外再没有人知晓。

魏王会留下什么秘密呢?

是不是他改了主意,想另立太子?

倘真如此,萧靖这个太子的身份可就不稳了。

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恨不得搜遍萧衍的府邸,将那隐患消于无形。偏偏他人在异地,只能徒呼鞭长莫及。

此时他也气三弟,气他的不中用。萧吾要是能再强硬些,好好把萧衍搜一遍身,那就什么后患也没有了。

他在外头的每一分、每一秒,魏国都城都有事件正在酝酿、发展。可惜,他够不着。

尽管他发回大量讯报,指使郑王后和心腹依计行事,但本人不在魏都就始终陷于被动。

郑王后来信也轻描淡写提了一句,许谙之子被关入天牢之后,没捱过第一轮刑罚就死了。

魏太子了解母亲,一看就知这是她下的手。但他现在恨许谙入骨,巴不得跟这个名字有关的人和事都毁于一旦,因此也没多去管顾。

何况他从前和许谙的确过从甚密,这人惯会讨好巴结他,并且一开始就向他表了忠心。许谙之子或许也握有这方面的证据,因此死了最好。郑王后大概也是担心这一点,唯恐给太子雪上加霜,才赶紧将他灭了口。

最近萧衍频频拜访廷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谈完走出来的模样总是宾主尽欢。太子党也去旁敲侧击,得到的消息都只是闲话家常,至多萧衍来虚心请教。

魏太子当然不信。二弟此举,是明目张胆地拉拢廷臣,想做什么,昭然欲揭。

魏太子这几日披星戴月,恨不得一日千里,但是距离都城只有八十里时,他接到了郑王后的最后一个消息。

也就是这个消息,让他在大惊之下停住了脚步:

杀害许谙的凶手被禁卫军追击,一路逃进了东宫!

禁卫军要入府抓捕,被守护于此的修行者与宫人阻挡,双方起了冲突。太子手下没有省油的灯,但是精锐多半被他带去赤嵌森林,而协助搜查的却有国师派来的几位大能。在三王子萧吾制止之前,廷尉吴琛已经带人突入东宫,四处翻寻。

太子看到这里,差点咬碎了一口钢牙。

第234章 无人知晓的内幕(加更章)

他自幼生长在深宫中,对这些套路了然于胸。所谓“追捕逃犯”云云,不过都是借口。

果然逃犯最后影子都未见着,禁卫军反而从他的书房里搜到一本册子,称作《乾元宝录》。

这册子原本也没甚稀奇的,连作者都是藉藉无名之罪,内容无非就是纪元前以及浩黎帝国各式宝物的图文介绍。里面虽多穿凿附会和夸大之语,但有一幅画样却是绘得清清楚楚的:

刺龙图。

在这本《乾元宝录》中,刺龙图可是被绘出了全貌,没有一点遗漏,连刺龙者手中的匕首都绘得细致入微。

也就是说,早在魏王遇刺之前,太子很可能就知道父王身上的刺青是件防身法器,甚至比起魏王更进一步知道这件法器的漏洞和死角。

这件事,立刻在廷上再一次引起轩然大波。刺客许谙是太子举荐给魏王的、许谙之子刚刚入狱就死于非命、太子对刺龙图这件秘宝的破绽了若指掌……

所以,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衍在王廷上慷慨激昂,公开指认太子为弑君凶手,斥其“王贼”,并起誓要将之伏法,以告慰魏王在天之灵。太子党极力争辩,然而在事实面前太过苍白。

同一天,萧衍持魏王玉玺称,为君父行其道,顺势解除三王子萧吾的代政之权。萧吾当然不肯,但他年纪资历都不足以服众,手下几名大将倒戈,萧衍顺利收权。

萧衍的动作很快,收权次日,都城附近就有大量马兵调动。

这条消息,太子越看,脸色越白,最后一口鲜血喷出来,急怒攻心。

好在他身强体健,被随队的军医调理小半天就缓了过来,但这都城,他无论如何是去不得了。

二弟手里,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玉玺。

这是大魏历代正统君王的标志,也是受命于天的凭证。国君只有执掌玉玺,国力才会源源不绝涌现出来。

此等至宝,魏王从来不让第二个人碰。玉玺平时都锁在书房暗格里,远征峣国时因为都城有三王子萧吾坐镇,因此魏王就将玉玺随身携带,没想到身故之后便宜了自家老二。

所以魏太子这趟自赤嵌森林返都,本来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即位,二是从萧衍手中拿回玉玺。只要他回到都城,顺理成章就能登上至高权力的宝座,但想拿回玉玺,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萧衍不会那么轻易就拱手相让。

可是在太子原先的预想中,只要他回到都城,这都是可以通过手段来摆平的。

谁料想,出了眼下这些事情?

他头上扣着弑君的罪名,在王廷那里,继位就不再是名正言顺的了。如果他现在返回都城,岂非自投罗网?

萧衍的人设原本就是敦和谦冲,与太子的盛气凌人截然不同。在太子远离都城的这几个月里,萧衍几番运作,在王廷积攒了很高的人气,拥戴者甚广。

不顾几名幕僚的死谏,太子忽然转了个方向,往魏国的陪都姜城而去。

姜城位于魏都东北方向二百六十里,更接近安夏。

他在这里驻扎下来,等候自己西返的大军。五日后前锋部队两万余人抵达,他即拥兵自立,宣布萧衍为窃国者,责限其献都献玺,否则大军进击!

太子叛变!

消息传出,魏国内外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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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峣都,这几个月也有诸多变化。

首先,苗奉先继续追查兄遇害案,从中又抓出不少钦天监的同党,一应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里面有不少原本就是支持苗奉先的派系官员,居然也被肃清,百姓拍手称好,都道太子兄弟情深又刚正不阿。

这为苗奉先挽回了不少人气,也重塑了正面形象。

原本晗月公主在大婚上失踪一事,令苗奉先颜面受损,不过他后面领兵有方,打退了魏国的进攻,此事已开始在峣人当中传诵开来,足以洗去先前的污点。

至于晗月公主,她返回峣都之后,苗奉先果然信守与莫提准的承诺,照认她为太子妃,给予应有的品级和待遇。

莫提准终于满意归晋。

第三件事,就是苗奉先大婚之后就接任了国师之位,同时举办盛典以昭告天下。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国师的重要性一点也不弱于国君。安汝真被云崕所杀,峣国就需要推选出新的国师,以打理本国气运。

这几件事一一办完,距离冯妙君返峣也已过去了好几个月。

冯妙君收到魏太子起兵的消息也是一呆,连看了两遍才问:“这消息不会有错罢?”

她对面是个白面文士,闻言捋了捋整齐的小胡子:“单只消息本身定然无误,最多再有七日就能流传到民间。但这其中有没有玄机或者疏漏,那就不敢保证。”

冯妙君点头:“卢叔收集到的情报,我自是相信的。”

眼前这文士,赫然就是卢传影。他原在晋都采星城经营多年,冯妙君离晋之后,他也将产业交给旁人,自己跟过来峣国找冯记落脚。按卢传影自己的说法,他已经安逸了二十多年,不想再这样消磨下去。

冯妙君身边正缺这样的人才,对他的到来自然举双手欢迎。

卢传影对时局的判断精准、分析到位,这一点是蓬拜等人无法企及的。

“魏太子这是犯了什么浑,好端端突然拥兵自攻魏都?”她秀眉颦蹙,“虽然许谙是他引荐给魏王,平时也有书信往来,但这并不能直接证明魏王是太子所杀。他只要照常回都城去主持调查就行,最多受人非议,最后还是能荣登宝座。现在他不敢返回还举兵自立,这不是摆明了心虚,摆明了自己有罪?”

卢传影也道:“此事透着蹊跷,魏太子生性张扬却不莽撞,怎会这样自毁城墙?”顿了一顿,“不过我们收集到的情报未必全面,这其中又有许多内幕也未可知?”

“内幕么?”她第一时间想到云崕。这人是玩弄阴谋手段的祖宗,她经历的一系列重大变故背后,或明或暗都有他的身影,这回还能有例外吗?原本他就和萧衍走得近,魏国如此剧变,他怎么舍得不插手?

想起云崕这个名字,她就隐隐有些头疼。现在两人分明相隔数千里之遥,她却始终无法放松下来。偌大的峣都,不能带给她一点安全感。

第235章 跑远一点

时常有种错觉,似乎某刻一睁眼,他就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扬起充满算计的坏笑。

想起那一幕,她的心脏都能停跳一拍。

冯妙君想,这应该是源于恐惧。

这天傍晚,冯宅刚刚摆好晚饭,外头忽然有人来找她:“葛爷有请。”

冯妙君放下箸,换过一身衣服就去了。

葛爷是这一带的地保,官儿不大,消息却灵通,上九流与下九流在他这里过一遍,明暗都吃得开。

这种人,冯记是不愿得罪的。冯妙君平时在他这里也没少打点银子,这会儿就很干脆地问他:“我这里,有事儿?”

“有。”葛爷上下打量着她,“最近有人四处打听冯记。”

她心里喀噔一响:“哪个冯记?”

“不知道。”他咧了咧嘴,“这么大的都城,冯记有十好几家。那些人打听的是做粮食和布匹生意的、东家娘子姓徐的冯记。”

“整个西南寮,也就你家的冯记符合要求吧?”

冯妙君抿紧红唇,心知不妙:“都是些什么人来打听?”

“是几个本地人来问。”

冯妙君肃容道:“多谢!”又取了一封银子给他。

接下去几天,她吩咐手下留心观察,果然瞄见冯记外头总有人探头探脑。她留在冯宅里,也总有一种被人注视的不适感。

果然有人在盯着冯记。

会是谁呢?

首先排除峣王室。苗奉先和晗月公主要找她,不须这般隐蔽,直接派人就行。

莫提准?他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

算来算去,云崕的可能性最大。昔日在崖山地底火海时,他就拿冯记和徐氏威胁过冯妙君,可见他知道冯记开在峣国。

他搅乱魏峣婚典前后,冯妙君可是在峣都呆了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段内,她除了逛吃逛吃以外,是不是也去找过冯记了?

这都是云崕可能怀疑到的问题。冯妙君甚至想着,这家伙当初放她的假,是不是也想看看她把冯记藏在哪儿了?

只是后来发生的变故太多,他没空再理会这等小事。

至于人手,她相信云崕在峣都也安插了足够的眼线耳目,否则当初他怎能神不知鬼不觉掳走晗月公主?

这可是需要有人紧密配合的行动。

如果,云崕现在将这套人马拿来对付她……

冯妙君打了个寒噤。

回到冯宅后,她就找来卢传影:“侧面来看,魏太子既然在陪都自立,就说明萧衍等人已经将魏国都城把控在手?”

卢传影点头:“魏都还有太子党,还有郑王后和三王子萧吾。但以我之见,他们都会被打压。”

“也就是说,魏都那一团乱麻,萧衍已经快要理清了?”

“没有那样简单,但魏二王子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卢传影沉吟道,“何况他还有魏国国师相助。”

冯妙君顿时苦了脸。

魏都的局势不再那么紧迫,云崕就有空想起她了。接下来,他是不是也打算处理处理她?

从乌涪雪山逃走之后的第一回,她呆在温暖如春的室内都冷噤连连,显然时常被人记挂——

云崕气炸了吧?

要是被他逮回去,她说不定要被剥掉一层皮。

想想都不寒而栗。

卢传影眼睁睁看着她三秒之内脸色由红转白,正觉奇怪,就听她道:“卢叔,我们三天后动身。”

“去哪?”

“桃源境。”相隔数千里还不安全,这回她要再玩一次消失,跟那家伙隔上整整一片海洋!

魏峣战争结束后,冯记又用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盘点、变卖,已经万事俱备,随时可以借着东风从峣都撤走!

“好。”卢传影搓着胡子,感叹一声,“可惜了,冯记在这里经营得很不错,还能送些贡品进宫。”

冯妙君却摇了摇头:“战事稍止,但恐安宁不长久。”

“小姐是指魏国?”卢传影奇道,“魏国内战刚起,不知何时方歇。等到两位王子分出一个胜负,魏国也有损伤,哪能再度大举来犯?”

“您说得在理。”冯妙君苦笑,“然而每思及此,我都心神不宁。长留于此,恐有大祸。”当下简要说了她和云崕的纠葛。

卢传影恍然:“原来你惹到了这一号煞星。不过为长久考虑,确是桃源境更合适些。那里被赞为人间乐土,自然百业兴旺。”生意人嘛,比谁都渴望太平盛世。“我跟你们走。”

冯妙君笑着以示感谢,心里却想,安夏王后当年与他到底有怎样深厚的交情,才能令他放弃安逸生活为她女儿这般奔波。

可惜,恐怕她是没办法获知答案了。

离开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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峣国地气湿热,夏天能烤死人,此时就显出黄金之城的了得之处:

这件法器可以自如调控城中温度,冬暖夏凉。即便如今是三伏天,王宫里也维持在二十三、四度左右,清凉得好似春秋。

不过就算是这般,晗月公主依旧是食欲不振,坐立难安。

七月是瓜果大量上市的季节,峣国果蔬举世闻名,这时各地进贡的珍果就流水价送往王宫。

这些,晗月公主还能多吃一点。

这天女官又来问她:“今日新到了冯记的桃子和荔枝,都用冰镇了,太子妃可愿尝尝?”

晗月公主本来拒绝,不过想了想又道:“端上来吧。”

荔壳薄得像纸,轻轻一捏,晶莹如雪的果肉就爆出一点甜汁。能进贡给王室的,口感自不一般。可是晗月公主此时根本顾不上它。

另一个冰盒里放着两个桃子,每个都有拳头大小,一看就是腌渍过了,表面的茸毛都被洗掉,但是颜色青中带红,难得的是正午阳光下看起来表皮仿佛都是透明的,像是上好的翡翠雕就。

咸水桃子?晗月公主一看见它们,眼神都变了。

女官看得忐忑,正要说话,晗月公主已经伸手掏过一个,狠狠咬上一口!

女官:“……”那可是好大一口。

果真就是这个味道!晗月公主细细嚼上两口,忽然问她:“你方才说,这是哪家送来的?”

第236章 说不出珍重

各地进贡的水果太多,她一向只管吃,哪管是谁送来的?

“是冯记,峣都的冯记商号。”女官想了想,补充道,“以前还从没听过。”能被选作贡品的,都是前途无量。

“冯?”晗月公主的眼睛亮了,“好啊,我还以为她去了魏国,原来还留在这里!”指了指女官,“去,将冯记的东家找来。楞着做甚,去啊!”

“现在?”女官有点儿不确定。

“对,现在!”

公主的要求有点特别,不过身居高位的好处,时常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因此约莫是三个时辰后,冯记的老掌柜就站在了晗月公主面前。

“你不是东家罢?”她皱眉,难掩眼中失望。

“小人不是。”掌柜笑眯眯道,“我们东家五日前启程去了东海,临行前交代小人,如果宫内有请,就带礼物来给太子妃。”

晗月公主奇道:“她去东海作甚?”

“东家身体不好,想去东海散一散心。”老掌柜招了招手,身后的小厮就上前一步,手里托着个盘子。“这是东家呈给公主的礼物。”

晗月公主也不待女官检验,伸手取了过来。这是一只小小的长命锁,闪着黄金的色泽,但入手却很轻盈。

“精金?”晗月公主见多识广,一下就认出这材质的珍贵之处。何况上头的水纹格外精细,锁正中一朵怒绽的红莲纯以红翡磨嵌。翻过来,锁上有四个字:

岁岁平安。

这是给小娃娃的礼物。

女官在一边看着,笑道:“这位东家也是有心,居然知道太子妃有了。”

晗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长命锁,幽幽道:“她一向心细。”

她身材依旧苗条,只有小腹微凸,最近就很喜欢伸手摸肚子。

已经是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太子妃有孕是大喜事,但王室还未对外公布,想待她胎象再稳一点。冯妙君是怎样知道的呢?

晗月公主不由得想起半个月前去郊外鸾神庙的祈福之行。这小妞莫不是躲在哪个角落,悄悄看到她了?

太可恨,看到了也不上来相认!

站在一边的女官就看她咬牙切齿了半天,才问冯记的老掌柜:“你们东家还回来么?”

“东家没有明言,只说都城的冯记今后就留给公主做个念想。”他从口袋里挟出一张条子,“这是咸水桃子的配方,一并请您收下。”

边上的女官接过。

“念想?”晗月公主低低笑了两声,忽然兴味索然,挥了挥手,“下去吧。”

窗外花团锦簇,晗月公主就盯着不远处的湖面发呆。湖底铺着蓝藻,所以阳光下的水面和天空一样蔚蓝通透,湖里有些古怪的小鱼,能够倏忽之间变换光采。

她记得冯妙君在晋都郊区的庄子后边儿也有一个湖,面积和这个差不多大,她和冯妙君一起泛过舟,还采过水面的莲蓬。

往日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她们都曾经无忧无虑。可是现在,一个即将大腹便便,一个已经远走天涯。

好友留下了冯记,留下了配方,托辞虽是“散心”,但晗月公主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道别,说不出珍重二字。

苗奉先进来时,晗月公主正站在窗前出神。

他从背后抱住她,大掌在她小腹前交叉:“想什么?”

晗月公主一笑,往后仰入他怀里:“不若往湖里种些睡莲?”

那个湖?苗奉先看抬眼一看,这个湖最美的是水,干净清澈如蓝宝石。若再种些睡莲上去,恐怕就如宝石有瑕。不过,“好,你喜欢便好。”

晗月公主问他:“魏国那里,又有什么动向?”

“萧衍不肯献玺,魏太子萧靖领他的东北军一路往南,魏廷未料到太子自立,临时调兵发派,两边在济阳关打了一仗。最后结果是魏太子占下了济阳关,那里距离魏都只有九十里。”不到一天的行军路程,萧靖占下济阳关就可以眺望魏都了。

他也觉得奇怪:“魏太子虽然急功利近,却不至于沉不住气。许谙刚刚刺杀魏王,他就立刻起兵进攻都城,这件事始终透着古怪。”他顿了一顿,又道,“对了,萧衍刚刚遭遇一次刺杀,没死,但受了伤。这个节骨眼儿上,不难猜到是谁下的手。”

晗月公主对战局分析并不在行,闻言只问:“依你看,谁能赢?”

“这不好说。”苗奉先沉吟道,“魏太子的军队在安夏地区砥砺多年,尽多精锐。魏廷调集大军虽然仓促,但不乏良将。萧衍得道多助,时间耗得越久,对他越发有利。”

晗月公主奇道:“云……魏国国师站在萧衍那边,难道萧衍没有元力优势?”国师的看家本领之一,岂非就是给军队加持元力,敦促其战力增长?

“没有。”苗奉先笑了,“你忘了,魏王过世,新王却还未继位。”

晗月公主随即恍然。是了,国君健在才有元力之说,一国若是无君,则元力尽被封存无可调配,哪怕国师也束手无策。

如果冯妙君听到这里,大概会将君主与国师的关系比作董事长与CEO。

这个时候从国家到修行者个人都是格外脆弱的,所以任何国家都要尽力缩短这段空档期。晗月公主听得怦然心动:“这岂非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苗奉先不由得点了点她的瑶鼻:“怎么,你这回不向着云国师了?”太子妃在嫁人前是魏国国师云崕的死忠粉,这事儿当然瞒不过他。

晗月公主赧然:“嫁狗随狗,有甚办法?”她现在是峣国的妃子,自然从今往后都要以峣、晋两国的利益出发,这才是她应尽的义务。

少女时代那一点虚幻的美梦,就让它随风化去吧。

“谁是狗?”苗奉先毫不费力将她抱了起来,惹得她尖叫一声,咯咯直笑。

夫妻笑闹一阵,晗月抚着丈夫面庞,听他解说道:“此时出兵,恐怕反促成内斗双方一致对外,反倒弄巧成拙。除非……”

晗月见他目光闪动,显然心里另有算计。

第237章 真凶疑云(加更章)

她不谙这些弯弯绕绕,陪他聊了会儿,苗奉先就离开了。

太子殿下如今日理万机,再不复一年前可以偷闲摸鱼。

晗月公主心里这时想的是:冯妙君在峣都呆了多久,为什么离开后才通知她?

看着丈夫离开前英俊的侧脸,她能猜到闺蜜大概是为了避开某些“不必要”的麻烦。男人是不是彻底绝了念想,连她这枕边人都不清楚,冯妙君又怎么能知道?苗奉先的地位身份,早就决定他不会像女人那样从一而终。

再说,经历了上一次婚典被掳事件之后,她和冯妙君的关系已经变得有些尴尬而微妙。

相见争如不见,或许这样才是最好吧。

她轻叹一声。

不过冯妙君为何在离开后又将冯记留给她?

唔,回想上一次分离的场景,冯妙君是和云崕一起离开的。对于这一点她虽然羡慕嫉妒恨,但仍看得出好友的满心不情愿。

可是现在,云崕仍旧在魏国呼风唤雨,而冯妙君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峣都,这两人是分开了的。该不会是……

冯妙君从国师身边偷溜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呵呵,真不愧是她的死党,和她一样喜欢落跑!

那么冯妙君现在又离开了峣都,连下落都不敢说给她知道,难道是被云崕打探到下落才不得不逃走?

这样说来,云崕的人手应该快到,或者已经到达峣都了。

冯妙君在这个时候把冯记留给她……

晗月公主想了想,吩咐从晋国一直跟在身边的嬷嬷:“去替我接收峣都西南寮的冯记商行,教所有人知道,现在那里归太子妃所有,别让人动不该动的念头。如若有人鬼祟打探打听,一概抓来给我!”她就再帮冯妙君一个忙,顺便给云大国师添一添堵,算是出一口自己被绑架的恶气。

“是。”

¥¥¥¥¥

战报传来,萧衍重重拍案而起:“太子离开济阳,举兵来攻了!”随即握着自己右肩,痛呼一声。

前不久遭人暗算,他伤在右肩,根本还未好全。

这里顿时一阵忙乱,近侍给他找了太医来诊治、换药、包扎,前后又用了小半个时辰。

云崕就坐在一边悠哉欣赏,直到萧衍将所有人都挥退,他才顺手布了个结界,从小桌上举起茶盏,抿了一口:“反了就好。”

萧衍依旧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站起来踱了两圈才道:“他既然起兵,也莫要怪我出手反击。”他答应过老头子,决不首先对兄长举刀,但太子都发兵来攻,就别怪他“自我防卫”。

对先王的承诺阴奉阳违,他心里有几分愧疚,但这几年兄弟势同水火,只要太子登上王位,第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这位二弟了。

萧衍笑道:“现在太子也该发现,自己收到的情报是假的了。”

“纵然知道,也骑虎难下。”云崕淡淡道,“他只能将错就错、强攻魏都,就算不能杀掉你,至少要把你打垮。”倘若没有元力这种牵制,魏太子大可以在陪都立国、宣布魏廷政权无效,从此与萧衍对峙,毕竟他才是王位的顺位继承人。

这么一来,便是分裂。

不过元力的存在,迫使他必获取传国玉玺才算作授命于天、得黎民认可。

也即是说,从萧衍拿到魏国玉玺那一刻起,除非他当即拱手让出,否则他和魏太子之间就再也没有调解的可能。

魏王也知道这一点,才要求他向兄长臣服。

把握住大好机会,萧衍当然不甘心。

现在,兄弟之间既已兵戎相见,那么就非要分出一个高下不可。

赢家通吃一切,输的身败名裂。

“多亏国师大人截获郑王后与魏太子的通讯,伪造情报与他。”萧衍满足地叹了口气,“否则我们手头证据不足,他尽可以大摇大摆进都,入主王廷。”

魏太子前后收到的郑王后情报当中,混杂着一封假信!

事实上,是云崕悄然遁入太子东宫,从书房中找出了《乾元宝录》,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刺客许谙既然在身上放置了自己与太子的书信,又怎可能做戏不做足全套呢?

魏王刚刚过世,萧衍就问云崕:“凶手是太子?”

云崕耸了耸肩,反问他:“你觉得呢?”

彼时萧衍哪怕在极度伤心中,也敏锐地察觉云崕的态度别有深意。魏王薨得突然,国师理论上说是独立于国家体系之外的超然存在,但历史上哪有国师会脱离政事?所以,云崕现在就要开始考察他了么,以决定最后真正倒向哪一边,他,还是太子?

萧衍抿了抿嘴:“尽管我不喜欢大哥,但凶手也不是他。”

“哦?”云崕挑了挑眉。

“就如国师方才所言,时机不对。”萧衍望向乌涪雪山,“他还在赤嵌森林拦截晋军。我想,他没返回都城之前,不会行此下策。”如果太子身在都城,那么魏王一死,他就可以顺理即位;可是现在他自个儿离都城也有数千里之遥,这一路回去不知又要横生多少波折。别的不提,萧衍若能早他一步赶回都城,大可以动些手脚。

王位的承袭何等重要,太子就算有心,也绝不会选个自己不在都城的时候对君父下手。“当然也不是三弟,他威望不能服众,更没有继承权。所以——”萧衍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谁,峣国么?我已答应父王,一定替他报仇!”

云崕缓缓摇头:“恐怕,也不是峣国。”

魏王发兵伐峣,峣人恨他入骨,动机满满,难道凶手还不是他们派来?萧衍想了想,沮丧道:“的确,如果凶手是他们派来,苗奉先不会这么干脆就撤兵。”

可是刨除了以上人选,魏国和魏王还有数不清的敌人,每一个都有动机。“静下心来慢慢找,总会有线索的。不过——”云崕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人既然开了条路,你要不要顺势走下去?”

那从时起,萧衍就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指使许谙之人出于什么考量,要栽赃陷害太子?

第238章 天意如此

最可信的理由,就是这次东征峣国时,是萧衍陪在魏王身边,如果此人陷害的是萧衍,恐怕证据直接就会被毁灭掉,根本递不到太子手里。

萧衍相信,倘若陪在魏王身边的是太子,那么被构陷的人恐怕会变成萧衍。这些年,他也向魏王举荐过不少人才,这趟跟在王军当中的就有好些人。

这些人当中,是不是也有一个和许谙一样,时刻准备着拿命来诬陷他?

他不敢细想,却决意要查出此人。

幕后指使者根本不是凭着立场或者好恶选择,而只观顾时局。如果这一点成立,那么凶手恐怕身处国外,乃是魏国的政敌。

不过么,凶手虽然不是太子,但他为萧衍准备了充足的证据,一是许谙和许谙身上的书信,二是太子书房里记录了刺龙图全貌的《乾元宝录》。只要将这两样证据并列在一起,基本就能坐实太子的凶杀罪名。

可是萧衍答应过魏王,绝不先对太子动武。

怎么办呢?那就只有让太子首先举兵了。

所谓“杀害许谙之子的凶手逃入东宫,禁卫搜查书房找出乾元宝录公布于天下”这件事,是假的。

云崕截获了郑王后与太子的通讯方式,将假情报掺给了太子,令后者以为自己已然成为魏国公敌、以为自己被千夫所指,也以为魏廷调集大军,只等着他进都自投罗网……

事实上,除了许谙之子死去之外,魏廷那一个半月是风平浪静。

可是魏太子怎么能知道呢?他身在千里之外,还披星戴月向王都赶路,保持与郑王后的情报往来都很难为他了,又怎么有办法从其他渠道获取情报?

所以,他就信以为真,不仅停下脚步,还向魏都挥起了长剑。

他的所作所为,比萧衍预料的还要优秀!毕竟魏太子如果不顺着他的剧本往下演,最尴尬的会是萧衍本人。

魏太子失了妖禽在先,郑王后猪队友在后,这才完全失去了对王位的竞争力。

两种凑巧相叠加,萧衍相信,这就是天意。

当然,此计成功的重点,在于云崕的出手。

萧衍看了看云崕,惋惜道:“可惜你不擅饮酒,此时当浮一大白。”

国师休养数月,脸色已然转好,甚至微有红润。

云崕微微一笑:“饮酒伤身,不喝也罢。”举起茶盏,“何妨以茶代酒?”

“好。”萧衍抓起手边浓茶举高,“我敬你!”热茶凑到嘴边,刚要张嘴痛饮,忽然想起上一回生吞滚茶的痛苦,手上不由得一顿,而后小心翼翼汲了一口。

云崕似笑非笑:“你就这样敬我?”

萧衍干笑一声:“这回可没有红颜递药,烫伤了也是白烫。”

云崕面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一点。

萧衍自知失言,掩饰性地喝了口茶。云崕的侍女在战场上失踪之事,他早就知道了,还一度叹惋了很久。

那样的绝色可不常有,难怪国师有些闷闷不乐。萧衍倒是想给他再送些美人,可惜人家还是兴致缺缺。

他赶紧转移话题:“我这回受伤,明眼人都知道是郑王后下手。王廷当中原本还有人对我存疑,现在也没了声音。郑王后这回,是反蚀一把米。”

说到郑王后,云崕嘴角微弯,也是好笑:“算上许谙之子,她这不是头一回了。”

许谙独子许慎被打入天牢,还没等到提审就死了。唯恐他吐露什么隐情的人,当然是太子一党。可是郑王后如果下手不那么早的话,许慎的供词可能反而对太子有利。

他死了之后,萧衍派人到许谙老家查访,问到一个老乡医才知道,许谙的夫人的确是很早就过世,留下一个遗腹子体弱多病,没两年也跟着母亲去了。当年这老乡医就被请去做抢救,可惜回天乏术。

至于许谙后面有没有再续弦、再生子,他就不清楚了。

得了这个线索,萧衍请云崕施法,将许慎的死魂从地府拘回,审问了一番,这才真相大白。

弑君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拖家带口的朝臣哪个敢赌得这么大?

可是许谙偏偏就敢。

被太子举荐给魏王时,他家里人丁单薄,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十岁的儿子,妻子早逝,只养了两房侧室。按照王廷要求,他将家属都迁进都城居住。为官两年后,老娘病逝,他丁忧三年,后也未再续弦,继续跟儿子相依为命。

死魂不会说话,但能点头。萧衍就采用问答方式从它这里了解到,许慎的确是许谙抱养来的孩子,但是父子二人从未对外提起这段经历。

谁也不清楚许谙到底对养子如何,但钱财却是任由他挥霍。

事实上,许谙本身也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主儿,魏都多数臣子都知道。魏王不以为意,反认为纵情声色之人更易控制。

现在看来,许谙的散财并不奇怪:你要是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你对身外之物也不会有多看重了。

所以许谙在魏都的家只是个幌子,那里并没有他真实的家人。所谓的牵制和牵挂,对他而言都不存在。

许谙刺杀魏王时,是了无牵挂的。

但这里就有一个天大的破绽:

太子举荐许谙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许谙事先还要盘算给自己安排假儿子,这时间线一下子推到十一、二年前。

十二年前,萧靖才刚刚二十出头,也还不是太子,怎可能就在魏王身边安插死士,开始为谋逆做准备?

以上这些,如果郑王后有耐心多等个一、两天,许慎是一定会招供的。而拿着这份供词,她很可能替太子开脱,洗去他身上的弑父污点。

可惜,世情没有如果。萧衍忍不住大笑:“这便叫作天助我也。”

云崕抱臂胸前,等他笑完了才提醒道:“魏国一日无君,我就一日调配不得元力,你要抓紧。”

萧衍不由得挠了挠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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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这里也能遇上熟人?

云崕皮笑肉不笑道:“若是有人愿意直接继承大统,我便可调配元力了,王军应付起萧靖的东北军也没有这么吃力。可惜呢——”他摇了摇头,“此次宜速战速决,若是等到外方势力插手,大魏就有四分五裂的危险。”边上那许多国家虎视眈眈,这家伙居然能吃能睡,心也太大了。别的不提,峣国前不久才被魏国欺负惨了,这会儿难道不想报复回来?只要峣王力挺萧靖,这场平叛之战就延绵无期。

那么魏王和他多年的努力,恐怕一下子付诸东流。

他的目光里有少见的严厉,萧衍嘿嘿陪笑两声:“我若不在王廷上表态平叛之后再论继位之事,怎会有那许多人力挺我?”

自己夸的海口,含着泪也要办到啊。

“再说,我们不还有后着么?”他眼巴巴看着云崕,后者“呵”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外走。

“哎……”萧衍喊住了他,“你又往峣国派人了,可是那边有甚异动?”

云崕停下脚步,头却没回:“刺龙图的来源找到了,你不想派人追查到底么?”

萧衍收起笑容,脸色沉下:“哪里?”父子情深,魏王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螺浮。”云崕淡淡道,“刺龙图最后一次现世是三十年前,就在那个地方。”

萧衍点头:“你费心了。”

云崕微微一笑:“动作要快,萧靖若是早你一步,说不定就能洗清身上凶嫌。”说罢,迳直走了。

这的确是最后一点隐患了。萧衍耸了耸肩,哀叹自己命苦,肩上负伤还要忙于军务和家事。

¥¥¥¥¥

冯记老掌柜将长命锁递到晗月公主手里时,冯妙君等人业已离开峣都,前往峣国南部沿海的瞬泉湾。

冯记这几年运营良好,利润颇丰,徐氏和冯妙君设法将其盘出,作为日后入驻桃源境的用项。雇了八辆大车,一行三十余人就往东南沿海进发。

桃源境直通北陆的埠口只有三个,峣国的瞬泉湾就是离众人最近的一个。这一路长途跋涉虽然辛苦,路上也遇过两波劫匪,但在蓬拜及手下二十余人面前就是送菜的。

走了两月有余,车队终于到达海边。从这里再搭上大船越过禁忌之海,只要天公作美、不遇上狂风巨浪,就可以直达南陆的桃源境了。

禁忌之海的形状很古怪,就好像有人在大陆上拦腰挖了个大坑,灌进海水,就成了禁忌之海。这片海域本身并没有真正的海洋那么无边无际,但也足以将整片大陆划分为南、北两大块,何况海上还多怪风、大浪、迷雾,海底深藏不可知的妖物,论船只的事故率,可是比远洋还要高得多。

说起禁忌之海的来历,冯妙君在烟海楼里也看过相关记载。传说这片领域在纪元之前曾是泛大陆最繁华兴旺发达的中心地带,但在上古异变之后就沉入了水底。至今,水妖和修为精深的人类还能在海底找到大片史前遗存。

禁忌之海多迷障,因为这里存在许多遗迹。那是上古仙人留下的府邸,外围常有云雾迷阵相护,不小心走进去的,很可能困于其中,至死难出。

天灾面前,人力弗以御之。可是冯妙君明白,这趟道儿非走不可。

好在经过了千百年的试航,前人以血泪教训总结出几条航道来,平素相对安全。又有强大的船队与海妖结契,请求它们在行船时就近护航,以保乘客安全。

多管齐下,南北航道如今已成为南北大陆之间往来最繁忙的航路了,就连桃源境的檀青霜等使者,前往峣国观礼也是通过这样的航道来往两块大陆。

冯妙君能做的,就是花重金买安全,选了一个最大而豪华的船队。据说它们的护航妖兽是一窝子海鳗。

这可不是能潜水能上餐桌的普通鳗鱼。冯妙君站在船尾看过其中一头,大概海妖的块头都比较大,这条鳗妖身躯有两只水缸那么粗,黑黝滚圆的身躯肌肉虬结。

如果在海中遇到这样的敌人,能吓得人肝胆俱裂。不过作为护航的友军嘛,它提供的反而是安全感。

所以冯妙君望见水里有好几条这样粗壮的鳗妖时,很痛快地付了钱,并将同伴们都带上了船。

船队一共有七艘船。

这条航线格外繁忙,冯记花了大价钱也只匀到大船上的两个上等舱房,分别安置了冯妙君和徐氏、以及卢传影和蓬拜。

冯妙君听到其他富商抓着银子想管船老大再多订舱房:“拐角紧边上那两间是空的,外头风景还好。”

船老大脑袋摇得像波浪鼓:“没了,真没了。有贵人一早就定下。”

结果候了两天,也没见到“贵人”的影子,船老大只觉压力山大。

好在即将启锚的最后时刻,码头上总算来了一群人,皆是目露精光。冯妙君在军营里呆过几个月,一看就知道这都是行伍出身,甚至其中还有两名修行者。

为首是一男一女,男俊女靓如神仙璧人。

巧了,还是冯妙君的老熟人:

傅灵川,以及伪长乐公主。

傅灵川依旧是风度翩翩、丰神俊朗的模样,长乐公主与冯妙君年岁相仿,这大半年面貌又长开了一点,更显美艳。

这群人施施然上船,船队才启锚离岸,开始远航之路。

傅灵川两人走到哪里都很吸睛,冯妙君也大喇喇盯着他们看,边看边与徐氏评头论足。

徐氏哎哟一声:“想不到能路见这等人物。”又多瞄了两眼,和冯妙君咬耳朵道,“可是看来看去,还是没有我家安安漂亮。”

话未说完,傅灵川就转过来扫了徐氏一眼,想是听到了她的话。紧接着他的目光在冯妙君身上一转,见她外貌只是平平,不由得微微一笑,转回头去。

徐氏赧然,冯妙君却微微一懔。两边隔着不止三丈,还有海风呼啸,傅灵川居然能听到徐氏低语,可见道行着实精深。傅灵川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身手,先前她又跟在云崕这个量级的高人身边,看谁都不觉得有多么了得。

现在却不一样了。

第240章 新夏

对冯妙君来说,傅灵川对她来说满身是谜,这位远远房堂哥不仅扛起光复安夏的大旗,甚至弄了个伪长乐公主游走在燕、晋、峣三国之间还混得风生水起,本事可见一斑。前一回在峣国乡下相遇,她就觉得这人头脑心计了得,否则云崕这等眼高于顶的人物怎会与之结交?

现在她发现,傅灵川的修为甚至可能很深厚。

这可就太有趣了啊,尤其从她这真~长乐公主的视角看去。

这时伪长乐公主也登上了甲板,环视周围一圈,微微蹙眉。这种漂洋过海的大船可不似湖上画舫那么干净整洁,到处堆满乱七八糟的物什,她一低头就望见船板烂了一块还未修理。

甚至还有一个鸡笼子在搬运过程中被压坏,一只大公鸡领着妻妾在货物当中昂首挺胸地来回逡巡。

冯妙君瞧得有滋有味,但在这位长乐公主眼中看来,可就是脏乱差了。尽管已经乘坐多回,她还是不太适应。

她伸出嫩生生的小手,扯了扯傅灵川的袖子:“傅哥哥。”

傅灵川冲她笑得很温柔,而后伸手扶着她进了位置和风景都是最好的舱房。

这样的舱房有两间。

并且他进去之后不到半刻钟就出来了,想是把长乐公主安抚好了。

冯妙君眼力何等毒辣,立刻从中看出一点端倪:傅灵川虽然扶植长乐公主复国,但两人之间并不是情侣关系。

至少表面上不是,因为傅灵川还在避嫌,并且很有分寸。

其实往深了想也就明白了。他为安夏复国奔走多年,需要大量助力,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哪里能够?而长乐公主就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怎么也要小心翼翼保护好了。

不仅要护她周全,还要保护她的冰清玉洁。

傅灵川带好了舱门,又施放一个结界,这才转身走上甲板。

船已经离开瞬泉湾,驶向禁忌之海。

群山被甩在身后,眼前是一片烟波浩淼,阳光照在水面,映出一片洒金碎玉。这是独属于海洋的波澜壮阔,任何江湖湖泊都无法比拟。

冯妙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海风微咸而潮湿,透着暌违多年的亲切。海水太清澈,她趴在船舷往下瞧,一眼就能看到鳗妖庞大的身影游走在船只周围,它们所到之处,鱼儿惊惶逃跃。

于是海面上又有许多鸥鸟追船逐浪,声声呖呖。

她在观景,傅灵川也望着水面出神,船上的客人却在偷眼瞄着他,尤其是小姑娘们。

这艘大船在船队中打头阵,舱位更宽敞些,船票也比其他渡船高出不少,能登上这艘船的至少也是富商之流,因此船上的姑娘们看起来也比别处要鲜嫩得多。

此时远洋航行可比陆运要危险十倍以上,多数平民宁愿留在岸上讨生活,也不冒这种风险。铤而走险之辈,不是迫于无奈就是追逐暴利,是以这船上各色人等都有,素人反倒不多。

冯妙君用过易形蛊之后,容貌在这里平平无奇,在旁人看来,除了身材之外就没有甚出挑之处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伪装效果。

傅灵川以本来面目示人,很快就有人上前攀谈。他的风度极好,几乎每一个笑容都是无懈可击。冯妙君耳力也极灵敏,又占在下风位置,能将他们的谈话听个大概。傅灵川谈吐风趣、举止得当,显示出极佳涵养,令攀谈者如沐春风。

很快,他身边就聚拢了一小群人。

这一幕好似大半年前,冯妙君记得他和长乐公主第一次露面,就为各国使节奉上几头烤羊,并且展示出长袖善舞的风采。

有些人,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傅灵川是这样,云崕也是这样。

不同之处在于,傅灵川是得体而谨慎的,云崕却随性不羁,看人的眼神都是懒洋洋地。

呸,她怎么又想起云崕了?

冯妙君赶紧将自己思绪拉回来,继续听取傅灵川的谈话,想从中分析一点情报。

他没有避讳自己的姓名,仍以“傅灵川”告人。好在这艘船上的人即便知道安夏重新立国,即便知道长乐公主,却鲜少有人听说过傅灵川的名字。

毕竟在好事者的口中,他被唤作惠灵公子。这是因为长乐公主今后或称女王,傅灵川的身份就很奇特了,他没有官职在身,只是公主的远房堂哥,但论资历、功劳、权力却无人能出其右,地位超然。旁人想来想去,只得给他加个称号,因他祖籍就在惠灵。

冯妙君看了身边的卢传影一眼,见他也在端详傅灵川。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在情报中见过无数回名字,今回终于得见真人,卢传影也是有好奇心的。

其实魏太子起兵不久,令世人震惊的另一个消息就从安夏传了出来:

长乐公主在赤嵌平原宣布复国,定都泸泊城,定国号为新夏!

众所周知的是,安夏虽在八年前被魏所灭,但安夏人始终不肯臣服于魏,这些年来的反抗和起义可谓风起云涌,魏王派太子萧靖全力镇压平乱,结果将太子手下的东北军硬生生打磨成精兵悍将。

魏人的反抗之激烈,可想而知。并且萧靖的镇压虽然凶狠,魏国派驻安夏的官僚也一直持续运作中,但安夏各地的暴动仍是常态。

魏国内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傅灵川嗅觉灵敏,趁着魏国无暇东顾的机会抓紧复国,并且一举成功!

这个消息可就太惊人了。

要知道傅灵川这些年打着长乐公主的旗号,在燕国和安夏旧地都如鱼得水。尤其安夏人怀念前朝,长乐公主是王室正统血脉,傅灵川又深谙鼓动之道,很快就得到众人拥戴,这里面甚至还有近百位修行者。

其势、力已成,趁着魏国内乱时复国本就在情理之中。傅灵川之心,众国上流人士无不知晓。

可是大伙儿最佩服之处,在于他真地敢建国!

要知道这可不是随便草头王划一块地皮、占两座山头就能称王的时代。想组建部落还是桃源境那样的城邦都请自便,但立国后想要生产并拥有元力——对不起,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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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接触傅灵川

抛开一切繁冗的人员与事务准备,只谈最基本一点要求:

想坐拥元力,就得有稷器。

“稷”原意为谷神,自人间出现国度之后,就以“稷器”来称呼立国之本。这可不是虚幻之物,而是实实在在一件至宝!

因为,全国所有元力首先会聚生于此。

可以用来当作稷器之物,必须能承载一国之气运、山川之险重。开国之祖通过祭祀告命于天,如果此物堪当稷器,则化形为圆鼎,这也表明上天接纳了新国。今后国民的信力愿力都会源源不绝传入其中,酝酿为精粹的元力,供国师使用。

魏国的稷器,冯妙君也见过,就是云崕手中化出来那只小鼎。此物只能由国师持有,国师若是身亡,其自行归国,他人根本无法触碰。

想要还原稷器、剥离元力,唯有国灭。

即便在纪元之前和浩黎帝国时期,这样的宝物也不容易寻觅,何况是天地灵气衰微的今天?

能成就稷器的,至少也要是件神器才行。

因此这世界上虽然各种名义上的小国林立,但真正坐拥元力的却少而又少,如今仅剩七国而已。

原本安夏也是这样的国家,但国灭之后稷器被魏国取走。长乐公主立国不难,但要守国却不容易,毕竟魏国可不容许它死灰复燃,周边又是峣、晋这样的大国虎视眈眈。

刚刚成立的新夏国,必须拥有元力,这才具备守护国土与臣民的最初阶资格。冯妙君格外好奇,傅灵川和长乐公主既然已经立国并且昭告天下,那么是不是也准备好了稷器呢?

毕竟这个重磅消息一出,新夏就要面临着狂风暴雨。

堪当稷器之物可没有辣么容易入手,否则魏太子萧靖分分钟就能自立为王,大不了与旧魏划地而治,慢慢筹划击败萧衍即可,又哪会陷入眼下的被动局面?

接下来几天的航程,风平浪静。

陆地早就消失不见,旅客对海景的观感已经从波澜壮阔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单调,偶尔路过几个小小的无人岛,那上头的零星绿意都让人耳目一新。

这天冯妙君上甲板透气,却见卢传影站在船尾,正与一人交谈。

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傅灵川!

咦?这两人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卢传影正对着她,当即招了招手:“小姐,请过来罢。”

看样子,卢传影还是忍不下对傅灵川的好奇。冯妙君笑了笑,走过去道:“卢叔。”

傅灵川有安夏王室血脉,又助长乐公主重新立国,是眼下六国当中的风云人物。卢传影跟安夏也有交集,便想借机打探一番。

傅灵川本人的风度仪表,也的确吸引人去结交。

卢传影捋着胡子道:“这便是我们东家的千金,闺名妙君。我在他们家做了许多年的管家。”转而对冯妙君道,“这位你一定不陌生了,船上也就这么一位傅灵川傅公子。”

冯妙君回身,大大方方对着傅灵川问了声好。卢传影替她操持产业,这时候干脆就自谦为管家。

傅灵川失笑:“能得你这样的人物当管家,看来冯记的东家和小姐也很不一般。”

只看卢传影,就知他与普通人不同,傅灵川对待其主冯妙君自然更要高看一眼。冯妙君明白这是卢传影的用意,也是一笑:“过奖,不过是奔波生计罢了。倒是傅公子这般的富贵人物,也需要亲自冒险来漂洋过海么?”

她的确对傅灵川的行程很好奇。新夏刚刚建国,百业待兴,这两大boss不呆在泸泊城主持大局,反而不远数千里乘船前往南陆,个中必有深意。

是去向燕王复命吗?也不对呵。立国之后,长乐公主也就改称新夏女王,燕王若与之相见,至少要以国礼待之,再不复先前两人客居燕都时那般随意。

这不是他们自矜,而是该有的气节。

反过来说,长乐公主如今地位尊崇,傅灵川还拉着她出来冒险,是不是不太合适?尤其海上行船,全看老天爷脸色,万一真遇上海难,人力终归难以胜天。

傅灵川叹了口气:“操持家业不易,冯小姐想必也有感触。”

国家国家,他是视国如家,回答得倒是巧妙。冯妙君干脆直截了当,露出满面好奇:“是何营生,能养出傅公子这等气度?”

“祖上原是官家,落魄之后也只得找些营生。这些年足迹遍及南北两陆,只要不是太偏门的,都拣着做一些。”

卢传影在一边补充道:“傅公子一手创办了雁回堂,在桃源境和燕国都有分号。”

他的摊子,的确铺得很大,冯妙君当即肃然起敬:“原来是名门之后。”转而笑道,“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家主做粮食与药材生意,今后不妨多多往来?”

傅灵川笑得露出八颗牙:“这是自然。”

看他笑得那么假就知道只是客套,冯妙君却不管,从怀中掏出一只药匣,打开来道:“相逢便是有缘,这盒冯记炼制的春阳丹就赠予公子。”

小巧药盒里面,规规整整躺着六粒青色药丸,一揭盖就有芳香扑鼻。不似药香,反倒如纯熟瓜果的清甜气息。

傅灵川是识货的,只闻药香就赞了一声:“好药。”

春阳丹不是珍稀物事,而是许多修行者日常用到的辅助药物。行功前服一粒,可提高肌体招聚灵力的效率。当然这东西的效用还跟药材和炼制手法有关,普通货色能提高一成效率,冯妙君拿出来的却可使效力翻倍。

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太大了,傅灵川虽然还未试用,但平时也不知服过春阳丹多少,一看一闻就知道是好物,他这样见惯了好东西的人才舍得开口称赞。

当然是好药。冯记的春阳丹与别家铺子不同,药方经过了两次改良,头一回是冯妙君从烟海楼里某位丹道大师的手记里查得,第二回是云崕在峣都那段时间闲来无事给她改的,药材增减了三、四味,降了成本,却提高了效力。

第242章 论美

丹药既已送出手,冯妙君也不再推销冯记,迳直将话题引向别处。她埋首烟海楼多年,见闻广博,平日接触的不是王亲国戚就是国师大人,谈吐自成见识,即便貌不惊人,亦有寻常姑娘家难及的沉稳气度。

卢传影借机道:“我们在峣、晋都做生意,这趟前往桃源境,就是想将总号建在那里,桃源是自由城邦,条例宽松。”

傅灵川笑了:“你们生意做得真不小,普通商贾能横跨几个县市就心满意足了。”

冯妙君耸了耸肩:“富贵险中求。偏安一隅,非我等所愿。”

实际她就是希望冯记去桃源境谋一个太平,让自己今后寻解诅之法可以后顾无忧。然而傅灵川有雄图大业,她就要见人说人话。

这句话真说到傅灵川心坎里去了。

他如今所为,不就是这句话的写照?尝遍艰难、历尽坎坷,终于离自己的雄心越来越近。他慨然道:“说得好!可惜手边无酒,否则当饮三杯!”

这时长乐公主也走上甲板,转眼就倚到傅灵川身边:“聊什么呢?”目光在卢、冯二人身上一转,见冯妙君相貌平平,也就对她和蔼一笑。

卢传影轻咳一声:“傅公子说,你们来自北地。其实卢某不才,多年前还见过安夏王后一面。”

这一句话说得傅灵川和长乐公主都大感兴趣:“哦?”

卢传影停顿一下,吊起两人胃口才道:“我少年时路过安夏南部的骆马站,适逢那里爆发疫疾,我不慎染病。那样的病……你们知道的,能活下来的人不多,我掏出重金,驿馆都不敢收留我。不过他们要将我扔去城郊农庄时,恰好安夏王后带着名医到骆马站来救疾,那药物还是她亲手递给我的,又嘱人照料我。”说到这里长叹一声,“若无她义施援手,哪有今日的卢传影?再造之恩,今生不敢稍忘。”

言辞中透出来的恳切教人不得不信服。冯妙君不知道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各掺了一半,但他对安夏王后的怀念却的的确确发自肺腑。

她都已经离世这么久,还有一个人情真意切地想念她。冯妙君想想自己,不知道等不等得来这样一个人。

傅灵川和长乐公主互望一眼,前者笑道:“卢先生还有这等缘份。”

“我初见安夏王后第一眼,就惊为天人,她当真是人美心善。”卢传影摇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遇过美人无数,但觉能与她平分秋色的,不过一、二之数。”

长乐公主眨了眨眼:“我要是有幸能见她一面就好啦。”顿了一顿,仍是问出来,“能与安夏王后平分秋色的美人,如今安在?”

她果然对这个更感兴趣,卢传影笑了:“峣太子新婚,王妃是晋国公主,她到郊外祈福时我见过一眼,也是倾城之色。”

长乐公主“唔”了一声:“确是美人。”

这句话带有品评意味,意思是还没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傅灵川笑着看了她一眼。长乐公主当然见过晗月公主,两女在清源湖边有过口头上的交锋。晗月公主当时虽然用了易形蛊,但陪在她身边的莫提准可没有哇。

傅灵川带着长乐公主进峣都印兹城,后者见过莫提准几次,当知这是晋国国师,也就不难联想到清源湖边怼她的女子是晗月公主所扮。

所以,她对晗月公主能有什么好印象?

卢传影也听出来了,摸着胡子道:“还有一位,便是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冷不防听到自己名号,“咦”了一下:“你见过?”

傅灵川同样瞬也不瞬地盯着卢传影,只听后者道:“我还真见过,不过那时长乐公主只有四岁,在望苔原附近的明溪玩耍。都说三岁看大,她生得比庙里的玉童子还要玲珑可爱,长大了必是天仙之姿。”

冯妙君轻轻挑眉,知道卢传影这是在变着法子夸她。好在她脸皮厚,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脸都不红一下。傅灵川看起来却有些失望:“原来卢先生没见过她的近貌。”

卢传影也很惋惜:“据闻长乐公主在北地建国,我们久居印兹城,哪有这等眼福?”

冯妙君当下接过话头:“两位也从北地来,可见过长乐公主本人?”

对面两人互视一眼,傅灵川才笑道:“自是见过,我们与安夏军还打过交道。”

冯妙君表露出十足兴趣:“怎样,可是名不虚传的美人?”

傅灵川拊掌道:“确是美人。”

这话复制了长乐公主原话,她目光一下微黯,但也明白傅灵川有些不悦了。她伸手接在身前:“好似下雨了,傅哥哥陪我手谈几局如何?”

“走吧。”傅灵川也不反对,向冯、卢二人告个别就随她离开。海上航行枯燥,这艘大船上有些空间归客人活动,吃茶休憩谈天或者下棋都可。

此刻这里没有旁人,傅灵川就在这里放出结界、摆起棋局,长乐公主噘起了小嘴:“傅哥哥谨慎过头了。”

傅灵川抬头望她一眼,长乐公主就抿着唇不敢再说。

他才道:“那两人,说不定就认得我们。”

“认得又如何?”有傅灵川在侧,她不在乎,“这里是茫茫大海,谁这么不开眼敢跟我们动手?”

“那姓卢的不简单,却说自己是冯记的管家。”傅灵川缓缓道,“至于那姓冯的小姑娘,一个劲儿在套我们的话。他们两个,应该都是修行者。”

长乐公主瞥了他一眼:“套我们的话?是套你的话罢,八成看你长得俊,没事找事想要套近乎。”自己二人这般品貌,谁看了不想结交?

“不像。”傅灵川想起冯妙君看过来的眼神清明,最多还有点好奇,哪有爱慕之情?那种眼神他收获多了,不会看错。

“会是追来的魏人?”

“也不像。我们此次南行目标没有告诉旁人,魏国就算在新夏安插了探子,也决计打听不到我们的行踪。”

第243章 螺浮岛

长乐公主笑道:“那你怕甚?”

傅灵川自嘲一笑:“没什么,你说得对。”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几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至不济,行动前将他们解决掉就好。

今日海上有些颠簸,旅客就懒得出舱。这里从头到尾都没人进来过。

傅灵川两人下完棋,也信步回了舱房,没留神屋角的椅缝里、天花板的蛛网上,都停着几个小小蜘蛛。

……

鬼面蛛将两人对话原封不动传给了冯妙君和卢传影。

冯妙君听完就道:“就如上回相遇,长乐公主只是个花瓶,一切事务都由傅灵川包办。”

卢传影也道:“这人真不简单,去哪里弄来一个假公主,倒和安夏王后有两分相像。”

冯妙君吃了一惊:“像么?”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卢传影笑道:“与你不像。你的五官比安夏王后和她都更加……精巧些。”冯妙君的容颜,犹胜安夏王后年轻之时。

“莫不是与安夏王后有些渊源?”

“那就不得而知了。”卢传影沉吟道,“傅灵川敢找她来冒充长乐公主,想必心里有谱。”

从头一次见过伪长乐公主之后,冯妙君就在原身的回忆里翻寻许久,都没找到甚有用的线索。“卢叔为何去接近傅灵川?”

“想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卢传影下意识压低声量,“妙君今后要一直呆在桃源境经营冯记?”安夏王后的女儿与一般姑娘都不同,从他认识她起,她就没能过安定日子。现在她虽然随冯记远走桃源境,但卢传影隐隐觉得,她不会偏安一隅。

这感觉是这样理所当然,他就想着,这个小姑娘好似还有一肚子的秘密和心事。

冯妙君想了想:“恐怕后头还要麻烦卢叔,替我多照看冯记。”

卢传影懂了:“因此你还是想复国?”

冯妙君微微一愕,终于明白这才是卢传影接近傅灵川的目的:他以为她不甘于平寂,以为她还想着身为公主的任务、想着恢复安夏旧国的荣光。

可她还没有这样的觉悟啊。

冯妙君苦笑。她只想着如何解除自己与云崕的诅咒,从此逍遥天地间,哪里去考虑这种家国大业?从这点上来说,她不如傅灵川,甚至不如伪长乐公主。

“我……”她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就拐了个弯,“先静观形势吧。我对傅灵川的新夏国不太看好。”

“为何?”卢传影掰着指头算给她听,“魏国忙于内战,不知几时方休;新夏在燕国支持下建立,峣、晋都不反对。此时来说,时机最好。”

他总结一句:“于你来说,这也是个机会。你才是真正的……”真正的长乐公主!

冯妙君拨了拨桌上的油灯:“话虽如此,我心里不安,总觉得魏国内战很快就要结束,届时调转刀口来对付新夏的话,傅灵川等人境遇堪忧,我不想和他变成一条绳上的蚱蜢。”

“峣、晋、新夏三国合力,即便拖不垮魏国,让它知难而退总不在话下罢?”卢传影笑了,“恰巧傅灵川就在船上,想必他不会拒绝真正的长乐公主,你何不……?”傅灵川是扯起了安夏王室的血统为号召,他一定无时不刻都担心伪长乐公主的身份被拆穿。现在换一个真正的长乐公主给他,他做梦都得笑醒。

卢传影劝她趁这机会截胡?冯妙君明白他的意思,却摆了摆手:“他要的是个傀儡,而我不是。”

真正的原因她说不出口:如果她向傅灵川亮出真正身份,如果她真地回新夏当了这个长乐女王,那么今后直面云崕的机会可就多了。说不定两人还要交上手……这算什么事儿?她不想伤害云崕,更不想他来害她。

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命啊!

何况她亲眼见识过云崕的手段,那样无穷无尽的阴谋算计要是拿来对付她,她可没自信能顶得下来。所以她正色道:“卢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贸然亮出名号,傅灵川指不定要杀我灭口,后面,我们暂时不要与他们再有交集。”

卢传影只给她出谋划策,她既反对,他也就不坚持了。这丫头年纪不大,谋虑却深,傅灵川要的只是个易于掌控的傀儡公主。她这真正的长乐公主身份一旦暴#~露,傅灵川会待她如上宾吗?不,八成要杀她灭口,这样他扶植的伪公主就变成了真的了。

接下去几天,冯记众人果然跟傅灵川保持距离,不再主动搭讪。傅灵川亦复如是。

冯妙君心想,这人骨子里其实格外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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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在海上航行个七、八天,就得一处海岛停靠、补给。

有钱赚的行当就有人做。禁忌之海的航线繁荣,沿线就有许多岛屿被开发出来,慢慢地有人居住,慢慢地变作了不可或缺的海上补给站。

船队第三次停靠的海岛面积很大,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螺浮岛”。

从极远处望见它的第一眼,冯妙君就知道它是与众不同的,因为这与其说是岛,不若说是矗立在海上的山。

虽然郁郁葱葱,被茂林所掩盖,但站在船上的人们正好远眺了全景。徐氏就乍舌道:“世上竟然有这样古怪的岛屿!”

冯妙君也表示活久见。一山成岛也就罢了,偏偏山还是螺纹状的,一圈一圈,越往上越细窄。船队刚好从侧边驶近,于是众人分明看到——这山还是歪的,基本与海面成四十五度倾斜夹角!

出发前,冯妙君等人就做足了海航的功课,也在来路上当作奇闻怪志说与徐氏听,其中就包括这座螺浮岛的来历。不过百闻不如一见,亲眼望见这样一座岛屿的震撼,实是语言难以形容。

尤其在徐氏知道它的来历之后。

她喃喃道:“这么大一座岛,真是、真是个螺壳?”世上每多牵强附会的传说,这不会也是吧?

“自然。”冯妙君一指最高处的山峰,“山尖儿上不长树木,您就能看出那是螺尾吧?”

第244章 妖人混居

那上头还有很漂亮的黑白两色纹路,盯得久了,人会头晕眼花。

这是一只巨型海螺,上半截尾部露在水面,经年累月长出树木、冲出海滩,于是形成了小岛。但它的下半截还扎在浅处的海床上呢。

露在水面上的一小截,不过是冰山一角。

徐氏抓着冯妙君手臂道:“你先前说过,这是个妖怪?”

“是螺蟹。”冯妙君轻拍她的手背安抚,“您放心吧,它许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螺蟹长得很像寄居蟹,身上背着厚壳,但有八足可以移动,两只前螯如蟹钳。这只螺蟹妖长成了巨无霸,大概可以轻易撕碎任何它想撕碎的东西。

这东西活着的时候,毫无疑问是海中霸主。幸好,它早就死了,并且死因不明。

最靠谱的说法就记录在烟海楼的一本书里,当然也是野史:它是死于一千多年前天地异变之中。

那场剧变甚至导致了神明的消失,死掉一只强大的妖怪又有甚奇怪呢?

但无论如何,螺壳留了下来,变作了禁忌之海航线上的一处奇景。冯妙君也叹了口气,赞叹不已:“天地之间,原来曾存在着这样壮观的生物。”

灵气充裕的时代,神明居住在人间,陆地和深海中还生活着强横已极的妖怪,这只螺壳就是证据。

说不定,还出现过更加庞大而凶残的妖怪呢?

那样的时代,光凭想象就足以让她心潮澎湃。

可惜,未能亲见;可惜,她没有穿越到那样的年月里。

船队缓缓靠岸,冯妙君才发现,这个埠头相当繁忙,基本停满了大小船只,空位寥寥。

作为一个独立在茫茫大海之中的岛屿,它的访客还真不少。

码头后方就是人头攒动的集市,徐氏看着一个瘦小少年低着头、背着比他还要大上两圈的货物走向埠头,刚想叹口气说他可怜,就见这少年往海里一跳,扑通——

变成了一只大海龟——还是相当漂亮的玳瑁——而后拖着货物游向深海,两息后就不见了踪影。

徐氏轻轻嘀咕一句:“妖怪不可貌相啊。”

冯妙君笑着扶她走下船去。

在船上呆久了,总是加倍想念脚踏实地的感觉。何况螺浮岛也的确是个值得探访的地方。这里的繁荣度,至少有三分之一由妖怪,尤其是海妖贡献出来的。

船靠岸之后,一路护持船队那几头鳗妖也跳上岸来,变成了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先到集市游逛一圈,买了些东西,而后也像那海龟少年一样跳回水里,深潜下去。

岛上居民都见怪不怪,首度上岸的旅客却大感稀奇。冯妙君就遇见一对祖孙,老头对孙子道:“看到没,妖怪们都生活在水底,这个巨大的螺壳下半部沉在水底,就是它们的家。”

其实徐氏知道,他的说法不全面。螺浮岛水面以下的部分体积更大,乃是海族的据点,因此这个岛其实分为上、下两城。螺浮上城生活着陆地种族和生意人;下城,也就是水下的城市,就生活着大量海族。

这是个奇特的,人与妖共同居住、相安无事的城市。

冯妙君笑道:“据说下城也对海客开放,我们先租个旅栈住,我再陪娘亲去看水下风光,反正这次补给要耗上五天。”

距离下一个补给站足足有十九天的海程。船长都会选择在螺浮岛做好充足准备再扬帆。

下城本来没有空气,地面生物不宜居。但这些年新增众多设施都在水下,因此下城也慢慢开放面向海客的专门区域,那里面是有空气的。

徐氏心动了。她在人类城池呆了半辈子,从未想象过自己能生活在水底。

当下冯记找了个岛上的向导,先带众人去寻住处,再饱览岛上风光。同等条件的客房,这里比陆地要贵上三倍,不过大家不住这里就得回船上睡觉,没有第三个选择了。

向导带着冯妙君、徐氏等人游玩时,一边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几位客人运气不错,大名鼎鼎的‘螺浮渔当’三日后举行,多数客人都与它无缘。”

渔当?徐氏和蓬拜一脸懵圈,冯妙君却挑起了眉。

卢传影想了想,一下恍然:“是了,螺浮渔当每三年举办一次,都在立秋时节,算起来可不就是三天之后?”转头对徐氏道,“所谓‘渔当’,在陆地上的说法就是发卖会。只不过螺浮渔当由海族举行,乃是七海之中最大规模的渔当之一。”

冯妙君也听过螺浮渔当的大名,知道这个海中孤岛的盛会因荟萃了宇内奇珍而闻名遐迩,不由得大感兴趣:“怎样才能参加?”

螺浮渔当之所以有名,不仅在于规模大、品类全,更有重要特色,即是海中珍宝最多。它之所以定在立秋举办,乃是因为这个节气前后禁忌之海的洋流变向,可以令大量海族较不费力地迁徙至此,方便聚拢珍品。

陆地上的发卖会就是规模再大,这一点依旧难望其项背。

海洋的面积这样辽阔,奇珍比陆地多出不知几许,冯妙君特别想知道的是,有没有消弥诅咒的宝物呢?

“门槛不低。”向导道,“每人交二十灵石可入场。没有灵石也可以用银票代替,但只收恒元宝钞、宏晋钱庄、宝丰隆号的银票。”

徐氏倒抽一口冷气:“抢钱哪?”

何止不低?二十灵石便是六千两银子!渔当的进场票价,啥也还没买呢,一个人就要交掉六千两银子。

这是什么概念?晋都最好地段的五进大宅,只要四千两银子就能买到,还附赠个园子。

向导“哟”了一声:“禁忌之海上只有这么一处渔当,三年才开张一回,慕名而来的权贵和修行者不知有多少。那里面的位置紧俏,哪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去的?”

众阿猫阿狗:??

冯妙君笑了笑:“知道了。”心里已经决意要去看看。门槛设得这么高,反而让人更有兴趣了,渔当的幕后老板真会做贵人生意。

第245章 海中奇鲜

当下向导继续带着众人游逛全岛。单从景致来看,螺浮岛也是海岛风情,生长奇花异草。岛上零星分布着大小十余个淡水湖,向导介绍说,这是螺壳上的凹陷处承接了多年的雨水形成的,此外雨露从螺尾淌下来,就变作了涓涓细流。

这样一只大妖怪死后,躯壳反而供养了无数生灵。

而后,众人就逛到了螺浮岛上最热闹的一个集市。渔当开张在即,岛上人头攒动,自然人越多的地方商机越大,这些天集市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架式。

渔当门槛太高,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于是集市上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什,供海客们挑选,小到珍珠海贝,大到法器材料,从吃到用,从玩到炫,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盛夏七月,禁忌之海上暑热未褪,冯妙君就与徐氏买了一碗石花来吃吃。这是一种藻类,细火熬煮以后就会出胶,待凝固后甚至可以拿在手里,黄澄澄如琼玉、颤巍巍如果冻。以之捣碎加蜂蜜水和各种水果,喝一小口进嘴里就是甜丝丝、凉飕飕地,清热降火,堪称消暑圣品。

冯妙君很大方地加满了料,一边吃着,一边想起这应该会是某人的大爱。

再往里走,更不得了。

这可是大海正中的海岛,脚下就是交汇的冷暖洋流,什么渔获没有?所以从她站立之处算起,两里长的街道两侧都摆满了鱼鲜。跟她腿一样长的龙虾随处可见,与地雷等大的海胆被养在水里,付二十文钱就可以刨开硬壳生吃。

事实上,生吃才是这里的主流。

海族进食是不需要明火的,生活在螺浮城的人类受其影响,也喜欢生食海味。走在这里只要付上三十文钱,就能得到一大盆切好的五色鱼生,吃进嘴里,满满都是鲜甜。

冯妙君还看到了熟悉的粉白相间的鱼肉,是鲑鱼,在她的世界里又被称作三文鱼。但在这里,它被丢在桶里,堆在不起眼的角落。

“那个怎么卖?”

“这个啊?”卖鱼的壮汉摸了摸鼻子,“顺便打上来的,五斤十文要不要?”

后头隐隐传来嗤笑声:“这东西也有人吃?”

声音不小,徐氏都听到了,着恼道:“不要,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好玩意儿,我这也有。”壮汉拍了拍背后的大鱼,“这就贵了,一斤得二两银子。”

他身后搁着一条大鱼,长近七米,肌肉结实,阳光下泛着宝蓝色的光泽,不仅新鲜,而且还泼喇喇甩尾,活蹦乱跳地——鱼身上施加了聚水法阵,以保证它离水之后还是活的。

分水刺一般的长嘴,比冯妙君还高大的背帆,这两样标志性的特征摆在一起,就是海中极有特色的大鱼——旗鱼。

只不过在冯妙君原来的世界里,这种鱼身长也不超过三米。在此处,却连长上七米都称不上鱼王。

这条鱼真是太美了,那体型就是线条与力量的代言。

冯妙君啧啧赞叹不已,指着它道:“来两斤!”

旗鱼刺身可是最美味的鱼生之一,体型越大越昂贵,她上辈子都没尝上两回。

她在品鱼生时,对面走来数人,为首的正是傅灵川和长乐公主。看样子,傅灵川是陪自家女王来蹓跶了,双方都见了面,也不说话,笑了笑就擦肩而过。

冯妙君看到其中一名护卫手里提着个透明水囊,里面养着些奇怪的小东西。

仔细一看,是石蜐。

这两人也真懂吃。

冯妙君动了好奇,挽着徐氏的手往他们来路走去,果然发现一户卖石蜐的,新鲜得很,每只都是活的。

每斤十两银子。

徐氏吃了一惊,这么其貌不扬还有点儿丑的东西,开价那么高!

冯妙君拉着她低声道:“这是龟足。”

龟足当然不是真正的乌龟脚,而是一种甲壳动物,每个仅有藤壶大小,因其形类似龟的脚趾而得名,甚至表面有褶皱,也覆有细小的鳞片。

它的别称很多,狗爪螺、石蜐等等。但与一般海物不同,它的特点就是贵、死贵。

卢传影走过来一看,笑了:“此物若在燕国都城酒楼出售,二两就要十五两银子。”

徐氏服气了,原来这里卖得真不算贵:“若能贩去南陆出售便好了。”一转手就是七八倍的差价。

货主是个不知品种的妖怪,也化成了人,但冯妙君能望见他颈上青色的鳞片,显然道行不够精深,化形不完全。他不屑道:“南陆的龟足能与这里相比?全禁忌之海,唯有螺浮岛出产的才是上品!”

冯妙君笑着与他聊了会儿,知道这些龟足都是他现挖现卖。这东西生长在岸边的石缝里、水位线以下,人类去采就要冒着巨大风险,或被大浪卷走、或被坚岩撞死。

可是水族去采,就没有这些问题了。

或许因为螺浮岛生前曾是巨妖,对附近的水域有些影响,这里的海物品质都格外地好。冯妙君试吃了一枚龟足——这东西只要拔出柄肉就可以生食——果然集鲜、甜、脆爽于一身,一口下去,仿佛把整个海洋的味道都装进肚子里了。

冯记很大方地买了五斤,要大伙儿都尝尝鲜。赞不绝口的同时,冯妙君也怀念起方寸瓶来。有那样至宝在,运输龟足就不成问题了。

此物昂贵,说到底是运输太难,保活不易,并且海上行船风险不小,从螺浮岛到燕国都城,那是好长一段距离。

尝过了鲜、开过了荤,众人就走进里街了。

这儿卖的,就不是吃食了,而是各种奇巧物玩,法器材料。

冯妙君踱在这里,总觉得像逛进了上一世的古董街,真假掺半、鱼龙混杂,想在这里拣个大漏的,往往最后上了个大当。

比如她就望见一个年轻的修行者与摊主讨价还价,要买两只海蛇牙。

道行五百年的海蛇妖,獠牙是好东西,可以打造出来精良的法器。这里要价也便宜,才卖八十灵石。

但是冯妙君一看货就笑了。

第246章 假冒伪劣(加更章)

偏偏摊主向她招手,热情道:“小姑娘来瞅瞅,我这里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冯妙君本不理会,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看看,女主人,看看!”

久违了啊,她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居然是液金妖怪白板发声了。

这家伙醒了?

说起来这真正是个坑货,当初她将崖山火海带出的金属交给它吃掉,白板原说自己不过数日就能苏醒,结果却一直一直一直沉睡到现在!

她还以为它要长眠不醒了,于是只把它当作普通耳环佩戴。毕竟妖怪一觉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挺正常的。

冯妙君冷笑着磨了磨后槽牙:“你该不会又找着好吃的,这才醒过来罢?”

吃货,被云崕收来的也是吃货!

“您真英明!”白板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摊子上有宝贝。”

白板化作耳环,跟她零距离对话,两人声音都压得极低,摊主听不着,依旧热情洋溢地招呼。

冯妙君捏了捏养母的手,走过去翻翻拣拣,一边道:“都是真货?”

“我能卖假?”摊主一瞪眼,“假一赔百!”

这摊子卖的是海里的奇物和原料。

母女找了一会儿,才指着两样东西问摊主:“多少钱?”

一样是徐氏挑中的法螺,此物有漂亮的花纹,附于耳边即有潮汐之声,拿回去加工的话,可发出嘹亮深沉的声响,民间有云“大吹法螺”,说的就是此物;冯妙君却挑中了一盆水草,通体赤红,像蕨类植物,叶柄底下结着细小的果实,是珍珠一般的色泽。

当然,这不是珍珠,而是称作“喂水丸”的果实,服后一刻钟内能使人在水中自由呼吸。这一盆果实成熟了半盆,躺在暗褐色的青铜盆子里煞是好看。

“五十两。”摊主一看她们挑的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热情锐减了三分之二。

那个法螺顶多值三两银子,徐氏嫌弃道:“太贵了,二十两!”

她生得好看,摊主一句“买不起别来”憋在嘴边没说出来,只兴致缺缺翻了白眼,不加理会。

冯妙君笑道:“五十便五十,在这里做买卖不容易。”掏出大银丢过去,将两样东西抱了过来。

摊主收了钱,徐氏再问什么,他也不理会,只对那个犹豫不决的修行者道:“这样的宝贝在陆地上可要卖到三百灵石一对儿!我这也是凑巧得来的,今儿来问的人可真不少。买不买随意,你去逛逛多想想,就怕等你回来时它已经卖掉了。”

言罢往外挥了挥手,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那修行者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我买了。”伸手去怀里取钱袋子。

冯妙君看了摊主一眼,凑近了问:“这是什么?”

“海、海蛇牙。”这修行者却是个人类小哥,白净脸皮,长得眉目清秀,“五百年道、道行。”

怪不得方才她就听这摊主滔滔不绝了,却未见这小哥怎么说话,原来是个小结巴,不爱开口。

“我能看看么?”

小哥要把蛇牙递给她,摊主伸手拦截,一脸嫌弃:“喂喂,你又不买,碰它干嘛?”

“你怎知道我不买?”冯妙君低头看了蛇牙两眼,“倒真差不多是五百年道行。”

摊主奇道:“咦,你还挺有眼光。”转而对小哥道,“看吧,人家也这样说。”

少年看看她,再看看摊主。冯妙君读懂了他的眼色:这两个是一伙儿的吧,一唱一和。

这小鬼倒也不笨嘛,她向摊主道:“你那里还有没,我也买一对。”

“没、没了。”物以稀为贵。五百年道行的海蛇大牙哪是唾手可得的?

“可惜呢。”她连连摇头,“我还想五灵石也买一对。”

那摊主顿时变了脸色:“买不起还胡搅蛮缠什么?去去!”

冯妙君耸了耸肩,站起就走,少年听出不对:“为、为什么,五灵石?”

摊主急道:“你别听她胡说……”

少年却已经站起来,大步往外走了。

到手的肥羊跑了,摊主对冯妙君怒目而视,她只给他一个背影。

她回到冯记众人身边,那少年也跟了过来,很执著地问她:“为什么?”

“鲨妖的牙齿,哪怕是五百年也就值这个价。”冯妙君笑了,露出齿若编贝,“鲨妖一张嘴就有近百颗牙呢,没事儿还总换!”

一条鲨鱼十年就能掉换几千颗牙,旧了、钝了、掉了,立刻就能补新,这玩意儿对它来说可不稀罕。

“不是蛇牙?”少年怔了,“我看它有毒、毒腺。”

“伪造的。你见过蛇牙上头有锯齿?”那一对儿“蛇牙”顶尖有很细小的锯齿,不注意根本发现不得。

少年气得胀红了脸:“奸商!”

冯妙君笑了笑,和众人往外走。少年却诚恳道:“谢谢。”再指了指自己,“凤阳城,许、许涣城。”

冯妙君学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冯记,冯妙君。”眼角余光看到几个人,微微一怔,赶紧冲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

不远处走来几个男子,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其中有一个人,冯妙君在魏国王军当中见过,称作景顺。

看来这些都是随军的修行者,听从魏王和云崕的调遣。

魏人也来了啊。这几个总不会是来禁忌之海旅游的罢?

这个小小岛屿上汇聚了各路人马。冯妙君觉得,事件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集市人潮涌动,这几人也没法昂首快步前进,只能跟着人流往前亦步亦趋,很快路过冯妙好君身边。

她变换了外貌,由倾国倾城变作平平无奇,景顺即便在魏军中和国师的侍女打过几次照面,这回依旧是当面不识。

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没有多看她一眼。

……

两个时辰后,螺浮下城,幽宫。

这里是鲛人王的居所,也是全族议事的地方,如今景顺等人就站在他面前。鲛人王打量着众人道:“一别十二年,魏王无恙?”

他的声音柔和得几近中性,但是悠远宏大,有绕梁三日的效果。

第247章 刺龙图的角逐者

景顺行了个礼才道:“我王不幸于今春仙逝,魏王子萧衍差我等前来,调查先王死因。”

鲛人王一下坐直了身体:“调查?他是被人谋害?”

“是。凶手为太子萧靖。”景顺将魏王死因托出,而后道,“但是国师查到,三十年前我王在螺浮渔当上买走刺龙图。萧靖或许得悉当时情境,才针对刺龙图的弱点下手。”

“我记得。”鲛人王点了点头,“围绕刺龙图的角逐很激烈,最后为萧二王子,也就是后来的魏王萧平章重金购得。”转头吩咐了几句。

两刻钟不到,就有头大身矮、双眼鼓胀的妖怪随着护卫走进来,向鲛人王行礼。

“这是当年主持刺龙图竞拍的发卖师,有问题便问吧。”

景顺等人先谢过了他,才问这胖头鱼一般的妖怪:“可还保留有卖主信息?”

“有。”胖头鱼来了个转折,“但是按照渔当规定,卖主讯息保密。”越是权贵越注重隐私,这是拿螺浮城的信誉做担保的买卖,否则今后哪个金主还来这里花钱?

景顺看着鲛人王。后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给他们。”而后转头对景顺道,“我原本欠魏王一个人情,今日过后,就算还清。”

没奈何,胖头鱼说了个名字:“这是隐居在西海的一位居士,与螺浮渔当有二百年的交情,时常往这里送拍珍品。”

他话里是有些幽怨的。可想而知,魏人找上门以后,人家再不会跟螺浮渔当合作了。

那么第二个问题,“当时是否有人知道,刺龙图这件法器并不完整?”

胖头鱼摇头:“这是送多位鉴师预览过的,并未发觉有甚缺憾,否则渔当直接就会标注出来。如是残缺品,价格也卖不到两万灵石那么高。”

目前已知刺龙图的全貌只在《乾元宝录》中出现过,螺浮渔当的鉴师即便见多识广,也未必读过这本野史。因而他们不清楚刺龙图的奇特之处亦属正常。

这时鲛人王开了口:“刺龙图是当年的压轴,全场角逐它的不下二、三十人,最后花落萧平章手里,这结果并不可控。”顿了一顿,“由此来看,不可能被人为操纵、特意卖与萧平章。”

螺浮渔当毕竟是他家的生意,他得给自己主张。

他讲得当然有理,景顺按照上头给自己布置的命题问道:“刺龙图发卖时,可是被详细展示过了?”

“那是自然。”胖头鱼答道,“刺龙图的每个细节都经过神通放大,给在场的嘉宾观看,这也是发卖的标准流程之一。”

果然。景顺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当时参与竞拍的嘉宾,身份可有保密?”

“坐在大厅的自然是没有了,互相都能看到;包厢里的嘉宾,多半就不愿意透露身份了,有些用的还是化名。”

“好,那么我们还需要竞拍者的身份。”

胖头鱼面露难色。

透露物主身份已经是破例了,现在还要一口气揭几十个贵客的老底。螺浮渔当以后还要不要开门做生意了?

鲛人王也是面色不愉:“这要求太甚!”

“那么这样罢。”景顺退而求其次,“当时与先王竞价最凶的那几人,我们希望拿到他们的身份背景。”

竞价最凶,说明实力强劲并且志在必得。

从萧衍和云崕对幕后真凶的判断来说,首先是个人物,有权力有地位,并且擅于布局。其次,对刺龙图严重关注的人,事后再去仔细研究它的可能性更大,这才有发现破绽的可能。其他竞拍者失败了,最多是感叹几声然后不了了之。

要知道,许谙这枚棋子可是在魏王身边放置了许多年时间才引爆啊。从这点来说,又可见真凶的耐性之好。

其三,当时多半在场,也多半发现了萧平章的身份。

综合以上,只要鲛人肯给出最后几名竞价者的身份,萧衍和云崕就能将凶嫌范围进一步缩小。

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

看在过去的人情上,鲛人王还是命胖头鱼将资料交给了景顺,一共三人。

听见这三人的名字和身份,景顺也是暗暗吃惊,并且不吝于表现在脸上。

胖头鱼当然不是口说无凭,螺浮渔当保留有每一次参会客人的资料,其中的豪客多半不屑于改名换姓。景顺也抽出这三份资料细细看过。

“再送你一个情报。这三个人,依旧都来参加今年的螺浮渔当。”最后鲛人王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们身份,渔当的资料不能带出大殿。”

目的已经达到,景顺当即将资料双手奉还,恭恭敬敬行礼道谢。毕竟,鲛人王若不首肯,他们要弄到资料还得另想办法,绝没有这样顺当。

他告退后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水廊。虽然因为施放了隔水结界,大殿中央可容人类往来,但结界外头可就都是水族游弋。

在这里,人就像是站在橱窗中,被外头的水族观赏。

景顺才走出几步,就发现有十几条小鱼冲了过来,紧贴着结界亦步亦趋跟着他。

他没看错,鱼头都是向着他的,并且有两条冲了进来落在地上,还朝着他喷水了:“这是?”

水柱打在身上还挺疼的,显见力道不小。

这几条鱼冲他滋滋是什么意思,欢迎来客?

边上护送他们的虾精把小鱼捞起来,重新扔回海中:“此鱼称作伯老,能射水捕虫。”

捕虫?景顺听到了重点,眉头一皱。

他身上干干净净,小鱼想捕什么虫?莫非……

他脚步忽然顿住,脱下披风,又用力抖了抖袖子和下摆。

然后,地上就多了一只小小的蜘蛛。

这玩意儿还比不上蜱子大,若非景顺运足目力,险些就漏看它了。

小蜘蛛落地之后划动八条腿,飞快逃向远处,速度居然快极。不过景顺既然发现它了,哪能容其逃走?

他取过一只琉璃瓶,一把将它扣了进去,封好塞子。

瓶中蜘蛛太小,幸好修行者的视力惊人,这才勉强看到它背上的鬼面。

第248章 蛛丝马迹

一边端详,他和其他魏人互视一眼,都是满面严肃。带路的虾精不明白这是什么套路,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景顺冷笑一声:“有人想算计我们。”想了想,抬头对虾精道,“请借一根绡丝?”

“啊?”

鲛人善织,最好的鲛绡入水不沉,绡丝可以随风而舞,轻如鸿羽,然而强度却很惊人,水火不侵,神兵难断。

绡丝借来了,每根仅有头发丝的百分之一粗细。景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绑在蜘蛛身上,而后返回地面:“走吧,看看幕后主使是谁。”这蜘蛛既然知道逃跑,多少是有灵性的。放它出来,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主人。

他们出来办这趟差事只有萧衍和云崕知悉,怎么会被人缀上?方才经过鱼龙混杂的集市,指不定是在这里被做了手脚。

他不晓得这小蜘蛛有什么功用,想来不外乎追踪或者盗窃之用。打铁趁热,现在放回去说不定还能带他们找到人。

会是谁呢,峣人、晋人、安夏人,又或者是……?

返回地面,将小蜘蛛放在地上半响,它才迈动脚步。

这一动,就是飞快。

景顺发现它果然向着集市的方向飞奔。它的个头太小了,若非绑上绡丝,早就无影无踪,以景顺的目力也跟不上它。

好在这时天色渐暗,集市人流量已经减少大半。

他们跟在飘动的绡丝后方紧追不舍,最后前方是对峙的两群人。

小蜘蛛轻轻一跃,跳到其中一人腿上,顺势往上爬,一直爬进了上衣里。

就是这个家伙么?

景顺眼中寒光一闪,摆了摆手,同伴立刻散开,将这群人围在中央。

他垂在身侧的手掌上有白光微闪,一副手套悄然生成。

紧接着,他上前一步,按着那人肩膀将他硬生生掰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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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的茶棚子里,徐氏看养女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由得按了按她的手臂:“安安,怎么了?”

卢传影中途离队去游逛了,眼下只有蓬拜陪着母女。冯妙君并不担忧己方的安全,鲛人会负责自己地盘上的治安,再说她可不是一个人作战,液金妖怪白板如今是她的第一号打手。

白板听到自己的新名字时满面茫然。这世界没有麻将,它自然不清楚女主人给它取名时煞费苦心。白板没有特定的含义,作用却大,没有它怎么能凑三元呢?

冯妙君回过神来,笑道:“无妨,就是感叹这里生意兴隆。”她今日鬓发垂下,刚好挡住了肩头上一只毛茸茸的蜘蛛,从徐氏的角度看不见这样可怕的生物。

蜘蛛的声音,始终细细切切传到她耳中。

徐氏也道:“是啊,这里的东西售去陆地,都能卖到高价。螺浮城由鲛人治理,我听说他们会织鲛绡,那是天下第一等的丝品。可惜,我还从未见过。”冯记是做布料生意的,结果她身为东家却没见识过传说中的鲛绡,由衷可惜。

海族在千余年前的天地异变中同受重创,如鲛人一族繁衍至今,基本都集中在螺浮城。这就使得鲛绡的出产地变得很单一,价格被螺浮城把控,年年抬高。徐氏眼红啊,这要是冯记有路子进货,贩去大陆上得赚多少倍的利润?

冯妙君看出她言外之意,笑了笑道:“娘亲想见识一下也不难,三天后与我一起去螺浮渔当吧。这城里的鲛人不过数千,鲛绡也只能‘日织一寸’。这等稀罕买卖莫说是冯记,就是达官巨贾也做不起,目前已知与鲛人城合作过的,只有燕国的恒元通号。”

鲛绡在螺浮城被严格管控,只有官方可以公开发卖,鲛人个体都不允许私下出售。

徐氏赶紧摆手:“不去,若说能卖些与我们倒也罢了,为看鲛绡一眼多付二十灵石太不值当!”

螺浮渔当的门票要六千两银子,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肉疼得紧。

不过她的好女儿是修行者,渔当上指不定有她需要的东西,“省下这笔钱,你去渔当上淘些宝贝。”辗转列国,徐氏也练出了些手腕,冯记生意一贯红火,她还有几分踌躇意满,哪想到螺浮岛上走一圈,看到的宝贝样样都好、样样都贵。在这里银子好像变成了铜板,在峣都能买下大宅的钱,在这里只能入手几样便宜的小玩物。

初窥修行者的世界,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囊中羞涩。

不管何时何地,有钱始终是修行的第一要素。徐氏知道自己于此路无缘,但是女儿很有前途啊,她愿意将每一分钱都花在女儿身上。

冯妙君抓着她的手道:“那我就买几块鲛绡回来送您玩儿。”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忽然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咱该走了。”

蓬拜见她眼色,当即站起来会钞。

三人往集市外头走去,冯妙君知道时间紧迫,不免走得快了些。徐氏也不问缘由,只管跟上。

天色已晚,走到集市最后半段没剩几个铺子,来往行人稀疏。路过一株大桂树,叶繁叶茂,冯妙君顺手折了根枝子,肩上的鬼面蛛母借机爬到树上去了。

便在这时,前头忽然转出几人,大喝一声:“站住!”

这么快就追来了?

冯妙君心头一跳,一抬眼见到眼前是七只妖怪,为首的细眉小眼,正是方才卖给她喂水丸的仁兄!

这几人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怀好意。她迈步挡在徐氏面前,面露惊惶道:“你们要作甚!”心里微松一口气。

市井之徒,她还不放在眼里,但这几人耽误了她的时间。

“小娘们儿,你方才做了什么好事,心里没个数儿?”摊主阴恻恻道,“几十灵石的生意,你们说搅黄就搅黄,说走就走,天下有这种便宜事?”

冯妙君退了几步,左手负在身后打了个手势,徐氏和蓬拜也就跟着往后退。

他们看着像要转身而逃的模样,摊主等人也就大步追上去。冯妙君忽然开口道:“我错了,怎么补救?不要累及我家人。”讲诚信守底线,生意才能做得长久。这几个一看就不是正经买卖人,他们摊上的货怕不也是劫来的赃物?

第249章 慧眼识秘宝(加更章)

也不知哪些海上客商倒大霉,遇到这帮子妖匪。

见她满面惶急,摊主脚下一停,面露冷笑:“把那几十灵石补齐,我就放你们一条活路。”见蓬拜目光游走,又补了一句,“这里无人可以救你们,不信试试?”

强龙不压地头蛇,周围生意冷清,路人来去匆匆不管闲事,不远处还有一、两个摊子,但摊主把他们当成了空气,显然不想惹事。

哪有那么多见义勇为之人?

不过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伸过一只大手按住他肩膀,一下把他拉转回去!

摊主没提防,还被扯了个趔趄,不由得大怒:“谁敢对我动手动脚!”结果定睛一看,身后站定一排大汉,个个身量魁梧,面目冷峻。

他们做多了打家劫舍的生意,惯有看人的眼色。这几个壮汉一看便是刀口舐血的强横之辈,非对面那一家三口良民可比。

为首的大汉凝声道:“自报门路,否则让你生不如死!”手下用力,摊主立觉肩骨欲断。

他也是悍匪一名,对方动手反激起他的血性,大怒道:“兄弟们上,打翻这几个杂碎!”己方也有七人,打不过还跑不过么?这里可是螺浮城,集市有巡管,可不是无主之地!

两边乒乒乓乓打成一团,蓬拜和冯妙君互视一眼,带着徐氏飞快溜了。

半炷香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摊主想把他们交代出去,但这儿哪里还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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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溜出数里,徐氏才拍拍胸口道:“好险,没想到这里还有贵人拔刀相助。”

冯妙君笑而不语,蓬拜看她一眼,直觉这事情八成与她有关,却不说破。公主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

溜回客栈,蓬拜的客房就只剩下自己。冯妙君瞅着这是个好机会,赶紧找个理由将徐氏推了过去,后者半羞半怒:“你这孩子!”却是半推半就去了。

冯妙君回房关上门,将耳环摘下来往桌上一丢:“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耳环未落地就变成了小白貂,纽扣一样的小黑眼睛望着她,“魏王被暗杀,当年跟他一起竞拍刺龙图的人里,可能就有真凶!”

鬼面巢蛛母直播幽宫里的谈话,它就呆在冯妙君耳边,当然听得一清二楚。

冯妙君叹了口气:“可惜了我的蛛母。”

蛛母养在方寸瓶里,云崕一共有五窝,平时都由她来照料。这东西用来刺探机密格外隐蔽,她就放了一窝在手里玩耍。这次离开云大国师也是伺机行事,她没来得及还回去,就一直养到了现在。

这头蛛母特别听话,方才就趁着夜色从树上落到摊主后背,藏进了下摆里。

她听到幼蛛那里传来的最后几句庆,知道景顺等人无意中发现自己被监控,一定会顺藤摸瓜循踪而来。她本想将蛛母随便安置到桂树上,就当经由景顺之手还给了云崕。哪知无良摊主找上门来,那就别怪她驱虎吞狼。

趁手的工具,又少了一样啊。

托鬼面蛛的传声功能,方才景顺与鲛人王在幽宫所言,她听了个十成,连胖头鱼报上来的凶嫌资料都没漏过。知道了这个大秘密,她立刻反应过来:

杀掉魏王的凶手,根本不是魏太子萧靖!

景顺等人既是萧衍派来的,说明魏二王子对这一点也有存疑。但外头太子弑君父的消息传得甚嚣尘上,勿庸置疑也是他放出来的谣言。

这其中的原因,冯妙君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现在她想知道的是,云崕是不是也插手了?

他和萧衍走得近,魏太子被陷害又很像他一贯的手笔。莫提准和陆茗都曾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起过云崕与魏太子不睦,所以这一回国师也参与到王廷的政乱中去了?

云崕何必掺和这一趟浑水,是为自保?

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但冯妙君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她又多知道了萧衍和云崕的一个大秘密,这让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太安稳啊。

幸好,幸好离开螺浮岛之后,谁也追查不到她的行踪了。

想到这里,她将下午买来的植物摆到桌上:“你为什么要我买下它?”

“是它。”小貂伸出爪子,碰了碰养水草的盆子,发出当当两声闷响,“值钱的是这个。”

这声响就像敲在了破罐子上,一点也没有金属的清脆悦耳。冯妙君将水草另外找了容器安置,举起盆子细细端详。

小盆只有手掌大,边沿宽厚,粗看上去像敞口酒杯,但底部还有三足。大概是长期沉在海底,表面都变成了暗黑的颜色,足上还粘有两块蛎壳。

总之,它也太不起眼,难怪那摊主只拿它作装水容具。“这是什么宝贝?”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抓到白板可是拣了个宝贝,身为液金妖怪,它对金属、尤其是异种金属格外敏感。毕竟这些都在它的食谱里。

液金妖怪吃下某种金属法器,就有一定概率继承它的特性。现在,它又想啃掉这个盆子吗?

“待我查探一番。”白板说完,重新化作液金,覆盖到盆子表面去了。

冯妙君不想让它吃掉某种法器时,只能这样探查特性。

不过么,这回不到两息功夫它就退了出来,重新跳回桌面上,一边破口大骂:“好阴险的鬼东西!我渗透不进去,反而被它吞了灵力!”

咦?这盆子还会主动吞噬灵力?冯妙君这才提起了兴趣。

至少经过白板一番打磨,盆子表面被刨光,露出本来色泽。她在盆壁上看到两个小字:

洪炉。

谁会给一个盆子起这么高大上的名字?

冯妙君没笑,因为这两个字并非时下通用的文字,而是天魔语!

这东西,曾经是天魔的法器吗?

“有何妙用?”

白板气哼哼道:“它什么都吃。”

冯妙君在它额上打了个爆栗:“详细解说。”

“你喂什么,它就吃什么。”白板挠了挠脑袋,“放进盆里就默认是它的食物,它会将之吞噬消化,然后变成灵气……液态的。”

第250章 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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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东西都行?”

“是。哪怕是一块石头,一根草,它都能压榨出其中的灵气给你。”白板的灵力也被吸走了,此刻犹有余悸,“方才我才蹲了一下盆子,就被吸走十分之一灵力,这东西真狠!”

冯妙君想了想,从怀里抓出一块灵石扔进盆里。

当,一声闷响。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灵石躺在盆底,岿然不动。

“不消化?”

“女主人,它还处在休眠期,没醒过来。”白板轻咳一声,“有些高阶法器因为长期闲置,会自动进入休眠期以延长寿命。”这盆子在海底也不晓得沉了多久,平时也没有多少活物游进去喂它。除了白板想以身融之,这才触发它的反噬。

“看来这东西存世很久了。”冯妙君抚着盆子边缘,发现边上有几个小小的凹槽,“边缘有几个槽位,看来炉子原本至少是上下两件,这只是个底儿,还称不得洪炉。”

饶是如此,这东西也是很奇特了,鲜有法器被拆件之后依旧持有法效。从这点看,炉子不一般。

“唔,暂时就唤它聚灵盆吧。”冯妙君轻敲盆身,“怎么唤醒它?”

“这东西沉睡太久了,恐怕胃口奇大。”白板在盆边探头探脑,“最好拿血食来祭盆,并且还是灵力强大的活体,将它催醒的机率才会大一些。”

用活物血祭么?这法子一听就邪气得紧,不过想想盆身上的铭文,这是天魔出品,本就不同凡响。

白板的描述虽然简单,她却听出其中厉害之处。

这东西的本事在于,压榨出物什身上的所有灵气。要知道天地造物,哪怕是一草一木,多少也都附著了一丝灵气,妖、人这样的高阶生物更不必说。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初生婴儿,支撑身体行动的生命力,说到底依旧与灵气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聚灵盆的作用,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天地赐予的灵气再剥离出来,给予主人使用。

放在灵气日益衰微的今日,这盆子的妙用之大勿庸置疑。白板方才也说了,它凝出来的是液化的灵气,简称灵液。人体要从空气中吸收游离的灵气很难,修行者天天餐霞饮露,做的就是这份工作,练个几十上百年,也不过初窥修行之门,然后就到了体衰神竭的阶段了,不得不饮恨而终。

有了聚灵盆却不一样了,只要她舍得往里面砸成本,自有源源不绝的灵液可以供给。

这修行的速度,想想就教人流口水啊。

那卖喂水丸的妖怪,真是身怀异宝而不自知,还要拿着假蛇牙去骗人几十灵石,却不晓得把这聚灵盆送去螺浮渔当就能让他十辈子吃喝不愁。

不过,怎么唤醒它?随便猪啊羊啊还不行呢。白板的意思,最好还是丢个大活妖怪进去,不过冯妙君到底心软。

这要换了云崕,二话不说就人祭了吧?

怎么又想起他了?冯妙君暗叹一口气,罢了,以后再说。

随着螺浮渔当举办的日期越来越近,埠头的船只也越来越多。当然这都是陆地生物搭乘的船只,还有大批大批的海族根本不需要上岸,直接就从螺浮下城游进去。

螺浮上城这两天倒是风平浪静,景顺、傅灵川等人好似都消失在人海中,一点声响都没有。

这样,冯妙君反而隐隐有些担忧,仿佛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她特地换过一副容貌,又到集市走了一趟,发现无良摊主的位置换了个脸生的妖怪,卖的东西也换过了一批。她问起之前的摊主,对方只道不知。

看来,景顺下手颇狠,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冯妙君压下心头疑虑,陪着徐氏玩耍去了。她履行诺言,带养母玩了一趟浮潜。

这曾是她在前世很喜欢的项目,未料到螺浮岛也有开设。说起来这个妖、人共居的岛屿虽然地方不大,繁华程度比起人类大城也不毫不逊色,岛上甚至开有赌场。经营水下游览的俱是海妖,收的却是银子,态度也很不错,看得出常有乘船至此的富人前来体验。

螺浮岛的水下环境让徐氏目瞪口呆。

纯天然、无污染,清莹的海水如宝石,水下的螺浮城灯火通明,把漂亮的螺旋映得剔透。鲛人管理自己的城池很注重门面,移植来各色漂亮水草栽种,色彩斑斓的鱼群点缀其中,能甩人类城市的绿化十几条街。

徐氏望着头顶上游过大白鲨惊叹道:“太美了。”

她服下喂水丸,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此刻坐在一头龟妖背上环游螺浮城,只看得目眩神迷。

这是常人一生难见的美景。

上岸之后,冯妙君额外给了龟妖五十两银子当小费。

这里的妖怪还是很敬业的,对待金主十分客气,哪怕对方只是凡人。从这里也看出灵气衰微对妖族的打击有多严重。冯妙君在无数卷书里都看过,纪元前的妖族高高在上,把凡人当作奴仆驱使,哪怕是浩黎帝国前期的大妖,也是动辄吞吃整城人民,哪能想见如今的和睦相处?

螺浮渔当这一天清晨,卢传影忽然叩响了冯妙君的房门。

“傅灵川的手下这两天在埠头谈了几艘船。”显然他也没闲着。

冯妙君眉头一蹙:“他要做什么?”

“我找船老大旁敲侧击。他要启航,今天就走。”

古怪。“不坐我们的船了?”

“看样子是不坐了。”卢传影低声道,“多数海客会等到螺浮盛会结束后再走,这时候启航的船少。不过他出高价包了一条船,这会儿正在起帆。”

冯妙君只觉不解:“他现在就走?”傅灵川跟她同船来的,为什么突然赶着离开?

可惜鬼面巢蛛被景顺收走了,不然倒是能放出去打探情报。

“不,似乎他只是吩咐开船。”卢传影摇头,“他本人和长乐公主去了螺浮下城。”

这家伙的行动,很诡异啊。

冯妙君抚着下巴道:“我们也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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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除了穷,没别的病

螺浮渔当,由卢传影陪她一起去。他年纪不大,阅历却丰富,能给她做不少参谋。

陆地生物通过官方通道进入下城的方式其实也很简单,上城的螺壳上有个破洞,鲛人对它做了些修饰,又增设了阵法和精美的大门。

官方邀请的贵宾自然是可以走进去的。

螺浮下城的风格就与上城完全不同。在上城,人们居住在螺壳表面,而在这里,城民的住处就在螺壳当中,也不设城墙,只以五光十色的水草来分隔各自地盘。

当然,妖怪当中也分平民和富豪,冯妙君就看到鲸骨架做成的房屋,那里面住着漂亮的鲛人。

螺浮渔当的主顾们不都是海族,所以下城临时开设的通道有辟水阵法护持,走在这儿就像走在海洋公园的玻璃长廊里,滴水不漏却又能看尽外头景致。

交足了进场费,小厮就将他们领到了螺浮渔当的大厅里。白板变身耳环,附在冯妙君身上偷渡进去,没有花钱。液金妖怪这个种类太稀有,它又擅幻形之术,渔当的管事压根儿没注意到它的存在。

由于送拍的东西五花八门,这里分门别类开设了二十一个场地,每场对应一个专项专类的发卖,客人可以随兴串场、自由参拍。当然,坐在包厢里的权贵们可以通过水镜术,足不出屋就总览所有场地的拍品。

冯妙君可花不起这个钱,她和卢传影游走在各个场地之间,开开眼界。

就像幽宫里的胖头鱼发卖师说的那样,螺浮渔当的每个场地都是全开放的,客人坐在长椅上,看中哪样就出价,彼此之间并无阻隔。

只有包厢主人才有隐藏自己的权利。

这里的东西果然千奇百怪。冯妙君见到拳头那么大的珍珠躺在蚌壳里,散发出来的白光却集成一束,化作了舞女的影子轻歌曼舞,甚至那歌声虚无缥缈,边上还有光化的彩蝶纷飞,如梦似幻。

这是富人喜欢的奇物,冯妙君听了一下价格,四十灵石起拍。

谁会花一万多银子买个无用的玩物呢?

有的。

刚刚起拍,底下就有人开价,最后这枚稀罕的珍珠蚌以八十灵石的价格成交。

那可是二万四千两银子。

好吧,想想前世自己买过的名贵包包和首饰,冯妙君只能保持微笑。

走过几个场地,她倒是看中一样东西:

煦阳珠。

根据发卖师的介绍,这是一条双头火蜥留下的内丹。这种妖怪生活在活火山边缘,天生就擅于驭火,甚至可以在滚烫的熔岩里呆上十几息左右,因此内丹都是炽热如火,需要好生保存,否则烧掉屋子是分分钟的事。不过这条火蜥天赋特异,两个脑袋一个喷火,一个吐冰,因此它的内丹也不是单一的阳炎属性,冰火中和下来,热力不再灼灼逼人,反而透出一丝温和。

它也因此得名“煦阳珠”,这就显出了珍贵之处。

通常来说,火系内丹由于属性太过霸道,普遍只能用于炼制法器。但是煦阳珠不同,它的效力格外温婉,有助于修行火系神通而不易损及自身,甚至每日清晨汲取太阳真火时,都能护住经脉使其不易受伤。

想想它的普适性,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冯妙君也是怦然心动。她传继了云崕的寒火双系神通,虽然小心翼翼以灵药炼体、巩固经脉,但这毕竟不是根据她的本来天赋形成的灵力,日积月累之下也会有少许损伤;再者,云崕赠给她一枚北地毛夔的内丹,属性为冰寒,那么她握着这东西调息时就容易出现灵力不匀的情况。所以这样的好东西,她一直都不敢用。

大国师当时也说过,最好再寻一枚火系内丹以平衡之。

如果入手煦阳珠,双珠并用的效果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好东西大家都想要,煦阳珠的竞价从一开始就很激烈,两三轮之后就从八十灵石的起拍价一直加到了一百八十多。

冯妙君一直冷眼旁观、暗暗盘算,直到加价放缓下来,她才试喊了一回:“二百二十!”

场上稍微安静,而后就有人加到了二百三十。

她又加价两次,每次都提价三十以上。竞拍对手瞬间锐减,只有一人还在跟她互争。她每加一次,对方必定小额补上。

冯妙君冷笑。

她前世参加过的发卖会无数,怎么看不懂对方的伎俩?这明摆着要把她当冤大头。看来搅shi棍哪个世界都不缺。

对方再加价,她很干脆地停了下来。

全场安静。煦阳珠虽好,但能拿来炼功的也不是大拿,手里能有多少灵石?这次渔当上奇珍无数,不值得为了一枚煦阳珠就倾家荡产罢?

而后发卖师开始询问,她也不吱声。

直到第二次敲槌之后,她才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三百五十灵石。”

这一回,对方终于不敢再加价,煦阳珠在她这里顺利落袋。

握着这枚暖乎乎的内丹,她手里的冷汗也还未消掉。螺浮渔当的宝贝之多,果然和价格成正比。三百五十灵石折合白银超过十万两,放在世间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数字。而在这里,不过只能买下一枚内丹而已,还不是最顶级的货色——

这里有钱的大佬比比皆是,他们还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儿。

再接下来,她又走过两个场地。卢传影对这些奇珍只看个新鲜,并无所图。冯妙君倒是又买了两幅鲛绡,每幅还不到一平尺就花去她三十灵石。

真正的鲛绡拿在手里,轻若鸿毛,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重量。其表面流光溢彩,绝非凡帛可比。冯妙君买走的这两件,一是水色,一是烟霞色,前者如阳光下的静海,莹蓝中有亮光闪烁,后者如清晨天边云霞,灼灼如火。

冯妙君也不得不赞叹,人间的绣娘,织不出这样的锦绣斑斓。

渔当上也展示每平尺一百灵石的鲛绡,那是取每天清晨海上第一缕金光为丝,历经十年方才完工的珍品。

第252章 上古遗宝(加更章)

凝视着它,就好像观赏真正的日出,那种瑰丽和大气已非人类语言可以描述,偏偏又不刺眼,连三岁孩童都可以尽情欣赏。

好东西啊,可惜她买不起。入手的两件鲛绡,她有心打造两件烟罗巾,分别给养母和自己使用。烟罗巾是防御性法器,平时笼在袖里就可以驱毒解晕瘴,鲛绡制成的烟罗巾更是神兵难伤。徐氏做生意时常要抛头露面,又生得美艳,恐怕有人起歹心、做手脚。蓬拜也不可能全天护着她,有这烟罗巾随身,冯妙君对她的安危多少能放心一点。

她又买了几样珍稀金属,这将是液金妖怪白板的口粮。云崕身上至少有优点是她很赞同的,那就是驭下一定要宽厚,才能让人死心塌地给你办事。

买完这三样,荷包已经瘪了一大半。冯妙君这几年在晋都经营有成,冯记的钱也归她调用,否则这枚煦阳珠还不一定买得下来。

囊中羞涩啊。这地方就是销金窟,她把全部家当都扔进来也听不见几声水响。

再过两个场地,就是各类大宗货物的发卖了。

螺浮岛埠头见缝插针停满那么多大船,并不都是来买珍品的。多数人赶来螺浮渔当,就是要批购大宗货物如渔获、海底珍矿、水生药材等等,次一等的鲛绡也通过公开竞买的方式决定花落谁家。

冯妙君甚至在这里见到了最诡异的拍品——能堆满两个岛屿的鸟粪——当然摆上台的只是两份样品,臭气熏天的货物还在数百里外的小岛上。不过么,卖家包邮。

更诡异的是,竞拍者如云。

长椅上就有两个海客惊笑道:“今个儿算是开了眼界,鸟便也有人争着要?”价格还一路看涨。

立在边上的鱼管事立刻恭敬道:“客人有所不知,这些岛上的鸟粪已经囤积数万年,乃是最好的肥料和饲料,陆上诸国每年都要大量买进。”

众人都是一阵感叹。

冯妙君当然也明白这一点。鸟粪是优质又天然的磷肥,对农作物的增长作用极大。在她的世界里,就有弹丸小国完全依靠鸟粪资源过上第一等的富裕生活。

看过了一宗又一宗货物以低廉的价格被买走,她好想念方寸瓶。冯记搭的是客船,她就算在这里大肆采买也运不走,如有方寸瓶在手,一瓶载走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话说回来,螺浮渔当上也发卖几个随身空间,但最大的一个也不超过一立方,想见得容量也是极为有限,放置些随身物件就满了。但就这样价格也不低,每一枚均是一百五十灵石起拍。

若是把容量惊人又能装活物的方寸瓶摆上去,能卖多少钱呢?她到此时方知,云崕真是个大土豪!

她离开之前,怎么没从这座活动金库身上再多剥点好处下来呢?

冯妙君一边在渔当各个分场里遛跶,眼花缭乱的同时也一边告诫自己:不能买,不能买!没钱,没钱!

再买就该剁手了。

这么一路逛下来,她果然无数次阻止了自己剁手,成功的理由只有一个字:

穷。

不知不觉,白天过完了。螺浮岛是不夜城,渔当还要持续两天,她决意今日离开后就再也不来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傅灵川和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傍在傅灵川身边如小鸟依人。冯妙君从第一眼见到这两人起,就明确感受到长乐公主对傅灵川的情意,这家伙也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罢?

傅灵川一如既往的温文,但游离的眼神里透出漫不经心,显然对渔当上的宝物都没有多少兴趣,却信步穿行在发卖场中。

最奇怪的是,长乐公主也没有左顾右盼。

这可就太不正常了。连冯妙君自忖定力过人,进了这里也觉眼花缭乱,恨不得多生十双眼睛才看得过来。女人的天性就是这样,买不起也要过足眼瘾才好么。

可是长乐公主同样兴致缺缺。若非她眼界过高,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她心事重重,或者有自己的目标了,才能做到这样的心无旁骛。

冯妙君对这两人实是好奇得紧,忍不住就跟在了后头。好在渔当的各个场地就是一字串起

螺旋向下,像她这样从头逛到尾的海客多得要命,并没有引起傅灵川的特别注意。

当然,她只用余光去盯梢。此人道行了得,六识敏锐。

此时傅灵川也走到最后两个场地,这里的拍品噱头很大、起价很高。大厅里坐满了人,都是看热闹的。

这个厅,主拍“上古遗宝”。

简单来说,就是浩黎帝国及纪元之前留存至今的各种奇珍异宝。

多数人走到这里就知道财力难以企及,索性看一场热闹。

刚有一件法器竞拍结束,成交价一千七百灵石。

东西虽好,对于这个价格,冯妙君只能感叹一声:有钱人真多。

五十万两白银,呵呵。

傅灵川两人在这里驻足片刻,见自己不再引起别人注意,遂从边门走了。

螺浮下城是个螺旋形的城市,这里是最后一个展厅,边门又通向哪里呢?冯妙君不清楚,但想来不会是居民区。

这两个家伙先是雇了船秘密出海,现在又偷溜出发卖厅,意欲何为?

冯妙君心里斗争几息,终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就决定跟上去。

不过她才刚往门边走去,台上的发卖师又端出一样东西朗声道:“天神遗宝,金枝玉露,可渡世间咒厄,一共九滴!”

冯妙君脚步顿住,忽然什么也不关心了,脑海里只盘旋着那几个字:

可渡世间咒厄!

一切诅咒厄运,都可以解除吗?

她的心跳忽然怦怦加快,什么傅灵川、什么长乐公主、什么正在进行时的阴谋诡计,一下全都被她抛去了九霄云外。

如果发卖师没有夸大,这岂非就是她一直孜孜以求之物?

跟着她前行的卢传影见她忽然停下,也觉奇怪。他正要开口,冯妙君却做了个手势,他当即噤声不语。

冯妙君一个转身,果然看到台上的发卖师小心翼翼打开一个黑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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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玉露妙用

里面的锦垫上摆着一只食指长的琉璃瓶。

瓶中盛着的透明液体堪堪没底,还浸着一根细嫩的树枝。

那树枝实在太细小了,只有火柴棍粗细,若非她目力极好,险些就看不清楚。事实上,台下观众也是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去瞧,想见识一下所谓的“天神遗宝”。

结果只是个泡着树枝的小瓶子。

若说看起来有甚特异之处,那大概是枝子本身是金色的——十足赤金的颜色,而上头三片叶子则是通透漂亮的帝王绿。

它实在像精美的工艺品,连叶片上的脉络都宛然可见。

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虽然珍贵,到底泛大陆各大发卖会上也见得不少了,可是此物的噱头太大,冠以“天神”二字,就知其来头惊人。

嗡嗡议论声中,发卖师也知成功吸引到众人注意,这才口若悬河地介绍起来。

冯妙君一字不漏地认真听记。

自动过滤发卖词里的虚夸成分,她听明白的是:天地异变之前,这株大树原本生长在天神庙旁。天神发下宏愿,允许信民在叶片上接一滴露水饮下,有病即可祛病,无病亦可消灾,少年服之体壮,老人服之延寿,便是身上有苦厄灾咒者,也能一同解去。

随后天地剧变、生灵涂炭,天神庙被大水冲毁,埋在禁忌之海深处。这棵大树当然不能幸免,但是有人及时在它身上采集了最后一点露水,与一小截树枝同时存储。

底下有看客忍不住问:“此水当真有用?”

“有用。”发卖师笑眯眯道,“露水原有十一滴左右,螺浮渔当收来之后征得物主同意,取了一滴试验,以证其功效。为保公正真实,如今这里还有一位试验者,为大家现场验效。”

话音刚落,果然有一人走上台去。

她摘下帷帽,大伙儿才知是女子,然而半脸娇艳如花,半脸丑恶如鬼,这一美一丑放在同一张脸上,让人打心底都冒出寒气。

发卖师大声道:“在座许多人大概都认出了,这位是紫罗刹,原本生得貌美无双,可惜十八年前探访遗迹时误中诅咒,才变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台下无人异议,显然这位紫罗刹也有盛名在外。

她的脸,也真当得罗刹之名。

紫罗刹对着他微微一笑,果然更显丑陋:“那是一个异族大能的墓葬,言打扰他沉眠者必要受诅。我当时佩着法器不当回事,哪知诅咒实在强大,这许多年都未寻到解治之法。”

发卖师请她坐好,这才小心翼翼开瓶,取金枝坠了一滴露水在她丑化的半边脸上。

只听得“嗤”地一声轻响,她的肌肤上冒起一股青烟,烟气缭绕半空,凝而不散,化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形象。

这怪物在空中张牙舞爪,状甚痛苦,但终究只是烟雾,喊不出实质的怒吼。

又过几息,青烟渐渐散逸,众人都嗅到一股子淡淡的烟火气息。

此时再看紫罗刹,那半边丑脸上扭曲的肌肉慢慢僵化、变硬,像是戴着个面具。

她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在众目睽睽底下开始掰起脸来!

那一幕别提有多惊怵了,就好像人脸是白煮蛋的蛋壳,轻易可以剥掉。

不过效果也是立竿见影。鬼面具掰掉之后,底下的肌肤光滑细嫩,哪有半点疤瘀?

不出几秒,显露在众人面前的就是完整的一张沉鱼落雁的娇靥。

紫罗刹化出水镜照了照,饶是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微红了眼眶。

容貌对女子有多重要,即便她是修为高深的修行者也绕不过这个槛。如今困扰她十余载的难题终于解决,紫罗刹遂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笑吟吟丢给发卖师道:“谈好的价钱!”说罢,翩然离台。

她在海外名声很大,由她来做这试验,倒真没人怀疑这是螺浮渔当安排的假戏。

冯妙君只觉心如猫抓。

上古异族有多牛掰,烟海楼里的书籍常常记载,金枝玉露连它都能解掉的话,鳌鱼的诅咒应该更是小菜一碟了。

一滴,她只要一滴,就能解掉身上诅咒,彻底切断与云崕的纠葛!

从此之后,天高任鸟飞,互相不拖累。

真是,越想越美好的未来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因为发卖师已经笑眯眯道:“紫仙子已经证明此物有效,那么发卖开始,就以紫仙子购买的价格为起点,按滴起拍——”

“第一滴,八百灵石起!”

周围的吃瓜群众早有心理准备,放在上古遗宝大厅里发卖的东西肯定不便宜了,何况这还以“天神”冠名,冯妙君却是倒抽一口冷气。

八百灵石虽高,她倒也还拿得出。问题在于,这只是起拍价。

螺浮渔当里有那许多从未露面的大佬,她见不着人家出价,只是因为东西不足以令他们心动。一旦他们出手,还有她什么事么?

这种人如果有麻烦,那也不是普通的灵丹妙药可以解决的。金枝玉露可度一切苦厄的特性,或许正中他们下怀。

果然发卖师话音刚落,叫价声此起彼伏,不过是短短的半盏茶功夫,第一滴金枝玉露的身价从八百灵石直接飙升到了一千四!

叫价还未停止,冯妙君的心就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和冯记加起来都拿不出这么多钱!并且这还只是第一滴金枝玉露的竞价,随着宝贝越来越少,后面八滴的价格必然也是越来越高!

卢传影忽然道:“你想要金枝玉露?”他冷眼旁观了半天,冯妙君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瞒不过他。

这丫头早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对这金枝玉露罕见地关切,显然此物于她格外重要。

“是。”她很干脆道。这东西关乎她的性命,对她来说就是天底下头等重要之物,若非这里几千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若非知道周围有无数护卫看场子,她甚至愿意孤注一掷,上台去抢一滴来喝掉!

卢传影点了点头:“我有八百灵石,可以借与你。”

第254章 截胡

冯妙君的眼睛亮了:“卢叔,我好久都还不上!”

他微笑起来:“不急。”冯妙君虽然易容,但他似乎能通过她脸上那一层伪装,望见与年轻的安夏王后神似的面庞。这是她的女儿啊,能笑得那样开怀,他怎做都是值得的。

冯妙君喜出望外,瞅准了机会清声喊道:“两千灵石!”

这时场中叫价只到一千六百灵石,她这一下叠了四百上去,全场立刻安静了。

两千灵石,这价格已经盖过了一把神武的身价。金枝玉露虽好,多数人却不知道何时会派上用场,这时只想买着备用。

最重要的是,就算这滴卖掉了,后面还有八滴不是?要不要一开场就砸进去这么多钱呢?

在性价比面前,多数人都会选择退缩。

这也是冯妙君不惜砸下重金也一定要拿下首滴金枝玉露的原因:

她太了解顾客心理了。事实上,这东西越到后面只会越贵。当它一点一点变少,有需求的人就会开始焦虑。

焦虑,才是非理性购物的开端。

与其那时再搏个心跳,不如早些拿到东西、退出竞价。

显然她这一次拔高也吓退了不少人,发卖师连问两声都没人再出价了。

发卖师举槌了,一下——

两下——

只要再一下,东西就归她所有了!

看来,这东西稳稳是她的了。

冯妙君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自由,我来了!

——可惜,她没有等来第三下,因为这时候忽然有个声音道:“两千五百灵石!”

这声音呆板而宏大,蓦然回响在大厅上空,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寒气。

冯妙君知道,这不是竞价者本人的声音,乃是他通过菊石发出的传音。而传音菊石,只安置在包厢里,供那些不愿露面的大佬与会场沟通、参与竞价之用。

她口中满是苦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攥紧了衣角。卢传影似是知道她的痛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量力而行,实是拿不下来,也就算了。”一瓶万能药水,有那么重要么?这孩子年纪轻轻无病无灾,拿它到底有什么用?

钱不如人,一切免谈,这道理她怎么不明白?冯妙君苦笑,深深低下了头。活了两辈子,她又一次为钱所困,又一次感觉到这样无能为力。

成功的希望就在眼前,可她却没有能力抓住,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

那一声竞价像是打响了开赛的讯号,新一轮竞价又开始了,只不过从各个方向发出的声音都很机械,显然是坐在包厢里的大佬终于开始发力了。

金枝玉露的价格水涨船高,并且藉的还是洪水。

两轮下来,已经到了令人绝望的五千五百灵石。

这个价,冯妙君和其他人一样,只能仰望。第一滴金枝玉露就被抬到这个价位,后面的还能便宜么?

看她将嘴唇咬得发白,卢传影安慰她道:“我们遇上螺浮渔当不过是个偶然。无论你原先有什么问题,后面都可以另想办法解决。”

声音虽低,对她来说却如黄钟大吕。冯妙君忽然清醒过来:

是啊,没赶巧遇上螺浮渔当、没见过金枝玉露之前,她从未想过在这里能解决诅咒的麻烦。抢拍不到金枝玉露,她只不过又回到原点。

与这样的至宝失之交臂,她当然不甘,可是不曾“得”,又怎么谈得上“失”?

冯妙君长长呼出一口气,灵台清明许多。她对着卢传影感激一笑:“多亏卢叔提点,我知道了。”

而后她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八千五百灵石,九滴全要。”

大厅一片惊哗,连发卖师都一惊抬头。

这是哪个大佬出的价?

冯妙君已经压下心底执念,抱定了看客心态,这时不由得佩服道:“谁这样高调?”

像是回答她的话,发卖师提高了音量:“一百二十五号包厢出价八千五百灵石,还有没有客人加价?”

经手这样的巨额发卖,他兴¥~奋得满面红光,声音也变得尖锐。

底下人却议论开了,无非都是好奇:“一百二十五号包厢里到底坐着哪位权贵?”

有知情人就给这些新人普及道:“还有谁?此人便是阳山君!连续三十年,无论他来与不来,螺浮渔当都会给他预留一百二十五号包厢。”

“阳山君”三字甫一入耳,冯妙君就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个名字,她近来刚刚听过呢。

就通过鬼面巢蛛母之口、就通过胖头鱼发卖师之口——

当年与魏王萧平章竞拍刺龙图的三个人里,就有这位“阳山君”!

冯妙君下意识转头一看,巧了,她居然也认得。

这个人,就是决明宗的副宗主蔚文喜。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清源镇的湖郊。当时云崕和她伪装成迟辙主仆,听这人纵论天下时事。不想时隔大半年,这天南地北地又见上面了,还是在茫茫大洋的孤岛之中。

可惜,这回她还是易了容,双方依旧是对面不相识。

她看蔚文喜像是常常参加螺浮渔当的老油条,于是虚心请教:“我们都是新客,想请教您,这位阳山君是什么人?”

蔚文喜嘿了一声:“你们都是北陆过来的吧?”

不少人点头。

“难怪。”蔚文喜笑道:“阳山君在南陆大名鼎鼎。听说此人不但修为绝高,本身也富可敌国,但不常在人前露脸,也不加入任何宗派。”

冯妙君心里一动:“他是哪国人?”

“燕人。”蔚文喜道,“这次蒲燕大战,阳山君也出手了,直接在万军之中轻取蒲国大将军王旬首级!蒲国最后兵败,也算他横插了这么一脚。”

“就没人见过他的模样?”冯妙君好奇道,“这么喜欢出风头的大拿,总不会连住处都不让人知道吧?”

“怎么没有?他又不是隐于山林。”蔚文喜这个话痨不负她所望,果然神秘一笑,“他在燕都有豪宅,面积比国公府都大。不过他平时喜欢周游四海,就算有人上门拜访,也很难见着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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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花招(加更章)

边上有人忍不住道:“他无官无衔,宅子能大过国公府?”

蔚文喜嘿嘿一声:“燕王没吭声,哪个敢有意见?”

阳山君若是长年居于魏都,又排场又张扬,不可能不惊动国君。他还能几十年来我行我素,这就证明燕王默认了他的存在,至少是拿他无可奈何。

卢传影却道:“他不在朝堂?”

“明面儿上是不在。”蔚文喜这句话,大家都能理解。暗地里他和燕国到底是什么关系,那就只有阳山君和少数人知道了,否则阳山君为什么在大战中要替燕国出手?

冯妙君更是知道,阳山君甚至可能是杀害魏王的真凶!倘若真如蔚文喜所言,他无官无衔,那凭什么要为燕国做到这一步?

他杀魏王,是公仇还是私怨呢?

或许,这也是燕王对他睁一眼闭一眼的原因?

这一瞬间,冯妙君心里涌上来无尽的好奇。不过蔚文喜已经闭上了嘴,因为满场的嗡嗡议论声随着发卖师的落槌三声而消失不见:

“八千五百灵石,成交!”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么接下来发卖第二滴金枝玉露,八千五百灵石起价!”

当然,除了阳山君外不会有人应答。

每一滴金枝玉露的身价都超过了二百八十万两白银,哪怕在座的大富豪也不是轻易拿得出这笔钱的。

接下来的程序就有些沉闷而且无趣了,因为金枝玉露一滴滴发卖,阳山君一滴滴购买,全场只有他和发卖师的声音交替出现。

台下观众都已麻木。

对普通人来说,二百八十万两和二千八百万两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直到发卖至第七滴,才有某个包厢里的人物出声道:“阳山君,我亟需这金枝玉露,一滴足矣。”顿了一顿,看阳山君没有反应,这才报了价。

对方先打过招呼,给过面子,阳山君这回倒不再出声了,由他将这一滴金枝玉露拍走。

想来这两人是认得的,不知阳山君用了什么方法辨认对方。

冯妙君此时心思却又活络了。

景顺等人返回魏国之后,萧衍和云崕肯定就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也清楚阳山君有杀害魏王的重大嫌疑。尤其是萧衍,会不会为父报仇呢?

以阳山君的本事,萧衍想对付他,必须请动云崕才有一试之力吧?

换句话说,如果二虎相争,她是不是就有机会从渔利,弄到金枝玉露呢?

这念头刚萌生出来就像野草,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她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实时追踪到这场绝顶高手之间的战斗呢?这又不是几千几万人的两军对垒那么声势浩大,无论阳山君还是云崕都是行踪飘忽的家伙,她怎知这两人什么时候会正面刚?

难道,她还得回到云崕身边去,实时盯住他?

冯妙君一把捂住了脸。

不要啊!她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逃离云崕,也不知这厮准备了多少阴狠伎俩等着收拾她。如果她现在回去自投罗网,啧啧啧……

有那么几秒,她打退堂鼓,想着干脆放弃金枝玉露、安心前往桃源境经商,以后一切随缘得了。

就那么几秒。

然后她就想到云崕病恹恹的模样,想到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想到他会得罪的无数权贵。呵呵,这种为祸人间的妖怪,老天迟早会收了他吧?她可不要被连累。

有没有别的办法呢?比如,接近阳山君?

这么想着,她心里那一团纠结才舒展开来。

不过有心和这位大佬套近乎的人不计其数,她得用什么法子才能和这人混个脸熟?她想了想,对卢传影道:“卢叔,这里也没甚好看的,我要换场子了。”

卢传影站了起来:“去哪?”

她没说话,眼神却往上头飘去。

包厢一律都在上方。

卢传影隐约明白了,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皱眉道:“你想去……这不太安全。”

冯妙君笑道:“我不偷不抢,他还能逮着我不放?”

她的笑容狡黠,卢传影无奈一叹。这丫头生性坚韧,方才金枝玉露被拍走,他还以为她死心了,哪曾想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又想出什么花招。

冯妙君又道:“麻烦卢叔回客栈去照看我娘,今晚我心里总是不安,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卢传影想了想,也不坚持,叮嘱她一句“多加小心”就转身走了。

冯妙君走向侧门,一闪身就溜了出去。

¥¥¥¥¥

烽火连三月,战报雪片飞。

好不容易捱到廷议结束,萧衍揉着太阳穴回府,听下人来报:“国师大人到。”

“请。”

云崕走进书房,见他一脸苦相,不由得好笑:“又打输了?”

乌鸦嘴!“什么叫‘又’?!”好吧,其实双方交战初期,王廷的反应不如萧靖,前者是个庞然大物,七嘴八舌的意见太多,萧衍又不以军武见长,带兵的将军之间常有分歧,比不上东北军只听萧靖的命令行事。

但是随着战争进程的推进,萧衍对大局的掌控越来越精准,渐得王廷信任;以国师为首的修行者,对他的支持不遗余力;另一边,萧靖弑君父的罪名却已传开,失道寡助的危害开始显现出来。

他自立为王了,但刮进地盘里的军队和百姓不从他。

萧靖自然不想被千夫所指,也发布多道“诏文”痛斥萧衍弑父栽赃,可惜证据不力,天下人不信。

萧衍跷着腿,不无得意道:“从明堑关之后,又打了一次胜仗。”明堑关大捷就是战争的转折点,萧靖大军只要越过这里,后头就是大片肥美的河谷地区。可惜,它偏偏止步于此。

侍从刚刚给云崕斟好了茶水,萧衍就挥挥手把人都赶出去,书房里只留下他们两个。

云崕轻啜一口,悠闲的模样与代政的二王子恰成反比。

萧衍幽怨地看着他。最近战事都没轮到国师大人出手,云崕休养了几个月,脸色渐渐红润,显然最近心疾都未再发作。

第256章 画中人

他身上的衣袍是黑、白、金三色,大方中又见张扬,将他衬得华贵无双,就是萧衍这样的正牌王孙也相形见绌。

萧衍的注意力在他的袍子上,这衣料轻软,明显就是夏布。当然了,现在是盛夏时节,然而过去几年夏天,国师都裹着轻裘呢。今年这是因为身体大好了,连招牌式的咳嗽都听不到几声了?

这么巧,偏在魏王过世以后?

云崕就是再精细,也总有些蛛丝马迹遗落。

现在国师大人正看着他:“你找我来,何事?”

他本人没参战,但同样调度元力辅助军政,并且麾下修行者也都投入战场,萧衍挑不出他的错处。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

云崕会意,伸手布了个结界才道:“说吧。”

萧衍从抽屉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卷轴:“父王临终前,嘱我到他寝宫里去取东西。我一直以为是诏书,为此还跟老三在宫里对峙好久。结果回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晃了晃卷轴,“你猜猜,这是什么?”

“你特地将我唤来。”云崕抚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东西与我有关?”

国师还是明察秋毫,一如既往。萧衍也不卖关子了,将卷轴放在桌上,一伸手平铺开来:“你自己看。”

这卷轴的确不是诏书,云崕一眼瞟去,望见的赫然是一幅画作。

并且还是一幅传统的人物画像,虚化背景,只突出人物主体。这种画法近五十年来已经不流行了。

卷中人只有一个。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穿黑龙纹金战甲,头戴紫金冠,身体半屈,面庞上仰,手里执着的龙首吞鞘宝剑扎在一只双首恶虎的脑袋上。

此人面若冠玉,长眉薄唇,本该被年轻姑娘称作玉郎,却有飒爽英姿。只因绘者功力深厚,寥寥几笔就勾出了不怒而威的气度。

云崕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瞳孔却蓦地一缩。

萧衍轻声道:“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罢?”

云崕默默看着,少见地收敛神情,变得沉寂而冷漠,甚至还带出一点肃杀。

这个表情,与画中人很像。

萧衍看看他,再看看画。事实上,就是五岁小儿也能看出,云崕和画中人本来就有七分相像!那眉、那唇,那脸形,甚至是那双波光潋滟、收尽了人间春华的桃花眼!

立轴展尽,左下角才有一行绢秀小字:浩黎历六百二十年春猎盘水涧,帝杀赤虎,芳云绘以纪之。

句末,盖了个私章。

这里说得很清楚了,绘者名作“芳云”,应是女子,因这画中笔法柔婉而不失褒饰。如萧衍、云崕的眼力,一下便能看出线条之外的别样情愫。

这个作者对画中人心生慕恋,却又温婉含蓄。

可是对他们两人来说,画里最最关键的就是这个“帝”字!

浩黎历六百二十年,这天底下可只有一个皇帝。

那时候,坐在至高宝座上俯瞰众生的,只有一个人——

黎厉帝!

云崕忽然笑了,萧衍不知怎地从他笑容里看出了两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这是萧平章偷偷收在寝宫里的?”

他连“先王”两字敬称都懒得冠上,萧衍面色微变,但依旧点了点头。如果云崕的身份真是他猜想的那个人,那么他的确不需要对当世所有君王报以敬称。

云崕伸手,轻轻从画像上抚过:“浩黎国覆灭,一把大火烧尽王宫,我以为所有皇帝的画像都被付之一炬。”

“王宫里的历代帝王画像是没能流出。”萧衍指了指落款,“但这是一个姓年的小官次女自绘自赏,不为外人所知。她藏在箱底,数十年后流出,最后被我父王获得。”真相总被雪藏在某个地方,不经意间就出世了。

云崕问他:“你怎么知道?”画上只有一行简单的题字。

“返都那天,我擅闯父王寝宫就拿到了这幅画像,而后花了数月时间追查来源,才敢现在拿给你看。”萧衍轻笑一声,“父王年纪大了,我怕他拿到假画。虽然这幅画看着像是很旧了,但世上可不乏做旧的高人。”卷轴的纸质发黄,但显然一直被精心保管着,并没有霉烂、脆化或者蛀洞,还能展开。

“在我面前打开这幅画可不是明智之举,尤其这里一个守卫也没有。”云崕慢悠悠叹了口气,“萧平章临终前还没忘了绕过我传画于你。你却把他好不容易保守的秘密都抖给我看,就不怕我起杀心?”

萧衍收起笑容,满面肃然:“父王说过,他和你早就认得了,我当年的引荐只是个过场。你若真想杀父王、想杀我,父王制掣你的那一点手段恐怕根本没用罢?”

历来国君都有制约国师的办法,以免国家为其所窃。可是云崕早在数十年前就算计好国师之位,以他的本事,是不是有能力抗衡魏王的手段?

云崕深深凝视他,好一会儿才道:“萧平章后悔了,想在他死后让你们兄弟除掉我,这样就不算违背昔日誓言。你想抗命不遵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是帝王不同。”萧衍面容微黯,“父王那时已然智昏神狭,做不出明智之选。”

“哦?”云崕好整以暇,“何谓明智之选?”

“你说过,要助我萧家夺天下。”萧衍认真道,“这话还有效么?”

“言出不改。”

“那你的选择就只剩下我了。”萧衍笑了,“倘若是萧靖夺到王位,第一个要杀掉的人就是你。”魏王萧平章夺到王位时已经快五十岁了。他自己也明白,即便有云崕之助,争霸天下的愿望也不可能圆满。

毕竟,凡人有大限之期。

这个梦想,只能交由后世子孙来接力。

云崕嗤之以鼻:“他大可试试。”

“他取不了你的命,却可以破坏你的计划。你难道还想再花几十年时间,寻找下一个萧平章么?”萧衍一字一句道,“你为我夺王位、争天下,魏国也会全力助你。”

这下连云崕都有些动容:“你明知道我是谁,还敢与虎谋皮?”

第257章 这么巧?

“我也想不敢,可我别无选择。”萧衍苦笑道,“从我算计萧靖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了退路。”无论是夺王还是夺天下,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他都需要云崕的帮助,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

他将卷轴往前一推,满面肃然:“从今往后,你我坦诚以待、共谋天下。你若不弃,我可以许下血誓。”

年轻的二王子眼中闪动着的光芒,云崕很熟悉,那唤作野心。数十年前,他在更加年轻的萧平章眼里同样见到过。

“不用了,誓言都作不得准,我会助你打理魏国。”他不像萧衍那般激动,只是顺手拿起案上的卷轴,“这个就给了我么?”

萧衍大喜,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自便。”

他将画像交给云崕,本来就为表诚意。

云崕拿着画像又仔细看了两眼,微微一哂:“画得还挺像。”掌心冒出真火,“呼”地一声将它烧成灰烬。

他拍拍手,这件被魏王珍而重之秘藏起来的画卷,就此从人间消失。

现在,知道他身份秘密的,或许只剩下眼前的萧衍了。

萧衍满面灿烂,云崕的笑意也慢慢加深:“你不后悔今日抉择便好。”

“我不后悔。”萧衍斩钉截铁,云崕仿佛又从他身上看到了萧平章的影子。这对父子,其实有颇多相似之处。

他轻轻一叹,正要转身,忽然又想了起来:“是了,我军最近势头正好,萧靖该着急了。”

萧衍闻弦歌而知雅意:“但战事不宜再拖下去,据我们接到的情报,峣国已经派人与萧靖接触。他若得了峣国的支持,我们想对付他可就难上加难。”

萧靖经营安夏地区多年,与峣人是邻居,这下子要暗通款曲可就更容易了。如果峣国借由他将手伸进了魏国政局,那真叫兵不血刃就斗倒了这个几辈子的强敌。

可是萧靖倘若一败再败,最后恐怕也不得不接受峣国的援助。那么魏国的内乱也就绵延无绝期。

统一、和平、稳定,从此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萧靖到底有没有弑君弑父,是不是蒙受不白之冤,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投降,那么争分夺秒消灭萧靖,就成为大魏举国上下的头等大事!

云崕点了点头:“该动用后手了,速战速决。”

¥¥¥¥¥

侧门之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走出拐角外就有海族守卫。

冯妙君打听过,这条路可以通往上层包厢,但那里是权贵专区,闲人免进。

什么是闲人?她这种籍籍无名之辈就是。

傅灵川和长乐公主都有身份,可以从这里坦然走出去,可冯妙君不行。

怎么办呢?

迎面正好走来一名托着瓜果的侍女,是个蚌精化成了人形,身形修长,个子比她矮一点儿。对于精擅易容的冯妙君来说,这都不算难事,麻烦在于蚌精道行不深,所以身后还有两块薄壳没有化掉,远远看去像长着一对白玉圆翅。

她再有本事,也变不出那对蚌壳啊。

她想了想,问液金妖怪白板:“把我变成她,有没有把握?”

白板晃了晃脑袋:“小菜一碟。”

它的原身莫说没有毛了,连固定形状都没有,依旧能用强大的幻术变成毛团子一样的雪貂。给女主人身后添两块蚌壳做视觉效果算什么难题?

所以十几息后,冯妙君就变成了蚌女。

她又等了一会儿,才顺着通道走了出去。守门的妖卫看她一眼,没吭声。

于是冯妙君顺着螺旋通道往上走。

螺旋空间都分作上、下两层,下层是熙熙嚷嚷的大厅,上层就是私密性极好的包厢,地面铺着红毡,两边种着奇花异草,每五十步就有一个守卫,每刻钟要走过一拨巡哨。

从蚌精身上搜来的令牌,冯妙君学她的样子挂在腰间,守卫们看到了也就不会上前阻拦。

她默默走过两个螺旋,经过了数十个房间,终于找到了标号一百二十五的包厢。

此刻,包厢大门紧闭,外头还站着两个守卫。

从着装来看,这两个却是正儿八经的人类。

有两个富商打扮的人站在门外,正跟他们交涉,这两个门卫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只作耳旁风。

冯妙君走近一点,即听出这两人是慕名前来拜访阳山君的,哪知对方的架子和名气一样大,见都懒得见他们一眼。

最后这两人也只得怏怏离去。

以阳山君的身份和脾气,不会轻易接见无名之辈。冯妙君默默看着,待两人走远才上前,果然离包厢还有一丈远就被守卫抬手拦下了:“你做什么?”

她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子:“渔当赠送,每个包厢都派发一份瓜果。”

守卫看了看她的银盘,见到里面果然都是些珍稀果子,遂道:“止步,我拿进去。”

冯妙君微笑着将盘子递给他。

这包厢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进去呢。

过不多时,那守卫重新走出来,手上已经空了,见她就道:“送进去了,你可以走了。”

冯妙君点点头,转身刚要走,包厢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人。

冯妙君目光扫过,呼吸忽然停顿。

不过她定力极强,这点儿异常也是转瞬即逝,没被人发现。

她脑洞再大也想不到,这两个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傅灵川和长乐公主!

他俩离开大厅,直接就来找阳山君了么?

这下子是真有趣,她最在意的两拨人原来是有交集的。

不过她转念一想便释然了。傅灵川两人在燕国都城住了那么久,很可能就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阳山君。从现状来看,这两边怕不还有些交情,否则阳山君的门是那么好进的么?

观察阳山君的任务已经完成,冯妙君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想着怎样再缀上这两人。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傅灵川道:“请留步。”

门外除了两个守卫以外,好像就只有她了。

冯妙君脚下一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她转过身,不确定道:“公子唤我?”

第256章 重宝登场(加更章)

“是的。”傅灵川笑容可掬,“这位是新夏国长乐女王,我们临时有一件宝物要参拍。”

他要作甚?冯妙君随机应变:“一楼便有鉴定室,两位请跟我来。”幸好她逛渔当逛得仔细,一路上经过几间鉴定室,还仔细观察过。鉴定室按门类细分,对所有客人开放,每间里面都坐着两位鉴师,随时可以鉴宝。

许多海客是临时在螺浮岛中转的,一时兴起想卖东西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傅灵川摇头道,“此物贵重,我们想请动天级鉴师。”

螺浮渔当的鉴师也分好几个等阶,从上到下分别为天、地、玄、黄。这两人好大的口气,竟是有天级的宝物要参拍吗?冯妙君的兴趣立刻被勾了起来:“公子可否示之?我也好向上禀报。”

傅灵川自怀中掏出一只玉简,在她面前晃了晃:“此乃天魔秘术,你想看看么?”

想,特别想!这可是天魔秘术,好奇死她了!

当然无论冯妙君内心如何咆哮,她表面上也只能微微一怔,而后摆手道:“两位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上峰,再请鉴师过来。”

冯妙君现在伪装成侍女,按理是没有资格阅看玉简里的秘术。她要是坦然伸手,傅灵川才要怀疑她有问题。

傅灵川微微一笑:“阳山君准备竞拍今晚的压轴宝物,我们待在这里多有不便。你带我们去找鉴师吧。”

冯妙君还能怎么办?她只得应了一声“好”。

谁能告诉她,那该死的天级鉴师在哪里!

结果她才走出去几步,长乐公主就奇道:“咦,玄机室好似不往这里走?”

这两个家伙不仅知道高级鉴室的名字,还晓得它在哪个方位吗?冯妙君立刻意识到他们另有所图,否则何至于这般心急?

她转头笑道:“此事还要先向管事禀报,由他为您二位引荐。”

傅灵川对着长乐公主也是微微一笑:“不急,照着章程办事。”

长乐公主微微嘟嘴道:“今晚的压轴戏要上场了。”

此时三人正走过水晶长廊,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大厅当中的场景。冯妙君一低头,就望见上古遗珍这个厅中的发卖师已经离开,如今站在台上的却是个身高两丈、仪容威严的鲛人。

他头上还戴着缀满宝石的金冠,因此冯妙君料想,这位大概就是鲛人王?

每晚,鲛人王都会亲自发卖一件压轴宝物。

对这样的营销手段,冯妙君是赞赏的。鲛人王的出场是个大卖点,以他的身份,发卖的宝物份量必定足够,真假更不必置疑。

果然他一出场,台下就有掌声雷动。

就在这时,水晶长廊前方有只矮胖的妖怪走了过来,望见冯妙君三人即皱眉道:“白嫘,你怎么在这里?”

“白嫘”就是这蚌女的名字,也刻在令牌上。冯妙君听出她语带责怪,知道他置疑自己的职责范围,赶紧道:“这两位新夏国来的贵客,也是阳山君的座上宾。他们有天魔秘宝参拍,想要交予天级鉴师先做个鉴定。”

“天级么?”被阳山君、天魔秘宝这些字样集中轰炸,胖妖怪也不由得动容,“两位来自安夏?”

新夏就是安夏公主所建,他这一说,在场三人都知道他对陆地上的时事有所了解。长乐公主笑道:“怎么称呼?”

她笑起来自有一股雍容风度,胖妖怪赶紧回道:“称我牛管事就好。”

什么牛,水牛么?的确是脖子有些粗短。冯妙君偷看他几眼,一下恍然:这不就是个海蜗牛么,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长乐公主继续道:“我乃新夏女王,偶遇大名鼎鼎的螺浮渔当,也想凑个趣儿。”

现在这只海蜗牛,不对,是牛管事长长“哦”了一声:“贵客、贵客!请跟我来罢。”殷勤招呼两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冯妙君眨了眨眼,跟在三人身后。

这时大厅台子上已经摆出压轴宝物供人参观,她见到锦盒里立着一个小小沙漏,一手都可以握住。沙漏上下两个半球是透明的琉璃制成,众人都能望见里面赤金的砂粒。

声音被水晶长廊隔断了,长乐公主好奇道:“那是什么宝贝?”

“那是时之砂。”牛管事一边领路一边给两人解说,“原本这样宝物应该在两天后才登场,可是方才金枝玉露的竞拍太激烈,我王就决定将它提前到今晚来发卖。”

激烈,方才阳山君一人打爆全场、几乎包揽所有金枝玉露的局面哪里激烈了,反倒沉闷得要死!冯妙君不知道傅灵川两人心里是不是也这样吐槽,不过这也说明了一点——“时之砂”的确是螺浮渔当最看重的宝物,否则也不会想要放在最后一天闭幕时压轴用了。只不过今晚的发卖场太火热,鲛人王愿意拿它出来讨个好彩头。

长乐公主代她问了出来:“这宝贝有什么用,堪当压轴?”

“将沙漏倒立起来,方圆百丈内的时间就会停止。”

这下子,莫说傅灵川和长乐公主面面相觑,冯妙君也是暗中大吃一惊。、

时间暂停!这不起眼的小沙漏竟有如此神效!

这回是傅灵川忍不住问道:“能停住多久?”

胖管事见二人满面惊异,也是自豪道:“砂子漏完,结界也就结束了。”

长乐公主咦了一声:“这沙漏里,也没见有几颗砂子啊,那岂非是转眼漏光?”

这回不待牛管事回话,傅灵川已经笑道:“这特性已经十足逆天,再多持续几息,旁人还有没有活路了?”

长乐公主只是凡人,并不清楚高手之间的战斗常常只差毫厘。有这只沙漏助阵,胜算何止是翻倍?

长乐公主说得不错,沙漏里只剩下不到十颗细砂了,弹指间就能漏光。

可是这对于修行者来说,那就是攸关生死的一弹指!

牛管事竖起大拇指:“公子真是好见识!”这物效可比其他任何属性都有用得多,“每用一次,沙漏里的砂子就会消失一颗。”

第257章 无主之魂

也就是说,这件宝物能够“定”住的时间会越来越短。

傅灵川摇头笑道:“足矣。难怪螺浮渔当将它当作压轴,果然是不世奇珍!”照那沙漏看,至少还可以再用个几次。这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祭出来,哪怕只多一次救场或者定胜负的机会,花多少钱都值得啊。

这时几人已经离开了水晶长廊,路过一个高达数丈的大门。

大门紧闭,但边上两个小门却是敞开来着。

走到这里,牛管事转向冯妙君道:“你是厅内使女,走到这里已经逾矩,还不回去?”

显然这里已经离开蚌精的权责范围之内。冯妙君在来路上已有腹稿,闻言即道:“这两位客人最先找上我,将他们带去鉴师那里是我的职责。”

牛管事一瞪眼:“胡闹,你……”

冯妙君截口道:“也是这里的规矩。”

她和卢传影游逛会场时,曾听见几名使女私下抱怨。原来螺浮渔当为了广开财源,是鼓励在渔当劳作的妖怪们引荐客人去参拍灵宝。如白嫘这样的使女成功募集到拍品的话,是可以根据拍品的价值得到相应奖励的。

冯妙君听见的,却是使女抱怨上峰含墨她们的奖励。按理说,“白嫘”这次引荐傅灵川两人去找鉴师,如果真是天级宝物并且放入渔当发卖,她可以得到一大笔奖赏。可是牛管事横插一脚,那就要分掉一杯羹。

现在牛管事赶她走,她连鉴师的面都见不着,那就是说他要自己独吞赏金,连汤也不给她喝一口。冯妙君不清楚蚌精白嫘本人性格如何,但这里面有机会做文章,她就不可能乖乖离开。

牛管事大概也没料到她忽然这么硬气,张了张嘴,脸都气黄了:“在客人面前,成何体统……”

见这两个低阶妖怪争执,长乐公主本就皱眉,这时忍不住道:“有甚好争,一起去不就得了?”

冯妙君见她眼中隐现焦色,显是着急了,心道这两人是要做甚争分夺秒的坏事?

贵客发言,牛管事也只得应了声“好”,随后不满地瞪了“白嫘”一眼。

冯妙君根本懒得理会这只海蜗牛。

踏入大殿,她保持目不斜视,但心底啧啧赞叹:

这座宫殿完全不比陆地各国的大殿逊色啊。穹顶高十五丈,面积至少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巨柱以黑曜石打造,这里不种花草,然而五光十色、形态各异的珊瑚暖化了殿里空旷清冷的氛围。

每隔十余丈都有卫兵看守,她目光一瞥,就精准地计数了:

十六人。

这座大殿里至少有守卫十六人。

长乐公主咦了一声:“这是哪里?”

“这里便是我王的议事殿。”牛管事对傅灵川两人道,“玄机室在后头,两位请跟我来。”

长乐公主左顾右盼:“为什么玄机室会在大殿后头?”

“天级鉴师是两头老龟,年岁太高,行动不便,我王特准他们憩在玄机室。”

长乐公主长长地“哦”了一声。数人往前数十步,快要走到侧门了,她忽然又指向大殿正中道:“那是什么?”

和人类国家一样,那个位置安放的自然只有王座。不过冯妙君倒是在王座边上看到一个珊瑚架,上面摆着一截巴掌大的……烂木头?

木头黑黝黝的,有难看的疖子,表面有不少细孔。冯妙君之所以知道它没有石化,乃是因为木头一侧还长出了两片细而嫩绿的小叶子。

要是落在森林里,这破木头不会引人注目。可这里是水下,鲛人王为什么特地在自己座位边上放置一根木头?

“那个啊。”牛管事打了个哈哈,“那也是一件宝物。”

他的态度明显敷衍,不过越是不说,别人就会越好奇。一路上充当听众的傅灵川忽然插口道:“我才想起来,还有一样好东西也可以送拍。”

牛管事:“哦?”

冯妙君望着傅灵川温和的笑脸,心里不知怎地忽感不祥。

就见这人抚了抚左手无名指上的戒子,手中就多了一枚圆球!

储物指环!冯妙君盯着他的手指,心里好生羡慕。这就是随身空间,容积不知有多大。可即便比不上方寸瓶,那也是极少人才能拥有的奇珍了。渔当上也发卖了几个,个个都是奇货可居,她权衡一下性价比,统统放弃。

牛管事盯着那个圆球道:“这是什么?”

这是比拳头略大的水晶球,里面仿佛灌满了浓白的云雾,隔着球壁都能看见它们流转的模样。

唔,不对,云雾怎么会有脸?

有时候云雾贴在水晶壁上,就显出了一张张人脸,有时却是古怪的妖形。但每一张脸的神情都很木讷,仿佛无痛无觉。

这个水晶球拿出来,就有一股子阴风不知打哪里卷来,整个大殿的气温顿时下降了好几度。珊瑚上似乎也凝起了白霜。

牛管事打了个哆嗦,瞪着它道:“这是什么?”

他也有修为在身,寒暑不侵。可是这股子寒意并不来源于外界,反而是从心底升起,五脏六腑都冰冰凉地好生难受。

“魂力。”傅灵川放大了音量,每个字都回荡在大殿之中,“这魂力球中贮藏了多达七千一百条魂魄,每一条都抹去意识、洗去因果,成为无主之魂。”

这里面储存的是魂魄,并且是所谓的空白灵魂?

冯妙君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她在烟海楼里看过许多记载,都道纪元之前人间常现魑魅魍魉,甚至还有魃尸出没,这都是天网恢恢之故。可是天地异变之后,尤其发生过天魔之乱,六道变得壁垒森严,生灵死后魂魄都要被强制归入地府,人间再不许有新鬼留驻。

昔日在淄县,云崕想找王婆魂魄来指认凶手都要先施术与地府沟通,算是把王婆的魂魄暂时“借”离地府,并且借多长时间、怎样归还,都要事先定得清清楚楚,可见天规对魂魄管控之严。

倘若这么多魂魄都是傅灵川收集来的,这人的本事可真是深不可测。

第258章 傅灵川的算计

无论如何,这东西绝不适合正大光明拿到渔当上去发卖,傅灵川为何此时把它拿出来?

冯妙君心知不妥,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落后于三人。

牛管事只是隐有所感,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收存这么多魂魄作甚?”

“所谓以形补形、以命补命。”傅灵川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自然也能够以魂补魂!”

补魂?补谁的魂?

这念头刚刚转完,冯妙君就见王座边上那截木头里忽然探出一缕淡蓝色的虚影。

而后,就有一个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中:“你说,这是无主之魂?”

“螯大人!”牛管事大惊失色,殿中守卫也为之侧目。这人手上的魂力球,居然惊动了沉睡中的螯大人!

傅灵川冲着这缕虚影道:“不错。但我要求一次不受打扰的对话,这魂力球就可以给你。”他和长乐公主的神情都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儿期待,显然早知道这是哪一位。

牛管事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终于咂嗼过味儿来了,厉声喝道:“卫兵,拿下他!”

他糊涂了啊,看这两人入得阳山君法眼,又说要鉴定天级的秘宝,就以为一单大生意上门,哪知他们别有所图!

冯妙君更是二话不说,往大殿侧门飞掠而去。不管怎样,自身安危第一。

就在众守卫围上来时,大殿前后七个门忽然“轰隆”一声,同时关闭!

里面的人出不去了,外头的人也休想进来。

这么大阵仗就不是傅灵川的本事了,牛管事吓得一头冷汗:“螯大人,您莫要轻信小人所言……”

那缕虚影化出形体落在木头上,对众人道:“闭嘴,都退后。”

它形体虽小,声音中却带着无庸置疑的威严。

两个守卫相互看了一眼,偷偷前进两步,结果脚边长长的海草忽然焕出淡淡蓝光,蛇一般缠上来,将他们绑了个严实。

海草上长着锯齿,猎物一动就划他们一身伤。这两人大声惨呼,仿佛那叶片上沾满了辣椒水。

虚影道:“再往前,杀无赦。”

听出它动怒了,没人敢再动弹。冯妙君退到门边,缩在两个体格高大的守卫后头。

这时虚影才对傅灵川道:“魂力,给我。”

大殿已经封闭,里面的人也不敢动手,可不就是“不受打扰”?

它露出真容,冯妙君才看出这东西背上负着螺壳,凸眼碎嘴,还有两个大螯,螺壳底下,还露出六个爪——居然是个椰子大小的螃蟹虚影。

冯妙君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个妖怪魂魄,并且那锥形的螺壳、浮夸的纹理实在是太眼熟了。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记起那截烂木头的名称了:

养魂木。

传说中能够寄住、滋养魂魄的养魂木,原来长得这般其貌不扬。要知道生灵打从出娘胎以来,魂魄和肉¥~身就是相配套的,就如一壶配一盖。要把魂魄移去别的肉¥~身称作夺舍,原本就是逆天之举,即便成功了也很快会出现魂体不合的情形,魂魄不得不重新迁移,就像寄居蟹那样重寻皮囊,但在这过程中魂体会有衰减。

于是就有人炼出了养魂木。此物能供魂魄离体后暂时栖居,把魂力的流失减至最小。当然这办法对于凡人不太合用,凡人魂力太弱,即使有养魂木也撑不了多久。

这只螃蟹魂魄化出来八足宛然,可见道行还是精深的。冯妙君就不清楚,它附在养魂木上多久了。

它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莫看它只是一缕魂魄,它能控制这整座大殿,牛管事又称它为“螯大人”,口气中满是尊敬,可见其地位尊崇。可是向导从未提过螺浮城还有这么一位“大人”,卢传影接到的情报也没有关于它的只言片语。

难道……她脑海里冒出来一个念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傅灵川走上前去,在养魂木前念念有辞,而后将魂力球一把捏碎!

球里的魂魄本来就是饱和状态,束缚一去,顿时循本能四下乱蹿。没有魂力球的支撑,它们就是无序无主的能量,若没人加以捕捉,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不过养魂木上的蟹灵早就虎视眈眈,这时张大了嘴如长鲸吸水,“呼”地一声将逃跑的魂魄都吸进了嘴里。

它身板小但吸力超强,甚至在殿内都刮起一阵大风,吹得冯妙君鬓发烈烈作响。

哪怕只是个妖魂,这家伙还是很强悍啊,怪不得能坐在鲛人王身边。

也就几息功夫,逃逸出来的魂魄被蟹灵一只不剩全吸进肚里,它才满足地闭上嘴,甚至打了个饱嗝。

“好东西。”它凸出的眼睛转向傅灵川,“你总不会平白无故给我送魂力。人类,说出你的请求。”

它的口气是居高临下,冯妙君听在耳里总觉得别扭。这世道早就变了,妖怪在强大的人类修行者面前,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了。这只蟹灵的口气,却仿佛在跟渺小的蝼蚁对话。

不过如果它的身份与她料想的一样,那么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傅灵川也不浪费时间,将长乐公主轻轻推到身前,很干脆道:“螯大人,这位是原安夏国公主、如今的新夏女王。新夏初建,需要一件堪当稷器的强大神物。”

螯大人轻嗤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如今这里不正在办螺浮渔当,你还怕选不到中意的宝物?”

冯妙君却倒吸一口冷气:她知道傅灵川想做什么了。

新夏刚刚建立,以傅灵川的野心和周围的局势,当然要设稷器、聚元力。可是安夏国灭时,稷器已经被魏国收走,傅灵川和长乐公主就不得不寻找新的神物来祈求上天的认可。

这些冯妙君都知道,可她没料到,傅灵川的胃口居然这么大!

他想要的稷器是——

“您的螺壳。”傅灵川轻笑一声,眼里却闪动着不加掩饰的野心,“在这件至宝面前,还有什么法器可以称得上是神物?新夏需要最好的稷器!”

第259章 游说(加更章)

蟹灵似乎也被他的野望所震惊,微微一怔,而后放声大笑:“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做你的稷器!”

它这么一笑,整个大殿的地面都在簌簌发抖。

事情进展到这里就明朗了。冯妙君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想并没有错:

此刻无数人置身的这个空间、庞大的螺浮上下两城,就是这只蟹灵生前的躯壳!

纪元之前,巨妖的道行和体型成正比。它的身躯可容数十万生灵栖息,那么蟹灵生前是有多么强大?

冯妙君觉得,自己想象不来。

可是再强大的生物,一样敌不过天地之威。它终究是殒在这里了,但魂魄凝练坚韧,在肉¥~身消逝之后依旧能够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

她更是记得,天魔乱世以后天规变得更加严厉,这头螺蟹如果殒在数百年前,那么魂魄怕是要下地府去了。它能留在这里,恰恰说明其本尊早在纪元之前就已经死了。

史前大妖都喜欢将躯体炼成法器。她也佩服傅灵川胆子大、眼光高,这螺壳防御力惊人,螺浮城内外,还有哪一件法器能比它更有资格作为邀天之宠的稷器?

傅灵川待它笑完才道:“冒昧问一句,您生前接近神境了罢?”

“嗯。”蟹脸没有表情,但众人都能听出它的不高兴,“只差临门一脚。”却永远迈不过去了,所以这是它永远的痛。

原来这头蟹妖快要变作神明了,冯妙君恍然,难怪它能长到这么大。光凭这样的体型就可以成就一方霸主了。

此时门外传来了“砰砰”轰击声,想是鲛人反应过来,打算武力突入了。

傅灵川提醒这位螯大人道:“我们的对话还未结束。”

蟹灵轻哼一声,双螯一动,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大殿外头忽然就一片安静了。

这是它的外壳,即便肉¥~身已经消亡,但它依旧保有对硬壳的一部分控制力。“我在禁忌之海中自在得很,享受四海供奉,为什么要去你那捞什子新夏国?”

它说到“供奉”两字,冯妙君立刻就明白蟹灵长存的原因了:哪怕是它这样强大的魂魄,也不可能孤立地存在千余年时间。蟹灵不能再依附回自己的皮囊却又长保不散的原因,就在于螺浮城的生物供奉它!

它在这里的地位,本质上与液金妖怪白板在冀远河当水神是一样的。

傅灵川面露不屑:“被困在螺壳之中,哪里也不能去;千余年来只能勉强保住自己魂体不至消散,这也能叫作‘自在’么?”

“你……”螯大人被戳中痛处,对他怒目而视。

傅灵川这句话说得不好听,却是大实话。庞大的身躯一定要适配强大的魂魄。在天地异变之后,螯大人只剩一缕残魂了,根本驱不动这个巨型的战争堡垒。螺壳曾是他的荣光、骄傲和城堡,现在却变作了实打实的囚笼。

它不得不允许从前看不起的海族入驻自己的躯壳,允许鲛人在这里立城,允许人类在螺壳上靠岸、观光、购物,以换取更多愿力滋养己身。

它的时代早就结束了,这头巨妖的魂魄,一直在苟延残喘。

傅灵川并不想惹怒它,这时就飞快接下去道:“我将是新夏国师。你做了稷器之后,就可以化鼎随我四处走动,看尽天下风光,而不仅仅是被困在茫茫大海中,听这一成不变的潮起潮落。”

无论稷器的原型是什么模样,祈天成功之后统统都会化作小鼎的形状,由国师把持。也就是说,这个大螺壳可以挪位置,跟着傅灵川到处跑了!

在一个地方呆上千余年,哪怕对于螯大人这样的巨妖来说,也实在是漫长了些。周围的海,它早就看腻了。

傅灵川紧接着又道:“再说愿力。螺浮城才有多少人口?连新夏国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并且鲛人王要巩固自己的无上权威,能分给你多少愿力?呵,恐怕也就保住您不致消亡,否则平时您怎会沉睡在养魂木中?”

对魂魄来说,沉睡是最节省能量的一种方式。蟹灵长期呆在养魂木中睡大觉,对外界事务漠不关心,这就说明它的魂力太珍贵,不得不省着用。

傅灵川笑了笑:“新夏人口逾数百万。变作稷器之后,每一分元力都储存在您的身躯之中,可以令您的魂魄迅速强大。这是上天给予稷器的独特恩赐,当世能享有的神器,绝不超过七件!”

稷器是超越了神器的存在,它得到上天肯定,可以承载一国之元力与气运。可想而知,这对于稷器本身也是有天大好处的,栖居在里面的蟹灵则会变作器灵,享受海量元力的滋养。

这样的未来,想想就很美好哇!

毫无疑问,螯大人心动了。

光凭离开深海、周游天下这一项,就是打动它的理由,更不用说后面那许多福利。

它瓮声瓮气:“如果新夏国灭?”

“若是不幸真有那么一天,您顶多变回原来模样,大不了还回深海重建螺浮城,又有什么损失?”

国破,则稷器失效,变回原样。

他提出来的桩桩件件,都好似为蟹灵考虑周全了。螯大人慢吞吞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了一个字:

“好。”

被晾在一边许久的牛管事急了,不得不鼓起勇气道:“螯大人,他诳您呢!若真有那种美事,陆地上无数小国早就来找您了。”

“能建国,还要能守国。新夏延续了安夏国的气数,周围又尽多盟友,其他小国断没有这些优势。”傅灵川当然无论如何不承认,其他小国是想不到窃取整个螺浮城这种脑洞大开的点子。神器一旦变作稷器就不能再置换了,除非国灭,因此它能承载的气运从一开始就有上限。他要择取一件最强大的神器,为今后新夏的越发蓬勃打下坚实基础。

牛管事还要再说,傅灵川甩出一道白光,他立刻就住了嘴:

一柄匕首从他嘴里刺入,洞穿后颅出来。脑子被打穿,生机立泯。

其他护卫见了,又惊又怒,执起武器向傅灵川攻去,只望杀掉这个妖言惑主的家伙能令螯大人清醒过来。

眼前两人跑了,冯妙君即移动到一丛高大的珊瑚后头,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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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奉天承运

开什么玩笑,螺浮城的真正主人都要投向傅灵川的怀抱了,她可不会在这时上去找不自在。

果然不等傅灵川出手,蟹灵就出手定住了十多名守卫,一边道:“怎样才可以变作稷器?”

“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告命于天。”傅灵川正色道,“南北大陆小国林立,真正得到天道承认的只有寥寥几国,也就是这几国久经风雨而屹立不倒。唯有奉天承运,才能源源不绝创造元力。您要变作稷器,首先就要取得天道认可。”

冯妙君躲在门边听这几句,立刻就理解了。合着大陆上那许多小国家都是扯起虎皮当大旗的,说白了是圈块地皮自立为王,说是“国”,其实不过是割据政权。只有拿到了稷器才能获得官方认证,也就是天道的应许。

换句话说,稷器就是天道的授权。有了这玩意儿,国家才能源源不断地聚拢和汲取元力。

傅灵川也知道接下来的步骤每个都出错不得,因此对蟹灵的讲解也是格外细致:

“祭天仪式开始后,新夏女王要手按玉玺,念诵三万六千字的祷文,而后取血为印,在天书上盖章。”傅灵川向长乐公主看了一眼,“长乐公主亲为,最多只需要五个时辰即可。时间越短,我们压力越小。”

他们跑到鲛人的地盘、觊觎人家的神器,鲛人一族可不是摆设,定会全力阻止。

蟹灵同样看了长乐公主一眼,瓮声瓮气问:“为什么?”

“安夏虽亡,气数却可以持续十年而不尽。她是王室的末代血脉,依照天规可以继承安夏气运。不是另立新国,这仪式就简单得多。”

对此,冯妙君的理解是“开户”的手续总是最繁琐的。安夏灭国至今七年有余,还未到十年期限,所以叫做“气数未尽”,还有回天之机。

可是,眼前这位“长乐公主”也是王室血脉?傅灵川甘冒奇险求取螯神壳为稷器,至少应当有七成把握,这种最基础的事实不该弄错才是。

蟹灵问出了重点:“要我做什么?”

“新夏女王将天书献予上苍之后,您会迎来十六记天雷的考验。顺利通过之后,即可晋为稷器,成为我新夏的国之重器!”傅灵川字字有力,“螯大人,您可能办到?”

并不是任何一件法器都有资格承载国之气运的,雷劫就是天道的甄选手段。在灵气衰竭的今天,想要找到一件能够抵御天雷的神器,已经是难之又难。

躲在门边的冯妙君听得“十六记天雷”这几字,瞳孔骤然一缩。蟹灵却哈哈大笑:“天劫?老子也不知经历过多少道了,还怕这区区的十六记?”他生前可是迫近了神境,一生中的确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天雷洗淬,满身修为又有六成在硬壳上,甚至它肉¥~身死去之后,螺壳依旧千余年不坏,可见其坚固程度。

因此它口气虽然狂妄,傅灵川倒是信的,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便只剩最后的难点了——”

“既然要办祭天仪式,新夏女王就必须直面天空,不能躲在螺壳当中了。”傅灵川长长呼出一口气,“要在室外将此事办完,这几个时辰内,我们必须护她周全。”

话刚说完,大殿正门外“砰”地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大殿都摇摇欲坠。冯妙君更是看到,紧闭的大门簌簌落灰,显然遭受了强力一击。

而后就有个宏亮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意:“螯显,你意欲何为!”

傅灵川动容:“鲛人王这么快就追来了。”

蟹灵却笑道:“我在这地方呆腻了,现在要拆伙走人。”它并不像生灵依靠振动发声,言语都在人心底直接响起,因此鲛人王也可收到它的讯息。

鲛人王怒气冲冲:“你老糊涂了?只剩孤魂一缕,被人夺去螺壳怎办?你莫要被宵小蛊惑!”牛管事带傅灵川两人上来,一路上也有其他仆从看见,方才就报给了鲛人王,因此他知道大殿里进了外人后蟹灵才关闭了这里。

蟹灵放缓了语调:“不劳你挂怀。东南七百里外有个岛屿,海面以下也是千岩万穴,适合你鲛人一族栖居。我离开后,你把族人迁去那里吧。”

鲛人王气极反笑:“那里不是螺浮岛!”鲛人一族花了千余年时间才将螺浮岛经营得有声有色,若是迁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孤岛,谁还记得螺浮渔当?也就是凭着优渥的收入,鲛人一族才从海族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富有也最兴旺发达的一支。蟹灵要是跑了,鲛人的繁荣从此就没了根基。

蟹灵低声道:“我和鲛人族的协议并没有定下时限。我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鲛人王一时语塞。的确,鲛人族搬到螺浮岛生活前,和这头蟹灵定下的协议只说各取所需,鲛人得安身之所,蟹灵得海族供奉,互助互荣,却没写明期限到什么时候为止。

这头神物生前再强大,毕竟已经死去一千多年了,单凭一缕残魂怎可能挪动比山岳还庞大的巨壳?鲛人万万没想到它还能跑掉。

他正要再说,忽闻“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门内门外双方都怔住了:

一言不合中,大殿侧门突然炸开!

这次爆炸威力极大,傅灵川和长乐公主站在大殿正中还能感觉到劲风扑面。

而后,他们就看到了鲛人王,以及他身后的森严卫队。

因为怒气充盈,这位高大的王者浑身已经变成了浅蓝色,类人的面庞因此而显得狰狞。他手里执一把三叉戟,望见傅灵川二人不由得双眼微眯,竖瞳中透出厉色:“竟然是你!”

长乐公主却把目光投向门口的珊瑚丛,怒道:“那个使女!”

她就觉得自己二人遗漏了什么,原来是那个和牛管事争功的使女!傅灵川动手后她就不见了踪影,想是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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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提醒

一个小小蚌精能搅起什么天大风浪?谁也没放在心上,结果她手里竟有这种的宝贝,能直接炸开大殿侧门!

傅灵川却依旧顾不上收拾蚌女,只抱起蟹灵栖身的养魂木急切道:“送我们走!”一手拉着长乐公主,快步往殿后行去。

鲛人王怒极反笑:“哪里去!”大步追向前去。

双方之间相距不过二十丈,以他的脚程本应转眼毕至。哪知奔行十余丈,跟前头两人的距离依旧没有缩短半分。

这一幕就显得很诡异了,仿佛双方之间的距离可以无限延长。

鲛人王心知这是蟹灵捣的鬼,这到底是人家地盘,蟹灵的力量不足以驱动整个螺壳,但控制局部还是没有问题的。毕竟螺壳是独属于他的空间和法器,在这里面他想做什么不行?

这时那两人前方的殿墙上凭空开出一个小门,傅灵川再快走两步就能跨过去。鲛人王怒极,抬起手中三叉戟当作标枪,对准他后心“呼”地掷了过去!

他的力量之大无庸置疑,这一枪原本都可以直接洞穿两头硕大的露脊鲸。这么含怒掷出,三叉戟瞬间就刺到了傅灵川的后心。

想象中血光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仅有“叮”地一声,眼前这一幕四分五裂。

这威力无尽的一击,就好像击中了一面镜子,又好似将逼真的画面切割开来,露出后面黑黢黢的破洞。

障眼法!

鲛人王道高人胆大,扬了扬眉就直接从那破洞中钻了进去。

这里却不是大殿了,而是一个五丈见宽的锦屋,布置奢华,有斗柜、有锦榻、有桌椅,还有……床!

此刻床上有一男三女正在颠鸾倒凤。鲛人王大步冲进来,带出的风声吹动帷幕,女子惊声尖叫,男子吓得软了,从女人身上直接滚落下来,面如土色:“谁、谁!大胆狂徒,竟敢擅闯……”

斗室内的情景一目了然,很显然傅灵川几人不在这里。鲛人王理都不理床上那几人,冷哼一声转身要走,却听一个怯弱的声音道:“王、王上,那几人要去螺尾。”

鲛人王定睛一看,来路上的破洞又已不见,眼前是锦室的厚墙,只有六、七个守卫和一名使女及时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嗯?使女?“他们去哪,你怎知道?”

这使女快速道:“他们说,要把螺浮岛炼成稷器,所以要去星空之下,要找个易守难攻之处。”

“稷器!”鲛人王面色大变。

海族不像陆地人类那样成立国家,但作为道艺精深的海妖,他还是了解稷器的成因与效用。

难怪,难怪傅灵川敢撺掇蟹灵离开海底,也难怪蟹灵分明驱不动螺浮岛却还一心要跟着傅灵川走,原来它想当稷器!

成为人类的稷器、坐拥百万国民的元力,的确比躺在海底苟延残喘强上无数倍。可是它老人家爽了,寄居在螺浮岛中的生灵怎么办!

鲛人王恨得牙根儿都痒,连门都不用,直接撞开墙走了,斗室里只留下一句话飘飘荡荡:“好极,回头有赏!”

其他妖卫赶紧跟上,使女也走了出去,却和他们取道相反方向。

床上那一男三女惊魂甫定,面面相觑,只有鲛人王撞开的墙洞呼呼灌风。

¥¥¥¥¥

向鲛人王报讯儿的使女,自然就是冯妙君所扮了。

她溜出锦室之后一溜烟儿往螺浮下城的出口而去,中间路过几个发卖大厅,望见里面基本散场了。

本来鲛人王主持的就是最后一件压轴宝物的发卖,而后今日的渔当就结束了。只不过鲛人王接到警讯中途离开,导致时光沙漏的发卖暂时中止。

她路过上古遗珍发卖场的时候,不时听到众人议论纷纷,都问螺浮城出了什么事。

这里不乏大能,也都预感到有不祥发生。

冯妙君想了想,路过几个发卖场时在偏僻的角落都投放了几颗爆破蛊。

这东西连大殿侧门都能炸毁,在这里制造几场混乱只是小菜一碟。

果然,她正要奔到连接上下两城的通道时,身后传来了连环几记轰隆声,而后地面微颤。

爆破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一队队妖卫冲入现场,里头的人却疯狂往外奔出——

在动乱之地,无论是人还是海族,第一反应就是自保+撤离,迅速转移至安全地带。

冯妙君赶回上城时,匆匆回头一瞥,见到出口处无数人豖奔而出。

他们都逃出来就好。

傅灵川谋算整个螺浮城,万一成功了,她也不清楚留在城里的人结局会怎样,想来不太美好罢?

可是她没时间去警告其他人了——就算她示警了,区区一个小姑娘在这里有什么份量了,别人凭什么信她的危言耸听?

所以,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制造恐慌,让人们自行快速离开。

冯妙君顺手买了一匹快马,一路狂奔,在抽烂马p股之前终于赶回客栈。

此时月过中天,卢传影正在自己房间调息,蓬拜和徐氏披衣夜谈,正在喁喁私语,冷不防房门喀喇一声猛地被推开,冯妙君快步冲了进来。

两人:“……”幸好还没做什么爱做的事情!

徐氏脸若朝霞:“你这孩子怎么冒冒失失……”话未说完,冯妙君已然板着脸道,“收拾东西去码头赶船,立刻、马上!”

徐氏大惊:“出了什么事?”

蓬拜却是二话不说将衣裳穿好,奔出去吩咐冯记所有人动身出发。卢传影听到声响赶过来,冯妙君当即对他道:“傅灵川要收取整个螺浮岛,麻烦卢叔带娘亲和冯记立刻出海。他不成功便罢了,万一真地收掉螺浮岛,大家被落在这里可就是天大麻烦。”

众人都是脸色大变,分头行事。

冯妙君也明白,这么半夜三更要在孤岛上找船出海是件多么为难的事情,可她相信蓬拜和卢传影一定可以办到。

徐氏听出不对,大惊:“安安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要给大家多拖点时间。”她在徐氏额上落下一吻,阻住了养母下文。毕竟,时间太宝贵了,“放心罢,我神通已然大成,这点小灾小难困不住我。”

第262章 武力不得抢(加更章)

说罢,她向蓬拜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按着徐氏肩膀道:“小姐足智善谋,自有安排,你我赶紧离岛,免她后顾之忧就好。”说到这里心下感叹,他的使命承自安夏王后,原是要护冯妙君周全。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姑娘已经不需要他的武力守护了,反而是娇滴滴的养母变成了他的责任?

徐氏神色大变,立知不好。可她也知轻重,眼下正是大伙儿性命攸关时刻,容不得她再任性。心下纵然惶恐不舍,徐氏却也不再纠缠,很爽快地随蓬拜去了,只是一步三回头,频频去看养女背影。

至于冯妙君自己,则要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地点:

锥尾山。

这就是螺壳的尾点,也是整座螺浮岛的最尖端。傅灵川要找个地方进行长达五个时辰的祈天仪式,又得在户外操持,螺浮岛最大,他的选择却只有一个,就是在锥尾山。

只有这里,是最接近天空且易守难攻之处。

冯妙君要赶去观战,同时想办法给冯记等人的撤离争取更多时间。

无论她炸掉大殿侧门也好,告密鲛人王也罢,无非都出于这个目的。

原本傅灵川怎么折腾都与她无关,她对安夏重新复国没什么兴趣,却也无心阻拦。可是傅灵川不该把主意打到螺浮岛——

在冯妙君听到“十六记天雷”时,就决定要破坏他的计划了,理由直率而简单:

天雷是劈在整座螺浮岛上的。以螺壳的坚固程度来说,扛过这十六记天雷可能是小菜一碟,可是岛上其他生灵呢?

雷电的传导性有多好,她从小就知道了。再微弱的天雷,也不是普通人承受得起的罢?何况天道要试炼稷器的强度,拿出手的总不会是弱电。

该死的是,螺壳这件法器本身是个岛,有众多生灵停驻!十六记天雷轰完,这岛上有多少人能活得下来?

也许阳山君、鲛人王这样的大佬没问题,可是冯记和其他海客呢?

所以,无论傅灵川的目的有多么崇高,理由有多么充分,冯妙君暂时都只能跟他对着干——她懒得去想什么复国复兴的大道理,却绝不能容忍傅灵川侵害她的家人性命!

她刚刚牵马出来,路边就有一道白光电射而至,往她面门扑来。

冯妙君看得真切,一把将它抓在手里,甩在肩膀上:“怎么回来的?”

这道白影就是液金妖怪白板。

“方才螺浮下城爆炸连连,阳山君也被惊动离开,我要出来轻而易举。”

冯妙君方才伪装作使女给阳山君的包厢送水果。她事先就做好了进不去的准备,因此盛装水果的银盘是液金妖怪变形而成。侍卫拒绝她进入,但总要把盘子一并端进去吧?

白板就这样成功地混进了阳山君的包厢里。

“未被发现就好。”她松了口气,“阳山君何等模样?”

白板立刻变成了人形。这是个高大的锦袍男子,年纪不到四旬,眉眼细长,唇上胡髭修剪得格外整齐。

此人身强体壮、目光犀利而阴鸷,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然而无尽富贵也掩不去他身上浓烈的行伍气息。在冯妙君看来,这人身上不应穿着锦袍,倒好似身披战甲更适合他。

冯妙君翻身上马,一边往锥尾山方向狂奔,一边问它:“拿到什么有用线索?”

白板已经重新化作一对耳环挂到女主人身上:“螺浮渔当已经将那几滴金枝玉露递到他手里了,我离得虽近,却不敢动手强抢。”唉声补充一句,“阳山君此人看起来深不可测,我绝不是他对手。”

冯妙君不由得动容:“这人权势滔天,竟连修为也这般厉害了?”也是“不给别人活路”系列啊,她找了个参照物,“唔,比之云崕如何?”

“不好说。”白板吭哧想了好一会儿,弱弱道,“但就我所觉,恐怕还是、还是阳山君厉害些。毕竟云国师体弱,一直有宿疾未愈。”

冯妙君回想白板方才拟化出来的阳山君形象,周身气血蓬勃,果然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达到了巅峰的模样。云崕与之相较,即便是神通不相上下,体力和耐久力总会差上不少罢?

这天底下,尽多英雄人物啊。

她长长叹了口气,想起能解诅咒的金枝玉露就是一阵懊恼。

“这人还做了什么?”

“他也出价竞拍了压轴宝物,即是时光沙漏。不过发卖还未结束,鲛人王就突然离场,螺浮渔当就将宝物暂且搁下了。”白板飞快道,“听他口气,很想要这件沙漏。”

“包厢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两个女子傍在他身边,轻盈貌美,但环佩叮当、气蕴出众,不似寻常姬妾。”白板观察得仔细,“除此之外,包厢里还有两位客人,气度也自不凡,仆侍约在十人左右,其中至少有三人修为精深。”

“这么多人伺候他一个?”冯妙君想了想,“这人好大的排场。”

“他收取金枝玉露时,用的是手上的‘逍遥戒’。”白板的任务就是进去打探军情,“那戒子很好认,是一黑一红两颗琥珀嵌在一起。”

“逍遥戒?”这名字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逍遥戒容量巨大,据说能装入数十万斤,原为黑渊蛇神所有,我在八十年前见过一回。现在看来,已经易主了。”

她心下微微一沉。金枝玉露被阳山君装入储物戒中,那东西是认了主的,她想去盗出来可就是千难万难了,除非她能弄死阳山君,戒子才会变作无主之物。

呸,现阶段她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也就是说,武力抢夺是不成的了,怎生是好呢?

白板兀自报告道:“鲛人王中途退场,阳山君也派人去查问,他手下很快回复幽宫大殿忽然有异,鲛人王赶去处理。话音刚落,远近忽闻爆炸,地面摇晃,底下的大厅有人尖叫不已,侍从和客人们都觉那地方已不安全,就劝阳山君离场。他也没有坚持,站起来就走。”

“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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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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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东撤退,我听他口气,像是乘妖禽来的,并非坐船。”白板的侦查功夫了得,“这一路上都有鲛人跟他联系,态度非常恭敬。有一回我在下风处听到只言片语,阳山君似是不满鲛人王将他瞒在鼓里,还说了我也有份这几个字。不过他灵觉惊人,哪怕周围一片混乱,也是好几回都差点发现我。”

他也有份,有什么“份”?冯妙君下意识勒停了骏马。

要不要混去阳山君的侍从队伍?她有易形蛊,又有白板,也就可以随时幻形。混到阳山君那里去,也就离金枝玉露更近一步,说不定真有机会弄上一滴。

那是目前已知,获取诅咒解药的唯一办法。至于还有一滴被旁人拍走,这会儿螺浮岛乱成一团,根本无从下手,因此根本不考虑。

可是,阳山君去往东边,与锥尾山截然相反,她只能二选一。

去锥尾山,还是去找阳山君?

她又一次纠结了。

“女主人?”白板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动也不动,不由得轻唤出声。

冯妙君仿若初醒,这才一抖缰绳,重新策马飞奔。

正前方,是在夜色里沉默的高峰。

她还是选择了锥尾山。

她不知道鲛人王能不能成功阻拦对手收取螺浮岛。如果失败了呢?

距离傅灵川离开幽宫大殿,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冯记人多,从收拾行李到赶去埠头,这会儿应该还未赶到海边。

卢传影还得找船队、和船老大商量;即便人家同意了,开船之前的准备就要好几个时辰,包括食物、淡水补给,货物搬仓等等,哪一样不耗时间?

余下的三个时辰,肯定不够!

她必须赶去锥尾山,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帮助其他人争取更多撤退的时间;她知道自己未必能成功,可如果此时选择了追循金枝玉露而去,一旦养母和冯记出事,她此生都要耿耿于怀。

这个选择题对她来说,并不太难。

白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女主人,你来不及上船了。”

“我知道。”冯妙君面色如常。何止来不及上船,她和鲛人王若是阻止傅灵川都失败了,全岛生灵和来不及跑远的船只,下场恐怕只有一个字:

灭。

包括她自己在内,恐怕都没有活路。

不过,或许还有个法子:

天雷降下来之前,傅灵川和长乐公主一定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如果能搭上他们的班车,说不定她不必死。

当然,这都要见机行事,不能提前做在计划里。

她一边驱马前行,一边继续问白板:“对了,你进去时傅灵川和长乐公主也在包厢。他们说了什么?”

“那时两人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傅灵川道新夏初建,夹缝中求存,以后还要仰仗君上。”

“仰仗……君上?”她反复回味这几个字。长乐公主再怎样平庸也是新夏女王,阳山君再怎样牛气也是个无宗无派、不为王廷效力的修行者,新夏国建立起来后,为什么傅灵川还要“仰仗”于他?

国家与个人,这是两个层面上的概念。在这时代,个人再强力也不可能凌驾于国家之上。云崕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的强大、聪颖和诡谲,冯妙君还从未在第二人身上见识过。可就算是云崕想要一展抱负也只好依附于魏国,当它的国师,为它筹运元力、东征西战。

这位阳山君又是何等本事,己身保持超然物外的同时却又让众人不得不有求于他?

“阳山君倒是爽朗一笑: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说话何必这样见外?”

冯妙群一怔:“一家人?”

“这我就不晓得了。”白板不给超出认知的情报下定义,“随后他们两人就走出去了。”

冯妙君捋过被风吹乱的秀发:“也就是说,傅灵川在动手偷窃螺浮城之前,还特地去拜会了这位阳山君,却不告诉他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这是为什么呢?

傅灵川此次到访就已说明阳山君的地位尊贵,甚至两人之间是相当熟悉了;可是傅灵川办大事之前居然不警告阳山君先行离开吗?

也许他担心走漏了消息,或者认定阳山君会反对、阻挠他的计划?

又或者……

这一瞬间,冯妙君心头涌上无数猜想。

一路沉默,她很快就抵达锥尾山下。再往西十里就是埠头,这里地势高,眼野开阔,她转身回望,偶尔雾汽消散,就能看见埠头上灯火通明,又有许多红光来回闪动。

那是火把。

看来有许多海客深感不安,想要尽快上船。

望见这一幕,冯妙君倒多少心安了些。想要出岛入海的客人多了,开出去的大船也就能多些。以卢传影和蓬拜之能,定可以带着冯记率先离开。

正前方,鲛人临时设立了卡哨,不许外人入山。冯妙君看到这一幕,就明白傅灵川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在锥尾山尖祭天了,否则鲛人王何必将这里拦起?显然是要阻止傅灵川的同党前去救援。

走到这里就不能再堂而皇之地骑行上去。她找了片林子将马放了,刚要翻潜进去就听到有个妖将对兵卫道:“传我王命令,全城抓捕傅灵川同党!还有,去查清他坐哪条船来的,同船的也一律视作同党,抓来细审!”

兵卫得令,麻溜儿去了,树后的冯妙君惊出一身冷汗。

傅灵川可是和他们乘同一条船过来的,上岛时每条船上的乘客都要报关。眼下鲛人要抓同党,只要回去翻翻名册就可以查抓冯记了!

方才她看过海面,还没有大船扬帆启航,可见冯记众人多半还在码头。这里目前还是鲛人地盘,那叫一抓一个准儿!

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连她带上冯记都拗不过地头蛇。唯今之计,只希望鲛人王快点拿下傅灵川,或者她得想方设法,帮鲛人王一把。

冯妙君悄悄后退,展开身法去追那个传令兵。

她的速度快极,几乎足尖轻点草叶就能顺势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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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第一道关卡

传令兵才拐进山路,肩上就被液金妖怪拍了一记。待他一惊转头,后头空荡无人,两侧太阳穴却遭重重一击!

这种要害受袭,无论是人是妖都会眩晕。

传令兵眼睛一闭昏了过去,被冯妙君提着绑好了手脚,扔到小树林里。

这只是缓兵之计,最多能拖上半个时辰,鲛人发现命令没传下去,依旧会派人继续抓捕傅灵川的同党。

她折返回去,潜过岗哨,直往锥尾山深处而去。

¥¥¥¥¥

螺浮岛上空的明月不知何时隐去,改换成了乌云密布。从远处看去,云层厚达数百丈,甚至按着顺时针方向缓缓转动,几乎要触到岛上的最高点,也就是锥尾山。

黑云压城城欲摧,说的大概就是眼下情境。

天上的异象自然惊动了所有人,尤其乌云中到处有电光闪动,却又闷在九天之上,也不畅快落下,显见得正在酝酿一场恐怖的雷暴。

许多人在梦中被摇醒,奔出来观看天象,满面俱是忧惧。

而在高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海上和深山多雾,这二者要是叠加,效果更加惊人。

冯妙君入山不到二里就遭遇浓雾,当真唤作伸手不见五指,还有细雨砸在脸上。她知道,那不是雨,而是空气中悬浮的小水珠。

她甚至能看到白雾成团、汩汩流动的模样。走不出百丈,浑身衣服都湿透了。

就在此时,前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她一闪身,转到山坳后方躲好,却见十来个妖卫面色惊惶地奔了回来,一边道:“快些!别被追上了!”

这个小队里还有两名伤员,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胳膊,被同伴搀扶着往回跑。冯妙君眼力好,匆匆一瞥就瞄见他们面泛黑气,显然是中了……毒?

后面有什么东西追来了?

眼见这十几人头也不回跑远,她望向浓雾深处,也提起了十二分小心。傅灵川敢到鲛人的地盘上偷取人家的命根子,必定做好了相应的御敌准备。

结果她等了好一会儿,眼前还是空空荡荡。

并没有什么怪物从雾中钻出来,反倒是雾汽被山风吹动,一阵阵往山脚下涌去。

那物没追来?

她正望着山路盘算,冷不防眼角余光瞥见一点淡绿。

很淡很淡一抹,转眼不见,却足以让她提高警惕。

冯妙君忽然从大石后站了起来,走到路中央。白板不安道:“女主人……”

她却抬起了手:“这雾有些古怪。”

原本乳白色的浓雾中带出一点青气,起无只有不起眼的一星半点儿,后面越涌越多,像是把白雾都染成了青色。

今夜无星无月,光线昏暗,错非冯妙君这样的修行者,恐怕看不出二者的区别。

眼看青雾如有生命般朝自己涌来,她谨慎地后退一步,从怀中扯出一块很轻也很薄的帕子丢进雾里。

只听得“嗤嗤”两声,帕子冒出一股青烟,而后在她眼皮底下慢慢地融了,就仿佛烈日下的白雪。

不过这方蚕丝帕子的边缘是冒出了些许青泡,而后才被腐蚀个干净。

冯妙君想了想,再次取出一只翻天印,往浓雾打去。这就不是随身的日用品了,而是她随云崕出入魏境时收受来的法器,打人好用得很。

可是进了浓雾,法器也是咝咝作响,表面像浇过了钢水,被烫得凹凸不平。

废了一件法器,冯妙君脸上微微变色:“好厉害的瘴气。”

难怪那几个海妖躲着雾汽跑,这样的瘴气连中阶法器都可以吞吃,何况是血肉之躯?

这雾汽的流动速度还快得很,不撵着她跑就不错了。想见得这雾还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她怎样才能穿过毒雾找到傅灵川?

正犹疑间,液金妖怪白板却从她肩膀上跳了下来,重新化作白貂,一头钻入浓雾当中。

冯妙君的心跳都加快了一拍。

幸好,这只漂亮的小白貂儿倒没像上一件法器那样被蚀得千疮百孔,反而抖了抖浑身银亮的毛发,口吐人言:“这毒雾难不住我。”

的确,浓雾将它全身裹住还要蠕蠕往里钻动,仿佛有生命一样。但白貂身形没有半点变化,仿佛就呆在普通水雾之中。

它在休眠之前可没见有这等本事,想来是冯妙君喂它吃掉的金属之故。白板有个特性,能秉承被吃掉的金属特性,它这一回休眠结束以后并没有很大变化,冯妙君问它多出什么神通,它也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变得更坚固了。

对一头液金妖怪来说,变得“坚固”本身就是不可思议之事。这个妖种最大的特性就是形体变幻自如,这样的身体结构跟“坚固”可扯不上一点关系,你会认为水很坚固么?

可是冯妙君试过将它变形为硬金属,比如枪戟棍,的确硬度是相当惊人,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直到现在,这古怪的毒雾也腐蚀不动白板,冯妙君才看出它身体当中的杂质是彻底被提炼出去了。

她谨慎走上两步,贴着雾团的边缘张开了结界。她纵然身强体健却也还是血肉之躯,这毒雾连铜墙铁壁都能化开,她能过去么?也不知这毒雾是傅灵川还是螯大人的手笔,真是十分厉害。

毒雾如有生命,瞬间猛扑过来,直往结界里钻,看来生命体对它的吸引力很大。

她也做好了随时后跳的准备。

好在,结界还是那层薄薄的结界,毒雾在外围蠕蠕而动,似是寻找漏洞,却始终钻不进来。

冯妙君松了口气,终于放心。

她的灵力与云崕相同,修行的时间越长,越觉出它属性奇特,与常人?异,蕴能狂暴而强大。这里的毒雾如此酸腐,竟也拿它无可奈何。

冯妙君不再耽误时间,快步奔向山顶。

……

这一路上累累数十具白骨,都是被毒雾困住、来不及逃走的妖怪。

不过浓雾也带来一桩好处:连鲛人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布防,因此她可以随意走动,大大节省时间。

锥尾山海拔不到四百米,以她脚程,奔上盏茶功夫也该到了。

然而,并没有。

第265章 障眼法(加更章)

她都觉得自己至少奔过了两炷香时间,依旧是前路迢迢、雾汽沼沼,一眼看不见尽头。

不大对劲儿。

“这盘山路走不完了。”冯妙君停下脚步,蹙眉道,“我记得路边这块青石,已经路过它一回了。”还做了记号,可是下回再遇见它就是没记号的了。

白板通过摩擦震动发出的声音显得很奇怪:“幻境。在这种环境里布置幻境很容易。”

冯妙君怒了:“怎不早说!”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白板很委屈:“每人拿手的幻境都是千变万化,我总得花点时间确定这是幻境而非螯大人的空间神通。”这两种无限延展空间的方式一虚一实,应对办法当然完全不同。

冯妙君气极:“看路边草木繁茂,就知道这里是幻境吧?”

“……对哦。”白板恍然,被冯妙君狠狠打了个爆栗在头上。这毒雾如此厉害,几乎到了无物不蚀的地步,那么路边的植物早腐烂了才对,怎还能这样郁郁葱葱?

唯一的解释,它们全是假的,只不过是视觉上的欺骗。

“好意思说你有蜃珠?”冯妙君随着云崕破过白板设置的幻境,知道破阵的方法首先就是打破固有情态,决不顺着布阵者的意图走。既然雾汽当中只有一条盘山路,她要做的就是另辟蹊径。

山路两侧,左边是直立的山壁,右边是断崖,她顺手拣块石头扔下去,好久才听见“扑通”一声。

底下是海水。

事实上,锥尾山与海面成六十度夹角,的确有一部分是悬于海面上。

如果这是幻境,那么做得真是逼真。

冯妙君的第一选择当然是去爬左边的山壁。

她现在气力悠长,壁虎一般往上游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顶上。

等到脚踏实地,她才发现,眼前又是一条盘曲的山路……

尼玛,不就是底下那条么,连弯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在她原来的世界里,这种就叫做鬼打墙吧?

看来往高走行不通了,难道要往下跳?冯妙君凑到悬崖边上往下看了看,果然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瞧不见。

幻境里也是处处杀机,她不敢大意,取出星天锥扎在岩壁上,一步一个脚印爬了下去。

然后,就脚踏实地了。

又是那条熟悉得令人想发飙的路。

冯妙君咬牙道:“出不去了?”即便是再复杂的阵法,也会给阵中人留一线生机。像这样上天入地都没有出路的情况,只能说“生门”被掩藏得太好了。

她捣鼓过了,山壁是实心的,并非中空。也就是说,逃出这里的唯一途径,就只有——

她将目光投向了悬崖。

“如果幻境的制造者笃定我们不敢直接跳崖呢?”

白板吓了一跳:“您要直接跳下去?”万一底下是犬牙交错的礁石、万一还有一百多丈的落差……

“是跳‘过’去。”冯妙君纠正它,“来,变个形。”

她将白板搓成两根银线,从星天锥的尾部穿过,做成了线梭,而后将星天锥牢牢扎入岩壁之中。

她抓着线头一个加速起跳,从断崖边全力跃了出去,一下就被浓郁的青雾包围,消失不见!

普通的丝线在青雾中只会被瞬间吞食,能抵抗住这种腐蚀的,只有白板了。

这一记飞跃,至少跳出了二十丈(六十多米)。

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忽然不见,眼前赫然一堵黑乎乎的石壁。她跳得太猛,原本该撞得头破血流。

不过她应变极快,深吸一口气,身子变得柔若无骨,几乎是平贴在石壁上,而后借势往上攀去。

此时再回头,哪有什么断崖和云雾?她身后就是个小山包,原本或许长了些植物,此时已经被青雾腐蚀得只剩秃头。

过去那两盏茶时间里,她就被幻境带着,在这山包里转了不知多少圈。

多亏她跳出来了。在幻境里,断崖底部就是礁岩,敢这么一跃而出的人可不多。现在她攀附的这座石壁,才是锥尾峰!

不知这是傅灵川还是蟹灵的布置,好生精巧。

要知道鲛人族人多势众,傅灵川作为外来客在本地并无根基。她原本都想不出傅灵川用什么手段才能拦住这许多追兵,更不用说此时岛上大能云集,谁也不会坐看他收取神器而不管。

无论他怎样对抗,都是螳臂挡车而已。如今的时代,已经不是孤胆英雄可以秒全团的时代了。

所以他采取的不是抵抗,而是伪装。想要以少敌多还省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布置幻境,让人迷乱而不自知。

她摇了摇头,收起星天锥和白板,三下并两下就爬了上去。空气中飘着淡淡青雾,山中的草木几乎都烂光。

唯恐傅灵川又有什么布置,她干脆舍了山道不走,垂直向上爬去,屈膝伸臂,比猿猴更加柔韧。

螺浮山越往上越尖窄。她爬不多时,前面就传来了人声。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

白板不待她吩咐就启了幻境,令她在移动中也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最后她翻过山地,躲在一丛枯竹后往外看去,果然望见了鲛人王,他身边还站着四、五人,气度均自不凡,却不全是海族。

整座螺浮山都笼罩着淡淡青雾,能站在这里毫发无伤的,修为都很惊人。

正有一人道:“搜了三回,没人。傅灵川或是在城里行祭天之法?”

这里是螺壳的尾尖位置,莫看全岛不小,螺蟹尾部的尖顶方圆不及八十丈,除了几棵被毒死的树以外,一目了然。

他说搜了三回,冯妙君就庆幸自己来得晚,又有白板助她隐藏身形,否则这几人一下就能将她揪出来。

话说,傅灵川呢?螺尾峰上就这么点儿地方,莫说是眼前这些大能,就算普通人也是一目了然。

她直觉自己的推断应该无误。先前见鲛卫守山,她还以为是傅灵川的反抗格外激烈,连鲛人王一时都拿不下他。怎知这几人干脆就玩消失了,让人根本无从寻起。

第266章 走不了了

关于傅灵川,她知道多少?回想有关于这人的所有线索,冯妙君目光闪动,莫非……

鲛人王脸色凝重:“不应该。城里无险可恃,一会儿天上云团下压,立刻就会暴露他们的位置。”离仪式结束还有个把时辰,在此期间祈福不能移动,傅灵川不该挑选城中施法。那样一旦被围,无险可守,无处可逃。

“只剩一个多时辰了。”另一人面色不愉,“阳山君就不给个交代么?傅灵川偷盗蟹灵之前还去找过他,谁能说这事情与他无关?”看他们的气度衣着,都不似鲛人王手下。

“傅灵川这趟找过的人很多。”鲛人王冷冷道,“阳山君已经撇清了他跟蟹灵事件无关,新夏建国之后,傅灵川也不会屈居于他下。再说,阳山君要走,在场的哪位能拦得住他?”

最后这一问,问住了所有人。

别的不提,单说阳山君的修为,这里恐怕没有他的对手。鲛人追捕傅灵川已经焦头烂额,这时候绝不想再多应付一个强敌如阳山君。

这时山下奔上来一名鲛人,向自己的君王行了一礼:“我们派出的传令兵中途被人阻截,搜捕傅灵川同党的命令,我刚刚派人发布下去。”

这又要拖上不少时间。鲛人王面色微寒:“被阻截?那便说明,傅灵川的同党也在行事。你……”

一句话未说完,有人指着远处凝声道:“看那里!”

众人闻声看去,天边不知何时异象又起:

空中越积越厚、好似下一秒就要坠落的乌黑云团忽然加速盘旋,而后一条龙卷从漩涡中心伸了下来,垂直指向了——

远在天边的一条海船!

这几人动容:“船上,他们居然在船上施术!”

众人的推断都被“岛”这个概念束缚住了。傅灵川不在锥尾山,也不在城中,而是选了遥远的海上来施术!施法过程中的祭坛不能移动,但是承载祭坛的船只却可以走啊!

如今洋流和风向正好,顺流往东的话,速度可是杠杠地。看云龙卷垂下的位置,离岛至少也有数十里,众人想要追上可没有那般容易。

冯妙君更是第一时间想起来,卢传影说过,傅灵川差人去寻今晚出海的大船了。

原来,竟是作此用途?

鲛人王铁青着脸,只说了一个字:“追!”没走出两步,又道,“传令下去,全岛疏散。”而后率先大步往山下行去。

他没有想到,蟹灵和傅灵川花了恁大力气布置锥尾山,结果只是放了几个障眼法来声东击西,掩饰他们出海逃跑的路径。

数十里海程,以鲛人的速度应该能在时限前追上。前提是,动作得快。

峰顶上的人,瞬间就走了个干净。

冯妙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现在她该怎办才好?傅灵川这一手玩得高竿,现在她是万万追不过去了。让她还稍许欣慰的是,鲛人的注意力暂时被傅灵川吸引过去,现下必是没空追缉冯记等人。

至于冯记众人,只要现在能赶船出海……

正说话间,海边忽然升起一记红色烟火,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格外绚烂。

那是埠头的方向。

冯妙君见了,不由得大喜!

她和养母分开前,约定冯记登船离港后即发讯告之。如今看来,卢传影果然了得,能在一片混乱中约到船只并提前带着冯记众人脱身。

她站得高自然也就望得远,从峰顶能望见埠头上红光点点,并且有几点蔓延到了海上,那是人们点燃的火把,和船上的油灯。

已经有船出海了。

冯记见机得早,提前乘船离开。否则等到疏散命令传播开来,全岛都会陷入恐慌,上船机会全部靠抢。

如今洋流正好。商船一个时辰应该能开出二十余里。倘若天雷的威力是以螺浮岛为中心向外辐射,那么传进海中必定会有递减效果。

有卢传影和蓬拜全力相护,徐氏或许能活下来?

她立在峰顶,风声呜呜,仿佛都是养母的哭声。

徐氏大概也明白,养女来不及和他们会合了。只余一个时辰,除非冯妙君插翅飞起,否则赶不到埠头,更不用说下海。

倘若傅灵川成功将螺浮岛指为祭器,天雷降下来,恐怕以本岛为中心,方圆三十里内生灵都要死绝。冯妙君的修为,能抵得住天雷么?

她忽然无声发笑,白板从她面上看到了自讽。

她这一辈子都为活下去而拼命努力,临到末了,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宿命么?

冯妙君盘膝坐了下来,将白板取下来放在掌心,低声道:“我解除与你的主仆协定。你走吧,我知道你有自保之法。液金特殊,未必不能在这次天雷中存活下来。”

液金妖怪是这天地间最奇特的一种生命,不同于血肉之躯。天雷虽然厉害,可是对于已经获得无比坚固属性的白板来说,活下去的机率可比冯妙君大得多了。

她或许是没机会再活着了,却不想拖白板一起送命。

白板不意她有这一说,化成了白貂偏着头道:“那女主人接下来打算怎办?不若去螺浮下岛避上一避?”

“去哪里都是一样。一个时辰内,我不可能离岛三十里。锥尾山下的海中布满漩涡,我根本游不出去。”她原打算借着傅灵川的东风躲过雷劫,但现在人家棋高一着,已经遁去数十里外。现在她脚下的海区是海难集中地,密集分布的暗礁造成漩涡暗流无数,就是鱼儿误闯进来都未必出得去,何况是个陆地生物?“只希望鲛人能够及时阻止傅灵川。”

她向来贪生怕死,可是现在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半丝儿害怕,仿佛死亡离自己还格外遥远。

其实不远了,或许只剩一个时辰。

她始终那么努力求存,结果最后却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么?

这个时候,她莫名想起了云崕。他们性命相连,她死了,他也不能独活。九泉之下要能相见,他会不会气得再掐死她一遍?

冯妙君打了个寒噤。

第267章 破局的曙光

白貂蜷成一团,并不离开:“我不急,您走我才走。”

冯妙君笑了:“走和不走,有什么区别?”

白板无言以对。其实它也明白,对于如今的修行者来说,要接连抵御十六记天雷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索性坐下来,眺望远处的黑色龙卷。话说傅灵川这人也真是了得,将岛上这许多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自己付出的成本却微乎其微。

空手套白狼,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她看着看着,忽然眯起眼道:“蟹灵可以离开自己的螺壳单独存在么?”

“可以。”白板瓮声瓮气,“它毕竟是死了,魂魄和肉¥~身的关联远没有生前紧密。它就算呆在螺壳里,也不会得到躯体的滋养。”

冯妙君望着远处的海船,喃喃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驱船出海虽然是个出奇不意的花招,但里面变数太多,如果在最后一个时辰里鲛人族赶上商船、截停仪式,傅灵川岂非要功亏一篑?

她始终不觉得这是最优方案,并且冯妙君还怀疑一点:长乐公主眼下离岛数十里,虽然蟹灵相当于螺浮岛的器灵,可是她离得那样远了,祭天仪式还能继续下去么?

总归是这世上操办过稷器奉天仪式的国家寥寥,最近的一次还是几百年前,留下可供参考和研究的资料少之又少,莫说是她了,恐怕连鲛人王也推导不出更多有用的线索。

白貂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似是欲言又止。可是冯妙君低头想心事,并未留意到它。

白板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女主人,其实……”

“嗯?”她没在意。

它吞吞吐吐:“其实,这山上有点异常。”

她也就是顺口一问:“怎么异常了?”

“我嗅到了珍稀金属的味道,那应该是一件贵重的法器。”

“嗯,珍稀金属。”她说到这里,猛然回过神来,“贵重法器,你确定么?此时此刻?”

白板轻轻“嘘”了一声:“您小声点儿。”

冯妙君瞪圆了丹凤眼,心跳怦怦加快,因为有个奇特的念头忽然闯进脑海。

液金妖怪以稀有金属为食,因此对它有特殊的感应。本来山里藏矿再正常不过。可这里虽叫锥尾山,实质上却是个大螺壳,成分以石灰质为主,哪来的金属矿?

方才鲛人王等人倒是立在这里,手里也有许多法器,可他们离开之后呢?并且白板以“贵重”来形容那样东西,除非……

她压低了声音,在这山风呼啸的峰顶只有白板可闻:“你能找见它的位置?”

“能感应,但有些模糊。”白板应道,“恐怕有阵法蒙蔽了我的感知。”

好个傅灵川!冯妙君心里暗赞一声,口中却道:“为何又愿意告诉我了?”

她发现了!女主人心思真是玲珑剔透,这大好消息在前都没能冲昏她的头脑。白板要是有脸皮,估计这会儿得红了。

是的,鲛人王离开之后,它就能感应到峰顶还有神兵气息,却瞒下这个消息,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冯妙君。

白板的小算盘,其实很清楚。

它原本是自由自在的伏台河神,被云崕强行抓来签下认主,从此只能服侍冯妙君。它是智慧生灵,比人类还聪明得多,心中当然不忿。

契约规定它要乖乖执行主人命令,却没说它要发挥主动性,因此眼下对它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发现秘而不报,任冯妙君被天雷轰死,这样它又恢复了自由之身,只要今后躲着云崕不出现在他面前,它就还是个逍遥天地间的液金妖怪。

它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白板嘿嘿道:“您这时候还替我着想,我至少该还您一次。”

冯妙君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不大,却愿意将它放走,没让白板给自己陪葬。这个情,它一定要领。

再说,冯妙君和它名为主奴,实际上可从没亏待了它,私藏的珍贵金属都喂给它吃。要是靠着白板自己缓慢修行,还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晋阶。

跟着女主人有福利,这也是它狠不下心来害她的缘故。

冯妙君看穿了它的小算盘,冷哼一声:“你想将功赎罪,就去把它找出来!”白板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当然不会高兴,却也不因此而记恨它。自利乃是生物天性,白板虽然认她为主,却本能地渴望自由。

这种心态,她比谁都了解。

白板“哎”了一声,化作一团水银溜了出去。它原本就是潜行的大行家,当前夜幕低垂,山上又有薄雾,给它提供了很好的掩护。

眼前又现一线生机,冯妙君反而心头忐忑不已。人便是这样,自知必死尚能心平气和,有了活路却要患得患失,唯恐自己赶不上时间,抓不住机会。

她强压下纷繁思绪,紧跟在白板后头。

下山的路,越走越宽。到半山腰上,白板向她示意,冯妙君当即停下了脚步,看着它身影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这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的本事,连云崕也是甘拜下风的。

这儿可比山顶要幽静得多,从上头飘下来的毒雾更是将大小生命一扫而空,所以此刻山林空寂,别有一股死气沉沉。

甚至连白板也没了音讯。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就是小半个时辰。

天空中的云团漩涡越来越厚实,像是下一秒就要压进海面。留给冯妙君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她依旧倚在石后,轻轻作了几个深呼吸,渐如老僧入定。换作旁人大概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她明白,都到这个时候了,心焦也没有用。

眼下能做的,唯尽人事耳。

又不知过了多久,下方忽有疾风吹来,拂动她额前的秀发。

风吹来的方向有些奇怪,冯妙君蓦地睁眼,向前潜行十余丈,贴着岩壁往下看:

底下五丈处是一个小小的山坳,背风。由于螺壳上的纹路很深,锥尾山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山坳,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不过原本空白一片的山坳,现在却无故多出了两人:

傅灵川和长乐公主!

第268章 原来还在这里(加更章)

男俊女靓,在这样凄凄荒寂之地更引人注目。任冯妙君定力极好,这会儿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眼前青石已被削平,铺着长卷文书。长乐公主口中念念有辞,一边在卷上落笔。她的字迹绢秀工整,墨汁鲜红如血,却不像朱砂,并且风是从她那里吹来的,中间夹杂着一丝淡淡甜香。

最奇特的是,每字写完最后一笔,它都会从文书上缓缓消失,于是卷面重新归为一片空白。

长乐公主似是一直在奋笔疾书,因为看样子长卷已经写完了五分之四,可是冯妙君所见,卷面都是洁白如雪,不落半字。

她写的字,都神隐了?

冯妙君立刻想到了先前偷听到的傅灵川与蟹灵的对话。

稷器接受天道试炼之前,一国之君要先念诵和手写三万六千字的祷词!

那是什么概念?相当于每半个时辰就要写完三千六百字,从头到尾五个时辰,中途还不能休息!刚刚听到这个要求,冯妙君只觉天道真是恶趣味,不知怎生想出这么折磨人的法子。

是不是这些建国的君主被折腾到没脾气了,才显得诚心诚意呢?

饶是长乐公主身康体健,在连续奋笔四个多时辰后也累得摇摇欲坠,面色萎顿不说,颈部和手部肌肉僵硬,不可避免地越写越慢。

毕竟,她只是个凡人,还是个娇贵的公主。

望着那部无字的长卷,冯妙君想起来的却是昔年在烟海楼中看到的一段野史:据说东海的岛屿上栖息一种濒临灭绝的鸟类,称作蛮蛮鸟,常被上古先人拿来敬奉天神。敬神之后再放出的蛮蛮鸟血液,就具备特殊的力量,效力比朱砂还要强劲,常常用于契约文书。

以蛮蛮鸟血液写就的文字,见光后很快消失,因此这样的文卷也称“无字天书”,其实并非真地无字,只是契约未成则只能流于言、不能形于字。

一旦成契,这纸文书上的内容就会受到天道监管,有强大的效力保护。

长乐公主纂写的是立国时的祷词,本就要告命于天,用上蛮蛮鸟血书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并且鸾鸾鸟的血液非常珍贵,存世量极少,用一点就少一点。平常人想弄到一滴都不容易,无论傅灵川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也是倾尽全力了,长乐公主可没有写坏了重来的机会。

傅灵川就站在她身边为她护法,青石上还放着一截蓝光氤氲的枯木,正是蟹灵栖身的养魂木。

那阵子怪风刚起,傅灵川和蟹灵立刻警觉。

傅灵川原是闭目养神,一睁眼就道:“不好!”

他走出两步,屈身伸手往地上一抹,眼中就现出厉色,往四周扫视。

冯妙君缩头回来,心里暗暗为白板担忧。

她不信鲛人王等人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没有仔细搜过锥尾山,就像那人所言,“三遍了”。鲛人王都可以破去先前的幻境,可为什么没发觉傅灵川就藏在这里?

眼看长乐公主就要竞功,偏偏这时候出了纰漏,傅灵川也是脸色紧绷,低喝道:“谁,出来!”

原来早先以两人为圆心,周围的地面上扎入五支须弥针直至没顶,这便组起一个奇特的阵法,称作芥子形法。

顾名思义,这阵法惯能藏须弥于芥子。芥子形法由两套针组成,分别为扎入地下的须弥针和藏在人身上的芥子针。无论任何生物,只要持芥子针走入阵中,就会被缩小为芝麻粒儿大小。

所以傅灵川等人其实在鲛人王眼皮底下不是隐形了,而是缩小了——偌大一座夜色中的锥尾山,谁会注意老往地上瞅,去瞧芝麻大小的物事?这处山坳又没有遮蔽物,一眼就能望见底,旁人也不会刻意一寸一寸翻找地面。

因此即便来者都是大能,居然也被瞒骗过去。

何况鲛人王经历幻境在先,下意识就会以为傅灵川很可能故伎重施。哪料得到他这回改用了芥子形法?

原本布阵的银针扎在地面上,那是连尾端都没露出来,旁人也无从发现起。可偏偏冯妙君身上带了一只奇特的液金妖怪,对于珍贵金属格外敏%~感。

傅灵川伸手去摸,就能发现地底的须弥针被取走了一枚,因此阵法顿告破解!

这阵法的效果匪夷所思,可是弊端也是同样明显,那就是固定之后不能移位,且其中一针被挪动,阵法当即告破。

傅灵川低喝过后,当然就要巡查周围。冯妙君也明白这一点,当即握紧了手中的星天锥,灵力飞快运行于全身。

即便傅灵川没发现她,她也要出手了。无论如何,她都要阻止长乐公主继续施法,阻止天雷落下,这才能保住自己小命!

就在此时,天地间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那声音爆烈宏大,几乎超过了人耳所能承受的极限。冯妙君耳力灵敏,这一瞬间几乎被震得脑海一阵空白,而后耳膜痛不可遏,险些破裂!

所谓洪钟大吕,音量得放大十倍才堪堪与它相提并论!

她骇然失色,转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天边。

那里,一道霹雳电光形成的巨型雷柱从天而降,落到了海面上,直径至少达到二十里,外围附著无数游走的电蛇,声威赫赫!

雾霭沉沉的海面,一下亮如白昼。

冯妙君下意识闭目,这才不被强光灼伤眼睛。

如此天地之威,实让人头皮发麻,肃然起敬!

也就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体会到“人力难以胜天”这句话的真谛。

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她基本可以确认雷柱落下的方位,应是鲛人族追击的那艘商船航行的位置。

那艘船上的人做出了什么事,才引动天地震怒,发下如此天罚?

更重要的是,掐指算一算时间,鲛人也快要追上它了。天罚打在船上,是不是同样波及到海里的鲛人?

倘真如此,鲛人族可真遇上了无妄之灾。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惨呼!

第269章 大家一起死吧

冯妙君忍不住探头看向山坳,顿时连呼吸都停顿了半拍:

原先一直笔耕不辍的长乐公主,手里抓着的一只玉玺落在地上,骨碌两下不知滚去了哪里。她纤细单薄的身体被巨大的三叉戟穿透,就仿佛钢针钉住的蝴蝶!

其中一支戟尖,钉进了她的心脏。

冯妙君视线顺势移向,正好望见鲛人王赫然站在五丈开外,还保持着掷出长戟的手部动作。

他的眼中,闪着森寒而快意的光。

冯妙君没有看到,蟹灵支起来的结界如肥皂泡一般被捅破。

她也没有看到,就在方才一刹那间,蟹灵重新拉伸了空间,令鲛人王和长乐公主之间的距离变得格外遥远。

虽然事起突然,但它千锤百炼的战斗意识依旧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可惜,昔年强大的亚神已经殒落,它只是一缕残魂,能力毕竟有限。同样的伎俩和陷阱,鲛人王怎会中招两次?

这一回他在本命法器附上的神通,称作“如影随形”,将锚位定作长乐公主的影子。无论他和长乐公主之间的距离有多长,掷出去的戟一定能刺中影子的主人!

这一击,无视了空间距离。

他招了招手,三叉戟就飞回他手中,长乐公主血如泉涌。

彼时正好瞬移出去数丈远的傅灵川望见这一幕,不由得怒吼一声,反身冲回来,一把抱住了长乐公主。

只一眼,他就看出长乐公主回天乏术。那样贯穿性的伤口,有一个已经致命,遑论同时开了三个天窗,有一记更是穿心而过,奇准无比。

更何况,戟上还附著鲛人王本身的灵力,即便是傅灵川自己也不一定驱得出来,何况是娇娇弱弱的长乐公主?

她的小手抓着傅灵川的袖子,断断续续唤了两声:“堂哥,我、我已经写完了……”说不出几字,鲜血就从口角溢出。

傅灵川眼眶都红了,哽咽道:“小媛真乖,你先走一步。”

长乐公主眼中露出无限眷恋之意,直勾勾望着他,想说些什么,一口气却再也提不上来,那双小手也垂了下来。

傅灵川怒视鲛人王,每一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无知蠢物!”

鲛人王出手的时机极其巧妙,恰好是天雷贯穿天地、观者无不闭眼的那一瞬间。那时傅灵川也是下意识阖目,错过了救援长乐公主的最佳时机。

而蟹灵虽然感知危险并出手,可天雷正气是世间一切阴魅克星,暴露在这样的雷光下虽然不会让它魂飞魄散,但力量却被极大削弱,鲛人王方能一击竞功!

傅灵川暴怒,鲛人王同样连眼珠子都红了。远处天罚突至,那种天地神威能令一切都灰飞烟灭,他派去的数十名鲛人精英,十有七、八要被连累。

螺浮城是鲛人地盘,但居于统治地位的鲛人不足三百人,这还是连老弱妇孺都算上,余下的就是数量庞大的各种海族。

一下损失全族大半精锐,鲛人王只觉心口像被小刀翻搅,痛不可遏!

他怪不得天地,只能怪眼前的罪魁祸首!

他重新举起三叉戟击出,被傅灵川招架。后者怒极反笑,声音里带着瘆人的寒意:“你害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你和你的鲛人族,也都得给我们陪葬!”

这种威胁的话,鲛人王漫长的一生听过太多,这会儿压根不放在心上。场中罡气纵横,才几息功夫,两人就已过手十余招。冯妙君这时才看出傅灵川的修为果然精深,即使面对数百年道行的鲛人王也是毫不怯场。

怪不得他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栖在养魂木上的蟹灵却长叹一声:“不用打了,我们都得死。”

鲛人王从未见过它这样心灰意冷,哪怕满腔盛怒也不由得一顿:“为什么?”

“你以为打断祭天仪式就能阻止生灵涂炭?”蟹灵呵了一声,“太天真了。”

鲛人王一记横刺,戟尖未刺中对手,寸许长的罡气却在傅灵川右臂开了个口子。后者面容荒寂,似是不觉疼痛:“在稷器的祭天仪式上,一旦祷文诵念过半就不能再取消。否则——”他后退两步,指了指远方,那是天雷方才轰击的方向,“——那就是前车之鉴。”

“什么!”鲛人王面色大变,声音一下抬高了八度,“你说雷罚也会轰击这里?”

天雷试炼和雷罚可是两个概念。前者是天地试炼修行者或者稷器的手段,强度是层级递进有分寸;天罚么,那就是严惩违法以示天威,达到警醒世人为目的。

杀鸡儆猴的前提是“杀”,降下天罚的唯一目标,就是灭绝!

螺浮岛或许能扛过十六记天雷试炼,却承受不住一记天罚。他们这些岛上生灵,也万万没有幸免之机。

蟹灵举起大螯也向着远处一指,苦笑道:“我们行声东击西之法,就是命人在船上比我们早一步行祭天仪式,这样可以率先引动天上异象,令你们放弃锥尾山追入海中。”

在场都是聪明人,他话不必说全,其他人就明白了。按傅灵川事先的布置,实际上海船和锥尾山上各行一场祭天仪式,海船更早,于是螺浮城的追兵就会被天地异象指引着,去追逐天边的船只。

这就给藏身于锥尾山的傅灵川二人争取更多时间,可以安安稳稳走完剩下的祭天仪式。毕竟鲛人族游泳速度再快,也断不可能在一个时辰内来回游上百多里路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鲛人王只觉喉底发干:“那记天罚是怎么回事!”傅灵川刚好架住他的长戟,兵刃相交,迸出一溜儿火星。

两人对视的目光,同样充满了怒火和仇恨。

“他们没有稷器!”傅灵川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嘲讽,“举行祭天仪式却不呈上稷器,天道就会认定人类有意欺瞒戏弄上天,当然要降下惩罚!”

那艘船只是个障眼法,船上当然不会有堪当稷器的宝贝。天道不受愚弄,就一定会降怒于它。否则谁都有事没事办个祭天仪式闹着玩儿,这是把上苍当猴耍吗?

第270章 传承气运的血脉

当然,这仪式要以蛮蛮鸟血篡写天书,此物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弄到的,曾有人在各大发卖行重金求购,也没能弄来一滴。

青石上的长卷,已经摊开到最后一帧。可见,长乐公主的确已经写完了祷词。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也就是说,事到如今我必须将螺浮岛双手呈给你当稷器,否则上天就要降下雷罚?”鲛人王看傅灵川的眼神像在看二傻子,忍不住哈哈两声,“这种可笑的理由,你以为我会信?”

傅灵川连眼皮都懒得翻开:“你信不信有甚关系?即便稷器在手,我们也是死路一条,雷罚转眼即至。”

他脸色破败,看起来不似作伪。

为什么?

这答案不仅鲛人王关注,连大石后方的冯妙君都屏息以待。

天雷她都吃不消了,何况是天罚?那样粗壮的光柱砸下来,直接可以将她轰成渣都不剩!

她也紧张自己的小命呵,尤其这形势一波三折,把人心都高高吊起。

傅灵川紧紧闭上嘴,只发力狠攻,再没兴趣说话。他道行略逊于鲛人王,只有全神贯注才不致落败。

“你杀了她。”倒是桌案上的蟹灵还有闲暇吭声,它指了指地上的女子,“她是长乐公主,祭文就是以她的名义写就,最后的玉玺也要沾着她的鲜血盖章,这才叫‘受命于天’。”

事已至此,就是杀掉鲛人王,己方也活不下来了。何况鲛人一族寄居于蟹壳之中千余年了,跟它也有感情,它就没有出手帮着傅灵川。

蟹灵一字一句:“死人是当不了国君的,这场祭天仪式不得不中断。恭喜你——”他望着鲛人王,“咱大伙儿要同归于尽了。”

鲛人王不想采信他的话,一个字都不想。可是天罚刚刚就在他眼皮底下降临,那威力连他都惊惧不已。如果天罚真会降临,那么现在他与傅灵川之间的争斗就再没有半点意义了,反正大家要一起死。

“就没有其他法子可想?”蟹灵忽然又问傅灵川,“没有其他人能顶替她?”

“长乐公主要继承安夏气运,这是写入祷词的,没有安夏王室的纯正血脉是做不到这一点。”

蟹灵:“你岂非也是安夏王室血脉?”

“我试过了,不成。”傅灵川斜劈出一剑,脸色木然,“我的祖先就不是嫡系,只有她血缘最近。”他的血脉一直就不是承接气运的这一支,继承的安夏王室的血统已经很稀薄。

鲛人王脸色阴晴不定:“我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傅灵川打断他,冷笑连连“你抬头看看天,不就明白了?”

众人不由自主往天上瞟了一眼,尽皆变色。

不知何时,云团的中心已经移到这里,那个惊人的大漩涡中央探出龙卷,往锥尾山而来。这便是天道聆听祷词的明证。按照正常程序,君主要在天书上盖下印章,而后由龙卷将祭文收走,这才算是“告命于天”,而后开启稷器试炼。

要命的是,方才天边的海船也先出现过这一幕,而后就被天罚给轰得渣都不剩。现在,他们是不是要重走海船的老路?

听起来活路都被堵死,鲛人王眼睛也红了,忽然刺出一戟,正中傅灵川肩头:“你们该死!”无论傅灵川说的是不是真话,这场无边祸事都是他带来的。即便最后难逃一死,鲛人王也要先手刃了他。

不杀傅灵川,此恨难平!

长乐公主一死,傅灵川就知道自己也没了活路。他还有雄图大业,还有满腔抱负,结果却要被鲛人王这一戟葬送在海中孤岛上。

壮志未酬身先死,教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先前将利害说与鲛人王听,无非要他追悔懊恼至死,要他明白自己是鲛人一族灭亡的罪人。现在鲛人王发狂来攻,傅灵川也是冷笑一声,分毫不让。

死期将至,两人的愤怒、恐惧和怨恨,都需要发泄出来。

这一战,至死方休!

蟹灵眼看两人将山上的浮土都捅了个窟窿,而后打出了山坳去,也是满心无奈。原先说好了去人间承接气运、安享元力,哪知到头来要落得个连残魂都保不住的下场。

它死过一次了,对于消亡就没有那么惧怕,只是唏嘘自己时运不济。

如果不听傅灵川那个妖言惑众的,现在螺浮岛的日子虽然寡淡如水,但至少还是太太平平,哪会迎来大祸临头?

它正有些自怨自艾,视野里忽然多出一个纤细身影:

有个姑娘从岩壁上方跃了下来,立在青石边上,拾起无字天书细细端详。

那上头自然是空白一片,只字未见。

她看了看地上的长乐公主,又抬头望了蟹灵一眼:“落款没?”

“还不曾……”它一直蹲在石上,当然能望见长乐公主的举动。她写完祷词全文,取出玉玺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腕,还未来得及落款就被鲛人王刺杀。不过眼前这姑娘又是哪一号人物?

她问得太自然了,它也就脱口而出,而后才想起,“慢着,你是谁?”

这女子生得普通,扔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可是蟹灵用毒雾、傅灵川用幻阵封住了上山的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物,都不一般。

“咻”地一声,它收起长卷。

这卷文书是祭天仪式开始后,由上天降派到长乐公主手中。质地非金非玉,连螯大人都说不出是什么制成,却坚固无比。否则鲛人王和傅灵川的大战剑气纵横,普通绢帛早被撕烂了。

冯妙君不抢不夺,只蹲下身子在草丛里摸了几下,终于拣起一物,形状方方正正。

蟹灵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只滚落在地的宝玺。它由最上等的东山玉制成,上雕一只背生双翅的虎形怪兽。

此物名为穷奇,原是上古恶兽,后随天神征伐有功,人间也开始祭拜,始视为祥瑞。

没打碎就好。她松了口气,将宝玺拿在手里,又有两分犹豫。

真要这么做?这就意味着她孜孜以求的太平、自由和安稳,从此都会离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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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千钧一发(加更章)

可是放弃这个机会,所有人都得死,包括她,包括冯记众人,包括这岛上和周围海域的所有生灵。

生命诚可贵啊。首先得活着,才有其他一切。

这时天上隐现风雷之声,乌云中的闪电越发密集了,那光芒连云团都遮不住,每一下都引动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谁都能一眼看出,那里头正在酝酿一次大杀招。

上天正想给他们来一记绝杀,天边的海船就是前车之鉴。

一记电光闪过,蟹灵就听到眼前这小姑娘对它道:“不想被劈得魂飞魄散,就把天书给我。”

湮灭在即,蟹灵也懒得对她动手了,只问:“为什么?”

她的回答言简意赅:“我身负安夏王室正统血脉。”

“什……”蟹灵赫然变色。

这一下是真正变了颜色,魂体由淡蓝直接变作了赤红,像是被水煮熟。就是方才鲛人王刺杀长乐公主,它的心神都没有这样荡漾过。

不过正上方炸开两记响雷,将它剩下的话都憋了回去。

天罚,越来越近了。

作为魂体,它的力量已经被雷霆威煞全面压制,一身本事十成用不出两成。要不是死后没有口水,它现在就该咽下好几口了。

“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种巧事,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上还能蹦出第二个安夏王室血脉!蟹灵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冯妙君语速又快又急:“反正你也是坐以待毙!何不放手一搏?搏不出吃亏搏不出上当。”

是呀,反正试错也是身殒道消,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陌生人又如何,来历不明又怎样?大家都是死到临头,这小姑娘总不会平白无故来消遣它。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以后还有阴谋,这枚苦果它现在也不得不吞。

首先得活着,才能考虑“以后”。她若不成功,它坐在p股底下的天书和废纸有什么区别?

蟹灵也是积年老鬼,心思比旁人都通透,这时当机立断,将天书掷还给她。

冯妙君低头去寻笔墨,这两样东西在两强的战斗中被罡风波及,不知被打飞到哪里去了。

她翻了半天才找着一点蛮蛮鸟制成的血墨,足边有物滚来,却是白板找着那支毫笔,将它推过来给她。

接下来就是重新蘸墨。

眼看天空中一团电光越来越亮,几乎可以灼伤人眼,漩涡当中的乌云也向着两边扩分。看那直径、看那尺寸,蟹灵就知道天罚转眼将至,劈下来它十死无活,不由得催促道:“快些,快啊!”

它方才是没奈何做好了等死的准备,眼前好不容易冒出一线生机,对灰飞烟灭的恐惧立刻又占了上风。

要是就这么挂了,它一定是史上死得最憋屈的亚神。

它动用魂力忽喇喇展开天书,将最后一帧直接捺在她面前:“左下角落款盖印,快!”

笔尖吸饱了血墨,冯妙君笔走龙蛇,在全卷左下角飞快题写了自己的名号和年月。

蟹灵全程瞪大眼睛瞧着,这时就惊呼出声:“咦,咦?你!”

尽管每写一字就消失,但蟹灵何等目力,怎会错认那一行里的“长乐公主”这四个字?

她居然敢冒用长乐公主的名号,真不怕天打雷劈?

长乐公主不就躺在她身边的地面上?

蟹灵没忘了她方才所言:她身负安夏王室血脉!

也就是说,她同样是安夏王室的继承人,是另一名公主?

可是两名公主可以共用同一个名号么?蟹灵有点懵,莫不是自己在海底沉睡太久,不知道人间改了规矩?

冯妙君哪有空管它在风中凌乱,自取星天锥划破掌心,将宝玺沾满鲜血,就要盖到无字天书上。

哎哟,自残可真疼!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你做什么!”

却是傅灵川两人重又奔了回来,望见这一幕错愕不已。两人自忖将死,对彼此都是痛下杀手,傅灵川现在衣鬓凌乱,面色胀红,肩膀和肋下血染重衫,平日的贵公子如今带出满身狼狈。

“在试着救你一命呀——”冯妙君冲他嫣然一笑,“——堂哥。”

就在此时,四人头顶正上方云层散开,炸出一记轰然巨响,整座螺浮岛都在这等天威下簌簌发抖。众人立在半山腰,更是觉出周身都有细小电流滋滋作响。

鲛人王、傅灵川定力何等精深,这时尽被天威压制得面如土色。

到了此时,鲛人王对傅灵川方才的话再无一丝怀疑。

天罚,真要降临了!

他和鲛人一族,死定了!

蟹灵不管不顾,嚎得声嘶力竭:“盖印,快啊——!”

它都见到乌云中间蕴育一团光芒四射,转眼就要向下方垂直轰下。

那口径,比起先前轰击海船的雷柱更粗更长,显见得威力还要更上一个台阶。

砸中了,这里所有人都要玩完!

雷声轰鸣中,冯妙君耳力一度失聪,根本听不见蟹灵的话。但她当然不会漏看天上的异象,只是此刻平心静气,纤手并无一丝颤抖,稳稳地将宝玺摁在了天书上。

就在天罚降下来的前一秒!

她轻轻抬起玉玺,一个四方周正的血红大印盖在全卷末尾,清晰无误。

也就在这一瞬间,全卷三万六千言忽然一齐显现在天书上,一字不漏,尽数绽放赤红光芒!

在场四人的视线粘在这上头,再也挪不开了。

傅灵川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在颤抖:“成了,居然成了!”只有宝玺盖下的大印生效,天书上写好的文字才会重新显现出来,真正变作祭给上天的祷词!

这就说明,宝玺沾印的鲜血有效,乃是最正宗的安夏王室之血!

也就在祷词生效的那一刻,乌云中的电光忽然消失了。

它来得声势浩大,去得像羚羊挂角,稍纵即逝,再不留一星半点痕迹。只有一条漫长的龙卷垂下来,大风将青石台上的天书卷上了半空,很快消失到云层里去了。

长乐公主按时、按规定交齐了祭天的材料,于是天罚取消。

众人站在半山腰,只能望见云中透出来的红光,那是天书中祷言的光芒兀自未散。

新夏国提请神物“螺浮”为镇国稷器,至此,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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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警告

傅灵川额上沁出豆大的冷汗,随便找了棵树倚着,面色中透出疲惫;鲛人王肤色异于人类,旁人只能看出他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至于蟹灵,直接瘫在了养魂木上,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都以为在劫难逃了,哪知千钧一发之际,居然还能拣了条命回来。

三大强者互视良久,均觉心里怦怦直跳,久久不能平复——

直到冯妙君放下宝玺。

“锵”,玉石相击之声清脆悦耳,这才将另外三人从各自思绪中唤醒。

傅灵川瞪着她,一字一句:“你到底是谁!”方才宝玺盖下,祷词生效,他的目光就死死盯住了全卷落款的那一行小字。

他敢用自己这双眼睛发誓,那上头清清楚楚写着“长乐公主”!

“你方才没看清?”冯妙君望着他微微一笑,“傅公子借用我名义多年,现在反而认不出正主儿了么?”

这话说得浅显,连不知就里的鲛人王、蟹灵都听出她的讽刺之意。傅灵川一张俊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声音中仍是满满的不可置信:“长乐?”

“如假包换。”她取了帕子包扎手掌。“我倒想知道,这冒牌公主如果没死,要在天书上怎样落款?她敢写‘长乐公主’名号,恐怕上天不认罢?”

那一锥划得很深,方才事急还不觉异常,现在可疼了,一抽一抽地,疼死人了!所以说,自残这种事情真是做不得。

傅灵川不吭声了。

不过冯妙君也明白,假公主多半不写长乐公主的名讳,只会在天书上落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反正天书只有上天能看到。

这活脱脱便是窃国了,从长乐公主手里将正统、将新夏国抢到自己手中,还能名正言顺。

由此推想开来,冯妙君若是在祭天仪式之前亮出自己身份,恐怕傅灵川就要想尽办法将她直接灭口。

毕竟,他真正需要的只是“安夏王室血脉”而非长乐公主本人。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动了动手指,脸上还要笑得云淡风轻:“我救了你们的命,不谢哦。”说罢,转了个方向,迈步要走。

“请留步!”傅灵川一下拦住了她的去路,“祭天仪式还未完成,‘螺浮’要经受十六记天雷试炼!”

“那与我有何干系?”她瞪大了眼,心底却知道有关系的,大大有关系。这会儿冯记搭乘的商船还没有驶远,天雷轰下来,大家一起变作渣渣。

可是傅灵川不知道啊。

他只能盘算着怎样留下这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堂妹、如假包换的长乐公主:“试炼通过之后,你就是新夏女王,理应随我一起回返,将这喜讯带回新夏!”

冯妙君回他呵呵一笑:“没兴趣。”

这回她说了实话,她是真不想当这捞什子傀儡女王。

还不如经营自家的冯记商号,无拘无束。

傅灵川面色微动,一个闪身站到她面前,伸手往她柔荑扣来,一边道:“我们聊聊。”

冯妙君脸上笑容还未敛起,皓腕一翻,压着一点寒光直挑他臂上动脉,无论速度、角度都妙到颠峰,也没有一点杀气,仿佛就等着他亲自送上门来一样。

傅灵川微惊,一个错步闪身避开,虽然没被她刺中,臂上却被星天锥尖暴涨的罡气划出一道伤口。他改用右手去抓她肩头,却泛起一阵奇特的疲惫感:

身体好像无端加重了两倍,骨子里透出乏力,仿佛全速奔跑了百十里路。方才他和鲛人王激斗虽酣,却也没有这种感受。

诅咒!

她的攻击当中居然附有诅咒。

傅灵川虽不清楚星天锥的“敲骨吸髓”特性,不知道它在刺伤敌人后能将对手的生命力源源不绝输送给冯妙君,却也发现她不似伪长乐公主那般柔弱。

他指尖快要触及对方肩膀,她颈后却突然冒出一条尾指粗细的小蛇,直朝他掌心电射而来,其色彩斑斓,一看就是剧毒,扑近了更是张嘴露出又弯又细的獠牙。

傅灵川本能缩手,可紧接着眼前一花,那小蛇也不见了踪影,冯妙君却欺到他身前,一拳朝他肩膀打去。

她动作不快,傅灵川还来得及伸掌架住。

姑娘家的拳头白皙精巧,不像有甚杀伤力的模样。可是傅灵川和她甫一接触,顿时有股庞沛巨力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将他击出三丈开外!

傅灵川还未站直,眼前人影一闪,她居然又站到眼前,拳风扑面而来!

这回傅灵川可不想再接,勉力一个侧身躲开了,于是她这一拳重重击在山壁。

在场的都听到一声让人心头压抑的闷响。

并不是她的拳骨开裂,而是石壁在她劲道下簌簌发抖。不及十息,这面高近十丈的坚岩就爬满了裂纹,紧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下崩解成无数碎片,哗啦啦落下,搅出一片尘土飞扬。

每一块碎片,都比她的拳头还小。

这一击,干脆而霸道,是赤果果的武力炫耀。

这一场声势浩大中,她已经闪身站开,望向三人。

余者呆若木鸡,又以傅灵川最有体会。

同样的力量已经入侵他的经脉,在凶猛霸道之余,还带着阴毒的特性,一会儿炙若火烧,一会儿冷若冰霜,入侵他奇经八脉,让他周身血管都在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急剧扩张和收缩。

那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傅灵川上一秒眉角还挂着冰碴,下一秒就张口想要喷火,一张俊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喉头腥甜却终究没吐出血来。

他的目光惊骇。

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是个人形凶兽?即便他和鲛人王恶斗受了些伤,即便他面对冯妙君有些儿托大,但她的力量依旧震骇了他。

和妖兽不同,人类原就不以气力见长,要施出这般实打实的力量可作不得伪,有多少修为才能打出多大力道。

并且在场的两个人加一条蟹灵都能看出,她不想取他性命,因此第一击手下留情,第二击打在山壁上才是真实力量,以作警告之用。

警告他们不要痴心妄想。

照这般说来,她的修为之精深,力量之霸道,实是令人乍舌。

第273章 好生之德

一边的鲛人王原本脚步微动,目光闪烁,见状怔了一下,没再动手。

冯妙君微微抬首,望着他冷笑:“傅公子,你忘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么?”第一击只凭她本来力量,效果出乎意料,看来近些时日的努力修行并没有白费。

不过她反应快极,趁势而为,紧接着就打出了第二拳,这回催动丹田的鳌鱼印记疯狂抽吸云崕的灵力,借来的力量之庞沛,连她的经脉都快鼓胀到极限。

第二次出击的力量之狂暴,连她自己都惊呆,料不到现在自个儿居然能“借”来这么多灵力。尽管货大半是云崕出的,可她的经脉也要足够强固,才不会遭受反噬。

这一刻,她的心情雀跃无比。

今后遇上这个等阶的强敌,她也有抵御之法了!

冯妙君考虑过了,此时击杀傅灵川弊大于利。她形单影只,一个人根本应对不了后续那许多麻烦。既如此,她对傅灵川就要进行有效震慑,让他死了挟持她的心。

无论傅灵川还是鲛人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俩要是都想将她留下,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傅灵川心思动得飞快,一指鲛人王:“没我相护,你走不出螺浮岛,甚至躲不过接下来的天雷试炼,会和这些倒霉鬼一起化作飞灰。”

怪哉,他分明记得长乐公主并非灵气亲和体质,也就没有修行天赋,应该是普通人一名。怎地正版的长乐公主不仅有修为在身,并且道行还这般精深。

如是这样,他后续许多计划就不得不调整了。

冯妙君不语,鲛人王面色铁青:“你!”

他高踞螺浮岛数百年,哪怕是大陆上的大国领袖、一方豪强,见着他也都要客客气气,何时会吃到这种亏?

可自己和族人刚刚死里逃生过一回,他的斗志已然大减,并且他这会儿已经明白,既然走到这一步了,稷器的天雷试炼就不可避免,无论他是不是杀掉眼前这些人。

此事再不以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

他自个儿道行精深,还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率能硬扛十六记天雷,可是余下的、还未离开的族人怎么办?

鲛人王恨毒了傅灵川,此时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望向蟹灵:“你与鲛人族互依互存千余年,这时竟然不施援手?”

亚神的躯壳抗住天雷试炼不在话下。问题在于,蟹灵是否愿意耗费更多力量救护岛上的其他生命?

说到底,这件坚固无匹的法器是蟹灵的。鲛人一族与蟹灵的关系,其实好比租客与房东。房东不给住了要赶人,租客多半只好跑路。现在蟹灵如果不愿为鲛人族提供庇护,后者就必须赶在雷劫前离开。

到底是千余年相伴的情分还在,蟹灵看着他也觉不忍,遂低声道:“这样罢,我能护住鲛人族不受天雷轰击,条件是你与新夏国之间的账要一笔勾销,在他们离开禁忌之海前,你和鲛人族也不得再找他们麻烦!”

他和傅灵川之间的账?

是说这家伙算计鲛人族赖以维生的领地、引来天罚杀掉数十鲛人精英,最后还要迫得整个鲛人族失掉螺浮岛这个聚宝盆、从此无家可归吗?鲛人王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一笔勾销?呵呵,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可是他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光是傅灵川一个人,他都没能拿下来,现在场中还多了一个探不出深浅,又看不出立场态度的奇怪女子

从发令疏散到现在,也就是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至今螺浮岛上也还有数十鲛人没有撤离。

再说,鲛人族千余年来攒下的家当太可观、太庞大,这仓促间也不可能带走。

那可是用金山银海都不能形容的巨额财富!

他们若是现在就被傅灵川和蟹灵赶出螺浮岛,可就连今后东山再起的本钱都没了。

鲛人王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将满腹恶念都强行压下,而后狠狠道:“好,一笔勾销!”

话虽如此,望向傅灵川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怨毒。

傅灵川看了蟹灵一眼,对他的提议并不反对:“既如此,让你的族人躲进下城。新夏女王可以向天祷告,祈求将天雷试炼延至最多两个时辰以后。”

螺浮上城在螺壳表面,住在这里的生灵会被雷击波及;螺浮下城正相反,位于螺壳内部,蟹灵有自信顶住天雷轰击,托庇于其中的生物就能幸免于天雷威力。

告命于天之后,国君可以决定神器接受天雷试炼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对鲛人来说,倒也足够了。鲛人王看看傅灵川,再看看冯妙君,不发一言,转身要走。

“且慢。”冯妙君却出声道,“救一族也是救,救一岛也是救,你何不将岛上生灵一并救了,算是给自己、给新夏国积点德!”

傅灵川这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采,闻言望着她似笑非笑:“凭什么?”

“就凭我刚刚救过你们的命。”冯妙君嘴角一弯,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知恩总要图报罢?”

她眨了眨眼:“不然我这就引动天雷,大家一起玩完好啦。”

鲛人王脸色一板:“我这就去。”施展神通,几息后就不见了踪影。

时间宝贵,他才没功夫听傅灵川跟冯妙君扯皮。再说,他也明白傅灵川一定会答应的。

这个要求,本就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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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人王离开后,蟹灵也撤掉了锥尾山上的毒雾,免得它顺风飘去山下毒害人畜。

这是它的拿手好戏,见风不散。

冯妙君也念好了祷词,恳请天道在两个时辰后降下试炼。如换作傅灵川和伪长乐公主,祭天礼成之后就会紧接着请求启动稷器的天雷试炼,这样顺便帮他们肃清了岛上的敌人,才得安然离开。否则,岛上、海中数千海妖都不会放过他们。

傅灵川应该是事先将这一步都考虑好了,才敢冒恁大风险窃取螺壳。

她立在山腰远眺海面,如有两个时辰的缓冲,冯记搭乘的商船应该顺流驶得很远了,天雷降下来也波及不到它。

冯妙君将视线从天边收回,一转身就看见傅灵川牢牢盯着她,一瞬不瞬。

那种目光她很熟悉了,在云崕的眼中也时常出现。

那代表了深思,代表了算计。

冯妙君并不意外。

早在她决定接过宝玺、用自己的鲜血为天书盖章时,就做好了面对接下来这一切的准备。

第274章 两条出路(加更章)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哪怕有天道为证,傅灵川眼中依旧布满了疑虑:“你若真是长乐,不该长得这般……”

她替他接了下去:“平庸?”论样貌,安夏王夫妇堪称人中龙凤,生出来的后代不说倾国倾城,至少不该平凡无奇。

傅灵川抿紧薄唇,默认了。

于是冯妙君伸袖遮着脸。

她再放下手,露出的就是颠倒众生的真容。

哪怕见惯了美人,傅灵川猝不及防之下还是露出了满眼惊艳。

地上躺着的冒牌货已是绝色佳人,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然而与长乐公主本尊相比,总是差了些许。

或许是差在眼角那一丝灵妩,或许是差在情态的那一丝气度,又或许是差在骨子里那一丝清冷自矜。

就这么一丝丝,高下立判。

傅灵川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当年、当年怎么逃出王都?”他这会儿暗自调息完毕,已经缓过来了。冯妙君那一拳打在身上很不好受,但终究没把他往死里整。

安夏国灭,王室血脉尽数殉国。

冯妙君微微侧首,露出一丝揶揄:“倒是与堂哥在外宣扬的相差无几,我以为堂哥知道,怎地还来问我?”

傅灵川俊面微微一红,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他当年接到情报,安夏嫡系无一逃生,这才去寻找其他王室血脉来冒充长乐公主。现在正主儿站在他面前翻旧账,任他脸皮再厚也有些难为情了。

冯妙君指了指地上的女尸问他:“这位长乐公主又是哪里找来的,竟然和我母后有些相像。”

傅灵川轻轻按着尸体肩头,它就不见了,想必是被他收入了储物戒中。“她的生母就是王后的亲姐姐,生父就是安夏的二王爷,也是你父王的胞弟。但是她长年被养在外头,王爷府中并不知晓。安夏国灭时,她也就躲过一劫,后来被我寻到,共举复国大业。”

他的眼中还有些伤感。多年来朝夕相处、唤着他堂哥的姑娘,说没就没了,他又不是铁石心肠,怎能不动容?

被养在外头的意思……呵,原来是偷情的结晶,难怪不为人知。冯妙君凤眼微睁,想不到死去的伪长乐公主和自己居然真有血缘关系,算起来,这是长乐公主二叔的女儿,是堂姐妹,血缘非常相近,在安夏覆灭后也可算是直系后代,难怪同样可以继承安夏气运。

傅灵川望着她,面露关心:“公主这几年流落何方?”

确认她是长乐公主本尊无误,傅灵川对她的态度立刻变得温和。毕竟她才是毫无争议的王室血脉,是他最需要的新夏女王!

都说相由心生,这位公主堂妹出落得亭亭玉立、雍容高华,其气质、眼界、谈吐,绝非平民小户教养得出,就和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一个道理。

她的日子,应该也是过得不错。

“周游列国,见识风物,长了不少眼界。”她从云崕那里学到一桩本事,那就是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堂妹接下来有何打算?”从方才种种表现来看,这位堂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光绕圈子,怕是绕不完了,傅灵川干脆有话直说,“你现在鉴证于天,已是名副其实的新夏女王。”

她瞥他一眼,满脸兴致缺缺:“没兴趣。我过得逍遥自在,若非被你危及性命,我本不必出来的。”当个自由自在又有钱的大小姐不好么,为什么要去做劳心费力的一国之君啊?

的确,这次意外差点就要了所有人性命,包括她的。傅灵川摸了摸鼻子,承认道:“是我的错,我思虑不周,然而新夏国需要你。”

可是她不需要新夏。

这句话在她心头转过一遍,可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冯妙君摇了摇头:“你能立一个假的新夏女王,就能立第二个。”

傅灵川啼笑皆非:“那时我不知你活着,不得已为之;现在公主本尊明明健在,决计不能再这样糊弄了。”

他也知道自己原先的举动是糊弄天下?她眼波流转,另有一种灵黠:“这是傅公子拿手好戏,岂非是驾轻就熟?”

傅灵川苦笑道:“堂妹就别再打趣我了。安夏失国,数百万人都要忍受魏国暴政,苦不堪言!先王先后在世,必不忍心见到。”

晓之以理后面紧跟着就是动之以情。冯妙君笑了,拿这副身躯的先父先母来压她?“母后送我逃出前着意叮嘱,让我隐于民间,再不为国事所累。”

“安夏王后拳拳之心,着实让人感动。”傅灵川动容,但话锋紧接着一转,“可是公主这几年隐在民间,难道人间就真地太平?征战动乱,最苦的是百姓,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长叹一声,“想要独善其身,难矣!”

冯妙君似笑非笑:“这就不劳傅公子费心了。”她自有把握,能在这世界混得如鱼得水。

她这般油盐不进,傅灵川也有些无可奈何:“公主不妨直说罢,怎样才肯回安夏当这女王?”眼前这一位,明显比假长乐公主更难对付,的确不是个良好的傀儡人选。怎奈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了,经得起推敲,彻底断绝了他这计划的漏洞和隐患。

从看到天罚消散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一定要将这位真正的安夏公主带回去,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再说,他不信这位公主没有野心、不曾盘算。一国君王可以享受人间的极致奢华,可以掌握无数人的生杀大权。总之,可以拥有这世间九成九的人都享受不到的美好。权势曾让多少英雄折腰堕落?她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能抵抗这样天大的诱¥~惑?

冯妙君微微一哂:早这样摊牌,大家都轻松嘛。

她有两个选择。一是杀掉傅灵川,拿着试炼成功的稷器跑路;可是这样一来,刚刚建国的新夏怎么办?

那毕竟是长乐公主的祖国。无论傅灵川是何居心,终究让她逃避责任好多年。

现在把他杀掉,会在新夏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第275章 弄一滴给我

傅灵川是新夏的实际掌权者。这个国家好不容易从魏人掌中自立,寻到一丝曙光,难道那数百万人转眼就被她重又推入混乱与无序的深渊?

她也可以带着稷器返回新夏,可光凭她一个人,手底下无权无势无兵,谁能把她真当回事?

咳,当然最重要的是,傅灵川修为到底有多高,冯妙君现在还没探着底儿。她能借来的云崕灵力毕竟有限,嚇一嚇人没问题,真要跟傅灵川生死决战的话,这家伙必定还有压箱底的本事。鲛人王是几百岁的老妖怪了,含怒全力出击都只能将他击伤,却要不了他的命,傅灵川的本事可想而知。

杀他?没胜算。

再说云崕气她出逃,还肯再借给她那么多灵力么?万一用到一半被他抽回去……

于是,就还有一条出路,就是与傅灵川合作。

这是她最痛恨的一个选项,可是……

“首先,我的姻缘自主,我只嫁给想嫁的男子。谁也不得用任何方式、任何手段直接或者间接胁迫我。”

傅灵川以为她会首先要权,没料到提出的居然是这个要求,不由得一怔。

冯妙君看过了晗月公主的悲剧,早就下定决心,绝不将自己变作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擅于捕捉蛛丝马迹,在船上观伪长乐公主多时,知道她心喜傅灵川,一个是未来的女王,一个是未来的国师,双方岂非天造之合?

傅灵川要是娶了新夏女王,在国内的地位势必进一步巩固。这样显而易见的好处,他为什么不干,为什么反而处处避嫌惟恐落人口实?

像傅灵川这样有野心的男人,对于长乐公主的终身大事必然有更恰当、更有利的安排,自己才会放过这口美肉不吃。

对他来说,无物不可当作筹码。冯妙君拿过新夏女王的身份,是不是也会被他这样安排?

这是她万万不能允许的!

冯妙君看着他的神情:“怎么,这第一条就办不到了?”

傅灵川略一犹豫,实话实说:“长乐……燕王有心让十九子娶她。”

果然如此!冯妙君微微冷笑:“已订婚?”难怪以假长乐公主之美貌,过去几年在燕都那个大染缸都过得好好的,想来燕王不许旁人染指自己儿媳。

“曾有口头约定,这回又重提。”

“她那么喜欢你,你竟要将她推给别人?”她心底下替这女孩不值。

“我没有瞒着她,她并不反对。”傅灵川抿唇,直视她的双眼,“她已经死了,不必再提;你不愿嫁,那么我们回绝便是。”

她注意观察他的表情,以确认这人是不是想蒙混过关:“能回绝?”

“不能也得能。”傅灵川剑眉微轩,带出一丝傲气,“你是新夏女王,不必听从任何人命令。”

好大的口气。冯妙君笑了,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这样简单,但她有自己的盘算,因此继续开下个一条件:“还有,我要一滴金枝玉露。”

“什么?”这又是一个出乎傅灵川意料的条件。“你要那个作甚?”

“这就是我的事了。”冯妙君毫不客气,“我看你与阳山君走得很近,今年螺浮渔当上的金枝玉露基本被他包圆儿了,你可有办法弄一滴来给我?”

“金枝玉露啊——”傅灵川拖长了语调,神色有些奇异,“此物虽然不菲,但以你新夏女王的身份,弄上一滴应该不成问题。”

她心跳怦怦加快两下,却要保持脸色不变:“能,还是不能?”

“能!”

“起誓吧。”冯妙君也很干脆,“以上这两点一定办到,并且越快越好,我就当新夏女王。”

傅灵川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冯妙君会出些异想天开的难题,并且他也做好了就地还价的准备。

她要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也正因为太少,所以才不好完成。

他发了一个恶狠狠的毒誓,冯妙君一字不漏听在耳里,又抓着他反复推敲了几次,直到他的誓言里没有转捩的余地,也没有她能看得出的纰漏,这才转身走回青石台边,收起了宝玺。

誓言就像合同,她知道怎样去防范于未然。

傅灵川擦了擦汗。这位长乐公主斤斤计较的本事忒也厉害了些,至少他最后立下的誓言,连他都找不出可以利用的漏洞。

草丛中的液金妖怪白板顺势钻进她衣裳下摆,无人发觉。

方才就是它拔起了芥子阵的须弥针,破去了这个天衣无缝的伪装。

傅灵川则举起了养魂木:“螺浮成为祭器后,还要请王上封我作新夏国师!”

“没问题。”冯妙君笑吟吟道,“合作愉快。”

新夏国内,暂时找不出比傅灵川更合适的国师人选吧?“对了。”她忽然站定,“你手里真有天魔秘术?”

“有。”

“拿来吧。”她冲他勾勾手指,“我想看看。”

此物留在他手里也没甚大用,再说里面的内容他也看过了。傅灵川想了想,将天魔秘卷交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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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很快过去。

在海族的安排下,岛上多数智慧生灵都躲进了螺壳当中。在接下来的十六记天雷试炼中,这就是所有人的避风港,暴露在外头、没来得及进入螺浮下城的,都被天雷秒成了飞灰。

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冯记搭乘的商船溜出很远了,天雷余波影响不了它。冯妙君也就放下心来。

古往今来,这情况也算是格外特殊。至少从来没有哪位新晋国君、国师是呆在接受试炼的法器内部的。

在这两个时辰当中,新夏人始终拱卫冯妙君,唯恐鲛人不守信用,潜过来暗杀她。她也不是弱质女流,经历过连番大阵仗后也不需休息,只问阳山君的下落。

“已经乘船离开。”傅灵川告诉她,“多数贵人在下城发生爆炸后,都选择第一时间离开螺浮岛。”

冯妙君轻叹一声,有些可惜,不过随后就道:“阳山君去哪?返回燕都么?”

说话间,整个下城都在颤动,并且推着时间推移,震颤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人都几乎不能平稳走路。

那是因为整个螺浮岛正在接受天雷试炼之故。越是往后,要捱的天雷越厉害。

“是的。”

“那我们也去燕都。”

第276章 海族搬家

傅灵川皱眉:“我们刚刚取得稷器,最应返回安夏地界,将这好消息昭告天下……”以振奋人心。

冯妙君笑了笑,只说四个字:“金枝玉露。”

此时交通不便,她要是随傅灵川返回北境,猴年马月才能再等来前往燕都的机会?傅灵川好像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阳山君千里迢迢将金枝玉露拱手相送。

傅灵川薄唇紧抿。

他也不想在她出任国君第一天就驳了女王面子,暗暗吸了口气才道:“好。”

答应她的要求,就会打乱原有计划。

他身后一名清秀少年忍不住道:“大人,我们还要……”

“住口。”傅灵川一声训斥,“就按王上的要求来办。”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想冯妙君反悔。

冯妙君笑吟吟望着那名少年。她貌美如仙,这一笑如百花齐绽,看得旁人都有些眼晕,这少年更是面色微红。直到他低下了头,她才轻声道:“这位是?”

“这是钦原侯梁书栋之子,梁玉。”

她轻轻“哦”了一下,柔声道:“我有点儿渴了,你给我拿一碗石花蜜粥好么?”

这事儿本该小厮去做,可她的语气配上她的样貌,谁也不忍心对她动气。梁玉不敢看她,应了声“是”就夺门而出,走出数十丈,兀自能听到这位新夏女王银铃般的笑声,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脸上一阵火烧。

傅灵川无奈道:“淘气。”他看出她的不满了,但手段格外柔和,甚至梁玉都不觉自己受到侮¥~辱。

傅灵川原以为冯妙君会要求分得更多权力,毕竟她是新夏至高无上的女王。

哪知,并没有。

为什么?是因为她明白,这东西不是她张口就可以求来的么?

冯妙君收敛了笑容,问他一个严肃问题:“天雷试炼结束,岛上的人怎办?”

试炼过后,整个螺浮岛理所当然都归新夏。可是海族经营千余年来,岛上生灵众多,除了妖怪还有大批人类居住。

傅灵川笑了:“我原以为,稷器试炼成功之后,我们会第一时间离开。”

于是冯妙君明白,他并不打算妥善安置所有人。

事实上,他这趟窃走螺壳就是和鲛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计划应该只做到怎样全身而退、不令海族追上,哪有替岛上生灵考虑的余地。

“现在呢?”她紧问不放,“事易时移。”

现在他们占了上风,鲛人族妥协了,这家伙是不是该把计划做得长远一些?

傅灵川笑道:“我王有恻隐之心,是他们的福气。我给鲛人族十二个时辰,着他们带着家当和人口撤离螺浮岛。”说到这里,足尖轻点地面,“螺浮一旦化作稷器,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冯妙君点头,倒是知道稷器的特殊之处。任何法器神物一旦通过试炼,就可以择机变作稷器,都是小鼎形状。从此以后,除非王国覆灭,否则它是变不回原来了。

他的安排还是妥当的。“要防海族事后报复。”

傅灵川笑了:“王上放心,我有主张。”

这时梁玉果然端着一碗石花蜜粥进来了。冯妙君伸手接过,银匙在里面轻轻舀动,却不饮用,只笑看众人一眼。

傅灵川心领,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王上有何吩咐?”目光无意落在她手上,见她指若春葱,肤作白玉,果然美人儿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是赏心悦目。

这家伙惯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是个好机灵的人物,不能小瞧了他。冯妙君笑道:“进出一趟螺浮岛,长乐公主就变了个样子,你要怎么和外人说起这事?”

假长乐公主在燕都住了几年,后来又去过峣境、安夏,见过她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这回傅灵川领回去就脱胎换骨,必有一套说辞。

傅灵川唉声叹气:“那也无计可施,只能说从前为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一直都用着易形蛊。”

冯妙君妙目流转,忍不住笑了:“恭维得好。”这是夸她长得太漂亮,所以不能真容示人?理由太薄弱了。

好在傅灵川需要的只是说辞,她成为新夏女王已是事实,其他都不重要了。

“从前身在客乡,正该韬光养晦。”傅灵川望着她的俏靥,意味深长,“今后,都不同了。”

方才一阵大震之后,很久都没再听见雷声了,外头仿佛风平浪静。冯妙君站了起来:“天雷试炼好似结束了?走吧,新夏的大国师该走马上任了。”

国师任命仪式也在露天举行,她和傅灵川就要穿过螺浮下城往上走回地面。此时的冯妙君已非半天前可比,移动间前呼后拥,至少十余人随护在侧。她不喜欢,但知道在眼下环境里必不可少。

路过的鲛人,都以仇恨的眼神望过来。这些安夏人夺他们家园,他们没扑上来手撕仇人,还要归功于鲛人王的管束得力。

螺浮下城虽然拥挤,但人们多半行色匆匆,为撤离作最后的准备。就在这时,冯妙君察觉出一道探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转过头,恰好和景顺四目相对。

他身后还跟着两人,都是魏国的修行者。

冯妙君看到他,微感惊讶,不过随后就想起来,螺浮岛发生恁大变故,景顺多半要把这消息打探完毕才返回魏国,上报第一手资料。

那个吃惊的眼神表明,景顺认出了她。

这里的异动,看来是瞒不过魏人和云崕了。冯妙君心里一叹,目光却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毫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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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的册封仪式很简单,不消一刻钟就走完了所有程序。

开国后首任国师由君主直接任命,后面再有交替就需要通过试炼了。

螺浮岛的新主人下了最后通牒,岛上的生灵只得在时限前搬走。坐船来的海客仍然乘船离开,剩下的人就要由海族想办法了。这时就看出鲛人族的家底丰厚,随便拿出来的数百件载人法器如玉舟、玉碗,容量甚巨。海族中又出动数百头巨型海龟,每头身长都在十丈以上。

第277章 避无可避(加更章)

望着海水中形形色色的载具随波起伏,梁玉忍不住嘀咕一声:“可惜。”如果在试炼之后将螺浮岛直接变作稷器带走,这许多宝贝是不是也能由新夏一应收入囊中?

那可是鲛人族积攒了千余年的家业啊,那数不尽的珍玩财宝对任何势力来说,都是一大笔宝藏。

哪怕燕国都会眼红罢?结果王上开恩,让鲛人都带走了。

他声音虽小,也随风飘入冯妙君耳中,她淡淡道:“凡事不可做绝,要留一线生机。”

梁玉低下头不敢反驳,傅灵川却深深望了她一眼。

旁人活完一生都未必能有这种体悟,可是长乐才多大年纪?他有点头疼,这姑娘看来不是好控制的主儿。

大撤退期间,有两头体型硕大的仙鹤从天边飞来,翩然落在螺浮岛上。

稍小的那头,翼展都达到了六丈。傅灵川的手下迎上去,一鸟喂了一块灵石。

冯妙君懂了:“来接我们的?”

“是。”傅灵川笑道,“我和西山璧的妖王有些交情,提前打过招呼,他派这两头鹤妖来载我们回返。只不过行程有变,现在要去南岸了,反倒是更近了些。”

难怪傅灵川先前胸有成竹,不惧海族事后报复,原来布好了后手。冯妙君忍不住夸了他一句:“算无遗策。”

她认识的能人当中,行事诡谲莫测当属云崕,而未雨绸缪、滴水不漏的,首推眼前的傅灵川。

不远处的鲛人也望见这一幕,尽管气恨交加,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一片紧张忙乱中,十二个时辰过了。

白鹤载着两人冲天而起,盘旋了几圈。见傅灵川点头示意,冯妙君低声将口诀念了,于是人目睽睽之下,偌大的螺浮岛冒出袅袅青烟。

转眼间烟气就由少变多,扶摇直上,在傅灵川摊开的掌心里重新积聚起来,最后化作不及巴掌大的一只小鼎。

那只鼎的模样,就与云崕昔日所用毫无二致,只不过其中翻滚的不是红烟,而是青气。

再看海面上,一片空空荡荡,只余万顷碧波。

新夏国从此有了稷器,禁忌之海上却少了个螺浮岛。

岛屿的骤然消失,令海面多出来一个硕大的漩涡,几乎将周边一切都卷了进去。幸亏其他人早已离开,这时在二十余里外看到这一幕,无不色变。

白鹤只载了冯妙君和傅灵川两人,其他新夏人还走海路,慢慢往南岸而去。

海族不擅迁怒,他们只和傅灵川有深仇大恨,就没打算为难其他新夏人,再说新夏国与鲛人王之间的协议,多少还有些约束作用。

白鹤越飞越高,转眼就穿透云层,飞到万里之上。

此时正逢日出,东边瑞气千条,下方云团滚滚,仿佛是另一片海洋,壮观难言。白鹤在云海中穿行,连翅膀也一起被镀作赤金。

气象万千。

这样唯美的云上景象,她从来到本世就再也没见过了。凡人欠缺飞上高空的手段,并且这里的罡风刮骨削肉,气温低到瞬间结霜,没有防护的普通人哪能上来?

东升的旭日太耀眼,她忍不住微微眯眼,想起这趟旅程的荒谬。

安夏国灭,傅灵川找不到她,才启用了假长乐公主代替她;现在假公主死了,真长乐公主却重新进入傅灵川的视野,重新接过新夏国的权杖。

冯妙君逃离云崕,是为自由,也为远离俗世纠纷,希望寻到净土,过上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哪知阴差阳错,螺浮岛上一番惊心动魄,又将她迫回最初的轨道上去。

真正的长乐公主继承了新夏王位。

如果去掉前后八年中发生的无数变故,乍看之下,它还是那么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得那么荒谬可笑。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起点。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力量,牵引着她走向既定的宿命。无论她怎样抗争,最后依旧会被拉回。

冯妙君痛恨这种自不由己。

可是,未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暴露身份,以血鉴证,无非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怕死,二是觊觎金枝玉露。

她不站出来,轰下来的天罚就能要了她的命;她不表明身份,怎有可能弄到每滴价值八千五百灵石的金枝玉露?解除诅咒的希望,哪怕再渺茫也值得一试。

可是她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沉重:傅灵川和她之间没有默契,只有契约,因此她同样对着稷器起誓,要为新夏国鞠躬尽瘁,要为黎民谋福祉。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自由自在的冯妙君了。从今以后,她要负担的不仅仅是养母,不仅仅是冯记。

那是数百万公里的土地,那是数以百万计的平民。

她接过来的,正是她从前一直躲避的。

这样东西,就叫做责任。

冯妙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无端想起了云崕。

他的肩上,是不是一直承受着这样的重担?

如果他始终负重前行,又怎能表现出那样的不羁与任性?

……

从螺浮岛原先的位置飞去南岸,以鹤妖的速度也要足足四日。

中途休憩时,傅灵川选了个有绿树的海岛落足。白鹤去捕鱼时,他独自去了岛上小山的另一边。

半个时辰后,那里就冒出了浓烟,还有些古怪的气味。

那种气味,她在战后闻过不止一次。

冯妙君等了许久才往山后走去,恰好看见沙滩上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子被烧空,傅灵川半跪在地,小心将灰烬往小罐里装。

他的态度一丝不拘。

冯妙君停下脚步,默默看着。她惯不会安慰人,这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打破沉默:“她叫什么名字?”

一把火过后,那个顶替她的妙龄少女就化成了灰,冯妙君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个小姑娘在生命最好的年华里,只活成了一个影子。

“她闺名霏媛,但已经很久不用了。”傅灵川幽幽道,“自她七岁起,就时常与我见面,一个是王府私生女,一个是发配边关的王室远亲,总会有些话说的。”

何止是有话说?假长乐公主望着傅灵川的眼神,冯妙君懂。若非爱之深,怎肯假扮长乐公主,为傅灵川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第278章 燕都急讯

冯妙君沉默半晌,才问他:“为何要复国?”

“为什么不?”傅灵川嚯然转头,眼睛还有些红肿,目光却很凌厉,“我是安夏人,我的祖先辅佐郝家创立浩黎帝国,安夏历三百年战乱而不倒!妹妹,难道你从不以自己纯正的血脉为荣?”

很遗憾,她并不能感同身受。冯妙君静静地望着他,那双丹凤眼清澈如水。

骨子里,她是个冷漠的人。

傅灵川也读懂了其中不加掩饰的淡漠。她对故国竟是毫无眷恋么?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国灭时你还太小。无妨,等你回到安夏就知了。”

“或许吧。”冯妙君看着他将骨灰瓮收进储物戒,“这个戒子,我能有么?”

储物空间,她垂涎好久了,偏偏留存于世的储物空间太稀有,螺浮渔当上卖的一个比一个贵。

傅灵川“哦”了一声:“自然!这是我疏忽了。”

堂堂国君,连这点儿装备也没有哪成?他想了想,从左手尾指拔下一枚戒子递给她。

“……”这可是男款戒子,虽然上头嵌着的翡翠很大。

傅灵川及时解释道:“你先用着,回安夏后我再给你找过。我给过霏媛一个,她弄丢了。”

冯妙君谢过,接过来戴在右手食指。实用最重要,她身上零碎太多,作战不便。

此时白鹤清唳一声,降落到沙滩上。

“走吧。”歇够了,该上路了。

¥¥¥¥¥

抵达南陆沿海,鹤妖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往南飞行。

按冯妙君的要求,两人要取得金枝玉露后才能返回安夏,如走陆路和水路,这么车舟交替地来回折腾恐怕要耗去整年之久。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真是一年后回返,安夏国早就凉凉了。

所以傅灵川干脆以每日三十灵石的价格雇下两头鹤妖,直接飞往燕都太平城,并且预订了返程票。如今灵石难得,妖族修行不易,两头鹤妖商量一下,决定赚下这笔外快。

又整整飞行了四日,两人终于抵达太平城。

太平城上空不允许禽妖飞过,城门楼架有威力奇大的射空火炮。两头鹤妖在城郊卸客后也精疲力尽,自行觅食去了。

傅灵川带着冯妙君换了快马,终于在天黑之前进入太平城。

这一路南行,见得最多的就是一马平川的宽广平原,以及纵横交错的溪河水网。这时已到九月末,从高空看下去,金灿灿的稻田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传达出丰收的喜悦。

桃源境和燕国境内的大城,比起北陆更加密集,连道路也修造得更好,显然南陆的经济比北陆更加繁荣。

至于燕国的首都太平城,那是人口破百万的大城。光是常住人口数量,就是燕国北部附近三、四个小势力相加的总和,还不算外来的商户、流民和其他形形色色人口。事实上,太平城内的的商户数量超过了十二万,每天从十二个城门进出的商队平均都有二百七十多支,可谓商路繁忙,生意兴隆。

冯妙君走在街上,常见门阀子弟鲜衣怒马、笑傲来去;富户以绫罗为衽裳,平民也有细棉布服。常遇妙龄少女曲裾广袖,环佩叮啷,服色之鲜艳只有峣都可比。

只看她们衣著,冯妙君就知道燕人承平已久。

进入燕都之前,她又用易形蛊改换了面貌,扮作那位假长乐公主。这也是傅灵川的建议,为了此行减少纠纷,冯妙君却只能苦笑:

这叫什么事儿。霏媛曾经冒用了冯妙君的身份,她死后,真正的长乐公主却要伪装成她!

她是美人,旁边伴着的傅灵川也俊,来往行人看得一步三回头。知好¥~色而慕少艾,很快就有几个满身华贵的少年郎大着胆子上来攀谈。

冯妙君皱眉,取纱巾将脸蒙了。那几人由则傅灵川负责打发。

能在燕都策马,那多少都有些背景,傅灵川却不惧。走在这里的大街上随便抡块板砖,砸中的十有六、七都是官家子弟。

刚刚赶跑了一茬人,后面就有人高声唤道:“傅兄!”

马蹄得得,有人赶了上来,和傅灵川称兄道弟。冯妙君不知这几人是谁,也懒得去问。傅灵川在燕都也经营多年,以他性情,应该结交甚广。

对方倒是好奇地朝她打量个不停。

“舍妹累了,要先回去歇息。”傅灵川说了几句就轻咳一声,“阳山君可在城里?”

打头那人想了想:“好似外出未归。我今晨才从他门前路过,见门上的衔环兽首是个怒脸。”

“好。”傅灵川说罢就辞别这几人,带冯妙君继续往前。

阳山君是燕国炙手可热的人物,想要拜会他的人每天都能排成长队。但他又时常外出云游,因此定了个规矩,大门上的兽首是怒脸就代表他外出未归,外客不要登门;兽首转成笑脸,就是主人在家,接受排队拜访了。

傅灵川早就在燕都置办了大宅,称作松岚别院,离王宫不远不近。冯妙君住进去,只觉这宅子当中的布置每多巧思,显然傅灵川胸中有丘壑,也是个妙人儿。

相处多日,傅灵川对她的照料无微不至,甚至连饮水冷暖都要亲自过问。冯妙君心如铁石还常常受宠若惊,想想假长乐公主遇上这种温柔阵仗,哪有不投降的道理?

耐心等了三天,没等到阳山君回都,冯妙君反而等来了另一个重磅消息:

魏太子兵败身死,魏国平叛结束,内乱终止!

“怎会这样快!”冯妙君失声道,“魏太子有精兵悍将,至少也该撑到明年夏季才分胜负!”魏国离这里有千万里之遥,南北陆中间还隔了个广袤的禁忌之海,魏国的消息要传到这里来至少得走上三个多月。

那么也就是说,今年盛夏之前,魏国就已经平叛成功。熟悉这场战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魏太子一度占了上风,后面即便魏廷缓过劲儿来打了几场胜仗,太子军也未露败象。最保守的战略家也估计这场战争还要再持续半年打底,这还是在周围其他国家不曾插手的前提下。

怎么说败就败了呢?

第279章 大公无私?

傅灵川同样面色凝重。魏太子兵败如山倒,快得让他措手不及,恨不得插翅飞回新夏去。魏国平叛成功,牵制它的力量就消失了,新夏刚刚建国,尚属稚嫩,哪堪魏国讨伐?

“有个人直接改变了战争结果。”他一字一句道,“大将军赫连甲突然倒戈,杀掉魏太子,并割下首级献予王廷。”

冯妙君又是一惊:“赫连甲原来与太子是一伙的么?”

傅灵川叹了口气:“魏廷取得明堑关大捷后渐渐扭转形势,由守转攻,魏太子再不能势如破竹,两方都僵持不下。据我所知,峣国苗奉先与魏太子萧靖暗通款曲,要助他夺回王位。证据就是峣人忽然入侵魏国东北部,将一万多名魏兵截在半道儿上——那支军队接到军令,原本是要南下支援魏廷的。”

冯妙君眨了眨眼:“听起来形势于魏廷不利,怎么最后反而是萧靖毙命?”

“大将军赫连甲向来与国师云崕不睦,经常斥他妖言误国。魏廷传出太子弑君的消息后,赫连甲不信,潜出魏都拥兵自立,大军盘踞在济阳城西南九十里外。萧靖从明堑关之后几次失利,于是去招揽赫连甲,希望与他共讨魏廷。”

冯妙君心里一动:“他们合兵了?”

“合兵了,于是连打几次胜仗。”傅灵川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润嗓,接下去道,“哪知峣人刚打进魏国地界,他就突然翻脸,一斧头斩下萧靖脑袋。魏太子死后,叛军群龙无首,剩下的将领哪个也不如赫连甲声威卓著,于是很快归降。魏国内乱就这样平息。”他冷笑一声,“看来赫连甲也是萧衍的人,这厮深藏不露啊。”

冯妙君在魏军中见过赫连甲,确实与云崕针锋相对,这两人一看就是八字不合。她沉吟片刻道:“未必,但若赫连甲忠于魏国而非萧靖本人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傅灵川大感意外:“怎么说?”

“他这一斧虽然惊世骇俗,细想来却是恰到好处。”冯妙君以手支颐,“彼时魏国分裂,内斗不休,峣人又要插手。得峣军之助,萧靖就有可能与魏廷分庭抗礼,但要打败魏廷、夺回都城和王位,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如此,魏国就会耗得民穷财尽、疲弱不堪。这也是峣国最希望看到的。”

军阀割据、分裂内乱对于国力、国民的消耗最巨,历史上已经有无数先例。

“假设你我是赫连甲,那时进不得魏都、杀不掉萧衍,却又不希望挚爱的祖国从此分崩离析……你该怎么做?”

傅灵川是聪明人,听不到一半眼睛就已亮起,拊掌道:“是极,不若反手杀掉萧靖,将未来延绵不绝的祸事消弥于无形!”

如此,魏国就可以快速统一,峣人的阴谋也不能实现。这次内乱持续不到一年,对魏国来说不算伤肝动肺,只要休整一段时间,国力自然还可以恢复。对魏国百姓来说,谁当国君有什么要紧?反正都是萧家人坐庄。

他们要的,只是个太平安生。

只是这种办法,一般人根本想不出来,甚至从情理上都无法接受。杀掉萧靖的赫连甲,哪怕是战功累累,也免不了下半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赫连甲若真是这样大公忘私之人,是魏国之福,否则……

傅灵川摇了摇头:“魏国平乱,迅雷不及掩耳,我猜峣国都未做好准备。萧靖既死,萧衍应该准备肃清太子党、继位为王了。”

冯妙君遗憾道:“郑王后和萧吾不能给我们拖延更长时间么?”

“希望罢。”傅灵川也郁闷哪,“郑王后困于深宫,萧吾羽翼未成,只能借外戚之力。”

冯妙君和他互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里所想:

太子党的赢面,几乎为零哪。先前太子军攻打魏廷时他们屡次发力都显不足,一一俱被镇压,现在也不必再挣扎了。

她不禁去想,在魏国这一场震惊世人的政变中,云崕发挥了多大作用?

她这里怔怔出神,傅灵川也在凝望着她。两人坐在小园中,凉风习习,她身后就是怒放的桂花,俏面花颜交相映,美得不似真人。他记得堂妹的本来面貌,其容色之盛,比起当年的安夏王后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年却仅是二八年华。

但这样的美貌太有欺骗性,让人忙于惊叹她的容颜,却忽略了她的人本身。

傅灵川在讲解情报时,有意不去阐述多国之间的关系。那是好纷繁复杂的矛盾纠葛,莫说是个流亡民间的公主了,就是六国当中的廷官都未必能理清。

可她不仅听明白了,甚至举一反三,显然早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

这就说明,过去几年里她绝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个闲适的升斗小民。在过去几天的接触中,她都有意无意避开他的试探,除了现有的名字和身份,傅灵川至今没弄清她的过往。

她从哪里来,为什么需要金枝玉露,甚至要抛下国家大事来找阳山君?这些她都咬紧了不说,傅灵川无可奈何。

这位不知过往的堂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有王如此,新夏国恐怕从此要平添许多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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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三日。

冯妙君这时都有些佩服傅灵川了。明明他心忧新夏,明明他不满冯妙君因私忘公,明明他们每天呆在太平城里,付给鹤妖的灵石还在哗哗流出……

可他压根儿不说,甚至不曾流露半点不满,每日陪伴在她左右,依旧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这人心性深沉,涵养功夫更棒,比云崕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好多了。

这天傅灵川陪她出门游逛,走近城北就听到炮仗声,噼里啪啦响了有顿饭功夫,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浓浓的硝烟味儿。

冯妙君望向那个方向,奇道:“哪家在办喜事?”

这里可是太平城的富人区,遍地豪宅,主人非富即贵,其中权贵数量占了绝对上风,光有钱还住不进来。

第280章 权势更迭(加更章)

并且这里的大宅,花园都是半开放式的,里面花卉品种之多、湖石形状之巧、园景布局之精妙,直教路人眼花缭乱。

这些大宅的主人当然不担心治安问题,如此铺排并不是给人提供免费园景欣赏,只是互相争奇斗艳罢了。

永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单是一块叠景用的奇巧湖石就要从千里之外运来,所费钱财人力甚巨。

在这里,连空气都浮荡着纸奢糜的气味。冯妙君游逛这里时,常常能感叹太平城的浮华如烈火烹油,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据说五十天前何太尉的嫡长孙摆满月酒,除了款待达官贵人之外还设了流水席面,一桌一桌排下来,整整排满了三条街,来者不拒,即便是乞丐贫农,坐下来就可以免费吃喝。

这套流水席,整整摆足了一个月。

现在又是哪家有喜?

傅灵川笑道:“那是高将军家乔迁了。”

“哪个高将军?”

“还能有哪位?高贵妃的亲哥哥,风头正劲的高大将军。”傅灵川悠悠道,“他搬进了平渊侯的大宅,然后广撒请柬,也发了一份给你。”

冯妙君一怔,然后冷笑:“所以我们现在给他家贺喜的路上?”

“正是。”傅灵川耸了耸肩,“贺礼都备好了。”

这家伙自行安排她的行程,事先也不跟她说一声!冯妙君嘿了一声:“你怎知道我不会拒绝?”

“那是平渊侯的宅子。”傅灵川道,“你知道这是谁么?”

“废话。”冯妙君没好气道,“他不就是蒲燕交战的导火索么?”

平渊侯原是燕国重臣,有断¥~袖之癖,数年间凌辱蒲国质子致其自尽,蒲王大怒发兵攻燕,这才有了持续大半年之久的蒲燕之战。

燕王要平渊侯将功赎罪,结果平渊侯数月后在前线战死,国内谴责他的声浪才平息下去;蒲王见害子仇人殉战,怒火稍歇,适逢燕军打下蒲国陪都,战争胜负已定,蒲国也终于认输。

“平渊侯死后,府里接连出事,已不复从前风光。他儿子急用钱,就把这套宅子贱卖了。”哦,死了啊。冯妙君心头微动。平渊侯不战死,蒲燕之战还不晓得怎么收场。燕国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的。

傅灵川给她补足了剩下的情报,“平渊侯这套大宅在城北地段之好、面积之大、庭园之美,仅次于阳山君,宅中包揽了太平城的几处胜景,没有主人家的邀请可是看不到的;并且这里还有一口灵泉称作牛乳泉,灵力充足,凡人喝了百病不生,你我常饮有助修行。”

冯妙君稍许神往:“听得我都想买。”

“那可是个天价。”傅灵川久居太平城,早就是个本地通,能给她讲解得头头是道,“最重要的是,城北鲜有空宅出售。像平渊侯大宅这样的府邸,至少二十年不曾见卖。”

冯妙君“咦”了一声:“那便是说,燕廷鲜有升迁?”

“倒也不是!”傅灵川道,“这些豪宅都掌控在大门阀手里,新贵可拿不到。所以高将军得了平渊侯的宅子,才会大张旗鼓,要一个热热闹闹。”

“所以说,高家是新贵?”

“正确。”傅灵川对她的举一反三极是赞赏,“顺便给你说个小道消息:邢太师喜欢这套宅子很久了,据说平渊侯也曾表过态,要将这套宅子赠给他。结果他战死之后,儿子转手就把宅子卖给高将军,可把邢太师气坏了。”

冯妙君乍舌:“邢太师?可是邢王后的生父?”

“不错,燕王一百多岁了,他在位数十年也只封过一位王后,那就是邢王后。”傅灵川娓娓道来,“燕王对王后甚是回护,可惜邢王后是凡人,活不到五十岁就过世了。在那之后,燕王没有再立后,就是再得宠的女人,最多也只封过贵妃。”

“鹣鲽情深?”

傅灵川忍不住笑了,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将政治想得那般烂漫:“那倒不是。燕王身为修行者,寿数远超凡人。他要是立后,到现在恐怕要立过三、四位王后了。那仪式太过繁冗,他懒得去弄。再说每扶起一位新后,燕国就要多出一批新贵。后位还不能随便撤销,对燕王而言弊大于利。”

此话有理。凡人寿数几十岁,陪不到燕王终老。王后再美,在深宫呆上几十年必定年老色衰,而燕王却青春长驻,回宫后还要面对一个老货,眼睛怎么能愉快?

不设王后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贵妃虽然位份不小,但说到底只是国君的小老婆,要骂要贬要提个更加年轻貌美的上位可容易多了。

“邢太师作为本朝唯一的国君岳丈,德高望重,朝官上任之前都要先去拜会,这已成太平城惯例。平渊侯生前也是后党之一,但他引起蒲燕大战,朝野对他的风评太差,邢太师也受了不少牵连,被燕王明里暗里数落过几回,郁闷得紧。”傅灵川笑道,“他儿子犯糊涂,把宅子卖给高家,自己在太平城也混不下去了,听说上个月就怏怏搬走。”

冯妙君笑道:“点了火就跑,这厮忒招人恨了。”

说话间已到高将军的新府邸。两人递帖进入,高将军的胞弟闻声而来,接待两位外宾。

他虽笑脸相对,但冯妙君明白,“新夏女王”这身份并不得高家看重,否则此刻高将军就该亲自来迎。

毕竟她是异国之君,又是上门致贺,高府应该给予最高礼遇。

傅灵川见她笑容晏晏,瞧不出半点气恼,一时也弄不清她是没想到这重关系,还是涵养功夫太好。

这位正牌的长乐公主,实是很擅于隐藏自己心事。这已经符合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基本要求。

今日的高家实是宾客云集,热闹非凡。傅灵川在这里遇到许多当廷大员,借着谈话之机,不动声色给冯妙君一一引见。

这座府邸虽然是名不虚传,叠翠涵烟、飞瀑流泉,处处都可见匠心独运。一下就将周围其他人家的大宅都比了下去。

第281章 阳山君

冯妙君最后也见到高将军了,这位大将军因为妹妹受宠,也因为战功赫赫,近十年来风光无限,这时饮了几杯酒,更是满脸红光。

冯妙君在一边看着,低声问道:“当红大员乔迁,燕王不来?”

“不来。”傅灵川声音更低,“燕王从不参与臣子活动,除了邢太师的寿筵。近几十年来,这份殊荣一直只有邢太师得到,他也引以为傲。”

无论燕王修为和地位有多高,邢太师始终是他岳父,他就要遵从世俗礼法,这一点直到老头去世都不会改变。

而对邢太师来说,这就是国君独宠邢家的有力表证。

逛过园子,冯妙君就告辞了,高家也没有多作挽留。

¥¥¥¥¥

天色尚早,傅灵川就陪着冯妙君去东市走一走。

她没买着什么趁意的玩意儿,倒是听到街头巷尾都在热议一事。

原来,燕国在两个月前出兵讨伐西南和西南部的三个小势力,其中两个小国,一个宗派。最近捷报频传,百姓都津津乐道于燕军的强大,肃清之如秋风扫落叶。

这也提振了士气。先前燕蒲之战中积攒下的、对于燕国国力与军力的质疑得到了缓解,燕国人仍然得意于他们是第一等强国的国民。

但对于冯妙君和傅灵川这样一叶知秋的人来说,这几个捷报却传递出更深层次的讯号:

“燕国忍不住了,终于动手了。”傅灵川分析道,“燕国承平一百多年,偶尔只有局部的小灾小疫,国富运强。就好像雄狮养得膘肥体壮,只为了在争斗中致敌于死地。”

冯妙君想想南陆的地理:“接下来它的主要目标是哪个,蒲国还是熙国?”

“都有可能。”傅灵川看得明白,“扫清这些小势力,只是为了往西大举进攻做准备。先前燕蒲之战僵持大半年之久,很大原因也在于蒲国的几个藩国和附附庸势力加入战局,帮着宗主国对抗燕国。所以现在燕对这些小国出手,就是清理熙、蒲的羽翼。”

西边最大的两个国家,不是熙国就是蒲国了。至于燕国中北部的桃源境,与燕国一直都是睦邻,双方撕破脸皮的可能性很小。

冯妙君喃喃道:“战事频传,我看燕都的城民不以为惧,反而跃跃欲试?”酒馆食肆就常有燕人抿着小酒高谈阔论,跟打了鸡血似地踌躇满志,仿佛仗是他打赢的,敌人是他杀掉的。

傅灵川嗤笑一声:“太平久了,早不知道战争可怖,只引为谈资。他们若是生在安夏,见过破败,识过艰辛,当会祈祷这天底下再也不要有连绵不休的争战。再说了——”他笑得饶有深意,“——这偌大的国家里,有多少人指着对外扩战来争抢军功、升官晋爵?”

包厢外正有一群少年慷慨激昂,都在讨论建功立业。傅灵川也抿了一口酒,面带怜悯:“无知。”

……

第二天,终于有下人来报:

宅门兽首转成笑脸,阳山君回都了。

傅灵川老早差人在他家门房那里投了拜帖,冯妙君发现他与阳山君果然交情匪浅,因为后者当天下午就邀他上门了。

阳山君的宅子位置极佳,站在最高的角楼上甚至可以眺望王宫,占地面积也是大得惊人,进门后还要跑马盏茶功夫才能进到会客厅。据说这里原为巨贪所有,后来这大贪官被国君杀掉,宅子保留下来,为阳山君所得。

宅子里的雕梁画栋、花团锦簇就不用说了。反正冯妙君迳直穿过了六、七个大小花园,才走进阳山君专门接待贵客的织雨厅。

这厅堂也有讲究,庭院中种着高大的乔木,茂密的枝叶招展开来,恰好就改变了雨水的走向,令它们细密交织、如针如梭,顿成盛景逸趣。

并且天上落下的也不是普通雨点,而是特地取自灵泉的泉水,溅几滴在身上清凉沁骨,仿佛把疲惫烦闷都一扫而空。

是以客人从雨阵中走过,反而涤尘逸气。

踏入厅中,就见主位上坐着一人,长眉厚唇,鼻子略显鹰钩,眼中精光四射。他唇上颌下的胡子都修剪得格外整齐,却不给人文质彬彬之感,反倒是随时都会跃起伤人的豹子!

当他转动目光看向这里,冯妙君就明白白板为什么对他评价那么高了。这人锋利得像出鞘的神兵,旁人看一眼都容易被割伤!

他的修为,实是深不可测。

和云崕的深沉内敛不同,这人肆无忌惮将自己气势外放,毫不顾忌旁人的感受。

傅灵川两人进来,阳山君也不起身。眼前堆着小山一样的蚝。他拿着镶金玉柄的小刀刺进蚝壳,熟练地一翻,雪白的蚝肉就露出来,被他抠出来丢进嘴里,嚼一个汁水四溢。

他亲自操刀,吃得畅快豪爽,却跟风度、涵养扯不上边儿。

“你们还敢来?”话音未落,他就丢了两个果子过来。冯妙君接在手里一看,好大一个山竹。

美貌侍女上前,引两人入座下首。

只看座次,冯妙君就明白阳山君根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他在这里或许是跺跺脚就能震动燕都的人物,可她已经是新夏女王,阳山君也敢这样轻忽么?

事实证明,敢的,因为傅灵川毫不介意地坐了下来,紧挨着她的右手。

至少在表面上,他看不出一点愠意,甚至还要笑道:“这不是千里迢迢跑来谢罪么,阳山君息怒。”

阳山君又撬一个生蚝入口:“你们真是好样的,收了螺浮岛,也就彻底阉了螺浮渔当。鲛人族每年都付我一大笔分润,今后这笔钱叫我从哪里找补回来?”

冯妙君秀眉扬起。听阳山君口气,他竟然还是螺浮渔当的大股东!

也是,像他这样有钱有道行的大人物,跟妖族关系密切并不稀奇。

“我也有份子,因此知道螺浮渔当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分成也会越来越少。不过阳山君的损失,我是该弥补。”傅灵川早有准备,抬了抬手,带来的下人就捧上一个锦盒,献在阳山君面前。“这是给你的赔礼,足以填补至少三届渔当的损失。”

第282章 你什么时候……

阳山君取丝巾揩了揩手,顺手打开盒盖,目光不由得一凝:“咦?”

盒子中央,躺着一只小小的沙漏。

琉璃瓶子金砂粒,在场三人都熟悉模样。

不止阳山君,连冯妙君都为之一呆:这不就是螺浮渔当上由鲛人王亲自发卖的压轴宝物——时光沙漏?

阳山君当时也参与这件宝物的竞价,不巧的是傅灵川成功勾#~引了蟹灵,鲛人王中途离场赶去处理,时光沙漏就没有拍成。后来螺浮下城被冯妙君安置的爆破蛊引发骚乱,阳山君也离开了螺浮岛,这件宝物始终就没有入手,不得不引为遗憾。

结果,傅灵川又将它捧了回来,并且微笑道:“这件东西,就是我送去发卖的。”

原来如此,冯妙君恍然,阳山君则是眯起了眼:“好算计。”

也只有这样的宝物,才有资格让鲛人王亲自下场发卖,这就远离了自己的老巢,傅灵川才有趁虚而入、接触蟹灵的机会。

傅灵川叹了口气:“没法子,打仗缺钱,不得不变卖一点家当。”打仗最烧钱,莫看渔当上几万、十几万的成交价对普通人来说是天文数字,扔到军队里也就只能听个水响。军人要吃饭、要操练,上场打仗得有兵器,炮火得有弹药,死人还得抚恤……哪一样不是无底洞?

傅灵川的哭穷未必能当真,却可以反映出现实国家的无奈。

阳山君呵了一声,不置可否,脸色却好看了些。因为傅灵川不仅送了赔礼,还对他道:“也要感谢阳山君在螺浮岛上没有偏帮鲛人,否则我收取稷器没有那般顺利。”

阳山君在爆炸发生之后就离开螺浮岛,并没有应鲛人王的恳求而留下。从这一点来说,他其实站在了傅灵川这一边。

冯妙君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螺浮岛给阳山君赚的钱是实打实的,为什么他会作此取舍?

傅灵川这样说,就是明确无误地承情。阳山君这才摆了摆手,让侍从收下时光沙漏。

望见阳山君面色转晴,傅灵川又打铁趁热:“是了,还要向阳山君求购一滴金枝玉露,我有急用。”

阳山君奇异地看他一眼:“你要用,为何渔当上不出价?”

“哄抬物价,又是何必?”傅灵川微笑满分,“不若事后来你这里求购。”

阳山君懒洋洋道:“不用买了,我送你一滴就是。”

其实在场三人心底都清楚,傅灵川送出的时光沙漏价值远远大过了金枝玉露。阳山君就是慷慨一把,也是赚大发了。

当下他从储物戒中取出金枝玉露,分了一滴给傅灵川,后者示意冯妙君收起。

终于入手!冯妙君凝望瓶中那颗露珠般的神水,心潮澎湃不已,却要竭力按捺,维持面色平静如水。

解诅有望了!

阳山君果然将它贴身藏好,光靠她一己之力,休想从这人手里弄出神水。可其实对这些人而言,金枝玉露或许只是值得收藏的稀奇物事。从阳山君转手就能送给傅灵川来看,他对这样能让普通宗派倾家荡产的东西也未必有多么重视。

这便是身份、财力和层级上的差距,走了一趟螺浮渔当的冯妙君对此有清醒认识。

傅灵川适时将话题引到北陆的形势上去:“我昨儿才接到消息。萧靖误信赫连甲,被斩了脑袋,我们也有麻烦;魏国内乱平息,重新统一,我和长乐要尽快北回以稳定民心。”他轻叹一声,“也不知道郑王后能给我们争取多少时间。”

阳山君哼了一声:“那无用的妇人已经被锁进深宫,萧衍对外称她颐养天年了,明眼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么?”

冯录君和傅灵川互视一眼,都觉吃惊:“郑家权力在魏国盘根错结,萧衍难道不忌惮些?”

“萧靖已死,郑王后又只是个女流,郑家除非篡位,不然就只能支持三王子萧吾。”阳山君三两下就将其中利害剖析清楚,“也不知萧衍私下和萧吾说过什么,魏太子死后第三天,萧吾就离京了,说是悲恸难解,要去北境散心。实际上就是避开新君猜忌,自请发配边疆,说不定这就是保住郑氏的条件。”

傅灵川也赞了一声“高明”:“萧靖死了、萧吾走了,郑家无人可扶,想篡权又不容易,还得改宗庙、换国师,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他们那国师比起萧衍还难对付。”

“萧衍这回倒是宽松,只处理太子党几个头面人物,底下的小鱼小虾都放了过去。”阳山君冷笑,“我看,后面还会出问题。”

傅灵川叹口气道:“魏国消除内患,于我们却是大不利。”接下来,扯着阳山君讨论军资问题。

新夏初建,百业待兴,对外还有魏国那样的强敌,因此傅灵川想管阳山君购些军械和法器,价格上却希望对方再让利一些。

其实上一次傅灵川调动安夏兵马阻截魏军,军备军资全部由燕国赞助。现在仗打完了,再想拿这些免费福利已不可能,傅灵川就希望压一压价,比如燕国的神火炮一架要三百灵石,他就希望谈到一百灵石。

冯妙君就充当一个安静的花瓶,坐得端端正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军备可是垄断资源,就算傅灵川敢买,阳山君怎么敢卖?他不怕燕国找他麻烦?

难道……

假长乐公主也一贯是这样的表现,反正她只是个傀儡,于军政大事上有多少决议权?

她垂首不言,阳山君并不觉异常。

就在此时,阳山君忽然转头望了她一眼:“长乐气色不错。”

冯妙君顶着假长乐公主面貌,上门之前整理过妆容,活脱脱也是个大美人儿。她笑了笑,缓声道:“托福,尚可。”

这几个字说出来,阳山君眼皮一掀,傅灵川笑容微僵。冯妙君将他两人神情尽收眼底,暗想这四个字难道有误?

阳山君鼓掌两下,呵呵笑道:“长乐当上国君,果然不同了!”

冯妙君心有怀疑,对他的表现就觉越来越奇怪。此人在燕国地位再超然,毕竟手中无权,为何傅灵川对他那么谨慎,甚至都有些儿恭敬;长乐公主晋位为王,与他都不在一个层级上,这人难道从不遵守尊卑法度?

他笑了两声,紧接脸皮一板:“言归正传,长乐考虑好了么,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儿子?”

第283章 快逃!(加更章)

嫁给他儿子?

哪怕早有预期,冯妙君脑海里依旧是掀起了惊涛骇浪,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平静的假面。

他问得那么理所当然,显然这事情早就向长乐公主和傅灵川提过了。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傅灵川在锥尾山上对她说过的话:

“长乐……燕王有心让儿子娶她。”

将这两人的话拿出来互相印证,难道、难道……?

她掩饰得虽好,阳山君何等眼力,依旧从她眸中看出惊骇之色,当下就有几分不满:“怎么?你没告诉她?”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傅灵川说的。

冯妙君没忍住,一记眼刀狠狠剜向傅灵川。

拜会阳山君之前,这货居然没告诉她,阳山君就是燕王!

难怪阳山君可以目中无人,难怪他在螺浮渔当地位超然,难怪傅灵川对他恭敬有加,难怪他不把新夏女王放在眼里。

只因他是这天底下最强大的国君!

昔年傅灵川要举事,还要托庇于燕都,借助燕国的力量;他们曾寄人篱下,现在长乐公主虽然当了新夏的女王,燕王又怎么会高看她一眼?

傅灵川也接收到她的怒意,笑得露出满口白牙:“长乐她脸皮薄,我还没跟她提过呢。”

冯妙君微微低头,运转灵力催动气血,在燕王看来就是晕生双颊,像是姑娘家的娇羞。他不由得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能提?允儿悦你,新夏和燕国也该结同好了。”

冯妙君咬着唇忽然站起,低声道:“这事儿有些突然,我、我要回去再想想。”说罢,瞪了傅灵川一眼。

那一眼中的嗔怪恰到好处,让燕王和傅灵川都能望见。

恰好这时下人来报,又有贵人到访。傅灵川摸了摸鼻子,趁机也站了起来:“是我的错,没和我王提起。此事,要好好商办。”

既要好好“商办”,这么匆促的环境不能将就。他说话也很讲究,不说从长计议,而是商办,仿佛这事情很快就能办成。

冯妙君看着他,心里也有些佩服。这人能带着假长乐公主在燕都一呆就是三、四年还没怎么吃亏,真是有他的本事。

燕王嗯了一声,也不站起来相送:“你们去吧。”将小刀扔在盛蚝的金盘上,发出“锵啷”一声脆响。

傅灵川当即带着冯妙君告退。

……

直到两人身影都消失不见,燕王才打了个响指。

即有一人不知从何处闪出来,垂手恭立,等他吩咐。

“我拿回来的曹卜道的签子和卦象,天行院解得怎样了?”

“还没有进展。”这人回答一板一眼,“几位卜师说,这签子不是太难,而是太直白了。但就推演不出‘风云初际会’的涵义,实在太空泛了些。”

燕王不满地哼了一声:“废物!”

这还用天行院的卜师推算吗?连他都知道这是天下将要大乱的意思,但前头的动因却没能解出来。再说,这和他寻求的答案有甚关联?

这人小心翼翼道:“刑大师询问此事来龙去脉,以便后续推演。”这位主子从外头走一趟回来,就扔了根签子让天行院去解秘,别的什么都没提供,也太难为人了。

“五十多年前我去找曹卜道求长生之法,他说天机不可泄,让我五十年后再去,届时他家还有一桩灾祸要我化解。”燕王神色恹恹,“我去了,发现这家伙自己早就死了不说,后世子孙也差被萧平章杀了个干净,只有个小鬼逃脱出来。我命人辗转将他送到七百里外的萦城,也算对曹卜道有交代了。但他只留了光秃秃一根签子给我,却没有谶语,不知是何意!”

“是。”心腹应道,“这就去转告卜师。”

“慢着,还有一事。”燕王想起一事,唤住了他,“跟紧安夏人,将他们一举一动都上报。看紧点,不能让他们离开太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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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宫门,冯妙君回望巍峨的城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直面燕王的压力太大,她背心的凉意还没有褪去。

不过,紧接着就是雀跃了:金枝玉露到手!

傅灵川和她登上了马车往松岚别院行去,先确认车厢里没被安置什么窃听的神通,这才随手施了个结界:“你要的东西已经拿到,收拾一下,我们一个时辰后就离开。”

冯妙君一怔:“这么赶?”竟是不等到天黑么?

“燕王也不傻,看出我们想用拖字诀。”他们若是返回新夏,再来这里可就不知是猴年马月。长乐公主这回不答应,生生就能把这婚事拖黄了。“恐怕亲事没订下来之前,不会容我们北回。甚至……”

他看了冯妙君一眼,掐断下文。

冯妙君秒懂。燕王甚至想生米煮成熟饭,是么?这就不怕她这煮熟的鸭子跑了。

现在新夏国是她和傅灵川一手建起的,燕王前期扶持,后期就想收好处了。可是新夏和燕国相距数万里,中间还隔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势力外加一个禁忌之海,可谓山高皇帝远,管也管不着。

他想把手伸进新夏国里,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联姻。让自己儿子娶了新夏女王,这段关系自然更加巩固。

现在她也明白自己处境不妙。原先她并不知道阳山君就是燕王,不会将自己提出来的两个麻烦放在一起比对。傅灵川和假长乐公主上回离开燕都,不晓得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没让这门亲事订下来,结果这回她又自投罗网。

她面色不善盯着傅灵川道:“阳山君就是燕王,你故意不说的罢?”

傅灵川笑而不语。

这些天两人明里暗里交手多次,他碍于冯妙君的身份处处落在下风,这口气憋得狠了。趁着这次机会,也要给她一点教训,免得日后不好相处。

现在长乐公主重回太平城,燕王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必定要胁迫到底了。他们一定要走得出其不意,否则……

冯妙君向来务实,被傅灵川摆了一道的火气很快就消减下去,重新沉思道:“鹤妖在城外,你要怎么出去?”

第284章 为什么!

她自己是好办,用易形蛊换张脸,从别院后门溜出去也不引人注目。傅灵川却没有这样宝贝。

他低声道:“最好就是用芥子阵法,不过我在螺浮岛上丢了须弥套针中的一枚,不能缩小身形,还得另外设法……”

话未说完,冯妙君在右手食指上一抹,即取出一枚亮晶晶的银针,在他面前晃了晃。

“竟在你手里!”傅灵川大喜,随后更加肯定了,“阵法果然是你破去的。”

她耸了耸肩:“当时你算计全岛,我可不想糊里糊涂陪葬。”他偷走蟹灵开启祭天仪式,如果成功,哪还会好心等上几个时辰?天雷轰下来,她可不觉得自己扛得住。

傅灵川叹道:“我布这芥子阵法自忖天衣无缝,你却是怎么发现的?”

鲛人王都被瞒过了,她也没那么大本事,只是傅灵川运气不好,撞上一个高倍金属探测器白板小朋友。当然这秘密她不会吐露,只笑道:“运气罢了,我恰好探知那附近埋有神兵,顺手一挖就得了。”摊开手,掌心趴着两只细蚁。

傅灵川奇怪她用什么法子取走须弥针而不令人知晓,望见蚂蚁后恍然道:“噬心蚁,这也是难得之物。”真有趣,他这堂妹幼时测定过体质,分明不是灵气亲和、不能修行,怎地现在道行精深,还有这许多层出不穷的手段了?

相比噬心蚁,冯妙君更不想暴露白板的存在。她笑了笑,将话题引开:“燕王为何还要另立个身份,唤作阳山君?”

“君王哪能轻易离都?轻则人心浮散。”傅灵川道,“偏偏燕王修为高绝,不愿困守太平城,于是给自己安了个阳山君的身份来游走天下,结果也闯出恁大的名号。在王廷的高官当中,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此事不给平民知晓,以免引起恐慌。”

这可真是个牛人,随便用个浑号也能名动天下。

冯妙君向往道:“他的道行,到底有多高?”

“据说已不在昔年的黎厉帝之下了。”他补充一句,“也只是据说,毕竟没人能先后跟这两位交过手,给不出真正答案。”

冯妙君大奇:“黎厉帝很厉害么?”

“浩黎帝国前几任帝王都是好生了得,后面灵气褪乏,也出过几个无法修行的皇帝;但到了黎厉帝,这又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在灵气匮乏之时,修为犹能直追先辈,甚至抵御了天魔的大规模入侵,否则人间早已涂炭。”

傅灵川说到这里笑了开来:“话本和戏本子里喜欢给黎厉帝添油加醋,不仅由于他一生事迹无数,也因为他生得俊美无俦,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深闺梦里人。有一年他外出狩猎遇上巨妖,许久未归,军队也找不见他。失踪的消息传回都城,传着传着就变成了驾崩,应水城哭声一片,竟有数十女子自尽殉情。”

冯妙君呵呵两声。看来无论哪个时空都有迷妹存在啊。

话说完,马车也驶回松岚别院。

傅灵川自去做他的脱身方案,冯妙君奔回住处、遣散奴仆,又命液金妖怪和噬魂蚁出来扫视一圈,确定自己不曾被监控,于是亲手再布一个结界,才强抑住满心狂喜,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小瓶。

这是个椭圆形的琉璃瓶,只有拇指大,但制得格外精致,连塞子都是镶金的。

里面只有一滴液体,连瓶底都盖不住,冯妙君看它的眼神却无比炙热。

金枝玉露。

这就是得自燕王手里的金枝玉露,经过了天神赐福,只一滴可解天下厄咒。

喝下这一滴,她和云崕之间那一点孽缘就算彻底斩断了,从此,各自安好。

咦,这么想着,为什么还有两分小伤感?

冯妙君摇摇头,把莫名其妙的情绪赶跑,然后仔细回想螺浮渔当上紫罗刹喝掉玉露的各种细节,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任何步骤,这才小心翼翼打开瓶塞,仰头将瓶中玉露滴进口中!

就这么一滴,身价是黄金的数百倍。

顿时有一点清凉顺喉而下,拂过五脏六腑。冯妙君闭着眼细细感受,甚至能察觉到它的效力穿透血管与骨骼,将肌体由内向外涤净一遍。

这力量纯净透彻,在不容拒绝中带着温和柔婉。冯妙君算是终于领教到什么是“润物细无声”。

勿庸置疑,这是真货,燕王没有唬弄她。

本来以他身份,也不会做出送假货这么掉价的事。

哪怕知道它的功效并没有助长灵力这一说,她依旧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愉悦感。

良久,她才睁开眼睛。

白板化成的小貂直立在桌上,跟她四目相对。它眼里有些迷茫,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方才我身上可有异象?”

白板茫然摇头。

“没有烟气升起?”紫罗刹身上的诅咒被驱散时,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

冯妙君一颗心沉了下去。她期盼太久,反而怯了场不敢内视,现在却也只好暗中吸一口气,而后将注意力放到丹田那个印记上……

诶,等等,印记怎么还在!

她仔细观察了,发现印记的大小、形状还是没变,线条都没有转淡一点。

她忍不住试了试,通过印记抽取一点点云崕的灵力,然后——

成功了!

冯妙君嚯然站起,一手抓着桌上瓷杯掷了出去。

一声脆响,瓷杯粉身碎骨。

白貂受了惊吓,浑身的毛发炸起。它看得出,主人的情绪很不稳定,像是暴怒又像是失望,好似还有些沮丧?

解不掉!冯妙君满脑子只有这四个字:

怎么可能!

鳌鱼的道行才多高?它幼时就被困潭底,遭云崕破颅取珠,想也知道它的道行远没有螺蟹这种亚神来得精深,甚至连鲛人王都未必赶得上。

经过天神赐福、能解一切困厄的露水怎可能解不去鳌鱼的诅咒?

冯妙君的定力一向很好,白板很少见她如此发作。现在她又抱臂伏在桌面上,将螓首深埋进去。它看着有些儿担心:“女主人?”

只喝了一滴水,怎么就让女主人这样失态了?

第285章 不速之客

“别说话。”冯妙君头也不抬,“让我静静。”她身周都是低气压,脑门儿上像是顶着一蓬乌云,随时都有雷阵雨降下。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螺浮渔当误将哪种灵液当作金枝玉露拍卖了?可是螺浮渔当专注发卖数百年,怎么可能出现这种纰漏?

正烦恼间,印记那里传来一股吸力,将她“借”过来的灵力统统收了回去,顺道又多刮走不少。

云崕那个小器鬼,从来不吝于表现自己的不高兴。上次她在螺浮岛借走的灵力有点儿多,他一开始没什么反应,三天后却开始要债了,每天从她这里刮走库存的一大半,直到一个月后她才勉强还清!

想到自己和这人的纠葛还要没完没了下去,她的心情别提有多么恶劣了。更糟糕的是,她为了金枝玉露而出任新夏的国君,现在金枝玉露对她无效,这个国君却不能不当。

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揉揉胀痛的额角,哀声叹气。

出任新夏国君是她和傅灵川定的契约,甚至她还把自己的大名写在天书上,把自己的鲜血印染在誓言上,算是天道给她背书。

她敢违约,后果恐怕是她承担不起的。

“怎么办?这个女王好似还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您不喜为王?”白板的声音响起,冯妙君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把想法说了出来。

她不吱声,答案却写在脸上。

液金妖怪轻咳一声:“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不悦,但当上国君之后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我看人类为这位置要打破脑袋。傅灵川哄着您坐,您反而不愿呢。”

她对这位置可没多大兴趣。冯妙君苦笑,刚要开口,忽然有个念头闪进脑海:

是呵,国君手握大权,要寻一样东西可比庶民容易多了、便捷多了、迅快多了!

这世界如此广阔,神通异法如此庞杂,光凭她一己之力要找到诅咒的解决之法,谈何容易?这次能在螺浮渔当上遇到金枝玉露,那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下回哪还有这样好的运气?更何况金枝玉露也解不掉的诅咒,看来要跟着她很长一段时间了,她要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这种情况下,助力太重要了。

她能调动更多资源,意味着寻找解诅之法的效率更高,成功的可能更大。

所以,这个新夏女王她是做呢,还是做呢?

反正是骑虎难下了,不如骑着这头老虎去翻山越岭吧?

咦,这么一想,似乎当上国君这件事也没有那么令她排斥了。

冯妙君的家当一般都带在身上,也没甚可收拾的,这时就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整理心情,以免在傅灵川面前显出颓态来。

果然傅灵川很快就来寻她了。

“我们分头离开,在城外西郊会合。”他取出个只有棋盘大小的迷你沙盘,一阵波动后,上面就化出太平城的大概形貌,包括各城门位置也是清清楚楚。

“对我们的推托,燕王不悦,必会找人盯住我们。”傅灵川道,“一会儿我先乘车去龙门汤馆,你用易形蛊跟宅里下人换脸,轻易就可以出去。”

龙门汤馆?冯妙君在太平城待过多日,知道那里是男人们泡温泉的地方,里面有私密的包间供贵人专用,盯住他的暗梢最多在包间外头等着。

她挑了挑眉:“芥子阵法?”

傅灵川点了点头。他会在包间里布置芥子阵法,暗梢等上几个时辰等不到他出来,必会进来查看。那里才多大点地方,一眼就能看尽,只要进来找不到人,必会以为他已经悄然离开。那时暗哨要么追出去,要么回禀燕王,傅灵川就能甩掉这个尾巴,趁着那段空档遁走。

这么短时间内,燕王不可能立刻安排人手去城门查堵,傅灵川可以安然出城,跟冯妙君会合后乘鹤离开。

议到这里,方案基本定下。两人正要分头去办,突然有下人来报:“燕王子赵允来访!”

冯妙君吃了一惊,傅灵川则是皱起眉头:“麻烦来了。”

赵允是燕王的第十九个儿子,也就是这位国君一心想撮合给她的夫婿。

“十九”这个数字听着有点吓人,但是燕王都快一百七十岁了,儿子却只有二十六个,说起来真心不多。在傅灵川递给冯妙君的情报里,这位赵允文武全材,是燕王当今在世的最年长的儿子,也最受君父宠爱。

赵允昨日才返回燕都,这时候突然来访,不消说是得了燕王的指派。

无可奈何,冯妙君随便整了整衣冠就去往前厅。

十九王子正在徐徐饮茶,见两人过来,站起相迎。

他的个头很高,肩很宽,天庭开阔,面容是很硬气的俊朗,有乃父之风。

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更是像极了燕王。

现在他面带笑容,对冯妙君道:“年余不见,长乐又长高了。”

假长乐公主和赵允曾经见过两次面,故而有此一说。别个姑娘听见了大概会觉得贴心,冯妙君却是心中一懔。这位十九王子观察力入微,记性更好,她只换了面貌,身高却是改不了的。

好在假长乐公主本身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这年纪长个儿不奇怪。并且冯妙君自从离开乌涪雪山以来还有一个地方也长势良好,否则还真不好冒充假长乐公主。

她微微一笑:“十九王子也越发精神了。”

她现在贵为一国之君,连见了燕王都不必行礼,面对赵允更不需要。这点倒是很合她心意,原本在魏军中做云崕侍女,见了魏王还是得礼数周全。

赵允的确生得一表人才。他今年四十九岁,但有修为在身,面貌只如二十许人。冯妙君知他既是长袖善舞,也能纵马江湖,有赫赫战功在身,无论在朝在野都饱受拥戴。

燕王未立太子,而赵允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傅灵川适时插口:“十九王子邀我们去清湪河上用饭,王上意下如何?”背着赵允,悄悄向她使了个眼色。

第286章 谈婚论嫁(加更章)

赵允也道:“我与长乐、傅兄弟许久未见,实是想念得紧,长乐不如就成全了赵允吧?”

这话一语双关,冯妙君怎么听不出来?她接收到傅灵川眼色,也就笑道:“好,听说这时候清湪河的蟹最肥。”

三人出了门,分乘两车往天合楼而去。

这时早已过了傅灵川的“一个时辰”之期,出城的计划势必延期,冯妙君从傅灵川眼中看到几分无可奈何。

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没有强大的祖国为后盾,她这一国之君别说是燕王了,就连个十九王子都得罪不起,憋屈得紧。

清湪河横穿过太平城,将整个城市分为南北两城。河上有专供贵人的画舫,坐在船中顺流而下,可以观赏两岸风光,又见百舸争流的奇景,是为骚人墨客所爱。

三人登上的画舫专供王室乘用,比别的画舫大上一倍不止,甚是豪华。

冯妙君伏在舷边,看到大河滔滔,无数商船穿梭往来,不由得感叹太平城真是南陆首屈一指的大都会,连海运都如此繁忙。

千帆当中,又有华贵画舫无数,沿河岸徐徐而行,常有丝竹婉转、莺莺声娇,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借酒行令,有人放声高歌,将十丈软红中的温柔奢享演绎得淋漓尽致。

“阔别年余,这清湪河上的画舫好像又多出不少。”

“是极,这几年太平城屡见新贵,置地购舫。”

的确,有钱人爱买豪宅游艇的调性,在哪个时空都不会改变啊。冯妙君撇了撇嘴。

赵允心思:“长乐似有不喜?”

她嗯了一声,随意道:“人声鼎沸、鱼龙混杂。”

沿岸的航线的确繁忙,大小船只画舫排队通行,还有男女嬉笑之声传入耳中。赵允随即吩咐下去:“开去河心,图个清静。”

大画舫转了个方向,果然就往河心开去。那里有零星小岛,常见花树浓茂、水鸟翩跹,是一派静景。

冯妙君顺手拾起茶盏,小小抿了一口,不由得唤了声“好茶”,这才凝目看去,微微惊道:“小龙团?”

“厉害。”赵允赞道,对手下吩咐一声。不一会儿就有侍女捧进一个锦盘,上面托着两枚小小的茶饼。

这茶饼比铜板也大不了多少,即便压实了重量也不超过一两,其表面的龙形花纹竟是用纯金镂刻而成!

燕国有专供王室使用的贡茶,称“龙凤团茶”,从采摘到收藏,中间程序无数,道道都是严苛已极;其中又有专供国君、王子的“小龙团”,则是团茶的再进阶版,其制法精绝,天下有幸品尝者寥寥。

就算是每年的祭天大典,燕王赐下的“小龙团”也是七、八位大臣共分一饼,其身价不知比黄金要贵重多少倍了。

赵允拿出这两饼,可见身负荣宠。尤其他又道:“长乐若是喜欢,这两枚也请笑纳。”

冯妙君将盏中茶细细品完,才笑道:“不必,浅尝辄止最妙。”

这话同样是一语双关,赵允深深凝视着她:“长乐沉稳了。”从前的长乐公主虽然娇俏美貌、举止有度,却是个称职的花瓶,凡事都由傅灵川作主。并且赵允一眼就能看出,她对傅灵川情根深种。

如今的长乐公主,脸还是那张脸,却变得大气起来。

傅灵川故意叹道:“返回安夏看遍了烽火连天,谁能不沉稳?”

战争一向最能促人成长。不想成长的,都能给你硬生生揠起来。

赵允也是一脸感慨:“兴亡都是百姓苦。来,敬新夏,愿战火早日休停!”举杯邀饮。

傅灵川和冯妙君以茶代酒,都是一饮而尽。

这茶饼,她也就没有收下。

赵允又道:“我听父王言,两位打算北返?”

冯妙君两人笑意不减,心里都道一句“好厉害”。赵允这是肯定句,可见燕王是早知二人打算了。此言一出,他们就知道自己离城没有那么容易。

冯妙君轻蹙蛾眉:“我们来到燕都才听说,魏国杀萧靖消内乱。这样一来,北地战局再度紧张,我们要尽早赶回,与百姓同甘苦。”君王就是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新夏初建本就根基不稳,她不在,则民心浮动。

“合当如此。”赵允连连点头,话锋一转,“我今日来,是有一说。”

“请说。”冯妙君知道重点来了,严阵以待。

“父王已经有言在先,我也不擅拐弯抹角,就直说了罢。”赵允正色道,“我愿与长乐结一段姻缘,聘礼便是军资与灵石,价值六千七百万两。不知长乐意下如何?”

他果然很直,直得明码标价了。冯妙君听了,抬眼就看向傅灵川。

她眼中明白无误的求助之色,让两个男人都知道傅灵川才是她的主心骨。

这丫头,装得也太像了!

傅灵川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堆出为难之色:“十九王子……”

赵允手一抬,截断了他的下文:“傅兄,我问的是长乐!”

换作假长乐公主,这会儿就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吧?冯妙君咬着唇问他:“倘若成婚,你会随我返回新夏么?”

赵允笑道:“自是要的。长乐嫁给我,新夏也是我的祖国。”

“呆多久?”冯妙君悠悠道,“做我的丈夫就要与新夏人同甘共苦,数十年如一日。”

数十年?赵允微微一怔。他的确做好了陪长乐返回新夏的准备,但至多一年半载就要回燕。他是燕王在世最年长的儿子,身负军武重任,不可长期久居他国。

冯妙君暗示的,也正是这一点:“我是女王,今后来燕的机会寥寥。十九王子不能随我住去新夏的话,此生就有一多半时间要长相分离。”她毫不停顿,“十九王子如果长居新夏,那么当今燕王百年之后……”

下面话没说完,因为赵允眉头皱起:“这话晦气,长乐以后不要再说,小心隔墙有耳。”

冯妙君笑了笑,不提了。

的确如她所料,赵允原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想着父王既然有令,要娶就娶吧,娶个小国女王建好邦交,为燕国做些贡献,却没将今后的细节往深处去想。

第287章 有冤

现在她把这矛盾挑明了,赵允心里难免就有些梗塞。

要知道修行者寿数不过两百年。燕王已经一百六十余岁了,这就相当于普通人的八十多岁。虽说他道行精深,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衰竭,但两百岁寿限的坎儿就在那里,修行者无人能够越过。

赵允是目前燕王在世的儿子里最年长的一个,从礼法血缘上说都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燕王驾崩时他若不在国内,权力的宝座很可能就被其他兄弟或者侄子抢走了。觊觎这个大位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呢。

魏国前太子萧靖,就是血淋淋的实例。

退一步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帝王的情感却是淡漠的。要是他去安夏地界一住就是几十年,燕王就算还没死,跟他的父子情分也随着长久分离而越来越淡。这难道是经营了几十年的赵允愿意看到的么?

可他也明白,如果燕王要和新夏联姻,能指派的王子也必定是他。长乐是新夏女王,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燕国要和人联姻,不是专门结仇去的,对外该给的脸面要给足,不能随便指派一个王孙将就。

燕王到现在都未指立太子,说明他根本没有将权力交出去的打算;让赵允娶新夏女王,说明燕王并不会为他设身处地着想。

这事的症结还在于,他不能张口否定长乐公主的要求。她是女王,她的夫婿理应陪她长居国内,这一点天经地义。

赵允沉吟一阵就点头道:“我明白了。”并不再努力试探和劝说冯妙君。

冯妙君和傅灵川互望一眼,都晓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赵允如果是个聪明人,当知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个“拖”字诀,拖到眼前这两位返回新夏,婚事自然也就黄了。毕竟两国天高地远,就像长乐公主所言,今后她再来燕国的机会寥寥。

这就和冯妙君两人的目标不谋而合。

傅灵川适时笑道:“莫谈这些了,既然都到清湪河上,何不好好游玩一番?我记得此季的清湪蟹最是肥美,今回来还未尝得。”

清湪蟹爪如金钩,肉质清甜,膏脂却带有一点禾香,是为蟹中上品。此时已然入秋,蟹壳底下全是油膏,俗称“顶盖儿肥”,啖蟹正当时。

赵允拊掌大笑:“正是,蟹来!”

作为本地名吃,清湪河上的蟹,做法与别处完全不同。只因它的用料非常讲究:

软壳蟹。

螃蟹要生长就得褪壳,这段时期内正好遇上顶盖儿肥的阶段,那就是带着黄金油膏的软壳蟹。这里就专挑软壳蟹出来,入锅酥炸后洒上七味香料,呈给贵人享用。

每年这一季,美味正当时。

冯妙君也听得食指大动。不过菜还没上桌,外头就传来阵阵呼救声。

紧接着,赵允的随侍大步奔进来禀告:“河心有人落水。”

冯妙君移到窗边往外望去,果然河面上有人挣扎求生,男女老少,怕不有三十多个。边上一条民船正在下沉,只剩半个船头还露在水面上。

这里是河心位置,前后不着陆地,这群人即便会水,恐怕也游不到岸边。

救么?冯妙君忍不住看向赵允。

这是人家的船,十九王子才有决定权。

赵允一下从她眼中看出了不忍,笑道:“长乐真是心善。”还是吩咐手下,将落水者都捞上来。

不多时,甲板上水渍淋漓,被救上来的平民挤作一团。侍卫大声问道:“船怎么出事?”

民船的船家抹掉脸上的水:“我们要去对岸,走到河心,船底被个东西猛力撞碎,水灌进来了。”伸手比划一下,“大半个船底都没了,直接就掉了三四个人出去。”

有平民骂道:“什么东西,你就是撞到河底石头了吧?”

那船家睁大了眼瞪回去:“这条河我走了二十年,闭着眼都不会走错!航路上有没有礁石我记不清吗?我告诉你,那玩意儿会动!”

救人的侍卫也向主人禀报道:“方才下河,水底似是有巨影游动,不似礁岩。”

那条船众人也看到了,杉木制成,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比生铁都硬。普通大鱼不可能一下将它撞碎。

那是妖怪袭击民船吃人?

冯妙君奇道:“燕都有野生妖怪?”清湪河宽达十五里,给太平城添加了罕见的水景风光。但这里毕竟是举世最繁华的大都,人类活动最密集的地区,野生妖怪敢来这里,那得借多大的胆子?

赵允也摇头:“不可能。”

野生妖怪何必要冒险跑到清湪河上撞船?这一船都是平民,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被救上来的平民都向三人道谢。听说眼前这位就是当廷最受宠的十九王子,落水者里面忽有一人排众而出,“扑通”一声跪在赵允面前。

这一下响动很大,冯妙君听着都觉得疼,多跪几次,膝盖非碎了不可。

但这人好似半点也未察觉,只大声道:“我们有冤、有冤!求十九王子为我们作主!”

这是个干瘦黝黑的汉子,一看就是乡下人。

他虽说“我们”,但这么一跪,边上的人都是又惊又疑,纷纷后退,把他凸显出来。

哪来的“我们”?

这汉子结结巴巴道:“我、我叫刘大力,乃榆平县人……”

赵允抬手打断他:“随我上去说话。”又要侍卫将其他平民安置好,这才带着黑瘦汉子走上甲板,回到画舫上层。

他重新招呼冯妙君二人坐下,这才道:“哪个榆平县,安阳郡底下那个?”

刘大力连连应是,细说原委。

陈情并不复杂。刘大力父母早亡,是哥哥将他拉扯大。余钱都供养了弟弟,其兄直到三十岁才娶妻孙氏。孙氏是个望门寡妇,长得白净可人,相中刘大力的兄长老实才肯嫁他。

哪知婚后两年,刘兄无意中发现妻子与张富户的儿子偷情,气急之下上前揍人,结果被奸夫拿起榔头砸在颅上,当场脑浆迸裂而亡。

第288章 冷水浇头

事发,刘大力将两人告到县里。

原本此事罪证确凿,无可争辩,哪知验尸的仵作、周围听到声响的邻居都先后改口,张家请来的状师辩称刘大力是不慎跌亡而死。

偏偏这么荒谬的理由,榆平县的周县令居然采信了,最后一纸判决奸夫无罪。

刘大力当然不服,两次三番重去申冤,被县衙直接丢出。又有人到他家里翻箱倒柜泼粪,意在恐吓。

刘大力想去郡里上告,结果头天才跟人说过,次日就被套上麻袋打断了腿。

这伤养了半年才好。

经此事后,他也想通了:在当地告状没有用,县令九成是收了张家的好处。要给兄长一个公道,得去找能管得了县令的!

按理说这事儿可以去州里告,但刘大力被人揍了几次反而揍出血性来:他决定进太平城,告圣状!

燕王才是这国家至高无上的存在,告到他那里去,才是一定管用的!

乡亲知道他要进都,又有十来户人家找到他,要他帮忙递状申冤,他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也都吃过周县令的冤屈。

刘大力只是个穷泥腿子,从榆平县走到这里来用了大半年时间。其实跟他一起上路的还有一个乡民,结果两人刚进太平城不久,那人就被毒死了。刘大力临时去小解,没吃馆子里那碗面,这才侥幸活下来。

后来他要乘渡船去北岸,打算击鼓告圣状,结果船沉了,几十人险些都给他陪葬。

他性子夯直却不傻,这时就重新给赵允跪下来道:“必是周县令派人杀我灭口,请十九王子还我们公道。”

赵允脸上没什么表情:“区区县令,怎可能把手伸进太平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周县令连踏进城北的资格都没有,遑论指使杀人。

刘大力怔道:“他,他很厉害的,想跟我一起告状的乡亲原本有十三家,被他找上门,最后只剩四家了。”

找上门后,用的利诱还是威胁就不清楚了。“跟我一起进太平城的黑子哥,他爹吃了药坊的假药死了,药坊也被周县令包庇,调换了证据。药坊要给他十两银子撤诉,他不肯,非要给他爹讨个公道,就跟我进城了,哪知道……”

冯妙君忍不住道:“这位周县令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刘大力恨恨道:“我听说他上任后私立新规,富人可以交‘赎罪银’买清自己的罪状。”

这是什么新奇手段了?连赵允都投来关注。

“各级罪状明码标价,比如通#~奸偷情,交纹银八百两;要是犯了死罪就要得多,得交四千两银子,犯人就可以安然回家。据说这是他小舅子酒后吹嘘的。”

赵允道:“榆平县是产粮大县,民间相对富足。”

刘大力连连点头:“对,对,富人多,周县令能赚很多钱。”

赵允挥了挥手,命人将他带下去休息,刘大力却从包袱里解出一个扎紧了的油布包裹,一层层打开来:“这是我们收集的罪证,请王子过目!”

这才随侍卫去了。

刘大力走后,赵允对冯妙君两人歉然道:“今日是我邀二位出来游玩,结果遇上这种晦气事情。”

“无妨。”冯妙君并不在意,“你打算怎么处理?”

赵允沉吟道:“父王离都时曾命我代政,榆平县连续三年钱粮充足,周县令政绩斐然,青典州的知州还为他上书请褒。此事不能只听乡民一面之辞。”

榆平县钱粮交得积极的原因……

察觉到冯妙君的目光落在油纸包上,赵允将它将到侧案上:“传菜,长乐要好好尝尝这里的美味,回了新夏可就吃不上了。”

这句话是提醒她马上要离开太平城,别节外生枝吗?

酥炸软壳蟹上来了,果然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动。冯妙君却不动箸,只看着赵允笑而不语。

客人不肯动手,赵允没奈何,也放下了象牙箸:“长乐何必去管这闲事?”

“十九王子就不想问一个真假?”彻查一个小小县令,对赵允来说是举手之劳,怎地他就要三推四阻?

周县令背后是什么来头,能让十九王子也这样忌惮?

“我可以把人和证据都交给司空,但他今天竖着进去,明儿就得横着出来了。”

她面露惊讶:“你都护不住他?”

赵允轻咳一声,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高知行大将军的军队一直囤在青典州,那是他的地盘。”

她反应很快:“青典州知州,也是高家那一边儿的?”

“是。”

她懂了。

“这里面有些复杂,是我燕国的内事,长乐就别问了。”赵允正色道,“我不帮他,是为他性命着想。”

他都这样说了,冯妙君也不好再问。她挟起软壳蟹吃,傅灵川找些轻松有趣的见闻来说,画舫上的气氛很快又融洽起来。

如果不算船舱里那三十余平民,以及抱膝发呆的刘大力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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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岸边,获救平民向十九王子千恩万谢,然后下船。

到刘大力了,他眼巴巴望着赵允,后者却道:“只有一法给你。”他一招手,即有随侍递给刘大力一瓶丹药。

刘大力接在手里,不明其意。

“我想过了,你能上达天听的最好办法还是去敲登闻鼓、告圣状。”赵允的面色重新变得淡漠,“想告圣状就要滚钉板,这瓶丹药能帮助你减轻痛感,不至于在滚钉板时晕死。对了,记得避开要害,上回有人就是被扎穿了动脉而死。”

刘大力闻言,手上一抖,紧接着却咬牙:“我滚了钉板告了圣状,就能见到王上吗?”

“当然不能。”赵允摇头,“告成了圣状,你就可以去秉笔吏那里陈情递状。秉笔吏审定后认为冤情可以惊动天听,这才会交给王上亲阅。”

刘大力倒抽一口冷气:“要是这个……什么吏觉得我案情不重,我这钉板就白滚了吗?”

赵允淡淡道:“偌大燕国,每天多少人诉冤?要是人人都觉得自己私事大过天要来告圣状,王上还有没有时间处理政务了?”

第289章 通天手段(加更章)

刘大力像是被兜头一盆冰水浇下,神不守舍。赵允挥了挥手,随侍就将油纸包还给汉子,又将他推到了岸上。

见他失魂落魄地离开,袅袅走下船的冯妙君顺口问赵允:“你觉得,他能走出多远?”

这汉子被人谋害过两回了,基本不可能再有第三次逃脱的好运气。

赵允眯了眯眼:“他?大概走不出二里地。”

冯妙君笑道:“酒足饭饱,我们也告辞了,今日多谢十九王子感情款待。他日新夏国相聚,我来作东,十九王子务必赏光。”

这只是客套话,哪知赵允点头借机道:“好,届时请女王私下请我吃顿饭!”

“小事耳。”话到这里,她就告辞了。赵允要送,冯妙君不肯,径直和傅灵川坐上马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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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傅灵川眉头紧蹙:“我们都自身难保,你还要管这桩闲事?”

她答非所问:“我们今天是走不了吧?”

游河这么久,已到日落时分。太平城晚上有宵禁,这会儿赶去哪个城门也来不及了,遑论他们还要事先再做布置。

所以傅灵川只能摇头。晚走一天,难度至少要增大一倍。他的计划还必须再完善、更细化。

“混水才好摸鱼。”冯妙君却笑了,撩开窗帘往外看,“说不定他可以帮我们把水搅得再浑一点。”

“搅混?”傅灵川微愕,“就凭这一介平民?”

就凭这么一个自身难保的乡下人,能帮他们扰乱燕王的视野偷出城去?

“堂哥,有句老话说得好。”冯妙君以手支颐,笑吟吟地,“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对你我,对燕王,都是如此。”

她说这话时眼中光芒四射,仿佛成竹在胸。

这样的新夏女王,生动美貌得令人移不开眼。傅灵川一怔过后才反应自己居然看着她出神,赶紧收回目光。

冯妙君低低说了几句,他凝神听了,不由得拊掌道:“妙!”

马车走得比人快,不过几十息的功夫就追上了刘大力。

他漫无目的走在路边,不意身后追上一辆马车,帘子一掀,露出一张比花娇艳的小脸:“兀那汉子,你还要告圣状么?”

这美人他认得,方才在画舫上连十九王子都对她好生礼遇。刘大力粗声粗气:“要。”

“滚钉板也告?”

“告!”他跋涉数千里,就算命都没了也要一个公道!

冯妙君笑了,“说不定我有法子让你上达天听还不用滚钉板。”

“哎?”刘大力呆了,“我要怎么做?”

“上车。”

……

赵允回府,不多时他派出去的侍从也回来了,禀报道:“新夏女王将那汉子拣上了车。”

赵允笑了:“她还真想管这闲事,好,还有呢?”

“除了小人之外,至少还有两拨势力缀在她马车后面。”侍从恭敬道,“请殿下明示?”

“不必管了。”赵允懒洋洋伸手,任婢女上来脱掉外衣,“这是新夏女王的事,已经跟我们无关。”

……

此刻在城北某一座大宅里,也有人接到了相似的情报,拍桌而起:

“什么,又被那乡下汉逃过一劫?”

这人来回踱了几步:“带走他的人,什么来路?”

“民船确实撞沉了,但他运气好被十九王子所救,我们没敢凿殿下的船。”探子很流利,“靠岸后十九王子放他走了,但殿下的两位客人又把他迎进车里、带回了住处。我们查过了,那是新夏女王和傅灵川。”

这人脸色阴沉:“什么意思,十九王子不管了,新夏人反而插手?”十九王子在船上必定已经审过了,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却在靠岸后将刘大力赶走,可见他是不想趟这浑水。

可是新夏女王为什么要管?

她是外宾,跟这件事里的任何一方都无关联。难道,是受了十九王子的委托?

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这人揉了揉额角,又唤来几人道:“潜入松岚别院。明晨之前,格杀刘大力。”新夏女王和傅灵川是王宫常客,要是带着刘大力进宫面圣,这麻烦可就大条了。

众人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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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太平城北火光冲天。

大家伙一看,居然是新夏女王居住的松岚别院走水了。

从蒲国质子事件以后,“外宾”这两个字就很能撩动太平城人敏%~感的神经。太平城尹大惊,立刻调动所有人力赶去救火。天子脚下,他这官儿当得是战战兢兢。

也幸好松岚别院离官署不远,几十架水龙车推过去,卯足了劲儿射水,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火势控制住了。

走水时逃出来几十个奴婢也说不清火起的原因。不过城防军冲进去解救新夏女王,却发现女王住处的地面上綑倒四、五人,身穿夜行衣,都已经晕了过去。

至于傅灵川和新夏女王,那是里里外外都不见影儿。

牵涉到友国国君,这事情可就大条了,连燕王都被惊动,披衣而起,指示连夜会审。

与此同时,站在自家阁楼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眺望火光的邢太师也收到下人禀报:“新夏女王派来使者送信,就候在会客厅里。”

“咦?”老头子大奇,住处着火,新夏女王反而派人给他送信是什么意思?“让他候着,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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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捆在松岚别院里的几个黑衣人,一醒过来就要服毒寻死。

天牢的刑官也不是吃素的,早撬掉他们藏毒的假牙。但这几人里居然有一名修行者悍然自爆了元神,幸好这几人是分开提审。

自爆的修行者,也是燕人。

每一名修行者都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没损失在战场上,却自爆在天牢里,这让燕王大发雷霆。他身兼国师之职,识得全国的修行者,当然能认出这人身份!

天牢里面,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剩下那几人骨头再硬,最终也还是开了口:

他们为一个神秘组织效力,奉命潜入松岚别院,去杀一个名为刘大力的平民。至于宅子的主人、那对年轻的兄妹,他们没见到。

“刘大力”这个名字,一下就进入了燕国高层的视野。

第290章 搅风又搅雨

偏在这时,年迈的邢太师连夜进宫面圣,除了两封书信以外,还给燕王带来一个人。

一个皮肤黝黑,老实巴结的乡下汉子。

他胀红了脸皮,对着燕王结结巴巴:“我、我就是刘大力。”

燕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邢太师送来的两封信,落款都是新夏女王,只不过一封是写给邢太师的,一封则是请邢太师转给燕王。

两信并置,燕王先启开写给自己那一封,只见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有高人纵横往来,入松岚如探囊,长乐忧惧,先行北返,望燕王海涵,祈新夏与大燕通百世之好。”

这话里淡淡的讽刺让燕王微微眯眼。长乐公主的话很直白,她的住处都有人敢随意潜入,自家安全没保障,只好赶紧离开燕都返回新夏。

这里可是太平城!

就在燕王眼皮底下,新夏女王的住处居然遭人潜入、掳人、放火!这真是把他的脸面打得啪啪作响。

静心殿里忽然寒气迫人。邢太师虽有修为在身,这时也忍不住捋了捋胳膊。

燕王接着去看第二封书信。

这是新夏女王写给邢太师的,讲述她在清湪河上救起一船平民,其中着重叙述了刘大力的故事。

原来这就是那几个黑衣人的目标,不惜破坏邦交也要潜入松岚别院杀掉的“重要人物”。

只不过一个乡下来的平民而已,却将今晚的太平城搅得乌烟瘴气!

刘大力这时机灵了,把随身携带的油纸包呈了上去。

燕王神念何等强大,一目扫过,就将这上百页诉状里的内容都看完了。

对他来说,这里当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为什么有人拼命阻止刘大力来告这个圣状,甚至不惜冒险闯入新夏女王的住处?

燕王的命令言简意赅:

“查!给我把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

恭立在侧的邢太师,一脸义愤填赝:“国之蠹鱼,该擒而杀之,以正视听!”

燕王看他一眼,目光沉沉。

邢太师此刻该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呵,被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当枪使,他倒是不介意。

他心知肚明,此事的幕后推手和他自己,都被新夏女王和傅灵川给摆了一道。他这里尽多追踪秘术,却要对方的信物才能作法,比如毛发、指甲或者血液。这两人一把火将自己卧室给烧了个干净,这些东西自然是不能有剩余了,也就免去被追踪的后患。

思虑这么周全,出逃计划必是很早之前就做好了吧?

“去把允儿给我唤来,他也牵涉其中,我要看看他怎么说。”燕王哼了一声,“另外,以新夏女王遇袭、太平城搜捕贼人同党之名,封锁全城!”

新夏女王要是堂而皇之要走,他自然不能拦着;不过她想这么偷溜出去,他也能借着抓贼的名义锁城!

拿起她的书信,基本洞悉了前因后果的燕王只觉里面的“高人”两字格外刺眼。

高?呵呵!

……

城西,担水巷深处。

这只是一间平房,屋顶都有些破漏,院子更是小得只放得下两口大缸。

此处实是离城北太远了,听不见也看不见松岚别院的火灾,这里的平民只有明晨或者后天才能从街坊邻居口中听到一点变形的消息。

厨房小得转不开身,但冯妙君还是煮了两碗面端到厅里的木桌上:

“喏,宵夜。”

普普通通的面,浇头是火腿白菜,再洒上几颗葱花,却香得离奇。傅灵川笑道:“何德何能,竟能尝到国君亲手烹食。”手上却不客气,抓起竹箸就开始嘬面条。

唔,Q滑弹牙不说,汤头还鲜着呢,绝不是白水煮面。

他奇道:“这汤头哪来的?”

此处是他经营的一个据点,作为应变突发事件之用。平时这里住着一个绣娘,冯妙君此刻就是顶着她的面貌出现。但这里不会储备太多食物,以免旁人起疑。

“我特地从松岚别院带出来的啊。”她抚了抚手上的储物戒,“这时候吃起来,是不是特别香浓?”

傅灵川服气了:“你厉害。”

这丫头一把火烧了自己住处,别人逃难都是卷走金银,她倒好,带一锅高汤出门!

冯妙君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耸了耸肩:“我还从厨房捞走不少好东西呢,比如一大盆辣卤,这些要是都烧光了多可惜。”

傅灵川就呵呵了:“你要是不烧掉松岚别院,它也能值八千两银子。”临逃走之前还能记得带上这些凑趣之物,她的心不是大,而是太大了。

心志恒定若此,难怪修为节节高升。这世上修行者不多,道心坚若磐石者更是凤毛麟角。说起来,他始终也没问出她从哪里学得这一身的神通。

“花不到一万两银子就能让燕王转移注意力,这钱花得不值当?”

“值当,太值当了!”傅灵川感叹。冯妙君行的是阳谋,燕王拿到两封信之后必定明白她的意图了。可那又怎样?

事情闹得这么大,还牵扯到新夏女王,他怎么能不查个水落石出呢?

那么刘大力的事儿,就不可避免地被端到台面上。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可是沿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带出的却不止是泥巴了,那是千年榕的树根,又多又密,又粗又长,织成一张无尽的大网。

新夏女王跑了就跑了,燕王也不能将她抓来强行跟自己儿子成亲。他是国君,不是土匪,虽然这二者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相似之处。

可是在刘大力此事的处理上,他有绝对的问责权。

傅灵川之所以赞她这声“厉害”,其实还有另一重涵义:

他们原本计划潜出太平城,虽是无奈之举,但冯妙君以新夏女王身份行事,毕竟有损颜面;现在,燕人潜入松岚别院杀人放火,就给新夏女王的离开递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算起来还是太平城治安太差、燕人对外宾保护不周之过。

国与国之间,争的无非就是个理儿。至少在这次博弈中,只要冯妙君最后能安然离开,新夏国就不算失了体面。

第291章 浮华糜根

冯妙君不知他心里所想,正在一口一口很认真地吃面。

她的厨艺原是平平,怎奈曾经有个嘴刁难伺候的主子时常磨练她,是以这些家常小肴也能整治出色香味儿来。

云崕就常常嚷着要吃面,后头还能一边吃一边夸她。

哎,怎么又想起他了?

这几个月颠沛辗转,她夜里除了调息修行之外,闲暇时就会想起云崕。

也不知道他的心疾怎样了,和峣国国师安汝真决战时受的伤痊愈了没有?

唔,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或者干脆已经将她忘去了脑后?

毕竟,她和他之间的交集太浅,不过短短数月,就如江湖中的浮萍一聚,旋又各自奔流。

吃过宵夜,傅灵川很有眼力价地去刷了锅碗,没再让一国之君忙碌。等他揩干手上的水回厅,冯妙君已经占走屋子、房门紧闭,那里头有整个家里唯一的床。

傅灵川也不介意,将地面打扫干净,对月盘膝坐好,慢慢调息入定。

这才是修行者该做的事,他的女王怎么喜欢蒙头大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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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不亮,大门就被砸得砰砰作响。

冯妙君揉着眼去开院门,就见外头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军汉:

“让开,全城搜贼!”

“这贼可真厉害,出动这么多人抓。”她很听话地让到一边,打着呵欠看城防军在家里一通搜查。

这房子实在太小了,走不上几步就将里外看个清楚。这几人还算仔细,把屋角那口大缸里的水也倒尽了,查查看有没有藏人。

没有。

他们很快离开,去搜其他人家了。

冯妙君慢吞吞将被打乱的家什重新扶整好,这才打水洗漱,熬上一锅香浓的小米粥。

燕人的动作很快嘛,可想而知太平城十几个大门估计都被关上了。不过她也不着急出门,这里是天下第一等商贸重地,锁城的影响太大,太平城早晚扛不住这种压力。

在那之前,她安心在这里住下便是,就当度个小长假了。

傅灵川此刻在哪里呢?

自然还是在屋子里,只不过他用了芥子阵法,身形缩到芝麻粒儿大小。那几个军汉要找的是大活人,怎么会注意摆在屋角的小瓦罐?

……

冯妙君就在这小院里悠哉度过了七、八日。

中间数次突击搜查,她这里都无懈可击,有一回甚至是午饭时候。

为安全起见,从松岚别院失火第二天起,傅灵川就不曾和她共同用饭了,以免桌上两副碗箸惹人怀疑。

事实证明,他的谨慎很有必要。

她呆在市井中,没打探王宫里的消息,却能隐约感受到笼罩在太平城的紧张氛围。

燕王应是很生气了,因为这几天菜市口斩了不少人,挂在高杆上的脑袋有数十个之多。她买菜时经过,认出其中有几张面孔有点熟悉,正是夜闯松岚别院的黑衣人。

如果新夏女王还在太平城,这就是燕国给她的交代。

然后,便是霜降时节了。这一天,紧闭多日的城门终于打开,进出城门的长队至少有十里长。

冯妙君没急着出城,反倒去买了一只肥鸭母,加四物炖了一锅浓汤。傅灵川被强塞了一只巨硕的鸭腿,因为女王笑眯眯道:“一年补透透,不如补霜降。”

他这刁钻的舌头也不得不承认,香,真香。

又过小半个月,立冬了。

这一天,冯妙君像平常一样出门,只是多一条围脖。再过不久,傅灵川也出来了,粗布袄加上养了月余的一嘴大胡子,谁能将他和玉树临风的傅公子联想到一块儿去?

此时离松岚别院大火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时间,燕王的注意力也早已转移,城门警戒松驰下来,盘查不严。

两个人都很顺利地混出城去,在郊区招来鹤妖,往北飞返。

从此刻起,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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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力事件的下文,三月以后也传到了魏国。

萧衍已经加冕为王,收到情报后第一时间将云崕唤过来笑道:“这就叫狗咬狗,一嘴毛。”

云崕接过玉简沉入神念,将情报扫视一遍,撇了撇嘴:“不稀奇,燕国官僚冗余,贪腐成风。”

萧衍叹了口气:“父王说过,太平滋贪腐,果然一语中的。这卖官一事,最早还是燕廷首开先河。”

情报中说道,刘大力事件牵出的榆平县周县令,官职居然是花了十二万两银子买来的。谁拿出这笔钱都肉疼得紧,因此他上位没多久就开始权钱交易,想尽快回本。这也是个人才,居然想到收“赎罪银”的招数,让富人拿钱减(免)罪。

长此,必致民不聊生。

而卖给他这个官职的,就是高家人。高知行得势十年,氏族跟着一起飞黄腾达,就有人做起了卖官的勾当。如周县令这样的,交了钱就有专人帮他做假资历,再由知州向王廷举荐,高家动用手腕打通关节,等资料送到燕王手里时已经做得花团锦簇,好似不任用这个人都对不起国家。

更何况燕王是当世有数儿的大能,要花许多时间在修行上,这些底层官员的任免事宜时常由底下人操刀,最后给他过目一遍就是。如此,买官者获批的成功率,自然是大大增加。

这样卖出去的官位都无足轻重,换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雪花银。

卖官,这事儿似乎骇人听闻,但在燕却不是没有先例的。

最先做出卖官鬻爵这种勾当的,就是燕廷自己!

燕国建立之初国库空乏,周围又有强敌环饶,不能安心生产。于是王廷就拿出各阶官职出来发卖。买官的行为,当时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捐班”。募集而来的大量钱款被收入国库,用来补充钱粮,壮大武力。

但这行为就像涸泽而渔,只能当作权宜之计。因此燕国国力逐渐发展之后,王廷就设法将这些捐班却无用的官员清理出去,重新选贤与能。

但贪腐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跟着王国一起茁壮,要根除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由来人间正道是沧桑,燕国这一百年来,始终为此问题困扰。

令燕王更加震怒的是,这回浮上水面的买官事件涉案近六千万银两,却连一个铜板都没收入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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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不怀好意(加更章)

一个铜板都没有!

高家也太贪了。

此事震动朝野,到消息传过来之前燕廷已经顺藤摸瓜牵出大小官员二十余个,涉事者高达二百多人。

这还没完,眼前只是冰山一角,谁也不清楚最后会卷进来多少人。燕王盛怒之下,将高贵妃贬为昭容,高家涉事者全部入狱。

萧衍啧啧两声:“高知行没被端掉,真是可惜。”高氏虽然不堪,高知行却是一名猛将,对蒲国几次战役都打赢了,声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云崕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喀啦作响:“燕王还要指着他打仗,暂时不能动他,连对高家都网开一面,否则现在就是诛九族处理了。”

萧衍拍了一下巴掌:“是呢,燕国往西又端掉了两个小国,军队并没有回撤。你猜他们打算进攻哪里?”

云崕指了指大桌上的沙盘:“熙国。”

他说得肯定,萧衍抚了抚下巴:“咦,怎么不是蒲国?”

“要灭蒲国,先前占领陪都后为何撤军,现在再攻岂非多此一举?”云崕手在沙盘上轻点几下,“蒲国西南部就是霜狼大草原,上面的部族来去如风,生性凶蛮,又与狼族合作,很不好打,燕国何不留着蒲国去对付他们?至于熙国——”

萧衍轻嗤一声:“熙王一年前继位,对内残暴,大肆屠杀老臣,对外骄横,这案上还有他发给我的一封文告,称要对魏国商队过天峪沟加收三成税。”

南北陆被禁忌之海分开,但魏、熙两国由大陆桥相连,这也是禁忌之海最西端的尽头。天峪购就是大陆桥最细薄处,也是魏、熙两国的交界,边税司就设在这里。

云崕也忍不住摇头:“魏熙两国交好百年,他何必拆台?”

萧衍仍然满心不爽:“熙国早就积弱,外强中干!两年大旱更是雪上加霜,连国库也空虚,熙王自己想不出法子,还打关税的主意。柿子要挑软的捏,燕国不揍它揍谁?”说到这里恨铁不成钢,毕竟燕国要能吞并熙国的话,那往北就通过大陆桥和魏国接壤了。

少掉禁忌之海这一层天堑,谁直面燕国都是心下惴惴。

“我们该做些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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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和傅灵川一到安夏境内,就改陆行走了数百里路。理由无它,既然当上了一国之君,就要亲自勘探这里的民情。

文书和报告都能造假,只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最是靠谱。

若说她先前答应出任新夏女王是迫不得已,是碍于自己小命受胁,那么这一路见闻实是让她嗟叹不已,感慨良多。

安夏原本富足,九年前灭国后因为反抗激烈,魏国对这里实行高压管控,一方面攫取财富,一方面推行教化。但这本来就是水磨功夫,长期以来收效甚微,再说这片宽阔的土地上反抗势力纵横来去,又爆发过多次起义,后来就连魏太子萧靖都放弃拉拢安夏人了,对这里也只一味地盘剥。

曾经压在安夏人头上的萧靖死了,又因为内乱,魏国对安夏的控制力大减,新夏才见机建立。可是冯妙君看到萧靖留给她的烂摊子,真恨不得这人再死一遍。

八年来的层层盘剥和无人管理,已经将整个安夏逼入到绝境当中,她路过的赤嵌平原上伫立着几个废城,那是魏峣战争中萧靖的驻军之地,他在这里堵截绕道支援峣国的晋军,以及抵抗他们的安夏人。早春季节城里囤粮不足,供不起萧靖的数万大军,但是守截晋军的任务又必须完成,所以兵将们吃完了城里居民的粮食之后就开始抓人烹食,对这一点,萧靖睁一眼、闭一眼。

所以大军走后,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的城市。活下来的城民无粮可吃,还有一点力气的就进山碰个运气,老弱病残只能刨树皮、吃草根。

冯妙君的到来,距离峣魏战争又过去了大半年。新夏建国后虽然将领地和人民都收了回来,然而本地经济已被破坏,就如沉疴难愈,始终半死不活,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刺激,很难有什么起色。

她和傅灵川走在街上,发现所有商户都缩在门内做买卖,没人敢把东西摆上外头,包括摊贩也是,不然就要被人抢走。像他们这样六识敏锐的,当能感觉到街头巷尾屋檐下都有许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们这些“外地来的肥羊”。

那目光里满满的饥饿、警惕与仇恨,让冯妙君只感触目惊心。

在这里,喝上一碗米汤要花一百铜钱。这价格比起物价奇高的魏都还要高出三十倍!

喝完米汤以后,他们继续前行,结果在城郊被两个衣衫襤褛的孩子堵住了。

他们走到冯妙君面前咧着嘴笑,门牙漏风:“哥哥姐姐行行好,我们很久没吃东西了……”

冯妙君看了傅灵川一眼,见他抱肩耸肩,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于是她掏出两串铜钱递了过去:“拿去买点吃的。”

话音未落,两个孩子一把抢过了铜钱,动作快得哪像没吃饭的模样?

紧接着“呼啦”一声响,不知从哪里又钻出十几个孩子,同样是头大身体小,同样是破衣烂衫,个个伸着手冲他们尖叫:“我也要,我也要!”

傅灵川见冯妙君抿紧了唇,眼里露出不忍之色,他不由得微微摇头冷笑。她这心肠也太软了,不过现实总会教会她认清残酷的事实。

果然就在她一低头的时候,离她最近的孩子忽然冲她撒出一把生石灰。这东西要是进了眼睛,能把眼珠子烧穿;同时,在背后极推搡的两个孩子突然从破衣下拔出小刀,直捅她后心,竟是又快又准又狠,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

傅灵川到底要护她安全,这时就想伸手格开,这时却听到冯妙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偷袭她的孩子都被一下弹开,落在数丈之外,摔得鼻青脸肿。

她不知何时撑开了护身罡气,这些宵小伎俩都不能沾身。

她沉声道:“你们这样杀过多少人?”

孩子们不回答,眼里的光从仇恨变成恐惧,随后一哄而散,转眼又不见了踪影。

这两个点子扎手,他们就不会再多花力气在对方身上。

傅灵川这才慢悠悠道:“荒城的孩子不能救济,他们都是吃惯人肉的。”

第293章 行程的终点

哪怕冯妙君早就觉出蹊跷,心里也是沉沉一坠。这些孩子,最小的才不到五岁吧,就学会了最残酷的丛林法则。这是由晋去峣的必经之路,常有外人从这里路过,这些孩子就选落单的下手。钱抢走了,被捅死的人也不会浪费。

郊野枯骨累累,不知多少人魂断于此。

战乱、饥荒让这些孩子失去家庭,成为现实最脆弱的一群。倘若他们不抱团,不变成吃人的狼,他们还有任何活下去的途径吗?

冯妙君不知道答案,恐怕也没别人知道答案。

接下去的路程也很不太平,两人至少遇过五次劫匪,两次妖怪入侵食人——城邦原本是人类抵御妖怪最有效的手段之一,但在国家孱弱之时,荒野的妖怪甚至会大摇大摆冲入城池、大肆吃人。

这种情况下,城外的土地再肥沃也是无人敢去耕种了,耕地逐渐荒废。

冯妙君亲手杀掉两头妖兽,默默想着,回头要派来军队,将这里的秩序恢复,将妖怪重新赶回山泽之中。

还有一回路过小山村,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围上来,想把她抢回去当媳妇儿。这回不等她动手,傅灵川就先送他们下了地府。

她离开荒城范围的最后一晚,是借宿在一户平民家中。

那对夫妇年过五旬,却苍老得像七十岁。老头子不知从哪里弄来蒿草填补屋顶上的漏洞,却被几个孩子偷跑了。这时天色已暗,他就不敢再外出寻草,对他和对妻子都不安全。

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前来借宿的冯妙君两人。

他们已将锦衣收起,只戴斗笠、衣粗布,但简陋的衣装也掩不住真人的风采。老翁看得呆住,又见对方拿出一锭大银,不像是入室的贼人,于是也同意了:“行吧,但我这里没有吃的。”

“不必。”

于是两人入住。

老妪倚门望外,三人才走到篱笆墙,她的目光就盯在了冯妙君身上。

紧接着,她的眼神就变了,三步作两步冲了过来。老翁哎哟道了一声“不好”,她已经一把抓向冯妙君胳膊。

冯妙君先前经历过稚子的袭击,早就提高警惕,这时险些把她也弹出去。好在这老妪抢先笑了出来:“儿啊,怎么现在才回来?娘等得真着急。”

冯妙君一怔,瞄了傅灵川一眼,临时卸去手上力道任她牵住。

老妪看也不看丈夫和傅灵川,只拉着她往屋里走:“给你做了两个笨鸡蛋,今早采的蘑菇还剩下不少……”

冯妙君听她絮絮叨叨,回头看了老翁一眼,见他眼眶都红了,当知是这对老人丧女,妻子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神智不清。

进到这草屋里,家徒四壁,当然不会有笨鸡蛋,不会有蘑菇。冯妙君伸手在老妪眼前一拂,她即打了几个呵欠,迷迷糊糊去睡了。

老翁失魂落魄,良久才道:“我闺女和你年纪差不多,没有你生得好看。她出去那天魏人来了,她却没再回来,老婆子找了几天、哭了几天就疯了。”

任何安慰的言语都苍白无力,冯妙君只得点了点头,反倒是傅灵川低声道:“魏人再也不会来了,老丈,日子会好起来的。”

老翁苦笑一声:“闺女都没了,魏人来不来,日子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女儿的房间匀出来给两位客人。是夜,冯妙君听见屋外有物挠门,透过窗缝看出去,见到成群的野狼,狼眼在黑暗中发着蒙蒙绿光。

“连狼都找不着吃的。”冯妙君缓缓道,“只有东部如此,还是整个安夏如是?”

傅灵川眼皮都不翻一下:“边城小镇生活最苦,往西边人口渐多,新夏首先治理六十余个大城,已有起色,希望以此为据点,慢慢福荫周围。”

冯妙君听得出,这法子是以点带面,用大城崛起辐射周边。成规模的城市,在市政、税收、交通、运输、治安方面都较成熟,重建和复兴更快。

这办法比较稳重,只是见效慢一点。

“钱从哪来?”百业待兴,还要武装军备,样样都是无底洞。傅灵川从哪里弄来的钱?

他苦笑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去螺浮渔当发卖宝物?”

“不是为了窃占螺浮岛当稷器?”

“……”好吧,他又忘了新女王嘴上不饶人,“我在各大发卖行都是贵宾身份,用的是化名,每年都要发卖出去不少宝物,以援建国内。”

冯妙君斜眼睨他:“你哪来那么多宝贝,家传的?”

“有一部分家传。我家原本镇守安夏北部,杀掉许多大妖,有法器和材料进账。有道行的妖怪浑身是宝。”

最后这句,她是认同的。“还有呢?”

“还有一部分么……”他睁眼看冯妙君,难得有两分吞吞吐吐,“来自安夏的宝库。”

她眼中有精光一闪:“安夏还有宝库!”

“安夏的祖先曾经陪着浩黎大帝打天下,因此我们是大陆上所有王室中血脉传承最悠久的一支。这一千多年,王室攒下不少宝物。安夏灭国太快,许多还来不及处理。”他轻咳一声,“不过打了这许多年仗,也用得、用得差不多了。”

冯妙君满脸鄙夷:“你私拿我的东西去当钱,现在才想起来要告诉我?”

傅灵川也知道这事情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道:“实是无奈之举,反抗魏国、组织起义、治理城池,都需要消耗大量钱财。”

冯妙君摇头:“那几十个大城,还收不上来什么税钱吧?”

“勉强可以维持运行,倒有七、八个城市初见繁荣。”傅灵川道,“陆行太慢,你看够了人间疾苦,我们就乘鹤西归吧。”

这货知不知道驾鹤西归是骂人的话?冯妙君瞪他一眼,把他瞪得莫名其妙才问:“终点在哪?”

“泸泊城。”傅灵川的声音醇厚,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听来居然有两分怀旧,“也是我们的都城。”

泸泊城数百年来都是安夏国都,冯妙君轻咦一声:“王宫不是被魏国烧毁?”

第294章 他的推断

她这身体的本尊对于泸泊城、对安夏王宫还有很深的印象。

然而城破之日,王宫就毁于战火。

“重建了。”傅灵川望着她道,“专为迎接你的归来。长乐公主登基,就是在泸泊王宫举行。”

他说的是伪长乐公主。冯妙君垂下眼帘:“从这里往西,还有人流聚集之城么?”

“有的。”傅灵川想了想,“被称作明珠之城的乌塞尔城就在西边六十里外,方圆数百里内没有比它更大规模的城池了。”

“人口多少?”

“常住约三十万人。”

魏、晋、峣的都城,人口都过一百三十万,大燕首都太平城,人口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二百余万。乌塞尔城就是人家的零头都不到。

“好,我们就去乌塞尔城。”她平静道,“我记得,那是三江交汇之地。”

“王上,我们还要赶回首都。”傅灵川蹙眉。身为新夏的女王,长乐本该在螺浮岛事件后就返回本国,结果他们还南辕北辙去燕国呆上一个月,飞返安夏又用掉两个月,至今已经迟到整整三个月时间!

一个是国君,一个是国师,都是日理万机的人物,公务早就堆积如山,手下人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现在他们却在边陲小镇缓步慢行!

傅灵川耐性再好,现在也快要被她磨光了。

“我要看看城里人的日子。”她下巴微抬,拿出女王的气派,还有女王的任性,“反正,离这也不远。”

这一瞬,她看见傅灵川握紧了拳头。

她猜想这家伙很想这样攥紧她的脖子,但他最后还是忍气吞声道:“好!”

冯妙君意外地看他一眼。

凭心而论,这家伙对她,或者说是对长乐女王可真不错。

¥¥¥¥¥

最新战报传来,云崕一语成谶:

燕国对熙国开战了。

理由很烂瞎:熙国迫害残杀境内的燕人。

其实熙国的确处死了十几个住在边镇的燕人,却是因为这些人私贩灵石出境。灵石是本界最匮乏的物资之一,个体和团伙走私灵石运去国外的确就是死罪,这条律令放诸各国皆准。

但是,管它的,燕国需要的只是一个开战的借口。

“原本按照我们估计,燕国伐熙至少也在半年之后,未料到它居然提前了。”萧衍阴森森道:“燕国迫不及待开战,怕是高家的风波越闹越大,民情激愤,连王廷都压不下去,只好发动国战来转移民众注意力。嘿,高知行领兵出征那一天,还有人往他脸上扔臭鸡蛋。”

云崕忽然道:“新夏女王怎么牵涉其中?”

这一系列事件的起因,竟然是新夏女王从清湪河里救上榆平县的乡民,结果高家人摸黑进她住处要杀人放火,此事才曝光出来,连燕王都不得不处理。

结果引出了惊天贪腐案,结果导致燕国对熙国的战争提前打响。

这样的连锁反应,让人看得是眼花缭乱。

可是作为这场乱局的第一开场人,新夏女王搅混了水却能抽身而出,在燕国焦头烂额的时候返回安夏地区。最绝的是,燕国莫名吃了个暗亏还要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和新夏国保持良好关系。

萧衍一摊手:“相隔千山万水,我能弄到这点情报已经很不容易了。”

“新夏女王不过是个傀儡。她救人,也就是傅灵川救人。”云崕分析道,“傅灵川将一个燕国乡民救回住处,此事本就很不寻常。他想作甚?”

新夏能建国,燕国出了很大力气,钱款、军备,资材、人才,都有重大支持。新国初立,傅灵川应该一如既往寻求燕国的帮助才是,这时候跑去跟人家别什么扭,搅什么乱子?

除非……

除非新夏与燕国之间,有罅隙出现。

这也不奇怪,燕国插手安夏地区局势有自己的考量和诉求,傅灵川和长乐公主既然已经立国,未必就对它言听既从。

“作甚也不关我们的事,让燕国头痛去吧。”萧衍说到这里,冷冷一笑,“父王的仇,我早晚要和燕王清算。现在我只巴不得他倒霉。”

派去螺浮渔当的景顺等人已经从禁忌之海回来了,也将那里的变故上报。萧衍不难推断杀害老魏王的凶手是阳山君。

而阳山君的真正身份,云崕是知道的。

燕王在多年前就派遣奸细、布下杀招,终于在乌涪雪山一击竞功,夺去了老魏王性命!

萧衍虽然由此上位,但他对这幕后黑手全不感激,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偏偏这股恨意深藏心底,不能以国仇发动魏人,因为世人只知道杀害老魏王的凶手是他的长子萧靖!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云崕一眼,只见他以手支颐,似在发呆。

这位国师向来不按理出牌,但萧衍还是觉得他近来沉默过头了,似是心绪一直不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唔,好像就从景顺回禀了螺浮渔当事件之后?

他忍不住就想八卦一下:“云大国师,讨论国家大事时,你可是在想安安?”

云崕抬了抬眼皮:“我在想新夏女王。景顺在螺浮岛上看过安安,当时傅灵川就陪在她身边……”景顺没有眼花,因为他随后带回来一只鬼面巢母蛛。那东西就是得自安安身上。

所以,当时她在偷听景顺和鲛人王的对话。

傅灵川在新夏的地位超然,为什么会陪着安安?萧衍咦了一声:“说不定是她陪在傅灵川身边……”云崕眸中有寒光一闪,萧衍顿时觉得身周好冷,赶紧干笑一声,“……好,好,我错了,是傅灵川陪在她身边,你继续。”

“可是景顺在那一大群人当中,并未看到长乐公主。”

萧衍搓着下巴道:“或许长乐公主在舱房里休息?”

云崕摇了摇头:“当时螺浮山已被傅灵川收取为燕国的稷器,鲛人族犹有一线希望可以夺回,那就是杀掉新夏国君。傅灵川不会不知道其中危险,怎么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长乐公主?”

萧衍啊了一声,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不会罢,你的意思……不会是我想的那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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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好期待啊(加更章)

云崕斜睨他一眼:“你想的是哪样?”

萧衍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你想说,傅灵川让安安冒充了长乐公主?这是行不通的!”他越说越是正色,“新夏要继承原来安夏国的气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新国君必须也是安夏王室血脉!”

“正是!”云崕嘴角微微一勾,“并且在建国之初,长乐公主的名字就要作为新夏元祖,写进新建起的宗庙之中。她要是死了,在新君继位之前,没有人能封傅灵川为国师。”

萧衍的思绪成功被他打成了一团死结:“那这到底怎么回事!长乐公主和你的安安是什么关系?”

云崕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傅灵川、长乐公主和安安三人都在螺浮渔当,长乐公主消失,安安出现,这事情本身就不寻常。”他望向萧衍,“后来前往燕都搅出满城风雨的新夏女王,你觉得她是谁呢,长乐公主,还是安安?”

萧衍张口,却答不上话。

可供推敲的玄机也太多了,他总觉得这里面有精彩故事。“新夏女王不是已经回到安夏了么,派人去看一眼就知道她是谁了。”

话刚出口,他就想狠狠掴自己一耳光。

果然云崕立刻笑吟吟接了下去:“正有此意!话说我也休养了数月,正想出去散散心……”

萧衍板着脸道:“你不能走!国内最近休养生息,正需元力调顺风雨。”

“已经完成了。”云崕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新夏立国快要一年,各国都派使者道贺。你想好派谁去了么?”

这人根本不理会他的意见啊,萧衍满脸不悦:“安夏复辟,我道什么贺?”对魏国来说,安夏是已经吞下去的肉,现在自己长脚跑了,魏人不把它逮回来只是时机未至。他们坚决不承认这是个独立国家,又怎么会去道贺?

云崕悠悠道:“至少我该送些礼物给她罢?”

那双桃花眼眯起,透出深思之色。现在国师大人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百无聊赖?萧衍想,果然这人是早就下好了套,在这里等着他自己跳罢?

“你决定就好。”反正没他什么事。

云崕笑了,一口好牙白得发光:“既是大礼,那得让她印象深刻才行。”好期待再见面的那一天。

看着他的笑容,萧衍暗中打了个冷颤。安安真倒霉,怎么摊上这么个原主人?“你身体无恙了?”看他最近不大咳嗽也不大抚胸了,病弱之态消去许多。

平叛结束,这家伙也就得了闲,每日过午兀自拥被不起,活出了十二分惬意。不过这么调养下来,云崕身体一天天好转,脸色红润许多,更显丰神俊朗。

萧衍嫉妒啊,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连别人十分之一的懒散恣意都赶不上!

“差强人意。”云崕唔了一声,“赶几天路还是没问题的,但我要先走一趟金浚城。”

萧衍从他的笑意里看出了跃跃欲试,就像雄狮初醒伸了个懒腰,虽然动作迟缓,依旧要教旁人胆颤心惊。

“是了,日期将近。”那也就是说,“过年又不在都城?”

“嗯。”

¥¥¥¥¥

万里之外,新夏乌塞尔城。

冯妙君打了个寒噤,正逢一阵小风吹过,送来飘渺花香的同时也有嗖嗖凉意,立在一边的使女当即道:“王上,该添衣了。”

她正躺在花园的吊床上闭目假寐,闻言摆了摆手:“不用,退下吧。”她的肌体寒暑不侵,多半有人背地里悄悄咒她。

这吊床可比野外那种讲究不知多少倍,有软垫软枕,上面还覆纱帐,以免蚊虫滋扰。使女放下纱帐,这才退下。

乌塞尔在当地语中是“明珠”之意。这里是三江汇聚之地,风光独好,的确担得明珠的美名。

冯妙君和傅灵川在五天前抵达乌塞尔城。两头鹤妖得了足额灵石果然尽心尽力,翅膀都快扇秃噜了,终于日夜兼程将贵客送到目的地。

鉴于它们格外敬业,冯妙君盛情挽留两头鹤妖留在新夏。空乘的用处很大,昔日魏太子萧靖手下要是再多一头禽妖能载他飞返魏都,王位争夺战的结果或许就能改写。

此地水草丰美、鱼虾无数,新夏国又肯供养它们,两头鹤妖商量过后就决定愉快地住下。

冯妙君大喜,笑眯眯道:“欢迎至极,对了,两位怎么称呼?”飞了一路还不知道两头鹤妖真名,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大黑。”

“我叫三花。”

冯妙君、傅灵川:“……”这名字是亲妈取的么?

冯妙君望着它们一身雪羽,关切道:“黑……在哪了?”

大黑抖开翅膀:“喏。”翅尖果然有两根黑羽,不展开来根本看不见。

……好吧。有了这经验,她再去观察三花,果然见它咽喉处有一块几不可见的黄点。

她都没好意思说,黑白花在她原先的世界是某种奶牛的称号。

眼下两头鹤妖就在离她不远的江边徜徉,一边捞点鱼虾当零食嘎吧嘴,一边给她当守卫。禽妖不喜欢变作人形,这两只体型也就是比寻常仙鹤大上一圈,很少有人认得出是妖怪。

江畔小风习习,她舒服得几乎又要睡去,这时却有人从远处走来,特地放重了脚步声。

而后,傅灵川的声音响了起来:“王上。”

她哼了一声,眼都未睁开:“又要劝我回泸泊城?不去!”

傅灵川干咳一声:“晋国使者到了。”

“哦?”她这才伸臂撑起身子,“那就让他候着,我要梳发。”

纱帐后面,那具玲珑娇躯半遮半掩,婀娜曲线引人遐想;秀发如云,从肩上披泻而下,是慵懒的风情。

他不敢多看,回身唤来使女伺候她,自己赶紧走了。

¥¥¥¥¥

乌塞尔城原是安夏王室的夏宫,也可作陪都,因此建制齐全。在冯妙君入住之前的几个月,这里薅了杂草补种花树,又重新做了些修缮,如今光看门脸儿也很过得去了。接待重要外宾有专门的小厅,称回龙厅。

她在使女簇拥下走进来时,晋国使者已在这里用茶,闻环佩香风,他一回头就呆住了。

第296章 各路人马

冯妙君今回梳的随云髻。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明明只用一件明珠金步摇,却让人觉得她美不可言,高不可攀。

那第一眼的容光华彩,摄得人目炫神移、语不成声。

晋国使者睁圆了眼说不出话,并不仅仅因为惊艳:

眼前这倾城美人,他认得!

就见新夏女王轻启朱唇,向他微微一笑:“李元伐,好久不见。”

晋国派来的使者,居然是左相李元龙的第三子,李元伐。

他曾经暗算莫提准并且险些得手,可惜运气太差,中间有冯妙君横插一脚,因此反而被莫提准拗断了双腿。

云崕在晋都寻找线索时,用灵药跟他交换了情报,李元伐的腿因此得以治好。他个人能力出众,很快又得晋王识用。

这样的人城府已然很深,晋王用他,当然也看中他的稳重。不过面对冯妙君时,他还是下意识露出了满脸错愕。

这个姑娘这张脸,他是在无边痛苦中记住的,化作飞灰也能认得。

她分明是莫提准的三徒弟冯妙君,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变作引动无数人好奇的新夏女王?

冯妙君见他兀自发呆,轻咳一声接着道:“你的腿,看来是大好了。”

这话说出来,李元伐立刻想起自己的腿是怎么断掉的,也就回了神,起身行了一礼,恭声道:“李元伐见过……王上!”

说话间还有些犹豫,可辨她身上服饰华贵、气度雍容,周围婢卫众多,分明就是新夏女王本尊无疑。

“免礼,坐。”冯妙君移到主位上,自行坐了,端茶轻啜一口,一边还能感觉到这少年目光闪烁,小心翼翼从她身上扫过。

“我的身份,晋王和莫提准都清楚。”她眼帘低垂,“在晋都……不过是个幌子。”

李元伐当即恍然。怪不得以莫提准之傲慢,居然会破例收了个全无资质的女娃为徒,原来她是长乐公主!

他再度站起,对着冯妙君一揖到底,肃声道:“这一礼,元伐谢王上当年回护之情!”当年若非冯妙君巧妙求情,莫提准说不定直接杀掉了他,哪有今日代表晋国出使安夏的风光?

这少年心思倒是活络,懂得拿当年的交情来说事儿,立刻就将两人距离拉近。冯妙君欣然笑道:“好,我受了。”

她在晋都呆足了三年,李元伐从未找她说过一个“谢”字,显然心里记恨。人的本性便是这般,前倨后恭。

接着李元伐奉上贺礼,又传达了晋王的合作之意。

晋王自然还不知道冯妙君错打错着继承了父母衣钵,但是晋国对于这个老邻居的重新建国是抱以十二分的关注。安夏的地界很大,新嫩的新夏国能经营好么,它对于晋国又会抱以何种态度?

这些,都是晋王要试探的内容。

冯妙君此刻要做的,就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她了解晋王,知道此人不喜生事,只要新夏和平发展,他多半不作干预。因此和晋国的往来,新夏还是延袭原安夏的旧制,只是在税率方面又有下调。

税官会出具清单。但这是个善意的讯号,李元伐接到后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告辞回去向晋王复命了。

她返回安夏这几天中,几乎没有一日清闲。

螺浮岛通过上天核准、被定为新夏稷器的那一瞬间,忽然有莹濛濛的青光从万里之外的新夏国土上横扫而过,连一寸土地都没有略过。

神迹!

这是上苍降予新夏的祝福,只有奠定了稷器的国家才能享有。从此之后,新夏的土地在供养国民的同时,本身也得到元力的反馈,会变得更加肥沃。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别人。各国、各势力听说新夏女王奠定稷器,纷纷派来使者道贺,个个都排着队等她接见。需要她亲自会见的至少有十几个,真是笑得她脸都僵了。

当然,作为刚刚建国的女王,她的烦恼远不止这么点儿。冯妙君往池里扔了一把鱼食,看着那里面普通的几尾锦鲤,幽幽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使女的惊呼声:“将军,将军您不能擅闯,不可惊动圣驾!”

有人沉喝道:“聒噪!”

紧接着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初听甚远,几息后就到了厅门外,显然来者步伐很大。

这人脚步不停,笔直朝她走来。

冯妙君还未回首,侧门里已经闪出来一人挡在门口,腰间长剑“啷当”一声出鞘:“站住!再近一步,格杀勿论!”

这是个身材劲瘦,皮肤黝黑的少年。

陈大昌。

靠近那人哼了一声:“无知小儿,我戍卫安夏边疆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

冯妙君转身,朝着这人微微一笑:“红将军的脾气,一如既往啊。”

来者是个身高七尺的大汉,宽额方脸,虎目环颌,浑身肌肉鼓胀,只有鬓须一点花白稍微出卖了他的真实年纪。

这位就是令魏人闻风丧胆的赵红印将军。他是前朝大将,安夏灭亡后依旧带领老部下转战安夏中部山区,与萧靖周旋,在去年的峣魏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劳。

赵红印今年一百一十岁了,随身战甲是件至宝,在他猎杀的六只大妖血液中浸泡过,有刀枪不入之效,也因此被染作赤红,所以他才得了个“红将军”的绰号。

她向着陈大昌微一点头,这少年才收剑退开,走到她背后站好。

她落地之后就发消息往晋都,将留在那里的二十余名好手都招来乌塞尔城。光杆司令可指挥不动别人,她得赶紧组建起自己的班底。

当年她离开晋都有些匆忙,只调走一部分手下,暗地里各产业还留着人,都交由卢传影打点。后者擅于经营,也帮她重新物色了不少非晋人的好手,陈大昌这回来乌塞尔城就一并都带上了。

这少年留在晋都,除了看守她留下的产业之外就是勤奋修行。他的天赋着实不错,冯妙君又给他留下不少实惠,因此陈大昌的道行也是进展神速,尤擅于精刺之道,可为她护卫。

在她转身同时,赵红印正在说道:“女王不肯见我,但我非要来问一问不可……咦,你是谁!”

第297章 迁都?

语气突然惊愕,问到最后几字蓦地转为凌厉。檐上若有浮灰,大概都被他声浪给震了下来。

“小声些。”冯妙君捂着耳朵,面露不满,“你闯到我殿里来,反而不知道我是谁么?”

他是来找女王的,可是眼前这位和他从前见过的,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赵红印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冯妙君掌心有金光一闪,一支黄金杵缓缓浮现出来,长六尺,比她的人还高。

她举着杵,底端在地面上轻轻一敲,就听“啷”一声脆响悠远回荡,明明这只是个小厅,却萦绕出声传十里的效果。

“吾乃长乐,新夏之主。”她持着黄金杵,眼帘微垂,宝相庄严,“红将军可是忘了礼数?”

赵红印眼中有惊愕还有迷茫,但频频看向黄金杵后还是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叩见王上!”

他是将军,见到国君无论如何也是要行礼的。这支黄金杵是安夏高祖所用法器,只有他的后裔直系血脉才可以拿起。冯妙君能将它掌握在手,正是毫无争议的王室纯正血统。

可是……

他这么一跪,来势汹汹的势头戛然而止,冯妙君也觉满意,这才放软了声音:“请起。”

赵红印站起来,目光仍在她脸上逡巡,只是经过这么一出,原本诘难的话就问不出口了,只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冯妙君故意叹道:“从前在燕国寄人篱下,不敢以真容示人。直至奠定稷器、册封国师,长乐始能素颜以对将军。”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庞,“红将军见过我父母,我和母后长得可像?”

她说,她从前一直以易容示人。现在这张脸的确比原本还要勾魂夺魄,原本的长乐公主虽美,那美貌还可以勾勒,如今却教人左顾右盼,不知从何下笔才好。

似乎连丹青圣手,都捕不住她的神韵。

赵红印知道长乐公主在太平城至少居住了三年时间,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燕都那地方又是人间第一等奢淫所在,连蒲国质子身为男人都逃不过被狎¥~玩的下场,她要是以这副祸国?民的真容去求援于燕,恐怕傅灵川再有能耐也保不住她。

为自保而易容,说起来好像也过得去。再说黄金杵已经证明了她的身份和血统。他知道安夏王只有一名后代,就是长乐公主,除了她,再没旁人能拿得起这支法器了。

何况,她已经通过了祭天仪式,连上天都承认了新夏和它的女王,别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身份、血统,都没问题,那张脸有什么关系?赵红印更是明白,就算她不是长乐公主,而是安夏王的私生女,她如今的地位也不会有半点动摇。

她的血统,就是可以团结安夏境内一切力量的正统之源。

“像,像极。”她的面貌的确与故去的安夏王后有六七分相似,只凭这张脸,他也基本就能认定她是长乐公主。赵红印平复了一下心境,“听闻王上不愿去泸泊城?”

他声若洪钟,依旧震得桌上杯盏都有些颤动。倒不是这人生气,而是他中气十足,嗓门天生就这么大。

冯妙君只回了他一个字:

“是!”

他问得干脆,冯妙君回答更利落。赵红印反而一噎:“为什么!泸泊城可是您的祖先世代立都之所,是天神赐福之地!”

冯妙君敛起脸上笑容,一字一句道:“如果真有天神赐福,为什么安夏还有国破城亡的那一天?为什么我父王仁厚宽爱,死后却连俱全尸都落不着?我娘亲美貌聪颖,最后却是吞毒而亡?”她直视赵红印,幽幽道,“城破那日,红将军在哪里了,有没有见过我所见过的?我至今记得战火冲天,城破国灭的场景,午夜噩梦中还有魏兵挥刀杀人!你们为何非要我住去那个悲难之地,住到我父母命殒的王宫里去!”

赵红印动了动嘴皮,却不好说什么。他上惯战场见惯杀戮,但是国君说得也没错,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都很孝顺,从未有举家覆灭,死得只剩自己一个的经历。女王小小年纪就遭受丧国丧家之痛,不愿再踏入那座都城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他想了想,又找到一个理由,“安夏的祖祠在那里,您身为国君,不该……”不该离宗祠太远。

话未说完,冯妙君已经打断了他:“可是安夏的嫡系血脉在此,就在你眼前。”她微微抬首,傲慢却又美艳不可方物,“我在哪里,国都就在哪里!”树挪死,人挪活。这老头子守着陈年的规矩,却看不清眼前才是他应该效忠的对象么?

赵红印有些无奈了:“王上,您留在这里莫不是打算……”

“是呀。”她巧笑嫣然,“乌塞尔城是个好地方,我想迁都于此。”

迁都!赵红印眼睛都快瞪得有龙眼大了。

“国师大人可知道这件事?”赵红印脸色一寒,“或者是他鼓动王上迁都?”

冯妙君惊讶地看他一眼:“鼓动我迁都,对国师有甚好处?”

“有,怎会没有!”赵红印怒气冲冲,“为一己私欲,不以大局为重。王上且在这里候着,待我去痛骂他一顿!”

他是领军一方的大将,手下有精兵悍将,自身修为过硬,对傅灵川可没有多少敬畏之情。他愿意扶佐女王,只不过是孝忠于王室。

“慢着,不是他的意思。只是傅国师应该能察觉到我的意图。”冯妙君耸了耸肩,“再说他是国师,我才是国君,决定是我下的。”

赵红印只觉吸进嘴里的都是凉气。这位小姑奶奶也太胡来了,迁都是可以随随便便挂在嘴上的吗?

冯妙君抱臂问他:“红将军认为,泸泊城有甚优势可言?昔年魏军入侵安夏西北,从边境打到国都,这条上的城乡基本破坏殆尽,无论城防还是民宅。现今要重修起来得花费多少力气?国库偏又空虚。除了路是修好现成的,有哪一样比赤嵌草原和乌塞尔城强?”

第298章 说服(加更章)

她顿了一顿,“萧靖在乌塞尔城住过几年,把这地方经营得不错,底子很好。”自个儿要长住的地方,总是整饬得不错,萧靖也不例外。

她的话,有条不紊。赵红印嚼出几分道理,却依旧觉得她异想天开:“王上,您在乌塞尔城,我们护卫不了您的安全。”

“何须‘我们’?”冯妙君笑了,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有红将军就足够了。”

望见她的笑容,赵红印忽然反应过来,她不止是胡闹,这位傅灵川一手扶植起来的新夏女王也许比众人想象的更加精明。

……

赵红印是下午离开的,这天傍晚,傅灵川就找上门来,冠玉般的面庞上难得挂起两分不加掩饰的气恼:

“你和红将军说,要迁都乌塞尔?”

“是呀。”

他直勾勾盯着她,一瞬不瞬:“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

使女刚刚摆好了晚膳,冯妙君笑着问他:“国师用过饭没,要不要一起?”

她的样子太气人。傅灵川暗暗吸了一口气,也陪她顾左右而言它:“好。”

这家伙还真沉得住气。冯妙君命使女再添一副碗箸,给自己顺手挟了一箸生吃牛肉入口,轻轻嚼了几下才赞道:“真棒!”

赤嵌草原特有的黑皮小牛,体型比普通家牛要小些,喜欢吃萱草。其肉质有雪花纹理,放血干净后切作薄片就可以直接吃掉,浇上本地人喜欢的酱汁。EMMM——看着明明是肉,吃进嘴却是冰激淩的口感,绵软嫩滑,入口即化。

冯妙君第一次尝试生吃牛肉,瞬间就想把赞点满。不过这时候傅灵川重重吁了口气,终于问她:“王上为何不返回泸泊城?”

她头也不抬,说得没心没肺:“那地方不好。”

他冷笑,逐字逐句:“那是你安身立命之所在!”

“哦?”她这才侧头看着他,“谁替我安的身,谁替我立的命?”

这话的指向性就很浓了。傅灵川的脸色很难看,谁都知道新夏女王的行程、决断甚至是喜好都由他一手把控,要她返回泸泊城也是他的决定。

这位真正的女王可不仅仅是不听话,他是不是对她太温和了?傅灵川开始在心里盘算强制她西返的必要性。

想到这里,他才蓦然惊觉,自己对她实是纵容太过。从前霏媛喜欢粘着他,跟他撒娇,但他从来公事公办,坚守主张不被软化;如今他和冯妙君相处不过数月,不知怎地居然养成了退让的习惯。

明明她傲气十足,既不会撒娇,也不会使媚,甚至懒得费心讨任何男人喜欢。这样的女王本尊,应该是他最厌恶的类型。

他这里心念懔然,却听冯妙君道:“去了泸泊城,就连堂哥也要瞻前顾后,哪比得上乌塞尔城可以大展拳脚?”

她巧笑嫣然,傅灵川却目光闪动,沉声道:“这是何意?”

“抗魏九年,将军们和镇关史都出了力,更不必提其他势力。”冯妙君缓缓道,“我看过安夏的沙盘。九位将军驻于西南、西北,恰好以泸泊城为核心;而东部和中部仅有四位,包括了红将军在内,还多半是因为峣、魏、安夏三家联手与萧靖交锋才留下的。这还不算其他高门大阀、前朝遗老。”

“所以?”他大概知道她的下文,却惊讶于她的敏锐:

她这么快就看透了安夏的时局和自身的处境?

“堂哥也猜出我想说什么了吧?”冯妙君端正了脸色,不再绕圈子,“你在泸泊城也做不到只手遮天,我们回去了要受处处掣肘,倒不如留在乌塞尔。”

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敲在傅灵川心上。

旁人或许不知,但冯妙君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切中了时局。安夏九年前灭亡时太过突然,许多大将和镇关史还在赶回勤王的路上就接到噩耗,顿知难以回天,遂拥兵自立。

魏国占领安夏后,这些势力就变成了最执著也最顽固的反抗力量,像钉子一样牢牢扎在各自的地域内,在面对外来强敌的时候相互守望扶持,魏国刚刚打垮南边这个,西边马上又冒出来新的势力,正如野草疯长,烧之不尽。

九年来,魏国从来无法将他们折服。

长乐公主加冕为王,也得到这些大小势力的拥戴,否则无法顺利立国,无法重建宗祠,傅灵川掌握的,也是其中一支武装力量。

现在问题来了,既然各势力都以建国功臣自居,那么必然要求相应的礼遇。新夏女王除了倚靠傅灵川手下的这支力量以外,自己并无军队,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还要受到大小势力的制约。

谁的拳头硬,谁的嗓门儿就大。

在现有格局下,泸泊城就位于各个势力中央,形同于女王被所有人同时盯住,说好听些叫作拱卫,说得直白些叫做看管。这等情况下,无论冯妙君还是傅灵川,想做什么小动作,想施行什么政令都得权衡再三,都得考虑各方意愿。

那是何等的束手束脚?

傅灵川很认真在思索这个问题。

他也是人杰,早就面临立国之后的重重困难,政权割据、王权旁落也是其中之一。他打着新夏女王的旗号,自然希望王权坐大,也常常思考破局之法,可是当初难住了魏王和魏太子的麻烦,如今也落到了刚刚即位的新夏女王身上。

那就是,对付这些有权有钱的势力,缺乏制约之法。

冯妙君的迁都之说,就在这时候给他打开了全新的方向,那就是:

既然玩不拢,那何必勉强?不如大家各玩各的。

他和冯妙君抵不过这许多人,干脆就到东部来开拓全新天地。

他脑海中有灵光一闪,随即抓着这一点灵感道:“远离西边纵然不错,可是东部破败已久,重新发展需要很长时间。他们……不会坐视不理。”

他也希望自己金口玉言,希望自己能一呼百应。傅灵川不是冥顽不化的性子,否则也不会罔顾世人嘲讽、手下反对,带着长乐公主去太平城游说燕王了。

第299章 剖析利害

那时他能放得下身段,现在自然也能听得进意见。

冯妙君连连摇头:“东部破败不是因为战乱,只是长期都被忽视罢了。其实这里地肥水美,十多年来无休止的战乱和镇压,又将许多西部百姓都赶到了东部来,在这里躲避灾荒。”她顿了一顿,“我们过去月余经过的城池虽然破败,你看人口可曾少了?”

“新夏成立后,正在对各地城乡进行人口调研起底。”傅灵川想了想,“不过你说得对,人不见少。”他陪冯妙君陆行,丈量国情,也有种种感触,那是身居高位时断然无法获的。

平民向往安平,战乱却多发于西部和西南部,因此这些地方的人口就往东部逃难,随即在这里扎根落户,繁殖生息。此时距离国灭不到十年,还看不出人口数量的剧变,再过得五、六年,新生的人口和劳力必然膨胀起来,很可能就显出生机。

人,其实是这世间最顽强的种族。

“如今东部,尤其是东南部的人口已经很不少了。”冯妙君笑道,“以乌塞尔城至迷陀城这一条线上的四个大城为中心,平民十有六七集中在这里。”

傅灵川命人取了沙盘来推演,将这四个城池连在一起,当即点头:“是了,商道。”

去年年初,云崕炸断了崖山通道,岖、晋两国之间的最短商路从此被白象山脉阻隔,咫尺变天堑。然而两国的商贸和交流总要设法进行,所以大伙儿退而求其次,寻找第二便捷的通道——谁都知道,那就是绕道白象山脉北部、安夏地界的赤嵌平原和森林。魏国攻峣时,前来援助的晋军走的就是这条通道啊。

而这条新商路上最重要的节点,就是迷陀四城!几乎所有商队都要在这里落脚,休养补给,然后才能重新上路。

“如今的赤嵌草原地广人却不少,土地肥沃、气候条件恰宜,适合耕种;此地离峣、晋两国又近,方便商路铺设。”冯妙君白嫩细长的手指在沙盘上轻点,傅灵川眼观鼻,鼻观心,正色听取。

“乌塞尔城离三江交汇处不远,流向西南的赞干河进入峣国,东南向的乌木错河流到白象山脉脚下,再往东流行两个小国,海陆运输都极方便,己身又依托河谷,可据山河之险,是平原上难得的据点。”

“从乌塞尔到迷陀城,道路都是现成的,只是要出兵清除山匪流寇及出没野外吃人的妖怪,保证商路安全,它就会成为下蛋的金鸡。”经过小半年来的自然生长,迷陀四城的经济还未复苏,但已经出现了小小苗头,只要他们细心呵护,这条商路可以源源不绝带来初生的新夏国最亟需的收入。

“只要在赤嵌平原奖励耕种,在各个大城鼓励商贸,乌塞尔会是名副其实的明珠之城。”冯妙君笑道,“趁着这里还没有大军进驻,堂哥和红将军要不要来抢个头筹?迁都可是千古盛事,这般八辈子难求的好机会,先来的吃肉,后来的只能喝汤了。”

哎呀,好累,许久没有这样长篇大论了。这一幕像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给天使投资人做战略远景规划时也是这般口若悬河。

傅灵川被她说得怦然心动。的确,相较于群雄林立的西部来说,安夏东部还基本处于空白状态。他的根基虽在北方,但是跟萧靖打了几次硬仗后,有一半主力还留在中部。如果将东部设作自己的大本营,的确可以在短期内变得势大力强。

可这里就有两个问题。

“国都设在东部,怎么指挥军民抵御魏国的进攻?”魏国可是在安夏西部,他在沙盘上往边疆一点,“从东到西,王令至慢也要走上两个月时间。”

冯妙君笑道:“那就是堂哥和诸位将军的问题了,不归我这弱质女流操心。”她把挑子一撂,“如果此事有利而无弊,那么东部早被人占去了,也轮不到你我探讨。”

“你……”傅灵川啼笑皆非。她还叫弱质女流的话,这世上其他姑娘还不得见风就倒?

其实他也明白,安夏境内的大小势力之所以集中在西部,主要是因为魏人进攻都是由西向东。在协同抗敌的过程中,各自都有风骨。

也正因如此,他做不出自己龟缩后方悄悄发展,却让其他人顶住魏国兵力这种事。“倘若我们将大前线都扔给人家去守,守不守得住是另说,今后必定离心离德。这一点,想必非王上所愿。”

冯妙君在烟海楼纵览史书,深知守门人最后往往变成了掘墓人的道理,她眨了眨眼,换个角度道:“那么反过来看,乌塞尔城离峣、晋都更近了,万一与这两个国家交恶,我们的反应速度也能更快。”

傅灵川忍不住笑了:“有理。”

目前新夏与峣、晋的关系尚可,但他也能敏锐察觉到新夏立国后这两个国家的反应远不如从前热情。想当然耳,谁也不希望家门口又崛起第二个强国。再说,安夏史上与这两个国家都有过摩擦,并不是一派和气。

立国求长远,现在的相安无事,不代表今后的永世睦邻。

“再说,我们现在和魏国交恶,说不定以后反成了盟友呢。”说到这里,云崕的身影忽然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她脑海,这人似乎还带着满脸坏笑。她赶紧晃晃脑袋,将这该死的虚像赶出去,“唔,我是说,魏国未必就会再与我们为敌。”

傅灵川凝视着她:“你怎知道?”

“新夏成立之后,从魏国平定太子反叛到现在也过了小半年吧,不见魏国对安夏有甚动作。”否则他俩还能这么悠哉游哉地先去燕国首都转一圈,再到安夏边陲去考察民情吗?要是魏国又大举进攻,冯妙君这会儿也只得坐镇泸泊城,哪里也不敢去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托出。“还记得在清远河边,你和霏媛遇到的琅瑜国御书郎迟辙主仆?”

第300章 扶傅灵川上位

傅灵川想了两息,记起来了:“确有此事,你怎知道?”

“迟辙就是魏国国师云崕伪扮的。”

傅灵川这才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什么,你怎能肯定!”

她摸了摸鼻子:“因为,扮作他侍女的就是我。”在傅灵川惊骇奇异的目光中,她压低了声音道,“我跟在他身边学过神通,后来在乌涪雪山战役时离开了。”

傅灵川的眼神变得好生奇特:“你怎会遇上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这一句,他没问。

对于魏王和魏国国师,他做过的功课也不知道有多少。云崕有神鬼莫测之能,脾气更是古怪得无从把握,能留在他身边的人,不简单。

这位正牌的长乐公主,不为人知的经历似乎很有趣嘛。

“与此题无关。”冯妙君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打探八卦的意图,“最重要的是,他明知你和霏媛的真实身份,却未暗下杀手,还在与晗月公主的争论中给你说过好话。”

傅灵川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我问过,为何不动手。他的回答是‘不必’。”

“这个‘不必’又是几个意思?”傅灵川闷哼一声,为自己被瞧扁而恼气,“都说此人鬼祟怪诞,果不其然!”

冯妙君瞪他一眼,也不知怎地有些不悦:“他若不这般鬼祟怪诞,堂哥今日好不好站在这里呢?”

她这是认定云崕比他道行还要精深许多了?傅灵川不服,却知道这种事情多争无益,“你是想说,魏国不会再侵安夏?”私下无外人时,他都不称“王上”。

“我曾听闻,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她把锅甩还给他,“国师大人自己决断吧。”

战争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打仗的消耗可是惊人地巨大,不仅烧钱,还损坏经济,削弱国力。即便是饿狼一般的魏国,在当今格局下也要深思熟虑一场战争的成本。

更不用说,好战的老魏王已经死了,新上任的国君是萧衍。他还会不会那般穷兵黩武?

傅灵川想了想便道:“我会和红将军再仔细商量。”

冯妙君摆了摆手:“我累了,要回去歇着,你们慢慢讨论吧。”起身走出去,将这地方留给他。

傅灵川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闪动。

她为什么要迁都,是敏锐察觉到自身处境,并且不满?

和她同行数月之久,他对她的脾气和心性都有所了解。此女有心计、有城府,最可怕的便是还有绝世的美貌。她还未利用到这一点,否则配合以她的手段,不知多少男人要在她裙下称臣。

可是留在乌塞尔城,她在很大程度上舍去了左右逢源的优势,大权却会集中到他手里。这是她的选择么?

……

走回自己寝殿,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挥退左右:“都出去。”

殿内仆侍为她放下软帐,鱼贯而出。陈大昌站在门外,为她护法。

液金妖怪白板这才从她肩上跳下来,化作白貂趴在桌上,乌溜溜的小眼瞅着她:

“女主人,您真要留在乌塞尔城?”

它化作耳坠陪在冯妙君身边听完了来龙去脉,也有些忧心忡忡。这位女主人天生就不是安分的性子,刚刚晋位为王就不去首都。它在峣国当过几十年水神,对政体也有些了解,知道她这么做是大大地不妥。

冯妙君此时不复外人面前的成竹在胸,而是倚在美人榻上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奈之举。泸泊城周围群狼环伺,我手头没有自己的军武,进去了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所有人都会把她高高架在王座上,至于签发的政令和律法,有多少是出自她的本意,有多少是她能够过问?

那个华丽却森严的牢狱,休想她亲自走进去。

她也知道此刻提迁都的要求不合适,从前伪长乐公主一切听从傅灵川,自己毫无威信可言。要是她以新夏女王的身份发诏迁都,旁人都只会当笑话看。

新夏国初立做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册封功臣。这也是哪个国家都绕不过去的坎儿,于是从前抗击魏国入侵的军阀摇身一变成了豪族门阀,有地位、有名望,从此也有了身份。他们对她这弱势女王的命令,哪会言听计从?

“唯有晓以利害说动傅灵川,此事才有变作现实的可能。”她放了个结界才低声道,“傅灵川虽然当上国师,手下也有精兵悍将,但如赵红印这样的前朝元老也不买他的账。这样的势力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我推测傅灵川在泸泊城想要独揽大权也得费上一番时间,一番手脚。而这个目的,他在乌塞尔城转眼就能达到。”

而对冯妙君来说,她空为女王却无实权,无论在泸泊城还是乌塞尔,政令上都要受制于人,区别只在于,是听众门阀的,还是听傅灵川的。

在泸泊城,干扰因素太多,要应付的麻烦也太多,她虽然擅于浑水摸鱼,但这可是个黑泥巴潭,她跳进去只会把自己搅得一身狼狈;相比之下,她宁可选择傅灵川。首先是两人相处时间长达数月,她对傅灵川的脾性有所掌握,知道这人野心极大但私德不错。要是换一个门阀来拉拢,她还不清楚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就叫做混生不如混熟。

“定都乌塞尔,哪怕对傅灵川来说都不容易罢?”小貂吱吱道,“其他门阀也不是死人,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当然。”冯妙君笑了,“我这么说是异想天开,但是傅灵川一旦动心就会往这方面设法。他既然大包大揽,集大权于己身,那么这事儿也少不得要劳心劳力。我们么,只管等着就是。”

她伸了个懒腰:“对了,桃源境那里有消息过来么?”

“没有。”液金妖怪呐呐道,“相隔太远,情报来回传输不易。”它天生就胜任暗杀、刺探工作,冯妙君派它往外传递情报,甚是便利。陈大昌带来的人多半都隐在乌塞尔城里,换上了各种身份。

第301章 税太低不行

近半年来,这座东部明珠之城涌入大量人口,他们的到来并不突兀,尤其各自又找了表面上的工作当伪装。白板潜出王宫后就与他们通联,替女主人接送消息。

情报是她最重要的筹码之一,连通外界的耳目绝不能断,否则她才真正是坐困深宫,一愁莫展!

冯妙君揉了揉额头。

她也知道白板说的是实情,可她想念徐氏,想念冯记。有卢传影照料着,冯记现在应该顺利抵达桃源境并落地生根,开张大吉了吧?

而她自己呢?她和冯记天各一方,中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那是数以万里的路程,连乘着鹤妖飞行,都要耗去月余时间!

呵,这些年来她几次三番找到冯记,想和养母一起过上安生日子,结果回回都不能如愿。命运好似特别爱捉弄她,每一次到最后都将她和冯记隔得更远。

¥¥¥¥¥

傅灵川的应对之法,很快出炉了:

他并没有直接宣布迁都计划,而是对外宣称女王长途跋涉身体疲弱,走到乌塞尔城就病倒了,要在这里调养数月。

冯妙君听到这法子时,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他这计划并不直接跟其他门阀叫板,而是表现出了相当的柔性,并不锐化彼此矛盾。

多数掌权者都知道,新夏女王只不过一介普通人,跟着傅灵川从安夏赶去禁忌之海的螺浮岛,然后重回安夏……这来回奔波何止几万里,中间不知多少舟车劳顿,祭天仪式对凡人国君的身体负担又很大,新夏女王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经不住累突然病倒也很有可能啊。

外伤和急病都容易医治,积劳成疾却最耗时间。乌塞尔城本来就是安夏王室建起的夏宫所在,这里水草丰美,风景宜人,非常适合疗养。

新夏女王在这里调养身体,名正言顺啊。

好在乌塞尔本身就有一套建制,政令在这里上通下达,也很顺畅。至于王廷的重臣们,想要自己的声音能够上达天听,就必须暂时搬到乌塞尔城来住,以近圣颜。

豪族中即使有几个异议的声音,也被傅灵川压下。

赵红印等几个老臣首先过来了,而后中部、西部的门阀也陆续有当家人赶到。

贵人云集的乌塞尔城开始热闹起来,大小酒楼会馆在月余内连开了一百多家,商铺也渐渐兴旺。

果然首都在哪里,权贵在哪里,哪里就开始兴旺发达了啊。这时王廷也照常运转起来,前期女王和国师都不在就积压了太多事务,现在要逐件筛审商议,傅灵川最长一回连处理了四十八个时辰的政务,下廷时眼角都爬满血丝。

冯妙君倒是清闲了。新夏女王本来就没有实权,平时坐在廷上也是摆个样子,何况现在生病休养中,众臣也就不常去打扰她。

冯妙君也乐得利用这段时间观察廷臣、熟悉朝政。

首先受到女王光芒照耀的就是迷陀四城。王廷经过商讨,在这里开设商埠,与诸国通商。

起先这里只是联通峣、晋的商道而已,新夏只收取一点买路钱。如今这几个城池专门开辟了榷场,成为各国货物的转运站和贸易站,南来北往的货物开始在此交易。

榷场建立之初,就有官员提议,特设边城的商税与农税等同,都为三十税一以促进商人贸易。轻徭薄赋一直都是建国初期的主流做法,这想法得到众人认可,但是送交国君签令时,却唯独卡在了冯妙君这一关。

她拒签了。

傅灵川找上她问为什么,冯妙君满面不悦:“税率太低了,这还不够收税成本。”要收商税就得设置税官,得有官牙子,这么微薄的税收,收回人工成本也剩不下几个铜板。

商税和关税一直是国家最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之一,新夏太需要这笔钱了。

“若是榷场税负太重,商人就会另寻一地自由交易。”新女王聪明得紧,却不通商贸原理,傅灵川只得解释给她听,“事实上,在赤嵌森林当中已经开辟出专门的场地称作虎市,专供各国客商贸易,就在迷陀城以南六十里。那里是边境地区,我们无权清剿。”

“咦,还有这种地方?”她一听就知道这是黑市的雏形,顿时大感兴趣,“你去过了?”

“不曾。”他最近忙得连轴转,哪来那个时间?再说了,以他身份怎会去那种地方?

“我要去瞅瞅。”她在乌塞尔城也呆了好几个月,本地风光再好,看久了也没有最初的惊艳。她承认,自己喜欢往平民聚集处扎堆,那让她体会到旺盛的生机。

他哄着她道:“你将这一纸文书签了,我就带你去。”

“那不成。”她不会轻易上当,“看过之后我再定夺,反正也不差这么两天时间。”

傅灵川习惯性让步:“好吧。”

……

隔日恰是王廷休浴,新夏国师就带着女王乔装出宫,直奔虎市去也。

迄今为止,冯妙君经过的城池数不胜数,甚至峣、魏、燕的首都都去过,自然见识过最繁华的市集。这个虎市占地有一个镇子大小,因为没得到官方认可,暂时掩在边界线的一片山林之中。

但这里已经成具规模。虎市本没有现成的路,去年一场雷击加大火,在这里烧出一大片空地,如今已经被人做起了简易搭盖。路面经过了最简单的平整,冯妙君和傅灵川走起来鞋底沙沙作响。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野生的大货集,众多商人在这里讨价还价。早在迷陀城被开辟为商埠之前,虎市就已存在了,这是市场自发形成的。此处的货物看起来也是琳琅满目,冯妙君指着瓶鱼油问了价,比迷陀城里便宜不少,毕竟不用交税,可是质量嘛……

她信步逛了一圈,发现小苍蝇馆子就有四十几家,生意都很不错,但桌上真有绿头大苍蝇飞舞;驿站七八家,门脸儿从大到小都有。只看这两样,她就能判断一个商业区的火爆程度。

第302章 他乡遇故人

有些货车上的东西用黑布盖得严实,只给卖家撩起来看上两眼,然后就窃窃私语谈价格。这反而激起了冯妙君的好奇心,找了一家生意好的挤过去看,卖的居然是三、四根养魂木,里面还有一根是封住了五鬼搬运法。

这是各国官方明令禁止民间交易的东西之一。上一次天地剧变之后,轮回之力得到加强,新死的亡魂一般都被拖入地府报到,鲜有逗留人间的情形。各国上应天心,也不允许养魂木的公开贩售,以杜绝人间饲养小鬼,或者更狠毒的抽魂炼器。

上古时期,仙人和妖族都会炼制百魂幡、千魂幡,这类法器往往要抽取生灵魂魄,数量还格外惊人,可谓丧尽天良。至狠毒者,成器之日还要遭受天打雷劈。那些个被抽取的魂魄往往就养在养魂木中,凑够了百千之数再一齐炼制,因此管控养魂木的数量,也表明人国抑制邪术的决心。

当然在冯妙君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类法器威力过于巨大,低阶修行者都可以使用,这就很不利于人国控制修行者,因此追剿力度才始终没放松下来。

傅灵川问道:“怎么卖?”出手如风,抓了一根在掌心端详。

他道行精深,卖家不及阻拦,赶紧出声道:“喂,不可乱拿!”劈手抢了回来。

冯妙君奇道:“这个不让验货?”

“可以,但要排队,一个个验。”卖家没好气道,“一次不能超过五息。”

众人都道:“你家规矩怎么这样多!”

“这可怪不得我!”卖家理直气壮,“昨日让你们随便验,结果有人拿了假货来把我的东西掉包走了!”

傅灵川轻咳一声:“在这里做点买卖真不容易。”

“可不就是!”卖家大吐苦水,“什么下九流的玩意儿都有,好不容易赚点钱还要担心被打劫。”

“这地方没人管?”

问出这话的人,被大家集体鄙视了。

有人管就意味着要收费。如果虎市也要收税,大家还不如上迷陀城去做生意。

冯妙君却是明白,卖这种走私货是得不到官方保护的。她冲傅灵川使个眼色,一起挤出人群出去了。

“可逛得满意了?”

“天都黑了,吃完再回去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小馆子。

傅灵川也是能吃苦的人,但端上来的馍头只啃了一口就不吃了,这东西硬得可以直接当板砖用;至于羊汤,骚气十足,说不好主料到底是不是羊。

这碗汤就连冯妙君都没喝下去,价格却很便宜,只要三个铜板,所以小店里面也是坐无虚席。

逛过也吃过了,她这才打道回府。

从虎市返回乌塞尔城,中间要经过大片的幽暗森林。他们今日乘坐的马车没有王家印记,坚固结实但很低调,同来的护卫有七八人,以陈大昌为首,分散在马车周围以守护主公平安。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林中更是昏暗得低头看不清地上杂草。这样的环境很适合布设陷阱,所以众人前进时也是小心翼翼,毕竟此处荒郊密林实在太适合劫匪作案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忽然传来呼救声。

那声音是以神通喊出的,中气十足,可以随风传出很远。

傅灵川望了冯妙君一眼,见她兀自阖目养神,当即喊停马车,对陈大昌道:“去看看。”

陈大昌一夹马腹,正要策骑往声音来处奔去,林中却蹿出一人,见着他们大喜,拔腿狂奔过来。

陈大昌厉喝一声:“站住!”

那男子年少而俊秀,发冠却有些歪了,身上衣服也被扯破几道口子,有血渗出,着实狼狈。

他一站定就疾声道:“我是独行商人,遇上劫匪一路缀行要谋财害命,求贵人救我,必有重谢!”

话音刚落,林中又蹿出十二三人,都是杀气腾腾,其中还有两个修行者。他们本要扑来,见到陈大昌一行,俱是一怔。

冯妙君带来的都是宫廷护卫,虽然换上便装,那锋锐凛然的军人气质就与这些草莽截然不同。这十来人一看就知对方扎手,径直道:“我们只抓这个贼子,无意滋事。”跟着冲上前来,要拿年轻男子。

冯妙君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忽然吩咐:“救他。”

对于她的一个指令,陈大昌从来就是紧跟着一个动作。众护卫散开,将男子和大车护在中间,与对面十余人形成对峙局面。

对面那些人怒道:“你们要包庇小贼?他偷了我们灵石。”

年轻男子大骂:“口口声声说我是贼,你们才是强盗,从虎市一路跟到这里,要抢我财物!”

陈大昌不为所动,掌心有银光一闪,长剑被召唤出来。他对那十余人道:“走开,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

他这一方人数虽少,气势却强,这一手更是表明他的修行者身份。对方狠盯他们两眼,还是不愿冒险,于是挥了挥手道:“走!”

一群人潮水般退走,不多时林中重又恢复了平静。

年轻男子擦了擦头上汗水,对着马车朗声道:“多谢贵人仗义援手。”

他已经看出陈大昌助他是出于车中人要求。

结果马车中传出一个女声,清灵娇柔,任谁听了心里都是一荡:“进来。”

“啊……是。”他怔了一下,不知怎地有不祥预感。可是他被众护卫围在中间,只得慢慢上前。

陈大昌亲手拉开车门,于是他一抬眼就望见里面有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男子比他还俊,贵介公子风范,正在举杯子轻啜。

对面的女子么,美得让眼晕,就似九天仙子下凡尘,那双妙目中有眼波流转,对着他似笑非笑。

年轻男子仿佛过了电似地呆住了。

不仅是因为她太美,而且……

这绝色佳人,他见过!

他张了张嘴,往后退开两步就想逃走,怎奈两个护卫冲上来挡住他去路,一言不发。

冯妙君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和声道:“上来坐坐,我不伤你性命。”

这才叫刚出狼窝又进虎穴。可他没得退路,只得硬着头皮爬上马车。

马车辘辘,重新启动。

车厢中,冯妙君向傅灵川笑道:“国师,这位是峣国前钦天监之子,左丘渊,当世有名的大才子。”

第303章 伪装者

年轻男子脸色顿时一苦。

不错,这人她只见过两次,却有深刻印象。头一次在甜水乡,第二回在晋都,旁人对他的介绍都是“左丘渊”,可是冯妙君在峣都亲眼见过左丘渊本尊,分明不长这个模样!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是冒牌货。

有意思,这年头冒牌货泛滥,长乐公主有人冒充,左丘渊也有人冒充。

“什么?”傅灵川长眉微微皱起。

冯妙君抚着下巴道:“峣国钦天监弑君,罪名可诛九族。我们把左丘渊送回去,峣王可就欠我们一个人情了。”

这人面如土色,连连摆手:“姑娘,大人,我不是……”

傅灵川的目光转厉:“我见过左丘渊,断然不是他!”

这人点头如捣蒜:“我不是左丘渊!”这么漂亮的姑娘他当然有印象,峣都湖中岛上那个雅集上,她轻而易举就能力压群芳。尽管面貌好似又长开了些,但那眉眼轮廓,他是万万不会认错。

他记得这姑娘是晋国国师莫提准的高徒来着,现在怎么到了这里?她话里还随意提及“峣王欠我们一个人情”,那么她的身份可就值得推敲了。

“哦,你不是。”冯妙君以手支颐,那笑容在他看来却加倍邪恶,“那么你骗过我两回了,论罪当诛。”

这男子反而镇定下来,目视两人道:“二位仗义援手,我不胜感激。但徐某不知自己何处冒犯贵人,还请示下。”

他话说得很清楚了,他行骗是他的事,没妨碍到两人,冯妙君又有什么立场戏弄他?

“没说你冒犯过我们。”冯妙君往后一靠,神态慵懒,“只不过我和峣太子妃颇有交情,他们孩子就快出生了,我正愁没甚礼物拿得出手,你就送上门来教我空欢喜一场。这个损失,你得找补我。”

这话说出来,两个男人都愕然望向她。

年轻男人听出了转机,傅灵川却惊讶于她的过往。

她和峣太子妃有交情,而晗月公主是晋王的掌上明珠。照此推算,冯妙君是在哪里结识的晗月公主呢,峣还是晋?无论答案是哪个,冯妙君原本所用的身份都不会太低,否则怎能接触到晗月公主?

是了,她又说过自己给魏国国师云崕当过使女,那她至少在这两、三个国家都呆过。

他到底是拣了一个什么样的公主回国啊?

这年轻男子则是稍微放松:“两位救我,这恩本来就该报。姑娘请说便是,要我作什么?”

“你的来历先说与我们听。”

“我叫徐陵海,峣国清源人,家中世代经商……”

冯妙君不咸不淡提醒他一句:“真话。否则你会后悔方才没跟那群劫匪走。”

话音刚落,傅灵川气势外放,如出鞘的名剑,激得徐陵海后背寒毛竖起。只这一下,他就知道自己非此人对手,马车里位置狭小腾挪不便,逃又逃不快。

处境不妙,还不能轻举妄动。徐陵海默了默,看出她眼里猫戏鼠一般的杀气,只得道:“我是孤儿,从小没见过爹娘,吃百家饭长大。”他盘算几次想出手,甚至想挟持她逃走,最后都放弃了。

第六感告诉他,稍安勿躁最好。

“以一个孤儿来说,你现在好似混得不错。”他身上的衣袍虽然破了几处,但看得出料子上好。想必他是露财了,否则那几个劫匪不会从虎市一路跟到密林来。“你怎么惹上那群劫匪?”

“我买了一块养魂木,十灵石。”徐陵海苦笑,“大概是掏灵石时被这群人盯梢了,等我落单才下手。是我大意了,不该趁夜赶路。但我听说虎市的客栈和这些强人也有来往,有钱的客人走了,他们就会通知剪径的劫匪。”

“为什么冒充左丘渊?”

徐陵海抿了抿唇:“好处多多,只要别人当我是左丘渊,都会奉我为座上宾,吃喝不愁,有求必应。”

原来是个职业骗子。傅灵川有些哭笑不得:“你不是小贼,只是个骗子罢了。”望向冯妙君道,“我们还要赶回乌塞尔,留这人也是无用,不如……”

冯妙君笑道:“急什么,回程甚是无聊,有个人说说话儿解闷也好。”

这下轮到傅灵川气闷了。他不是人吗,他说不了话吗,他不能给她解闷吗?

罢了,他也不跟她一般见识。横竖这几天休息太少,他干脆阖目倚着厢壁养神。

冯妙君已经转向徐陵海,接着往下问:“你冒充左丘渊却未被人揭穿过?”

“除了今回,没有。”他这也是运气不好,“您二位都见过左丘渊,不能算数。”

“怎么办到的?”冯妙君真正好奇的是这个,“左丘渊博学多识,普通人仿冒不来。我在峣都的雅集也见过你的口才,对答如流,并不教人起疑。”当时不知多少名士围着这位“左丘渊”攀谈,他果然谈笑自若,没露半分破绽。

这本事,寻常人也不见得有罢?

“就许他博学多识,我便不能了?”徐陵海眉眼间浮起稍许傲气,“不过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中通史籍,有甚了不起?我要是有他的出身,成就可不止于他这般。”

“是么?”这家伙好大的口气,“你这本事是怎么练成的?”

“我幼时街边讨饭,见到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锦衣玉食,只凭一块令牌,去哪里都有人毕恭毕敬。机缘凑巧,有个大户满门都被仇家杀了,我剥了他孩儿衣裳,拿走他的信物,果然在十里八乡都吃得开。”徐陵海淡淡道,“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必讨饭。”

“从此以后,你就开始冒用别人身份过日子了?”冯妙君大感有趣,却明白这作法虽然匪夷夷所思,却真有成功的可能。这个世界如此广袤,交通和通讯却极不发达,就给这种骗子留下了充足的行动空间。

他总不会在峣都冒充左丘渊,能被他蒙骗的,至少也是离峣都数百里之外的人。

“成功多,失败少。”

“好。”冯妙君眨了眨眼,“你对新夏国的国师傅灵川又知道多少?若是让你冒充,你可扮得?”

傅灵川睁开眼,望向她的目光一下变得深邃,她只作未见。

“如果不计修为。”徐陵海没有一点犹豫,“能!”

“哦?”这回是傅灵川发问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第304章 这个人我要了(加更章)

“这人长得很俊。”徐陵海抚了抚自己的脸,“这一点,我可以胜任。如是魏国国师,我就仿不来了,据说那是连倾城佳丽也要黯然失色的美人。”

傅灵川微微黑了脸,冯妙君轻咳一声:“继续。”

“他带着长乐公主,也就是当今新夏女王在燕都游说多年,不顾世人评说,所以此人可以忍辱负重,口才又好,擅作规划;他做了国师,却挟女王之令把控王廷,野心又极大。”

傅灵川眼中有微光闪动,冯妙君却笑道:“就这样?不须你分析,人人都知道。”

“这人身段柔和有手腕,惯会审时度势。”徐陵海又道,“新夏女王在乌塞尔已经逗留两月有余,还没有西返的征兆。我如果是傅灵川,也不会急着带女王回去。在这里就能占尽主场优势,何必去西部处处被动?”

他说的,居然与己方不谋而合。傅灵川目光一凝,冯妙君也敛起脸上笑容,轻轻鼓掌:“这就对了,总该有点干货。”

傅灵川却问他:“这论调你从何处听来?”

徐陵海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用眼看,用脑想,不须旁人指点。”说到这里,他问冯妙君,“你该不会想让我冒充傅国师罢?在新夏南部这可有些难度,最好远去千里之外。”

冯妙君摇了摇头:“不必,你走不了那么远,我这里缺个拿俸吃粮的人,你可愿意?”

“这是何意?”徐陵海一怔,“你要举荐我做官?”天上能掉下这种馅饼?前一刻钟他还为小命发愁,这会儿突然就要飞黄腾达了?

傅灵川却沉下俊颜,不悦道:“长乐,莫要胡闹。”

长……乐?徐陵海品着这两个字,脸色一下就变了。当今王上还是公主时,岂非就号“长乐”?

“胡闹?”冯妙君嘿了一声,“其他事都管不着,我往自己身边要个人还不成?”

“你要什么人,我都可以给你找来。学富五车的贤能,新夏也有许多。”

“我要贤能做什么?”冯妙君伸出纤纤五指,欣赏自己的指甲。今儿她特地涂了粉色,亮粉更是用本地特有的贝壳研磨而成,更衬得她的小手婴儿般软嫩,娇柔不堪一握。

“我是女王,就该有个弄臣。”说罢指尖向徐陵海一指,揶揄道,“我就要他。”

这样有歧义的话从美人儿口中说出来,徐陵海既不荣幸也不感到暧¥~昧,反而后背微汗,因为他已经听出这两人的身份了——新夏女王和国师大人。

他们没必要骗他,因为一会儿就能回到乌塞尔、回到王宫。

再说车厢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僵冷。

傅灵川深深凝视她,忽然长叹一口气,疲惫尽显:“长乐,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就当个安安生生的女王不好么,只管吃喝玩乐和美美哒,剩下的麻烦,无论是朝野还是大陆上的,都交给他们这些肱股之臣去解决又有何不可?

这是多少女子梦想中的生活,她怎么就是不肯,怎么就要折腾呢?

他眼角都是红丝,冯妙君看得出他是真地很累了,政务本就繁重,女王又迟迟不回泸泊城,廷中给压傅灵川的压力很大。就这样,他还能陪着她出来逛虎市、陪她救人,已经表现出十二分的耐心了。

换成别个女子,遇上这样俊俏温柔、体贴能干的男人,多半就要不忍心了。

然而冯妙君没有。

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未达目的之前,她可绝不会心软。

“我要的很简单。”冯妙君直视他的双眼,正色道,“命运自主。只要堂哥助我办到这一点,我们可以通力协作,一致对外;如果不能……”

她只说到这里,另外两人却都明白她的意思了。

傅灵川脑门儿一突一突地疼。冯妙君表达得很清楚,她不当傀儡,这点从她在螺浮岛上的行为也清晰可见。而想要命运自主的前提,是有足够力量,所以她不会容忍其他人将自己权力架空。

也即是说,她不会让傅灵川只手遮天。

这就难办了,因为往前一步就逾越了她的雷池,而往后一步就突破了傅灵川的底线!

傅灵川给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才缓缓道:“新夏初立,内忧外患。这一路走来乌塞尔的情形,长乐也看到了,就不能体谅国民苦难、先让为兄一展拳脚?”她怎么不明白,这时候唤作非常时期,她再和他别扭、再和他作对,被拖累的只会是新夏和百姓。

“堂哥此言差矣。”冯妙君面色不变,“兄妹齐心协力,岂非比自个儿孤军奋战更强?”

傅灵川牢牢盯着她,冯妙君坦然回视,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见到了硬气和决心。

这是谁也不会让一步了。

坐在一边的徐陵海很不自在。他才轻咳一声,就感觉自个儿快被凝重的气氛给压扁,只得赶紧道:“前面就到镇里,不若二位先将我放下再商量大局……”他们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想知道啊。

“留下。”

“滚!”

那两人同时出声,徐陵海顿时闭嘴。

冯妙君微微侧首,红唇抿起。这动作很像讨糖却要不着的孩子,傅灵川心里微微一软,暗想何必为一个骗子跟她争吵,终是道:“罢了,留下。”

冯妙君瞄他一眼,这回换她向后靠到软垫上阖目养神了。

……

马车驶入夏宫,徐陵海望见宫墙危楼,终于相信自己当真遇上了两大贵人。

冯妙君随手给他一个参赞之位,能为君王出谋划策,却暂时没有实权。即便如此,徐陵海一下从江湖骗子被收编为王廷官员,他被引到新的住处时还有两分恍惚。

他下车以后,傅灵川才微微前倾,对冯妙君道:“虎市已经逛完,还多收了一个人回来。现在关于税令,王上有什么看法?”

“就如我之前所说,三十税一太低。农工生产不易,我们上体天心收个三十税一还说得过去,毕竟百姓们也要吃饭。边城的商税却与农工等税,这对百姓来说反而是不合理了。”

第305章 免税与免费

有时候,搞“一刀切”看似合理,其实才是最大的不平等。

傅灵川怎不知道税收是一个国家的命根子?可是大陆各国建立初期,商税与农工税也基本相等,这是常例。他皱眉道:“依王上之见?”

“十税一。”通俗来说,商人在这几城的交易额达到十铜板,就要交给税官一个铜板。三十税一同理换算。

这是干脆提高了两倍啊。傅灵川自诩是个狠人,却没想她这般狮子大开口,闻言也是吃了一惊:“十税一!你就不怕把商人都吓跑。”

冯妙君笑眯眯问他:“就算我们实施三十税一,虎市会消失么?”

“不会。”这一点,傅灵川也能肯定。

“照啊,就算我们降到四十税一、五十税一,许多商人依旧会去虎市交易,除非我们全部免税。”她耸了耸肩,“是人便有想占便宜的心理。”

免税对官方来说是不可能的,每天的成本都摆在那里。傅灵川沉声道:“我知道,但十税一太高,会把进城的商人也推去虎市。”

“先听我说完。”冯妙君轻轻敲面前的矮几,“这税率听着是有些吓人,但我们允许商人们抵税。”

“怎么说?”傅灵川立刻来了兴趣。收税就是收税,收上来的每一文都是官家的,要入国库的,没听说还能抵掉。这也多亏是他,换成王廷那帮老学究听到她的惊人之语,包准连听也不听内容就跪下来大呼“王上万万不可啊”。

“虽然收十税一,但这些商队在迷陀四城吃饭、打尖、住店、玩耍,都可以抵去一部分税额。开销额度越大,抵去的税额越高。”冯妙君笑了,露出齿如瓠犀,“另外,不妨在迷陀城内定时开设官办的发卖会,三天一小拍,五天一大拍,拍品从奇珍到大宗紧俏货物皆可。螺浮渔当收取的发卖手续费是百分之十二,我们可以规定,只要当商人在迷陀四城的商税累计交满八百两银子,发卖手续费立减为百分之八。”

她身体微微前倾:“吃住在迷陀城可比虎市好上十倍不止,更不必说环境与治安。如徐陵海那样精明的人还会阴沟里翻船,差点被人打劫,其他商队走虎市必定少不了遇上这种麻烦。”没人收费就没人管理,人身安全当然没保障,服务质量跟不上。这就是“免费”的原罪。

“迷陀城的商税虽贵,但对正规商队来说,出门在外不就图个省心安全?迷陀城里有官牙子为媒介,一桩生意直到成交,买卖双方都不晓得对方身份,这样岂非是最安全?何况是人就要吃饭睡觉,他们能拿这些本能活动抵税又怎会不乐意?”

“贪便宜乃是人的天性,总有商人舍不得掏钱,因此虎市那种地方也会一直存在下去。”冯妙君耸了耸肩,“不过两厢对比过后,多数人会转移到迷陀城来的。”这就像作品盗版禁不绝,但正版用户反而增加,比拼的无非是服务、互动与安全。

便宜没好货,何况是不要钱的。

傅灵川越听目光越是精亮,初听只觉有趣,后来更觉有理,不由得拊掌道:“是极,人都爱占便宜,想着多抵就是多省,多省就是多赚。为了抵扣税额,他们反而会在迷陀城开销更多!”原本可花可不花的钱,现在得花掉才甘心。如此一来,也直接带动了迷陀四城的消费经济。

冯妙君轻吸一口气:“我就担心,这么一来账务工作大增,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么多人才?”这年头能识字的平民不多,会算账就更少了。

傅灵川忍不住长笑一声:“这倒不必挂心。南部的涂瑜国多商人,最精于计算,我们从那里专雇一些过来就行。待得再过个五、六年,我们也就不缺这种人才。”

赤嵌森林以南,峣、晋、新夏三国交界处还活跃着许多小国和宗派势力。这也是迷陀四城位置格外重要的原因——它们是这片区域互相连通的最重要枢纽。

冯妙君认真道:“这法子只是个构想,其中还有许多规则需要细化,比方说如何防止税条造假。如果堂哥亦觉可行,接下来少不得要和众位廷臣费心完善了。”她毫不停顿,“头几回发卖会可以拿些珍罕的宝物出来发卖,成交价必定是低的,不妨从安夏遗留的宝库中去取。待这消息随着客商远游四方扩散出去,后续慕名前来迷陀城之人必定越来越多。你还记得螺浮盛况么?那许多显贵可不止是路过。”

傅灵川蓦地站了起来,整肃衣冠,而后向她一揖到底:“王上英明,我这就要回去草拟案法。”

这是他首度向她行礼。冯妙君笑一笑,坦然受了,看他身影匆匆消失,这才回了自己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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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灵川的行动力惊人,第二天廷议就拿出了相当完备的办法出来,群臣审议。

退税这种手段在她原本的世界里屡见不鲜,但于时人而言却是脑洞大开。王廷里讨论得甚是欢快,冯妙君偶尔出声,却能点中要害,一反前些日子以来廷议时的沉默不语。

有精明的臣子立刻看出,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傅灵川表现强势,因此这份税法很快就通过并开始实施。这时距离新夏建国已经过去了一整年,百业恢复,人民逐渐安居。傅灵川被册封为国师之后,开始主理国家气运,这时就将元力都分出一大部分去调和天时地利,以促五谷丰登。

一年前大量流民东迁,新夏除了组织耕产、开荒促商之外,还大兴土木,修造道路、水利等基础设施,将人力都利用起来,消除社会隐患。

冯妙君见识过傅灵川的施政手段后也是好生佩,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有条不紊,百法百令都能梳理得井井有条。

她最缺的,就是这种死磕到底的耐性。

所幸过去的一年里老天爷也是很赏脸,全年雨水丰沛,没有降下天灾,因而此时的新夏就如初生的小苗茁壮成长,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傅灵川手中那口小鼎里蕴藏的元力越来越多了。

第306章 认出

国富、民强,则元力充裕、气运冲天,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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峣国,黄金城。

峣王宫内没有四季,永远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在这里能显出时节变化的,除了湖中越来越艳丽的“栖霞”鱼之外,就是晗月公主的肚皮了。

她已经大腹便便,快要临盆,按照太医叮嘱,每日清晨要到花园中走上两刻钟活络筋骨。这会儿她是整个峣宫的珍宝,凡她要走的路面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能有一片落叶,不能有半点泥巴。

这天她正在喂鱼,就有侍者来报:“新夏国君赠礼到,太子请您过去。”

晗月拍了拍手,大感有趣:“走。”宫中的日子如古井不波,无聊透了。她挺着个大肚子还不能往宫外跑,这几个月真真是要憋死她了。

安夏重建为新夏国,举世皆知。她更是听说新王居然是个女子,是安夏王室流落民间的公主。

这片大陆上还从未有过女王加冕,晗月公主对她格外好奇。现在新夏女王送礼过来,她肯定要过去瞅个热闹。

由于共同抵御过魏国的入侵,峣国和新夏不仅建交,还是睦邻友好。

新夏的使者呈上来的是两个锦盒,一大一小。按照本国女王的交代,请峣太子妃先开大盒子。

盒里的物事都由宫里事先检验过了,确保没有危险,苗奉先才将盒子交到晗月手中:“来,自己看。”

晗月公主偏偏先要打开小盒子。

里面是一套两件首饰,分别是手镯和脚环,都很小巧,一看就知是给婴孩准备的,精雕细琢嵌玉自不必说,那纹路却不是寻常花鸟,而是桃子、花生、草莓这些蔬果,很是有趣。晗月笑道:“女子就是心细,会挑选这些可人物什,不比某些人只懂得送虎头长命锁。”说罢,看了苗奉先一眼。

她再打开大盒子,垫上摆着一顶婴儿的小帽,红白两色,面料不似绸也不似锦,拿在手里软乎乎地,针脚有些参差不齐。许是怕漏风,帽子里面还加了一层细密的软绒。

在边上苗奉先看来,这顶帽子,唔,怎么说呢?礼貌的说法,该是“其貌不扬”?

晗月公主却看得呆住,目光一瞬不瞬,好一会儿才“嗤”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止不住了。

众人见她笑得花枝乱颤,都不知所以。苗奉先害怕她动了胎气,轻轻拍着她后背道:“缓一缓,这帽子很可笑么?”太子妃对着新夏女王送来的礼物狂笑,咳,说出去有伤体面。

“这帽子,这帽子……”晗月公主兀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丑,丑极了!”

苗奉先:“……”比这更丑的东西多的是,没见妻子笑得这么夸张过啊。

不过他立刻就发现,晗月公主眼角微有润意,也不知是笑过了头还是深受感触。

好一会儿晗月公主才缓过气来,指尖摩挲这顶帽子,嘴角却微微翘起:“出嫁前两年,我曾和好友约定,她将来嫁人生子,我就送她一顶亲手织好的帽子,反过来也一样。”

可是这顶帽子,是新夏女王送来的。苗奉先一怔,继而道:“或许只是巧合?”

“不。”晗月公主拎着这顶小帽子笑吟吟道,“我见过她的手艺,就是独一无二。别个织娘绝对织不出这么丑的帽子!”

苗奉先无言以对,好半天才找着先前想问的话:“你和新夏女王是朋友,以前怎未听你提起?”妻子爽朗大方,有事也不藏着掖着,通常直截了当告诉他。

这脾气,他是喜欢的。

晗月公主笑容微微一滞:“那时,我可不知道她是长乐公主!”她望着苗奉先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也见过她。”

苗奉先一脸不明所以。晗月的提示太空泛了,他这些年见过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怎么想得起来?

晗月公主看他满脸懵圈,终是一字一句道:“她便是冯妙君。”

“冯……”苗奉先喃喃,而后才一脸恍然,“原来是她!她怎么变作了新夏女王?”

晗月公主看他脸上神情,笑骂道:“装!我就不信你忘过她。”好友的美貌不似碧玉温润内敛,最恰当的比方应该是东升的朝阳,教人不能忽视。年余不见,她应该出落得更加美貌了,那样的光芒四射哪个男人见过之后可以忘却?

何况苗奉先曾经向她求娶,那也是将她放在了心里。

苗奉先露出一口白牙,反倒笑得坦然:“她又无意于我,我总念着她作甚?反倒是这里有个宝贝值得惦记。”

晗月公主微微噘嘴:“你就只惦记孩儿。”

“谁说的?”他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再伸手轻抚她的肚皮,“你才是,这里头的是送的。”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哪怕只是这样轻柔抚触,心中也会涌起难以言述的悸动与欢喜。

晗月公主吃吃一笑,心里熨贴,又听丈夫道:“既然是你密友,回赠给新夏女王的礼物就交给你办了。我听使者说,三月十五是新夏国君生辰,你不妨就以这个名目馈之。”

晗月公主想了想:“我记得,冯妙君的生辰果然是在春天呢。呵,越发肯定是她了,你派去的使者必须是丹青高手,用心画幅肖像回来让我辨认。”要是按她从前的脾气,这回非得籍着观礼的名头亲自冲去新夏国,指着冯妙君的鼻子大骂一顿。不过她现在身子很重了,这一胎很可能生下峣王的嫡孙,断然不能再如少女时莽撞。

苗奉先笑着应了,晗月公主转了个念头:“国君可以有后宫佳丽三千,那么女王呢?”

“这个……”没有先例,他也答不上来。

于是晗月长叹一声:“还是当女王好啊。”

“你羡慕她?”

“当然。”晗月公主斜睨他一眼,“不用只守着一个男人,不用为男人争风吃醋,谁不想这样洒脱?”苗奉先待她虽好,她也不能独占丈夫。

苗奉先更注重体修,浑身气血蓬勃、精力旺盛,于那事儿上也格外勇猛,晗月公主这样的普通女子根本不是对手。

第307章 魏国使者(加更章)

从她怀胎以来,太子召来嫔妃的次数明显增多。他对妻子尊重,对嫔妃就随意了,有时一夜要寻来二三个。

出于女子天性,哪怕知道这些事儿都不可避免,晗月公主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憋气。

“越说越没谱了。”苗奉先也知道她脾气,赶紧转移话题,“冯妙君是长乐公主,你从前不知么?”

“不知。”晗月公主没好气道,“她住在晋都三年从未漏过口风。从前我就奇怪,莫国师那么刻板稳重,怎会突然收进一个女弟子,原来她有这重身份。父王必定早就知道,崖山事故之后才会大发雷霆。哼,他也瞒了我这么多年!”

苗奉先笑着安慰她:“无论如何,新夏女王与你有旧总是好事。”说着把话岔开。晗月公主的笑意也是越来越浓了,她想到好友已经当上一国女王,还是魏国的对头,云崕要是知道了,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呵,想必是很精彩了。

¥¥¥¥¥

时间,就在新夏人的无限忙碌中过去了两个月。

春暖花开之时,新夏女王的生辰到了。按照旧安夏国的记载,长乐公主的生日在三月十五,新夏将之定为“承天节”,从长乐元年就开始庆祝了,今年是第二年。

按照冯妙君自己的意愿,新夏立国不久,钱袋子还紧巴巴地不宜大操大办,因此只打算宴请廷臣,民间百姓也得实惠,在生辰前后一个月内至长乐女王生祠内,行三磕九拜大礼者,可以免去当月赋税。

立生祠,当今除开国君和国师之外,再无第三种人可以立得。即便官家不追究,也几乎没有活人消受得起,这就叫无福消受。

傅灵川和众豪族都明白冯妙君这一手的用意,是要让自己在民间树起名望。但她是新夏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安夏王室的直系后裔,办起这事名正言顺,无人可以反对。

正统,大义,就是她最好的武器。

不过令冯妙君有些惊讶的是,生辰前居然有各国嘉宾陆续赶到。

新夏承袭了安夏的底蕴,初期发展良好,与它建交的小国和小宗派多半是首领亲至以显尊重,大国如峣、晋也都派了王室重要成员为使者,携带贺礼前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魏国居然也前来致贺,并且派出的使者,冯妙君居然还认得。

在会客厅中,当她和徐广香面面相觑时,都吃了一惊。

魏国居然派出这位女将军出使新夏,那是否说明,它有意与新夏结为睦邻,不再打仗了?徐广香是老魏王养女,也被封为公主。她是有实权在手的人物,比一般公主还要硬气。魏国以她为使,侧面说明对新夏女王的敬重。

徐广香受到的惊吓,比冯妙君还要严重许多倍。

尽管这位新夏女王美得一塌糊涂,普通人不敢仰望,徐广香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面庞:

安安。

云崕云国师的贴身侍女!

在这一瞬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徐广香一时呆立当场,竟忘了行礼。

云崕的贴身侍女为什么当上了新夏女王,是样貌太像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云崕知道么?

如果不知道,他会怎做;如果事先知道,他将长乐公主带在身边参与魏军的长征,是不是有意泄露魏国的机密?

她的目光中写满惊讶,冯妙君当然明白她受到的震撼,当下轻咳一声:“这位……”

边上侍官赶紧提醒她:“徐广香将军,也是魏国梅矶公主。”

“徐将军?”她笑吟吟地,话尾上扬带出质询之意。

徐广香回过神来,想起自己面对的可是一国之君,当即行了个大礼以全礼数,而后命人呈上礼物。

周围新夏人仇恨的眼神,她权当没望见:“我王希望魏国与新夏尽弃前嫌,结为同盟,今后守望互助,同进同退!”

礼物中规中矩。

大国送来的贺礼反而没有小国贵重,但意义不同。即便魏国再多送来一倍以上的奇珍异宝,也只代表了萧衍想要修复两国关系的意向。

魏国与新夏之间有血海深仇,长乐女王会收下么?徐陵海站在下首,观察这殿中安静一片,官员当然不好在女王面前窃窃私语,但他们的眼神么,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

新夏的前身安夏国是被魏所灭,但是新夏已经重新立国,而带军杀入安夏王宫的老魏王又已死去。

所以,这笔账要怎么算呢?是一笔勾销,还是誓不罢休?

如果一笔勾销,新夏女王团结豪族最有力的一个理由,亦即是“复仇”这两个字就无用了:你都和人结成睦邻,那过往无论结了多少梁子都要一笔带过,还复的什么仇?

如果誓不罢休,就是无视魏王抛出的橄榄枝,两国关系会迅速恶化。谁也弄不清萧衍会不会学他老子再出兵新夏。后者才刚刚立国,经得起这样的风雨摧折吗?

这个选择,怎么想都是左右为难呵。

场中有那深谋远虑的,一时暗呼厉害。萧衍只派人送了个礼物给新夏国君,就给长乐女王出了这么个难题。此君还不到而立之年,城府手段就不在老王之下。

徐陵海一抬头,就望见冯妙君笑吟吟地,完美又矜持。

“魏王有心了,请转告我的谢意。”女王轻抬皓腕,就有内侍上前,恭敬接收礼物,“礼尚往来,听闻六月是郑太后寿辰,新夏也会备上薄礼,届时还请魏王笑纳。”

徐广香面色微变,随即道:“广香一定将原话转告吾王,一字不漏!”

郑太后是原魏太子萧靖的生母,儿子起兵反叛,她也派人暗杀过萧衍,两边直接撕破了脸皮。萧衍加冕后不想担一个弑母的罪名,就将她送去静心殿,名为供养,实则囚禁于深宫,不许外臣探视。

她还有一个小儿子萧吾为国效力,魏王也不想将他逼反了。

同室操戈,说出去总是不光彩,何况他的确软禁了太后。这是国君心里一块创疤,一个不痛快。

第308章 一唱一和

当然冯妙君只作一个小小回敬,却不想立刻与魏国翻脸,因此微微颌首:“有劳徐将军了。宴会五日后举行,乌塞尔城风光绝美,我命专人陪同徐将军游览可好?”

“有劳王上费心。”徐广香的外交礼节也十分完美,不卑不亢,“我们自行游逛便是。”

都说这位女王只是傀儡,傅灵川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看的傀儡?又听说安夏人性情多耿直,如果女王没有实权,怎么无人跳出来反对女王收取贺礼?现在当场收下,回头可就退不回了呢。

这次会面也就结束了。徐广香基本确定这位高居王位上的女子就是安安——连娇软的声线都是一模一样,她也只能带着满腹疑云退下,推想云国师得悉此事后的反应。

乌涪雪山战役之后,安安失踪,国师气恼,返回魏都之后深居养伤,很久都未露面。她为父王服丧,也没有多少机会见到他。后来祸起萧墙、同室操戈,萧衍登上王位,而国师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了。

深不可测的涵义之一,是她也看不透国师的喜怒哀乐,仅有过的几次交谈,他也表现得不咸不淡,王兄却对她吐槽说,国师越来越易怒了。

徐广香记得,当初她是亲眼见着安安从战场上逃走。怎么会有女子甘愿离开那样的男人?除非她有更高远的目标。

曾经的长乐公主和国师之间到底有哪些过往?时隔一年,这些疑问再度从心底翻了上来。

……

现任女王可没空理会徐广香的想法。

徐广香前脚刚离开,立在边上的典客王远就跨出一步对冯妙君道:“王上,魏国贺礼……”魏使来得突然,傅灵川恰好不在宫中,这一回就变作女王说了算。毕竟,贺礼名义上是送给她的。

“收下。”冯妙君淡淡道,“人家千里迢迢送礼过来,你们不想收,是打算开战么?”

魏王差徐广香送礼,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几名廷臣也在场,有一人终忍不住道:“吾王,新夏与魏之间有血海深仇,您收下这份贺礼,先王在天之灵恐怕都要降怒新夏!”魏国来使,本就不该由她擅自接见。这下子倒好,惹出个大麻烦来。

她目光低垂:“照你说来,要拒收礼物?”

徐陵海立刻站了出来,朗声道:“魏国送礼,不过是承认新夏立国,今后再不能随意举兵入境。各位求王拒收,是要魏国也反悔这个决定么?”

安夏国灭,领土当然被魏国据为己有。新夏立国后得天道赐福,魏国却是始终不承认的。现在萧衍派人送礼,岂非就是明白无误昭告世人,魏国承认了新夏的独立,承认新夏在这片领土上享有主权?

从此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往安夏地区发兵,否则就是入侵他国领土,就是直接宣战!

无论他的送礼是不是出于真心,至少短时间内困扰新夏的最大威胁暂时消失了。魏国今后再想入侵新夏,可要再找过一个恰当的理由才行。

众臣听得面面相觑,先后都想通了这个道理,先前那位犹豫道:“可是,魏国想与我们结为友邦……”

话未说完,徐陵海就冷笑一声:“我王可答应了?”

长乐女王的确没有点头同意,只是收下贺礼罢了。

“结盟哪是那么简单之事,要商议,要签字盖章,要互换协约,只送一份礼物就能全部替代么?”冯妙君适时开嗓,她的声音是标准的娇哝软语,小时候的空灵渐渐被柔润取代,这时听来却有一份镇定人心的熨帖,“我的臣子怎会这样天真?”

她的叹气声中仿佛有一种恨铁不成钢。底下的臣子其实不过想着她幼小好哄骗,担心她真要与魏国结为友邻。可是长乐女王心里跟明镜儿似地,他们反倒有些脸红了。所以冯妙君意兴阑珊地挥手说“都退下”的时候,他们也就行礼离开了。

徐陵海是最后一个退下的,转身前和她对了一个眼色。

冯妙君满意一笑。

王廷中,她就缺这么个能与她一唱一和的人物,毕竟有些话实不该由女王亲自来说。一个虚职就换来徐陵海这等人物为她卖命,实是超值。

……

冯妙君就是新夏国君这个事实很快就会进入所有熟人的眼野,包括晋王,包括莫提准,包括苗奉先和晗月公主,当然也包括了……云崕。

好在,她现在已经不怕他了。

外头春光明媚,冯妙君原本最喜欢睡个慵懒舒适的午觉,不过最近可抽不出时间。

现在有专人为她汇报过去两个月内迷陀四城的情况,冯妙君眉开眼笑,因为有明确的报表和数据显示,这几个城池在六十日内的财政收入直接翻上了七倍之多!

当然,那是因为基数太低不值一提。可这样的增长速度也就表明,她对迷陀城的判断和措施是行之有效的。并且随着设施的完善,后面的钱财还会源源不绝。

收上来的钱只有一小部分流入国库,其他继续投入基础设施的建设之中。

受到区域经济辐射影响,乌塞尔城也变得越发热闹。反过来,“承天节”的临近、各国嘉宾的汇聚,也让离此不远的迷陀四城经济更加振奋。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连魏国也表明了和平之意——尽管冯妙君和新夏人对此深表疑虑,但这至少是个好的表象。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峣国的使者送来了峣王的祝福,还有太子妃的礼物。

这位使者名为鲁平,只有二十出头,是峣国鲁太师的曾曾孙子,如今任职于礼监部,无论身份官职都很适合当这个使者。

和多数峣人一样,鲁平身材高大,面相却很清俊,行止也是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即便是第一眼见到容光慑人的新夏女王,他也不似一般男子那般失态,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扫而过,就规规矩矩地低头了。

那眼神温润而内敛,冯妙君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格外稳定,连心跳都没有加快一拍。在这样气血方刚的年纪,却能这样稳重,此子今后不凡。

第309章 不划算了

鲁平的微笑也让人如沐春风:“吾王祝女王身康体健,新夏国运昌隆;这是太子妃为女王准备的礼物,特命我一定将女王的回复带回。”他一抬手,身后护卫就捧出一只小陶瓮,“为了此物,我们不眠不休自印兹城赶来,只用了两日就飞到乌塞尔。”

原来这东西还是空运过来的。鲁平的解说恰到好处地勾起冯妙君的好奇,内侍打开盖子检视时,只见一阵淡淡白汽从中飘了上来。

毒?廷卫都有些紧张,冯妙君却摆了摆手:“只是水汽罢了。”袅袅站起,亲自来看。

内侍已经看清瓮内之物,微微一怔,赶紧奉给女王。

这就是个普通的陶瓮,入手冰凉,瓮身还凝结细小的水珠,就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

不过冯妙君清楚,这效果是由寒霜符带来的。

什么宝贝要使者骑着飞鸟千里迢迢运来乌塞尔城,还要贴着寒霜符冰镇?

冯妙君低头一看,笑了。

里面是半瓮水,水里飘着两个桃子,颜色是绿中透着点儿红。那颜色,即便是最好的碧玉也没有那般鲜活。

鲁平适时补充道:“这是太子妃亲手制作,她还要我给您带句话。”

她正在端详咸水桃子,头也不抬:“说。”唔,看这颜色好似腌得还可以么。

“可吃可用。”

冯妙君脸上的笑意立刻不见了。

可……用?

她看看桃子,再低头瞄了一眼自己,怒气横生。

晗月是觉得,她冯妙君会平坦一辈子是吧?

她面若寒霜,一翻腕,星天锥已然在手。在明珠灯照耀下,锥尖蕴着一点寒光,刺痛人眼。

众皆惊骇,鲁平的护卫也下意识上前一步,却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离她不足三步之远的鲁平,看起来反倒很镇定。

冯妙君伸出了星天锥,而后——

从瓮里扎出一个桃子,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甚至轻轻嗅了一下。

内侍看出她的意图,低声道:“王上,容太医检验。”

冯妙君摇了摇头,她自己就是优秀的药师,桃子有没有毒,她一下就能嗅出。

“用不上。”她嘟囔了一句,而后轻启朱唇,在桃子上咬了一口,品了两下,“味道么,差强人意。”

她将桃子放回瓮里,自有人收走、退下。

这时,鲁平才差人呈上了“正常”的贺礼。冯妙君笑着收了,知道那桃子是晗月认出她的回应。都快要当娘亲了,还这样异想天开。

“太子妃产期何时?”

鲁平微一犹豫才道:“也就是这几天了。”

冯妙君轻叹一口气,好言同他谈了几句,同样叮嘱他在乌塞尔城吃好玩好,这次会面也算结束了。

乌塞尔城是新夏南部的明珠,以她的眼光来看,在诸国首都中风景最美,实是一大亮点,值得向外推介。

离开前,鲁平又望了她一眼,关心道:“国事操劳,王上似有疲惫,要多休息。”

这些天冯妙君忙得团团转,很久都未得一夜好眠了,眼下也有些许黑青。鲁平既然表示关心,她也就笑着应了声“好”,峣国的使者队伍于是告退而出。

……

入夜,傅灵川赶回宫中陪她晚膳。冯妙君见他风尘仆仆,衣襟上还沾着一点花瓣,遂道:“堂哥忙碌,不必专程来陪我吃饭了。”傅灵川为她的寿宴忙得脚不沾地,尽管知道这人有手段,尽管知道他的目的并不仅是给她过生日这么单纯,冯妙君还是承认,自己有些儿感动。

傅灵川办事的那种执著和认真,在普通人身上很难找到。也难怪复国这么宏大而飘渺的理想,居然真地被他实现了。

“再忙也得来。”他理所当然道,“陪王上用饭是何等殊荣?”

这可不是恭维,国君给予臣下的赏赐中,有一种就叫做“陪我吃顿饭”。那可是无上恩宠,拿出去够人家说好几辈子的了。

谁听到好话都会高兴,冯妙君也是嘴角微扬。傅灵川顿了顿道:“可是我身上烟土味儿太大?失礼了。下回我沐浴后再来。”

冯妙君失笑:“你在螺浮岛上放毒烟,我都不惧,可莫把我当作霏媛那般千金娇小姐。”

“你不是千金小姐,你是一国之君,身份还要尊贵百倍千倍。”

冯妙君奇了,停箸道:“怪了,今儿怎么好话连珠,夸起人来不要钱了?”

他夸人何时要钱了?傅灵川轻咳一声:“魏使之事,你处理得极好。”

“哦?”她的笑容淡了一点。

“徐广香来得突兀,本该由我应付的。”傅灵川望着她道,“我还担忧你心急报仇,不肯收下魏国贺礼。如今看来,长乐思虑也很深远了。”

“魏国可恨,魏国有狼子野心,与我们还有深仇大恨。可在目前,我们不宜与它交恶。”他顿了一顿,正色道,“它想打,我们奉陪到底;它想和,我们也暂且按兵不动。”

冯妙君目光微动。

傅灵川所说的,她都明白。和平和发展才是硬道理,打仗最伤元气、最伤国力。新夏立国后的第一目标,不应该是复仇。

她能心平气和,是因为她的灵魂没有接受过国破家亡,可以中立而客观地分析时局;可是傅灵川不同,这么一个背负着家仇国恨与人民期许而前行的人,还能看清前方道路,还不被曾经的血与恨蒙蔽双眼,殊为不易。

“为什么魏国要讲和?”这问题估计困扰了许多人。

显然傅灵川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就成竹在胸:

“因为再一次攻打安夏,已经不划算了。”

冯妙君眨了眨眼,她原就精于计算,听完这句关键,忽然就明白了。

“安夏原本就地广人稀,这十几年来更是被拖得民穷财尽,魏国就是再搜刮也刮不出多少油水。与之相对的,却是安夏境内反抗起义此起彼伏。”他缓缓道,“魏太子萧靖管理安夏时,就已经疲于应对。我们将新夏立国选在魏国内战之时,等到萧氏兄弟分出胜负,再想夺回安夏地区,要动用的成本可就太高了。”

第310章 求爱而不可得(加更章)

魏王灭掉安夏时踌躇满志,不会料想安夏在他的治下长年混乱,他也想过扶植其中一支势力替他管理安夏、收获钱财,这是最经济节省的办法,可是每次均以失败告终。如此一来,魏国在安夏驻军镇压起义,就变得极其昂贵。这么多军人要吃要住,要衣要钱,衣甲武器坏了要修,死了还得抚恤,萧衍上位后一翻账本:不划算哪!

总归一句话,管理成本太高,入不敷出。

打仗是这世上最烧钱的事,可就算打垮了刚成立不久的新夏国,魏国又能得到什么?无非就是与先前一样混乱的安夏地区,一样榨不出油水的地盘而已。

“老魏王死不放手,是因为安夏中部和东部的矿产丰富,可补魏之不足。可是从矿区到魏国相距甚远,运送成本太高,中间又有我们拦截。”冯妙君补充道,“如今魏国与南部和海外一众小国都定下协议,输入矿产,也就不需要千里迢迢从新夏手里夺矿了。”她和云崕前去峣都,就是冒充海上小国的使者,可是迟辙的国家是的确与魏国有贸易往来,货品还是矿产、武器等等。

如瑜琅国这样与魏国做生意的小国,还有许多。

“就是这个道理。”傅灵川点头,“短时之内,至少魏国不起大乱时,它对新夏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反倒是魏太子萧靖如果活着,才可能给我们制造不少麻烦。”

冯妙君长长“哦”了一声,明白了。

萧靖如果扯起反叛的大旗自立,很可能以自己熟悉的安夏为据点来负隅顽抗,那么就侵害到新夏的地盘了。

冯妙君啼笑皆非:所以,她该感谢萧衍、感谢一刀剁下萧靖脑袋的那位赫连甲将军么?

也难怪傅灵川会对她的迁都提议动心,感情是已经盘算过这其中许多弯弯绕绕了。

她已经吃好了,举着金杯轻啜果子露。

从傅灵川的角度看去,即将十七岁的女王侧颜清雅、线条柔美得令人想要抬腕去抚。小手在金杯的映衬下越发纤细白皙,又显出一点无助。

她的美貌和际遇,实是很像养在笼里的金丝雀。

傅灵川和她同桌用饭至少一百回了,尽管努力克制,心中仍有一个念头越发清晰。趁着眼下氛围轻松,他斟酌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长乐,我有一事问你。”

“嗯?”冯妙君注意到他身体微微前倾,这是傅灵川全神贯注的表现,但她依旧笑道,“堂哥有话便说。”

不知怎地,他居然有两分紧张,暗中吸了一口气才问她:“你可有意中人?”

这问题有些出乎意料,冯妙君丹凤眼眨了两下才咦了一声:“我们有言有先,我的姻缘自主。”

“若非如此,我在太平城何苦敷衍燕王?”傅灵川抚额道,“只是问一问罢了。”

意中人啊?她举杯轻啜一口,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身影,那张俊俏到妖孽的脸在她视野里好像占了个满框。

这能是她的意中人?不,不!冯妙君吓得连连摇头。

傅灵川见着她这动作,只当她的答案是否,心中一喜,柔声道:“长乐,我喜欢你。”

她微微瞪眼,有一瞬间的呆滞:“啊?”

“我心悦你久矣。”傅灵川声音放得更软,像是怕吓着了她,“你心里若无旁人,就请下嫁与我?”

他可以说,两人的结合能使新夏更加强大,女王嫁给国师,不安定因素都会消除;他也可以说,长乐嫁给他就能立刻手握实权,不须再与百官周旋;他甚至可以说,长乐嫁给他,立刻就能享受到渴望已久的自由。

他只是觉得,这些理由在冯妙君那里未必都行得通,所以他只说喜欢。

他也真是喜欢,那与霏媛带给他的感受全然不同。

冯妙君已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这时侧了侧头,忽然笑道:“堂哥不想要燕国的支援了?”

燕王一心想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以掌控新夏。傅灵川要是监守自盗娶了女王,那就是公然和燕王撕破脸皮。

“从我们潜出太平城那一刻起,我就没指望燕国今后再出手相助。”傅灵川面色平静,“为了长乐,值得。”

这人是在提醒她,为了履现“姻缘自主”的约定,他不惜得罪燕王吗?不过冯妙君还是佩服他说情话的本事很有一套。

她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可是,我对堂哥并无男女之情。”

她说这话时目光清澈,神色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和迷茫。傅灵川喉间发干,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没说出话。

平生头一次被喜欢的姑娘拒绝,滋味很不好受。

不过他很快就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当真一点儿也未动心?”

她摇头,斩钉截铁:“抱歉,不曾。”

傅灵川长长吐出一口气,毫不掩饰内心的沮丧。但他仍然打起精神道:“无妨,只要长乐没有意中人,我就还有机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还要处理政务,我就先行一步。”说罢,离席而去。

冯妙君也不站起相送,仍坐着将壶中果子露一点一点喝完,这才返殿。

傅灵川居然向她表白了?

周围奴婢都退下,白板就在她耳边吱吱叫起:“不能嫁他,女主人!”

“小声点儿!”她耳朵都快被震聋了,故意道,“为什么不能?我看傅灵川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人俊秀、精明、风度翩翩,处事深谋远虑,个性沉著冷静,是许多姑娘心目中的佳偶良婿。”

“他为独揽新夏大权才想娶您!”

“你怎么知道?”冯妙君摸了摸自己脸蛋,“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美貌?”

“呃……”白板凝噎,这是近墨者黑吗?

“那你说说,他都有甚缺点?”白板的话也在情理之中。傅灵川身为国师,只有娶了女王才能名正言顺地掌控新夏大权吧?可对于上位者而言,有几个人的感情是单纯得没有动机、没有私欲?

这又不是一本正经的纯爱言情。

第311章 谏言

“这个……”它支支吾吾,一时居然没想起来。最后它道,“这人薄情寡义,假长乐公主为他而死,也没见他伤心欲绝。”

冯妙君好笑道:“哪个男人不是薄情寡义?至少他不会阴阳怪气。”

说罢,自己都微微一呆。她为什么提起阴阳怪气?

“那倒未必。”白板哼哼两声,“假公主喜欢他,他却要把人家嫁给燕国王子。”

冯妙君摇了摇头,也替霏媛觉得有些不值,又听白板道:“至少喜欢您的人,不会让您嫁给别人。”

“哦?”她好笑,“谁啊?”

白板呐呐不能言。冯妙君卸了簪子和花钿,顺手把耳环也摘了,扔在桌上。

这一夜辗转难眠,她干脆爬起来打座调息,回养精神。

……

傅灵川又回去办自己公务了,只是速度慢了许多,偶尔搁笔长叹一声。

他有个心腹名为王乾,今晚陪他议政,听过七、八次嘘叹之后终是忍不住道:“国师为何烦恼?”

傅灵川摇头不语。

王乾想了想:“可是因为女王?”

傅灵川看他一眼。

王乾知道,自己料中了:“女王心气高傲,自有一番主张。国师何不、何不求娶?我们都道,您与女王是天作之合。”

傅灵川摇头,低声道:“她拒绝了。”

王乾一时怔忡。傅灵川声音中透出明白无误的失落之意,让王韩赶紧道:“女王有心上人?”

“不知。”傅灵川呵呵一笑,“但她明说,于我无意。”

王乾低声道:“女王年纪尚小,或许不谙男女之情。国师近水楼台,早晚可以擒获芳心。”

近水楼台么?听及这四个字,傅灵川心中一跳,忽然想起一事:

她做过魏国国师云崕的使女!

云崕本人他是见过的,那等风#~流人物,长乐会不动心么?

王乾往书房外看了几眼,声音压得更低:“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傅灵川顺手放了个结界:“说吧。”

“近来廷议,女王常抒己见,廷中拥戴者渐多。”王乾缓缓道,“长此以往,或于国师不利。”

冯妙君的真实个性,傅灵川早在螺浮岛上就见识过了,那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霏媛和她相比,就是个实称的傻姑娘。也正因如此,傅灵川对她的控制力一直太弱。

他试过几次着意打压,但那感觉就像伸手堵在泉眼上,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那泉水早晚会滋溅出来,或者干脆另辟开口冲出地面。

王乾像是看出他的烦恼,轻轻咳了一下:“下官妄议,女王如此硬气,或因修为不凡。不如……”

傅灵川眯起眼看着他:“不如什么?”

他说得没错,冯妙君之所以喜欢跟傅灵川分庭抗礼,之所以不肯乖乖当个傀儡,底气就源于实力。她是修行者,并且道行精深。

她不是养在深宫那些柔弱女子,可以任凭男人说一不二。

哪怕这里设了结界,哪怕面对的是手掌一国大权的国师,王乾的嗓子眼儿还是有些发干。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才道:“不若用些抑制修为的灵药,不伤身体……”去了女王的凭仗,也就去了她的傲骨。

傅灵川一下变了脸色,冷冷道:“出去!”

王乾大惊,扑通跪下来:“国师大人!”

“滚出去!”傅灵川一字一句,眼中全是杀意,“再敢说出这种话,我就将你五马分尸!”

王乾不敢多留,向他行了一礼,爬起来飞快走了。

书房重又恢复了平静。

傅灵川又批了几封文书,就放下狼毫,凝视窗外星空,怔怔出神。

……

越临近生辰越忙,偏偏第二天来了个连冯妙君也无法拒绝的邀约:

燕国十九王子到了,并且邀她到天元香舍用饭。

与其他使者不同,赵允没有入宫面圣,而是约她出来,用的理由还特别充足——她离开燕都太平城之前,曾经答应赵允来日在新夏国内私底下请他吃顿饭。

对于他的到来,冯妙君大为意外。但她是女王了,金口玉言,答应过的事怎么能反悔呢?所以冯妙君也同意了。她连着大半个月都没踏出宫门一步了,这回也只当是去外头散散心,放个风。

呆在深宫之内,有时真跟坐牢似地。

傅灵川顾虑她的安全,亲自陪同。

天元香酒楼是乌塞尔城最别致的酒家之一,面积不是最大,慕名而来的客人却不少,时常要等待排位。

当然,作为本国女王,冯妙君还是有些特权的。

天元香座落于四片沙洲之上,以春、夏、秋、冬为主题,各沙洲各植不同的应季花树。如此,每个季节都有最美的花儿可以看。

时下三月,最美不过桃花。

因此这个季节的天元香只开在一片烂漫桃林当中,这里不设雅座,不围高墙,唯有开得最艳最美的桃树下设置了矮几和蒲团,来客一律席地而坐,品花佐酒,可赏一份雅致。

来这里的都是贵人,三五聚在树下小酌浅饮,各桌隔得又远,相互之间并不打扰。

赵允先到了。

冯妙君赶来时,他站起相迎,却被对面走来的丽人惊艳,半天都错不开眼神:

云鬓高堆,白衣粉禙,俏皮的风卷着落英,拂过青丝雪肤,吻过凤眼红唇,在她身边打了几个旋儿,恋恋不肯离去。

这满园芳菲,竟然都比不过她的眼波。

如果春神能够行走人间,那么一定是她了。

她一路行来,桃林里的窃窃低语都小了下去,最后几近于无。

似乎所有人都被她吸引,忘了谈话。

赵允看见她,也看见她身边的傅灵川,那同样是钟灵毓秀的美男子,与她站在一起,宛若无双璧人。

此等场合,傅灵川只会站一个人身边。赵允分明知道这一点,却掩不住眼中错愕。

果然那绝世丽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樱唇扬起:“十九王子,好久不见。”

“长乐……”头两个字还有些不敢置信,但赵允立刻镇定了情绪,调整道,“女王,风采更胜从前啊。”而后转头对傅灵川一声苦笑,“今日见到王上,才知傅兄瞒得我好苦。”

第312章 不请自来

他从前见到的长乐公主,与今日判若两人。赵允就是再笨,也明白傅灵川在其中动了手脚。

侍从搬来蒲团,冯妙君二人坐了,傅灵川即笑道:“昔年远离故土多有不便,傅某爱护长乐之心,还望殿下体谅。”

他带公主游说燕国时,长乐不到十二岁,还是孩童式的粉雕玉琢;离开太平城则不到十五岁,初现少女的明艳,就北上安夏地区招集起义人马。可以说,长乐公主虽也很美,但世间最繁华的太平城从来不缺绝色,有燕王的命令与傅灵川的保护,长乐公主这才能够安居。

可是如今这位美人实是祸水里最出挑的那一个,轻颦浅笑就能将人魂儿都勾走。连赵允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动心,这个量级的美人,那时的傅灵川也未必护得住了。

所以赵允哼了一声:“罚酒三杯,其余再说。”

傅灵川爽快,果然连饮三杯,这小小梁子就算揭过不提了。

冯妙君这才问赵允:“十九王子怎么亲自来了?”

燕国太平城离这里何止十万八千里,就算骑鸟飞行都要月余时间,其中辛苦自不必说。燕国却派十九王子亲至,只为给她贺岁么?这面子可给大了。

“父王要我送来礼单,再好好和长乐女王聊一聊。”赵允轻咳一声,难得有几分不自在,“不瞒你说,我心里原想着阴奉阳违,现在见着长乐,忽然又心甘情愿了。”

傅灵川嘴唇微抿,冯妙君淡定自若轻啜一口桃花酒:“十九王子还是这样爱说笑。”

“我像开玩笑的样子么?”赵允叹道,“我可以为美人弃江山。”

“美人迟暮,江山不老。”冯妙君悠悠道,“十九王子还是做个聪明人吧。”

他二人交锋数句,冯妙君寸步不让。傅灵川在一边看了,心里莫名有些安慰:原来她不止是对我一个人无情。

赵允放下杯子:“长乐在太平城搅出满城风雨,自己倒是甩袖子和傅兄回到新夏,父王怒极。”

冯妙君顿时和傅灵川对视一眼。当初他们想潜出太平城,却不想灰溜溜地落人口实,于是借助贫民刘大力推动王亲国戚互斗,结果揭出一个惊天贪腐大案。

“刘大力和那案子,后来如何了?”

“此案牵连甚广,被斩首二百余人,锒铛入狱和发配远疆有数千之众。王廷内一下就少掉许多官员。后来是左右相国进谏,称战时不宜大批换补官员,父王这才勉强作罢。赃银抄回来八百万两,剩下的——”赵允摇了摇关,并不乐观,“恐怕追不回来了。”

“至于刘大力,审过之后就放走了,可直到我启程前来新夏之前,都未接到他返乡的消息。”赵允推测,“他若非去了外乡,就是死在半路上了。”

冯妙君点头,没再多问。当初在太平城,她就告诉过刘大力,若能活着离开都城,决计不要再回乡里了。等着要他命的人,大概能从乡里一直排到都城去。

此时天元香舍的侍者端酒过来。

此处自酿的桃花酒一定要以小火慢煮,才能逼出香气。所以除了酒器之外,他手上还端着个红泥小炉。

也不知怎地,他走到赵允身后时突然踉跄,惊呼声中,小炉朝着十九王子背部掉落下去。

炉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这要真给炙上了,不熟也要起一溜儿大水泡。

好在赵允反应非常人能比,闻脑后微有风声,身躯立刻向外一闪。

“啷叽”一声,炉子和酒都摔在了地上。

那侍者顿时面如土色,附近客人也被响动吸引,纷纷抬头看来。

傅灵川脸色当即一沉:“怠慢贵客,带下去……”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声音加进来打断了他:“女王、国师,您二位居然也在这里。”

几人闻声看去,却见一个身影分花拂枝走来,眉眼温润,笑意盈盈,穿一袭绯红春衫。

这个人,居然是峣国使者鲁平。

他献礼时傅灵川也在场,这时颌首为礼,给赵允和鲁平分别做了介绍。

天元香舍的其他侍者也赶了过来,将地面杂物收走。有贵客在场,傅灵川也不说什么。鲁平嗅了嗅酒香,眼巴巴望着席位道:“这个位置,可是有人?”

三人坐了大半天,这位置始终就空着。峣国也是新夏的重要伙伴,不好拒绝,傅灵川于是笑道:“三缺一。”

鲁平大喜,一振衣摆坐了下来:“孤身来这里吃酒赏花太也孤单,不料有好运气,能在这里凑个趣儿。”

侍者添了杯盏,傅灵川接过话题:“我离开太平城前就听闻燕、熙两国开战,过去数月,形势如何?”

燕国不愧为当世最强,与蒲国打完半年仗就转头去攻熙国了,中间只歇了不到一个月,可见其底蕴之雄厚。据说攻打蒲国的军队都没能走回去,直接被拉上了西边的战场。

新夏国成立不足一年,各方面难望其项背,当然羡慕不已。

赵允微微一笑:“我飞来乌塞尔城之前,得悉大军已经攻下沙海,准备跨越青澜江。已经过去月余,不知是否又有进展。”

其他几人都是微微吃惊,未料到燕军神速。

冯妙君和傅灵川接到的情报,燕军是兵分三路直取熙国,初期得了先发制人的优势,加上燕军凶猛、熙军抗战无力,这一路真叫势如破竹,仅仅是月余不到功夫,东部和东南部就失守了大片领地。

熙国一开始被打懵了,后面回过神来,把名将都往前线上调派,总算是拖慢了燕军前进的脚步。

拖慢归拖慢,燕人的脚步没有停下。这么两个多月过去,他们还是走到了青澜江边。

要知道南大陆水网纵横,比北大陆要丰饶得多,但这么多水道也给外族入侵带来了很大麻烦。尤其贯穿熙、蒲两国的两条大江,青澜江和眠江,宽广曲折、气势磅礴,注定是难以跨越的天险,也是熙国抵御燕国入侵最有效的自然防线之一。

如若失守,熙国中部地区危矣。

第313章 高谈纵论(加更章)

熙国国都就在中部平原的尽头,以燕军之强悍,一旦过河之后,恐怕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他们冲击熙都。

是以赵允虽然语气平淡,脸上却有自得之色。

依托这世上最强大的国家,他有骄傲的本钱。

鲁平忽然道:“燕军还未渡过青澜江。”

其他三人目光都汇聚到他这里,傅灵川似是突然想起:“是了,鲁公子两日前才离开峣国,想必有最近消息。”

鲁平颌首:“熙国名将霍云松立下军令状,必阻燕军于青澜江东。果然燕军四渡青澜江,都被他拦下来了,跨越不得。”

赵允挑了挑眉:“这也是十余天前的消息吧?我们坐在这里,谁也没有第一手情报。”

鲁平笑了笑:“虽是旧情,却可以推新。依我看来,燕军在这两个月内强渡青澜江的可能性不大。”

“怎么说?”这话是冯妙君问出来的,她一脸兴致勃勃,而燕王子赵允面色微微一沉,反而没有吭声。

“青澜江水多来自高山融雪,眼下是暮春三月,再高耸的山脉,皑皑白雪也该化出大半,所以这会儿恰好到了水量最丰沛的季节。”鲁平手指蘸酒,顺势在桌上画出青澜江两岸地形,“殿下恕我直言,燕军要是一个月前渡不过青澜江的话,现在恐怕也……”

赵允嘴角微沉:“事在人为,再说战场瞬息万变,谁知会有什么意外?”他看着桌面上酒水画成的地形图,“鲁公子倒是对熙国地形了若指掌,莫不是亲眼见过?”

这话说出来,虽然有几分讽刺意味,冯妙君心里却是一动。

本界地域广大而交通落后,陆行多用牛马车,南北陆中间还隔着偌大一个禁忌之海,即便是各国贵族,多半也是终生不曾跨过这凶险汪洋。像她这样不到十七岁就走南闯北,那是特例中的特例。

鲁平今年才二十出头,就算在太师府的书房中见过熙国地图,也很难联系天时地利做这样精辟的分析。

最古怪的是,虽然鲁平只是就事论事,但冯妙君总觉得他有意针对赵允。或许赵允也有所感,这才表现出不悦。

峣国鲁太师府的小公子,能和燕国王子有什么过节?这二者分明是头一回见面吧?

赵允地位和气场都很强大,于是气氛稍僵,傅灵川本着东道主立场出声解围道:“两位都有道理,估摸着女王寿宴之前,最新战报也该传过来了。”

鲁平笑道:“我与殿下打个赌,如何?就以傅国师收到的情报为准,赌燕军能不能渡过青澜江!”

他指名道姓了,赵允哪有不接之理?当下一振衣襟,淡淡道:“行,赌注呢?”

这时桃花酒温好了,冯妙君接过侍者呈上来的白玉杯,浅浅啜了一口。酒水的滋润让她的唇瓣更显娇艳,像清晨雨露打湿的红玫瑰。

鲁平盯了她一眼。

那目光有些深邃,还有两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意味。这感觉似有些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来。

便在她思索时,鲁平已经笑道:“小赌助兴。这样罢,赌输的人就得喝掉两坛桃花酒。”特地拍了拍桌上的酒瓮,“不是这种小瓮,而是二十斤装的坛子酒!”

也就是赌输的人得喝掉四十斤酒。赵允眉头松开,爽快应了一声“好”。

四人又天南地北地侃了一会儿。冯妙君多数时候含笑旁听,不太发言,不多时就将三个男子的特点看清,傅灵川不必说了,温润内敛,赵允身为燕王长子,离开太平城后才展现些许锋芒;鲁平却是见多识广,常有妙语,若非他饮多酒后总是往她这里瞟,她应该会再高看他两眼的。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乌云密布。

看样子,竟是要下雨了。

傅灵川抬头望天,而后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看老天爷的脸色,今儿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天元香舍是个赏花饮酒吃点心看美人的好地方,却挨不起雨浇的。

于是筵散,众人走出桃林,经由小桥离开沙洲。各家马车已经候在这里,赵允离开前忽然返身,对她说了一句:“长乐,我先前说的都是真话,心甘情愿。”

他先前说的是,可以舍江山换美人,心甘情愿。

冯妙君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她并不在意。

赵允深深看她一眼,这才大步走向自己马车。

冯、傅的马车就停在眼前。二人简装出行,这马车就没有王室标识,规格充其量和普通贵族相符。

天变一时,水珠哗啦啦兜头砸下。

三月天,孩儿脸,雨说下就下。

傅灵川伸手替她拉开车门,温声道:“上去罢,雨大。”

冯妙君正要伸足,见鲁平始终站在身后,不由得奇道:“鲁公子,你的马车呢?”

他轻咳一声:“乌塞尔城风景太妙,我自驿馆一路走来的。”

也就是说,没车喽。冯妙君自己进了马车,才探头对他道:“上来吧,我们载你一程。”

鲁平眉眼都笑开了:“多谢。”一步就跳上来,坐到傅灵川身边去了。

车行辘辘,冯妙君自八宝柜中取出茶具。这马车虽然貌不惊人,但内里一应俱全,吃用样样都是上品,连热瓶里的水都滚烫得像刚刚烧开。

喝了大半个下午的酒,她想喝点清茶解渴,不过茶具刚刚拿上来,鲁平就伸手接过道:“怎敢让王上动手?便由在下代劳罢。”

他接得快,掌心就熨着了她的指尖。

男子的体温传了过来,很烫。

冯妙君微不可见地皱眉,缩回了手。这一下交接动作轻快,傅灵川并未看出不妥。

鲁平也也没有任何异状,仿佛根本未注意到方才的肌肤之亲。煮、沏、焖,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可见是此道高手。

冯妙君终于注意到他的肌肤温润、手指修长而稳定,像是饱蕴了力量却含而不发。

“请。”盏中汤色青碧,芽香扑鼻。

傅灵川抬了一盏,尝一口就赞道:“好。”

“过奖。”鲁平微微一笑,目光却停留在他抬起来的左手上。

第314章 恶狠狠

先前在天元香舍,傅灵川用右手提杯喝酒;这会儿在车里,他右前方就是一组八宝箱,因此取茶用的是左手。

左手上戴着一只戒子。

鲁平目光从他指上一扫而过,就转去了冯妙君那里。

她低头饮茶,右手托在盏下,食指上的宝石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更衬得手指纤细。

不过那戒子和宝石的形状,却分明是男子所佩,与傅灵川的款式相近。

冯妙君刚喝进一口热茶,就觉周身蓦地一寒,像是有人恶狠狠盯着她。

那感觉,就像是被恶狼盯上。

她一惊抬头,对面的鲁平正对着她微笑,那笑容和煦而灿烂。

她不明所以:“怎么?”怪哉,方才是错觉?可是她身为修行者,第六感鲜少出错呀。

“您的钗子很漂亮。”他眼里写满认真,“别出心裁。”

冯妙君一怔,顺口回了一声谢。天元香居现今是桃花季,她今日戴着的钗子就是金浚城柯太守贿赂给她的那支月下花开,虽是银钗,然而制工精细,新月下花开并蒂,一蓝一粉,清新而美好。

只不过,当时同行的那个人,现在与她已经天各一方。

再看对面的鲁平,又回头与傅灵川谈话了,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冯妙君看着他,一瞬不瞬。

她盯着人看的时间有点长,长得傅灵川都微微皱眉,鲁平更是转头笑道:“王上似是有话要说?”

她点了点头:“顺东风怎么样了?”

“嗯?”这问题有些突兀了,鲁平一时没听明白,“顺东风?”

“是呵。”冯妙君笑得有些感慨,“我在顺东风吃过羊肉炉,果真天下一绝。可惜,前年摊上那件事儿,不知现今如何了?”

印兹城的顺东风是知名老字号,云崕曾经要冯妙君扮作它的掌柜姚娘子,挑起城武卫首领徐文凛和魏使之间的争吵,后来魏使与姚娘子双双毙命。

她之所以问起,乃是因为顺东风的真正东家,就是鲁太师!眼前这人,不应该不清楚顺东风的情况。

鲁平想了想,哦了一声:“还开着呢,生意反倒比从前更好了。”

“有趣,为何?”她虽这样问,却知道鲁平说的是实话。她从乌涪雪山逃离云崕身边之后,就返回峣都住了好几个月,顺东风都亲自去了多回,恶狠狠补上当年没吃上羊肉炉的遗憾,所以对那里的情况是当真了解。

“城里都说顺东风这楼有灵气,其他贵客都安然无恙,唯独魏人走上去就会暴毙。穿凿附会的人多了,慕名而来的客人也就更多了。”

冯妙君奇道:“怪了,当时魏使不是死在楼下么,连台阶都未踏上去。”

“消息一来二去,总会变副模样。”鲁平眼都不眨望着她,“王上似是对当年事件很熟悉,连这种细节都清楚?”

“这就要夸到我们国师大人情报精准了。”她懒洋洋地将傅灵川推出来挡刀。

傅灵川当然知道自己根本没给她递过什么顺东风的情报,不过他当然也不会否认,只莞尔一笑。

长乐对这位峣国来使的态度,好似有些奇怪?与其说是好奇,倒像是打探的成分更多一些。

好在,驿馆很快就到了。

鲁平彬彬有礼向二人道谢,而后就下了车。

他离开以后,车厢立刻就显得宽松起来,不复先前逼仄。傅灵川望着她道:“长乐像是很关注这位鲁公子?”

“总觉得似曾相识,兴许是错觉。”冯妙君揉着太阳穴,“倒是赵允,为什么亲自来了?”

他们在太平城就与赵允达成一致,不谈嫁娶。这样,赵允就能守在都城、守在王位身边。

冯妙君悄无声息逃离燕都,还借着贪腐案为掩护,但燕王是知道前因后果的,必然雷霆震怒。不过这人真是枭雄,心胸甚广,生气归生气,依旧遣使送来贺礼,以向世人表明燕国对于新夏的支持。

反正,小女王跑了就跑了,他拿捏不住她本人,却不想因此与新夏翻脸交恶。否则之前的功夫尽都白费。

她好奇的是,燕王为什么派赵允为使?

“新夏立国已满一年,要履约了。”傅灵川苦笑,“这第一趟,燕王自然要派信得过的人来。”

“履约?”她听着就觉不妙。

“当初我和霏媛游说燕王,从他那里弄来大量钱财、灵石、法器和军武,这才能支持得起安夏对魏的反抗起义。”干革命最烧钱了,他的势力虽然是安夏境内最大的一支,但离统一全境、驱逐魏人还有很大差距。

“当时的安夏,财富几乎被魏人搜刮干净,只余下满目创痍,大片农田荒芜,许多城乡都变作鬼城。那时我能想到的,只有向外求援。”

冯妙君点了点头。她能够理解,当一个地区的经济体系完全崩溃,傅灵川这样的志士几乎无法从本地募来足够的钱款,惟一的办法就是找外援。

“作为回报,新夏立国之后每年要向燕国缴纳九百斤紫金砂,五万灵石,还有包括沪泊城在内的西部六城赋税收入的三成。”

冯妙君倒抽一口冷气。“燕王的胃口也太大了!”这些条件是什么概念,新夏国每年要交掉一半以上的收入给燕国!

“没有足够利益,他怎会出手相助?”傅灵川一声长叹,“我立志复兴安夏,这想法在旁人听来疯狂无趣。燕王既然投入,如今就要求回报。”

高风险就要求高回报。燕王当年慧眼识人,做了一笔在别人看来都要亏本的投资,现在不仅要求回本,还得算上高利息。

“赵允就奉命将第一年的钱款带回去。当然,以后就未必是他来了。”傅灵川同样肉疼,却知道这钱暂时是免不了了,“好在东部和中部都有紫金砂矿和灵石矿脉,这两样东西产量不丰,但交给燕国基本足够。”

“新夏也要自用。”冯妙君皱眉,“这协议要持续多久?”

傅灵川伸出两根指头:“二十年,并且定的是血契,不能反悔。”

被这协议拖累,新夏就相当于身上趴着一头巨型吸血虫,想快速奔跑都有贫血危机。

第315章 小没良心的

傅灵川看她面露沮丧,倒是出声安慰:“倒也没有那样糟。托长乐的福,现在东南部崛起速度远超西部,如乌塞尔、迷陀城的收入,燕国可一毛也捞不着。”

协议里白纸红字写着,燕国要抽取的是西部六城的收入三成。当时把这条款写进去,是因为从安夏建国起西部就始终相对繁荣,而东部则是荒蛮之地,少有人烟。谁能想到,崖山火山的喷发,让新夏的赤嵌森林和平原变成了繁忙的商路?

综上所述,“长乐真是新夏的福星。”

冯妙君嘴角微扬。燕国没占着便宜,她心情就好了一点。现在她也明白傅灵川为什么不反对她迁都乌塞尔了:她这计划,好巧不巧绕开了燕国的协议。

“还有,赵允昨日跟我说过,他要参加迷陀城的发卖会。”

“这倒是奇事。”燕国十九王子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迷陀城有什么宝贝能吸引得了他?冯妙君自家人知自家事,迷陀城的规模和档次都远远赶不上昔日的螺浮渔当,不会有那么多奇珍异宝出现,赵允去那里凑个什么热闹?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这场发卖会有一件拍品是漠北的巨石。他本想直接买走,不过卖家在发卖当日才会带着石头过来,所以赵允只能等了。”

“直接买走?”冯妙君琢磨这几个字,“倒像是很急切呢,那巨石有什么特异之处?”

“我着人查过了,惯能驱邪辟害。”

“又不是甚了不起的效用。”大把法器、符录都有这本事。珍罕之物,那特性当然也该是珍罕的。

“那就不知了,赵允只说是燕王要求。”

冯妙君心里一动,想起从前听过的阳山君资料。这位大佬好奇石,曾在各大小发卖会上买走从外观到特性都千奇百怪的石头。

赵允这一次出手,显然还是燕王授意。

有钱人的爱好可真奇特。

谈到这里,马车也回宫了。冯妙君今日也喝了两杯,现在头脑有些昏沉。她很久不曾得一顿好眠,干脆连晚膳也不用就卸了衣妆,直接睡觉去了。

¥¥¥¥¥

这一觉睡得很香很浓,积攒多日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冯妙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撩开帷帐往外行去。窗外黑沉沉地还是深夜,庭园里传来雨打芭蕉的簌簌声,节奏固定而空洞。

她有些渴,拢了拢散发,想去桌上取水。

身上秘密太多,她平时不留侍女伺候,所以深夜的大殿内理所当然没有别人。

她拎起了银壶,咦,居然是空的。

要不要去窗外接点雨水?冯妙君正这样想着,眼前忽然多了一只青瓷杯,杯中盛满热气腾腾的清茶。

汤色青碧,茶香袅袅。

举杯的手,稳定而白皙,手指修长有力。

冯妙君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假思索一步横跨出去,就要远离。

这里竟有别人!

可她步伐还未迈出,左臂突被握住。那人力气极大,抓着她的手掌仿佛钢钳,冯妙君提气,用力一挣——

没挣开,那人连手指都纹丝不动。

她嚇得脸都白了,不仅是挣不脱去,更可怕的是,她的丹田里空空荡荡,竟然抽不出一丝灵力!

星天锥呢?她召唤了几次,这件本该与她血脉相连的宝物,居然也无影无踪。

赤手空拳又没有灵力,她就只是个普通女孩,充其量身手敏捷一些。

她右臂向后猛撞,一个肘击去攻对方肋下,同时抬足狠狠向后踩下!

“啪”一声响,肘击撞入另一只手掌。对方像是早就预料到她的攻击模式,特地等在这里,随后五指收拢,顺势扣住她的右臂。

她底下那一踩,却是落空了。

冯妙君深吸一口气,手臂忽然变得柔若无骨,令那人拿捏不住,掌中如握游鱼,滑不溜手。

她正要将双手撤出,冷不防臂上一紧,有个冰冷而柔软的东西缠了上来,随后手腕一下僵硬,失去了知觉。

对方用的什么法器!她大骇,用力挣扎,那物却越缠越紧。

紧接着,身后那人从容不迫揽住她的小蛮腰,将她一把拉进怀里!

有人紧贴在她鬓边低语,热气都呵在她耳朵上,痒得很:

“小没良心的,这回还想往哪跑?”

冯妙君突然不动了,浑身血液一下凉透。两人一阵纠缠,正好面对着梳妆台,擦得锃亮的银华镜就照出了相互依偎的两个人。

他们看起来那么亲昵,他动了动,将下巴搁在她百会穴上,含着笑看过来。

镜中立刻映出一双桃花眼,湿润迷蒙如三月春雨。

冯妙君呆呆地望着镜中的他,不是因为迷醉,而是恐惧如潮水一般扑来,瞬间没顶。

一年多来的梦魇,突然成真了?

看着她这副神情,云崕笑了,状甚愉悦。冯妙君却是猛地醒转过来,赶紧闭上了眼,努力平复自己情绪。

在这个大魔头面前,她不能将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

云崕也不催促,只静静将她抱住,她的身躯柔软,手感好似更妙了,青丝间有他熟悉的香气。他还能听到她的心跳,砰砰砰,比平时至少加快了两倍。

小猫还是很怕他嘛,他心情很好。

两个呼吸间,冯妙君就迅速调整好自己,重新睁开眼,凝视着镜子中的他:“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可是新夏王宫,女王寝殿外头至少有七重阵法保护,含结界、神通和诅咒,入夜后她还会遣散奴仆,所以即便有人能闯进来,也不可能完全躲过每一重阵法,让它们连示警都不能。

这厮却是如何办到的?

“喝口茶?”他好心将茶盏推到她嘴边。

冯妙君不想理会,可茶盏已经斜倾,里面的茶水怕是要淋在她胸口。

在湿身和饮茶之间,她无奈选择了后者。

云崕似是很有耐心,喂猫般一点一点喂完才笑道:“走进来的。”

“寝殿其他人呢?”

“你猜?”他将她耳后散发拨开,露出精巧白皙的耳朵。上回,他不过就在这上头咬了一口,她就落荒而逃,今回呢?

第316章 明白算账(加更章)

冯妙君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热力,忍不住偏头,却被他一手捏着下颌,轻轻转了回来。

好有趣,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耳朵慢慢变红了。“只要我想,这世上还有我进不去的地方么?”

“大言不惭。”冯妙君冷笑,“你怎不闯进燕王宫试试?”

“我对燕王没兴趣。”他毫不理会她的讥讽,“还是找我的安安更有意思。哦,不对——”

“这个称呼好似已经不妥。”他拖长了语调,“我该唤你作‘长乐公主’呢,还是‘新夏女王’?”

怪不得她要逃,怪不得她不肯随他返魏,原来她是安夏公主!

她连名字都是假的,根本不能写入魏国元籍,所以她必定要在入魏之前逃离,否则就要穿帮。可笑他还以为她会心甘情愿留下来,哪知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心是石头做的,根本捂不热!

冯妙君只觉他五指突然收紧,扼住了她的喉管。她一下胸闷气短,本能地用力挣扎。

云崕这才回过神来,收了力道,手指却沿着她的下颌轻轻摩挲。她的肌肤吹弹可破,让他爱不释手。

冯妙君用力喘了几口气,小脸写满恼怒:“你既知我是一国之君,还不快些放开!”

云崕觉得,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愤怒踢腿的小鹌鹑,他却嗅到了她藏在愤怒之下的恐惧,好整以暇:“我就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傅灵川让你当上女王?原来的长乐公主,去了哪里?”

她和这人相处过数月之久,也了解他的脾气,知道他达到目的之前不会放手,只得应道:“我才是长乐公主,傅灵川找来的,是假的。”

“你才是……”云崕口中喃喃,思绪在电光石火中回到了许多年前,王婆的儿子当街拦住他的马车那一幕。这个目不识丁的乡下人当时喊出来的,就是“安夏余孽”!

他忽然笑了。真是有趣呵,世事如棋,兜兜转转之间居然真被那泥腿子歪打正着,说中了真相。他们这些人枉负聪明,都被这小妮子摆了一道。

“想窃一国为己有。”他的声音里很有两分惊讶,“傅灵川居然有这种胆色?”

如果不曾遇上冯妙君,傅灵川的建国完完全全就是一套骗术,骗走了原本安夏国的气数,也蒙骗了整个安夏地区的军民。

冯妙君知道他的本事,对于他仅用了几息时间就想通来龙去脉毫不惊讶,就听他又问道:“那个假公主呢,你把她杀了么?”

他派往螺浮岛的手下景顺说过,只见到她和傅灵川两个人,因此假公主多半是没了。

“我杀她作甚?傅灵川收取螺浮岛时,她被鲛人王所杀。”冯妙君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想拿这个威胁我和傅灵川是没用的,她的尸首早就火化成灰。”

“你和傅灵川?”他的桃花眼眯了起来,声音重新又变得危险。

身后好像变作一团低气压,冯妙君不知自己又哪里惹恼到他了,只听云崕慢声慢气道:“你们好似关系很不错?”

跟他有关系么?这人一向不着调,冯妙君无奈道:“云崕,放开我,我不再是你侍女了。”

“哦?”他嘴角挂起冷笑,“飞上枝头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她的体重对他来说犹如稻草。云崕走到床头坐下,将她置在自己膝上。冯妙君想踢他,却在他警告的眼神下缩了缩腿。

她侧对着他而坐,螓首就靠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跳的声音依旧缓慢。

情绪激动的,莫不只有她一个人?

冯妙君忍气,试图与他说理:“我们在白象山脉交换的条件是,我做侍女,你传授神通与我。但这桩交易并没有规定期限,对么?”

他想也不想:“没有期限,岂非就是无限执行?”这才是他的解读方式。

她快要被他的赖皮气得笑出声:“没有期限,那便是条件不足时自动取消。我在乌涪雪山离开,我们之间的约定也就破除了,这是最起码的契约精神。”

“是么?”他眼都不眨一下,“经过我同意了吗?”

“你……”她一时气短,没留意到他的目光低垂,放在她一张一合的红唇上。这种不平等条约,他会同意解除才怪。谁不想有个免费的苦力供自己驱使?

“好,就假定你有理。”云崕目光闪烁,“你携款私逃又怎么算?”

“携、我拿你什么东西了?”她逃走是临时起意,什么也来不及卷走,明明是净身出户!

啊呸,这个词不能乱用。

“我的定心蛊,是不是你带走了?”

冯妙君呵了一声,气不打一处来。定心蛊是他强行喂给她的蛊虫,用于控制和定位。她带着走,也算携卷他的财物吗?!

他看出她的不满,抬眉一笑接着道:“还有,鬼面巢蛛是不是你拿走的?”

冯妙君一下哑了火。

是哦,鬼面巢蛛太好用,她随身带了一窝,结果匆忙外逃之前没来得及还给他。

她嘟哝一声:“不就是一窝蜘蛛么?”

“你去过螺浮渔当,应该知道一窝鬼面巢蛛的价格吧?”云崕不紧不慢道,“你带走的还是有八十年道行的母蛛,能与饲主心智相通,那就更昂贵了。”

“我交给你的手下了。”在螺浮城,她就将鬼面巢母蛛还给景顺了。

“对了——”他自顾自继续往下说,“你逃跑时,穿着的那套衣衫也是我的,我出银子买的,面料挺不错哪。”说罢,扯了扯她的衣襟。

她当时还能脱了不成?冯妙君做了个深呼吸,才能低声道:“都还给你,加倍还!”

这人小气到清新脱俗的境界了,一件衣服也跟她计较。不过说来奇怪,殿外一点声响都没有,宫人是睡死过去了?

“那怎么成?”他满面肃然,“偷了东西再还回去,难道就能平安无事?倘真如此,纲乱纪坏,国将不国。”

“你到底想怎样?”国将不国都出来了,这帽子扣得好大。冯妙君知道这人现在猫戏老鼠一样,想好好逗弄。

话说,缚住她双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她连指尖都不得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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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两情相悦?

“按魏律,偷钱百文者剁指,偷钱一贯者剁手。你算算你卷走了价值多少银两的财物?”他真地掰着指头算给她看。

冯妙君不看,只问他:“要判刑斩首么?”她罪不至死吧?这人胡搅蛮缠,她就看他到底要作甚。

幼稚!

“其刑可免,其罚难饶。”看她红唇一开一合,惑人而不自觉,还想据理力争,他再忍不住,终于将酝酿已久的想法付诸行动。

云崕垂首,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点温热湿濡传来,冯妙君脑海中忽然一阵眩晕。不过她随即惊醒,用力扭头,想挣开他的侵犯。

云崕一手按在她颅后,令她不能摆头,一手揽着她细腰,不许她扭动,这才咬着她的唇,细细探索。

从他这角度看去,她菱唇小巧、唇珠饱满,再经过茶水的沁润,真像挂着水珠的樱桃,始终诱¥~惑他亲自品尝。

这种冲动,一年前便有了。

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但是她的味道不像樱桃,反而是掺着草莓的冰酪,丝滑柔软中藏着一点可口的奶香,让他越啃越觉香甜。

冯妙君干脆吓得呆住,视野被云崕放大的俊颜占了满框,她莫名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很翘,他的眼中氤氲一片,又如春潭,能将她的视线都吸进去,深溺于其中。

她的心跳澎湃又杂乱,应该连他都听到了吧?

云崕忽然闭目,将她的神智也从九天之外唤了回来。察觉到他的意图,冯妙君牙关紧咬,坚决谢客。

云崕试了几回都不成功,呼吸也粗重起来,在她唇上一阵轻噬道:“松口!”浅尝辄止怎行,他想要的更多。

她理都不理,闭着眼不去看他。

云崕笑了,威胁她:“听话,否则我在你嘴唇上咬破几个口子。唔,你明天要上朝么?”说罢,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两人唇齿相依,他说话就模糊不清。可神奇的是,冯妙君每个字都听明白了。

王廷议事,她必须在场,再说承平节转眼将至,要是女王嘴破了,不知多少人会浮想连翩。最最要命的是,她知道这人说到做到!

无可奈何,她将贝齿微启,悄悄开了一点儿缝。

在外盘踞的猛兽毫不客气地破关而入,在自己的新领地上四处巡视。她躲着他,他就偏偏要逮住她、缠着她。她想求饶了,小嘴却被紧紧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让他更加热血沸腾。

他吮吸得那样卖力,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吃下去。

先前那种温情脉脉不见了,她被男子的气息搅得头晕脑胀。也不知是不是缺氧,她竟觉身上有些飘然,似是酒后微醺,连意识都渐渐沉沦。

他、他也是好吃的。

脑海里居然浮起这么一个荒谬念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忽有异样传来,一片温热从小腹摩挲到细腰,接着覆住了她的胸口,在那片软盈上试探着一捏——

冯妙君一下瞪圆了眼,扭转身子抗拒他:“不要!”

云崕还堵着她的小嘴,这两字就变得含糊不清。他手上揉捏的力道却加重了,都挤变了形,猖狂而肆意。

她急了,一条腿竖直抬起,飞快撞向他肩膀。

云崕只得抽出手去,摁下她的腿,并且顺势抚了上去。

冯妙君恨他轻##薄,上下牙咬紧。

云崕极是警觉,灵蛇一般后退,没被她咬坏舌头。两人唇齿终于分开,都在微微喘息。

她气急道:“把你的手拿开!”

他的狼爪子还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云崕这才恋恋不舍缩回了手,但过程极是缓慢,指尖从她敏¥~感的肌肤上掠过,轻如鸿羽,让她娇躯都为之发抖。

“安安,你好像长大了。”他贴着她的耳朵呢喃,声音还带着未褪去的激~~情。真后悔,早知她这么合他胃口,前年就应该好好品尝。不过,那时她还远没有这么……波澜起伏,捏起来手感真好。

冯妙君扭开螓首,声音都哑了:“放开我!”

她的面庞娇艳如清晨的玫瑰,带着露珠的那种——云崕见到她眼中泛起可疑的水光,泫泫欲滴,于是低头去亲她眼睛。

咸的,还有点涩。

他意犹未尽,又卷了颗泪珠继续品。冯妙君吓得闭眼,只觉这人温热的唇舌在她眼上来回移动。

亲一亲也就算了,他居然在舔##她!

他是狗吗?

她一扭头,怒道:“你作什么!”

“我尝尝,你的眼泪好似不苦呢。”他若有所思。

她瞪着他的眼神,似乎恨不得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为什么哭?”他低声道,“我亲得不好?”他承认,亲到后来自己也失控了,满心只想多吃一点。看着她的唇瓣都被吻肿,莹莹水润,想到其中美妙滋味,他又有些跃跃欲试。

他还是不肯放开她。冯妙君扭头,不愿跟他对话。

“哦——”他恍然大悟,“莫非是我亲得太好?那,再来?”

眼看他又要轻薄,她不得不转过来瞪着他,一边怒道:“再胡来,我咬断你的舌头!”

她凤眼圆睁的模样,就像小猫炸毛。云崕知道怎样给她顺毛,立刻抱着她坐正了,让步道:“好,好,我们把正事儿先说了。”

其实他是来找她算账的,可是算着算着,账好像算歪了。憋在肚子里一年多的怒火,好像转成了另一种火气。

反正,都不好受。

他喉结动了动,才问她:“为什么逃走?”

“你知道理由了。”她余怒未息,抿着唇,“我不能随你返魏。”

“还有呢,你为什么害怕?”云崕目光炯炯,盯住了她,“怕我,还是怕你自己?”

冯妙君抬高了下巴:“你冒险潜入我的寝殿,就为了这个问题么?”其实她怕他,也怕她自己。

两人之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张力,她怕自己彻底沉沦下去,变成他网中的一个小小猎物。

他替她将一缕散发拨到耳后去,才悠悠道:“这个问题,不重要么?两情相悦,又有什么不好?”

相……悦?冯妙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却冷冷一笑:“哪来的两情?充其量不过是国师大人戏弄自己的侍女取乐。”

第318章 了无痕

云崕皱起长眉:“这是何意?”

冯妙君目光在他俊面上一扫,见他当真诧异,心头怒火更甚:“你现在这般对我,还不是戏弄?”他对她的喜欢,和孩童喜欢自家的猫狗有什么区别?

她放缓了语调:“云崕,我是新夏女王。你若不想重掀两国战事,最好现在就放开我。”她不再是柔弱无助的小姑娘了,她有一整个国家为后盾。惹恼了她,就是与整个新夏为敌!

从这一点说,她再也不必害怕他。

云崕露出恍然之色,似是刚刚明白这一点,而后,薄唇一点一点扬起:“拿下你,好像就可以轻松控制整个新夏了呢。”

冯妙君心中一紧,旋又摇头:“你不会的。”

“为什么?”

“先前你见过傅灵川和假公主,也没有动手。”冯妙君看着他完美无缺的侧脸,这张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疏懒,显然那个最难对付的云崕又回来了,“你对安夏没有兴趣。”

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这念头很早便有了,只是最近随着她对时局的了解加深而越发清晰起来。

“可是现在,我对安安有兴趣。”他低声道,“怎么办呢?”

冯妙君冷静道:“至多天亮,这里就有人进来,你不可能一直将我抓在手里。”她一字一句道,“我不再是你的侍女了。”云崕不打算杀了她的话,就早晚都要放手。

明天,他们又是桥归桥,路归路。

这就是她的身份转变为两人关系带来的新挑战。“你的兴趣,对我毫无意义。”

“谁的兴趣对你有意义?”他的桃花眼眯起,里面闪着危险的光,“傅灵川?”

傅灵川看待她的眼神,带有男人看待女人的欣赏与热情,她难道不知?

“他是新夏国师,而你——”冯妙君与他对视,毫不退让,“——是魏国国师。你觉得,谁对我、对新夏更重要?”

她应该是惹恼他了,因为她分明见到云崕眼中波澜变幻,怒气似要集结成海啸。跟过他那么久,她好像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火。

但是下一秒,云崕就闭上了眼睛,呼吸也重新变得悠长。

他在平心敛气。

几息之后,他缓缓睁眼,目光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种怒气收发由心的本事,她佩服得紧。

“是了,你是新夏女王了。”云崕幽幽道,“你以后有何打算?拿自己当筹码,给新夏谋一个强大的盟友么?”她的容貌就是最强大的武器,的确能令男人拜倒裙下。

冯妙君咬着唇:“与你无关。”

他伸指将她下颌抬起,强迫她与他对视:“那么,想不想与魏国结盟,嗯?”

魏国?冯妙君失笑:“不想,我对萧衍没兴趣。”

云崕目光一暗,就要低头再来罚她。冯妙君赶紧道:“慢、慢着,我的姻缘自主,绝不拿来当作结盟的条件!”

他停了下来,长眉一挑:“哦?”

“我当上新夏女王后去了一趟太平城,燕王想让十九王子娶我,便想将我扣在城里。”两人距离又是好近了,她尽量往后仰,“不过那位殿下着意守住王位,我们没费什么功夫就统一了意见。”

“赵允么?”云崕想了想,不由得笑了,原来在燕都搅动满城风雨的长乐公主是她。是了,这确是像她的手笔。

他低头,在她额上啄了她一口:“你就不怕得罪金主?过去那几月,燕王因为高家的贪腐大案焦头烂额。”

冯妙君忍,撇了撇嘴:“又不是我让高家贪污的。能把这蛀虫挖出来,他还不得感谢我?”

“他是该感谢你,可惜,时机不对。”云崕笑道,“燕国有心侵熙,却还未做好准备,被你这一搅和不得不提前,才好转移朝野视线,结果军械粮草都要紧急调运,攻打蒲国的军队还未回国休整就又被调去前线,将士大为抵触。战争进入攻坚战之后,燕、熙双方僵持不下,燕军士气低靡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他顿了一顿:“发动战争的时机也不对。现在燕军被阻在青澜江以东,明明江对岸就是千里平原。如果他们晚些发动战争,青澜江在六月后水量就没有这样丰沛了,渡江也会容易得多。燕国能人无数,不可能不知这个道理。被拖延的几个月时间宝贵,这就给了熙国更多喘息之机。”

他轻声笑道:“安安,算起来这是不是你的功劳?”

呃,这蝴蝶效应。冯妙君眨巴眨巴眼:“我当时只想体面地离开太平城而已。”并且刘大力也实在有些可怜。她力所能及,也就顺便拉他一把。

真地只是顺便。

殿外忽然刮进一阵大风,打断了他的话。

这风来得好生猛烈,吹得帷幕飘扬。云崕忽然道:“夜深了,你该睡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还要来?冯妙君毛骨悚然。只不过这句话还未说出口,云崕就伸掌从她脑后拂过,她就慢慢闭上眼,难敌涌来的困意。

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

冯妙君再睁眼,天光已亮。

雨不知何时停了,甚至有一头蜂鸟误打误撞闯入帐中,却找不着出去的路。翅膀以肉眼难见的频率,扇动微凉的风。

冯妙君猛地坐起,第一时间看向自己双手。

好好儿的,莫说没被绑缚,就连半点儿红印都不曾有。她顺手掀开帐子,蜂鸟啾啾飞走了。

外头的奴婢听到响动,略微抬声道:“王上,您醒了。”

“进来。”冯妙君第一时间将她喊了进来,“昨晚你在哪儿?”

“就、就在天青池外。今晨阵法按时解除,奴婢才进来的。”

寝殿外头的天青池及整座小花园都包含在阵法范围之内。她皱了皱眉:“阵法没被破去?”

“不曾。七重阵法都运行良好。”

那么这事情就蹊跷了,云崕既未暴力破解,怎么他是怎样绕过七重阵法的看守,钻进内殿来?莫不是这里有暗道?

冯妙君目光往四下里一扫,忽然想起一事,对地上那婢女道:“下去吧。”

第319章 青冥(加更章)

婢女退开之后,她才自床头抓起一对耳环,没好气道:“昨晚怎不示警?”

液金妖怪白板也刚从调息中醒来,扭了扭身子迷茫道:“示什么警?女主人身体可有不适?”

冯妙君顿时听出不对:“慢着,昨晚你没见过云崕?”

白板噌地跳了起来:“男主人来过?”

冯妙君把它拎在手里晃了两晃:“你俩该不会串通好了逗我玩耍?”

“冤枉啊!”白板把身体都抻直了,“您这宫闱重地夜里要开多少道阵法,就算我想去做内应也不知道解法啊,怎么能把云崕大人迎进来?”男主人来了么,来了么?讲真,要不要夜里偷偷把他迎进来呢?

毕竟那也是它的主人啊,要一碗水端平不是?

“你夜里走神没?”白板也担任警戒工作,平时就趴在她床头护卫她的安全。

“不曾。”白板就差指天发誓,“夜雨不到亥时就停了,后面月儿出来,我修行了整晚呢,盹都没打一个。您这殿里莫说有人,就是鬼都没来一个!”

那她昨个儿见到的云崕哪来的?这厮几乎不可能绕过廷卫和重重阵法的守护,在不惊动任何人包括液金妖怪的情况下潜入到她身边。

难不成是幻象?

不,不对。肌肤之亲的触感太真实,再说一个幻象怎么可能将她绑起,还肆无忌惮地轻¥~薄她?

冯妙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唇瓣,仿佛那人温度犹存。

原来他的唇温同样偏高呢。

白板嘿嘿两声:“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女主人的神情动作,昨晚梦里是有情况喽?

不过没等它问出口,女主人一个响指就将耳环弹了出去,白板贴着墙滑了下来,讪讪溜回床头。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何必拿它出气呢?

冯妙君却被它的话点醒了。

是了,昨晚这殿里除了她和云崕再没第二个活物了,那么白板又去了哪里?

明明它一直守在她身边,半步不离。并且它也说了,大雨在亥时就停了,后面云破月出。

可是她经历的夜晚,却是雨水不曾停歇过,窗外黑沉沉地空无一物呢。

这是两个空间。

如果白板没说谎,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她真是在梦里见到了云崕!

这结论荒谬不经,放在从前她只会嗤之以鼻。可在这个怪力论神的世界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女主人——”白板讨好地凑了过来,却被冯妙君抬手打断:“闭嘴!”

有一抹灵光划过识海。

冯妙君闭上眼,想起她在烟海楼里见到的记载。

这是用天魔文写就的古书,扔在烟海楼最角落的书架上蒙尘。那里头就提到,除了阴间之外,人间还有另一个青冥界存在。当人类这样的智慧生物大量群居于一处,其精、气、神就会催生出另一个虚无世界。

这个世界的最通俗唤法,就叫做梦境。

人类入睡之后,意识就进入梦中世界,梦中的地点都以现实为参照构建,所以梦中人并未意识到自己处境。然而这个世界又很主观,心中所思所想,常常会在这里具现出来,因此梦境又多半是离奇古怪的。

倘若真是这样……冯妙君不由得微微冷笑。她就说云崕哪来那么大胆子独闯王宫,原来他根本亲身未至,只是偷偷潜入她的梦境来胡作非为罢了——他说的话、做的事,都不是她能凭空臆想出来的,所以必定是他动的手脚。

这厮神通广大,通晓的术法也不知有几多种,能潜入梦乡并不奇怪。可是冯妙君也记得书里提过,想要进入指定对象的梦境,那么两人在现实里要越近越好,成功机率才会越高;其次,彼此之间最好通过直接接触建立特殊的纽带,这就像座标,能导引人寻到指定的梦乡。

这两个条件真让她毛骨悚然。也就是说,云崕本人已在乌塞尔城,并且大概离王宫也不远;甚至,他和她在近期有过直接的接触。

那家伙走在人群中都是个发光体,真要与她接触了,她不可能想不起来。所以最佳解释,就是他又扮作了什么人来接近她吧?

想想就后怕。冯妙君揉了揉太阳穴,头疼不已。岁宴前见过的客人实在太多,这家伙又从来装龙像龙、扮虎像虎地,让她怎么指认哪一个是云崕?

再说,她就是将他找出来又能作甚,大卸八块吗?

她不敢,她怕死。

还是抓起来、捆起来,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冯妙君抱着头,哀号一声。

她到底在想什么?昨晚之后,好像一切都不对劲了!

上一次心乱如麻,她可以一抬腿溜之大吉躲到天涯海角去;这一回,她有家有业要管要顾,再不能随心所欲了。

好在,她的身份也今非昔比。从潜出太平城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从此再也不必害怕云崕。

天色渐亮,她爬起来洗漱梳妆,而后入廷议事,一切都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岁宴近在眼前,各项安排布置都要讨论。

这些事都不需冯妙君自己作主,她听得心不在焉,思绪慢慢飘飞,又回想起昨晚那几幕。

哎呀,打住,光天化日之下、机要重地之中,想这些不好罢?

不过云崕此刻在哪呢,游逛乌塞尔城,还是悄悄改扮了面貌,伺机混到王廷里来了?冯妙君一双妙目在廷下众臣脸上扫视不定,暗想他该不会在这里罢?

这时城防守军提到,魏使下榻处被百姓围攻,有人泼狗血、扔臭蛋。安夏遗民因魏人侵略而受尽苦难,安夏国灭又只在十余年前,多数人记忆犹新,至今都将魏人恨之入骨。

普通人只想快意恩仇,哪管什么国情所需?

徐广香不忿,右相国好言安抚。但是安排她住在哪儿却成了个难题。使者的马车上都有本国徽记,走到大庭广众下就会被发觉。可是要徐广香摘下徽记的话,她又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历来从未有使者因惧怕百姓喊打而隐去本国徽记的,再说这会突显新夏王廷的无能。

第320章 梦里可知身是客?

大伙儿罗列了几处地点,正议论间,冯妙君悠悠开腔:“本王大度,让魏使进宫住吧。”

众人一下收声,都道这是个好办法。普通新夏人进不了王宫,徐广香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峣魏之战结束后,哪个国家都很着紧他国使者的性命,以免重蹈那一场覆辙。

冯妙君却有自己的想法。云崕会不会混在魏使的队伍里?倘真如此,这一下就能将魏人都监控起来。

魏国这次派出的使者是徐广香,当朝公主+女将军,其实很见诚意。上回被派去峣都的魏使就是个小杂鱼,分分钟被牺牲用来当作魏国发动侵略的借口。如今魏国给她派来的是堂堂公主,并且是有实权的将军,总不可能也当作炮灰使吧?

这事刚刚解决,军情处匆匆来报:

与新夏西南部边疆接壤的普灵国悍然出兵,一夜间连占三城!

新夏在边疆设有军镇军府,都督汪泯率军截击、不敌,结果反而被困苏牙城。普灵国接连进击,如入无人之境,至发讯为止已经夺下两州。

廷议立刻变得激烈,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似地。最后傅灵川拍板,调集附近驻军投援。这就要用到地方豪族力量,即有臣子趁机重提女王返回泸泊城理政,这回便是王廷离中央太远,被西南贼国找到了可乘之机。只要女王重回泸泊城坐镇,宵小必不敢来犯,云云。

傅灵川场驳回,廷内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总之,廷议比平时多花了个把时辰才结束。

共用午膳时,冯妙君就问傅灵川:“西南那场仗,不好打么?”

“不太好打。”傅灵川挟了一块红焖羊肉,“普灵虽名为‘国’,实则由十余个部落联合,活跃在西南的喀则沙漠上,那里是北陆的最中心位置,常年无雨。别说庄稼,就是树和杂草都种不活。”

“普灵的经济来源呢?”

“亦商亦盗,赚钱的买卖都做,这个国家的性子和泼皮无赖相仿。”傅灵川摇头,“安夏国灭次月,普灵就觉出可趁之机,出兵占了几城,结果被魏国打回去了。太子萧靖镇守安夏地区时,也赶跑普灵人数次。”

“现在新夏成立,普灵大概以为我们国防空虚,军武尚不完备,还想着再试一把。”他头也不抬,“苏牙城这几个地方连通内陆外州,往各方向上都是四通八达,普灵人要能占走了,可以收一大笔买路钱。”

有这样的恶邻也是头疼。“只怕打回去也是无用。”她拄着下巴,“普灵国要土地没土地,要城池也没几个像样的城池,就是我们占走了也无甚可用之处。”普灵举国为盗,来去如风,新夏要将他们全部消灭不知得耗多少力气,可即便这样做了,普灵国的土地种不了粮食养活不了人,就算占领下来也没用处,还要搭进去管理的人工费。

魏国不也是因为相似的原因,才懒得干涉新夏立国么?

“普灵国有几个常胜大将很不好对付,这次都被派出来了,的确是想趁着王廷和国君都不在西部的机会强行占城,最好能从此不用交还。”傅灵川低声道,“我担心的,就是南部望族与其勾结。如此边患不除,国君返回泸泊城坐镇的呼声就会越来越高。”

冯妙君微微一惊:“消息确凿?”

“过去几年普灵强盗来去如风,早在追兵赶到前就能及时撤走,想来是有内应。那时我们忙着抵御魏人,没多少机会查证。”傅灵川冷笑,“这次,不能放过内鬼了。”

¥¥¥¥¥

这一日天晴,可称万里无云。

四周一片红粉,冯妙君立在桃林中望见月光如水,给她身边那人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就如下了凡的谪仙。

他居高临下,低头望向她:“十二个时辰不见,安安想念我么?”

冯妙君不复昨日惊慌,反而冲他莞尔一笑:“你呢?”

月光下,她的笑颜清艳绝俗,竟连近在咫尺的桃花都失了颜色。云崕也看得微微失神,不觉脱口而出:“想,想念得紧。”

过去年余,他每次想起这只逃跑的野猫就咬牙切齿,说不准更气还是更恨。然而他心底明白,无论是气是恨,终归是把她放在心底了。

他游戏人间多年,从不曾为一人这般牵肠挂肚。

那双桃花眼中流露出来的真情,教冯妙君不由得动容。她得闭上眼才能摆脱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

他这么看人,是犯规吧?

云崕见她嫩生生的小手伸上来,先在他面庞上好奇地摸了两下,而后就勾住他的脖颈慢慢往下拉。

这小人儿的红唇越来越近。他昨天尝过了,知道它的味道有多香甜,今儿不由得跃跃欲试。

不过他未亲上去,颈上就抵着一点冰冷,那是锐器的触感。

云崕的动作停住了,冯妙君指缝里露出一截锥尖,直顶着他颈部大动脉。

她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声音转冷:“谁许你随意进出我的梦境?”

一旦她知道云崕接近自己的方式,他身上就没了神秘感。冯妙君明白,人在梦境中受了伤害,现实里就会萎蘼不振;要是死在梦中,那么意识也不会回归本体,现实中只剩一具行尸走肉。因此,梦中的云崕同样要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云崕的目光在她手上一扫,不由得夸赞道:“了不起,这么快就掌握了梦中使力之法。”

梦中世界的规则与现实截然不同。现实里的法器、灵力和神通,在这里都不能生效。是以冯妙君昨夜才会发觉自己丹田空空如也,只因灵力积存于身躯之中,带不进梦中来。

可是梦中人如果魂力足够凝练,或者对梦境和力量的理解足够深刻,就可以在这里具象出各式各样的神通、法器,一句话概括,就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冯妙君具象出了自己的法器星天锥,这就说明她不仅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适应得很好。

第321章 云崕的算盘

仅仅过了一个晚上,进步如此神速,真不愧是安安。

从前教导她许多神通,她的悟性早就教他惊叹。

见他镇定自若,冯妙君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下不了手?”

“嗯——”他作思考状,却越来越低头,仿佛要将颈部往锥上扎,“下不了。”

感受到锥尖传来的压力,的确他再下压两度,星天锥就要刺破他的大动脉了。冯妙君对他怒目而视,却不得不悄悄后退两步。

她并非下不了手,而是现在刺伤他没有任何意义。

“相伴而行那么久,你要下手早有无数机会,何必等到今日?”云崕嘴角含笑,“安安不会伤我。”

他要去揽她细腰,冯妙君却往外横跨一步,顺便也收起了星天锥,满面戒备看着他:“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手动脚。”

他奇道:“从前不也是这般互诉衷肠?”说话间,他握紧在身后侧的左拳这才悄然放开,面上却笑得越来越灿烂。

谁跟他互诉过衷肠,难道不是他一直单方面地逗弄她、戏耍她?冯妙君决定拉回话题:“你到乌塞尔城来做什么?”

“找你啊。”云崕说得理所当然,“自你不告而别,我就常常夜不能寐,得了消息还不匆匆赶来?”

她两眼都写满怀疑:“没有阴谋?”这人嘴里有没有过一句真话?

“自然没有。”他敛起笑容,正色道,“景顺从螺浮岛归来,燕王办高家贪腐案,这两件事关联一起,我就知道它们都跟你脱不了干系。新夏女王,无论如何我都要来会一会的。”

在他的max档深情凝视下,冯妙君只觉嘴里发干——梦境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人在这里的五感与现实高度相似,她居然还会心如鹿撞,还会胸闷气短。

幸好她和这厮相处甚久,对上那张帅得惨绝人寰的脸还有几分抵抗力,这会儿就暗自咽下口水,移开目光:“你既然隐在暗处、让徐广香当魏使,为何又要闯入梦乡、暴¥~露你在乌塞尔城?”

云崕笑了:“既然来了,就要让安安知道;可是公开露面,我又担心给你惹来麻烦。”这丫头真是敏锐。不错,本来他打算全程隐在暗处,好好给这妮子一点苦头吃的,否则怎能纾解心头这口恶气?可是亲眼再见到她,见到她出落得国色天香,好像也没那么恼火了。

他忽然心软了。

不过么,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一定要让她知道,他来了。

让她知道?冯妙君就呵呵了,这货明明是让她惊吓吧?不过她也明白,云崕确实不适合在乌塞尔城公开露面。一个徐广香当魏使就能引来新夏人围攻,要是魏国国师敢在这里招摇过市,恐怕针对他的暗杀就是层出不穷,那时就是新夏护责不力。

以云崕和魏王萧衍的关系,别说他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被蹭掉一层油皮,魏王都要举兵来攻吧?所以云崕才出此言,乃是不想让她太难办。

冯妙君咬着唇,眼中的光芒也柔和了些:“你在乌塞尔城不会搅事?”她是亲眼见过他的本事,这人要是为非作歹起来,能将所到之处闹个天翻地覆。

“这个嘛——”他抚着下巴,桃花眼中有笑意荡漾,“就要取决于安安了。”

果然,她就有不详的预感嘛!

“说吧,你又有甚坏主意?”冯妙君微微抬首,心下却有些苦恼。无论在晋、峣还是燕国,她闯了祸可以只身远走天涯,干脆利落。可是现在不行了,她有这么大个摊子要管要顾,云崕上门来找事她也只得接着。

现在她这情形,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萧衍有意与新夏结盟。”云崕一本正经,“徐广香应该将这句话带到了,不过傅灵川等人应该都不同意罢?”

“嗯。”冯妙君斜睨他一眼,“想打就打,想占就占,想和就和,萧衍未免太不把新夏人当回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云崕笑道,“人是如此,国复如是。”

“你说得未免太简单。”冯妙君淡淡道,“国破家亡,新夏有多少人苦难深重,是你轻飘飘一句话可以揭过?”

“为人上者,岂不闻太上忘情?”云崕端详着她面上神情,“忘情方能至公。”

他说的道理很浅显,身为一个国家的掌舵人,如果不能泯去恩仇,却像平民那般耽溺于旧恨,那么执政决策必有偏差谬误,轻易就能将这个国家拉下深渊。

正因责任深重,才要冷静自持,客观从容。

这就要见人之所不能见、忍人之所不能忍。

他又问她:“蒲国国君因质子亡,愤而击燕,下场如何?”

冯妙君不语。蒲王击燕,除了一抒胸中恶气之外并无实质好处,它与燕国之间的强弱对比不变,却暴¥~露了韬光养晦的成果。燕国从蒲国陪都退走时,掳走了惊人的财富。

这一仗,燕国没占多少便宜,蒲国却吃了不少亏。所以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伏尸不仅是敌国的,流出来的血又多是本国儿郎的。

“新夏现今与魏国寻仇结怨,又有什么好处?”

对冯妙君来说,没有。

云崕柔声道:“傅灵川要将魏国立作敌人,方能团结那些安夏遗老为他卖命。你年纪还小,莫要被他所挟持。”

要将自己人团结起来,最高效的办法无非是贩售恐慌和仇恨,先划清敌我分界,再竖起靶子拉着大伙儿去打,这样自然就有凝聚力。傅灵川要立的靶子,就是魏国。

冯妙君长长透出一口气,看着他似笑非笑:“领教了,果真是三寸不烂之舌。萧衍也是这样被你劝拢,夺了萧靖的王位罢?”

“他若无心,我怎样劝也是无用;同理,你若不动心,我的提点也不会生效。”云崕也不着恼,“好了,且不提这个。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旁人的梦境?”

咦,还可以这样?

云崕只见她眼里的亮光,就知道她是感兴趣的。这只猫儿最好奇了。

他执起她的手:“跟我来。”

第322章 相由心生(加更章)

他的掌心滚烫,一如既往。冯妙君微微一挣,云崕即道:“挣开了就掉落别人梦境,无路可回,那时莫怪我寻不着你。”

冯妙君将信将疑,却只好让他继续牵着。

那小手柔若无骨,他掌中不由得一紧,牵起她大步往林外而行,不多时走到桃林尽头,从门里一脚跨了出去。

下一秒,冯妙君就被强光晃晕了眼。她方才久处黑暗当中,现下忽然置身光明地中,自要有一番适应。

好一会儿她才抬眼,只见前方景色已然大变。

粉嫩桃林不见了,落英缤纷不见了,两人赫然站在大街上,天色很亮,阳光将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街道两侧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这条街上景物,她居然很熟悉:“丹阳街?”

这是乌塞尔城最繁华的主街之一,她也经常微服来逛。

“这是谁的梦境?”

“是乌塞尔人的。”云崕带她穿行于人潮之中,“这座城是现实在梦境的投影,普通人在这里继续现实里的生活而不自知。”

路上行人熙攘,果然大部分都着新夏服饰,有老有少,做买卖的,逛街的、吃饭的,果然与现实里并没有很大区别,只是铺面看着都不大一样。显然梦境并不完全照搬现实。

两人走过一条小巷,却闻里面传出阵阵哭骂声。

冯妙君转头看去,黑漆漆的巷子里有几人扭在一起,被围在中央欺负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另外三名男子有高有瘦,嘿笑不绝。

古怪的是,从冯妙君两人身边走过的行人直视前方,好似看不见也听不见暗巷里的异常。云崕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凡人通常望不见别人的梦境,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想见的,或者……不想见的。”

修行者的魂力远比普通人凝实,视域也就更宽广。

冯妙君转身往暗巷而去,云崕轻按她肩膀道:“仔细些,多管闲事可能身陷别人的梦境,再也出不来了。”

冯妙君回眸看向他:“这不是有你在么?”

这话取悦了他。云崕嘴角一弯,收回了手,再不紧不慢跟着她走了进去。

巷子越走越暗,也越走越深。站在大街上往巷里探视时,离暴行的发生地似乎只有十余丈远,可现在两人足足走出二里,冯妙君才站到那几人跟前。

地上的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衣衫被剥去大半,露出雪白的身子。有个男子已经骑在她身上起伏不停,另外两人帮按住女子手脚,方便他行凶。

哪怕这是梦中,冯妙君也看得勃然大怒,手底寒光一闪,星天锥飞出,直接洞穿了正在行恶的男子胸口。

那人倒地抽搐两下就不动了,身形缓缓模糊,最后消失不见;另外两个见状回头,瞪向冯妙君。

这两个家伙倒是让她吃了一惊,一个满嘴狼一样的利齿,眼如铜铃;一个舌头长长吐在外边,还能分叉,脖子上长着细鳞。

若说有什么共同点,就是样貌丑陋。

不过她惊讶归惊讶,星天锥重返手中,抬起对准了这两个怪物。

受她催动,锥尖散发出淡淡青光。

这两头怪物忽然不龇牙也不咧嘴了,呆呆看她几眼,脸上忽然露出畏惧神色。而后,它们做出一个连云崕也想不到的举动:

一个转身,脚底抹油逃跑了。

“……”冯妙君怔在当场,而后转头望向云崕,“它们怕的是你?”

云崕就站在她身后,周身被月华镀上一层微光,在黑暗中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他也不否认:“或许。”仔细打量她两眼,依旧轻轻执起她的手,“走吧,不要过多干涉旁人的梦境。”

地上那少妇爬起来,一边抽泣一边往外走。冯妙君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她会记得我们么?”

“不好说。”云崕步伐迈得很大,“多数人会遗忘梦境中的遭遇,保留下来的记忆不足一成,并且一般只是零散片段,因此最好不要干扰他们的梦境。如果他们被梦魇吸走的精力过多,白天醒来会觉身心俱疲。”

“那三个怪物就是梦魇?”梦魇大名鼎鼎,她今日终得一见,“我看书上说,它们原本也是人类精魂。”

“现实中的悲喜嗔怒同样会带进这里,可是人在梦境中能够肆无忌惮,久而久之放纵太过,即被恶念占满,不愿再返现实,逐渐就成了梦魇。”云崕解释道,“现实里道貌岸然的,在这里可能就露出了豺狼相貌,这就叫相由心生。”

这话说完,他就觉冯妙君仰头望着他,好半天也不移开视线。“怎么了?”

“我想看你几时才会变出青面獠牙。”她不满地嘀咕,“怎么还是这副道貌岸然?看来相由心生之说都是骗人。”

这妮子,变着法儿骂他是禽#~兽么?云崕笑道:“明心见性,可见我表里如一。”

冯妙君早就习惯了他的厚脸皮。不知哪里来的夜风吹动他的衣袍,他偏着头对她笑,月光好像都晕在他浅淡的眸色里。

他移开了眼,不敢再跟云崕对视。通道黑沉而安静,走在这里就是与世隔绝,身边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人,只剩下这么一份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的手稳定有力,那温度也熨贴得教她安心。

每迈开一步,她都像踩着自己心跳的节拍。

“我们去见个人。”说罢,云崕就推开了暗巷中的一扇门。

……

一步跨入,冯妙君就望见墙顶上即将下沉的夕阳,橙澄滚圆得像一枚咸鸭蛋黄,再没了白天的凶焰。

显然,在这个人的梦境里,时近黄昏。

再一打量,两人身处一片竹园当中,竹子一丛丛新老簇生,又浓又密,划出一个个幽深的角落。

前方一堵半月门,紧挨着门内几栋建筑,似有人声。

“来。”云崕压低了声音,领着她往门后走。这里生长的竹子粗如水桶,一簇就有几十根,光线被挡在竹叶外头,根本照不进这个角落。

只看他这个动作,冯妙君就知道园中住的不是凡人,否则他们只要大喇喇走进去就好。

第323章 不杀他,有条件

靠到墙边,从小窗望出去,对面的屋子窗户大开,冯妙君能见到里面摆着的檀木桌、文房四宝和博古架,显然是个书房。

书房里站着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儿吩咐,矮个儿连连点头。

冯妙君见着高个子面貌,美目微微睁大。此人长眉朗目,通身气派,居然是燕国来使、十九王子赵允!

云崕这厮,居然带她来偷窥赵允的梦境么?她下意识看向云崕,却见他冲她挑了挑眉,竖起一根指头拦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也即是说,赵允在梦里依旧耳目灵便,能够发现外人。

来都来了,岂可空手而回?冯妙君也很光棍地扒窗细听。傅灵川借燕王之力成就复国大业,却也给初立的新夏未来埋下一点隐患。

矮个子似是赵允的心腹,冯妙君偷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怵然动容。赵允说的是:“即刻传讯回去,确认新夏女王已经换人。我试着催动父王下在她身上的禁制,并未生效。”

冯妙君顿觉后背微凉。

原来燕王在霏媛身上放了禁制,难怪从前给钱给物,大方赞助傅灵川复国,敢情是留了这一手。新夏建立起来,他又能控制女王,那也相当于控制了整个新夏。否则新夏离燕国十万八千里远,单是飞讯往来一趟都要好几个月,若是霏媛二人翅膀硬了不理会燕王要求,那他也是难办得紧。

傅灵川从未提起过这一点,或许连他也被蒙在鼓里。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燕王打得一手好牌,却不知道牌桌对面换了个人。建起新夏国的是冯妙君,他的禁制再精妙,也跟着霏媛一起随风而逝了。或许就是新夏公主改头换面的消息传入耳中,燕王生疑,才派了赵允前来观探。

不过这么一来,赵允也能确认她不是霏媛了。意即是说,新夏国随时可以脱离燕王掌控。冯妙君也佩服此人的镇定功夫,大概他见到冯妙君真容就引动过禁制,于是立刻知道她绝非原来的霏媛,可他在桃林中依旧谈笑风生,不露半点异色。

矮个子应了一声“是”,却道:“王上的意思,是给她重下一遍禁制?”

赵允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圈,犹豫不决:“能成功自是最好;可若是被傅灵川发觉,只怕立刻就有理由与我大燕断交。这事情,风险太大。”

纵使他是燕国王子,现在也站在新夏的土地上,不能像在自家那般肆无忌惮。傅灵川立国后,行事就要从新夏的角度出发。再说国家也和人一样,从诞生之日起就本能地渴望独立、强大和自由,怎么会愿意再受燕国挟控?

毕竟傅灵川和新夏的修行者也不是吃素的,能眼睁睁放任他行事。倘若赵允真能跑到新夏核心腹地成功地暗算了人家的女王,那么新夏的弱小才是骇人听闻。

只说这事情办砸了,新夏国虽然未必会要了他的命,却很可能趁机以加害女王之名切断与燕国的既有协议,这么一来他在新夏既吃了苦头,在燕王那里又办砸了差事,好不划算哪。

“父王要我审时度势、自行决断。”赵允仍然举棋不定,“那就见机行事罢,唉。”

“你不是问我来意?”云崕作了个标准的“俯首贴耳”姿势,音量低得只有冯妙君能勉强听见。热气都要灌到她耳朵里了,痒得很,她却顾不得扭头,因为他的下一句话让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我要做掉他!”说罢站直身体。

ft?冯妙君不及细想,一把抓着他手腕低喝道:“住手!”

云崕俊面上满是殷勤之意:“他想暗算你,我杀了他给你出气,好不好?”

“不好。”她瞪着他,“他死在梦中,现实里就成植物人。燕国王子竟然在乌塞尔城出事,你是怕我的生日宴不够热闹吗?”

这是她的地盘,赵允折在这里,燕王怎肯善罢甘休,他正愁没有由头再插手新夏内政吧?

虽然不知何谓“植物人”,云崕依旧轻笑道:“这就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敢觊觎你,就要做好受死的准备。”

“你是非要动手不可?”冯妙君正盘算自己有几分把握能拦下他,忽然望见他眼底狡黠的光。那双桃花眼惯有的迷离不见了,余下的全是精明计较。

在印兹城、在崖山,他要算计一个人、一座城、一个国家时,常常就露出这样的眼神!

冯妙君微微一呆,突然省悟过来,云崕哪里是要给她出气!他早就有备而来打算对付赵允,现时所见所闻不过是个意外。

谁都知道新夏与燕国关系匪浅,魏国又已崭露出峥嵘野心,或许与燕国短兵相接的那一日亦不远矣。燕王最宠爱的儿子要是殁在乌塞尔,他与新夏的关系难免恶化,魏国就有分化二者的可趁之机了。

难怪云崕坦言此行来乌塞尔的目标就是赵允,他没说谎,可是后果却要新夏来承受。

这家伙不动手便罢,一出手就是石破天惊,赵允虽然修为不俗,冯妙君却没把握他能不能扛下魏国国师的暗算。

如何是好,难道要出声提醒赵允,帮着赵允对付他?

呵,对付云崕,她最不愿为之。

她这里无数念头飞转即逝,云崕目光一闪,却悠悠道:“其实,我可以不杀他。”

可以……不杀?冯妙君紧紧盯着他,将他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都看在眼里,终于恍然:“条件?”

这两字说得咬牙切齿。

云崕这般拿乔,用赵允的性命和燕夏的关系种种威胁,无非是当作谈判的资本罢了。

他又在图谋什么?

“还是安安懂我。”云崕轻轻一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亲我一下,我就饶他不杀。”

“什么?”冯妙君还以为自己听错,一时未反应过来。

这妮子难得露出懵懂神情,免不了两分娇憨。云崕抑住亲她的冲动,这回要让她自己来。

他伸指点着自己薄唇:“亲在这儿,我就放过他。”

第324章 主动

冯妙君面如火烧,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一定脸红得像番茄。她指着云崕的指尖都抖了:“国家大事也能这般儿戏?!”

萧衍知道他的国师是个疯子吗?真地知道吗?

“何谓国家大事,何谓儿戏?安安,在我心里,他的命连你一根发丝儿都比不上。”云崕深情款款,伸手替她将鬓边一缕发丝拂到耳后去。这动作亲昵,然而她呆若木鸡,陷在深深的震惊当中,一时忘了理会。

他在表白么,在说他喜欢她?冯妙君张了张口,想问,却没胆子问出来。

她从心底恐惧那个答案。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退开两步,习惯性地想落荒而逃。

然而这一回,她再不能逃走。

云崕并不伸手拦下她,只是重复了一遍:“一个吻换赵允一条命,划算么?”

划算么?这种事,怎能用划算或者不划算来衡量?

冯妙君都快找不着自己的声音了:“你真想杀他?”

“不信?”他微微一笑,“我杀给你看?”

赵允的生死关她p事!冯妙君在心底咆哮,却不能当真将这话骂出口。眼前这人胆大包天,当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相信自己要敢摇头,云崕下一秒就会出手。

偏偏她没把握能拦住他,在梦境里她只是个粉嫩新人,勉强会运出一点气力,哪有云崕收发自如,杀人于无形?

“信。”她两只小爪子握得死紧,想象手下攥着的是云崕的脖子。

不,她还想伸另一只手把赵允同时捏死。这货表面上风度翩翩,私底下想着算计她,她却还得绞尽脑汁护着他,为此连自己都要赔上。

憋屈死了!

这丫头都快把丹凤眼瞪成杏眼了。云崕憋着笑提醒她:“这里不过是梦境,亲一亲有什么打紧?现实里你我都未碰着对方一根头发,君子得不能再君子了。”

咦!

冯妙君眨了眨眼,如梦方醒。

他、他说得好像也没错啊?多少人做过春#~梦,内容不可描述,她只不过在梦里玩个亲亲,那有什么打紧?再说亲上这么一个大帅哥,好像她也不吃亏吧?

咳,男女平等啊。

说句老话,春¥~梦了无痕,明早天亮醒来,她都可以翻脸无情、矢口否认的。

“好!”她咬了咬牙,“亲就亲,有甚了不起?”

云崕艾怨地看着她,幽幽叹道:“安安实是不愿就算了,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她不愿,赵允就死定了吧?冯妙君默默在心底从一数到十,才稳住气息:“不勉强。”

但她眼里的杀气正在警告他,这小猫咪已经在暴走边缘。他要是敢得了便宜再卖乖,她会秒变小母老虎。

云崕见好就收,勾了勾手指:“来,速战速决。否则赵允要是走出来,我可不保证不起杀心。”她走上两步,头顶只到他脖颈,更显娇小。云崕眼中笑意盈盈,特地弯了弯腰,方便她轻#~薄他。

冯妙君强抑住心如擂鼓,抬首缓缓凑了过去。

这张脸她看了无数回了,到现在也没能挑出甚瑕疵来。距离越近,越觉出他唇形如弓,光泽诱人。

她舔了舔唇,嘴里发干,忽然停了下来:“你保证在新夏境内不寻他麻烦?”

这丫头偷换了概念,由“不杀赵允”变作了“不寻赵允麻烦”。云崕听得一清二楚,却不计较,只低低应了声“是”。

冯妙君又凑近了些,两人不到四指距离,她又道:“你、你闭上眼。”

她孬,被那双桃花眼紧紧盯着,她下不去嘴!

云崕见她面若朝霞,那艳光连夜色都遮不住了,本不想移开目光。可她声音都有些儿颤抖,透着一股子哀求味道,让他向来冷硬的心一下软化。

他依言闭眼,不言不动,精致的五官仿佛是巧手匠人的得意之作。

冯妙君终于鼓起勇气,在他唇间落下一吻。

这个吻并非一触即收,也没有他想象的敷衍。云崕能察觉出她的犹疑和不安,但她依旧坚定而温柔地吻住他。

看来她重视两人之间的约定,要亲就好好亲,很有诚信。云崕心中如被软羽轻拂,原先的逗弄之章节都化作了一点痒意、一点温柔。

她往后退去,要结束这个吻。云崕哪里肯放过她,毫不犹豫地追过去,噙着她的唇,撬开细细贝齿,再一次巡视昨日刚刚开发过的领地。

她的吻轻盈柔软,他的却凶狠又充满了占#~有欲,像是猛兽追逐自己的猎物,要令她无路可逃。

冯妙君本能地挣扎一下,被他伸手托住后颈不得闪避,倒也软了下来,任他亲吻——她早知道这家伙绝不会满足于一次蜻蜓点水。

可是云崕亲她的方式实在太情#~色了,就仿佛沙漠中饥渴了多日的旅人终于寻到了水源,非要好好痛饮一番不可。

昏昏沉沉间,她依稀感觉到云崕将她按在墙上,立觉不好,刚伸手去推,却发现这家伙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势大力沉,将她紧紧压住。

得寸进尺!冯妙君气极,星天锥抵在他腰间,压力透体而入。那意思很明显了,再不松手就扎穿他的腰窝。

云崕这才恋恋不舍放开了她。

冯妙君见他脸上晕红一片,眼中情动如火,想来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很想开口斥骂他,怎奈舌头都麻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字。

云崕却竖指在她唇前,作了个无声的口型:

“嘘——”

紧接着有细碎声音传来,这回赫然是在竹园中了,离他们只有一堵墙之隔!

冯妙君立刻屏住了呼吸。

她听出这是书房里的两人正在向外行来,由于都是修行者,走路基本无声,只是地面落地被踩踏才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方才太投入,也不清楚赵允和心腹又说过什么,惭愧。不过赵允走到半月门就停了下来,沉声道:“采自北地的那块石心已经拿下,应水城的资料也整理好了,就放在书案上,你一并送去给父王。”

“是。”

他叹了口气:“第五次勘察应水城了,依旧没找到天魔域的线索,父王是不是寻错了方向?”

第325章 梦中线索(加更章)

大方向出错,底下人自然不好执行。

这话心腹自然不好接,只得道:“或许王上另有计较?”

赵允摇了摇头,却不好非议君父。心腹跟着他穿过半月门,走过婆娑的竹林,很快离开了园子。

……

确定他已经离开,冯妙君一把推开云崕,顺便送他几记眼刀。

这魂淡,吃她豆腐居然吃得那么香!

云崕舔了舔唇,遗憾道:“安安真是翻脸无情。”

冯妙君决定不理他,转身穿过半月门,遁入了赵允的书房当中。这是新夏国安排给燕国王子的下榻之处,房屋结构与乌塞尔城其他豪宅大同小异。

书房里面最显眼的就是那张檀木案了。

赵允的案头功夫不错,物件摆放得十分整齐,冯妙君几乎是第一眼就望见了他提及的那件“资料”。

这要多亏了人在梦中也时常回放现实里发生过的片段,她才有机会一窥赵允的秘密。

她的运气真好。

“应水城”、“天魔域”这几个字眼,就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吸走了。

冯妙君翻开这份资料,才望见第一页,目光就凝住了。

那上面没有文字,只绘了个图案。

最重要的是,这个图案她也见过,并且次数还相当频繁。

冯妙君拉下自己袖口,跟进来的云崕就见到她腕上戴着一串玉珠,成色很好。

正中央那颗珠子雕成的形状,与资料中的图案一模一样:

仿佛是棵植物,有分枝但看起来很抽象。

她伸手轻抚玉珠,喃喃道:“这是什么?”

“天神徽记。”云崕适时出声,“原本浩黎帝国境内处处可见神庙,这徽记就刻在大庙的门楣或者窗镂上。但到了后期,浩黎帝国抹去神迹,推倒神庙,这种印记也就跟着消失……你从哪里得来的玉珠?”

“娘亲买来的,说是得自上古遗迹。”冯妙君也是满心疑惑。这串玉珠乃是养母徐氏买来赠给她的,来源是“上古遗迹”。徐氏是个凡人,身无半点灵力,这一点是确凿无误的。

云崕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今人探寻遗迹,其中物件因此面世也属寻常。”

冯妙君嗯了一声,往后翻页。

这一细看,越发惊奇。

赵允差人送给燕王的,原来是一份密报,里面详细记叙了他派人在应水城秘密进行的发掘和搜寻工作。结合十九王子方才所言,这已经是第五次勘察了,可见燕王对这一行动的重视。

应水城是什么地方?赫赫一时的浩黎帝国首都,纪元以来最繁华的人类城池,论其富庶与发达,当今燕都太平城都赶不上它。

可是应水城的命运与浩黎帝国紧紧捆绑,后者衰败、破灭,前者也难逃厄运。

浩黎帝国的兴衰破灭一直都后人研究的重点,冯妙君在烟海楼里读过大量史料,知道应水城在浩黎帝国分崩十年前就已步入没落,百业颓败、人口迁出。最要命的是,浩黎帝国灭亡后,应水城先后被四个势力占领过,这里每一个都明白自己没本事长治久安,因此只存了打秋风的念头,在城里大肆搜刮。

这么来回被刮上四回,就算应水城原本再富庶也只落得个民穷财尽。最后再也没人将它当作都城,又因为这里经历过太多战乱,发生过太多悲惨故事,人类也不愿继续居住。

久而久之,繁华一时的应水城变作了废都,渐渐埋没在长草荒林中,无人拜访。

“应水城的位置,离这里倒是不远,也就是三百余里。”冯妙君沉吟道,“这里荒废了三百多年,燕王却三番五次派人发掘。应水城和天魔域真有关联?”

最后一句,是问向云崕的。

他目光也在密报上逡巡:“这就要看你对浩黎帝国和天魔的往事了解多少了。”

这个梦境的主人随时会回转,冯妙君也就捺下满腹疑云,先将密报内容速读一遍,记在脑中。这活计她做得轻车熟路,烟海楼里的大量资料,她也是生吞硬背下来的。

“走吧。”

两人刚回竹林,赵允的心腹就回来了,收走书案上的密报。

云崕领着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竹园的小门。

下一秒,两人又站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中。

“这是我的梦境?”月光下的桃林静谧安详,偶有小虫呢喃。

云崕点头。

冯妙君眨了眨眼,桃林中忽然就飘出许多祈天灯,乘着热力飞向天空。

桃林粉红,天灯金黄,抬眼看去,仿佛天上星河降临人间。

云崕轻轻鼓掌:“叹为观止。”这妮子昨天才知自己身入梦乡,今天就能尝试操纵梦境,其神魂之凝练当真教他刮目相看。要知道,多数修行者就算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也无法改之,因为梦境是真实的投影和扭曲,由肉¥~身在潜意识中主导。

她在梦境中的表现,已经不足以用天才来形容了。

冯妙君没有留意到云崕看她的目光闪烁,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另一个方向:“你能自由进出旁人梦境?”倘若他点头,这能力实在太可怕了。只要与他同处一地,谁还能有隐私可言?

云崕看出了她的担忧,也就笑得格外狡猾:“这就是我的秘密了。安安若是真想知道——”他拖长了语调,视线投向她的红唇。

那目光如有实质,其中的涵义冯妙君再了解不过。她立刻板起脸:“不说就算了。”

她晕生双颊,冰冷中还带一点薄嗔,更显娇艳不可方物。身后冉冉升起的祈天灯给她添加了烟火气息,真像误入凡间的仙子。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每天都有变化。与年余前相比,她更成熟也更灵妩,根本不须刻意媚行,就已经显露出颠倒众生的本事。

云崕视线不离她面庞,开口应道:“不必担心,须有媒介我才能进入他人梦境。”

媒介?冯妙君眼珠子一转:“你能带我去梅矶公主的梦境里么?”

这要求突兀,云崕都微一皱眉:“为什么?”

“我想看看她平时做的是什么梦。”

第326章 历史的真相

云崕摇了摇头:“首先,我不能确认她正在调息或者已入梦乡;其次,我与她没有关联,不能潜入她的梦境。”

他又提到了媒介。也就是说,他和她、和赵允都有关联,才能进入他们各自的梦乡?

所谓的媒介是什么?天底下不应该有那样肆无忌惮的、可以打探人心的神通,所以冯妙君更倾向于那需要近距离的接触才能建立。

问题来了,云崕是以什么身份、面貌出现,才能与她、与赵允都有接触呢?

绝非无名之辈。

云崕看她若有所思,心下也不由得苦笑。这丫头心思缜密,他只要给出只言片语,她就能推敲出许多线索。

有些秘密,他还是保留的好。因此他一下将话题带开了:

“现在你弄清赵允来乌塞尔城的真正原因了?”

“除了给我贺岁之外,还要收集天魔域的情报,还要寻些干涉新夏内政的办法。”她缓缓道,“比如说,对付我。”

“不。”云崕伸手折了一枝桃花,“是控制你,对付傅灵川。”

她就知道,这个王位是烫手的山芋,她不谋算别人,别人也不会放过她。可是祈天灯光照耀下,云崕手持花枝站在眼前,冯妙君莫名想起最应景的那句话:

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忽然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他的美色,真是令这世上女子都要自惭形秽。

这一笑真是没心没肺,连云崕也愕然,不知自己说的话有甚可乐。

冯妙君敛起笑容,轻咳一声:“是啊,我有内忧外患,连表面上的盟友都要算计我。”

云崕目光在她面上细细打量:“安安好似不觉忧愁。”

她轻哼一声:“坐困愁城就有用么?”人要放眼未来,也要活在当下。路么,总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我为安安分忧可好?”

他说这句话时,眉眼间俱是可以溺毙人的温柔,冯妙君反而提起了十分警惕:“怎么说?”

“你可以变外患为助力,解决内忧。”云崕走上两步,从枝上摘下一朵桃花,轻轻戴在她鬓边,“傅灵川和其他豪族不好对付,安安势单力薄,何不与我为盟,立得强援?”

冯妙群微微仰头看向他:“怎么结盟?”

“与魏结盟,免去外患,我可全力助你。”她眼里映着点点灯光,云崕忍不住低头,想要一亲芳泽。

她的滋味太好,尝过一次就会上瘾。

冯妙君却一把捂着他的嘴,将他轻轻推开:“那才叫与虎谋皮!”

被他迷魂汤这么一灌,别个小姑娘大概就神魂颠倒了,可她清醒着呢,不会被这具美好的皮相所惑。

这人阴险毒辣,什么事做不出来?别看他长得神仙风骨,别看他对她柔情似水,谁晓得肚里多少算计?

从本质上说,他和傅灵川、和赵允有什么区别?

他们都要算计她。

“想结盟?”她眼里也有精光闪动,“拿出诚意来。”

他问她:“我的诚意,要怎样才能让安安看见?”

冯妙君挑眉,笑吟吟道:“办法就要国师大人自己想了,这才显得有诚意。”终于小小出了一口恶气,两天来,她一直处于被动的下风。

云崕的目光中有些道不明的意味,最后他点了点头:“好,必要教安安看见我的诚意。”

桃花娇艳,祈天灯暖,玉郎眼中情深一片。不知怎地,此境此情此景越发暧#~昧,冯妙君只觉手脚都不自在,只得轻咳一声:“对于天魔,你了解多少?”

云崕目光微凝:“你问这个作甚?”

“天魔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种族?”冯妙君想起这个就想挠头,“我在烟海楼里看过许多记载,对于天魔起源的说法五花八门,最统一的口径说它们是史前遗族,有种种神异之处。这就很古怪了,因为我查阅上古时期的众多典籍,里面从未提到天魔一族,反而当时有个异族格外强大,人类和妖族联合起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后来天地剧变,异族从此消声匿迹,天地间反而多出了天魔。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么?”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算过时间,从天魔第一次见诸史册到强大不可一世,好似就是百余年时间。但它们怎么突然失败,怎么退去了天魔域,这事情又没人能说清楚。”

经海浩瀚,众说纷纭,就算她能看完烟海楼的藏书,但真相永远在史书之外。作为后人,只能推断,却无法复原最真实的过去。

云崕垂眸,似在思索。

良久,他才沉声道:“天魔不是异族。在纪元之前,异族被称作蛮族,也诞生出天神,能与妖族和人类分庭抗礼,还隐然胜之。这三者矛盾日渐加深,最后终于爆发了席卷整片大陆的神战,天神都殒落许多,更不必说仙圣。我们看到的禁忌之海原本是这片大陆最繁庶之地,烈火烹油一般的盛世光景,却因为是天神的主战场,才被大神通凿作了如今模样。”

冯妙君小口微张合不拢来:“这传说竟是真的。”禁忌之海的传说盛行太久,她一直也只当传说听,只因内容实在荒诞。什么神通有如许威力,能打沉一整片大陆?那可是整整上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天神的力量能将它直接推进海底吗?

什么搬山移海,在这种伟力面前都弱爆了好咩?

“安安也觉生不逢时?”云崕笑了,“没有亲历那样多姿多彩的神魔时代,是我辈之憾。”

“再说回天魔。”他是个好老师,永远懂得抓重点,“神战之后,这个世界被破坏得千疮百孔。天神终于明白自己不应再与凡人混居,于是幸存下来的神仙都去往其他世界,妖族、人类与蛮族的强者自此从人间消失。”

原来,这才是神仙们离开的真相?冯妙君搜索自己看过的史书,倒有几部与云崕的说法相符,却没有他这样肯定确凿。

但有一点:“他们都离开了,那天魔又打哪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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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天魔一族

“天魔存世的时间很短。说起来,这还是天神惹的祸,却要人间来承担。”以云崕城府,都忍不住叹息一声,“神战中,由于天神打破了世界的规则,万亿生灵遭受灭顶之灾;到战后,能活下来的生灵万不存一。这样数量庞大的死亡破坏了原有的轮回秩序,打破世间平衡。于是在新秩序建立起来之前,有一个种族应运而生,这就是天魔。”

她领会了重点:“天魔既是战后出现,那么与大面积的死亡有关?”

“我家安安真是聪明。”云崕夸她一句才接着道,“万亿生灵一朝消亡,地府不可能全盘接走。事实上,地狱道因此险些崩溃,天地震荡破坏了原有的因果链条,海量死灵入不了地府,从此只能游荡人间,于是世界鬼蜮横行。谁也说不清这种死灵有多少,也许十万万,也许百万万,连地府都算不清楚。那时谁也没料到,数量这般庞大的死灵忽然开始互相吞噬,短短数十年间,数量就锐减为原来的百分之一。”

同类相食?冯妙君倒是知道鬼魂可以互相吞噬,以滋长自身魂力。“恐怕这不是好事?”

“不错,剩下的鬼灵数量越少,力量就越强大,心智也越开明。其中又有些生前就是强大的异族、妖怪和强大的人修,死后神魂力量也远胜于同类。等到数量稳定下来之后,可以说,它闪已经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了。最可怕的是——”云崕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它们有共感之能。”

冯妙君大奇:“什么是共感?”

“它们的交流不需要言语,只要距离够近,就可以互生感应,喜怒哀乐、知识见解,瞬息间即可互相分享。”云崕低声道,“上古曾有‘闻心术’能浅听旁人心声,但说起一整个种族都精擅此道,惟天魔耳。”

冯妙君悄吸一口凉气,并不掩饰自己的震惊。

共感意味着什么?所有知识、神通都可以共享,每一个天魔都可以是学识渊博的强者,并且作战时所有族人都会彻底贯彻同一个指令,不存在上传下达的讯息损耗与扭曲。

这样的种族,数十万如一人,一人也如数十万,竟然还几乎没有私心杂念,实是可怖已极!

她难以置信,连连摇头:“这样变态的怪物,谁能打得过!”

“正是。”云崕苦笑,“他们成气候时,神仙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余下的妖族和人类都还弱小,即便结成同盟也不是天魔对手。只不过天魔日益猖獗,这个世界还未从神战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就又被它们祸害得摇摇欲坠。最后是界神不得不亲自出手,将它们封印。传说,天魔被封印之地,就叫作天魔域。”

“界神?”这不是一个新名词,冯妙君记得自己曾在哪本书里见过,“唔,传说修行者前往另一个世界之前,要经过界神的考验,合格后方能离开这里?”

“不错,这个过程就叫作飞升;负责这项考验的就是镇守本界的天神。”

她满心好奇:“这是留在世上的唯一天神?”

云崕笑了笑:“除了天神自己,谁知道呢?”

经他这一番话,冯妙君就将过往读过的许多线索联系在一起:“飞升上界之途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关闭,这与天魔也有关联罢?”

“不错。”云崕抬了抬手,天上就有一盏小灯晃晃悠悠飘进了他手里,“”天魔虽被封印,界神也从此不知所踪。没人来主持飞升仪式,自然人间就再也无人可以去往上界了。”

“那一战,莫不是两败俱伤?”她嘀咕一声,“我若是天魔,就绝不会去招惹天神。”

他眼里仿佛有光闪动:“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事情并不只有人类做得出来。”

冯妙如有神往之余又想起来:“是了,天魔与浩黎帝国又有什么关联。为何燕王要到应水城去寻天魔域的线索?”

“浩黎立国以后,天魔才成了气候。为保疆域子民,浩黎帝国不得不与妖族联手,对抗天魔。后来天魔被封印,却还蠢蠢欲动,屡次冲击封印想要重返人间。浩黎帝国便在封印上修造了首都应水城,以一国之气运镇压之。”

“那时的浩黎帝国有亿万人口,国运日渐昌隆,镇压天魔不成问题。但后来数百年间随着天地灵气锐减,洗黎帝国自身又由盛转衰,渐渐也压不住那个封印了。”云崕眸光深沉,“你也听说过史上最著名的那一次天魔袭城罢?就发生在浩黎帝国末期。”

“是。”她老老实实答道,“有些书上说浩黎帝国成功了,镇住了封印;有些却说失败,还是被天魔逃出。似乎都有理据,不知听谁的好。”

“这一回,倒是谁都没说错。”云崕声音里有两分慨叹,“应水城严阵以待,绝大多数天魔依旧被镇在域中,但是封印也有了一丝松动。只有后来者才看得明白,当时的确有天魔逃逸出来了。”

冯妙君想起曹卜道的绝笔信,那里面就清清楚楚提到了天魔。

“既如此,燕王要寻找天魔域做什么?”还找了四、五次,看来很渴切啊。

“那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云崕伸了个懒腰,“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冯妙君没好气道:“不用了,我想好好做个梦!”做个没有云崕的梦。

他莞尔一笑,冲她摆手,而后施施然走了。

……

梦到这里,就醒了。

冯妙君睁眼,慢慢坐了起来,但觉神完气足。

这一觉,睡得好生踏实。

修行者神魂充凝,因此梦中的细节都还记得。她想着想着,下意识捂脸:

昨晚,她真地在赵允梦境里主动吻上了云崕?

他们和燕国王子只隔两堵墙,随时都会被发现,竟然还这样肆无忌惮!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他疯,她居然也陪着他一起疯。

这厮惯能腐蚀别人心志,从今往后,她一定要和云崕保持距离,即便是在梦里!

9月更新说明

转眼就到九月,水云要向大家说声抱歉:

本月除了赴日参加起点女生网沙龙之外,还有两趟远行,写稿的时间变得很短很零碎。如今水云每天写文需要7个小时,还不算构思剧情的时间,因此前几月的更新强度难以保持。

无奈之下,才有这个艰难决定:

9月依旧是每天保底双更,但不排除路上奔波那几天会减更;且9月加更的唯一条件:打赏每满5万点(以1万点以上累计)加一更。

8月的欠债还有4次加更,分别是打赏2更,月票2更,从9月12号开始还债。

连续三个月的四更+三更以后,水云和存稿君都需要休养回血。

辣么,感谢大家的体贴,么么哒!(●′ε`●)?

《保卫国师大人》9月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8章 女王岁宴

面红耳热过后,冯妙君回忆赵允写给燕王的密信,里面除了报告勘察的安排和进度之外,还特别提到城东首度发掘出天神遗庙。头一页的图案就是刻在庙门上的天神徽记。

可是赵允的人手挖掘出这里每一块砖瓦,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天魔域的线索。

所以,传说果然不靠谱吗?

最关键的是,燕王寻找天魔想做什么,要它们帮他争霸天下?

做了一夜的梦,她心里的疑问不减反增。

¥¥¥¥¥

接下去两个晚上,她都勤于修行,不再入睡。

手里握着冰火两种属性的元珠,她的修行比从前要快上许多,近来又有水到渠成之感,似是离自己下一个境界的突破不远了。

处在她如今的位置上,自身强大一分,对局势的掌控之力就能再大上一分。是以她返回新夏后的修行不仅没有懈怠,反而加倍努力。

当上国君的好处之一,是修行所需的天材地宝多半不再匮乏,她想攒齐什么材料,只要写个单子丢下,自有人会配好了送上来。

她在修行路上越走越远,早年于烟海楼中看过的许多心诀秘技,也渐渐可以触类旁通,与自身功法相融。这时就看出浩黎大帝手书的《凡人步仙诀》原版有多牛气,作为基础心法,它就像最强壮的树干,允许其他神通嫁接抽枝、开花结果,却几乎没有排异反应。

越明日是三月十五,新夏女王办岁宴的好日子。

举国上下,一同狂欢。

这一天新夏民间热闹非凡,直追过年。安夏人渡过了风雨飘摇、受尽欺侮的十年,好不容易迎来新夏复国。新的王廷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只这一年时间,民间生机开始复苏,人们脸上也有了笑容。

人类实是世上最坚强的物种,正如草芥,即便大火燎原,只要一朝春风化雨,就又得满原复生。

而在乌塞尔城,节日气氛更加浓烈,早在五天前就开始欢腾。

宫中,国君设下廷宴,隆重招待百官与外使。

新夏女王盛妆出席,缓缓自花榭中走出的那一刻,收获惊叹和抽气声无数。

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罢?

只看她端庄雍容,谁也料不到她心里暗暗担忧,唯恐这一宴也有枝节横生,毕竟这席上就有许多不安份人士。

幸好,大伙儿都很给面子。从她宣词到众人举杯、用宴,一切都太太平平地没有意外发生。冯妙君松了一口气。

这时赵允上前,三度祝酒。

他笑得温文尔雅,但冯妙君窥过他的梦境,知道他对自己有算计之意。赵允和她接触的机会后头也不多了,如要下手,也就是近期。

她暗中提起十二分心神,又打发傅灵川去应付他。

不过赵允还是坚持要跟女王喝一杯。他身份非同寻常,不比其他外使,傅灵川不待他走到冯妙君面前就笑道:“十九王子且不忙着敬酒,先把赌约了结再来不迟。”

旁人大感兴趣,纷纷问起。傅灵川遂将桃花林中的赌约说了,末了道一句:“南陆的战报刚刚送到,燕军还没有渡过青澜江。王上是见证人,这场赌约是峣使鲁平赢了。”

众人皆笑。无论新夏臣子还是外使,对燕、熙之战顶多看个热闹,不觉切肤利害。赵允微微抿唇,峣国使者鲁平被人拍了两下肩膀才如梦方醒,脸上倒是半点也没有赌赢了的喜色。

他像是心事重重,与前些日子的潇洒倜傥判若两人。冯妙君今日视线总是有意无意从他身上拂过,细细观察。

她想了两天,既与她又与赵允接触过的人或许不少,但这个鲁平最是可疑。

他是不是云崕改扮的?鉴于云大国师过往的斑斑劣迹,冯妙君觉得大有可能。

但是观鲁平现在模样,好似又有些儿不对?

傅灵川唤他两声,他才勉强扯开面皮:“桃花酒何在?”

酒么,冯妙君早让人备好了,这会儿就有宫侍抬上来。

四十斤酒作两瓮,就排在赵允面前。

赵允也是个人物,转眼间就收起心里的不快,伸手拍碎了瓮口的泥封:“好,愿赌服输,我喝!”

众人都目不转睛,准备看看这位燕国王子如何痛饮四十斤佳酿。

燕国国力雄厚、作派强横,其他国家常有不满,却不好宣之于口,于是这里的人倒有一多半希望燕国王子受些刁难、出些洋相才好。

四十斤美酒有多胀肚?反正普通人是喝不下去的。

不过赵允是没打算喝到酒水淋漓,他的风度现下就代表了大燕的颜面,哪能失态?是以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透明的小丸,丢入酒瓮当中。

站得近的,就能发现瓮中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这是水丸。”迎上大伙儿好奇的目光,赵允翩翩一笑,“从前浩黎帝国的应龙山有一口灵泉,泉水奇香扑鼻,闻之心旷神怡,饮用有息心宁神之效,于修行有益,但涌出地面三个时辰后就香气散尽。浩黎帝喜用此泉,方士就研制出水丸,一次能取水百斤封于丸中,不仅便于运输,也不虞香气半途走失。”

说话间,瓮里已经滴酒不剩。他从瓮中取出小丸,众人就发现它的底部果然有淡粉色一层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晃。

赵允要了一只空酒碗,一手在丸上轻按,果然其中就汩汩流出美酒,两息功夫就灌满酒碗。

那香气、那色泽,的确就是桃花酒,如假包换。

他端起碗向冯妙君敬酒,后者笑着受了,赵允这才一饮而尽。

他这动作旨在向观众验真,接下来就将水丸直接投入自己口中,而后闭目。

过上小半刻钟,赵允重又睁眼,而后将水丸重新吐出,摊在掌心。

于是众人望见,丸中果然空空如也,原本灌至小半满的桃花酒都被他徐徐饮下。赵允面色飞红,一手按着自己小腹苦笑道:“王上的酒好厉害!恕赵允要暂时离场。”

冯妙君点头,众人都是善意地笑出声来,面带同情之色,心里却暗暗惋惜,没能看到燕王子大碗喝酒的豪爽劲儿。

第329章 魏国师驾到

修行者的胃容量普遍惊人,但一次喝下接近自己体重四分之一的酒水,就算是修为精深的赵允也受不起。冯妙君能猜到他用灵力将酒精逼出,这会儿就急着要去放水了。

赵允的半途离场只是个小小插曲,宴上觥筹交错,宾客依旧把酒言欢。

又过三巡,徐广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来敬冯妙君:“愿王上岁岁胜今朝,魏夏永结盟好!”

冯妙君总觉得这位梅矶公主今晚面色有异,自饮时经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那目光里有不解、有怒气,还有别的复杂意味,冯妙君解析不出来,这时也只得温声回一句“承徐将军吉言”,把酒喝了。

徐广香没有坐下,只是给自己重新斟满又道:“第二杯酒,敬王上心想事成,洪福齐天!”

最后几字咬音很重,站在冯妙君身边的傅灵川甚至都听出其中一点戾气,不由得看了过来。

冯妙君微微皱眉,随手将酒喝了,眼见徐广香还要再斟第三杯,即出声道:“徐将军请坐。”

便在这时,外头有侍卫匆匆奔进,附在傅灵川耳边说了句话,后者目光顿时为之一凝。

他微一犹豫,才转向冯妙君低声道:“魏国师来了,此刻已在廷外。”

云崕来了!

这人疯了吗?冯妙君瞳孔骤缩,心里不知转过多少念头,好一会儿才道:“以礼待之,请进来。”

徐广香既为魏使,他还来做什么!

于是司礼一声高唱:“魏国师到——”

席上顿时安静,偶有叮咛两声,是杯盏相碰。

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向门口,果见一人施施然走来,衣袂翻飞,俊美如仙。

头戴白玉冠,一袭绯红袍,这人虽然含笑而入,气场却铺排张扬,仿佛他才是今日宴场主角。

冯妙君下意识按了按额角。是云崕本尊无误了,这种作派、这么吸睛,旁人想仿也仿不来。

场中目光都聚在云崕身上,他却目不斜视。那双桃花眼今日看来清亮又有神,只盯紧了她一个。今日这宴场中不下千人,他却连一眼都懒得分给别人。

两人四目相对,冯妙君望见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狂傲、意气、惊艳,以及……情愫。

他是为她而来么,还是又有阴谋?

她强压下心头乱麻,温声道:“云国师来了,请入座。”

云崕含笑坐去了魏使那一席,就坐在徐广香身边。后者抬头望他一眼,神色难明,又飞快地垂下头去。

冯妙君忽然明白了。大概是云崕事先已经知会过徐广香,后者以为他是为了新夏女王才赴宴,甚至暴#~露本来面貌,冒着巨大风险。

也正因这样,所以徐广香更讨厌她了吧?

冯妙君很想感动一把,但她心底却泛起更深的忧惧。在场所有人都亲睹云崕出现,不出三日,魏国师进入乌塞尔城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

届时,有多少新夏人恨他入骨,云崕的安全就会受到多大妨害。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厮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拉轰的出场,可别累得她给他陪葬!

对上她明显担忧的眼神,云崕目光微亮,笑得更欢了。

他的笑容太欠揍,冯妙君暗下决心:这场宴会之后,一定不能让他再顶着那张脸出去招摇过市拉仇恨了,她的小命要紧!

傅灵川的目光却在她和云崕之间切换,也将两人的对视看在眼里,心中深深不安。长乐说过,她曾在魏国国师身边呆过一段时间,傅灵川从那时起就开始琢磨,她和云崕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那样出色的男子,有几个女人能不动心?

现在,云崕来了,曾经朝夕相对的两个人,一个居于主位,一个坐在客席,一个是君王,一个是国师,再也回不到从前。而在傅灵川这里,他要考虑的是云崕冒险出现在乌塞尔城,所为何来?

他是为长乐而来,抑或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傅灵川长笑一声:“云国师来晚了,当罚酒三杯。”

云崕也不推托,痛快应了个“好”字,就着侍者端来的酒水仰头连饮三大杯。

淡红的酒液从杯口溢下,顺着玉色的肌肤淌过脖颈,流经上下移动的喉结,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徐广香坐在边上,看得怔怔出神。

那杯子每个都能装半斤酒,他这么接连喝下一斤半桃花酒,才将杯子丢回托盘上,随手拭去唇边酒水:“自罚三杯,必让王上看见我的诚意。”

他竟喝得这样豪迈,与方才赵允的温吞恰成鲜明反比。新夏东南向民风彪悍,众小国使者见了,纷纷鼓掌喝彩。

他灌得太猛,双颊染上薄晕,更显俊美不可方物,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冯妙君与他灼灼目光对上,心里微微一惊:“诚意?他这是来表诚意的?”

几天前在梦中她就说过,要他拿出确实可见的诚意来,她才会考虑与魏国合作。如今云崕就是为此脱下伪装,露出真面目来赴宴吗?

她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她的理智在心底偷骂他是不能以常情揣度的疯子,可同时也有另一个声音悄悄道:他终是来见她了,堂堂正正,站在所有人面前。

傅灵川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角扬起:“魏国竟派出两位使节,云国师还亲自担纲,真教我们惊喜。”

先前入宫谒圣的是徐广香,从一开始来赴宴的也是徐广香,云崕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云崕却从容道:“傅国师有所不知,我是正使,徐将军为副使,只是我中途赶去处理些急务,才让徐将军先行进宫。新夏女王的岁宴,无论如何我也是要赶来的。”说到最后一句转向冯妙君,声音放软不少。

别个女子被他这样恭维,九成要心花怒放,冯妙君却想为难他,不急不徐道:“云国师中途去处理了什么急务,孤好奇得紧。”

他既说自己是正使,那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出使新夏。事分轻重缓急,他还拐去先办私事后迟到是几个意思,不把新夏王放在眼里吗?

第330章 云崕的大礼

“这个么……”云崕果然面露难色。

冯妙君以手支颐在线等,想看他还有什么说辞。她今日华艳无双,动作慵懒而目光狡黠,旁人只觉风情万种,连带着也妒忌起受她美眸凝视的男子。

自外头走回来落座的赵允正好遇见这一幕,目光一凝,在冯妙君和云崕身上来回扫视一眼。自有心腹跟他快速解说场中情况。

这时云崕沉吟道:“杀伐之事,说起来有些败兴,又恐冲撞了王上的岁宴,不提也罢。”

冯妙君笑眯眯地,很大度地说了声“无妨”。

云崕这才端正了脸色:“实不相瞒,我去为王上置办另一件礼物了,这才花了些时间。”

她这回是真好奇了,上下打量着他:“礼物何在?”这厮分明是空着两只手来的!

“那物带血腥之气,不宜拿到岁宴上来。”云崕从怀中掏出一只铜符,交给侍者,“就以此物代替吧。”

此符以黄铜制成狮子形状,但尾巴长着倒钩,连毒囊的形状都雕了出来,非常醒目。这东西大概经常被人拿捏,表面被蹭得光滑非常,几乎起了一层包浆,冯妙君也托在掌心端详:“这是……兵符?”

“这是普灵国红云部落大帅廖木西的兵符。”云崕好整以暇,“我路过新夏境内,听闻普灵骑兵围城,就专程走了一趟将他脑袋摘下,想着这礼物王上必定喜欢。”只不过这里是冯妙君的岁宴,他呈颗血淋淋的人头上来大煞光景,因此才用廖木西从不离身的兵符代替。

闻者无不动容,新夏群臣都面带喜色。红云部落是普灵国入侵新夏南部州府的急先锋,廖木西更是先后与安夏王、魏太子萧靖都交过手的人物,运兵如神,手下一支劲旅如狼似虎,这回也给新夏南部施加巨大压力,搅得边防军焦头烂额。

这样的人物,居然折在云崕手里?

云崕也不说万军丛中取主帅要费多大气力,周围嗡嗡声一片,他充耳不闻,只问冯妙君:“这件礼物,可能入得王上法眼?”

冯妙君却识得他的眼神,说的分明是:可能讨得你的欢心?

“云国师何斩下廖木西首级?”

他微微一笑,牙很白:“前日夜里。”

冯妙君抿起红唇。旁人不知,难道她还不晓得么?这人能遁入她的梦中,说明三天前还在乌塞尔城!

为了取廖木西首级,他从乌塞尔城飞赴大西南前线,杀了人再返回乌塞尔城。

这一来一回,路途何止数千里?那亦即是说,他是乘着速度极快的飞禽日夜兼程,才能在短短三天内走一个来回。

如此,的确可见诚意。

这比一般战报的传递速度还要快,冯妙君收到的前线情报,最晚也是五天前的,毕竟新夏疆域甚为广阔。

以他身份,自然不需要在这等大事上撒谎,再说最新战报几天后就到,到时自见分晓。因此冯妙君亲自取酒,向他敬了一杯,庄容道:“礼物贵重,正是新夏亟须,云国师费心了。”

她不说自己喜欢,只说“贵重”,她饮酒的方式也是以袖挡杯,矜持有礼。云崕望着眼前这个容光照人、一言一行都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女王,想的却是两人私下相处时她凤眼圆睁,满面晕红的模样,心下不禁有了别样的渴望。

“这份礼物不过是聊表诚意。”云崕轻笑一声,“吾王欲与新夏结为盟好,只要女王点头,普灵之患,便由魏国代劳了。”

他的意思很浅白,魏王萧衍要向成立刚满周岁的新夏国示好,并且寻求结盟,以后这两国就不打仗了。此举足以改变北陆政局,众人也顾不得这是女王岁宴,细细碎碎地议论开来。

场中变了脸色的有两拨人,一是以傅灵川为首,其次就是燕国使团。燕国着力扶植新夏立国,为的就是插手北陆局势,怎能坐视魏、夏两国结盟?不过赵允才刚要张嘴,傅灵川已经长笑一声:“魏王好意,新夏心领。不过结盟一事关系重大,我廷还要仔细讨论才可定夺。”

魏国抛出了橄榄枝,可惜,他不能接。

云崕轻轻将酒盏放到桌上,悠悠道:“傅国师,女王还未摇头,你不觉太心急了么?”

他说得漫不在乎,话锋却对准了傅灵川。

傅灵川出任国师一职,可谁都明白他才是实际的掌权者。王室颁下的政令,上面盖的大印签的字不过是走个过场,主意都是傅灵川来拿定。

云崕此言,直笑他越俎代庖。以国师之名,行国君之职,可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是傅灵川此举也实属无奈,他的血脉不够纯正,不能亲任国君来继承安夏法统;王国初立,他又不敢将一国之气运交予旁人打理,再者,他还是女王的兄长,地位超然,算来算去只有出任国师之位最是恰当。

然而做这番手脚就一定会留下受人诟病的把柄。毕竟除了当今燕王之外,所有人类君主对于国师都是既亲密又防范,时刻警惕他夺走大权,而傅灵川打一开始就这么做了。

云崕的话毫不客气,傅灵川的目光下意识从冯妙君面上扫过,望见她眼里幽幽的冷光,心下微微一惊。今日是她岁宴,于情于理他都该顾全她的面子。只是他一向代她决定惯了,一时失察,不意却被这妖人钻了空子。

可他早就发现冯妙君幼时离乡,对故国家园并无归属,也觉不出深仇大恨。反倒是云崕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怕是对她至今都有影响。

可莫要让长乐被他诱导了去!傅灵川转向冯妙君,一揖到底,肃容道:“望我王深思熟虑,以民情为重!”

新夏的民情是什么?是百姓承受多年战乱之苦,对魏国深恶痛绝!冯妙君作为新夏女王,要是与魏同盟,必有安夏人深觉受伤。傅灵川正是要提醒她,民调民论,不可忽视。

话音刚落,云崕即道:“傅国师游学多年,或不知摄政当以大局为重。”

第331章 自有分寸

所谓“游学”,无非讽刺傅灵川在燕国游说多年,却没有执政的本事。

傅灵川待要反唇相讥,冯妙君打断了两人的针锋相对,她抚着手中蝎尾狮符印道:“好了,这份礼物我很满意,亦感魏王诚意,因此结盟之事我会慎重考虑,再开廷内公议。”她向云崕微微一笑,“诚如傅国师所言,事关重大非同儿戏,也非一日所能决断。”

云崕对这样的结果并不吃惊,只是笑眯眯道:“有女王这句话,我便安心等着好消息了。是了,如若新夏与魏结盟,魏国当交付五千万两银子,作为过往侵扰新夏的赔礼!”

五千万两!

席间顿时泛起嗡嗡声一片。

多数人对于“五千万”是没有概念的,但是朝臣们都明白,新夏地区过去八年的财政收入都没到这个数儿!

这是赤果果地以利诱之。五千万入账,对于现今才要白手起家的新夏国来说,是雪中送炭,是能用在刀刃上的好钢!

赵允旁观傅、云二人之间的小小交锋,没有吭声,只是目光闪动,不过听到云崕最后一句,终是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云国师这是何意,要用五千万白银给死去的百万安夏人买命?摊在人头上,这数儿可不够。”

虽知这是撩拨之语,但席中不少安夏人眼中的确露出仇恨之色,尤其当他们注视魏国使者。

云崕面不改色:“这是赔礼。魏人拿出了诚意,就看新夏是否愿意接收我们的诚意。当然,决定权在女王手中,旁人再如何越俎代庖、多说一字都是无用。”

旁人之一,赵允闭上了嘴,面色阴沉。这本来就是魏、夏之间的事,远在天边的燕国表面上并没有立场插话。

宴席于是照常进行,这个小插曲很快就揭过不提,至于它后续会引发哪些影响,就不是现在所能预料的了。

这一顿岁宴吃到酉时方才散去,宾主尽欢。

……

冯妙君忙累一整天,这时就脱冠卸妆、入泉沐浴,好好放松身心。

在她享受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时候,魏使也回到下榻之处。由于身份特殊,女王特拨华音殿给他们居住。不过冯妙君要是事先知道云崕也来了,那就绝不会动这个念头。

进了华音殿,自有下人引两位使者分别往住处歇息。

徐广香从宴席上一直沉默到现在,见云崕转身要走,终忍不住道:“国师大人!”

云崕转过来,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徐将军?”

徐广香总觉得,他分明知道她的情意,却从来吝于点头:“您何必赶来新夏,是为了安安?”

云崕笑了,薄唇中吐出来的那一个字却令她心都要碎了:“是。”

徐广香险些将下唇咬出了血:“王兄已经派我出使新夏!”

“我来补送礼物,与你的使命并不冲突。”云崕仿佛没看见她的神情,“她要诚意,我就给她诚意。”

他笑得灿烂,徐广香却知道他的笑容不为自己而发,心中像堵着一块大石,下意识就道:“您、您中意她,可是新夏与魏国之间仇深似海。我怕她以此为彀,诱您深入,妨害了、妨害了您的性命!”

云崕笑了。安安诱他深入?他倒是想啊。

“多谢徐将军好意。”他不咸不淡应了一句,“我自有分寸。”

他的笑容冷了下来,徐广香心里也转凉几分,还是鼓起勇气道:“她如今已是国君!”不再是您的侍女安安了!

身份,就是这两人之间跨不过去的鸿沟。

云崕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她是新夏女王了。”

徐广香胸口起伏两下,很干脆道:“她不是好人,根本不值得你为她冒此奇险!”她生来就不会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不懂得怎样讨男子喜欢,不似他那侍女,最精擅狐媚之术!

“她若能要走我的命,那也是种本事。”云崕轻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累了,不想跟小儿女扯些无聊心事。三天之内来回奔波数千里,即便道行精深如他,现下最需要的也是好好睡上一觉。

直至他背影消失,徐广香狠狠劈出一剑,砍在身边碗口粗细的小树身上。

寒光一闪,树倒叶落,瑟瑟满天。

这个春日夜晚,她却感觉到了心中无边寒意。

¥¥¥¥¥

唯恐某人再来找她,冯妙君一夜未睡,打坐调息到天明,倒也精神奕奕。

岁宴已过,就有外使接二连三来辞行回国了。他们的任务可不仅是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然后送个礼物这么简单。多数使臣都肩负着观察新夏国情民舆、风土人物的任务,回去之后向上汇报,国家才好制定对新夏的基本国策。

三天后,外使基本离开,只有少数逗留乌塞尔城,这其中就包括了燕、魏两国使团。

燕王子赵允两次三番求见新夏女王,要谈今后合作事由。不过冯妙君已知他有可能算计自己,只以操持岁宴身体疲惫、需要休养为名,请傅灵川代为会谈。

新夏执政大权本来就掌握在国师手里,无人觉得她这般作为有何不妥,只有赵允无奈得很。不过他远来是客,站在主人家的场地上终不能像在燕国那般颐指气使。

这趟除了来取走新夏按协议交给燕国的岁贡,他还找傅灵川结结实实长谈了多次,除了转达燕王关于两国合作的意志之外,他还有一样打算。傅灵川转达给冯妙君时就笑道:“燕国十九王子求娶长乐,希望与新夏结百年之好,并许了重礼为聘。”

彼时冯妙君正看一本闲书,愕然抬头:“他又想娶我?”

之所以说“又”,原本她和赵允在太平城已经说好各不相干,怎么这人又改了主意。莫不是燕王给他下达的命令?

“正是,我已向他说明你姻缘自主,旁人都不得以国政干涉。赵允有些吃惊,接着便向我打探长乐的喜好。”

“我的喜好?”她放下书卷,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贵重的宝贝,越值钱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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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哪个也不喜欢

傅灵川目光微凝:“长乐收了礼,会连他的心意一并接受么?”

她耸了耸肩:“这就要看他的表现了。”

她有自由择偶的权力,自然可以享受异性的追求。傅灵川面露沉思:“我还道赵允令你不喜,否则在太平城为何想方设法要拒绝他?”

冯妙君嘴角一勾:“我最厌恶受人胁迫。在太平城,燕王想用赵允困住我,我偏不令他们如愿。现在么,赵允站在我的地盘上,行事颇有君子之风,看着好似没那么讨厌了。”

她眼里流光溢彩,有花季少女的活泼灵动,傅灵川看得目不转睛,心道她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赵允生得俊朗,待人温和不倨傲,其身份又是举世最强国的王子,无论从形貌还是地位,都与长乐好生般配,都是女子眼中的黄金贵族。

长乐动心,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他同时也听出了冯妙君话里的一语双关。燕王想用赵允将她困在太平城,她就讨厌赵允;现在他傅灵川将她困在并无实权的王位上,她会不会也讨厌他呢?

想到这里,他心底有些梗塞:“长乐慎重!赵允求娶,除了长乐美貌无双之外,同时也觊觎新夏。”燕国王子娶了女王,那是人国两得,他不信冯妙君看不出来。

“莫非我不知道他的算盘,堂哥真把我当七岁孩儿看了?”冯妙君“咭”地一下笑出声来,“谁说谈情说爱的同时,不能有利益纠葛了?我如果喜欢他,那么燕国与新夏之间,便是强强联手,皆大欢喜。”

纯洁无瑕的爱情神马的,世上必定是有的。哪个姑娘不憧憬、不羡慕?可她明白,从自己接下新夏王位的那一刻起,就与那样的福气失之交臂。

世事难以两全,有得必然有舍。

傅灵川无言以对。

她觑着傅灵川,眼中一片晶亮:“堂哥难道敢说,你对我就只有忠诚爱护,绝不掺杂别的计较?”

像傅灵川、像赵允这样的人物,即便爱慕她、心仪她,也必定将利益放在了第一位来考量。

傅灵川正色道:“我确有私心,但长乐若肯下嫁于我,我傅灵川敢起誓,必定对你忠贞不渝,能令你此生平安无忧。”

他面容肃穆,冯妙君也看出了他眼中绽出的情意,不由得动容。她想了想才道:“我最喜欢古籍缮本、秘闻野史,如有与天魔相关的秘术或者秘史,那是最好。”

她这是……傅灵川目光一亮,连嘴角的笑意都变得更加柔和:“好!”

他离开之后,冯妙君接着看书。瞅着四下无人,变作耳环的液金妖怪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傅灵川也要追求女主人!”

她“嗯”了一声,眼皮都不抬。

白板急了:“女主人,您不能给他机会!”

“为什么?”

“这人不怀好意!”它不喜欢傅灵川,“他对您动过杀心!”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冯妙君心不在焉,“现在我是一国之君,他护着我还来不及。”

那男主人怎么办?“您目前中意哪一个,燕王子、傅灵川还是云崕大人?”

她很干脆:“哪个我也不喜欢。”

白板:“……”

“您、您与云崕大人之间……”它磕磕巴巴,“极有默契。”谁看这俩人都是一对儿啊。

冯妙君轻呵一声:“主仆之间的默契吗?”那一点奇怪的和谐,在两人相伴而行时的确出现过;然而她的身份已经天翻地覆,从前的日子?嗯,大概回不去了吧?

“他对我怀的难道就是好意?”她反问液金妖怪,“他就没对我起过杀心么?”云崕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在他没亮出獠牙之前,谁也不晓得他意欲何为。这趟来乌塞尔城亮出真面目,真是为了向她表诚意?

她不敢信,尤其在亲眼见过他使过那么多诡计之后。

再说,云崕又比傅灵川好到哪里去?在采星城、在前往峣国的送亲路上,云崕可是杀掉她两个替身了。

白板无言以对,只能在心底默默给云崕掬一把同情泪。

冯妙君却在心底盘算,看样子赵允是放弃了暗算她的计划,改而向她示好,争取女王青睐。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原先燕王下了什么样的禁制在伪长乐公主身上呢?控制一个人的手段,无非就是诅咒、神通、毒物、蛊术几种,他能大方拿出金枝玉露,想来种在霏媛身上的不是诅咒,那么就剩下神通、毒物和蛊术这三个选项了。

偏巧,这三种都必须近距离施放。她提高警惕、和赵允保持恰当距离,想必相对安全。

赵允若是个聪明人,最好放弃这种见不得光的打算,否则一旦失败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魏国使团也还未离开。

徐广香当然一秒也不想在乌塞尔城逗留,怎奈魏国的那位“正使”并没有回国的打算。

这人难得老老实实走外交渠道求见女王大人,不过王廷被傅灵川把持,他一连六、七回请求都只走到半路就无疾而终了,根本没递到冯妙君那里去。

云崕得到的回执,永远是王上“忙碌”或者“疲惫”,总之无暇接见他。

徐广香忍不住道:“她这般傲慢,大人还理会她作甚?不如启程回国,为王兄分忧。”她头一回见云崕为个女人连吃这么多次闭门羹,真是嫉妒得眼都要红了。

云崕倒是老神在在:“无妨,想要魏夏关系破冰,哪有这般简单?”

他只是想缓和魏国与新夏的关系吗,徐广香暗暗咬牙,他是想给自己和安安的关系升升温吧?

……

冯妙君真不知道云崕的会面请求被拒么?

不,她都知道。

即便身边的奴婢都是傅灵川的人,她还有陈大昌等心腹活跃在宫中,随时将各种小道消息传递给她。

魏使求见国君,并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连着六次被拒,这种事想瞒都瞒不住。每天傍晚,陈大昌都会跟她汇报一回。

冯妙君总是微笑着听完,说一声“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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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天魔秘术上卷

她该做什么就接着做什么,除了听议朝政,还要花大把时间修行。

在液金妖怪白板看来,这几乎是她最悠闲的时期了。它憋了几天,终是气鼓鼓道:“傅灵川那无胆小人想将您瞒在鼓里,可要我去云崕那里走一趟,为您传递消息?”

“不必。”冯妙君轻声道,“我不想见他。”

白板心里连道几声不妙,女主人现在连见都不想见到男主人了吗?“为何?”

“他若真想见我,自会寻到办法。”冯妙君微微一笑,“否则,如何叫做‘有诚意’?”

他轻慢过她,戏弄过她,现在她就要他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而在傅灵川而言,冯妙君如果对云崕有意,他和新夏国都有大麻烦,因此眼下要用出拖字诀,尽力阻止这两人见面。

只要隔开冯、云二人,待云崕回国以后,冯妙君想再见他一面都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容易恋上一个人,却也同样容易忘掉一个人。

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傅灵川大概觉得她只要长久不见云崕,思慕之心自然就淡了,他也就有机可乘?

傅灵川应该知道自己这一手瞒不过她,却还这样做了,可见他在试探她的态度。

冯妙君都明白,却还听之任之。她相信,以云崕的本事,要是铁了心想见她,又怎么会没有办法?她只希望别闹出太大阵仗,否则大家都不好下台。

这天傍晚,她在园中散步,陈大昌健步来报:“云国师今日再度求见女王,这讯息又再度被截走。”

冯妙君瞅他一眼:“今儿来晚了,你中途有事么?”

陈大昌摇头:“没有。”

“以后这消息不必再报给我了。”她踱进一个六角小亭坐下,挥退奴仆、张了个结界才问他,“对了,南边儿还没有消息过来?”

宫里人多口杂,她用“南边儿”当作桃源境的代语,这几个字出口,心腹就明白她问的是定居南大陆桃源境的冯记众人。

自螺浮岛匆匆一别,又过去数月有余,她和养母天各一方,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想靠鸿雁传书都不容易。何况她也不敢暴#~露自己和冯记的关系,如今她应付傅灵川等人游刃有余,正是因为后者拿捏不住她的把柄和弱点。

人么,无欲则刚。

而徐氏就是她的软肋,她要深深藏起,不教任何人找到。因此冯妙君和冯记的联系首重安全性,绝不能太频繁。

陈大昌摇头:“没有。”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大昌低声道:“要不,我再催一催?”

“不必。”她倚到美人靠上,“安全第一,等着吧。”

“是。”

冯妙君微微阖目,感受扑面而来的花草香气。陈大昌望着她,忽然道:“王上可是很久没有睡好了?”

“嗯?”她眼皮动了动,“看得出?”何止是没睡好?她这几天就没沾过枕头。

“脸色不如前些天。”

正说话间,外头分花拂柳走来一人,素白衣裳、天蓝比甲,身材挺拔,在满园苜蓿的衬托下更显英姿俊朗。

他还未走近,冯妙君就睁开眼,顺手收了结界,一边轻笑:“堂哥今日好有闲情。”

来者正是傅灵川。

冯妙君能天天悠闲,正因有他操持政务。自岁宴后国事繁忙,傅灵川鲜能拨冗与她用饭。

傅灵川在她身边坐下,两人相距不足一尺半。他呼出一口气:“最近怠慢长乐了,我特来赔礼道歉。”

“礼呢?”她微微偏头看向他,“口说无凭怎么能显出心诚?”

她半倚在美人靠上,宽大的衣袍掩不去玲珑身段,坐姿慵懒,眉眼间流淌的俱是妩媚。满头柔密青丝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然而骨子里透出来的华贵却将满田紫花苜蓿的浓艳都比了下去。

傅灵川也不由得暗中称奇,长乐这样的气度,哪像是在市井里养成的?

“在这里了。”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锦盒,递过来给她,“长乐一定喜欢。”岁宴之后,他和冯妙君的关系有了明显改善,是以傅灵川的面色如沐春风,显出心情愉悦。

冯妙君留意到,站在远处的几个年轻侍女时常偷眼看他,毕竟这等人物实不多见。

傅灵川眼中却有期待,甚至还有几分雀跃,真像是给心上人献宝的少年,渴望着一声赞美。

冯妙君顺手将垂下的鬓发拨到耳后,才轻轻打开盒盖,望见里面的锦垫上躺着一枚色泽黯淡的玉简,其貌不扬。

可是能被傅灵川珍而重之藏在锦盒里的,又怎么会有凡品?她知道这人眼界,连时之砂都能送去发卖。

她拿起玉简,心神沉入进去,紧接着就是轻“咦”一声,美眸果然亮了:

“这是……”

这赫然又是一卷天魔秘术!并且内容琳琅,分成了十一个大类,如果写作书卷,至少得有数千卷之多。连她这样在烟海楼里载浮载沉数年之久的,试阅片段之后都觉大开眼界。

“这套秘录分作上、下两卷,下卷我很早就已得到,在螺浮岛交给了你。”见她欢喜如孩童,傅灵川也开颜道,“上卷么,我抵达乌塞尔城就差人去寻了,昨日才找到。长乐先看上几日,你有甚喜欢的,我可以再去寻来。”

冯妙君抚着那枚玉简爱不释手:“这就够我读上一段时间了,多谢国师大人!”

当初她在螺浮岛答应出任新夏国君,顺手从傅灵川手里敲榨一本天魔秘术,这些日子也时常拿出来揣摩。只不过这本好似是下卷,她读来虽然受益颇多,但总有些线索没头没尾。如今傅灵川替她将上卷也找来了,两本互相映照,她的阅读速度立刻就能提升。

她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傅灵川自能一眼看出,心里竟也微觉满足。这时冯妙君问他:“这套秘录,想来你是烂熟于胸?”

“看过其中不少神通。”毕竟下卷在他手里也有些年头了,“但世道变了,多数都不合用,最后只作孤本珍藏。”

第334章 风水轮流转

天地间的灵气少了,许多神通根本都用不出了,天魔秘录中的记载也存在这个问题。明明是搬山移海的大招,偏偏就放不出来。“长乐对天魔这样感兴趣么?”

“是呢。”她眨了眨眼,“它只活在传说里吧,我一只都未见过。”

他不由得失笑:“见过一只还得了?”低头见她手边还放着一本书,书名是《应水秘史》,倒是想到讨好她的一个办法,“应水城离此不远,长乐想不想去看看?”

果然她美眸一亮:“是浩黎帝国旧都,应水城?”

“不错。”傅灵川微笑,“偏巧它离乌塞尔城约莫三百里,快车往返只须几日时间,长乐可以去散心,也不耽误朝政。”

“何时出发?”

傅灵川目光从陈大昌面上一扫而过,见是她心腹也不在意:“本月之内?”

她连连点头,任谁都看出她的欢喜。

傅灵川趁势道:“好不容易送对了礼,女王大人可否赏光跟我用顿饭?”

“行。”她眨了眨眼,很大方道,“明天午膳时见。”

她指尖摩挲玉简,目光游移不定,傅灵川知道她心急看书,也就站起来道辞了。他公务缠身,这会儿还要继续去忙活。

两人谈话期间,陈大昌一直站在亭边候着,悄无声息。直到傅灵川离开以后,他才重新走入亭中,站在她面前。

冯妙君将心神从书中拔出来问他:“还有事?”

陈大昌眼神不离她面庞,追问一句:“为何不须再禀报?”

他的语气有些僵硬,冯妙君不太明白:“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为何魏使的消息不必再禀报与你?”

他用了“你”字。

冯妙君神色微动,缓缓抬头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是你!”

陈大昌眯了眯眼,眼里有她熟悉的光。

她抬头观望四周,随手又布了个结界:“陈大昌呢,你把我的人弄去了哪里?”

眼前这张脸还是陈大昌的脸,眼神却不一样了。

“丢方寸瓶里了。”云崕板着脸道,“你明知傅灵川动的手脚却不阻止,我想见你,只能略施小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见我?”她这两天根本没有安眠,他就算进入梦乡都找不着她。

当下,她应该不需要担心陈大昌断手断脚吧?冯妙君笑了,连她都不知心情为何突然好转。

兴许是小小戏弄了他一把,报了点小仇?

“我是女王,想见谁就见谁。”她手里摩挲着玉简,傲慢道,“想不见谁就不见谁。”

她神彩飞扬,一张小脸上净是得色,只差写上“我就是要刁难你”。云崕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只想把她捉来按在膝盖上,好好打两下p股。想起她肌肤的柔腻触感,好像还能顺便再做些别的。

可惜,这里不是梦境,只是个四面漏光、无遮无拦的小亭子。花园中还有别的奴婢,站得虽远,对他的举动却能看得清楚。

他闷闷道:“这些人,就不能打发得再远一些?”神烦!想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不能,再远就令人起疑了。”就是要他不方便,冯妙君真是怕了他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眼下情境正合她意。

她点了点面前的小圆桌子,下巴一抬:“沏茶,我渴了。”

派头十足。

云崕定定看了她几息,这才走上前,开始烧水煮茶。

他有意站近,离她也不足二尺,不过不能像傅灵川那样大喇喇坐到她身边去,只能站着烧茶。这让他有些儿不爽。

谁叫他伪装作陈大昌了?

不过两人干站着说话,久了也不妥,沏茶是个好掩护。

他是茶道高手,冯妙君微微前倾,拄着下巴观看。只见修长的手指按在青玉瓷上,动作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世上有几人能喝到云大国师亲手专沏的茶,是不是一只手就数完了?

“为何躲着我?”他神情专注,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你怕我?”

冯妙君挑起了眉:“连我的心腹都能伪装,在宫中来去自如,有几人敢不怕你?”话是这样说,她心里想的却是新夏王宫该好好整顿一遍了。除了细作,这里的守卫、阵法、机关也要设置得更严密些。这家伙能进来,其他大能说不定也能进来,她的安全谁来保障哪?

陈大昌是她的心腹,宫人大多知道。但想掌握他平时的行为习惯、进出王廷和宫殿的顺序,却要下一番功夫,这才不招旁人起疑。

在新夏深宫中悄然行事,就连云崕也要十二万分小心。

总之,即便有易形蛊能变脸,模仿一个人也决不是件简单的事。云崕前几天按兵不动,大概就是做这些准备去了吧?

呵,她更是明白,他能办到这一点,最大的倚仗就是宫里有奸细,才能替他打探陈大昌的行迹!

新夏王宫里混进魏国的探子,听起来吓人,实际上哪个国家不玩无间道?她相信傅灵川同样往魏廷和燕国都派去了暗探。

云崕就当恭维听了,轻声道:“我想你想得紧,再危险也要来见上一面。”

冯妙君手指一抖,看着他“扑哧”笑出声来。

云崕:“……”他说的话很好笑么?

看着他迅速黑下去的脸色,冯妙君捂着嘴:“你顶着陈大昌的脸……”说得这么深情款款,违和感简直满分!

从前他伪装作小国使者迟辙也就算了,陈大昌却是天天跟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用少年憨厚的面相说出情话绵绵,她可没有多感动。

果然她就是个颜控。

云崕出了口长气,也有几分无奈。看她笑得花枝乱颤,他只想将她薅过来狠狠亲上几口才解恨,可惜,只能想想罢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清茶终于沏好,他双手奉上:“请!”

盏中汤色青碧,白烟袅袅,带出清香四溢。冯妙君举盏轻啜一口,品了品,如实赞了一个“好”字。

云崕出品,果然非同凡响。

想当年她随侍云崕身边,端茶倒水的活计全落在她头上,这人连指头都不用动弹一下,遑论给她沏茶了。

第335章 细剖利害

如今她居然能享受到他的悉心服务,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

云崕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声道:“你若肯见我,我天天过来沏茶都成。”

她垂眸望着盏中清茶,嘴角轻扬:“云大国师真是敬业,为了两国盟议,甘愿这般委屈自己。”

云崕下颌微微一紧:“不委屈。”单只为了盟议,他何必亲自走这一趟?这丫头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茶也喝了,礼也赔了,她也该见好就收。毕竟云崕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能忍气吞声到现在这地步,搁从前她想都不敢想。冯妙君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说吧,为什么魏国非要与安夏结盟不可?”

“这对安夏只有好处。”

“我知道。”现阶段只要不打仗、不受魏国侵扰,安夏就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来发展壮大自己。所以结下这个同盟,安夏获利更多,这就是她想不明白的一点。无论是眼前的云崕还是魏都的萧衍,怎么可能大发善心专门利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藏在这背后的疑问才令她顾虑重重。“可是对魏国又有什么好处?”

云崕往远处瞥了一眼:“燕国急攻熙国,如今已到青澜江畔,待入夏之后高山融雪减少,燕国渡江的阻力也会大减,况且它实际上兵分四路入侵熙国,另外几路都有斩获。”他顿了一顿,“青澜江是第一道天堑,熙国水网纵横,给燕国增加不小难度。但熙王刚愎残暴,国内又是矛盾重重,如果放任不管,燕国吞并熙国只是时间迟早问题。”

冯妙君举一反三:“魏国要出兵援熙?”

“是。”云崕这回给了很确定的答案,“燕王要效仿浩黎大帝统一天下,过去百余年基本肃清了周围小国,现在终于对熙国下手。若是坐视不理,它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大魏。”

“熙国虽然喜欢出尔反尔,时常言而无信,但熙王欺软怕硬,怎样都比燕国好对付得多。”他耸了耸肩,“我们更不愿意换个燕国这样的恶邻。”

“吞并天下,这几个字听起来好生耳熟。”冯妙君好整以暇,“咦,这岂非也是魏王的雄心壮志?”她在魏军呆过一段时间,暗中观察众高层尤其是魏王。人若是有野心,那是遮也遮不住的。

“萧平章有野心,萧衍也有。”云崕却不替这两人开脱,“正因如此,安夏才应该缔结这份盟约,在接下来的乱世中独善其身。”

她定定看他一眼,缓缓啜茶:“下一步,魏国打算怎办?”

“援熙抗燕。”云崕负手而立,“魏熙签下秘密协议,魏国已经出兵,接下来还有颇多援助。”

“秘密……协议?”她面色怪异,“那你还大喇喇说出来?”

“为了显示诚意。”他替她再斟一杯茶,脸色一板,“安安,与魏结盟,对你本人更加有利。”

他鲜少这样严肃,冯妙君更加好奇了:“怎么说?”

“你虽是安夏女王,但我看傅灵川只想大权在握,把你当作摆设吧?”

她偏了偏头,不置可否。无论她和傅灵川关系怎样,那也是安夏王室的内部矛盾。

“可是你和他原来扶植起那傀儡不同,你不会任凭他摆布。”相处三个月,冯妙君的性格他已了解,小妮子外柔内刚,爪牙锋利,“不过傅灵川这人有些本事,他想挟女王以令豪强,你也要用他制衡各地的贵族门阀。目前来说,你们算是各取所需,我说的可对?”

“盟约对我的好处在哪?”这家伙太精明了,安夏王廷深处的矛盾都能被他挖出剖开,细细观察。的确,她刚刚坐上王位就察觉傅灵川的野心,也想过掰倒他,取其位代之。毕竟有燕王的例子在前,只要精力充沛,国君和国师可以是同一个人。

然而现实永远没有那么简单。

傅灵川背后站着安夏的所有力量,尤其是分散各地、手握军权的门阀。少了傅灵川,手中没有军队的女王更无法与这些人抗衡,到时,好不容易复国的安夏恐怕又要陷入新一轮的混乱。

魏国施加的外部压力尽去之后,内斗会立刻浮上水面。

因此,这就是目前冯妙君遇上的窘境。

云崕笑了,往前微微倾身:“盟约立定,安夏西疆常年太平,也就不再需要大量囤兵了。你也知道养兵最耗钱,戍兵只要减少一半,每年至少可以节省数百万两银子。”

的确,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侧面也说明了国家供养军队的负担沉重。那十好几万人要吃要喝要操练要发饷,还有兵甲武器、军械火炮的保养和更新,哪个不是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听不见一声水响。

当了家才知柴米油盐贵,对这项好处,冯妙君的确动了心。目前安夏仍然国库不丰、财政紧张,因此地方上养军实行财政拨款+地方私募相结合的方式,也就是国君和地方豪族各出一半的钱养军队。

别问财权为什么不直接下放给地方,这种大忌无论是冯妙君还是傅灵川都不会轻犯。因此地方备军数量减少,就是给整个安夏的财政减负,省下来的钱就能用在国计民生。

云崕开给她的,是实打实的利益,而不是“情怀”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他目光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以及,西疆不打仗了,地方贵族门阀就没有理由再坐拥庞大军队。这对一国之君而言,只有好处。”

他说得既轻且慢,却不啻在冯妙君心头扔下一颗爆破蛊。

她的眼中,顿时有精光一闪。

是了,安夏西部和西南部集中着大量贵族门阀,都坐拥原先抗击魏国入侵的强大武力。他们继续驻扎于当地、操练军队,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防范魏国再度入侵。

如果魏国不再来犯,他们大量持军的理由也就消失了,国君就有机会下发“削军令”,裁军裁员。

敢于抗旨不遵者,分明就有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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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难道嫁给你?

如此,对地方豪强势力也是一次重大打击,有利于她收权归国。

削弱了地方势力,也就是削减了傅灵川手里的筹码。

云崕看她眼神,就知她已经意动,遂打铁趁热:“安安如想缔结这份盟约,傅灵川必会全力阻挠。届时你势单力薄,不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最后一句话尾上扬,显出十足的诱#~惑。

冯妙君笑了:“你可是觉得,我身陷囹圄?”

“你不是弱质女流。”云崕目光如炬,“但在这深宫之中也得不到多少助力,这与你的修为无关。”人间的权势,才是关键,“你可曾觉出,自己处境不妙?”

“喔?怎么说?”她还真不觉得。

“傅灵川当上国师还把持朝政,其实极为尴尬。”冯妙君以手支颐,指头纤细柔长,云崕就觉她食指上的男式戒子特别扎眼,不由得皱眉,“你该换个戒子了。”

她不明所以,指尖轻轻摩挲戒面:“不好看么,倒是很实用。”

云崕嘴角一撇:“傅灵川所赠?”

她“嗯”了一声,把话题拉回去:“你刚说到,我这位堂哥地位尴尬?”

“国师越权,任何国家都忌惮得很。他若想免于非议,便只有一个办法——”云崕再盯那戒子几眼,一字一句道,“迎娶女王,从此名正言顺治理安夏。”若是整个国家都归夫妻所有,那么傅灵川再要指点江山也没人反对了。

“我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迫你就范,不过眼前这些麻烦解决之后,他一定会下手!”傅灵川也是个行动派,想到就能做到,否则也不会远渡重洋去偷取螺浮岛了。

这人的才干和野心,恰成正比。

冯妙君忽然笑了,一瞬间娇妍如百花齐放:“其实,解决这些内患的办法还有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

云崕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那就是嫁给傅灵川。”她笑吟吟道,“如此一来,我要的权力,他要的名份,岂非都有了?”

话音未落,手上一紧,却是云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凝声道:“你想嫁给他?”

他的声音里,爆出满满的怒气。

冯妙君吃了一惊,挣了一下道:“放手!”

这四下里人多眼杂,他还敢对她动手动脚?

云崕非但不放,力量又加大一倍,若非她筋骨强健,这会儿就要咔嚓一声骨折了。“他非良配!”怪不得方才她许傅灵川坐得那么近,又戴着他赠的戒子,原来有这一重心思吗?

“那么谁又是?”冯妙君忽然笑了,“是赵允,还是你呢?”哪一个男人是真心实意,哪一个男人没有各自盘算?

望着她如花笑靥中的讽刺,云崕要使尽全力才能克制住将她一把抱起的冲动。他闭眼暗暗吸气,反而放开了她的手:“你若嫁与傅灵川,他得到他想要的,你只会更不自由!”

有时,婚姻只是枷锁。

冯妙君眨了眨眼:“那我嫁给谁好呢?”以她现今身份和眼界,看似坐拥一国,实则能选择对象的范围比普通女子还要少。“我又不想嫁给赵允,难道要嫁给你?”

听见最后那三个字,云崕的心跳忽然怦怦加快,撞得胸口都有些儿疼了。那久违的痛感太熟悉,让他下意识捂住了心口。

“……”这是几个意思,她吓到他了?冯妙君险些翻个白眼,“镇定!我不过是说笑,云大国师您千万保重金躯!”这也太气人了,不说她的内在,只看天仙一样的外貌,嫁谁谁不肯?这家伙摆出一副心脏病犯的模样,是有多嫌弃她!

云崕却一瞬不瞬盯紧了她,眼中不知多少情绪翻滚。

她都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病发了,哪知他突然沉声问道:“安安呢,你想不想嫁给我?”

嫁、嫁给他?

她有点懵,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应了一个字:

“啊?”

本年度最惊悚消息,莫过于这一句了吧?前一秒他还像心疾复发,哪知下一秒被吓得险些心脏病犯的人变成了她。

安夏女王和魏国国师……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云崕的脸色一下就像雷雨将至的天空:“你没想过?”

“呃……”冯妙君缩了缩身子,不知为何在他的目光下有两分心虚,“你是敌国国师,与安夏人仇深似海,我怎会想过?”开玩笑,想嫁给他就得跨越那道名为“仇恨”的天堑,这种高难度挑战,她从一开始就不考虑啊。

他接下来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你想过要嫁傅灵川!”

面对他的控诉,她不自在地扭头,轻咳一声:“他也没甚不好。”傅灵川的优点可有一大堆,无论是外貌、才干、性情都挺不错,对她也有情意,为了安夏更是能够忍辱负重、鞠躬尽瘁,哪家丈母娘得了这样的女婿都要笑得合不拢嘴吧?至于背后的利益纠葛,谁的感情里不夹杂一点小算盘?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廷卫来巡视花园了。望见那七、八个衣甲鲜明的兵卫转出花丛朝这里走来,冯妙君转了转眼珠子,顺手撤了结界,趁机提高音量:“好了,我都知道了,你退下吧。”

云崕放在身侧的手顿时紧握成拳,指关节发出嘎吧两声。

冯妙君看到也听到了,却向他挑了挑眉:“还不走?回头把陈大昌给我放回来。”他现在借用的身份,可是陈大昌呢。

云崕背对着那几人,朗声道:“请王上三思!”抬起头,定定看了她一眼。

他想起一个问题:去年,她为何会出现在螺浮岛?

是想避他越远越好,竟至于飘洋过海么?还是说……?

这一眼中的怒气已然消泯,换上的情愫复杂而奇异,有艾怨,有不满,也竟然还有兴趣盎然。冯妙君心下一沉,他这样的眼神,很像从前二人玩猫鼠游戏时他的态度。她该不会是恰好激发了云大国师的恶劣本性吧?

这时“陈大昌”又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后退三步,这才转身快步而去,恰与那一排兵卫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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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突破

他行的礼太规范、太恭敬了,冯妙君心中暗呼不妙。云崕要她“三思”,其实是威胁吧?

待兵卫走远,一直在她耳边假寐的液金妖怪白板才小声嘀咕:“您把国师大人气走了。”

她哼了一声:“真是气走就好了。”怕就怕这人暗挫挫又在筹划什么诡计。

白板奇道:“您真不想嫁给云大人?”

“嫁给他有什么好?”

“这个……”白板想了半天,“大人长得俊呀。”

“俊能当饭吃?”好吧,其实是能的,可以抱着啃,怎么啃都不会腻。

脑补那个画面,她忍不住按了按脸,有点烫。

白板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只觉得女主人的耳朵有点热了。不过它很老实地没有想歪,只是努力给男主人加分:“大人富可敌国,权势在握!”它虽然没亲眼见到云崕手里有金山银山,可是卖掉一个方寸瓶就能给它换回无数贵重金属,让它一百年里吃喝不愁,所以男主人应该也是隐形大富豪吧?

冯妙君嗤之以鼻:“我就没有么?”

白板哑火了。她是女王,整个安夏都该是她的,财富、权势岂非唾手可得?“那……”完了,它居然也想不出了。

冯妙君撇了撇嘴,“这么想,他还真没甚优点。”

这样美好的午后时光,她忽觉心浮气躁,也无心赏景,干脆站起来走动,一边想着这座夏宫的警戒和守卫力量是该加强了。

云崕能偷溜到她身边来,其他心怀不轨的大能,是不是也同样可以办到呢?

比如燕王?

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毕竟乌塞尔城只是夏宫,并非真正的安夏首都,缺乏那许多精巧的防护措施。后面她将乌塞尔城定为国都的话,拱卫国君的力量要进一步加强再加强。

……

下午有政务要加急处理。她回到寝殿已是深夜,窗外月儿如钩,夜风频送花香。

冯妙君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好困哪!

白板拿尾勾挠了挠她的脖子:“女主人,怎不安寝?您已多日未眠。”

“调息便好。”这几天来她觉都不敢睡了,每夜以调息入定代替睡眠。云崕那厮快要气疯了吧,她绝不给他入梦找她麻烦的时机。

好想念大床温柔的触感。她唉声叹气两下,照例拿起天魔秘术研摩一会儿,就老实地盘起打坐了,不一会儿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说来也怪,傅灵川说天魔秘术当中很多神通心法都不能习用了,只写在书里当个摆设。可是冯妙君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去试练,从一开始的步步晦涩到后面的渐融渐畅,修行起来确是不易,如挤羊肠小道,但好歹有一条上山的路,浑不似不可逾越的绝壁。

这种感觉,分外教她着迷。何况在烟海楼里,她也曾读过不少天魔留下来的神通,虽然零星片段,但此时整合进来一起修炼,居然时常有触类旁通之感。

天魔的修行法门听着邪异,然而撇开无数匪夷所思的神通不提,其中最关键的却是两点,一曰神魂,二曰心性,恰好都是修行者要着力锤炼的。据说在纪元之前,修行者要飞升去下一重天界就要经历雷劫考验,其中很重要的一劫就是诛心雷,专门激发心魔考验品性,因此当时的大能们也格外重视修心养性。只不过事易时移,今日的修行者远达不到前辈的高度,所谓的走火入魔,也远没有以前那般可怕。

凡事么,有利必然有弊。

冯妙君今晚头一次将两卷天魔秘术对照着修炼,许多不解之处一下融会贯通,渐入佳境。月上中天之时,她脑中“轰”然一声轻响,只觉灵台突然大放光明,虽然闭着眼,自己却好像能“看见”外头的景物,看见被风吹过的纱幔、看见园中的昙花独自静开、看见远处湖中的鱼儿升上水面吐泡,甚至还望见九曲回廊中来回巡视的宫人……

她将注意力放在这几个宫人身上,结果对方忽然停了下来,四下张望,其中一人对同伴道:“感觉到没,好似有人窥探!”

众人点头,手按腰间刀柄,小心前行。

这个时候,她的识念却已经越过这几人,继续往远处去了。

又前进百余丈,渐渐力不从心,于是她知道,这暂时就是自己的极限了。

不过就在此时,一东一西两个方向同时升腾起强大的神念,往这里窥来。显然她的到来,惊动了两个大能。

“嗖”地一下,冯妙君收回了神念,不给其他人打探的机会。

那两个人她知道,一是傅灵川,一是云崕。两位国师都对她的出现抱以极度的敏#~感。

经此一试,她心中对于傅灵川的评价又高出几分。

从前,她可一直没探到他的底儿;今回才发现,这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她缓缓睁眼,心里无限喜悦。

按照天魔秘术的记载,修行者的神念基本有两大功效,一是内视,即看清自己身体的任意细节,甚至骨骼血液、丹田识海。这是修行者的基础功课,没人不会;二则是洞幽,即是将神念外放,观四野于一心。这个么,各人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今多数修行者的神念,只能扩展到身外七、八丈之内,作为自己感官的延伸,是御敌、防敌的必备能力;而冯妙君方才所试,居然已经扩展到方圆二里,那可是相当惊人的水准。秘卷中就记载道,上古时期有些惊天动地的大妖怪,神念一扫能看遍整座大城的细节,连一只蚂蚁的行动都不会漏过,那才真正叫作事无巨细,俱在心念一动之中。

冯妙君不清楚天魔是不是也会吹牛、夸大,但她对自己的首度试验成果很是满意,因为天魔秘卷中清清楚楚写道,首度元神出窍或者洞幽者,能看尽方圆十丈就是天赋异禀了。像她这样一口气扩出去二里开外,说不定是天才中的天才呗?

现在,她观察云崕和傅灵川又多了一个全新的维度。从这次模糊的接触可知,这两人在神魂和心性上的修为,一点儿都不含糊!

第338章 坏消息

雀跃过后,她再潜心修行,立刻就觉出了不同。心念微动,灵力运行更加自如,并且能进行极度精微的操控。若说从前观察自身灵力运作都是拿着放大镜,这回是高倍显微镜了。

从这一刻起,她终于明白古为何时时强调要“明心见性”了,实是心性与肉¥~身修炼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回想云崕当年给她讲学时就提过,虽然天地灵气衰竭,但资质天成的修行者依旧有巨大的进步空间。真正最后能卡住人的关口,反而就是道心境界了。

心性、见闻、历练、胸怀,缺一不可。冯妙君虽然年纪不大,但她见识过的人间太真实,红尘中打滚练就的一颗道心,境界每日都在提升。到了今日,终于渐趋大成。

她明白,自己的修为从此以后只能用一步千里来形容了。

¥¥¥¥¥

第二天,冯妙君却没有和傅灵川一起用膳;后面也没能如愿前往浩黎帝国旧都应水城。倒不是傅灵川食言,而是王廷接到的坏消息接二连三,他和女王都走不开。

西南前线战事不力,折了一个大帅在云崕手里,普灵国反而被激起报复心理,这些天在安夏境内疯狂杀人劫掠。不知情的还当普灵人吃了什么补药,两眼都是腥红腥红的。

麻烦的是,有普灵先例在前,安夏在军力上的短板曝露,其他边陲小国都蠢蠢欲动,也想打打秋风分一杯羹。

又过六日,情况更糟糕了:

博州也沦陷了,通往安夏腹地的关卡失守,这十年来因抗魏而声名雀起的大将徐闻达与城同殁,在最后一刻举剑自刎,场景极为壮烈。

这时,由中部和西北部调集的安夏军队还未赶到,普灵人却已经由博州进入博古平原,瘟疫一般四处扩散。

而在乌塞尔城,魏国盟议之事屡遭辩驳,众廷臣激昂国之大义,声称对仇敌绝不姑息,并趁机重提女王返回泸泊城坐镇之事以稳定民心、鼓励士气。这一条,傅灵川是当场驳回,君臣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冯妙君闲暇时也召见了徐陵海。

这个被她从迷陀城郊救出来的家伙现在已成为她的心腹,时常与她在廷上一唱一和。傅灵川分明知道他的来历和意图,也几次三番想把他拉进自己阵营,徐陵海却坚决拒绝了。

他心里清楚,只有坚决拥戴女王,自己才有存在的价值;围绕在傅灵川身边的人太多了,哪一个都比他有权势,哪一个都比他有优势。

对于眼下朝堂上的僵局,徐陵海有自己的看法:

“普灵之祸,单凭安夏也迟早都能解决,但为此耗去的军力、财物、物力巨大,国库经不起这样的亏耗,并且这么打仗下去,不晓得要填进多少人命,有多少边城遭遇烧杀掳掠。”他低声道,“最重要的是,王上您的威信刚刚建起,转眼就会因普灵而大降,元力也会锐减。届时,农田灌溉生产、百姓通商货流,都要受到巨大影响。”

元力是什么?说白了,是百姓对国家的信仰,是对国运前程的信心。如果国家打仗总是不赢,自己生命总是苦痛,百姓又怎么会对国家忠诚,怎么能有信心?

元力自然减少。

这样的衰减,会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直接的一环,就是用于调节气候、应对灾难的元力不足。

国运蒸蒸日上时,哪怕突发灾祸,有元力加持的国家都能将它的影响降至最小。这一点,在燕国身上已经表现得特别明显。它已经一百多年不曾发生大面积的自然灾害了。

而暴政、愚政和倒行逆施,常常伴随着天灾人祸,那就是元力不足以荫庇土地,不能再带来风调雨顺的效果之故,比如熙国就已经体现出这样的弊端。

所以,西南战事对整个安夏来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要妥善处理,而且还是越快越好。

眼下,哪有这样的条件?

冯妙君苦笑一声:“安夏刚刚复国不久,众元老手中即便有精锐,大部分兵员也是刚刚征来的新兵,操练不足数月就要上场与来去如风的普灵骑兵对抗,实是有些强人所难。”客观上的困难,她都了解。

徐陵海微微一怔,赞道:“王上坐镇数千里之外,依旧能洞烛军情,实是难得。”远距离传令,最大的问题就是讯息不畅,头部对患处了解不足。女王远在乌塞尔城,却对前线矛盾看得这样透彻,不消说在军务上也花费大量精力,绝不是普通官僚口中所说的傀儡女王。

冯妙君懒懒一挥手:“少拍马p,有话直说。”

徐陵海讪讪道:“眼下就有个解决边患的法子,现成儿的,便捷简单,省时省力。”

冯妙君按着自己太阳穴:“你说的该不会是魏使的提议罢?”

“正是!”王上果然聪慧,虽是女儿身,却要强过男人不知多少倍了。

冯妙君没有喝斥,只问他:“说来听听。”徐陵海这人最擅识别风吹草动,从傅灵川到百官,整个王廷对于云崕拿出的协约都是抗拒的。可徐陵海却还要提起,一定有他的道理。

“王上可是担忧,一旦与魏国结盟就会失了民心?”

“这不仅是我的担忧。”民心这东西,一旦散失了就很难再挽回。“安夏人与魏国仇深似海,即便我是为了安夏长远打算,他们也不会理解我的苦心。”抛开过往的历史不提,安夏和魏国结盟的好处多多,这些不需要云崕多说她也能明白。可是民众是感性的,并且人天然地只能看到眼前利益,对于缥缈的远景规划却没有多大兴趣。

这一点,她还未掉入这个世界之前就明白了。

“仇深似海?”徐陵海却呵呵一声,“真是如此么?”

冯妙君侧头看向他,来了兴趣:“这是何意?”

徐陵海居然不客气道:“王上能洞悉千里之外的前线战局,却未必就了解足下这块土地上的城民想法。”

第339章 微服私访

徐陵海一字一句道,“王上若有机会,不妨出宫打探一下民情,看看百姓对于‘太平’二字的渴望。”

太平?

听着这两个字,冯妙君如有所悟,心中依稀浮现一点希望。

……

次日正午,冯妙君用易形蛊改换了面貌,扮作宫女悄悄溜出王宫。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行踪,这样微服私访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民心民情。

至于顶替她呆在宫里的不二人选,自然就是液金妖怪白板了。它能幻出千奇百怪的妖物,自然也就能变成千娇百媚的女王,并且冯妙君派给它的任务也不重,就是美美地睡个午觉+闭门谢客,基本不会露出马脚。

廷议早晨就结束了,她还有大把的时间。

有政策扶持,加上地处全新夏最繁华的商道,如今的乌塞尔城热闹非凡,与半年前成天壤之别。

她在乌塞尔城游逛不止十回八回了,这次就轻车熟路找到主大街上一家酒楼“食缘堂”,坐去了大厅的位置。

食缘堂的门脸儿不是街上最大最豪华的,菜肴也不够精细,可是味道不错价格还实惠,所以生意极好。

这会儿刚过饭点,客人大多已经酒足饭饱,不急着走的就留在座位上,叼着牙签侃大山。冯妙君想听的就是这些,食缘堂的饭食走平价路线,来这里用饭的多是商贾,或者南来北往,或者本地商户,有些儿身家、却算不上大富大贵。

她要了一壶好酒,店家就送了一碟子盐煮花生让她自个儿剥着吃。像她这样自斟自饮的女客不在少数,冯妙君换过粗布衣裳,又改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因此也没人注意她。

她剥了几颗花生,见每张桌上几乎都有一碟酒糟小鱼干,于是也点了一份来尝鲜。

才挟了一尾入口,就要拍案叫绝。原来这里的招牌就是酒糟鱼干,熟客必点。乌塞尔城外的河湖盛产一种不及豆芽儿长的小鱼,寡肉多刺,实在没什么吃头。不过早年有大量难民逃荒到这里,腹饥时见什么就能吃什么,不挑食。这种鱼长得快、数量大,随处可捞,很快成为饭桌上的常客。

时间长了,就有人开始琢磨它的吃法了,很快发明出了油糟的办法。食缘堂更是将这做法发扬光大,其优胜处不仅在于捕来的小鱼要在清水里养过夜,排净腹中泥污,况且店家还要将它们泡进自酿的甜米酒里,待到鱼儿吃饱了满肚皮的酒,这才开始做油糟。

是以端上来的小鱼被炸得干巴香酥,整尾入口喀哧一声,连讨人嫌的小刺儿都化了,嚼起来有酒香有鱼香,孩子都敢上桌吃点。

她这里啃着零嘴,神念微微扩展,将所有人的谈话一丝不漏听进耳中。

老实说,这地方和农贸菜场也没甚区别,话题多半鸡零狗碎。普通人坐在这里,周围的声响对他来说只是嘤嘤嗡嗡,只有神念强大如冯妙君,才能条分缕析,同时听见无数议题且并不相干。

在这次神念扩张之前,她还办不到这一点。

她在这里坐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听到十几次自己想听的谈话。内容么,就是关于魏国求和。

说起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平原上开始流传魏国想与新夏谈和的消息。毕竟女王岁宴上,魏国国师亲自现身,并且将这意向昭告天下。

消息没腿却跑得比谁都快,没过多久就流出王宫播撒民间。不过要达到街头巷尾都热议的程度,冯妙君总觉得暗中必定还有人在推波助澜。傅灵川等人大概不会做这种事,所以,是云崕的手下办事?

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冯妙君听到的,多半是安夏人对于这份盟议的嘲笑、讥讽和唾弃,有人很干脆道:“魏国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现在还有脸来结盟!王廷不能谈和,早晚有一天反攻到他们都城去!”

他同伴纷纷附和:“是也是也,要是有魏人敢踏进乌塞尔,我们把他四肢剁下来喂狗!”

终有人弱弱道了一句:“听说魏国国师还在城里,王上接他进宫住了。”

同伴冷笑:“算他识相,不然一人一口唾沫钉子也能弄死了他。”

冯妙君听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此情此境就仿佛回到了峣都印兹城,顺东风酒楼里,也充斥着峣人对魏国的仇恨。

不过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一段话。

那恰好是右前方的一桌客人正在议论。这时已到暮春,天气渐热,这两人衣料光鲜,其中一个穿着的还是乌塞尔城一家颇负名气的成衣阁新装。冯妙君听他们先前对话多是商贾之事,因此知道这两位乃是近半年来常走迷陀商路的客人。

其中一个就叹气道:“如果安夏真和魏国结盟,西边儿就不打仗也不封路了,货物可以经由赤嵌平原直接走入博古平原,路费能降低不少。魏国好东西多,我听说有金浚城附近出产一味虎胆草,惯能令男子雄风大涨!从那地方越关私运进来,一株得要五两银子!边关要是不打仗,进价能便宜八成以上;咱的皮料,魏地也是喜欢的。”

另一人附议:“只要不打仗,咱生意就好做。可惜大伙儿痛恨魏人入骨,这回结盟也不知能不能成。”

“先王都是被魏人杀害的,新夏现任女王跟魏国是国仇连着家恨,恐怕不会轻易和谈。”先前客商抿了一口酒,“人争一口气。”

“动气就伤财啊。”

话音刚落,边上路过一个男子,“呸呸”两声往他们菜里吐上浓痰。

两商人勃然作色,这男子已经指着他们鼻子抢先开骂:“两只卖国狗,黑着良心赚银子,魏人能给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替它说好话!”

那俩客商也不是好脾气的,他们一站起来,边上跟着他们同来的四、五名手下也跟着站起来。

然后,这店里就乒乓打成了一团。

有个汉子被推过来,正好砸在她桌上。冯妙君眼疾手快,挟起最后一尾小鱼干放进口中:“掌柜的,结账!”

第340章 受伤的使者

第二日,冯妙君去了市坊。

第三日,她走得更远,到迷陀城走了一圈儿才回来。

民众对魏人的态度,始终是愤怒而抗拒的,冯妙君能理解。赤嵌平原上的原住民不多,如今的人口,十有六、七是魏、夏战争中陆续逃难过来的,本就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有切肤之痛,因此对魏人苦大仇深。

这些,她早就知道。那么,徐陵海要她看的“民心”又是什么呢?

回来之后,她就抓着徐陵海磋谈了大半天。

隔日,又有坏消息传来:

南部的边陲小国乌鲁、库坦陀效仿普灵国,三天内先后举兵入侵新夏。春季农田刚刚播种,收不上来粮食,而人家的目的也不在于粮食,而是抢占土地。

它们与普灵国是邻居,连打秋风占地盘都能互相守望。新夏莫说是消灭它们,连驱逐难度都进一步加大了。

到得这时,新夏中部、南部的军队都已经投入战场,国库中的银子流水一般花了出去。战报频传,傅灵川焦头烂额,即便面对冯妙君,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但他仍要致歉道:“这几日公务缠身走不开,要耽误你的应水城之行了。”

这会儿廷议刚刚结束,冯妙君看着他叹了口气,忽然道:“不若考虑一下魏国的提议吧。”

傅灵川的面色微微一僵,待到抬眸时,她的身影已在数丈开外,正走过一株开得正艳的桃花,宽大的袍服遮不住娉婷婀娜,美好如画中人。

晓风吹来,裹着很淡一缕幽香。

傅灵川驻足,望着她的背影重新陷入沉思。

……

第二天午后,乌塞尔城南大街上忽然发生一起爆炸,惊天动地。

小半条街的铺子,门脸儿都被炸飞,路人死伤数十。

冯妙君正在捧卷细读,陈大昌匆匆来报:

“魏使遇袭!”云崕暗算陈大昌当天就把他又放了回来,冯妙君考了几个日常的小问题,确认陈大昌是本尊无疑。同样的手段,云崕应该不会用上第二次。

她一惊抬头:“哪位魏使?”

“国师云崕。”

云崕出事了!冯妙君下意识捂住自己胸口,感觉到心脏跳动依旧稳定有力,这才轻吁一口气:“怎么回事?”

还好,除死无大事。

“云国师乘车去鹤满西楼用饭,返程时马车突然炸开,事后勘验,凶手用的至少是三枚爆破蛊,威力奇大。”

“三枚。”她沉吟一下,“无妨,炸不死他。”云崕送她的护身符都可以挡去一次爆破蛊呢,他本人当然更坚强。“可有缺胳膊断腿?”

“……没、没有。国师正好下车买东西,似乎伤得不重。”陈大昌微汗,“傅国师已经下令严查,抓捕凶手;魏使受、受惊过剧,求见王上。”

按理说,国都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件,还是针对外使的,搞不好就变作两国开战的导火索。她身为国君,的确有义务去好好安抚一下受害者。

受害者,这三个字套用在云崕身上,满满都是违和感。

她心下吐槽,依旧把书卷扔开,嘿了一声:“走吧,待本王去安慰一下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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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崕出现以后,魏使团就被迁去华音殿住。这里位置沿溪,风景独好。冯妙君走进华音殿,发现傅灵川、云崕、徐广香及几位重臣都已到齐,就差她自个儿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不及坐下就关切地看向云崕,“云国师伤势如何?”

云崕缓缓抬腕,宽袖滑落,冯妙君才望见他小臂经过了几重包扎,仍有血渍渗了出来:“侧腰与腿上的伤都做了处理。”他脸色很白,苦笑一声,“贵地的民风还真是彪悍。”

原来他真地受伤了。冯妙君心里原有些不厚道的猜想,在见着了他的伤势后也烟消云散,这时就歉意道:“我那里还有些好药,这就差人送来。”怎没将他脸一起炸伤呢,这样她面对他的时候会自在许多。

徐广香隐忍多时,终于发作道:“我们不远万里出使新夏,结果王上连我们在国都的安全都维护不了么?”

旁人腹中都道,你们老实呆在宫中不就没事了?非要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去的还是人流密集的南大街,那是明晃晃地拉仇恨,人家不炸你们炸谁?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冯妙君也不生气,温声道:“是我们疏忽了,这件事,必定给魏使一个交代!”

傅灵川适时接口:“已在排查,相信很快便有下文。”

从她走进伊始,云崕的目光就放在她身上一瞬不瞬,仿佛她是块行走的磁石。那炙热的眼神连其他大臣都感受到了,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再看看自家女王,心下都觉不妙。

他似乎不太精神,那双桃花眼看起来就更加雨雾濛濛。只有冯妙君发现其中的控诉之意,他在抱怨她太久不肯见他么?

她不觉有些心浮气躁,正要开口,云崕已经提声道:“此事不能这样算了。”

“我们一定抓到真凶……”傅灵川还未说完,云崕已经哼了一声,“我在新夏都城受了暗算重伤,若还不得女王关怀,我王必定不悦。”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他这话里话外满满都是威胁,其他新夏臣子正要驳斥,冯妙君摆了摆手:“要怎样关怀才算备至?”

他嘴角浮起笑容:“至少也须每日亲来慰问,方显诚意。”

冯妙君不经犹豫就点了点头:“好,此乃份内之务。”魏使在她地盘上被暗杀,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要好生安抚。当然她答应得这么干脆,是深知云崕的脾性。她现在不答应,这人就有办法把事情闹大、再闹大。

尤其是在新夏国理亏的前提下。

“王上真是亲厚仁和。”他懒洋洋向旁边众人看去一眼,“我还有些话要说。”

但不能当着人前说。

傅灵川今日出奇沉默,这时就对众臣使了个眼角,后者互视几眼,鱼贯而出,给他们留下谈话空间。

于是,场中就只剩下冯妙君、傅灵川和云崕、徐广香四人。

第341章 诱之以利

云崕这才低声问道:“盟议之事,两位考虑得如何?”

冯妙君扬起秀眉:“经过这次爆炸,云国师心里没数么?”臣民都走了,她说话也就没有那般客气。“新夏人不愿与魏结盟。”

云崕也不生气:“新夏如今内忧外患,却还要死守过去的仇恨么?”他微微前倾,“我们说得直白些,定了盟议,就是要钱有钱,要太平有太平;不定盟议,难道新夏还能反攻回魏?”

总之一句话,签下协议就有钱有太平,不签就什么都捞不着,除了继续保有满腔的仇恨。

从买卖的角度上看,当然是签了盟议最划算。不过中间再掺杂国深家恨,民众情感,这事情就变得分外棘手。

有些事儿,你明知该怎么办,但就是不能那么办。

傅灵川终于苦笑一声:“签了这个协议,我们再无法取信于民。”交好魏国就会失掉民心,新夏也就失了元力,无论是谁要承担这样的后果,都必然慎而重之。

冯妙君忽然轻咳一下:“国民的信念都可以引导,但若是与魏结盟,我们面临的麻烦可不止来自于国内。”她顿了一顿,“燕国可不希望看到这份盟约。”

徐广香凝声道:“燕国远在天边,还能管着女王大人的手不让签不成?”

“那倒不是。”冯妙君笑吟吟地,“不过燕王已经通过十九王子传话,愿意为新夏抗击外侮出一份力。”

“他开了什么条件?”

冯妙君看了傅灵川一眼,后者会意:“燕国和新夏原本有些……协定,如今可以暂缓。”

协定,暂缓?这是什么意思?

徐广香还未听明白,云崕已经笑道:“那不过是暂缓,怎比得上魏国直接拿钱赎罪来得有诚意?莫忘了,只要王上点头,新夏的西南边患问题也一并交给我们就好。燕国再强横,手也伸不到这里来。”

的确,燕国在南大陆,远水解不了近渴。

冯妙君接过话头:“我们与魏结盟,必要承受燕国的怒火,这就不是银子可以解决的问题。”

“王上是怕燕国先灭熙再灭魏,于是便可以伸手惩治新夏的自作主张了?”云崕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嗽,“你未免想得太长远了。大魏若是被吞并,无论新夏和魏结盟与否,燕国恐怕都不会放过你们。”

燕国为什么扶植新夏?还不就是为了均衡北大陆的关系。它自己鞭长莫及,就想起遥控之法,最好就是能培养听话的新夏,乖乖替它牵制日渐强大的魏国。

原本这一招应该会奏效,哪知半途杀出个冯妙君,顶替了冒牌的长乐公主。于是燕王的种种手段忽然都落了空,新夏重新获得了自由选择的权利。

是选择发展,还是选择仇恨?

燕国如想惩治不听话的新夏,就要先铲平路上所有阻碍才能够得着它,这就包括了熙国、魏国,甚至还可能有峣国。

冯妙君知道,燕王的确通过赵允传回了话。这对父子之间大概有什么特殊的联通之法,能远隔千山万水传递消息,但想来代价也是很高昂的。

不过,“魏国请求新夏结盟”这个消息,值得。

燕王的反馈很干脆,直接返还新夏未来七年的供奉,那么就是大量紫金砂和灵石,以及西部六城未来七年赋税收入的三成。

那可是个天文数字。

之所以说是返还,因为双方定下的是血契,不能更改,新夏少交一两银子都不行。因此燕王只好将“免除”两字改成了返还。

说到这里,云崕又加了一条:“这样罢,为表诚意,魏国的赔礼再加一千万两银子。”

一千万两!

冯妙君瞪着他。

这不是一千两,也不是一万两。泸泊六城的全部产出,两年都没有这样多!他却眼都不眨地抛了出来。

魏国的实力当真雄厚。

冯妙君不得不承认,这种一掷千金,直接往人脸上甩钱的无礼行为真是太……

太有效了。

立国刚满一年的新夏,最缺的就是钱!

她看了傅灵川一眼,也从他眼中看到了心动。燕国开出的条件无非是减免,新夏想得什么实惠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哪及得上魏国痛痛快快立刻交割大笔银子,立刻帮着新夏除去边患这么直接,这么有诚意?

至于两国之间的世仇……大国论政,哪有永世的仇敌?

“此事……”傅灵川沉声道,“我们会慎重决议。”

这话,冯妙君之前在岁宴上也说过。可是这回从傅灵川口中带出,才真正有了份量。

云崕往后倚到靠背,懒洋洋道了一句:“我等新夏给我的好消息。”

离开魏使下榻之处,傅灵川唤来心腹重臣,和冯妙君关起殿门仔细商量了一个下午。这回,冯妙君带上了徐陵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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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依旧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冯妙君顾镜自视,换了两身衣裳仍不满意。白板附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换那身鹅黄裙子,好看,衬得我女主人又软又嫩。我再变一只黄金牡丹步摇,云大人最喜欢牡丹了……”

冯妙君面色一变,将它抓下来扔在梳妆台上:“他喜欢牡丹关我甚事!不许变。”

那魂淡喜欢牡丹么,她怎么不知道?

“呃……”白板紧紧闭嘴,看着她换好衣裳,又着宫人给她挽好了髻。她也不用甚名贵首饰,只戴那只月下花开的钗子。

人美,怎么妆配都好看。在别人那里是简朴,在她这里就成了素淡。

最后冯妙君要它变成金龙耳环,重新戴了起来。

“走吧,去安慰那个病号。”

她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白板聪明地保持着沉默。

所以,女主人最后还是换上了这身美美哒鹅黄裙子,对吧?

……

魏国使团被安排在揽秀园。这里景致很好,园中分布四座精舍,除了云崕和徐广香各占一座,剩下两座由其他使团成员共住。

冯妙君一路畅通无阻走到舍前,却听里面传出些动静。她才跨过门槛,就见太医大步行来,走路虎虎生风,见到她先是一怔,赶忙行礼。

第342章 嘶啦

“免了,里面什么情况?”

“下官奉命前来为云国师疗伤换药。”太医脸上犹有怒气,“伤者不肯配合!”

云崕不肯让他换药?冯妙君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不用管他就是,你回去吧。”

太医告退,冯妙君在侍者引导下进了病号的寝房。这是整个揽秀园最好的屋舍,通透明亮,微风穿拂,并且窗外门前就是精心打理的花园。

即便是寝房也分内外两间,云崕伤在全身需要卧床,当然憩在里间。

冯妙君走进去,当即有人给她搬了锦凳,落座床边。

床前蒙着一层纱缦,她能隐约望见里面的人影,当然里面的云崕同样知道外头有人来了,抱怨道:“这都日上三竿了,你才过来!”

他一早就等着她,躺在床上真是无聊透了!

“我还要理政。”冯妙君对他秒变熊孩子的脾气已经很了解,不以为忤,上来替他们撩开纱帐的内侍都听得瞪直了眼,“你不让太医近身,是伤势快要好全?”

傅灵川和徐广香等人都不在,她也懒得端架子了。

“我怕他额外给我加点料。”云崕懒洋洋坐起身,“要是再拖上一两个月才好,那就太叨扰王上了。”

冯妙君感觉到他的吃力,看来伤势的确还未痊愈。“王太医品行端正,不会对你下黑手的。”

云崕嗯哼一声,不置可否。这里讨厌他的人太多,谁知道太医是不是傅灵川等人派来的?

冯妙君才懒得理会,他不想用太医便不想用吧,又不是身边没人。她站了起来:“看来你精神不错,康复指日可待,我就先……”

“伤口疼。”他嘴一撇,给她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并且越来越痒了。”小没良心的,说不上两句就想跑么?

“昨天谁帮你处理的伤口?”叫那人再来便是,可是徐广香?

“我自己草草包扎几下。”他悻悻道,“等旁人慢吞吞再来救援,我怕早就失血而亡。”

她由衷怀疑。这家伙在地底火海独斗三只火灵都没死成,区区一场爆炸能要了他的命?不过他现在是代表魏国前来的使臣,她也不好恶言相向,只道:“云国师既然信不过新夏的太医,那么再自行换药就是,或者你使团中随从众多。”她轻咳一声,“徐将军估计也是愿意的。”

“她此刻不在府中。”云崕低声道,“我侧腰上的伤口需要精细清理,自己做不来。”

他的脸色确实苍白,薄唇也没有血色,乌发散落在雪白的中衣上,掩不去半截精致锁骨。襟口敞开,露出一点紧实肌肤。

美%色撩¥人,整一派儿我见犹怜。

冯妙君移开目光,很想撒手走人,但腿却伫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云崕很坦然地睁着桃花眼和她对视。

冯妙君忽地想到,前几天在花园小亭中的见面,以他愤而离去收场。现在呢,他还在生气么?至少从外表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她眨了两下眼,轻叹一口气:“你怕太医,就不怕我?”论下狠手,她的段位比太医高吧?

“你舍得么?”他眸光闪动,其中似有无限情意。

她微微一哂:“我还不想惹麻烦上身。”她是最不希望他出事的人了。

他柔声道:“我不麻烦。”

她没忍住,很不淑女地朝天翻了个白眼:“行了,让我看看伤口。”

他想脱衣裳,动到手臂,不由得闷哼一声。

装得还真像。冯妙君起身走到床沿,弯下腰,指尖还未碰到他,云崕就提醒她:“放下纱帐。”

那就把二人与外界隔开,太亲昵了,于礼不合。她微一犹豫,云崕幽幽道:“我的身子,不能让旁人看见。”周围还站着三、四个奴婢呢。

Chua,冯妙君从指尖到头皮,一下子全麻了。

她是不是还该谢恩,感谢云崕允许她欣赏他的千金玉体?

不仅可以看,还可以摸。

她赶紧摇头,把这个乱入的奇怪念头赶跑,而后吩咐边上的宫人:“打一盆净水,再烧几壶备用。”

她往手上倒了些烈酒消毒,再去不远处的金盆洗净,这时宫人也端来了清水。

冯妙君待她放下以后,才吩咐一声:“放下帷帐。”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使女急了:“王上,这、这于礼不合。”堂堂新夏女王亲自出手给魏国国师治病,不仅有肌肤之亲,而且还要放下纱帐掩人耳目。暧¥昧至此,实有不妥!

“哦?”冯妙君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要我自己来?”

她做事还用经过小小使女同意么?自然她也知道这是傅灵川的人。

使女一噎,只得快步上前放下纱帐,却见帐后的女王径自脱了禙子,露出细束的小腰,更显娇躯玲珑,朦胧中有十分诱#~惑之意。

她作为女子都咽了下口水,更不必说帐内的异国国师了。这样,这样真不好吧?

但她不敢再说。

云崕见冯妙君一言不合就脱衣,喉结也下意识动了动,盯得目不转睛。可惜她只脱了禙子就停下来,让他忍不住惋惜一叹。

冯妙君正在捋袖口的手顿了一下,莫名其妙。

她今日穿的是宽袖禙子,做起事来碍手碍脚,干脆脱掉。里面的裙子加了束腕,倒是很方便。云崕一见就笑了,这是她从前跟在他身边养成的习惯,小姑娘爱美,时常变换各种款式,一伸腕风情无限,没想到习惯竟然保持到现在。

冯妙君哪管他在想什么,凑近说了一声:“希望你还有备用衣物。”伸手抓着他领口。

“嘶啦”一声脆响,他身上的中衣被她撕成了两半。

云崕赧然:“你、你好着急么?”好暴力!

冯妙君哼了一声:“谁耐烦给你脱衣。”血痂都粘在中衣上了,这衣服脱起来麻烦,干脆除掉。这时再看他伤势,她不由得挑了挑细眉。被爆炸波及的伤口,她在军中见过很多了,不以为意。云崕的伤势乍看之下的确有些骇人,翻开的红肉中还渗出一点黄水。可在她看来,这家伙只受些皮肉外伤,不日就能痊愈。

第343章 换药

为了验证自己的看法,她伸出指尖,在伤口附近轻按几下,一点微弱的灵力渡过去,飞快走遍他全身经脉,探查伤势。

由于两人灵力相通,他的身体总给她亲切之感。

美好的肉##体你好,好久不见。

嗯,果然没有内伤。

她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正要缩手,不意这人忽然一抬手,捉住了她的皓腕。

她的腕很细,她的手很小,柔若无骨,能被他整个儿包住。云崕顺着她莹白的肌肤往上看,视线经过袖子、肩膀,锁骨,最后聚焦在她俏靥上。

他的掌心滚烫,一如既往;他的目光灼热,如有实质。冯妙君也不挣脱,静静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惊人之语。这里是新夏王宫,他再胡来也是有限,她不怕他。

她的眼神镇定而清明,浑没有普通少女见到他的忐忑不安。云崕嘴角微扬,赞道:“裙子很漂亮,穿在你身上,好看。”

这妮子方才走进来时,他的目光就不自觉被她吸引,窗前那层薄纱根本挡不住他的视线。这身鹅黄的衣裙将她衬得又粉又嫩,白里透红的面庞似是能掐出水来。

她竟是素颜来的,从春和景明中走进这里,一身蓬勃朝气;这位艳盖大陆的女王,原来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眼里装满了一整个春天的明媚。

他心里纵然还有两分气恼,见着这样的她,也终是烟消云散了。

冯妙君唇角微不可见地轻扬,旋即又淡去,如微风拂起的涟漪。她抽回手腕,声音中没有一丝波动:“用谁的药,你的还是我的?”

在她耳垂上扭成金龙的液金妖怪悄悄转头,对着云崕拼命眨眼。

云崕目光只在它身上停留不到一息,也不知能不能领会到它的邀功之意,只笑道:“用安安的药吧。”

冯妙君嗯了一声,取药出来。她的本事不下太医,这些药物都是自行炼制的。

云崕看着,低声道:“你都把药带在身上?”

“是。”她头也不抬,“怎么?”

“辛苦你了。”他喟然一叹。她可是女王,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随身带着这些药物,平时还要穿着方便行动的束腕,可见她的处境令她缺乏安全感,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鲜。

冯妙君不太明白随身带着药物有什么辛苦的,她全神贯注替他清理伤口,一边道:“既知辛苦,就别加重我的负担。”

他的伤口看着嚇人,一洗就是大半盆血水。宫人一连换了三四盆清水,冯妙君才将脓水污物祛净,而后取出消毒的药液:“忍着点。”

纱帐将一间房隔作里外两个世界,帐外的人只能听见国师大人长长一声呻¥¥吟,带着十二分婉转:“嘶……你、你轻些儿,我受不住……”

那声音撩人,外头无论男女,抑或非男非女,都听得面红耳赤。

“叫什么#床?”冯妙君没好气道,“你有本事自称个‘奴家’试试?”不就是倒个消毒水,他也能闹出这么香艳的动静。

不过这厮倒真有一副好嗓子,哪天断了生计,去当个声###优也是条好门路。

快手快脚给他敷好药,冯妙君轻轻给他扎上药带。从前给他处理过无数次伤口,早就是驾轻就熟。

他的身体,当世大概没有第二人比她更了解。

这种伤口其实最不宜覆盖,但他不愿光着身子被别人占了眼睛上的便宜,所以她只好用鲛绡覆住,再以药带固定。此物轻柔若无物,也不沾粘血液,对他只有好处。

药带要绕过他后背,她就不可避免地贴近过去。云崕目光下移,恰见她小巧的耳垂变作了漂亮的粉红色,就像屋外开不败的桃花。

原来这妮子也只是表面镇定。云崕笑了,很想低头咬上一口,重温当年口感,但想起上回咬过导致的严重后果,他还是强忍下来,作罢。

帐外的侍女只能模糊望见床上两人似乎抱在一起,不由得额上冒汗、手心涔涔。

好在冯妙君很快直起了身子,三处伤势全部收工!

“行了,接下来两天不用换药,待药效过后再说。”帐子放下来密不透风,闷得她脸上发热,小脸通红,“国师好生休养,本王还有事,后日再来看你。”

她脚步一动,外头侍女就赶紧替她撩开纱帐。

呼,总算是完事了。再让女王在这里呆下去,她恐怕自己人头不保。

冯妙君才迈开两步,身后云崕又道:“王上受累了,晚上回去,好生睡一觉吧。”

他的声音里暗藏一种渴望,已经不满足于这种程度的肌肤之亲。

冯妙君仿若未闻,迳直走了出去。

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外,云崕目光幽深。

呵,这丫头对他也是有意,只是死不承认而已。可是傅灵川、赵允都在追求她,她会怎么选择?

¥¥¥¥¥

傍晚傅灵川到来,冯妙君正用晚膳。

新夏初立,连国君的膳食也是很简朴的六菜一汤。她舀起今晚的糖水尝了一口,就吩咐道:“去,给揽秀园也安排甜酒梨汤,每人一例。”

话音刚落,傅灵川就走了进来。她喝梨汤的姿势依旧文雅:“国师来了。”

傅灵川坐下,立刻有人给他添了一副碗箸。他摆了摆手才道:“赵允今日又来寻我。”

“哦?”冯妙君啃了一口雪梨,“他开出更好的条件没?”

她真是剔透玲珑,傅灵川点头:“威胁、利诱,双管齐下。”

她呵了一声:“威胁就罢了,燕王原本在你的霏媛身上安排了禁制,以确保能通过她将新夏掌控在手。不过现在么,他的算盘已经落空,对你我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傅灵川勃然色变:“你怎么知道?”

“赵允在馆舍和心腹密谈时提及,他还想着继续对付我。”她淡淡道,“国师莫非不知么?”

傅灵川抿嘴,下颌线条变得严厉。

以燕王的心性和手段,倒是极有可能在霏媛身上放置一些旁人察觉不出的禁制。待到新夏国建起,他便可以进行遥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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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香饽饽

可惜天不从人愿,在螺浮岛接收稷器的女王已经换了芯子,燕王的禁制也已经跟着霏媛化作飞灰,再也无法生效。

新夏国就这样阴差阳错,逃离了燕国的控制。在冯妙君潜出燕都太平城之后,新夏实际上获得了重新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

“该死的燕王!”他将拳骨捏得喀啦作响。霏媛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为他连性命也可以牺牲。燕王一方面想收她作儿媳,一方面却又暗中毒害,手段酷厉。

他抬头望向冯妙君,正色道:“此事不会发生第二回,我绝不让他害你!”

这话里有立誓的意味,冯妙君轻轻呼出一口气:“赵允又开出什么条件?”

“没有新的。”他摇头,“只说让我们放弃与魏国结盟,不与魏国合作,立刻就将今年的贡银返还。”

冯妙君笑了:“有人争,新夏就成了香饽饽。”原本燕国每年向新夏收取贡银,现在一口气免去七年的份额,只为阻隔他们与魏国的盟约。

的确,她要是提笔在协约上签字,燕国在北大陆的布局就算泡汤了一半。

“你不会动心了罢?”

傅灵川摇头:“燕王傲慢,给出的实惠不如魏国的现银,不须取舍。”新夏亟须发展,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钱、钱、钱!燕国减免钱物的条款的确也算大方,但新夏只不过少交出去钱了,却不似魏国直接给现钱几千万两这么痛快。

这笔钱一到位,新夏立刻就能投用进国计民生。

冯妙君却道:“新夏给燕国的年供也不少,拿回来立刻就减轻全年负担。另外,燕王那里最好不要直接得罪,以免被人说成过河拆桥。”新夏立国,大业初成,燕国即四处宣扬自己是它的助资人,想给新夏打上它的印记。现在新夏突然转头与魏结盟,那是狠狠甩燕王一巴掌。

惹怒当世最强者会引发什么后果,谁能预料?

“此事难以两全。”傅灵川笑话她的贪心,“只能做个取舍。”

“是了,我刚刚接到情报,魏国已经出兵七万人援助熙国,帮它一起抗击魏国入侵。”

冯妙君动容:“七万人,那可真是大手笔!”萧衍可真舍得下血本。整个新夏国,最精锐的部队也不过是十来万人,萧衍派去支援熙国的就有这么多。

真可谓财大气粗人多。

当然,正值云崕出使新夏之机,魏国这般出兵也是要新夏人睁大眼睛好好瞧着,与它结盟有多大好处,与它为敌又有多么不智。

“其中有三成都是原魏太子的东北军,战力彪炳。但我听说将领都已换掉,由此也能看出,萧衍不想养虎为患。”也就是说,魏国援熙的军队里面有部分是前太子手下的叛军。

将罪军送往前线,是这时代普遍的做法,以戴罪立功之名来排除异己。不过萧衍还相对仁慈一些,看得出他舍不得这支队伍的战力,因此希望将它拆解再利用。而战争,就是磨炼军队、促进融合的最好手段。

“萧衍外表斯文,作风不逊于乃父。”冯妙君拿起白巾拭手,“依国师之见,熙国还能撑上多久?”

“战争不能单以国力强弱来预判输赢。就如安夏,国灭之后魏国反而拿它无可奈何。如是熙国,即便它现在内外交困,恐怕也能撑上很久。”傅灵川沉吟道,“至少也有两年时间。”

“那么至少七、八年当中,燕国不可能与我们短兵相接。”冯妙君笑了,“仍按原计划执行罢。堂哥也要小心,燕王阴狠而多智,挟持新夏的手段不会只有一个两个,要防他还有后着。”

“我省得。”傅灵川微微摇头,“燕王与新夏一直有贸易往来,共中最重要的是燕国椽香山地区出产的大量炼器、炼甲的耗材,可谓物美价廉,燕军当中普遍配备。我们与魏国结盟后,恐怕这个来源就断了。”

燕国暴怒,能想到的第一个措施就是“制裁”。装备的重要性,冯妙君当然理解。

“不过我与晋国联系,它有相当的物资可以代替。东北海岸线外的几个岛国,也有些珍贵物产可用于炼器。对了,晋国最近也表了态度——”

他顿了一下:“只要新夏不与魏国结盟,晋国愿意出借新夏一千万两,无利息,五年之内还清即可。”

冯妙君微一皱眉:“钱数倒是不多,但晋国的态度需要考量。”毕竟大家是邻居嘛,“晋国必定很愿意与新夏亲近,我与它的国师还有些渊源。”

“你曾是莫提准的三弟子。”傅灵川微微前倾,目光炯炯不离她面庞,“在崖山地宫与晗月公主的送亲队伍走失,从此晋国那里就断了你的线索。”他顿了一顿,“崖山事故是云崕所为,这点各国都有人知。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跟在他身边了?”

冯妙君也不免露出意外之色。

原来傅灵川这几个月也没闲着,想方设法调查她的来历。这才对,以他堂堂一国国师之权力,怎可能追不到一星半点线索?

恐怕他就从她说过的,“曾为云崕侍女”这句话去查起。

还好,还好她将家人都转移去了遥远的桃源境,谁也追查不到了。

她回视他,目光平静:“原来堂哥已经知道了。”

果然如此!傅灵川闭眼深吸一口气,语气晦涩:“你、你现在还喜欢他?”

冯妙君张口,想说非也,从眼下局势来看,她最好也说非也。可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

她不能保证,对那个家伙一点儿都不动心。

“长乐,我知道你今天也去看过他。”傅灵川转向她,语重心长,“要忘掉那样的人,并不是容易的事。可无论你们过往如何,他是魏国国师,而你现在已是新夏女王。你与他之间,隔着国仇家恨!为新夏计,为国民计,你切不可与他再藕断丝连了!”

冯妙君不自觉咬了咬唇:“既可以签下协议,为何不能消泯仇恨?”

第345章 此道多艰难

她早知道自己在揽秀园中的举动瞒不过傅灵川的耳目。错非如此,她何必帮云崕换药?

有云崕在,她可以向傅灵川施加更多压力。

她的红唇精巧而饱满,在酒水的滋润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傅灵川盯了两眼,才低沉道:“除非他不做魏国的国师,否则你们之间的鸿沟难以逾越;如果他真地不当国师,一个无权无势的庶人,又怎么配得上新夏的女王!”

冯妙君轻轻喝下杯中最后一口玫瑰酿,才轻轻叹了口气:“走着瞧吧。”

这一晚,她无心修炼,倚在软榻上眺望窗外明月。

白板化作小白貂,老老实实钻在她手底让她撸貂解压。眼见明月一点一点东升,它忍不住问她:“女主人,月色这么好,今晚不睡上一觉么?”这话它听男主人交代不止一次了,必有用意。

冯妙君唔了一声,望向柔软的床,好半晌才道:“不睡了,我要查点资料。”

当这女王也不全是苦差事。不说别的,如今每日修炼用去的材料之昂贵,就是跟随在云崕身边的十倍以上。到了此时,她才理解燕王明明醉心于修炼,为什么不把王位甩给赵允去当个太上王;她才理解云崕生性不羁,为什么非要去当一国之国师。

只要大权在握,修炼就变得如此容易。在天地灵气衰弱的今天,最珍贵的资源都被垄断在国家手里。再强大的修行者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非被绑上国家的战车不可。

即便是燕王,即便是她。

对这一点理解得越深刻,冯妙君对新夏的好感度就越高。毕竟,它举全国之力来供养她,她也必须有所回馈,这才叫因果循环不息。

她想要的物事,新夏国总会竭尽所能替她寻到。比如这次傅灵川送来的天魔秘卷,里面关于诅咒的记述就空前详细,比起她在烟海楼所见的雪泥鸿爪会更成体系也更权威。

里面就清清楚楚地记载,咒术起源于天神都刚刚出现的时代,并在异族手中发扬光大。重开天地之后,浩黎大帝恼其阴毒,搜而毁之,是以现今留存于世的诅咒已经不多,在正规的宗派传承中更不可见。

诅咒的形式和效果可以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但深究核心必有三点,诅咒只有全部满足,才能成功施放。

其一是内容,没甚好说;

其二是代价,也就是施术者必须为咒术的承受与付出。诅咒是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神通,想杀人伤人,自己也断然讨不得好,要么献祭的材料极其珍贵,要么就是干脆以施术者本人的肢体、寿元,或者子女为代价。

比如深渊中的鳌鱼想成功种诅,最后是以自己的全部神魂之力为筹码。因为它燃烧了所有魂力,从此灰飞烟灭,连往生六道的机会都没有了。

其三,是解诅的办法,也称作“后门”。这一点乃是天道所定,诅咒不是死局,再残忍恶毒也要给人留下一线生机,否则诅咒不能生效。只是后世之人太聪明,往往将这最后一点通过种种手段隐藏起来,使受术者不得而知,从而失去解咒的方向。

冯妙君研究身上诅咒多年,也在云崕那里旁敲侧击了无数回,看过这套关于诅咒的理论之后,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解诅的办法被鳌鱼隐藏起来了。

可是她费老大力气从燕王那里弄来的金枝玉露也没有生效。这就让她心里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鳌鱼种给她和云崕的,到底是不是诅咒?

如果不是,以云崕的见多识广,为什么依旧分辨不出?

¥¥¥¥¥

新夏国君岁宴过后没多久,有两个消息传遍天下,速度快得超乎寻常:

一是魏国求盟,并且愿赔偿五千万两,同时许诺出兵助新夏打退西南方的入侵者。

二是新夏国君大怒,将魏使赶出国境,并且迅速关闭了魏与新夏边境上的商路、榷场,同时严禁新夏人与魏通商,走私者一旦被捕立刻入狱。

此时作客新夏的十九王子赵允十分满意,以辞行为由坚决求见女王。

冯妙君以正式规格接见,全程有大小官员二十余位作陪。她高高在上,赵允想要一近芳泽都难。这会儿他就是再愚钝,也看出冯妙君对他的冷漠疏离。

这样的美人,莫说是平民了,就是豪门千金他都有法子弄到手,偏偏她是一国之君,什么花招在她身上都不好使,只能老老实实追求。这会儿再见到她的态度,他就明白此道迂回多艰阻,争得女王芳心的任务是完不成了。

不过他还在还有急务,况且阻止魏、夏结盟这件头等大事已经办妥,所以他和冯妙君寒暄一会就告辞离去。

燕国王子走掉以后,无论冯妙君还是傅灵川,均觉如释重负。

消息传到民间,国民都觉得很解恨,街头巷尾热议不断。流言传到最后,变作魏国使者腆着脸苦苦哀求,要将数千万两银子双手奉上,但女王弃之如敝屣,坚守了立场,没有令国民心寒。也有少数人为错过了巨额赔款而感到惋惜,毕竟那是五千万两银子。

不过这样的言论一旦说出来,立刻就会被其他新夏人愤怒唾弃,以“国贼”骂之。

五千万是个什么概念?多数人一辈子连五千两都见不着,对他们来说,五万、五十万和五千万并有很大差别,反正已经超乎想象。并且那钱也不是给到自己头上。

此时第三个消息来了:西南边疆战况胶着,局势不断恶化。

与此同时,城乡小吏们开始入户,挨家挨户摸底人口、家财。乡民好奇问起,小吏们只说为徭赋之变革而备,再多问,就紧口不言。

这是关系到身家性命之事,许多有心人打通人脉去问,得来的消息却很是不妙:

为了应对战争,新夏即将颁布新令,一方面征发徭役,大量壮年男丁发配入伍,另一方面提高税赋,由原来的三十税一提高到五税一,税率一下拔高了整整五倍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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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幼稚!

事关身家、性命,这消息不需要任何推波助澜就能四散疯传,冲击波一般掠过新夏全境,民情哗然。新夏立国不足一年,采用的一直是轻徭薄赋之策,人们赚上三十个铜板只要上交一个就够了,现在突然要上交六个,享受了不到一年的实惠突然说没就没。

更何况还要服徭役,壮年男子都应征入伍,谁来耕田作业?

不过,提税征役是现今各国战时的通用策令,曾经的魏国进攻峣国之时、以及如今的燕国进攻熙国,国内都临时采用过十税一法、五税一法,并不是新夏自己一拍脑门儿定下的苛捐杂税。打仗要钱要粮要人,国家政策向战争倾斜,正常的生产生活必受重大影响,就好比峣国抗魏时期,印兹城对富商就实施严格的盯人管控。

可要命的是,新夏这一次将进行的是税法变革,而非什么战时的临时策令。也就是说,五税一将很可能长期执行下去。

不须解释,谁都明白为什么:

国库空虚,打不起消耗战了。

新夏立国不足一年,没有积累,即便收上的钱转眼又去兴修土木、广开民利。这本是良性循环,但是战争一来就将它完全打破。国家手里没钱怎么办,不举外债就只好向百姓伸手了。

但这毕竟只是小道消息,王廷还未正式发令下来,人们心中还有指望。

指望这真地只是个谣言。

就在众人屏息以待中,新夏女王颁布了第一个指令:为壮大军武、筹备军饷,包括乌塞尔城、泸泊城在内的三十七个大城试行五税一法!剩下的城乡试行十税一法,半年内全部执行。

税率一下提高了五倍、两倍,传言竟然成真了!并且时入初夏,正好到了征税的时节,第一批税就是按照这个比率征收!

政令执行起来,税官可不会跟百姓客气,交不起税就拿实物来抵,连实物也没有的,那就强征劳力入伍服役,以力代税。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人愁白头发,不知多少家庭愁断了肠子。

门阀大户也得意不起来,因为新夏紧接着颁布第二条试行的田亩税令,按亩积和田地质量征税,一年两次,上田亩税七到九升,下田亩税三到五升。

这个税率,比原来加重又何止三倍?高门大户拥地越多,要缴的税也就越多,哪一家都是肉疼不已。

¥¥¥¥¥

就在外界闹得满国风雨时,冯妙君又来探望据说已经被“赶出国境”的魏使。

云崕的伤势修复良好,这人居然也捺得住性子没有往外溜达。冯妙君过来时,徐广香正拖着他在园子里下棋。

冯妙君摒退侍从,以手托腮,坐到一边观战。

云崕觑她一眼,没说什么。自头一回换药之后,徐广香得知自己外出期间居然被冯妙君趁虚而入,大大不爽,从此守着云崕嘘寒问暖。冯妙君后头又来探望云大国师两趟,徐广香都在一边盯着,坚决不给两人独处的机会。

云崕自然有办法对付她,可问题在于,冯妙君倒是很乐意徐广香在场,这样云崕也不敢公然调##戏她,她面对云崕的压力反而减小许多。

这么两回之后,云崕哪能不知她用意,加上这妮子从来不肯入睡,摆明了防火防盗防云崕,他心下也有些恚怒。

徐广香见着她心情就不好,一分神下错几子,顿时被逼到绝路,不由得冷冷道:“时局至此,王上还有闲心观棋?”

徐广香虽然身处宫中,却也听到外头传进来的风言风语。新夏这么乱颁策令是要招来祸乱的,莫看新夏女王的美艳无人能及,内里却是个大草包,和那傅灵川一起,将整个新夏国搅得乌烟瘴气。她也不知王兄和国师怎么被迷了心窍,非要跟新夏结盟不可,还抛出这么优渥的条件。

呵,八成就是被美色所迷。徐广香悄悄看了眼前的云崕一眼,玉郎今日一袭白衣,坐在这里就如天上降下来的谪仙,自有一派写意不羁,旁人学都学不来。

以他心性眼界,也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么?徐广香不服。

冯妙君也不以为意,笑得温和:“莫说未到绝境,便是进了死路,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

徐广香又被吞了两子,但眼见云崕目不转睛盯着棋局,一眼也不分给冯妙君,心里反而欢喜。

“王上看来豪气冲天,智珠在握呢。”

她说的反话,冯妙君却应道:“事在人为。”

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徐广香眼角余光总能瞄到她,眼见这位女王今日穿了湖水绿的夏衫坐在玉兰树下,人比花娇,那肤色如上好的羊脂玉,细白软腻,是她这种风吹日晒的带兵武将求也求不来的。

她微微一窒,再看棋局,那是已经回天乏术了,不由得叹道:“国师厉害,我甘拜下风。”

云崕微微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要撞了南墙还不知回头。”

话里有话,但冯妙君不接腔,只从使女端上来的金盆里取樱桃吃。她就是来探视慰问一番,纯出于外交礼节需要,走个过场,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云崕怎么想,跟她有关系么?

这个季节,峣国的樱桃大量上市,晗月公主知道她大爱此物,特地差人给她送了名优品过来。这里每一颗都快赶上铜钱大小,放进口中轻轻一磕,就爆得甜汁四溢,偏又细腻无渣,实为初夏的消暑胜品。

云崕熟知她的情态,见她微微眯眼就明白这丫头吃得兴起,大概早就目中无人了,不由得气恼。

他这么个大活人坐在这里,她就光顾着吃樱桃?

眼见她纤指再度探向果盘,他也伸手了,后发而先至,迳直抓向她选中的樱桃……还有小手。

冯妙君一惊缩手,那颗又大又饱满的樱桃就被他夺走吃掉了。

接下来,这一幕就循环上演,她能吃进嘴里的不过两三颗,剩下的都被抢走。

幼稚!

徐广香却觉得他俩的举动有些奇怪的默契,看得眼气,干脆也拿了几颗来吃。

果然云崕没来抢她的。

于是徐广香更郁闷了。

第347章 赌胜

这两人不好好下棋,争的什么果子?冯妙君抬手招来使女:“再洗三盘樱桃过来。”看谁还抢她的。

这厢徐广香是已经兵败如山倒了,终于丢子认输。

云崕终是望了冯妙君一眼:“来一盘?”

“不了。”她在徐广香的注视中笑吟吟道,“我棋力不佳,徒惹笑话。”

她倒有些自知之明,徐广香正要再邀战云崕,后者却道:“你赢一局,我就捐给新夏五十万两银子;平一局,我给十万两;如果你能接着这个残局胜过我——”他轻敲棋盘,发出叮叮两声脆响,“一百万两。”

不止徐广香呆住,冯妙君都乍舌道:“你竟这样有钱!”她跟在云崕身边也从未见他挥金如土,只知他手头宽绰从不缺钱,却不晓得他原来富可敌国。

啊,当初为什么没多敲几下竹杠来补贴家用!

“小有积蓄。”他难得谦虚一下,“怎样,来不来?”

赌注对她极有吸引力。新夏是她的,新夏缺钱,也就是堂堂女王缺钱。云崕盯紧了这一点,才设局邀她。

冯妙君却不轻易上当,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先说好,我输了怎办?”这家伙只说赢不说输就是个陷阱,上回他就是这般对付萧衍的。

“王上如果输了……”他轻描淡写,“就请我吃顿饭吧。”

“一言为定。”一顿饭她还是请得起的,“徐将军?”

徐广香咬了咬辰,不情不愿地让出位置。

云崕轻点棋盘:“想不想先赚一笔大的?”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冯妙君既然坐到他对面了也不谦让,直接自钵中取子,上来就是一个高挂。

她的棋路这样大胆,另外两人都是皱起眉头。

徐广香留下的残局大不利于己方,想要反败为胜无异于痴人说梦。反正局面也不可能更坏,冯妙君干脆放弃守势,全力进攻。

徐广香也没料到,这么个娇滴滴、粉嫩嫩的小姑娘,下起棋来居然那么凶悍,用的皆是以子换子、穷凶极恶的打法。

云崕占据优势,自然不想跟她以命搏命,居然渐渐被她打开一片活路。

这局棋持续了个把时辰,虽然最后还是以冯妙君败倒告终,但中间精彩纷呈,双方各有奇谋,坐在边上观战的徐广香只觉大开眼界,始知新夏女王着实不简单。

下得这样一手好棋的人,会是个草包?

一局终了,也到日暮时分。冯妙君长长吁出一口气:“我输了。今晚就由我作东么?”

云崕下棋下得兴起:“欠着,再来。”

于是重新开局,都推拒晚饭。

这回从零开始,冯妙君劣势不再,终于能在开场就与云崕斗得旗鼓相当。徐广香观二人棋路,都是大开大阖,屡出奇兵。

云崕随手落子,漫不经心道:“王上推行的新政,很大胆哪。”他没说全,她那就叫“胆大妄为”!

冯妙君神色如常:“富贵险中求。”

她知道云崕何在意指。哪个开国君主甫一上位不是采取轻徭薄赋之策?只有她反其道而行之。这些日子以来,王廷上反对声浪如潮,都在指责她和傅灵川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毕竟民怨沸腾,百官压力都很大。然而国库的确吃紧,打起仗来花钱如流水,入不敷出是常态,节流办不到就只能开源,从百姓那里去抠刮。

她当然知道这么做会引发严重后果,甚至会带来许多不可计入的连锁反应。

可要是后果不严重,她又何必这么做呢?

云崕很是好奇:“傅灵川素来老成持重,这回居然会陪你一起翻天搅海。”手握大权的是傅灵川,真正可以力排众议推动新政的也是傅灵川。然而反过来说,这次尝试倘若失败,黑锅就要由他来背。

傅灵川竟然愿意承担全部风险,是看到了大势所趋,又或者也向她示好?

都有可能。

她微微一笑:“我说服他了。”

她的笑容很轻盈,云崕眯起了眼,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行事这么大胆是她的风格,不是傅灵川的。傅灵川肯听她的话,是她给出了什么好处?

再联想傅灵川一直努力追求她,云崕心里就有无名火起,闷闷地越烧越旺。

表现在棋路上,就是杀气盎然,越发纵横睥睨了。连徐广香这样的领兵大将,也看得两手都是冷汗。

云崕的声音也冷下来:“他还真听话,就不怕此事一发不可收拾?”

冯妙君却是见招拆招,必要时还舍了几个棋子、两片疆域企稳。

“不破不立。”她奇怪地瞥他一眼,“这么做也是为了两国好,云国师缘何不悦?”

的确,她和傅灵川眼下所为都是有的放矢。云崕薄唇微抿:“我怕你们弄巧成拙。”

她微微一笑:“云国师有心了。”

接下来云崕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对弈。

这局一直下到子时初,冯妙君才以一目半的微弱优势险胜云崕。

徐广香在一边也不知揉了多少回眼,若非抱定一个信念,决不让这两人独处,这会儿早回去安歇了。

冯妙君殚精竭虑三个多时辰,也有些儿乏了,转动脖子就发出咔地一声响:“今儿就到这里,请云国师着手筹备五十万两吧,新夏人民感谢你的无私馈赠。”说罢站了起来。

徐广香忽然道:“对了,都过去这样久了,暗算我们国师的刺客还未抓到么?”

冯妙君满怀歉意:“已经责成两次,过三日就应该有结果了。届时我会差人通知二位。”

这个案子,她和傅灵川都下令严查。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未发现甚有用的线索,连嫌疑人都没有。其实她心底怀疑,能将爆破蛊的发作时间算得这样精准的人必定离马车很近了,说不定就坐在车里呢?

是不是正在下棋的那个家伙施展的苦肉计?

这么想着,她面上丝毫不显,迳自向两人道别,施施然离场。

她的背影消失在花廊中,云崕视线兀自投向那个方位,怔然不语。

第348章 在其位谋其政

今晚徐广香心里除了酸之外又加了苦,这时忍不住就道:“这样左右逢源的女子有什么好?”

云崕收回目光:“哦?”

“她又招惹你,又对那位傅国师假以辞色。”她嘀咕道,“两边都示好,两边都拿捏!”脚踩两条船!

云崕面无表情,眼中也没有她希冀的愠怒。“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是何意?”吊住男人和在位谋政有什么关联?

“你若在她那个位置上,当会知道——”云崕垂眸,顺手收拾桌上残局,“上位者,最忌便是爱憎分明。”

徐广香想起自己待人和带兵都是干脆利落,喜厌都写在脸上,像他所说的“爱憎分明”。这难道是缺点?

她咬着唇:“既如此,国师知道她爱什么,又憎什么吗?”

云崕不答,望望天色站了起来:“夜深了,何不安寝?”

……

宫人提着灯笼开道在前,冯妙君没走出二里,就在溪畔停了下来。

溪水上、柳梢头,都有一闪一闪绿光萤萤,仿佛天上星河坠落人间。可是微风拂过,星子们还会四下流散。

“我要在萤园呆一会儿。”她举步踱近水边,“都退下。”

众人得令,退出她的视线。

乌塞尔城多水,宫中也引入两条小溪,清冽见底。偏巧这一处溪湾芦萍荡漾,植被丰满,每年都有萤火虫飞舞。本地的萤火虫与别处不同,繁殖季在四、五月份之间,因此这一片岸边小园又被称作“萤园”,是时令很强的观景胜地。

当然,外人无缘一见。

岸边几块大石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冯妙君随选一块坐下,抱膝观赏眼前的美景。

溪上的萤火,水中的倒影,美得如梦似幻。

溪水流到这里速度放缓,几乎听不见水声,偶有咕嘟几下,是水里的鱼儿吐着泡泡,除此之外,就是夏虫细细切切的呢喃。

冯妙君侧耳倾听片刻,忽然说了句:“再不出来,我可就回去了。”

几息之后,她身边的卧石上也有人坐下,悠悠然道:“你要是肯好好睡一觉也成。”

冯妙君侧头,望见萤光照得他眸光幽深,五官如绘,不是云崕还有何人?

她抬头往周围看了两眼,故意道:“徐将军呢,怎么没来?”

“她观棋太久,神乏体倦,回去歇着了。”对无爱者来说,观棋其实特别无聊心累,以徐广香的心性能在棋盘边坐上几个时辰,那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他坐得实是很近,冯妙君穿着的夏衫又薄,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你把她哄睡了?”

这话说完,她就想咬住自己舌头。

果然他笑了,声音低沉悦耳:“举手之劳,不比有些人那般难哄。”

冯妙君腾地站起:“那你回去哄着,别来溪边吹风。免得招染风寒还要赖在我身上。”

她才起身一半,边上那人就伸臂揽住她细腰,一把带进了怀里!

“那可不成。”他的声音和热气一起呵进她耳中,痒得很,酥得很,“我在宫中日也盼、夜也盼,好不容易等到女王大人的招宠,可不得挥之即来?”

话是这样说,他将她按坐在自己腿上,手臂稳稳箍住她的腰,哪有半点恭敬之意?

初夏的晚风还有些凉意,他的怀抱暖和得紧。冯妙君偏头不让他逗弄自己,却没有卖力挣扎,只低声道:“你让我一局,那五十万两不必给我。”

她果然知道了,聪明的姑娘。云崕嘴角弯起:“怎不觉是你棋力大进?”

冯妙君白他一眼:“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不想让我输给徐广香看罢?”

“君子一言。”云崕的指尖下意识摩挲,隔着一层薄衫,他都能感觉到她的肌肤滑腻、腰线紧窄。

冯妙君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从他指尖传来,让她心跳加快,这时又听他道:“再说,惹恼了燕国这个靠山,新夏后头会很缺钱吧?”

冯妙君安静下来,敛容庄重道:“我有事与你商量。”

云崕微微一哂:“你都避我惟恐不及,若非有事,怎会到溪边等我?”言下有自嘲之意。

这时两只萤火虫飞过他的鬓边,于是冯妙君藉着光亮,将他眼中隐藏了一个晚上的愠怒看得清清楚楚。

他还在气她的避而不见,然而不着急也不爆发,因为现在有充足的时间和她慢慢算总账!

现在她人都在他怀里,还跑得掉么?

冯妙君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跑。感受到腰间承受的握力忽然加大,她反而放松了身体:“魏国提出的协约,我想做些修改。”

“哦?”她说起正事,云崕一下收起怒气,恢复了平静,“说来听听。”

冯妙微微仰首,以更低的声量说了几句。

她说得很轻快,而后就接着道:“你也知道,两国夙怨太深,新夏百姓恨魏人入骨。做此修改,协议更容易被国民接受。”

云崕却轻笑一声:“不愧是安安,你还想左右逢源?”

“唔?”她眨了眨眼。

“燕王那人心胸和修为不成正比。”云崕话中不无讥讽,“你摆了他这一道,燕国轻易不会揭过这个梁子。”

“和我们撕破脸,他更不划算。”冯妙君正色道,“新夏立国,燕国的确出了力气。但新夏可不会对他言听计从。”

“何况,我为什么要费劲?”他的目光在她俏靥上逡巡,“可知无利不起早?”

她绽开笑容,如月下海棠:“我可以行贿。”

他挑起眉,不说话,等着。

结果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臂缠上脖颈,将他压得低下头去,怀中小人儿凑上来,噙住了他的唇。

柔软、芳馥,还带着一丝樱桃的甜味儿。

她这样直接,云崕也是微微一愕。要命的是她还很主动,不知死活地想钻进去。

冯妙君在梦里丢了个初吻,现实里可不想那般被动了。再说他的味道真地很好,只尝过两次她就喜欢上这种唇齿相依的感觉。

哪个气血方刚的男人受得了这个?云崕立刻反攻回去,压着她雀儿一般柔软的身躯去吮雀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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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甜蜜博弈

情火忽然蔓延,如同开闸泻出的洪水,连当事双方都猝不及防。云崕又去咬她的耳朵了,这回终于如愿以偿。

她没有再躲,只在他怀里簌簌发抖,娇躯像是化成了水。

她比梦境里更香甜。云崕顺着她颈后一路吻下去,一边悄悄去解她衣襟。平素按诀杀人从无迟疑的手指,却在她衣纽这里磕磕绊绊。

好在她意乱情迷,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衣纽终是解开了,他一低头攻向那一片雪白……

“扑噜噜”,水面上忽然传来振翅声,也不知哪只鸟儿受了惊吓,忽然飞出。

冯妙君一惊,忽然清醒,按着他的嘴:“停下!”

她是疯了么,原本只打算浅尝辄止,给他和自己一点甜头。哪知亲上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连自己养了好多年的小白兔也差点被吃掉。

云崕充耳未闻,迷离的桃花眼中情潮未褪,他在她掌心舔了两口。

她一缩手,他就低头继续使坏。

冯妙君急了,两手抱着他俊脸往外推:“不成!”

她的动作和话音都格外坚决,丹凤眸中虽还潋滟一片,目光却亮了起来。云崕何等精明,神智回笼之后就不再继续,缓缓抬首。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喘息,却觉空气中有些暧¥¥昧的余韵未散。

冯妙君见他眼神总往自己脖颈以下瞟,一低头,不由得面红耳赤。她抖着手将衣襟整好,声音还在发颤:“别、别看!”

“今晚为什么找我?”他抵着她的额头,嗓音带着两分嘶哑,“不怕我了,嗯?”这妮子夜里死活不睡觉,平时来看望他也让徐广香在场。

呵,她躲了他整整一个月!今晚却主动送上香吻,不是她转性了,而是她有所求。

有求于他就好。

“怕。”她下意识噘嘴,见他忽然凑近,赶紧把螓首埋在他胸口,“可是这盘棋,只有你能帮我圆了。此事,你能不能作主?”

他的回答就一个字,干脆俐落:“能。”他是国师,却能代王决政。这事儿传出去不仅惊世骇俗还诛心,可他浑不在意,连冯妙君似乎都觉得理所当然。

“可是协议改过之后,好处都是新夏的。”他用指腹轻抚她细嫩的脸蛋,亲昵似情人低喁,讨论的却是国家大事,“于我大魏,有何增益?”

冯妙君知道今夜最大的难关在这里了,抬头直视他的眸子:“魏国求盟新夏的理由,无非是面对燕国时不想腹背受敌。你我都明白,那一天或许不远。燕王有志于魏,否则何必在数十年前就开始布局谋害老魏王?”

云崕轻轻“哦”了一声,目光闪烁:“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她耸了耸肩:“螺浮岛一行,收获不小。”真凶是燕王,那就说明魏太子是无辜的;萧衍派人去螺浮岛上寻找真相,就说明他于萧靖极可能是有意栽赃陷害。

云崕手掌轻捏住她纤细的脖颈,柔声道:“按理说,这个时候我就该杀人灭口了。”

她把眼一闭:“大人饶命!”一副我为鱼肉的模样。这厮特别喜欢扭断人的脖子,也不晓得是不是咔嚓一声特带感。

云崕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终是心痒难捺,低头又去咬她红唇。

两人又是耳鬓厮磨一阵,抵不过有正事要谈,艰难放开。

“燕王扶植新夏,就是希望魏、夏两国继续冲突,无论是魏国主动来攻,还是届时与它燕国左右夹击魏国,都是如意算盘。”她拉回正题,面色依旧红如芙蓉,“这应该便是魏国最关注的问题。协议虽做改动,却也同样可以解决魏国的后顾之忧。”

“还有呢?”

“盟约中提到的‘守望互助’,现阶段来说是不可能的。”冯妙君苦笑,“仇恨的淡化,需要更多缓冲时间。与其那般,不如走一步看一步。这份协议保留有升级余地,或许在未来条件成熟时,还可以改升为同盟条约。”

“魏国也急着撇掉新夏这个潜在的敌人,这份协议已经可以满足我们现今的各自需求。”她轻吸一口气,“即便是这样,新夏也要冒着开罪原有盟友的风险。”

云崕眼帘低垂,似是陷入沉思,好半晌才道:“似乎有些道理。”

“凡事不可一蹴而就。”

“最后一点,也要再做改动。”他低头,轻轻在她耳边说了。

冯妙君听完一皱眉:“这个……”

“这也是协议重点。”他轻声细语,语气却不容置疑,“新夏平白得这么多钱,总不能一点付出都未有过。”

她面露难色,云崕就见她目光转动,显然是悉心思考。他也不催促,就耐心等候,无论让谁来做这个决定,都是加倍艰难。

许久,她才点了点头:“依你。”

他嘴角轻扬:“好,那么我们来讨论第二个问题。”

“嗯?”

“签下这份协议,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冯妙君茫然几息,而后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感叹他的厚颜。这人可以大喇喇将自己和国家利益分离开来,并且面无愧色。“你要什么好处?”

他目光微凝,盯着她许久才吐出一个字:

“你!”

她的心跳忽然怦怦加快。

云崕从前喜欢逗弄她,但从来没拿家国大事与她开过玩笑。这回呢?

她嗓子有些发干,咽了下才道:“我不再是你的侍女了。一国之君,你可不能说要就要。”

他眼都不眨一下:“我知道。”

“云崕——”冯妙君唤着他的名字,指尖轻抚他的侧颜,“你想求娶?”一年前,她恐怕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问出这句话。

她知道他的心动,也感受到两人之间莫可名状的的张力。可是,他对她的喜爱已经诚挚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么?

他太会骗人了,她无从判断。

云崕眼中似有微光闪过,反问她:“安安想嫁给我么?”

“你先回答。”她可没有那般容易被唬弄过去,手指顺着他的动脉往下滑落,感受这人有力的脉搏跳动,“云国师想过怎样——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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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章 劝说

这话里暧¥¥昧和暗示太多,她能感觉到云崕身躯忽然一紧:“若我求娶,安安会嫁?”

“以什么身份,魏国国师么?”她慢条斯理,“不会。”

无视他身上忽然涌起的怒气,冯妙君继续道:“新夏女王嫁给魏国国师,引发的可不仅是轩然大波,我要为国人考虑。”她若真这么做,会极大地伤害新夏人民的感情。

云崕目光转冷:“就没有解决之法?”

“自然是有的。”她徐徐道,“你若肯卸掉国师之职,与新夏也没有私仇了。”

他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我辞去国师之职,你就肯嫁了?”

冯妙君细声细气:“成婚自然没有问题,但我现在已是新夏国君,招的乃是王夫。”

云崕眯起眼:“什么意思?”

他已现不悦,但冯妙君依旧道:“我是女王,招来的丈夫自然要入赘。”她叹了一口气,“并且王夫还要随我定居新夏。”

她每多说一个条件,他的脸色就黑上一分,现在已经像锅底了:“你果然不愿嫁我!”

“你也娶不了。”冯妙君心里没来由有两分沮丧,但她努力不表现在脸上,“所以,云国师还是换个条件罢。”

他充耳不闻,依旧满面不愉:“这些条件,你都是给谁准备的,傅灵川吗?”她身边只有傅灵川满足这些个条件。

冯妙君坐直了身体:“与他无关。”她对傅灵川并无心动,只当作政局中的伙伴和……对手。

“可他对你有意。”想起徐广香方才说过的话,他心里有些儿堵,“你与他周旋不了多久,他就会失掉耐性。”

男人面对这等绝色尤物,耐性普遍都不怎么好。“你独居深宫,身边又没有帮手,就不怕着了他的道儿?”

冯妙君笑了,露出齿若编贝:“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除了自己的神通,我还有你……的灵力。”

他哼了一声:“不借。”

“那可怎办是好?”她幽幽一叹,眼中露出猫儿般的狡黠,“万一他对我下手。”

“不若我们私下另立个约定?”云崕捉着她的小手在掌中把玩,方才的怒气又不知哪里去了,“我助你对付傅灵川,揽下新夏国大权如何?”

他果然一眼看穿了她的困境。冯妙君心里一震:“要怎么办到?你又不能长留新夏。”

“我派些人手与你,用好即有奇效。”他眼里的光,勾魂夺魄,冯妙君竟然不敢多看,“我也会时常过来。”

刺探与暗杀?她相信,有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出谋划策,自己的负担能减轻许多:“既是约定,你想要我做什么?”

“时机成熟时,除去傅灵川就好,至少也要拿掉他手里的大权。”他正色道,“你不拿下他,他也会对付你。安安,傅灵川是国师,只有与你完婚才能名正言顺地独揽新夏大权。”

任傅灵川再怎样一手遮天,满朝文武和他自个儿其实心底都明白,他如今种种做法其实师出无名。国师就是国师,不由君主兼任的国师在法理上就是没有摄政的正当性。除非他与女王完婚,变作王夫,那么整个新夏都归他和女王共同所有,自然也就有理政之权。

这种合法合理性,将是傅灵川解决了现有麻烦之后的下一个目标。

“留给你的时间,其实不多了。”他的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劝诱之意,“早一步下手将他除去,你才是名副其实的新夏女王。”

冯妙君侧头看着他:“你当年是不是也这样劝说老魏王和萧衍夺位?”这家伙蛊惑人心很有一套,连她都有些意动。

他眼里光芒一闪,耸了耸肩:“差不多吧。”

她垂下眼眸,不置可否:“我要再想想。”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有宫人道:“王上?”

她在水边停留太久了。冯妙君站起,轻声道:“我先行一步。”妙目最后瞟他一眼,分花拂柳而去,像是走进了星河深处。

云崕留在原地未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目光幽深。

这妮子,越来越懂得怎么对付他了。今晚博弈的主战场,其实就在这如画的美景之中。

¥¥¥¥¥

新法的实施,很快遭遇汹涌的民怨,尤其当人们听说新夏改税后一年的财政收入能增加至七百万两。

在迷陀城,有个婆子将米粮藏在地砖底下,却被税吏上门搜走。她抱着米袋子死不撒手,一边大哭大嚷:“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怎么不去收魏国的钱,却来抢老婆子的救命粮!”

诸如这一幕,在全国各地反复上演。

田税收得尤其高昂,比平民缴的还多。乡绅和土豪们也坐不住了,频频去州、府请愿,希望王廷能降低税率,以免激起哗变。可是得到的答复简单粗暴:国库空虚、打仗缺钱,税不能减。

这个时候,开始有人开始记起魏国开出的条件了。新夏初立,一整年收入也不过是六七百万两,而魏国却同意赔付六千万两!百和千之间相差十倍,这个差距就算目不识丁的老太婆也能算得明白。

也就是说,新夏只要接过这笔赔款,就能抵得过十年苛税民间的收入!

先前魏国提出结盟、提出赔款,国民听着解气却不觉得多么心动,大伙儿都知道那钱是上交国库的,落不到自己头上。

落不进自己口袋的钱,对自家能有什么好处?所以拒绝得格外强硬。

但这回不一样了。

打仗了,国家反而要从他们口袋里掏钱。

谁往外掏钱不肉疼?

可是新夏只要收了魏国这笔赔款,手头立刻充裕起来,还有脸去惦记民众口袋里那几个铜板吗?

于是在迷陀城等七个大城,当地极有名望的乡老、豪绅甚至是望族,率先向署衙递交了请愿书,恳请女王重新考虑魏国的赔偿事宜。

不提结盟,却说起那几千万两的赔偿金。

因为征税,署衙与当地百姓的关系有些敏¥¥感,接到请愿书也表示十分为难,于是广发公告、明白告示:想要请愿书能够上达天听,令民意为王上所见,须有足够人数的当地百姓前来签字,不识字的就加盖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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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加更章)

以总人口为基数,乡级须有六百人签字,城池须有三千人表态,乌塞尔这样的大城,则是至少要有三万人以上表态!

就以迷陀城为例,公告发布出去的头一天,署衙门口空空荡荡,无数人都在观望。

到了第二清晨,才有人左顾右盼,小快步走进那里签了字,又匆匆溜走,仿佛自己干了坏事。

但是有一人来签,就有两人;有两人来签,就有三人、四人、五人……

人都有从众心理,有些原本不想签的,看左邻右舍都去了,自个儿也动摇起来,尤其民间有人热议,不签字的今后都要被扣重税。

缴税这事,人们大抵也是“不患贫而患不均”,大家要都交一样的重税倒也罢了,他交得少而我交得多,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因此随着时间推移,去签请愿书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当然还有许多人骨气铮铮,身怀国仇家恨,就是不愿跟魏国化敌为友。但无论他们破口大骂也好,在署衙门口自¥¥焚以明志也罢,身边人还是纷纷参与请愿。

在钱银面前,气节只属于少数人。

这场请愿活动,就这样声势浩大起来。

七城如此,其他豪族管辖的城乡纵然不愿,但这里的居民很快也接到消息,闹将起来。

不开请愿书,就是不打算给大家减税呗?这还了得!

本地官署镇压几次,无果,民众的请愿反而升级为暴动,出现流血冲突。

无奈之下,西部和西北部门阀控制的地区,也只得开始收取平民的请愿。

全国各地请愿活动如火如荼,朝堂上同样唇枪舌剑,徐陵海首先上书提议,接受魏国和谈的请求,被群起攻之。七、八名老臣痛心疾首,直言新夏绝不能背弃前朝,与宿敌为伍,甚至有人一口唾沫直接啐在徐陵海脸上。

他从容抹去,心里明白女王将他置在王廷中,就要他起这样的作用。

他声音朗朗:“我只问诸君,魏国侵占安夏近十年之久,在这里搜刮过多少民脂民膏?多少安夏人葬身在暗无天日的矿坑当中,又有多少安夏人妻离子散,终日食不果腹?难道,魏人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有人抗声道:“这就是血海深仇,我们就该……”

“我们就该眼睁睁看魏国拿着安夏人的血汗钱一日一日富强下去吗?”徐陵海冷笑,“新夏初起,百业待兴,尚无余力反攻复仇。抱残守缺纵然是很有骨气,对新夏这几百万大活人来说又有甚用处!”

随着时间推移,支持徐陵涨的臣子却越来越多。而女王高踞宝座,耐心倾听正反双方的辩议,却从未表态。

可是聪明人明白,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件事的背后推手是傅灵川。他的态度,就代表了女王的态度。

钦原侯梁书栋轻咳一声:“既是赔偿,新夏就该拿。”是几千万两银子还是仇恨能让新夏人好好过日子?这答案连三岁稚童都清楚,只不过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心里都有个打不开的死结,“只是结盟一事有待商榷。最好么,不与魏国结盟,否则莫说国民这一关不好过,峣、晋也会声讨。”

他的意思就是赔偿金要拿,盟约不签。

好处都想占,麻烦半点不想沾。冯妙君前世最恨这种人,每见之必要戗得他们无话可说。偏现在身份地位不同了,听得牙根儿痒痒却还要道:“梁卿言之有理。有这多重顾虑,我们不该与魏结盟,以免失了人心。不过么,但凡有一丝可致国富民强的机会,新夏也绝不该放过。”

这是什么意思?

廷议结束以后,许多人都在心里暗自揣摩。

¥¥¥¥¥

不久以后,各地将百姓请愿情况汇报过来。签字支持的人数之庞大,连冯妙君见到都轻吸一口凉气。

请愿者,逾四十万人!

这是什么概念?全国每十五人当中就有一个去签下了请愿书,这还包括耄耋老者和不谙人事的婴孩。

有这样高度集中的民意加持,赞成与魏国议和的声音一下超过了反对者,就连朝堂上也是一样。

民心所向,谁也不愿、不能拂逆。

这种情况下,新夏王廷重新将魏使“请”回乌塞尔,再度谈判。

很快,双方达成协议的消息就广为流传:

魏国与新夏建交,从此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不支持和鼓动对方国内的叛变,不支援对方敌国的军事行动。

魏国将向新夏赔偿六千万两银子,三年内还清。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国各阶层关于这份协议的解读又变作了焦点。

与之前流传的盟约版本相比,这份协议只字不提同进同退、守望互助,而是格外清晰地划清了两个国家之间的壁垒,摆出一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式。

对于新夏人来说,这份协议无疑从情感上更易令他们接受,并且赔偿金还多了一千万。

盟约里的另一条款也消失了,那就是魏国要出兵帮助新夏解决西南边患。这倒是很好理解,既然大家各过各的不结盟了,那我凭什么出钱出兵出力去帮你解决边患问题?

而商人们更关心一个问题:

魏和新夏之间,到底能不能做生意了?

原本两国是宿敌,想在两国之间来回运点货都叫走私,冒的风险极大;现在呢?现在两国关系看起来有所缓和,那到底能不能开互市做买卖?

官方没给说法。

但是王廷很快就宣布,之前试行的新税将在秋天之前取消,重新推行休养生息之策,税率也恢复为最初的三十税一。

收税的目的在于筹钱打仗,现在军饷不仅有了还冒尖儿,当然税率就要往下调整,减轻国民负担。

与此同时,还有一大批修造路桥,鼓励农耕、工商的细则出台,飞快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

……

消息刚刚公布,徐广香就找上了云崕,难以置信道:“这样的协约,居然、居然也能签定?”怎么算都是魏国吃亏啊,结不了盟还得倒贴六千万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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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有钱好办事

精舍中香气扑鼻,云崕正在试吃宫中送来的杏仁芝麻糊,闻言放下碗道:“为何不能签?我们只要新夏不与魏国为敌,不扯魏国后腿,目的就算达成。”

徐广香面色胀红,终是忍不住了:“你竟擅作主张,不用先与王兄商议吗?”

云崕耸了耸肩:“此次议和,王上要我事急从权。徐将军若有疑议,可以返都询圣。”

他懒得向她解释。

徐广香咬着唇,反身便走。

其实她身为将军何尝看不明白,事实就如云崕所说,只要新夏与魏国成功建交,这趟出使就算圆满完成。说起来新夏可是个烂摊子,短时间内榨不出油水,国民又是滚刀肉,魏国是不想沾也不想碰了。眼看燕、魏争霸已经不可避免,魏国就要尽量安抚新夏,莫要到时候后院起了火。这么做也是破坏燕国在北陆的谋篇布局,打乱它牵制魏国力量的算盘。

从这点来说,魏国花钱买太平,吃亏不算大。六千万两银子对新夏是救命钱,对强盛了几十年的魏国来说,只是一场毛毛雨罢了。

可她总觉得,云崕答应得也太爽快了,莫不是新夏女王藉着两人故交迷惑于他?

他对那个小妖女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徐广香回到自己下榻的精舍,中途顺手斩断了一棵小树。

亲兵还很没眼力价地端上一碗甜汤道:“徐将军,这是宫中送来的点心……”

又是杏仁芝麻糊!徐广香劈手夺过来,一把甩在墙角。

“叮”一声响,碗碎了,芝麻糊洒了一地。

那亲兵吓得呆住,口齿却算流利:“宫里还来了人,就、就是这位梁公子。”

徐广香才注意到厅中还站有一人,长身玉立,居然是个俊秀的美少年。她不由得微讪,却听这少年道:“在下是钦原侯梁书栋之子梁玉,奉傅国师之命前来。”说罢,看了看左右。

徐广香艺高人胆大,也不怕他行凶,当即挥手:“都下去。”

厅中的亲随立刻鱼贯而出,给两人腾出私话的空间。

梁玉还顺手布了个结界,这才含笑道:“傅国师观徐将军有些烦恼,特遣我前来。”

徐广香将他从头看到脚,呵了一声:“派你来做什么?”

“将军可是为云国师烦恼?”

她微微一哂:“有话直说。”傅灵川倒有些本事,能打探到她与云崕的关系。

“我们国师道,这不是难事,只须令云国师离开乌寒尔城、返回魏都即可。”

徐广香目光一亮。

这倒是个法子,只要设法将云崕与新夏女王分开,两人不能朝夕相对,自然感情不会进一步加深。再说魏都与乌寒尔城相隔何止千里,即便是云崕想走一趟也不容易。若再算上后面大战连篇,他身为国师要督战前线,自然更没机会东来。

“他可没那样听话。”说这话时,她牙根儿恨得痒痒地。看云崕的模样,恨不得在乌塞尔城扎根了。那小妖女有什么好,勾得他神魂颠倒。

“如今协议已经达成,云国师本无理由在乌塞尔城久留不去。”

徐广香冷笑。怎么没有?你们妖娆的国君就是理由!但这话太失礼,她没有说出口。

梁玉却已经看明白了她的脸色,轻咳一声:“我们国师倒有一法,简便易行。”

“请说。”

“徐将军称病就好。”梁玉笑道,“您是副使,也是堂堂公主。您要是旧疾发作,需要返回魏国治疗,云国师也必须护送您回去。”

“旧疾么?”她明白梁玉的话意。如是普通病症,她留在乌塞尔医治就可以了,反而会成为云崕留下来的借口。

梁玉接着道:“您若是仓猝间寻不到法子,傅国师这里倒有一味药……”

徐广香赶紧摆手:“不需要,我自有主意。”开什么玩笑,她可不会大意到让新夏人在自己身上放药下毒!

她斜睨梁玉一眼:“看来,贵方也很不愿见云国师留在乌塞尔。是傅灵川也对女王有意么?”

梁玉微笑:“在下不敢妄度上意。”说罢告辞。

次日,徐广香卧病不起,派人去请云崕,就说胸口旧疾发作,需要魏廷太医特制的一味药膏缓解。

她的伤处尴尬,云崕自然不能替她细诊,这时候新夏又派宫廷太医给她看病,然后说道这类战场上受伤留下的旧创不易除根。徐广香神情困顿,藉机要求返回魏都。

她要是身康体健,云崕可以打发她自己回去;可是梅矶公主现在生病,他怎么好意思?

出乎徐广香意料,云崕居然一口应了下来,神色轻松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模样,并且决定次日就启程返魏。

她喜出望外,忍不住问他:“你、你当真愿意这就离开?”

云崕好笑道:“此间事了,本就该回去了。”

可惜的是,这一夜女王没有入睡,因此直到魏国使团离开时,两人也未在梦中相别。

那个势利的妖女。云崕想起来还是咬牙切齿。签定协议的目的达到之后,她又不肯让他去梦里再占便宜了。

他的提议,冯妙君一直都没有回应。

¥¥¥¥¥

魏国送来的首批两千万两赔偿金到位,新夏立即扩充军备。此时南下的大军也打到了边境,红将军得令加入战团。经过重新武装之后,新夏军实力大涨。

别的不提,单说马匹。普灵骑兵来去如风,机动性高,在平原上能发挥出十二成本事,常把新夏追兵扔在后头吃灰;新夏立国不久,连马场都才刚刚建好,马匹奇缺,光这一点就被普灵国克制住。

不过新夏王廷一俟有钱就从峣国边境的大牧场上一口气买下九千匹良马,后续每年还要再增购两千匹。

更不用提铠武、火炮方面的提升。有了神武炮的加盟,新夏军四天之内就夺回了两个大城。

钱和军备的重要性,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加上几位将军谋略得当,很快就抢回大片失地,将入侵者压向边境线上。

又过两月,新夏反攻回普灵国,终于迫其投诚认降。

好消息传回,举国欢腾。

第353章 奇思妙想

冯妙君接到军报时,和傅灵川互视一眼,大喜之余都是长长舒一口气。这一团乱麻,终是慢慢解决了。

冯妙君笑道:“大开城门,我要亲自迎军凯旋!”

普灵国虽小,然而这是新夏国建立之后赢得的首场对外战争,意义重大。

果然四十天后,乌塞尔城开南大门,新夏女王亲迎大军班师回朝,场面隆重热烈。

臣民都记住了那一日的盛况,以及——

以及女王的盛世美颜。

其实只有冯妙君自己知道,在她拒绝魏国出兵平患时,手里也是捏着一把冷汗。但她和傅灵川都有自己的主张:

虽然外敌入侵造成巨大损失,但换个角度来看,对于初生的新夏国而言这也是难得的一次练兵机会。战争才是最好的导师,经过长达半年有余的战争,刚组建起来的军队得到锤炼,今后才有战斗力,才有默契可言。

最重要的是,这次参战的军队来自西部、西北部和中南部,几乎除了东北部之外,全国各地都抽调了兵员和人手。在战争的碾压和渗透作用下,军队之间的隔阂与边界消失,更加有利于协调命令、统一作战。

至于如何处置战败国,王廷上有激烈争论,吞并或者继续纳作附属国,拥护者各半。

普灵国内多半是不毛之地,种不出庄稼、养不出良马,就算将它划入自己版图范围,也没有多大作用,甚至还要花费力气派人管理,还要维持地方民生,那不相当于新夏国将这帮家伙都养了起来,让他们享受新夏国民才有的福利待遇?

想想就令人生气啊。

可这回若是放过他们,让普灵国继续向新夏称臣,指不定它贼心不死,何时又开始趁乱作案。毕竟普灵国可是前科累累。

这事情争议数日,连傅灵川都未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

第五天,女王大人终于开了金口。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结束了这场争辩:

“仍按普灵为新夏附属,国内分五处开设互市,接待峣、魏与新夏三地的商贸往来。”

众人细细品味,都要拊掌称妙。

不久之后,普灵国内果然开设了互市,分布于多个方位。

说起来,普灵国的位置恰好在峣、魏和新夏三国之间,因此经商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不过新夏与魏国、魏国与峣国之间互设壁垒,不允许直接的贸易往来,商人往往要走私行险谋求高利润,这也是普灵国人性格特别光棍的原因之一。

新夏官方这回发话,允许普灵国境内五城可以自由贸易各国货物,那即是变相地授权予普灵国,让它有权作为两国贸易的中转枢纽,这样新夏与魏国之间的货物,通过普灵国的互市就可以周转开来。

商路大开的普灵国,从此有了源源不绝的收入,再不必入侵他国。

然而新夏与魏国之间的壁垒并没有打破,并不相互通商。

这样一来,新夏就完成了对燕国、晋国承诺过的“不与魏结盟、不与魏合作”宣言。

这个时候,旁人才反应过来,新夏王廷最开始与魏国签定的协议当中只字不提商贸往来,原来伏笔在此。

当时想通其中关键,傅灵川和群臣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明”。

即位一年来,新夏女王光芒愈显,浑不似最开始的碌碌无为。一道又一道政令颁下来,许多嗅觉敏锐的臣子就注意到,她的谋划和眼界实是常人远不及也。

……

自然,此事的结果并非皆大欢喜。

晋国、峣国都不太高兴。毕竟新夏与魏国从此互不侵犯了,对它们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燕王异常暴怒,发檄怒斥新夏国无义。

新夏国签订这协议,就不再成为他掌中棋子,不再成为制衡魏国的武器。

赵允接到这震惊大陆的消息之后,即刻放下手中事务前往乌塞尔,但已经于事无补。他气怒之下要求收回燕国减免的贡银,傅灵川当场拒绝。

燕王的要求——不与魏结盟,不与魏合作互往,新夏全部办到,燕国凭何出尔反尔?

而在数万里之外,海的彼端,燕王重重一拳击在书案上,把这张坚固的五百年檀木制成的桌子打得支离破碎:“傅灵川背信弃义,定要他好看!”

这时他已经接到赵允上报,新夏女王的确换人了,不再是从前居于燕都三年的长乐公主,那就意味着燕国挟制新夏的最有力武器失效。“这厮也是狠毒,从哪里又换来安夏血脉直接替换掉长乐公主?”也让他设在长乐公主身上的禁制一并失效。

“恐怕从前留在燕都的长乐公主,是假的。”军机阁首座杜衡飞悄声道,“从鲛人族那里传过来消息,鲛人王分明在稷器仪式上杀掉长乐公主,结果又有一名女子前来,接下玉玺盖印,落款也是长乐公主。看来傅灵川从前带在身边的是个假公主,却把真公主藏起来,免受王上制挟。”

“好,好算计!”燕王不怒反笑,“他想戏弄我大燕,就要付出代价!”

“以及……”杜衡飞接着道,“这位真正的长乐公主,倒像有些手腕。”

“一个小姑娘能翻出什么风浪?”燕王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虎目眯了起来,“把持朝堂的是傅灵川。”

¥¥¥¥¥

南北大陆上风云变幻,徐广香这些天却过得很愉快。

国师果然随使团西返,不离不弃,对她也和善友好,并无怨懑。

云崕那般精明,怎会不知“心疾”不过是个借口?可见他本人也有离开的意愿。想到这一点,徐广香只觉天都蓝了,连空气也变得格外清晰。

这一次结伴返都是个难得机会,可与云崕相伴至少月余。国师棋力深厚,徐广香也想过拿着棋盘去找他。可是高手不爱与普通人过招,她自认棋艺实在平平,不想去招他讨厌。

那么,亲手做些羹汤美味送去给他?

队伍一直行进,哪有那么便利的条件?再说徐广香这双手能执武器能杀人,但要她抡锅勺瓢盆却实在是太为难了。做饭么,多少也是要有点天赋的。

第354章 八千斤(加更章)

她试做过一回八宝羹给云崕,次日他就很直白地告诉她:不必再送了。

云大国师的胃口多么刁钻,普通厨师都满足不了,何况是个不谙此道的徐广香。

徐广香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能投其所好——她对云崕的了解太匮乏,实在找不到同频的兴趣。

最后她干脆拿着兵书战策去找国师讨论。

徐大将军有一点不似普通女子,她既不矫揉造作,也不涂脂抹粉。云崕最厌烦投怀送抱、走路一阵香风的女人,徐广香来找他讨论军机,他倒是不太排斥。

徐广香原本只为接近他找个由头,哪知这人说起兵法来居然头头是道,鞭析入理,每有战略之远见,她时常听得入迷,忘了自己本来目的。

她心里冒出好大疑团。国师从前是不是带过兵、打过仗?不然光凭着纸上得来的学问,怎能令她这样身经百战的将军都心折不已。

不过,对于她想送女兵给他当侍女的建议,云崕始终拒绝。徐广香想到他和新夏女王之间的关系,心底总是不由自主变得沉重。

她原以为新夏和魏国之间苦大仇深,那份盟约十成十是签不下去的。哪知长乐女王一番操作,这事情就峰回路转,最后居然成了。

虽然盟约变成了降级版的协议,但毕竟魏国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

现在两个世仇已经承诺各不干涉各不侵犯了,接下来会怎样呢?会不会终有一笑泯恩仇的那天?隔在云崕和长乐之间那层国仇家恨,还会存在么?

她有些茫然。

离开乌塞尔城十余天,云崕忽然要使团转向西南,进入峣境。

徐广香大奇:“为什么?”

“刚接到重要消息,要去椤沙城查证一番。”云崕笑道,“我看公主最近身子已然大好,如不愿前往,可直接先返都城。”

徐广香脸上一红。她不惯作伪,离开乌塞尔城后还记得时不时“旧疾发作”一下,后来沉迷于陪伴心上人,连这点都忽略了,却忘了云崕心细如发,早都看得清楚。

“我们同去,横竖椤沙城也不远。”徐广香并不怎样犹豫,“不过我们是魏人,不能堂而皇之进入峣境。”

双方是死敌,峣民对魏人自然不太友好。

云崕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上面还盖着鲜红的印章:“着使团改换标识。从现在起,我们是翻越赤嵌森林而来的晋商。”

只是绕个远路,再说魏国最近又无战事,太平得很,徐广香自然不会有意见,于是整个使团再度精简,拨出十余人扮作东边儿来的晋商,由新夏刚开辟不久的“黄金商道”入峣。

这一路上热闹非凡,果然峣、夏两国开展边贸之后,原本的不毛之地立刻焕发勃勃生机。

徐广香也不由叹道:“莫怪王兄一心想要结盟,对百姓好处实多。”

云崕微笑不语。

椤沙城离边境不远,使团只花上一天半就抵达。

众人忙着安顿,徐广香想找云崕去城中用饭,哪知扑了个空,他已经离开客栈。

想起他一早连路引都提前备好,徐广香心里涌起个念头:

他当时答应离开乌塞尔城,莫不是为了到椤沙城来走一趟?

……

天色未晚,云崕就已经站在珍珑阁前,举步迈了进去。

珍珑阁是椤沙城内最大的古物店,就在主街上,门脸儿不仅气派,而且很新。

这种地方,他原本是不屑来的。在两年前,珍珑阁还只是一家三流小店,卖的货色三成真、七成假,想来这里挑宝贝得有好眼力,自然口碑也不太好。

不过这家店去年突然声名鹊起,因为它弄进了不少上古遗宝。禁忌之海的螺浮岛去年被傅灵川收走,云崕就接到消息说,鲛人族搬家后处理掉大量宝物,因此这一年来陆上的发卖会格外热闹,有不少海族珍藏出现。珍珑阁也是弄到了进货的渠道,加上椤沙城地理位置又好,因此它的名声才渐渐增大。

以他走到哪里都要亮瞎人眼的外貌气度,珍珑阁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他,挥退了伙计亲自迎上来。

他还未开口,云崕就问他:“听说珍珑阁新得了镇店之宝,是个烛台,重八千余斤?”

“啊,是!”

“也是海里送来的?”云崕保持着一掷千金的本色,“带我看货,价格不是问题。”

“不不,这是我们东家的秘藏,原是天神遗珍。”掌柜接话很流利,“最近来看它的人真不少,但是前天已经售出,对不住贵客了啊。”

“卖了?”云崕很是惊讶,“多少钱卖掉的?”

“三百块红灵石。”

三百红灵石,那便是九百万两银子了,寻常人根本拿不出的巨款。云崕沉吟道:“这烛台有甚特别之处?”

“这个,尚无人知晓。”掌柜笑眯眯,“但它曾被供奉于应水城,这是千真万确,应水城的古画中就绘其形状,可供考证。”

“连古画中都有?”云崕摸了摸下巴,“莫不是照着仿的?”

“贵客说笑了。”掌柜赶紧道,“这宝贝不过一人高,却能重达八千斤。就算有人能做假,这份量要怎么生造出来?”

的确,样子仿得再好,重量总骗不了人。除了天神重宝,哪有一人高的法器能重达八千斤?云崕好似被劝服,掌柜满面红光:“我们店里也还有其他秘宝,贵客不妨看看?”镇店之宝卖出去了,珍珑阁大大出名一回,他也是与有荣焉,再说最近到店的客人不仅数量多,品质还高。

云崕点头,随掌柜去了款待贵客专用的香室,就有人呈上一件又一件宝物。

他火眼金睛,看出好东西倒真不少,有许多标注着来自海上。看来螺浮岛被傅灵川收取之后,鲛人族想在新落脚点重振家园好像不太容易呢。

他顺手买了几样,掌柜老脸都笑开了花。不过在随侍的伙计去倒茶的间隙,云崕袖子从掌柜拂过,他的笑容就不见了,眼神也变得呆滞。

“买走镇店之宝烛台的人是谁?”

掌柜老老实实答道:“那贵客姓胡,单名一个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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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收,还是不收?

他双手环抱胸前,目光从屋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小狗身上,脸色一沉。

“嗷!”小狗像是被人踩了一脚,p股墩地,突然屙了泡屎在地上。

众峣兵:“……”

徐广香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气:“公子回来了!”

站在门边的,除了云崕还有谁?

他一回来,徐广香顿时松了一口气:“这几位兵爷说是抓捕重犯,要搜房。”

“搜完了么?”

峣兵抱起地上的狗,见它呆若木鸡,不由得又惊又怒:“你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们好端端站在这里,还能对你的狗动手不成?”徐广香的亲兵气道,“倒是你的狗把我们小姐闺房都弄脏了,这笔账要怎么算?”

那狗被人抱起,转眼就回了魂,又恢复活泼。峣兵问它:“这里可有线索?”

它汪汪叫了两声,又摇尾巴。

旁人猜想这意思是“没有”,因为峣兵看了看徐广香等人就走了出去。那狗被抱着,临去前最后一眼瞟向云崕,犹带惊惧。

要是冯妙君在这里,八成就会感叹云大国师连小动物都要欺负。不过房里两个女子都兴不起这种念头,亲兵赶紧清理狗粪去了,徐广香却对云崕道:“借一步说话。”

“到我屋中来,他们已经搜过了。”云崕转身便走,徐广香连忙跟上。

云崕的屋子在二楼,里面果然空无一人。他生性谨慎,先放出神念扫视一圈,确实不被监听,又随手放了个结界才问她:“你包庇逃犯?”

咦?徐广香噎了一下。

“那几个峣人带出来的是金腰细犬,赤嵌森林里的异种,嗅觉比普通犬只还灵敏数倍,再经训练,几乎百无一错。”若非他把那狗吓懵过去,现在楼里应该热闹极了。

徐广香把四脚蛇放出来,讪讪道:“果然神通广大。”她行事向来磊落,对这些伎俩不熟。若非云崕出现,那些人多逗留一会儿,她这里就要穿帮了。

四脚蛇落在地上,仰首和云崕四目相对,状甚奇异。后者长眉微蹙,看出了端倪:“变形丸?”

“你知道?”徐广香奇道,“这是父亲从前送我玩耍之物。”

“自然知道,这是我亲手炼制。”云崕说着,站到窗边往下望去。

峣人排查完最后一排上房后即退了出去,这时已走出客栈大门去搜别处地方。他回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玉盒,以指甲挑了些粉末,撒在四脚蛇身上。

“嗤”一声轻响,四脚蛇变回了人形。

云崕见着这人才露出惊讶之色:“左丘渊?”

左丘渊神色比方才更加萎顿,却强撑着没有倒下,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在这里竟能遇见云国师,我真是福大命大!”

原来这两人互相认得。徐广香正觉奇异,云崕已经转头问她:“左丘家弑太子获罪,这人现在是峣国第一逃犯,你怎会救他?”

徐广香面色整肃:“敌人的敌人,或许有营救的价值?”

左丘渊也捂着伤口道:“我对苗峣极尽了解,愿从此报效魏国。”

“何求?”

“复仇!”他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必取苗敬项上人头,以慰我左丘家在天之灵!”

苗敬就是当今峣王的全名。

云崕静静看他一会儿,才对徐广香道:“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

徐广香不愿在他面前与别个男人有肌肤之亲,当下唤了亲兵进来,为左丘渊处理伤口。

左丘渊伤得不轻,敌人刀口再深一厘就要切进他的肾脏了。

云崕坐了下来:“峣太子真是你父亲所杀?”

左丘渊微一迟疑,应了句“是”。

“那他该死。”云崕淡淡道,“以下犯上,罪诛九族,在魏也是一样。”

“苗敬不仁!”左丘渊因亲兵的动作而频吸凉气,“事发时我在外地,闻讯赶回印兹城,左丘满门都被抄斩,我娘亲待人宽厚慈爱,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居然也被判车裂之刑!我进城时,她、她在城门上悬首示众,惨不忍睹!”

“她有何罪,竟要受此酷刑!”左丘渊将一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还有我那恩师!他不过怜我无辜,收容我几日,也不知事后谁去告密,峣王竟然下令将他绞杀!”

“我不恨峣国,但我与苗敬不共戴天!”

徐广香插口道:“听闻你与苗奉先私交不错?”

“大仇当前,从此是生死之敌了。”左丘渊嘿了一声,“我左丘满门被斩时,也没见他给我家求过情。”

苗奉先当然不会求情,他与被杀的太子苗奉远感情甚笃,那时正恨左丘家入骨。这两人之间隔着国仇家恨,的确再也没有转捩的可能。云崕点头,左丘渊就算是过了第一关。

“你的名头不小,但于大魏是否可用?”云崕目光中闪着审视,“证明给我看。”

左丘渊面皮微有些抽搐,显然伤口处理起来十分疼痛,但他依旧咬牙道:“云国师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珍珑阁的那件重得惊人的宝物而来?”

“哦?”云崕面无表情,“何以见得?”

“为它而来的人很多。”左丘渊低声道,“我就是听说最近时常有修行者出现在椤沙城,才来这里避祸。珍珑阁那件宝物我也花了点时间了解,听说这东西最早出现在应水城,城破后躲过了好几次烧杀掠掳,只因它实在太重,不像普通财宝珍玩可以直接带走。直到最后一次洗劫全城的势力进来,发现战利品已经被前辈们搜刮干净,实在拿不着什么油水,不得已才将这只烛台给运走。”

徐广香在一边听得眼都不眨。换作是她,要了解这些讯息不难,只要花些时间打探就行。可左丘渊是个逃犯矣,后有追兵、自身难保,竟然还顾得上收集这些消息,心性也真是沉稳。

“这些年来,与应水城有关的物事都是热门,何况此物见诸于古画之中。”

说到这里,云崕忽然打断他:“你见过那只烛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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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7章 手段(加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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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我充作买家进过珍珑阁。”左丘渊的语言精准到位,“通体金黄,约莫是一人高,下柄细长,上部分叉,烛头各雕为一龙一凤,相对而立。”

“我走出珍珑阁时,恰好遇见一人。”他一字一句道,“次日就传来烛台被买走的消息。据我推断,应该就是这个人出手了。”

云崕目光一凝:“你知道他是谁?”

“当然。”左丘渊点头,“我绝不会看错,这人便是燕国十九王子,赵允!”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云崕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微笑:“哦,原来是赵允。”

卖家在珍珑阁登记的名字是胡苏,一看就是个化名。

左丘渊说起燕十九王子,云崕就将掌柜的描述与赵允对照,果然外貌特征相合。

那么,基本就是他了。难怪十九王子要匆忙离开乌塞尔城,原是为赶来购买此物。

“云国师想追上他,应是不难。”左丘渊分析道,“他离开椤沙城往北去了,八千斤的物事,任谁带着它都走不快,除非手里有容量惊人的储物空间。十九王子像是临时接到消息才赶来椤沙城的,我猜他身上多半不备有这种宝贝。”

能装纳八千斤的储物空间,那可算是海内第一等奇珍范畴了,当世已知有这样巨大容量的宝物,除了峣国的黄金古城之外,就是燕王手里的储物戒。赵允身份虽然尊贵,左丘渊却不看好他会装备这等至宝。

“追他作甚,将烛台抢回来么?”云崕好笑,“他运不动的玩意儿,难道我们就好装卸了?



眼前的魏国国师不打算将宝物抢过来?左丘渊微微一怔,摸不准他的意思。云崕却已经换了个话题:“我们更需要的是内应,你却已被峣国通缉在逃。”

左丘渊胸有成竹:“内应不过是棋子,魏王和国师手下多的是,不缺这一两人;我对峣国内政外事、军力排布,乃至君臣性情都了若指掌。这些,恐怕才是魏王所需。说句不恭敬之语,若是魏国上一次东征峣国有我,也不致有乌涪雪山之变。”

“内政外事?好,我问你”云崕有心考较他,“最近新夏变法,你怎么看?”

左丘渊人在峣国内逃亡,东躲西藏,失去了往日的人脉和情报,云崕还要他分析新近发生的外国政事,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左丘渊却毫不犹豫:“看似兵行险著,实则有惊无险。”

“怎么说?”

“敢动国之根本要有大魄力,比如税法。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就是民心背弃、元力大跌。”左丘渊道,“但掌权者根本没打算真正实施,不过是为新夏与魏国签协议打下民心基础而已,加上西南战事正是改税良机,这才一举功成。”

“嗯。”云崕面色如常,“还有么?”分析得都对,但诸国高层哪一个看不出?要是左丘渊只有这点水平,也不值得他用。

“此举也有弊端。”左丘渊知道这一题决定自己去留,“施政者要失人心。”

徐广香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插嘴:“她都改回税制又赢得六千万两,还打赢了普灵国,按理说是民心大振才对,为何会失民心?”

“那是民心。”左丘渊指正道,“无论这一次改政的结果有多么理想,终究是偷奸耍猾,用上了胁迫的花招。百姓质朴,又得了实惠,或许转眼就忘,但是有人会牢牢记得自己被愚弄了,比如王廷的权臣、西部的门阀,当然还有燕、峣、晋三国。”

“所谓现世报,来得快。”他顿了一顿:“换作我是傅灵川,一下得罪这么多人,今后当真要寝食难安了。”

“是傅灵川么?”云崕低低咕哝一声,“原来她打着这个主意。”

声音中似有笑意,左丘渊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云崕笑吟吟地,“我也觉得傅灵川后头要倒大霉。”他亲手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左丘渊,“喝罢。”

“不敢当。”左丘渊恭敬接了。这是表示云崕愿意带他回魏效力?只过他嘴唇才刚碰着杯沿,就听云崕悠悠道,“这里放了点蛊,还有点儿毒,能确保你对大魏忠心不贰。否则,穿心烂腹而死,痛苦无比。”

左丘渊动作为之一顿。

在云崕和徐广香注视下,他仰脖一饮而尽,这才正色道:“甘之如饴!”

“好,好极!”云崕轻轻鼓掌两下,“我王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物。”

新夏国内接二连三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重金入库、税率回调、边患解除。虽说生活只是回到正常轨道,但人人都感觉到长长松了一口气。

平静而安稳的生活,着实来之不易。

当前困扰王廷和国民的难题基本解决,作为执掌稷器的国师,傅灵川可以明显感受到鼎中汇聚的元力变化。

税改政策实施以后,汇聚上来的元力一度低得惊人。这就说明国民对新政不满,背心离德,因此元力弱产。

元力就是国民意愿的风向标,各个大国从来严密关注。

集民请愿期间,元力又稍微抬头,后至王廷决定与魏改签建交协议、不再结盟,元力忽然回弹!

那速度、那弧度,就像乒乓球触地反弹。

冯妙君想过,元力能返回原有水平就了不得了,毕竟她和傅灵川的意愿是达成协议却又不令国民暴怒、上下声讨。眼下的结果却比想象的还要好,证明这一番迂回策略得当。

至西南大捷、普灵国认降,大军班师回朝,元力忽然暴涨,仿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一场大胜对于民情民愿的鼓动和激励,由此可见一斑。

冯妙君之所以不惜耗费海量财力人力也坚持要由新夏人自己打赢这场战争,除了磨练新军,除了消除隔阂,最重要的因素就在这里了提振新夏气运,凝聚一国元力。

其实云崕刚刚抛出结盟请求,她就有心同意,然而新夏人一定会激烈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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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迁都

事关元力,即便是国君行事也要万般谨慎。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此事有转捩余地,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百姓永远是最务实的群体,惟动之以利,才可能促成此事。

事不关己才会高高挂起。她必须让所有人都觉得,魏国的六千万两赔偿金与自己其实休戚相关,并非高挂天边、遥不可及。

要放大这种感觉,最直接有效的法子,当然就是国家加税。恰好西南边疆正在打仗,能给加税找一个正当理由。这样一来,民众就必须从自己的实际出发,去考虑仇恨与利益之间的平衡与得失。

毕竟,大活人都要吃饭娶妻养娃,不可能光靠着仇恨过活。何况魏国这几千万两还有个很好听的名目叫做“赔偿金”,暗示着“本来就该给你的钱”;再何况,新夏最后与魏国并没有结盟,只是签下协议建立邦交而已,互相承认但是互不干涉、互不侵犯。

这个协议的签定,在国民的承受底限以内,所以大伙儿立刻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甚至元力还因此而大涨。

可要是没有前面这许多铺垫,王廷若敢一上来就抛出协议、接收赔金,国民只会戳着女王和傅灵川的脊梁骨骂上三生三世,骂他们丧权辱国,骂他们数典忘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元力节节高涨。

所以说,手段很重要,阶梯式的前进法很重要。

待得此事尘埃落定,傅灵川和冯妙君坐下来同饮一壶庆功酒的时候,也忍不住感慨道:“此事顺利,多亏了你的主意。”

冯妙君轻晃杯中美酒,笑而不语。

两人今日喝的就是普灵国重新进贡的美酒,入口香醇但余劲绵长。冯妙君并未特意去压制酒力,只喝得俏面飞红,那双丹凤眼似闭非闭,秋波流转,带着勾魂夺魄的软媚之意。

这样的倾城绝色,只是欣赏便觉心旷神怡,傅灵川也数不清自己第几次怦然心动了。可他虽然也喝过不少酒,却记得过去这许多风波几乎都由眼前丽人一手推动。

她真是不怕事儿闹大。只说改税之举,过去历朝历代都是谨小慎微,反复试探,唯恐引起朝野震荡,她却偏偏反其道行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其实长乐说得很对,在这个因循守旧、陈规蔽矩却又百废待兴的新夏,不破则不立。

“长乐,你的胆子真大。”他也不由得感叹,“就不怕中途生变,形势急转直下?”两人这一次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中途其实处处是坑,稍有不慎踩歪,可能就要溅得一身污秽狼狈。

大政方针就是这样,时常天不从人愿,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此时回想,他向来沉稳,这回是怎么答应她一起搅风搅雨的呢?

冯妙君嘻嘻笑道:“新夏建国伊始,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大不了重化作一盘散沙,那就要麻烦堂哥再次建国了。”

傅灵川无奈摇头:“胡闹!你可知道我先后接到好几封密报,言指西北、西南有几位将军极度不满,不排除趁机举事的可能。”

“举事?”冯妙君敛起笑容,挟了一箸芙蓉套蟹来吃,“往哪里举?峣、晋都与新夏结盟,魏国也已示好,谁能为他们助力?想要造反,他们没有那样的条件。”

有权有兵有地,自立为王不是什么难事。问题在于新夏有稷器,这帮子想要闹独立的将军也得有稷器才行,否则就是分分钟被吞掉的节奏。

所以新政的推行看似冒险,但冯妙君和提出盟议的云崕都觉得,逼不出造反。她也明白傅灵川的担忧,新政涉及的人数太多,变数也就太多,指不定引发什么无法预控的结果。

毕竟,有许多糟糕透顶的后果从一开始其实源自美好而单纯的愿望。

傅灵川也跟着一笑,眼中神色复杂。她只是胆大妄为、一厢情愿,还是真地算无遗策、料中了所有后果?

……

夏天过完了,傅灵川也不声不响地开展了计划中的下一步。

新夏与魏国订立的协议生效,接着就有大批钱银入库,再加上赵允送还的贡银、普灵国作为战败国缴纳的战争赔款,现在王廷手中的物资与金银一下子格外充裕。

王廷军队和傅灵川手中的私军立刻开始扩张,征招军员、更新武备,实力噌噌噌见长;包括红将军在内的三、四位东部和东北部的军阀,因为亲近王廷、亲近女王,也得了许多实惠。

算起来,王廷被“移植”到乌塞尔城办公也有大半年了,适应良好,同时刺激了乌塞尔的欣欣向荣,如今百业兴旺,人口爆涨到五十余万人,已经初具国都的模样。

除了即位大典,乌塞尔城几乎见证了新夏国建立以来发生的所有大事,如今城池规模更是一再扩大,除了重作规划之外,外墙也借着翻旧之名重修——这次修出来的,可是足足十六个城门!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按国都的标准修建的。在新夏境内,另一个拥有十六城门的城池就是泸泊城了。

消停了不到两个月的王廷,又开始喧嚣起来,众多老臣再提返回泸泊城。他们的根基都扎在西部,即便将部分产业迁来乌塞尔,总不如在自己地盘上自在。

始终温言浅笑的新夏女王,这次却格外强硬地当廷宣布:

迁都!

她开口时,傅灵川就在她身边负手而立,因此所有人都明白,这也是傅灵川的决定。

今时之政局,与半年前已经截然不同。

收取了魏国和普灵国的赔款之后,中央财政和女王都格外富有,王廷的军队与东北门阀得到扩张,成为支持冯妙君与傅灵川的重要武力基石。

这时候的傅灵川,也不再是年前那个还要与王廷重臣周旋、与西部豪族虚以委蛇的傅国师了。

有钱有军队,说话自然中气十足,腰板儿也硬朗。

所以王室力排众议,坚定地将都城迁到了乌塞尔来,前安夏的陪都从此正式变作了新夏首都——其实也只办个仪式、走个过场,整套班子本来就都在乌塞尔城。

第359章 又一个大动作

新夏这半年来大动作频频,迁都影响深远,引来泛大陆关注。晗月公主时常差人来信,嘘寒问暖,冯妙君明白,这是得了苗奉先的授意。

魏国使团则是已经返回都城,萧衍下令向普灵国开放边境贸易。从此,普灵国作为名副其实的国间贸易中转站。

云崕却没有来讯,冯妙君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忙碌间隙,偶尔也会想起。

此时南陆的战报再次传来:

燕熙之战中,随着夏季江水减缓,燕国大军终于渡过了那条该死的大江。可是滞留在东岸两月有余,大军要吃要喝,还要饱受熙国军队骚扰,燕军的战力和士气都有些低靡。

最重要的是,熙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魏国的援军也及时赶到。

因此燕军渡江未毕就遭遇熙魏联军的迎头痛击,全军覆没,名将石青当场阵亡。

燕军这一次历时半年有余的西征,以失败告终。

在熙国举国大庆期间,魏军悄悄撤回了本土。

因战争之故,燕王暂时无暇关注北陆,对于新夏的“背信弃义”没有再进一步举动。

¥¥¥¥¥

在泛大陆的动荡中,时间很快走到了秋季。

赤嵌平原一片金黄。过去一年里风调雨顺,没有大灾大疫,国师也合理分配元力,国家欣欣向荣,于是全年中最重要的丰收季节到来了。

这一季粮食打上来,国泰民安。

秋粮入库以后,平稳运行了数月有余的王廷又有了全新的大动作。女王一个命令就震动朝野:

裁军。

新夏豪族原以西部和西北部分布最广、势力最强,只因那里是新夏的门户位置、抗击魏国的前线地带。

但在新夏与魏国签订了协议之后,各大军镇的地位就变得很尴尬了。两国既然已经互不侵犯、互不滋扰,西部少了虎视眈眈的强敌,也就没有必要再保持大规模的军队建制。

这一回,王廷实实在在占了个理字,也就得理不饶人了,拿出早就计划好的一整套裁军规范,里面上至州郡驻军,下至乡镇驻兵,中间囊括各豪门豢养的私军,在人数、武备、等阶上都做了格外详细的规定。

莫说是地方豪门,就是王廷大臣拿在手里一看,都是冷汗涔涔。要是真按照这上面的规定办下去,全国军队人数削减至少三分之一,粮饷全部由中央划拨,地方再不是军队的衣食父母了。

军队就是这般,吃谁的粮就听谁的话。

王廷的态度很明确:我的军队,谁有资格替我养?地方豪门也不行。

军令一出,举国震荡,尤其是西部一片哗然。

削军=夺权,这个公式谁都看得清楚。可是新夏最大的威胁已去,西部豪门的确再无道理保持大规模的常备军,否则就有造反的嫌疑。

供养军队,无论对哪个国家的财政来说都是极其沉重的负担。削军就是减负,新夏可以将更多财力投入国计民生之中。

再者,军人解甲归田,就有大量劳动力投入生产,这对于百业待兴的新夏来说格外重要。乱世之中,无论个人还是国家,本能地都会抓紧难得的太平时期快速发展、壮大己身。

减负、增产、深得民心。这道理谁都明白,只看西部如何反应。

……

消息传到魏国,萧衍忍不住啧啧称奇:

“傅灵川的胆气可真不小,脚跟还未站稳,就敢动这些跟他一起举事的老部下了。”

傅灵川能扶持长乐公主立国,少不了这些豪门的支持。若非他们长年抗击不屈,魏国也不会在长久权衡下放弃对安夏地区的统治。

现在傅灵川自己羽翼刚刚丰满,就开始对这些昔日的老战友收缴武力,是不是太迫不及待了些?

云崕正在看书,闻言道:“夜长梦多,他要是再等下去,待这些豪族养得膘肥体壮,他更不好连根拔起。”

“依你看,这些人会如何应对?”萧衍啜了一口清茶,“新夏这七个月来大小动作不断,国势却相当平稳,真有些出人意料。”

换作哪一个国家敢这样变着花样过日子,到这会儿都是政局动荡、国民惶恐,就如池塘里丢进石子儿,余波要许久才会消停。

新夏从零开始,这么折腾一通下来反倒越发强壮,没有阵痛、没有离心离德,利好源源不断。

他眼红啊,“看新夏这么捣腾,连我都想在魏国搞一场变革了。”

“大魏不能。”云崕轻呵一声,“新夏不过一张白纸,可以任傅灵川自由写意;魏国立世近二百年,早就积重难返,只能抽丝剥茧,慢慢润化。”

“至于新夏西部那些个豪门。”他嘴角轻扬,“大势已去。”

“他们能甘心裁军削权?”

对豪强来说,军权代表着势力,削军就是夺势。他们能老老实实坐等王廷收走军政大权?

“我在乌塞尔城见过众多新贵,但超过两成的大宅都是被各地赶来的豪族买走的,他们在国都开设酒楼茶座、金楼绸庄、赌坊青楼,可说是百行百业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趁机到中南部来分一杯羹,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至于那些冥顽不化,固守本地的——”他微微一哂,“不交权,就得造反。不过眼下的新夏已经没有他们造余的机会了。王廷太有钱,傅灵川太有钱,新夏女王也……太有钱。”

自古以来,君强则臣弱,中央强则地方弱,反过来也成立。因此新夏中央王廷的强大,势必压制得地方豪强日凋敝。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咦,新夏女王?”萧衍满面好奇,“这也关你的安安,哦我是说长乐女王什么事?”

“新夏这大半年来行事风格大胆,每次出手都有雷霆万钧之效,不像傅灵川一贯的作派。”云崕对他拙劣的演技嗤之以鼻,“诣令虽由女王发布,但朝政由他把持,因此所有人接到情报都会以为这一切是他的布局。不独是我们,峣、晋,甚至远在南陆的燕王也作此想。”

第360章 嫌本国太平(加更章)

他们毕竟没有机会站在新夏的王廷上,近距离观察傅灵川与长乐女王。对这两人的所有了解,除了出使乌塞尔城的短短数日、数月之外,就只有情报上的寥寥几句而已,不生动也不形象。

萧衍当然也听得明白:“你是说,这里头也有新夏女王的功劳?”

“我了解安安,她决不甘心做傅灵川的傀儡。”云崕玩味道,“就是不知,她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至少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她的光芒都被傅灵川掩盖。”

“如果她真是那般聪颖又有才略,傅灵川一定更希望娶她为妻吧?如此他的权势才能巩固。”萧衍摸着下巴,满脸的不怀好意,“他近水楼台,指不定何时就成功了呢?”

近水楼台的意思,就是眼前这位云大国师离她太远了,想好好表现都使不出劲儿。

“说得对极。”云崕伸了个懒腰,“我得赶紧去盯紧她,免得被傅灵川拐跑了。”

萧衍一怔,连连摇手:“国师大人,你可别再甩下这一大摊子跑了!”

“如今国内歌舞升平,外头又无边患,和熙国联手一战还打退了燕军。”云崕恹恹提不起劲头,“连一点天灾人祸都没有,太平又无趣,我呆在这里作甚?”

这家伙说的还是人话吗?萧衍苦笑,身为魏国国师居然嫌本国太平,这话传到王廷上,御史们怕不又要排着队来参他一本。

理政快要两年,他终于体会到父王当年面对国师的无奈了。“好罢,你想去就去,但别忘了正事!”

云崕懒洋洋地:“省得。”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你……”新夏女王是倾城的祸水,该不会最后把他的国师给拐跑了吧?

不过他转头一看,云崕以手支颐,笑意自桃花眼里一波一波晕开,竟要教人醉在里头。

“……”算了,这也是个美人,他和安安谁栽在谁手里还不好说罢?

萧衍赶紧切换一个话题:“燕国吃了这么大个败仗,颜面扫地,燕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可笑熙王那小儿兀自得意洋洋,不知抓紧布防。”他想想就来气,“这厮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向大魏借兵时许诺千般好处,到现在才兑付不足小半。”

熙王面临燕军的强大威胁时吓得魂飞魄散,同时向魏国和蒲国求援。

蒲国前段时间才与燕国交战,打得民穷财尽,连陪都被对方攻下,这时就要争取休养喘息之机,实不愿再去得罪强大的燕国。

所以熙王求来求去,除了几个附属国和熙军一同发兵以外,就只有魏王萧衍肯借几万人马给他。打散燕军这次进攻,熙国本该按照事先的求借协定,付给魏国一大笔钱。那数额是魏国支付给新夏赔偿金的三倍有余。

魏王虽然是狮子大开口,趁机打秋风,但魏军作战英勇,的确帮着熙国打退了燕军的入侵,这份协议是明白有效、应该兑付的。

不过这时候熙王就开始肉疼了,再说熙国被燕军铁蹄践踏,自身也遭遇极大破坏,正是用钱的时候。因此熙王就找各种理由推诿搪塞,至今也只付了不足两千万两银子。

“小儿?”云崕眼里有很淡的笑意,“你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老熙王在世时知道这个儿子有野心却无能,对他多番压制。最后他是弑掉父兄即位,性情残暴多疑。在他手下,熙国百姓哪有好日子过?”

“受苦受累的不止是熙国百姓吧?”云崕止中似有深意,“似乎还有一人。”

“谁?”

“熙国国师,玉还真。”他好整以暇,“我这里额外接到一条密报,打退燕军后王廷举办庆功宴,熙王借着酒劲对玉还真下手。”

“啪叽”一声,萧衍手中的瓷杯被捏成了碎片。

“什么!”他失声道,“可、可曾得手?”

“那就不知了。”云崕耸了耸肩,“我的人最后见到一幕,是玉还真满面飞红,站立无力,被他抱走了。也不知熙王做了什么手脚,才能将国师也放翻。”

萧衍眼角变红,一掌劈在茶几上:“畜生,真该碎尸万段!”

他声音饱蕴忿怒,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玉还真也是国戚,熙王这么做的确有悖伦常。”云崕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轻吹热气,“我王真是急功好义,替人家国师抱不平。”

萧衍顿时回过神来,也知自己泄露了心事,不由得摆手:“莫再取笑!早知如此,不若束手旁观,让燕军攻破熙都得了!还、还能……”胸口起伏,再说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番情态落在云崕眼里,那是坐实了人家的揣度。再让眼前这位多抓住自己一个弱点,绝非明智之举。可他气不过、忍不住!

他没有即刻下令发兵去攻熙国,已是理智之极。“你早先怎不告诉我!”他忍不住站起来踱步,心头一股火气越憋越是难过,只想杀人泄恨。

云崕唤人进来收拾地上碎片,再给魏王重端来茶水:“那时我军还未从熙国撤回,我怕你急怒攻心,发令去打熙国都城,那就前功尽弃。”他难得出言安慰人一回,“事情既已发生,你徒自懊恼也是无用,不若想想以后怎办。”

“以后……”萧衍将牙咬得咯吱作响,“不必燕人动手,我要亲手杀了他!”

“玉还真呢?”

萧衍默然,眼里有光芒闪动。

云崕以手支颐:“熙国挡不住燕军多久了,你要快些做好跟燕国短兵相接的准备。”

“什么你啊我。”萧衍不满,“是我们!”

云崕一笑:“为公为私,你还是尽快与玉还真见个面。”

萧衍点了点头,口中仍觉苦涩。

云崕适时换了个话题:“王上最近是太闲了么,居然跑到我这里来唠家常?”这位国君不在他的王宫里呆着,偏要跑来国师府蹭茶喝,就不怕都城里各国暗探横行,哪一个成功刺杀掉他?

萧衍也转换心情,轻咳一声:“这不是有人托我来探望你?”

第361章 嫁娶

“谁?”

他这么聪明,萧衍就不信他猜不着,但依旧老实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我那王妹梅矶公主。”接着叹了口气,“她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满国俊彦一个也看不上眼。”

“哦。”云崕连话都懒得说,只差在俊脸写上四个大字:与我何干?

好冷漠!萧衍幽幽道:“她倾慕你多年,虽然有个公主名号,但本身不是王室血脉。你若愿意娶她,梅矶必定乐于恢复平民身份,这样也不算违反了王室不得与国师通婚的规定……”

云崕不待他说完:“不愿意。”

“那你想娶谁!”萧衍按着太阳穴,为今日一连串坏消息而心累不已,“你的安安吗?”难得这趟云崕老实跟着魏国使团从新夏返回,算是和徐广香朝夕相对一段时间。就这样两人还擦不出一点火花,萧衍也知道基本没戏了。

云崕不说话。

“你真想娶她!”萧衍一个脑袋快要变成两个大了,“她可是新夏女王,不再是你的侍女了!”

“所以?”

“即便我大魏与新夏定立协约,新夏人还是恨我们入骨,怎会允许自己的女王跟你成亲?”萧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云崕孑然一身多少年了,怎地现在突然想要成婚?“她有什么好,无非就是美得世间罕见。但也仅此而已,区区一个美人怎能与鸿图霸业相比!”

云崕双手在面前交握:“她身份特殊,婚事必然受到世间权势的关注。如果她与燕、晋甚至哪个国家的王室成亲,对我们难道就是好消息?”

当然不是,魏国跟这几国的关系可都不太好。萧衍苦恼道:“你娶得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新夏女王到底有什么魔力,连眼前这一位都要沦陷?

云崕盯着他:“你不会反对罢?”

反对什么,大魏国师娶新夏女王吗?他当然反对!萧衍呵呵一笑:“当然不!”反对有用?“你要能娶到她,对大魏有利无害,我乐见其成。”

“王廷里若是有人反对?”而且数量不会少了。

“眼皮子那么浅的,自有我帮你挡着。”萧衍打了个哈哈,“国师尽管出手。”九成要铩羽而归,但这不能明说。其实和新夏泯了恩仇,对大魏接下来的计划是极有好处的。

“那我就勉为其难了。”云崕抚着自己下巴,笑得极度邪气,“就算娶不到,她也别想嫁给别人。”

萧衍在心底暗暗同情新夏女王,不过想起玉还真,他又呸了自己一声。自个儿一团糟糕,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别人?

¥¥¥¥¥

一转眼,小雪纷至。

今年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早晨的廷议也临近尾声。

过去这小半年,南陆风起云涌,北陆却风平浪静。新夏国打败普灵之后,北陆就连一点儿地区摩擦都没有了。

不仅如此,刚刚过去的秋天是个丰收季,天公难得作美,阳光充足、雨水稀少,各国收上来的粮食堆满了仓库。

新夏成立以后,平民连续两年可以安心种地生产,流寇、妖怪,都由官府出面派人围剿、驱赶,加上轻徭薄赋之政的继续推行,人们口袋里有粮有钱,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对平民来说,仓禀实而知荣辱;对王廷官员来说,既然粮食生产疆域都暂时不愁了,那么他们就开始为另一件要务发愁:

女王的终身大事。

来年三月,新夏女王可就十八岁整了。

时人成婚都早,姑娘们十五岁嫁人,十八岁都可以抱二胎了。他们的女王出落得一天比一天美貌,也该为王室承担开枝散叶的任务了。

安夏王室血脉,流传至今只剩下两个人。对王国而言,没有子嗣可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傅灵川的血统还特别稀薄,所以繁衍正统后裔的任务当然就落在长乐女王头上。

所以这天廷议最后一项安排说完,冯妙君正要宣布“下廷”,礼监部侍郎杜琨就站出来,恭恭敬敬地提请此事。

百官能站在这里,都因为安夏血脉有了传承,因此在他慷慨陈词了小半刻钟之后,就有两位官员也站出来附议。

这些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冯妙君哼了一声:“那么照杜卿看来,王夫可有合适人选?”

杜琨当即道:“傅国师为新夏鞠躬尽瘁,为我王保驾护位,有相随相伴相知之情,金石不换。杜琨以为,傅国师可为王夫!”

冯妙君顺势望向傅灵川,他就立于她右下首位置,这时也抬头看过来。英俊倜傥,是少女梦想中的模样,更难得目光灼灼,眼中的渴望不加掩饰。

他对她的情意,与日俱增。

冯妙君收回目光:“还有其他人么?”

杜琨嚅嗫。

冯妙君稍懂这家伙的心理。此人倒未必得了傅灵川授意,后者的手段不会这样低劣。可这么一来,她和傅灵川之间那层窗纸就被捅破了,以后麻烦可不少。“人选人选,那就得有人得让孤挑选。杜卿,还有你们,真是为孤着想么?”

众人连忙称是。

“那好,再列几个人选出来,挑中满意的,孤自然会说。”这话出来,大伙儿面面相觑。女王言下之意就是对傅国师不满意喽?这是太不给傅灵川面子了。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顶头二位之间罅隙丛生。过去半年里发生那么多事,还需要兄妹两人齐心协力同渡难关,因此从未公开撕破脸。可是女王对傅国师独断专权的不满情绪,随着年纪渐长也是越来越明显了。

傅灵川紧紧抿唇,垂下的右手抓握成拳。尽管一早知道长乐于他无意,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表示不想嫁他,也着实让他气恼。

冯妙君看也不看他,又道:“对了,过去这一年杂事烦忙,孤都忘了过问后宫体例,也不见礼监部上过奏疏。既想让我新夏王室开枝散叶,怎不见你们拿出这份体例?”

后、后宫!众臣惊怔,连傅灵川都不敢相信自己所闻。

第362章 不劳堂哥费心

各国都有后宫体例,可是君主皆为男性,新夏立女王可是浩黎帝国之后头一遭儿,堪称史无前例。鬼知道这后宫要怎么设!

难道也设三宫六院,大伙儿去给她网罗天底下的美男子吗?

“杜卿。”女王笑吟吟红唇轻分,吐出一句能置人于死地的话,“这可是礼监部份内之事。”

这么凉爽的天气里,杜琨额上突然淌下豆大的汗珠。

这规矩能立吗?他敢提笔草拟出第一个字,傅国师就能用神通把他轰得外焦里嫩!

这个时候,傅灵川终于开了口:“好了,杜侍郎提议太过草率,女王不过薄施惩戒。此事压后,再议吧。”他再不出面,这事儿要乱成什么样子?啐,都是一群草包,“王上?”

他还是温文有礼地提醒她一句。

冯妙君还没打算和他正面刚,于是挥了挥手:“行了,下廷。”

廷下众人擦擦汗,赶紧散了。

冯妙君站起来,头也不回往外走,临踏出门前,自有使女替她披上雪白的大氅。

户外飘着的雪正忙着粉饰太平,将一切都盖在银装素裹之下。

她没有选择避雪的回廊,而是迳直穿过梅林。

就在这时,后面有人喊住了她:“长乐!”

王宫中,只有一个人会这般称呼她。冯妙君站定回头,看着傅灵川大步走了过来:“国师。”

傅灵川站到她身边才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然后澄清:“杜琨之言,非我授意。”

“我知道。”冯妙君微微一笑,“你可没有那么笨。”傅灵川喜欢谋定而后动。所以他若是决意动她,那必定是一套组合拳,令人难以招架。

傅灵川回她一个笑容,对身后使女道:“都退下。”

奴婢们当即行礼,依言退走。冯妙君看在眼里,目光微闪。

果然傅灵川接下来的话就私密了:“长乐方才所言,只是气话罢?”

“哪一桩?”她心知肚明。

“后宫。”傅灵川只觉这两字嗝应得很,光说出来都让他心口发堵。

冯妙君哼了一声:“就许你们男人有三千佳丽,到我便不能三宫六院了?既是国君,就要有国君的体例!”

男人?呵呵,玩得一手好双标。

傅灵川长叹,声音中满是无奈:“长乐,莫要淘气了。你便说来,我要如何作为,你才肯嫁给我?”

冯妙君停下脚步:“我与堂哥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

她浑身裹着大氅,和雪地一样白,白得让傅灵川刺眼。只有那张小脸粉嫩,乌眸水亮。她的红唇也饱满而莹润,却能吐出这样残忍的字句。

傅灵川嗓子很干,忽然伸掌按向她肩膀:“你和谁能有男女之爱?”

他只是下意识想抓住她质问一番,可是指尖堪堪触着她单薄的肩头,就有一股浑厚的力量油然而起,将他的手指一下弹开。

坚决、果断、毫不客气!

她的目光变得深沉,声音也一下子冷淡:“国师有话说话,动手动脚可算犯上!”

情急之下,他居然忘了她修为精深,决非深宫弱女,可以任他随意拿捏。傅灵川捏紧拳头,发出喀啦一声响:“你还喜欢云崕,是不是?”

魏国国师在夏天离开,到现在过去数月了。这段时间里,傅灵川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只要她开口,他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这样,还不成么?还比不上那个奸猾漂亮的小白脸吗?

冯妙君见他眼角发红,不由得一怔,冷意去了几分:“那与堂哥无关吧。”

“与我有关,还与新夏有关!”他脸色沉沉,“魏人与我们仇深似海,堂堂新夏女王,绝不能嫁给魏国国师!”

“是么?”冯妙君随手摘了一截梅枝,那上头花儿开得绚烂,“堂哥莫要忘了自己在螺浮岛上立过的誓言!”

他发过誓,绝不干涉长乐的婚事,绝不采用任何手段、迫她嫁给任何人——包括他!

这也是她肯当这个女王的条件之一。

傅灵川沉声道:“你要让新夏举国大乱么?”

冯妙君冷笑:“别拿这大帽子扣我。”

“嫁给魏国国师,国内必定引出轩然大波。长乐,你是聪明人,不要被云崕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傅灵川紧紧盯着她道,“记得拿一己之私欲与新夏利益比较,你是女王,不能如此任性!”

冯妙君斜睨着他:“照这样说来,只有嫁给你才能保国泰民安喽?”

“我是你的最优选择。”傅灵川低头看她,放软了声调,“长乐,我们齐心协力,将新夏带向太平盛世可好?”

“听起来不错。”冯妙君双手抱在胸前,不等傅灵川神情放松下来就接着道,“对你好,对新夏好,惟独对我不好。”

她现在的处境,与晗月公主当年何等相似。呵,她早就下定决心,绝不步上晗月公主的后尘!

“此事我会有主张,就不劳堂哥再费心了。”她转了个方向,往半月门而去。

这次对话,不欢而散。但冯妙君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傅灵川停下脚步,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枝头有一点积雪落在她的青丝上,黑白分明。他很想伸手替她掸去,可她已经走了,头也不回。

傅灵川在园中呆立良久,忽然一拳击出,打在身边的梅树上!

咔嚓,碗口粗的树干齐声而断。

梅瓣簌簌而落,混成漫天花雪。

傅灵川垂着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沮丧了。凭心而论,真长乐不黏人、不可爱,也没有他的霏媛那么会撒娇,可他也不知为何,就是看她看对了眼。

她的一颦一笑,哪怕只是个讥讽的眼神,也是有十足味道。

她的确太美,美得像芳菲十里的桃林,美得像漫山遍野的杜鹃,浓烈、奔放、绚烂,气势迫人,让旁人赞叹不已的同时又不敢接近;她太聪明,翻手云,覆手雨,孤零零在这深宫之中都能自闯一片天地。

可是她又太冷漠,拒绝他在内任何人的真心。

第363章 花样美少年们

现在傅灵川也明白了,为何她在岁宴那会儿还对他假以辞色,现在却冰冷回拒:

国家太平了,现有的和可预见的麻烦也都解决了,她……她也不再需要他了。因此她现在连敷衍都懒得了,直接要将他弃若敝履。

这样的女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都是无情。

这样的女人,男子根本驾驭不了,却又要为她深深着迷。

傅灵川早跟自己说好,此生将精力都投入复国大业之中,励精图治,不沾儿女私情。可是现在,他的心乱得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了人声:“国师大人?”

是他的心腹。

“天色不早,您可要回府?”

傅灵川转动眸子,恍然发现四下暗沉一片,竟然已过黄昏。

他在这里至少站了三个时辰。

“回吧。”他涩声,回身挪步。

那心腹瞅着左右无人,忽然低声道:“大人可是为国君婚事烦忧?”

傅灵川自嘲一笑:“我表现得这样明显了?”为人上者,喜怒本该不形于色。

心腹声音压得更低:“王上越发有主见了,据小人观察,这或许是因为王上有底气之故。”

“底气?”

“王上是修行者,非弱质女流。有道行傍身,她不惧您,这就是底气。”心腹细声道,“如果泄去了她的底气……”

那么长乐女王也只是个养在深宫的美人,容易摆布得多。

这话他不敢说出来,傅灵川却领会得一清二楚。

“放肆!”他低叱一声,“你退下!”

心腹应了一声,赶紧离开,却不惶恐。

国师斥他“放肆”,却未说他“该死”,那也即是说……

傅灵川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

长乐的桀骜不驯、有恃无恐,确有大半源于她的修为。她的道行精深,虽然很久不曾出手了,但螺浮岛上那惊艳一击始终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如果卸去她的修为,她再倔强、再高傲,也终归是困守深宫的女王,再没有对抗他的本钱。

人在屋檐下,是一定要低头的,何况长乐是个聪慧的姑娘,知道怎样对自己才是最好。

他可以不迫嫁,耐心等着她同意,但他为什么不先拔去她的利爪尖牙呢?

这已经是心腹第二次提出这个建议了,此前王乾也有类似之语。

想到这里,傅灵川心中怵然一惊:他和长乐初返新夏时面临的种种问题,如今已经一一解决,那时的他们是战友,要互相扶持,而现在呢?

不在不觉中,自己已经变成了她通往权力巅峰之路上的绊脚石,惟有将他一脚踢开,她才是名副其实的新夏女王!

她对他若是不生情意,那么……

寒天腊月里,傅灵川忽然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也许,他是该清醒了。

傅灵川重重叹息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谁也没注意到,身后的梅树树干上停着一只小小的蜘蛛。

天冷,园子里没人了,蜘蛛也飞快跳到地上,转眼不知去向。

¥¥¥¥¥

这几日,王廷上多出不少新面孔。

按照傅灵川之前给全国各地豪族发下的通牒,腊月十五之前所有豪族都要裁减军员,而后晋都述职。

这是赤果果的削军夺权之举,不仅军力被裁减,地方豪族的领袖还要进入乌塞尔。这样,地方上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短短六天之内,有二十三地豪族觐见了长乐女王,得她好言安抚,并且得了封号和赏赐。长乐女王热情地邀请他们到乌塞尔城置宅落户,虽然没提出强制要求,但这代表了天家意向。

最好这些头目都长留乌塞尔,地方上的不安定隐患也就消除了。

这是以兵权换来的待遇,没有人能爽利。可是新夏女王已经得了民心,谁会愿意跟随他们举事?

最重要的是,王廷强大而富有,容易令人生出归顺之心。

不过大伙儿也注意到一个有趣现象:

许多豪门族长是带着自己的得意后进来述职的,有的英气非凡,有的硬朗坚毅,有的唇红齿白,有的风度翩翩。

总而言之,都是一表人才。

王都突然有这许多美男子齐聚,朝野一下都热闹起来,乌塞尔城变作风¥~尚之地,多少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游逛,只希望多多偶遇这些花样美少年。

就连冯妙君都称赞新夏果然钟毓神秀出人才,下廷后还对傅灵川笑侃一句:“人数是够了。”美人养眼。谁见着这么美男子心情会不愉悦?

傅国师当场就黑了脸。

这些门阀消息倒是灵通,女王当廷流露出一点不满婚娶之意,他们就送子弟入都!呵,这是希望自家儿郎能入得了长乐法眼,从此平步青云,给家族重新带来至高权力。

她还真能添乱子!

所谓“人数”,不就是指这些个美男子足够填满她的后宫了么?

……

一夜簌簌雪落,次晨却风和日丽,是个少见的大晴天。

冯妙君刚用过早膳,使女来禀:“虞史长之子、画师虞琳琅已到,等候王上召见。”

冯妙君才记起这事,点了点头:“去东青阁。”

她入主新夏年余,也该造像立册了。不过几天前晋都面圣的西北镇关史虞庚庆听闻,立刻举荐自己的小儿子虞琳琅入宫,为女王造像,并称虞琳琅是丹青圣手,造诣远胜于宫廷画师。

看他自信满满,冯妙君也差人探听。原来虞琳琅今年不过十七岁,却是少年成名,有人评价他“艺近乎道”,一手画工在旧都泸泊城都是独领风#骚。

冯妙君当然明白虞庚庆的讨好亲近之意,但欣然接受,定在今日由虞琳琅给她画像。

她刚在东青阁的锦榻上坐下,使女就领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见着虞琳琅的第一眼,冯妙君就明白虞父为何一力荐之:

这虞琳琅的确是个唇红齿白、芝兰玉树般的美少年,眼有慧光、肌肤如瓷,身上又有一股文质彬彬的清雅之气。乌塞尔城如今美少年如云,形貌比他出众的并非没有,但论起气韵,他却很独特。

第364章 重逢前的礼物

虞琳琅仔细跪拜行礼后,才偷着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呆住了。

他惯为人画像,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从无一个及得上眼前人。若以春兰秋菊比之,太素太单薄;以桃之夭夭比之,却又浅薄过甚,难显其庄重。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搜肠刮肚,忽然被一个形容词难倒了。

直到守在门边的陈大昌沉着脸一声喝斥:“放肆!”

虞琳琅才惊觉自己竟然直勾勾盯着女王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大不敬!

他正要跪下赔礼,冯妙君已经挥了挥手:“省了,给孤好好画像就是。”又问他,“就在这里画么?”

东青阁是她的书楼。虽然藏书颇丰,但这里专供女王使用,布置得精巧温馨,断不似男子书房那样冷硬。

“园中景致更好,不过天冷……”虞琳琅环顾四周,想了想,“还是在这里吧。”外头虽然晴了,气温却低,要是他撺掇女王去花园取景,万一人家的万金之躯染了风寒,他可要倒大霉了。

冯妙君取了书卷在手:“行,画吧。”他画他的,她看她的。

虞琳琅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您、您可要换一套妆容?”

冯妙君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好看?”特意摸了摸嘴角,没有饭粒儿啊。

“好、好看得紧。”少年局促一笑,“就是您的发鬓有些儿……素了。”

何止是鬓发?女王今日一身天青色罗裙,外罩一件软纱禙子,满头乌发只用一只青玉簪子定住,纵然美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可是从前找他绘像的贵女都是锦衣华服、精细妆容而来,为留一时之明艳,女王这样做派,实是太素淡了。

冯妙君笑了:“你只管画就是。孤说过只画这一回么?”她懒得动弹。

虞琳琅应了声“是”,果然收回注意力,摆起画架、磨墨展卷,自做自的去了。

给国君绘像是件十分精细的活计,至少也是三个时辰起画,冯妙君也得配合他。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她看完了两本书,正要差人去取第三本,外头陈大昌报:“傅国师来了。”

傅灵川走进来,目光先在虞琳琅脸上身上扫荡一番,后者全身心都投入绘画当中,也不向他行礼。傅灵川并不怨怪,只笑着对冯妙君道:“听说你要绘像,我来凑个热闹。”说罢,走到画架边上瞟了几眼,“嗯,不错,望能画出你一成美貌。”

冯妙君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就是耗时太长,我都有些困了。”

她说得散漫随意,似是将他当作最亲近的人,前两日的针锋相对不知去了哪里。傅灵川反而微微一凛:她越来越会隐藏心事了,连情绪都是收放自如。

但他面上依旧笑道:“不如走一盘?”

她放下书卷奇道:“国师日理万机,竟有时间找我下棋?”

“要陪王上,什么大事都得靠边放。”傅灵川在榻尾落坐,自有使女捧上案几、放上棋盘,再端来清茶果品。

这一对弈,就是两个时辰。

傅灵川的棋路绵密,心思隐蔽,冯妙君却是率性直为,左冲右突,最后每每能杀出重围。

傅灵川笑道:“长乐的棋艺越来越了得。”两人上一次对弈还是在刚刚抵达乌塞尔城,那时她的下手就很凌厉,却不似今日这般灵巧。

冯妙君哼了一声:“过奖,可惜还赢不了你。”黑子往钵中一丢,“我认输。”

傅灵川点头夸她:“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丢了大片领地,僵持到最后也仍是这个结果,还不如早早认输节省时间。

“我不是俊杰。”她抿了一口清茶,“我是女王。”

“再来一盘?”

“不了。”她瞟了一眼窗外,见天色正午,“下棋没劲儿,该用午饭了。”

傅灵川这才拣子回钵,一边道:“王上在揽秀园下棋,可不止这么点儿时间。”

揽秀园即是魏国使节夏季所住之地。看来,她和云崕、徐广香的举动没有瞒过傅灵川的耳目。冯妙君也在拣子,手都没停一下:“我不多下会儿棋,能谈成协议么?”

她在提醒他,自己居功至伟么?傅灵川望着她的眼神越发古怪了:“当日那几局,输赢如何?”

“一负,一胜。”

“看来,长乐的棋力与云国师不相伯仲呢。”

“不。”她很诚实,“他顾全国君颜面,故意让给我了。”

傅灵川今日却没有让。他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松开:“云国师也大方,为搏长乐一笑,愿意一掷五十万银两。”

他连两人当时的赌注都清楚呢,这宫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线,包括她的身边。冯妙君抬头一笑,明艳得令他都觉眼花缭乱:“像这样?”

傅灵川移开视线,轻咳一声:“画好了么?”

那边的虞琳琅已经很久没有动作了,似在出神。傅灵川重复问了一句,他才如梦方醒,懊恼道:“远未完成,请王上和国师恕罪。”

怎么?傅灵川才一皱眉,虞琳琅已经赧然道:“确难捕捉王上神韵十一,请允琳琅带回去雕琢三日,再行奉上!”

“行。”冯妙君站起来挥了挥手,“下去吧。”

待虞琳琅离开,冯妙君才瞟了傅灵川一眼:“还有五家未来投诚,你打算怎办?”

规定时限内,多数门阀都听话了,只有五家还没动静。王廷还未收到他们削军的奏报,其族长也没有入都述职。

掌惯了权势,谁舍得放手?

“离期限还剩最后二十天。”傅灵川阴沉一笑,“逾期不至,就以违令谋逆论处!”

那么王廷大军就师出有名了。如今各地门阀都削了军,四海安定,新夏就更有底气对付这几家钉子户。

顺便,也让朝野上下见识见识王廷的雷霆手段。

结果,三天后又有一家族长赶到。几乎在同时,长乐女王接到魏国发来的一封信函。

信上的字龙飞凤舞,仿佛还是刚刚落墨时的酣畅淋漓:

允州章氏秋末叛逃,出新夏,往浯国列屿。家眷前后三批,共二百六十七人,现有半数扣押于普灵国以西九十里坠龙谷。吾奉之为礼,且为安安宽心解忧,请自取之,不日相见。

落款就一个字:崕。

第365章 客似云来

没盖章,但她识得云崕的字。

信上说得很清楚了,门阀章氏率军叛逃,事先送出三拨家眷,结果有半数都被魏军截获。魏人谨守约定,不支持新夏国内叛党,因此将他们逮住,要交给新夏处理,权当是送给女王的见面礼,因为云崕很快就会过来。

傅灵川看过这封信,面沉如水。

云崕此举,不仅向长乐示好,也向他示威:

新夏搞不定的,他能搞定。

“章氏已不足虑。那么,就还剩三家。”冯妙君轻声道,“收回他们手中兵权,我们才能高枕无忧。”

傅灵川点了点头:“已去调动兵马。此举,不掩人知。”

王廷准备调集军队,给不听话的豪门一个深刻教训。傅灵川不仅不掩饰这次行动,还要将之昭告天下,最好一口气震慑之,能省掉不少麻烦。

¥¥¥¥¥

两日后,乌塞尔城最热闹的玉泉街上龙狮舞起,鞭炮声足足放响一个时辰——仙满楼开张了。

这是徐陵海名下开设的酒楼,筹备了小半年之久。最重要的是,新夏女王也入股了,并且徐陵海拿着这个当噱头,狠狠造了一波声势。因此开业这一天,新夏名流显贵纷来捧场,徐陵海笑得满面红光。

冯妙君也出宫透透气,却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微服前来,面上覆纱。

只看那双眼睛,徐陵海也能一下认出她来,当下亲自送她上了二楼窗边。这里早给她留了个视野最佳的位置,往下能俯瞰整个大堂,眺望窗外,却是江上雪景,融烟波皑皑于一身,颇有意境。

雅座外放下细密珠帘,令外人不得细窥贵客容貌。

徐陵海恭敬给她倒了杯酒,冯妙君就将他打发走了。今日他是主人,老在她这里陪着,又要引来无谓的注意。

进来的客人一茬又一茬,多是富贵中人。

新夏定都乌塞尔城,将这里变作新的政治与经济中心,全国的贵族都要跟随女王脚步,到东边来安家落户。短短一年内,乌赛尔城聚集大量名流显贵。他们在这里大兴土木、置办产业,城内好地段的宅子,身价至少翻起三倍不止!

都城的兴旺,正是新夏国中兴在望的缩影。至少到目前为止,冯妙君还是很满意的。

她这里听着楼里的客人高谈阔论,伙计也将菜肴呈了上来。能坐进仙满楼的非富即贵,这里的菜品也精益求精,份量却小,就如王宴府席,每人面前一份,不再是放到一个盘子里让大家挟。按例给每位客人依序上足八道菜,加上前面的头盘、后头的点心糖水,一共是十二道。每道虽然只有一、两口的份量,但吃上十二份儿也差不多饱了。

根据价格不同,菜品的内容自然也是可以替换的。

乌塞尔城已经不缺好馆子,仙满楼要营造的,是高级感。

冯妙君这趟前来,徐陵海就当是主人来试吃,自然叮嘱厨子样样都要精心烹制。女王吃到一半,给了个尚可的评价。

这就已经是好评了。

就在这时,仙满楼又走进来几人。

这几个都是翩翩少年,样貌或英武、或清俊,自带光环气场,一进来就攫住众多客人,尤其是女客的目光。这会儿仙满楼已经没有多少空位了,这几人来得晚,只能在大堂将就一桌。

他们刚刚落座,就与周围客人谈笑作揖,显然都是望族之后,在这里遇见不止一个熟人。

冯妙君之所以关注他们,乃是看到这里面有个熟面孔:

为她作画的虞琳琅,赫然也在其中。

算一算日期,他明天就该交画儿了吧,现在不闭门苦造,却来这里吃喝玩乐么?冯妙君摇头:这样的人,当得才俊美名?

正思忖间,楼下几个少年已经聊开了。

这一年来新夏国大小动作不断,能当作谈资的议题也实在太多。不单是他们,整个仙满楼里的贵客,谈论来去的无非都是政事,冯妙君神念强大,几乎一字不漏都听了进去。一开头还觉津津有味,待听了半个多时辰下来就腻了,原来名流贵族和贩夫走卒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亲眼未见之事也喜欢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离真相越来越远。

真知灼见,又几人能有?

这时候,那几个少年里倒有人提了个有趣的问题:“乌塞尔到迷陀城这一线之间,七城四十三县必是齐活了,却不知下一步繁华起来的会是哪个地区?我家想把生意先布设过去。”

他说的这条商路起于峣、通于新夏、止于晋国,横亘赤嵌平原,即是冯妙君去年给出各种税利的线路,如今在新夏国内被称作“黄金商道”,加入的不仅有三国,还有沿线的五、六个小国和势力,贸易往来频繁,一派欣欣向荣。

财富的积聚效应是会向周边渗透的,所以这少年的问题其实是,紧接着哪些地方还能兴旺发达起来?

这问题倒有两分趣味。冯妙君竖起耳朵,听见底下的回答更有趣:

“我看好灵鹫城。”

“怎么会是灵鹫,它离黄金商道还挺远哪?”

冯妙君和其他少年同样惊讶,低头看去,却见答话的是平野将军的儿子朱礼合。这个眉目英朗的少年侃侃而谈:“咋看之下,灵鹫城的位置孤悬于西南部,与黄金商道相距甚远,可是它北连泸泊城,往西南就到普灵国,东边则是黄金商道的开端,并且地况还好,没有高山断谷阻隔,乃是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地理位置优越。”

其他少年不服:“既如此,直接选个毗邻黄金商道的城池不好么?”

“当然好,但后劲不如灵鹫城。”朱礼合蘸了一点酒水,在桌上画起简略的地图,“这是泸泊城,未来可期。”

一直沉默的虞琳琅忽然道:“泸泊城只是安夏首都,如今繁华不再。”他说出了多数人的心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冯妙君觉得他好似抬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浑不在意的一眼,似乎只是余光扫过。

第366章 百年之好

朱礼合接着道:“泸泊城不被定为新夏首都,只是有些……地缘上的原因,我王又看准了崛起之机,这才定都乌塞尔。但这却不代表,王廷就会放弃泸泊城。那里毕竟是安夏祖地,只看在这一点,王廷也会重点拉拔泸泊城的。

其他少年将信将疑,冯妙君却挑起了眉,大感有趣:这少年居然猜中了她的构想。

从前她不肯返回泸泊城,是因为彼时旧都有豪门环绕,去了叫做自投罗网,出都出不来;如今物是人非,新夏的豪门即将被收服,军权重归于王廷,那么西北隐患顿消,泸泊城的地位也就再度凸显出来。即便它不再是首都,但它作为西北重地的优势不变,冯妙君是有意将它修作陪都的。

朱礼合说得对,那是安夏的祖地,是二百多年的古都。从当初红将军不满她逗留乌塞尔城的态度来看,怀旧的安夏人对于故都的感情是很深的。

那是所有安夏人心中的一块净土,一片白月光。冯妙君当然打算好好建设泸泊城,这也是情感上的一种找补。

但是这个念想,她还未对任何人提起,不料边关大将的儿子居然敏锐地察觉到了时政风向的变化。

这也是个可造之才啊。

“再说西南边儿的商路。”朱礼合切换个方向,“我们和魏国签了协议,虽然不能互通商贸,但是普灵国开了好个互市,那么魏国的物资也会从那里输送进来,不管运去哪里,灵鹫城都是头一站,你们说这中间是不是有利可图?”

冯妙君正听得认真,这时却有个人影从雅座前方晃过,可巧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不过看样子二楼都满座了,伙计迎上来很遗憾道:“客人,不若去隔壁茶座喝口茶水、听听小曲儿?”

仙满楼专为排队的客人开设了茶座,有评书小曲和杂耍可看,聊以解闷。

少年正要答应,侧边的雅座里却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许道友若不嫌弃,不妨上座一叙?”

他一回头,这还是上座啊,位置风景独好,客人若不是来得够早,就是身份很高。

被人一口道破自己姓氏,他也没有过多犹豫,应了声“好”就走了进去。

楼下,虞琳琅又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

少年刚刚揭开珠帘走进去,一抬眼就错愕了。

突然撞见这样的美人,他可是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小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好,你是、是怎么知道我……”

“你姓许,名涣城,是桃源境凤阳城主的表侄,我说得有错么?”

“没,全对。”许涣城被她笑眯眯盯着,满身都不自在,白净的脸皮很快浮起红晕。“你是,谁?”

“五百年份的海蛇大牙,嗯?”冯妙君记性好,一眼就认出他来。这少年在螺浮岛的集市上买法器材料,结果遇上假货贩子,险些被骗走八十灵石,还是她出声戳破骗局。

许涣城眨了眨眼,回想了足足五秒:“是,是你!你怎么……”脸上露出恍然神情,“哦!”

他终于想明白她是易容了啊,这单纯的小家伙自己就能成一台戏。

“多谢,冯姑娘!”

原来他还记得她姓甚。冯妙君看着他,心情难得地放松:“不客气,难得他乡再相遇,也是有缘,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顿饭?”

“应该,应该的!”冯妙君帮过他一回,于情于理他都该谢谢人家。

冯妙君唤来伙计,再添一套菜品,这才问他:“桃源境离这里十万八千里远,你跑来乌塞尔做什么?”

“游历。听说新夏定都在这、这里,很美,想来看看。”

冯妙君撇了撇嘴:“我还以为桃源境想与新夏建交,派你来当使者。”

“太远。”桃源境在南陆,跟新夏之间隔着禁忌之海、七、八个小国,还有一个地域庞大的晋国。所以,两边儿实在没什么理由要攀关系。

“凤阳城这两年如何,可是太平依旧?”

“桃源境都很太平。”入座好一会儿,许涣城也渐渐放松下来,说话流利了一点儿。面对气场这样强大的美人,其实压力很大啊。

“燕国对桃源境也很友善?”她挟了一箸红油笋丝,“难得,我以为燕国看谁都想打。”

“燕国与桃源境之间,互通有无,约定百、百年之好。”许涣城腼腆一笑,冯妙君忽然发现他有酒窝,“不会来打我们。”

冯妙君目光微闪,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要说富饶,熙国、蒲国多少都经历过几次动荡,有王朝更迭,也有天灾人祸,哪像桃源境始终是自由城邦,繁荣发达,积累下来的财富也不知有多少;要说位置,桃源境海岸线漫长,土地肥沃,又没有白象山脉这样的不毛之地,很适合人居。但它就在燕国东部,还靠着海,避无可避,就像燕国的后院。

以燕国之强盛和野心,为什么不先吞并桃源境,攫取了它的财富和人口再向外扩张?

是因为桃源境的修行者门派众多?这或许是个理由,但绝不是主因。另外几个大国甚至还拥有国师,也有元力护航保驾,为什么燕国就对人家表现出旺盛的兴趣,这不是舍易求难吗?

接下来,冯妙君又询问凤阳城过去两年的气候、政策、人口等问题,得到的答案都让她心底暗松一口气。她唤许涣城进来,无非是考虑到养母和冯记如今扎根在桃源境,并且总号就在凤阳城。桃源境总体欣欣向荣,冯记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她自然也派人打探桃源境消息,但一来相距太远,情报不及时,二来宫中傅灵川耳目太多,消息要递到她手里也是不易。如今问清了整个桃源境的大致情况,知道未来基本不会有战祸困扰,她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

商贾最害怕的,就是战乱来临。冯记从魏国避去峣国,又从峣国出远洋赴桃源境,为的不就是远离战乱,安心本分做生意吗?

第367章 不够小?

冯妙君心想,哪怕自己有一日大权在握,成为名副其实的新夏女王,也不打算将养母接过来。一则未来的新夏恐怕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二来么,凡人身体孱弱,经不起数万里的路程奔波了。

那份思念,只能深埋心底。

她暗自嗟叹,表面上笑容却不会减了半分。“对了,檀青霜可好?”

许涣城奇道:“你认得表姐?”

“有过数面之缘。”冯妙君深知打消旁人疑念的办法就是言之凿凿,“当时她去北陆贺峣晋联姻,顺便与峣国讨论开埠事宜。我在那里与她相识,一晃两三年过去,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不到一个月就、就要过年了,表姐是凤阳城的、的大祭司,接下来有多场大祭,比如新年祭,白龙祭等等,正月未过完之前是不会、不会离开凤阳城的。”

原来檀青霜还身负祭祀之职。“白龙祭是什么?”

听着许涣城的讲述,她才知道,传说凤阳城的先裔原本侍奉真龙一族,可是在浩黎帝国时期,龙族卷入与人类、与天魔的战争,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一条白龙陨落,真龙从此在世间消失。它陨落的时间是正月十四,所以凤阳城每年都在这一天举行大祭。

听到这里,冯妙君脑海中闪过一线灵光,似乎能隐约记起一点东西。偏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打断了她的思路。

其实这仙满楼里众人讨论的话题,十之一、二都与她有关。宗派、部族都有过女性领袖,但大国女王的出现,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儿,在哪里都足以撩动人们那根名作八卦的神经。

当然楼里的客人最津津乐道的,还是她过人的美貌、和国师傅灵川的关系,以及王廷隐隐透露出来的女王选夫的意向。

男人谈起女人,能有什么好话?冯妙君早就练就波澜不惊的心态,不过对面雅座正在贱兮兮YY她和傅灵川关系的客商忽然“哎哟”一声,跳了起来。

他声音很大,楼上楼下都听见了,似乎有十足疼痛。同桌都问怎么了,连守在二楼的伙计都被惊动,进来询问,这人却支吾了两声,没有发作。

原来他p股上忽受叮蜇,像是被蜜蜂打了一针,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察看。再说受伤部位羞人,来这里哪个不要脸面?

他又坐了一会儿,患处的疼痛慢慢消褪,痒意却浮了上来。他挠了一次两次,反而奇痒钻心,这下哪里还坐得住,只得站起来匆匆告别而去。

冯妙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还觉得挺解气的。

这时候,一楼大堂那几个少年的话题也围绕在女王身上。这里有两、三人都跟着长辈入宫觐见过女王,当即抓着自己第一眼的惊艳将她形容得天上才有,人间难觅的佳人。剩下的听着,都是悠然神往。

方才已有阔论的朱礼合忽然道:“对了,我们不过是匆匆一瞥,怎及虞兄眼福,在东青阁与王上相处了足足三四个时辰呢!”

其他人都是“哇”地一声,艳羡溢于言表。虞琳琅则是一脸稳重:“家父举荐,王上便召我给她作画,以作立册存留之用。”

“画了多久?”有个少年挤眉弄眼,“我是说,你和王上一起呆了多久,有没有机会碰到她的小手?”

“没有,作画又不需要肌肤之亲。”一下成为瞩目焦点,虞琳琅稳稳举杯喝了一口酒,“只是有机会将她看个仔细罢了。”

想想那样的绝世美人动也不动任他看上三、四个时辰,从头到脚细细品评;寻常人却碍于天威,能瞥一眼就心满意足,朱礼合咬着牙道:“真真是羡煞我也!不成,今日这桌酒就由琳琅买了!”

众少年连声称是,虞琳琅却叹了口气:“你们都没有细看过女王,是不?”

“谁有你那么方便?因公循私。”有人笑骂一句,“便宜还卖乖,小心我们抓你去野外,一顿暴揍!”

“不、不。”虞琳琅正色道,“我与你们的看法都有不同。王上诚然是美人,却还谈不上貌若天仙……”

朱礼合一瞪眼:“你当我没见过?那种美窒人得很,就好像忽然在正午的太阳底下见着了十吨黄金,华贵不可一世。是了,你们见过峣国首都的黄金城没有,第一眼便是那种感觉!”

冯妙君嘴角微弯。她听过的赞美之辞也不知有多少,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将她和黄金相提并论。自然她也明白,自己的样貌得到了王位光环的加持,即是所谓“天威”,更加令人不敢仰望。

虞琳琅却接他一句:“所以,你只看了第一眼罢?”

朱礼合不服:“第一眼又怎样。我见过的美人也不知有多少,只一眼就能惊艳若此,也就这么一个!”

虞琳琅笑了:“只一眼,那就如白驹过隙,自然不能瞧得仔细。依我所见,王上美是美矣,却有赖于妆扮之功;朱兄若能像我一样,目不转瞬看上三、四个时辰,那就能挑出许多细处的毛病。”

旁人都道:“什么毛病?”

“眼角挑起,媚意太过,不致含蓄之美;嘴也不够小,没有仕女樱桃小口的美态可以惹人遐想。”虞琳琅低声道,“只不过女王的妆容精致,将这些缺点都盖住了,不像我这般细看可是看不出来的。”

其他少年面面相觑,都不知真假。但他们的确不如虞琳琅看得仔细,这人精于画工,观察入微的本事定然要胜他们不止一筹。他说有瑕疵,那多半就是有瑕疵呗,不然虞琳琅冒着风险说女王的坏话作甚?吃太撑了还是嫌虞家麻烦不够多?

楼上的女王本尊听得柳眉竖起,“不够小”的嘴也抿成一条直线。坐在她对面的许涣城就是再迟钝,也发觉她情绪不对了:“冯姑娘怎、怎么了?”

“无事。”她转眼间调整好情绪,启齿一笑,“羡慕许兄可以四处云游,磨炼道心罢了。”

第368章 无价珍宝

这时底下的虞琳琅又在叹气:“明日就要拿画去交差了,我还得想想办法,怎么将这些缺点都掩住的好。画得太真,女王怕是不喜,画得太完美,又与我道相左。”

朱礼合忍不住道:“可否借我们一观?”

“不成,放在住处了。”虞琳琅还要再说,边上有人阻道,“好了,虞兄莫再妄议,这里人多口杂,虞史长又不在乌塞尔,要是惹出什么麻烦……”

朱礼合嘿了一声:“你有麻烦,只管来找我,我倒要看看谁有本事找我家麻烦!”

边上的少年就劝:“我们都是得了王令进京,时机敏¥~感,这会儿不应再生事端。”

朱礼合听了几句劝也就作罢,少年们的话题很快又转了方向。

楼上,冯妙君和许涣城聊了些天南地北的见闻。

她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见识远胜世上多数人,许涣城也大感佩服。用餐渐到尾声,仙满楼的客人还是一波接一波来,冯妙君也就和许涣城道别走人。

她仍取纱巾覆面,临下楼时,朱礼合等少年还在饮酒谈天。

她头也不回走了。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门外,虞琳琅才扭过头来,往大门口看了一眼。

……

冯妙君回到宫中,就着人调来虞琳琅的资料。

原本这不过是个精于画艺的少年,她并不在意;不过有胆子拿她胡说八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虞父是西北的镇关史,权力不大不小,虞琳琅上头还有几个兄长,虞庚庆到乌塞尔觐见女王只带了面貌最清秀的虞琳琅,用意不明而喻。不过虞琳琅的画艺也是名声在外,应该不会有假呢。

不过虞庚庆有军务在身,几天前被傅灵川派去外地公干,此刻不在乌塞尔。

也就是说,偌大的府邸里面,只有虞琳琅这么一个当家人?

冯妙君眯起了眼。

¥¥¥¥¥

次日,虞琳琅如期进宫送画儿,宫人皮笑肉不笑:“跟我来吧,王上早在东青阁等着你了。”

穿过曲折的回廊,两边是雪压枝头的花树,前方就是东青阁。

新夏女王仍如前一回倚在美人榻上,品一盏茉莉香茶。

她今日同样不施脂粉,然而外罩的深衣是嫩青渐变撒金,绘纹枝花鸟,栩栩如生;头上珠翠亦是青、金二色,配上额间一点翠钿,嫩得仿佛是三月新芽。

虞琳琅抱卷而入,向她行了一礼,再将画卷转给使女,由后者呈给女王阅看。

冯妙君瞟了两眼,轻嗤一声:“嘴太小,眼角太高,这便是西北丹青圣手的水准么?”

虞琳琅蓦地抬头,定定看着她,目射奇光。

这行动就太无礼了,女王身畔的使女顿时喝道:“放肆!”

冯妙君抬手阻住,看看眼前这人有何话说。

“宫廷造像确非虞某所长。”他慢慢道,“只作君主立像,实是辜负了王上的容貌。”

“你不是说,孤算不上貌若天仙么?”冯妙君站起来,慢慢踱了过去。他立在阶下,她就能居高临下俯视他,“依你之见,该怎么画才能掩住孤的缺点?”

“东青阁过于肃穆,王上气韵奔放热烈,最好还是至野外,花树之下、山石之畔,便可衬出您的姿容如仙。”他的目光顺势往前,正好望向她胸口,“王上今日精心妆扮,但好似还少一件首饰。”

“哦?”

“请容我献上。”

冯妙君微一颌首,他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使女待要上前接过,冯妙君已经先一步抓过锦囊,倾倒在手心。

于是,白嫩嫩的掌心当中就多出一条项链,坠子是串葡萄,雕工很好,边缘还被精心打磨过。葡萄上趴着一只小松鼠,是漂亮的粉玺。

冯妙君望着它,瞳孔微缩。

良久,她才将坠子对光举起。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运足目力,才能看出松鼠身上有一条细不可见的缝隙,显是断后重合。

最后还是虞琳琅出了声:“王上?”

她喃喃道:“拿一条残次品给孤,你就不怕掉脑袋?”

“见仁见智。”他低声道,“在旁人那里只是残次品,在我而言,却是无价珍宝。”

冯妙君目光闪动,好一会儿才道:“收下了。”将项链拢入袖中。

他的目光盯在她胸口,几近无礼:“王上何不戴起试试?”

冯妙君微微一哂:“虞琳琅,你逾矩了。”她要戴什么,不戴什么,还轮不着他说了算。这枚项链是她身为“安安”时所佩,这家伙一个劲儿要替她戴上是什么意思?“言归正传,想画好这件画儿,孤还得带着你到外头走一趟喽?”

“是。”

“孤也该出去走走了。”她伸出两指,很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唔,就这张脸,看着倒也不生腻烦。”

他定定回望:“必教王上满意。”

“是么,我得先试试。”她目光流转,向周围使女道,“都退下。”

周围的宫人纵然再惊骇,也只得快速离开。

她们一走,冯妙君就拉下了脸色:“老实交代,你把孤的画师弄去了哪里?”这人每次变脸,都要弄没一个人。

他一脸诚恳:“方寸瓶。”

这一下,他原本的声线暴##露无疑。

她怀疑地打量着他,“你什么时候顶替了他的身份?”

“昨日。”他笑了,“去仙满楼之前。”

“所以,这幅画还是虞琳琅画的?”

“是。他在方寸瓶里将剩余的部分画完了。”

她忍不住嗤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没那本事。”

他嘴角扬起:“我的本事,安安试了便知。”

这家伙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调¥¥戏她。冯妙君忍不住冷笑:“你好大胆子,当我这王宫能够来去自如?”

“我今日应女王召见而来,怎能说是来去自如?”说到这里,他神色微变,以两人才能听见的微弱声音快速道,“傅灵川来了,在三十步外。”

傅灵川来了?上一回他就不放心她跟这俊秀画师独处,特意要来盯着。冯妙君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借你一用,不许动!”

她要借什么?这念头还未转完,她就抬起他的下颌,一个吻盖了下来。

第369章 糖与毒

这一瞬间,两人都是怦然心动。

他错愕不已。

那双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他神智暂时陷入懵懂,身体却忠诚地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根本不管她“不许动”的命令,他双臂一抱,将她牢牢箍住。

她生气地挣了两下,他却千辛万苦挤出两个字:“来了。”

傅灵川已到门外。

罢了,既然要演就演足全套。她一下停止挣扎,反手抱着他的脸,丁香暗渡,亲得更加起劲了。

倒不全是做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两人唇齿相依的感觉,那种面红心跳,那种抵死的缠##绵。

真地只是偶尔。

但不妨碍她现在舒舒服服地享受一把。

哪怕知道傅灵川马上露面,她仍伸出小手环绕上他的脖颈,紧紧抱住。

她越用力,“虞琳琅”越放松,干脆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于是傅灵川踏入见到的第一幕,就是她居高临下,抱着虞庚庆的小儿子亲得难解难分,似乎吮吸的是美味蜜汁,后者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仿佛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滋上来的却是蓬勃的怒气。在傅灵川神智反应过来之前,自个儿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要将他们分开。

“长乐!”这一声暴喝,震得杯中的水面晃荡不已。

冯妙君却依依不舍松开郎君,傅灵川甚至能听到他们双唇分开发出的“啵”地一声。她往后退一步,避开傅灵川手掌,娇颜上犹有红晕:“国师大人,你这是要跟孤动手?”

“你、你怎可……”傅灵川不敢再看她,只恐自己盛怒之下忍不住出手。他蓦地瞪向虞琳琅,目光仿佛可以吃人,“滚下去!”

“虞琳琅”往外一步,冯妙君却抓住了他的胳膊,曼声道:“怕什么,乖乖听话,自有你的好处。”

话语间,极尽轻##佻。

傅灵川目眦尽裂:“长乐莫要胡闹,你是一国之君……”

“孤乃一国之君,宠幸个男人怎么了?”她嗤之以鼻,“还有三宫六院要填满呢。”

傅灵川气怒如狂,再忍不住,一剑刺向虞琳琅。

他不能伤女王,但杀掉她看上眼的男人倒不是难事。

他暴怒之下,剑罡伸出三尺有余,足够将虞琳琅开膛破腹的了。不过冯妙君岂会坐视不理,大袖中探出星天锥,一下将他攻击荡开,另一锥直指他颈部动脉。

转眼间,两人交手七记。斗室内剑气纵横,壁上的挂轴都被割坏。

陈大昌不知从哪里奔进来,挡在冯妙君身前。

这时但闻“当——”一声悠响,傅灵川退开两步,冯妙君负锥而立。

陈大昌低喝一声:“傅国师,你敢对国君动手!”

冯妙君下巴微抬,满面都是倨傲,“注意你的身份,国师大人!”

逼人的寒气从她站立之处向四面延伸,不出几息功夫,温暖如春的室内就变成了冰窖,墙壁、桌椅,乃至墙角的花枝上都结出了厚厚一层白霜。

虞琳琅也呵出了白气。

被这寒气一激,傅灵川忽然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跟女王动手吗?

这要是传扬出去,可是会招来天下声讨的把柄!

他一下泄了气,退开两步,咬着牙道:“王上宽宏,是我逾矩了。”

冯妙君眼里闪过失望之色,半秒而逝:“朝政由你把持,我的生活可轮不到你来管。你敢插手,我就把你的手剁了!”这几句声色俱厉,但她转头对着虞琳琅一笑,却如春风化雨,“宫中无趣,你陪我去观雪,我知道有个地方挺不错哪。”宫里全是傅灵川的耳目和阵法,她要找个清静之处跟他商量。

“虞琳琅”应了声“是”,扶着她转身往外行去。

他不必回头就知傅灵川紧盯住他后背,目光如刀如剑,恨不得戳他几个窟窿出来。

陈大昌留在最后给他们压阵,防止傅灵川再度暴起伤人。

三人离开后,傅灵川胸膛依旧起伏不定。他目光赤红,反手一掌,坚硬的檀木案就碎成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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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瀑山庄在乌塞尔城以东四十里外,依着一个瀑布群而建。

这里可是有大大小小十二座瀑布,或壮观,或精致,或一涧飞流,或气象万千。

春夏秋时,这里可赏花海竹林,飞珠溅玉;到了冬天,水结成了冰,瀑布还保有水流奔腾的模样,就像将最壮观的一瞬间凝结在了时间的夹缝之中,供人赏玩。

飞瀑山庄是王族的产业,外人无权进入。风景最好的精舍就建在山崖上,眼前是瀑布,足底是深潭,坐在回廊上即可赏冰瀑美景。

外头数九寒冬,精舍中却是暖意融融,有暗香浮动。

两人分乘两辆车过来。进这暖室,自有使女替两人除了大氅,端来果品与暖炉,冯妙君即挥了挥手:“下去。”

下人退出去帮他们掩了门。一直站在她身后、状甚恭敬的“虞琳琅”一秒也不浪费,上前一步,伸手来揽她的细腰。

她早有准备,一个错步就在四尺开外。

不过她刚刚站定,眼前一花。那人竟然如影随形跟过来,猿臂轻舒,那双手的目标不变。

冯妙君柳眉竖起,轻喝一声:“让开。”一拳冲他面门而去。

她带他来,是要谈正经事的。

拳劲凶猛,若真是打实了,那张俊脸非被打成肉饼不可。

这人侧头躲过,叹了口气:“真狠心。”她生得虽美,却是带刺的玫瑰,不曾剪爪的小猫。每次亲近之前都要先把她的武装卸了,也不知算不算一种情趣。

一推手将她粉拳包住,他去捏她脖颈,结果底部微风飒起,却是她毫不犹豫抬足来踢。

她还算留了几分情面,没瞄准他的要害,只踢膝关节处。

云崕不得不退开一步。

冯妙君微松一口气,站定道:“不许动手动脚,我有话……”

“说”还未出口,一股庞沛的力道就从他掌心传来,透过她的拳头入侵奇经八脉。

那力量气势汹汹,却比无比熟悉。与此同时,丹田的鳌鱼印记传来惊人吸力,要将她的灵力全部抽吸干净。

第370章 燃

冯妙君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提气反击回去,同时守稳丹田,再催动印记反吸。

同样的灼寒两极属性,同样的澎湃滔滔如江河。所不同的是,两人之间的较量就像雄狮与小虎,雄狮虽然力大无穷,但小虎也露出狰狞爪牙,腾挪扑跃间更显灵活。

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灵力比拼最作不得伪,分别不到一年,冯妙君就隐约初显与他分庭抗议的架式。并且她第一次反攻回对方肌体之中,就分兵三十余路,躲过主人家的追捕,专找最僻涩的经脉攻击,并且每一路的劲道都不相同。

精微、刁钻,准确、凶狠,显出她对灵力不可思议的控制力。这就不单是修为深厚才可了,只有神念极其强大方可办到。

僵持不到一小会儿,他就咦了一声,忽然缩腕一个闪身,绕到她身后去,依旧是双手抱她腰部。

这家伙真跟牛皮糖似地。冯妙君气极,转身一掌朝他胸口拍去。

她力量强横,这一下若是拍实了,金石可裂,何况人身?

然而这一下他竟然不闪不避,依旧很执著地去抄她的小蛮腰,留下胸前空门大露,令她可以轻易将他击成重伤。

冯妙君那一击,果然准准儿印在了他的胸口上,但这人却没有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因为她在最后一瞬卸去了力道,变作不疼不痒的一推。

她还是下不了手。

他已经抱住了她,这会儿就带着她后退两步,一个旋身,恰好将她抵在大柱上,让她退无可退。

这个姿势,有些熟悉啊。

冯妙君瞪着他。这家伙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容貌,这么近距离观看那双桃花眼,实在让人头晕目眩。他只靠一张脸就占了天大的便宜,再怎么轻##薄女子,对方也很难真正动气。

她戳了戳他的胸口,指尖传回硬梆梆的触感:“放肆,我要砍了你的脑袋!”

他低着头,两人气息交缠:“王上带我来此,不就是要宠幸我?”

说话间,他周身传来“咯咯”的细微骨响,而后身形变得高大,个更高、肩更宽、胸更阔。

这才是冯妙君熟识的体形。

虞琳琅比他更瘦弱细长,难为他用上缩骨功委屈自己。

她臂上寒毛竖起,没好气道:“只是找个安静说话的地方,你退开,我有话与你说。”

“只是说话?”他幽幽一叹,声音细若蚊蚋,“安安利用我气完了傅灵川,就要将我抛开一边么?好没良心。”

他看出来了,她带他出门不过是给傅灵川火上浇油罢了。冯妙君心中一凛,他却已经接着道:“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这会儿要收点报酬。”说罢用身体挤着她,手上也不闲着,不知何时拉开她的腰带,很灵巧地从下摆探了进去,绕过小衣,摸得一手细密软腻。

腹部突然被大掌贴住,她下意识惊呼一声,双手去推他胳膊。云崕借机低头,一口噙住了她的唇,另一只手固定住她的小脸,不许她躲避。

“放……唔……”这个吻可比东青阁里的狂暴多了,她张口想骂,却被堵得只能唔唔几声,深觉自己快要被他囫囵吞下。

云崕方才被她撩得心头火起,东青阁里那一记吻对他来说不过开胃菜,她的滋味太美好,这回又加进一点点茉莉花的香气,让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渴望。

这样吮着吃着,还不能抚平分隔了大半年的寂寞,他的手也没闲着,往上找准地方摸了摸,又抓了抓,忽然惊讶道:“竟然这么大了?”啧啧,两年前一马平川,去年倒是见长不少,却没来得及好好丈量……

身下这具娇躯一抖。

冯妙君好不容易避开他的唇,一时气短,用力拍了他两下:“滚开,你不是嫌我的嘴太大!”他这般啃法,就好似他是条狗,而她是个白胖大包子。

女人果然记仇。“刚好适合我亲。”

“做戏要做足全套,你是不是想激得傅灵川沉不住气?”他声音很低,只有彼此听得见,“门外站的,不是你的人吧?”外头有宫人守着,不止三个,以他耳力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她咬了咬唇:“不是。”

她没带陈大昌随行,不好意思。

“那便让她们好好听一听。”说罢,他又低头,这次的目标却不是她的嘴了,而是她小巧的耳垂。

麻痒袭来,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又想推他,这回却没将他推动了。

这一幕就像回到从前魏军帐中,场景、动作几乎如出一辙,似乎是漫长的三年时光并未从指缝当中溜走。

可是,早已物是人非。

冯妙君娇吟一声,在他的热情中软了身子,小手却慢慢抚过他精巧的锁骨,抱住了他的脖颈。

她从不承认,自己一直想念他,也想念他给予的销##魂滋味。

云崕这个名字,从很久很久前就刻进她的心底,让她不敢有一日稍忘。

其实跟傅灵川、跟她的计划无关。现在,不过寻个借口。

她的半推半就,激得他热血沸腾。但他依旧极尽克制,没将她的衣衫尽数撕掉。冯妙君昏沉中还保有一线清明,抓着自己襟口摇头:“不,不成!”

“别怕。”他一边亲她,一边哄她,“今回我不会真要了你。”

“当真?”她不安地扭动身子,避开他的手,“发个誓来听听!”

这也要发誓?云崕一怔。他向来最讨厌立誓,但这会儿情急之下也不得不应着景儿发了个毒誓,特别毒的那种。

他的誓言让她莫名安心,终于放下手闭上眼,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下一瞬,她身体一轻,居然被他从柱边抱起,一下压到了门上。

结实的木门被他的粗暴惊得“嘎吱”一声悠响。他终于剥开阻碍,一低头,埋进了衣衫翻飞露出的那一片玉雪玲珑之中,就好像吃上刚出屉的馒头,又白又胖,又萱又软,腻滑柔韧却又远远胜之。

他啃得毫不客气,于是守在外头、仅有一门之隔的宫人就听到门里传来了奇怪而暧##昧的声响,还有他们尊贵的女王抑制不住的娇吟。

那动静初如莺声呖呖,还有两分脆生生的笑意,后头却渐转甜腻,像是熬煮好久、浓得化不开的蜜糖。再然后么——

第371章 主权

再然后就是一声声的哀求,一声声的告饶,听得人骨头都要酥软,却没有半点作用,只让趴在身上那人更想欺负她了。

站在外头守门的,个个面红耳赤,心如猫抓。

……

冯妙君从一片茫然中回过神来,半天才找到焦距。

她的自制力好像越来越差了,原想着只让他随便亲上两口,余下的坚决不给碰,怎知被这人连哄带骗,阵地一步一步失守,到最后都不知自个儿身处何方了。

好在云崕的确信守承诺,没将她真正吃掉,不过他现在正专心致志啃咬着她浑圆的肩膀,给她在麻痒中带来一丝轻微已极的刺痛。

“你作什么?”她的声音都哑了。

他松开口,满意地点点头:“做记号。”

她低头一看,不由得抿紧了嘴:身上至少被他种下四、五处瘀红,偏她的肌肤又白,看起来就像雪中的红梅,实有几分触目惊心。

他在宣告自己的主权。冯妙君对他这么孩子气的举动哭笑不得。他又居高临下看着她,就像金雕看着爪子底下的雀鸟,眼里还写着再度出击的野心。

都擦枪走火了,那样的意乱情迷远超她的想象,再来一回他还能把持得住?冯妙君想将他推开,哪知这人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瘫在她身上,嘴里嘟哝道:“安安,我好难过。”

一句“哪里难过”到了嘴边,硬生生被她憋回去了。因为他狠狠拱了她两下,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他哪里难过。

是个男人都会难过。

流#氓!她满面红晕,下意识扭了一下:“起开。”

“别动!”她想要他的命吗?云崕口干舌燥,贴着她耳朵低低说了一句。

冯妙君如被蜂蜇,一下扭开头啐道:“不要!”

“没良心!”他声音里是说不尽的幽怨,“点了火却不帮灭!”

她毫无同情心:“你自找的。”她求他欺负她了么?眼下这么困窘纯属活该!“——啊!”

他在她颈上咬了一口,毫不留情。

冯妙君凤眼圆睁:“你是狗么!”待要挣开,他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蹭了两下,“乖乖让我抱一会儿,不然我让你也一同难过。”

他的确可以让她很“难过”。冯妙君身子还是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儿,这下听进了威胁,果然一动不动。

云崕换了个姿势从后头抱着她,脸颊埋在她肩颈,呼出的气息烘得她灵敏的耳朵一阵滚烫。

从他身体传递过来的热力惊人,寻常人发高烧都赶不上那种高温。

冯妙君勉力抬眼,见到他的侧颜一片晕红,如三月桃花。

“别动,乖乖地别动。”他声音紧促,把她箍得更紧,这会儿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用力奇大,普通女子怕不早被他箍碎了胸骨。

冯妙君猫儿一样蜷在他怀里,果然乖巧地一动不动。

扑通、扑通,她安稳下来以后就能听见这人心跳,似乎确是比原来加快了不少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不再紧绷,热度渐渐消褪,手臂的力道也放松下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她的小腹,痒意轻如鸿羽。

冯妙君这才转头看,果然他的脸色只剩淡淡红潮,不像方才那样艳得惊人。

“这样会折寿!”他蹭了蹭她的脸,“下次……”

下次也不成。她心里想着,没有诉诸于口,只是赶紧整理好衣物,免得再刺激这人狂性大发。

云崕一瞬不瞬瞧着,忽然将她转了回来:“好了,我们还有一笔账要算。”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声音也如外头的寒风:“女王大人要建后宫是怎么回事?”

她眨了眨眼,满脸无辜:“我说过这话?”

“你要礼监部重修后宫章程。”他伸手抚过她柔嫩的面颊,动作轻柔,她却不会忽略其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全乌塞尔城都知道了!”

后面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他刚得知这消息时也骇了一跳,然后就是怒不可遏!

冯妙君面对傅灵川的质问很是坦然,可在即将喷火的云国师面前不知怎地,竟有两分心虚。她摸了摸鼻子:“只是修改体例,毕竟我是女王,从前的后宫规定都是专给男性君主的。”

“是么?”他眯着眼,“你想改成什么样,用各色美男子将后宫填满吗?”

那情景一定很壮观!冯妙君哼了一声:“有何不可?哪个王上没有满宫嫔妃,怎么到我就不行?”

云崕定定地看着她,冯妙君亦毫不退让与他对视。结果这家伙最开始还是满眼怒火,越是看她,后面神色反而越发平和,嘴角甚至微微一翘:

“你不会。”

她当然不会,不过这家伙怎好笃定?

云崕懒洋洋道:“你都不敢与我共赴极乐。其他男人远逊于我,你又怎么看得上?我家安安眼界高,宁缺勿滥。”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她再瞧上哪个,他就杀掉哪个。

她红着脸,呸了一声。他绕个圈子,最后把自己好一顿夸。活了两世,这么自恋的男人还是头一次见。

冯妙君正了正脸色道:“不过是找个逼迫傅灵川的理由,等这次风波过完,理由也就用不上了。”

云崕心里其实还有两分憋气。可她现在贵为女王,的确有招纳王夫的权力。她想嫁谁,不想嫁谁,旁人说了都不算——包括他。

头一回,他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憋屈。

他撇了撇嘴,忽然道:“项链呢?”

冯妙君一伸手,拣出那条葡萄松鼠链。

她今日也戴着项链,是一套漂亮的祖母绿。云崕挪到她背后,拨开浓密的秀发,伸手去解——先解开这一套,才能替她换上葡萄链。

她的颈很细,曲线优美如天鹅,肤质细腻如白瓷,偏偏上头又布满了他留下的印记,云崕看得喉结上下一动,直想再亲下去。

为自己着想,忍住!

“好了。”一阵悉悉索索过后,项链换好了。云崕目光紧紧盯过来,冯妙君不清楚他盯的是坠子还是……“果然还是这项链好看。”

第372章 谈条件

“谁补好的坠子?”她把玩着胸前的链坠子。

他顿了顿才道:“陆茗。”

“补得真好。”冯妙君细看那只松鼠,啧啧赞叹,“想不到他的手那么巧,心那么细。”不细看可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她今日涂了粉甲,更显十指软嫩柔滑,抚着松鼠的模样像是抚着珍宝。云崕忽然不爽,凭什么被夸的是陆茗,他干么把功劳无故让给别人?

他扁了扁嘴,毫不脸红:“是我补的。”

他尝试了好几个晚上,才勉强把松鼠拼合好。这种精细活儿,任他空有满身神通也是半丝儿都用不上,吃的都是水磨工夫。

冯妙君心里受用,却要给他一个白眼:“小气,都舍不得送我一条新的。”

“我可以送你别的礼物。”

“什么好东西?”

他笑着摁了摁她身上的吻痕。

冯妙君一把将狼爪子打开:“你的心疾最近好似没有发作?”从去年到现在,几次接触下来,鲜少再见到他西子捧心一般的招牌动作。他的病好了?

“嗯,不怎么复发了。”他将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胸口,“血树花粉效力强大,有调养之功。”否则他也不必花恁大力气去崖山地底抢夺血树,“不过病根还在,我不能长时间与同阶大能动手。”

“这么多年,就寻不到除根之法?”以他的本事,竟也束手无策?

“寻到了。”他长叹一口气,“可是做不到。”

“你是中了诅咒么?”她眨了眨眼,“燕王得了金枝玉露,饮下可解世上一切咒厄。你可以去试着弄一滴来。”

云崕摇头:“如是诅咒,我早就解掉,这是夙愿。”

夙愿?冯妙君听不出他说的是夙愿还是夙怨,见他不想再说下去,就换了个议题:“徐将军的心疾可也康复了?”

“她?”云崕轻哼一声,“她没病。”

冯妙君当然知道。“那她也是煞费苦心。”

他嗅着她声音里那一丝丝儿醋意,顿时开颜:“是啊,不像某个小白眼狼,巴巴地想赶走我。”

去年夏天,她的确躲着他,想赶他走。冯妙君噌一下站起,推开了通往露台的门。

寒风扑面而来,卷走了室内的暖意,也驱散了满室的旖##旎。

凭栏而立,对面就是宽达百丈的冰瀑,每一根水柱都被凝结在奔腾的模样,放远睹之,一派气势磅礴。

她散着满头青丝,大袖宽衣在风中招扬,像是下一秒就会随风而去。

云崕走到她身后抱住细腰:“徐将军最近可没空理我。”

冯妙君头也不回:“她找着更俊的郎君了?”

“没我俊,但也差强人意。”

听他大言不惭,冯妙君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皮:“这么厚,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实话实说。”他一脸正色,“比我好看的只有你,因此我拼了命来追求于你。”

冯妙君再绷不住脸,扑哧一笑,那一点小芥蒂顷刻间消散了。“和女人比美,你也好意思。”

他将下巴抵在她肩窝里:“我们返程途中遇上左丘渊,带他回国之后,那小子就对徐将军展开了攻势,因此她没空再理会我。”

咦?“谁?”

“左丘渊。”

“被通缉的那个?”

“嗯。”他立刻警惕,“你也认得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幕?”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两人去峣都看苗奉先大婚,她当时就盯着左丘渊看个不停。

她喜欢那一款小白脸?

冯妙君摇头:“没有,只觉世事奇妙,峣国的重犯竟能被你们遇上。说起来,他家倒大霉也跟我们有关。”要不是他俩放回晗月公主告密予苗奉先,左丘渊现在说不定已是国师,左丘家更加荣宠。

“成王败寇,怨得了谁?”他浑不在意,“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谈这些不相干的人了。”

谁和他春宵了?冯妙君往后靠进他怀里:“冰瀑左边的崖上,有守卫正盯着我们。”

“我知道。”他一走出来就化作了虞琳琅的模样,“你说我返回乌塞尔之后,会不会被傅灵川灭口?”

“他?不会。”冯妙君闭着眼道,“我抓着你出宫,就是要旁人尽都看见。现在全国的豪门正在上交兵权,傅灵川为了中央维稳,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杀掉西北镇关史的儿子,否则易致哗变,其他豪门也有拒不交权的理由了。”

她轻轻一笑:“哪怕虞琳琅此刻被旁人杀了,他也会有麻烦。毕竟他对我的心思,满廷谁不知晓?”

话音刚落,云崕握住她腰间的力道就加重了,显然最后一句话触怒了他。“去年我就提议,扫掉傅灵川这个麻烦。”

“那时四海还未归权。”冯妙君淡淡道,“没有他,我也收服不了各地豪门。”

“提议仍然有效。”他低声细语,“我可以替你除掉傅灵川。”

“条件呢?”山风一吹,她的头脑无比清明,“你当初帮助萧衍夺位,是不是也有条件?”

“他与我目标不谋而合,还用谈什么条件么?”云崕伸手抚着她细嫩的脖颈,“你我也一样。傅灵川位高权重,我不能留着他觊觎你。”

“其实嫁与傅灵川是个上好的选择……”话未说完,她就被云崕转了过去,跟这人四目相对。剩下那半截话“可惜我不喜欢他”就没说出来。

“你再说一遍试试?”他的脸一下就黑如锅底,桃花眼中杀气盎然。

她叹了口气:“那你说,我嫁给谁好?王廷百官催得紧。”对比她,大龄剩女们都别喊着自己被逼婚痛苦。

人家最多压力不过来自父母或者几个长辈,她倒好,满朝文武都在向她施压,每天操心女王的终身大事。

她的日子才不好过!

同时被几百号人逼婚,那也不叫逼婚了,叫逼疯!

“自然是嫁给我。”他大言不惭。

“你有什么?”她轻轻拍他胸口,“来来,我们来谈婚论嫁,要明码实价。公子你虽是国师,却是魏国的,这一条便不能作数了。你不做官就无权,余下还有什么筹码?”

第373章 妇人之仁

他轻哼一声,满面都是土豪的倨傲:“我富可敌国。”

“我不差钱。”整个国家都是她的,她会缺那一点小钱吗,这家伙的口气怎么和白板如出一辙?

“哪个国家都缺钱,便是魏国也缺。”他把玩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你只是不差小钱而已。”

“国仇家恨怎么算?”这才是实际问题。

“哪有什么永世的仇恨?去年那六千万两赔偿金,新夏人不也收了?还上交了请愿书恳求你收下。”他眼中有淡淡的讥讽,“既如此,你怎知今后两国没有重修于好的机会?无非都是权衡利弊。只消新夏与大魏并肩作战几次,那仇恨自然慢慢消泯。”

她开口还要再说什么,云崕已经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信我的就是,这些年的人心向背,我看过太多。”

这家伙明明长着一张比女人还嫩的脸,为什么时常还让她倍感沧桑?“并肩作战,会有那么一天么?”

“会的。”他眼中意味不明,“恐怕不远了。”

“怎么说?”她心里一紧。对云崕的智计判断,她向来是佩服的,现在只担忧留给新夏发展的时间太少。

“熙王愚蠢,这次得大魏之助打退了燕军,却不思强国利民,依旧夜夜笙歌,最近甚至与自己的国师决裂。”

“熙国国师?”她想了想,“我记得那是列国国师中唯一的女性,玉还真?”

“不错。玉还真是熙国先王、也就是现任熙王的祖父收养的义女,封咏春公主。后来她被查出修行天赋惊人,老熙王亲自将她送去国师门下。她也争气,学道有成,后面顺利接任熙国的国师之位。不过她十六岁嫁给当朝大将,十八岁就成了寡妇,从此没有再嫁。”

她轻轻“哇”了一声:“听说那也是个大美人,你可见过?”

女子最关心的,从来都是另一个女子的容貌,连这位女王也不例外。云崕当然不会随便跳进她挖好的坑里去:“我与她从无交集,但萧衍见过,这么多年一直不能忘怀。”

萧衍喜欢玉还真?她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这样说来,熙王还要唤她一声姑母,怎会和她决裂?”

“当今熙王幼时就不得君父宠爱,一直被扔在深宫抚养,养成了暴躁偏激的性子。后来他谋弑父兄篡位,玉还真仍是看不起他,嫌他窃国算不得正统,因此连他的加冕典礼都不肯出席。国内修行者以她马首是瞻,和熙王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好了。”云崕轻拂她的鬓发,“这次抗燕之后,熙王就趁着庆功宴对玉还真下手了。”

“下手!”她瞪大了眼,“该不会是……”

他点了点头。

她恨恨骂了一句:“败类,还不如让燕军把他狗头斩了!”她最恨淫##贼,尤其这厮还违反人伦,辱了自己姑母。

“萧衍所言,与你毫无二致。”云崕沉吟道,“我料想熙王垂涎她已久,想借机将她收服,如此也将国内的修行者都争取过来,令他们不生贰心。哪知玉还真性子极烈,这一下适得其反。”

“活该。”

“熙国原就国库空虚,现在又是上下离心,燕国若再举兵,恐怕它是抵挡不住了。”云崕低声道,“熙国一灭,魏国就要直面燕国了。”

“这一回,魏国还会帮着熙国么?”

“不好说。”云崕沉吟道,“熙王言而无信,与魏国定下了协议却百般抵赖。这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魏国继续出兵也改变不了战局,徒增伤亡损失罢了。这种不划算的援助,我们怕是不会再做,何况现在又多了玉还真之事,萧衍恨熙王入骨。”

冯妙君抛出心头疑问:“以燕王野心,为什么不攻打桃源境?”

云崕顿了一顿,才道:“不止你有这样疑问,燕国臣民也有,他说出来的话,无人可以辩驳质疑,真实答案只有燕王自己才明白。”

既然都来了这里,两人索性放开心事,在雪原冰瀑上好好玩耍一番。侍卫远远在后头跟着,他们只当不见。

傍晚,新夏女王才重新返回乌塞尔城。

临行前,云崕再一次正色道:“我帮你对付傅灵川,你把婚事压后等着我,可成?”

冯妙君默然,许久才问他:“为何定要娶我?”她做过什么,让云崕能够情根深种?

“我想娶,定然就要娶这世间最好的。”他眼中绽出深情,抬起她的小手亲了一口。

冯妙君嘴角轻扬,可惜这不是她最想听到的答案。

“无论你有何算盘,莫伤傅灵川性命,他为新夏鞠躬尽瘁,并无二心。”她与傅灵川之间并无恩怨,只是权力争夺,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过,乌塞尔城可是傅灵川的主场,云崕能在这里对付他么?

云崕抿了抿唇,不悦溢于言表:“政事凶险,时局千变万化,我现在应了也作不得准。”打蛇不死,反随棍上!

冯妙君看他一眼,知道他恨不得傅灵川死。心中另有计较,她即时转了个话题:“虞琳琅本人还活着么?”

“还没死。”云崕耸了耸肩,“还未到他死时。”

冯妙君神色一动:“你要杀了他?”

“他也只有这点儿用处。”云崕目光不善,“怎么,你心疼了?”

“他与人无争,没有必死之理。”冯妙君摇头,这人造的杀孽太重,当年为了一株血树就让崖山里面数万生灵灰飞烟灭。这里是她的王国、子民,可不能再任由他胡作非为。

“妇人之仁。”云崕轻哼一声,但很快就道,“我尽量。还有,不许垂青其他男子!”话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流露醋意。

现在人人都知女王要礼监部重修后宫条例了!虽知这是她应对傅灵川的手段之一,云崕依旧气恼。这个先例一开,再加上她青睐虞琳琅的风言风语很快也会传开去,后面追逐她的男子必定像闻着香气的苍蝇,赶都赶不跑,杀都杀不完。

……

女王回了宫,云崕也仍化作虞琳琅模样返回虞府。

第374章 心烦意乱

虞庚庆外出,兄长仍在西北,家长都不在乌塞尔,府里就由着虞琳琅作主,这就是云崕仿冒虞琳琅的原因。否则他即便顶着和虞琳琅一模一样的脸,习性、作派也与本尊不同,长期与亲人相处必露马脚。再者虞琳琅的确有一手丹青妙术,以之为理由,接近女王更加便利。

用过晚饭,他就遵从正牌虞琳琅的习惯缩回书房。

不过身在异地,仿的又是高官子弟,他自然会提起心神留意外头动向。神念扩展开来,监视着府邸里的风吹草动。

修行者的耳目太灵敏,尤其到他这个境界,每分每秒传入耳中的声音不下千百种,分辨起来也煞费功夫。

入夜不久,他就听到离书房不到二十丈远的后厨传来下人的闲唠。

那是婢女和两个小厮的对话。

婢女一边嗑着瓜子道:“三少爷这几天回府都是大门不出,紧关书房。”

小厮:“三少爷给王上绘像,当然要全心全意,不能有闪失吧?”

“话是这样说,可他连墨彻也没问起。”婢女道,“从前他跟墨彻形影不离,老爷要杀掉墨彻,三少爷还拼死拦着,不惜以命相胁。结果这才跟墨彻分开几天,他就连提一嘴都不曾。”

小厮道:“三少爷以后要娶妻生子,墨彻跟不了他一世。我看墨彻聪明些儿就该自行离开,兴许老爷还能留他一命。”

另一人道:“老爷说要还了他的契,再给他纹银一百两,就这样墨彻都不肯走。我听马夫说,现在他被打个半死扔在那农庄上,老爷交代不给医药,就算他能熬得住,以后也是个残废。嘿,少爷会要一个残废不?”

话音刚落,厨门吱呀一声响。

三人回头一看,三少爷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墨彻在哪?”

……

次日,城郊农庄。

紧锁的草料房被打开,云崕站在门口,望见这阴暗的角落里蜷着一人,血迹斑斑。

那人趴在草料堆上,闻声抬起头来,却是个细眉长眼、异常秀美的少年,年纪约莫在十四、五岁左右。

他望见来人,满面都是喜色,挣了两下却站不起来,口中只低低道:“琳琅!”

这一声若小兽呜咽。

再一眨眼,泪花盈盈,我见犹怜。

云崕看得额上青筋一跳,接着却笑了:“甚好,看来你还能救心上人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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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天廷议,冯妙君才见到了傅灵川。这人面色如霜,眼角都是血丝,连处理政务时也显得暴躁易怒,王廷弥漫着一股低气压,连一向最没眼力价的红将军也不想触他的晦气。

冯妙君明白,那些个宫人必然将她在飞瀑山庄的荒唐事报给了傅灵川知晓。她也是佩服他,气怒交加之下还能秉公办事,将廷务梳理顺畅,一如既往。

果真是公私分明好涵养,冯妙君都有些不忍心对付他了。

可惜她必须将他气到失态,这时就扬声道:“国师大人似是心气不顺,可是昨夜没能睡好?”

他转过来,目光死死盯着她。冯妙君认不出里面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多谢王上关怀,无妨。”

她露出一个关切的笑容:“国事繁忙,国师这一年多来躬行亲政,劳顿太甚,不若好好歇上一段时日。廷务自有众卿打理,国师不必挂怀。”

她也不想想他是为了谁!傅灵川一股怒火喷薄到口边,却又强自咽了下去。

她是故意地,故意要引他动怒,故意要引他在廷上与她争吵。

“不必!”他一口回绝,“能为新夏尽瘁,能为王上分忧,是我份内之事!”

她笑容和煦,露出来的八颗小白牙落在傅灵川眼里格外刺眼:“那么国师可要注意身体。”

“王上亦然。”这几个字,已经是咬牙切齿。

……

接下去两天,冯妙君果然提高警惕,傅灵川要想对付她决不能正大光明地来。

其实四海归权之后,她和傅灵川的矛盾就一日比一日更深。她想当个名副其实的女王,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国家,傅灵川就是堵路的大石,非得搬开不可。

可她对付傅灵川,即便有云崕相助也同样不能直接动手。

傅灵川可不是奸佞。他对新夏忠诚而爱护,至今还在不辞劳苦打理王廷。冯妙君见过的劳模也不过就是这种干劲了。

并且这人对于安夏之延续、新夏之建立功高无量,无论是王廷还是民间都有大量拥趸,还是死忠粉那种。她要将这厮放倒,必须有个恰当得无人可以反驳的理由,否则即便是成功了,新夏人也会认为她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与当今熙王无异。

失了民心想再挽回,可就难了。

毕竟傅灵川为新夏的建立奔走多年、呕心沥血,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新夏国。

可是傅灵川这人,实在没什么把柄和黑历史落人口实,因此冯妙君最理想的策略就是激得他抢先动手。

这便是拿自己当饵了,她当然要十二万分小心。

……

回到自己居住的大殿,天色已昏黄。傅灵川穿过花园时在一座三人高的假山面前站了一会儿。

无人敢去打扰。

到他离开之后,这座从江心打捞上来、抵得住江水千百年冲刷的假山忽然“喀啦”一声,碎作无数小块。

震碎一座假山并不能平息傅灵川的怒火。

这一晚,国师大人饮用的茶水比平时多了数倍。

直到月上中天,才有人轻轻敲响书房大门,来人是傅灵川的心腹王乾。

“大人缘何心烦意乱?”他低声道,“可是因为女王想纳后宫?”

“她以这种方式羞辱我,甚至还要更进一步,让天下人都知道她与我分庭抗礼!那便会有更多人反对我。”

长乐拿自己的终身大事跟他较劲。昔日在螺浮岛上,他可未曾想过她开出来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条件就能让他束手缚脚,施展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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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作息有些调整,后头清晨就要出门。为了梳理稿件更宽裕,从明天起,更新时间一律改为中午12时和下午17时,大家周知。

第375章 杀气高涨

他若遂了她的愿,让她建起后宫广纳美男,那么他从此失去执政合法性,因为谁都知道女王的王夫太多,可以随意更换,凭什么傅灵川就能继续执掌大权?他若不遂她的愿,她正好借机跟他闹掰,让天下人都看到女王和国师之间的分歧。

他现在手掌大权的理由是“代王摄政”,如果连庶民都知道女王根本不想让他执政,他的地位与权力都会受到质疑。

就算他能权倾朝野,一样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更何况,如今的王廷也不是铁板一块,乌塞尔权贵云集,多半都是从各地赶回来的贵族豪门。他们一定很乐意站到女王那一边去。

新夏人又是因循守旧,固执传统,在他们心目中,拥有安夏王室血脉的女王才应该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再怎样劳苦功高,也不过是个辅臣。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他反对女王,那么所有功劳都会化作泡影。

如果霏媛还活着,他万万不会陷入眼下的窘境,可是世事弄人……唉!

王乾冷静道:“既如此,大人为何还不出手?”

傅灵川长叹一口气:“我答应过她,绝不阻挠和干涉她的婚事。”

“这非关女王婚事,而是您的大权即将旁落。”王乾进前一步,“您可以不娶女王,那就不算违诺。你却不能随她这样任性下去了。新夏的千秋大业,不能毁在您对女王的好感上。”

“你是说?”

“女王居于深宫,身边又都是您的人。她兀自有底气与您抗衡,凭借的无非就是一身修为。”王乾紧声道,“修为会增长野心,由来最难控制的就是修行者。如今乌塞尔城局势微妙,您实是不宜再放任她下去了!”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类似建议了,加上另一个心腹的相同建议,傅灵川其实已经听过三回了。是不同的是,这回傅灵川没有喝斥他,而是很仔细地想了好一会儿。

“说不定,她想迫我出手。”傅灵川沉吟道,“她公然与我作对,怕不就是为了激怒我。长乐智计过人,远非霏媛可比,近来越发看不透深浅了。”

“您早该出手,拖到现在才有眼下这许多事端。”王乾献言,“王廷里面多的是墙头草,女王表态,很快就会有人倒向她那一边。待她势大,您就是想下手都不容易了。”顿了一顿,“她拒绝您多次,或许心中已有人选,若是她扶那人上位,您这里可就被动了。再说乌塞尔城里那许多豪门都希望自家子弟得女王青睐,您只有现在将女王牢牢掌控在手,才能令他们不生贰心!”

听到“心中已有人选”这几个字,傅灵川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云崕!

这人生得丰神俊秀,本事又大,长乐曾陪他左右,是不是一颗芳心早都给了他?女人陷于情爱时就会格外盲目,云崕那人又邪气得紧,万一她被其迷惑,做出对不起新夏国之事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重重一拍案几:“不能再放任下去!”

……

冯妙君安静候了几天,都不见傅灵川出招,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人的隐忍功夫。陈大昌也给她带回消息,那一日驻守在飞瀑山庄的奴婢,隔天就全部被杀了个干净!

傅灵川灭口,不使飞瀑山庄之事走漏一个字。

但是,人总会有底限,此事也泄露出他杀气高涨。

这些日子她也没闲着,接见和安抚了许多门阀,对他们带来的自家后辈也是和颜悦色。

她甚至先后召见了三、四名年轻有为的高官子弟,当然先决条件是个保个俊美。有的陪她用膳,有的陪她去花园散步,还有的陪她去湖边喂鱼。当然,入宫觐见次数最频繁的就是虞琳琅,后者以作画改画为名,足足面见女王三次之多,真要羡煞旁人。

他甚至还带着一个小厮去。

乌塞尔城上流贵族当中已经传开,女王青睐虞家小儿子。虞史长不在,否则这会儿就该笑得合不拢嘴了。

而陪长乐女王喂鱼那人就是平野将军之子朱礼合。当时刚下完雪,他候在湖边一抬头,望见对面走来一名丽人,绛衣如火、姿容胜仙,仿佛雪地里怒放的红梅,教人移不开目光。

那一次陪伴只不过是女王找他说说话儿。他就记得女王很美,笑起来更美,甚至还问他许多兵法和战场之事,问他对于天下局势的种种看法。

他一一都答了,待得离开王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驱车去找虞琳琅,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胡说八道。他今回仔细看过了,女王明明若美玉无瑕无疵,从脸蛋到身材都挑不出一点毛病,这厮却要胡扯,说人家美貌全靠化妆,瑕疵全凭粉盖,分明子虚乌有!

末了他还要咬牙切齿问一句:“你是不是怕我们入宫侍奉,分走了你的宠爱?”

虞琳琅不答反问:“她找你做什么了?”

朱礼合哼哼笑道:“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温柔极了!”

虞琳琅:“哦。”

这么平淡?朱礼合瞅他几眼,洋洋得意:“你只不过比我多几回机会为她作画,也没甚了不起的。”

虞琳琅还是那一个字:“哦。”有趣,看来女王拖着他出宫前往飞瀑山庄之事,在乌塞尔的上流圈子还没传开,否则“虞琳琅成了女王入幕之宾”这种消息可是会引爆整个乌塞尔城。

那必是傅灵川有意封锁消息,不愿让此事走漏风声。

此人对女王实是有心,并且到现在还未自乱阵脚。

朱礼合轻叹一声:“你说,女王召见我们,是不是有所青睐,打算从中挑选个王夫出来?”

“有可能。”虞琳琅暗自皱眉,只觉这句话听着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你很喜欢她?”

朱礼合这时望着墙上挂画,没留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那样的丽人、那样的身份,谁能不喜欢?不过她也未必会选我们,呼延家今日觐见,呼延隆也会去呢。那小子长得比你我都好看。哪个姑娘家不是以貌取人?”

“呼延隆。”虞琳琅目光闪动,“何时去觐见?”

“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会儿了。”

第376章 针锋相对

朱礼合又聊片刻,吃了几盏茶,就告辞走人。

过不两天,云崕还要再顶着虞琳琅的样貌进宫,却被半途拦在荒僻的小路上。宫里的内侍赶来了,还带傅灵川的口谕:虞庚庆在外办事紧缺人手,着虞琳琅立刻启程,赶去虞父那里。

这是傅灵川唯恐他再得圣宠,要把他调离乌塞尔城了。云崕微微冷笑:该进行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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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当日接见的,果然便是呼延家。

呼延家是西部大族,光是常备军就有十三万,且素质与军备都远远高于其他军阀,也是历年来抗击魏国的主力。

魏国撤军之后,呼延家的力量就能与傅灵川分庭抗礼了,因此这次王廷发下各大豪族削军晋京的圣诣,呼延家迟迟没有遵从。

就连傅灵川和冯妙君都预判他们打算负隅顽抗到底了,呼延祖孙却突然晋入乌塞尔,面见女王。能化解一场干戈,王廷百官都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大家也明白,乌塞尔城现今更是卧虎藏龙,关系错综复杂。

与长乐女王寒暄家长的正是呼延氏的家主呼延备,傅灵川也在场,以示重视。

这人能从乌塞尔城气候一直关怀到女王的身体康健,同时表达了对女王的忠心耿耿,对王廷下令削军的理解与支持。只听他的话,只看他的笑容,那是一团和气,急君王之所急的臣子。

年过半百的呼延备有修为在身,望上去只如三十许人,精力旺盛。在冯妙君而言,这就是个笑面虎,礼节礼貌完备,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是呼延备曾与傅灵川争权,最后傅灵川打起长乐公主的旗号,从大义上终于压制了呼延家。这一口气,呼延备咽不下去吧?

只看他和傅灵川偶尔视线相交,都很深沉。

冯妙君的笑容比他还完美,两人很是说了些场面话,而后呼延备就介绍起站在自己身后的孙子呼延隆了。

呼延隆今年刚满二十岁,遗传了家族的好相貌,猿臂蜂腰,长眉修目,更难得是俊美中还带着武将的英气勃勃,比起傅灵川也不遑多让。

他看起来也甚是稳重,除了望见女王的第一眼露出意外神色,后面就敛眉垂目,不曾再抬眼看她。

直到祖父向女王引荐他,他才推金山、倒玉柱般地跪了下去,行动有风。

“起来吧。”冯妙君笑吟吟打量着他,暗道这人身上竟有几分苗奉先的英雄气度。

呼延备见她望着自家孙子的神色柔和,心里欢喜。女王今年未满十八,正是少女常怀春的年纪。她又在王廷里呆得久了,平日见多的都是柔弱异性,对英伟男儿风范应该更感新奇。

他入宫觐见之前就打听了女王的喜好,这时即道:“臣甫临乌塞尔还有些事务要办,恐不能时常聆听圣音。隆儿久慕王上圣颜,平日里可以代我陪您多说几句话儿。”

“好啊。”冯妙君目光在呼延隆身上一转,嫣然一笑。

旁边的傅灵川暗自握紧了铁拳:“王上最近忙于会见,形容都有些憔悴,还是要多休息为妙。”

后面高官子弟再要求见王上,傅灵川一概代为拒绝。

冯妙君在宫中呆了两日,甚感无聊,想要去郊外玩耍,可是一行人未出宫门就被守卫拦下,言王上近来疲敝不宜走动,国师大人请女王静养身体。

这是要将她隔绝在深宫当中,并且也不允下臣来见了。冯妙君也不恼气,笑吟吟转身回去了。

傅灵川恨她最近总跟他对着干,太不听话,打算关她禁闭了。除了上廷之外,她与其他臣子、心腹的往来都被阻断,以绝傅灵川后患。

这天下午,陈大昌也没有出现——他也被拦在了宫外,不得与冯妙君相见。

傅灵川打算彻底孤立她,斩断她与宫外的一切联络吗?

冯妙君也不去将他找来痛骂一顿。看在傅国师劳苦功高的份儿上,她让他一次先手。要是他只有这点儿力度,那后头就真别怨她。

她给过他机会了。

没过两日,傅灵川就接到线报:女王出游白马湖,呼延隆作陪。

傅灵川大怒,拍案而起:“谁领她出去的?”

“宫人不知。”侍卫跪地不起,“女王自行出宫,不曾通过内侍监。是白马湖边有贵族亲眼见到女王,跪拜行礼,这才传出消息。”

傅灵川薄唇紧抿。乌塞尔王宫在他掌控之下,长乐身边的人都听命于他,她也不过留着陈大昌等几个心腹而已。自从下达了幽禁命令,王宫守卫森严了何况两倍,她怎有本事出入自由?

即便她有易形蛊……傅灵川重重呼出一口气,两人结伴而行数月有余,他也见过她易容换脸的本事,因此特地寻来一种黄蜂大小的飞虫称作“嗅丝”,暗藏在几个宫门之内。

这种虫子的嗅觉比狗还灵敏,他又曾带在袖中,令它们悄悄闻过女王的气息。今后只要她靠近宫门,嗅丝立生反应,能报与差人知晓。

嗅丝的存在,整个王宫的知情人也数不出五个来,女王更应该对它全无防范之心。可是现在,嗅丝虫并没有被触动,她却已经离开了宫城。

真是好手段啊,他还是看轻她了。傅灵川冷笑,这个王宫,她真是呆得越来越随意了,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她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有几人知道她的修为精深?就算傅灵川心知肚明,也时常被她柔美的皮相迷惑,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

犯错就要吃苦的。

这个女人是最娇艳的玫瑰,不光好看还有满身的尖刺。不把她的刺拔干净,他就不可能将她控制在掌心。

他对她,果然还是手段太温和了。傅灵川最忌惮的,就是呼延家与女王接触,现在倒好,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她逼他的,后头莫要怪他心狠!

他正要更衣赶去,外头却传来了第二个消息。

这个消息更劲爆,连傅灵川一时都忘了白马湖之行,变色道:“什么!”

第377章 表态

新夏初立,风气尚俭,连国君都不曾铺张浪费。乌塞尔城原有的夏宫是一套普通的宫殿群,不像峣国黄金城那样,城中气候可以随心自主调节。为了节约起见,这里的宫殿和乌塞尔城中的富商都采用地龙取暖,并不消耗灵石。宫中的各大小花园,除了冯妙君经常游逛的两、三个之外,也都没有搭建温室保育花草,冬天就是一派雪景。

但是南部的白马湖却是个相当有趣的地方,这处地底布满天然的火石,本身又是个回形的山谷,夏季热得不能站人,到了冬天倒是格外温暖,不仅落雪即溶,气温也如春秋。乌塞尔城就干脆在这里放置几个大型的防风阵法,将大风大雪都挡在外头,营造出雪世界里的一派春景。

冬天,这里就成为贵族赏玩之所,平民不得进入。

约在这里见面,呼延隆是受宠若惊,见她身边并无随侍的宫人,目光微动。

女王竟然一个人来?就算侍卫都隐在暗处,她这样孤身近距离会见外臣,是不是太托大了?他听说长乐女王自小就是普通人,没有修为在身。

冯妙君笑道:“这几日太忙,你陪我散散心罢。”

女王驾临白马湖并没有事先知会,所以此时山谷中游人如织。他两人外貌又抢眼,难免频频受注目礼。

呼延隆陪女王散步是缓缓跟在冯妙君身后,始终保持跟她半个身位的差距,显见得十分有礼。

冯妙君这时想到的却是某个从来无礼的家伙,见面不是索抱就是索吻,从无这样温文过。

她下意识叹了口气。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湖畔,足边就是波光粼粼。呼延隆的声音压得很低:“王上似有心事?”

冯妙君轻轻“嗯”了一声。

“我昨日、前日求见王上不得,是被傅国师所阻。”过去两天他按足礼数要进宫面圣,却都被拦下告知女王无暇,显然傅灵川在从中作梗。

冯妙君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胆子很大,敢在背后编排他。”

呼延隆面色不变:“在女王面前,当秉公直言。倘若这样都算祸从口出,隆不畏死!”

她终于笑了:“听说呼延卿年纪轻轻,战功卓著,曾直击魏太子萧靖五万大军于燕南山?”

“是。”

“跟我说说你打过的仗。”

当下呼延隆从过往战事里挑出惊险的、有趣的,一一说了。冯妙君听得悠然神往,几次出声提问。

到他叙完,她才长长叹息一声:“可惜我长年困守在乌塞尔城,没能亲历平沙落雁、血染征程的豪迈。”

“那等人间炼狱,王上不见也罢。”呼延隆笑道,“不过外头世界广阔,我辈大好年华当纵马江湖;王上留在深宫之中,确是有些可惜了。”

他在提醒她,女子青春难得,莫要徒耗深宫。

冯妙君幽幽道:“道理谁不知晓,可惜寸步难行。”

柔润的嗓音有郁忿,有无奈。

这样的美人感怀,牵人心绪。呼延隆不由得脱口而出:“隆愿为王上效鞍马之劳,去赏无边风月。”说完头皮一麻,恨自己管不住嘴。父亲明明提醒过,要他多试探几次再回家商议,毕竟事关重大。

可美色当前,他竟然失言了。

冯妙君扑哧一笑:“胆子果然很大啊。你倒是说说,要怎样为我效鞍马之劳?”

这句话她说了两遍,哪一次也没有责怪之意。呼延隆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自然是急王上之所急,办王上之所需。”

她眼波流转,连身边绽放的玉兰都要黯然失色:“比如?”

“王上有疑难烦急,呼延家自当一力解之,为君分忧。”

冯妙君慢慢敛起笑容:“我的疑难烦急,你明明知晓,却连诉之于口都不敢,还谈什么为我分忧?”

呼延隆心里突突直跳,忽然明白:女王要他表态了。

不,不对,是逼着呼延家表态。

都怪他方才失言,也一并失了主动。可他现在要是不把话说得清楚明白,长乐女王后面也不会再给呼延家机会了。

乌塞尔城权贵这么多,傅灵川的仇家这么多,女王或许会有别的选择。

可如果,女王只是试探他呢?或者说,眼前这一局分明是傅灵川挖的坑,就等着呼延家跳进去呢?

他脑海里有两个念头交战,然而冯妙君却不给他更多思索的时间。

呼延隆咬了咬牙,暗道一声“拼了”。即便他现在不挑明,难道傅灵川就不知道么?这人对呼延家的忌惮,远远超过了对其他豪门。

呼延家不冒险一试,从此以后就要受制于傅灵川!

“王上烦恼,明明天潢贵胄,却大权旁落。”他凝声道,“傅灵川明明只是国师,却要越俎代庖,侵扰朝政,坏安夏祖制!”

话音刚落,女王一下站定回首,美眸中光芒乍起:“好,说得好!”

她“啪”地折断身边一根枝子:“呼延家打算怎做?”

“王上不须有任何动作,只消观望便好。”呼延隆眼中同样有精光闪动,“直至必要时,您再……”

这时对面走来一个中年文士,先是被两人外貌所惊,后来仔细看了冯妙君两眼,忽然变色,快步奔上来、跪下去,大声道:“参见王上!”

终于有人认出女王了,呼延隆的话也被打断。

冯妙君定睛一看,却是司天台的官员,当下微笑道:“刘主簿也来赏花?”

这位刘主簿官微职卑,在数次大典上都是敬陪末座。得亏他眼神好,这会儿认出冯妙君实是激动万分。

三人正好站在湖边开阔地带,无遮无拦,他这么一跪格外扎眼,近处又有人听见他的称呼。

这里不乏名门权贵,这时跟着刘主簿打量两人,惊见女王真身,于是一个个都来叩拜。

平静安谧的白马湖畔,突然变得好生热闹。

冯妙君往前站了几步,应付人群毫不费力。这时隐在暗处的陈大昌也现身赶来,将她与旁人隔开,以免遇上危险。

呼延隆没敢跟上并肩,只拿眼神默默追随。

便在此时,外头急速奔来一人,却是时常跟随在陈大昌身边的侍卫。他附耳对陈大昌说了两句,后者一脸严肃来转告冯妙君:

“虞史长之子虞琳琅遇刺!”

---特别情报--

喵君这几天在起点的本章说出没,大家可以去逮来提问,格式开头为“喵君喵君我问你,……”

第378章 凶案

边上的呼延隆就见到一直矜持微笑的女王大人花容变色,大惊道:“死了?”

她那么关心虞琳琅?他皱起了眉。

“活着,但是身受重伤。”

呵,她怎么忘了,那人是死是活她应该最清楚不过。冯妙君稍微放心,仍正色道:“起驾,去虞府,再给我彻查此事。”

……

虞琳琅参加完雅集之后,在回府路上遇刺。随行的两个小厮死了一个,是飞身挡在主子面前,结果被直接腰斩;另一个被刺穿了肺叶,但他的呼声惊动路人围观,凶手逃走。

虞琳琅本人同样身受重伤,右腹与左腿均被洞穿,动脉出血,肾脏都伤了一个。

国君的御驾摆到虞府时,太医已在里面抢救,但奴婢房间里端出来的血水一盆又一盆,显见得伤势危急。

冯妙君看得头皮发麻、背心冒汗,不顾臣子连声“使不得”劝阻,一掀帘闯了进去。呼延隆陪她过来的,见状不语。

这一路上,他都见她神色凝重。

才走进去,冯妙君就嗅到满屋子飘荡的浓厚血腥气味,显然“重伤”二字名副其实。

虞琳琅衣物早被除个精光,赤条条地。三名太医围在他身边,忙得不可开交。看见女王进来,有个“啊”了一声,赶紧拿血衣将伤者下##体挡住,以免污了圣眼。

冯妙君眼力却好,这么两息不到的功夫就看清了虞琳琅的伤处。那果然是开放性的伤口,尽管几番清洗,仍是触目惊心,可见刺客下手狠辣,一心想取他的性命。

不过么,她也顺道儿看清了他的腹部,心底微微一松。

不是云崕。

这个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生死不知的男子,不是那该死的妖孽。

她为云崕疗伤换药无数回了,世上大概再无第二人像她这样了解他的身体,只消一眼,她就能看出这倒霉孩子不是云崕。

所以,那是谁?

如果使用易形蛊,人死后不多时就会失效,暴露本来面目。

云崕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暗气自己不争气,手心到现在还在冒汗,面上却一派关切:“虞琳琅怎样,可有性命之忧?”

“血堪堪止住。”太医也是满头大汗,“肾脏重损严重,但他年轻,生命力旺盛,后期如能用上专供王室的几味秘药小心调养,或有转机。”

冯妙君点头:“准了,去取来用上。”

她稍稍放心,也就转身走了出去,刚到中庭,恰好与赶来的傅灵川打了个照面。

傅灵川面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见冯妙君在这里,嘴唇快要抿成一条直线:“王上来得好快。”他接到消息后还处理了些事务才过来,可是冯妙君的速度也不慢哪。

这说明,她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并且还很迅捷。

冯妙君却是面凝寒霜,凤眼含威:“国师却来得好慢,中途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对这虞琳琅是有多爱护,竟然凭此指责他?傅灵川一双长眉轩起,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落:“下令抓捕凶手去了。”言罢看了呼延隆一眼。这厮竟然陪着女王逛完了白马湖又同来虞府,从头到尾有多少人看见了?

一回头,又要闹出满城风雨。

这倒是正事。冯妙君面色稍霁:“那个重伤的随从还活着么?”怪了,里面躺着的那个既然不是云崕,那么这家伙跑哪去了?他有易形蛊可以千变万化,进了这座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就像水滴入海洋,等闲找他不着了。

边上即有人答:“活着,正在处理伤势。他神智清楚,因此缉警司正在录问凶嫌形貌。”

冯妙君点了点头:“此事要严查到底。另外,发讯通知虞庚庆,准他返都。”

她是国君,到臣子府上稍作慰问就该回去了。不过冯妙君离开之前还添了一句:“陈大昌,你留下守着。”

“是。”陈大昌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可是傅灵川目光一下转冷:

她为什么令自己心腹留守于此,是恩宠虞琳琅太过,还是信不过谁呢?

这时女王又悠悠补上一句:“以免凶手再转回来灭口!”

在场的人听了,都是神色各异。

……

这场刺杀案的现场,几乎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凶手办事利落,来去无踪,自己甚至没有受伤。

留下的两名活口,虞琳琅的小厮当天就录了口供,但依此画出的人像很是抽象。想按图索骥,在几十万人的大城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能等虞琳琅醒来再作处理。

在太医的努力下,虞琳琅的命是保住了,转作高烧不褪,神智昏沉。

三天之后,虞庚庆从外地马不停蹄赶回乌塞尔,看过儿子之后就扑进宫里,跪在女王面前求一个公道。

虞琳琅是他晚年得的幺子,又有才气,平时被他捧在掌心,哪见得受这样重的伤!

冯妙君也是肃声正容宽慰之,并且力保一定严查不逮,直到揪出凶手为止。

虞琳琅也是争气,次日就醒了。

他花了半天时间恢复神智,进食米汤,而后就一语惊人。

凶手蒙面而来,但被他扯落面巾。露出来的那张脸,虞琳琅是认得的。

这个人,叫做石章青。

消息传出去,满城轰动。

那不仅是因为凶手的身份终于浮出水面,更在于“石章青”此人,乃是在傅灵川手下办差的修行者!

国师分配元力,统领本国修行者没什么稀奇。但石章青早在新夏建国之前就跟随傅灵川打江山了,是骨灰级心腹。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他在乌塞尔城里也是一号人物,本地权贵中,有许多人都知晓二者关系,都知道傅灵川是石章青的大靠山,因此平时也没人敢来招惹他。

谁都不难想象,石章青和虞庚庆的小儿子恐怕没有什么私怨。他会出手,恐怕也是为了背后之人——

傅灵川!

话说虞琳琅是在午后醒来的。虞府顿时一阵人仰马翻,虞庚庆先是又惊又喜,小儿子终于脱险活下来了,紧接着就是又惊又怒了——为爱子的遭遇。

第379章 夜审

镇关史在西北自家地盘上是地头蛇,在乌塞尔城就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这地方如今是名门显贵云集,随便抡块板砖,被砸的人里十个至少有三个是官员。虞庚庆在这里当然是不能为所欲为的,痛定之后他就上书女王,求她为虞琳琅主持公道!

经过四天的酝酿发酵,虞琳琅遇刺案已经传遍整个乌塞尔上流阶层,并且开始在平民当中传播。这时候虞府和虞庚庆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数人瞩目的焦点。

他是酉时初进宫告状的,不到当晚亥时,消息灵通人士就已接到了风声。

这可是一记震天雷,闻者无不骇然。

傅灵川当然是第一个接到消息赶来华英殿,这是国君召见大臣的便殿,虞庚庆已经在这里控诉了两刻多钟,见他进来,眼中顿时射出刻骨仇恨。

地方豪门对傅灵川的印象,恐怕都不好。任谁都知道,裁军削权的命令实际上是傅灵川下达的,只不过借女王之手发布下去。

现在虞庚庆与他在公仇之外,又多了一桩私怨。

冯妙君放下奏疏合在桌上,对傅灵川点头:“国师来了。”三言两语将虞庚庆参奏的内容说了,没有添油也没有加醋,只问傅灵川,“你怎么看?”

国君居然问这嫌犯“你怎么看”!虞庚庆听见这句话,原本被怒火燃沸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再看女王面色,实是平淡已极,竟不见愤懑和不满。传言不是说,琳琅很得她欢心吗,甚至他遇刺当天,女王都亲来虞府探视。

只这么几天,恩宠和青睐就不再了?

所以,傅灵川果然权倾朝野,女王只不过是个傀儡,他真能指望这样的王廷给他讨回公道吗?搞不好傅灵川回头还能弄到他的奏疏来看,那上头洋洋洒洒四千余字都是对傅灵川的控诉。

真到那时,他这镇关史还能得个好?

傅灵川也为冯妙君出奇和蔼的态度而微感吃惊,而后道:“当日我已将虞琳琅调离都城,前去帮助虞史长,石章青和他并无私怨,也没有刺杀他的理由。”

他话说得很清楚,本来那天他就要将虞琳琅远远调走,又怎么会杀害他?他没有杀心,石章青怎么会动手?

虞庚庆冷笑:“调走?或许先放个调令出来再将他杀害,旁人就不会疑心了。”

傅灵川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冯妙君道:“不过石章青作为唯一嫌犯,我不护短,必会将他交出审查。”

“想必国师事先已经审过了。”冯妙君指头在案上轻点两下:“他此刻何在?”

“封住修为,送到刑部了。”

“将虞琳琅的小厮也抬来。”冯妙君站起,缓缓道,“我要亲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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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的讯室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很愉快的地方,四壁上总有些可疑的色块,连气味儿都让人毛骨悚然。

王上亲临,这里本要先打扫一番,冯妙君却没那个耐性,直接让人把虞琳琅的小厮给抬了进来。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被洞穿了肺叶,至今还是面色惨白地卧床不起。但太医总有办法让他在这一、两个时辰里精神健旺地回答国君的问题。

“带进来。”

她开了声,小门打开,有七名囚犯被拖了进来,每人手脚上都挂着镣铐。

冯妙君令这七人都面向她,拨发、抬头,站立不动。而后她问那勉强坐起的少年:“你来辨认,哪个是凶手?”

讯室的桐灯油点得很亮,这几名囚犯的面貌清晰可见。

小厮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忽然打了个寒噤,指着第五人大声道:“就是他,就是这人!他化作灰我都认得!”

冯妙君伸手一拂,其他六人都被带了下去,只有小厮指住的这个人留下了。

此人左脸上有三道血痕,瞧着有些吓人。他还死死盯住小厮,像是恨不得择其而噬。

她懒洋洋道:“名字?”

“石……”他嗓子干,咽了下口水才接下去,“石章青!”

“果然他认出是你。”冯妙君举起桌上的清茶,啜了一口,“你有何话说?”

“子虚乌有!”石章青大声道,“石某已和国师申辩,从此见过这人,当天晚上、当天晚上有些蹊跷!”他虽被封了修为,但声线洪亮,刑室又是四壁萧然,顿时桌面都被震得嗡嗡有声。

“石某?”冯妙君抚着自己指尖,若有所思。

立在一边的傅灵川沉下脸:“在王上面前,也敢这样放肆?”这家伙是太没有眼力价了,眼下这等时刻还给他添堵。

石章青这才抬头看了冯妙君一眼,沉声道:“小人记得当晚在家安寝,一夜都未曾外出。除非我……除非小人能梦游出去杀人,否则与这对主仆毫无瓜葛!”

他是修行者,眼前的女王虽然身居高位,却是不折不扣的凡人,又被傅国师掌控着。他心底对她生不出敬畏。冯妙君自然也听出来了,毫不客气:“你在家中过夜,谁能证明?”

“家中仆妇……”

冯妙君一抬手:“你家的下人,自有人去提审;可还有旁人能给你作证?比如当晚友人在你家中饮酒、夜谈?”

石章青一怔:“没有了。”

冯妙君细细打量着他:“那么你脸上的血痕,是睡出来的?”

石章青下意识摸了摸脸:“这便是蹊跷所在。睡前还没有,醒来却多了三道血口子。当时摸着疼,睡时却无感觉。”他提声道,“小人认为,这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于我!”

边上虞庚庆冷笑着想要开口,冯妙君冲他摆了摆手,才叹了口气:“也就是说,虞琳琅主仆遇害当天,你只是在家睡了一晚,醒来脸上多了三道血痕,还不知从何而来。是么?”

“是……”

话未说完,冯妙君已经拿出虞庚庆的奏疏,在他面前一晃:“根据虞琳琅自己描述,搏斗中恰好抓下凶手的面巾,也在那人脸上,唔,左脸上留下抓痕。”她慢条斯理,在石章青愤怒的目光中继续道,“正巧,也是三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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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认凶

石章青打了个寒噤,大声道:“这便是栽赃陷害,绝非小人所为!”

“你认为,是谁栽赃给你?”

这问题,石章青已经想了个把时辰,这时就凝声答道:“这城中有许多人对国师不满,或许是他们……”

“或许?”虞庚庆再忍不住讥讽,“你这里罪证确凿,还敢狡辩有人‘或许’栽赃?”

石章青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求王上、求国师明察,还我清白!”

傅灵川轻轻吐出一口气,才对冯妙君道:“将他带下去严审,王上以为如何?”他也不信石章青会袭杀虞琳琅,事里必然还有玄机。可是眼下人证物证俱在,石章青百口莫辩,而傅灵川自己也即将遇上大麻烦。

这些天,他派人去暗杀地点查探过不下七、八回,都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天快亮了。

他一转头,望见虞庚庆不加掩饰的仇恨眼神,当即明白:明日的廷议,必定是好生热闹。

“国师大人。”虞庚庆冷冷开口,“我们两个时辰后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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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觉得,自从打败普灵国以来,王廷上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经过一场夜审,虞庚庆回去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写好了新的奏本,声情并茂,并且恳求王廷抓捕幕后真凶,绝不姑息纵容。

谁都知道石章青是傅灵川手下,他这么一闹,等若直接把傅国师给告了。

乌塞尔是傅灵川的地盘。虞庚庆为官数十载,这点儿政治的敏##感还是有的,之所以敢这样爽快地告状,无非是借助了时下的特殊局势:

裁军令已经持续推进数月,各地豪族无不愤懑。眼下各族族长齐聚乌塞尔,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王廷的一举一动。傅灵川若想在这个极度敏##感的时候暗害豪族子弟,那叫过河拆桥,门儿都没有。

在这个时候,他们和虞庚庆是站在同一战线上。

傅灵川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冯妙君还未出声,他就已经道:“此案兀在调查中,证据不明朗,不可妄下定论。虞史长不必忧急,王廷会还令郎一个公道。”

“不明朗?”虞庚庆冷笑,“凶手落网,脸上凶痕与我儿子所述一致,人证物证俱全,傅国师还想要怎样的证据,能给石章青开罪的么?”经历了夜审,他已经豁出去了,这会儿直接就与傅灵川撕破脸,说话再不委婉。

傅灵川手下一名大臣上前半步,喝斥道:“虞史长,尊卑有序,不得妄言!”

虞庚庆仿若未闻:“小儿出事那日,国师就着人查探,到现在可有一点线索?”

傅灵川面沉如水:“案发不足一个时辰,我手下方士就行寻踪觅影之术,可惜凶手狡猾,用神术匿去了自身气息。”

修行者查案和普通衙门当然不一样。所谓寻踪觅影,是案发两个时辰内在该地施放的一种奇特神术。凡经过必留痕迹,除了肉眼能够观察到的事物之外,现场还有许多隐蔽的线索可以打探,比如人类在空气中行动而留下来的波动,大约在一个多时辰后才会完全消失;如果是气味,那么甚至可以停留一个多月。

这门神术借助特定的药粉,能将场景内的人物行动标注出来,甚至可以跟着凶手一路回家,指出他撤退的路径。

傅灵川调遣及时,派出去的方士术艺也很精湛,但事发地的痕迹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神术无效。

可见,对方是反追踪的高手,能在短时间内消除自身痕迹,修为也是高得惊人。

虞庚庆冷冷道:“是么?亦即是说,傅国师主持追凶毫无进展,还要等我孩儿醒来指认凶手,国师却又拒不承认。”

就在这时,徐陵海突然也走出来,面向冯妙君先恭敬行礼,再高声开口:“禀王上。”

在这一团乱糟中,他是礼数最周全的一个。冯妙君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徐卿道来。”

“当日那巷子里没有其他目击者,只有虞小公子主仆三人和凶手知道事情经过。如今虞小公子两人都认定石章青,后者矢口否认,症结在此。”徐陵海沉声道,“幸好死者还未过头七,当时搏斗激烈,凶手也无暇消灭他的魂魄。臣有一请,何不施回魂之法,招冤魂前来指认?”

招魂认凶!众人面面相觑,均觉可行。

傅灵川长眉皱起:“回魂术至今失传,仓促间哪里去寻这样的人才?”

虞庚庆呵呵一声:“国师也不会么?”

“由我施放,虞史长能放心?”

一句话就堵得虞庚庆哑口无言。

是啊,他对着傅灵川喊凶手,难道要指望凶手自查自缉?再说,傅灵川就算肯为,谁知道他会不会动些手脚,或者干脆就用孤魂野鬼代之?

傅灵川对他的讥讽毫不理睬:“诸位有所不知,回魂术系上古遗留下来的秘法,当时不须修士道行有多精深就能施用。可是天地异变之后,六道对生灵魂魄的管控空前严厉,即便是死魂,生人也不能横加摄取、操纵,否则天道降罪。想施展这秘术必与幽冥沟通,除了道行精深,还要魂力强大。更何况这小厮已经去世五日,他生前年纪小、魂力弱,为防其魂飞魄散,多半早被带进阴曹地府。”

也就是说,通晓术法本身也没用了,还要能从地府里借魂出来,才能指认凶手。

这里有不少臣子本身就是修行者,这时就站出来表示,傅灵川说的并没有错。

冯妙君冷眼旁观,直到殿内声浪平复,她才不紧不慢道:“招魂认凶是个办法。凑巧,我还真认得一人,不仅精擅此道,并且就在这王宫当中。”

傅灵川沉声道:“是谁?”暗想她说的难道是他?

可是长乐应该知道,这法术他是能用也不会用出。虞琳琅遇刺,矛头直指向他身上,他冥冥中有预感,就算回魂术成功,结果也一定是对他不利。

万众瞩目中,冯妙君缓缓站了起来,红唇中只吐出一个字:

“我。”

第381章 初显锋芒

廷内顿时嗡嗡声起,比方才更响。

谁都料不到,女王想要亲自出手。最关键的是,众人都道她从小便没有灵力天赋,是无法修行的凡人。可是傅灵川方才也说了,想要招魂认凶,不仅修为要精深,连魂力都要异常强大。现世的修行者,道行能逐日加深就不错了,有多少人能兼顾魂力?

冯妙君掌心有金光一闪,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的黄金杵已然在握。此时正逢旭日初升,大殿正对东方,黄金杵似乎也在闪闪发光。

她举着杵,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啷——”这一声悠远回响如黄钟大吕,满大殿可闻。

众臣下意识住口,眼前却是一花,紧接着王廷景致突变,宏伟的建筑、装饰、大柱和宝座尽数消失,大伙儿沐在三月明媚的阳光里,脚下是无尽草海,白色的婆婆丁和粉色的地桃花铺满大地,引来蜂飞蝶绕。

最神奇的是,人人立在这里似乎还能嗅到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如同小雨初停。

众人还未来得及发出疑问,女王已经举起黄金杵,再次轻敲地面。

余音袅袅中,繁花似锦的场景转眼即逝。

这一回,百官立在一片尸山血海当中,远处炮火连天,近处硝烟弥漫,地面被砸得坑坑洼洼,最深的大坑有十丈多宽,一丈多深,抵得上一个池塘的面积了。现在那里面也有池水——附近尸首淌下来的血水流进去,汇聚成不深不浅的一汪。

毫无疑问,这里是战场,并且还是激斗得相当惨烈的一场。到处可见残肢断臂,不然便是少了半截的尸首,从创面来看是被炸飞的,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有一名官员呆怔中觉出脚边有物,低头一看,却是个满身血污的士兵拖着他的下摆,上气不接下气:“救我,救我!”

从臣终于色变,纷纷行礼道:“王上!”

冯妙君悠悠叹了口气,第三次举起了黄金杵。

紧接着,这片修罗场也不见了。

众人还是站在原来的大殿当中,阳光从东方照进来,一地碎金,而漫天寒气都被阵法挡在殿外。

这里头一室暖融,原本被调节在很舒适的温度,大伙儿还未从先前两幕回过神来,反觉得身上越发燥热。

女王竟然也是修行者,并且功力还那般深厚!

一直以来,他们竟然都被瞒在鼓里。

对了,国师呢?傅国师知不知道?

冯妙君目光从傅灵川、平野将军和虞庚庆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望见他们震惊过后的神色各异。

很好,她要的就是这般出乎意料的效果。

“来人,将死者和石章青都带进宫。”她的声音平和,“我们要他当廷指认。”

傅灵川始终不发一语,若有所思,这时上前一步道:“长乐,你君威太重,孤魂不敢靠近,宫廷重地又不容鬼物通行。”

冯妙君可是得到天道承认的一国之君,背负国家气运,小鬼望风而逃,更不用说这里是王宫重地,那辟邪的阵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道,有鬼能进来就怪了。

还有一点他没说出来,那就是这会儿日出不久,世间阳气大盛,

冯妙君早有预判,这时就道:“东西直门外各有阳泉阴泉各一口,这会儿阳光东起,泉眼处却是极阴之时,我们借阴泉之力即可。”

先人在乌塞尔建王室夏宫时就有预见,地气分阴阳,不可尽去阴气以致孤阳不长,因此在东西直门各挖补一口阴阳泉以平衡利导。

说是泉,实为井。

正好阴泉靠近后宫,那点子腌臜事不用多说,一百多年下来,这口阴泉也不知埋了多少宫人枯骨,哪怕在三伏天也是阴风习习,普通人靠近都觉通体发寒,要硬生生打几个冷噤。

这殿里的修行者闻言都是面色微动,暗道她倒是想得周到。

冯妙君先唤来狼毫朱砂,写满金笺一张,还加盖了自己的私章,这才执杵向外行去:“都跟孤来罢。”

她今日露了修为就不再藏私,身姿袅袅、徐徐而行,却与常人大步奔跑等速。多数凡人官员都要急步直追,才能赶得上她。

其实上流圈中也风传女王有修为在身,因为宫人时常往她那里送去大量修行材料。但人的资质分三六九等,长乐还是公主时就没有天赋,百官只想着她就算有修为,大概也高不到哪里去。加上她从不出手,朝政又给傅灵川把持,几乎无人知道她的深浅。

今日,有多少人的眼珠子要掉一地?

西直门在数里之外,冯妙君片刻即至。

只观看这里的地势,就能瞧出阴泉的修造很有讲究。它挖取的位置恰好在整个王宫的浊阴之地,是“下九水”汇聚之处,周围的宫闱高墙又将它四面环成了一个“口”字形,仅有小门暗通外界,因此阴气郁积于此,常年不祛。

这会儿天寒地冻,泉边更是没法站人了,冯妙君却不怕,等人拆开封印,就走到围着阴泉的白玉雕栏边上往下看去。

泉水很清冽,然而深不见底,边缘长满青苔。

……

候不多时,凶嫌和死者几乎同时带到。

冯妙君不避秽气,命人将二者都置到空地上,这才转向阴泉,默念口诀。

当年云崕招来王婆的魂魄,是通过特制的阴烛将它带入县衙。王宫的威煞比县衙不知道重上多少倍,这会儿又是青天白日,她施法的难度也更高。

好在,她的身份已然不同。

口诀才念到一半,不知哪里来的风开始呜呜吹起,卷动墙角的残枝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旋儿。气温似乎又下降许多,旁人就算披着裘袍大氅都觉得寒气和酸风透体而入,好似穿得再厚都是无用。

念毕,冯妙君取出金笺轻轻一晃,它就忽然自燃。火焰不是明亮的金红,而是磷火一般的幽青色,照得她吹弹可破的面容看着都有些诡异。

这便是所谓的阴火。

她这些年研习的旁门左道实在不少,再加上去年入手的天魔秘卷,里面尽多打磨神魂、沟通鬼神之法,里面就详细阐述过回魂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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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教训

天地异变之后,回魂术施行的重点已经变作沟通幽冥,所以这其实不是招魂术,而是“借魂术”。她在金笺里所写下的就是此类祷文,一国之君位极人至,想借魂也会更加容易些。

在场的官员也不是个个都胆大,这时就有人悄悄咽了下口水。

金笺快要烧完,冯妙君就将它丢入泉眼之中。

说来也怪,它还未触及水面,泉眼就化出一个漩涡,仿佛是垂直漏斗。

那金笺带着青火掉下去,凭冯妙君眼力竟也看不出终点何在。

水性至阴,何况这里是阴泉。金笺的去向,已经不是人间。

它消失之后,阴泉中的漩涡却不消失。

冯妙君垂手肃立,显是静静等候。

配上此时的天时地利,女王的一举一动有无形威严,连傅灵川都不吱声,旁人更加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泉里有了动静:

有个模糊的白影从里面冒了出来,飘飘忽忽,像是随时会散架。阴泉边站着的人太多,它不过是个新亡的鬼魂,天生畏惧旺盛的人气,因此甫一出现就本能地想要逃遁。

只是它身形刚动,冯妙君就向着棺材一指:“时间宝贵,还不进去?”

她的声音低沉婉转,和原本的柔美照说没什么两样,但听在人耳就是格外难受,像是脑神经被外力拉扯。

但这声音对魂魄而言反倒如指路明灯。那一缕白影绕着棺材转了两圈,像是在打量,又像在权衡,而后就一头栽了进去。

“打开吧。”

冯妙君一声令下,宫人就去揭开棺盖。

在场官员只听过虞琳琅遇刺,却没见过案子里的死人,这会儿一伸脖子就见里头躺着个面色白里泛紫的少年,他伸出双手直向前扑腾,却不像昔年的王婆那样可以垂直跳出来。

这动静着实令人头皮发麻,偏偏冯妙君还要道:“他是被腰斩的,椎骨断了站不起来,你们去帮他一把。”随手指着边上两名侍卫。

这两人接令,同样面无人色,可是圣命难违,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尸首硬生生从棺中架出来,面向凶嫌石章青。

冯妙君又用那奇异的声音道:“辨清楚,是不是眼前这人杀掉了你?”

刚下地府的新魂连意识都很模糊,是不会说谎的。

众人忍不住屏息。

那死尸似乎也在用心分辨,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点头!

虞琳琅遇刺案的苦主,也是最后一名目击证人,同样指认石章青为凶手!

官员们反而没了声响,看看石章青,再看看傅灵川,个个面色奇异。

这一回,算是铁证如山了吧?

两活人一死尸,都认定了石章青是凶手,傅灵川还能怎么给他翻案?

王乾忽然从傅灵川身后走出,先向冯妙君行了一礼才道:“王上恕罪,小人有一事不明。”

冯妙君看向他的目光中有深意:“说吧。”

“我们怎知,招来的孤魂就一定是苦主本人?”

冯妙君微微一哂:“王乾,你胆子真大。”

她直呼其名,王乾微微一惊。他很少进宫,没想到女王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看来她对傅灵川身边之人,并非一无所知。他这般说道,就是怀疑冯妙君暗行李代桃僵之法,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鬼物冒充死者魂魄去指认石章青。

这念头对国君来说实是冒犯,却是个合情合理的推断。毕竟,众人方才都见过她的手段了。

“小人该死,王上息怒,不过事关重大,还是、还是……”

他话未说完,冯妙君就出声打断:“好,那便验证一回。你是该死,无论结果如何,孤都要你一条右臂!”说罢,从储物戒中取出三支细香,吩咐陈大昌点上。

此时天井中阴风阵阵,旁人穿着厚厚冬装还得搓胳膊,这几支香点起的白烟却是垂直向上,不见一点波动。

冯妙君才对死尸招了招手:“还不出来?时辰到了。”

死者毫无反映,依旧双目紧闭,立在原地不动。

若不是魂魄已经散逸,就是它不愿出来。

这是它生前的寓所,天然就令它觉得亲切,本能地不想离开。

冯妙君叹了口气,忽然快步走了过去,抬掌向着死者额头一推!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死人纹丝不动,她的纤纤五指却穿过对方头颅,将一道白影推了出去。

这一下如白驹过隙,快得当场没有几人能看清,冯妙君就已经缩手回袖。

死者的脑门儿完好,没有被戳出窟窿——她只推出了占据躯体的魂魄。

白影在空中飘荡两下,身形就有四散的趋势。冯妙君向着安息香一指:“去吧,有你的好处。”

它立刻飘到香上,绞着烟气飞快吞吸。

吸得越多,它的身影也越凝实,越来越像人形了。

安息香是她用得自烟海楼的上古秘术调制的,对凡人魂体,尤其是新亡者的死魂来说是大补之物,可助它们稳固形体。此物炼制不难,但现今很少有人能再养魂,因此罕见于人间。

冯妙君炼出的是加强版,她希望对这少年有所补偿。

到三支香都快要燃尽时,这道白影终于显出了本来面貌——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细眼、扁鼻、方颌。

不须冯妙君再提醒,谁都能看出魂魄的面貌与立在一边、双目紧闭的死者是完全一致的!

这世上有不少修行者都认定的事实,比如,魂魄的面貌不能作伪!

“还有疑问?”冯妙君转眸,看向傅灵川和王乾。

傅灵川面沉如水,王乾额上却冒出了冷汗。

“呵。”她冷笑一声,向着白影拂袖道,“此间事了,你回地府去吧。”

白影闻声而起,投入泉眼中的漩涡。

紧接着,漩涡也慢慢消失,阴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冯妙君缓缓转头,目光却放在王乾身上,眼底有少见的煞气:“该你了。”此人是傅灵川心腹,她少不得给他一个教训。

王乾也知无可逃避,后退两步拔剑。寒光一闪,他斩下了自己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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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各为其利(双倍开启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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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眼睁睁瞧着,面色如常,连细眉都不动一下。王乾自行点了几个穴道止血,而后拾起断臂跪了下来:“小人冒犯,请王上开恩!”

他痛得脸部神经抽搐,额上的汗、伤口的血,一齐往外冒。冯妙君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慢条斯理:“知道自己犯了何过?”

“是!”

“胆敢再犯,孤砍了你的脑袋!”她这才拂了拂手,“下去吧。”

王乾向她和傅灵川都行了一礼,这才快步退下,设法处理伤口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儿。众臣看到这里,也是久久无语,竟不敢上犯天威。

就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呼延备忽然站了出来,朗声道:“公道自在人心!石章青与虞家小公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突然痛下杀手,不外乎受人指使。虞琳琅初到都城不久,为人和善,深居简出,又不曾在这里与人争执闹事。若说他招来杀身之祸的因由,似乎也只有一个了——”

呼延备一字一句道:“——他得到王上赏识,入宫四次为王上作画!这就碍了某些人的眼,唯恐他得了……”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冯妙君一眼,微有犹豫,但最后依旧道,“……得了圣眷!”

傅灵川对女王的心意,王廷谁人不知?偏偏长乐女王前些日子才下令修改后宫条例,此事必引傅灵川不快。这时各家都送有为子弟入宫面圣,尤以虞琳琅最得赏识,傅灵川看他不顺眼也在情理之中。

这其中还有一层利害关系,那便是地方豪族子弟如若得了圣眷,家族力量必定会变得强大,这是傅灵川所不愿看到的。然而女王与他已经暗生罅隙,不愿听他命令行事。

以上这些,都是王都的人精们心知肚明,却又不便宣之于口的。

呼延备的地位就比虞庚庆高上许多,有资格出言喝斥他的人也没几个。傅灵川不怒反笑:“呼延备,你说这些可是有凭有据?”

呼延备呵呵一笑:“这几日各家子弟想要进宫面圣,都被拦下。我孙儿连续两日求见王上,都得不到半点回响。最后还要劳烦王上亲自前往白马湖,隆儿才有幸一见。”他顿了一顿,“傅国师,此事廷内各家族长都很清楚,您还要什么证据?”

平野将军朱磁也站出来,洪声力挺他:“妒恨便是动机,请王上秉公执法,以正视听!”

傅灵川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望见的不外乎怨忿、算计和幸灾乐祸。他呵呵冷笑开了:“我和长乐辛辛苦苦创立新夏国,你们跟着水涨船高,一方面拿够了好处,另一方面却又要恩将仇报!嘿,是真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真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这一瞬间,他实是有些心灰意冷。

呼延备针锋相对:“我看,是傅国师不知‘公义’二字怎么写了。便是昔年的安夏先祖,也不敢将这等不世功业独揽到自己身上!”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儿上,不下七、八名大员纷纷走出附议。抗击魏国、建立新夏,这里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那些将军和镇关史,谁家没有一本子可歌可泣的血泪史?

女王揉着额角,忽然出声:“够了!两方都有道理。但是此事立案不足七日,虞琳琅醒来也才一天功夫,或有线索遗漏,国师说得对,不该仓促定论。孤会着刑部仔细审理,十日之内,孤要这个案子水落石出!”

她的身份毕竟是全场最高,处置争议时人人都要给她一分面子。呼延备听得目光闪动,傅灵川却有两分意外。

她竟然向着他说话?

这种时候,她不是应该落井下石,藉机夺回权力么?

虞庚庆急道:“王上!”

冯妙君转头看去,凤眼中有威仪无限:“虞史长,你不是要孤秉公量审?”她一字一句,“现在,孤就是给你公道!”

此刻她柳眉倒竖就有先前难显的威势,虞庚庆竟然作声不得。其他官员却都面面相觑,默默交换眼神。

女王这是何意,施展神通定了石章青的罪名,却又给傅灵川开脱?是终不忍跟这位朝夕相伴的堂哥翻脸?

冯妙君又叹了口气:“为示公允,这段时间内孤会到白马湖小住一段时日,每日廷议照常。”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愕,傅灵川更是大惊,心中涌起的那一丝欢喜转瞬无影无踪:

王宫都被他把持着,上至阵法,下到宫人。现下她是找了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离宫,要远远摆脱他的管控!

“王上不必如此!”他强压着火气,“是我该避嫌!我明日就搬出宫去。”

他与国君关系亲密,谁不知道女王从前对他言听计从?要是查案期间他还和国君朝夕相对,谁都会怀疑最后结果的公正性。

傅灵川若是搬离王宫住去别处,这就是个危险的信号,说明自己对朝堂的把控力度减弱。可是与女王迁出相比,这还算好得多了。

女王都被他逼走离宫,这样传扬出去,外头得说他有多么嚣张跋扈、连国君都不放在眼里?

冯妙君笑道:“孤看白马湖那里风景很好,温度适宜,早就有心去住。只是这么一去,却要霸占一方好景了。众卿若是有空,不妨过来陪孤说说话儿。”开什么玩笑,她是坚决不要住在宫里了,进出重重阻挠,身边又全是傅灵川的耳目。只有离开深宫高墙,她才能放手而为。所以藉着虞琳琅遇刺案,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搬出去的。

白马湖边有一排精舍,本就是供达官贵人憩息,布设雅致,用来住人是绝无问题的。但她要是住去白马湖,为她安全起见,这地方少不得就被圈起来,不许外人入内。

若在从前,傅灵川轻易就能推翻她的决定,但此时此地,文武百官面前,他竟然失去了说一不二的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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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搬出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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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不愿放她离宫,摇头道:“那里无宫墙闱门,又时常有闲杂人等,王上不可以圣体轻身涉险。”

“白马湖也曾是安夏王室的疗养之地,旧有的设施启用就是。”冯妙君当然志在必行,“再带上侍卫、布上阵法,便是万无一失。”

还有官员劝说“使不得”,她凤眼就眯了起来:“怎么,孤去白马湖休憩几日也不行了?”不过就是去白马湖度个假,这是国君的正常权利,到她这里怎么就不行了?

数九寒冬,白马湖的确是避寒的好地方,从前安夏王室也不是没有去那里度冬假的习惯。只是她选择的时机实在是……

傅灵川铁青着脸:“连虞琳琅都遭遇暗杀,凶手还逍遥法外,此时都城形势复杂,王上不可外住!”放她住出去,那是纵虎归山还得了?

无视他的脸色,冯妙君冲着傅灵川莞尔一笑:“孤意已决,国师要阻拦么?”

“王上的安全,才是新夏之根本!”傅灵川向前一步,气势外放,“恕我不能同意!”

“原来我的安危去留,都掌握在国师手里。”冯妙君气得笑了,一字一句,“孤今日便要看看,谁敢拦我!”

这话可就诛心了,傅灵川脸色一时难看无比。眼看女王执杵迈步,果然向外行去,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傅灵川一句“来人”卡在喉底,就是吐不出来。

平时女王要私下出宫,守卫还敢阻拦;可是众止睽睽之下,文武百官面前,他敢拦下冯妙君试试?即便长乐在事实上是个傀儡,她也代表了新夏和王室的颜面,平日里傅灵川也要捧着她,在王廷上给够尊重。现在他敢拦他,实际上也是拆自己的台,长乐女王威严扫地,也就意味着傅灵川政权的威信受损。

更何况,这儿里里外外还站着数百人,每一个在名义上都要为女王做事,其中还包括了他的政敌。他们怎么能坐视他欺侮女王?

相国王渊当即站了出来:“王上息怒!傅国师为社稷着想,也是一番好意。”他才和了一句稀泥,紧接着就说,“就算王上想搬过去,白马湖久不住人,也要先打扫一番才能恭迎圣驾!”

王渊年近半百,微有发福,面相团圆很是讨喜。他平时在廷上听傅灵川高谈阔论,甚少辩驳,最常说的一句便是“臣附议”,常有人认定他庸碌无为。

今日,他的出声倒教冯妙君有些惊喜。

紧接着便是呼延备了。他敏锐地察觉这是一大契机,王渊话音刚落,他就大声应道:“臣附议王相国!臣就不信了,这都城里有人敢对王上动手,来一个臣杀一个,来一双臣杀一双!”

他同样一语双关,既指冯妙君的安危,又指傅灵川的阻挠,他都愿意解决。

这时众多豪门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效仿,都出言支持冯妙君外搬。女王住去白马湖,以后要觐见可就方便多了,于他们只有好处!

这和公开叫板也相差无几了。傅灵川长眉险些倒竖,冯妙君都能看到他脖子上青筋冒起,仿佛目眦尽裂。

最好这人当真上前,武力阻拦,这样她和傅灵川就是事实上的公开决裂了。这才是她想见到的。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出现,因为傅灵川虽然把拳头捏得喀吧作响,最后竟然还是默默咽下了这口气:“王上顽皮,要住便去住吧。我会派人加强白马湖的安防,决不让宵小潜入!”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并且所谓“加强安防”,还是要派人盯紧女王。可是,毕竟她能够住出来了。

他这里暗自吐血,冯妙君何尝不是心道可惜。百忍可成钢,而傅灵川段位太高,快要修炼成氪金了吧?

这人的底限,到底在哪里!

“白马湖气候宜人、风景优美,是越冬首选。”呼延备当即道,“王上好生休养,过几日老臣还要去寻王上对弈一局。”

冯妙君看看他们,笑道:“如此甚好。”再瞥了傅灵川一眼,转身往外行去,“今日廷议就到这里罢,诸卿请回。”

见她脚步轻快,状甚愉悦,傅灵川知道她要指派宫人整理行囊、收拾白马湖的精舍去了,不由得心中郁结。

……

百官尽都散去,傅灵川前往太医殿,王乾正在这里接受治疗。

“如何?”傅灵川这话是问太医的。

“失血过多,但处理及时,不会有事。”

待太医离开,周围无人,傅灵川顺手布了个结界。王乾的声音喑沉:“我听说,女王延长了案件的审理,却要搬去白马湖疗养?”自斩一臂时,他没有痛得当场昏倒已是硬汉一枚。冯妙君并没有交代过不给他疗伤,所以王乾用上的生肌止血药物都是最好。

傅灵川点了点头:“石章青这回是开脱不得了,凶手一定借用了他的样貌。至于脸上血痕,无非是进一步定罪之用。”他分析道,“但石章青修为不弱,杀掉他不难,可要暗算到他几无知觉,连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都懵然不知,凶手本身的手段好生了得。女王手下应该没有这等人物,否则早就对我发难。”

“您怀疑呼延家?”

傅灵川语气森然:“虞庚庆今日上蹿下跳,在廷上公然跟我叫板,必然是找到呼延备给他撑腰。我夺了他们的军权,这些豪族不死心,想放手一搏了。”

虞庚庆也是个老油子,莫说虞琳琅只是遇刺,就算小儿子真地死了,放在从前他也不敢和傅灵川对着干。他可有三个儿子,幺子没了虽然可惜,天却没塌,还能再生一个。可他今儿在廷上的表现却异常刚烈,只能说,这老家伙是抓住了乌塞尔城最特殊的一段时机对傅灵川发难。

包括呼延备在内的各家豪门也纷纷应声支持,与傅灵川这里的官僚系统泾渭分明。他们被夺了兵权正是满腹恼气,恨不得推倒傅灵川,设法取回自己的权力。

此时乌塞尔城的气氛,其实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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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暗潮汹涌

王乾低声:“禁军和城防军都在您手里,他们有心无力,翻不起风浪。”

傅灵川摇头:“如呼延备这样有心博弈一把,就将两个能主事的儿子都放在西北,自己只带幺子过来,这样我们也不能轻易动他,否则他这里一出事,西北马上闹将起来。”

“可惜,女王要住去白马湖。”王乾叹道,“她这决定对大人很不利,并且其他人要接近女王也太容易了。”

傅灵川哼了一声:“她不就打着那个算盘?”

什么算盘,对外多见臣子的算盘?王乾想了想:“王上既然决意搬出王宫,为何又替您将案子延期?”

如在半年多前,傅灵川会以为长乐仍顾着兄妹情分;但是跟她相处得越久,他就越明白这女人的心思不易摸透。“长乐是想告诉所有人,她还中立,没有偏帮哪一方。”

王乾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是了,她还中立,就有被拉拢的可能,这便可以为她争取更多筹码。”喘了口气,“她搬去白马湖,就是给呼延备等人更多接触她的机会。”

可气的是,如今的傅国师没有立场反对。他要是敢将她软禁在宫城里,王廷臣子和豪门不干,天下人也不干——亲自督案的女王已经站到了风头浪尖上,被无数双眼睛关注,被无数双耳朵倾听,再不是数日之前那一汪可以被遮挡的死水。

“多智而近乎妖。长乐比霏媛聪明,却没有霏媛看得通透。”傅灵川长长叹息,“绝临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她这又是何苦?”

……

自廷议归来返回府邸,呼延父子饭也不吃,关起书房门来商议。

呼延备面色凝重:“关于王上,我们都料错了。曾闻长乐公主乃是凡人,但我今日观她神通,不似一两年内可以练成的。”

呼延隆也道:“看她术法,倒更偏于巫邪幻术。她即位一年多,不显山也不露水,我们半丝儿风声都没得,否则早可以做些准备。”

“她既然是修行者,看样子道行还不低,我们的计划要全盘推翻。”呼延备叹了口气,“这一下增加的变数太大,该死!”

“眼下怎办?”呼延隆低声道,“可我们已经答应了……”

“集中力量,先掰倒傅灵川再说。”呼延备声音压得很沉,“他才是最大阻碍。我看王上对他的不满溢于言表,这两人连貌合神离都谈不上。王上没有实权,我们正好可以联合她一起,先对付傅灵川。”

“是了,女王对你可有兴趣?”儿子丰神俊朗,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如能擒获女王的芳心,他们的计划就会大大顺遂。

“看不出来。她对儿子客气,对虞琳琅倒很关心。”

“你往她那里使使劲儿。”

“是。”呼延隆想起长乐女王,心里也是微微一热。都说美人如玉,可她不是玉,是园中最绚烂的牡丹,是翱翔天际的丹凤,轻易就能够勾起强者心底的征服欲。

正说话间,侍卫敲响门板递了个张纸笺进来。

呼延备一目十行看完,脸色大变。

“父亲?”呼延隆觉出不安。

“不好。”呼延备将字条交给儿子,“属地上开始有人查户籍和暗账了,大概是傅灵川派去的。”

他的脸色阴寒得快要起霜:“在傅灵川之前,我们要先出手!”

……

冯妙君的心情却很好。

几乎她这里命令才下达,陈大昌就领了她的手谕去白马湖办差。他在她手下做事越来越稳妥,这些年也发展不少人手,只用了个把时辰就将湖畔精舍收拾完毕,又将闲杂人等都清理出去,再派人将附近巡视个十七八遍,确认了没有陷阱、阵法,甚至是吸血虫之后,才将冯妙君迎了进去。

入驻这里的奴婢也都是陈大昌一手挑选来的,宫人只带了两个,都是临时挑选、直接带来的老嬷嬷,用于教习这里的新下人。

王宫之中、女王身边,全是傅灵川的耳目。既然来了白马湖,她就要将他的势力从身边都撇出去。

平时的白马湖,有人碧波泛舟,有人和乐而歌,当得一个“雅”字。现在女王入驻赶跑了所有人,这片山谷立刻重归于宁静。

冯妙君徜徉山谷,但见白鸟渚青沙,跃鱼吃荷花,奇石藏林间,缺月挂疏桐,好一派清幽自在。

她坐在这人人艳羡的位置上已经一年余,却鲜有机会能享受这样的惬意安适。算起来,反倒是留在冯记、陪在养母身边那段游手好闲的时光最是无忧无虑,每日醒来陪伴家人、赏花逗鸟,全无负担。

冯妙君信步踢走一块小石子儿。既然手底已经有一份割舍不下的家业,那就好好守着、好好发展。只消迈过眼前这一道坎,她就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像今日湖畔这般闲惬。

念头未转完,前方阴影里咕噜噜滚回一块石子儿,就停在她的脚下。

正是她刚刚踢飞那块。

“谁!”冯妙君低喝。

树后转出来一人,长身玉立,树叶间漏下来的白月光只照清了半边脸,阴影反倒衬托出五官的精致与深邃。

云崕。

冯妙君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好奇:“这些天,你躲在哪?”

“醒生梦死。”他轻叹,“见不着你,总要找机会借酒浇愁罢?”

云崕背对着月光,可冯妙君却能看出他的眸子很亮,像是能在夜里发光。他凑近过来,自背后取出一朵芍药,轻轻别在她鬓间。“你这园里,开得最好的就是这朵了。”

这园子是她的,花也是她的。拿她的东西来讨她欢心,这算什么?冯妙君微微噘嘴:“辣手摧花。”

满园怒放的芍药,他偏选了花开三度的一朵,半开半闭之间,有温婉含蓄的风情。

“你错了。”他一本正经,“这才叫辣手摧花!”

说罢,他一低头就攫住了她的唇,好好做了一遍示范。

湖畔这一处小小的花林之中,终于真正有了诗情画意的模样。

第386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树上的雏鸟唧唧叫了几声,树下的人儿才分开来,气息却依旧交缠着,她雪嫩嫩一截藕臂还挂在他脖颈上。

和前两回的渴迫不同,他的吻变得温柔轻盈,像是跟她玩一场欢快活泼的捉迷藏。她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导、被诱##惑,甚至尝到了越来越多的甜头。

以至于他结束这一吻时,她还有些恋恋不舍。

冯妙君靠在他胸口,调匀气息才道:“虞琳琅受伤一事,你怎不提前知会我?”

他捉着她的小手,与他的十指交握:“临时起意。”这妮子越来越懂得隐藏自己了,不来这么一出,怎能见着她为他担忧情急的模样?

他知道这样不厚道,但他喜欢得紧。

“遇袭之后送回府中的,是虞琳琅本人?”虞庚庆都赶回来了,所谓父子连心,无论是云崕还是其他人,想冒充虞琳琅蒙蔽老子双眼都是不可能的。再说,她也压根儿不认为云崕会在自己身上施展这种苦肉计,太……痛了。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虞琳琅本人亲自抓剧本上演。

冯妙君想不通的就在这里了,这厮原本是打算杀掉虞琳琅,后来怎么改了主意?

最关键的是,虞琳琅怎么就肯配合他了?虞三公子只要将之前被关进方寸瓶的经历说出来,虞庚庆立知有异。结果他只字不提,“你把他揍失忆了?”

这念头一起,她看向云崕的眼神都有些警惕。这家伙要是能洗掉别人记忆的话,这手段也太逆天、太bug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云崕表示了不满,“我答应过虞琳琅,只要他演好这场戏,后头定能如愿以偿。”

“他的愿望是?”

“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看他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了。云崕怒,狠狠在她眼皮上亲了两口才,在她脑门儿上屈指一弹:“满脑子什么龌蹉念头!”

她好生委屈:“你要是不跟我想一块儿去了,怎知我的念头龌蹉?”

云崕作势要捏她软滑的腮帮子,她低头往他怀里就躲。

他一把抱住了,在她格外敏##感的小腰上轻轻挠几下,她尖叫着要躲,却躲不过,只好丢盔弃甲举白旗了。

两人嬉闹一阵,她才喘着气问:“到底为什么?”

他看着她迷蒙的凤眼、湿润的红唇:“什么为什么?”

她在他腰上狠狠捏了一把,云崕重重“嘶”了一声,这才像回了魂:“哦,虞琳琅啊。”

“虞琳琅有个情人,就是他的贴身小厮墨彻。”这一句话就让冯妙君瞪圆了凤眼:“哈?”

“墨彻十三岁跟了他,但两人办事隐秘,虞庚庆也是到日前才发现这桩奸情,于是将墨彻打个半死关了起来。他要取墨彻性命易如反掌,但虞琳琅很有傲骨,先前又不肯入宫作画。因为画名在外,于是虞庚庆拿墨彻性命相胁,让他讨好你。”

“我找到墨彻时,这小厮只剩下半条命,下肢也废了。”云崕脸上也露出别扭神情,“我本想放任他自生自灭,哪知虞琳琅在方寸瓶里哭得天昏地暗,求我救墨彻一命,为此是什么代价也肯付出的。”

什么代价都肯?冯妙君撇了撇嘴,年轻人就是冲动,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尤其是对着云崕讲出来,那就是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想到这里,她心念一动。这种特质,好像天魔身上也有呢。

“你用什么身份跟他做这交易?”

“自然是扛着女王的大旗。”云崕笑吟吟一摊手,掌心躺着那枚月下花开的发簪,“你作画那天,头上就戴着它,虞琳琅观察入微,自然不会漏看。我亮出这枚发簪,又当着他的面把墨彻的腿伤治好一半,他就再无怀疑。”

冯妙君气恼。从飞瀑山庄返回宫中,她才发现这枚簪子不见,果然是被他顺走了。她想伸手去夺,云崕却一缩腕:“好歹让我留个念想。”

接下去,他才说回正题:“我又说事成之后可以让他和墨彻双宿双飞,虞府也会因为他的忠君之举而荣华满门。他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

她不由得道:“你就不怕他只是敷衍应付,出来反而坏事?”

“没人可以敷衍我。”云崕浑不在意,“总之,后来我着人假扮石章青重伤虞琳琅,又返回去在石章青脸上相同位置也添三道血印,这就嫁祸成功。”

显然石章青所谓的“一夜好睡”云云,其实是不知不觉中着了云崕的道儿。

“臣子当中尽多聪明人,能看出石章青真是无辜的。”

他温文一笑:“既是聪明人,那自当明白,只要找不着真正凶手,这顶帽子就永远要扣在石章青和傅灵川头上!”

“你能嫁祸给傅灵川,他自然也可以甩锅给别人。”她对这一点是有清醒认识。这世界上的神通法术多种多样,眼见都不一定为真呢。

“所以,我们的动作要加快,在他转嫁祸给哪个倒霉鬼之前。”他眼里有精光闪动,“不如给呼延备父子制造些机会。”

这倒和冯妙君的构想不谋而合。不过,云崕现在是给她出主意么?她垂下眼帘,挡住里面闪动的微光:“那也是明日之事。此情此境,只提公务岂非可惜?”

云崕桃花眼一亮,喜孜孜道:“难道安安想做些风月之事?”揽住她细腰的手第一时间下滑……

“啪”!她一把拍开他的狼爪子,“正经些!前次你都带我去了旁人梦里,今回——”她侧了侧头,“我想看看你的梦境。”

他的?云崕凝视她的目光一下变得深沉:“今晚我的梦,可没有你这里诗情画意,不太适合观赏呢。”这妮子,是想窥探他的秘密吗?

窥视梦境是观察一个人最有效的途径之一。然而有趣的是,他来了好几趟,在她这里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讯息。

是她的梦境太单纯,还是……

“难道那是一片人间炼狱?”其实她自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已在梦中。月下的白马湖,只不过又是一场梦境,一场对现实的投影。

第387章 云崕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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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的话打断了云崕的思绪,他耸了耸肩:“差不多。”

“那更要看了。”她微微仰头,眼里全是任性,“尸山血海,我也不知见过多少。”她的阅历,这世上已经很少人能赶得上了。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微笑道:“好,这是你主动要看的。那就抱紧我。”

她面色微微一红,还是伸出雪臂揽住了他的脖子。云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更干脆,一把将她抱起,足尖在巨石上轻轻一点,举身跃入湖中!

“扑通”之声方入耳,湖水特有的冰凉就裹住了身体。

冯妙君瞪大了眼瞧着,发现上方那人也一瞬不瞬紧盯着她,那双桃花眼因为背光而更显氤氲,她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这一瞬间,世界好似孤独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像不像投湖殉情?冯妙君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触,就这样安静地走完人生下半程似乎也不错。

当然这荒诞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连她自己都不在意。

不过紧接眼前朱红一片,湖水却从身边退走,底下反倒传出了声音:

“砰砰砰!”

像是敲门声,很急、很沉,而且杀气凛凛。

这是已经转到云崕的梦境了?

冯妙君瞳孔飞快聚焦,才发现自己望着的居然是一片屋顶,宽阔、气派,正中央的藻井有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繁丽的花纹,最外头是八卦图案,里面却是浑圆和正方形交替出现,具有方规圆正的几何之美。只凭目测,她就能确定这个藻井高度至少达到了五丈(十六米),从下往上看去,是层层内凹的结构,雕纹和刻绘主色是金、蓝、青、红四色,金色不过是黄金,其他几色却是相应颜色的宝石嵌砌而成——至少也有十万枚宝石,极尽奢丽之能事。

只这么一个藻井,其价值就无可估量。更不用提藻井正中央的图案了——

虽然画得抽象,但冯妙君还是一眼看出,那是一颗分了杈的小树,这回杈上还缀起树叶了,是通透的祖母绿。

更不用说,这个图案她其实已经很熟悉了。

冯妙君按着云崕肩膀站起,才发现两人其实立在屋顶的横梁上。而横梁距离地面至少又有十五丈(近五十米)。

这样说来,两人此刻容身的这座宫殿,也实太……宏伟了!

她轻吸一口气。反正,乌塞尔城的新夏王宫与之相比,即便是正殿也远远都不如。

“这是哪儿?”其实这殿里人声鼎沸,无数人类在底下快速奔跑,但是谁也没心情抬头往上看。有大批人马堵在殿门口——后者在外力的震击下簌簌发抖,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攻入。

似乎外面还有一支军队,正在攻打殿门,想要往里闯呢。

冯妙君皱眉:“这是什么地方?”从望见藻井正中那个印记开始,她就知道此地不是云崕凭空臆想之处了。

“神庙。”他指了指底下的神像,“那便是此地供奉的界神神像。”

冯妙君一惊,顿时低头凝目望去。

所谓的界神是个壮年男子的形象,面无表情,那身鼓胀的肌肉连苗奉先都要有些自愧不如。他倚在一块大石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地面被石头滚出了深深的沟痕,并且沟痕两侧还有些小房子——

真是很小的房子,摆在人像和大石头边上,就像微缩景观,那男子只要一抬腿就能把它们踩个稀巴烂。

这幅场景要表现什么内容?冯妙君并不确定。是要对比界神的体型巨大,人间的房屋在他面前就像玩具吗?从双方的差距来看,如果房屋与如今百姓的住所等大,那么界神的真实身高就应该在……六十余丈(二百十多米)?

那可真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了。

如果在自己本来的世界,冯妙君还能认为这里面经过了艺术夸张;可是在这片大陆上,所有神像的形貌和比例都是严格经过浩黎帝国专人督造的,私制神像者死,这是铁律!更何况是这么大的、摆在如此宏伟大殿里的神像。

所以,界神很可能真有这么庞大。

她前不久才从螺浮岛上走过一圈,傅灵川更是把整个岛都给兜了回来。因此世上的确曾经存在过那么硕大的生物。和那只大海螺相比,界神的体型不算夸张了。

她记得云崕上回说过,界神即是守护一界的天神,可是很早就已经销声匿迹。为什么这座大殿里还保留着它的神像?

她转头盯着云崕,一字一句:“我们身处何方!现世没有这样宏伟的大殿,也不会有这种神像!”

“你错了。”她站稳后,云崕就缓缓抱臂,“都还在,只不过……不是你现在见到的这番景象。”

冯妙君依稀听见外头好似有惨叫声传来,她偏头,通过大殿高高的气窗向外看,赫然望见外头是一片血与火的世界。

那样的色泽,她太熟悉了。

战争。

这地方正在打仗,外头许多房屋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平民奔跑呼号,双方士兵杀得正狠,然而胜负基本快要分出来了。

大殿里外所有人的服饰,她都不曾见过,包括军队铠甲的武器的规格。

“可是浩黎帝国之后,哪个国家也不曾再修建神殿了。”她缓缓坐了下来,“云崕,这里是不是应水城?”

“是。”他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这回可没有犹豫了。

她骇然回头。应水城的确还存在于大陆上,甚至就在新夏国内,现在却已变作了废都。眼下这番景象,那应该是许多、许多年前了。

她只觉不可思议:“这是你构想出来的场景,或者根本就是你亲历过?”

“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想。”云崕面色淡然,“我从未亲历神殿被攻破的这一战,然而看过的记述多而完整,时常就会梦见。你也知道——”他悠悠道,“——梦境并不总能反映真实,它照见的,多半是你心底的愿望。”

梦境时常被梦主添加进各种元素,是最不客观的世界了。她喃喃低语道:“这也逼真了。”

第388章 拒绝与恼怒

不仅太传神,还格外符合逻辑,让人辨不清真假。

殿门外传来了连续爆炸声。

来犯者居然用到了震山蛊,并且还不止一枚!它的威力可比爆破蛊还要大上数倍呢。普通的宫门都要应声而开,这座神殿的大门却能坚守这么久,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

然而它也的确被轰到了极限。

倘若它也被攻破,大概里面所有人都难逃一劫吧?

到了这会儿,她就望见底下的百姓反身奔入大殿,面对神像边哭边拜。

起先只有七、八人如此,然而悲恐情绪最会感染,引来效仿者纷纷。

不出十几息,整个界神大殿已经跪满了平民,许多人连脑袋也磕破出血。

也大概就在这时,冯妙君望见殿门覆上了一层黑光。只是这光芒黯淡,大门本身也是黑色,若非她眼力过人,险些要漏过。

但是底下的军民却发出一声欢呼!

“天神显灵了!”

冯妙君喃喃道:“那是愿力?”

集合了百姓信仰和祷求的力量,不就是愿力?

“是愿力,也是元力。”云崕握住了她的手,“还要留下来看到最后么?结局你已经知道。”

冯妙君目光从殿内各处一一扫过,这才摇了摇头。

应水城的下场,后世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因为眼前这小小一场振奋而改变。她留下来,看到的也不过是悲惨的至暗时刻。

既然已成往事,她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若眼不见为净的好。

“我说过,今晚我的梦境不宜观赏,还是回到你那里吧。”说罢,带着她从梁上一跃而下。

周围景象一花,她眨了眨眼,发现两人又站在白马湖畔,两丈外就是湖水。

这等穿梭梦境的本事,她好生羡慕。

云崕正在对她道:“天快亮了。明日,我来寻你如何?”她在这里过得自由,要见他也容易多了。

“云崕——”她却有些犹豫。

“嗯?”这一声低沉悦耳,尤其在水波轻柔拍打的湖畔听来。

“我和傅灵川的恩怨,也是新夏国内政。”微一停顿,她终是说了出来,“你不参与为妙。”他的提议,她想过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接受。可是这厮自作主张重伤了虞琳琅,一下就激化了矛盾。

她最该做的事,就是让他抽身离开。

云崕微愕,紧接着满面不愉:“你要孤军作战?”猫儿不信任他!这念头着实让他不快。

“莫要小看我,我这里人手基本够用。”冯妙君斟酌着词句,尽量不触碰他敏##感的自尊,“你是魏国国师,不应趟这一潭浑水。”

于公于私,她都不该让魏国的国师插手新夏的内政。眼下乌塞尔的局势已经很复杂,她不想再多应付一个难缠的云崕。

更让她头疼的,是今后自己与他的关系。

这一回,他不跟她商量就能弄出个虞琳琅遇刺案,天知道下回他还能搅出什么风浪?这里是新夏,不是他的魏国,不是他的试验田。

冯妙君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她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哪怕他是为了她考虑。

再往深了去想,现在他是为她着想,那么以后呢?她能知道,云崕何时开始算计她、算计新夏吗?

何况这人从来不会轻易交底,谁知道他当下作为是不是另有目的?他是不是想深入两人关系,藉由控制她将新夏玩##弄于股掌之中?

倘真如此,他和呼延备、和傅灵川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手段比他们都要更高明。

“怎么?”他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无论她说得有多委婉,他也都一眼看出了她的真实意图。云崕冷笑,伸指托起她精巧的下颌,“大事还未办成,就想将我甩开?这可不够明智!”

怒气从他眼底清晰浮起,无论冯妙君心里作何想法,口头上只能轻声安抚:“谁要甩开你?新夏是我的责任,这些事原本就该由我来完成,我不该拖你下水。”

“好,好!”云崕连道两个“好”字,缓缓立直身子,居高临下看向她:“女王有令,云某敢不遵从?这就告退,女王好自为之!”

他面凝寒霜,心底涌起连自己也莫名的暴怒,转身就要离开。

可他没走出两步,冯妙君忽然又叫住了他:“云崕!”

他没有回头,但足下停住了。

“这一回,你为什么来乌塞尔?”

他微微偏头,于是冯妙君看到他完美的侧脸。

“为了你。”

说罢,他就消失在风声树影之中。

四周又恢复了静谧一片,惟湖边小虫唧唧叫唤。

冯妙君心里不上不下,空落落一片,好似很不舒服。

她在湖边呆立半晌,才坐回大石上,缓缓闭目。

从明日起,可就不会这样太平喽。

¥¥¥¥¥

对于虞琳琅案,傅灵川投以高度重视,不放过任何微小细节。这是豪门对抗他最有力的武器,唯有替石章青平反了、翻供了,傅灵川才能重新掌握主动。

接下去几日的朝堂形势都可以用狂风骤雨来形容,从前那一点暗流汹涌简直不能相提并论。冯妙君高居朝堂之上,前些天的锋芒又已收起,时常任底下两派激扬不休。在她看来,此刻的王廷俨然分作截然对立的两派,一派是以傅灵川为首的本地官僚,另一派由豪门组团,基本唯呼延备马首是瞻。

各地豪族齐聚乌塞尔的时间不长,颇有一种“人在异乡”的感受,因陌生和忧恐而抱团,向心力最强;而傅灵川一派却要着力将之打压下去,不让它争权分宠。

偌大的乌塞尔,一时被搅得风生水起,好不热闹。

没出几日,双方低阶军官、门阀相互斗殴生事的消息就传出了好几个,显见得上游的矛盾也顺势流到了下游来。

这一日,傅灵川心腹照例报送消息上来,有一条格外扎眼:

经确认,此消息无误——

赵允离开乌塞尔城之后并没有立刻返回南陆,而是到峣国境内走了一趟,并且不久以后就重新返回新夏,前往西北!

傅灵川一声冷笑:“呵,燕国打的一手好算盘。”

---军情速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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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背后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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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子赵允可是燕国使节,进入新夏必须向官方报备以求方便。但他这一次行程却是静悄悄地,甚至连队伍也改装作普通商队。幸好他经过的小城有军官在乌塞尔见过他,认得这是燕国王子,于是赶紧上报给乌塞尔。

这军官也没能耐一路追上赵允,只知道他往西北方向去了。并且他官微职卑,送出的信足足用了好几个月才发到乌塞尔。本来以他品级,这封信甚至是没资格发到傅灵川手里的,幸好新夏立国不久,王廷提倡倾听民议、体贴民情,广开谏言,信里的内容才有重见天日之时。

这内容放进情报官眼中,意义可就大不同了。能经过层层筛选放到傅灵川案头的,都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

傅灵川当时拿起来看了两眼,尤其仔细算过了日期,眉头就皱了起来,而后发密令给布置在西北的细作,着他们努力打探相关情报。

赵允赴新夏的主要目的,是给长乐女王庆生送礼,顺便求婚。不过乌塞尔前后发生两件事,首先女王并不想嫁给他,赵允放弃了对她偷下禁制的打算;其次么,他离开乌塞尔以后才接到魏、夏签署了互不侵犯协议的消息。

对燕国来说,这简直就是噩耗。傅灵川政权的背信弃义,直接导致燕王在北陆的布局失败,牵制魏国的计划流产。而没能及时督促新夏放弃这份协议的赵允,必定被燕王痛斥过了,并且要求他将功补过。

在当时的环境下,赵允还能怎么补救呢?当然是要设法令新夏重回燕国的怀抱。

而要做到这一点,最大的阻碍就是:

傅灵川。

在燕国看来,是他从燕王这里拿走了好处,建起了新夏,也给出了承诺,最后的结果却是他背信弃义,直接与魏国定下协议,破坏了燕、夏关系。

因此,燕王想要重新控制新夏,就必须控制长乐女王,可是举世谁不知道女王被傅灵川掌握在手里?所以他的目标第一步,就变作了杀掉傅灵川!

然而燕国实在离新夏太远了,想对付傅灵川就必须假他人之手。

新夏国内,还有谁能与傅灵川抗衡?

这个时候恰好到了秋季,王廷的裁军令下来了,赵允一下就找到了合作对象:

西北门阀!

这些人有权有势,多半还有强大的修为,又对傅灵川和王廷极度不满。只要得了燕国支持,他们就有机会推翻傅灵川的统治上位。

籍由他们,燕国可以将新夏重新操控在手,用它牵制魏国。天底下哪有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协议?只要新夏真正有心反悔,总会找到办法的。

至于国君本人,那就是个傀儡,又是个女人,纵然再美再艳,燕王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果然,今次送过来的密报确认了他的推想:

布在呼延家的探子打探到,家主呼延备接待秘客至少四次以上,回回都在斗室之中,那里除了当事人谁也进不去,所以探子不晓得两人都说过什么,甚至这秘客每次到来都掩去了真面目。

可是推算时间,那恰好是在边城武官看见赵允北上的十来天以后。从这一点来看,很契合。

打探情报不是衙门断案,并非得有十成十的证据才下论断。只凭这两点,傅灵川就可以基本认定,赵允在新夏发布裁军令以后又偷摸儿去了西北,与呼延家暗中勾结!

秘议的内容虽然没有外泄,但他能推断个大概。燕国当年支持傅灵川,这回改支持呼延家了。它做这决定其实不难理解,呼延家是豪门中的豪门,无论地位权势、人脉声望,都是地方豪强中的佼佼者,由它来主事成功性更大。

商议的内容也不难猜到,大概是推翻傅灵川之后重新控制女王和新夏吧。燕王一向慷慨,尤其在他用得到对方的前提下,所以呼延家得的好处想必很不少。

傅灵川大步往外行去:“备车,去白马湖!”

¥¥¥¥¥

白马湖地气暖热,山花常开,入冬之后,风景这里独好。不过女王过来疗养,此地就变作了闲人免进的王室重地。

这是一片狭长的山谷,入口很窄。傅灵川信步就往里走,却被两个奴婢拦了下来。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儿。傅灵川嘿了一声:“你们不知我是谁?”

“不知,这里进出的贵人太多。”奴婢老实道,“我们才跟过来守门,也不认得几个。”

傅灵川才记起,宫里送来的使女好像都被冯妙君退了回去,这里的下人都是她那忠仆陈大昌找来的,只忠于女王。

他才微微一哂,陈大昌就从不远处赶了过来,向他行礼:“国师恕罪,这两个下人不知您的身份。”

“那不都多亏了你的教导么?”傅灵川不想跟几个下人一般见识,“王上呢?”

陈大昌倒是不拦他:“请随我来。”

走过小径通幽,前方豁然开朗,正是良辰美景。

冯妙君正坐在栀子花旁,与呼延备最看好的孙子呼延隆下棋。

大家都是男人,傅灵川一眼就能看出呼延隆今日精心修整过仪容,更显玉树临风。

也不知这厮说了什么,逗得女王开怀而笑,那笑声欢脱愉悦,没有半点忧烦郁结。再看她今日打扮,许是摆脱王宫的威严与压迫,她只外罩一件粉底绣蜡梅的宽袍,腰部系白色细带,连发髻都不挽,只打了个鱼骨辫,用粉色丝绦绑好。

率性,慵懒、不羁,然而气色极好。

望着她巧笑嫣然,傅灵川有那么一瞬间忽略了心底的气与恨。

当然,也就是一瞬间罢了。

他定了定神,走过去温声道:“二位真是好兴致。”

呼延隆礼数周全,站起来向他行礼,冯妙君当然动也不动,只抬头笑道:“国师好久才来。”露出八颗银牙,完美。

这一局,傅灵川静静观战,当了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冯妙君既已不想再韬光养晦,在棋盘上就放开了手脚,那一番纵横睥睨,将呼延隆杀得冷汗涔涔,最后败以十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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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谁也不能摆布(双倍期间求月票)

“王上厉害!”这一句是真心话。

冯妙君懒懒向树身一靠,傅灵川却道:“见猎心喜,下一盘便由我来吧。”

呼延隆当然不想让给他,再说是这家伙方才坐在边上给了他好大压力,否则也不会输得那么惨。不过国师发话,他还没有否定的资格,只得起身让座。

傅灵川坐到他方才的位置上,取出白子:“长乐先手。”

“不,这一次堂哥来。”冯妙君缓缓道,“你从来都让着我。现下么,该你主动一回了。”

话里有话,这一回,她不自称“孤”了。傅灵川抬眸看她一眼,目光闪动。

她是不是一语双关?

傅灵川也不再推拒,将黑棋钵子拿到边上:“好,我先。”

这一盘棋下起来,可就是旷日持久,到中盘双方每下一步都要思索良久。

呼延隆枯坐了两个时辰,实是耗不住了,只得起身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傅灵川才对冯妙君道:“我有可靠情报,呼延家与燕国互相勾结,想取我而代之,重新控制长乐与新夏,为燕国卖命。”

冯妙君柳眉微微一蹙,旋又冷笑:“也要他们有这本事!”

她目光闪动:“呼延家勾结燕,国师可有证据?”这

样的证据可不好找。无论是燕国还是呼延家,接头秘议时都会格外谨慎。毕竟呼延家作为新夏的地方豪强,竟然背着王廷频频牵线异国高层,某个角度来说这已经形同叛国,要视作谋逆。

“直接的证据自然是没有的。”傅灵川下了一子在天元位置,“可是西南部跳虎关有个武官看见赵允一行经过关口往西北而去,还扮作商队;半个月后,呼延家就接待神秘贵客,前后四回之多,每至必迎入密室商议,再覆面而出。”

冯妙君想了想,秉公直言:“即便他们当真私下会面,也不能说明呼延家想要推翻你。”

“那会儿正是王廷颁下裁军令不久。”傅灵川哼了一声,“按律令,各地裁军之后要放兵士回乡,归田务工;可我接到报告,从呼延家的军队中削减的人员并没有发回原籍,反而他辖内各巡防、边戍甚至是乡军都多出大量名额,可是这些地方从未派过去人,名头都还挂着。”

冯妙君“哦”了一声:“空名空饷。”

“反而是呼延家的领地当中,有几个不起眼的县城给修成了军镇,几条线路上时常有兵马调动往来的痕迹。”傅灵川作了个总结,“也就是说,他们将裁走的军员又悄悄扩充回自己的私军当中,从明面儿走入暗处,兵力反而强大了。因为这一部分私军不受王廷制约,只服从呼延家的命令。”

他冷冷一笑:“就我所知,各地门阀中有不少效仿呼延家的,但扩充的私军人数有限,能有七、八千人就已经顶天,远不似他这样猖狂,居然养了五万私军!”

冯妙君当然也听出门道了:“独自供养五万大军,那不是地方门阀承受得起的,哪怕呼延家的地盘大、物产丰饶。”新夏建国之后,王廷每季都会专拨军费,因此各地军队主要靠着中央供养,地方门阀只负担一小部分。

几万人的队伍,彪形大汉们的吃喝拉撒、衣甲兵武,还要三天两头搞练兵,那就是个无底洞,扔多少钱进去都听不到一声水响。

要不是负担太重,冯妙君和傅灵川为什么力主裁军?就是为了减轻王廷和百姓的负担。

“我许久之前就替他们算过账。”傅灵川比出一个手势,“如果由呼延家独力支撑,他最多能养起两万七千人的私军,州郡财政都已经要被拖垮,并且至多维持一年。超过这个数儿——”他摇了摇头,“现在么,他却养着五万大军,看起来还是犹有余力的模样。你说他的钱都从哪里来?”

冯妙君若有所思。

新夏立国年余,从中央到地方都是一穷二白。中央财政倒好,接连有几大进项,暂时可以不为钱粮发愁。地方上却不一样,仓廪不实,物资不丰,还要指着中央拨款兴修民利。否则一纸裁军令下,为何地方门阀都要乖乖到乌塞尔来报到?

所以呼延家的行为,是十足反常的。没人在背后撑腰,呼延备不敢这么干。

“对了。”他又想起一事,“西北部的红渚国与新夏接壤,一直都跟新夏人做生意。我查到从今年夏天开始,它向新夏进口的粮食增加了两倍有余,但是这些在榷场的账面上都看不到。”

“长乐,你觉得这些粮食都送去了哪里?”

冯妙君抿唇:“你今日专程来白马湖,就是跟我说这些?”

“呼延家谋逆,他们的目标是你。”傅灵川沉声道,“万一给呼延备得手,你想姻缘自主都不可能。他必然要将你嫁给赵允。”

冯妙君手捏棋子,在充当桌子的青石上叮叮敲了两下:“你们双方是不是都忘了一件重要事情?”

“什么?”

“我不会轻易任你们摆布。你逼迫不了我,呼延备也同样不能迫我嫁给燕王子。”她微微一笑,“无论你们谁输谁赢,我还是新夏女王。”

傅灵川薄唇紧抿。

“再说,这些都只是推论,还作不得证据。”她冷静分析,“想要呈堂为供,你得有实打实的证据,才能将呼延家定罪下狱!”

“快了。”傅灵川长眉轩起,“至多再有十日时间,从呼延家的属地搜来的证据就能送到乌塞尔!”

十日?冯妙君目光微闪,太久了。

此时棋盘上的局势已经明朗,傅灵川叹了口气:“上回果然是长乐让着我。”

“侥幸而已。互有胜负,岂非再正常不过?”她赢了,以两目半的优势。冯妙君以手支颐,认真落下最后一子,“都说人生如棋,我是不赞同的。”

“哦?”傅灵川果然追问,“为什么?”

“下棋无论输赢,都可以重来。”她缓缓道,“现实里却不行。成王败寇,机会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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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不能忍(加更章)

傅灵川盯着她目透精光:“长乐想说什么?”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冯妙君轻声细语,每个字却都重逾千斤,“堂哥劳苦功高,智计过人,倘若可以辅弼于朝堂,则新夏之兴盛指日可待;否则——”她低叹一口气,“我们之间这点儿兄妹情分都没有了。”

长乐要他交权!傅灵川呵呵一笑,脸上已有愤恨:“长乐看不清眼下局势么?真正威胁新夏的是燕国、是呼延家,是乌塞尔城中那些其心可诛的门阀!你却兀自顾着与我相争,就不怕开门揖盗?”

她往后,坐直了身子:“言尽于此,堂哥走吧。”

傅灵川瞬也不瞬地瞧她好久,才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

走出白马湖,傅灵川胸中兀自堵着一口气,疏导不通。

嫁给他有什么不好,自然可以分权。长乐却不肯,非要处处跟他对着干,处处跟他争权。甚至不惜借用门阀之力!

那才是一帮狼子野心的家伙,若是没有他,它们分分钟就转头对付她了。

这女人为什么就是想不通呢?

傅灵川重重吐出一口气,在寒凉的夜风中兀自觉得郁燥。

他还未登上马车,不远处蹄声得得,一骑奔至近前,骑士下马向他行礼,将一封密笺双手奉上:

“大人!虞琳琅案的消息,方主事着我立即送来。”

傅灵川吩咐过,虞琳琅案的任何线索不分巨细都要送到他这里来,他要亲自查看。手下差人直接送到他面前,只能说明他们追查到了重要线索,一刻都不能耽误。

他拆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字迹还有些扭曲,显然写情报的人也不认为它有多重要:

虞琳琅有断袖之好,与书僮厮混,虞庚庆痛斥之,并将书僮打作残废。书僮畏死,逃之。

从内容来看,虞琳琅的性别取向与案件发生没有任何关联。可是傅灵川一望之下,面色立刻大变,拳头越捏越紧,最后干脆一拳拍碎了身边的车辕!

瞧他的模样,这事情倒是比赵允勾结呼延家更严重、更令他生气。

那骑士不敢说话,只将脑袋压得更低。

“是她!”傅灵川蓦地抬头,额上青筋爆起、眼中布满红丝,“刺杀虞琳琅是她主使的!是她要对付我!”

哪个他(她)?傅灵川向来以沉著镇定见长,旁人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从未听他如此咆哮。傅灵川周身气势外放,强大的威压令骑兵退一步才问:“大人,可要我回营禀报,招集人马?”

傅灵川目眦尽裂,瞪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杀气:“滚!”

骑士不敢逗留,飞快上马跑了。

傅灵川留在原地,俊面都已经扭曲。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竭力平复心境。然而那种惊讶、愤怒和颓然铺天盖地,狂潮一般将他淹没。

他先前料错了。

使人刺杀虞琳琅的,最可能是长乐!

前些时日,她三天两头就招虞琳琅入宫作画,甚至带他去了飞瀑山庄,可见对他青睐有加。偏偏虞琳琅有断袖之癖!

长乐是不是发现虞琳琅也喜欢男人,一气之下使人杀他?

以她智谋,泄愤的同时还有其他算计:那时候人人都知她对虞琳琅有好感,谁也料不到她是此案真凶,反倒是他傅灵川醋劲大发、刺杀虞琳琅的可能性更大罢?

毕竟,傅国师对女王的心意,满王廷哪个不知?

想起长乐得知虞琳琅遇刺,特地从白马湖赶去虞府看望,满面还俱是关切之色,傅灵川心底就微生凉意。

然而真正让他心如刀割的,是长乐的倒戈相向!

她就那么想将他掰倒,不惜栽赃他,陷害他!枉他、枉他还一直倾慕她、爱护她,不愿出手对付她!

他的好心,她都当驴肝肺了!

然而这些猜测纯属捕风捉影,他没有真凭实据,跟她也对不了质——

最关键是,即便有证据、能对质又怎样?她是一国之君,谁能惩治她?

傅灵川蓦然回首。他还未离开,从他现在站立之处,可以望见白马湖的粼粼水波。

她也在那里。

想起那个轻颦浅笑就能将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女人,他的眼珠子慢慢变红了。

¥¥¥¥¥

后厨炖好了糖水,是冯妙君点名要的红薯红枣薏米甜汤。冬天里来这么一盅,暖心暖肺。

只不过她才吃了小半碗,使女就进来禀报:“国师大人又来求见。”

又回来了?“宣。”

不一会儿,傅灵川就随着使女走进精舍。

外头正逢腊月,天寒地冻,可是白马湖夜风微凉,好不沁爽。

“国师怎又返回了?”冯妙君笑吟吟地,“今日红薯不错,你可要来上一碗?”

傅灵川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冯妙君只是口头客气一句,不料他当真要吃,于是吩咐使女:“你再去打一碗来。”

使女离开,傅灵川则道:“我离去未久,呼延家通燕的证据就送了过来。这等大事不能耽误,我还是即刻取来面圣为好。”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冯妙君看他一眼,倒是边上的侍从上前一步,接了过来,在主子面前打开。

傅灵川微微垂眸,掩去其中寒芒。

侍从拆了信,恭恭敬敬地摊给冯妙君看。

她一眼扫过,黛眉紧紧蹙起:“虞琳琅有断袖之癖,这与呼延家通燕有什么关联?”

傅灵川嘴角扬起:“没有关联。”

他笑容中满满都是恶意,眼中却有寒光闪动。冯妙君忽然懂了,忽然高声斥道“拦住他”,一边快速后退。

她的动作也是轻巧灵动,几乎一步就迈到墙边。这里空间狭小腾挪不开,她又见傅灵川笑容诡异,恐怕还有后手,因此脱出精舍、在开阔之处应敌最为稳妥。

钻窗是个很麻烦的动作,她最直接迅快的选择就是破墙而出。

只不过么,她指尖才要碰着墙体,忽然身体一僵,脚步硬生生停住了!

这绝非她自主意愿。

冯妙君大惊,发觉自己中止奔跑,竟然缓缓站直,面向傅灵川,双手也放了下来。

第392章 躲不过的阴招

那感觉就好像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神识被困在躯体之中,变作了看客,却没了指挥权。

身不由己。

她又惊又怒:“傅灵川,你敢对我动手!”幸好眼皮还能动,嘴也还能张开。

傅灵川躲开桌子,一步步走了过来,语气森然:“王上玉体欠安,还是回宫中好生休息吧。”言毕晃了晃左手,冯妙君才看到他手里抓着一块黑色木牌,也不知什么材质制成,表面纹理粗糙,却闪着淡淡红光。

“这是什么?”她高声斥道,“你用了甚鬼蜮伎俩!”

“傀木令。”他另一手抓出微光萦绕的镣铐,想给她佩在脖子上,“王上博学,可知南陆的千丝森林有两种奇特的生物,唤作千丝虫和傀木?我手里这一块,就是傀木制成。”

冯妙君目光一凝,脸上终于露出惧色:“你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千丝森林位于南大陆南端的十万大山中,人迹罕至,是天地剧变之前就留下来的古老森林之一。世人对它了解不多,但冯妙君在烟海楼里看过它的相关记载,知道傅灵种提及的两种生物之间,有奇特的共生关系。

千丝森林里的傀木食肉,用树藤可以抓捕猎物,但行动相对缓慢,且自身长在地上动弹不得,光是等着猎物自投罗网,不知道要好几年才能吃上一口肉;因此它在身边找了个帮凶,也即是千丝森林名字的由来——千丝虫。

这种小虫比毛毛虫还要小上两号,时常集群行动。它能口吐涎丝,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从树间悬落至猎物身上,其体表覆一层细粉,若是生物被大量沾染,即会被千丝虫控制,慢慢走向傀木,最后被绑缚、吃掉!

有趣的是,千丝虫本身并没有眼睛,却能控制生物迳直走向匹配的傀木,这二者之间有奇特的纽带。虫子本身没有利齿,吃不掉大型动物。傀木向猎物身体注入的消化液,能将血肉分解成营养,这才能供千丝虫享用。

这二者的合作无间,造就了千丝森林里的隐形恶魔,进入这里的探险者常常失踪,连遗骨都搜寻不到,只是偶尔能在树下找到毛发和衣裳,却不见血迹。世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真正元凶,烟海楼里的杂记就曾提过,南陆的修行者循古法取千丝虫与傀木一同祭炼,得到虫粉与傀木令,只要将高度提纯过的虫粉洒在生物身上,就能以傀木令控制其行动。

边上的侍卫也反应过来,冲上前救驾。傅灵川一边打发他,一边笑道:“你从宫里搬到这里,连奴婢和食物都不敢带,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冯妙君眼睛连眨几下。的确,她迁来白马湖后只用自己的一套人马,连食物也是陈大昌等亲信亲自前去采购,用水更不必说了,白马湖的水体活泛,而活水里面是下不了毒的。

至于诅咒,她更不怕了。傅灵川知道她有一滴金枝玉露得自燕王,能解一切厄咒,又不知道她已经用掉了,怎么敢对她下咒?

杜绝了这些源头,为何她还会中招?

“可惜,你总要穿衣服的!衣服总得从宫里带出来!”傅灵川长笑,终不掩快意,“我让浣衣局往你衣物中混入千丝虫粉,此物可历数月,清洗不掉!”

侍卫抵不住几招,就被傅灵川一拳击在胸口,血溅五步。

好在他终是赢得这么片刻之机,冯妙君的指尖忽然动弹一下,星天锥照着傅灵川胸口射去。她选的时机刁钻,恰是侍卫被击飞一瞬。他的身体挡住傅灵川视线,等见着星天锥从侍卫肋下空档钻出时,它已经射至傅灵川胸前。

他知此物专破护身罡气,不敢再追,猛一侧身,星天锥紧贴着他的胸膛飞出,尖端沾染一滴血珠。

他低头,望见衣襟被扎穿,露出里面护身的宝衣,也被破开一条口子。

她这法器,好生厉害。

傅灵川眉头一皱,顿觉身体也像被扎穿一个口子,生命力汩汩而出,不知流到哪里去了。与此同时,身体深处开始泛出疲惫,甚至连骨头也是酸的……

这是长乐的神通,还是法器的特效?他顾不得了,右手用力一捏傀木令,这块木牌上红光大炽,显然控傀的邪术被他催发至最强。

这会儿,冯妙君就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了,幸好这时陈大昌破窗而入,掌中剑直取傅灵川面门。

他的修为比侍卫高出许多。冯妙君定定地望着傅灵川:“原来你也早就想对付我。”千丝虫和傀木令这等秘物存世很少,傅灵川要弄到它们,想必也要费些功夫。

这对儿堂兄妹,谁都提防着对方,算计着对方。

傅灵川嗤笑一声:“彼此,彼此!”他骤起发难,就要在最短时间内拿下长乐。只要废去她的修为,将她控在掌中,多半就能抚平眼前这场风波。

陈大昌跟在冯妙君身边年余,得她私传不少身法神通,可比方才那侍卫难对付多了,尤其手中一对飞镰爪可远攻可近守,倒钩的爪尖闪着青光,显然淬了剧毒。饶是如此,他在怒气勃发的傅灵川面前依旧吃力,就仿佛人独力面对一头狂狮,分分钟险象环生,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

冯妙君恨恨道:“住手!我才是新夏女王,你敢这般对我……”

傅灵川怒极反笑:“既是女王就乖乖呆在宫中,待你诞下子嗣,自有清福可享!”

听到这话,无论冯妙君还是陈大昌,心底都泛出一股寒气。原来傅灵川打的是这个主意,先废了她的修为,等她生下孩儿,新夏王室的血脉得以流传,她就没用了罢?

冯妙君轻吸一口气,忽然提高了几个音阶:“听也听够了,再不出手就等死吧。”

这时陈大昌怒吼一声,捂着肩膀踉跄两步,终被傅灵川一剑刺伤。后者剑上附着的特效便叫做附骨之蛆,能导致对手肌肉迅速坏死,血毒流转全身。陈大昌不敢托大,飞快喂了自己两颗药丸以暂缓血毒攻心。

第393章 好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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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这时,墙后射出一道两道寒光,第一道将傅灵川长剑荡开,第二道直取他面门。傅灵川矮身冲过,指尖都快要够着冯妙君的衣裳,眼前却突然多了个高近七尺的大汉!

这个人,傅灵川也认得,赫然就是红将军。他瞳孔一缩,剑尖斜斜向上去挑对方心脏位置,口中喝道:“让开。”

“当”一声震响,整座精舍都为之一震。赵红印手中一把熟铜棍将长剑挥开,钵大的拳头顺势直取傅灵川面门。

他走体修的路子,每一击都是刚猛雄浑,有万斤之力,搅动的罡风都扑人欲窒。傅灵川不愿正面撄其锋芒,顺势退开两步,赵红印已经瞪圆了牛眼大喝一声:“傅国师,你敢犯上作乱!”

雷霆般的怒吼,乘着夜风远远传播开去。

傅灵川“呵”了一声:“长乐好算计。”

事到如今,他怎会看不出赵红印是长乐事先布下的棋子,只等他首先出手攻击国君,就坐实了“欺君谋逆”的罪名。

只不过,到底是自己棋高一着。

长乐比起霏媛可谓满身都是心眼儿,尤其她从螺浮岛之后就没再出手过,他几次试探都兜不出她修为深浅,往衣裙中放入的千丝虫粉剂量就不好把控,多了容易引对方注意,少了无效。能控制受术对象多久,还要取决于对方的修为水准。

幸好,终于起效果了。

从一开始,这场仗就必须雷霆万钧,速战速决。傅灵川知道自己犯下大忌,唯今只有快速处置了赵红印,抓长乐在手,绝不能拖泥带水。

不过就在这一瞬间,他背后忽生寒气。傅灵川头也不回,长剑往后荡去。

只听金铁交鸣声,他抵住了后方袭来的一剑,往侧边退开两步。

这里竟然还隐着第二个强敌!

与此同时,众人置身的这处精舍起了变化,原本的白墙消失,替换成另一处偏厅,摆设挂饰一应俱全。

最重要的是,偏厅中还坐着三人,是包括相国王渊在内的当廷大员!

这三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位高权重,声名远播。

这几人面前摆着茶水,却都直勾勾盯着战局,目不转睛,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傅灵川目光堪堪与他们相交,就气得想要呕出一口血来。

幻境!

这里两座精舍一前一后,一大一小,都位列湖边。傅灵川也来过白马湖多次,对馆舍的布局了然于胸,要糊弄他并不容易。

可是人对于熟悉的事物就容易放松警惕。冯妙君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来布置幻术。她并不对馆舍单独动手,她改变的,是整个白马湖南岸的布局!

看起来入口未变、植物未变、馆舍的形状和大小也没变,谁会留心自己到底走没走错?事实上,任何人这一次进入白马湖的顺序都反过来,冯妙君其实呆在大精舍里吃糖水,然而偏厅用幻术隔作白墙,又阻绝了人气,傅灵川走进来后,竟然从头至尾都未意识到隔壁有人。

而这些都是人证,见证了他“主动”攻击国君,并且不敬不当的言辞。

平时傅灵川把持朝政、呼风唤雨虽是事实,但搁到眼下这个微妙的局势当中,他的言行就变作了某些人“清君侧”的最好理由,就比如从他背后刺出一剑的呼延备

此时这人一脸冷笑看着他,眼里满是得色。

原来,长乐真是与呼延家联手对付他了!傅灵川蓦然回头,盯着冯妙君的眼里都有了红丝:“好算计!”

他说得咬牙切齿。

他可以杀掉赵红印,可以杀掉呼延备,可是拿王渊等人怎么办才好,一并杀掉吗?这几人在廷中的位置都是举足轻重,除掉一个都会引发大震荡,更不用说一股脑儿都死在这里,他要怎么向王廷交代?

将这些人请来,让他们亲睹他的叛变,本身就是冯妙君这一次谋划的成功。

好在,她也着了他的道儿,说不定眼下局面仍有补救之法。

这时呼延备一边攻来,一边笑道:“弃剑磕几个响头,女王宽宏大量,说不定放你一马”

说话间身形微晃,竟然又分出两个呼延备,一个去攻巨虎,另一个跟着本尊围攻傅灵川,速度、劲道、敏捷性都与本尊如出一辙,竟然不是幻象。

这些门阀家主也都是带兵抗击魏人的大将,多半有修为在身,呼延家能成为其中佼佼者,与家主的修为深厚可分不开。

傅灵川对这等人物的成名技当然研究透彻,知道这种分身术有时间限制,不能持久。饶是如此,傅灵川也感压力大增,毕竟现在相当于以一敌五了。

他面色铁青,剑尖朝着三人虚点,一边低喝:“承天之命,收!”

话音刚落,赵红印、呼延备和陈大昌身上的淡淡青光就消失不见。

傅灵川身为国师,可以调配新夏的气运与元力,既可予之,也可夺之。眼下他就是动用这项权力,夺走了三人身上的元力。

从现在起,这几人就只能凭着本身修为与他死磕。傅灵川本身也是大能,修为精深、元力雄浑,此刻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傅灵川一抬手,左手掌心躺着一口青色小鼎。

冯妙君急急道:“别让他用出!”

赵红印与呼延备都是身经百战,不待她说完就扑了上去,不给对方出手的机会。然而傅灵川冲着小鼎吹了口气,里面就有一缕青烟冒出来,眨眼间变作一头巨虎、两只巨犰狳。

虎妖一出来就飞扑呼延备。此时就看得出傅灵川更厌恶谁了。

这虎妖长近两丈六米多,还不算尾巴。精舍不算宽敞,挤进这么个大家伙,众人一下都被逼进角落,况且猛虎肋下还长着双翅,翅尖如匕,把墙边的檀木花架都一分为二。

至于两头巨犰狳,虽然没有利齿,动作也不如猛虎敏捷,但爪子尖利得可以开山裂石,全身又披挂重甲,连赵红印的熟铜棍砸在身上,也不过是多两个坑印罢了。这两个东西进攻的方式也格外别致,能将身体缩成一个球,直接滚向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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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他还有机会(加更章)

这可比大铁锤砸击更带感,在场谁也不愿正面迎击,甚至还要护着女王。三人的进攻节奏,一下被打乱。

偏厅几位官员也不淡定了,站起来就奔向偏厅门口。这里头王渊年纪最大,肚皮也是最大,可是关键时刻跑起来一点儿不比其他人慢。

大能掐架,他们还是离得越远越好,何况现在还多了一头凶威赫赫的猛虎!

傅灵川可不打算让他们出去,心念微动,元力化成的巨犰狳就分出一头拦截官员,呼噜一下滚过去堵住了门口。

想出去,除非捱得过它比镰刀还长的尖爪!

王渊拉着其他两人节节后退,忽然朝窗外掷出一物,高声道:“转头!”

另外两人当即转头,只听门外轰隆一声巨响,扬起的气流狂暴,将三位大官的须发都吹歪了形状!

爆破蛊。

冯妙君身不由动,兀自分心观察这里,见状也吃了一惊,未料到老好人一般的相国会随身携带爆破蛊这么危险的东西。方才他将此物掷去窗外空地,爆炸的威力就是堵门的青犰狳首当其冲,一下被炸回原形,重化青烟,袅袅飞向傅灵川。

不过相国三人身上也冒出结界,挡去了大部分威力,否则凡人当场就会被炸晕。冯妙君敢将他们带来围捕傅灵川的现场,自然也要交给他们防身的法器。

因此精舍当中还在硝烟弥漫,三个凡人就藉机钻出破洞,自由奔向了远方。

傅灵川被几大修行者缠住,脱不开声,这时就厉喝一声“去”。

猛虎立刻调头,朝着三人追去。

有元力具现出来的妖怪相助,傅灵川应付三人攻击就从容许多。呼延备本尊刚刚躲过犰狳爪一击,就听身后女王惊呼一声:“小心!”

声音刚刚入耳,背心就是一凉。呼延备吃痛,背肌夹紧,身躯侧滑,后方袭来的锐器就刺入他肺里,后进前出,扎了个对穿。

好险没捅着心脏。

他道是又有敌人,痛呼一声,毫不犹豫地挥剑回击,却被赵红印挥棍挡了下来:“女王被控制了!”

呼延备眼角余光往后一瞟,果然望见女王咬紧红唇,手中的锥尖兀自滴血,却又向着他面门刺来,速度快极。

她被傅灵川以傀木令控制,行动身不由己,虽未用上灵力,可是星天锥何等锋锐,轻而易举就突破了呼延备的罡气而重伤之。

她口中低喝“让开”,锥尖却不离两人要害左右。赵红印和呼延备气得要吐血,却不敢当真伤到她,战斗一下变得被动。

唯一腾挪自如的,只有落在外围的陈大昌。然而他在猛虎冲出精舍时就返身去追,暂时顾不上这里的战局了。那三位大臣是女主人特地请来这里的人证,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偷袭傅灵川却不杀,却要费尽心力引他入瓮,为的不就这几个目击者的证词吗?

他可不能让傅灵川杀人灭口。

这样,冯妙君一方就只剩下了赵红印、呼延备两人,并且呼延备还受了重伤。可是现场还有两头妖兽助战,胜利的天秤似乎向着傅灵川倾斜过来了。

这时,外头也传来马蹄声,嘶鸣声,还有猛虎的咆哮声——有大队人马飞快逼近。

那会是哪一方调来的援军?

冯妙君忽然道:“两位坚持,傅灵川快要顶不住了。”

傅灵川虽然愈战愈勇,可是看他脸庞却是青中透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旁人不知为何,冯妙君却明白那是星天锥“敲骨吸髓”的特性持续生效中,源源不绝将傅灵川的生命力抽取过来。

星天锥陪着她一起成长,能够吸取的生命力也是越来越多。只有她明白,过去的每一秒,傅灵川都损失巨大。如果他是史前大妖,螺蟹那样的存在,或许还不在乎这点儿流失。

可惜,他终究也是个人。

这场大战又如此凶险,本身他的体能就飞快消耗,同时还要控制三头灵物,哪里还顶得住这样的釜底抽薪?那就相当于水库在正常的泄洪道之外,还被炸开两个豁口,水位飞快下降。

也亏得他是国师,能借用的元力远超常人,甚至能用来增益自身,这才兀自坚持。

赵红印大喝一声:“外头何人,报上名来!”

在场的耳力俱佳,能听见外头大军将这里团团包围,从杂乱的脚步判断,至少有千余人之多。白马湖畔位置不大,千余人就足够将这里占满的了。

精舍外遥相呼应,声音划破夜空,让赵红印等人喜上眉梢,傅灵川一颗心却沉入海底:

“徐陵海率军前来救驾!”

竟然是长乐公主的人马,而不是傅灵川手下的城卫军!

这一瞬间,傅灵川想起给自己传递密报的那个骑兵,想起长乐事先布在这里的幻境。怎会那么凑巧,他刚折返回来动手,偏厅里就坐着一群大臣,正好逮他一个逼宫谋逆的现行!

这都是她早就设下的局,就等着他忍无可忍爆发的这一刻!

这一瞬间,傅灵川对她终于恨到刻骨铭心,真想不管不顾、跟她同归于尽才好。

可是……

青烟化成的犰狳伤痕累累,这时也被呼延备一剑刺瞎眼睛,战力大减。傅灵川以一敌三,还有个冯妙君不断暗中抽取他的生命力,他终非铁人,也觉步履越来越沉重。

他反手给自己喂了一颗灵药,眼中厉光闪烁,迳直向冯妙君扑了过去。

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只要拿下她,就算结束了今日这一场混战。

赵红印和呼延备两人将冯妙君挡在身后,这时当然毫不留情地招呼他。不过地上的犰狳忽然重化青光,贴去他身上,在棍、剑落下来的前一秒忽然变作了覆盖全身的坚甲!

“当——”甚至三者相击还有金铁交鸣之声。

可是青甲毕竟挡住了,未被扎穿。

它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可是两大武将的余劲也教人消受不起。傅灵川胸腹如遇巨锤轰击,喉头忍不住腥甜,喷出一口鲜血。

可是与此同时,他的指尖也触到了冯妙君的衣襟,而后一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都退下!”他一击得手,立刻将她拉在自己身前挡住,厉喝一声,“否则我要她的命!”

第395章 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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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两人果然都停下攻势,满面懊恼之色,呼延备大口喘气:“你敢弑君,自己也活不了!”

傅灵川呵呵一笑:“不如试试?”扯开灵索,将那副镣铐锁在冯妙君手上,再将她抓着往前走,果然他前进一步,那三人就要后退一步。

“外头都是官兵,你挟持我走出去,就有千百人看见国师的谋逆之举。”冯妙君幽幽道,“你何必负隅顽抗?从进门动手开始,这一局你就已经输了。”她无数次激他主动攻击她,这回终于是成功了。

傅灵川附在她耳边,气息不稳:“不过千来号人,了不起都杀了!”

“你疯了么?”冯妙君微微闭眼,语带失望,“原来傅灵川不过是个输不起的孬种。”用力挣扎两下,银铐发出当啷两声。

看来,千丝虫粉的药效过去了。不过无妨,这具银铐可以封住她的修为,令她身如常人。傅灵川望着她曲线完美的侧脸,冷冷道:“我还没输!”乌塞尔可是他的地盘!只要离开这里,他就调集大军,将呼延备与赵红印为首的门阀都控制住。只消女王在手,纵使都城会有一阵子震荡,最终也是会慢慢平静下来。“这具镣铐是上古遗物,当时平青州奴营用它镇压强大而美丽的女妖。以你我之力,都挣脱不开。”

那几名大臣已经逃了出去,他现在覆面也没有意义。傅灵川带着她走出去时,外头千余人的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王渊袍子上还溅着血渍,面上的和气早就不见,这时指着他痛心疾首:“国师,放开女王,莫要再犯糊涂了!”

他还只是轻伤,余下两名老臣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军医正在急救中。不消说,这是青虎所为,亏得陈大昌适才奔出救援,否则三人都要葬身虎口。

所幸徐陵海率军赶到,以众凌寡击溃了青虎。

事到如今,傅灵川也不愿再多费唇舌,冷冷道:“都让开。”他衣袍上多处渗血,自有一股惨烈气势,又是新夏第一人,长久以来身居高位,对眼前这支军队依旧震慑力十足。

赵红印也赶了出来,大声道:“看你今后还有何颜面在王廷立足!”

傅灵川还能扬起笑容:“日后与从前,也不会有甚不同,只要……”

“只要什么?”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悦耳柔美的女声,却让傅灵川的笑容当场凝固。

随后军队中分,让出一条路,有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手执黄金杵,姿容胜仙。

傅灵川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冯妙君,这赫然又是一个冯妙君!

他陪在她身边这么久,她的身形、动作,乃至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眼前这个,确是很像很像,他都挑不出漏洞。

她微抬下巴,以胜利者的骄傲姿态望着他,红唇中吐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在他耳边无限回放:“傅国师,你输了。”

他输了?“不对!”傅灵川紧盯着她,忽然用力扼紧了眼前的“冯妙君”怒声道,“那她又是……”

“谁”字还卡在喉间,他身前的冯妙君猛地双手外分。

这一下全身灵力骤然爆发,丹田印记甚至从云崕那里还“借”来了海量灵力,二者汇作一处,一齐集中去手腕位置。

汇聚而来的灵力之庞沛前所未有,如同大潮浊浪排空,连她如今经过了高强度训练拓展的经脉都被冲刷得疼痛欲裂,像是下一秒就会爆开。

这已经达到她经脉和身体的容纳极限。

“叮”一声轻响,那具银铐被巨力撕扯,很干脆地断作两截。

她指尖紧接着隐着一点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刺去。彼时傅灵川心神震荡,全副注意力又全在对面,待觉不好,腹中已被刺入一截锋芒!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吼,一手抓着锥体,一手去扼她咽喉,周身青光大作。

可她翻腕抓着他的手,用力往外推去。

这便是一番角力。

但在傅灵川而言,他只觉自己箍住的像是一头人形恶龙,力气实是霸道得惊人,他反而快到强弩之末,只能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寸一寸推开。

那种无力感深入骨髓。

趁着两人僵持良机,呼延备大步上前,照着他脖颈挥剑斩去!

这神剑痛饮人血无数,傅灵川就是再有本事,也没能将功夫练到脖子上去。

眼看傅灵川就要被一剑授首,冯妙君忽然松开了左手。

寒光都已经削下他额前散落的发丝,傅灵川来不及细想,抬手挡下了这一击他的护臂也是一件宝物,堪堪能挡下呼延备一剑,自身却也生出些裂隙。

这时,冯妙君左手才执出星天锥,从从容容将类锥顶到他下颌上,一边对呼延备下令:“撒手,退下!”

她出声及时,呼延备眼里凶光闪动。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错过今日,他还有置傅灵川于死地的机会吗?

可是冯妙君已经再度出声提醒,语气也变得凌厉:“呼延将军!”

她挟大胜之威,连喝斥都是倍有气势,便是在场这些大臣名将也都心生惧意。

呼延备一顿,缓缓收起长剑,往后退开。哪怕满心不甘,他也不能在千余人眼皮底下公然违抗圣令。

可惜,可惜了。

合剑入鞘,他身躯就晃了几下,即有军医快步上前,将他扶下治疗。呼延备肺部被捅了个对穿,身上还有大大小小伤痕,早成重伤之躯。

陈大昌中了血毒,也依旧咬着牙走上前来,将长剑对准了傅灵川后心。后者的目光却放在人群当中。站在那里的“冯妙君”正在悄然消失,还原为一个模糊的虚影。

而后,消失不见。

幻象。

他呵了一声,似是自嘲。

原来人群里的长乐才是假的,他又被她骗过一次。她能随心所欲变幻外表,这一点他在螺浮岛就领教过了,因此看到人群中出现长乐女王,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手里的是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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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交权

毕竟,有哪位国君喜欢将自己置于险境,安安心心站在外围看戏不好吗?

冯妙君偏偏利用了他这种心理,一次反击成功。

傅灵川闭起眼,脸上全是心灰意冷:

“好,我认输。”

他还活着,却身受重伤,插翅难飞;他还掌控兵符,可是被困在白马湖中,远离自己私军;他还是国师,掌握一国之元力,却没能对付得了眼前这几个修行者。

他输了,世人从此都会知道,这新夏是长乐女王的,跟他傅灵川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说这话时,垂下的拳心中却有一点青光悄然汇聚。

他输了,长乐却还谈不上赢。他还是有最后一项压箱底的绝招:

玉石俱焚。

数十年辛苦筹划,到头来只给他人做了嫁衣,呵。他得不到她,或许可以带着她一起上路。

他不畏死,只是不舍这千辛万苦才建起来的新夏。它未来的荣光,他一眼也见不到。

冯妙君却摇了摇头:“我不杀你。”

傅灵川自忖必死,这时反而微微一怔:“什么?”

“你欺君谋位,有大过;新夏也是你一手建起,有大功。”冯妙君缓缓道来,声音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功过不尽相抵,然则你罪不至死。”

她是国君,论功行赏,论罪降罚。功过赏罚都要分明。

罪不至死?她不杀他?傅灵川垂着眼,声音苦涩:“你想怎样?”

“交出稷器。”她悠悠道,“你卸去国师之职,不再掌管兵马,我就许你仍立于王廷之中。”

此言一出,莫说是傅灵川,身后众人也是一阵骚动。呼延备和赵红印都忍不住出声:“王上!万万不可!”

冯妙君微一摆手,阻住所有人出声。

傅灵川呆立半晌,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这是何意?”

“堂哥有大才,我岂能不用?”她笑了笑道,“你心心念念都放不下新夏,何不为它继续效力!如今内忧外患未祛,我也还是女王,这两点始终没变,和从前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他若想活命,从此就要放权,就再也不是傅国师了。

傅灵川嘿嘿冷笑两声:“我若不肯呢?”

“放心,你若不肯,我还是饶你一命。不过么,新夏会将你逐出国门,宣布你是叛贼,人人可唾!”冯妙君轻声道,“堂哥回心转意,就还有流芳百世的机会。否则——”

她一字一句:“你心爱的新夏,从此就要恨你入骨!”

傅灵川身躯一震。

他将毕生精力都用于复国,一生梦想就是匡扶大业,又怎么能忍受被驱离祖国、被国民痛恨的耻辱与痛苦!

她循循善诱:“前路多阻且艰,堂哥既离不得新夏,何不留下来共襄盛举?”

她笃定一件事,那就是傅灵川对于新夏的执念比任何人都深,对于新夏的爱意也比任何人都浓烈,甚至远远超过对她。

在至爱那里变成了至恨至鄙,这对他来说才是毁灭性的打击。

傅灵川一瞬不瞬望着她,目光复杂,却没了先前的戾光。

他掌心里那一团小小青光,又慢慢消去了。

数十丈外的大树上,有人始终借浓密的枝叶隐去身形,弯弓搭箭,寒光微闪的箭尖对准了傅灵川。

直到确认他敛去元力,这人才收弓撤箭,重新坐下来,叼了一片树叶在嘴里。

精舍前方,冯妙君朝着傅灵川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这只小手骨肉婷匀,指尖修长,仿佛白玉雕成。傅灵川望着它出神良久,终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

这两字说出来,他意兴阑珊,忽然一转眼老了十岁。“你要让谁接手稷器?”

他问的其实是,谁来继任国师之职?

这问题实在太撩动人心,在场所有人都竖直了耳朵,尤其赵红印、呼延备这样的门阀族长。傅灵川让位,他们就有机会。即便自己有职衔在身不能竞争,他们也依旧有人选可以推举。

国师拥有的,乃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冯妙君却笑了:“我。”

旁人无不动容。赵红印忍不住道:“王上!您兼任国师恐怕操劳过甚……”国君和国师都忙得要命,把这两份工作都丢到同一个人头上,怕不得生生压死!

当今世上有这本事的,不过就一个燕王。傅灵川身为国师,原先也总揽军政大权,结果将自己累得疲敝不堪。

冯妙君如要效仿,恐怕有苦头要吃。

王渊第一时间插嘴道:“事急从权,以后再作计议。”这都什么时候了,先拿下傅灵川手里的权力最要紧,其他的都可以退一步再说。赵红印这榆木脑袋,关键时刻还不开窍!

傅灵川点了点头:“交给你,确是最好。”于公,她是一国之君,最无私心;于私,两人同为安夏王室在人间的最后一点血脉,交给她自然比其他人更放心。

傅灵川伸出手,掌心有青光汇聚成一口小鼎。他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落寞与萧索:“余傅灵川有愧天恩,难承稷器之鼎盛。今归还我王,祈有德者居之,助新夏……气运昌隆!”

这便是稷器交割最特殊的一种方式了:

国师自请下台,就要交出稷器。

原本此物也归国家所有,只是由国师运营把持,如今当然要物归原主,由国君再选贤能交托。如果傅灵川在位时有人发起挑战,那么就要先接受一系列试炼,才有资格跟他同台竞争。不过现在他拱手让位,冯妙君想亲自接任,只要走前面这个流程就行了。

以她之修为,傅灵川相信那也只是走个过场。

他交出的第二样东西,就是虬龙金符。此物象征军权,有了它,国君才能掌控新夏境内兵马。

比起稷器,傅灵川交出金符的神情要沉重得多。从此,军政大权离他远去。

而拿它在手,冯妙君心底一块大石才终于落地。都城及周边驻有数万大军,只听傅灵川之命,这一直是他独断专行的底气,也是令冯妙君从前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之一。

如今只是一番暗战,却不曾有暴动,不曾有大面积流血冲突和伤亡,军权就得以顺利交割,这是最理想不过的局面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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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论功行赏

她接过收好,才微微一笑:“这里还要善后,堂哥请先回去养伤,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当下有人上来,想将傅灵川搀下。毕竟他也伤得不轻。然而傅灵川甩手拂开,自行转身走了。

脚步踉跄而消沉,却拒绝旁人扶持。成王败寇,可他余威犹在,军队沉默着分开一条路,任他通过。

冯妙君已经收回星天锥敲骨吸髓的特效,因此傅灵川的伤看着骇人,以他体质却是不日就可以康复。

望着傅灵川背影走远,赵红印有些不安:“王上,就这样让他走了?”刚刚才杀得天昏地暗,转头就这么云淡风清地放了,毕竟傅灵川手下党羽众多,万一他再去纠结余党造反,那么……

“红将军多虑了。”冯妙君笑了笑,“傅灵川不会造反。”

想造反,首先要顺应人心。他不再是国师,也不再有军权,欺君谋逆的罪名一旦在中上层贵族中流传开来,又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他起事?

别忘了,傅灵川代王专政太久了,无论是乌塞尔贵族还是各地门阀都得罪了大半。从前他独揽大权,底下人都得看他眼色行事,如今失势失权,那还不是墙倒众人推,巴不得再踩上两脚?

更不要说他还有外敌,连燕王都想要他的命呢。

内外交困。

傅灵川多智而老成,待他冷静下来后,这几点不会想不到。

冯妙君抬步往后走去。

人群潮水一般退开,不远处呼延备正由专人包扎伤口,见到冯妙君踱来,赶紧起身行礼。放在刚刚晋都之时,他对这将满十八岁的小女王可不会高看一眼;不过现在么,今日他全程观看她对傅灵川使出的手段,心中敬畏油然而生。

真正的敬畏,并不源于权势。

冯妙君在他身前站定,微微一笑:“你和红将军、陈大昌救驾有功,该赏。”

听闻自己名字,陈大昌也走了过来,与赵红印、呼延备两人一起跪倒。

冯妙君即念了封赏。

有封,有赏。

御前救驾的奖赏自然丰厚,走不脱银两、明珠、灵石和绸缎的范畴,真正让众人动容的,却是冯妙君封赵红印为威德大将军,封呼延备为定远大将军,并提陈大昌为廷尉,协理王廷御林军。

赵红印、呼延备都是声威远播的名将,如今又建大功,得了这样的封衔,隐隐然在门阀之中就要高人一等,别家也只能羡慕;陈大昌原本就是女王的心腹,借机将他提拔起来,冯妙君夜里还能睡得安生点。她看过陈大昌伤势,又赐了丹药,确定不会留下后患,这才放心。

至于相国王渊等三位老臣负了伤,到此刻仍是惊魂未定。冯妙君好生温言安抚,赐下灵药,再加赏赐压惊,并且隐然有提拔其族中晚辈之意。

三人也是官场老手,被女王叫到这里亲历一场大战,又见识到傅灵川的逼宫阴谋、王权的更迭,也知道君主意图,谢恩时就对女王重新表了忠心。

该夺权的夺权,该封赏的封赏,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女王挥了挥手,皆大欢喜。军队就此撤离白马湖,奴婢们迅速出来收拾残局。这里的屋舍被打得稀巴烂,外头绿地上又是血渍斑斑,哪里还能住人?

女王就移住湖对岸的另一排精舍对付几日,直到王宫重新整顿完毕。

如今傅灵川已经垮台,不仅宫内原有的阵法、神通要重置一遍,宫人也要全部撤换,女王用起来才能放心。

人都散去,白马湖畔又恢复了惯有的宁静。冯妙君这时也有些疲惫,目光却在附近的绿林中来来回回扫视许多回。

她的灵觉今非昔比,总觉得丛中有人窥探,那目光总放在她身上,却不带恶意。

想一想,大概也知道那是谁。

原来他一直未曾远离,哪怕先前负气而去。想到这一点,冯妙君的心底冒出那么一丝丝暖意。方才她以身涉险并非全无凭恃,至少有六成的把握能令傅灵川制不住她。不过知道有个人与她互为守望,始终关注她的安危,这感觉……也挺不错呢。

这时徐陵海走到她身后,行了一礼。

“随我来。”冯妙君最后再看一眼丛林,率先走回精舍。

徐陵海跟着进去了,但他呆的时间不长,约莫是几刻钟之后就走了出来。

在他离开之后,精舍的门扉掩上之后就再未打开过。

大树上,云崕等了好一会儿,都未见她再露面——她甚至把窗子都关了,摆明了不想见他咩?

小没良心的,亏他在这里盯了一晚上,唯恐傅灵川得手!云崕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先前她与他会面,给他不少甜头,那都是为了对付傅灵川吧?

现在傅灵川倒台,她夺得了军政大权,就不愿再跟魏国国师虚以委蛇了,是不是?

好,好得很!

可是此地经历方才那样的大阵仗,安保力量加强了五倍不止,他也没必要再伸手去试了。

他恨恨地再盯远处那扇窗子一眼,走了。

……

走回精舍,冯妙君挥了挥手:“都下去。”

守在屋内的奴婢鱼贯而出,不再留人。

到这屋里只剩下两人,冯妙君才放出神念来回扫荡几回,确认没有窃听的神通或者小生物,这才顺手支起个结界。

徐陵海见她这样谨慎,想来有大事要交代,面色不由得严肃起来。

不过冯妙君接下来从红泥小炉上取回热水,坐到桌前,很娴熟地沏了一盏茶。

香气飘渺美好,在大战之后闻着,竟有仿若隔世之感。

而后,她将这盏茶推到徐陵海面前:“这是燕王子赵允送我的小龙团,你试试?”

徐陵海受宠若惊,连称不敢。然而冯妙君对他而言,即便是笑容也有十足威慑力,因此他还是小心翼翼捧起来抿了一口,当即动容:“好茶!”

只喝这一口,他就放下茶盏,正色道:“请王上吩咐。”茶虽然好,女王是找他来办事的,他要是喝个不停就太没眼力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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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说一不二

冯妙君双手放在桌上,十指合拢。“我封赏了赵红印、呼延备和陈大昌,连那几个受伤的老臣都得了赏赐,惟独你没有……”

她说到这里停顿,徐陵海赶忙道:“臣无怨,知王上必有安排!”

冯妙君不由得笑骂一声:“若是没有其他安排,你就怨怪了?”

徐陵海连声“不敢”。

冯妙君这才收敛笑意,低沉道:“确有一事要你去办,此时不宜给你封赏。”

有什么事是封赏后就不宜去办的?徐陵海立刻提起全副心神:“请吩咐。”

“你现在官微职轻,就算离开王廷也不会惹来过多关注。”从前徐陵海是她心腹,一举一动都有傅灵川的党羽盯着。现在不同了,整个王廷都被冯妙君收为己有,很快她的耳目就会遍布朝野,既然矛盾已经转变,区区一个徐陵海也就不再惹人关注。

他肃声道:“但凭差遣!”王上关起门来与他单独说话,对臣子来说,这已经是无上荣宠。换个角度来看,冯妙君要他去办的事,一定不简单。

“我要你潜入燕廷,为我耳目。”她一字一句,“徐陵海,你可办得到?”

徐陵海先是大惊,但立刻镇定下来,应了声“办得到”。

冯妙君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新夏与魏定下协议,虽然得了众多实惠,却有一桩巨大的隐患。”

徐陵海既知自己任务,当即心领神会:“燕国。”

“就是燕国。”冯妙君蹙眉道,“在燕王看来,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燕人傲慢,咽不下这口气,并且我们不打算对付魏国,燕王的计策就算失败。即便隔着一个禁忌之海,他们也要想方设法给我们找麻烦。这一次呼延家公然对抗傅灵川,背后就有赵允的功劳。”

徐陵海吃了一惊:“呼延家通燕?”

冯妙君点了点头:“此事我另有计较,你不用管。然而燕国此计不成,还会再推后手,我需要你潜入进去,为我打探情报。”她顿了一下,“傅灵川在燕廷里安插了人手,一来未必肯交给我,二来我也信不过他。你长袖善舞,又最擅伪装。我想,你是最合适人选。”

徐陵海冒充左丘渊,除了她这见过本尊的人之外,基本算是天衣无缝了。他在新夏王廷的确有用,但冯妙君更看中他的骗子天赋。

提起这个,徐陵海果然眉飞色舞:“王上放心,只管交给我便是!”他的国君,也喜欢剑走偏锋啊!

冯妙君失笑:“我这里新养出一只易形蛊,可以赠予你使用。这样,便不会有北陆的熟人戳破你的伪装。”

徐陵海大喜,站起来对她行了个大礼:“谢王上!”易形蛊是什么宝贝,他当然知道!他原本就是装龙像龙,如今再有这神物相助,那就是扮虎也像虎!

冯妙君泼他一头冷水:“别太托大。我们在南陆可没人接应你,若是出了事,你可逃不出燕王掌心。”

徐陵海赶紧道:“臣必定小心。”

“如今燕国大量提拔年轻将领,你有的是机会。要装扮成谁,你自行发挥,我不干涉亦不想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更安全些。”冯妙君轻声道,“今晚你率军来白马湖救驾有功,封赏暂且压下,待你从燕廷返回后一并算账,可好?”

徐陵海自然没有异议,又和她商量几句细节,就告退了。

……

天色已暗,冯妙君却全无胃口。她面对梳妆台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长长叹了口气,而后道:“白板,出来。”

液金妖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变成小貂跳到桌上,乌溜溜的纽扣眼里写满期待:“女主人,我也立了大功,怎没得赏赐?”

方才是它变作女主人,站在军伍之中嚇得傅灵川心神震荡,有那么一瞬疏于防备,否则女主人怎能顺顺利利一击得手?

那一个个的,不是封就是赏。那它也该论功得赏才是。

白板在峣国当过官儿,虽然只是河神,却知道不少官场规矩。

赏罚一定要分明。

冯妙君一哂,才不吃它这一套:“是你把云崕带进来的?”白马湖纵不如王宫守卫森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也加紧布置了好些神通、阵法和机关,光是用掉的灵石都有千枚之多。

钱砸出去了,那效果就是立竿见影。即便让冯妙君自己来破,都要费好一番功夫,还不能保证不惊动旁人。

云崕再强大,也不可能半天参透所有机窍,不声不响潜入这里。

唯一的解释,是有内鬼里应外合。

“这个……”小白貂身子一僵,打了个哈哈。女主人何时变得这样直白了,话里全是刀锋啊!

“吃里扒外,留你何用!”她捏着小貂脖子往窗外走去,想推窗把它丢出去,“既然这么喜欢云崕,那我送你和他作伴去!”

这货吃她的,用她的,贵重金属都消耗掉不知多少,结果心还向着云崕。那人给它灌什么迷药了!

结果她还没迈开腿,白貂四只小短手拼命抱住她胳膊,一边眨巴着小眼睛:“有用,有用的!您已经赶走了云崕大人,要是我也离开,谁来护您安全?”

也不知怎地,这话戳得她心里一酸,才涌上来的怒气也泄得无影无踪。

是啊,她空自坐拥一整个新夏,却寂寞得连平时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冯妙君脚步一顿,将它提到眼前与自己对视:“若是你再跟他暗通款曲……”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了!”小貂儿信誓旦旦,“我是您忠诚的白板,一仆不侍二主!”女主人这“暗通款曲”四字,是不是用得有些儿不妥啊?

她哼了一声,借坡下驴,忽然又记起:云崕这会儿是不是还在树上?

呸,他在哪关她什么事?想多了。

¥¥¥¥¥

忙忙碌碌,时间飞快过去了十天。

冯妙君已经搬回王宫居住,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廷议每日也照常进行。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傅灵川不再出现,有权在这里说一不二的人变成了女王。(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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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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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上体天心?

白马湖畔那场政变,通过在场几位老臣武将,通过救驾的千余御林军,飞快传遍了整个乌塞尔的上流圈子,大家都知道傅灵川失势,而女王重掌大权——除了平民。

自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层的消息也慢慢渗进市井之中,变作了各式各样的传说。

乌塞尔城,变天了。

而在流言的中心,冯妙君也刚刚坐稳了权力的宝座。这位女王韬光养晦年余,一出手就拿下了傅灵川,多数人至此才知道她修为精深,竟然不下于国师。

事实上,她在收回大权的第三天就通过试炼,以新夏国师的身份顺利拿到了稷器。

以冯妙君现今修为,若要与傅灵川一争高下尚不知鹿死谁手,但应付前序的七道试炼却不算难事,全程有些惊险,只受了一点小伤。

然后,就到了收化稷器的重要时刻。

这口小鼎在夺权当日就从傅灵川转交到她手里,可直到她通过试炼之后,稷器才能正式被她收用,正式归她掌管。

这是属于国师的、独一无二的权力。

首度接触这传说中的奇物,冯妙君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捺下心中激动。人人争当国师,除了这份执掌气运的权力之外,还能得一桩天赐的好处,即是上体天心的机会。

在当今世界,随着修行者总体水准下降,众人从平日修行中能得到的悟化越来越少。这是对个体而言,可是稷器毕竟为国之重器,国师掌之,一国气运全系于己身,非有大造化者不可得。作为嘉奖,在国师初掌稷器时,上天会赐其一次窥视天机的机会,至于何种形式、悟到什么、收获几许,那就全凭各人机缘了,绝无相类。

冯妙君的修行是半路出家,除了莫提准和云崕传授过部分,其他全凭自学,可谓杂揉繁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学过多少种神通。也正因如此,她格外渴望从上天那里窥到一点天机,以指点今后自身修行的方向。

完成前序试炼后,她就取出小鼎,也如傅灵川就任国师那般念诵了一番祷词。

而后,她手中的小鼎就冒出了光。傅灵川收取螺浮岛为稷器时,它闪出的是青光,现在却略带一点浅紫,冯妙君不太明白为何,但想来是新夏气运蒸蒸日上,有紫气东来之故?

光芒越来越浓厚,后面居然从鼎盖里溢了出来。

冯妙君见鼎盖突突两下,像是有物要鼓起,心中一动,伸手揭开。

果然,鼎中安静躺着一枚青中带紫的果实。

每位新任国师接手稷器时,都会得到这样一枚果实,称天机果,服下后就可获得窥视天机的无上机缘。

当然,果子只有一枚,所以运气只有一次。

以冯妙君如今道心,也是忐忑了好一会儿,才捻起果子丢进口中,一下咽了进去。

她还咂了咂嘴,好像没啥味道?

手中小鼎冒出的烟雾越来越浓,充斥四周。冯妙君伸手拨弄许久,它们才渐渐散去。

眼前的一切,却又不同了。

她在自己的书房吃下天机果,然而眼前却是一片清澈的河水,水上漂着浮萍,岸边垂着杨柳,景色很不错哪。

最重要的是,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在哪里见过呢?

然后,她就听到了哭声。嘤嘤呜咽,还不脱小姑娘的稚嫩。

可是附近并没有人。

冯妙君很震惊地发现,竟然是她自己在哭。

唔,严格来说,是她寄居的这具“身体”在哭。

那感觉十分诡异,好似她活在别人的躯壳里,只有观看权,却不能指挥身体做任何事——显然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

冯妙君飞快镇定下来,还籍着低头的功夫看了一眼胸口。

嗯,平的。

身形也很娇小呢,像是孩子。

她身上穿一件小羔袄,很贴身也很轻¥¥薄,冯妙君依旧觉得它看起来眼熟。这岂不就是……

就是她掉落升龙潭那天的穿着!

所以,她服下人人艳羡的天机果之后,拿到的所谓窥探天机的机会,原来不是拿到神通法诀,也不是学会经验窍门,而是重返长乐公主十一岁?

国破家亡时,公主已经九岁。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和其他没了爹娘的孩子一样,她时常躲起来一个人哭泣。

冯妙君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眼瞥见水面,冷不防吃了一惊。

此时有微风吹拂,河面泛起涟漪,水面倒映的景物也不甚清楚,但冯妙君依旧能看出,除了长乐公主之外,水里分明还有另一个人影!

这人影似是全身披挂罩袍,连脑袋也盖住了,看不清面貌,甚至连男女都分不清楚。

长乐公主哭,这影子就安静呆在那里,似乎耐心等着她哭完。冯妙君很想转头看个究竟,怎奈她现在只能跟随长乐公主的视角而动。

好不容易,这位小公主抹了抹泪眼,终于发现了水中的人影,吓得惊叫一声!

她蓦然回头,河岸上空空荡荡,除了树和草,就只剩她自己了。

可是长乐公主,那人影依旧映在水面上,似乎正盯着她瞧。

小姑娘吓坏了,爬起来就要往回跑,水中的人影忽然脱去罩帽,露出白皙的面庞。

长乐公主忽然不动了,疑惑地看着水面,仍然试探地问了一声:“母后?”

只这一声,就让冯妙君心里泛起簌簌寒意。

养母徐氏还在县里,长乐公主也从不以母亲称之。能让她脱口而出这一声的,只有安夏王后!

这水中的女子,怎可能是安夏王后?

水波颤动,谁也看不清影子的面貌。可是冯妙君认得她佩戴的那对红珊瑚耳环,以及胸前的红珊瑚挂坠,那都是很特别的龙形。安夏王后特别喜欢这套首饰,长乐公主自小见过它无数回,留下深刻印象。

是以人影仍然模糊,但只凭这套首饰,小姑娘依旧认出了她的身份。

更可怕的是,这人影居然点了点头。

她承认了!

长乐公主惊奇的同时,也有两分害怕。

第400章 被消隐的过去

这条河淹死过人,徐氏为防止她去水里玩耍,说过许多水鬼化作亲人面貌,骗人下水替命的秩闻。长乐公主听过几次也放进心里去了,这时就怯生生问:“母后是不是鬼?”

这回,人影凝立了更长时间,才又点了点头。

长乐公主吓得尖叫一声,返身就跑,中途不敢回头,一气跑回了庄子里。

当晚,一夜无眠。

冯妙君则在思考,她的记忆当中为什么没有这一幕?

接下去两天,长乐公主都不敢再往河滩上凑,甚至庄子门都不迈出一步。

水鬼,谁不怕啊?

可是到了第三天,长乐公主还是鼓起勇气,再次来到河岸边,还在原来那处低头去看。

那毕竟是她母后,或者说,很像她母后。

果然,那个女子的倒影又出现在水中。

长乐公主鼓起勇气,小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人影点头。

“母后要带我走吗?”这是她思考了两个晚上的问题。

人影毫不犹豫地摇头。

冯妙君下意识松了口气。光看水面倒影,无从判断这人影和安夏王后到底有没有关联。如果那真是安夏王后的亡魂,为什么事隔两年后来寻女儿?

别忘了,这会儿轮回之力健全且强大,千余年来未听说有鬼物能从地府中逃脱。安夏王后又怎么能潜来这里与女儿见面?

当然,这时的长乐公主只有十一岁,对母亲的思念很轻易就能压倒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反而很是欢喜。

这天,她在河边呆到日暮西山,水面暗下来才离开。

接下来,每日如是。

听过了水鬼的传说,长乐公主不敢接触水面,只对着倒影娓娓倾诉。影子的反馈很及时,虽然不能说话,但点头或者摇头,给丧母两年的小姑娘莫大安慰。

冯妙君冷眼瞧着。她既不信任影子表现出的善意,也揣摩不透它出现的目的。如果是她来处理眼前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离这条河远远地切莫靠近。

可惜,长乐公主不这么想。

冯妙君已经隐隐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这天,聚萍乡下起了雨。

然后冯妙君熟悉的一幕出现了:

冯家庄子上的仆妇王婆,言语间辱及安夏王后,长乐公主气不过,踢倒了她,自己也哭着跑出了山庄。

王婆说她没娘,可是长乐公主最近天天和影子见面,早把它当作自己娘亲。现下受了委屈,当然拔腿就往河边跑。

影子在水中等着她。

长乐公主抽抽噎噎,精致的鼻眼都红肿起来。她边哭边告状:“母后,那老贼婆骂你,她们都欺负我!”

水中倒影做了个动作,好像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可是这一天雨水连绵,打在河面上就是一阵又一阵涟漪,别说长乐公主了,就是冯妙君都看不清楚。

河面上一阵凉风好没来由,雨势忽然加大,水面上的影子如受重锤,连形影都要涣散开来。可就在这时,它终于做了一个无论是冯妙君还是长乐公主都能看得清楚的动作:

它向着水面伸出了手掌。

或者说,它向长乐公主伸出了手,像是在示意她抓住。

长乐公主呆了一呆,冯妙君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耐心陪了长乐公主几天以后,终于要图穷匕见了吗?

“别去!”她喃喃道。

可惜长乐公主听不见冯妙君的声音。她呆呆望着水面,似乎那只手对她有无穷的吸引力。

事实上,在经过了几天的会面和陪伴之后,她对影子的恐惧已经大幅度缩减,眷恋和希望占了上风,否则王婆今日辱骂她双亲,长乐公主为何要跑到河边来寻求慰藉?

这六个多个日夜,她没有一天不想念生身母亲温暖的怀抱。

人影又招了招手。

冯妙君心里一动。长乐公主幼时,安夏王后就是这般招唤她过来身边的,动作和幅度都如出一辙。如果那是水鬼伪装,瞒得了长乐公主却瞒不过冯妙君才是。

真有一只水鬼,能将细节都模仿得这般神似?

果然这动作做出来,长乐公主一下找回了幼时的感觉,如受召唤般低喃一声:“母后。”俯身向着水面伸手。

冯妙君暗叹一声,无可奈何。这些事都发生在过去,如今她不过看了一遍回放而已,丝毫也纠正不得。

果然长乐公主的手才伸入水中,立刻就被人握住,冰冷的感觉顺着腕骨传了上来,冯妙君感同身受。

接着,无可抗拒的力量传来,将长乐公主直接拉进了水下。

“扑通”。

冯妙君也跟着她一头栽进了水里。

没有水呛入肺里的痛苦,甚至没有喘不上气的憋闷,甚至也没有……水。

冯妙君跟着长乐公主一起睁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奇怪的空间里,地面似黑非黑,似灰非灰,天光黯沉,连三丈外的物事都看不清楚。

但是冯妙君能听见水声,也能望见眼前站着的人。

安夏王后。

她就站在长乐公主面前,和记忆中的一样清晰美貌,不似水波里的倒影那么模糊。

长乐公主喜极而泣,一头栽进她的怀抱:“母后!”

“安安。”安夏王后俯下身,将她紧紧抱住,“我的安安,娘亲也想你。”

这一对阴阳相隔的母女,抱头痛哭。

冯妙君看着安夏王后捧着女儿的小脸亲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疑惑:

她的情感看起来太真挚,不似捉人的女鬼;再说长乐公主都进入这个空间,她若要索命,现在就可以现出原形了,何必再用伪装?

难道,这真是安夏王后本人?

倚在母亲的怀抱里不知多久以后,长乐公主仰头看她,满怀希冀:“母后,带我一起走吧。”她不是五六岁的女童,隐约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亲回不到她身边,但她或许可以跟娘亲一起走。

安夏王后伸手轻抚她的脸蛋,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能跟娘亲走,你还有大事要办。”

长乐公主急了:“我笨,什么事也办不好,要娘陪着我才行!”她是什么资质,难道她自己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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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人人自危

安夏王后失笑:“不怕,很快你便是这天底下少有的聪明人。”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且记住,无论往后旁人怎样说你,你始终都是安夏的公主,娘亲的宝贝。我从不后悔将你带到这世上来。”

长乐公主不依,嘟着嘴正要再说,安夏王后伸出一指,点在她的眉心。

这一下很轻,似乎也对长乐公主造不成什么伤害,可旁观的冯妙君甚至都感觉到空间微一凝滞。

而后,长乐公主的神情就淡了下来,仿佛湍流涌入了平静的水湾。

安夏王后又叹了口气,抬起女儿小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笔,在长乐公主手心书写起来。

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蝇头小楷,闪着赤红的光,但写过之后就消失不见。

很快,长乐公主的掌心就写满了小字。最后一笔提起,所有字句一齐出现,闪动两下,然后重归于无。

冯妙君却瞪圆了凤眼,不敢置信。

她认出来了,安夏王后写在长乐公主掌心的,赫然就是小搬山阵的启动法诀!

原来如此。

她始终就觉奇怪,莫提准设置在聚萍乡的小搬山阵,即便长乐公主误入其中,可是没有念出相应口诀的话又怎么能够启动?

这个疑团,今日终于解开了。

写完法诀,安夏王后再度将女儿在怀中。良久,她才站起身,将长乐公主轻轻推了出去。

“哗啦”一声水响。

长乐公主被推出了那个奇怪而灰暗的世界,重新站到了河边。

她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眼里才慢慢恢复了神采,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向河堤跑去。

那段废堤年久失修,下过雨之后堤面湿滑,长乐公主一脚没有踩稳,骨碌碌顺坡滚下,这过程中脑门儿撞到石头,“砰”一声闷响,她直接被撞昏过去。

……难怪,冯妙君心想,难怪她刚到这个世界就觉得浑身疼,脑袋更疼,原来如此!

昏迷的长乐公主滚到坡底,掌心朝下,恰好按住地面一块小小凸起。

那是小搬山阵的阵眼。

紧接着,绘在她掌心的符文亮起。

那光芒从小姑娘的手上传导到整个阵法,直到每一根线条都焕出鲜艳的红光。

红光过后,长乐公主消失了。

残破的河堤又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也未发生过。

眼前忽有白光闪过,耀眼至极。

冯妙君下意识一闭眼,再睁开时,跟前又是熟悉的桌案和摆件。

她又站在自己的书房里了。

冯妙君再活动活动手脚,终于确定自己是回来了。

完事了?

这样千载难逢、上体天心的机会,就用完了?她什么也没悟到啊,只不过看了一遍长乐公主掉入传送阵的事件回放,顺便又增加了无数疑团。

喂,这不公平吧?

冯妙君悻悻,左手摊开,小鼎缓缓浮起,非常温驯。

这东西虽然是稷器,但用法与普通法器没什么区别,甚至冯妙君还了解到它有一项特性唤作“千钧压顶”,能对方圆十里内的地面进行无差别辗压。咳,这是根据螺浮岛的体积和重量演化出来的属性吧?毕竟世上哪一件稷器也没有它的原形大。

至于傅灵川落败时为何不祭出这个大招,唔,大概是因为不想把乌塞尔城也一起毁去大半?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还浮现无数关于元力的妙用,都是籍由鼎身传递过来的。至于怎样熟悉而又接地气地使用,还需要她自行慢慢摸索。

摆弄完一下午的稷器,她才悠悠叹了口气,重新将长乐公主的遭遇理顺一遍。

看起来,安夏王后最后一指,直接将有关记忆从这可怜的小姑娘脑海里直接抹去了。长乐公主回到河岸边,根本不记得自己曾和母后会过面,依旧带着对王婆的莫大怨气奔上河堤。因此冯妙君接手这具躯体后,也就看不到这些记忆片段。

这位生身母后说,“很快你便是这天底下少有的聪明人”,指的是冯妙君接替长乐公主吗?可是天底下有哪位母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女儿身躯被旁人所占?

长乐公主要办的大事,又指的是哪一件?

并且冯妙君也没忘记,莫提准布下小搬山阵、云崕去升龙潭杀鳌鱼取珠,这两桩计划都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并且除了当事人自己谁也不知道。

那么,安夏王后又是怎样才能算得这样精准的呢?

她到底是不是安夏王后?

在这个荣升国师的日子里,冯妙君抱着脑袋哀叹一声:窥探天心的机缘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浪费了!

徒留满腹谜团,不减反增。

¥¥¥¥¥

新夏女王不仅执掌大权,修为更是精深,连国师也可以兼任。这一记重磅消息对许多门阀来说,都是无比沉重的打击。

偏在这时,王廷接到消息,西南门阀陈氏属地内有兵马调动未经王令,另一个刘家则是被告发,它在通往普灵国的几条商道上盘剥重税,比王廷规定的税额高出一倍。

两家不听话的门阀,家主都在乌塞尔。冯妙君这时正在整顿御林军,当即将他们传入王廷,斥其藐视王令,责其立即改过,凡涉事者全部送交刑部细审以追责,两家家主并在乌塞尔闭门思过九十日。

傅灵川下台,女王真正掌权不过数日,陈家还有些轻慢,拖了三、四天都没有动作。结果陈氏家主立刻被“请”进宫住,一举一动都有人盯住,没有王令不得离宫;又过几天,两颗人头送进宫里来,被端放在陈氏家主的面前:

在西南调动兵马的正副帅员,都被斩首!

陈氏家主当即跪到冯妙君面前去,恳求宽赦。

谁也料不到,女王的作派竟是这样雷厉风行。并且她早就将傅灵川的派系梳理清楚,如今该打压的打压,该清洗的清洗,该杀的找名目杀了,该安抚的也没有落下。

女王的书房,最近传唤了不少人啊。

于是,群臣望向她的眼神除了恭敬之外,还带上了从未有过的畏惧。背地里搞过小动作的,人人自危。

第402章 重请出山

大权终于在握,新夏女王却未感觉到多么风光,摆在眼前的永远都只有无尽的公务。并且最近求见的门阀络绎不绝,她已经回绝好多回了,心知不能永远将人拒于门外。

毕竟,在眼下的乌塞尔,她还有个麻烦没能解决呢。

此外,自那日掰倒傅灵川之后,云崕也消失不见。冯妙君安心睡了几觉都没见他入梦作祟,因此料想他是离开乌塞尔返回魏国了。

她最近空前忙碌,也鲜有功夫能想起他。

经历几番动荡,如今的乌塞尔城又恢复了安宁。说起来先前那一系列令人目不睱接的变故都由女王的婚事而起,所以这会儿群臣也不敢再旧话重提,倒让冯妙君耳边清静了许多。

虞府三少爷虞琳琅养好了伤,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离开乌塞尔城,据说是云游天下,感悟自己的道艺去了。虞府的当家主人虞庚庆并没能阻拦,因为儿子是宫里派来的侍卫护着走的,随行的还有一个小厮。

虞家曾有欺君之嫌,虞庚庆这会儿摸摸鼻子,也不敢再声张。

一切,都风平浪静。

……

乌塞尔城南郊的松溪别院,面朝清溪,背靠大山,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往日门庭时常有外客求见,一候就是大半天,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宽阔的庭院只见寒梅落雪,倒是松鼠常来常往,跃下地面拣食松子。

如今院子里就有一人赏雪,红氅白衣,雪肤花貌。她握着一把榛子想逗逗小动物,袖口却钻出一只小貂,黑纽扣似的眼睛左右瞟了两下,地上的松鼠就吓得钻回树上,再不敢出现。

“胡闹。”

小貂舔了舔爪子。想跟它白板大爷争宠?没门儿!

这时,后头传来一道声音:

“女王大驾光临,我这小院蓬壁生辉。”

白影转过来,笑容越发明艳,可不就是冯妙君?

她笑吟吟望着拾阶而下那人:“堂哥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松溪别院的主人,正是傅灵川。此刻他一身青衣,面色有几分苍白,不见从前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托女王洪福,已无大碍。”他慢慢道,“就不知我王日理万机,怎会有空来我这穷乡僻壤?”

他失权之后就搬离王宫,住到松溪别院来养伤。冯妙君直接派两名太医进驻这里,每日照料他的伤势,以示关怀。

这一举动让王廷众说纷纭,摸不清女王对傅灵川会如何处置。如相国王渊等能料到,傅灵川毕竟也是安夏王室后裔,王室血脉单薄,长乐女王或许不会杀掉这位远房堂哥。否则傅灵川这些年来树敌不少,一朝失势以后恐怕还有不少人会找他麻烦。

冯妙君顺手折了一朵小花:“这里比白马湖还清静,堂哥好会享福。我那里政务堆积如山,就是不眠不休也处理不完,干脆到这里偷懒几天,寻些自在。”

傅灵川微微一哂:“长乐说笑了,你这几天动作频频,群臣无不震慑,便是我亲为也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谈何偷懒?”他的下野对于乌塞尔的影响不输于大地震。冯妙君这几天所为就是要安全过渡,将政权、军权依次收回手中。虽说傅灵川在白马湖畔就拱手让出,但人心浮动,长乐女王亲自执政遇上的麻烦可不是一星半点。

她这几日采取的手段可谓雷厉风行,该安抚的安抚,该打压的打压,该分化的分化,井井有条,使得王廷很快渡过这一段调整期,重新稳定下来。

便是傅灵川自问都不可能做到更好。

冯妙君轻咳一声:“堂哥今后有何打算?”

“我现在是平头布衣,既然不再立于朝堂之上,今后自然一心问道潜修。”他看向冯妙君的眼神很谨慎。她是忌惮他继续留在乌塞尔?“如果王上不喜,我可以马上搬离。”

“说哪里话来?”冯妙君这时移步厅内,接过管家递来的清茶轻抿一口,“堂哥这样的人物,怎可以闲置于江湖之中?”

这是何意?傅灵川眉头微蹙。

“咱兄妹间也不说客套话。”冯妙君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轻声道,“我想请堂哥出任佐政大臣,为我打理新夏王廷政务。”

傅灵川何等精明,一下愕然:“我?”

“不错。”冯妙君低声道,“甚至我外出时,你还要行代政之职。”言罢微微一笑,“只是政权。”

傅灵川听出来了,军权依旧把握在她手里,不会交给他的。饶是如此,他也很是吃惊了,没料到她还敢用他。

见他沉默不语,冯妙君叹了口气,“这几天可把我忙坏了。术业有专攻,我最擅吃喝玩乐,还是不耐烦应付这些个廷臣和政务,急需堂哥为我分忧。”

傅灵川把持朝政时,她虽然有名无权,日子却过得悠闲,与现在恰成鲜明反比。都说能者多劳,但是凡事亲历亲为,最后的下场大概是被活活累死。为人上者,应该最擅于选贤用能,而非亲手做事。傅灵川有施政之才,就此埋没实属可惜。

傅灵川却看得明白:“只怕不止如此罢?”

“总还有人暗中蠢蠢欲动。”冯妙君也不讳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还是要由家人守着更安心。”她是笃定了傅灵川看重新夏基业大于一切,不愿亲手打拼下来的王国被奸侫所毁。

现在,他又是她的家人了?傅灵川无语。冯妙君说得很明白了,她要重请他出山,不同的是,从前他把持一切,现在么,只是个打工的。

她身体微微前倾,诚恳道:“既然同为安夏后裔,那便应该互相守望。”从前傅灵川把持朝政,她一心只想掰倒他夺回大权;现在如愿以偿了,她又想找他回来辅佐自己。两人之间原本就没有解不开的仇恨,所有一切,不过都是形势所需。

她能想明白,并且她相信,傅灵川这样老练的政客同样能想明白。

傅灵川又沉默半晌,才问她:“呼延备不好对付?”

第403章 罪证确凿

“老奸巨猾。”她耸了耸肩,“呼延家居功自傲,风头还隐隐盖过了赵红印。我看,呼延备想走你的老路。”

傅灵川面沉如水:“有甚关系?你怎么对付我,就能怎么对付它。”

“你我相争,都是手下留情,不伤新夏筋骨。”她轻声细语,“呼延备么,可就不一定了。”

她和傅灵川之间的争斗,彼此都留了体面,没下死手,就是看在同宗之谊。呼延家的主力在西北,万一作起乱来,那即便最后被镇压下去,那也是祸及了百万平民。

傅灵川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冯妙君几乎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

然后,他大步往外行去。

冯妙君也不着急,吃些糕饼果子等着。

约莫是一刻钟后,傅灵川才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摞卷宗,放到冯妙君的案几上:

“你要的东西。”

他虽然失了权势,但手下还有能人,还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络。

冯妙君拿起来翻动几下,心道果然如此,傅灵川果然将这事情办完了。她正色道:“堂哥果然人在郊野,心系新夏。长乐诚心邀约,望你重返王廷!”

傅灵川不语。

冯妙君站了起来,微笑道:“请君慎思。”

¥¥¥¥¥

呼延家这几天过得很风光。家主救驾有功,女王的赏赐一批接一批抬进邸里,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

便是府里下人走出去,也个个挺胸抬头。

只有家主呼延备在人后眉头紧锁,不见开怀。呼延隆低声问道:“祖父缘何不安?”

呼延备摇头:“女王端掉傅灵川,又发落了刘、陈两家,权柄越发巩固。我们……”

呼延隆不解:“刘家和陈家都落了把柄。”

这个孙儿早成大器,是以呼延备也不瞒着,“刘、陈两家所为,出自我的授意,恐怕王上现在也知道了,她在杀鸡儆猴。”

呼延隆大惊:“祖父!”

呼延备苦笑一声:“我亦是不得已。”他也有苦衷呵,先前就是试探女王底限,哪知她比傅灵川更不留情!

从冯妙君布局设计傅灵川开始,这件事的发展就完全脱离了呼延备的掌控。他也是被卷挟进去,到如今已有回天乏力之感。

可他还未吭声,外头就有人来报:“宫里有请。”

爷孙互望一眼,均感不妙。

……

呼延备进宫面圣,内侍接引他去的是御书房,呼延备心里即有些打鼓。

冯妙君就在书案后方,正襟危坐,是天仙一般的容貌,可惜面无表情,不复前些天见到他的笑意和煦。

待呼延备行礼完毕,冯妙君将案上厚厚一摞资料向前一推:

“拿去看。”

内侍赶紧抱起,递到呼延备面前。后者翻开最上面一本花名册,看了几页,脸色慢慢变了。

他又抽出一卷,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字。

冯妙君看呼延备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遂问他:“呼延将军,你怎么说?”

呼延备合上册页,紧声道:“敢问王上,这些从何得来?”

冯妙君瞅着他,声音又轻又缓:“自然是孤指人收集而来。怎么,呼延将军有疑虑?”

“不敢。”呼延备低了低头,“只是傅国师,哦不,傅灵川先前就经手这些资料。他与臣素来不睦,兴许……”

冯妙君以手支颐:“你想说,这些资料都是傅灵川为了构陷你而伪造的了?”

的确,这些都是傅灵川赠给冯妙君的。他派人查线索时,呼延家也被惊动,所以冯妙君如果现在再派人手去查,多半都已经毁去资料、粉饰太平了。

“人心难测,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话是这样说,呼延备的心却沉去了谷底。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原以为傅灵川掌握的线索会随着这人的失势而埋没,却没料到傅灵川居然直接呈给了女王!

此人真是个祸害,自己下野就罢了,还要连呼延家也一并拖下水!

这一瞬间,呼延备真恨不得将傅灵川千刀万剐,却听冯妙君笑道:“孤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她从案头又抽出一封信笺,着内侍拿给呼延备看。

呼延备瞧见头两句就面色如土,却还咬着牙坚持看完,直到最后的落款。

字都是血字,末了还有签字和血手印。

这里面是厚厚一封招供书,出自他留在西北的一名心腹之手。此人详细交代了呼延家在裁军令上的阴奉阳违,指认呼延家在豢养私军、扩充军备等事务上的银钱来路不正,同时在赋税、矿场等方面也动过手脚。

若说呼延备方才心里沉甸甸地,这会儿五脏六腑都像结了冰,一口气都快透不出。

冯妙君悠悠道:“呼延将军,你养私军、换军备的钱可花得真不少,光是这里头账簿里记下来的一星半点,都让孤看得着实眼红。”说到这里,声音渐渐转厉,“看来,燕王对你可是真大方!”

“燕王”这两字甫一入耳,呼延备扑通一声跪倒:“臣不敢!”

“不敢?”她微微一笑,“去年孤岁宴之后,燕王子赵允就上呼延家密谈去了,也没见你不敢啊?”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呼延备额上冷汗涔涔,目光下意识往四周打量。

女王与他相距不过两丈,莫不要试上一试?

这念头方起,心跳就加快了一拍。可是他马上就发现神念透不出书房外,显然他进来之后就开启了阵法,并且觉察出附近有精锐埋伏,人数还着实不少。

他敢动手,就是无可辩驳的谋反!并且国君本人修为高深,自己绝不可能在几个照面之间将她拿下。别忘了,她现在身兼国师,随时能够夺走他的元力!这一架还有得打吗?

心念电转之际,他又放弃了这个极尽诱人的想法。

呼延备抬头,恰与冯妙君的目光撞在一处,顿时望见她眼底的冰冷和讥讽。

她是不是就等着他出手,好将呼延家连根拔起,就如同她对付傅灵川那样?

想到这里,呼延备暗暗捏紧拳头,却不得不诚惶诚恐:“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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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为我王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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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通燕国、抗令不遵、豢养私军、结党营私、辱灭王权……”冯妙君每个字都碜着透骨的寒气,“呼延备,你胆子好大!”

她抓起桌上一份密报,直接砸在他跟前:“你说,你有几个脑袋能让孤砍!”

纸页散落在地,呼延备只看了一眼,上面明确记载了赵允离开乌塞尔城以后的行踪,确与呼延备知悉的相差无几。

到了这时,呼延备心中再无侥幸,知道冯妙君今日就要跟他清算总账。他以头点地,颓然道:“臣死罪!然祸不及家人,请王上开恩!”

“光是第一条私通外国,就值一个满门抄斩。”冯妙君森然道,“你倒是告诉孤,凭什么少砍三百个脑袋?”

呼延备小心道:“燕王给予呼延家的资助……”他抬头望见国君凤眼微眯,立刻改口,“不,是贿##赂,呼延家尽数上缴,分文不留。”

他也是人精,国君口风有变,他当即就发现此事还有转机。否则,女王为什么不在廷议时将这些证据甩出来,让群臣讨伐他,反而要私下招他来御书房会面?

那便是说,无论她怎样声色俱厉,此事可以商量。

想通这一点,呼延备心下稍定,决意要争取一线生机。

冯妙君气得笑了:“本来就要充公之物,你敢拿来与我讨价还价?”什么叫满门抄斩,那不就是又抄又斩,人全杀,钱物全充公?

呼延备低声道:“臣还有一献。”

“说。”

“前几日才接到消息,普灵国以北一百七十里的狐隐山或有灵石矿,勘探认为蕴量颇丰。”呼延备这时也不敢藏私,“臣愿意遣人挖掘,献予王廷。”

灵石矿?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市面上的一等硬通货。冯妙君先是动容,继而想了想:“那个位置……岂非在魏国境内?”

“恰在我国与魏国交界处。”呼延备赶紧道,“恐怕矿脉主体还是在我国境内。倒是魏国那里似乎也得了风声,已经派人来抢挖。”

这时的地域疆界划分可没有那么明晰,常常以天然的河流山脉为分割线。狐隐山既然在分割线上,魏国和新夏都有立场开挖。那么既然魏国已经开工,新夏这里也要就近派人。最近的位置,当然是呼延家族的领地了,由他们出工出力最合适不过。

冯妙君盯了他一眼,阴恻恻道:“这条矿脉,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置来着?”

呼延备头一低,不吱声了。

他原本有心顶替傅灵川的位置,自然就要借机壮大自己的力量,没打算将这灵矿交出去。现在为了保命,什么也顾不得了。

是前几日才发现就怪了。这厮是债多了不愁,冯妙君懒得追究他的欺君之罪,轻哼一声:“呼延家险些误国,只献一条灵矿脉就想抵罪,未必单薄。”

这是还有下文了,呼延备虚心请教:“还请我王示下。”无论长乐女王想怎么刁难他,至少不是一刀砍下呼延家所有脑袋,这就有一线希望。

“北部的黎家、西南部的乌家,家主迟迟不进都城,暗中却有兵马调动。你可知道怎么回事?”

“臣不知。”

呼延备当然知道。女王安在他身上“结党营私”的罪名也不是白来的,乌、黎两家势大,也都有强者坐镇,自然不愿将军权上交。他们与呼延家同气连枝,就等着呼延备进都之后发回消息,好伺机而动。

“无妨。”冯妙君倒是和颜悦色起来,“你想戴罪立功,这两家就交给你了。无论是说服也好,打服也好,总之你给我把黎、史两家的兵权收回。否则……”

这是要他回头卖队友?呼延备顿时脸色一苦。

呼延家若是依言行事,黎、史两家怕不得跟他翻脸成仇;可现在不答应,呼延家立刻就要倒血霉。

冯妙君一边欣赏他脸色,再阴恻恻跟一句:“怎么,办不到?”

“办得到!”呼延备也不愧是人杰,拍拍胸口道,“此事就包在老臣身上,必为我王分忧!”

“好。”冯妙君微微一笑,“这两家都驻在边地,王廷派军路途太远,就由呼延家就近吧。”

呼延备心里沉甸甸地,满嘴苦涩:“是。”心里却暗道,女王真是好精明,好毒辣!

虽然收剿了呼延家的兵权,可她还不放心这支门阀手里的私军。事实上,被解散的兵员的确没有放回城乡,多半都养成了呼延家的私军。

冯妙君忌惮的就是这个,因此不让王廷出兵。如果黎、史两家拒不顺服,呼延家就要派出自己的私军去解决此事。

打仗就有损耗。女王就以此法来消减他手中的兵力。

偏偏他还不能说个“不”字。

“那就交给呼延将军了。”冯妙君以手支颐,“莫要令孤失望。”

呼延备应了,冯妙君就挥手令他退下。将收拾黎、史两家之事交给呼延备去办,还有一桩天大的好处。原本这三家在新夏西部门阀中举足轻重,其他世家唯其马首是瞻,如今最强大的呼延家不仅归顺王廷,并且反过头来对付自己昔日的老战友,这就给其他门阀传递了强烈的讯号。

原本心怀鬼祟者,恐怕从今不敢再有异心。这就给王廷的后续动作扫平许多障碍,也平定了乌塞尔城内的暗流汹涌。

杀人不过立威,对冯妙君来说,这可比单纯杀掉呼延家满门几百口人来得实在得多、有用得多。当然经此一事,呼延家要经几轮打压,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风光。

呼延备也是心情沉重。他当然不能擅离乌塞尔城,因此这些事要遥控留在西北的大儿子来办。可是走不出两步,他忽然又反身道:

“是了,老臣这里还有一件情报要献予王上。”

“哦?”冯妙君都拿起书卷了,随后又放了下来,“说来听听。”

“燕王子赵允自去年夏天离开呼延家之后,还在南方出现两次,都在废都附近。”

“废都?”

“即是浩黎帝国的旧都,应水城。”

第405章 聪明人的对话

冯妙君心里一动:赵允又去应水城,可是有所发现?“他什么时候去的?”

“八月十五,以及腊月十五。”呼延备道,“去年秋天恰好有修行者赶路经过,在那里歇脚,结果被燕人驱赶,双方起了口角。修行者被杀了两个,剩下一个侥幸逃出来,将这事儿说了,否则大概谁也不晓得那里还有人活动。”

应水城荒废数百年,人迹罕至,能有什么东西值得燕人频频偷访?冯妙君从云崕那里听过浩黎帝国和应水城的旧事,第一个念头就是燕王想寻找的,莫不是消失的天魔?

三百年前天魔袭击应水城,其实是它们在试图冲破封印、重返人间。不过那回浩黎帝国算是成功了,天魔一族只逃出来漏网之鱼。那么问题来了: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天魔一族今安在?

人间至今未迎来天魔大规模肆虐的可怖灾害,可以不可以认为,天魔依旧被困在域外,还没有重返人间?

“呼延将军的看法呢?”

“老臣不知。”呼延备回答得谨慎,“应水城这几百年来被洗劫过无数次,不应再有什么东西值得燕王重视了。”

“知道了,退下罢。”此事涉及燕王,冯妙君知道他不敢凭空猜测,遂将他挥退。

看着呼延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也是长长透出一口气来。

她对呼延家的处理最后依旧是网开一面,并非她心软。除了从国内大局出发考虑,她也深谙人的心理,那就是陷入绝境之后必定破釜沉舟,恨不得拼个鱼死网破。呼延家毕竟在西北树大根深,要是她处死了呼延备祖孙再想清剿呼延家满门,那可不知要花去多少功夫。

新夏的和平来之不易,她要努力避免的不仅是国战,也有区域间的冲突。

毕竟,留给她和新夏的时间其实不多。

¥¥¥¥¥

时间推移,寒冬终于过去,天气一天天转暖。眼看着,女王的十八岁生辰在即。

去年岁宴,各国使者云集乌塞尔,甚至魏国和燕国分别派出了国师云崕与十九王子赵允担任使者,国际风云齐聚新夏。

今年,冯妙君却不打算再这样兴师动众。她也有充分理由说服王廷中的那些老顽固一切从简,因为此时新夏西部的局势真算不上太平:

呼延家已经为自救而行动,劝服了黎家上交兵权;史家却没有那么听话了,两家关系擦枪走火,升级到兵戎相见,所以呼延家现在正代替王廷平叛,女王无心操办岁宴也是常理。

自从呼延家掉过头来替王室办事,各地门阀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连领头羊都突然倒戈,众人始知大势不可违逆,多数也就死心塌地,安份下来。

冯妙君要的,就是这样的带头效应,这比王廷的三令五申要有用得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去过几次松溪别院。傅灵川避了她两次,最后一回要出府,结果硬是被她堵在了门口。

这时她坐在一辆灰色马车里,车门开着,傅灵川就见到女王对着他笑意盈盈。

她身着浅褐紧袄,脚蹬小蛮靴,穿戴比他还利落,看来已到市集走过一圈了。只是她身材太好,这么简单的衣著硬生生被她穿出了曲线玲珑来,尤其贴身的裤子勒出一双长腿的线条。

凡她所在,如春满人间。

这么一个无限美好的人儿,任谁见了心情都会下意识转佳,傅灵川心里却有无限唏嘘,于是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劝我与魏国缔结协约时,已知我会成众矢之的?”

冯妙君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于是傅灵川弄清了答案,长叹一声:“罢了,我答应就是。”

冯妙君大喜,笑逐颜开:“既如此,堂哥明日就上廷吧。”政务多如牛毛,任她再怎样兢兢业业也绝不减少分毫。这活计她真干不来,还得交给专业人士打理。

虽然大权在握,但冯妙君不会忘记自己接下王位的初衷:好好修行,壮大己身,再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既如此,她就不能被俗务困扰太多。

修行者的主业,毕竟还是修行。沾染的因果太多,六根也不清净了。

美人一笑,千娇百媚。傅灵川却知道自己已经没了再争取她的资本,心下反倒没有那般难过了。他点了点头:“大司空柳闻正次女柳清如温婉娴淑,我有意娶她为妻。”

冯妙君凤眼一亮,鼓掌道:“堂兄好眼光,柳清如才貌双全,柳司空提起他这女儿就得意得很。”

傅灵川轻咳一声:“大司空与我从前不睦,恐怕……”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冯妙君笑道,“你且宽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女王既然打了包票,傅灵川脸上的神情也是一松:“既如此,我就等王上的好消息。”

两人互视一笑,也当泯了恩仇。

目的达到,冯妙君调转了马车,往来路返回。傅灵川站在院门送别,马车都从视野中消失了很久,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一声长叹,怅然若失。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说得对。新夏得君如此,中兴在望,他夙愿可偿,又何必在意藉谁之手来圆此壮举?

离开松溪别院,变作耳环的白板忍不住问女主人:“傅灵川说自己成众矢之的,那是何意?”

车行辘辘,山林一片银装素裹。冯妙君一边望着窗外的雪景一边道:“新夏与魏签订条约,影响深远。虽然内容只是互不干涉,但对内、对外都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对内,群臣和国民看似自愿,其实是被王廷以利相挟,他们早晚会反应过来,这口怒气必然要寻一个突破口。”

人类有“怪罪”的天性,一定要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到别人头上。这个“别人”,就是傅灵川。

“你看,我夺了傅灵川的权,无论理由如何充分,有心人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力挺他的人并不多见。两轮清洗下来,就基本拔除干净。可见,他过去种种作为不被理解,暗中失了民心。”

第406章 风云再起

白板若有所思:“对外,是燕国?”

“不止。”冯妙君分析客观,“燕王对新夏的不满,多半集中到傅灵川身上;还有峣国、晋国以及其他与魏有罅隙的势力,都会不高兴。恰巧——”她耸了耸肩,“恰巧执政的是傅灵川,风头最劲的也是傅灵川。那么众矢之的,他就当仁不让。”

所谓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白板望着女主人,心里饱含敬畏。她这一年来在宫里韬光养晦,不显山也不露水,甚至给傅灵川出谋划策,平顺内政外交,既有头脑也有手腕。它一直不解,这样聪颖的冯妙君为何不急着掰倒傅灵川、自己上位。

原来,原来如此。

她还需要傅灵川来当这个“坏人”,挡去所有流言蜚语和非议不满。这样等长乐女王亲自执政,过往的不佳政绩都是傅灵川的锅,而她就有一个好的开端。

内外交攻的窘迫,在傅灵川倒台之前就已经显露无疑。

他的失败,早就注定。

现在,傅灵川也知道了,也想通了,可他怨不得。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遵照冯妙君给出的建议来施政,每一步都是对的,每一步都大利于国民。与魏签定协议,保证了边境的和平,争取到新夏全力复苏的黄金时期;削弱地方、裁军夺权,有利于稳固政权、大惠民利。

可这样做都是有代价的,那就是他要被千夫所指。有时候,即便你全心全意为人尽瘁,别人也不一定领你的情、记你的好。

白板想通了,喃喃道:“傅灵川这人也不坏嘛。”

“他是求仁得仁。”从它的角度看去,女主人的眼神沉静幽深如古井,任外头风雨再大,这里面依旧波澜不兴,“尽管我们做的都是好事,但总有一人要付出代价。不是他,就是我。”

白板想不通:“既然傅灵川都明白,为何又愿意重返王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里才是他发挥才能之所在。”冯妙君悠悠道,“他既已交权,与我之间就没有争斗之源,即便心结未解,也不妨碍求同存异。不然——”

“傅灵川若是打算一心清修、不理世事,那么早就飘然而去,何必还留在松溪别院,留在乌塞尔?”她微微一笑,“他早有回廷之意,只是试探我,希望看见我的诚意。至于求娶柳清如,也是向我表态,今后老实佐政、不作妄想。”

傅灵川既然要娶柳清如,对女王自然不能再有妄念。他在回廷之时提此要求,以宽君王之心,实是聪明之举。甚至他选妻也是大有讲究。大司空柳闻正是女王拥趸,与王渊一样坚定地回护她,傅灵川想迎娶其女,也是向女王表忠心之举。

冯妙君现在一心想把他拉回王廷,对傅灵川提的要求慷慨应允。说到这里,她笑意更甚:“可巧来着,柳清如对傅灵川素有好感,据说去年灯会,他们两人还斗过字谜。我看此事么,十有七八能成。”

其实她也佩服傅灵川,能容人之不能忍。这才是施政者应有的胸怀和格局。对傅灵川来说,此身交付江海虽然自在,忧国忧民虽然牵挂,他也宁可舍易就难,赴汤蹈火。

这一点,冯妙君是自愧不如的。

所以,只要傅灵川退回他应站的位置上,君臣定能相得。

天色渐暗,雪地里冒出一只兔子觅食,却被天上的老鹰发现、飞掠而下。于是地面一阵扑腾,兔毛和白雪乱溅,很快沾染了血渍。

冯妙君看了两眼就移开目光。人间的争斗,比起这些动物的生死搏杀还要凶险百倍。想到这里,她才觉自己陷入太深,最开始她只不过想寻找解除诅咒之法,却渐渐进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渐渐以新夏之安危兴亡为己任。

世事奇妙,莫过于此,就好似冥冥中自有安排。

也正因如此,才需要傅灵川为她分担朝堂政事。冯妙君要做的,就是保持自己身在局中,却还有局外人的清醒。

因为,天下风云又已被扰动。

回到宫中,她才走下马车就接到急报:“魏国侵峣!”

冯妙君心里咯噔一沉。

¥¥¥¥¥

新夏王廷的政权交替,搁在国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放眼南北两陆,却没激起什么风浪,因为燕国再度入侵了熙国。

这才是爆炸性的消息。

时隔一年,燕人也吸取上回的教训,再也不在开春时去强渡青澜江,而是提前到腊月,那时江面最窄。

熙国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这一回燕军准备格外充分,两军在江畔激斗三天三夜,连江水都染成鲜红。

是役,燕军胜,曾将他们挡在青澜江的熙国名将霍云松殁。

第五天清晨,燕军强渡青澜江,并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成功登陆江左。熙国阻挡燕人的第一道天堑,就此破除。

消息传出,天下震惊。

人人都道,这回熙国危矣。

不过这虽然是件大事,但对新夏的影响很小。真正在王廷上引发激烈讨论的,是两个重磅消息:

其一,傅灵川又回来了。

议事大殿正门打开,傅灵川重新走进来时,群臣都是愕然。

成王败寇不是权争的铁律么?谁也没想过,还能在这里再见到他。

群臣脸上神情各异,都被冯妙君一一看在眼里,这时就笑吟吟道:“是了,忘了知会各位:本朝特设佐政大臣一名,由傅卿担任。今后,他就要行理政之职。”

话音未落,大家面面相觑。女王好不容易掰倒了傅灵川,怎可能再放他独揽大权?她说“理政”,那便是政务都交由傅灵川打理之意?

嚯,那和从前有甚不同?

冯妙君顿了一顿,让众人消化这个消息,而后又道:“格外疑难之事,由相国与佐政参磋,再交由我决断便是。”

这就是说,大政方针的决定权仍在国君手里。

说到底,只是理政而非摄政,傅灵川不再有权倾朝野的能力了。

可他重返政坛,又重新掌握了理政之权,实是打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407章 雷霆雨露

当廷众多臣子表情立刻变得很精彩,冯妙君放心欣赏,暗觉有趣。此后傅灵川与门阀之间互为掣肘,她也能放手而为。

“好了,傅卿归位,接下来便是第二项廷议。”她慢条斯理。

第二个重磅消息,就是北陆紧随南陆之后,同样发生大型战争:

魏王萧衍再度对峣国宣战!

这两国要掐架简直不需要再找借口了,萧衍只消一句“为君父报仇”就理直气壮。魏国在两年前的乌涪雪山战役中吃了大亏,连国君都牺牲了,臣民一直引以为耻。偏巧两年来风调雨顺,国力又盛,这回几乎不需要怎样动员,请战情绪就异常高涨。

萧衍发兵五万,几乎循着上回的路线入侵峣国,选的时机也与一年前如出一辙,都是籍着燕国攻打熙国之时。

这个时段显然是精心安排,傅灵川也分析道:“熙国败北只是时间问题,魏国迟早要直面燕国。问题在于,峣与燕的关系向来不错,魏国若是遭遇左右夹击,今后日子可就很不好过了。”

破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先下手为强。

魏、峣两国也有血海深仇。为什么魏国不依着葫芦画瓢,也尝试和峣国签定条约?首先,峣国远不似新夏这样内外交困,国家和人一样,都是无欲则刚。区区几千万,并不被苗奉先放在眼里,这一招怕是行不通。

其次,峣国富庶,远非积贫积弱的新夏可比。魏国觊觎的,还有大峣立国以来积累的巨大财富。别的不提,神器黄金城在战争中能起到的作用就是颠覆性,这一点谁都明白。

所以,这一个和平协议是双方哪个也不想签。

但傅灵川也质疑道:“魏国如此主动。可是燕熙战争一旦快速结束,燕国与峣国就很可能联手夹击魏国。萧衍难道不担心?”影响战争的因素太多,其进程几乎不可控制。即便强大如燕国,上一次进击熙国也是铩羽而归,魏国又怎么敢笃定自己就能快速搞定峣国呢?要知道燕国吃掉熙国以后,恐怕就要帮着峣国对付它。

萧衍此举,很可能令这糟糕局面提前到来。

冯妙君也有同样疑惑。萧衍是个聪明人,绝不似老魏王萧成章那么偏执,又得云崕相辅,按理说不应有此不智之举。

所以,对于这次侵峣,萧衍哪来的自信呢?

想到这里,冯妙君就恨得牙痒痒地:怪不得云崕去年夏天想方设法要同新夏签定协议,原来还有这一重考量!

魏国的规划做得长远,怕是早就做好了再度侵峣的准备。协议一签,新夏就不能发兵援助峣国了!

因为此事,王廷上议作一片,都在讨论新夏如何自处。呼延备道:“坐视不理,恐遭非议。”

新夏与峣国建交,长乐女王与峣太子妃也有交情,于公于私,两国都有些关联。难道就这样坐视峣国遭魏入侵而不理会么?

相国王渊立刻道:“我国与魏签下协议,不得出兵援助它的对头。这是以国之名定下的契约,若敢反悔,新夏要遭天谴。”天道切实存在,在它的监控下,谁也不敢拿立誓开玩笑,这世上可是有天谴之说的。

其实众臣也都知晓。从情感而言,新夏人更倾向于帮助峣国,可这中间横亘着一道该死的约定。

连着两日,廷议都没有结果,冯妙君离席时也是一脸凝重。

傅灵川在廷外的回廊等着她,见面就低声道:“还记得我们商量过的对策?”当初云崕提议之后,他们可是逐条细筛过了,预想过最坏的情境。眼下的麻烦,其实早有考虑。

冯妙君不置可否:“除非无计可施。”

又过几日,西部倒是传来一条好消息:呼延家大捷,门阀史氏被击溃,家主遭生擒,快马押送进都。

呼延氏还在追捕史家流党,被下在天牢的史家族长请求面圣,彼时冯妙君正在吃杏仁茶,头也不抬道:“既然从前不想见我,现在也不必再见。”她可是给各大家族规定了觐见程序,机会只有一次。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史家甚至托人寻到相国王渊去说情,王渊却摇头道:“怕是办不成了,史家这是谋反,罪无可赦。”在这一系列宫廷政变中,傅灵川和呼延备两大主角都保住了性命,甚至还站回朝堂上。虽说各有因由,但女王绝不能给旁人以幻想,以为篡权谋逆以后还能好吃好喝好活。

她想立威,就必定要杀一儆百。史家偏在这时候送到她枪口上,那不是找死么?

果然女王的裁决当天就下来了:

斩立决!

并且行刑处就在菜场口。长乐女王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忤逆造反的下场!

相国王渊适时出面求情,刽子手的大刀都斩落了几颗人头,冯妙君才改了决定,留下史家妇孺,发配东南边远地区。

平民争相围观行刑,乌塞尔的贵族却噤若寒蝉。

不过冯妙君要的不仅是他们的敬畏,因此处置完史氏一家,次日王廷就颁发了新的条令,每一条都是重磅,震得整个乌塞尔颤颤悠悠。

这第一条,就是新夏实行都城守军轮戍制。自发令起,各地军团要轮流调派至乌塞尔充任城守军,每年一轮换。

其次,王廷下派官员至地方,协理军政要务。

第三条诏书的措辞就非常温和了,原来各地勋贵子弟入仕王廷并建文策武功者,除了正常赏赐之外,其家族领地的田税商税均可得按级减低。

其余糜细,按下不表。

明眼人一看便知,前两条法令加强王廷对军队的控制,遏制哗变,并且再度分走地方门阀的权势。但打一棍子也得给个甜枣,所以第三条就是安抚措施。门阀被解除兵权之后,再不需要豢养大量军队,其实收入反而丰厚,再加上王廷给予的减税优惠,日子能过得更加滋润。

这办法又能吸引地方勋贵将上进子弟送来王廷入仕为官,这样只需几年功夫,中央与地方的隔阂也就慢慢消解。

第407章 雷霆雨露

当廷众多臣子表情立刻变得很精彩,冯妙君放心欣赏,暗觉有趣。此后傅灵川与门阀之间互为掣肘,她也能放手而为。

“好了,傅卿归位,接下来便是第二项廷议。”她慢条斯理。

第二个重磅消息,就是北陆紧随南陆之后,同样发生大型战争:

魏王萧衍再度对峣国宣战!

这两国要掐架简直不需要再找借口了,萧衍只消一句“为君父报仇”就理直气壮。魏国在两年前的乌涪雪山战役中吃了大亏,连国君都牺牲了,臣民一直引以为耻。偏巧两年来风调雨顺,国力又盛,这回几乎不需要怎样动员,请战情绪就异常高涨。

萧衍发兵五万,几乎循着上回的路线入侵峣国,选的时机也与一年前如出一辙,都是籍着燕国攻打熙国之时。

这个时段显然是精心安排,傅灵川也分析道:“熙国败北只是时间问题,魏国迟早要直面燕国。问题在于,峣与燕的关系向来不错,魏国若是遭遇左右夹击,今后日子可就很不好过了。”

破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先下手为强。

魏、峣两国也有血海深仇。为什么魏国不依着葫芦画瓢,也尝试和峣国签定条约?首先,峣国远不似新夏这样内外交困,国家和人一样,都是无欲则刚。区区几千万,并不被苗奉先放在眼里,这一招怕是行不通。

其次,峣国富庶,远非积贫积弱的新夏可比。魏国觊觎的,还有大峣立国以来积累的巨大财富。别的不提,神器黄金城在战争中能起到的作用就是颠覆性,这一点谁都明白。

所以,这一个和平协议是双方哪个也不想签。

但傅灵川也质疑道:“魏国如此主动。可是燕熙战争一旦快速结束,燕国与峣国就很可能联手夹击魏国。萧衍难道不担心?”影响战争的因素太多,其进程几乎不可控制。即便强大如燕国,上一次进击熙国也是铩羽而归,魏国又怎么敢笃定自己就能快速搞定峣国呢?要知道燕国吃掉熙国以后,恐怕就要帮着峣国对付它。

萧衍此举,很可能令这糟糕局面提前到来。

冯妙君也有同样疑惑。萧衍是个聪明人,绝不似老魏王萧成章那么偏执,又得云崕相辅,按理说不应有此不智之举。

所以,对于这次侵峣,萧衍哪来的自信呢?

想到这里,冯妙君就恨得牙痒痒地:怪不得云崕去年夏天想方设法要同新夏签定协议,原来还有这一重考量!

魏国的规划做得长远,怕是早就做好了再度侵峣的准备。协议一签,新夏就不能发兵援助峣国了!

因为此事,王廷上议作一片,都在讨论新夏如何自处。呼延备道:“坐视不理,恐遭非议。”

新夏与峣国建交,长乐女王与峣太子妃也有交情,于公于私,两国都有些关联。难道就这样坐视峣国遭魏入侵而不理会么?

相国王渊立刻道:“我国与魏签下协议,不得出兵援助它的对头。这是以国之名定下的契约,若敢反悔,新夏要遭天谴。”天道切实存在,在它的监控下,谁也不敢拿立誓开玩笑,这世上可是有天谴之说的。

其实众臣也都知晓。从情感而言,新夏人更倾向于帮助峣国,可这中间横亘着一道该死的约定。

连着两日,廷议都没有结果,冯妙君离席时也是一脸凝重。

傅灵川在廷外的回廊等着她,见面就低声道:“还记得我们商量过的对策?”当初云崕提议之后,他们可是逐条细筛过了,预想过最坏的情境。眼下的麻烦,其实早有考虑。

冯妙君不置可否:“除非无计可施。”

又过几日,西部倒是传来一条好消息:呼延家大捷,门阀史氏被击溃,家主遭生擒,快马押送进都。

呼延氏还在追捕史家流党,被下在天牢的史家族长请求面圣,彼时冯妙君正在吃杏仁茶,头也不抬道:“既然从前不想见我,现在也不必再见。”她可是给各大家族规定了觐见程序,机会只有一次。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史家甚至托人寻到相国王渊去说情,王渊却摇头道:“怕是办不成了,史家这是谋反,罪无可赦。”在这一系列宫廷政变中,傅灵川和呼延备两大主角都保住了性命,甚至还站回朝堂上。虽说各有因由,但女王绝不能给旁人以幻想,以为篡权谋逆以后还能好吃好喝好活。

她想立威,就必定要杀一儆百。史家偏在这时候送到她枪口上,那不是找死么?

果然女王的裁决当天就下来了:

斩立决!

并且行刑处就在菜场口。长乐女王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忤逆造反的下场!

相国王渊适时出面求情,刽子手的大刀都斩落了几颗人头,冯妙君才改了决定,留下史家妇孺,发配东南边远地区。

平民争相围观行刑,乌塞尔的贵族却噤若寒蝉。

不过冯妙君要的不仅是他们的敬畏,因此处置完史氏一家,次日王廷就颁发了新的条令,每一条都是重磅,震得整个乌塞尔颤颤悠悠。

这第一条,就是新夏实行都城守军轮戍制。自发令起,各地军团要轮流调派至乌塞尔充任城守军,每年一轮换。

其次,王廷下派官员至地方,协理军政要务。

第三条诏书的措辞就非常温和了,原来各地勋贵子弟入仕王廷并建文策武功者,除了正常赏赐之外,其家族领地的田税商税均可得按级减低。

其余糜细,按下不表。

明眼人一看便知,前两条法令加强王廷对军队的控制,遏制哗变,并且再度分走地方门阀的权势。但打一棍子也得给个甜枣,所以第三条就是安抚措施。门阀被解除兵权之后,再不需要豢养大量军队,其实收入反而丰厚,再加上王廷给予的减税优惠,日子能过得更加滋润。

这办法又能吸引地方勋贵将上进子弟送来王廷入仕为官,这样只需几年功夫,中央与地方的隔阂也就慢慢消解。

第408章 战争角力

条律一出,就引发街头巷尾热议。

这些办法其实早在裁军令颁布时就由傅灵川提出,但冯妙君一直按下不发,以免人心动摇。直到呼延、黎、史三家俱都顺服,地方勋贵彻底没了念想,这才一齐甩出。

果然,乌塞尔各处虽然议论纷纷,贵族们也有些不满,却远未到群情激愤的程度。

冯妙君表面上始终镇定自若,仿佛威仪天成,其实暗地里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终于算是过去了,内乱之险从此结束。

其实新夏能够立国,也要归功于地方豪门的鼎力支持,如今新夏蒸蒸日上,也不能寒了老人的心;可若是人人都要居功自傲,各地对于王令阴奉阳违,犹如土皇帝一般,女王还有何权威可言?

权,不得不收;人,也要安抚。

归根到底,还是国库充实、王廷强大之故,地方才会顺服于中央。

这一点,她拎得门儿清。

¥¥¥¥¥

就在新夏内部悄然发生这许多变化的同时,外面的世界也是一天一个劲爆消息。

在南陆,燕军又往西攻入百余里,很快要到牛姆河了。继青澜江之后,这是横亘在燕军面前的第二道天堑,只要成功渡过,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再也没有崇山峻岭可以阻挡燕军冲向熙国首都的脚步。

熙国的阻击和抵抗,也变得空前激烈。冯妙君这里接到消息,除了几位大将之外,甚至熙国国师玉还真也亲自上阵,行呼风唤雨之能,令燕军损失不轻。

当世几大国师之中,玉还真是唯一的女性,并且天赋惊人、修为精深。冯妙君听说她与晋国国师莫提准交过手,不相伯仲。

莫提准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如果传言属实,玉还真也是当世少有的大能,只可惜熙王昏庸,用不好这等人才。

南陆的战斗如火如荼,北陆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魏、峣两国战争,形势突然急转:

原本魏军依旧取道甜水乡进入峣国境内,这是两年前入侵时的“经典线路”,的确可以避开高山大泽,前去峣都的距离也是最短。不过峣人对此早有准备,不复从前的措手不及,因此魏军这一路沿途都打得很辛苦,称得上从最开始就步步为营。

战争打响半个多月,峣国有条不紊地调集各地军队,前往西南部围追堵截。

对魏军来说,这可是一场攻坚战,想打去王都,一路上要拔起的钉子不知道有多少颗。以冯妙君对萧衍的了解,他应该不是下夯功夫的人,怎会选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打法?

对此,各国也是议论纷纷。

果然又过半月,最新消息传来,令人瞠目结舌:

峣都西北部的眠沙岭忽然遭魏军突入!

这支队伍足足有七万人,由魏王萧衍亲自率领,只用了三天功夫就翻越眠沙岭、渡过白沙河,直接冲入了中部平原!

举世震惊。

魏国君王也太喜欢玩命了,居然再一次御驾亲征,只不过魏王由萧平章变成了他的儿子萧衍。

两年前萧平章才薨在乌涪雪山,东征峣国的雄心壮志化作泡影;今回,萧衍会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无数人拭目以待。

消息传到乌塞尔,王廷上下也是与峣人同样吃惊。一向老成持重如相国王渊,也惊得失声道:“他们怎能走过眠沙岭!”

对于两国地理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峣国西北部可是三百里流沙绝域,此处的地形极度复杂,水沼和浮沙组成了不计其数的流沙陷阱,从表面看去,那与一般草地、沙地无疑,可是一脚踩上去,人就往下陷落。

每年也不知有多少生灵葬身流沙陷阱,当地人将这种流沙称作“眠沙”,意即是暂时沉睡的沙子,一旦醒来就会吞噬性命。

眠沙岭离峣国边境不远,由此组成了天然的屏障。这里绝不是任何军队入侵峣国的首选路线,因为每下过一场雨,流沙的位置都可能改变,人类无法绘出固定的行进路线。况且军队还有后勤辎重,一旦掉入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神智健全的首领,绝不会带着军队走上这条路。

傅灵川凝重道:“也正因如此,峣国从未想过敌军能从这里突入,边镇上毫无防范。魏军轻而易举就渡过了白沙河。”他指着沙盘,“再往东南偏东方向走上九百里,就是峣国首都印兹城了。这回,魏军可是抄了个捷径。峣国还没组织起像样的拦截,他们走得很快。”兵贵神速,好不容易赢来的优势,魏军当然要好好把握。

“也即是说,魏军能翻越眠沙岭,如有神助。”冯妙君缓缓道。“萧衍敢亲自上场,说明他对横穿流沙阵极有把握。”

众臣点头。当然神明才没功夫管人类这等闲事,所谓“神助”,多半是有内应,并且对眠沙岭了若指掌,才能带着一支大军安全通过长达三百里的死亡地带。

冯妙君说罢,心头也浮起一个人的名字。云崕曾经提起过,这回魏军势如破竹,莫不是得了此人相助?

这时魏国的意图也昭然若揭:五万兵马在明处,循老路线吸引峣军火力,待对手调动兵马往南方围追堵截,它才派出主力部队横穿眠沙岭,切入峣国腹地,直奔都城而去!

当然有经验的战略家能看清其中猫腻,比如入侵南路的魏军行进速度不快,军中精锐较少。可是谁也没料到魏国能打通眠沙岭!

难怪它有底气,敢在燕国伐熙时大举入侵峣国,原来是有这一手准备。如赵红印这样的大将更是能估算到,魏军要是能争分夺秒,在峣人组织起顽强抵抗之前杀入峣都以西三百里内,抢占最重要的几个隘口和城池,那么接下去的仗就会很好打了。

无形当中,南、北两陆形成了奇怪的角力比赛,两块大陆上都有侵略战争,燕、魏两大强国比的是谁能首先拿下对手、结束战争,谁就抢占到最后的主动权。

第409章 束手束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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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大伙儿更不好看魏国,毕竟它的对手不是积贫积腐的熙国,而是励精图强、富不可言的大峣。若无神兵相助,它几乎是不可能赶在燕国之前结束战争。

傅灵川更是道:“魏军这一路攻城掠地,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像是对当地环境、地形、人口、驻军数量都了若指掌,可见情报十分周全。”

峣廷被杀一个措手不及,此时忙得人仰马翻。其实和情报几乎同时抵达冯妙君这里的,还有峣太子妃晗月公主的亲笔信。

她祈求新夏出兵,协助峣国阻挡魏人的脚步!

魏人今次从峣国西北境突袭,从地理位置来看,盟友晋国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唯有北部的新夏和几个小国能够尝试阻截魏军。晗月公主只得向自己昔日的闺中密友求助,言辞格外恳切。

峣国不求新夏击败魏军,只要拖住它哪怕六日时间,不让它直逼首都,峣人就能调集兵马,重新堵截敌人,将这场闪电仗变作阵地战。

只要进入这个环节,作为地头蛇的峣国肯定能够重占优势。因此哪怕是知道魏、夏之间签定协议,晗月公主也要试着说动好友相助。

冯妙君接到这封求援信,只觉左右为难。

新夏与魏国签定的协议有天道证效,她只要敢从国内派兵出去援峣,必遭天谴,甚至不需要魏人动手。

可是,难道就这样坐视魏人侵峣而不理会?新夏和峣国的关系一直是睦邻友好,新夏成立、普灵国入侵,峣国也都搭了把手,尽管魏夏协议之后关系一度有些僵持。

更要紧的是,峣国一旦被吞并,新夏从此单独直面魏国,二者之间少了战略缓冲。冯妙君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与不安分的魏国当邻居,要十二万分小心。

最后她还是把傅灵川唤来:“你怎么看?”

“只要我们出手相助,无论是否触犯协议,魏国都会大怒。”傅灵川想了几天,思路也很清晰,“魏国决不愿我们用它的钱,打它的人。”国库里还压着峣人给的千万两银子呢。萧衍不是冤大头,不会凭白无故送钱给新夏花。

这笔钱,买的就是新夏安分守纪。要是冯妙君现在敢出兵助峣,魏国怕是要马上翻脸。

晗月公主派来的使节觐见。

“不支援魏国对手的军事行动,这是协议上的明文规定。”冯妙君很明确告诉他,“只要出援的命令从我这里下发,就算是违约,要遭天谴。”

魏夏协议的内容早就传遍天下,峣使也知道这趟只能碰一碰运气:“请示下。”

她十指交叉放在膝上,姿势端庄:“如若有他国愿意出兵,我倒是乐见其成。”

峣使苦笑:“魏国凶狠,哪有小国敢伸手阻拦?”

“不去尝试,怎知没有?如今还未夏季,粮食没打下来,有些国家闲得很呢。”冯妙君说罢看向傅灵川,后者会意,向魏使道:“林公移步。”冯妙君身为国君,有些话可不便自己说,还是由他面授机宜最佳。

自然这一席提点也相当隐讳了,但晗月公主身边不缺能人,应该不难揣度。

又过两天,晋国来使觐见,祈求新夏允许晋军通行赤嵌森林。

自从崖山通道关闭,绕道赤嵌森林就是联通峣、晋最短的路径。两国守望互望,晋国又知魏国贼心不死,因此早就派军驻扎在白象湖一带。这次魏军入侵西南,晋人的大军也是枕戈待旦,以备强援,哪知魏人使的调虎离山计,真正的杀着在大西北!

这一回,晋军可就离得太远了,除非

除非绕过新夏领地内的赤嵌森林,这才可以缩短路程,有望截住魏军。

冯妙君不见使者,只让傅灵川去回绝了。

魏夏合约说得很清楚,新夏不能支援魏国对手的军事行动。所谓“不支援”,当然也包括了不允许晋国大军借道,毕竟其后续活动会对魏军的战斗产生切实影响。

晋使无计可施,气呼呼回国禀告了。可想而知,晋国和新夏往后的关系必定不会太好了。

收到反馈,冯妙君连叹了几口气。

不是她不想给晋军行个方便,而是不能,甚至睁一眼闭一眼都不能。

那样几万人的队伍,新夏怎可能当作没看见一般放过去?也太不把看守契约的天道当回事了。

这个时候,她再一次体验到云崕来寻她签定契约的险恶用心。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仅挡住了新夏出手,还把峣、晋之间的最快运兵通道给锁死了,拖延了来自晋国的援兵!

可气的是,这一道关卡却是由新夏来把守。

论深谋远虑,她比起云崕还是差远了啊。这厮简直要把她、把新夏架到火上去烤。

由于新夏的袖手旁观,从今往后,晋、峣与它的关系都不会太好,再加上傅灵川先前又得罪了燕国,新夏好似也只剩下亲近魏国一途了。

想起云崕在乌塞尔与她花前月下,脑中想的却是这些算计,她就恨得牙根儿都痒!

好吧,那时她又何尝不在算计他呢?

冯妙君思索片刻,又下发一条命令:“今夏陶虹国即将交付的一千三百匹良马毛色不佳、体膘不壮,着边检驿都司拒收。”

当下有专人记录,火速传令出去。相国王渊赞道:“王上一片苦心。”

陶虹国恰在普灵国以西,草原辽阔,坐拥优良马场。新夏与之建交后,每年都要从这里购买大量良马。但是这里距离峣国边境很近,峣军在附近建有军镇,常备军规模四千人,骑兵不足千人。此刻驻扎此地的峣军必定也要赶向中部截击魏人,可惜脚程不快。新夏国这里拒收了陶虹国的马匹,对方就只有转卖出去,峣军得消息去买,机动性自然大大加强。

冯妙君脸上却没有笑容:“这一场仗,怕是峣人不好打了。”

魏国筹备两年有余才发动战争。这一次的君王更加年轻,没有老魏王萧平章那么迫不及待,反而不会被一叶障目,更能放开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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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0章 历史重现

更何况,魏国还有云崕。

算算时日,这家伙不久前才离开乌塞尔城。以冯妙君对他的了解,他出现在中部战场的可能性极大。去年苗奉先祭出奇招,用黄金城运输了一整支军队过来,这才截住了老魏王的军队。可即便如此,云崕也在魏人大不利的局面下杀掉了峣国师,若非燕王布置的细作出手、暗杀了萧平章,乌涪雪山战役的结果还不好说。

今回出奇招的是魏国,如今他们势如破竹,峣都险矣!

冯妙君心里暗呸了一声。她还道云崕今回来乌塞尔专程为了她,看来又是自个儿想得美了。人家分明有战略意图,来乌塞尔看看她只是顺路。

顺路而已。

更可恨他的嘴比蚌壳还严,她撬了这么多回,连美人计都用出去了,可他生就不透露攻峣的半点风声!

“女主人,你怎么啦?”待得四下无人,变作耳环的白板扭起身子问她。她当上国君之后,喜怒愈发不形于色,能让她这样气鼓鼓地,多半只有男主人。

可是男主人此刻又不在这里。

“无事。”冯妙君走到室外。空气清新,将她心头那一点不悦吹了个干净。这等国家层面的机密大事,云崕会告诉新夏女王就怪了。

是日,峣使乘鹤南归,但并未直接飞回首都印兹城,而是拐了个弯。

仅仅十余个时辰后,普灵国就和另一个仙宗势力联合出兵,直接跨越峣国北部边境,赶上峣国驻境边军后汇合一处,直扑魏军而去!

三方军队加在一起,也有两万余人。虽然与魏军的七万精锐相比,人数不占优势,但其优势在于几乎都是精锐骑兵,来去如风。

魏军还未走到赤川平原,就被它尾随阻截,不分昼夜,极尽骚##扰之能事。魏人追,它就逃,决不恋战;魏人安营扎寨,它就夜里前去骚扰。

士兵白天急行军,十分疲惫,夜里再不得好眠,次日行动力就会下降。当然魏军也不是吃素的,布了几次陷阱,抓到不少敌人杀掉,又用瓦解分化之策,引这支游击队伍内讧。

但无论如何,魏军的脚步当真被拖慢下来,贻误了最宝贵的战机!

魏军大帐中的萧衍也气得咬牙切齿,连道新夏无信。普灵国这两个势力能出兵,背后肯定与新夏脱不了干系。新夏与魏签定协议,不能亲自出兵助峣,于是采取曲线救国之策,“默许”自己的附属国踏入峣境帮着打仗。

大魏何等强盛,普灵国虽是有名的举国为盗,可同样只挑软柿子捏。若未得新夏授意,它哪里愿意去招惹魏国这种庞然大物?

不过上苍没有降下天谴,可见冯妙君的做法不算违约,魏人就算生气,也无处说理去。

……

峣境内的战报,雪片一般飞来。

这两天,乌塞尔城的雨季到了,冯妙君望着屋外的狂风暴雨,心中又泛起隐隐不安,仿佛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

明明峣国已经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峣太子苗奉先的直觉也是相当敏锐,作为本国国师,峣魏战争打响以后,他并没有被魏人牵着鼻子走去西南,而是驻守在首都印兹城。这样萧衍从西北入境、跨过眠沙岭之后,他才能居中应对,飞快调集王都附近的军队,前去阻截深入腹地的魏国大军。

由于全国半数以上的精锐都被调虎离山计派去西南,苗奉先仓促间能召集的人手不多,也就是拱卫都城的四个大营,以及驻在首都周边的一个军团。

几乎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允许将领带兵入都,峣国也不例外。摆在当下这等非常时刻,苗奉先的人手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于是峣王将城守军也拨了一半给他,这才勉强凑齐了三万人。

哪怕峣国的应急反应再快,此时距离魏军越过流沙阵也已经过去了五日时间。萧衍亲领大军跨过了两个隘口,直抵赤川盆地。

只要顺利通过这里,前方又是长达百里的平地,无险可攻,也就离峣都更近一步,快要逼近其三百里内了。而对于峣军来说,那就是无险可守,不利已极。

因此留给峣国和苗奉先的时间真是紧迫,用“寸金难买寸光阴”这句话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万幸,在经过一番紧张的调动之后,苗奉先还是凑够了人手。

兵贵神速,这会儿再慢悠悠靠着四条腿前去迎敌不现实,于是苗奉先再次动用黄金城,将大军装入这件神奇的法器之中,再度飞往赤川平原,截击魏国大军。

这一幕,与两年前的乌涪雪山何等相似!

根据冯妙君拿到的情报,苗奉先的确赶在魏军离开赤川原平之前,将他们截在了半道儿上。

一场血战由此拉开序幕。

若是萧衍败了,原本速战速决的目标泡汤,侵峣战争很可能演化为攻坚战、拉锯战,那就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以及……人命。最糟糕的是,燕国在打败熙国以后很可能腾出手来,与峣国左右夹击,那会直接将魏国拖入战争的泥淖当中,难以动弹。

若是苗奉先败了,印兹城很可能被魏人以闪电突袭的方式拿下,峣国就要步上昔年安夏的后尘。

这一战关乎生死存亡,谁的背后都是重如山岳的责任道义,一步也不能退让。

冯妙君看着沙盘上显示的两军对垒,右眼皮连跳不已。

这可不是好兆头,她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吗?最重要的是,峣国是不是也遗漏了?

想起云崕施展阴谋诡计的手腕,她更加不安,忽然道:“魏国国师呢,他人在哪里?”好似一直都未听到云崕的消息。这本身就很不对劲,他那样高调张扬的人物,怎会自甘沉寂?

有将领给她指出:“昨日新到的线报,他在魏王军中。”

冯妙君皱眉:“他跟在萧衍队伍里?”这时的情报传递可不太灵通,就算是千里加急,消息也要过上几天才能到她手里,滞后性严重。

“是。普灵骑兵里不少人都见过他伴在魏王身边,还想过射他下马,但相隔实在太远。”(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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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 熊

还有目击证人?于情于理,云崕也确实应该护在魏王身边,策其安危,以免老王魏平章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演。

可是冯妙君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单纯。当然隔着千里之遥,她手里又没有半点证据,全凭一点直觉。

峣国有黄金城在手,应付起闪电战来毫不怯场。魏人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连国君都搭进去,这回会怎么应对呢?

又过两天,峣境的战争消息还没传过来,南陆的燕熙之战倒先出了下文:

熙国的抵抗虽然极尽顽强,依旧是在燕国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很快退到了牛姆河边。

由于熙王前一次的食言,魏人已经不再出兵相助;南陆的蒲国和桃源境也各自独善其身,并不理会他的求援。因此,这一回狼来了之后,熙人要孤军奋战了。

看到战报里长长的伤亡数字,冯妙君也不得不感叹熙国的将士和修行者都是好汉子,在铠武、军械、医疗后勤……以及国君都远不如对手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坚持得这样长久。

可是双方的差距毕竟摆在那里了,从国力到元力,从战略到装备,强弱相差实在太过悬殊。他们的浴血奋战,只不过拖慢敌军的脚步而已。

燕军依旧压到了牛姆河畔。

一旦他们渡过河去,就能在广袤的平原上向着熙国首都进军。

就在这时,熙王做出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弃都,逃跑!

他居然放弃了现有的首都,带着整个王廷迁去了北部的红棉高地,并在那里指定千水城为临都。千水城离旧都有数百里之遥,最重要的是,红棉高地是一整座隆起的山脉,地形险要,有数道关口都踞守天险,易守难攻。

从战略上说,地方是选得不错,一旦旧都被攻破,这里还能让熙王廷苟延残喘。

可是这做法也实在是太……

整个新夏王廷听到这消息都呆住了。一国之君连半点骨气都没有,这让还在前方保家卫国的熙国人怎么想?

熙人很快就以实际行动作出了答复:

尽管将领们想方设法拦截这个消息,可是谣言很快四下传播,牛姆河畔的前线防御随之崩溃。

国君都不管他们了,他们还流的什么血,卖的什么命!

去他吖的吧!

于是燕军不费多少力气就占领了渡口。

牛姆河战役,熙军又输了,在付出了数月的辛勤努力,在付出了无数条人命的代价之后。它不是被敌人生生击垮的,而是由自己的国君亲手瓦解。

冯妙君看到这里,忍不住一声叹息:“燕军已经过河了?”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那么国君呢?

燕军若是过河,这场大战的胜负就已经基本定调。

抛开情感和体面不谈,熙王的做法倒不算错。眼看都城保不住了,他赶紧逃走,也能给熙国再续一续命,说不定能让它再多活几年。

“并没有。”底下的军情大臣摇头,“燕军虽然占下渡口,但牛姆河里的螭龙一族兴风作浪,拆毁船只,不许燕人过河。”

众臣大奇,都是咦了一声。

冯妙君也是大感兴趣:“螭龙族也听凭熙国调遣么?”当前,人类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心,妖族和人类的关系变得很微妙。栖居在山河泽国中的妖怪,时常与人类签订契约。峣国的护国神鸟就是大妖怪,甚至挂在她耳上的液金妖怪白板,原本也是峣国的水神。

“算是吧。”这回是傅灵川接口,“螭龙族不受熙王册封,没有官衔神位,与熙王廷不相来往。”

“那还能长住牛姆河中?”螭是类龙属,无角,身上流有一点真龙血脉,也是可以为祸一方的妖怪。如这样的大妖,人国早将它们驱去荒无人烟的深山大川,不会任其留在人声鼎沸之地。牛姆河上船只如梭,是运输繁忙的河际干线之一,熙国怎么会姑息之?

“熙国国师玉还真出面,为螭龙一族作保,熙国才允许它们长居于牛姆河底。”傅灵川说出自己的见闻,“传说她早些年救治过螭龙族长,双方交情深厚,玉还真时常去河底看望螭龙一族。”

冯妙君轻嗤一声:“熙人都跑了,反而要靠妖怪来吊住熙国一口气。”

看来,熙国气数已尽,再折腾也不过几年的寿命了。就不知是燕王先拿下熙国,还是萧衍先吞并峣国?

赵红印瓮声瓮气:“妖怪比起人类,那要重情重义多了。”

“那倒未必。”傅灵川摇头,“纪元之前,能参天地造化的大妖,哪一个心眼不比筛子还多?如今妖怪道行衰减,才显出愚朴之相。”

赵红印一向与他不睦,这时就翻了个白眼。

……

是夜,月光如水。

冯妙君盘膝而坐,对月调息,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浓浓的白气当中。

从前她羡慕云崕调息有此异象,如今她自个儿也能做到了。

直至月过中天,她才缓缓收功,额上不知何时覆起一层薄汗,面上却有笑容。

她站了起来,向着窗外走去。

寝殿的木窗很高,离地至少四尺。冯妙君前两步还踏在方砖上,后面居然离地而起,越走越高。她迈步很慢,走得却很稳,仿佛在花园中散步,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空气,而是鹅卵石的小径。

而后,她穿窗而出,慢慢走去了屋檐。

离地越远,拉坠感越是强烈。在脚下猛地一沉之前,她伸手捞住檐角借势而起,翻身站到了高高的屋顶。

这里离地面已有四丈之遥。

气机圆融、百脉调和。这一刻,她心境舒畅,只想放声长啸。

凡人步仙诀的最后一式,终于练成了。

浩黎大帝亲笔补著的凡人步仙诀,一式比一式难,哪怕是其他修行者练到得后来,也有难比登天之感。这才有了后世的删减版——这么难的心法,当世也没几人练得成。

从十三岁拿到这部口诀以来,冯妙君就勤学不辍,练倒数第二式用了大半年时间,而这最后一式,整整花去了两年之久!

直至今日、今时,她才终于迎来了一个水到渠成。

第412章 直捣黄龙

这部心法门槛很低,几乎是人都能学,可到后来越拔越高,犹如攀登奇峰。从冯妙君自己的感受来看,它至高至深、至精至微,学到后头甚至有包罗万象之感,绝不是一部普通的基础心法。

她也终于明白,浩黎大帝给它取名“步仙诀”的原因了:他有信心,只要凡人修习这部心法,就能从肉身凡胎一步一步蜕变为仙人!

也正因如此,它可以贯穿整个基础修行始终,直到修行者为迎接天劫、蜕变成仙做好准备。

简单来说,它看似中庸和平平无奇,却是一部可以直接修炼成仙的法诀!

所以浩黎大帝其实是做了件大好事,功德无量,原本可以利在千秋。怎奈后面天魔扰乱世间,界神消失了,天劫也跟着一起消失,天地灵气一路衰微,凡人连这部功法都修炼不了,遑论成仙。

后世贬低这部《凡人步仙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是它不谈修魂之法,然而后面的心法却对心神强度的要求很高,有关于气血、灵力、气机的运行非常微妙,必须有同样强大的心念和神魂的支撑。

那就像动一台高难度的外科手术,除了器械要一应俱全之外,对施行者的经验和注意力才是最大考验。由于现实条件所限,如今的修行者并不重视神魂的锤炼,练起这部步仙诀就真正感受到了有心无力。

把视角拉近浩黎帝国初期,也就不难明白著作者的意图:从古至此的修行者,哪一个不是外练筋骨皮膜,内化心神魂念?炼神炼魂本就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行止,异族和仙人留下来的功法又不计其数,浩黎大帝可是尊贵帝王,哪有那个耐心再去整理?

可惜,他纵然再怎样惊才绝艳,也料不到后世变故。

幸好冯妙君不一样。

她得了天魔秘术上下两卷,天魔对于神魂的修行精研之深入,当世无人能及。因此步仙诀的要求,她完全可以满足。

也正因这些条件七拼八凑之后居然都得以满足,她才能炼完步仙诀的最后一式。

这是昔年带她一脚跨入修行之门的莫提准万万没能想到的。

步仙诀的作用,就在于梳通所有晦涩的经脉,最大程度激发人体潜能,为迎接下一步的“非人”——仙人之境——做好准备。

通过了天劫考验的仙人之强大,与修行者完全就是两个概念的物种。同样地,要承载那样高速而庞沛的灵力运行,其体质就要强大得惊人。

这就是步仙诀要为修行者夯实的基础。

自此刻起,冯妙君气机流转不息,再也没有半点滞涩淤堵,更难得经脉在长年累月的冲刷下已经拓展得格外宽广而坚固。冯妙君胆敢毫不自谦地说,此刻即便她将云崕的所有灵力都借来,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伤及己身了。

同时,她也感受到丹田充盈得向外鼓胀,如同杯子里面装满了水,再多添一丝就要溢杯。当然丹田本身不是实物,可是这也意味着她到达瓶颈,只有将身体里面这只杯子换作大瓮,才能继续牵引外界灵气入体、炼化,继续修行。

看来,有必要出去寻找机缘。

冯妙君望着天上明月,又一次起心动念。外头天大地大,战争如火如荼,她却留在这方寸之地,腾挪不出。

也该出去走一走了,横竖新夏国内政局稳定,乱象早消,民众安居乐业,一切井井有条。而她就算在这里每日继续勤奋修行,也未必能突破瓶颈,晋入下一层级。

修行此事,玄而又玄。冯妙君想要的机缘,恐怕在大千世界之中。

她需要更多实战,更多感悟来突破、来晋升。直到此时,她才明白燕王以堂堂国君之尊,为何不老实呆在深宫,反而时不时要以阳山君的名号去闯荡天下了。

说到底,他们还是修行者,本能地会将“修身”摆在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上。

¥¥¥¥¥

第三日,一条急报送至王廷。

这条急报被标注为十万火急,是最高一级的急报,以飞讯送之,而不走地面传输。虽然成本高昂,但它的内容也足以震惊世界:

魏人奇袭印兹城!

众臣还惊得目瞪口呆,冯妙君已经拍案而起,失声道:“该死!”

魏人两支大军都被截在半路上,难道还有第三支队伍悄无声息地潜入印兹城?电光石火间,她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然而印兹城的城守也不是傻子,若有大量外人涌入,他们难道不曾发觉?

果然从前线赶回的探子急禀道:“魏国师率二百修行者潜入印兹城和临时宫廷,而后发动突袭。那里虽然有重重阵法保护,但至小人赶回为止,结界阵法已被攻破多重。”

魏国师!冯妙君不觉捏紧了扶手:“印兹城的守军呢,难道就看他二百人在城中直捣黄龙?”

“城守和禁军都赶来,但这二百修行者好生厉害,硬是扛下所有攻击。”探子答得很快,“再者,印兹城守军不到半数,精锐不足。”

“是了。”冯妙君忽然明白过来,喃喃道,“大部分人手都被峣太子抽调,去截击西北魏军了。”当时峣国急着拦下萧衍的脚步,国都附近驻军又少,哪里顾得了那许多,临时从城守军也抽调了大半军员,编入战斗行伍。

所以此时的印兹城,城防最为空虚,云崕就是瞅准这机会趁虚而入。

不,不止是城守空虚,冯妙君下意识捂住了额头:“还有黄金城!”

为了运输大军,苗奉先将黄金城再一次派上了用场。那也即是说,王室要暂时从黄金城里搬出来,住到外头去。否则苗奉先万一战败失利,整个峣王室也被人一锅端掉。

黄金城大名鼎鼎,不仅是因为它的雄伟瑰丽,更因为这件法器对于主人的保护无微不至,胆敢轻入其中者,往往被法器所擒,再也构不成威胁。

原本峣国的王室成员居于其中十分安全,外敌几乎攻不破这座黄金堡垒。

第413章 连自己都感动

现在可好,黄金城被苗奉先带走了,峣王室住在印兹。即便他们的居所还有无数重阵法保护,终究比不上黄金城那么强固保险。

此时云崕想对付他们,就不必去啃黄金城这个难啃的龟壳了。

呼延备沉声道:“此时峣太子率军在西北,与魏军胶着于战事。即便他接到消息冲回印兹城,恐怕……”他顿了顿,切了个角度,“再说他要是扔下西北战事返回,那里军心浮动,更不是魏军对手了。”

相国王渊也赞叹不已:“魏国这计策好生精巧,先布一重疑兵在西南,吸引峣国火力,再由魏王亲率大军突入眠沙岭,分走印兹城的守备,以及最重要的黄金城。这是两重调虎离山之计,掩盖了魏人最底下的算盘。峣国危矣!”

冯妙君目光闪动:“这是昨日的情报么?”

“前夜发生。”

这会儿是午后了,飞行禽妖的速度再快,从印兹城全速飞来也还需要不少时间。

冯妙君又揉了揉额头,有些儿没精打采:“行,孤知道了。料想后续战报源源不绝,诸卿且去养精蓄锐。”

从魏峣战争再度打响开始,她就思忖过魏人要如何才能快速获胜,不料对方采用了这种方式。魏国修行者的精英在云崕带领下,几乎是倾巢而出,潜入印兹城里去。这里头的风险不言而喻,只要其中一个被认出,魏人前功尽弃不说,高阶力量也要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冯妙君忽然站住了脚步。

哎呀,她怎么忘了云崕那厮手里还有方寸瓶?此物不若黄金城能容十数万人那般海量,但装多点儿人也不是甚难事。云崕只要易容潜入印兹城,选取恰当的时机,也即是苗奉先带着大军离开都城,在数百里外和魏衍大军打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就在这里释放魏国修行者,冲击峣王下榻的临时宫殿,来个直捣黄龙!

苗奉先用黄金城御敌,第一次是神来之笔,打魏军一个措手不及,第二么……反而就被魏人将计就计。

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此等阴谋诡计看起来好生眼熟,应是云崕的手笔无误了。

……

冯妙君的预感无误,这一日深夜,发自峣都的最新战报果然又递到了她的案头来。

一目十行扫过,以女王的定力,捏住情报的指尖都不由得微微一颤。

这封战报比上一封要具体得多,因为魏国修行者的逆袭结果已出:

魏人在国师云崕率领下,仅仅用了一整夜的功夫就突破宫中阵法禁制,擒下峣王,拿住了王室所有成员!

在这过程中,峣都几乎没有遭受破坏,因为突袭在王宫当中爆发,修行者威力巨大的神通并没有损坏到宫外的建筑街道和人群。

峣王宫自然也布阵了层层阵法,并有重兵把守。然而这处临时宫邸是王室园林,里面的草木扶疏虽美,建造目的却不是抵御敌人,与黄金城的防御能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并且阵法和守卫也是临时加上去的,远不如黄金城里严密。

冯妙君知道,云崕要潜入这样的地方,其实不费多少力气。别的不提,去年乌塞尔还是陪都,还未被立为都城,戒备力量远没有现在森严,那时云崕还能扮作陈大昌溜到她身边来呢。仓促被选中的峣都宫邸,比起她的王宫更加远远不如,难不住那个比狐狸还要狡猾一万倍的人。

如果她是云崕,进去之后就从方寸瓶里放出本国修行者,然后直捣黄龙,冲击峣王下榻之处。只要将这老头子抓在手里,后续他就掌握了主动权。

显然,云崕就是这么办的。

情报上又提到,城守军将整个宫邸团团围住,但碍于云崕手中人质份量太重,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

也就是说,云崕抓到峣王室成员后并未离去,而是老神在在留在了峣都。

他手里抓着王牌,的确不必急着突围而去,呆在印兹城可以更方便无碍与峣太子苗奉先谈判。不过,冯妙君总觉得这里面还有其他因由。

但无论如何,魏人的指令已经传递出去了,着苗奉先立刻率军投降,否则老峣王必死,峣太子妃母子必死!

看到这里,冯妙君顿时如坐针毡,沉声喝道:“都退下!”

服侍在书房里的宫人立刻鱼贯而出。

待到这里无人,冯妙君立刻脱掉宽大袍服,换上一身劲装。缠在她耳上的液金妖怪白板结结巴巴道:“女主人,您这是要、要半夜外出?”

她嗯了一声,接着取走头上珠翠。“要走一趟长途。”

白板聪明着呢,立刻明白过来,失声道:“您想去峣都!为什么?”女王在深宫中蛰伏了两年,怎么今晚突然要走?

“很吃惊么?”她换上一根木簪,挽起满头青丝。

“峣国的事,与您没有关系呀。”说句不好听的,女主人只要看戏就好了,何必亲自上台?

“怎么没有关系?”她换上薄底快靴,这些早都收在储物戒中,“现在云崕手里捏着峣王室来迫降峣太子,你觉得苗奉先会作何反应?”

“苗奉先的反应?”白板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这是个选择题,它没有答案。

“如果他依言率军投降,则云崕将他上下三代一锅端了,峣国很可能灭亡。”冯妙君分析得客观冷静,“如果他不降,魏人或许将他父亲妻子都杀掉,但苗奉先本身就是峣国正统继承人,他完全可以在任何地方加冕为王,届时率军反扑云崕,还可以来个瓮中捉鳖。”她呼出一口气,“到得那时,强弱之势可不好说。”

白板瞠目:“竟有这些门道。”

冯妙君从镜中看了它一眼:“换作你是苗奉先,降还是不降?”

白板老老实实回复:“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冯妙君面色凝重,“所以我要亲自走一趟。”

白板张了张嘴。

其实它还是不明白,苗奉先降与不降,跟她有什么关系?想来想去,大概只有这一个理由了:她担心云崕?“男主人若知道您这么关心他的安危,一定会很感动的!”

冯妙君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才苦笑道:“我自己也很感动。”

感动得都快哭了。

苗奉先要是决定放弃魏人手中的人质,那么云崕可就有危险了。

第414章 启程

峣都是什么地方,即便对魏国国师来说,那也是龙潭虎穴!如果国君是那么容易杀掉,国家是那么容易覆灭,各国还养大批军队做甚?派几个修行者潜伏进人家王宫行刺暗杀不就完事了?

印兹城有数不清的机关和阵法,峣国最精锐的修行者也会赶赴彼处,更不要说苗奉先本人了。云崕再强大,终是在峣都孤立无援。一、二百名修行者,放在一国之都数十万人面前,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一旦他失败了,那后果冯妙君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她不清楚这家伙留在峣都干什么,说不定他已经计划周全。可这些事情都是“说不定”,她着紧自己小命啊,一定要亲眼去盯紧了!

云崕这家伙,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好好活着吗!

快手快脚收拾完毕,冯妙君唤上陈大昌,抬腿就去了花园,这里有一片湿地,毗邻着小溪。

宫人根本跟不上她的步伐,此刻还被甩在后面吃灰,冯妙君先打了个唿哨。

哨声嘹亮,还在夜空回响,两头雪白大鹤就翩跹而至,降落在她和陈大昌面前。

“大黑。”她拍了拍一头白鹤的长颈,“今回你们要卖力了,立刻载我们去印兹城。”

大黑长唳一声,三花晃了晃长喙。

冯妙君跳到大黑背上,大鹤才扇了两下翅膀,正要腾空而起,花园门口忽然有个人影转了出来,正是傅灵川。

他满面凝重:“王上要去哪里?”

佐政大臣的语气极度不满。

被抓了个现行,冯妙君呵呵两声假笑:“哎呀,这不是国务繁忙么,孤想出门散个心,两日即回。”

果然!傅灵川脸皮一抽:“您散心的地方,该不会正好是印兹城吧?那里太不安全!”

冯妙君握拳捂着嘴,轻咳一声:“峣人忙着御敌,魏人忙着冲击王宫,哪个有空管我?”

“您可是一国之君,若在印兹城……新夏怎么办!”话虽如此,傅灵川却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他的女王想做什么事,从来不需要别人同意,“我陪您去!”

“不成。”冯妙君面色也沉凝下来,摆了摆手,“新夏政务还需要打理,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有陈大昌陪我去便好。对了——”

“芥子阵法可否借我一用?”

傅灵川只得从储物戒中取出套剑,递了过去。

“多谢!”说话间鹤妖振翅,箭一般冲入云端,只留下袅袅余音,“不必担忧,我去去就回。”

陈大昌也跳上三花,向傅灵川耸耸肩作了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同样驾鹤追去了。

几息之后,那两只大鹤就化作了天边的白线。

傅灵川低低叹了口气,这时寝殿里的宫人捧着一封金笺跪在他面前道:“这是王上离开前交予您的。”

他打开来看,果然是一份授权书,言她不在王廷时,政务都由佐政大臣与相国代理。

她倒是懂得随手撂挑子!

¥¥¥¥¥

白鹤排空直上,罡风凛冽如刮骨钢刀,冯妙君却觉神清气爽。俯瞰云下的大好山河,她都有放声长啸的冲动。

她在深宫中一呆就是两年,尽管颁下的每一个指令都搅动天下风云,自己却已经很久都没有走出乌塞尔城了。坐拥万里江山又如何?没有机会到这九霄之上看一看,没有这指点江山的机会,怎知自家山河壮丽?

鹤妖振翅所向,正是峣都。

飞出这么久,都不见天降责罚,冯妙君才松了口气。

她乘鹤去峣并不是一时兴起。这事情派不了别人去做。

其实她还牵挂晗月公主的安危,必要时还想伸一把援手。可是这指令不能由她来下,人不能由她来派,否则就是违背了魏夏之间的协议。

她是新夏女王,她发出的每个命令都代表了新夏国。反而她以个人而非国家名义进行的私下活动,才有机会钻个漏洞。

百密总有一疏,再周密的规则也有破绽。不过冯妙君一路上还是绷紧了心神,随时准备打道回府。

好在,眼看这都快要飞进峣国地界了仍是万里晴空,不见半点乌云,显然老天爷也不认为她的个人出行算是“新夏支援了魏国对头”。

国君的个人行径,也并非时时刻刻都代表了国家行为。

这一回,天道默许了。

第一重难关算是过了,跨进峣国国境时,冯妙君松了口气。这会儿,苗奉先应该接到老巢被掏的消息,也要有所行动了吧?

两只鹤妖也感受到她的急迫心情,加上这一天的高空气流方向正好,竟比平时还要早上两个时辰赶到了目的地。

这会儿正是次日凌晨,还未到鸡鸣时分。

仍在夜色笼罩下的印兹城不复往日安宁,从高空看下去就是灯火通明,显然多数军民都清醒着——都城出了这样的大事,国君都被人抓了,谁还能安心睡大觉?

她也不敢从高空直降下去,免得被当作奸细处理,而是飞到十余里之外的郊外落地,在这里放鹤妖自行活动,她才和陈大昌赶往印兹城。

这会儿印兹城戒严,城门全部关闭不许人进出,易形蛊也派不上用场。

好在她有精擅幻阵的白板,可以掩护她和陈大昌潜行到城门前,守城的官兵只会看到一切如常,并无可疑事物。

到了这里,幻阵就派不上用场了,一则城门紧闭,她和陈大昌都不是纸片人,塞不进去;二则么,门上都高悬明镜,有击穿伪装之效,她不能冒险靠近。

这个时候,傅灵川的芥子阵法就派上用场了。

借助阵法之效,她将自己和陈大昌都缩成豆粒大小。这样的小人儿几乎不会被人类所注意,何况这会儿天色还暗着,那也相当于隐形了。

并且原本严丝合缝的城门,这会儿在两人看来也有好大缝隙,甚至可以并排通过。

城门这一关,很顺利就过了。

接下来,就是弄清印兹城的局势。新夏在印兹城常驻人手,否则也不能赶在城门关闭前给乌塞尔城送出消息。不过冯妙君这会儿只是打发陈大昌去找他们,并且定下了后面接应的暗号和路线等细节。

此刻她要弄清的,是印兹城内的现状。(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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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各方云集

身边恰好有数十骑奔过,也是顺着花园外围策马狂奔。冯妙君足尖一点,跳到其中一匹马股上蹲伏下来。她身躯轻如鸿毛,又有白板的隐形幻阵加持,马上骑士甚至没感觉到她的存在。

两刻钟后,这支队伍终于奔到园林东部。

她就听闻前方传来兵刃相击和呼喝之声,甚至还有神通的光芒刺破夜空。

咦,居然打起来了?冯妙君先是一惊,心里继而一沉:

难道苗奉先已经救出老父妻儿?又或者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强杀魏人,不顾一切?

无论哪个原因都不妙!

她来过这里,东门原先雕梁画栋、优美气派;现在么,一扇铜门上多出一个能跑马的大洞,另一扇干脆已经四分五裂,显然是被强轰开的。峣军潮水一般从破口处冲进去,源源不断加入战局。

大门前方,有几名将领和大臣站在那里,看似指点园林,但以冯妙君的耳力能听出,他们正在争吵。

苗奉先何在,已经一马当先冲进去了?如果他已经进去,这几名大将怎敢不跟进去?

这里兵荒马乱,她也不虞被人发现,遂站去几人身边的大树后方,仔细听取,结果这群人七嘴八舌,居然都在指责一人:

“赵汝山,你失心疯了,王上还陷在里面!”

“你敢发军攻打,王上若有三长两短,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

被指住那人方脸狮鼻,披起军甲更是壮硕如半截铁塔。冯妙君在印兹城呆过一段时间,知道这位是将军赵汝山,战功赫赫。与一般耿直大将不同,他用兵屡有奇谋。

面对众人,他大手一挥:“吵什么!命令是我下的,这里数我职衔最高,后果也由我一应负责,不需你们承担!”

这话说出来,冯妙君思绪如飞。

原来,苗奉先还未赶回都城!

赵汝山得峣王信任,驻地在都城以西七十里外,但他这次被派去截击西南方向入侵的魏军。事实证明那只是萧衍布下的诱饵,所以他接到印兹城变故的消息也匆忙赶了回来。

从时间上算起,他应该也是刚抵达峣都,所以对临时王宫的强攻也才开始不久。

如今王室都陷在园中,太子兼国师还在异地,相国身受重伤。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是利用自己职衔比在场众臣更高才敢下这命令。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众臣依旧怒道:“与担责何关?王上陷在宫中,你不顾他安危攻打,到底是何居心!”

赵汝山冷笑:“你们围而不攻,坐等太子赶到,却要他做何抉择?”

众人互望一眼,都知道苗奉先赶到以后,立刻就要直面两难抉择,家、国不能两全,无论舍弃哪个都是万般痛苦。

“无论太子怎样抉择,都要被千夫所指!”赵汝山厉声道,“与其如此,不若由我来替他接下骂名!攻园的命令是我下的,有什么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其他人一起骇然,连冯妙君都为之动容。

这里兵来将往,人声鼎沸,赵汝山不好明说,但在场的人精都听出来了:趁着苗奉先还未抵达峣都,他抢先下令攻园,如果救出国君和太子妻儿,那么皆大欢喜;如果救不出……

如果救不出,反而惹恼了魏人,将人质一起杀掉,那么这虽然是大峣的“国难”,但在如今形势下却并非不可以接受!

太子至孝,若他被魏贼要挟,献国而降,那么大峣可是直接灭亡了!他们这些文臣武官,又有何地自处?

与其这般,倒不如置诸死地而后生,干脆让太子无牵无挂地加冕为王。那么魏贼这一场袭宫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反而将自己陷在峣人的包围圈中。

原先太子不管做何选择,民众都有理由指责于他,这一场加冕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后面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才能扭转民调;可要是在苗奉先到来之前,人质就已经死亡,那么他愤而攻园报仇,岂非顺理成章?

就连隐在树后的冯妙君,都要道一声赵汝山此人好狠的心肠,不仅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贸然发兵、致王于死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虽说赵家人丁稀薄,“九族”合起来也不过是十来口人而已。她就奇怪了,峣国的臣子怎就那么喜欢替君上操心呢?先有左丘家替苗奉先操心,杀掉了太子;现有赵汝山替太子操心,想要督促他继承王位。

幸好,她新夏的群臣除了曾经的傅灵川、呼延备以外,还不至于这般积极主动地想要越俎代庖。

听完赵汝山所言,其他将臣脸上露出神色各异,有犹豫不决的,有不敢苟同的,但赵汝山无暇再理他们,说句“失陪了”就随军大步冲入御花园之中。

冯妙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同样趁乱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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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昌也换起峣人军装,找了个机会上街。

他很快发现,离御花园不到二百丈处有一座官邸同样得重兵把守,题为乌家楼,大概是哪个大官或者富商的宅院,临时被征用作对敌指挥所。

他来往两次,发现时常有衣甲鲜明的将领和兵卫自门口进出这里,神色匆匆。

似乎印兹城守军和高阶将领都集中在此,商讨对策。却不知苗奉先回城了没有?不过看样子,至少他还未做出最终决定。

那便是还未到最紧迫时刻,陈大昌心里又安定了一点。

正沉吟间,街角忽然又转出一队兵卫,中间簇拥着几人往这里行来。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被簇在最中央那人,浓眉大眼,轮廓坚毅,岂非正是峣太子苗奉先!

比起两年前,现在的苗奉先更阳刚也更成熟,周身有凛冽之威是。不过此刻他眉头紧锁,下巴冒出一片青胡茬子,眼里也布满了血丝,显然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从魏国侵峣开始,这位太子就是最忙碌的一个,现在不仅要统理全国的战事,还要打起精神应对印兹城里的突发状况。一个处理不好,就要饮恨终身,背负骂名。(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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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两难境地

看他行色匆匆模样,应该也是刚刚赶到印兹城。陈大昌跟在冯妙君身边久了,遇事也懂得细析,暗想这里面就有说道了。

赤川平原位于印兹城北偏西方向数百里外,比起新夏首都乌塞尔城,这段距离可是近得多了。可是冯妙君从乌塞尔前后接获了两次消息,再动身飞到这里,距离云崕偷袭峣王宫已经过去了接近三个昼夜。

苗奉先乘神鸟往返,速度比鹤妖还要迅快许多,哪里用得了这么长时间才返回印兹城?

可见,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动身。为什么?

其实陈大昌也能想得到理由,那就是赤川平原上的魏军发了狠地进攻,死死缠住苗奉先的人马。萧衍也是计划的参与者,明白此战的重要性,甚至他都能以自己为诱饵吸引苗奉先出手,可见其决心之坚定。印兹城发生变故,他必定倾尽全力攻打峣军,不给对手以半点喘息之机。

这种情况下,苗奉先左右为难。抛开这里的战局去印兹城必定导致战况不力、人心浮动,最后说不定要败北;坚持在这里作战,印兹城里家人性命垂危。

所以强如苗奉先,也要花去整整两天时间安排战务,这才能乘鸟飞返印兹城。

旁人大概看到他的无奈,可是陈大昌却瞧出了这人实不简单。

峣王父子之间的亲情浓厚自不必说,苗奉先为人至孝举世皆知,否则他要是熙王那样的性子,魏人也不会拿老峣王的性命威胁他;并且敌人手里还有他的娇妻爱子和族亲,换作常人,那是早就六神无主,恨不得一步飞回印兹城。

这就叫关心则乱。

可是苗奉先在如此重压下,依旧把西北战事安排妥当才返回首都。可见他直到此时头脑依旧十分清醒,思路缜密,能做出正确决定。

陈大昌就想起女王说过,此人若是即位,峣国必成大国。如今看来,的确就是这么一回事。

底下,苗奉先还未走到乌家楼前,众官员和将领已经抢出,迎着他低头就拜。

苗奉先摆手:“都起来,告诉我花园里的情况。”

说罢,向着御花园大步迈去。

当下就有将领道:“整座园子都被魏贼占领,禁卫当天就被遣出来了,里面设了阵法禁制。”

“那这是怎么回事!”苗奉先向着前方一指。临时王宫门口的异状当然瞒不过他,况且这里还有兵员大量进出,怎看也不像是防守模样。

“赵汝山将军坚持进攻,我们的人马已经快要压到主殿群了……”

“岂有此理!”苗奉先先是一惊,继而大怒,“传我令,停止攻击!将赵汝山召来!”

自有传令官翻身上马,飞快地去了。

苗奉先转头问众人:“父王可有消息?”

“魏贼提过两次,不退兵就杀人。可是赵、赵将军并不理会,他们也就不吭声了。”

苗奉先咬牙,下颌肌肉绷紧。

这时随从牵过座骑,他翻身而上,直往主殿群奔去。

后面众将臣纷纷跟随。

看到这里,陈大昌也选了支队伍,悄悄跟上前去。今日进攻的峣兵成分复杂,是来自各地的四、五个势力扭在一起,这会儿又是一片忙乱,也无人去盘查他的身份。

他就像渗入大海的水滴,转眼淹没在人潮中。

入侵的魏人不多,但布下的阵法、蛊毒、陷阱和禁制却不少。峣人能快速攻到目的地,还是用了大量人命去开路。

看到一路上惨状,苗奉先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待他奔到主殿前,赵汝山也接到消息匆匆赶到,还未来得及行礼,苗奉先已经一拳将他打飞出去。

赵汝山被打得吐血,刚翻身坐起,苗奉先已经揪着领子将他提起,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想被凌迟处死!”

赵汝山喘了两口气才低下头去:“臣有罪!”绝口不提自己意图所在。

苗奉先狠狠盯了他几眼,一把将他推开。

其实以他之聪慧,大致也能猜到赵汝山的动机。可是他身为太子,绝不能坐视君父受辱被杀而漠视之!

太子令下,峣人的攻势已经停止。再往前百丈就是主宫殿群前的绿坪了,军队已将这里团团围住。

苗奉先深吸了一口气道:“走,先去和魏贼谈谈。”

他一人当先,众臣跟着前行。

前方就是宫邸大门。

苗奉先站定,向着紧紧关闭的朱红大门扬声道:“吾乃太子苗奉先,云国师何在,请出来一叙!”

声音中掺入了灵力,在夜空中传遍整座花园。

里头静悄悄地。

苗奉先面不改色,又重复了两遍。

直到这时,园中才有人悠悠道:“太子好悠闲,现在才来。”

这声音不是云崕,反而苗奉先格外熟悉,其中还带着淡淡嘲意,讽刺苗奉先不顾君父性命,拖延至今才回返印兹城。

“左丘渊,你竟有胆子回来。”苗奉先强压下满腔怒火,“未知我父王安好?”

左丘渊凉凉道:“你再晚来些,他就不好了。”

苗奉先暗自咬牙:“魏人要求我已知晓,我要先见过父王与妻儿,方可决断!”

确定人质安危,这是合理请求。因此过了几息之后,左丘渊终是道:“红角楼,别耍花样。”

王室花园的东南部有个高达六丈的角楼,与围场的高墙连成一片,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园内美景,也作哨兵警戒之用。它本身形式优美如飞鸟展翼,也是园中景点之一。

苗奉先当然知道这地方,要过快马飞奔而去。

其他将领也都唤来座骑纷纷跟随,不能骑行的老臣只好落在后面吃灰,等着马车来载。

这时,东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峻立的红角楼在晨曦中露出了优美身形。

峣太子是绕着宫殿群外围而行,路上花去一点时间。

他奔到墙外楼下,一勒缰绳,高声喝道:“苗奉先在此!”

话音刚落,角楼上的小门打开,两人一先一后走到围廊上。那里离地面甚远,又有阵法保护,底下人只要稍有异动,他们立刻就会退回楼内。(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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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 殇

走在前面那人身材高壮,天庭开阔,然而须发半白,精神有几分萎顿。冯妙君从前见过他几次,识得这位正是峣国的老国君。两年不见,他面白如纸,不再像从前那样神态矍烁。

苗奉先见他头发凌乱,脸色难看,不由唤了声:“父王,他们可是苛待于您?”

“我很好。”老峣王摇头,声音却出奇地宏亮:“先儿,我传位于你,从此你就是大峣之……。”

最后一个“主”字还未出口,立在边上的人就一指封了他的哑穴。

到底是晚了,峣王的话,跟来这里的权臣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王要让位于太子!

金口玉言,斩钉截铁。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父王!”苗奉先一转眼望向峣王身后那人,恨恨道,“叛贼!昔日我就不该对你心软!”

押着峣王走出来那位眉目清秀、唇红齿白,正是苗奉先的昔日好友,钦天监之子左丘渊。

这两人曾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如今却成大敌,分立于危墙的两端,一旦兵戎相见就是不死不休。

冯妙君如在这里,当会确认自己从前的想法:云崕在返魏途中拣到左丘渊,魏国于是如虎添翼。

底下众峣人见到他,脸上都露出仇恨和鄙夷之色:此人有大才,于峣国内政外交、军事民情了若指掌。不消说,眠沙岭的三百里流沙阵必定是他带着魏军通过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后面魏军势如破竹般前进,八成也是因为他对于沿线城守和军力熟悉之故。并且他从前可以自由出入宫廷,对于黄金城的了解大概还要远胜于云崕。

这次魏国使出的奇谋,或许他也贡献了聪明才智。

有这样一个人助纣为虐,峣国真是倒了大霉。

左丘渊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是,你和你父亲不同。他不该杀我全家,你呢,你却是不该对我网开一面。”他身为峣国第一通缉犯在逃,苗奉先却没有狠命追捕,只因谋杀太子是钦天监本人所为,左丘渊原本并不知情。

否则,左丘渊也不能流亡近两年时间。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

左丘渊叹了口气:“我亏欠你,但对这老贼,我必杀之而后快!”说到最后几字,话声转厉,而后一把抓起老峣王双手。

于是众人看到,老国君腕上铐着一副银镣,双手却都只有四指,在原本大拇指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血洞!

这左丘渊好狠,居然将他两手拇指都剁了下来。

“你迟来一天,我剁他一个拇指。”

苗奉先目眦尽裂,咬着牙道:“左丘渊,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那都是后话了。”左丘渊面色不变,晃了晃老峣王手上镣铐,看后者脸上露出痛楚之色,“不若我们先谈谈条件?你再拖延半天,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剁下他的脑袋。”

苗奉先目光转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云崕呢?”

“这里全权由我负责。”左丘渊笑道,“还用不着云国师出面。好了,废话少说,你现在认降就还能得到一个活蹦乱跳的父王。”

苗奉先显然早就设想过这种场景,当即收起气怒之色进入谈判模式:“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峣太子就是不把国君的命放在心上了。你放心,你既然不在意他,我也不会马上要了他的命。”左丘渊淡淡道,“不过么,我们倒可以试试其他人在峣太子心目中的份量,比如,这老家伙的宝贝孙子。”

苗奉先呼吸顿时为之一窒。

峣王的孙子,也即是苗奉先与晗月公主的儿子!

夫妻情深、父子天性,他心中着急:“他们母子何在!”

“很安全,没人动他们一根寒毛——还没有。”左丘渊悠悠道,“从现在算起,两个时辰内你若是不降,我就剁掉你儿子一只手。每超过一个时辰,我就再送他身上一个部位给你。”他耸了耸肩,“希望你好生考虑,不要超过十个时辰,否则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部位可以卸了。”

苗奉先气息一下变得粗重,左丘渊则是向他一笑,而后拉着老峣王返回角楼里面。

始终沉默无言、垂首站在一边的老国君忽然用力一低头,猛地撞向门边的立柱!

这一下,他豁出了全身的劲道。

红角楼的立柱离他不过一尺,峣王这两天来一直很老实,谁也料不到他会猝然寻死。苗奉先大惊,想也不想,下意识扑了上去。可是角楼的禁制被触发,顿时有一道结界将他挡了下来。

左丘渊同样震惊,一把揪住领子将老峣王拉回来,可惜终究是迟了一步:

后者脑袋已经狠狠磕在石上!

“砰”,一声闷响,像是西瓜被砸烂,听在众人耳中却是一阵寒意。

老峣王脑浆迸裂,红白之物溅得四处都是。

这峥嵘半生的君王,最后的结局竟是一头撞死在自家花园的门柱上。

宁为玉碎,也不愿拖儿子后腿。

“不——”苗奉先眼睛都红了,“父王!”气怒攻心之下,什么也管不得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反手抽出长刀强行破阵。

他接任国师之职以后,对元力和天道的理解越发透彻,这时出手与数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那把宝刃得他元力狂暴灌注,顿时亮光大炽,刀尖的罡气冒出三尺有余。

魏人费了好大力气设在园墙上的结界用于群战,防御能力极为出众,居然也被这森罗万象的一刀给硬生生破去两重。

刀气如霜,幸好攻到得第三重结界时终于用老。红角楼保住了,却抖得像刚刚经历了七级地震。

左丘渊见势不妙,一个闪身跃下楼去,直往园中奔去,只留下一句话悠悠荡荡:“你不要妻儿性命了么?”

苗奉先满身气血都冲到头部,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哪里能听清这人说了什么?他落回地面,埋头几刀劈在墙上,迅猛如狂风骤雨,竟是硬生生砸开这一处结界。

“轰隆”,墙面被他硬生生凿开一个大洞。(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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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绘阵

众臣低呼:“太子!”碍于有莫提准在场,后面那句“万万不可”终是没喊出来。

苗奉先摆了摆手,堵住他们下文,这才对莫提准道:“莫国师,借一步说话。”

后方二里开外就有两所大屋,大战中只损了外墙。两人穿过树林缓缓往那里踱去,苗奉先沉声道:“莫国师有何高见?”晋国师的立场他也理解,可是莫提准一味阻拦,必要拿出个方案来。

“峣王遇难,魏人必定也措手不及。”莫提准轻咳一声,“恕我不敬,如今他们要挟太子的最大筹码已失,原计划已不可行,当会变通。”

苗奉先浓眉一轩:“莫国师认为?”

“灭峣已不可为。”老峣王既死,苗奉先随时可以继位,魏人手里只剩下太子妃母子这对人质,想以之要挟整个峣王廷就太单薄了些。如果他们有甚不测,峣国子民完全可以理解。“我和云崕打交道多年,他最擅于利导形势,不会看不清这点。因此他们这会儿谋划的,应是要全身而退。”

苗奉先眼中透出仇恨:“全身而退?想得倒好!”这些魏人潜入峣都、杀掉国君,竟然还想全身而退?若他们成功了,那便是峣国和他本人洗不去的耻辱!

莫提准脸皮一扯:“倒不完全靠想,云崕能潜入你的御花园,就有很大机率带着他的部下溜走,顺便再裹挟太子妃母子。”

苗奉先微微一惊:“怎样办到?”

“他能绘制小搬山阵。”莫提准凝声道,“那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秘法,能将阵中人传到数十里外。从御花园到印兹城外,一个阵法足矣!”他顿了一顿,“云崕行事必留后手。你看他在峣都行事兀自大摇大摆,据守御花园不放,可见胸有成竹,浑不怕身陷重围。我有八成把握,他事先已绘好这个阵法,随时可以用上。”

这消息显然足够苗奉先消化好一阵子。的确,以魏人眼下在峣都的处境来说,那叫插翅难飞。可是云崕不急着走,他就笃定自己一定能逃出去?

他面色阴晴不定:“莫国师何以知晓?”

“送晗月公主赴峣完婚途中,他就潜来暗算过一次,被我们重重包围。最后,他是利用那个阵法逃走的。”那时云崕是赶来杀目击证人冯妙君的,结果击杀了莫提准事先安排的替身,自己从搬山阵撤离。

“那可不妙。”得了这个新情报,苗奉先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既然潜入峣都的任务已经失败,他何必还留在这里?”

“那就不知了。”莫提准耸了耸肩,“或许还想用晗月母子试探你的底线。既如此,你何不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或许还能藉机救回妻儿。”

“谈判?”苗奉先目光闪动。与杀父仇人谈判,从情感上就令他无法接受。可是妻儿在对方手中,他终是投鼠忌器。

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追。他毕竟久为上位者,很快就从情绪的强烈波动中平复过来,开始深思。

“如能借机毁去魏人后路,或许还有机会将他们全歼。”莫提准压低音量,一字一句,“为峣王复仇!”

苗奉先下颌收紧:“小搬山阵?”

两人已经走到大屋附近,莫提准顺手折了根枝子,在地面上盘画两下,而后环顾左右。苗奉先会意,将侍卫和其他修行者都挥退。莫提准接下来要绘的阵法乃是上古秘术,不足为外人道也。

“根据传送路程不同,阵法还能有好几个变量。你要做的,就是差人设法混入宫殿,找到它。这阵法繁复已极,只要破坏掉一根线条就会失效。”莫提准抄着树枝,一边绘制,一边道,“不过云崕此人诡计多端,前方殿中说不定安置多个假阵法以示迷惑,而将真的隐藏起来。你想派进去的人,必须熟记这个阵法,以免误判。”

树枝易折,在他手里倒像削铁如泥的宝剑,每一下都是入地三分,不可磨灭。他动作娴熟而灵巧,小搬山阵线条不下数千,在他手下却快速成形。凡人光是低头去看就要眼花缭乱,昏昏欲吐,更遑论要记下这么复杂的图案、分毫不错。

依托强大的神魂,苗奉先可以办到,却必须全神贯注。

足足花了一刻多钟,莫提准才直起身子,长吁出一口气。

“好了?”似有不足。

莫提准摇头,指着阵中一处留白:“那里该绘入法阵目标,才能启动传送。”他问苗奉先,“你想好了么,要传去哪里?”

苗奉先目光转动,朝着主殿方向看去。这会儿天色已亮,峣国建筑特有的金顶反射着阳光,撒出一片辉煌灿烂。

他朝着那个方向,呶了呶下巴。借助阵法之力,己方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宫殿当中。甚至他还觉着如果时间宽裕,可以将左丘渊那个叛徒一并杀掉!

“好想法。”莫提准赞了一声,将树枝丢给他,“目标何不由你来填?”传送阵法的目地的必须精准,差以毫厘,最后的谬误可能就是数十里地。

苗奉先接了,靠前两步,矮身动起手来。

对他们这样的修行者来说,绘制阵法是必学功课,只不过眼前这个超乎寻常地复杂。苗奉先眼力悟性俱佳,方才观摩了那么久也有心得,虽然是头一回参与绘制小搬山阵,却不觉生涩。

就连站在一边观看的莫提准也觉得,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只要他顺利即位。

¥¥¥¥¥

御花园很大,曾经是草木幽深,现今却已经面目全非。

周围人挤人、人撞人,幻术容易穿帮。冯妙君干脆躲在一个幽僻之地守株待兔,直到有个瘦小兵丁经过,才将他一把抓进去打晕。

她的身材很好,女性特征不易掩饰,因此通常不做女扮男装这种事。但这些峣兵是为攻坚而来,那一副铠甲披上身,就像在身上扣了个桶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看不出这里包裹的是男是女。(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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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绘阵

众臣低呼:“太子!”碍于有莫提准在场,后面那句“万万不可”终是没喊出来。

苗奉先摆了摆手,堵住他们下文,这才对莫提准道:“莫国师,借一步说话。”

后方二里开外就有两所大屋,大战中只损了外墙。两人穿过树林缓缓往那里踱去,苗奉先沉声道:“莫国师有何高见?”晋国师的立场他也理解,可是莫提准一味阻拦,必要拿出个方案来。

“峣王遇难,魏人必定也措手不及。”莫提准轻咳一声,“恕我不敬,如今他们要挟太子的最大筹码已失,原计划已不可行,当会变通。”

苗奉先浓眉一轩:“莫国师认为?”

“灭峣已不可为。”老峣王既死,苗奉先随时可以继位,魏人手里只剩下太子妃母子这对人质,想以之要挟整个峣王廷就太单薄了些。如果他们有甚不测,峣国子民完全可以理解。“我和云崕打交道多年,他最擅于利导形势,不会看不清这点。因此他们这会儿谋划的,应是要全身而退。”

苗奉先眼中透出仇恨:“全身而退?想得倒好!”这些魏人潜入峣都、杀掉国君,竟然还想全身而退?若他们成功了,那便是峣国和他本人洗不去的耻辱!

莫提准脸皮一扯:“倒不完全靠想,云崕能潜入你的御花园,就有很大机率带着他的部下溜走,顺便再裹挟太子妃母子。”

苗奉先微微一惊:“怎样办到?”

“他能绘制小搬山阵。”莫提准凝声道,“那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秘法,能将阵中人传到数十里外。从御花园到印兹城外,一个阵法足矣!”他顿了一顿,“云崕行事必留后手。你看他在峣都行事兀自大摇大摆,据守御花园不放,可见胸有成竹,浑不怕身陷重围。我有八成把握,他事先已绘好这个阵法,随时可以用上。”

这消息显然足够苗奉先消化好一阵子。的确,以魏人眼下在峣都的处境来说,那叫插翅难飞。可是云崕不急着走,他就笃定自己一定能逃出去?

他面色阴晴不定:“莫国师何以知晓?”

“送晗月公主赴峣完婚途中,他就潜来暗算过一次,被我们重重包围。最后,他是利用那个阵法逃走的。”那时云崕是赶来杀目击证人冯妙君的,结果击杀了莫提准事先安排的替身,自己从搬山阵撤离。

“那可不妙。”得了这个新情报,苗奉先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既然潜入峣都的任务已经失败,他何必还留在这里?”

“那就不知了。”莫提准耸了耸肩,“或许还想用晗月母子试探你的底线。既如此,你何不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或许还能藉机救回妻儿。”

“谈判?”苗奉先目光闪动。与杀父仇人谈判,从情感上就令他无法接受。可是妻儿在对方手中,他终是投鼠忌器。

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追。他毕竟久为上位者,很快就从情绪的强烈波动中平复过来,开始深思。

“如能借机毁去魏人后路,或许还有机会将他们全歼。”莫提准压低音量,一字一句,“为峣王复仇!”

苗奉先下颌收紧:“小搬山阵?”

两人已经走到大屋附近,莫提准顺手折了根枝子,在地面上盘画两下,而后环顾左右。苗奉先会意,将侍卫和其他修行者都挥退。莫提准接下来要绘的阵法乃是上古秘术,不足为外人道也。

“根据传送路程不同,阵法还能有好几个变量。你要做的,就是差人设法混入宫殿,找到它。这阵法繁复已极,只要破坏掉一根线条就会失效。”莫提准抄着树枝,一边绘制,一边道,“不过云崕此人诡计多端,前方殿中说不定安置多个假阵法以示迷惑,而将真的隐藏起来。你想派进去的人,必须熟记这个阵法,以免误判。”

树枝易折,在他手里倒像削铁如泥的宝剑,每一下都是入地三分,不可磨灭。他动作娴熟而灵巧,小搬山阵线条不下数千,在他手下却快速成形。凡人光是低头去看就要眼花缭乱,昏昏欲吐,更遑论要记下这么复杂的图案、分毫不错。

依托强大的神魂,苗奉先可以办到,却必须全神贯注。

足足花了一刻多钟,莫提准才直起身子,长吁出一口气。

“好了?”似有不足。

莫提准摇头,指着阵中一处留白:“那里该绘入法阵目标,才能启动传送。”他问苗奉先,“你想好了么,要传去哪里?”

苗奉先目光转动,朝着主殿方向看去。这会儿天色已亮,峣国建筑特有的金顶反射着阳光,撒出一片辉煌灿烂。

他朝着那个方向,呶了呶下巴。借助阵法之力,己方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宫殿当中。甚至他还觉着如果时间宽裕,可以将左丘渊那个叛徒一并杀掉!

“好想法。”莫提准赞了一声,将树枝丢给他,“目标何不由你来填?”传送阵法的目地的必须精准,差以毫厘,最后的谬误可能就是数十里地。

苗奉先接了,靠前两步,矮身动起手来。

对他们这样的修行者来说,绘制阵法是必学功课,只不过眼前这个超乎寻常地复杂。苗奉先眼力悟性俱佳,方才观摩了那么久也有心得,虽然是头一回参与绘制小搬山阵,却不觉生涩。

就连站在一边观看的莫提准也觉得,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只要他顺利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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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很大,曾经是草木幽深,现今却已经面目全非。

周围人挤人、人撞人,幻术容易穿帮。冯妙君干脆躲在一个幽僻之地守株待兔,直到有个瘦小兵丁经过,才将他一把抓进去打晕。

她的身材很好,女性特征不易掩饰,因此通常不做女扮男装这种事。但这些峣兵是为攻坚而来,那一副铠甲披上身,就像在身上扣了个桶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看不出这里包裹的是男是女。(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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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1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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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她从这可怜虫身上剥了装备,套到自己身上。衣服虽然稍大,但腰带铠甲箍紧些倒也将就,再用易形蛊变换成他的模样,外人仓促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过这家伙上一次洗澡不知是何时了。冯妙君嫌弃衣服上传来男子传来的气味,特地屏蔽了嗅觉。

“臭男人”这三字,果非师出无名。幸好,幸好云崕不仅爱干净还有些洁癖,气息一直是好闻的。

啊呸。她啐了自己一口。御花园里杀得天昏地暗,自己要寻的人一个都不见,身边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峣兵,她居然还有闲心想入非非?

她悄悄溜出这个阴暗的角落,融入了夜色和杀戮当中。

魏人在园中各处设置了明岗暗哨,还有幽浮之眼,外敌只要翻到墙面上,还不等跳进去,底下就警铃大作。冯妙君还看过一种指甲大小的灰色甲壳虫,称作白鞘。莫看貌不惊人,平时或栖在树上,或缓慢飞行,看起来没有威胁性,然而当它们集群行动的时候,就是可怕的噬人虫怪。

就在眼下,有一窝虫怪在她面前表演了生吃活人。数百只甲虫落到一个峣兵身上,奇怪的啃噬声都被惨叫掩盖过去。从一个龙精虎猛的大汉到骷髅架子,前后只用了短短五十息!

她听得毛骨悚然。

虫怪是天地间很特殊的一类妖怪,单个不起眼,只有这将领掌心的甲壳虫那么大,甚至还能更小些。但它们会以数百、数千甚至上万只的规模集群行动,甚至能化作人形、能说话,也有智慧——集群智慧,并且不惧凡火。

随军而来的峣国修行者都用上了真火灼烧。这些东西几乎每隔十余丈就有一群,魏人布设用于侦察和拒敌,峣军想要冲入园中,就得拿肉身去开道。

冯妙君小心翼翼地避开。只要展开护身罡气,这些东西就对她视而不见、不找麻烦,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的灵力与云崕同源同质。

御花园中的建筑散落各处,掩映林间,但宫殿群在东南角,也是峣军主攻的方向。冯妙君见过前面有修行者神通发出的光芒,但魏国修行者人数不多,决不愿将自己陷在敌人包围之中,因此向着宫殿的方向且战且退,其中还有人纷纷大喝:“你们不顾国君性命吗?这是谋逆,事后你们都得死!”

许是用上内力之故,这些人的呼喝就如穿脑魔音,一遍遍回荡在御花园之中。峣人将士原本只遵从军令,听到这些,手中不由得慢了下来。

前面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窄,冯妙君也无意再随大流,借着林木掩护,一个闪身脱离了大部队,往宫殿后方摸去。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云崕。魏人数量不占优势,必然退守大殿。随着他们地盘越来越小,御敌和防守能力必然也会越来越强,这就像皮球遭受的压力越大,反弹力道也越大。

她还没托大到以为峣国修行者都进不去的地方,自己偏能进去,所以她必须抢在魏人的防守圈形成之前越线。

走到这里,其实她也觉得奇怪。以她方才听到的情报,峣人认为入侵者“详数不明,应该不超过一百人”。当时人仰马翻,谁能真个去统计魏贼的精量,只能算个概数。

这和冯妙君收到的情报“二百人”是有出入的,她心里也曾嘀咕,方寸瓶装不下这么多人罢?现在一听,果然。

也就是说,云崕手上的精锐数量比她原本料想的要再少一半。不是他不想多带点人手来,而是方寸瓶毕竟与黄金城不同,人数上限少。

人数这样少,意味着守卫上必定薄弱。这里可是御花园,扔三、四千人进来都是地广人稀,何况魏国修行者也就是百人,哪里管控得了这么大的地盘?

当然,先前峣国将士投鼠忌器,根本不敢展开强攻,只因国君落在人家手里。直到赵汝山来,才不管不顾地杀将进去。

事实上,在这座花园中,王族下榻的宫殿群相对集中,冯妙君若是云崕,只下令管好这些地方便成,还有利于集中人手互相照应,为什么他们要试图控制整座花园?

云崕办事细密谨慎,这其中还有什么玄机?她心里思索,足下动作不停,如夜风微拂在林间。

她护身罡气外放,于是一路上遇见的众多甲虫和幽浮之眼俱都无视了她。

绕过矮树,前方一片波光粼粼,竟是到了湖边。

她只在白天进过两次皇家花园,对这里的布局谈不上熟悉,好似走错了。四下里光线仍然昏暗,既然前头没路了,她就打算换个方向行进。

不过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忽见岩边蹲着一个人影,于是足下一顿,潜到树后躲了起来。

这人穿着黑衣,手里拿着一支细小的竹笛呜呜吹奏。

那声音就像三岁小孩儿吹叶笛,又低又哑,根本没有丝毫韵律和美感可言。可是在此时的冯妙君耳中听来,那可是超高的频率,几乎是顺着水面向前铺开,整片水域都能听闻。

这一手,晋国的莫提准在白象湖畔也露过,因此冯妙君推断他是在召唤某种生物。

此人不停抬头看天,脸上显出焦急。

她知道峣人步步紧逼,其实离这里已经很近。这名魏人却还不肯撤离,可见他蹲守之物有价值,并且说不定于时局有用。

所以冯妙君驻足,也陪那黑衣人等了好一会儿。

天快亮了,峣军又大举杀入,在不远处战斗的同伴争取不到更多时间,他必须尽快完成任务。

好在他没等上多久,东方露出第一缕晨曦之时,湖里忽然跳出一尾大鱼,上岸之后变成了人形。

仔细一看,那鱼妖手里还抓着一人,向黑衣人道:“抓到了。”

被抓着那人是名女子,一离水就尖声道:“还我孩儿!”拼了命地挣扎,然而双手被缚在背后。

她一身是水,衣裳虽华贵,湿发一绺绺垂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望着狼狈不堪。可是冯妙君直勾勾盯着她,光听声音就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晗月公主!

第422章 天谴

鱼妖从水中捞出来的女子,赫然是峣国太子妃晗月公主。

那么她所说的“孩儿”,自然就是她与苗奉先的儿子、老峣王的王孙,乳名小峥。晗月公主是只身被带上来的,孩子去了哪里?

这一瞬间,冯妙君忽然明白魏人为何要费劲守住整个御花园了:

因为晗月公主仍然在逃,并且她们母子还未离开御花园范围。为了抓住这两只底牌,魏国修行者不得不守住整个园子,翻来覆去地寻找。

据她先前接到的情报,晗月公主母子与老峣王一样,都被突袭的魏人扣作人质。可眼前这一幕已经说明,晗月公主其实始终在逃,现在才落入魏国修行者之手。

云崕带人攻下御花园已经两天了,这里地方虽大,晗月公主毕竟只是凡人,如何能躲过他们的搜捕?

冯妙君倒是知道她用过易形蛊,可她身边还带个孩子。就算她能易容改装混进宫人队伍,这么个不到两岁、会哭会闹的娃,她要往哪里安置?

可是看样子,晗月公主才刚刚被抓捕,她先前藏去了哪里?

“别吵。”鱼妖不耐烦,抓着一团水草塞进她嘴里,免得尖叫声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老三匆匆忙忙,把那小鬼带走了。”

黑衣人点头:“事态有变,峣军突然攻入,去路已被封住,我们不能再回主殿群了。”

鱼妖吓了一跳:“他们攻进来了?那现在要怎办是好?”

“大人指示,把这女人重新扔回映月潭底。”黑衣人急促道,“不能让峣人知道她不在宫殿里。”

把晗月再扔回潭底?冯妙君听得秀眉微颦。

她倒是知道映月潭,其面积不大但景色秀美。黑衣人这个“回”字用得好,晗月公主原本就呆在潭底么?能让人水下呼吸的宝物不少,御花园中水体四通八达,也难怪峣人寻她不着。

再者,晗月公主是重要人质,量这两个家伙不敢轻易将她溺死,所以公主本人的安全倒是无虞。

在冯妙君思忖间,鱼妖已经领命而去。

他抱着晗月公主正要重新下潜,忽然听得后头“扑通”一声,像是有物倒地。鱼妖飞快转身,望见黑衣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立知不好,飞快往前扑入水中。此时忽觉微风贯耳,竟有强敌自背后袭来!

对方手里似是执着锐器,先扎破了护身罡气,而后就要刺入他的太阳穴,其动作快如闪电,妖怪竟然没有反抗之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命休矣!

然后,天空中忽然有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直劈下来,就砸在黑衣人原先站立的位置!

在场的活人都懵了。

而后,耳畔的劲风突然停顿,眼前的景象也没有模糊。

重新沉入青绿的湖水中,鱼妖欣喜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他想也不想,衔着晗月公主飞快向下潜去。水能隔绝神念,陆地生物在水里的速度和灵活度都要大打折扣,即便是大能下了水,能不能追上它都是未知之数。所以它潜得越深,也就越发安全。

此时的陆地上,被闪电劈中的地面有一团焦黑显形,袅袅冒着青烟,居然还能蠕动一下。乍看之下像是一坨铁疙瘩,原来什么模样不晓得,反正它被闪电劈得面目全非。

冯妙君好生郁闷。

地上被劈得七昏八素的那一团,当然就是她手下第一号恶棍打手白板。方才她要这家伙去掰倒鱼妖,她自会去对付黑衣人。结果白板才将鱼妖打废扔回水里,天上就掉闪电了,精准无比地劈中了它,顺便连它的隐身幻阵都一并击碎!

撞见这一幕,冯妙君先是错愕,紧接着就反应过来:

天谴!

白板居然触发了天谴。

天道居然将“营救晗月公主”这么个举动,也算成是违约。

是了,新夏和魏国之间的契约里有一条:不许新夏支持魏国对手的军事行动。她出手解救晗月公主,乍看之下像是个人行为。可是别忘了,现在赵汝山攻打御花园的目的之一,也是救出太子妃母子啊。

峣人是不是采取了军事行动?没错。

她出手,是不是帮助峣人完成了目标?也没错。

所以这样算下来,白板在她的指使下出手就是违约,就要遭受天谴。

它早她一步出手,否则天谴就该落在她身上了。

并且冥冥中还有一个浩大的意志告诉她,刚才这一记雷劈只是小小警告,若敢再犯,下一回莫要怪天道无情!

因此冯妙君的偷袭才强行收了手,避免自己承受可怖已极的天罚。

她拣起白板,看它还能动弹几下,想来伤不致死,这才稍稍放心。现在她的脑门儿更疼了。

出手,要挨天谴;不出手,难道放任好友被掳走?

她行事一向爽利干脆,从来没有这样束手束脚过。

冯妙君将白板收好,她毫不犹豫地跳入湖中。

此时天光渐亮、湖水清透,冯妙君能看到前方硕大的鱼尾摆动。说起来这只鱼妖身长超过一丈(三米),碗口大的银鳞在水中映出天光,可见道行也不低——能被云崕带来峣都参加秘密行动的,本身就是魏国修行者当中的精锐。

它的游速也是相当惊人,一摆尾就冲出去十余丈。冯妙君水性不错,但在人家的主场上想赶超它却是休想。

好在御花园中的湖并不是漫无边际,她也听到黑衣人方才提及“映月潭”。想来那潭底有什么玄机,否则晗月公主即便能在水中呼吸,但人类不可能长期浸泡水中,她这两天又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她也找准了方向,游动不懈。至于追到之后要怎么办,她也一直思虑不停。

从鱼妖手中强抢晗月公主是不能了,天道不允许;甚至冯妙君还怀疑,她只要释放晗月公主,都会招来天谴。

唉,这天道也太智能了,居然懂得道理推演。

就这样追了百多丈,渐渐又看到了熟悉的鱼身。

这倒不是她游快了,而是对方突然慢了下来,并且鱼尾摆动的节奏和频率……怎么说呢,与其说是摆动,不如说是抽搐和痉挛。(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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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迂回

等到冯妙君再游近,就能清晰看出这头鱼妖根本就是在水中翻滚。鱼脸虽然没有表情,但从它的动作来看,与人满地打滚没什么区别。

冯妙君更是留意到,它腮边的鳞片不再亮光闪闪,反而呈现一种诡异的墨绿色。

这是怎么了?

晗月公主不知何时掉出了鱼嘴,但她双手被缚游不动,只能渐渐往下沉去。她也看到了冯妙君,疯狂地摇头求救。在她看来,眼前这人是峣国小兵,个子很小,貌不惊人,但好歹能救她上岸吧?

鱼妖挣扎了一会儿,动作越见迟缓,最后终于不再动弹。冯妙君游过去,在庞大的鱼身上拍了几下,它就飘飘忽忽地下沉了。

看来真是死了。

这时,冯妙君才敢去抱晗月公主。

鱼妖既死,她救起晗月公主的举动就只是单纯的救人,才不算是违反契约。

果然她拎着好友快速浮上水面,只见青天白日,没有雷击从天而降。

晗月公主喘了几口气,急促道:“送我上岸,快!”

冯妙君不声不响,挟起晗月公主就往岸边奔去,每当两人身形下落,她只需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就能稳稳向前滑行数丈。

这一手水上行走的功夫,其实原本是云崕传授给她的,想到这里,冯妙君抿紧了嘴。

晗月公主忽然道:“注意我的手,别扎着你!”

冯妙君是抄着晗月公主的细腰前行的,一低头就见到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子顶端冒出一根长针,针尖浸了水,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绿光!

她一下明白了:原来晗月公主是用上了这个!

这只戒子是晋王交给女儿的防身之物。原本上面嵌着的水晶里灌满了珍贵的毒液,见血封喉,据说连上古的仙人也承受不住。现在戒面变成了透明,显然藏在里面的毒全都扎进了鱼腮,这才让鱼妖没挣扎多一会儿就倒毙。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感叹晗月公主还是跟从前一样鲁莽。她下毒时还在鱼妖嘴里呢,那家伙满口剃刀一般锋利的牙齿,能像切黄油一样将她咬成两截。她就不怕它剧痛之下咬紧牙关?

晗月公主也有些诧异,没料到这人作小兵打扮,竟有这等神通。

转眼就到岸边,晗月公主还未来得及吩咐,这人就将她丢在岸上,自己身形一闪,遁入林中不见。

喂,好歹救人要救到底吧?这人没见到她还被捆得严实吗?

……

冯妙君遁入竹林之后又奔行四百余丈,前方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兵甲锃锃的摩擦声。

那是峣人的一支部队。

她足下不停,直奔峣军而去。其修为远胜于黑衣人等,也就更早听到峣军传来的动静,这会儿已经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副弓箭,而后跃到高高的竹子枝梢。

约莫有三百多个峣人奔到这里,领头的副尉正想兵分三路开搜,哪知话还未出口,前方呜呜呜传来厉鸣之声,随后两支长箭齐齐射入他脚边的土地!

响箭?

“敌袭!”副尉一抬头,正好望见前方三百丈处有个峣兵立在竹梢,有风吹过,这人就像处在水波中载沉载浮。

他微微一怔,这人手中又射出第四支箭,同样带着尖厉的响声而来。副尉让开两步,这支箭就突然爆开,威力不小,有两、三个人被炸伤,前排四、五人被溅得满身泥点。

副尉有罡气护身,倒没有这样狼狈。他绷着脸皮道:“追!”这是挑衅他们哪?不能忍!这人虽着小兵服饰,但哪个小兵能有这么好的功夫?

冯妙君见他们追上来了,顿时折了个方向就跑。她在竹梢上纵跃,到底比地面上奔行慢了些许,这些峣人眼看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追得也越发起劲了。

未几,眼前豁然开朗。

竹林到头了,前方就是湖岸,那个奇怪的小兵不见踪影,反倒是湖岸上倒着两人,一个身着黑衣昏迷不醒,另一个么……

副尉见到她,眼睛一下就直了,先前无论追的是谁,这会儿早被他抛去九霄云外了。

他大步奔过去,替尊贵的太子妃解了束缚。

晗月公主活动一下麻##痹的双手,急不可待:“孩儿被掳,你们速去救援!”方才救她上岸的峣小兵有些古怪,但她急着救回自己的孩子,此事转眼就抛去了脑后。

“是。”

所有人抖擞精神,沿着岸边一路搜救,那干劲可比追逐冯妙君要充足得多。

晗月公主应是安全了。

望见这一幕,隐在林中的冯妙君才长长松了口气,转头走了。

她先前去引峣人部队过来也有个名目,可算是攻击魏国对手继而逃跑,只不过逃跑的方向恰好在湖岸而已。天道有知,便不能判定她是出手助峣。

果然,这一回她没有再引发天地间的异象,可见天道是默许了她的作法。任何条约都有漏洞可钻,她和魏国之间的协议同理。

她找了个安静所在,将白板掏出来置在掌心,担忧道:“是我不好,你伤得怎样?”若非她太过大意,白板也不至于负伤。

白板被烤得外焦里嫩,像是个炭团,连变形都不能,周身仍是炙人的高温,可见方才捱那一次雷击有多惨烈。它有气无力道:“死不了,但我伤得太重,恐怕暂时帮不上女主人了。”

天道说话算话,说是“警告”,那降下来的雷击就是以警惩为目的,不致命,只重伤。只是伤在这个时候,冯妙君无端少掉一个得力助手。

她掏出一块精金塞给它,愧疚道:“无妨,你歇着就是。”

白板也不推拒,勉强裹住整块精金就凝固不动了,由着冯妙君将它收起。修行者受了伤可以从灵石中抽取灵气回复自身,而液金妖怪的方式与众不同,特异金属才是最好的补品。

白板没有性命之危,这让她欣慰不少,可是耽误了这会儿功夫,魏人多数退回主殿内,峣军对他们的包围圈已经形成,冯妙君再想混进去,已经不容易了。

晗月公主和云崕,她难以兼顾啊。冯妙君揉了揉眉心,为这一笔烂账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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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外,又有数骑飞奔而至,守门的卫兵按例拦下。

被拱卫在中间那人撩开防风的帽帷,露出一张英朗而棱角分明的脸,门口的峣人立刻看得呆住。

倒不因为他长得俊,而是这张脸,他们分明在不久前就已经见过了!

这人浓眉一轩,沉声道:“晋国国师莫提准,求见峣太子!”(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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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4章 机会

这赫然又是一个莫提准!

虽说他威势慑人,可守卫还是咽了下口水:“可有、可有证明?”

莫提准将一份文书掷到他胸口:“这是晋王的亲笔信,加印玉玺。”

……

穿过园门,莫提准面凝寒霜。

从不远处奔来的峣国郎将已经把峣人的疑虑说与他知。

“园中有第二个莫提准”,这事已让他冷笑连连:“你带我去,看我抓一个现行!”郎将正要应声,莫提准忽然又道,“是了,晗月公主还失陷在魏人手里吗?”

他得晋王委托,来这里营救晗月公主,即便气恼,也还分得清主次。

“是。”郎将答道,“我王薨,晗月公主仍被魏人控制。”

莫提准失声:“峣王竟然过世了!”魏人居然舍得这个最大的筹码?

“事起突然。”郎将苦涩道,“谁也没能料到。”

他陪着莫提准策马往宫殿群方向疾驰,斜刺里忽然奔出一队峣兵,其中簇拥着一人。

莫提准何等眼力,目光略一扫过就勒停了缰绳,长声道:“晗月!”

身披毡毯、众星拱月一般被围在峣人中央的女子,岂非正是晗月公主!

她获救了?

她怀里还抱着幼儿,闻声抬起头来,见到莫提准顿时啊了一声,又惊又喜:“莫国师!”

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人在异乡、生逢变故,却恰好遇上了老相识的喜悦?况且国师在她心中,向来是神通广大的代名词。

包括郎将在内,一众峣人尽都跪倒。晗月公主理也不理,策马奔过来道:“你快帮我看看峥儿!”

莫提准低头一看,那孩子用软巾包着,头发和衣裳都湿了,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这是落水后受了寒。”他从怀里取出一颗丹药,掰出五分之一给孩子喂服,“他年纪太小,如此药量就已足够,再饮些热水,片刻就好。”

他见晗月公主母子身上精湿,不由道:“你们母子不是失陷殿中?”怎么反倒像是刚从水中捞起?

晗月公主俏面上聚起一层薄怒:“别提了。前几日魏人攻入花园,一路往我这里来,沿途杀人无算。我匆忙间取了喂水丸,与孩儿服用后投入映月潭去了。”转头唤人取热水过来。

莫提准奇道:“喂水丸不过一刻钟效力,你竟能在水底坚持两日?”

“映月潭原是个迷宫,后来才放水改造成潭。”晗月公主小心翼翼给孩子喂水,“奉先少年时总在潭中玩耍,发现那里的练功房还保持完好,并且离水面很近,于是将缝隙封住,上面做了空管直通水面,于是造成一个水下密室。知道此事的,寥寥无几。”

原来她在水下的密室里呆了两天。魏国国师云崕的神念再强大,也无法透过深水发觉她和孩子的存在,这倒是聪明之举。

晗月公主喂完了水,又轻拍儿子背部给他顺气理嗝。莫提准只觉女人实在磨迹,皱了皱眉道:“峣王薨,你可知?”

晗月公主骇了一跳:“什么!”她刚从水里出来,急着找夫君,竟然无人告知她这个噩耗。“奉先呢?”

“有生命危险。”虽然无人这样明说,但贼人扮作他的模样潜入御花园,总不是为了赏花罢?

晗月公主立刻抱紧儿子:“快,我们快去寻他!”

¥¥¥¥¥

太子与晋国师走去一边商量对策,留下峣国臣子窃窃私语。

有人就问赵汝山:“赵将军,你看太子还会发动强攻么?”

赵汝山面色凝重,低声道:“不知。”换作其他君王,危急关头是可以舍掉妻儿的。继承人虽然宝贵,苗奉先却还很年轻,有的是机会诞子;天下公主何其多,少一个晗月公主,新国君当然还可以再娶。

哪个国君会发愁娶不了老婆生不了娃?

如今老峣王既然故去,苗奉先就该一鼓作气冲入前方,杀魏人一个措手不及!

唉,可惜他们太子有妇人之仁。

这话却没法宣之于口,赵汝山只得憋闷道:“太子至孝,不会置大仇于不顾。”

正说话间,外头有快马奔来,却是守在花园门口的卫兵进来禀报:“太子妃与晋国师莫提准到!”

“晋……”听到这消息的臣子都是一怔。莫提准不就早就来了么,还阻止峣人进攻。如果刚刚抵达御花园的才是莫提准,那么留在太子身边商量对策的又是谁?

“不好!”众人当即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大屋处狂奔而去!

赵汝山更是高声大喝:“太子,那莫提准是假的!”

无论真假,先提醒苗奉先再说!

¥¥¥¥¥

“啪”。

才绘了两划,苗奉先手中树枝的前半截就断了。他只得矮了矮身,用剩下的枝子继续勾划。

这一弯腰,脖颈就低了下去。

他身边的莫提准正在说话:“听说燕军还被拦在牛姆河前,未能渡过。”

“妖怪作乱。”苗奉先手上正忙,头也不抬。

“太子觉得,燕国还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拿下熙国?”

苗奉先停手,沉吟了一小会儿:“最多,再有月余。”

“熙王可是迁都去了山里,易守难攻。”莫提准悠悠道,“他不死或者不降,燕国就不算胜利。”

“熙国朽烂,覆灭只是早晚之事。即便不受燕攻,早晚也要自作孽。”苗奉先漫不经心,“魏国搭上这样一个盟友,可是倒了大霉。”

“熙人多有风骨,名将如云。”莫提准轻轻一叹,“可惜,可惜了。”

说第二个“可惜”时,拢在袖中的手轻轻一捏,苗奉先正上方的空气中就具现一把薄刃,对准他颈椎第二节斩了下去!

此刃薄如蝉翼,宽不及一掌,透明如水晶打造,看起来像玩具多过了像武器。可是从莫提准手里化出来的物事,哪有那么简单?

这是利用上古法器具形而出的风刃,称“风丸”,有形无质,最可怕的是利刃加颈也全无声息,连一丝微风都带不起,令对手无知无觉。

苗奉先正低着头,颈上露出一点空门,就被他抓住了机会。(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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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反击

从这里斩下,就算大罗金仙也要掉脑袋的。

风刃果然不负重任,一下没入了苗奉先颈中去!

一击竟功!“莫提准”嘴角微弯,不敢相信事情这样顺利。

不过这一丝笑意并没有绽放出来,因为苗奉先的脑袋非但没被切下,连一点鲜血都没喷溅出来!

不,应该说,他连一点儿外伤都未留下。

“莫提准”目光一闪,左手微抬,又一记风刃直击苗奉先面门,身形也似鬼祟,一步迈出就已逼到太子面前,右袖内一点寒光直冲苗奉先脖子抹去。

这一下如金蛇扑击,敏捷而且毒辣,竟是暗算不成,直接上手强杀了。

苗奉先侧头避过风刃,弯刀“铿”一下架住对方长剑,望向“莫提准”的目光带着雄狮的凶狠:“堂堂云大国师,竟也干下三滥勾当!”他方才用出的,是峣廷交给国师的一件极珍贵的护身法器,能吸收一次重伤。只是这东西也只能生效一回。

刀剑相击,两人均觉对方力沉。云崕既已暴露身份,索性长笑一声,剑走龙蛇。

苗奉先早谙这位国师大名。老峣王在世时谈起魏国君臣,最忌惮的不是魏国国君,反而是这个谜团满身的国师云崕。已有两位国师折在他手中,这其中就包括了苗奉先的恩师,因此两人是国仇、家恨再加私怨,正好一起清算。

苗奉先抬足一跺,云崕脚下地面顿时化作流沙,鹅毛不浮。站在上头的人同样下盘不稳,身躯微仰。

苗奉先猛虎般扑前,手中双刀划成“?”字形,若是对手真挨上,只这一下脑袋就要飞上半天高。

云崕身躯后仰,却不急着摆平,剑尖在地上微挑,顿时有一点泥沙向着苗奉先飞去,直取其眼部。

这招式像无赖打架了,尤其泥沙当中还夹杂一点红光。苗奉先神念扩展,间不容发之间将它看得清楚,这才发现土黄色的砂砾中还混进细小的虫子,其形如虱,但口器狰狞,可以想象被此物附上身之后的痛苦。

云崕精擅养蛊,这毒物有个很美的名字唤作“红霞”。魏西南穷山恶水,专出各种稀奇生物,这怪虫就生长在烟波山中,每日晨昏漫山都有红霞弥漫,不是他物,就是这怪虫成群结队出来觅食,铺天盖地,只要见着活物就一拥而上。

它们的口中唾液能溶肌销骨,一头两头未必有甚了不起,但成千上万就骇人了。冯妙君在方寸瓶里也替云崕养过这物事,知道在他秘法敦促下,几万只红霞自相残杀,最后只剩下寥寥六十余只,因此每一只的毒性都比原来要剧烈何止百倍。

苗奉先意图以刀罡震碎之,哪知此物甚至也不惧罡气,依旧迎面扑来。

他虽不知此物厉害,不过从云崕手里使出来就教人忌惮不已,此时招式用老不便后撤,他遂一口寒气喷出,将眼前连砂砾带红霞虫都冻成了细小的冰碴子。

不过受此一阻,他手上到底是慢了半拍,并且视野受了些阻挡。苗奉先仓促间仿佛望见云崕背后展开一双巨大云翼,反向一扇!

那翼翅只初现一个轮廓,苗奉先没来得及细看,它就已经消散空气之中,似乎从未存在过。可是云崕受此助力,整个人都被猛然向前推进,速度比起原来何止快了一倍!

直到此刻,他周身气势蓦然一变,由原先的诡谲莫测一下变作了锋芒毕露,仿佛是刚刚出鞘的名剑,寒光四溢、凛冽生威!

这才是魏国国师的本来面貌。四周被惊动而聚拢过来的峣人甚至不敢直视,否则就要被这一剑的锋锐割伤眼睛。

苗奉先首当其冲自不好受。对方长剑还未加身,暴涨两尺的剑罡已在他胸口入肉三分。生死攸关时,他只得勉力外侧,胸前浮起一面圆盾。

此盾形如龟甲,浑圆无疵,自泛金光,出现得又很及时,正正好挡住了云崕那一剑。

只听“朴”一声轻响,仿佛金属与皮革相击,甲盾碎裂、消散,苗奉先也被这一击推出数丈,落地时面白如纸,吐出一口鲜血。

这面龟盾乃峣国宝库里珍藏的上古遗珍,从苗奉先继承国师之位以来,他就着力以心血温养之,是为本命法器之一,不料却在云崕惊天一剑下化为乌有。

苗奉先一下就被反噬之力伤得不轻。

不过峣国国君新丧,导致他这国师用不出元力。若有一国之力加持,他的修为至少可以增幅两成;反观云崕却是周身力量庞沛几近巅峰,此消彼涨之下,两人悬殊加大。

云崕长眉轩起,口中却道:“我扮莫提准扮得不像?”

他周身杀气凛然,平日的慵懒散漫早抛去九霄云外。苗奉先但觉他攻势忽而凌厉,忽而飘忽,让人难以适应,更有一种奇怪感觉,仿佛吐丝不绝,将周围的空气都层层缠裹,让身处其中之人行动越发艰涩。

这种憋闷到让人吐血的感觉越发强烈,苗奉先都发觉,自己的行动果然是慢了下来,空有一身修为,竟然无从施展。

“像。”就这么短短十几息时间,他身上就多了四、五处伤口,有深有浅,都是间不容发之际躲过。

当时乌涪雪山一战,峣国师可是占了主场优势,云崕仍能击而杀之。但是直到这时,苗奉先才深刻理解恩师在云崕手下败得不冤,并且此人必定还有许多杀手锏没有祭出来。

幸好就在这时,周围的峣人都已围了上来,其中不乏修行者,神通都往云崕身上招呼。

远处更是传来赵汝山的一声大吼:“太子,那莫提准是假的!”

废话,苗奉先当然知道,问题是他连分神呼喊的心力都没有,就已连番遇险。

不过赵汝山话音刚落,即有一人分光掠影而来,手中一柄重锤兜头朝着云崕砸下!

这锤子见风即长,大如磨盘,带动风声呼呼、光线昏暗,似是能将大地都劈作两半。

这一记就连云崕都不敢轻撄,闪身避了过去。

第426章 后手

眼看巨锤要砸地敲出个大窟窿,这人反手变向,重逾泰山的一击顿时改向,执在他手里仿若无物,依旧追着云崕而去。

这一下举重若轻,对力量的掌控更是妙到巅峰。

不消说,莫提准到了。

他和云崕是老对手了,都知道对方大半根底,这一交上手,战斗似乎立刻就进入了白热化。

两人气势狂暴冲撞,周围的修行者纷纷避让,不想被他们连累。

苗奉先终于缓过劲来,长长吸了两口气,大步扑上前加入战局,口中道一句:“你太久没露面。”

魏人潜入峣都两天以来,云崕鲜少露面,就连峣王这样重要的人质也是左丘渊押送出来的,他这位大国师反而不见踪影。

苗奉先最切合实际的估测,就是这妖人暗中又行什么诡计去了。他从晗月公主口中知道云崕有千变万化的本事,因此这几天里对于接近自己的任何人,心中常怀警惕。

莫提准上一次与云崕动手,双方都受了伤,不过他伤势更重些,这一点让他耿耿于怀数年,今日就抱定了一雪前耻的念头。他左手暗捏了几个诀,云崕身后顿时就多出两个莫提准,同时抡着磨盘大的锤子直击他上、中路。

这是他上回战斗中没施展出来的分身术,与普通镜像不同,每个分身都具有他三分之一的力量,并且操纵随心。尽管其时效只能维持短短的十息,却已经成为左右战局的压箱底大招!

对付云崕这种人,一定要快准狠,决不能留给他再施诡计的时间!

这时苗奉先杀到,他禀赋和修为俱佳,首度与莫提准配合就已天衣无缝,两大强者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几乎能对其他任何人形成反制。

云崕身处战局之中,想必也极不舒服,不得已转攻为守,将一身轻灵飘忽的功夫都用到闪避袭击上。可是莫提准放出的大招,他就相当于同时面对四大高手进攻,无论怎样缜密防守,终有一疏,被分身举锤击在左胸,踉跄两步。

这一瞬间,他身上闪出红白两道光芒,旋即不见。

两件护身法器同时被打爆,可见莫提准的进攻有多么凶猛。

其余势未消,以云崕之修为本该能硬生生扛下,但他却忍不住闷哼一声,喉头发甜。莫提准看出端倪,暴喝一声:“他心疾未愈,攻他胸口。”

峣军中立刻杀出第三个人,手中一根熟铜棍直往云崕胸前杵去。

正是赵汝山出手了。

各国领军大将中尽多修行者,赵汝山同样不仅是虎将,也是道艺精深的修行者,并擅土系神通,带出的每一击都有厚土之力,八百多斤的棒子打在人身上,就有近万斤之效。

云崕胸口被牵连得隐隐作痛,也不愿硬接,伸指如拂琴,将它直接拨到了一边去。

不过此时峣军中已经扑出更多修行者加入战斗。

能够围殴敌国国师的机会真是少见,难得他自投罗网,大伙儿这些天被眼前大敌玩¥¥弄于鼓掌之中,若是这么七、八人齐上阵还不能将他留在这里,今后峣国修行者在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最可怕的是,峣国修行者虽然暂时动用不得元力,然而气势如虹彼此叠加,隐隐对敌人还形成了压制性的力量。

这就是主场之利。

云崕身似鬼魅,同时面对这许多对手而不倒,其中两人更是国师,传出去已要惊掉无数人下巴。苗奉先和莫提准互望一眼,均望见了对方眼里的决心:

趁着今日今时,必要将云崕留下不可。此人强横至此,若不慎放虎归山,那真是后患无穷!

而在云崕而言,他袭杀苗奉先的机会已经错过,如今他要同时面对两大国师的夹击,甚至峣国的修行者和军队也在虎视耽耽。

用“身陷重围”这个词来形容,简直不能再贴切。

从这角度来说,他今次的行动,失败了。

云崕也不气馁,一剑将莫提准迫得后退两步,忽然疾退三丈之外。仔细看去,其所立之地正是先前他与苗奉先所绘的小搬山阵。

云崕自怀中掏出两块红色灵石,飞快填入阵法的阴阳阵眼之中。这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灵石刚刚离手,阵法就焕出了微弱的白光。

那两块红色灵石专用于供给阵法能量,任何一块的成色都要远远优于冯妙君所见,又有个词道“红得发紫”,便是它们的写照。

寻常修行者想攒一块出来都得倾家荡产,但对小搬山阵而言,不过是传送一次的“燃料”罢了,并且这还是云崕传送的距离不远之故。若想如当年莫提准从小县城直接传送去二百余里开外的升龙潭,那耗费的灵石数量还要乘以数十倍!

不好,这家伙要开溜了!莫提准面色一整,巨锤脱手砸将过去。小搬山阵只能传送一人,只要默运口诀,谁先站进阵里谁就能被传走。他刚赶到这里就发现地上绘有阵法,只希望现在破坏还来得及。

不过阵法的光芒才亮起一下,旋即黯淡,像是刚刚经历过大风的蜡烛,飘摇两下就熄灭了。

阵法失灵了?

云崕目光在阵法上一扫,这里的线条成千上万,要检查出哪里不对劲需要时间,需要静心。偏巧这两样,现在条件都不具备。

苗奉先也伤得不轻,这时却嘿了一声:“既知你是云崕,我怎会放任阵法完好无缺?”抬了抬脚,于是云崕知道他方才趁着莫提准迎敌,竟然悄悄抹掉了地上的线条。

小搬山阵精细已极,一、两根线条出错,整个阵法就不能运行。

到云崕露出真面目为止,苗奉先已猜到他干掉峣王还不够,必须将峣太子一并杀掉,峣国这才可能覆灭。可无论他得手与否,带出来的阵仗都不会小了,附近的峣人也不是死的,不会放任他逃走。

更何况,主宫殿群中还有数十名魏国修行者等着他的指令。

所以云崕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之一,大概就是地上的小搬山阵了。杀掉苗奉先以后,他只要启动阵法,立刻就能返回主殿中去!

第427章 援救

而后,他与一众魏人再经由早就布设好的另一个传送阵,安全无恙出城。

苗奉先就是想通了这一整套办法,才伸脚磨平了地上的线条,云崕即便打入灵石,也启动不得了。

现在,魏国国师距离主殿还有二里多路程。没了小搬山阵,他想在重兵包围下冲回去,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莫提准也看出他的处境,心怀舒畅,终是放声大笑:“云崕,我看这回你还能往哪里逃!”这趟来峣国本为解救公主,能将这毕生强敌放倒,那真真是意外之喜。

云崕倒未显出沮丧,嘴角一扯:“那你就瞪大眼睛好生看着!”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枚黑色圆球,每个都有李子大小,然后对着莫提准和另一名修行者砸去。

出自他手之物,两人当然不敢硬接,一闪身避过。哪知这东西根本不须触地,在空气中就爆将开来,里面释出大股大股墨绿色的烟雾!

不过两次呼吸的功夫,烟雾就填满方圆十丈内的空间。外围的峣兵被圈入其中,无不发出惨呼,衣物腐蚀、肌肤溃烂、血肉融解,有那关系好的,伸兵器要将他们勾出来,可是寻常刀枪碰着雾汽,就像白蜡遇着了火,嗤嗤两声,俱都消蚀!

身处浓雾正中的修行者当然更不好受,虽有罡气护体,可是这玩意儿连罡气都可以腐蚀,不消多时就让人痛呼连连。

最糟糕的是,雾色深重,呆在里头伸手不见五指,甚至神念都扩展不出去。所以峣国众修行者只得纷纷后退,在身受重伤之前撤出浓雾笼罩的范围。

雾汽弥漫开来那一瞬间,云崕就朝着苗奉先扑了过去。这场人为的大雾风吹不散,火攻不褪,唯一的缺点是持续时间不长,只有短短二十余息。他还惦记着此行目的,想要完工后再离开。

苗奉先压力大增。

现在敌我双方都看不见,黑暗中全凭听觉战斗。纵然苗奉先五感出众,这种经历对他来说也是太过新奇,适应起来着实有些困难。这么短短三、四息功夫,两人交手不下百记,竟比方才还要激烈得多,苗奉先身上多出七道伤口,左肩还少掉一块肉——他若非闪身得快,被云崕掏下来的就不是肩上的肌肉了,而是砰然跳跃的心脏!

苗奉先咬牙撑了两息,终忍不住道:“莫国师!”

雾汽隔绝视觉与神念,却不阻断声音的传播。

莫提准的嗓音顿时由远而近:“来了!”

话音刚落,苗奉先顿觉身上压力小了许多,那是莫提准听声辨位,准确定出了他的位置,从而估算出云崕之所在。苗奉先抓紧时机,悄然往外错开几步。

这下,就连云崕也寻不到他了。

云崕虚过两招,也是无声无息向外退去。

事不可为,他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现下他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变作带领魏国修行者逃离峣都,否则魏国这次袭杀计划才真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此时,就连云崕都感觉有些不济:他身上伤口不少,尤其后腰上也中了苗奉先刀,深达一寸。

如他们这等大能,法器上都附有特殊属性。苗奉先中过云崕一剑,伤口周围组织一会儿被急冻,一会儿如逢火烧,痛苦难忍,并且急速坏死。莫提准来援时,他先举刀削掉伤口附近肌肉,这才继续参战;换作云崕中他一刀也是同理,刀口上附着的苗奉先灵力钻入云崕后腰肆虐,其效果就是大出血而不止,哪怕敷上灵丹妙药。

这位置可不便于自我诊疗,何况云崕同时面对这许多敌人,根本腾不出手来自护。现在他还有新的麻烦要应对:

浓雾外头,是严阵以待的数千峣军将士组成的人肉城墙,连他都难以逾越。

这才是苗、莫两人真正的凭恃。

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换张面孔,趁乱逃出这个包围圈,再借机去接应其他魏国修行者。就在这时,身畔似有微风拂动,云崕知道,那是有人凑近了。

他在浓雾中不受伤害,然而它也是上古仙人留下来的宝物之一,连他都不能视物。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有人靠近当然是先出手放倒再说。

不过云崕方自提气,附近就有个细弱的声音道:“是我!快跟我走。”

似是很笃定,云崕一定能认得。

事实上,云崕的确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个声音,接着就有些怔忡:

冯妙君。

她不在新夏当她的逍遥女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最古怪的是,浓雾中隔绝任何人的神念,她是怎么准确定位到他的?

云崕心中还有疑虑,手中劲道不泄。毕竟修行者中每多异人,哪一个学冯妙君说话维妙维肖都不奇怪,这种环境下引他上当,再容易不过了。

可是紧接着他就听到:“白板认出你的武器了。”

她好似知道他的疑问,一开口就答到了点子上。

白板虽然身受重伤变不出以假乱真的幻阵,但天赋仍在。这墨绿色的雾汽隔绝了神念,却挡不住它对于珍稀金属的天然感应。男主人的剑是什么材质,它当然再清楚不过了。这么绿漆漆一片的世界里,云崕手中神剑就像雷达上的光标,能够清晰引导白板找到它。

找到剑,自然也就找到了剑的主人。

冯妙君伸过手来,云崕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她的手很软也很暖,掌中却有一样硬物。

那物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细而长,一端尖锐,像是……簪子?

“听我指令。”

冯妙君的声音细如蚊蚋,却有不容置疑的自信,“把它戴上!”

云崕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意会。

至此时浓雾已经持续了十息,行将散去。莫提准这时已经冲出雾汽范围,也知它不能长久,提气喝了一声:“列阵,不能让他逃了!”

外围的兵士一阵攒动,防护得更加严密了。

这一次对手空前强大,乃魏国国师,谁心里不是惴惴难安,谁手掌不是冷汗涔涔?

第428章 一路奔逃

不过云崕始终没有现身,反倒是三颗细小的圆球从雾中蹿了出来,直往峣军中落下。

那是……

苗奉先眼力极佳,第一时间看清此物,不由得大吼:“闪开,都闪开!”

那是爆破蛊,其威力绝非凡人血肉之躯可以承受。

爆破蛊成熟时,表皮比蝉翼还薄,最轻微的触碰都可以将之引爆,这个进程几乎不可能被阻挠。

它们落下那处的峣军闻风而散,附近的修行者纷纷支起结界,以对抗即将到来的冲击波。

“轰隆”三连响,地面陷下去几个大坑,峣军原本紧密的包围圈被硬生生炸出一个出口。

硝烟袅袅,莫提准第一时间冲到这个缺口堵住,却不见有人遁出,于是大吼:“看好浓雾,他们还未出来!”

两息之后,雾散了。

除了爆破蛊硝烟未尽,十来个大能混战之地已经清明一片,再无一物遮挡视野。

这里空空如也。

那个惹来众怒的魏国国师,不见了。

赵汝山大步蹿前,在这片空地上踱了两个来回,确认这里当真没有幻阵伪装,才沉声道:“这厮跑了!”

那云崕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包围圈中脱身而去。

“莫不是化作其他人模样?他有变化之能。”苗奉先脸色如坚冰,“方才参战的,都站出来!”

包括赵汝山在内,方才加入战斗的峣国修行者都站到他面前去。

苗奉先挨个提问,问给每人的问题都很隐私,约莫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由此也可见,他对手下的修行者了解甚深。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答对了。

莫提准摇了摇头:“用易形蛊模仿人,可不是随便就能用出的。头一次易形,需要对被模仿者面部细节小心描摩,哪怕是一丝肌肉的运行也要仔细看清,否则你一眼就能看破他的伪装。”

冯妙君的易形蛊最早就由莫提准转赠,他的话当然最可信。也就是说,在短短十几息时间里,云崕不可能找到就近的修行者并伪装之。

捏脸凹形状嘛,也是需要时间、需要全神贯注的。

所以,那妖人真地从数千人的包围中逃走了?

这时,外头奔进一人,快速向莫提准行了一礼。要是冯妙君仍在这里,多半能认出这是莫提准带来的随从。这位大国师见到手下,面色微松,冷笑一声:“多亏我有备而来。”

他向这手下点了点头,后者往地上一伏,赫然变作一头妖怪,浑身赤红,有豹子大小,铜铃眼、满嘴獠牙,鼻子却很大。“这是火戎,嗅觉比最灵敏的猎犬还要强上十倍。”

苗奉先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伸出刀口,让这只妖怪辨识刃口上的血气。

火戎记住以后,又在几位大能刚刚战斗过的地面嗅了几圈,忽然口吐人言:“他伤得很重。”而后,它就认准了一个方向就撒腿奔去。

“追。”众人精神一振。

易形蛊是个逆天的bug,云崕已经用过几次,莫提准怎可能对此毫无防备?既然用肉眼看不出真假,那么就借用更灵敏的鼻子来辨认。至少,对于火戎这样的妖怪来说,气味从不出错。

……

云崕这回听话得很,冯妙君一个指令,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手中那物扎到了头发上。

在这过程中,冯妙君扯着他一直往外奔去。

周围昏噩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两人,唯有双手相牵,才不会走失了彼此。云崕下意识握紧她的手,然后再握紧,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来了。

若被发现,连她也吃不完兜着走。他始终以为,她更要紧自己的小命呢。

冯妙君却有些心焦。云崕的掌心没有往常炙热了,反倒带着两分凉意。

她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他再强悍,身躯终究不是铁打的,她必须尽快带他突出重围,疗伤止损,绝不能危及性命。

紧接着眼前一亮,他们从浓雾中大步奔出。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无异于自杀,云崕却没有阻止,甚至没有迟疑,就那么跟着她迈步出去。

这一刹那,他根本也没去想这丫头是不是有意害他。

她敢如此为之,必有她的道理。

外面天光明亮,当然还有人山人海的峣兵。可是云崕突然发现,每样物事都变得好生巨大,几乎都能占满他的整个视野。

正惊讶间,上头一只半新不旧的铜泡钉军靴踩了下来,对他和冯妙君而言竟如泰山压顶。

两人自然不会被踩中,闪身避过,继续向前奔行。

这里每一个峣兵在他们看来都如参天大树,而他们此刻就躲进了树林。爆破蛊引发的混乱还在继续,谁会注意到脚下竟有两个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小人儿?

这里数以千计的峣兵,反而成了奔逃的两人最好的掩护。

他们速度极快,就算此时恰好有士兵低头,可是凡人肉眼根本跟踪不上他们,就好像人类看不清跳蚤的轨迹。

当苗奉先排查自己手下的时候,冯妙君和云崕已经奔出人群,往昏暗幽深的密林而去。

幸好这里是御花园,树多草多,峣人又崇尚自然,不会将花草剪得像燕人喜欢的那种横平竖直,否则两人此刻还真不好躲藏。

云崕看着她,眼神格外奇异。冯妙君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想起自个儿现下还是峣人小兵装扮,一个糙老爷们儿偏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声线,还牵着美男子的手跑了好几百丈。

嘿,这画面实在太美。

进了林子,也就脱离了芥子阵法的范围,两人又变回原身大小。还未歇上一口气,云崕回望来路一眼:“追来了,那妖怪嗅觉灵敏。”

冯妙君借着树影一探头,发现峣军中分,一头妖怪向这里疾速奔来。最糟糕的是,后头还跟着两位国师。“是火戎,你有法子甩掉它么?”她在烟海楼中见过这种妖怪的介绍,心下立觉不妙。

“原本没有。”云崕直勾勾盯着她,“现在说不定有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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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两难

他的第一选择当然是借用易形蛊之力,趁乱逃出。

人越多,这法子越好用。但是这回莫提准是有备而来。

那两大国师可不是好招惹的,若被他们发现她也在此,新夏今后真地不用混了。冯妙君连白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当机立断道:“方寸瓶呢?”

云崕掏出圆瓶交给她,自己毫不犹豫地跃进瓶中。他的伤口还在淌血,太容易引来追兵。

时间就是生命呵。

这个大活人原地消失,冯妙君把瓶子一收,展开身法,飞快向着林中深处遁去。自从修习神通以来,她从未跑得这样快过。苦修多年,这一次终是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莫说足不沾地了,就连树叶都没惊扰几片。

在追踪的高手眼里,这也是线索,她要尽力避免。

云崕这个魂淡,她遇着他,好像都得来一次亡命天涯,上一回崖山地底火海也是。

她这里前脚刚离开,不过五息之后,火戎就带着追兵赶了过来。它凑近大树嗅了几下,又转了几个圈子,才晃了晃脑袋道:“气味到此中断!”

它是循血腥味儿一路追来的,苗奉先指着树干沉声道:“这里还有一点血渍。”

莫提准皱眉:“中断了?”

火戎确定道:“忽然消失,附近不再出现。”

“难道有人接应?”莫提准想都不曾多想,“这里可还有别人的气息?”

“没有。”火戎瓮声瓮气,“什么也嗅不到。”

那妖孽就这样逃走了?苗奉先凝声道:“不若用他血液追踪?”

两人贵为国师,手段自然是层出不穷。苗奉先取出一个水晶皿,将云崕的血液滴入其中,合上盖子,再念几句口诀。依托法器之能,这滴血液将滚向云崕所在的方位。

可是无论他怎样催动口诀,血液也是静止不动。

连这一招也失效了,那厮算是心细,提防得紧。苗奉先和莫提准互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目光里浓浓的不甘。

¥¥¥¥¥

冯妙君收起方寸瓶,左顾右盼,一猫腰从林子里钻了出去,很快混进了往来队伍之中。

她这身装束,谁也没有起疑,御花园里军队调动又很频繁,她先后换过几支队伍,很快就接近了映月潭。

潭边有密林,有精舍。

此地原就幽僻,又遇上非常时期,精舍里多半没有人。

她瞅了个无人留意的空档,悄然离队,在林木的掩护下悄悄打开一座精舍大门,溜了进去。

小楼不大,她上下转了两圈,又放开神念扫视。

果然,这里空无一人。

冯妙君随手先施放一个结界,隔绝声音与气息,才重返阁楼,取出方寸瓶,拿在手里掂了两下,嗯,看其中的缩微景物,似乎与她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个时候,她反倒犹豫了。

云崕太能惹事,要不干脆将他困在瓶子里带出印兹城得了?这样一来,大家的小命都能保全无虞。

可是她这么做,算不算是“帮助峣国”?从实际后果推演来说,她将云崕拖离战场,很可能导致战争结果改写,如果魏国因此挫败,天道会不会判定是她帮助了魏国的对头,从而降下雷罚?

上一次天道降罚砸在白板身上了,那种可怖的威力她见识过了,还只是“念在初犯、小惩薄戒”,这一次正儿八经地砸雷下来,她是十死无生吧?

她可不想以身试法,好纠结啊。

她想来想去,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她望着方寸瓶发呆时,云崕走出瓶中小屋,冲着她挥了挥手。

冯妙君叹气,再叹了口气,只得将他放了出来。

她浑身无伤,进入御花园后就封住自己气息不致外露,因此其他妖怪嗅觉再灵敏,也是闻不着她的味道,断不可能跟来此地。

暂时,他们是安全的。

云崕已经封闭了几处重要穴窍,以减缓鲜血流出。冯妙君祛了自己伪装露出本来面目,一转头看他俊脸发青,不免惊疑:“服药了?”

“服了。”他进入方寸瓶之后,就连服数枚丹药,生肌补血祛毒益气一起来。

冯妙君也知自己问得傻气,这人身上的药物比她还多,轮得到她操这份心?既然他看起来没有生命危险,冯妙君就想起他此行目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放着,我来。”她夺过他手上纱布,只说了一个字,“脱!”

云崕定定地瞧她一眼,见她脸色难看,乖乖将上衣脱了,露出结实而匀称的上半身。“每回见了你,我都得脱衣。”

冯妙君抿了抿唇,利落地处理起来。他身上血渍斑斑,看起来有些嚇人,但她实际检查后发现,多数还是皮肉伤。这人想方设法避过了要害,可见在方才那样的混战中犹有余力。

她对云崕实力的认识,又有了微妙的增进。

不过他身上依旧有两道重要伤口,一在左胸,由莫提准重锤击中,一在后腰,苗奉先狭刀所刺。这两处却相当严重了,云崕自出方寸瓶以来,咳了不下两次,都见了血,显然内伤很重。

“伤到心脉?”

他点了点头:“还断了两根肋骨。”

难怪他后面力量不济了。冯妙君咬着下唇,忽略心底突然涌上来的刺痛感:“被两大国师外加七八个修行者围殴,没死算你命大。”

“死不了。”他嘴角刚刚勾起,转眼又咳上了,好半晌才勉强止住。

冯妙君按着他的肩膀将人往下压,去处理后腰的伤口。这一下牵动胸前断骨,云崕痛得低吟一声。

那声音隐忍而销##魂,能让一般姑娘家酥到骨子里去。冯妙君却充耳未闻,只道:“别动。”纤指按在伤口附近,一点灵力游进去,细细打探。

这姿势压迫胸口,让本就有伤的云崕更是难受。他低声问:“生气了?”

冯妙君不语。

果然。再看不出来,他未免太没有眼力价了。“哪里惹到我家安安了?说出来,我一定改。”

冯妙君手上忙活,头也不抬:“云大国师智计百出、从不犯错,哪里用得着改?”

第430章

看来,他错就错在智计百出上了。云崕轻轻一拍巴掌:“你是气我杀掉峣王?”

身后传来的娇软女声这回像是带着冰碴子:“你只想杀掉峣王?”

当然不是了,云崕又咳了两声。他的目的是整个峣王室一锅端了,这才能顺顺利利灭掉峣国嘛。

冯妙君哼了一声:“峣王父子都是英雄,你对付他们竟用这等手段!”

苗奉先那小子,在她心中也算得上英雄?云崕皱了皱眉:“我如用这等手段对付熙王,安安会有意见么?”

不会。但她不言。熙王所为,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看得眼气,熙国的臣民更恨不得掐死这个荒¥¥淫无道好色软懦的大草包国君吧?

“怎么放在峣王父子身上,安安就这样生气呢?”云崕轻声细语,“只是因为你对他们有好感罢?”

冯妙君只是觉得,峣王宽厚利民可称明君,与苗奉先父子情谊又深,就这样死了,实是可嗟可叹。

“可是你想过没有,无论国君如何,仁厚也罢,暴政也罢,荒唐也罢,峣与魏不能两立,迟早要决一胜负,不是魏吞掉了峣,就是峣联合燕国灭掉了魏。”云崕淡淡道,“我的作为,不过加快那一天到来罢了。”

冯妙君自己也打理一整个国家,不会问出“为何不能两立”的稚嫩之语。其实她心底也分明知道,云崕归根到底是魏国国师,站在本国立场去办这件事真谈不上对错,只能说各为其主。

非死即生,换作她是云崕,她会怎么选择呢?

云崕又道:“你不忍苗家父子英雄早亡,可他们若是不死,这场战争就不知拖到何时才能结束。这过程中又要死去多少将士与平民?”他轻叹一口气,“死去两人即能换回数十万条命,安安,换作是你,你会怎么选?”

冯妙君冷冷道:“这是悖论!”

她伸手去拿药,云崕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抛开那许多道义、情谊的拘束,你知道这才是顺天而为。安安,你我本就是同一类人。”

冯妙君甩开他的手。

她心中到底不舒服,赶紧切换了话题:“伤口里附着属性之力,你我配合,将它一起驱出。”

苗奉先这一刀扎得好深,真地伤及肾脏,其灵力又顽强阻挠云崕肌体的自愈,不将之驱赶出来,伤口就不能愈合。

直到现在,也还有血水滴滴而出。冯妙君可是知道云崕的生机有多强大,即便如此,也还压制不住这附骨之蛆般的力量。

他的修为着实不凡,可是这么凶险万分一场大战下来,还能剩下多少灵力?

说罢,她拨动丹田中的鳌鱼印记,轻轻吸了一口气。

而后,就有澎湃的灵力通过印记源源不断传入云崕丹田之中。

她真是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反向支援云崕灵力的一天。

他也微微侧头,奇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妮子首度赠送灵力与他,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并且她还很慷慨,庞沛绵然,并无停下的迹象。

与此同时,云崕的灵力也从丹田升起。同源同质的两股灵力立刻融在一处,如大河交汇,再也不分彼此,气势汹汹直奔伤处而去。

冯妙君伸手穿过他肋下,轻轻按住其气海穴,神念随着新进入的灵力一起沉浸,顿时就能“看见”灵力在他躯体当中的运行情况。

以他身躯为战场,两股灵力开撕。

和现实里的战争一样,灵力的互攻最能破坏环境,所以云崕本人也吃尽了苦头,尽管一声不吭,可额上汗珠滚滚而落,泄露了他的痛苦。

好在那股来自自苗奉先的灵力失了主人支援,虽然难缠,但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只得节节败退,最后再无容身之处,从伤口逸出,变成一道淡淡红雾,消散在空气当中。

几乎在它离开的同时,云崕的伤口就停止了渗血。他的自愈能力开始工作,想来再过不久,就连脏器的损伤也能修复。

冯妙君这才松了口气,要缩回手。不意手上微凉,却是这人大掌又覆盖上来,昵声道:“大夫,你看我这伤可会落下病根?”

她一怔:“什么?”

“我可不能像虞琳琅。”云崕叹了口气,“今后它的任务还很重。”

它?冯妙君目光顺势下移,望见他后腰上的伤口。

一秒、两秒……她忽然明白过来,一下缩回了手,恨不得啐他一脸:“无¥¥耻!”虞庚庆三子虞琳琅也曾被刺伤了肾脏,后面于那事儿上想必有些不爽利了。肾主骨,生髓化精,精血同源,所以云崕才这般问她。

“对男人来说,这可是大事。”因为身体前倾,云崕的声音有些儿闷,冯妙君辨不出他是不是在窃笑。这厮成天以调¥¥戏她为乐,即便重伤之时也是死性不改!

依她看来,这家伙体质大异于常人,伤又治得及时,应该不会有这种隐忧。

呸,她想这个作甚?关她p事!“你若从此不能举事,那才叫报应。”

云崕就觉出,她虽然气息有些儿不顺,但给他治伤敷药的动作却依旧轻柔。

他心底也是一阵柔软,口中却叹口气:“我可不能连累了你。”

冯妙君恨不得一把捏死他。

要是没有共生诅咒,她有一千零一种办法可以把他摧残至死!

然而事实就是酱残酷,她还得小心翼翼呵护于他!冯妙君默默咽下这口气。给他疗伤不知多少回了,她快手快脚包扎好伤口,随口道:“躺平。”

她久居上位,声音中难免露出命令之意。云崕笑了笑,果真向后倒去。

这张锦床打扫得很干净,冯妙君还是取了一件大氅给他垫着,这会儿眼疾手快,扶着他后背助他躺好。

“又是脱衣,又是躺平。”云崕幽幽道,“女王大人,过了今日,你可要对我负责。”

冯妙君闻言望向他,却见这人眼底氤氲,教人看不清他的真情实感。她嘴角一撇:“那可要看你的表现了。”伸手在他胸前按了两下,以确定伤势。云崕痛得直皱眉,剧烈地连咳几下,溜到嘴边的话就没说出去。(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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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我好想你

呵,现在他还不是任她摆布?耍嘴皮子是要吃苦头的。

不过紧接着她就倒抽一口寒气:“伤得这样重!”

她分出一丝儿灵力进去察看,才发觉断掉的胸骨少了一小截骨片,她竟遍寻不着!

哪去了?她有不祥的预感。

云崕低声道:“扎进心脏了。”

这句话说出来,吓得冯妙君自个儿心脏都停跳了两下:“你怎么不早说!”那不是皮肉筋膜,而是心脏啊!论娇贵只有人类的脑部能比拟,他怎能这样云淡风轻?

“死不了。”云崕微阖着眼,实际上却在观察她的神情,“没扎透。”

“那还好。”冯妙君顿时松了一口气。那截骨片应该比针粗不了多少,但要是掉进心脏才可怕。这里是全身的血液总泵,此物很可能被挤压着刺入心房,眼前这人也就一命呜乎了。

不,不对,还要搭上一个无辜又倒霉的她!

“得准备一场手术,替你将骨片取出。”这玩意儿留在胸腔内可是个隐患,何况他本来就有心疾,不取出来怕会雪上加霜。

“今日来不及了,”他额上冷汗未干,“改天再说。”

她怎么觉得,这人有些无所谓?冯妙君目光闪动,话说回来,无论她扫视多少次,他心脏的位置只显示为一团灰影,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清所谓“心疾”的真面目。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来一场“开心”手术也许才能瞧个明明白白。

“你先替我将断骨接好,我就感激不尽了。”云崕见她全神贯注地治伤,目光一暖,“安安,你为什么来?”

“来?”她随口接道,“来哪?”

“为什么从新夏赶来?”她正在给他抚顺推拿,以化解胸中积存的血肿。这法子很有效,却也令伤者很痛苦,她手法再好也减轻不了多少。云崕忍得满头是汗,却还一字一句道,“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这场战争与新夏无关,它与魏定过协议,有充足的理由保持中立。既如此,她为什么赶来乌塞尔?

从时间推断,她应该是接到云崕率人突袭峣都的消息后就乘着空骑赶来,几个时辰都不耽误,才来得及加入这场生死游戏。

冯妙君手上动作一顿,见他目光灼灼望着自己,不知怎地不敢与他对视,只低了低头:“当然是——”

他挑眉,隐隐有些期待。

“为了晗月。”为了自己的小命啊!他就这么带着几十个修行者潜入峣都暗杀峣王,玩心跳一百的游戏,可把她吓得不轻。她不想死呵,就只能来盯着他,必要时还得出手救他,这才能保自己一条活路。

她都快憋屈死了!可偏偏她还得说:“你突袭临时王宫,她又是苗奉先的正妃,你会放过她才怪。”

云崕眼中的光芒顿时黯淡下去,嘴角一抿:“你对她可是真不错。”他在她心里,连个女人都比不上吗?“不过我家安安就是嘴硬。你实则担忧我的安危,可对?”

说到最后一句,他又是笑吟吟地了。

今回的峣都凶险万分,她的立场又尴尬,实不宜出现在这里。

可她到底是来了,俏生生站到他面前不说,方才还助他脱离险境。

她心底的确有他,即便对他袭峣不满也依旧要救他。

云崕早在漫长的岁月中练就了铁石心肠,可是雾中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牵着她柔荑的那几息时间,心里竟有大欢喜油然而生。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心花怒放”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看他痛并微笑着,冯妙君都替他觉得累,不知他怎会不想闭嘴休息一会儿。这人自恋的本事,若他自称北陆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吧?

她板着脸道:“你就自作多情吧。”要不是自个儿小命在他手里攥着,她会管他死活吗?

会吗?

呵……

冯妙君从方寸瓶里找了木片来给他当夹板,用布条固定时不可避免地俯下身。结果他抬起右手揽着她脖子,将她拉低下来。

这下子,两人就四目相对了。冯妙君不悦,说了声“放开”却不敢使力挣脱,唯恐撑坏了他的伤口。

云崕给了她一个深情凝视:“安安,我好想你。”

电眼杀!

还是电力特别充足的那种,半秒就能让人头晕目眩恨不得对他为所欲为。

她就不由得注意到他的睫毛浓密,长而微卷,心跳又忍不住加快了,但随后就抑制下来,皮笑肉不笑:“是么?没看出来。我只见你忙着来峣国杀人了。”下一秒她就转移话题,“接下来你打算怎办?”顺便将他胳膊挪开,好让自己离他远一点儿。

照眼前这局势,苗奉先夫妇是安全了,她由担忧晗月公主改成了担忧云崕。这家伙伤得再重,应该也有办法溜出去,然而他这回并不是孤身前来。那几十个魏国修行者是他的助力,同样也是他的责任。

果然云崕低声道:“将他们带出城去。”

冯妙君蛾眉微颦:“你还要回去?”

“是。”云崕目光闪动,“我在主殿中绘了一个小搬山阵法,可以带他们离去。你——”

他咳了两声才继续:“你跟我一起去么?”

冯妙君毫不犹豫地摇头。

这厮要先返回御花园的主殿,然后用方寸瓶装载其他人才可以离开,她去凑什么热闹?

她在峣都的处境极其尴尬,在无人认出她时,最好赶紧远离这趟浑水。

横竖他也脱离险境了。

“你还不抓紧?”她催促道,“这会儿峣人应该在进攻主殿群了。没有晗月公主为质,你那些手下能顶多久?”

晗月公主都被她救出,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到苗奉先身边。魏人用于挟持峣太子的人质跑了,云崕这大boss又在映月潭,峣人有什么理由不卯足了劲儿猛攻主殿?

大半天来吃下的憋屈,这会儿应该全发泄到进攻上了吧?那些魏国修行者的处境很不妙啊,这家伙怎么还能老神在在跟她谈情?

云崕伸手在地上一摈,要勉支起身子。冯妙君抬手一拦:“你作什么!”

第432章 代劳

喂,别浪费她的劳动成果啊。她费了多大功夫才将那么多伤口处理完毕。

“绘小搬山阵。”云崕也疼得咬牙,“主殿群外有重兵把守,我也必须传送进去。方才丢在阵法里的灵石,可惜了。”

方才他动念想撤回大殿内,所以才往地上的阵眼嵌入灵石,哪知苗奉先粗中有细,早一步破坏了阵法。后面连番恶战,他哪还有空去回收?

冯妙君嘴角一撇,掌心一翻,居然露出两块灵石。

红得发紫的两块。

云崕忍不住笑了:“原来被你收了起来。”

“哪能那么败家?”她一缩手,灵石就不见了,“云国师财大气粗,这两块就当作是雇我出手的报酬吧。”

他的命可值钱多了。“给你了。”云崕很豪爽,“放谁那里不都一样?”

谁跟他一样了?冯妙君暗自翻了个白眼,将室中桌椅搬走,随手取出星天锥,开始在地面上绘制小搬山阵。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云崕初时还有两分兴致勃勃,待她画多十几划,不由得咦了一声:“你也会?”小搬山阵的绘制可是深奥学问,即便是阵法师,没有浸淫多年的功力也绘不出来。

她哼了一声:“就许你和莫提准会?”

对于一切逃命的技能,她都格外感兴趣。再说她和云崕结缘,哦不,是结下梁子正始于莫提准绘下的搬山阵,后来云崕杀掉她的替身后也是利用这阵法逃遁的,她怎会放着它不仔细研究?

云崕乐得偷懒,也不爬起来了,偶尔出言指点。

冯妙君一点就透,几乎不出差池。可她也是暗自称奇:同样是小搬山阵,云崕绘出的阵法居然与莫提准大有不同!

若要她来比较,她还觉得云崕的绘法经过了优化,略去许多繁冗和无用的线条,更显精简、有效;而莫提准的画法就很保守了,力求万无一失。

这和两人的性格十分契合。

话说,上一回云崕布下的小搬山阵,她也仔细研摩过了,跟今回又有些许不同,可见云崕是根据传送距离的长短来绘制的,十分灵活。

一个娴熟,一个精湛,小搬山阵很快绘制完毕。待云崕检查过后,冯妙君就将红灵石嵌入阵眼当中。

这里离主殿群的距离更远,足有十里,所以不仅是阵法微调,甚至还需要用上三颗红色灵石。

云崕已经强撑起来,换过一身衣裳,这时又催动气血,让脸色看起来不显那般苍白。

只看他现在长身玉立,不仅腰板挺得笔直,连袍上都没有半点褶皱,满头乌发更是整整齐齐理在脑后。若是忽略他胸前夹板,谁能相信他一刻钟前还身负重伤,伤口里的血不要钱一般往外流淌?

冯妙君看他这般,细眉蹙起:“你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么?”他要是回去之后还打算实施别的计划,还要跟人动手,那为了他的小命着想,她得把他扣下来才是。

“不。我真地只带他们出城!”云崕冲她露齿一笑,“安安若是信不过,我可以起誓。”

她好险要翻个白眼:“行了,滚吧。”以他身份,应是不会撒谎了。这家伙臭p得很,任何时候都不愿手下看到自己狼狈模样吧?

他已经默念了口诀,迈两步走入阵法中站好,忽然对她眨了眨眼:“我怎么觉得,只要跟你在一起,运气总能特别好?”

这是真话。从崖山地底采血树、对抗火灵到现在,只要有她在身边,他行事总是特别顺利呢。

冯妙君板着脸:“我的感觉,正好相反。”

云崕一笑,不再言语。这时阵法亮起一片红光,朦胧得像少女脸上的胭脂。冯妙君刚眯了一下眼,下一瞬就发现阵里非但没有了光,同时也没有了人。

小搬山阵真是个BUG神通。幸好当今懂得施用这术法的人已经不多,又幸好施术的前提不仅是使用者要精擅空间法术,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亲自去过目标地点,并且记录下那里的空间座标。

想到这里,她就下定主意,决不能让云崕进到新夏的寝殿里去。话说,她在天魔秘卷里似乎读过反制空间术法定位的办法,否则上古的神仙岂非可以随意进出其他宗派禁地,哪怕守卫森严?

回头一定要把那办法找出来,好好研摩。

云崕既然已经返回主殿,冯妙君也将药物收起,重新易容为峣国小兵,潜出这座精舍。接下来的目标,仍是悄然返回主殿群去。

其实目的地与云崕相同,但她不随云崕同行,是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再说他后头也还要借用小搬山阵出城,那就要把所有人都装进方寸瓶里——

对她而言,这意味着要将自己的生死和自由都交托给了云崕。万一他失败了、被捕呢,她不也一同落网?又或者这人能够成功逃走,可他心思向来难懂,万一他不放她出来,非要把她扣押在瓶里怎办?

冯妙君下意识叹了口气。为了这个男人,她也是操碎了心,偏偏他还不能理解她的苦衷。

可是刚出精舍,她就听到马蹄声得得急响,竟是有数十骑往这里奔来,速度快极!

追兵?

白板伤重不能施放幻阵,所以她也只好闪身躲入树林当中。才刚刚藏好,三、四十骑就从林边冲过,往南而去,路过映月潭但脚步不停。

他们前往的方向是……御花园门口?这条路的确是返回花园南入口的必经之道。她望见这些人一律策马狂奔,鞭子把马股都抽得鲜血淋漓。

骑士对好马的爱护,不下于名士对于宝琴、修行者对于法器,这时却舍得拼命驱策。

这还没完。

冯妙君在林中呆了小半刻钟,在这期间映月潭边奔过了四队骑兵,还有一整支身披坚甲的步兵,约有四、五百人之多。她要是没认错衣甲,这支队伍方才也参与了围攻云崕呢,这会儿却往外调派了。

就她躲进精舍为云崕疗伤这短短时间里,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

第433章 惊变

可是又有什么事,能重要过围猎魏国国师呢,为何这些峣人拼命往外?冯妙君眯了眯眼,也不急着出去,找了个密林的拐角蹲伏。这里是一处断崖,人类来往必须绕行,视线就被树林挡住。

又过一会儿,有单骑奔来。冯妙君认得他的服饰是峣军里的传令兵,当即从枝头跃下,犹如老鹰扑兔。

这传令兵眼角余光倒似看见一抹影子闪过,还未来得及反应,颈上一痛,眼前就黑了。

等他再醒来,人已被拖进林中深处,有个小兵正在轻拍他的脸:“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大家都往外跑?”

他拍得很慢但是很有节奏。

此人虽然貌不惊人,但眸光却很幽深,传令兵本想喝骂于他,但和他四目相对后不知怎地,怒气迅速就平复下去,反而心底越发安宁,头脑昏沉舒适,似是进入了无识无想的空冥状态。

暗算他的自然就是冯妙君了。

她这回用出的是天魔秘卷上的神术,所谓的“迷魂大法”。名字听着邪气,但她看完原理就觉得这和前世所知的催眠术差不多,只要施放者神魂强度远超过受术者,那就不算什么难事。

这也是她首度试验,一次就成功了。

等这传令兵双眼发直,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人果然就毫无保留地答了。

原来他接了将军赵汝山的命令,要发讯给驻扎在城西南门内的军队,让他们立刻赶去支援北部的峣国宗庙!

至于原因,他同样平铺直叙地说了,可是这回骇然变色的人反而是冯妙君!

“什么!”

¥¥¥¥¥

主殿群前,魏国师在浓雾中消失的同时,莫提准当机立断,掐着神诀施放了一个直径超过二百余丈的结界。

云崕如果躲在人群中,这会儿向外冲出必定会惊动结界。

可是,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结界中的峣兵倒也不多,三十人为一组过筛,很快就筛查完毕。

这是仓猝间能设立的最后手段,结果还是没揪到云崕的影子。

苗奉先皱眉:“放狼烟。”

立即有人去办。

城中主烽台上可以施放狼烟示警,这种好天气里,远郊的守军一眼望见,即会提高警惕了。

此时人群中分,奔出一个手抱婴孩的女子,直往苗奉先这里而来。

正是晗月公主母子。

见着夫婿平安无恙,晗月公主连人带孩子直接冲入了丈夫的怀抱,呜呜哭泣:“还以为我们母子再见不着太子!”

苗奉先抱住这一大一小,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大战之后寻回妻儿、重享天伦,他也免不了恍若隔世之感:“你受苦了,可有受伤?魏贼可曾为难你?”

晗月公主拼命摇头:“孩儿受凉病了,多亏莫国师的药,这会儿已经退烧。”

苗奉先低头,果然见到儿子胖嘟嘟的小脸气色尚可,就是眼睛半开半闭,显是困极。“待我回头谢过莫国师。”

晗月公主将孩儿交给边上凑过来的乳母,扯着苗奉先的袖子低声道:“我在路上听说,父王、父王薨了……?”话尾上扬,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这一句话勾起苗奉先的伤心事,铁铮铮的汉子眼眶都红了。他喉结动了几下,强忍眼中热意,点了一下头。

晗月公主轻轻呼出一口气,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过了几息,苗奉先才又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有军官上来报告:“禀太子,赵将军已经核查完毕……”

看来是没发现云崕了,否则传讯人的口吻不会这样平淡,现场也不会这样平静。苗奉先暗叹了口气,正想将晗月公主劝去休息,他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

可他才要低头,后颈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那痛苦非常尖锐,带着渗骨的寒意从玉枕穴穿透颅骨,直达脑部。苗奉先一声大吼,捏着晗月公主的肩膀,将她直接甩出两丈开外!

就这一下,晗月公主的肩膀就被捏碎,但她忍着剧痛爬了起来,居然冲着苗奉先露齿一笑:“那么想念你爹,就下去跟他作伴好啦。”

变生肘腋,众人都是措手不及,连赵汝山都是呆了一呆,这才大步冲上前来,一把扶住苗奉先:“太子!”

就这么不到半个呼吸的功夫,苗奉先精壮的身躯已经推金山、倒玉柱般倾颓下去,居然连站都站不稳了。赵汝山往他脑后一看,不由得目眦尽裂:

他后颅玉枕穴上,赫然扎着尾指粗细的一根褐针。针尖有弧度,针尾有毒囊。

赵汝山认得,这是妖怪蝎尾狮的尾针,以之祭炼法器,有专破护身罡气之能。并且囊中毒素也可以调换,这里头毒囊的颜色鲜艳如血,绝不是蝎尾狮本身的毒素。

苗奉先经此大战与妻儿重逢,心情激荡,有那么几息时间疏于防备,居然被她偷袭成功。毒液是红色的,他的脸色却很灰败,只有血管一根根浮了起来,密如蛛网,看着嚇人无比。

周围峣将一拥而上,要将晗月公主拿下,这女子却纵声大笑,状甚疯狂。莫提准抓着她手腕抬起来一看,鲜血淋漓。众兵将见到她脸上也如苗奉先一般浮起红丝,才知道她同样毒尾针刺破了自己腕部动脉。

未几,笑声一停,她人就倒了下去,生机全无。

她也知道自己刺杀峣太子是弥天大罪,被捕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干脆自裁以得清净。

莫提准略事检查即沉声道:“死了。”

苗奉先修为比她深厚,还能坚持得再久些,这时一把抓着赵汝山的胳膊,吃力道:“基石……”毒性发作,连咽喉都肿起,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赵汝山泪如雨下,连连点头:“我省得,这就派人去宗庙!”

话音未落,结界被扰动,当即惊动了莫提准。他闪身跃出,回来时手里却还挟着一人,放落地上。

这赫然又是一位晗月公主!

她见着场中情景,大骇,奔到苗奉先身边咚地跪了下去,抱着他的肩膀哭道:“夫君!”

这才是真正的晗月公主。

第434章 连环毒计

她还活着。苗奉先见到她,眼中稍露宽慰之色,可惜口里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挑动指尖,往孩子的方向点了两下。

这意思,是要她好好抚养孩儿。晗月公主摇头,珠泪纷落,有两颗就掉在他脸上:“不成不成,没有你,我一个人带不好!”她转头望向莫提准,犹如攀住救命稻草,“你快救他!”情急之下,连莫国师的敬称都省了。

莫提准惋惜地摇了摇头:“此毒凶猛,来源未知,我也、我也解不了。”

“怎可能!”晗月公主尖声喝斥,“你可是国师!区区毒素怎能解救不了!”

莫提准默然。苗奉先要是伤在四肢,当机立断截肢或可免死,就算伤在躯干,他莫提准也有法子延命;可是这冒充晗月公主的女贼,偏偏刺伤的是苗奉先的脑部,毒素直接侵入,回天乏术了。

晗月公主说完这句话看回丈夫,却发现苗奉先的目光已经凝固。

这莫名的毒素居然凶猛如斯,一旦入脑,以苗奉先修为也撑不到二十息。

她放声痛哭,周围悉悉索索声中,数千臣民也面向这里齐齐跪倒,脸色哀恸。

一天之内,峣国竟然接连失去了国君和太子。

最糟糕的是,眼下王室唯一的继承人还不到两岁大!

晗月公主哭得天昏地暗。

赵汝山虽也是老泪纵横,却擦了擦眼睛道:“太子临终前提醒,要我们护好基石。”

像是回应她的哭声,几缕金光从苗奉先七窍飞出,在空中重新凝成一团,变作了不及巴掌大的小人,其面貌也清晰可见,与躺在地上的苗奉先一模一样!

魂魄出窍。

人死之后,了无生机的躯体再也容纳不下神魂,因此后者会被赶出生前寓所。凡人的魂魄格外孱弱,出体后浑浑噩噩不能见光,也不为其他生者所见所感;但是修行者神魂凝实,死后可以第一时间主动离体,犹能记得生前之事。

莫提准目睹这一幕,扼腕叹息。苗奉先年纪轻轻,神魂就已经修成了小人形状,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居然为宵小所乘,止步于此。

紧接着,苗奉先身上又飞出一道金光,直往北边而去。这光芒不算耀眼,飞行的速度也不快,却不会被任何人所拦截。

当然,也没有人会拦截它。因为这就是苗奉先身上的稷器。

国家尚在但国师已死,死前还没有传承,稷器就会自动返回宗庙,直到下一位国师登位,才可以使用它。

观者无不难过。

莫提准自怀里抽出一截黑漆漆的木头递给晗月公主,对苗奉先神魂道:“这是养魂木,可暂时供你栖身。”

小金人点了点头,却不进去,而是面向北边伸手一指,而后看向赵汝山。

后者正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见状会意,赶紧擦了擦眼睛,高声道:“来人,命王师向北,守护宗庙!”

在场将士得令,当即列队掉转方向,往北而去。又有数十传令兵翻身上马,去传递太子的最后一个指令了。

苗奉先的魂魄这才沉入了养魂木中。晗月公主目光从儿子身上扫过,眼泪又止不住了。她死死攥着养魂木:“奉先可能陪在我们母子身边?”

莫提准望见她眼中的希冀,却只能叹息一声:“怕是不能。天地规则与千余年前不同了,死者魂魄一律会被勾回地府,重入轮回。胆敢阻挠、拖延者,必受天道降罚。”

“从无意外?”晗月公主不信:“你们这些大能就没有躲过天道侦测的法子?”

“如是风雨如晦、电闪雷鸣之时,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偏太子过世时乾坤朗朗,天地皆知。现在再想瞒过去,难了。”

晗月公主冷笑不止:“这样说来,还要奉先死得其时?”

莫提准知她伤心过度,难免偏激,也不接话。

事态到这里也就明朗了,云崕施的是一条连环毒计。潜入主殿杀老峣王只是前序,做成这一步之后,魏人的下一个目标就切换成了苗奉先。苗奉先就是峣国的中流砥柱,只有杀掉他,魏人才能迅速吞灭峣国。

云崕伪装作莫提准来接近苗奉先,只是第一次尝试。这次刺杀失败,连云崕自己也身负重伤,于是不仅峣人,连苗奉先都认为魏国对太子的暗杀行动以失败告终。毕竟魏人当中的最强者都负伤而逃,还有谁敢再对峣太子展开二次袭击?

可是偏偏就有。

冒充晗月公主那女修,道行不如云崕,被派出来的时机却堪称是妙到巅峰。

在冯妙君解救晗月公主之前,苗奉先的儿子就已经被魏人抱走,那时假晗月公主就上场了。更妙的是,她路上还遇到了莫提准。

莫大国师初来乍到,此时又逢兵荒马乱之时,假晗月公主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多哭少吭声,这么短短的小半刻钟内,莫提准也未发觉她的异常。

等到苗奉先与云崕恶战之后,她才扑上来寻“丈夫”。家的温暖是任何一个男人浴血奋战之后都无法拒绝的,苗奉先也不例外,何况他还刚刚死了老爹,情绪震荡未平,亟需妻子的抚慰。

如他这样的强者,防范的本能异常强大,也只有在这时心神失守,才露出一点疏忽。

假晗月公主趁虚而入,竟然一击奏功!

此计最妙之处,就在于“晗月公主”虽然是假的,可儿子却是真的。苗奉先和莫提准当然都认得孩儿模样,也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没可能被人冒充,可当孩子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时,他们却怎能想到这孩子虽然是真的,抱着孩子的女人却是刺客!

这就是云崕留下的后手。魏人都以为他会花更多精力给自己安排退路,哪知他做的竟是如此打算,自己刺杀不成,还要派人上来补刀。

这厮揣摩人心的本事,实在是太厉害了。莫提准暗暗握紧了拳头。

适逢赵汝山道:“魏贼害死太子,下一步或要对宗庙下手,我们都要赶去,也请莫国师援手!”(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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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云崕的下一步计划?

苗奉先既任太子,也是国师。现在他既身殒,现场能与云崕等人抗衡的同阶大能就只有莫提准了。虽然这是外人,赵汝山也不得不开口求助。

这就是国君、国师由一人肩挑的弊端:一旦出了意外,无论是国家和修行者都是群龙无首。

莫提准却是想也不想拒绝了:“我受晋王委托而来,救护晗月公主母子。眼下主殿中危险未除,我不可离公主左右。”他是晋国国师,挽救峣国可不是他的份内之职。

“是么?”晗月公主擦了擦眼泪,“那我也去宗庙,请莫国师在保护我们母子的同时,‘顺便’护住宗庙吧!”

莫提准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而后才指着地面道:“此物或可利用。”

他指着的,是先前云崕刻在地上的小搬山阵。

经历方才一场大战,阵法被毁去十之五六,众臣却都称善。有人咬牙道:“这是云妖人要引太子上当的陷阱,哪知现在能被我们利用!”

莫提准伸足将地上碎乱的线条抹平,随手取过一柄长剑,重新补绘。“云崕方才说过,主殿中也设了小搬山阵以便他们逃脱。这话可能是真的,不过现在看来,他绘阵的目的不在于逃走,而是潜入宗庙、盗取基石!”

听者无不变色:“若他们提早一步,岂非……”

本世界有铁律,从前建宗立派、现今建国,都必须在成立之初将基石埋入地下,以示崇德于地,再告之于天,宗才成其为宗,国才成其为国。

从此建功立业,称作基业;新君主继位,称登基。

基石上,才加盖宗庙,有些国家称作太庙。

基石就是立国之本。

基石在,国在;基石被粗暴地直接取出,则国家灭亡。如新夏迁都,也是经过了复杂的特定仪式才能将基石挪到乌塞尔城。

好在基石此物一旦埋入就要承一国气运,因此与大地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外力可以将它挖出。因此平时它得天地照料,安全无比。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基石既能埋下就有取出的机会,那便是君主薨亡,一国气运无从镇压之,于是基石会从地下浮起,这时便可由外力操作。敌人只要将它强行取走,这个国家也就亡了。

通常情况下,若连基石所在的宗庙都受到威胁,那么整个首都基本已被敌人攻陷,本国臣民无力抵抗,国君要么被杀,要么自行献出基石,国家灭得不冤。

可是峣国眼下的情况太特殊了!首都军备军力都还完好,敌人主力部队还远在数百里之外,印兹城只不过潜入一群魏国修行者,想挽峣国于危亡还有很大机会,只要阻止云崕等人进入宗庙即可。

现在就是一场时间赛跑,比谁更早一步抵达宗庙。云崕早在御花园的主殿中绘好了小搬山阵,只须启动就能传送过去,那不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来得快捷?

有大臣即道:“魏人如有能够载人的储物空间在手,就极有可能兵分两路,由云崕吸引我等注意力,其他人通过阵法传送去宗庙山下,伺机挖取基石。那里虽有重兵把守,却不知道能不能拦住这名妖人?”

这么一听,大家都是心急火燎。

苗奉先全神贯注绘阵,口中道:“话是这个理儿没错,但可装活物的储物空间麟毛凤角,存世数量一只手就数完了,云崕手中同时掌握两件的可能性极小。”他也相信,云崕绝不放心将这等至宝交到其他人手里,必然随身带着,那么魏人仍被困在主宫殿群里的可能性很大。

“我建议你们立即开始强攻,这般双管齐下,或许还能争取一点主动权。”

眼下危局是火烧眉毛,不消他再多说,峣军自去攻打主殿群。现在那里面只有几十个魏国修行者,既没云崕领导,也没人质在手,峣军早没了顾忌,大可以放手开炮,将他们往死里轰。

安静不过片刻的御花园里又响起震天的炮响,仔细听去,每一声都是戾气十足。

莫提准这里却越绘越慢,时常停下来细思。

晗月公主看得心焦,张口想问,赵汝山却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断莫国师的思路,而后将她请到一边:“太子妃莫急。魏贼仍在拼死抵抗,这是好事。”

晗月公主愕然,而后微怒:“好在哪?”

“这说明他们仍在殿中,还未通过小搬山阵离开。”

这倒也是哈。如果他们都传送走了,殿里怎么还有人反抗?想通这个,晗月公主内心微安,边上臣子也道:“魏贼至今没有过去宗庙,也许手里没有黄金城这样的装人法器,又或者是内部出现什么事故。这就足以说明,大峣气数未尽!”

影响战争和政变的因素太多了,结局或许也会因此而改变。或许主殿中此刻出现什么意外呢?这就是峣人的运气!

晗月公主心中,生出微弱的希望。

这边的莫提准却在暗暗诧异。他熟谙的小搬山阵绝不是脚下这个,甚至它和云崕上次杀害冯妙君替身时所绘的也不一样。

想要接补这些,就需要进行十分精细的推演。

好在他的修为和境界都很高深,神通阵法也讲究“一通百通”,他潜下心来因势利导,也能揣摩出来云崕布阵的思路。

此人虽然擅使阴谋诡计,但道行却也是实打实地精深,没掺半点水分。

唯因如此,云崕才是个特别难以对付的劲敌啊。

他这时绘了大半,前方却有将士飞马来禀:“报,我们打通了主殿西南围墙!”

魏贼的防御圈被打破了?莫提准当即收剑:“攻破了?”心下微松一口气。

在峣国首都,这一小撮魏人数量肯定不能与大军相提并论。可是魏国修行者此来准备异常充足,光是行军固城所用的大规模阵法就布下了六、七个之多,据说这里面还有个阵法名为阿罗约阵,那是上古时期的重要发明,甚至可以硬生生吃下当时最强大的巨灵神的两记炮轰击!(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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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无以为继

虽然每分每秒耗去的灵石都是个天文数字,然而效果当真是好啊!

这么一掷万金疯狂砸钱的结果,就是魏人在缩小了防御圈之后,将主殿群打造成铜墙铁壁,以区区数十人硬生生挡住了峣军的进攻!

虽然只是暂时的,却也足以让这里所有人颜面扫地了。

赵汝山大喝一声:“快,快冲进去!”时机稍纵即逝,失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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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殿群西南角,峣军蝗虫一般从破损的围墙冲进来。

这里的建筑,防御能力与印兹城墙不可同日而语,全靠阵法挡人。峣军能从这里攻入,说明整个西南角的防御工事被撕开了要命的缺口。

神通的光芒在青天化日之下,也显得很微弱了。形势越发危及,陆茗指挥魏修且战且退,额上汗珠直淌。

这数十名修行者一起出手的威力极大,何况有云大国师传授的战阵,峣军一时间根本攻不进来。

可问题在于,大家还是血肉之躯,灵力会枯涸,身体会疲惫,对面的峣人却是毫无顾忌地动用了巨炮。这是峣军特有的战器,以灵石为驱动,据说威力与上古的各类神炮已可以相媲美。原先布在主宫殿群的阿罗约阵就是被它连发数十记强行轰开的,现在换作众人以己身灵力为基础布设的大阵,陆茗并无坚持下去的把握。

更何况,峣国的修行者也随军大量涌入,他们带着刻骨仇恨而来,攻击不遗余力。

这群放到外头呼风唤雨的魏国修行者,在这里反而要变成瓮中的鱼鳖。

陆茗等人现在退在青芽殿。

这里的环廊依水而建,曲折有致,又有小半掩映绿树之中,远望有入画之美。不过现在水中的游鱼被连天的炮声所扰,惊得四下乱蹿,再没有平日的悠闲散漫。

左丘渊从外头大步奔进来,手里倒提宝剑,同样有些气喘:“罗音殿陷落,我们死了三个人。”

罗音殿离这里不远了。每个修行者都是国家的宝贵资产,平时若一下死了仨,连国君都会震怒。算起来,他们已经折损七人了,陆茗咬牙道:“再坚持片刻,国师很快就到!”

两刻钟前,他就是这么说的。

可是大伙儿纵然知道,也不去挑他的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无用。

左丘渊凑近两步,用只有陆茗才能听到的低声道:“不若换装出去?现在冲进来的峣人很多,趁乱潜出也有机会。”

“那这许多人怎办?”换装易容,能溜出去的毕竟是少数,剩下的修行者不是束手就擒就是被刺死当场。陆茗的娃娃脸少见地阴沉,“国师既委任于我,我就绝不能中途落跑。”

左丘渊叹了口气:“那好吧。”

陆茗侧头看他一眼:“陪我们死,你能甘心?”

“甘心,怎么不甘心?”左丘渊果然笑得欢畅,“反正大仇得报,交付此身终了,有甚不好?”

陆茗扯了扯嘴角:“你这样心急报仇……”

话未说完,“轰隆”一声巨响,原是一发流弹打来,在结界上炸开了花。那一重结界肥皂泡般裂开了,这里也受冲击波影响,近处的亭台、远处的草木都被炸得七零八落。

这一下就有两人负伤,好在修行者都有罡气护体,没被直接要了命去。陆茗晃了晃脑袋,发觉腮边有液体流下。他伸手一抹,竟然是耳朵眼里淌血了。

该死,峣人的炮弹不要钱么?他正想咒骂一句,廊前空地上有光芒一闪,有个人影从此徐徐浮出。

守在此地的其他魏修握紧法器先是一惊,继而欢呼起来:“国师大人,您回来了!”

这人身如青松,丰神隽秀,不是云崕还能有谁?

最后关头,他终是赶回来了。

国师的存在,就是所有人的定心丸。哪怕外头战火连天,自己身心俱疲,魏修也突然有了干劲。

陆茗和左丘渊也要上前见礼,云崕摆了摆手:“不必。时间紧迫,阵法可还完好?”

陆茗赶忙称“是”,再一抬眼,才发现国师身上绑着护板,行动不似平常利索。

“都随我进青芽殿。”云崕事先绘制的小搬山阵,就在青芽殿里。他从方寸瓶中取出一套十八只铜盘战器,交代手下将盘子按方位埋在青芽殿周围,错落有致。

最后一只盘子就位,就与其他同伴一起泛出光,而后支起一个金色结界。

神通与炮火都轰在这上面了,除了前面短兵相接的战斗,众人都觉身上压力骤减。

当然,这也是权宜之计。敌人势大,这套战阵同样抵挡不了他们太久。只这么十几息功夫下来,结界的颜色已经变淡。

一边行往青芽殿内,云崕一边问道:“苗敬怎么会死?”

苗敬就是老峣王。若非他一头撞死在红角楼的石柱上,现在魏国修行者还能挟天子以令朝臣、令太子,能安安全全地守在御花园里,怎会流落眼下这般危急万分的境地?

原本云崕筹谋今次偷袭就有几套后备计划,最好的预期是苗奉先为孝所挟,乖乖献国。这在其他国家是天方夜谭,但在峣国却很可能成真。

当然计划这种大事难保不出差池,因此云崕又有两套方案,即是他自己伪装作莫提准,以及由死士冒充晗月公主。

可是这些计划的前提,都是老峣王还活着——这真不能怪他,谁能料到一个凡人老头子在魏修的重重看守下还能求仁得仁、死得这么干脆?

若非云崕变通及时,魏国这次偷袭计划就要以失败告终,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左丘渊苦笑道:“这都怪我。他被抓后一直对我破口大骂,丝毫不露寻死意向,我疏忽了。”

云崕微微一哂,却不多说。

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走入青芽殿内,陆茗抢先一步揭开地上毡毯,露出底下的阵法。

云崕低头,仔细检查一遍,确认它完好无损,才露出满意之色:“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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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双面人

陆茗已在一旁书桌上将狼毫蘸饱了朱砂,这时恭恭敬敬献上来,云崕却不接过:“你来。”

由他来写?陆茗微愕,却不询问,只应了声“是”就走了过去:“我们去哪?”

“我看来时的乌凛镇挺不错。”

于是陆茗认认真真落笔了。

“这?”站在一边的左丘渊奇道,“国师大人,按计划,我们不是该去宗庙么?”这里所有人都没去过宗庙,所以那处地理座标本该由他来填写的,现在却换成了陆茗。

云崕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明明现在时机紧迫,他却要叫一个不熟悉阵法的手下来写绘座标。左丘渊目光在他身上悄悄扫了个来回:是有难言之隐,还是方才大战中受了重伤?

云崕斜睨他一眼,意味深长:“按计划,苗敬也不该死。”

左丘渊心里蓦地一寒。

好在云崕紧接着就道:“峣国烧起了狼烟,已经引起北边的注意,又往宗庙加派了军队。我回来晚了,此时再强行进攻已无意义,恐怕徒增损耗。就此收手吧。”

他放弃了,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弃了!左丘渊心中一震。魏国的暗杀计划进行到目前为止,虽然波折横生,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原定目的也都一一达到。眼看着杀入宗庙、夺取基石的最后目标就在眼前、咫尺可触,云崕居然就要收手了?

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会不甘心、不情愿罢,都会想方设法要搏上一把吧?

在他印象中,魏国国师不是这样缩手缩脚的人哪。

“明知不可而为之。”趁着陆茗忙碌,云崕还有闲心给自己斟了杯茶,懒洋洋道,“那不是一往无前,那是愚不可及!”

听他的口气,倒似是宗庙之行必败无疑,所以才不去。

正说话间,陆茗放笔报告道:“绘好!”

云崕目光一扫,夸了句“不错”,而后道:“唤他们都进来。”随手将方寸瓶放到地上。

魏国修行者受令,大步进殿。他们先前就有过被装瓶的经验,这时毫不犹豫往瓶子一头栽下。

当然他们没被扎得满脸是血,而是化作一道淡光钻入了瓶子里。

从外界看来,瓶子里立刻就多了个人出来。

魏修一个接一个进瓶,还在外头坚守岗位的也跳了进去。他们一撤,结界的压力顿时大增,眼看金光越来越淡,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

陆茗也不敢多说,转身进了方寸瓶。

轮到左丘渊了。

他刚刚走近,才要俯身,地上的瓶子忽然不见了。

他一惊回望。果然,云崕左手托着瓶子,嘴角噙一丝讥讽的笑:“左丘渊,真有你的。”

左丘渊心沉了下去,脸上却显惊讶:“国师这是何意!这次袭峣计划,在下尽心尽力!”

“你尽心尽力,只为杀掉峣王。”云崕的桃花眼这时清澈无比,反倒显出了冷酷,“苗敬一直由你看管,你事先故意冷嘲热讽,诱他自尽以保苗氏江山,这才有红角楼之变。否则他动作就是再快,也不能在你眼皮底下成功寻死。”

左丘渊迷惑道:“我是恨他入骨,却为何非选在那时杀掉他不可?那不是要连累自己?”峣王死,苗奉先必定不顾一切进攻御花园,左丘渊自己说不定也不能幸免。

云崕的语气更奇怪了:“因为,你要苗奉先亲眼确认峣王之死,他才能全无顾忌地攻打我们。”

左丘渊赶紧道:“等一下!你指控我是内贼吗?莫忘了你早就在我身上种下蛊毒,令我不能背叛于你!”

“你不能主动对抗,却可以选择消极的不作为。”云崕好笑道,“你在峣廷多年,谁能比你更清楚怎样撩拨峣王的脾气,否则他为何被捕两日都不自尽,偏偏选在了红角楼?我听说你每一句都在骂他无能该死,这自然不算违背誓言,不会激发蛊毒。”

“我不服!”峣人的神通几乎在耳边炸响,左丘渊依旧抗声道,“那只是意外!”

“意外?”云崕嘴角弯起,眼里笑意却很冰冷,“那你告诉我,是谁放任晗月公主母子从寝殿里逃走?”他顿了一顿,“我们遍寻晗月公主不着,你却知道离她不远的映月潭底分明有个密室可以藏人。你和苗奉先少年时常下潭玩耍,不可能不知此地,你甚至望见了花架上栽种喂水丸的花盆,知道她潜进了水底,却要早其他人一步将花盆收起,清除痕迹!”

“还需要我列举更多么?”他抬起茶水啜了一口,“你是跟峣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你对我们可没安什么好心。嘿嘿,两面反贼,你做起来还真有天赋!”

话音刚落,左丘渊脸色就变得灰败,血管却根根浮起,看着像海里的红珊瑚。

云崕一个令下,埋藏在他体中的蛊毒就发作了。

这毒性剧烈无比,左丘渊伸手想抓桌椅却抓了个空,扑通一声倒下,疼得满地打滚。可是他头脑依旧清醒,艰难道:“那时你就怀疑,为什么、还让我杀峣王!”他放任晗月公主逃走在先,杀峣王在后,云崕若是当时就起了疑心,为何不制止,反听任?

“因为时局已变,苗奉先被群臣和民意挟持,不太可能以国换亲了。”云崕轻声道,“既如此,他们父子都必须死。你想杀峣王,我就让你杀;等苗奉先伤心欲绝,那才轮到我动手。”他站了起来,缓缓踱到阵法正中,站好,“你亲手报了仇,也算求仁得仁。只可惜了梅矶公主对你的一番心意。”

梅矶公主……左丘渊脑海里浮现这个名字,心脏就突然收缩。他拼了命想爬过去,却哪里能够?这毒霸道无比,令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缩紧,脸皮肿胀,但四脚却越来越干瘪,像风干的腊肉。

“啵”地一声,笼罩整个大殿的结界终被攻破。

莫提准奔在最前,恰好见到小搬山阵焕出的光芒。

阵中,云崕冲他挥了挥手,露齿一笑。

“不!”莫提准一个箭步冲来,刀尖从云崕身上划过——

第438章 罪人?

而后,切入了空气里。

这一刹那,云国师恰好被小搬山阵传送走了,只有一句话袅袅回荡在殿内:“叛徒送还你们,不谢。”

跟他一同离去的,还有六十五名魏国修行者。

莫提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拳狠狠击在墙上。“喀啦”一声,墙体破裂,整座大殿也抖了一抖。

紧接着冲进来的是赵汝山,失声道:“没拦下?”糟了!

莫提准紧盯着地上的小搬山阵研究了几息,才应道:“这应是往西而去,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宗庙。”

赵汝山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晗月公主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往地上的左丘渊身上狠狠踢了一脚,又吐了一口唾沫:“这便是走狗下场!”魏人袭宫时,她抱着儿子潜入水底,自然不知道左丘渊在后头帮她消去了逃跑的痕迹,令魏人追踪不得。晗月公主只恨他为虎作伥,带魏人翻过流沙阵、暗杀老峣王,害得她丈夫最终身殒,整个峣国风雨飘摇!

“没救了。”莫提准只看左丘渊脸色,就知道他剧毒入心入脑,已是死路一条。再说,峣人应该将他恨之入骨,怎可能施救?

左丘渊七窍流血,咽部的肌肉都萎缩了,这时却勉力抬头,用尽全身力气道:“他要稷器……给他,救峣……”

话未说完,脑袋垂下,就此咽气。

这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后面跟进来的老臣目睹这一幕,迭声骂道:“这叛徒说出来的话,有一字能信吗?”上前狠狠踩他两脚。

但不管怎说,宗庙和基石暂时是安全了。

峣人实是恨毒了左丘渊,王廷下令将他挂在正南门外曝尸三日,再行车裂之刑。后面本要接着锉骨扬灰的,可是收集尸体时才发现少了好些部件,却是平民们偷去吃了。

百姓对于左丘家人,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吮其血。

左丘渊临终前所说的话,自然少有人肯去深思。

¥¥¥¥¥

四十里外,乌凛镇。

云崕传送至此,首先改了容貌,变作了一个细眉细眼的普通汉子,换一身粗布短衫,然后盘下一辆驴车,不紧不慢往东南走。

他身上还带着重伤,实不宜如此颠簸。山路走上十多里,后背衣衫上又渗出了血。

云崕却浑不当回事儿,拿袍子挡着,又继续走上十多里才进了个荻花镇。他发卖了驴车,再次修改容貌,这才推开一户民居的大门,走了进去。

他传送到乌凛镇,莫提准可以从地上残留的小搬山阵判断出他传送的大致方位,因此云崕即便离开了印兹城,行事也要非常小心。

果然在半天以后,包括乌凛镇在内的七、八个城镇都有峣兵入驻盘查,重点搜寻外来客人,尤其是身上带伤的。

等搜到荻花镇时,不仅是客栈挨查了,连镇上的居民也被问讯。不过这里并未出现什么可疑人物,官兵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很快,他们就去搜查其他地方了。

去应门儿的年轻人是个娃娃脸,如果冯妙君在这里就会认得,他是陆茗。

危机过去,云崕也从方寸瓶中出来。裂开的伤口重新经过了妥善处理,已经不再渗血。不过他原就是大战过后的重伤之身,又强撑着赶了二十余里山路,这会儿脸色苍白如纸,身形也是摇摇欲坠。

吃过了血树花蜜酒,他简单擦了擦头面就躺平睡觉去了。

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二个时辰。

……

整个印兹城乱成了一锅粥,始作俑者却在蒙头大睡。

云崕再度醒来时,精神已经恢复不少,能一口气吃下半斤牛肉,六个黄面大馍馍。全国战乱,在这种小镇上,陆茗自然不好去买什么大鱼大肉,不过他顺手也带回了两个苹果。

他一边削苹果一边问云崕:“大人,左丘渊到底意欲何为?”左丘渊的确带着魏军突破眠沙岭的三百里流沙阵,又以自己对峣地风土之了解为指引,助魏军一路高歌东进,甚至他还亲手杀了峣王……这样一个人,将自己退路都斩得一干二净了,为什么突然又转头背叛魏国?

陆茗想不明白。

“苗敬下令杀他全家,因此左丘渊恨的是峣王,也只有峣王而已。”云崕喝了一口清水,“但他还把自己当作峣人,甚至也不恨苗奉先。”

“这也就是说……”听起来有些复杂,陆茗微一迟疑,“他只想找峣王报仇而已?”

“但凭他一己之力根本办不到。”云崕罕见地叹了口气,“以左丘渊的本事,想要隐姓埋名再干一番事业原也不难,只是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仇,最后只能找上我们。在都城、在东征途中表现得鞠躬尽瘁,只不过争取我们的信任罢了。”他冷笑一声,“恐怕他最完美的构想,就是在借我们之势杀掉峣王以后,转头就将我们卖给苗奉先。”

所以左丘渊才要当着所有峣人包括苗奉先的面杀掉峣王,这是直接抽掉云崕手里的王牌、除掉魏人最大的倚仗,也让苗奉先根本不用再做选父王还是选江山的难题,直接就可以挥剑进攻。

“我们要是败了,他不也跟着倒霉?”这是陆茗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他带着我们过流沙阵一路东征,又亲手杀掉了峣王,那就是将一己私欲凌驾于全民福祉之上,是峣国的千古罪人。”云崕好笑道,“这一点,你以为他不知道自个儿罪该万死么?他这趟来只为报仇,恐怕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了。”

“他亲手祸害了峣国,心中又有愧疚,想将我们卖给苗奉先当作新王加冕的第一笔政绩。可惜,事情哪有他想得那么顺遂?”云崕拿起一片苹果,慢慢嚼着,“苗奉先之死,说起来难道不是由他而起……呸,真酸!”他怒视陆茗。

陆茗打了个哈哈:“这已是镇上最贵的苹果了。”小地方,国师大人就甭要求那么高了。他赶紧转移话题,“照这般说来,如果我们传送去了宗庙,恐怕也讨不得好?左丘渊就是看准这点才想让我们传送过去?”(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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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伤得太重,返回御花园已经误了时辰,峣人派重军将宗庙团团围起,想如原先那般出奇不意偷袭,已不可能。”这回十足凶险,莫提准那货居然也不声不响来凑热闹,幸得她来救场,否则结局难料。“这一系列变故偏离原计划太多,能做掉苗敬父子已属不易,再要强求,恐怕不得善终。”

云崕笑道:“一说事在人为,一说顺应天意,只看如何取舍了。我倒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陆茗想了想,也是恍然:“峣国被我们抽掉了主心骨,离它散架的日子恐也不远了,的确不必急于一时。”

云崕使计杀掉了峣王父子,苗氏继承人只剩下一个走路打跌的奶娃娃,偌大的峣国正式进入了风雨飘摇期,怎么会是魏国对手?先前云崕突发奇想大胆侵入印兹城,是为通盘战局考虑,毕竟燕国对熙的战争呈现“一面倒”的优势,魏国如非兵行险着,断不可能短时间内拿下峣国,争取到下一场战争的主动权。

现在峣国两大首脑既去,魏国还有什么好着急,云崕又何必犯险去抢走基石?反正,魏军打下印兹城的机率已经放大了数倍。

想要长胜不败,不仅要懂进,还要知退。可惜的是多数人被局势左右,只知进,不知退,最后往往功败垂成。

能够毅然放手,何尝不是智慧?

云崕问陆茗:“你知道怎样做了?”

“在您沉睡期间,我已经发讯给前线大军,我王应该很快就能收到这条吉讯。”陆茗答道:“您只管休息,我会安排人手,将峣王父子皆亡的消息传出去,为我王助力。”

“去吧。”云崕阖目,说了这么久的话,他也有些不济。“近期,要注意燕国动向。”

¥¥¥¥¥

在峣人而言,度日如年。然而时间也悄然过去了三日。

冯妙君正在顺东风酒楼吃羊肉古董羹。她已经恢复原貌,虽然呆在二楼靠窗的角落,依旧有艳惊四座的效果,周围客人频频望来,眼带惊叹,只因为她气场格外强大,眼下时局又不好,竟然没有哪个公子哥儿敢上来搭讪。

峣人要抓捕的是云崕,疑心不到她头上来。

她挟了一箸带皮嫩肉在锅里烫熟,雪白的羊肉颤巍巍地,再进小镬里滚一身红艳艳的辣粉出来,放进嘴里一嚼,那味道么,满足得令人想叹气。

肉的美味,是其他任何食物都无法达到的登峰造极。

冯妙君咬着箸,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顺东风的情形。那时云崕在楼上享用这人间难得的美味,倒遣她冒充顺东风的女掌柜姚娘子,跟魏使乔天星争吵闹事。

这些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才发生在昨日。可是顺东风自那件事后闭门重新装修了数月才重新开张,连桌椅都换成全新,眼下都谈不上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只有这羊肉汤的滋味了。

周围顾客的谈话,照例逃不过她的耳力。

这几天峣人热议的焦点,当然就是御花园的宫变。峣王和太子双双毙命是史无前例的重磅消息,自然不迳而走。离事发才过去不到五天,连街角的卖菜婆子都知道了。

印兹城盘踞着一股低气压,城民终日惶惶不安,许多人开始外逃。毕竟,魏国大军和印兹城的距离只有数百里了。而在冯妙君看来,消息传得这么快,除了它本身足够惊爆以外,背后必定还有人推波助澜。她知道云崕在峣国王廷安插有细作,说不定这些人就隐在百官之中,趁着都城混乱之际兴风作浪。

这种消息瞒不住,但魏王想看到的,是峣人信心全失、士气低落、自乱阵脚,再也形不成像样的抵抗。所以她有理由相信,这条噩耗必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直到峣国最偏远角落的人们都知道天已经塌了。

她端着酒杯细啜,喝进嘴里的酒,尝起来有些儿苦。

一盘羊肉吃了小半,就有人匆匆上楼,坐在她对面。

冯妙君唤伙计再添一副碗箸酒杯,可这人哪里敢跟她在一个锅里捞食?只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这人自然就是陈大昌。

那日御花园变故之前,她派陈大昌去做接应工作,随时准备撤退,哪知事情到最后也不明朗,所以她留了下来,陈大昌自然要奉陪到底。

这样一个大美人成天板着脸,眼角还带着煞气,陈大昌心底也有两分惴惴。自接到苗奉先被暗算至死的消息后,女王就俏脸铁青,好半晌才嘿嘿冷笑了两声:“怪不得他向我保证,马上出城!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都用不着他再去动手!好,很好!”

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在寒冰地狱里滚过一遍,听得人连连冷颤。

“他”是谁?陈大昌没敢多问,但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接下来这几日,女王都少言少语,郁郁寡欢。好在今日总算有消息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了,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小姐。”这是他在外对冯妙君的称呼,“刚刚接到消息,燕军渡过了牛姆河,已经向熙国都城进发。”

冯妙君果然动容:“燕军打退了河里的螭龙?”牛姆河中最强大的水族螭龙族,受国师玉还真驱策而兴风作浪,不许燕军渡河。

河中是它们的地盘,燕军的船只再坚固、燕国的修行者再厉害,下水以后能耐也减掉了八分,拿这难缠的对手无计可施。

结果,这么快就有了突破?

“阳山君出手了。”陈大昌低声道,“他击杀龙王,据说那妖怪近千年道行。剩下的螭龙望风而逃,燕军得以顺利渡河。”

阳山君?那不就是燕王么?

冯妙君暗暗心惊。所谓的“龙王”,指的是螭龙而非真龙,可是千年道行的螭龙也是强大的一方霸主,何况又在自己主场作战,燕王依旧可以杀掉它,其修为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更可怕的,是“燕王赴军征战”这个消息。(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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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 屠城令

前一次侵熙让燕国丢了脸面,燕王这回要一雪前耻了。他身兼国师,可以自由调配元力,不消说整支燕军的战力会立刻提升一个台阶。

这就意味着,它拿下熙国所需的时间也会大大缩短。

对于魏国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冯妙君叹了口气:“峣国要遭灾了。”这么一来,魏国势必要加快灭峣的脚步。

“这已经是七日前的消息。”南北陆相隔遥远,消息从南陆传到这里来,得花不少时间。冯妙君主仆又不在自己地头上,拿到情报的时效就更差一些。相比之下,魏廷必定早就知道了,说不定也采取了行动。

果然,紧接着陈大昌就道:“还有,魏军打了两个大胜仗,已经对准印兹城而来。峣人组织了几次抵抗,最后都溃不成军。”

峣国大厦将颓啊,冯妙君嗟然一叹:“攻心为上。”

魏王萧衍此刻握有杀手锏了,只要在前线传播峣王父子毙命、峣国无主的消息,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再峣勇的队伍,一旦军心溃散,那也没有什么战力可言了。

云崕就是看出了这一点,在暗算苗奉先后才拂衣而去,再不攻打什么宗庙吧?

陈大昌又道:“苗奉先刚死,魏王萧衍就对印兹城发出最后通牒,峣国若在三日内献降,还能保有部分州郡自治,魏国也不会戮杀宗室;如若不然,魏军就要缚带屠城、鸡犬不留!”

“迫于燕国压力,萧衍也着急拿下峣国了。”冯妙君秀眉颦蹙,“算起来,后日岂非就是最后期限?”魏国这场暗杀筹划已久,苗奉先这里被杀,萧衍那里就发出通牒,真是一点儿时间也不浪费,可见这位魏王身上承受的压力也是巨大。

所谓“缚带”,即是兵员臂缚红带、血洗全城,但凡是能喘气的活物一律杀掉,别说老人妇孺孩子,就算是条狗,是只鸡都不能幸免。这就造了无边杀孽,有违上天好生之德。

屠城历来是最被人诟病的残暴手段。萧衍为人比老魏王平和,现在却要采取雷霆手段来威胁幼主寡母,说到底还是忌惮燕国。

即将兵临城下了,不是攻城就是谈判。如是攻城,峣人向来顽强,如果铁了心来守印兹城、宁可战斗到最后一人,那么这可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毕竟印兹城经营百余年,积累了丰厚家底,足够打上一场悠长的消耗战,说不定还能多打几轮加时赛。

而启动谈判的话,那过程也很纠结,一轮又一轮推诿扯皮下来不知要耗多少时间,恐怕谈判还未达成,燕国就先结果了熙国,准备对魏国下手。

所以萧衍要想快速干脆地拿下印兹城,不给燕国偷袭自己的时间,最粗暴简便的方式就是发下死亡通牒,力争震慑峣国这个无主的政权,尽快结束战争!

想到这里,冯妙君心里有些烦躁。

她的新夏与晋国不同。晋国的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左侧有宏伟的白象山脉和白象湖阻隔东西通道,无论是现在的峣国还是以后的魏国,都不可能跨过这里攻击晋国。新夏可没有这种天然优势,换句话说,峣国一旦灭亡,新夏立刻就要独自直面魏国。

魏侵峣,晋国原想借道新夏的赤嵌平原增援峣国,结果被新夏以协议之故,生生挡在外面,至今也不能通行。不消说,晋国与新夏的关系就此一落千丈,他日魏夏之间若有冲突,晋国会不会出手相助呢?

好似有难度啊。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问陈大昌:“国内呢?”

“国内平稳无灾,王廷运行如常。”

也是,才离开几天功夫,能有多少变故?不过冯妙君倒是多了几分安心。她推测云崕并未远离印兹城,一来这家伙伤势太重需要好好疗养,不宜再长途奔波;二来么,魏军马上要打进峣都了,他等在这里就行。

想起云崕,她就恨得牙根儿痒。

陈大昌见她好似又在磨牙,赶紧又道:“另外,燕国王子赵允来了。”

“赵允?”冯妙君倒是怔了一下,“他来做甚?”

“或是吊唁。”陈大昌答得很实诚,“赵允一行六、七人今晨从西门大道进来,赵汝山派人护送他进宫,路上不少人都看见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燕国还来横插一脚,只会让战争的结局越来越扑朔。哪怕冯妙君此刻只是看客,设身处地一想,也觉棘手不已。

却不知峣国王廷要怎样应对?她想起晗月公主,心下不由得黯然。好友的性子她最了解,晗月公主性情爽直,能当个好妻子,也勉强打理后宫,却不通前朝政务。峣王父子突亡,整个家国重担一下全压到她身上,晗月公主现下没被压垮就已称得上很坚强了。

可是冯妙君纵有心帮衬好友一把,峣夏之间的协议却由天道监管,她轻易伸不出援手。

这该如何是好呢?

她思忖良久,直到满桌子菜都吃光才站起来走人。

这么娇滴滴的大美人,饭量竟然直追两三个彪形大汉,把二楼偷眼瞧她的客人都看傻了。

陈大昌赶紧去会了钞,再跟着女主人下楼。

顺东风是半官办的产业,峣王廷为了安定人心,强制要求这些官办的行当必须照常经营,如她这样的客人才有地方吃上一顿好饭。可是走回大街上,举目四望都是一片萧瑟。

往日繁华的街道,商铺关停了大半——废话,都死到临头了,谁还顾得上赚钱?路上行人都像霜打过的鹌鹑,缩头缩脑又惶恐不安。

路边的山茶和桃树飘然落叶,但因无人打扫,在路上积了厚厚一层,只要有风吹过,就会簌簌作响。

明明只是初夏,竟有深秋之感。

冯妙君的住处离顺东风酒家很近,也不须雇车,信步就能走到,但是中间要经过三条巷子。第二条巷子挨着小河,往日蹲在青石板上浣衣的仆妇,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她沿河岸往寓所漫步时,前后突然蹿出四人:“站住!”

第441章 来自强国的劝说

这四个或胖或瘦,满脸痞气,见着冯妙君倒先把自己惊住了,愣了几息才道:“女人留下,男的杀了丢河里!”

冯妙君身后还跟着一个陈大昌,他脸上涌出来的就是杀气了。不过冯妙君摆了摆手:“干么杀人,钱都给你不行吗?”

这几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钱有什么用!”魏军就要攻城,大伙儿就是坐拥金山银山,不还是等死的命?

陈大昌捏了捏指关节,发出咔啦一声。冯妙君从这几人脸上看出了残忍和戾气,遂打了个响指:“杀了。”

她年纪不大,识人心却久。大祸临城,法纪松驰,这几个家伙就只想着胡乱发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种趁火打劫的暴徒从来不缺。

陈大昌走上前去。

修行者和普通人的对战,结果没有悬念。四人都被扭断脖子,丢下河喂鱼。

陈大昌身上还杀气腾腾,忽然转头向街角看了一眼:“那边还有个。”

“不用管他。”冯妙君头也不回,“走吧,我知道那是谁。”

那人坐在顺东风一楼,见到她以后就跟了出来,一直追踪到这里。他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也是少见的翩翩少年。

他认得她,她也认得他。这位就是鲁太师的曾曾孙子,曾经代峣出使新夏,却又被云崕冒充过的鲁平。

鲁平在新夏王宫见过她,当然不会错认冯妙君的身份。

但是么,这个人不必杀。

¥¥¥¥¥

燕国王子赵允在峣军的重重围护下,进宫觐见。

峣王廷立世多年,从未遇上这样尴尬的局面:御花园发生那等变故,国君和太子都死在里面,这处是再不能当王宫用了,峣王廷却也没办法搬回黄金城办公——

这宝贝只有苗氏血脉能驱动。苗奉先死后,黄金屋就变回鼻烟壶大小。它接受不到任何有效指令,自然也就不能变回那座精美的、防御力强大无匹的黄金宫殿。

所以峣王廷只好将王室名下另一处产业岩湖山庄暂定为王宫,这里面积不到御花园的三分之一,但建筑集中更好管理。

虽然此地草木也一直经过精心打理,走进来的赵允依旧嗅到了一股子颓败的气息,连花树都像是没了精神。

江山危倾,草木含悲。

强敌近在咫尺,这个曾经强大的国家却已经失去斗志。他不觉皱了皱眉。

太子妃和当廷几位老臣一同接见燕国王子,这是外事上给予的最高规格接待了。

那位美貌的太子妃一身素黑,眼还有些红肿,看起来我见犹怜。越允知道她是晋国公主、峣国太子妃,无论哪个身份都很显赫,因此脸色也格外沉重:“请太子妃节哀。”

他去灵堂吊唁逝者,这里停着两具棺木,里面躺着的曾经是整个峣国最尊贵的两个人。

如今么,也不过等着与草木同朽。

走完礼数,又回大殿,赵允才对太子妃与众臣道:“魏贼不日迫近,各位有何打算?”

众人都是默然,只有几个武将横眉怒目:“唯死战耳!”

赵汝山冷冷道:“萧衍想吞掉印兹城,自己得先噎个半死!”

“各位忠勇,允佩服。”赵允拊掌道,“如此一来,必可保住峣国江山、王室血脉。”

这是什么意思?听着像反讽,但燕国王子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来讥讽峣臣。

晗月公主细眉一轩:“燕王子有话请讲!”

她性子一向直率,连逢变故也没有多少改变。

赵允开口之前,先看了看周围。

晗月公主抬了抬下巴:“十九王子但说无妨。”

这便是说,附近人都是信得过的。赵允也就正色道:“允受父王叮嘱,此来便是要传个好消息予峣国。燕熙战争行将结束,我军马上便可以抽出手来对付魏国。待到那时,燕峣两国一齐出兵,左右夹击,必可使魏焦头烂额!”

消息一出,闻者无不动容。赵汝山满面凝重:“燕军打下熙国的新首都了?”熙王以迁都为名西逃,虽然这行迳看起来很没骨气,不过的确是有效避免与燕军的正面交锋。峣人以为,他至少能再多撑些时日的。

“快了。”赵允满面自信,“我军已经挺进老箪山,离他的所谓‘都城’不到二百里之遥。熙王已经威信扫地,没人再愿为他卖命,灭之易如反掌!”

原来燕军也已经深入熙国西部山区。晗月公主于军事不通,闻言问道:“熙王便不会再逃么?”

“我军分三路围抄之,否则怎会耗费这许多时间?”赵允有成竹在胸,“他跑不掉了。”

“所以,你的提议是?”晗月公主身在王室,这点儿机窍还是能听明白,“让我们死扛到底?”

魏王可是向峣国发下死亡威胁,四天后不降,对方就要屠城。

为此事,峣王廷还有过一番辩议。事关自己和全家生死,脸面和尊严好像就不是悍然不可动摇的了。只不过峣人多血性,王廷上死战到底的声量更大。

赵汝山甚至与太子妃私底下交过底儿,要防止再有人叛变献城,与魏人里应外合。

“是!”赵允斩钉截铁。

“我们要拖住魏军多久?”赵汝山不愧为带兵大将,立刻就将峣人的作用点了出来。

“至多三十五日。”赵允坚决道,“三十五日内,我们就能强攻魏国,迫使它放开印兹城。”

三十五日!

几个老臣互望一眼,脸上神色变幻。魏军离此已经不足百余里,即便峣人拼命阻拦,最多也是三日就能杀到。那么按赵允所说,印兹城必须在魏军攻击下挺住整整一个月。

“印兹城经历百余年修养,防御坚厚,想来粮食储备亦很充足,城里又不缺水源,在几位大人布置下,顶上一个月不成问题。”赵允本身也任武将,也有军功在身,知道城池坚固、物资充足、防御得当的话,被围城一、两个月还打不下来的情况比比皆是。印兹城正好满足以上条件,因此萧衍才发出屠城警告,想要不战而屈峣之兵。(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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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无计可施

赵允接着道:“其实,恐怕还不需一个月。我军一旦伐魏,萧衍身为国君立即要返回魏国坐镇,从印兹城到魏都路途遥远,他必须提早启程。这般算下来——”

他每个字都重逾千钧:“坚持不到十五日即可。”

峣人不一定打得过魏军,但依托城池之险固守上半个月还是没有问题的。晗月公主见到众臣神情,知道他们已经动心。她是王室之女,知晓各种外交口令,适时开口道:“燕王子提议甚好,我们需要详加商议。”

赵允点头,站了起来:“那我就不占用各位时间。”对现在的峣王廷来说,每一息时间都很宝贵,而燕王的提议就值得商讨。

他施施然走出议事殿不到二百丈,后头即有一名使女追出来道:“殿下请留步,太子妃有一事相询。”

哦?赵允站定,回头望向她:“说罢。”有什么话人前不能说,还要派使女私下来问?

“太子妃想请问,可有法子使新亡之魂长留世间?”使女低声道,“倘有秘法能行,太子妃愿以重宝易之。”

赵允目光为之一凝:“峣太子?”

使女垂首,把话头避过:“燕王是当世第一高人,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必有法子。”

赵允却知道“新亡之魂”指的必定就是苗奉先了。这位峣太子生前修为远超常人,又兼任国师之职,道艺既精深,魂力必坚凝,死后仍有生前心智,不似凡人浑噩。

看来太子妃希望将丈夫留在人间,哪怕只是一幽魂魄。

赵允缓缓摇头:“巧了,我来之前才问过父王此事。”

使女全神贯注:“请殿下示下。”

赵允倒真没说谎,他原想过以此法为手段,在太子妃这里获得更多筹码:“要令太子妃失望了,我父王道,天行有常,纲纪不能坏,亡魂七日下地府、入轮回,这已成世间铁律,即便是他也动摇不得。”

使女又开了口,赵允仿佛透过她看到晗月公主不甘的神情:“可是世间还有许多孤魂野鬼,甚至有些鬼修也存在了很久,地府并未将他们强行拘走!”这些问题都是太子妃事先交代她的。

“天地曾有剧变,地府同样震荡,这过程中就有许多孤鬼阴魂失了阴籍,从此只能永世游荡在轮回之外。然而那情况毕竟太特殊,其后地府秩序就重新建立并且大幅加强,鬼吏抱籍拿人,新亡之魂哪一个没有阴籍?想逃过轮回之力已不可能,你看现在,几乎无人再养小鬼。要知道两千年前,连下¥九流的天师也能豢养几只小鬼做五鬼搬运呢。”

使女还不死心:“果真无法可想?”

“世间无绝对。我父王道,这世间或许当真有人能完满太子妃心愿,可惜时间紧迫,断然是寻不到了。”

“那是谁!”

赵允把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天魔。”

然后他叹了口气:“此事,我们也无计可施,请向太子妃转达歉意。”言罢大步走了。

当天,赵允就离开了印兹城。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是一座即将迎来战乱的大城?

后花园中,晗月公主听过使女的传话,面色微变。她自幼生长在王室之中,对这个名字远比普通人熟悉,无论是千年前的世界还是三百年前浩黎帝国的覆灭,都与天魔脱不了干系。可是燕王说得没错,天魔行踪诡秘,多年不曾面世,现下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从御花园事变算起,苗奉先的头七快到了,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天魔。何况峣国强敌压境,她脱身不得。

难道丈夫就这样离开她了?

晗月公主不甘心,却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连燕王都束手无策,她一介凡人女流,还有何路可走?

天地之大,竟无丈夫容身之所。

她忍不住又取出养魂木摩挲。

晗月公主站在树下的阴影里,苗奉先的神魂出来就能免受太阳真火的伤害。

她望着丈夫魂体,悲声道:“麟儿还小,群狼环伺,即便这次侥幸打退了魏国,下回……唉,你要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是好?”她与苗奉先鹣鲽情深,婚后将丈夫当作了主心骨。现在苗奉先猝亡,留下峣国内外交困,她实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个时候,晗月公主心里莫名想起了冯妙君。苗奉先原本说过,这位昔日的闺中密友虽然成了新夏国君,可她的处境一直都不太好,直到不久前掰倒了傅灵川,她才亲自主持国政。

晗月公主原本还未觉得这有甚了不起,毕竟她出身王室,看多了权力倾轧。可她现在却特别想知道冯妙君是怎样以女儿身统治一片广袤疆域的。那真是想想都令人头皮发麻的困难啊。

苗奉先已死四天,渐渐习惯了魂身,也能与她交流。他从养魂木上飞起,轻轻抚着妻子面庞。

生前苗奉先高大威猛,然而眼下他只有巴掌大,还是无形无质的魂体,晗月公主当然没有触感,但这个动作依旧给她慰藉。

她实是舍不得:“不若我跟你去了罢。”

苗奉先轻声道:“我们孩儿怎办,你忍心留他一人么?王孙流落世间,只会比普通孩子更艰辛。”

晗月公主眼一眨,泪珠就滚了下来。她依旧贪婪他给的温柔,可是头七已经过去四天了,丈夫留在世间的时间,越来越少。

苗奉先温言安慰了几句才道:“燕国的提议,我听见了。”他呆在养魂木里,对外界的动静有知有觉。

她依旧将他当作主心骨:“真可以办到?”

“燕国只希望我们能拖住萧衍和魏军。”经过这几天的沉淀,苗奉先早就恢复了头脑清醒,“他们并不打算理会峣国死活。”

晗月公主点了点头。燕、峣两国原是邦交,关系还不错。可峣国一夕破落,现在更是连国君也没了,无人可以掌控元力,这种情况下燕国怎还会将它放在心上?它想利用的,无非就是峣国最后一点对魏牵制的作用。(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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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章 我要报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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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允的话不可信?”

“赵允整套说辞的基础,必有一个前提——”

“——燕国能及时拿下熙国。”苗奉先落在她掌心,“就算赵允言之凿凿,可是战场瞬息万变,或许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改写战局。燕国上一次不就铩羽而归么?如果它灭不掉熙国,或者用时远远大于一个月,这边苦苦抵抗入侵的印兹城又能怎么办?”

晗月公主想了想,苦笑道:“那就只有咬牙苦撑下去。”倘真如此,峣国可就被燕王给坑了一把。魏国开出的条件一旦被无视,必定会履行自己的威胁,那时两边就是不死不休,除非燕国大举侵魏。

“熙王虽然昏庸无能,麾下却有良将,国师玉还真亦很强大。燕国想在半个月内灭之,难度不比魏国想打下印兹城更低。”苗奉先微微冷笑,“燕王害怕萧衍提前班师回朝,陷他于被动,这才怂恿我们死战到底,替他拖住魏军!”

晗月公主终于明白,苗奉先为什么说燕王根本不管峣人死活了。

峣国若是选择了顽抗到底,那不知道要牺牲多少军民将士。但这些跟燕国一点关系也没有,死的可不是它的臣民。

“还有其他选择么,除了投降?”这话不仅为她自己问,更是为了整个印兹城、整个峣国。

苗奉先望着她憔悴的面容,十分愧疚。这原是太子才应该操心的事,却落到她的头上,只因他太过大意,为暗探所刺。

“都非良策。但是,或许比仰仗燕国可靠些。”这一次,他犹豫了更久才道,“我们可向晋国求助。”

“求助?”晗月公主想了想,“我父王确是已经派军绕过白象湖,往印兹城而来,但最快也要十来天才能到。”她呼出一口气,“或许我们再坚持上半个月,燕军和晋军都能给我们好消息?”

“如今时局与从前不同了,魏燕两强争霸格局初显,峣人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苗奉先凝视着她,缓缓摇头,“即便这回能打退魏人,可是孩儿太小,君弱则臣强,朝局不能自持,峣国复兴仍是无望。再说,魏国怎会对我们坐视不理?”魏国最怕的便是峣燕的联手夹击,非要将峣置之死地不可。

晗月公主低声道:“那我们也与魏国定立协议,言不互犯,像新夏那般?”

苗奉先苦笑:“新夏一穷二白,早被魏国榨得油水都干了,魏国才跟它立下协议。峣国富足,萧衍都快打到印兹城,怎么肯放过嘴边的肥肉不吃?何必养虎为患。”

他深叹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令他自己心情也很是晦涩:“我说的是,干脆就……”

话未说完,外头就有人大声通禀。城防军有情报传来,十万火急:

魏王萧衍亲率大军,已攻到首都西北辅城郓阳城下!

晗月公主花容变色,伸手扶住了身边的桂树。

郓阳距离印兹城,已经不到十七里路。说魏军兵临印兹城下,也不为过了。

魏衍的速度,居然迅快如斯!

印兹城这一系列变故惊天动地,其实前后只过去了五天。调往南方的峣军虽已回撤,却亏在用脚赶路,路途还遥远,到现在仍有一多半人马在路上,拦不住这支魏军。再说,随着峣国亡君的消息传播开去,原本英勇的峣军还有多少战意?

更别说,现在所有峣人都少了元力加持,战力比起鼎盛时至少下降三成。

内侍紧接着又道:“赵将军请您前往主厅商议。”

¥¥¥¥¥

站在中庭仰望,但见星河漫天,璀璨生光。

一年当中,印兹城景致以当下最美,可现在还有多少人有心欣赏?冯妙君下意识叹了口气。

上方有个声音悠悠响起:“安安为谁叹气?”

身后空无一人。冯妙君皱了皱眉,纵身而起,跃到屋顶上,果然见到一人躺坐于此,双手枕在脑后,也不知在这里看星星看了多久。

微光照不清他的脸庞,只能勾勒出她熟悉无比的轮廓,可他眼里倒映着点滴星光,闪烁跳跃。

冯妙君没漏看他身下垫着的灰氅,心想洁癖是种病,得治,口中却道:“为你。”

云崕侧头,笑吟吟望着她:“别担心,我伤势恢复得不错。”

“我知道你死不了。”冯妙君神情冷淡,“只是后悔救了你。”想想他干出的好事,她就恨得牙痒,真想将这厮绑起来丢给峣人。

可是,她不能。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对付云崕,唯独她不能。

他脸上笑容慢慢消失,落寞道:“安安这样说,我会伤心的。印兹城守卫森严,我带这一身伤混进来见你一面,可是很不容易。”

冯妙君微微一哂:“你还有心?”她的确嗅到了一丝药味儿,今晚她也只调息未入睡,知道他是本人亲临。

所以,这家伙竟敢带着伤溜进来吗?

“怎么没有?”他支起半边身子,由倚改坐。只这一个动作,看起来就有两分吃力。“这不是赶着来赔罪?”

别心软!冯妙君强迫自己无视他的伤情,然后正色道:“有话直说,这趟进城又要使什么伎俩?”

在她心目中,他的任何行动都带着鬼祟不可告人的目的?云崕苦笑,也不知这算不算自作自受?

“真地便只是赔礼。”他面色转为肃然,“你冒险救我一命,我当时就应该跟你说实话。”可是当时他不敢。晗月公主是她好友,他不清楚冯妙君知悉他的计划后,会不会回去救苗奉先一命。

兹事体大,魏国成败全系于这一击,他仍选择了以大局为重。

“马后炮有什么用?”她知悉苗奉先的死讯时,确实气得心塞。这家伙说话含糊,令她以为他当真放弃了暗杀苗奉先的计划。哪怕知道他理由充分,可她就是恼气,“我不想再见你,你滚吧。晚上几息,我就报官!”

心比女人还细,心眼比筛子还多的男人,就该敬而远之!

“报官”这两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有两分好笑,不过云崕可笑不出来。他咳了两声才道:“听过我的补偿,你再决定报不报官好么?”

第445章 恶毒又矫情

冯妙君明白了:“苗奉先?”

“是。那时恰好是峣国的练兵季,那支军队又恰好是苗奉先统领。柳玥袭营时,也是苗奉先派人要将她击毙。”云崕轻呵一声,“你说,她不恨苗奉先还能恨谁?”

“凡事莫不有因果。”他淡淡道,“你眼里的英雄,在别人眼中或许就是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冯妙君沉默许久。此事的起因该怪谁,是苗奉先驭下不严,又或者是魏峣两国延绵了许多年的仇恨?

一笔烂账,恐怕谁也算不清楚。

“可是印兹城百万生灵,总不是都有过错吧?”她偏头去看云崕,眼里有冷光闪动,“魏国怎么敢立屠城状!”

“我若说,此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安安可信?”

冯妙君自是不信的。

“我还在乌凛镇养伤,昏睡期间,萧衍那里就向峣国发出最后通牒。他太着急了。”云崕苦笑道,“令出如山,举世皆知,已不可改,我反对又有何用?”

他毕竟是国师,不是魏王。可即便是萧衍本人反悔,也没有收回此状的余地。令出如风,很快就传遍所有国家。

冯妙君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他诚挚道:“自你我相识以来,我对你可曾有一字谎言?”

她想了很久,才勉强道:“不曾。”他的确没对她撒过谎,隐瞒不报是另一回事。

“我不是魏人,对峣国没有深仇大恨,只想助魏国打赢这场仗而已。”云崕心平气和,“屠城有违天理、有伤天和,我为何要做?”

修行者最不愿做的就是逆天行事、沾染因果。屠灭百万生灵的因果之力有多可怕,云崕又怎么愿意碰触?

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确没有建议屠城的理由。

冯妙君眼波流转,说出来的话却冷硬:“即便你说的都是真话,可这一回你被萧衍裹挟,屠城要是当真发生,你也要背负莫大罪业。”他和萧衍是一伙儿,后者有人神共愤之举,他怎么能置身事外?天道有知,也要挂一笔账在他身上。

云崕将手枕在颅下,仰望天上星辰:“自我入世相助魏国,犯下的罪业还少么?”

他话音低沉,其中有淡淡自嘲。

“那你为何入世,为何偏偏选了魏国?”她心中一动,想起老魏王萧平章说过的云崕往事。显然,是云崕挑选了魏国,他的志向从来不止于国师。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呢?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云崕拖长了语调,才说出这么一句就被冯妙君给抢断了:“得了,少打马虎眼!”

“好,好。”云崕笑吟吟道,“那你且说说,为什么要当新夏的女王兼国师?”

她没好气道:“时势所迫。”在螺浮岛,她不亮明身份,岛上生灵就要被天罚轰死,包括她自己;身份一旦曝露,为了拿到解诅咒的灵药,她又只得和傅灵川定下协议;回到新夏,她不愿当个木偶女王受人摆布把持,于是开始争权夺利。

她活在红尘浊世,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外力牵引。

“那么,我就是大势所迫。”云崕唏嘘道,“有个词唤作‘不得已’,安安一定能理解。你我这样的,哪个没有苦衷?”

冯妙君想了想,没有反对。她知道自己不无辜,深陷在这种泥淖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纯洁无垢。可是冥冥中总有一双手,要将她的人生推进这种奇特的轨道中去。

活下去,活成最好,这才是她一贯以来的目标。

云崕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提这个了,把琐事都扔到一边。”他侧过身来,目光炯炯,“我们来谈正事。”

“嗯?”正事?方才说的不都是正事么?

“你何时嫁我?”

冯妙君噗地笑了:“你是魏国国师,我是新夏女王,我们两国有世仇,你还杀掉了我朋友的家人——就这样,你还盘算让我嫁给你?”

云崕一字不漏细细听完,最后才认真点了一下头:“对!”

面对这个不能以常理揣度的家伙,她也是没脾气了:“想得倒美,另外,难道不是你嫁给我?”她可是一国之君,想成婚也是招个王夫来“嫁”给她。

云崕长眉轩起,但看她眼里闪动着报复的光,不由得闷哼一声:“细节暂且不提,只说如何办到。”

旁人看来像天方夜谭,可哪一回他不是脚踏实地办成?

明之不可而为之,这样的事,他做得还少么?

冯妙君定定看着他,不觉收起脸上笑容:“我性子不好,脾气不好,心眼儿还多,实非良伴。”

云崕哦了一声:“照这样说,世上好性子好脾气、心地又实诚的女子,我都该喜欢?”

“常有人说我恶毒又矫情。”

“那更好了,旁人好似也是这般说我。”云崕笑吟吟地,“你看咱俩是不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她板着的俏脸终于绽出一丝笑意。

的确,这人比她更恶毒、更矫情,“你还有满肚子坏水,你的心还是黑的。”

云崕凑得更近,一低头就能亲上她的唇:“女王大人是不是该替天行道,将我收了去,以免为祸世间?”

她扯了扯嘴角:“照这样说,收了你还是造福天地,功德无量?”

“谁说不是呢?”今晚没有月色,否则真要被他的温柔比下去了。

她到底该喜欢这个人,还是讨厌这个人?冯妙君也有两分迷茫,没避开的结果就是被他亲了个正着。

他的吻很轻柔,却乱了她的思绪。冯妙君下意识闭上眼,听见墙缝里的蛐蛐和后边儿水塘里的青蛙都叫得很欢,还有他二人的心跳。

那样跳动的频率都加快了,似乎很合拍。

这男人就像罂%%粟,你明知道他有毒有害,明知道该避而远之,却还被诱着,情不自禁要靠近他。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星光太好,他没有再进一步举动,只在她唇间流连忘返,像采蜜的蜂儿。

冯妙君伸手轻抚他的面庞,暗中感叹这人皮肤比女人还好:“待你卸去国师之职。”

云崕从旖¥¥旎中清醒过来,微微一怔:“什么?”

第446章 容留肇事人员

“我说。”冯妙君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只要你卸去魏国国师之职,我们就能成婚。”她笑了笑,认真道,“这是唯一条件。”

卸任国师。

云崕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温柔和星光渐渐从那双桃花眼里褪去,取而代之的,变作了清明与冷静。

无论哪一种眼神,他都俊得不可方物,冯妙君心下却是微黯。

然后他说:“可是我曾对魏王立誓,要助他夺取天下。誓言不可违,否则——”他指了指自己心脏,“要穿心烂腹而死。”

冯妙君耸了耸肩:“那么,你动作可要快一点了。”

她脸上的漫不在乎,让云崕握紧了拳头:“换一个条件,我们可以商量。”

她嘴角一扯:“不若你将萧衍干掉,扶我作天下共主?”

云崕拊掌:“也是个好办法。”

知道他同样在胡扯,冯妙君敛起笑容:“魏夏之间仇深似海,我嫁给魏国国师,就不能给臣民交代。”

他眼里闪着幽幽的光:“他们比我更重要么?”

他布的这个陷阱,她才不会傻乎乎一头撞进去:“你和萧衍的宏图霸业,比我更重要么?”

话到这里,基本就陷入了僵局。

云崕沉默不语,冯妙君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和他同样倔强的神情。

云崕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嬉皮笑脸蒙混过去,但他没有。

两人都明白,对方不会让步。

接下来,就是一阵长久的无言。

冯妙君干脆像他那样半躺下来,仰望天上的星辰。

从这个角度去看天空,果然辽阔壮美,让人感叹自身的渺小。

人间的勾心斗角,王朝的兴衰更替,在它面前都那般微不足道。

“云崕。”冯妙君又悠悠开了口,她忽然想起一事。

“嗯。”他的声音听着还有几分懊恼。

“你是不是天魔?”这问题盘踞在她心头好久了,今天不知怎地,毫无修饰地问了出来。

云崕似乎也因这冷不丁冒出来的问题而意外,好一会儿他才道:

“你猜?”

“我猜你是。”冯妙君偏头望着他,“所以,到底是不是?”

这回,他沉默了更久,才侧身对着她。这动作挡去了天上的光,让他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只露出一只桃花眼,却依旧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之意,似乎能把人的神智都吸进去:

“不是。”

¥¥¥¥¥

星沉之前,云崕就准备离开了。

他才刚刚站起,边上伸过来白嫩嫩的小手抓着他的袖角:“去哪?”

“找个地方睡觉。”他的声音喑沉,让冯妙君突然想起他是个病号,寻常人受了这等重伤,多半还在卧床唉哟不停,要人伺候;他呢,竟然就走了好长的路潜进印兹城来,还在她的屋顶上吹了半宿的风。

他伸了个懒腰:“吹风吹久了,骨头有点酸。”语气听着像撒娇,可是病人本来就不该长久吹风吧?

“你在哪落脚?”

“这个时候,客栈全是空房。”

印兹城早就关紧大门、全城戒严。百姓都在自家猫着,这时候哪里还有客人往印兹城来?客栈的生意,是彻底黄了。

冯妙君看着他的眼神更怀疑了:“你真是回去睡觉?”

云崕冒险潜进城,到底做什么来了?这问题,他可没有正面回答她。来看看她云云,不过信口胡诌。唔,最大的可能就是要与魏军里应外合。

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是怎么说来着:最坚固的城墙往往从内部攻破?印兹城的防御看起来的确是坚不可摧的样子,并且魏军时间紧迫,想要速战速决就得另辟蹊径。

云崕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那我还能做什么?”

他上一次施计,就做掉了峣王父子。这一回,他是不是又打算冒险劫掠晗月公主母子?想到这一点,冯妙君后背都沁出冷汗。经历连番变故,峣人一定加强戒备,将晗月公主护得无比周全,再说大晋国师莫提准也还未离开,他守护本国公主必定不遗余力。

无论云崕如何谋划,这么做也是风险太高,万一被捕……冯妙君暗暗打了个寒噤,表面上却冲他一笑:“外头不安全,我这院里还有厢房……”

话未说完,云崕就瞪大了眼:“你肯收留我?”

这可怜巴巴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冯妙君一噎:“客栈是峣人筛查的重点,你睡不安稳……”

话未说完,云崕就打断了她的话:“我住!”从屋顶跳下地面,登堂入室。

冯妙君也回到庭中,一转头就见他推开了左边房间的门:“这间物什一应俱全,我就睡这里吧。”他嗅觉出众,推门即嗅到一缕淡香,与她身上如出一辙。

“这房间是……”是她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本想将这家伙丢到西厢房,可是他来去无声,她想盯住他并不容易,何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牢?反正她又不睡觉。

再说,当他侍女那段时间里,两人同屋住了不知多少天,现在再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

“归你了。”她悻悻道,跟了进来。

“还是安安心疼我。”云崕很配合地打了个呵欠,“好困。”解掉外衣和靴子,和身爬上了#床,转眼就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冯妙君:“……”这种说不出的后悔是怎么回事?

云崕还很好心地往里挪了挪,然后拍拍身边的空位:“来,夜深了,不要客气。”

他笑得那么和气,就像狼外婆。她相信自己真地凑过去,后半夜两人都别想睡了。

“谢谢了啊。”冯妙君皮笑肉不笑,“你睡吧,我不困。”说罢坐到椅上,盘膝调息。

云崕侧了个身正对着她,托着脑袋看过来,目光炯炯。

那眼神如有实质,她闭着眼都能感受得到。

她忍,只作不知。

可是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居然能这样看上整整一刻钟。

无论是谁,面对他的目光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冯妙君只觉皮肤上如同有蚂蚁乱爬,痒得紧,心里也乱了,睁开眼微怒道:“你看什么?”

第447章 挑剔

他微微一笑:“好看。”

他的笑容能溺死人。冯妙君不知道自己脸红没有,只得瞪着他:“再不睡,我就把你撵出去。”

“睡,睡。”他把被子拉高,“敢不从命?”言罢,闭上了眼。

这一阖目,周围的淡香更加清晰,被褥绵软,仿佛是她温柔将他包围。

他悄悄深吸一口气,全副身心终于放松下来。

冯妙君也觉得轻松些许。方才进来时,她已经悄悄激活了四下里布置的结界,这东西当然拦不住云崕,但他如想离开,她会知道的。

云崕说到做到,闭上眼不到几十息的功夫就睡着了。

冯妙君倒是一向知道这位“觉主”功力不凡,见状并不多么惊讶。但听他呼吸依旧沉滞,就知他病体未愈,实需好好调养。

满室皆静,连户外的虫鸣似乎都消失了。不多时,冯妙君也调息入定,开始了今晚的功课。

……

东边天亮之前,西边忽然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只一声,就让人气血翻涌,几欲长啸而起。

这是以大妖的长角制成。最关键的是,冯妙君对这声音很熟悉了——

这是魏军的冲锋号!

辅城没能阻拦他们的脚步。仅仅过了一个晚上,萧衍的大军就压到了印兹城下!

不过号令三声,大军才会进攻,眼下只响一声,说明魏军只是向印兹城亮出拳头,高调出场喝一声“我来了”。

距离通牒的最后期限还有几个时辰。他们在等待峣王廷的最终决定。

号角声方歇,左邻右舍立刻骚动起来,冯妙君还听到有人哭泣。不过离她四步之远,床上的云崕还睡得安稳,那一声长号不过让他换了个姿势。

这人到底是有多缺觉?

不过他没有潜出去,这便很好。

冯妙君想摸一摸他的额头,探探他的体温,但终究不想吵醒他。

她轻轻走出房间,对推门进院的陈大昌道:“取饭来,要丰盛些。接下去可没有安生饭吃了。”

陈大昌等人就住在她隔院,有事才好照应。

“是。”陈大昌犹豫一下,才道,“王上,我们何时离开?”这里即将有血光之灾。

冯妙君很认真地想了想:“快了。”

……

小半个时辰后,陈大昌拎着食盒走进厅中。

云崕刚好推门而出,两人打了个照面。前者狠狠吃了一惊,云崕却伸了个懒腰,在桌边坐下,散漫道:“有甚好吃的?”

他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陈大昌将食盒放到桌上,看看房门,再看看他,又忍不住看向冯妙君,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

天才刚亮,这人居然从女王的房间走出来,还衣衫不整!

难道?莫不是?

这情境足够陈大昌浮想联翩一万字了。

望见属下的眼神,冯妙君莫名脸红,挥了挥手道:“你们自去用饭吧,观顾一下外头情况。”

没啥好解释的,解释就是掩饰。

陈大昌跟在她身边这样久,也算见惯宫中变故,立刻收起异样神色,答了声“是”就转身退出去了。

他退得很急。

冯妙君送云崕一记眼神杀,这货绝对是故意的。

他若无所觉,打开食盒看了一眼,然后皱眉。

“怎么?”她凑过来一看,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顺手就取上桌来。很普通的早饭,葱香油渣饼,乳白的浆子,满满一屉蒸饺,还有六个比她拳头都大的肉包。

份量大,是因为她食量大。这早饭有什么不妥?

云崕指着油渣饼:“用的油太次,一股子熟腥味。”又指了指浆子,“浆子没起皮,连一层也没有。”

挑剔也分一下时间场合好不?她一翻白眼:“你到底吃不吃?”

“吃。”他大喇喇坐下来,挟起一个包子就啃。

才吃了一口,他又道:“这馅儿……”馅儿太少,调味也不好,皮还厚得可以打狗。

冯妙君瞪他。

云崕顺溜儿改了口:“凑合吧。”委委屈屈接着啃,好在包子皮倒是很软。

“委屈你凑合吃了,云大国师。”她挟起一个油渣饼,“这时候能弄到一口吃的,已经很不容易。”大难临头,城里哀鸿遍野,谁还有心思鼓捣吃的?陈大昌能弄来这顿早饭,已算他了得。

他耸了耸肩,换了个话题:“峣国战争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回国理政。”冯妙君头也不抬,“怎么?”

“我接到消息,赵允前些天又去过一次浩黎国废都,这回带去的人手更多,足有数千之众。你要不要同去看个究竟?”

她微微一惊:“赵允带了数千人去我的地盘?”废都即是应水城,那地方在新夏国内,偏近西南地区。

“是。”他很肯定答复她,“情报可靠,那些人都驻扎在废都。不过不是燕人,而是从附近招募来的新夏人。”

燕国这两年频频造访应水城,派出的还是得力的王子,冯妙君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找这么多人去,这厮难道要献祭?”

他耸了耸肩,表示不知。

“你可知他要找什么?”

“他不说,我怎能知?”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我又不想做他肚里的蛔虫。”

那他想做谁的?她连连皱眉,赶紧将话题岔过去:“吃饭呢,别提这么恶心的东西。”

“去么?”他拐回最初的问题。

“去看看。”那几千人可是她的子民!赵允要是敢抱有献祭的打算,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再说应水城里藏着许多秘密,身为新夏之主,倒是有责任将那里的谜团弄个清楚。

好吧,她承认自己好奇。在深宫里呆久了未免无趣,来一场大冒险提提神正好。

吃过早饭,冯妙君将餐具收拾清洗。出门在外,她就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国君了。她正要将病号赶去睡觉,云崕却对她道:“丹田当中的印记,你仍未参透?”

“没有。”她闻言精神大振,“你可有头绪?”

“将它画出来。”云崕递了纸笔给她。

冯妙君揩干手上的水珠,提笔画了起来。

随着她手起笔落,云崕的眉毛也越挑越高。

他的神情,也像方才的陈大昌那样一言难尽。冯妙君抬头见了,没好气道:“怎么,我于此道不通!”(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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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8章 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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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丹青圣手,她连个圆都画不好。

来到这个世界,她还勤练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字,但是绘画么,就呵呵了,她也就幼儿园里画过熊猫,这项技能真地看天赋,而她偏偏没有。

遑论画笔还是软毫尖,她在脑中想得好好的,到了笔下全变形。

丹田印记被她画成一个圆,里面有条……大头蛞蝓?头上还顶着树杈。

不对,它还长着个抽象的鱼身子。云崕指着它,修长的手指都抖了:“这,这个难道是……”

“是。”她从牙缝里提出一字,重逾千钧!

是鳌鱼,至少她想画鳌鱼来着,可是心里想得明白,手上画出来却不听使唤。“你就不能将就着看?”

“待我好好参悟。”云崕的脸飞快变红,收起这张画纸,三步进两步进了屋子。

门才刚刚关起,冯妙君就听到了他抑制不住的笑声。

“哈哈哈哈”

他杀过鳌鱼,那东西好歹也是龙属,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威风凛凛,要是知道自己被她画成这副模样,不知会不会从地府冲出来跟她拼命?

魂淡!外头的冯妙君满脸通红,捏紧了拳头。

印兹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城里的平民虽然没有多少战斗力,官方也组织青年男子去做后勤搬运,防御工事加做了一层又一层。

只从这一点,冯妙君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峣王廷做下的决定,看来是抵抗到底?

近午时分,印兹城外数个方向同时传来了魏国修行者的喊话,大意是投降可活命,顽抗到底就会举家遇屠。

这类喊话都用上了灵力,声音几乎渗透到印兹城各个角落。

平民先前都不知道魏国发来最后通牒,现在骤然听到这样的威胁,有人痛骂之,有人惊恐之,有人唾弃之,有人哭泣之。

谁不想活命?

魏军就是以这种方式,向峣王廷施加强大压力。

冯妙君居住的这间小院,外头的嘈杂声一下增大了三、四倍不止。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云崕走了出来。

“怎样?”她也不掩脸上急切。这些年来她心心念念之事,就是解除鳌鱼诅咒。

这神情落在云崕眼中,却令他有些不悦。不过是灵力互享,这妮子就那么迫不及待要斩断跟他的联系?

“不是诅咒。”他俊脸阴沉下来,“尽管与诅咒极其相似。”

冯妙君点头:“我喝过金枝玉露,那圣水能解一切咒厄,却解不掉鳌鱼诅咒。”

云崕意外看了她一眼:“燕王竟肯给你?”景顺向他汇报过螺浮岛上的变故,事无巨细,这里面就包括了金枝玉露的发卖。他当然知道最后的得主阳山君就是燕王,那么这妮子服用的金枝玉露就是从燕王手里得来无疑。

冯妙君耸了耸肩:“那时我和傅灵川还没得罪他。”

她把自己和傅灵川并列,云崕脸色更黑了:“如是神通,这效果也太持久。”

修行者的神通五花八门,谁也说不出到底能产生多少奇妙效果。可是神通维持的时间有限,想持续下去可要不停地补充灵力,比如阵法结界等等。“你这图画得有些……”他措词老半天,“难懂。就像阵法,线条不在其位,我不能推算其中因果。”

他这样说,冯妙君也能体会。阵法当中每一根线条的位置都非常关键,只要稍有出错,大阵立废。烙在她丹田里的印记有许多不规则线条,不似阵法横平竖直,但讲究整体性,仿佛名画,歪上一笔,神韵立减。

她若不能高精度一比一复刻,云崕的确不易揣摩出门道。

“不过么,我倒觉得是……”

话没说完,他自己都犹豫了。

可能么?

“是什么?”别吊她胃口啊。

“罢了,不可能。”他转身就往后厨里走。

“喂!”冯妙君戳了戳他硬实的肩膀,“有话好好说!”

“先烧火。”他指了指灶头,“我就告诉你。”

“作甚?”这家伙又想指使她。

“做饭。”

“我不干。”冯妙君睥睨他,“都什么时候,谁还有心做饭?”外面山雨欲来,她这里还着紧诅咒之事,可谓内外焦急,谁还有这个闲心?

“我。”

“哈?”她还以为自己听错,却见他不紧不慢挽起袖子。这厮居然要下厨,在强敌环绕、大战将启的峣国首都?

偏他还一本正经:“你那手下送来的吃食太差。”

“你的脑子里成天价装的到底是什么?”这种时候还没忘了口腹之欲,那是真吃货。

云崕一笑,露出白牙:“食色,性也。”

她没脾气了。

这人取出方寸瓶递给她:“去泉里摸条大鱼出来,檐下有风干的腊肉,其他的,你看着喜欢就拣出来。”

冯妙君也不知为什么会接过瓶子,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何必费这功夫,陈大昌一会儿会送饭……”再说他们可是修行者啊,一个月不吃饭都没问题。

他截口道:“我告诉他不必送了。”

“啥?什么时候!”她怎么不知道?

“他早上离开之前。”他答得理所当然。

冯妙君神情一下变得深沉。这厮用了什么神通跟陈大昌沟通的,她怎么没发觉?

不过这不是重点。

跟云崕呕气,能活活呕出血来,关键是最后如愿以偿的一定是他,这是她从前就学得的教训。所以冯妙君不与他一般见识,乖乖进方寸瓶里找食材了。

这等仙家宝贝,谁不是用来种天材地宝,也只有他这种吃货才会挖塘养鱼吧?

她已经很久没进方寸瓶了,望见这里排列得整齐又壮观的调味料,才想起这人对吃从来一点也不肯将就。

冯妙君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尾黑鱼,一条腊肉,两截鲜笋。

将这些都丢给他,她就自顾升火去了。

云大国师居然要亲自下厨,这一幕真是百年一见,冯妙君不想错过,一边鼓动风箱,一边偏头去看。

云崕一刀剁下鱼头,不管鱼身还在跳动,接着就横过刀锋去片鱼,动作干脆利索如行云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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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身世

这般熟练的刀功,绝不是只练神通修为就能练出来的,冯妙君看得一瞬不瞬。

按在鱼身上的手指白皙修长,与黑色的鱼身恰成鲜明对比,让人有一种错觉,好似被他这么千刀万剐也是一种幸福。

这想法也太可怕了。冯妙君打了个寒噤。

云崕已经将鱼片切好、调味、腌上,转头又去洗剥竹笋,刨切腊肉。

至少在这个时刻,他像个普普通通的居家男子,为喜欢的女人洗手做羹汤。只看他做这些杂事的一丝不苟,谁能料想他曾经做过哪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说认真做事的男人最帅,那么高颜值又认真做事的男人呢?反正冯妙君也是忍了又忍才没去捂住自己心脏。

快炸裂了好么?

淡定!她运起镇定功夫。这家伙一定是想尽各种花招,用尽各种姿势来撩她。

至少在这个时候,她决意暂时忘掉彼此的身份,彼此的隔阂。

转眼间,黑鱼就进了砂锅坐上了火。冯妙君啧啧称奇:“云国师做饭给别人吃么?”这货会做饭不稀奇,毕竟他是个成色十足的吃货。嘴巴太挑剔的人,手上多少有两下子。她好奇的是,一个人吃饭是件多么寂寞的事,他难道不需要饭友?

云崕揩了揩手,微微一笑:“很少,你是第二个。”

有这资格的人,不多。

……

饭菜上桌。

两个人,两道菜,乌鱼煲和竹笋炒腊肉。

总算她还记得这人是个伤患,没好意思让他太劳累。

冯妙君故意拎条乌鱼出来也是给云崕增加难度,毕竟这东西的肉质可谈不上细腻,一般只做汤用。不过这家伙处理得当,吃进嘴里香浓多汁,最难得竟还有两分脆爽嚼劲,与一般淡水鱼的细腻软嫩大为不同。

另一道菜也是简简单单,冯妙君只给了他笋尖,腊肉和红辣椒,这三样全被他丢进锅里,一顿猛火快炒,火苗呼地一声蹿起二尺多高。

冯妙君给他鼓掌,顺便吹了记口哨:“我还以为君子远庖厨。”这家伙就不怕毁人设?

云崕看了她一眼。厨房很热,将她小脸烘得红扑扑地,水眸晶亮,少了往日的精明,这会儿只像个馋嘴的邻家女孩:“安安还把我视作君子,荣幸。”

的确,拉着这家伙横评竖评,根本也和“君子”这两个字不搭调。

热菜上桌,比乌鱼还香,腊肉的油腻被青笋的微苦中和,笋片的寡淡被辣椒给驱走。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大菜,可是回味隽永,带着让她无法拒绝的烟火气息。

再看眼前这人,好像顺眼了许多呢。

冯妙君挟起一片腊肉吹气:“好吃!”

对于美味,她从来也不吝于夸奖,然后才掏出一坛子美酒,给两人满上。

“桃花酒?”

云崕还记得这酒的来历,也记得她坐在桃花树下,巧笑嫣然的模样。那时她还没掰倒傅灵川,身边就有众美男环绕,个个都像亮翅求偶的雄鸟,争着在她面前表现一番。

如今她是名至实归的女王,就更不必说了。

这妮子总给他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离她已经很近很近,一伸手就能将她揽在身边。可是他有的她不屑,她要的,他又给不起。

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千里迢迢从乌塞尔赶来印兹城,又冒着生命危险与国际风险从莫提准手里救下他来,应该对他也是真有情意罢?可是这女人就像猫,上一秒还能跟你撒娇示好,下一秒就可以弃你于不顾。

适逢冯妙君问他:“第一个人是谁?”

云崕自有所思,一时未反应过来:“什么?”

“你说,我是第二个。”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还是想问。

“哦。”他笑了,“在你之前,我只给娘亲做饭。”

娘亲?冷不防是这个答案,冯妙君微微一怔。也对哈,这家伙再神通广大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她、她老人家可好?”她忽然口齿不利索。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她怎么就磕巴了?云崕递过来的眼神里带着探究,冯妙君忽然觉得有点窘。

云崕挟了一箸鱼片:“我七岁时,她就过世了。”

他的声音平淡,像是不掺杂任何感情。事实上,对他来说那的确是很久远的往事了,久远得他时常以为自己已经忘却。

“啊,抱歉。”冯妙君很有礼貌,心下却在好奇这种妖孽会有个什么样的母亲。

首先,那得是个大美女吧,否则如何能生出这等样貌的儿子?

“我自幼被人伤了心脏,那人本想要我的命,是母亲拼死护住,这才没被他得逞。”云崕指了指自己心口,“但她也因此受了重伤,在接下去几年里又将内丹传给我保命,她自己油尽灯枯,没熬到第八年就过世了。”

冯妙君轻轻“啊”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说到安慰人,她一向嘴笨,只得干巴巴道:“可惜了,她对你可是真好。”心里却已经揣摩,云崕的娘亲看来也是修行者,并且道行相当了得。

“娘亲好食天下美味,尤爱吃鱼。房后的水塘就是挖来储鱼的。但她厨艺太臭,连做饭都能烧掉厨室,因此在我六岁以后,这些活计都落到我身上了。”

冯妙君听出门道了:“房后的水塘……等一下,你说的是方寸瓶里的水塘?”

“是。”

“那方寸瓶里的房子,莫不是……”那可是好普通的一所山中小院,简朴得不像云崕这等身份的大国师寓所。她一直奇怪方寸瓶里怎会放进这个,原来里面还有因由。

“是我幼年居所。”云崕微微一哂,“母亲过世后,我就将它放进方寸瓶,留个纪念。”

冯妙君低头扒了两口饭。三言两语,就能听出云崕自幼懂事,与母亲的感情极深。

眼前这人神通绝世,但心疾直到现在都未能痊愈,可见其厉害。他幼时可没有今日这等修为,心疾一定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想起这样一个病弱孩子还要承受丧母之痛,后面都孤苦伶仃,她心里难免生出一点怜惜。

两世为人,她都没能得到健全的家庭,对他的缺憾感同身受。(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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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情之一物

云崕等了几息,没听到冯妙君接话,转头就见到她眼睛湿润,似有一点水光,赶紧凑近道:“怎么这副神情,可是对我更喜欢了些?”

虽然嬉皮笑脸,可是他的桃花眸太亮,冯妙君很不自在,下意识移开目光:“早些说出这些,我还能觉得你没那么惹厌。”

云崕叹息:“我在你眼里,只有惹厌么?”

冯妙君赶紧换了个话题:“来来,说回你八岁以后。你是怎么过日子的?”

这世道,一个八岁孩子想独自活下去可不容易。

冯妙君飞快调整了心态,正想听听强大不可一世的云国师还有哪些辛酸血泪史,这人却耸了耸肩:“母亲过世一年后,恩师收留我传授道艺、对抗心疾。”

“你还拜了师傅!”冯妙君羡慕,“那是哪位大能,看看我可曾听过。”

“我师父隐在人间不理世事,说出名号也无用,你必不曾闻。他与我娘亲有些渊源,才肯收我为徒,至我艺成后又再离去。”云崕漫不经心道,“算起来我也许多年未再见到他了。”

“你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这世间尽多高人卧虎藏龙,为什么只有她拜不成师父?

“嗯。”他指了指碟子里最后一块笋片,“还吃么?”

“你来。”她很大方地推到他面前。

饭毕,冯妙君站起来收盘子:“去休息,这里没你的事了。”出门没带侍女,眼前又是病人,残局只得自己收拾。

……

冯妙君取了水,在后厨把碗盘连洗了两遍,才幽幽叹了口气。这时后头的木门吱呀一声,她不回头都知道是云崕进来了。

后面伸出一双手,将她拦腰抱住。

冯妙君挣了一下:“放手。”心乱如麻,根本不想见到他。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

他不放,反而把下巴抵在她肩膀低语:“你说过,只要我不当魏国国师,你就嫁给我?”

她“嗯”了一声。

“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热力从身后紧贴的那具男子身躯传递过来,烫得她有些口干舌燥。

她对这家伙的抵抗力,好似越来越弱了啊。

他轻笑:“你我都算不得君子。”

她哼了一声:“我言出必行。”

云崕忽然将她转了过来,深深望进她眼底:“安安,你心悦我么?”

他的眼神太专注也太执拗,冯妙君呆呆张了张嘴,不知怎样回答。否认么?可她明明心动;承认么?她又不敢。

他问得很认真:“若无喜欢,今次你何必来救我?”

“这个……”有误会啊,可她又不能直说。冯妙君咬住下唇,忽然想起,“你想娶我,是因为我救了你?”他要以身相许吗?

“乌涪雪山之后,我时常就会想起你。”他抵着她的额头,“恨得牙根都痒,想着再见面一定要将你如何如何。呵,结果你给了我好大惊喜。”

他声音里透着艾怨,冯妙君想笑,但是笑不出。这后厨太小了,空气又憋闷,她有些儿昏沉。

唔,方才喝了不少酒呢。

他依旧咬牙切齿:“想知道我要将你怎生法办?”

“不……”她打算说“不想”的,可是发出第一个音就要嘟起嘴,结果后面那个“想”字还未说出来,就被他堵回了口中。

云崕又在亲她了,口中非常清新,像是刚刚嚼过了薄荷叶。

这个心机男!

他抱得很紧,这个吻就透出了渴迫的意味。冯妙君下意识推了两下,引出他两下闷哼,状甚痛苦,她才记起他身上有伤,不敢再用力了。

然后,他就越发缠人。她分明知道这人在她身上大逞手足之欲,可是自个儿就像泡在热水里,四肢绵软使不出劲儿。

情之一物最是有瘾,沾着了,就欲罢不能。

身心好似一分为二,明明神智大敲警钟,可是身体就是不肯听从,只愿一味沉沦下去。

正在半沉半浮间,外头忽然呜呜两声,响如汽笛!

浑厚、嘹亮、撕裂夜空。最重要的是,将冯妙君的魂儿也唤了回来。

随军数月,她太清楚那是什么动静了:

三声三响,魏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按着男人的脑袋往外推。“开战了!”

他八爪鱼一般箍住她,还要找地方下嘴:“打不到这里来。”

“那也不成。”她声音还带着娇软,却伸手将他俊面夹住,“起开!”

她的态度坚决,让云崕知道这回又没戏了。他手一松,直接瘫倒在她身上,喑哑地抱怨:“小祖宗,你要我命是不?”

“谁……”她话未说完,云崕就恶劣地顶了她两下。然后她就知道,他是哪里很要命了。

她红着脸:“荒唐,别闹了。”

云崕的眼神,幽怨中带着火气。

眼看美味飞速逃离,他想生撕了吹号那人。

“没那么容易攻破。”他紧盯着她不放,“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他也动了情,面色绯红,桃花眼中像笼着一层薄雾。

冯妙君用力戳了戳他肩膀:“你伤在哪里,自己不记得了?”

他后腰中了一刀,才没有这么快就痊愈!

划重点,后腰。

云崕“啊”了一声,脸上有些颓然:“你记得这样清楚。”是哈,他还什么也不能做。

冯妙君推开他,快步冲去小院,取缸中清水拍脸,这才迅速冷静下来。

她到底中了什么邪!印兹城大难临头、千家万户惊恐万状的时候,她居然两耳不闻窗外事,险些跟那妖孽滚了床单!

是了,他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融洽地聊天了,她只不过对他的童年产生了一点点怜悯之心,因而稍懈心防,他就抓紧时机趁虚而入!

她就不该同情他!天底下没父没母的孩子那么多,比他悲惨百倍的人生她都见识过了,为什么偏偏只对他心软?

胸前微凉,她一低头才发现襟前的排纽全被解开,小衣都歪歪扭扭,露出风光无限。

可恶啊,这家伙剥她衣裳是不是剥出了心得,为什么动作越来越娴熟?(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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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死战到底

冯妙君飞快整好衣物,一转头见到云崕抱臂倚在门口,脸上写满遗憾。他的领子也敞开着,露出紧实的胸膛,肤色如玉。

呃,好像这是她方才意乱情迷时亲手解开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过,手感是真好啊。

云崕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而后给她一个了然的眼神:“要不,我们继续?”

他舔唇的样子,就好像她是美味的小糕点。

回想他方才是怎么吃她的,冯妙君脸又些发烫。她暗运心法,默默在心里从一数到十,才低声道:“正经些儿,外面打仗呢。”

“与我们何干?”云崕伸了个懒腰,坐到院中的青石椅上。

“与你无关?”她满眼都是怀疑。萧衍发兵侵峣,云崕冒险奇袭峣王父子,最终战果岂非就需要这一场战役来检阅?

这是最关键之战,他怎会轻描淡写?

云崕轻哼一声:“我重伤在身,眼下最该做的事是好好养伤。莫非你以为,我还要找莫提准他们玩命不成?”

她的确有此顾虑。不过看他眼神,大概早知道她留下他的用意了,正好借机来占她便宜。冯妙君正觉气闷,就听云崕接着道:“再说,战争进行到这里,应该也用不着我出手了。”

像是验证他的话,下一秒,东、西、北三个方向同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炮响!

魏国对峣都的强攻开始了,一上来就采取了狂轰滥炸的手段。冯妙君皱起眉:“萧衍准备了多少炮弹?”

“很多。”云崕笑道,“够用了。”

冯妙君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却是官兵来催促各家壮丁上战场。眼下还没到两军短兵相接的时候,但战争物资的运送已经十分紧张,需要平民一同参与。

冯妙君向着云崕一瞪眼:“快去躲好!”作为全印兹城第一通缉犯,他就没一点躲藏的觉悟?

官兵进来时,云崕已经不见了,他们在院中只见到一个女人。

眼下还未到妇嬬也上战场的境地,所以他们很快退了出去。隔壁陈大昌一行躲了几个起来,就留两个开门的被抓了壮丁。

果然如冯妙君所料,峣王廷并没有选择妥协投降。

若选择投降献国,那是保全多数人性命了,可是大峣从此不在,后世不知如何谩骂。许多峣人宁可战死沙场,英勇就义,也不愿对仇人卑躬屈膝,看着峣地变作魏属。

若选择死战,那么的确有很大概率举城军民赴死,二百年繁华毁于一旦。最糟糕的是,这几十万人的死也改写不了结局,峣国恐怕还是要亡。

峣王廷已经做出了艰难的抉择。

直至这天下午,印兹城所有大门紧闭,里面的人对魏军的喝问不理不睬,沉默应对。

不投降,那就是誓死抵抗了。

时辰到。

萧衍的耐性也已用尽,西边夕阳最后一缕余辉也消失在地平线时,魏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不多不少,这回是三声了。

攻城之战,灭国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冯妙君住在印兹城中西部,离城门很远,然而开战以来地面震动不断,每一下都像是四级以上的地震。

那是魏军投射火炮,砸在城门结界上引发的震动。

魏军一路势如破竹,占了士气优势,而印兹城的城防坚固,结界强大,这就是尖矛与硬盾之间的对决了。萧衍可不会笨到直接拿士兵的人命去堆,先期砸过来的是无数炮弹,誓要将印兹城的防御一层一层打薄。

魏国为灭峣之战筹划多年,从老魏王年轻时就心怀壮志,萧衍继承他遗志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的遗产,也不知带了多少巨炮和炮弹过来,其中还有一种风灵巨炮经过了特别改良,据说威力已经直追上古仙宗所用的巨灵神炮,以之攻城,无坚不摧。

可是峣国经营印兹城二百年,早将这里打造成铁桶一般。国家本身又富庶,灵石储备惊人,这时就流水价一般运去前线,阵法师也忙碌起来,不断绘制新阵法、修补损坏的结界。

攻城么,打的不就是消耗?

守城的官兵也抓紧时机,同样以灵石炮、神通和其他远程武器反击。只挨打不还手,金山银海填进去都没有用。

这局面也在冯妙君意料之中。苗奉先的儿子虽是王位继承人,但他没有执政之能,晗月公主身为天子母后,却只有参政权,没有决定权。所以峣国是战是降的决定,最后还是由王廷做出。

而对赵汝山这样的武将来说,他们杀过太多魏人,峣国若是投降,他们也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说不定当场就被格杀。这还不如跟魏军决一死战,说不定能等来地方上和晋、燕的支援,那么大峣就还是大峣。

再说,峣人当中尽多悍勇之辈,那是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决不愿仰人鼻息地苟活于世。

所以,没有决策权的晗月公主怎么想并不重要,这些廷臣的意志才得到贯彻。即便峣国度过了眼下这道生死大劫,往后主弱臣强的矛盾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它足够长寿的话,或许可以等到新帝即位、夺回大权,局面才会有改观。

送走那几个峣兵,冯妙君才发现一桩麻烦:

云崕不见了。

方才放峣人进来搜查,她少不得要撤掉结界,以免惹上是非。云崕大概就是趁着那个机会偷溜掉了。

这家伙属泥鳅的吧?

¥¥¥¥¥

炮声持续了一个昼夜,印兹城无眠。

她足不出户就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绝望的气氛。敌军一路打到自家门口,峣国的掌舵人又都死了,印兹人的心脏也不是铁打的,这时候难免悲观失望。可是冯妙君知道,印兹城的防御非常坚固,只要它顶住魏人的进攻,几天之后印兹人的士气还会回来。

毕竟,这里才是他们的主场。

这也意味着,萧衍的攻城进度必须加快。虽然峣国如今没有元力可以调用,但对于守城方来说,劣势不算明显,并且峣国几支大军都在驰援国都,不日可以赶到,而晋国的援军也不远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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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下血本了

反看魏军客场作战,时间一旦拖长,粮食弹药都是问题,更遑论敌人援军赶到之后,它很可能腹北受敌,局势逆转。

站在萧衍立场上,冯妙君想来想去,都觉得魏人只有飞快攻破印兹城才能一举定乾坤。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魏攻峣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这套战略从头到尾都取了巧,并且萧衍和云崕的计划实施还算顺利,可即便如此,眼下这最后一关还是要难倒英雄好汉。

胜利就在眼前,魏人要用上什么办法才不会功败垂成?

隔日清晨,鸡鸣时分刚过,萧衍就给出了答案。

印兹城的防御阵法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各国大将都晓得这个古城布置的是上古大阵“天衡”。其他阵法都只有一个阵眼,一旦被攻破,则阵法自解;这个阵法的阵眼却是上不封顶,它实际可以由大小阵法联结而成,通过繁复的排演方式连作一个整体,以达“力量均衡”的宗旨。

这个阵法的奇异之处在于,它能将整个阵法的力量随时调配。无论哪个子阵法遭受猛烈攻击、行将被攻破,天衡大阵就能将其他阵法的力量调配过去以补益之。

也就是说,这些子阵法都连成一个整体,同损同益。无论敌人攻击哪一处阵法,实际上都要与整个天衡阵相对抗。

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然了,高效能就带来高消耗。想维持天衡阵的运行,并在魏人的猛烈进攻下不破裂,两个时辰内用掉的灵石就能堆成一座小山。

也亏得峣国财力雄厚,积储惊人。换成新夏,哪里吃得起这样的亏损?

这一点,冯妙君是好生眼红。

反观魏军,且不说其他消耗,只说这两天内打出去的炮弹也是不计其数。萧衍也是下了血本,恐怕花掉的灵石不比印兹城要少呢。

可是这种强度的进攻,还打不破天衡大阵,除非双方比拼消耗。

魏国虽然富庶,但冯妙君不看好萧衍,毕竟魏人是客场作战,灵石储备哪有印兹城充沛?

可是这天清晨,震天的炮响突然停止了。

在这十几个时辰里,峣人对炮声已经麻木,对刺鼻的硝烟气味也已经习惯。骤然间炮声中止,人人面面相觑,都生出了无比希冀:

魏人的炮火,已经打完了?到现在还攻不下印兹城,他们会不会知难而退呢?

可是这份安宁充斥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让人心头沉甸甸地,喘不上气。

万簌俱静。

而后,冯妙君听到一声震响,仿佛天崩地裂。

先前所有炮声和它相比,轻渺得就像炮仗。她早就运功戒备,倒没被震得心神失守,只是眼前的瓷杯“呲啦”一声爆出裂纹。

可是凡人受不了这个,也不晓得多少人直接被震晕过去,耳中淌血。

整个城市就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颤抖得让人都站不稳脚跟。

最重要的是,天衡大阵的淡金色光芒也像激荡的水波一样乱抖,像是有人往平静的水潭扔进一块大石头。

它不是最厚实、最坚固么?峣国修行者心头浮起一层阴霾。冯妙君大吃一惊,掠到屋顶上眺望,但见整个印兹城西部上空黑烟蒸腾,盖去大半个天空的清明,也掩去了阵法的光芒。

什么火炮能有这样的威力?

紧接着,天空出现第二个亮点,如同旭日般耀眼。冯妙君看得心中一跳:第二发来了,怎地这般迅速?

念头方起,它就正正儿砸在了阵法上,光芒万丈,连冯妙君都立刻闭眼,不敢直面。

还是西边。

伴随着第二声巨响,无形的冲击波向四面八方扩散,阵法外的地面经不起第二次摧残,瞬间荒秃;而印兹城得阵法保护,虽然没被砸烂,许多民宅却在地颤中四分五裂。

而后是第三发。

每一次轰炸虽然威力惊人,但间隔都有数十息,这给了天衡大阵一点自我调节的时间,否则早就破去。

并且那都从一个方向打过来。冯妙君向着西方眯起眼。

那说明什么?

这种威能强大远超凡人想象的巨炮,一发的威力就顶得上寻常灵力炮弹百发,最可怕的是力量集中轰击一点,因此造成的爆破效果可不能叠加来算。可是轰击的频次这样低,大概是因为,这等战器,魏军手里也只有一或两尊?

这是极有可能的,此等至宝并非现世所有,大概魏人得自哪个上古遗迹?萧衍也真沉得住气,直到此时才将它祭出来用。

冯妙君记忆当中,倒真有一种神物的威力与之相符。烟海楼的古籍中就记载过一种霸道绝伦的战器,称为巨灵神炮,只一发就能击溃雄关隘口,是上古时期妖军对抗异族的大杀器。但这东西哪怕在上古也是珍罕的宝物,制作工艺绝密,泛大陆别无分号,身价也是昂贵得令人乍舌。

当然,它每打出一发炮弹,耗去的灵石都能直接榨干当今一个小国的储备。

并且巨灵神炮的威力连自己都承受不住,每尊只能发射六枚炮弹就得报废。

造价+炮弹+折旧,每一样都贵得惊人,可是一分钱一分货,效果同样好得惊人。天衡大阵被誉为几乎没有缺点的阵法,包括冯妙君在内的许多大能原本都认为,这样顽强的防御只有从内部攻破,否则就只能慢慢做水磨功夫。

可是现在,魏人居然拿出了这样压箱底的大杀器!

连挨三记,天衡大阵的光芒已经很黯淡。

冯妙君听见周围传出的躁动不安的声响。对于天上的异象,凡人虽然不尽明白,却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

短短几十息,对一个大型阵法来说,却不足以布置一次有效防御。

于是巨灵神炮轰出了第四击。

冯妙君适时闭眼,心道一句:“完了。”

果然,两样同样源自上古的宝物相击,再度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而后天衡阵法蓦地爆出一阵强光,像是回光返照,就如同肥皂泡一般幻灭了。这是整体性的削弱,即便十余个阵法连成一个整体,也无法对抗巨灵神炮的威力。

没了阻碍,巨灵神炮的炮弹一连穿透七、八个小阵法势如破竹,最后落地开花!(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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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3章 一线生机?

连天衡阵也抵抗不得的对头,落到地面上的威力有多大?言语难以描述,但从冯妙君的方向看去,落弹处直接垮塌,别说人和建筑,就连地面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方圆百余丈、深达三十余丈的巨坑!

浓烟滚滚,直入云霄。从远处看去,似是黑龙升天。

整座城池瞬间安静,上至大能,下到平民,人人目瞪口呆。

冯妙君头皮发麻,心底涌上一阵阵寒气。

巨灵神炮的威力,竟然可怖如斯!

被它击中的物事直接湮灭,就算当世大能也万万没有逃生之力。

被这玩意儿轰中了,连半点知觉也没有就会化作乌有,无论是她,是云崕,还是燕王,都不会有例外!

印兹城西北角原本是手工作坊和商业集市,向来热闹非凡,好在魏军压境以来商业凋蔽,开战前就已经门庭冷落。魏军这一记人神共灭的炮弹打下来,莫说阵法了,连建筑带城墙统统不见,整座城池就像一块巨大的蛋糕,现在被从西北角狠狠咬掉一口。

几十息后,城外响起了进军的号角:

魏军等待了这么久,终于开始大步前进。这一回,前方没有了高墙,没有了阵法,没有了神通,甚至连半个敌人都没有。

他们将从这个城市的伤口钻进去,直扑峣王廷!

冯妙君站在屋顶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胸肺间冰凉一片。

天衡阵法的最强大之处,在于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外力不足以破去整个大阵的话,天衡阵法就没有漏洞。也正因如此,冯妙君才以为云崕再度潜入印兹城是为了从内部破坏阵法,或者挟持晗月公主母子以迫降,却没料到,云崕根本不作此打算!

是她忘记了云崕的脾性,同样的计策,这厮怎么会用两遍?

行到这一步,他和萧衍的计划一反从前的阴谲诡秘,摇身一变,变得又霸道、又刚猛,正面叫板天衡大阵并且还战而胜之!

当然萧衍也用了些手段,比如一开始先以普通的进攻来消耗天衡阵法的防御能力。人都有侥幸心理,峣人见他们攻不破大阵,也就放心下来。直到第三天清晨,峣人意志力最松懈的时候,魏军才祭出了巨灵神炮这样的大杀器,四发而竞功!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阻住魏人冲入印兹城的脚步了。

冯妙君听到周围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除了平民惊恐的尖叫和哭泣以外,还有峣军飞快奔赴前线的声响。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冯妙君所想的却是:

这尊巨灵神炮,还能再发射几次?

以及,魏人手中还有多少尊巨灵神炮?

连以防御力著称于世的印兹城,在它炮口前都顶不住四下,新夏就更不用说了。

下一步,萧衍会拿它来对付谁,燕军?

爆炸扬起的冲击波将坑里的灰霾卷向四面八方,仿佛是火山灰飘落。冯妙君揉了揉眼,却揉不去涩意。她知道,巨灵神炮这几发打出去,魏峣之战基本就有了定论。

失去君主,又失去防御的印兹城,还有多少反抗的余力?

她正唏嘘,怀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主人,为什么烦恼?”

她一怔,接着大喜:“你醒了?”

正是沉寂了多日的白板发声。

它在御花园内被天雷劈中,身受重伤,强撑不了多久就陷入沉睡。按从前经验,这么重的伤少说也能让它睡上几个月去缓慢修复自身,这回它居然只睡了四天,莫不是代表这家伙也是修为大进?

毕竟那可是天雷,老天说要打成重伤,那就不会只劈个皮毛。

它弱弱道:“方才我好像听到男主人的声音?”

“……”冯妙君嘴一撇,看了云崕一眼,不接这个话茬,“你怎样了?”

“恢复了七成。”不待冯妙君拷问,它就招了,“您最早喂我吃掉的金属有强大的修复能力。”白板的本事是吃掉金属之后,有很大机率可以复刻它的特性。冯妙君晓得它说的是自己从崖山熔岩之海中带出来的金属残片,这东西来历不明,连金属专家白板也说不出它到底是个玩意儿。

不过么,它提早醒来就是好事儿,令她又多了个强力帮手。

白板爬到她肩膀上舒展身体,重新变作耳环正要攀附上去,忽然嗅了嗅,大惊:“男主人受伤了?”

“你怎么知道?”那厮滚蛋很久了。

“屋顶上还残留一点血腥味儿。”

“……你是狗吗,鼻子这么灵?”屋顶上风这么大,还过去了一整天,白板都能嗅出来?

这家伙有鼻子吗?

“男主人的血味儿很特殊。”白板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我一闻便知。”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白板赧然:“那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不是真狗。”

“……”罢了,云崕的去向此时已不重要。魏军赢定了,他也不必再使什么手段。

白板这时也看清周围局势,担忧道:“这里太危险了,女主人赶紧离开吧。”

冯妙君置若罔闻,兀自出神。

紧接着,陈大昌也奔了过来,询问她是否撤离。印兹城破,魏人可是立状要屠城的,到时候这里不会留一个活口。

冯妙君这才低声道:“或许还有机会。”

白板、陈大昌:“什么机会?”

冯妙君摇了摇头,不说话了。碍于魏夏协议,她不能亲自出手救走晗月公主,甚至不能主动开口要求帮忙,可是再怎样无望的绝境当中,也该有一线生机的。

不是么?

她既不吭声,两人当然也不敢再问。

外头兵荒马乱,这个小院却像是遗世独立,格格不入。

又过小半个时辰,来自西方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

难道天意如此?冯妙君眼中光芒黯淡,这才叹了口气,对陈大昌道:“撤退。”罢了,或是天意。

笃笃笃。

就在这时,小院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带着两分急迫。

几乎门响同时,冯妙君就跃到地上。她拉开门,外头站着一人,见到她即露出狂喜之色:

“女王大人!”(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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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救命稻草

巨灵神炮一连四发击破天衡大阵,地动山摇,晗月公主自然也知道了。

她望着西边黑烟蒸腾的天空,半晌无语。

魏王萧衍已经放出话来,他要屠城。如今城已破,她和儿子还能有命?

呵,她死无大碍,可是孩子……

苗奉先的神魂也被惊动,从养魂木飘了出来,见状即道:“唤赵汝山来,他会带你们母子杀出重围。今后……”到得这时,他的话音也自生涩,“今后回到晋国隐姓埋名,莫思复国之事。”

晗月公主又红了眼眶,想伸出手,却得不到丈夫的抚慰。过了今晚,丈夫的魂魄就要归于黄泉,夫妇再不能相见了。

这些天,她已不知哭了多少次。

临时行宫里也是一片混乱,但依旧有宫人来禀:鲁太师之子鲁平,有急务求见。

鲁平只是礼监部官员,这当口能有什么要事觐见?

晗月公主嫌时间宝贵,本不想见,苗奉先却道:“听他有何话说。”鲁平官职不高,但是识分寸、辨轻重,否则当年也不会委他以使者,出使新夏了。他说有急务,那么这事情应该真是很急了。

鲁平就候在外头,这时匆匆走进来,向晗月公主行礼后就开门见山:“微臣前日在顺东风遇见了新夏女王。”虽然看似小事,他回家后左思右想了大半天,还是决定上报。可是王廷现在格外混乱,他求见晗月公主多时,到现在才成功。

“什么!”晗月公主失声道,“你可是看错了?”冯妙君理应坐在数千里外的庙堂之中,怎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一直沉思的苗奉先也嚯然抬头。

“必定是她。”鲁平斩钉截铁,“她身边跟着的男子我也认得,名为陈大昌,如今是新夏廷尉。”

冯妙君的美貌,寻常人很难错认,何况连她身边的陈大昌一起看错的可能性有多大?此事就是再荒谬,晗月公主也信了,下意识走了两步:“她在哪里!她……”话到嘴边,忽然打住。

这个节骨眼儿上,冯妙君来印兹城做什么呢?

倒是苗奉先低声道:“请她进宫。”

晗月公主惊疑一声:“啊?”

苗奉先急切道:“印兹城还有一线生机,全系乎新夏女王身上!或许你和麟儿也不必走了。将她请来,快!”

¥¥¥¥¥

冯妙君是被鲁平请来的。

岩湖山庄这地方,她从前也来过,风景不错,却不适合办公。偌大的峣王廷居然安置于此,实在有些破落的凄凉。

她心里感叹,面上却不露半点,只笑着去迎对面奔过来的晗月公主。

晗月公主眼眶都红了,不由分说,张臂一把抱住了她。

抱得很紧很用劲。

冯妙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只这一句,就让晗月公主心如火烧、失声痛哭。

苗奉先过世后的这几天,她为国君和太子料理身后事,上廷又要面对无数臣子的诘问、疑虑和恐慌,心力交瘁。可是除了苗奉先的神魂之外,却从无一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哪怕只是简单一声宽慰,对她来说似乎都那般奢侈。

她这一开声,就一哭不可收拾。

她确实需要将积压多日的情绪排遣出来。冯妙君听见了她的恐惧、悲伤和无助,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国之将倾,连最尊贵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平民百姓又要如何是好?

足足四、五十息,晗月公主的哭声才小了下去,转作细小的呜咽。冯妙君拍拍她的肩膀:“时间宝贵。”

这四字立刻让晗月公主从懵懂状态清醒过来。

是呵,丈夫时间不多,峣国时间也不多,她怎能浪费在哭上?

她赶紧拿巾子擦了擦脸,不好意思道:“见笑了……你怎会跑到印兹城来?”

“办些公务,听闻这里大乱,顺道过来。”冯妙君随口扯了个谎,“也看看你。”

“我都要老了。”晗月公主摇头。她这几天劳心劳力,看着真像老了几岁。要知道她今年不过二十,正是桃李年华,却已愁苦满面,远不及寻常妇人轻松。

而在晗月公主看来,好友出落得越发美貌了,更兼神完气足,往这里一站就将满厅精致的花树齐齐比了下去。

谁得意,谁失意,一目了然。回想昔年闺中密语,冯妙君说过命运要由自己把握,后来果然逃离了晋国,搏得一个风生水起;而她本人呢,嫁给了峣王子苗奉先,也安享了几年幸福,可是此身福康都和峣国绑在一起,一损俱损,一亡俱亡。

晗月公主很羡慕好友,却知道自己成不了她那样的人。她也明白,冯妙君此来绝不是“顺道”。放在从前,她会犹疑,可是峣国已经危乱至此,境况还能再糟糕到哪里去呢?

冯妙君目光微闪,“我听说燕王子赵允也来了?”

“是。”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是来劝战不劝降?”

“正是。”晗月公主低声道,“他保证,只要印兹城再坚持一个月,燕国就能灭熙北上,定能迫得魏王萧衍班师回廷,解峣国危局。”她恨恨道,“王廷采信了他的话,否则我们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燕王只将峣国当作了拖延魏人的工具,又怎会真正理会他们的死活?

冯妙君问她:“接下来打算怎办?”

魏王只给峣国两个选择,机会也只有一次。

晗月公主还未开口,就有个声音接过来道:“接下来,印兹城百万生灵性命都系于新夏女王之手了。”

这声音很怪,从外头传入,反像是在心头响起。冯妙君微微一惊,定睛看去,晗月公主怀中冒出一缕金光,化作小人坐在她肩上。

看他形貌,冯妙君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是太子。”语气并无多少惊讶。苗奉先原本也是国师,魂力凝实,死后元神出窍并不稀奇。“我受契约所限,不能出手搭救峣人,否则——”她苦笑一声,“——天雷轰顶。”

话刚出口,晗月公主就捂住嘴道:“是你!你就是那个小兵!”(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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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5章 苗奉先的取与舍

她先前被魏国修行者挟持入水,有个小兵模样的人出现过,后来又引峣军来救她。当时她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印象更深的是他刚出现就伴随着一记雷霆霹雳砸下。

这就与冯妙君所说的“天雷”完全相符。

原来,又是好友救了她一回。

被她认出,冯妙君也只得嘿嘿一笑:“是我。”

苗奉先向她点头作礼:“我并非恳求女王出手救走他们母子。”

“太子之意?”

苗奉先神情越来越凝重:“其实,峣国还有一条路可走,既不死战到底,也不必献降——至少不用向魏国投降。只是这般做来,要被后世唾骂。”

他苦笑一声:“幸好,我已经死了,麟儿还小,晗月又只是女流。所有骂名,都由我一力承担便好。”

晗月公主静静旁听,却越听越不对劲儿,忍不住道:“你,你说的是什么办法?”

苗奉先新死不久,还保有生前习惯,这时就长长吸了一口气:“并入新夏。”

“什么!”晗月公主蓦地瞪圆了眼。

丈夫生前是峣太子,死后竟不想着峣国长存于世,反而要她带国投奔新夏?

冯妙君同样动容:“你真地舍得?”

“舍不得。”苗奉先一声苦笑,“可我已经死了,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外面又有消息传入:魏人已经攻破五枫亭,往此地而来!

印兹城西角被打开缺口之后,魏军就潮水一般涌入,双方展开激烈巷战。

峣人也明白,这是背水一搏了,一旦败北,整个印兹城都不会留下半个活口!

这一战,充满了悲壮之意。

双方军力不对等,幸好巷战可以抵消掉峣人许多劣势,魏军推进缓慢。理论上说,印兹城只要再坚持三、五天就能等来援军。

可问题在于,魏人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吗?

“晗月的性子与你不同,不能独自撑起偌大的峣国。偏偏王室零丁,只剩这一对孤儿寡母。”苗奉先先将战事放到一边。他轻轻抚了抚爱妻的秀发,哪怕毫无触感,“我观满廷文武尽显悲观,只有小半犹存战意。燕国靠不住,印兹城这一战即便能打退魏人,江山已经破败,日后峣国也是举步维艰。”

他心如明镜,即便峣国能越过眼前这一生死大劫,可是根本性的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就是王位的继承人实在幼小,无法理政,晗月公主也没有操持国策的本事。主幼母弱,则政事的控制权必然落到几个辅政大臣手中。

再说外事,峣王和太子先后殒落,国家没有了掌舵人,周围国家趁乱来打打秋风都算是和气了,最可怕的便是魏国重振旗鼓,再度来犯!

到得那时,又有谁能再度阻止它?

观顾内外,此时的峣国已经风雨飘摇,急需找一个强大靠山。如是燕国最好,可惜它实在太远,远水怎能救得了近渴?考虑地缘,不得不将它排除在外。

晗月公主看看他,再看看冯妙君:

“为什么!”

苗奉先低声道:“魏夏协议。”

提起那个协议,晗月公主记得自己听到消息时还有些生气,冯妙君和新夏签下协议就摆明了不理会周围其他国家的死活:“魏国不得攻击新夏国土?”

“是啊。”苗奉先已是魂体,旁人也看不出脸色好坏,“如果峣国变作了新夏的一部分,魏国就必须从这片土地上撤走。”

可是如此一来,大峣也不再是个独立国家。晗月公主想到那后果,揉了揉额角:“过后,满廷又要吵得不可开交。”她真不知道国君平时打理政务有那么麻烦,底下p大点小事就能争半天,若苗奉先真要施行覆国之计,他们能把大殿的顶盖吵掀吧?

毕竟,峣国立世多年打下的基业要是说没就没,却要这一帮子人去忠谁的君,爱谁的国?

“不错。”冯妙君摇头,“兹事体大,太子还是先知会众臣,否则今后遗患无穷。”

并国诶,这可不是玩过家家,其中涉及到的事务太多,意外必定也是无穷无尽。

“来不及了。”苗奉先苦笑。此时如再召开廷议,徒惹争吵而已。峣人将臣里面几多血性汉子,宁可掉脑袋也不对别人弯膝盖。可是他们不怕死,不代表别人也不怕,他们愿意与敌人同归于尽,不代表其他同胞就不想活下去了。

苗奉先在生前是峣国太子,那么他权衡利弊的出发点就必然是全民的福祉,而非少数人的意气。

正说话间,外头响起震天的炮响,众人所立殿堂地面都在颤抖。

冯妙君都倒抽一口冷气:“萧衍这是下狠手了。”

炮轰印兹内城!魏人失去了耐性,不愿再跟峣人巷战,只想速战速决。

反正,这满城人也不打算留下活口,不如大炮轰平了事。

简单、粗暴,但是直接、有效!

防御力再如何强大的猛兽,一旦被撕开肚皮,五脏六腑同样脆弱。这就是印兹城当下的写照。再这样下去,峣人是坚持不到援军到来了。

晗月公主将下唇咬得发白,看向冯妙君:“求你助我。”

孰料冯妙君当即摆了摆手:“我是新夏女王,断不会帮助魏国的对手,这一点你们首先就要明白。”

不是她绝情,而是峣夏契约有言在先,无论她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行动上不能流露出来这点意思。苗奉先和晗月公主互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苦涩。

若放在平时,骄傲如大峣哪里肯归附于他国?魏国花了多大力气,连国君都搭进去一个,也没达成这个目标。可是眼下危局难解,魏人已经下决心屠城,在几十万条人命面前,求归入新夏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魏峣之间苦大仇深,若要峣人非得在魏国和新夏二者之间择一投诚,大伙儿宁可是新夏来接手峣国一切,这是勿庸置疑的。

苗奉先已料到她会这样说,点了点头:“正是。我今次邀新夏女王来,并不为求助,而是讨论归降事宜。”

第456章 献黄金城

峣国若是主动向新夏“投降”,那就不算违反了魏夏协议,甚至冯妙君都可以厚着脸皮说是新夏帮着魏国消灭了峣国。

苗奉先既说“讨论”,就是双方要谈条件了。冯妙君喜欢和聪明人谈判,话都不必说尽:“峣王廷仍在,你绕过他们将峣国归并于新夏,将臣必定不满。”

与一般国灭不同,大峣的整套行政班子仍在,高官将领阵容也基本整齐,就这样归入新夏的话,这帮人怎么能服服贴贴?

别的不说,官职官衔怎办?光是安置这整套人马都是个大问题。可以预料的是,即便在新夏就职,也没人会觉得满意。原本在峣当相国的,难道去了新夏也能当相国?

苗奉先轻声道:“纵有不满,木已成舟。”他不能宣之于口,但冯妙君此举是救所有印兹人性命,也令满廷文武官员及其家人活命,实际上于峣有大恩德。

冯妙君正色道:“你们要明白,我若接受峣国的归降,那就是彻底得罪了萧衍。”

苗奉先默然。

他若是新夏女王,吃进嘴里的肥肉可不会轻易就吐出来。何况她说得没错,新夏这样拐着弯儿助峣国逃过一劫,魏人必定大怒。新夏初立不久,真有余力与魏国抗衡吗?

峣国这块肉虽然好吃,也要看新夏有没那牙口吞得下。再说,因为魏夏协议之事,新夏也得罪了晋国,要是再与魏国交恶,那么它初立不久就得罪了东西接壤的两个强大邻居,未来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如果再考虑到峣廷旧臣的处置问题,新夏女王不愿接这烫手山芋也不奇怪。

冯妙君与晗月公主的私交虽好,但她身为女王,考虑这等大事当然首先要从新夏本国的利益出发。

“峣国既然归并入新夏,廷臣便也是新夏的子民,理应听从王令。”苗奉先声音中带着无奈。以他立场而言,当然希望峣国度过眼前危机之后还能重新复立,但国与国之间的整合可不是过家家,峣国今日并入新夏,难道明日就可以拆伙出来单过了?就算长乐同意,新夏人也不肯啊。他们又不是专做慈善,能由得峣人这么折腾。“如有人抗命不遵、以下犯上,女王尽管处置便是。”

冯妙君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一片苦心,只望其他峣人也能领会。”

“此祸皆因我失误而起。”苗奉先摇头,“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深切明白,印兹城扛不住了,哪怕援军只在几百里之外。既然大峣已经无力回天,是归降于新夏还是被并于魏,真有那么重要吗?可是大峣虽亡,他献峣于冯妙君,所有印兹人立刻就得了生机,免做魏人的刀下亡魂。

苗奉先已死,这是他能为印兹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晗月公主垂泪不已,哽咽难言。

苗奉先又道:“长乐女王若肯为之,我献黄金城以为酬谢。”国之重器,儿子还年幼,横竖也是保不住,不如大方些献将出来。

不提黄金城的种种妙用,只说它装载军队的能力就令所有君王垂涎不已。想想乌涪雪山之战,想想老魏王是怎么死的,黄金城可是立下了头等大功。

冯妙君的确心动,却摇了摇头:“免了,我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去抢小娃娃的东西。”这小家伙几天内没了祖父和父亲,也没了家国,她怎好意思再去抢他的宝贝?

冯妙君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多少还有些底限。

苗奉先苦笑,终于实话实说:“即便不献与你,麟儿也保不住它。”

黄金城须有峣王室血脉方能驱动,苗敬、苗奉先父子死后,就只有小王孙才有能力使唤它了——前提是他得到懂事的年纪。

当然此题并不是无解。旁人若对黄金城有意,只要杀掉小王孙,令它真正变成无主的宝物再设法夺之。

黄金城可是连燕王都眼红不已的宝贝,哪个修行者能不动心?就算冯妙君有高风亮节,不觊觎于它,也会有别人蠢蠢欲动。这么一来,晗月母子就是怀璧其罪。

算来算去,能庇佑儿子的只有新夏女王了。与其这般,他还不如大方些。

冯妙君微微动容,惊讶于他的心思缜密,到了此刻还能想得通透。这样的人才从世间消失,的确是太可惜了些。

时间宝贵,她没有再犹豫,点头道:“好,我接受峣国的归降。”

当下,晗月公主即在丈夫亡魂的授意下代写了国降诏书,而后去抱来儿子,取他手上一点鲜血为墨,用传国玉玺郑重盖印。

然后,她将诏书与玉玺一并交予冯妙君。峣王廷几度搬迁,这件宝玺也是几易其所,最后干脆就由晗月公主藏匿了。

孩子原在熟睡,被扎破指尖后哇哇大哭,哭得晗月公主眼眶都红了,苗奉先也是缓缓阖眼,心中无限酸楚。对峣国来说,传国玉玺的份量与意义都远远重于黄金城,除了峣王,平时谁有本事多觑它一眼,更别提深宫妇人了。只可怜他父子二人英勇一世,最后尽皆死于非命。王室凋零,这件至宝最后竟然由晗月公主一介女流来掌管。

冯妙君暗叹一声,伸手轻抚孩子顶发。

说来也怪,小王孙原本哭得正精神,被她这么轻轻一抚就眨巴眨巴眼,打了个呵欠,再断断续续抽泣两声,像是犹豫该继续哭还是该睡觉。不过最后瞌睡虫使了威风,他转眼就趴在娘亲肩头沉沉入睡。

冯妙君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国玉玺,不由多看两眼。峣国玉玺的形状奇特,玉钮居然是个小鼎的模样,样式古朴,但与稷器不同。“这是何物?”

“传说这是仿照上古神物之形而造……”苗奉先话未说完,外间有兵甲摩擦之声响起,往这里而来,而后是奴婢急急阻拦:“赵将军,太子妃不便,您、您不能……”

话未说完,赵汝山已经迈步走了进来,一边道:“魏贼已开始屠城,不消多久就会杀到这里,太子妃快带上……”说到这里一抬头,望见晗月公主身边还站着一女,像是待客,不由得一怔。“这位是?”(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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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章 时不我待

此女风姿绰约,美貌倒也罢了,更有上位者的雍容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只有手掌大权之人,才能炼出这样的气度。

晗月公主开声道:“此乃新夏女王。”又向冯妙君介绍了赵汝山的身份。

时间紧迫,她也是三言两语。

赵汝山这回才真是吃了一惊。印兹城遭逢变故,新夏女王怎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出现?他嗅觉敏锐,立刻觉出了异样。

晗月公主咬了咬牙,清声道:“太子指示,我峣国归并于新夏,便从……此时起。”说话间,苗奉先神魂从她身后徐徐浮现出来。

赵汝山目眦尽裂:“什么!”他脑筋灵光,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却依旧对着苗奉先的神魂跪了下来,“太子,此事万万不可!归并入新夏,大峣从此就没了,这与被魏国吞灭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晗月公主杏眼圆睁,“印兹人不必死,赵将军你也不必死,更不必费心将我母子二人送出城去。”

赵汝山高声道:“我等战死,大峣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可要是认降归并,那、那……”峣若是被魏所灭,数百万峣人还抱着复国之念,星星之火终有一日可以燎原;可要是峣王室主动认降,那就连最后的借口都没有了。

可他话未说完,眼角余光瞥见新夏女王手中托起一物,白中带青,光泽柔润,正是峣国玉玺!

赵汝山一下失声,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太子妃竟已将传国玉玺交了出去!

冯妙君和声道:“赵将军忠义,长乐感佩,但不知赵将军以何身份发声?若是峣臣,当遵太子夫妇之命,行份内之职。”她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若非峣臣,怎有脸面替峣都百万平民求死?”

峣国的臣子忠烈节义样样都有,就一个毛病:

太喜欢越俎代庖,替主上拿主意。

只说他们把王室推出去送死几回了?冯妙君身为一国之主,很讨厌他们这种毛病吔。

赵汝山像是被兜头打了一记闷棍,脸色胀得通红。

冯妙君不再理会,收起玉玺,对太子妃夫妇道:“时不我待,去宗庙罢。”颁发国诏、交出玉玺还不算完事,认降归并的程序还缺最重要的一道。

那便是进入峣国宗庙,取出基石!

直到此物取出,才算是给峣国二百年基业划上句号。

正常情况下,基石要由国君献出才叫作认降归服,但是峣王室的唯一血脉年纪太小,冯妙君就只得亲自去取。

晗月公主抱着儿子,就领着冯妙君往外走去。

赵汝山横跨一脚,挡住二女去路,双目赤红,有凶光闪动。

晗月公主怒斥一声:“让开!”

赵汝山不动,低声道:“太子妃,不可!”

晗月公主咬牙,高声喝道:“来人,护驾!”

三、四十名禁军从四面涌过来,将她们团团围住。赵汝山的手下也跟着快速奔进,两方竟成对峙局面。

冯妙君何等阅历,对他释放出来的杀气实是熟悉已极。她冷笑一声,周身气势外放,明明站着半步未动,赵汝山却觉眼前哪里还是什么妙龄女郎,分明就是一头刚刚出山的猛虎!

赵汝山下巴一抽,正要开声,冷不防外间传来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大殿都摇晃不已。这里二十来人猝不及防,竟被震倒在地。

那响声,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苗奉先的判断没错,峣人这回是兵败如山倒,再也无力回天。

冯妙君凝视赵汝山,缓缓道:“赵将军,时机稍纵即逝,莫要误人又自误。”

赵汝山脸上神情几度变幻,冯妙君都能听见他把满口好牙咬得咯吱作响。

末了,他终于颓然挥了挥手:“散开,都散开!”

手下一众亲兵,呼啦啦都散了开去,赵汝山也是迈出几步,让开了殿门。

晗月公主抱着儿子飞快走出大殿,冯妙君跟在她身侧,离开前转头看了赵汝山一眼,只见他意气消沉,面如土色,短短几息内像是老了五、六岁不止。

“宗庙怎走?”她也无暇去同情别人,收回目光,直奔主题。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峣王室宗庙在印兹城北部,而通往北门的道路已经被魏人截断。

“想要冲过去,莫不得杀出一条血路?”冯妙君用膝盖也能想到,宗庙必定也是魏人强攻的目标,这时候不知道被多少路大军围守,他们现在想要突围而入,算不算送羊入虎口?

“不必。”苗奉先摇头,“有个更简便的办法。”

他居然带着冯妙君走入一家小小的水榭,此时山庄内乱作一片,人影幢幢,却没人往赏景之地走,这儿就闲静非常。

水榭的地面以当特有的青纹方砖铺就,薄而耐用,正中央一个圆形的凤凰图案。

他示意冯妙君取出玉玺,在玉钮上轻按两下,于是玺上的小鼎盖子就自行掀开了。

传国玉玺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机关。

她伸手探入其中,挟出一张水晶薄片,厚度如蝉翼,上面居然还镌有肉眼几乎难辨的红色丝纹,精细已极。

这时她再将玉鼎扭下,才发现鼎底居然是透明的,有弧度。

她遵照苗奉先指示,将水晶薄片改嵌进鼎足底部的凹槽中,这时晗月公主递过来一只锦袋。

袋子质地不一般,冯妙君看了两眼才打开来,里面赫然还有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寒冰小盒。它才刚被拿出来,附近的地面、大柱和摆件上就凝出一层薄霜。晗月公主连打两个寒噤,娇躯发抖。

这赫然是从极寒之地取出的冰心打磨成的晶盒,能装在里面的,必定是更加珍贵之物。

“退开些。”

冯妙君见晗月公主依言退到门口,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枚葡萄大小的元珠。

与其他的妖兽内丹都不同,此物无时不刻散强光,那光亮白得耀眼,并且热力惊人,若非躺在这冰盒里,几乎是两、三息时间就能将整座大殿点燃。

苗奉先的魂魄此时最害怕的便是这样的阳明真火,早早退避三舍。(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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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瞬息而至

冯妙君咦了一声。

这东西的光芒,怎么有两分熟悉?

“此物为地底火灵的心核,催发出的真火猛烈霸道,不在太阳真火之下。”苗奉先低声道,“这只还仅在幼年,心核大小合适。”

他这么一解释,冯妙君就想起来了。她和云崕落入崖山地底的熔火之海,追杀他们的不就是三只巨大的火灵吗!原来峣国先祖也曾猎到一只,取了它的心核出来。

“怎么用?”

“装入鼎中催动之。”苗奉先指了指水榭地面中央,“照向此处。”

照?

冯妙君依言为之,结果火灵心核刚刚装进小鼎里、盖好盖子,水榭的地面上就多出一个直径五尺左右的圆图!

图中的每根线条,都是血红的颜色。

“……”这个图案,原本就是刻在水晶薄片上吧?冯妙君挑起细眉。

所以,这个奇特的装置其实是个投影仪OR放大镜?

盯着这个图案多揣摩两下,她基本就明白它是做什么用的了——

“传送阵法?”

她所学驳杂,阵法造诣纵不如云崕精深,也远在一般修行者之上,更对自己的来历存疑,在烟海楼读书时就专找阵法学理来看。这时只消扫上两眼,她就能确定这个阵法与搬山阵完全不同,但一样有传送效果。

世上的传送阵法,当然不止有搬山阵一种嘛。不过现在它只是个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还不具备阵法的效力。

“这是个定向阵法。”苗奉先解释道,“只要在印兹城内的特定地点启动,就能将我们直接传送到宗庙去。”

“我们”?看来不止能传送一人。

当下苗奉先传了口诀,冯妙君照念不误,而后运转神力到掌中,小鼎足底顿时透出一道强光!

这光芒,比正午的艳阳还要强烈十倍以上。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水榭地面顿时被强光“烙”上一个阵法!

仔细看去,竟是青纹石被瞬间击穿,露出其下的朱砂红底。那水晶薄片中的图形是什么样,地上被烙出来的阵法图形也就是什么样,分毫无错。

冯妙君啧啧称奇。传送阵法的绘制都有一个弊端,即是太过繁复。即便是云崕这样的阵法大家,绘制小搬山阵也要足足两刻多钟,这还是在一气呵成、无须修改的情况下;眼前这阵法自然远不如搬山阵复杂,但峣国君用得上它的时候,想必形势已经是万分危急了,甚至国君本人都未必是修行者,或许根本没有绘阵之能。

这种情况下,用法器装置“打印”一个现成的阵法出来,前后也不须几息时间,称得上是多快好省,又不会出错。不过这需要地面以下先以朱砂铺底,因此印兹城里也只有几个特定地点可以这样预埋。

峣国先人竟然还留了这一手,其眼光不可谓不长远。可惜啊,前人难料后事。

青烟袅袅,高温未褪,苗奉先即道:“放入灵石,启动罢。要是被魏人赶在前头,今回就是印兹城的末日。”

宗庙有阵法保护,其防御能力比印兹城门更加强大。但他可不确定魏人手里还有几门巨灵神炮,只要再多一尊,印兹城休矣。

冯妙君俯身在三个阵眼里各放入一枚粉红灵石,苗奉先夫妇就带着儿子一同进阵。

这阵法定地定向,耗能明显比小搬山阵要小得多,几枚红色灵石足矣,其口诀也简短得多。冯妙君刚刚默诵完毕,外间忽有人影一闪,仅仅一个起落的功夫就站到了水榭里、阵法前,而后长长“咦”了一声。

数十名禁卫军呼啦啦上前,将他与晗月公主等人重重隔开。

冯妙君眼力极佳,一个照面的功夫就看清他的模样,刚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去,轻声道:“莫国师,好久不见。”

奔来这人身形高大、面貌英朗,不是莫提准还能有谁?他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望望众人足下阵法,再望望冯妙君,惊奇中带着疑虑:“你怎会在此,这是传向何方?”

“我们要去……”晗月公主正要开口,冯妙君已伸手拦着她道:“吃过一次亏还不学乖?你知道他是莫国师还是魏国师?”

晗月公主怵然一惊。

的确,云崕有冒充莫提准的本事,也有前科。她六神无主之际见到本国国师,顿生依附之感,一时间竟然忘了查验他的真伪!亏得好友依旧冷静缜密。

莫提准浓眉扬起,一个闪身向前,脸上怒道:“由不得你插手。冯妙君,带着晗月下来!”

眼前护卫虽多,但他何等修为,挡在他面前的连他衣角都未摸着,就被打横着丢了出去。

仅仅两次呼吸的功夫,他就快要突破人墙。

“抱歉,这事我管定了。”冯妙君向他露齿一笑,“无论你是谁。”云崕的变脸功夫极是了得,这么仓促的时间内,连她都分辨不出来。

幸好,她也没打算分辨。就算眼前这人真是莫提准,她也没打算带他一同前往宗庙。有晋国国师掺和,这趟水可就更浑了。

话音刚落,阵中人即化作几道流光,投向远方。

传送阵法生效了。

莫提准已经欺到传送阵前,却抓了个空,气得狠狠跺了一脚。

“该死!”

¥¥¥¥¥

眼前一花,冯妙君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另一身殿堂。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传送阵法,但这个阵法比起搬山阵差远了,虽然人是传过来了,但脑中犹存眩晕之感。

冯妙君尚且不适,晗月公主一介凡人更是落地之后脸色大变,将儿子塞到冯妙君手里,自己捂着嘴奔向角落。

好在她最近神思忧烦,进食甚少,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小王孙同样号啕大哭。

他中气十足,冯妙君耳力又灵敏,这一下只觉魔音穿脑一般,脑海都被他震得嗡嗡直响,恨不得伸手去捂着耳朵,却又不能甩下孩子。

“……”竟然这么可怕吗,奶娃子比妖怪的杀伤力还强!晗月公主成天受他轰炸,耳朵居然没有聋掉?

她双臂僵硬托着孩子,一边举目四望。(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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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9章 山河易主

这里的屋舍结构与她先前在云崕梦中见过的神庙很像,只是远没有那般宏大,想来宗祠都是这般模样。传送阵将他们送到了正殿里来,透过木窗往下望去,可以看出宗庙依着小山而建。

山很小,庙门开在半山腰,依次往上,大殿则位于山尖。

整个建筑上方,都笼罩着淡金色的结界,外人无法进入。大量峣军集结在庙门,依托结界与魏人对抗。

不过结界不掩声音,冯妙君依旧听见山下喧哗的人声以及……炮火声。

显然,魏人把这里也当作了攻击的重点。并且萧衍手里的巨灵神炮也没有存货了,否则宗庙早就失守。

但她也要加快速度,在大军的全力攻击下,这层结界并不能维持多久。

苗奉先往大殿正中一指:“基石就在那里。”

冯妙君循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座石制神龛,里面供着一具石槽,槽中却空无一物。

供奉它的案台上,静静立着一只小鼎。

稷器。

苗奉先是国师,后继无人。因此在他身故之后,稷器化为光影,重新回归宗庙,在这里等待下一任国师的出现。

峣国君已死,按理说基石已经浮出,不再同大地连为一体。然而想要取走基石,还有最后一道程序要走。

这时晗月公主已经缓过劲儿了,面色苍白。她走过来,从怀里取出一个水晶小瓶,在苗奉先的指点下将里面的一滴鲜血倒在石槽中,而后将降国诏大声朗诵一遍。

瓶中所盛鲜血,取自峣王血脉。方才她用传国玉玺盖印时,就多接了一滴鲜血装起,以备此时所用。

最后一个字念完,槽中即有微光闪过。不待众人眨眼,石槽中就多了一枚鸡蛋大小的圆石。

这石头圆头钝脑,几近透明,颜色微微发紫,其中布满青色筋络,如同人的血管神经。

这就是基石!

冯妙君头一次见识此物,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在烟海楼里阅过,基石此物不难获得,人们经常能从上古遗迹中拣到。可是基石一旦埋下,就与国家命理相连,国家的兴衰都能反映在基石的成色上。

峣国的基石发紫,可见国运兴隆,其国势原本蒸蒸日上,若无印兹城之变,原本它很可能迎来欣荣盛世。

可惜了啊。

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王室直系血脉的鲜血滴入认证,外人攻进这里,也必须等足七天才能等来基石主动浮起。

七天,足够峣援军打到印兹城了。所以魏王萧衍的第一选择还是尽快打下临时王宫、取王孙之血来解封基石,早一步结束这场战争!

冯妙君伸掌,捉住这块基石。

入手微温,此物外壳甚至柔软如皮肤。

看到这一幕,晗月公主心有戚戚。她虽非峣人,但嫁来这里后对峣国的感情与日俱增。

苗奉先更是闭上双目,不忍视之。

这是他祖先打下的基业,是他曾经立誓要守护的祖国。可如今,他却要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这份痛苦、自责、失落与悔恨,可以将一个灵魂生生逼疯。

而冯妙君明白,一旦剥下基石、收取峣国领地,南北两陆的局势一下就变得无比复杂,她和新夏都只能迎接更加扑朔迷离的未来。

曾经,她最害怕的就是麻烦与困境。可是现在……

冯妙君一扬手,将归降诏书铺在神龛前,一字一句道:“新夏女王冯妙君接受峣国归降,自即时起,峣国领土亦为新夏领土,峣国子民亦为吾之子民!犯峣地者,新夏逐之。”

此句,掷地有声。

认降诏书的血印章也焕发淡淡红光。

从她吐气开声说出来第一个字开始,她的声音响彻整个印兹城上空,直至余音袅袅,数息未散。

无人不闻,无人不知。

正在殊死搏杀的魏峣双方,皆是愕然。

冯妙君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缩手,将基石直接从石槽中扯了出来!

“咔嚓”,神龛四分五裂,几息之后,化作齑粉。

立国之初埋入基石,其上自然生出神龛,供全国百姓供奉、滋生元力;现在基石既然已被夺去,国家不存,上天也就收回神龛,不再允许此地人民将元力献与故国。

立在一边的苗奉先早有心理准备,却也深深垂下头去。

魂魄不会落泪,否则他现在或许泪流满面。

曾经强盛繁华的峣国,从此不复存在了。

与此同时,峣国现存的领土都泛起淡淡青光。借助天地之力,每个灵智已开的生物脑海中都回响着冯妙君的证言。

在无数生灵的惊疑中,覆盖整片疆域的青光整整持续了二十息才再度散去。

峣国易主。

……

身处变故最中央,冯妙君感受到基石上传来的悲恸和不甘,莫可名状,却真实存在。

那是一个国家消亡前最后的哀鸣。

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国家”也形同生命,基石就是它的心脏。

人没了心脏会死,国没了基石也就消逝。

也就在这时,她对“生命”此物的理解,也悄然又上一个台阶。

外界的情况如何,冯妙君暂时没心思去管顾。因为就在她夺下基石之后,案台上的小鼎忽然闪过几缕幽光,飞快变成了另一样物事。

稷器变形了?

冯妙君大讶。

她倒是知道稷器在国家灭亡之后就卸去重任,会重新变回原形。可在她原本想来,能被峣国的开国先祖指为稷器的,至少也是神器之流,那才能承载一国之气运,历千百年之兴衰。怎会是眼前这个——

是的,这玩意儿连个正形都没有,只是一块金属残具。

冯妙君顺手将这东西拾了起来,反复端详,发现它摸着手感都有些古怪,似金非金,似玉非玉,颜色像铜锈。从本身的弧度判断,它的原形应该是个浑圆的容器,这只是四分五裂之后的一块碎片罢了,其下还附有一足,造型古朴而不夸张。

碎片上绘着不少图案,里头有植物、有人类、有妖怪、有野兽。所有有智慧的生灵神态各异,但都望向同一个方向。

第460章 一言可退百万师

冯妙君不清楚它们看的是什么,因为这块残片上并没有绘出。

她推断图案的内容似乎能够连成完整的故事。当然,只是推断。

除此之外,这块残片就没有甚特殊之处了。她往其中灌入灵力,其结果就是石沉大海,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古怪的是,它看起来、摸起来都有些熟悉。

冯妙君越想越觉古怪:“这东西物性不明、用途不明,峣国先祖怎么会选择它而非黄金城来当作稷器呢?”

苗奉先夫妇也是不错眼地盯着它瞧。峣国前太子当然也没见过稷器的本来面貌,只是丧国的悲痛盖过了惊奇,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不知。”他也没有多想,只随口道,“此物源自浩黎帝国旧藏,只说它还要远胜神器。”

¥¥¥¥¥

宗庙前的战斗,在青光泛起的同时就已经停止了。

从此刻开始,这里已是隶属于新夏的领地,魏峣协议即刻生效!

而根据协议,魏国不得入侵新夏领土。因此,每一个魏兵都收到了来自冥冥中那个浩大意志的警告。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凡人,都不愿跟上苍作对。偶尔有那么几个楞头青杀红了眼还不肯收手,天上“咔嚓”两声送了几记五雷轰顶下来,于是全场哑然。

天道降罚,那也即是说,峣国当真被新夏吞并了!

这世界也太魔幻了,大伙儿打生打死,即将拿下印兹城的前夕,它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新夏领地!

这场不死不休的战斗,竟然短短几息内就已经偃旗息鼓。

原本固守宗庙的峣军已经不堪重负,现在压力骤去,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分茫然。

过不多时,冯妙君和晗月公主自宗庙中走下山来,将领当即上前行礼:“拜见太子妃!”其实晗月公主身前还站着一名绝色丽人,但他不识,这时就往冯妙君身上瞥了几眼,惊疑不定。

晗月公主望了冯妙君一眼,大声道:“这位便是新夏长乐女王,自今日起,她也是我们的君王。”

在场数千人大惊,齐刷刷抬头,目光一齐聚焦到冯妙君身上。

也在这一瞬间,冯妙君感受到了来自众人的惊奇、茫然、赞叹、戒备、疑虑和悲愤,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自从她修习天魔秘卷大成,即可以轻易捕捉到凡人强烈的情绪波动。

军纪再严明的部队,这时难免也起了骚动,四周一片嗡嗡私语。

冯妙君手中金光闪过,黄金杵已然在握。她举着黄金杵往地上轻轻一敲,“当——”地一声,悠远如皇钟大吕,也将众人慑得心头一震,失了言语。

“各位戍卫有功,为百万城民赢得生机。”冯妙君缓缓道,“现在,我们要将魏人赶出印兹城。”

她的音量不大,却萦绕每人耳边,令他们听得清清楚楚,也将众人从惊愕状态唤回神来:

是呵,门外可还囤着魏人大军呢,那才是当前的主要矛盾!

毕竟,多数峣人军民并不清楚什么是魏夏协议,只知道上苍告知峣地易主,而后魏人原本如火如荼的进攻就戛然而止。

峰回路转,多数人都不知后续如何。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清喝:

“长乐女王,何不出来与孤叙旧?”

这个声音,冯妙君识得。

魏王萧衍来了。

她轻抬莲步,眼前的峣军就沉默着给她让了条路出来,直通山门。他们今日第一次见着传说中的新夏女王,就慑于她的威仪,慑于上天赐予她的荣光。

否则,天道为何将她的话语传予每一个人听闻?

门外二十丈外,就是魏军。

无人知道冯妙君暗暗吸了口气,才迈步跨过那道门槛,挺直了腰板走出去。

这一次,她是不是要直面那个人?

以长乐女王的身份、以公事公办的态度。

……

冯妙君走出山门。

门外的地面,已经被阵法、神通和炮火轰出了深坑,几无立足之地。她微微一哂,依旧是如履平地般走了过去,步伐从容。

魏军望着这绝世佳人一步步走来,鸦雀无声。

只因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踏在虚空当中,根本无处受力。

可她走得那么稳,仿佛眼前只是庄康大道。

冯妙君行到近前,魏军也从中分开,有一人策马而出,正是萧衍。

她上一次见到萧衍还是在乌涪雪山。那时他只是个平易近人的王子,远没有今日头戴金冠的威势深重。

萧衍见到她,哪怕怒火中烧,也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世上从来不缺倾国倾城的美人,况且冯妙君长得什么模样,他自来就知道,甚至她今日简装出行,也无华服烘衬。可是她手持黄金杵的雍容矜贵,视魏军铁甲钢骑如无物的淡定自若,别个女人拍马都追不上她。

这种自信与骄傲需要经年累月的培养,可她当上新夏女王也不过是两年时间。

只看现在的冯妙君,哪里还是昔日跟在云国师身边的小小侍女?

“安安姑娘这一招釜底抽薪,萧某深感佩服。”萧衍清俊的面庞绷得很紧,没有一丝笑容,“只是这般作为,太不厚道!”不独是印兹城,连峣国都唾手可得,偏偏被新夏截了胡,他自然不甘心。

冯妙君淡淡道:“屠灭满城百万生灵,难道就厚道了?”

萧衍目光幽深:“这样说来,长乐女王是为救下整个印兹城,才不得已接受峣国归降?”

得了好处,就别卖乖!

冯妙君摇了摇头:“凡事不可做绝,须留一线生机。若非魏王颁下屠城令,峣国又怎会来寻我认降?”

萧衍微微一窒。

他自认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发布屠城令也是迫不得已。燕熙战争行将结束,他若不施展狠辣手段威嚇峣人,又怎能速战速决?

可是冯妙君说得没有错,若非他立状屠城,峣人走投无路,又怎会将大好河山双手献予新夏?

峣魏相争,最后得利的反而是新夏。最令人憋气的是,偏偏从头到尾它都什么也未做呢!(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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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生离死别,人间至苦

冯妙君此语,也是给在场的峣人一个交代。毕竟多数人对于峣国突然归夏毫无准备也不明所以,或许以为她动过甚不光彩的手脚。现在她明白说了,峣国是寻她认降,那即是说此事为峣王室主动提出。

冯妙君紧接着又道:“眼前这局面,于魏国来说未尝没有好处。”她目光巡视现场,不动声色,却未发现云崕的身影。她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态,松一口气呢,还是提心吊胆?

萧衍倒要气得笑了:“哦?这么说来,长乐女王是煞费苦心、为我着想了?”

冯妙君不理他话中讥讽之意,平直道:“即便你攻破王宫,也未必能逮到太子妃母子。”黄金杵在地面上轻敲一下,“那么你就是破开结界杀入宗庙,也要等够七日才能取出基石。可是峣王廷的援军,最迟两天后一定会赶到,届时魏军必定还要陷入苦战。”她目光微闪,“挨到那时,魏军要花多少力气才能结束这场战争,那就是未知之数。”

印兹城事变太过突然,峣国各地勤王的军队都往这里赶来,并且晋王派出的援军也在翻山越岭之后即将抵达。两边一拍即合,魏军届时要是仍留在印兹城等着挖取基石,那可就是一番舍生忘死的大战!

这与萧衍速战速决的战略目标,无疑是大相径庭的。

萧衍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沉默不语。

冯妙君又道:“峣国并入新夏,各位足下所立已是新夏领土。根据协议,魏夏不得入侵对方疆域,否则必遭天谴。不过念在今回局势特殊,只要魏军立即西返,我不追究各位责任,也不会派遣大军追击。”她凝视萧衍,一字一句道,“魏王何不领军回返?若是明日启程,或许还能早燕军一步,从容布置。”

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毕竟根据魏夏协议,我们两国要秋毫无犯呢。”

萧衍紧皱的眉头微松,哼了一声:“长乐女王巧舌如簧,萧某领教了。”很干脆地转头吩咐一声,“传令下去,退兵。”

这里已经变作新夏土地了,受协议制约,现在他不能带兵动眼前人一根汗毛。他不退兵又能如何?

冯妙君满面微笑:“魏王真是爽快人,长乐不送了。”

她这副笑容,倒和那人好像,真不愧是一路货色。萧衍斜睨着她道:“先莫得意,后头自会有人找你。”

冯妙君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几分。

¥¥¥¥¥

魏军从印兹城内退走了。

他们来时如海啸,抱定毁灭一切的决心,离开时也如同退潮,干脆利落但是留下了满目疮痍。

战后的印兹城伤痕累累。

可是,大部分人毕竟都存活下来,那么城池还可以重建,经济依旧可以复苏。

探子来报,萧衍和大军一起退出印兹城二十里外,等待天明后撤军西返。他看起来信守协议,却也给冯妙君留下了无数烦恼。

接收峣国只是临时起意,这其中牵连太广,连她都头痛啊。

此时的峣人多有风骨,战争结束后她就要面临多大麻烦。

不过现在,冯妙君把这些事情暂时都推在一边,重新走了回去。

峣军看待她的眼神,已经不止是惊奇和疑虑了,还多了敬畏与审视。从今以后,这就是他们的国君?

她所到之处,人群自发如潮水退开。

宗庙里。

印兹城的危机已经解除,冯妙君却望见晗月公主眼角发红,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了?”

“天快亮了。”晗月公主声音哽咽。

“所以?”

“这是第七天了。”她小声道,“奉先……他要走了。”

到今日晌午,苗奉先的头七就过了。在当今世道,即便是他这样元神可以出窍的修行者也躲不过轮回之力,要被拘回地府去也。

对晗月公主而言,这才叫天人永隔。她慢慢坐倒椅中,哽咽着哀求道:“安安,你已经是只手遮天的人物,能不能想想办法,将奉先留在我的身边?”

生离死别,人间至苦。冯妙君能够体会,遂沉默不语。

将苗奉先留在世上的办法么……

外人都已退下,苗奉先从养魂木中现出身形,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柔声道:“危机已去,你且宽心。今后悉心教导麟儿,莫教他为宵小所乘。”顿了一顿,终是声音低喑,“你我缘尽,这是天意,只望来生再续。”

晗月公主失声痛哭。

苗奉先将脑袋抵在她额上,好半天才抬头望向冯妙君,眼里有感慨:“晗月母子积弱,容易被人利用。即便是晋王,未必没有其他打算。还望长乐女王庇佑他们。如此,我泉下有知才能心安。”

人心从不知足。眼前灭国灭城的危机过去,峣王廷的人马心思必然浮动,偏偏苗奉先的儿子还在,这可是根正苗红的王室血统继承人。峣廷老臣想扶他复立旧国都不须再找其他理由就能一呼百诺。

这一点,冯妙君最能感同身受。她身负安夏血脉,这就是新夏能复国的基础。

即使是晋王,对这外孙除了疼爱之外,难保就没有其他念想了。他若和峣王廷这帮老臣里应外合,新夏可就头疼不已。

冯妙君看着他,半晌无语。

站在苗奉先立场,当然希望峣国有朝一日可以复国,他的执念大概不输给傅灵川。可是为了晗月公主母子安危,为了儿子能够平安长大,他宁可将复国的希望亲手摁灭。

这一瞬间,冯妙君想起的是安夏王后,她也曾经爱女情深若此。

可是,聚萍乡的小河堤上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摇摇头,将杂念赶出脑海,再定定望了望苗奉先一家三口。小王孙不知愁苦,一脸懵懂地看着双亲,苗奉先正在安慰以泪洗面的妻子。

留给他们夫妻相处的时间,只剩下短短几个时辰了。

再想想眼下的局势,冯妙君忽然闭起眼,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这不是我份内之事。”她的声音平淡如水,“接手峣国,已是我所能为之极限。苗奉先,你已没有筹码再与我谈判。”

她回绝得这样干脆,令夫妻俩一齐愕然,晗月公主更是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她,一时都忘了掉泪。(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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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附灵

只听冯妙君轻咳一声:“再说,自己的老婆孩子怎好假手于人,还是你自己看顾比较好罢?”

这话又是何意?苗奉先煞费苦心托孤,不就是因为轮回法则森严,他无法亲自照料么?

难道?他的目光顿时亮起,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

她竟有法子,令他摆脱轮回之力、留在人间?

这怎么可能,连当世隐然修为第一的燕王都承认,自己也解不开轮回之力的束缚!

苗奉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他真是打心底期盼,冯妙君真有法子令他长留世间!

冯妙君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我什么也没说哟,只是听闻,黄金城还缺一个器灵?”

器灵?

这两个字说出来,苗奉先原本凝实的魂体都闪动两下,可见其惊诧至极。

晗月公主不知其中机窍,可他是何等见识修为?冯妙君这么轻描淡写地点了个题,他当即茅塞顿开:

正常情况下,亡魂必须回到地府当中经历审判、辨析前世因果,而后清清白白地投入轮回、重新转世。

但这就有个前提:轮回之力再强大,也只对亡魂起作用。如果他脱离了“亡魂”这个范畴呢?

轮回之力,还能把他拘回去吗?

说回器灵。

黄金城是一件强大而实用的法器,不说诸般妙用,只谈它装载海量生命的功能,即便放在上古时期也是人人艳羡的宝贝。

可它还不是神器——它欠缺了神器必备的特征:器灵。

一件法器再趁手好用,终究也是死物,但是加上器灵就好比拥有了AI,对于主人的服从、配合与辅助,可不能同日而语。

冯妙君说得没错,黄金城的确没有器灵。

这世上法器千千万万,没有器灵的占据了了绝大多数。这东西的来历可以粗略归作两类,一类是器成之日先天自成,那机率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渺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另一类么,就是取强大的妖、人之魂,迫而附之以为器灵,此乃后天之法。但是,魂魄变作器灵后再也不具备三魂七魄的完整结构,再也不可称为“魂”,同时失去转生投胎的机会,永远只能附著于法器之上,器灭则魂灭。

因此,但凡是还有一点灵智的魂魄都不愿为之。

苗奉先涩声道:“我只听说铸器时才可加入魂魄作为器灵。”并且成功率还低得令人发指,基本是百十件里面能成一件就不错了。那也就是说,想铸出一件有器灵的宝贝,至少要收集百来个强大的魂魄。并且这法子有损阴德,于铸造者自己修行也有大碍,当然最关键的是强大的妖、人魂魄即便在上古也不易拿到,现在更不用说了,所以当今很少再有什么神兵问世。

黄金城早已成器,难不成现在要回炉重铸?且不说现今有没有人能够重铸准神器,这宝物重铸之后还能不能拥有原来的特性呢?可不好说。

冯妙君摇了摇头:“你错了,器灵的诞生实则与铸器无关,只看附灵过程。”这也是多数修行者的误解。

苗奉先奇道:“附灵?”这个词他从未听闻。

“即是将生魂附到法器中去。”这是天魔所用的术语,今人已不得闻,“你听好了,只有生魂方可。”

所谓“生魂”,即是指肉身还未死亡的魂魄。“上古仙人捕来强大妖兽,都要趁其活着的时候将血肉祭入法器为灵,这就是攫取生魂的过程,称为附灵。”她进一步解说,“之所以要用生魂,乃是由于此时的魂魄与肉¥¥身关联紧密,炼其血肉祭器,则功成时可以保持法器与器灵之间的关系也如魂与身之间那般亲密无双。因此附灵的关键,就在于能够成功转移这种关联,使之成为器灵附著于法器的纽带。”

苗奉先听出了不对劲:“可我六日前就已死了。”

“按理说来,你的魂体逸出,躯体也早就失掉活性,不能用于炼器。”智慧生灵死掉之后,魂魄与身体的纽带就已断裂,“不过凡事总有例外。黄金城本身就有非苗氏后裔无法使用的特性,这是一大优势,再说你与它的关联其实并未完全断去。”

关联。苗奉先喃喃念出这两个字,若有所悟,下意识转头看向晗月公主怀里的儿子。晗月公主不知他们所言何意,但觉心底寒意升起,不觉退出一步:“谁也不能伤我儿子一根汗毛!”

冯妙君轻咳一声:“恐怕还真要动到他。”

晗月公主柳眉倒竖时,冯妙君已经转向苗奉先:“他是你在这世上留下的、与黄金城唯一的联系了。以孩子的鲜血为引,方有些许希望。”

夫妻俩松了口气:“只要取血即可?”

冯妙君点头:“有言在先,附灵过程极度痛苦,失败则灰飞烟灭,连投入轮回的机会都不再有;即便成功,器灵从此也只能守着黄金城,一存俱存,一亡俱亡,没有再世为人的希望。”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凡人寿数有限,仔细想想,值得么?”

晗月公主这回是听明白了,脸上闪过不舍,却开口道:“不值当!不做这劳什子附灵了,我要奉先下轮回转生!”她转头望向苗奉先,“就算你留下来陪我,可我最多只能再活数十年;儿子若不能修行,也最多百年寿命。等我们都作古了,你却要如何是好?”

丈夫若是选择留下来当黄金城的器灵,那么当所有亲人都离世了,等待他的就只有永恒的孤寂。

她舍不得。那就不若舍了这一世的夫妻情分,让他正常投入轮回,以后还有生生世世。

苗奉先轻轻抚着她的面庞,哪怕全无触感:“无妨。”这才问冯妙君,“有多大把握做成?”

“四成。”冯妙君据实以告,“这过程中要撕扯魂魄,不再保留原有的三魂七魄。我看你魂体坚韧,应该能承受撕裂之苦,不至于像普通修行者那样魂飞魄散,否则连一成也没有。”(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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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3章 刮目相看

今人不使用附灵之法,一是不明其理,二是寻不到强壮的魂魄,三是有损阴德。

晗月公主听得手脚冰凉,苗奉先却欣然道:“比其他人附灵的一成把握已经强过太多。好,那就麻烦你了。”

晗月公主大急:“我不允!”

苗奉先冷静道:“没我护持,你母子二人处世多艰。”

晗月公主转向冯妙君:“施这等神术,于你也有损伤,对不对?”

“这个么,你不必考虑。”她得了峣地这个天大的好处,怎可能全无付出?冯妙君轻轻道,“你们还有半个时辰可以自行商量,只须告诉我结果便好。”说罢走出宗庙,将时间与场地留给这一对命途多舛的夫妻。

身后传来晗月公主的抽泣声,冯妙君微微摇头,将注意力投向别处,不再听取他二人对话。

也该给这对夫妻留点时间,说些体己话了。

她走到半山腰,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人声,并且人数很是不少。再往前走,辅殿之外竟然乌泱泱全是人,从服制来看,多为峣廷官员,这时都凑在一起细声议论,有的面色黯淡,有的慷慨激昂。

冯妙君一怔,才想起峣廷易主是由天道降讯,所有人都能听闻。这些官员原本以为城破后难逃一死,哪知上头突然变了天,活命的同时却换了国君。

心里头那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她足下站定,吩咐身边将领道:“去知会他们,今日午后廷议。”她现在手头还有要紧事,无暇去周旋这群官员。

后者领命去了。

不过此时赵汝山赶到,身后还跟着一人,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冯妙君也看到了,侧头微笑道:“莫国师,别来无恙?”

这人正是莫提准,他面色严肃,只沉声道:“冯妙君,真有你的!”

他和赵汝山就在山门外抗敌,也明大势已去,正想着带晗月公主母子突围而出,哪知转眼就接到峣国归降新夏的天谕!

紧接着魏人就退了兵。

他对峣夏的协议内容一清二楚,也就知道萧衍不得不退兵回魏,峣国终于渡过难关。此时他再面对冯妙君,心中难免就感慨万分。“你何时赶来印兹城?”

他们在这里打生打死,难挽峣国颓势;冯妙君倒好,连与人动手都不必,就结束了战争。最可怕的是,她还顺手将峣国收入囊中!

魏国和晋国花了恁大力气都没能做成的,她轻而易举就办到了。这坐收渔利的本事,莫提准自己是甘拜下风的。

当年自己带她离开那个魏国的乡下小城前往晋都时,可万万没料到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有朝一日会成为叱咤风云的女王。

唯一不变的,只有她始终深沉的心机。

这问题问得好,冯妙君也是肃容道:“来了很久啦。莫国师为印兹城百万生灵奔波,妙君感佩。”

也即是说,他的所做所为,她都看在眼里。现在峣国为她所有,她说出这话好似无甚不妥,但听在莫提准耳中总有一股子为他人做嫁衣的憋气。他目光冷凝:“能收走峣国是你的本事,未知晗月公主母子何在?让我一见。”

“晗月受惊吓过度,现在正于庙中歇息。”冯妙君面色缓和下来,温声道,“稍候她好转,我请她自去见你。”

晗月身为晋国公主,莫提准提出要见她也很正当。冯妙君并未一口回绝,而是用了“稍候”这样的字眼去安抚他,时限短,并无糊弄阻拦之意,所以莫提准同样面色稍霁。这时又听冯妙君道:“请转告晋王,他无须再忧烦魏国进犯。”

魏国从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它大举侵峣,晋也感唇亡齿寒,才会出兵支援峣国。然而现在峣国被新夏所收,新夏与魏国之间又有互不侵犯的条规,那么等若是魏国从此再不能东征——至少在协议时限内不能。这样一来,在峣地东侧的晋国就被整个新夏隔开,数十年都不必直面魏国的威胁。

只要新夏不翻脸,晋国几乎就没有边患可言了。

当然对晋王和莫提准来说,新夏初立不久,国力尚弱,对晋国暂无威胁,与魏国不可同日而语。表面看来,新夏的横插一脚让晋国没有占到好处,可实际上峣地归入新夏,也让晋国沾着了雨露,一劳永逸。

冯妙君此语,意在提醒莫提准这一点。

后者也是人精,不须细想就能明了,当下点了点头:“我等着晗月公主。”言罢,转身去了。

赵汝山倒是有些怔忡,未料到冯妙君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莫提准。不过回头想想,现在峣地都归她所有,已成既定事实,莫提准即便愤怒不快又能如何?

同样地,即使他们这些峣国旧臣再痛心、再愤懑,又能如何?

冯妙君将他神色看在眼里,这时轻轻呵了一声:“赵将军倒是积极。”

赵汝山见她凤眼含威,讥讽之意昭然,心里微懔,低头道:“臣不敢。”

他不经过通报就将莫提准带到王前,这于规不合。他是王廷大将,自然不可能犯下这种无心之过,冯妙君转念一想就明白他的意图:他希望莫提准能接晗月公主母子返回晋国,这样峣王室的血统就脱离了冯妙君的掌控,就方便他们日后再行拥戴。

拜新夏女王所赐,峣国才刚刚脱离灭国之祸,当廷大将就动起这样的心思,冯妙君脾气再好也有些恚怒。不过峣国转危为安之后,如赵汝山这样的廷臣要盘算的事情可就多了。

这也给冯妙君提了个醒,峣国王廷的臣子太过“热心”,一直都有替君上做决定的传统。这回不经通报带来莫提准面圣也不足为奇,但对她这样统摄全局的君主来说,却是万万不允许的。

她心里已有决定,这时把他晾在原地,自己转身回了宗庙。

……

不到半个时辰,苗奉先夫妇就商议出了结果。冯妙君走回殿内时,晗月公主双目红肿如桃,却将养魂木和一只金色印章一起递了过来,神色复杂:“请你护他平安。”(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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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取与舍

成功率只有四成,足够让她心惊肉跳的了。

苗奉先的魂魄就栖在养魂木中,那只金色印章就是黄金城。准确来说,是黄金城的城主印。

此物原先由峣太子操持,苗奉先死后它就还原为这样的缩微版,由晗月公主代收,但唯有苗氏血脉可以再度使用它。如果冯妙君想成为黄金城的主人,就要等到苗奉先的儿子长大,能够亲自解除他与黄金城的关系为止。

现在么,不需要,她只是打算把苗奉先的神魂炼作器灵而已。

冯妙君望着她憔悴的神色:“做好决定,不再更改了?”

晗月公主低低应了一声“是”,手却抓紧了袖角。

冯妙君遂正色道:“我必竭尽所能。”无论如何,苗奉先将峣国拱手让给她,晗月公主又是她故交,于公于私,这个忙她都该帮。

这时陈大昌叩门,递进一个上品丹炉,冯妙君又取出火灵心核看了两眼,这才对晗月公主道:“等我好消息罢。”

附灵过程需要品质极高的真火相助。她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借用地底真火之力。

晗月公主恋恋不舍望着养魂木,一步三回头退出了大殿。

殿门缓缓关上,冯妙君转过身来,见到苗奉先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止是附灵,对么?附灵只能在铸器将成时使用。”

冯妙君笑了笑:“有甚区别,你都要过这一关。”

她挽起袖子,手指纤细而灵活,一把抓着苗奉先的魂魄,如握实物:

“开始吧。”

……

在晗月公主的焦急等待中,日头渐渐走高,宗庙的大门却仍紧闭。

她的状态很不好,近臣和侍女几度请她休息,都被她直接挥退。莫提准再度赶到,听她说了始末,忽然道:“你以为真是附灵那么简单?”

晗月公主大惊:“怎么,有甚不妥?”

“若真只是附灵便可,我和苗奉先都想不到么?”

“可是……”晗月公主不懂修行,只能听得着急。

“她必然另有秘术。”莫提准凝思半晌,摆了摆手,“罢了,她既有把握就由她去吧,你夫君也未作反对。”苗奉先想必也看出了端倪,只是心急留在世间没有说破而已。

这位大国师眼中光芒闪动,如果冯妙君在此,当能感受出深藏其中的杀意。

最后,他却是一声长叹,坐下来陪晗月公主一起等候。

无论怎样度时如年,晌午也终是到了。

晗月公主候得人都有些麻木,却听“吱呀”一声,她一直紧盯不放的大门从中分开。

她打了个激灵,站起来紧走两步,忽然又有些害怕。

害怕听到噩耗。

好友走了出来,娇艳如花的面容也带上几分疲惫,但她笑了笑,然后说:“幸不辱命。”

晗月公主一把捂着嘴,泪珠子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冯妙君成功了,丈夫没有烟消云散。可是他作为黄金城的器灵,永远失去了转生为人的机会。

冯妙君摊开掌,手中黄金印章表面流光溢彩,比原先更多两分神气——有了器灵,也就有了神韵。从现在起,它才有资格被称作神器。

她鼓励晗月公主道:“他等着你呢。”

晗月公主抱起孩儿,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尖刚触及金色印章,一大一小两人都化作流光,被吸入城中去了。

冯妙君不能令黄金城展现宏伟身姿,但它拥有器灵之后就衍生自主意识,可以邀请他人进入其中。

那一家三口在黄金城中怎样团聚,冯妙君并不想窥看。她一垂手,黄金印章就不见了。

莫提准一直死死盯着它,这时目光移动到她脸上,沉声道:“女王真是好算计!”

他目光如针,冯妙君却心平气和直视回去:“莫国师真君子也。”

她方才施术在紧要关头,莫提准若是硬闯进去,她可就不好办了。莫大国师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无论他因为魏敌环伺城外而没有动手,抑或别的原因,她都佩服他的胸襟。

莫提准眼神更加阴沉,忽然哼了一声:“你和云崕,倒真是半斤八两。”说罢,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此时天光正好,暖阳直射下来,将宗庙前这片空地的阴冷驱得一干二净。冯妙君仰首阖目,慢慢感受温暖的阳光。

事情进展至此,所有人身心俱疲,她也不例外。对魏人而言,尘埃落定,该遣军回魏了;对苗奉先一家三口来说,虽然人魂殊途,但至少是个团圆的结局。

然而强行将魂魄留在人间就是逆天行事。冯妙君在施行神术时,分明接到冥冥中一股浩大意志的警告。施术者一定会付出代价,虽然未必是现在,然而天网恢恢。

这是预料中事,冯妙君先将它扔到一边。对她来说,这一场影响深远的震荡可还未告一段落呢。谁让她现在也是峣国的女王了?

她揉一揉胀痛的太阳穴,站起来对候在一旁的使女道:“去主殿。”

使女担忧道:“王上可要再休息一会,您看起来有些疲惫……”女王的嘴唇发白,俏面都有些儿透明。

冯妙君也知自己方才施术损耗极大,她还是头一次着手附灵,又是事关重大,难免灌注全副精力,这会儿松懈下来就知道累了。但她依旧道:“无妨,带路。”

晌午已到,她该去主持峣国的最后一次廷议了。

半途中,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行提起灵力,于是面色又变得红润起来,目光重新有神。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

岩湖山庄被指为临时行宫,在魏人袭城中遭受重创,但核心主殿依旧完好,廷议就是在这里举行。

众廷臣早在这里等候多时,见到十余宫人众星拱月般簇拥一人前来,皆是一怔。新夏女王大名鼎鼎,在场真正见过她的不过寥寥,盛传她姿容如仙,今日一见果然流言非虚。

及至大将赵汝山排众而出,向她跪倒称一声“王上”,百官就再无怀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是有五、六个跟着跪下,其他人犹豫不到几息也就跟着一起磕拜,参差不齐。

第465章 较量

毕竟,峣国并入新夏乃是得了天谕,任何人也否认不得,置疑不得。

大殿之上悉悉索索跪倒了一大片人,蔚为壮观。

冯妙君落座之后才伸手,虚虚一抬:“平身吧。”

陈大昌立在她身后,手执剑柄。冯妙君为苗奉先施术时,他就已经赶来。

她何等眼力,众人跪下时的不情不愿,她只扫过一眼就都记在心里。待百官起立,她才不紧不慢道:“想来众卿都接到天谕,于细节却不清楚。孤在这里明言,彼时魏军破城而入,誓要屠尽满城生灵,峣太子苗奉先元神出窍,求孤接手大峣,以免印兹城遭弥天大祸。因魏夏之间定有协议,这里变作新夏领土后,魏人即不可再犯。孤在印兹城住过多时,对本地风物甚是喜欢,不忍百年雄城因而破灭,这才答允。”

许多官员眼中果然露出明了之色。

冯妙君道:“这是孤在峣地首度主持廷议,众卿有话,尽可提出。”

她这么直接,半个弯子也不绕,官员中就有一人站出,仰着脖子道:“请问王上,魏人可会退兵,战争可是结束?”

冯妙君给出了直接答案:“是,魏人今起就会撤军,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印兹城既成新夏领地,那么魏人就必须从此撤走。只是先前被魏人占去的土地已经要不回来了,她能挽回的,也就是余下还未被侵占的领土。

听到这个确定的答案,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里多数官员的全家老小都在印兹城,能免一死,皆大欢喜。又有人问:“那么先前被魏国强占的土地呢?”

冯妙君面露遗憾之色:“被占走的峣地,在今日之前已归魏国所有。根据协议,那也变作了魏国领土,我们同样不能进犯。”

协议是把双刃剑,不独是对新夏有利。峣臣脸上露出忿恨之色,却也明白这个道理,纵怀追讨之心也不便立刻提出。

赵汝山站出来,朗声道:“未知太子妃母子何在?”

冯妙君亮出黄金印章:“苗奉先神魂自愿留在人间,为黄金城器灵,此刻晗月母子都在城中。待晚些出来,你们还可以去拜会。”

此言一出,众臣骇然。

谁都知道苗奉先头七已过,这会儿都该在黄泉路上,哪知这位新兼任的女王却说,苗奉先的魂魄变成了黄金城的器灵!且不提这是如何办到的,说好的轮回之力无人可以抵抗呢?怎么到了这会儿竟然失效?

许多老臣更是目光闪烁,沉吟不语。黄金城出现在冯妙君手中,此事不难理解。她新接手峣地,王国至宝当然可以一并收入囊中。然而众人万万没想到,苗奉先还能留存于世,并且变作了黄金城的器灵!

这么一来,太子妃母子就不算是孤存于世。最重要的是,黄金城从此归这位新夏女王所有了!

苗氏夫妇情深,太子妃怎肯舍苗奉先魂魄而去,纵使他变作了器灵?这样一来,至少在小王孙成年有主见之前,晗月公主都会主动投靠在冯妙君身边,恐怕谁来游说她都不肯离开。

对某些人来说,这可绝不是好消息了。

底下人神色各异,冯妙君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只发话道:“好,闲叙时间结束。战后事宜千头万绪,这就开始审议吧。”

战后的第一次廷议,就从晌午持续到了子时。

廷上多数人连着几天都不曾好眠,又经历了魏军破军之战,撑到现在早成强弩之末,哪还开得起五个时辰的会议?有人腿肚子打抖,有人眼皮都撑不开,廷议不得不中场休息了两回。

这种情况下,女王大人的意见反对者寥寥,很容易就通过了。

冯妙君要处理的事务也的确太多,比如苗家父子的葬礼要以国葬规格举行,比如峣地并入新夏之后税课是否维持原样,再比如伤亡军民如何抚恤……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好似永远也处理不完。

冯妙君当然明白,莫说是一天了,就算一、两个月都未必能将这些问题理顺。今日廷议,不过是一场耐力的比拼与煎熬。

子时一到,她小手一挥:“今日廷议就到这里,众卿回去歇息,明日廷议同样改到午后进行。”

大伙儿如释重负,行礼后就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往回走;年纪太大的,还得由人搀扶回去。

就在这时,赵汝山忽又开声问道:“王上,峣国既然归并于新夏,却不知我们这帮老臣今后……如何自处?”

这就是问到众人的前途了。毕竟一个国家不会开启两个王廷,峣廷这许多臣子却要如何安顿?

人人关心,驻足回望。

冯妙君微微一笑:“稍安勿躁,此事十日后才有结果公布。”

十日后?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新国君太狡猾。这是要他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好好表现,以免被涮下去?

她是金口玉言,说了十天后公布就不会是九天半,所以众臣告退,各怀心思离开了。

冯妙君走出大殿不久,忽有所感,自怀里取出黄金印章。

紧接着,一缕流光从中溢出,落到地面上就变作了晗月公主。她两手空空,孩子留在黄金城里了。

冯妙君毫不意外:“叙完旧了?”

许是太久没有休息,晗月公主精神有些萎顿,但两腮晕红,看起来心情却是不错。她赧然道:“与奉先谈论太久,竟忘了时辰,你还未歇息么?”转头看看周围,一片草木幢幢,当知自己最后问了句傻话。

“大小事务多如牛毛,十天半月也处理不完。”冯妙君不由得失笑。晗月公主不再愁眉难展,她也跟着心情开朗许多。“苗奉先可还安好?”

“好得很。”晗月公主吁了一口气,“先前听你描述,我还道这术法于他损伤极大,哪知他看起来健旺得很,还要陪儿子玩耍。”

“他已是器灵,不再等同寻常魂魄了。”冯妙君给她解释,“他与黄金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这件法器安然无恙,他也就安然无恙。”(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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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剔脓刮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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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也好。”晗月公主吐了吐舌头,“从前他还有其他嫔妃,现在么,他只得我一个了。”

冯妙君怪异地看她一眼:“你想得开就好。”不愧是晗月公主,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与别人不同。

晗月公主还很年轻,今后就打算守着一个器灵过日子么?反说苗奉先,凡人寿命不过百年,等妻儿都故去,他依旧被困在黄金城里永生游荡,那大概是世上最华丽的监狱。

即便这样,他们依旧义无反顾。

冯妙君只能说,他们高兴就好,自己又何尝不羡慕这对夫妇?她从来太理性也太冷静,吝于交出真心,也就舍不得这样的一往无前。

她何尝不想肆意妄为?哪怕只有一回。

晗月公主左右看了看,忽然道:“莫国师呢?”

“回晋国了。”

晗月公主脸上写着不满:“也不知会一声就走了,还是这样无礼。”

冯妙君笑而不语。

莫提准为什么走?他原本打算带着晗月公主母子回国。有小王孙在,晋国与峣地的旧臣才能轻松连通。结果冯妙君将苗奉先炼成了黄金城的器灵,他就改了主意,留下晗月公主母子,让他们三人阖家团圆。

呵,莫国师还是那么心软。他的苦心,晗月公主又怎么会知道?

晗月公主这几天都没能好好歇息,早晨担惊受怕,这几个时辰又高度亢奋,平复下来当即感觉到了疲惫。见她连打几个呵欠,冯妙君即差人送她回去安寝,自己也转身返回下榻之处。

新上任的女王自然不能住在苗氏曾经住过的地方,宫人给她备的是文心阁。这是一处精舍,外头草木葱郁,内里清幽静寂,很适合休养。

冯妙君走进这里挥退下人,才问陈大昌:“消息送回国了?”

“每隔两个时辰就送一条飞讯回去。”陈大昌办事仔细,“最近的一则战报,半个时辰前才送走。”

四下无人,冯妙君才跌坐进软椅里,揉着眉心,面露疲敝之色,疲惫感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将她压垮。

陈大昌忍不住道:“横竖事情也处理不完,王上何妨先歇上一歇?”女王的脸色也太难看了!累了就该睡觉,一连发生这么多变故,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歇一歇么?”冯妙君喃喃自语,“的确是该睡上一觉了。”

她又问陈大昌:“魏军的情况呢?”

“魏王萧衍已经率军退出印兹城以西二十里外,入夜后才安营扎寨。”

看来,魏人的确在撤军了,只望不要节外生枝。她犹豫一会儿,才将那个不愿提及的名字说出口:“国师云崕呢?”

“并未露面。”

她只觉脑门儿更疼了。陈大昌又道:“红将军已经率军抵达边境,将由峣北部赶来这里。”

她在印兹城是光杆司令,充其量加上陈大昌一票手下。即便她成为峣人女王,终究与本土居民还有一层隔阂在,只有自己的大军赶到,她腰杆子才硬。

“知道了。接下来着人盯紧南陆的熙燕之战。”

陈大昌退下,她召人打来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过一身松软衣物,这才登床入眠。

是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

时间就在所有人的忙碌中飞快过去了许多天。

魏军忙着西撤,探子的情报一天天送来,都显示魏人离印兹城越来越远,每一天都是大几十里的赶路距离,峣人的心才真正放下。冯妙君对于萧衍和云崕的干脆痛快并不意外,既然余下的峣地抢不着,他就不如赶紧回去对付燕国,反正魏峣之间的边患问题已经解除。

一个合格的君王就该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决断,而不是留在这里与她置气。

出乎意料,云崕并没有来寻她晦气。

他被她摆了一道儿,却连入梦找她斥责一番都不曾。

这家伙,转性子了?

当然冯妙君自个儿也忙得没空去多想。战后的印兹城乃至整个峣国都是千疮百孔,亟待休养,冯妙君在政务上忙得昏地暗,几乎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幸好就在这个时候,红将军带着大队人马赶到,这支足有五万人的军队里不仅有精兵悍将,也有人数过二百的施政人才,那都是傅灵川精挑细选出来的。

她的辅政大臣太了解她了,送来的人个把个都是好手。

有他们相助,冯妙君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为了当个甩手掌柜,她将新夏事务都扔给了傅灵川,没道理反而跑来峣地鞠躬尽瘁重新当劳模吧?

另外,晋国的援军接到消息后直接掉头、打道回府了,但赶来勤王的几支峣军部队当然只得驻扎在印兹城周边,将领入城觐见,又是一番礼仪。

印兹事变让人目不睱接,连本城人都觉眼花缭乱,头上就莫名其妙变了天,这些在外赶路的大将更是满脸懵圈。好在天道谕令直接下发到每人那里,谁想质疑都不成。何况大家都已经来到印兹城了,就必须直面新女王和这一团乱象,不能窝在自己的领地装聋作哑。

所以女王大人在舒舒服服享受了一顿早茶之后,才召集众臣,宣布对峣廷众臣的处置结果:

无心从政者可以上书请去,新夏王廷会给予优厚体恤,除了钱粮和良田之外,子孙三代都有历考入仕的机会。

愿意继续留仕者,由新夏王廷仔细甄选定岗,不通过者,待遇同上一条。

她金口一开,整个峣廷就是山雨欲来,人人自危。

峣王廷历世二百余年,早就变作庞大臃肿的官僚系统,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连苗奉先都不能撸直。结果趁着这个机会化整为零,倒是让冯妙君有下刀剔去脓包腐肉的机会。

对峣国旧廷的分割与收编耗时甚久,这过程中也很是有些波折,毕竟哪个臣子也不愿意被迁贬,上书者有之,哀恳者有之,甚至哭闹者有之。好在红将军带来的大军接手了印兹城的防务,震慑群臣,让这项工作得以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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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云崕来了

另外一项重要决定,就是往各地的镇关大将那里划拨一名官员,实行印信制。将领要调动军队,除了原有的大印之外,还得有官员签字盖章的信令。前峣国与安夏不同,权力更加集中,军费每年由王廷审核、划拨,地方官员和将领没有筹措权。冯妙君就省得在这方面操心,但在时局未稳的前提下遏制地方大员,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却是很有必要。

这个时候,无数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晗月公主母子。可是曾经的太子妃带着儿子入住岩湖山庄,其居处和女王只有一墙之隔,甚至两女挽着手招摇过市,显然感情深厚非同一般。好事者去扒两人过往,于是世人才知新夏女王和晗月公主幼时就是闺中密友,从来都不曾断过联系。

未过几日,冯妙君将小王孙认作义子,典礼隆重。

此事在市井中引为美谈,却让峣廷旧臣挠破了头。他们自然有心拥戴旧主,可是晗月公主母子和新夏女王走得这么近,对于这些老臣的求见是装聋作哑,能避就避,他们暂时也无计可施。

印兹事变时,晗月公主被这些人逼迫得生不如死,现在哪里还愿意把担子往自个儿身上撂?她能守着丈夫孩子,心中就已满足。

至于前太子苗奉先,他如今已变作黄金城的器灵,而黄金城在新夏女王手里,因此前太子夫妻都和冯妙君站在一条线上,也让旁人无从下手。

聪明人都感叹,这位女王的心计,实在太深沉了。

外地赶来的五支勤王大军,最后有三支交了权,被打乱了编制重新调派,还有两位大将百般推诿。

这要是在新夏,冯妙君二话不说就能砍了他们的脑袋;然而在峣地,她还未建立起自己的权威,甚至在峣都的“自己人”还太少。她虽握有天命,又是一手将峣地带出战祸之人,占据了道义上的至高点,可是峣人对故国的感情依旧非常深厚。

一般来说,这种遗民情结至少要过两代人才能渐渐消褪,目前还有无数人心怀故主,只是晗月公主母子都坚定地站队冯妙君,魏军又还没走远,所以眼下还未有人敢起来造反。

政局还未平稳。

¥¥¥¥¥

月光如水,照在印兹城中的小院里,给方砖表面的青苔都打上一层柔光。

冯妙君轻吸一口气,往池塘里扔了一颗小石子儿:“还不出来?”

“咚”,水花儿四溅。

池塘很小,涟漪很快平复下来,这时就见到依旧晃动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倒映着一个人的影子。面貌还看不清楚,但那轮廓早就刻在她心里了。

云崕。

他就倚在大树下,双手抱胸看向她,那张脸俊得像雕塑,更难得表情也硬得像雕塑:“萧衍大怒。从萧平章死后,我还未见过他发那么大火。”

她撇了撇嘴:“很可怕么?”

他居然想了想才道:“还好。”这世上能轻描淡写地面对帝王之怒的人,已经不多。“恭喜你,你成了所有魏人的眼中钉。”

冯妙君轻轻道:“他不立下屠城状,我也不会出手。”屠城这样惨绝人寰的举动,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世上。

“他不下令屠城,峣国又怎么肯归附于新夏?”云崕眼中露出玩味神色,“安安,你真有本事,原来我还是小看了你。”

冯妙君留意到他下巴始终绷紧,显然压着满腔怒火。

也是,他费尽周折,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突入印兹城也要拿下峣国,结果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拣了大漏的人是她。

她耍弄了所有人。

他一番苦心,到头来全为她作嫁衣裳。换作她是云崕,肺都气炸了,绝无法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

“彼此彼此。”她昂首看向他,月光在她眼中照出一点璀璨,“算人者,人恒算之。云崕,我们扯平了。”

他杀苗氏父子,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她;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捞走魏国垂涎的战利品,给这场战争一锤定音。

魏国的努力,云崕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笑话。

她没有放下身段,也没有说软话。从她决定接手峣国开始,就预料到今日的局面。

她和云崕之间,原本错综复杂的关系必然变得更加扑朔。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云崕从暗影中一步一步走出来,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她:“然后呢?”

冯妙君一挑眉:“嗯?”

“然后,你打算做什么?”那对桃花眼如今清清朗朗,其中深思比怒火更多。

事已至此,徒自愤怒也是无用,不若着眼于以后。

他一向擅做决断,很能控制情绪。

“不做什么。”冯妙君平静对视,“遵守魏夏协议,太太平平当好我的新夏女王。”

这即是说,她很快就要返回新夏,不理会南北大陆上的麻烦了。的确,新夏羽翼未丰,不宜再卷入更多争斗当中。

云崕眼中却露出一点讥讽之色:“太平?你今日拿下峣国,后头还打算太平?”

她笑了笑,露出标准的八颗小白牙:“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云崕嘴角也是一弯,眼中却无笑意:“你助峣人逃过杀身之祸,他们却未必领你的情。我敢打赌,现在赵汝山这帮人必定暗怀鬼胎。他们想什么,你大概也知道罢?”

冯妙君当然明白:“你担心我治理不好峣地?”

“眼下魏军还未离境,他们会很老实。不过——”云崕拖长了语音,“长此以往,你觉得新入手的峣地能太平?”

冯妙君来了兴趣,想知道这人又要使什么幺蛾子:“这般说来,魏国师有法子解决?”

“简单得很。”云崕看她看得目不转睛,“我可以让魏军驻扎在峣地边境,向他们施加足够压力。”

如此,峣人就不敢闹独立,否则一旦脱离新夏,魏军立刻就可以讨伐他们。这就像在鸡笼边上放了一头猛虎。

“这般过上几年,以你手段,想必峣人也已慢慢分化归顺。赢了民心,自然就不虞这些旧臣再动心思。”

冯妙君很是吃惊:“我今回在萧衍眼皮底下夺过峣地,魏人居然还肯帮我?”(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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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要挟与条件

“他被你截了胡,自然恼怒。”云崕轻描淡写,“但峣地为新夏所得,同样不能再反过来对付魏国,至少这次大战消除东患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魏人就可以全力干扰南陆上的战争了,无论是支援熙国还是夹击燕国,都掌握了暂时的主动权。

要知道即便是魏国灭掉了峣,这片大地上还有多支峣军不曾妥协,今后他们很可能转入游击,骚扰魏国,就像旧时的安夏地区。但现在么,碍于魏夏协议,峣地的军民再不能进攻魏国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场变故对于魏国边境上的隐患消除得更加彻底。

虽然,魏国付出的代价太大。

别的不提,那一尊巨灵神炮就不是有钱能买到的,却在这次大战中用掉了。

冯妙君佩服他盛怒之下还能想通这个道理,但对他的话半点儿不信:“你可不是这般大度之人。”这家伙不欺凌别人就要谢天谢地,吃了亏还不还手,还愿意反过来帮她,这是太阳要打西边儿出来?

云崕耸了耸肩:“自然,魏国也有一个条件。”

她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洗耳恭听。”她注意到,他说的是“魏国”。

“他日对付燕国,新夏要与大魏站在同一战线。”

冯妙君挑了挑眉:“魏夏有协议,我们本来就不能帮着燕国。”

偷奸耍猾!云崕耐心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冯妙君这才沉下脸:“魏国和新夏之间还有账没算,我要是派遣新夏军队与曾经的仇人并肩作战,你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你也说了,那是‘曾经’的仇人。”云崕耸了耸肩,“这两年来,魏夏之间的关系岂非已是大有缓和?等到新夏人重新厌憎魏国,想要誓不两立,那至少也是十余年后的事了。”

冯妙君一怔:“为何?”为何是十余年后?

“衣食足而知荣辱。”云崕淡淡道,“哪有什么永世的仇恨,饿肚皮时满心只想着能吃饱,只有等到安逸富足,人才有闲心去拣回原来的仇恨大肆渲染。”

这话让冯妙君好一阵子琢磨,面上却觑着他笑道:“云国师对人心倒是钻研得好生透彻。”

云崕扯了扯嘴角:“试过一两次,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魏国如约付给新夏的数千万两赔偿,的确是给国内的经济打了一剂鸡血,推动新夏发展蒸蒸日上,虽然要绕到普灵国中转,但魏夏两国的商贸往来其实快速发展,势头居然要远远盖过新夏与其他国家,甚至包括了晋国。

从前老魏王萧平章觊觎新夏,就是因为它物产丰饶远超魏国,但是攻下新夏之后虽然也能占据大量农田矿场给本国输送物资,可是新夏人桀骜不驯、反抗不止,平民三天两头怠工,各游击将军屡屡骚%%扰阻挠,管理和维护成本其实一直非常高昂。

这也是萧衍称王后放弃安夏地区的重要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傅灵川、冯妙君兄妹立国之后,新夏生产出来的各类物资也通过普灵国中转去了魏国,虽然不再输出灵石,但边贸繁荣带来的效益完全可以弥补这块缺憾,最重要的是这回新夏人是心甘情愿掏出好东西做生意,魏人不用打也不用抢,每天就有数百支商队行走在通往普灵边贸司的道路上。

反过来,新夏人也从这种双边贸易中得到了巨大的实惠。人是那么现实的生物,当他用着魏国产出的物品,花着从魏国赚进来的银子,抵触情绪还会那般激烈吗?

冯妙君知道,会的。

但那是在久远的以后了。当新夏人过上了安适富足、不愁吃穿的日子,心里或许会翻起过往多年的旧账,想起自己和亲人流过的血、吃过的苦,想起亡国的耻辱,重新咬牙切齿。

这叫情怀。

但那都是后话了。云崕要的,是眼前。

树梢有叶子飘下,随风打了个旋儿。冯妙君将它接在手心:“你就这样笃定,魏国与燕国的大战就在这十几年间?”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片大陆的总体和平已经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尽管不排除局部地区的冲突。

“谁知道呢?”那双桃花眼像是比平时更朦胧了,里面藏着她看不透的深意,“或许要十余年,或许要上百年……又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么久,数年之间就能分出胜败。”

然而这场仗不可避免,早晚都会打响。到时,人间又是一片炼狱,新夏国该何去何从呢?冯妙君暗暗吸了一口气:“谁胜、谁负?”

“不清楚。”云崕实事求是,“所以我们才要新夏协同作战。”

“如果我不同意呢。”她抱臂在前,“得罪燕国,对我又没什么好处。”

云崕幽幽道:“你已经得罪了。”

冯妙君嘿了一声:“若你指的是我签订魏夏协议、打乱燕王原有计划的话,他当时纵然气恼,开战以后多半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他掌管泱泱大国,要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怎能长久坐在那宝座上?”

想做万人之上、万万人之上,那必然要有芸芸众生拍马也撵不上的气量与谋略。燕王对魏夏协议再不满,一旦跟魏国开战以后也要分清主次,不会随意来招惹新夏,给自己平白再树一个敌人。

大国就是大国,眼光非布衣草民可比。事分轻重缓急,她相信燕王拿捏得清。

云崕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她见了,忽觉心里七上八下,似乎有甚不妙的事就要发生。

“恐怕不止这一桩。”云崕慢条斯理道,“他和你还有一笔账要算呢。”

她满面警惕:“什么账?”

“杀子之仇!”她骇然变色,云崕一边欣赏她的脸色一边道,“燕十九王子赵允,死在印兹城外了呢。”

冯妙君失声道:“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

她也是人精,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是你!你杀了他?”

最后这几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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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合作与分歧

云崕露齿一笑。月光下,冯妙君觉得他白牙都闪着寒光:“当然是我。否则你以为我这些天都去了哪里?赵允这小子算盘打得倒好,在印兹城挑唆峣人顽抗到底,自己还想置身事外。可惜,他也没跑出多远就被我截住了。”

冯妙君的脸色难看。怪不得她收并峣地之后的几天里,这家伙都没有露面,想来是在调查赵允下落以杀之。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会闷头吃下这种哑巴亏?

果然,他在筹备送她的“大礼”。

他温声细语:“魏军早早就已西退,他却死在印兹城外十里。你猜,燕王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燕王前十八个儿子都没了,赵允就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即便不是太子,他在燕王心目中的份量到底是不同的,并且赵允也相当能干,他要是死在峣地,燕王怎么肯善罢甘休?

冯妙君气得手都抖了,真想给他一记黑虎掏心!然而即便在这样怒火冲天的时刻,她强大的理性依旧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所以她改为一把揪住这人的衣襟,几乎贴着他耳边咆哮:“卑¥¥鄙无耻!”

他来这一招嫁祸于人,她真是洗脱不清了。即便她指认云崕所为,无凭无据地,燕王会信么?

云崕倒是一点都没被她的河东狮吼吓着,只笑吟吟拍了拍她的肩膀:“谢谢夸奖,礼尚往来。”

呼,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舒坦!

近距离看着她漂亮的凤眼喷火,他心里积郁了多日的怒气忽然就消散不少。那张小嘴那么近,一张一合,他倒是很想低头亲上一口,但恐怕这只炸毛小野猫会当场暴走吧。

冯妙君将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我真不该救你!”

想起自己和他的性命绑定在一起,她就郁闷得要吐血。

“安安怎么舍得下我?”想起她在印兹城里的冒险相救,他心里一软,眼中也闪过一抹柔光。无论她怎样算计魏国、顺走了胜利果实,至少她在乎他的安危。“从今以后,你和我、魏国和新夏,就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蚱蜢了。”

他和她早就是了,即便他不动这一次手脚!冯妙君眼中的火光之炙热,几乎能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她戴着那副云淡风清的面具很久了,难得看她这样气急败坏,云崕还是没忍住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以后,请多指教。”

冯妙君一下就放开他,后退两步,眼里满是怀疑:“你真地杀了赵允?”

“不是我,是刚刚归顺于你的赵汝山赵将军带人截杀了他。”云崕笑吟吟地,“至少,赵允身边那几条漏网之鱼能看到的也能指认的就是他。现在,他们应该快到海边了,带着赵允的尸首回去见他老子。”

今回这家伙假扮的是赵汝山吗?

赵允这趟公务本就是执行燕王的计划,挑动印兹城死扛魏军到底。印兹城里这许多知情者死里逃生,的确可能一回头就将赵允恨之入骨。毕竟这是推他们去送死,现在他们还施彼身弄死他又有什么奇怪?

所以,是冯妙君杀的也好,是其他峣人杀的也好,有什么分别?峣地归附于她,所以峣人大将犯的事也就等于她犯的事,从逻辑来说,这也是完全没有错误的。

哪有光享好处、不担责任之说?

冯妙君送他一记死亡凝视:“你可以滚了!”

“天快亮了呢。”云崕伸了个懒腰,“睡个好觉,回头我们还有其他账要算呢。”

冯妙君恨恨地伸手一挥,好似划开了一片幕布。

四周渐成虚影,紧接着眼前一暗。

梦醒了。

她已经学会自由进出梦境之法,这花招再不止有云崕一个人能用。

冯妙君缓缓睁开眼,天边刚好翻出了鱼肚白。

¥¥¥¥¥

冯妙君收下峣地后,其实原本的峣国一分为二,以印兹城西部一百一十里的运通镇至融江水域为界,往西往南的大片土地归魏国所有,往东往北归新夏所有。这是因为冯妙君夺下峣国基石之前,魏国就已经侵占了许多土地,从事实上具备了拥有权。

从这个角度来说,运通镇已经变作魏国和新夏的边界重镇。

密切留意魏国动向的峣人就发现,魏军退回运通镇以西之后,主力部队虽然快速回缩,却也留下一支两万人的军队驻扎运通镇,并在这里开山造田建立军镇,像是做好了长久经营的准备。

运通镇离印兹城也不过是百来里路程,这给后者造成了很大压力。峣人知道,魏国并没有死心,否则何必这样虎视眈眈?

原本因为威胁尽去而重新质疑女王的声音,一下就降低了。劫后余生的人基本都明白一个事实:目前只有新夏庇护,峣才能免遭魏国打杀,若它成无主之地,西边那个恶名昭著的邻居可不会客气。

印兹城里的形势一天数变,随着时间推移,一小簇人也扛不住了。这天,常驻峣西南的将领吴杰终于主动觐见,他抓紧兵权很久了,一直没有上交,是冯妙君手下官员的重点攻略对象。

他的到来还在情理之中,但是听说与他同来之人,冯妙君却感到有些意外。

这位,就是大将军赵汝山。

在印兹城事变中,赵汝山扮演了重要角色。若非他最开始自作主张围攻御花园,后来的局势不会像脱缰的野马,一路失控到底。若是峣王父子还活着,断然要治他的罪;可现在是冯妙君掌权,对她来说,他德高望重又无大错,她还没理由动他。

所以望着眼前跪倒的两名大将,冯妙君是真地吃惊:“这是作甚!”

吴杰位阶在赵汝山之下,这时就是后者开声。赵汝山笑了笑道:“女王御敌有方,魏人不战自退。眼看魏夏协议还能维持峣地数十年安稳,臣等心愿已了,想要归隐人间,恳请女王开恩!”

冯妙君俏面上浮起不悦:“上书请辞的都到耳顺之年,人家要告老还乡,你们正逢年富力强,这时候要自请离去,可是不愿侍奉孤?”(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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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南方战乱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两人连称不敢,赵汝山凝声道:“峣地眼下生机勃发,在女王治下必定繁荣还要远胜从前,臣等满心欢欣。新夏将才如云,不缺我们两个老头子,这次放旷于江湖,正好仔细修行,去揣摩无上大道!”

他二人都是修行者,搬出自己要潜心问道的理由,冯妙君就不好阻止。这两个又都是刺头儿,留在王廷中还不好驯养,她也没打算强留他们。

但是场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所以冯妙君送了他们两个字:“不准。”

接下来十天里,两人又觐宫三次,凑足了四次求恳,在旁人看起来的确是一门心思要卷铺盖走了,冯妙君才终于点点头,开金口允了。

十天后,赵、吴两人就携家眷离开了印兹城,往西返回自己的祖地。受其带动,有二、三十位峣廷旧臣纷纷效仿,请辞离去。

……

待冯妙君分着轻重缓急、将手上这些大小事务基本处理完毕,已经又过了两月有余。

印兹城还能揪着一个夏天的尾巴,树上的叶片却悄然转黄,傍晚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给这座劫后余生的古城平添两分闲适。

最忙最累的时候已经过去,冯妙君坐在养心楼最高层的软榻上饮一杯暖酒。这里建在小山上,凭阑可以俯视小半个印兹城,放眼望去满目金红,仿佛接去了天边,那是她的乌塞尔城里见不着的美景。

她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平稳政局,将峣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无论是峣地旧臣还是傅灵川从新夏派来的官员,都已经定岗上位。经过了混编的军队重新派遣出去,不仅驻扎在峣地,也有相当一部分去了新夏,就等待打上几场硬仗,让峣夏军人快速消除隔阂。

在峣地,庞大的地方机构开始运行,需要她费心的事项越来越少。

冯妙君明白,她该离开了。

陈大昌大步走进来时,她正拄着螓首在秋日的暖阳里打盹。脸蛋儿素净无瑕,菱唇殷红如樱桃,长裙是黑红二色,再外披一件金色的薄纱衣,无须怎样繁杂的发式,就将她的美貌衬托得凌厉又张扬。

她像在金色的阳光里闪闪发光,陈大昌第一反应却是不敢直视,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南陆战报来了。”

经女王特许,他觐圣时不须下跪。

她动都未动:“还是老样子?”

“不,恐怕熙国的新都城快要失守。”陈大昌沉声道,“情报上说,城里疫疾横行,有三成士兵感染,失掉了战斗能力。平民更不用说,西边整个棉城都成了鬼城,除了死人,就是沾染了重疾等死的。”

“只在熙国的城池里流行?”冯妙君动容,“是燕国的手段?”

“目前看来,燕国未受多少影响。”

“他们投放的,自己当然有些措施。”冯妙君脑筋开动,“魏军如何了?”

“也受了好大影响,军中甚至有将领病倒。又有两个大城失守,熙魏联军后退。”陈大昌说完大概,将战报双手呈上。

冯妙君接过来细细看了,秀眉蹙起:“从兵马调动来看,魏军隐隐有回撤迹象,这是准备放弃熙国了?”

这两个月间送来的战报显示,熙人被逼入绝路之前,魏军赶到了,解其燃眉之急。两国联手共抗燕国,很是传了几段佳话出来。熙军的战斗力远不如燕,魏军人数不多,这都是客观现实,但魏军即便在客场作战、进攻的次数有限,可每回却都是刁钻狠辣,时常令燕国腹背受敌,损失格外惨重,甚至阵亡了几名大将。

燕国国内因此人心浮动,反战的情绪高涨。也许正因如此,燕王才动用了生化手段,想缩短战争进程,尽快摘取胜利果实。

陈大昌不语。做这种判断不在他的权责范围之内。

果然冯妙君就接着道:“大灾之后常有大疫,难道两位国师都无法可解么?”

凡人谈瘟色变,但这片大陆多灾多难,瘟疫流行过很多次了,修行者怎可能没有应对之法?熙国国师玉还真和魏国国师云崕,那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莫非他们也应付不来?

陈大昌如实回禀:“这封情报送出来,疫疾正是大爆发时,距现在至少也过去大半个月了。或许熙魏已有应对之策?”

冯妙君心底隐觉不安。

两个多月前,就在萧衍从印兹城撤军的同时,魏国大将赫连甲率领的七万大军就从魏地开拔,赶赴熙国前线。可见这二者之间是有些远距离传讯的神通,兵贵神速,峣对魏的威胁一旦解除,魏军立刻就能腾出手去帮着熙国对付燕国了。

占一点先机不易,萧衍可不会浪费了这样的大好机会。他自个儿回魏都坐镇,却派云崕快速赶去助阵,毕竟燕国可是连阳山君都出动了。

这一下,熙国西部寂静了千年的山区顿时热闹得要命。三大国师和几十万大军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

熙王退无可退,只能死守这里,所以战场变成了绞肉机,不知吞噬掉多少性命。那战况是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惨烈,冯妙君经历的大小阵仗远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熙国原本都是摇摇欲坠,可是魏峣战争提前结束,这就使得魏军能够及时支援。国君虽是个软蛋,然而熙国偏偏有良将骁兵,与魏军配合得天衣无缝,在这次疫疾之前居然生生夺回了几个大城!

这里面的局势就错缩复杂了,冯妙君没有亲历,只凭十几封战报不可能分析透彻。但是她对参战的各路首脑感兴趣,这场旷世大战里名将如云,只看人家的行军布战、巧用时局,她就获益良多。

当然,除了这许多用兵如神的大将之外,三位国师更是熠熠闪光。

大陆上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激烈的国师大乱斗了。云崕的性格和本事她都了解,暂且不提,燕王尽显当世霸主的雄浑大气,玉还真则是将防御的绵密极致都要推到极限。(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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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1章 柳暗花明

冯妙君也下了命令,要重点关注这三个人。

陈大昌还带来一封密报。

既是密报,他就没有权力拆开,只能迳直送到她手中。

这是一打厚厚的信纸,比起冯妙君拿到的前线战报要更详尽,因为它来自燕国内部。

它由徐陵海秘密送出。

新夏内乱结束时,她曾派徐陵海打入燕国内部,去做她的耳目。

这厮冒充左丘渊和各种名人吃香喝辣许多年,离开新夏之后终于又能发挥所长。

术业有专攻,这人也真是谍报人才,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花了短短数月就混入燕王廷,做了敕书副侍。

这职位不高,也没有实权,毕竟徐陵海过去的时间太短。但它偏偏就是冯妙君最需要的消息来源:敕书侍郎就是专门给王廷草拟敕令的,副侍则要抄写各种机要情报。

自然这些岗位上的人必须忠诚可靠,冯妙君本以为徐陵海是借用哪个当廷权贵子弟的身份,哪知这人竟然是凭本事考进去的!

他挪用的身份,也不过是个来自小城的书生,身家清白、背井离乡,所以官员想核实他的身份就只能发文书去他的故乡,得个肯定的回执也就过关了。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故伎重施,根本没用上易形蛊!

此物用起来虽然方便,弊端同样明显,想在燕王廷办事,易形蛊是靠不住的。妙的是他找来假冒的书生倒真与他有几分相似,徐陵海的表现又很优异,不仅业务强,而且人还精明机灵会来事儿。

这样的人才,往上爬升本来就很快,何况徐陵海还遇上了好时机。

一字不漏地看完所有情报,冯妙君才拣起酒杯喝了一口。

酒水已经凉了,她毫不在乎,只笑道:“拣着徐陵海这人,真是太划算了!”

别人就算好不容易打入燕国内部,充其量也只能刺探些情报;徐陵海却不同,除了具体的情报之外,他还对所见所闻进行了综合性的论述,直接替冯妙君省去了大量分析功夫。

这本来就是他的本事,若没有这样特长,他怎能冒充名人混迹各国还如鱼得水?

徐陵海送来的密报里,就格外详尽地分析了燕国现在的情况,从王廷权力布局、军队制度、王令特点和国计民生多个角度细剖燕国。

这个当世第一强国身上的光环太耀眼,连魏国都自愧不如,冯妙君想到今后极可能要直面它的威胁,心头难免沉重。从徐陵海给出的描述来看,燕国盛名非虚,国库一年收入能抵上新夏二十年营收所得,当然这是以现阶段两国的情况做对比,其他军队战力、运输能力、修行者数量就更不必说了。

在没有黄金城这种逆天bug神器的时代,很大程度上打仗打的就是后勤运输的能力。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燕军能一路从东打到西,足以证明其运输和调度能力优秀。深入敌军领地作战数月之久,这续航能力也是杠杠的。

但是徐陵海也指出,燕国内部存在许多问题。举个例子,能供前线将士用十日的军粮,从粮仓里调运出来时可有八倍之多!当然战线拖得太长,运粮部队路途上有大量自耗,运到地头上有一多半粮食都被自己吃掉了,若再算上沿途被拦截的概率……可即便如此,这个损耗率也太高了,送到前线大概就只能支持个七、八日左右。

新夏自然还打不起这种长途战争,但从她获取到的情报估算,魏国的长距离运输消耗,这个数值只有五倍。

如果两大强国势均力敌,那么战争进行到最后比拼的或许就是消耗了。

自然徐陵海的剖析还有诸多方面,冯妙君看完也觉获益良多,对南陆上的局势了解加深。

他还提到了燕国十九王子归国下葬一事。

赵允在峣地印兹城外遇袭身亡,被部曲抢回尸身,远渡重洋送至国内。燕王抚尸大哭,哀祭数日,最后亲自扶棺而出。

燕国乃举世霸主,何曾受过这种欺凌?从王廷到民间,群情激愤。廷中大臣分作两派,一派要求严惩新夏,为赵允报仇,另一派则忧虑燕国战事缠身,不宜再多结仇。

经此一事,燕人对新夏的态度已从轻蔑不满转作了忿恨。傅灵川兄妹当年寄寓于燕都,找燕王要钱要兵要物资,后来新夏建国,多数燕人都认为燕王的资助是主因,更愿意以新夏的恩人自居,结果现在赵允被峣人大将所杀,即便民众都认为新夏是恩将仇报、可诛可杀的了。

冯妙君早就修书送予燕国,言魏人假扮峣将刺杀赵允、嫁祸新夏。

这个锅,她可不背。

可是这文书送过去就如泥牛入海,没了音讯。徐陵海说,面对日益高涨的请战之声,燕王却只道此仇必报。

她看到这里,心头也是一沉。

燕王不信。

或者说,他信与不信并没有甚区别。这个仇,燕国与新夏结下了。

最后,徐陵海附上了玉还真一点资料。这不是他费力气收集来的,而是出自燕国对于敌手背景的挖掘。

每个国师的人生都是一段传奇,玉还真也不例外。这女子确实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真正吸引冯妙君的,却是徐陵海自行绘制的一件手链。这是玉还真所戴,很长,色作赤金,亦可作为项链使用。它没有什么夸张的款式,只是链坠形状正圆,如同一枚印章。

她到今日才知徐陵海居然连绘画造诣都是很高段位,看来这人也深知干一行要爱一行的道理,样样都下过苦功夫,是个全才。他在信中说道,原件上交给燕廷,流经他这里时只有半个时辰,他抓紧时间摹仿绘就,与真图或有些许差异。

但这就已足够,冯妙君看到图纸时,凤眼都要瞪圆了,良久吱声不得。

这形如印章的链坠上,其实刻着异常繁复的图案。偏偏这图案在冯妙君看来竟然好生眼熟!

那线条、那纹理,竟然与她丹田气海中的鳌鱼印记格外相似!(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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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迟发布到晚上

昨晚临时出门,今天傍晚才回,所以更新推到今晚哦⊙?⊙!么么哒大家,很不好意思。

《保卫国师大人》推迟发布到晚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72章 找玉还真去

并不能说,这两样东西完全就是一模一样。冯妙君对鳌鱼印记的形状了然于胸,当然明白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图案。

然而一法通,万法通,她分明能辨析到这两个图案之间的高度相似。就好像同一个设计师手里创作出来的同系列产品,总是有鲜明独到的个性特色,能让人一眼看出它们同类却不同样。

也就是说,她气海当中的鳌鱼印记,与玉还真这枚链坠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瞬间,冯妙君屏住了呼吸。

鳌鱼印记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大难题,无时不刻都伴随着她。随着她修为与阅历的日益精进,她对于灵力共享已经不太担忧。困扰她的,除了自己与云崕性命相关,还有一样深深的疑虑:

印记是鳌鱼种下的,它的确也早就死了,可冯妙君总觉得此事幕后还有推手。云崕看起来也不知情,所以那人是谁,想对她,不对,是对他们做什么?

可是她看过的所有秘史都没做过相关记载,连天魔秘卷也不曾有半点论述。她都有些儿绝望了,没想到这会儿忽又是柳暗花明。

她强压下心头悸动,继续看了下去。燕国人才济济,能把许多陈年旧事都挖出来拼接。这上面就考证,玉还真的祖上其实并不姓玉,而是姓杨,其渊源流长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据说杨家人和神明都打过交道,甚至受其青睐,习得许多道术。

那时的妖族异常强大,而杨家与妖族一向保持良好关系。

后头天地剧变,这家人有幸逃过大劫。神明虽然消失,他们家却是人才辈出,直至经历了浩黎帝国建立、天魔乱世又被封印等一系列大事件,才最终没落下去。

又过许多年,杨家女嫁与浩黎帝国大将为妻,这位就是被尊为战神的重渊将军。可惜重渊将军后来指战不力,被国君明升实贬。他也是心高气傲,一怒之下挂印自去,携妻隐去了江湖。

燕人考证,玉还真或为重渊与杨氏后人,即便不是,也有密切关联,其证据有二。首先,杨家与妖族关系匪浅,玉还真亦同;其次,燕国藏史中也记载过杨家代代相传的宝物,其形制与她的手链吻合,燕人推断,这不仅是杨氏的传家宝,或许也是威力强大的法器。

冯妙君看得心潮澎湃。

“与妖族有千丝万缕关联”、“经历天魔乱世时代”,这几句话撩拨得她来回踱步十几圈,才对陈大昌道:“我们该走了。”

陈大昌见她眼里冒光,心中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去、去哪?”回新夏用不着这样开心,女王大人也太恣意了!

冯妙君摇着手中厚厚一摞信纸:“喏!”

陈大昌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何?”上回女王赶着来印兹城,他还能理解她或许是心系好友晗月的安危,现下又往南陆跑是为了什么!

那里发生的是别人的战争,兵荒马乱,跟她有一个铜板关系吗?“您这般万金之躯受了伤可怎么是好!”

“去,收拾行囊。”她听若不闻,自顾自拍板,“明日就动身。”熙国岌岌可危,玉还真要是也死了,上哪里再找人给她解开这个天大谜团?

陈大昌垂头要往外走,冯妙君却又叫住了他:“对了,这趟恐怕要耗去不少时间。那么临行前还有一事要办。”

只看女王大人眼中焕出的光,陈大昌就知道她又要使甚阴谋诡计了。

她细细与他交代几句,这才取出黄金城。

¥¥¥¥¥

骑鹤上青天,直往南陆而去。此情此境,真真应了一句话: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可是冯妙君两人抵达熙国境内时,却比预计的晚了足有四天时间。越往南走,地势越不平坦,他们至少遇上了四条高耸入云的山脉,那是连云中鹤也飞不过去的海拔,两人只得绕行过去,路途上就花了不少时间。

飞抵熙国西北部这一片崇山峻岭时,就已经要到冬季,山里气温更低,许多山路都覆上了皑皑白雪,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冯妙君抵达时,满山都飘着鹅毛大雪。这样的天气,连飞在天上的妖怪都受了影响,无疑对远道而来的燕军更不友好。

现在,他们已经攻到了颖公城下,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颖公城就是熙王如今所在的新都城,面积很大,冯妙君骑鹤在高空盘旋许久,才将整座城池看了个全貌。

她再想去看前线战况,底下忽然飞起好几只妖怪,往这里而来。

两头鹤妖被发现了。

无论是熙、燕、魏哪一方,她都不想招惹,于是扯上陈大昌躲入云端,找了个契机甩掉跟踪而来的飞哨。

他们盘旋了好几圈,半径越来越大,冯妙君也顺便搜寻了方圆数十里。

嗯,没有发现魏军的影子,但她倒是在颖公城东北部二十五里的城镇附近找到了人类大军留下的驻扎痕迹。那镇子现在仍归熙国所有,因此不可能是燕人留下的。随后她就在这里发现了魏军丢弃的部分残破军甲。

雪地上还残留着地桩及埋锅造饭的遗痕,但覆着积雪,看起来魏军已经离开多日。

魏军撤走了?冯妙君大感意外,可是想一想,这又在情理之中。

她可以理解魏军的做法。在长达大半年的鏖战中,熙国绝大部分领土已被侵占,现在人家还兵临城下,魏国当然知道熙国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他们的战略意图已经达到,再长留于此也没有意义,干脆提前撤离止损。

冯妙君抬头望天。

瘟疫和严寒,这大概也是促使魏人撤退的重要原因?

连援军都已经撤离,熙人现在只能孤军奋战了,这对士气会是个致命打击。

两人在颖公城后方二十里的山峰上降落,而后徒步往这座大城的方向走去。

其实,她本想以女王身份公开约见玉还真的,这样最省事。并且这份邀请早就通过驻熙的使者向上传达。

可是熙都迁到颖公城之后,王廷系统基本崩溃,不能正常运行。

第473章 被遗弃的人类

由于敌人都打到家门口,外事部门废止,人员都拆散到政务和后勤中去,并且实打实分成了国君和国师两套人马。一连几封约见请求,竟然都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像外使递来请柬这种与战争无关的小事,也不知是走不完程序,还是干脆在上报途中就丢失了。

直到冯妙君抵达颖公城,都没有收到熙国官方的正式回复。这在其他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这也从侧面表明,熙国空有一个国家的架子,内政却已经极度混乱,连正常的上传下达都不能够。只这一件小事,冯妙君就嗅到了衰亡的气息。

官方渠道走不通,她就只能用自己的办法潜进去找玉还真了。

他们首先路过一个空寂的小镇。

这镇子的规模不小,至少也能容纳四、五千居民,然而道路上空无一人,所有房门全部紧闭,几个商铺破旧的招牌被风吹得吱嘎作响。

往这镇里一站,只能感受到寒冷与破败。

就建在主城后方的镇子,怎会这样萧条?

对于颖公城,情报早有描述,但方才冯妙君在高空亲眼俯视,依旧要惊叹于底下景致的壮美。

这是一条大裂谷,地面不仅有千沟万壑,甚至被切割出来的无数石台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共同构筑了奇异而险峻的地形。

断崖、险峰、怪石,是这里最常见的地貌特质。而石台上头平整如刀切,与常见的山峰大相径庭。

而颖公城就建在最宽大的两级石台上。

没错,这两级石台就像楼梯,但落差近四十丈(一百三十米),断面平整如刀削,猿猴难攀。以断面为界限,颖公城建在下级石台的部分称作下城,而百米之上的部分自然就是上城了。

大山里的城池原本很小,燕王撤来这里就对它进行了扩建,又垒起军事设施。

受地形影响,燕军想攻下王宫就得从颖公城的下城打起,而熙魏联军据着这样的天险誓死抵抗。

攻城战向来难打,这种地势的城池更是难上加难。冯妙君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路程上花掉辣么久时间,燕军还没将熙国打下来的原因了。

在这般地形怪异的群山当中,燕军大概真是举步维艰。熙王那人虽然怕死,但不得不说他选择的新都城还是很适合筑防的,比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还有优势。

眼下燕军连下城都还未突破,上城更不必说。熙国必定将最精锐的部队都布置在下城,死死顶住了敌人的脚步。但冯妙君方才匆匆几眼,瞥见底下有红光和黑烟阵阵,又有惊天动地的响声,显然攻城之战还在继续。

这都快傍晚了,燕军还没有停手的打算。

只看炮火的密集程度,就知道她来的时机正好,又赶上燕军一轮急攻。

燕国也真是财大气粗,攻了三个月炮弹还依旧这样充足。想想便也能明白,这种阵地战于敌对双方的消耗极大,并且攻方更吃亏。熙人怎样也算是主场作战,要吃要喝比起燕人方便得多;反观燕军,物资一律都得从外头运输,眼下天寒地冻,他们在这里已经僵持了三个月,从秋天一直打到冬天,衣物被褥都不一定足够。

吃不饱穿不暖,对士气的损害最大。

所以燕王一定要咬紧牙关拿下最后的胜利,否则燕军说不定都得在这穷乡僻壤过年了。

冯妙君不清楚熙军还能坚持多久,那几堵城墙都千疮百孔,从高处看下去更是摇摇欲坠。熙军能在燕人进攻下坚守至此,已经是奇迹了,尽管有魏军相助。

话说回来,颖公城后方的小镇应该是非常安全的,毕竟这里除了飞禽之外根本无人可以上得来。从战略上说,这样的镇子应该是囤兵和囤粮的好地点。

冯妙君低声道:“屋里有人。”

不仅有人,并且人很多,甚至到了有些拥挤的程度。

尽管有屋舍阻隔,但她神念扩展开来,立刻就能感觉到镇里拥挤的生魂。

再往镇后走,原本的田地现在全是小鼓包,密密麻麻。

坟冢!

冯妙君和陈大昌互视一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已经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王……小姐,这里是瘟疫镇。”

冯妙君点头,虽说修行者应是不畏疫疾,但保险起见,她还是迅速取了两粒防瘴气的丹药,给自己和陈大昌各服一颗。

时人早就意识到瘟疫主要通过空气传播,因此感染者都会被送到郊区,与人群隔离开来。这里离颖公城很近,看来镇子就是丢弃和处置被感染病人的所在。

“看来,瘟疫还未被完全压制下去。”冯妙君低声道,“这样的镇子,颖公城附近应该有好几个。”

之所以说“不完全”,是因为颖公上下两城居民有六万,但算上将士,人数合起来超过了三十万。如果疫情还如之前那样肆虐,附近再有多少村镇都不够用了。

陈大昌道:“即便研究出解药,城民太多,解药或许短缺。”

正说话间,山路尽头忽然传出铃声。

叮呤呤,叮呤呤。

荒寂的山中,这清脆的声响听起来反而透着诡异。

两人往声音来处望去,几十息后,风雪中驶出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往镇子行来。

未几,车停稳了,同样一身黑衣的两个车夫跳下来,从车厢里拖出两只沉甸甸的麻袋,扔到镇前的空地上,喝了一声:

“拖进去,埋起来!”

喊完,他们就跳上马车,急不可待地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这地方,哪有正常人敢逗留?

镇子里一片安静。

好一会儿,才有两扇房门打开,几个男人手持锹镐走出来,将麻袋拖去了后山。

他们的脸色苍白,身上却穿着士兵的中衣。冯妙君却见到他们身上的脓包发黑发胀,有个人脓包就长在脖子后面,破了,流出浅黑色的液体。

这的确不是普通疫疾。

原来镇后空地上的坟冢是这么来的。镇里的病民虽然只有等死一途,却愿意让先去的同伴入土为安,因为自己很快也要走上这条路。他们不希望轮到自己时,只能曝尸荒野。

第474章 潜入

看着这一幕,谁心里没有一丝酸意?

绝望,才是最可怕的毒¥¥¥药。

可是两人无计可施,这些病民,他们救不了。

冯妙君和陈大昌绕过了小镇,后者才沉重道:“燕军都攻到家门口,又有疫疾肆虐,城里一定管控严格,恐怕不容易混进去。”

这种时候,熙人必定实施坚壁清野之策,外面的人甭想进去,里面的人也别想出来。

可是冯妙君的目标在城里。

她指了指崎岖的山路,耳中还能听到叮呤呤的铃声:“那不就有现成的办法?”

……

小镇和颖公城之间,还隔着一道裂谷,相隔一百三十丈,两处以索桥相连。

桥头上有几名卫兵站岗,先听到铃声,后见到黑马车,他们拿长枪的枪尖挑起车厢帷帘,见里面空无一物,这才转回前头比了个手势,两名车夫就摘下面罩,露出真容。

荒郊天寒地冻,没有面罩,人的脸都会冻裂掉。

黑马车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多趟,卫兵也只是例行检查,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当即挥手放行。

车子经过时,他们下意识往外退开几丈,不想沾染瘟疫的晦气。

黑马车不急不徐驶过了索桥,继续往颖公城进发。

一路上守卫森严,五步即有一哨。

到了城西大门,守门的兵卫也是这般,看上两眼就放行了,只有兵头子道:“城南柳丁巷还有一户,快去!”

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是”,就抖缰催动马车进城了。

这两人自然就是冯妙君和陈大昌。他们改扮作原先的车夫,再驾着这人人敬而远之的黑马车,堂而皇之走进城来。黑马车在颖公城就是专门收拣病人和疫尸之用,配上响铃就是提醒所有人:

收尸人来了。

这样晦气不祥的马车,谁见着了都要退避三舍。守卫也是人,本能地不愿往前凑,所以冯妙君两人蒙混过关的机会大大增加。天冷,黑车夫都穿着大棉衣,身形臃肿肥厚,她又是坐姿,看不出高矮,从背后瞅就是个立方体。

再把脸一换,谁知道她是女人?

这方法,燕军必定也想过的,只是整个颖公城的黑马车也就十几部,就算换上燕人,才能潜进去多少个?再说马车也到不了上城。

进城之后,马车走得不慌不忙,两人却忙着观察周围的一切。

敌人都攻到家门口了,颖公城里当然戒严,平民一律不得上街,只能待在家中,被发派调遣的另算。所以街道其实相当空旷,两边的商铺营生也都大门紧闭。站在街心往前看,除了倾倒一地的杂物和紧张来往的兵员、苦力,什么也没有。

当然,黑马车在这里通行无阻,冯妙君也需要这样的身份,才能寻找自己的目标。死神一般的铃声响起,蜷在屋中的人都要捂紧耳朵簌簌发抖。

颖公下城地理位置独特,背靠石山上城,因此是两面环山,两面临壁,只有一处天生的陆地桥与外相接,燕军只能从这里强攻。而相应的,熙国的兵力防守也主要布置在这片区域。

这里一共设有四个营区、六大兵团。冯妙君与陈大昌事先商量过,玉还真着力督战,留在下城营区的可能性最大,因此他们首先来了这里。

至于为何不通过外交途径正式拜访,眼下颖公城危在旦夕,军情大过天,他们要是等着逐级上报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指不定熙国还先亡在前头。

冯妙君打定的主意,就是见机行事。

不过么,黑马车通常是进不去军事重地的。她还要另想办法。

两人驾着马车往南边儿走,不及半个时辰,东边儿巷子深处就传来喧哗之声,他们能分辨出那里有尖叫、哭喊声,还有阵阵哀求。

一扇临街的窗户打开,有个孩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头,后面的大人一把将他揪回来,咣当一下闭紧窗子。凭借敏锐的耳力,冯妙君能听到屋子里大人的喝斥:“别瞎看,不关你的事!”

黑马车往前走,呤呤呤,响铃声惊动了巷子里的人。那里头奔出个兵卫,直接拦着黑马车道:“就是这户!”

巷子不深,冯妙君坐在马车上往里探首,就能看见巷底有两个兵丁架着一名少女往外走,其父母不舍追出,却被其他兵卫死死拦住。

两边都哭成了泪人儿。

是了,方才城门那里就交代过,柳丁巷里有感染的病人需要被送走隔离。

女孩也知自己要被抓去送死,极力挣扎,甚至伸手去抠兵卫的眼珠。走在最前方的兵头子大怒,回头想抽她一巴掌,手都抬了起来,忽然想起疫者不能随便接触,于是改用剑柄狠狠去砸她的脑袋。

反正,她也是要死的,染病而死或者被他打死,能有多大区别?

他没有收敛力道,少女一下被打晕过去,人事不省。

冯妙君调整咽部肌肉,压低了声音道:“确诊了吗?”

兵头子脚步一顿,用眼白斜睨她:“什么意思?”

“她两颊发红,眼角却还是白的,脖颈双手没有黑点,好像只是普通风寒。”最重要的是,这女子的体温并没有升高。各国都关注南陆之战,对燕军用出来的疫疾也有颇多研究,冯妙君对于病象了然于心。

这小姑娘要是没病,被送去隔离镇就真要染病死了。

“你能懂?你是大夫?”

冯妙君赶紧道:“不懂,我就是接过的病人多。”

兵头子切了一声:“少啰嗦,驾好你的车!”

她还有自己的任务,遂不再言语。

不过就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道:“慢着。”

声音柔软,低沉中带着两分磁性,恰如幽泉漫过青石,却分明无误是个女声。

很好听的女声。

冯妙君就见到兵头子脸上闪过一抹讶色,随即就被敬畏取代。他和身后的手下一起向来人行了个礼:“国师大人!”

国师?不会这么巧罢?

冯妙君和陈大昌都循声瞥去一眼,快速而有技巧。

然后,就收获了满眼的惊艳。(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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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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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居然有遁地之能,方才大概就是它偷走了馒头、夹藏毒虫。

这东西力气好似不小,挣得捆仙索绷直。冯妙君见这东西还敢顽抗,手上掐了几个诀,捆仙索一下用力和收紧,险些把此物勒死。

“住手,住手!”绳索那一端也不挣扎了,任由冯妙君将它拖出地面。

两人定睛一看,却是好袖珍一只小猴子,只有巴掌那么大,红眼睛,软白毛,浑身干净得一尘不染,看起来像个玩偶。

陈大昌冷冷道:“好歹毒的心肠。”长相这般可爱,脾性却这么恶毒!

不等两人说话,这猴子首先开了口:“放开我,否则你们大祸临头!”

“哦?”冯妙君好笑,“我还以为你是山神,不是瘟神。”

“黑车夫怎么能认得我?”小猴子瞪圆了眼,很有喜感,“你是燕国派进来的奸细!”

陈大昌接道:“我们不是燕国人。”

“那也不怀好意。”小猴子吱吱道,“识相就快放了我,否则必定有人来取你们狗命!”

冯妙君了然:“是了,你是山泽,必然经过了国师的册封。”白板原先也是峣国的水神,那是正儿八经地通过峣国国师的册封,这才能够上岗。这小东西也不例外。“不过你是堂堂山神,享受人间香火供奉,居然来偷我们的馒头害我们的命,也不怕掉身份?”

小猴子不服气,一指陈大昌:“他先骂我,就该受惩!”

陈大昌挠了挠后脑,想起自己方才笑它的雕像沐猴而冠,的确不是好话。

冯妙君冷笑一声:“即便他言语失误,也罪不至死。你这猴子睚眦必报,谁会让你当这山神?”陈大昌在一边道:“那雕像若是老实照着你的模样刻,哪会有这种误会?”

这小猴子样貌可爱,庙中的雕像却是个凶恶壮硕的大猿,也不知造像的人是怎样的神奇脑回路,还给它穿了一件怪模怪样的比甲。

这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大概只有小猴子也套着一对黄金护腕,和雕像如出一辙。

“你知道个p!”小猴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忽然冷笑,“你们想套我的话,对不对?”

它满身白毛细软又干净,陈大昌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猴怒道:“别碰我,你还没资格!”

冯妙君笑道:“那谁有资格,玉还真么?”

“当然……”小猴子说了这两字立知失言,赶紧闭嘴,但冯妙君也明白了:“你和她果然有些关联。”

小猴子眼珠子转来转去:“这城里的妖怪,与她都有关联。”

“我想见她,并无恶意,只是有事相询。”冯妙君直截了当,“你可否代为引见?”

“能。”小猴子点头如捣蒜,“你放开我,我去通报。”

放走它,这里很快就会被围住吧?冯妙君没漏看它眼中闪动的恶意。这东西盘算着对付他们,又怎可能真回去“引见”?罢了。“你和她之间没有远距离传讯之法?”

“没有。”

冯妙君弹指在它护腕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脆响声:“这个呢?”

“你打开它,也能惊动国师大人。”

“打开?”冯妙君看看它再看看庙里的雕像,懂了,“看来,它是一套枷锁,你的力量被禁锢了吧?”

小猴子又被她套出了话,气得腮帮子鼓鼓:“没有恶意,为何不正大光明求见?”

“几次官方邀约,都得不到回应,我只好按自己的办法来。”再说,玉还真的链坠若真是家传的稀有宝物,上面附有强大神通的话,又怎么会对她一个外人部析明白?只看眼下这时机……冯妙君望了望南边,天空上的硝烟经久不散。

自然这样的用意不必对一只猴子说,冯妙君将它递给陈大昌:“收好。稍晚会有人找我们过去。”既然是只偷奸耍猾的猴子,她就用不上,还是照原定计划行事吧。现下都快月过中天了,她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

陈大昌将猴子倒提在手里,见它兀自放话威胁,干脆拿馒头将它嘴巴堵住,再将它塞进酒坛里。

莫要小看了这个坛子,这可是专门镇压妖鬼的法器,用来困住一只失了法力的小猴子还是绰绰有余。

紧接着,陈大昌在坛身贴了张隔音符,这样无论猴子怎样闹腾,外头的人都听不着。

冯妙君对这小东西倒没什么恶感,但不想它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等她从玉还真那里问到自己想要的情报,自会放它离开。

收拾妥当,两名黑车夫重新上路,迳直往南。

那是军营的方向。

¥¥¥¥¥

越往南走,炮火声越发清晰,连地面都跟着震颤。

战争,已经近得触手可及。

对军队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大营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紧急调派的兵员和劳力奔行。

营区门口车水马龙,运送物资的车队进进出出,一派忙碌。

通常情况下,黑马车只能在平民区活动,连靠近军事重地都不能。不过当陈大昌迳直驱车到大军驻地外头时,不仅无人驱赶他,反而从卡哨里奔出两名熙兵,口里还抱怨道:“怎么来得这样慢!”望了望车夫,“咦,怎么就你一人,另个呢?”

因为要搬运重物,黑马车的车夫都是配定两人,这辆却只有一个。

陈大昌点头哈腰:“他吃坏肚子,蹲坑起不来。我力气大,什么都搬得动!”

熙兵撩开车帘看了一眼。

这时前方又传来一记炮响,车厢里有只小酒坛应声翻倒,滚了几下。但除此之外,车里只简单几样细小杂物,看起来绝藏不下大活人。

于是他不再多问,直接打开了营门。

陈大昌驱车往里走,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铃声,紧接着马蹄得得。

又有一辆黑马车驶了过来。

熙兵切了一声:“传唤半天,要不是不来,要不一下来俩。”挥手让远处的黑车走人。

那车接了命令,转身就走。

“跟我来”,有个小兵走在前头领路,离马车远远地,陈大昌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第477章 国之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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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拐十八弯,黑马车停在一个帐篷前。

帐篷边上一个人也没有,最近的士兵也站在三丈开外,没被派上战场的人指着帐里窃窃私语。

带路人说:“去吧,在里面了。”

陈大昌钻进帐里,果然见到一人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脖颈和手背上却有黑色的斑点!

这人听到动静睁开眼,涣散的目光对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陈大昌的模样,不由得微惊:“是你!”

陈大昌冲他露齿一笑:“军爷,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这染疫的倒霉蛋,赫然就是下午要抓着无辜的姑娘丢去城外的兵头子!他吃惊之下,神智都恢复些许,这时就指着陈大昌鼻子骂道:“是你,是你们将疫病传染给我!”

“这就叫天道好轮回。”

他的指控歪打正着,居然摁中了事实。可是陈大昌漫不在乎,上前两步,拎小鸡一般将他提起,快出帐外才换了个姿势,像是拖着他很吃力。

这兵头子放声大呼:“这是奸细,潜进来打探情报。来人,快把他拿下审问!”

可他重病之下声音都很孱弱,再说染疫病人说的话,谁敢当真?无非就是不想被黑马车载走而已。

所以其他士兵哪怕是听到了,也只是往这里探头,却没人过来阻止。

陈大昌将他扔到后车厢里,拿麻绳绑了,再四下扫顾一眼,这才回前座坐好,驾着马车缓缓开动,按着士兵给出的路线往外行去。

他来得规矩,走得也规矩,并且一路上都是目不斜视地驾车,半点不曾东张西望,即便有人暗中盯着这辆马车,这会儿也该取消关注了。

陈大昌驾车离开,冯妙君却留了下来。

大营门口挂着照妖镜,专破隐身和伪装,这东西未必能照出她的真面貌,但多半能显出她的女儿身。而借黑马车进去的话,车夫进营时是几人,离开时也是几人,所以她并没有乔装坐在前排,而是用芥子阵法将自己缩小了身形,躲在后车厢里。检查车辆的熙兵见到后车厢里藏不下活人,当然也不会爬上来再仔细检查,这毕竟是黑马车,常人避之惟恐不及。

车停在营地里,陈大昌去搬病人,她就籍着马车的阴影溜出去,跳上一旁的大树。她此刻也不比一只蜘蛛大上多少,谁会注意到她的行踪?

为了混进大营找玉还真,她事先想过许多办法,但经过傍晚那事儿之后,她还是决定利用一下黑马车,遂在兵头子身上悄悄洒了点药物。

那厮中的,根本不是疫疾,而是她的毒粉!

她研习天魔秘术,里面也不知道记载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她手里至少有三味药物产生的效果与疫疾初期很像。

那便足够了。

谈瘟色变是人类的本性,兵头子一旦在营里发病,军队只能叫黑马车过来处理。这两、三个月来死于瘟疫的人实在太多,将领们甚至不需要叫来军医就能判定病情。冯妙君在兵头子身上放置了鬼面巢幼蛛,当知他们要召唤黑车夫了。

潜入军营,计划第一步就已达成。接下来么,就是找到玉还真本尊啦。

这里驻有数万大军,帐蓬像海洋,轻易就能让人迷失其中。如果今夜风平浪静,她是不好找到自己的目标,不过现在么……冯妙君抚了抚下巴,又闻一声炮响。

她循声往南看去。

那里是最前线,玉还真尽职尽责,多半就在那里督战了。

这里是后勤大营,前方炮火连天,后头车水马龙,往来运送物资的大车一辆接着一辆。冯妙君等不多会儿就溜进一辆车厢里藏好,搭个顺风车。

越往前线走,外头的景象就越混乱。这要是在魏营或者燕营,冯妙君还能看出乱中有序。可是熙人都知大祸临头,这座大营里不可避免露出一片衰哀之相,那便是真正的混乱了。

也正因如此,她将路边一个女兵逮进车厢,居然未被发觉。

国师是女子,营中就需要女性亲卫队。冯妙君将她外甲剥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又改了容貌,看起来就是个平凡无奇的女兵了。

忙碌间,车也到地方了。她跳下车,转眼无踪。

……

城头堡,熙军主帐。

接连不断的炮火,将前线照得亮如白昼。

玉还真刚刚布置完一系列任务,望着众将离去,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头。

连着多少天不曾阖眼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捱不住。

她眼角下都带上了黑青,这对国师来说简直不可能,可她真地连打个盹儿的功夫都没有。熙王被燕军撵进大山里,早就吓破了胆,将军事决策权直接扔给了玉还真,自己躲在上城醉生梦死。她今日傍晚还去上城找他问话,结果他直说要抓紧时间好生享乐,凡事她都可以自己决定。

如果可以,她真想将这滩烂泥丢下万丈深渊!

玉还真灌下一口冰冷的茶水,刚刚将这诱##人的念头赶跑,外头忽然传来急乱的脚步声:“报!”

“进来,说。”又有事儿上门了。

“六鳌大阵巽位阵眼空了。”

“怎么回事!”玉还真吃了一惊,转身质问,“胡天呢,怎不在阵眼里镇守!”

“胡大人不知何时离去,放了个替身在阵眼。阵法师刚刚发现,才看见替身上背后写着戌时即回。”

戌时?玉还真脸都黑了。戌时早过,现在都到子时了!这家伙耍起性子真是不分时间场合。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一连串炮声。

密如滚珠,前后一共七响,每一响都是地动山摇。

每一响,都好似炸在同一个地方。

燕军从未这样进攻。

玉还真花容变色:“不好!”一边飞掠出帐,手里掐了个法诀,正要召唤新的妖怪前来坐阵,却发觉脚下地面一阵震动。

即便在炮火连天的前线,这种震动也远远超过了从前任何一回。

“喀啦”,地底传来了奇异的闷响,像裂帛声,但是放大了千百倍,也厚重了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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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8章 无望之战

紧接着,地面晃动起来,倾角超过了四十度,像是风暴里的小船。

如果有人这时自高空俯瞰下来,必会望见颖公下城所在的整个高山平台,南部边缘突然全线崩塌!

那可是面积足有数顷的土地!

更重要的是,这里也是两军交战的最前线,熙国抵抗敌人入侵的最前线!

而对玉还真来说,百丈外的地面就在她眼前断裂,原本坚实的土地崩裂成数以亿万吨的石块、泥沙,一齐坠入了下方的无底深渊。

连同原本站立于其上的掩体、武械和足足三万多人……

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她眼前一黑,身形都晃了两下。

附近的将士更加不堪,不是被震得站不住脚,就是被这等威势嚇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轰隆隆,深渊传出雷鸣,无数粉尘从底下冲天而起,如乌龙出山。

人力弗可御,人心弗可定。

原本厮杀得热火朝天的敌我双方一齐呆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士兵们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这里面多少老兵油子,征战半生,却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玉还真额上都是冷汗,指甲狠狠刺入掌心才勉强定住心神:“后退,全员后退二十丈!”

崖口突然断裂,地架未稳,很可能接着发生第二次、第三次塌方。就地形而言,崩塌的山崖在陆地桥的右前侧,可见燕军的轰击很有技巧,自己前进的道路虽然变窄,但熙军的损失更大。

那都是熙国最后的精锐,几万人说没就没。望见这一幕的士兵,有多少人武器当啷一声落地,再也拣不起来。

原本大伙儿奋力抗燕,靠的就是一股血勇之气,谁不知大势已去?只看山崩瞬间吞掉多少同伴性命,哪个还能有斗志?

玉还真便能感觉到,稷器当中留存不多的元力,再一次大幅度缩水。

得令之后,站在悬崖边的熙军快速回撤,开始重新制造掩体工事。否则山崖边光秃秃地什么也没有了。

费尽心力布设的城防都掉落山下,现在的颖公下城就像被撕掉了裙子的姑娘,不知拿什么来阻挡敌军进攻的脚步。

玉还真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举,崖边依旧有断石崩裂、滚落,不能站人。

可是这会儿有人站在颖公上城的高台上望见这一切,气得连连跳脚。他的命令很快传到玉还真这里来:

“上去,都上桥口给我堵着!燕军进来我们必死无疑!”

这货傍晚不是才说,前线都交给她打理?这会儿又来指手划脚。玉还真冷笑一声,见崖边暂时没有新的断裂,遂指挥军队继续前进。“传令石、齐二位将军,让他们带人上去守住陆桥。”

燕军也回过神来,这会儿士气大振,呐喊着往前冲。

这可不叫如有神助?

他们一旦打下了桥头,熙国就算真地玩完了。哪怕这时再来一次天崩地裂,玉还真也不能让大军退缩半步。

残留下来的几截城墙再也抵不住洪水一般涌入的燕军,顷刻间被冲垮。于是,熙、燕两国的先遣部队终于是结结实实、毫无花俏地撞在一起,贴身肉搏了。

……

越往前走,战争的悲壮和忙乱越发清晰。

冯妙君总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又回到了三个月前的印兹城,峣人攻破峣都那天。她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那是笼罩在军营中、笼罩在这片战场上浓厚的愤懑和绝望。

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他们的亡魂在身故之地不安地盘旋呼啸;而熙军大营里的活人都知道,自己和这座雄城一样,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这场仗,他们已经败了,不会再有翻盘的希望。

军人和平民不同。平民在炮火中渡过了三个月,渐渐习惯之余也会萌生错觉,以为颖公城的天险可以一直引为凭恃。但只有直面战争的军人才知道,熙国要输了,无力回天。

冯妙君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压抑而黑暗的情绪。

她修习天魔秘术有成,对于人类灵魂和情绪的波动格外敏感,同样也能轻易看见还未消散的灵体。这时身边恰好飞过一个死魂,从身上穿着的战甲判断,生前职衔不低。她一把抓住这只死魂,就好像抓住了有形之物,后者在她手里本能地挣了两下,结果被她一指头戳在眉心,顿时呆住。

紧接着,她的声线变得古怪:“国师玉还真在哪,带我去寻她。”

她的声音在生者听来实是尖锐得令人想吐血,可是这死魂却是身躯一震,也不挣扎了,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冯妙君放开手,它就飘飘忽忽飞往前去,像是在带路。

见它选定的方向还是偏南,她就知道自己最开始的判断无误。

可是才跟到一半,前方突然传来了几声连珠炮响,而后沉沉而古怪的声音像是从地心响起,整片土地都跟着簌簌发抖,就像人被砍了一刀、疼痛不已。

她从未听过这种动静,一颗心却难受得很,像是被用力挤压,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只有天地之威,才能对修行者产生压迫至此!

这一系列声响过后,偌大的军营一片静谧,天地间也好似没有了半点声响。

冯妙君丢下死魂,循声发力疾奔。大变骤起,不消说是燕军搞的鬼。玉还真却还留在最前线,她得抓紧了!

这时,山崩的延后效应才在军营里蔓延开来,到处都是恐慌情绪。熙军不似从前的峣人,后者明知援军几天就到,还有坚守印兹城的希望和毅力;熙人却明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挣扎,所有后援都被燕军打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支魏军与自己协同作战。

这场战争即便打到最后,也是悲凉而无望。

是以后勤大营里原本繁忙的各类作业一下停滞,有些人面向南方扔下了手里一切事务,很干脆地坐了下来。

反正要输了,还忙活什么?

要不是颖公城地理位置太特殊,逃无可逃,退无可退,这会儿指不定就有多少人哗变或者逃走。

第479章 妖兽上场

沿途看过这些人的脸色,冯妙君就明白,前方的剧变恐怕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以她脚程,越过复杂地形与无数障碍物之后,终于抵达前线。

眼前豁然开朗,冯妙君见到这里地形的异变,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原有的防御工事全部倒塌,两支大军正面绞杀在一起,燕人努力往前推进,要抢占桥头堡位置。只要越过这道天堑,整个颖公下城就袒露在他们面前。

熙军不知道利害么?可是他们的战力、士气、军武铠甲与敌人相比,实是差了不止一筹。冯妙君久处军中,这时很轻易就看出大势趋,熙军被冲得节节败退,留下一地尸首。

老实说,这支穷途末路的军队到现在还有战力,还没有溃散,已经是个奇迹了。据说从迁都颖公城之后,熙王就将行政权和军队指挥权全部扔给了国师,首开君主让权于国师的先例,所以这会儿指挥战争的应该是玉还真。

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能让熙人虽败而不溃。冯妙君对她的好奇心,又上了一个台阶。

再靠近些儿,她就发现熙军当中还有两个特别的身影所向披靡,锥刀一般冲入敌人队伍,把队列阵型扯出一个缺口,后头的熙军冲上来补充,很大程度上拖延了燕军进攻的脚步。

冯妙君眯起了眼。

那不是人类。

其中一个身形如豹,但比普通豹子要大上四、五倍,皮毛赤黄相间,头生一角,身后三尾。其动作凶猛、身姿矫健,人类肉眼几乎跟不上它的速度,一爪就能拍出去四、五人,普通燕兵被它咬上一口就十死无生,坚厚的战甲也跟纸糊似的被一下戳穿。

这种妖怪很少见了,冯妙君也只在书里见过其绘页,称作狰。没想到国师手下就有一头,并且道行还相当高深。

另外一头也是怪物,全身覆盖鱼鳞状的土黄色坚甲,头小尾长四肢短,若不看蜗牛一般高高拱起的背部,它就和老鼠没什么两样。但这东西有两层楼那么高,行进方式也很特别。旁人走路都用脚,它则是将全身都缩成一个圆球,直接滚过去!

那一身钢铁般的硬甲,冯妙君看着都替它嫌沉,但是一旦滚起来,惊人的重量就转变为巨大的动能,实不输于一个实心大钢球。它所到之处,燕军拼命闪躲,立刻就现出了空档,有那避之不及的,一声不吭就被碾成了肉泥。

有这两头妖兽死死扼守桥头堡,燕军一时居然占不到上风,战线居然隐隐有回撤的趋势。

站在高地上的玉还真脸上却无喜色,只是频频观顾战场,眼中有焦急之色:“还未找到胡天?”

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但回复无一都是:“不曾。”

那家伙就是再顽劣,前线都快天翻地覆了,它总不可能丁点儿都未察觉吧,莫不是遇上甚麻烦?玉还真樱唇微抿,静下来心默念一段口诀。

虽然口中无声,但她手上的链坠却跟着焕出了淡淡金光。

……

黑马车刚出营地大门,后头就传来了天崩地裂的巨响。接踵而来的天摇地动,让拉车的马儿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人员、车马、物资,四下里陡生混乱,陈大昌忙着安抚马匹,目光朝远处看去:

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横竖黑马车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他目光一闪,趁乱弃了马车,脱了黑袍,混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往外疾奔,不多时就远离了营门。

不过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喀喇一声,紧接着是震天的怒吼!

这声线狂暴、低沉而雄浑,绝非人类。陈大昌百忙中回头一看,目光顿时凝住。

他驾驶了大半天的黑马车,车厢被顶破了,里面钻出个怪物,双手拍胸,正在仰天长啸。此物高三丈(十米)有余,形如巨猿,浑身肌肉贲张,咆哮时咧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的獠牙比车辕还粗。

这么个庞然大物,体重自然不轻,黑马车直接被压垮,马儿疯狂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出去,一路奔向远处。躺在车厢里面的兵头子生死不知,陈大昌猜想他应该是被巨猿一p股坐死了。

陈大昌眼晴也尖,一下就注意到它大臂上佩戴着的两只护臂,仿佛纯金打造。那颜色、那款式都有些儿眼熟……

被他关在酒坛里的白毛小猴,好像就戴着这样一对护臂?

恰在这时,巨猿向人群投来杀气腾腾的眼神,陈大昌赶紧转过头,不敢与它对视。方才他对猴子可称不上友善,现在要是被逮,下场只会比车厢里的兵头子更惨吧?

幸好这头巨猿像是受到召唤,没有打算先寻他的晦气,而是转头望向南边,接着脸上就露出一个很人性化的焦急表情。

它喷了两口气,四肢展开来,往前线奔去。十几万斤重的身躯连蹦带跳,把地面晃得跟遭受了七级地震似地,其弹跳力又好,转眼就远离了营门口。

陈大昌透出一口凉气,悄悄潜出人群,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玉还真站在高处,手中一口小鼎冒着红色烟气。随着她的调派,红烟飘散出来,落到每个前线的熙国修行者和士兵身上。鼎中烟气越来越少,很快就见了底。这是熙国现存的元力,眼看到最后一战了,她再无保留。

得元力加持,熙人却是精神一振,气力都平空涨了两成,对前线的抵制越发卖力。

燕军的潮水,一时间竟然不再前涌。

众将看在眼里,都感振奋。玉还真嘴角也弯起一点弧度,却是阴郁的一点笑意,心思早就沉了下去。

燕国攻下旧都之后,熙王曾尝试向它求和,愿意以旧都为界,将最丰饶的土地都献给燕王,并且每年还会进贡大量资材。这条件听起来已经足够丧权辱国了,玉还真当时都恨不得拿鞭子抽死他,结果燕王居然还拒绝了,坚定地继续挥军西进。

他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熙国连根拔起。

第480章 驾临

玉还真不知燕王与熙国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这样斩尽杀绝,也许是怕自己将来与魏国争霸天下时,熙国在一边捣乱吗?

可是真正得罪过燕国的蒲国,却又不见得被侵伐。要知道蒲王与燕国有杀子之仇,最可能趁乱使幺蛾子的就是他。

自然燕王这样一意孤行,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其实于燕国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当时同意熙国的求和协议,得地得钱,自己又能及时止损。然而燕王却执意灭熙,燕国王廷上关于利弊的争论从来都没休止过。最后燕王虽然以自己的铁腕将反对声都压了下去,但在一路往西追赶熙人的过程中遇到问题,王廷上还是有人拿它出来做文章。

而让包括玉还真在内的熙国诸多有识之士犹存一线希望的,就是西北山区严酷的自然环境。

要知道燕军早在三、四个月前就杀到这里,那时只不过是初秋,天气刚要转凉。大军携带的衣物被褥都比较应景。可是现在呢?

现在是初冬时节了,西北山区海拔高、气温低,山间时常刮起白毛风,大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用滴水成冰来形容这里的气温,那都是极尽温柔了。燕军里就有好几起例子,次日清晨人们起身,发现头一天夜里站岗的哨兵已经冻成了冰棍,连脸皮都是硬梆梆地了,并且他们可是从里到外都裹得严严实实,只不过困倦时站着不动打个盹儿,竟然被直接冻死了。

燕军手里自然有不少战阵法器,可以调节气温。可是这东西总共数量也不多,耗的又是灵石,只能覆盖两、三万人,余下的还是要忍受天寒地冻的考验。

燕国地处南大陆的最南端和东南端,常年气候湿润,有许多地方从不下雪。燕军进入这里,面临的最大考验不仅是生死搏杀,不仅是复杂地形,还有即将到来的严冬!

眼下不过是初冬,气温就已经迫近零下二十五度;再过上十日,真正的凛冬就将来临,那可是突破了零下三十五度的超级低温!

说得难听些,站在雪地上撒个尿都会冻坏关键部位。

若再来几场山区里常见的狂风暴雪,有城池护身的熙人还好办,住在帐篷里的燕军怎么捱?

熙人应付这样的气候有经验,燕人远道而来,少食也就罢了,若再缺衣,基本就是等死。

所以熙国眼下能翻盘的唯一机会,就是个“拖”字。

拖到凛冬来袭,几场大风雪教会燕军怎么做人,他们就该退兵了。于是熙国至少能得到大半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至于明年的局势,明年再说呗,国家形势哪一个不是瞬息万变?

这都是玉还真精算无数遍才找出来的一线生机,原本她布下六鳌大阵护住颖公下城的陆桥。这阵法为家族秘传,乃是取六大妖兽之力,结合战阵布局,可将城池护得固若金汤。

哪知今日其中一头妖兽顽皮出游未归,那缺角还被燕军发现,集火攻之,六鳌大阵因而被破,才引出了高山崩解这样的惨状,也让熙国的求生化为泡影。

六大妖兽,有三只被亿万吨巨石压在深渊,未再出现,赤狰和巨犰狳逃出来,仍为她奋战。还有一个胡天,此刻仍然不知去向。

可是燕军……燕军那里,也不是好相与的。

她才刚想到这里,燕军里面忽然有个身影纵马跃出,直往巨犰狳而去。围攻它的燕国修行者,但这头妖兽一身功夫都在鳞甲上,实在太厚太重,不输予神龟的龟壳,剑刃火攻都不加身。

巨犰狳刚好抱团冲了过来,这个身影也不正面迎击,一闪身避其风头。

这种奇特的妖兽滚起来虽然是个近乎完美的球体,但它滚到尽头总得展开来调整方向,才能进行下一次滚地。众修行者抓住这一处弱点多次进攻,然而它头、足、尾也都覆有三层厚甲,甚至连眼睛上方都长着骨膜,弓箭难以射中。

总地来说,这就个移动堡垒。有它在,熙军就可以一路跟从,往桥头堡方向压进。

然而巨犰狳这回再站起来,形势就变了。那个横枪立马的身影早就虎视眈眈,它才刚刚舒展身形,他就欺身而近,向它尾部攻来!

这人生得再高大,比起十余米高的巨犰狳也是无足轻重。它长尾一扫,鞭子一般抽来,方才就有两名修行者中了这招,一下就被抽得骨骼尽碎。

这人动作却很灵巧,虚晃一下躲过妖兽扫击,反而钻到它尾下去了。

玉还真目光正好扫向这里,抓着栏杆的手忽然一紧:“不好!”

果然这人紧接着就是一猫腰、一甩手——

掌中长枪如离弦之箭,带着一抹冷光,直直射入巨犰狳的后尻当中!

巨犰狳顿时放声长嘶,声如汽笛。

那声音中的痛楚,让见到这一幕的所有生灵都觉后门儿一紧,下意识夹起双腿。

再如何强大的妖兽,也无法将这等部位练得刀枪不入。巨犰狳被刺中要害,顿时痛得发狂,不分东西南北,四处乱撞一气,不仅顶撞了燕军,连自己人都践踏死好多。

这下子,连熙人都避它唯恐不及。

先前击伤它那身影又出现了,抓着露在巨犰狳尻尾外的一截枪柄,狠狠拽了出来!

他刚一现身,立在高处的玉还真再也按捺不住,往战场飘身而下,不顾身后手下惊呼:“国师大人!”

眼前战局危急又复杂,可是底下这人大有横扫整个战场之势,她不去迎战,这桥头堡多半就保不住了。

这个人,就是燕王!

过去三个月当中,玉还真和燕王交手不止一次,对他的强大了然于胸。这几头妖兽虽然强大,却未必能在千军万马中与他对战。

“啪!”

一声震响,清脆得像冯妙君听过的枪声。

燕王身随枪走,转瞬已在十余丈开外。巨犰狳哀号声中,鲜血如泼,肠子居然被长枪拽出来十余丈远!

旁人这才发现,枪尖上带着倒钩,不仅钩出来鲜血淋漓的肠子,还有内脏碎片,甚至还有两截森森白骨。

第481章 所向披靡

原来燕王方才那一记****,爆的可不仅仅是巨犰狳的菊门,其劲道之强,居然穿肠入腹,重创了这头妖兽的内腑!

燕王选取的角度也很刁钻,长枪正好从肋骨的缝隙当中穿过,最后止于脊柱。

随后这一拽,更是从尾椎骨都硬生生拽出来几块骨片。

巨犰狳承受的痛楚,大约是炼狱级别的,当场就痛到六亲不认。但它生命力也极顽强,接连重创之下依旧不死。

玉还真胸前的链坠这时又在发光,似是她驱动神通想要安抚于它。

可惜,燕王的下一个动作已经做出来了——

巨犰狳正好冲撞到悬崖边上,完全被盛怒和痛楚控制的妖兽并未意识到处境危险。燕王却抓住这个契机,掠到它身边,长枪顺势一顶。

这一回,枪尖只是顶在它背部而已,然而枪身都弯成了拱形,可见其承受的力道之大。

巨犰狳的重量,十之七八都在坚硬的背甲上了,眼下又是跌跌撞撞立足不稳,被他的巨力一推就打了个趄趔,直接掉入了身后的万丈深渊!

燕王刚刚收回武器,忽觉脑后生风,却是赤狰杀到了。

这头妖兽动作极尽灵活,虽在二百余丈开外,也只要几个纵跳就能冲来援助同伴。只可惜,终归是慢了一步。

燕王不假思索,长枪探出,格开攻击。噌嚓两声,赤狰的利爪在枪尖上磨出几个火星子。

可他劲道奇大无比,只这一格之力,赤狰竟然被他甩出去数丈之远。

玉还真还未落地,天上即滑下一只苍鹭,载着她往燕王方向飞去。两人之间还隔着数千士兵,与其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不若走空中通道,数里距离转眼即到。

燕王百忙中回头望见,也佩服她驭使妖兽如臂使指。不过两人之间还有点距离,他首先要对付的是疯狂进攻的赤狰。此怪腾挪间带出无数残影,修行者即使神念全开也很难捕捉到它的行动轨迹。方才死在它爪牙下的燕兵比巨犰狳还多,其中甚至包括了三名修行者。

燕王望一眼就知赤狰的天赋独特,与它比快也是无用,他退开两步,周身有黑气闪过,躯体陡然间暴涨数倍有余,变作了身高近三丈的巨人,身披坚甲。

这也是元力的妙用。

再与妖兽斗上两个回合,他故意露出胸前空门,那赤狰果然扑了上来,血盆大口朝他咽喉咬去。燕王果断抬臂,这一记就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它咬合力奇大,即便那黑气缠在燕王腕上变成了臂甲,也经不起一咬之力,咔嚓一声变成了碎片。

燕王前臂上留下了上下两排深深的牙洞,紧接着赤狰就拼命晃动脑袋,撕裂敌人肌腱。若非燕王筋骨实在强韧,赤狰这一下直接都可以将他胳膊扯断。

骑在苍鹭上的玉还真却觉大事不好,抓着链坠默念一声:“快退!”

赤狰接收到了她的指令,可是它在战场上杀红了眼,口中又尝到燕王鲜血的甜味,实不愿就此松口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燕王手里暗光一闪,长枪在握,直接捅入它胸口中去!

又快又狠。

这赤狰的防御不比巨犰狳,却也称得上刀枪不入,怎奈燕王手里的长枪伴他征战沙场百余年,不知饮过多少大能的血,怎是凡兵能比?取的又是它最薄弱的胸腹位置,于是前胸进、后背出,竟将心脏捅了个对穿!

赤狰放声咆哮,声震十里,剧痛之下巨爪拍出,在燕王颧骨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若非他脑袋也有头盔护着,这一下能把他脸都拍烂。

但是,差一点终究是差一点。燕王用力拔枪,鲜血即从赤狰胸口猛溅出一丈多远!

短短四、五息功夫,燕王就凭一己之力重伤了玉还真手下两头巨妖。

这几下快得令人目不睱接,待回过神来,战局早定。

这便是当世最强国的国师实力。

几头妖怪生命力强大,捅穿了心脏都未必就死,但是心脏为百力之源,赤狰的行动力顿时大打折扣,甚至连身躯都站不稳健。燕王正要朝它脑袋再狠狠补上一记,前方微风拂动,一缕寒芒直取他眼睛。

却是玉还真赶到,见事态危急,直接从苍鹭上化光扑下。

叮叮几声轻响,两人在眨眼间就交手十余回合。玉还真冷冷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许多人将燕王奉为修行界第一强者,但这人在战场上其实鲜少出手,多半缩在大后方操控元力、左右局势。燕熙战争已经持续了数月,玉还真和他动手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两次,算上今日是第三回。这场战争历时之久、燕军损失之大,已经远远超过燕王预期,所以胜利曙光就在前方之时,燕王终于忍不住自己出手了。

玉还真方才就盘算过,今日战场上若还有一丝丝打退燕军的希望,那就要着落在燕王身上。只有打败这人,熙国才能免于覆灭。

可恨她手下几大妖兽都折损在山崩之时,否则此刻围攻燕王,说不定真有些希望将他拿下。

然而现在,她和熙国都没有退路,只能奋勇一搏!

燕王大笑道:“熙国气数已尽,熙王那小儿又是个孬种软蛋。你不若到孤身边来,孤可将你捧在掌心、万般宠爱!”

玉还真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又贵为国师,不知为多少男性修行者垂涎,燕王说这等荤话不仅是要气她。

可没多少人敢当着她的面放这种厥词,玉还真呸了一声:“真可惜,我瞧不上你这般败类!”她反唇相讥,却不动气,神通施出来依旧有条不紊。

可是周围的环境变了。

巨犰狳掉下悬崖、赤狰重伤,扎入敌军的两柄尖刀都失去了效用,光凭熙人自己,无力与敌人抗衡。燕军很快就补全阵形,重新向前压进。

这情形就像涨潮,玉还真若不随着熙军后退的话,自己很快就会陷在敌人的包围圈中,再加上燕王这等大能的进攻,她下场堪忧。(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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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2章 峰回路转

她战场经验丰富,转眼间就看清局面,这时哪怕再不甘愿,也只能一步一退。

反之,燕王却展开身法,死死纠缠住她。

玉还真秀眉蹙起,忽然反手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剑,很深。

鲜血淌出的同时,她从怀中抓出一把种子,抖手向四周洒了出去。

这些种子颜色有青有褐,每颗比绿豆略大一点,原本看起来平凡无奇,然而被她血气一激,在半空中就蠕动起来。

待得落地,每颗种子一阵疯长,只用了几息的功夫就变出十来根碗口粗的藤蔓。这时若有人仔细去看,每根蔓足上都附有吸盘和锋利的锯齿,只要往人身上勒紧,撕下皮肉的同时就能大口吸血。

站得近的,甚至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像极了人类喝水。

燕军毫无防备,突然被这些怪藤缠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藤蔓看似柔软,其实坚逾精钢,寻常刀剑基本砍不动它。这些东西又很贪婪,一次就能抓住好几个士兵大快朵颐。

玉还真布下种子的位置亦是很好,恰巧就在桥头。受地形限制,冲进来的燕人数量有限,疯狂舞动的怪藤就能将他们进攻的脚步堵住。

燕王面色铁青,运力大喝道:“这是噬妖藤,火攻!”

此物为上古魔物噬妖藤,至今还生长在魏国西部的莽原之中,那里是人类禁区。能把妖兽当口粮的怪物,吃起人来还不是一口一个嘎巴脆?

噬妖藤难对付,还因为它们甚至不畏惧绝大多数修行者的真火烧灼。不过他阅历丰厚,明白真正的噬妖藤的成长非常缓慢,二十年还发育不出这样的个头。玉还真扔下种子就能生长,无论她是怎么培植的,那顶多算个速成版,威力比起真正的噬妖藤也要大打折扣。

果然燕国修行者纷纷附上真火灼烧,这些东西的蔓足就被烧断,吱吱尖叫着后退,果然对真火畏惧不已。

但玉还真要争取的也就是一点时间。噬妖藤受她控制,对着燕王群起攻之,那情景就像十几人同时扑上去,抱大腿的抱大腿,拽胳膊的拽胳膊,要把他控得动弹不得。

燕王吐气开声,臂上肌肉高高鼓起,这些能生生捆住大象的藤蔓居然被他的蛮力一下拽断!

然而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玉还真欺身而上,神剑的锋芒激得他颈间寒毛都竖了起来。

若能一剑斩首,熙国之险尽去。

眼看大功即将告成,玉还真眼中终于显出急切。

她太需要胜利,熙国太需要续命了。

然而就在此时,她斜后方蓦地冒出一个影子,五指如刀,一下扎入她的后背!

与燕王相比,这影子又小又细长,混在人群中很不起眼,可它伤人竟不需要武器,只凭自己的指爪就可以了——它的指甲乌黑锋锐,长两寸有余,在月下都闪着浅淡的乌光。

最可怕的是,它的速度竟然还在先前的赤狰之上!

赤狰扑咬猎物如风,修行者好歹还能展开神念、捕捉到它的残影。可这奇怪的偷袭者来去倏忽,竟连玉还真都未察觉到它的存在。

她身上光芒闪动两下,竟是自动护主的防御法器都被打爆!

幸好玉还真身经百战,心头突发警兆,在间不容发之际强行扭转身形,于是对方这掏心一爪失了准头,扎穿了她的肺部。

玉还真顾不得涌上来的剧痛,倒转剑尖去刺背后那人腹部,迫其自救。

“当”一声如金铁交鸣,那人的确格开了这一剑,然而玉还真感受到的劲道奇大无比,震得她虎口都有些发麻——这人气力竟不在燕王之下。

当世还有哪位大家具备如此修为,她怎会不知?

这念头来不及转完,前方燕王大喝一声,已然脱缚而出,一枪朝她心窝戳来!

他耐性有限,在前线缠斗了这么久,现下就只想着速战速决。这女人是熙军的主心骨,拿下她,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光是应付一个燕王,都让玉还真吃力无比,何况后面那未知的敌人又已扑到。她身受重伤,又腹背受敌,这时催动噬妖藤再去缠住燕王,已是来不及了。两大强人一齐出手,将她四面退路都封死。莫说燕王,就连她自己都想不到逃生的法子。

大能之间的战斗,有时结束得让人猝不及防。玉还真想到最坏的下场不过一死,心中反而生出解脱之感。

至少,她完成了对熙国的承诺。

不过燕王这一枪刚刺出,心中忽觉不对。

周围都是吃人的噬妖藤挥舞,带起风声呼呼,再说这里是桥头的风口位置,常年大风不绝,燕王扩展开来的神念也未察觉到任何对头靠近。

然而他千锤百炼的灵识却在这时疯狂报警,就好似敌人已经近身,即将发动致命一击。他固然可以击杀玉还真,可自己必然也要遭受重创!

以伤换命,还是保全自己?电光石火之间,燕王没有任何犹豫,出手留住了两分力道。

果然也就在这一刹那,他背后的空气中冉冉现出一个身影,纤细苗条,手中锥尖般的法器对准他颅后玉枕穴喂了过去。

动作精准、角度刁钻,最难得不带起一点风声,不露出半丝儿杀气。错非他第六感太强,这会儿八成已经中招。

螳螂搏蝉,后面还跟了一只黄雀么?

对方动作飞快,燕王也不敢托大,身形“嘭”一下缩小如常人。

他变幻出来的形体原本高达三丈,缩小之后偷袭者眼前就只剩下空气和……

和玉还真,以及玉还真背后那人。

缩回原体型,燕王后颅上甚至都还隐隐刺痛,对方锥尖虽然还未扎中目标,但上头的罡气森寒,比周遭的低温还要可怕。

最古怪的是,这种罡气,他居然有些儿熟悉。这个人,值得他全力以赴对待。

终于出现了吗?燕王不怒反喜,低吼一声:“云……!”

不过他再抬眼,看清偷袭者的模样,不禁一怔。

这厢玉还真以为在劫难逃,哪知燕王忽然收手退缩。少了他大山一般的身形阻拦,她目光上抬,恰好与新来者对视了一眼。

第483章 豪华阵容

那是个身着熙军服制的女兵,个头不矮,身材纤细,但面貌看着却平庸得很,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谁也不认得她,无论是玉还真还是燕王。

这女子鹰隼般扑向她后方,只对她说了一个字:

“走!”

少了燕王凌厉的气机压迫,玉还真反而噗地吐了口血,但她毫不理会,立时向侧前一个大步,挥击燕王面门,同时催动噬妖藤拼命缠绕两个对头。

赶来救她的,自然就是冯妙君了。

她没有束手观战,而是启动白板的幻阵,伺机潜入战场,果然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了玉还真一命。她一眼瞥见玉还真吐出来的竟是黑血,暗中就道一声不好,这位大国师不仅伤了心肺,还中了剧毒。

可她抽不出手去救玉还真。此时她也看清背后击伤玉还真的偷袭者了,黑衣裹出细瘦身材、面色却惨白如纸,眼角吊起含煞,赫然也是个女人!

其指甲乌黑尖利如鹰爪,上面还有血珠子淌落,冯妙君扑下,她也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叮叮”几下轻响,眨眼间两人竟然交手十余回合。

两人身法都以轻灵见长,旁边观战者只能望见两条虚影倏忽交替,飘移不定。而在冯妙君而言,这对手的力气大得惊人,若是闭眼不看,她还以为自己在和方才那只巨犰狳角力。更古怪的是,对方利爪与星天锥相扣时,真气鼓荡过来,竟能消蚀冯妙君的灵力!

这是什么怪物!

冯妙君蓦地瞪圆了眼,提自丹田的寒火二气同时出击,对方猝然被两极属性的灵力狙击,也是骇了一跳,有些吃不消,这才后退几步,上下打量新敌人。

冯妙君这才注意到,她眸仁小,眼白部分多,并且瞳孔放大从不变化。

这可不合常理。

活物的瞳孔都有收缩或扩张之能,以此调节进入的光量,比如猫眼就很极端。可是在这样混乱的战场上,方才至少闪过两次耀眼的强光,这女子的瞳孔却如死物,一动不动,这令她的眼神看起来幽深得很。

这时噬妖藤接令扑来,燕王身上忽然黑气萦绕,也不知他又动什么手脚,藤蔓碰到这些黑气突然萎缩,直接就失去了战力。紧接着,黑烟向四面八方扩展,要将藤蔓全部杀死。

燕王与玉还真对战,本人却紧盯着冯妙君,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这女子修为不凡,绝非寻常之辈。

冯妙君上次与他正面接触还在燕都,当时借用了伪长乐公主的面貌。不过那会儿她修为不足,体会不到燕王的可怖。今日与他正面对峙,才觉这人气概如渊如狱,令人生出面对大山、难以撼动之感。道行浅的,怕不被他一眼就瞪死了。

有人赞他为南北大陆修为第一,确是有其道理。

冯妙君张口,却非答话,而是对玉还真道了一声:“当心!”开声同时,一支星天锥脱手而出,直取玉还真面门!

玉还真兀自咬牙与燕王缠斗,黑衣女下毒甚剧,她又伤在心肺,虽然勉强闭了经脉,也觉眼前阵阵发黑,力不从心。可是眼下这情形,哪里允许她退缩?她眼角余光瞥见冯妙君法器飞来,也只微一侧头,锥尖就紧贴着她的鬓发擦过,然后就是“叮”地一声。

身后还有活物!

玉还真一惊,勉力避过燕王一击才回头看去,后背顿时沁出冷汗。

原来身后不知何时潜来一条黑色巨蟒,腰身快赶上神殿的大柱那么粗。此物最擅伏击,它扑咬玉还真时连一点预兆都无,女国师中毒后六感不复先前敏锐,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燕王身上,险些被它得手!

幸好冯妙君料敌奇准,这一锥子正好撞在它张开的大蛇牙上,顿时将这牙打作两断,巨蟒也被这力道震得往后一掀,玉还真这才避过一劫。

燕国修行者数量居南北陆之冠,至今谁也没统计出确切的数字来,那里头卧虎藏龙,出几个绝世的高手并不稀奇。这条黑蟒身长三十余丈(百米),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百年道行,身上黑沉沉地鳞片并不反光,只在脖颈上有几道亮灿灿的白环图案。

它一击失利,弹回来继续寻玉还真晦气,其身形柔韧,可以从任何角度发起进攻。玉还真同时应付它和燕王,顿时险象环生。

冯妙君原与黑衣女近身相搏,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银鞭,咻咻两记将黑衣女迫退三步,她自己晃到巨蟒身边,对准它眼睛刺去,同时怒喝道:“还不快走!”

眼见对方大能一个接一个冒头,己方的却还未赶到,玉还真也知今日大势已去,自己陡留此地再无意义,于是抽身回撤。

燕王哪容她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嘿了一声:“都留下罢!”忽然甩开长枪,抽出一条锁链,照准玉还真拿去。他的近身缠斗都带着狂猛霸道之意,玉还真只觉他力量忽然又暴涨两成,自己就像挨着风暴中心,竟觉站立不稳。

从未有人摸清燕王的修为,他藏拙深。今日看来,他的道行还远在她之上。

勉力接下两记攻击,玉还真喉咙腥甜,终于忍不住又呕了两口血。在这等惊天大战中气血运行太快,她已经无法以修为压制剧毒。

这两口血一出,她眼前一黑,毒素伺机攻入了心脉!

不妙。冯妙君独斗黑衣女与巨蟒,这时也感到吃力,尤其黑衣女有遁地之能,配合巨蟒进攻神出鬼没,实是不好对付。

两头怪物都是阴谲狠辣,无所不攻其极。

眼看燕王又再出手,玉还真终于漏过一招,被锁链重重抽过右肩,当即闷哼一声,后退两步。燕王长笑一声,链子兜头套下。要是被捆实了,她纤细的脖项必是咔嚓一声断了。

事态危急,冯妙君正要将星天锥丢出去对敌,燕王身后的烟尘中忽然有个身影扑了上来,虎虎生风。

燕王耳聪目明,临时转身,却见方才那头赤狰张着血盆大口来咬他。

第484章 两边都揍

它被燕王开膛破腹、洞穿了心脏,血还淌得像小溪,这时竟然拖着残躯要来救玉还真一命。

只可惜,它重伤之下动作已不复先前灵活。

玉还真眼中湿润,咬了咬牙,果断转身往来路奔去。赤狰豁出命来救她,至少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果然身后很快传来这头猛兽的最后一声嘶吼,随后它就再也没了声息。

巨蟒见状,忽然舍下冯妙君,掉头就向玉还真追去。

恰在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震天的咆哮!

这声音比狮子吼还要强烈十倍,又在二十丈开外发出,在众人听来就像突然间炸了个响雷,连耳膜都嗡鸣不已。附近修为较弱的或者凡人士兵,要么当场被震晕,要么捂着耳朵一下跪到地上去,大声口申吟。

紧接着,有样东西炮弹落地般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巨响,地面呈蛛网式开裂,中心下沉了五尺有余。

正在与冯妙君手的黑衣女最倒霉,刚好后背承受了冲击波,当即被震得向前一个踉跄。冯妙君一锥对着她眼睛捣去,黑衣女不假思索抬臂接下。

“当”一声,星天锥刺入,却被硬物挡下。其声响如金铁交击,绝不像切入血肉之中。但冯妙君看出她并没有佩戴护甲,纯以手臂挡下,而星天锥之所以没有透臂而出,乃是因为恰好扎中了臂骨?

这神器的锋锐程度,她作为拥有者最是了解,即便面向燕王的长枪也是毫不逊色。这黑衣女什么来头,竟能以肉¥¥身硬扛之?

什么样的躯体能硬到这种程度,在天地灵气衰竭的今天,还有人能炼体到这等境界?

这是一头壮硕的白毛巨猿,拱背而站都有三丈多高,伫在当场就是山一般的体型。它刚落地,长臂一捞,就向着燕王狠狠挥击过去。

还未打个正着,扑面的劲风就令人窒息。那般沉重的劲道,连天生神力的燕王都不愿轻撄其锋,脚步一错让开了。

紧接着那头巨猿一转头,就和冯妙君对上了眼。

双方都是一怔。

紧接着,那对茶褐色的巨眼中迅速爆出满格怒气,巨猿握拳,比门板还大的拳头对准冯妙君就砸了下来。

拳头未至,劲风呼呼,速度还其快无比。冯妙君不假思索,乘着拳风直退出几步开外,不意右臂一疼,竟是黑衣女从地底潜出,伺机抓了一把。

这女人形如鬼魅,实难捕捉其轨迹。

望见这一幕的众人都懵圈,不知道这新加入战团的妖兽到底犯了什么浑,竟然两边都揍。只有冯妙君叫苦不迭:

她眼尖,一下就望见了巨猿臂上的黄金甲,再想想它的满身白毛,想想山神庙里那只奇怪的猿猴雕塑……

她的想象力一贯丰富,这会儿不难猜出它就是那只白毛小猴子。嘿,她和陈大昌当时对付小猴可不太友善,也难怪它现在见了她火冒三丈。

糟了!它突然变成这样子赶来赴战,也不知陈大昌是否安然无恙。

她心里暗暗着急,巨猿还想再出气,玉还真却已叱道:“住手,她是友非敌!”

这白猿似是很听她的话,闻言对冯妙君瞪了两眼,虽然还是满脸不甘,到底转身去打黑蟒。

这时就看出它粗中有细,黑衣女轻灵难捕,燕王的斤两它也清楚,都不是好对付的,于是它就选了个体型与它相当的巨蟒。

蟒妖自不会轻易认败,迳直缠到它全身去,要全力绞杀,结果被它按着脑袋在地上疯狂砸了十来记。

每一下都是震耳欲聋,和打桩机造成的效果没什么两样。巨蟒脑壳再坚硬,这时也有些头晕眼花,长躯不由得松开。玉还真勉强跃到巨猿肩上,指着陆桥道:“将桥打断,今日记你头功!”

巨猿应声大跳而起,跃到石桥上,自身体重再加上落下来的力道,将整座陆桥都震得摇摇欲坠,一大片燕人都成了滚地葫芦。

坐在它肩头的玉还真也生受了骇人的反震之力。她嘴角跟着溢出一点鲜血,却没有吱声:这家伙的莽撞一如既往,但她现在正需要它的鲁莽与勇猛。

紧接着巨猿双拳频出,“砰砰砰”每一下都砸得人心浮动,陆桥跟着喀啦作响,无数细石滚落深渊。

众人这才记起,打断天生的陆桥的确是阻止燕军的唯一办法了。此桥原本是牢不可破,对垒双军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可是围绕颖公城的战争毕竟已经持续了数月有余,长年的炮火早令石台结构变得松动,最后今日突破了六鳌大阵的那几记连珠炮更是接连轰在颖公城南侧!

陆桥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变得格外脆弱。事实上,燕王必定也洞彻了这个问题,否则燕军强攻陆桥可没再打往前方打出一发炮弹,就是害怕打坏了陆桥,打沉了自己进攻颖公城的唯一通道。

当然陆桥断裂之后,颖公城也会彻底变作进出断绝的死地,可是对于眼下的熙国来说,这就是止渴的鸠酒,只有仰头喝下,才能继续苟延残喘,才能免于今日就国灭的命运!

附近的噬妖藤都已经枯萎,燕军也知生死系于一线,飞矢和巨弩纷纷往白猿身上招呼。黑衣女一声不吭舍下冯妙君,直接遁入地底去了。

冯妙君转头,恰好见到燕王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白猿的举动已成众矢之的,修行者们都在飞快赶去。

不仅是燕国,熙国的修行者也明白此举意义,从战场各处纷纷赶去支援。

从总体实力来说,熙国明显要弱于对手,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燕王。

冯妙君未和燕王正面交过手,但她本能地知道,这人根本未出全力!

现下怎生是好?她眼珠一转,恰好看见巨蟒在地上翻了个身,晃了晃脑袋,似是还有两分晕眩。

她就是个帮架的,这会儿燕人注意力都被巨猿吸引,没几个关注她。冯妙君一跃而起,跳到黑蟒的大头上。

头上忽然多了点重量,黑蟒微怔,正要将她掀下去,冯妙君双手都按在它颅后的软骨上,口齿微动,竟然低声说起话来。

第486章 围追堵截

认出她的人声音不大,在这混乱一片的战场上更显微弱,可是燕王依旧听在耳里。

他知道了,新夏女王冯妙君在此!

燕王忽然放开大步,向她追了过来,那脚步比起先前阻止白猿撼山还要来得急切三分。

冯妙君被他盯住时就觉出不好,虽不知燕王为何突然针对她,但好姑娘不吃眼前亏,对方身形甫动,她就一个转身,果断钻入熙军当中,溜之大吉!

燕王也蓦地加速追去,提起灵力舌绽春雷:“玉还真已死!儿郎们拿下颖公城,天明之前,孤要在上城开庆功宴!”

他的声音响彻群山之巅,在天地间袅袅不绝。

连国师都已经殒落!熙人闻之如丧考妣,士气降至冰点;燕人则是军威大振,从陆桥上一路强攻过去,势如破竹!

冯妙君随着熙人往回撤退,见着他们溃不成军的模样,心下不由得喟叹一声:

熙国完了。

这场战争的结果大概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不过众有志之士将它一延再延,今日随着玉还真殒落,熙国的大限也终于到来。

身后,燕王越追越近。

冯妙君鱼儿一般在溃退的人群中游走,身上的熙国战甲让她得以没入军队的汪洋。可是燕王目光未有一息从她身上离开,更取直线朝她冲来,阻在路上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无论熙人还是燕兵,都被他直接撞开两、三丈外。

熙人自然认得他,惊呼之下纷纷攻击,这就给冯妙君多拖延了一点时间。

她在熙军中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心情却放松不下来。

燕王不去攻颖公城,反而撵着她不放,恐怕是要找她算十九王子的账?燕十九王子赵允奉燕王之命偷掘浩黎帝国的废都应水城遗址,两次三番,最后是落到云崕手里了。但综合当时形势来看,燕王多半认为他是被冯妙君派人杀掉,今日狭路相逢,怕是不放过她。

这里马上要变作燕人的主场了,她可不能久留。再说燕王和“背信弃义”的傅灵川兄妹也还有一笔账要算,加上她方才出手相助玉还真,燕王也不想放过她吧?

她得努力跑快些。

颖公城的平民区就在前方。

燕王声震九霄,颖公城的居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既闻噩耗,又见外头兵败如山倒,整个颖公城也是一片颓乱,乱哄哄地到处是狂奔的人群。熙军都垮了,这里谁还会遵守不能上街的禁令?

好在燕王再强煞也不过是一人,她又在乱军中穿花蝴蝶一般前进,四面八方的熙人就是最好的掩体,燕王想追上她可是太不容易。

……

两刻钟后,冯妙君随逃兵入城,当即蹿入城中穿街走巷,在这过程中她已借着夜色和巷道的掩护改换了容貌,又丢掉两件外衣,此刻走入寻常百姓家,一直追逐她的敌人应该认不出来才是。

身后的确没人了,她放慢了脚步,准备寻个机会与陈大昌会合。熙国即将沦陷,他们必须赶快撤离。

然而这条暗巷快要走到尽头,前方大树的阴影蓦地一动。

那一下颤动极是轻微,旁人不当自己眼花也会以为是风吹树摇,冯妙君却停了下来,面色凝重地望了过去。

想是知道她不会再凑近了,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人,正是方才与她对战多时的黑衣女!

“你逃不了!”黑衣女一字一句,声音喑哑,像是很久不开嗓,连口音也很奇特。

她是怎样识破易形蛊的伪装?与此同时,冯妙君又有了那种被猛兽盯视的感觉。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燕王,他的眼神虎视眈眈。

被当世两大高手堵截,冯妙君反而冷静下来,甚至对燕王笑了笑:“赵允不在我手里。”

燕王点了点头,那种眼神却未改变:“是么?”

他说这话有几分心不在焉,令冯妙君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对赵允的安危甚至生死并未如她想象中的在意。

所以,燕王到底为何亲自追来?燕国花费海量财力人力对付熙国,即将摘得胜利果实前夕,他为什么不先去拿下颖公上城?

话音未落,燕王就迈步向她走来,像是已经急不可待。

他身形一动,冯妙君就足尖轻点,燕子般掠过墙头往西而去,动作轻快已极。一个燕王她都应付不来,莫要说再加一个来历不明的黑衣女。

燕王哼了一声。这小妞修为不弱,更是滑溜如泥鳅,看起来可不好逮。

他也迈步追了过去,可是才踏出两步,黑衣女就道:“错了,往这里!”

她也动了起来,所取的方向却是东边,正好与冯妙君所向背道而驰。“她的魂火很美。”

燕王挑了挑眉,竟是毫不犹豫地转向东边,追了过去。鲜少有人胆敢愚弄他,眼前那新夏女王却是一而再、再而三,也不晓得她是何时布下的幻阵,若他迳直追向西边只会着了她的道儿,与她本尊越离越远。

一人逃,两人追,不知不觉就行出去二十余里路。

在这期间,冯妙君至少用出三次障眼法,竟然都被黑衣女识破。然而她身手实是敏锐,反追踪之法又刁钻,燕王明明有几回都快要撵上她了,结果间不容发之际却又被她逃走。要不是黑衣女的追踪之能神异,恐怕这会早就跟丢。

若论逃命的身法与神通,比冯妙君通晓更多人的恐怕是寥寥了。

这么几回下来,燕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原本他的脾气就不太好,这会儿眼看前方已是下城尽头的崖壁,往那里逃亡的军民也是越来越多,她若汇入人流,这趟追赶就算失败。

如若失败,于他来说可是奇耻大辱,并且她的身法和灵力也实是有些熟悉。燕王浓眉竖起,眼里凶光闪动,忽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又道一声“慢”!

冯妙君离他尚有一百七、八十丈,竟觉浑身一滞,像是在尚未凝固的水泥中行走,举手投足都有莫大阻力,不由得大惊,再看周围平民,每一个动作也都更加僵硬。

第486章 围追堵截

认出她的人声音不大,在这混乱一片的战场上更显微弱,可是燕王依旧听在耳里。

他知道了,新夏女王冯妙君在此!

燕王忽然放开大步,向她追了过来,那脚步比起先前阻止白猿撼山还要来得急切三分。

冯妙君被他盯住时就觉出不好,虽不知燕王为何突然针对她,但好姑娘不吃眼前亏,对方身形甫动,她就一个转身,果断钻入熙军当中,溜之大吉!

燕王也蓦地加速追去,提起灵力舌绽春雷:“玉还真已死!儿郎们拿下颖公城,天明之前,孤要在上城开庆功宴!”

他的声音响彻群山之巅,在天地间袅袅不绝。

连国师都已经殒落!熙人闻之如丧考妣,士气降至冰点;燕人则是军威大振,从陆桥上一路强攻过去,势如破竹!

冯妙君随着熙人往回撤退,见着他们溃不成军的模样,心下不由得喟叹一声:

熙国完了。

这场战争的结果大概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不过众有志之士将它一延再延,今日随着玉还真殒落,熙国的大限也终于到来。

身后,燕王越追越近。

冯妙君鱼儿一般在溃退的人群中游走,身上的熙国战甲让她得以没入军队的汪洋。可是燕王目光未有一息从她身上离开,更取直线朝她冲来,阻在路上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无论熙人还是燕兵,都被他直接撞开两、三丈外。

熙人自然认得他,惊呼之下纷纷攻击,这就给冯妙君多拖延了一点时间。

她在熙军中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心情却放松不下来。

燕王不去攻颖公城,反而撵着她不放,恐怕是要找她算十九王子的账?燕十九王子赵允奉燕王之命偷掘浩黎帝国的废都应水城遗址,两次三番,最后是落到云崕手里了。但综合当时形势来看,燕王多半认为他是被冯妙君派人杀掉,今日狭路相逢,怕是不放过她。

这里马上要变作燕人的主场了,她可不能久留。再说燕王和“背信弃义”的傅灵川兄妹也还有一笔账要算,加上她方才出手相助玉还真,燕王也不想放过她吧?

她得努力跑快些。

颖公城的平民区就在前方。

燕王声震九霄,颖公城的居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既闻噩耗,又见外头兵败如山倒,整个颖公城也是一片颓乱,乱哄哄地到处是狂奔的人群。熙军都垮了,这里谁还会遵守不能上街的禁令?

好在燕王再强煞也不过是一人,她又在乱军中穿花蝴蝶一般前进,四面八方的熙人就是最好的掩体,燕王想追上她可是太不容易。

……

两刻钟后,冯妙君随逃兵入城,当即蹿入城中穿街走巷,在这过程中她已借着夜色和巷道的掩护改换了容貌,又丢掉两件外衣,此刻走入寻常百姓家,一直追逐她的敌人应该认不出来才是。

身后的确没人了,她放慢了脚步,准备寻个机会与陈大昌会合。熙国即将沦陷,他们必须赶快撤离。

然而这条暗巷快要走到尽头,前方大树的阴影蓦地一动。

那一下颤动极是轻微,旁人不当自己眼花也会以为是风吹树摇,冯妙君却停了下来,面色凝重地望了过去。

想是知道她不会再凑近了,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人,正是方才与她对战多时的黑衣女!

“你逃不了!”黑衣女一字一句,声音喑哑,像是很久不开嗓,连口音也很奇特。

她是怎样识破易形蛊的伪装?与此同时,冯妙君又有了那种被猛兽盯视的感觉。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燕王,他的眼神虎视眈眈。

被当世两大高手堵截,冯妙君反而冷静下来,甚至对燕王笑了笑:“赵允不在我手里。”

燕王点了点头,那种眼神却未改变:“是么?”

他说这话有几分心不在焉,令冯妙君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对赵允的安危甚至生死并未如她想象中的在意。

所以,燕王到底为何亲自追来?燕国花费海量财力人力对付熙国,即将摘得胜利果实前夕,他为什么不先去拿下颖公上城?

话音未落,燕王就迈步向她走来,像是已经急不可待。

他身形一动,冯妙君就足尖轻点,燕子般掠过墙头往西而去,动作轻快已极。一个燕王她都应付不来,莫要说再加一个来历不明的黑衣女。

燕王哼了一声。这小妞修为不弱,更是滑溜如泥鳅,看起来可不好逮。

他也迈步追了过去,可是才踏出两步,黑衣女就道:“错了,往这里!”

她也动了起来,所取的方向却是东边,正好与冯妙君所向背道而驰。“她的魂火很美。”

燕王挑了挑眉,竟是毫不犹豫地转向东边,追了过去。鲜少有人胆敢愚弄他,眼前那新夏女王却是一而再、再而三,也不晓得她是何时布下的幻阵,若他迳直追向西边只会着了她的道儿,与她本尊越离越远。

一人逃,两人追,不知不觉就行出去二十余里路。

在这期间,冯妙君至少用出三次障眼法,竟然都被黑衣女识破。然而她身手实是敏锐,反追踪之法又刁钻,燕王明明有几回都快要撵上她了,结果间不容发之际却又被她逃走。要不是黑衣女的追踪之能神异,恐怕这会早就跟丢。

若论逃命的身法与神通,比冯妙君通晓更多人的恐怕是寥寥了。

这么几回下来,燕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原本他的脾气就不太好,这会儿眼看前方已是下城尽头的崖壁,往那里逃亡的军民也是越来越多,她若汇入人流,这趟追赶就算失败。

如若失败,于他来说可是奇耻大辱,并且她的身法和灵力也实是有些熟悉。燕王浓眉竖起,眼里凶光闪动,忽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又道一声“慢”!

冯妙君离他尚有一百七、八十丈,竟觉浑身一滞,像是在尚未凝固的水泥中行走,举手投足都有莫大阻力,不由得大惊,再看周围平民,每一个动作也都更加僵硬。

第487章 来了

同时影响大范围内所有人行动的神通,这已经脱离了普通术法的范畴。燕王用出来两次了,并且这种奇特的感受……冯妙君喃喃道:“领域?”

她声音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领域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通。上古之前,仙人可以释放领域,从而改变指定范围内的天地规则。比如水往低处流是大千世界的基本规律,然而在某些仙人的领域中,它是可以改变的。

领域也是区别普通修仙者和仙人的最大区别,无论单挑还是群战都是不二杀器。

可是今人几乎不可能拥有领域,理由也很简单:天梯消失,天劫也跟着消失。没有天劫就成不了仙,修行者也就悟不出自己的领域了。

依照此理,燕王再强大也是修不出领域的。那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冯妙君心念电转,也焦急得很,可惜手脚就是不听使唤。以她的修为,若再给她盏茶功夫,说不定就能慢慢适应这个领域中的法则,从而让自己的行动重新利索起来。

可是很明显,燕王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他大步迳直向前,但凡挡住去路的人都会立刻飞跌出去。眨眼功夫,他就离她越来越近。

怎生是好?冯妙君急得眼珠乱转。

她不知燕王为什么打了鸡血般撵她好几条街,可是照这架式,她若是落在他手里可有苦头吃了。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那女子可以追踪你的神魂。外貌再怎样伪装,也瞒不过她。”

这声音是那般熟悉,冯妙君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竟是无尽的狂喜。

云崕!

这家伙居然来了,居然就潜在近前!

他偷偷观战多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跟云崕之间还有那许多芥蒂,这会儿听到他的声音却又好生欢喜。

那是下意识的反应,不容她思索对错。

慢、慢着,她迅速拉回自己的念头。眼下她的危急还没有过去。他所说的“追踪神魂”是什么意思?

“每人身上的气味独一无二,魂魄也一样。狗可以凭着气味追踪,她却能感应到生魂的特质。除非你做出改变,否则甩不脱她。”云崕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思,解答得格外利索,“我救你,听到响声就左拐进人群,做好准备就眨两下眼。”

眨眼的确是冯妙君眼下能做出的最快动作。她毫不犹豫地眨了两下眼,都未发现自己如释重负。

而后,她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巨大爆炸声。

“轰——”

离她近极了,最多在她身后十丈内爆开,瞬间产生的狂暴气浪直接推背,将她顶出了十余丈远。

而后,冯妙君就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原先的灵活身手!

失而复得的感觉,别提有么神清气爽了。她也来不及细思其中机理,在空中一个轻盈转身,就往左边拐去。

按照云崕的说法,她必须改变自己神魂的特质,否则那黑衣女还能再一次找到她。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还未等她迈出两步,边上就闪出一人,迳直抓着她的小手:“来。”

人未至,声先到,是云崕。

冯妙君也不抵抗,任他牵着自己没入了奔忙的人群当中。

云崕借用的面貌很普通,身上的黑袍质料更普通,乍看之下就是普通城民装束,可是只加了一条腰带,就掩不去宽肩长腿。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用了好大的力气,像是怕她挣脱。他的掌心温度还是那么高,冯妙君都觉得有些烫手了。

她不晓得这人在颖公城里隐藏了多久,但看到他熟悉的背影,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热力,她心中忽然就安定下来。

仿佛只要有他在,千难万险都只是等闲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念想,然而此时此刻,实是生不出抗拒心理。

……

爆炸来得突兀,恰在燕王和冯妙君之间,离前者不到十步之远。

狂暴的气浪来袭,燕王没有后退,但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相对脆弱的双眼。

等他再放下手,眼前的冯妙君已经不见了。

四下里一片狼藉,地上被炸出一个大土坑,溃逃的人群惊声尖叫,更加用力往前推搡。

最重要的是,除了被震倒的几个倒霉蛋瘫地昏迷不醒,其他人都恢复了行动能力。

燕王面色黑如锅底,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在哪!”

这话问的是黑衣女。

是谁用出了爆破蛊,冯妙君吗?

这妮子才与他交手一回,怎会知道破开他那神通的方法?

黑衣女忽然换了个方向,往前掠去,站定。

然后,又换了个方向。

燕王看着她不寻常的举动,双眉蹙起。

果然,黑衣女转过身来,刻板道:“追丢了,她的神魂不见了。”

“怎会不见!”功败垂成,燕王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气恼。

“要么她改变了自己的神魂。”黑衣女却不畏他的怒火,面色平淡,“要么,她进入了空间法器,隔绝了我的感应。”

“她有随身空间?”燕王脸色阴晴不定,“不对,她应该不知你的本事。那么,是有人帮她!”

黑衣女不置可否:“你现在要怎办?”

燕王眼中凶光闪动,往附近扫视几眼。他不死心,然而追丢了就是追丢了,后面在偌大的颖公城想找出一个冯妙君,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所以他只能长长透一口气,摆了摆手:“走吧,去找熙王。这场战争该结束了。”

黑衣女转头走了,留下燕王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

燕王料得不错,冯妙君的确躲进了空间法器,由云崕带着这宝贝离开。他似是身怀异法,黑衣女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云崕应该是将方寸瓶收起来了,冯妙君看不见外头景致,只能蹲在空间里安静等待。

上回进来抓鱼挖笋时没有细看,这回有时间了,她先处理了自己的伤口,而后四处细细巡视一番,才发现时隔数年,方寸瓶里的摆设基本维持原样,小院依旧干净得纤尘不染。

第488章 来,吸

只是蓠芭上的藤蔓结出了一个个青玉般的小葫芦,后山上放养的野鸡(鸟?)也多出了一大群,其中还包括两对句芽,也就是她与云崕最初相遇时,从方寸瓶里抓来烤着吃的漂亮大鸟。

现在她知道了,那是某个小国进贡的吉祥鸟。这就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云崕又去弄了两对来,是喜欢它们漂亮的羽毛呢,还是钟爱它们出众的口感?

冯妙君在屋子里走动几个来回。

多数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仿佛这么多年里她根本不曾离开过。她随云崕行走世间时买过的小玩意儿,一样样都还摆在客厅里。

冯妙君随手拣起一只青陶小壶,发现它被养得铮亮,显然平时也被主人使用。

这是她从魏军路过的小镇上买来的,看着小巧可爱,云崕见了却一脸嫌弃:“成色不好。”

以他的品位,自然看不上一只乡下匠人手造的粗陶茶壶,他府中珍玩无数,随便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冯妙君当时自是不理他的,自顾自烧茶喝。

现在看来,他偷偷用她的壶了?

哼,真是不讲究。冯妙君抚着壶身,发现它变得更加光滑圆润,显然时常被人摩挲。

不知怎地,她忽觉脸上有点烫,赶紧放下小壶,嘴角却翘了起来。

外头兵荒马乱,后头还有追兵,她为何反而有些……莫名的愉悦呢?

不合时宜,真是不合时宜!

她一边念叨一边给自己烧了一壶水,沏了两三次茶,眼皮越来越重,打了几个呵欠后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

恍惚中颈中微暖,像是有人抚着她的脖子。冯妙君一惊,立时转醒,却见云崕立在她面前,手掌从她颈中移到了额上。

“我无妨。”

话刚出口,喑哑的声音就将她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先前她明明喝了那么多水!

她以手按桌打算爬起,哪知手臂酸软无力,竟然撑不起身子,这才觉出不妙。

额上好烫,她这是……发高烧了?

以她修为,早都是寒暑不侵了,这会儿竟能生病!

云崕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你毒发了,必须尽快拔除。”

他板着脸,满面严肃,冯妙君听出这人连声音都有些硬梆梆地,不复从前柔和。经过印兹城事变,想来他的怒气还未消褪吧?

话毕,他随手在她眼前化出一面水镜。

冯妙君自照,不由得吓了一跳。有几缕黑线从颈下攀起,都快越过下巴了。

这是从伤口处延伸上来的?

她手臂上有三道半指长的伤口,虽然不深,但全部浮肿:“方才被那黑衣女抓伤了。我服丹敷药,仍不见好。这毒好生奇特,与瘟疫好像。”区别只在于,瘟疫不感染修行者,这种毒素却可以。

“那是药不对症。”云崕走到柜边,打开第三个格子。“寻常药物解不了尸毒。”

她一下被最后两字拉回注意力:什么?”

“你中了尸毒。”云崕拿着几个瓶子走回来。

冯妙君微惊:“那黑衣女人是僵尸?”她自制的药物已算是非常齐全,然而这世上僵尸数量太少,她的确没有应对尸毒的解药。

“僵尸倒好对付了。”云崕仔细调配药物,一边道,“她是魃,不知燕王从哪里将她寻来,道行高深。”

能被他评价为“高深”的,那修为必定是惊世骇俗。冯妙君盯着他一举一动,再偷眼去看他脸色,见他调制药物的手法熟练,不由得道:“你怎会有尸毒解药,先前就同她交过手?”

僵尸少,魃更少,云崕怎会备有这样偏门的东西?

“不是她。”

“嗯?”冯妙君的好奇不减反增。

“这世上还有过其他魃。”云崕头也不抬,“我从师傅那里得过药方——把手伸过来。”

她老老实实伸胳膊,将袖子挽起以方便他行事。

云崕将她原本敷在伤口上的药物轻轻擦掉,而后取法器割破自己指尖,在伤口两指开外挤了两滴鲜血。

血液颜色很深,微带赤金之色。冯妙君看得出,那是他运力凝结的精血。下一秒,伤口里立生异样。

事实上,原本缩在创口里的淡淡黑气像是嗅到香味儿,急不可待往云崕的鲜血冲去,连带着冯妙君颈部的黑线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褪了下去。

它们溜出伤口,将云崕的血液也染黑了。

云崕取出玉瓶,趁这机会将它吸了进去,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接下来就简单了。”将配好的药物细细给她敷上,同时将受伤的手指伸到她唇边:“吸血。”

她瞪着他:“为何?”

“尸毒乃是死气,女子体质属阴,更不易祛。”他简单说明,“以我血液为辅,可以助你化去残余毒素。”

冯妙君只得红着脸将他手指含入口中,轻轻吮吸。

其实她现在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男子身上的确是阳气更重,但是对付魃毒,恐怕还是不够看的。云崕此举只能说明,他的血液有特殊之处。

舌尖传来血锈的味道,居然还带着淡淡甘香。是她的错觉吗,这血液的味道尝起来居然有些儿熟悉。

她杀过的人不少,喝血的次数倒是两根指头就能数完,所以一下就联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喝过的鳌鱼之血。

那一点鲜血入喉,即化作暖流落入腹中,紧接着四肢百骸隐隐发热,身体当中纵然还存留有一丝阴寒,在这股热力配合下也很快会被她驱赶出去,不再作怪。

这过程中,云崕一瞬不瞬盯着她,感受指尖传来的湿润暖意。丁香小舌无意拂过指腹,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眸色加深。

这动作太暧¥¥昧,冯妙君刚想将他指头拨开,他已经自行缩回了手。

“好了,唔……”她才松了口气,眼前光线忽然一暗,紧接着唇就被他堵住了。

他俯下身,急不可待地亲她。冯妙君想扭头,被他一把摁住了小巧的下颌。他再微微使力,就将她牙关也打开,令自己可以肆无忌惮进去扫荡。

第489章 翻旧账

鲜血的甜腥在两人口中晕开,她慢慢软了身子,放弃挣扎,说不上为什么,大概因为她能从这个吻中感受到他的怒气?

待这个长吻结束,她头脑都有些昏沉了,只听他恶狠狠道:“我们的账,该好好算一算了!”他将她抱起,放入内室的床上继续亲吻,从脸蛋到脖颈,还有继续往下的趋势。那种急切,就仿佛猫儿仔细舔刷自己的猎物,这才方便把她一口吞下。

冯妙君一把捂着他的嘴:“外面怎样了,你进来这样久,不会被人发现罢?”

她高烧渐褪,小脸晕红,声音还是虚弱无力,凤眼中又含烟带雾,云崕少见她这般任人欺凌的模样,只觉小腹更加燥热,忍不住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她一惊缩手,他就扯开她的衣襟,手口并用,自去攀登雪山了。

冯妙君想推开他,可哪里能够?求了几句,挡不住异样的感受,趾尖都蜷了起来,她突然轻叫一声。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就算了,为什么还用上了牙?

“疼。”她只能使出杀手锏,推了推他的脑袋,见他不为所动,不由得气急,“你在药里加了什么!”她浑身酸软无力,头脑还晕陶陶地,这可不止是两人亲热引起的吧?

他口中正忙,说话就有些含糊:“黑色曼陀罗的药效,提纯了十倍。”

冯妙君气急:“你魂淡!”这家伙敷药时还特别加料了!

“这东西万金难求,于你毒伤也极有好处,相比之下头晕手软只是不值一提的副作用罢了。”他总算抬起头来。

冯妙君红着脸:“你起开。”他像个大火炉,热力惊人,烫得她口干舌燥。不过这人虽然埋头的位置不对,却还记得撑起自己,没将重量都压到她这病人身上。

即便此时此境,他还是很细心。

“不起。”他埋着脑袋,声音从她胸口传出,闷闷地,“我们先来算算账。”

“你从我手中抢走了峣国。”他咬牙切齿,“打算怎么补偿我?”

峣地并入新夏之后,他们有一次短暂的梦中相见。那时隔得太远,他只能说几句场面话。现在这妮子落到他手里了,哼哼,那还不得新仇旧账一起算?

冯妙君扯了扯他的头发,这人死活不肯挪地方,她又没力气硬拽:“不是说好了,新夏也会帮着魏国抗燕?”

“今日燕王已经认出你的身份,就算我不提这要求,你也不得不为之。”想蒙混过关?没门。

冯妙君忍不住叹了口气。云崕说得对,今日过后,燕国与新夏怕是誓不两立了。“我怎知燕国有人居然认得出我的武器?”

“星天锥原是晋国的宝贝,由晋王亲自赠予你,外形其实好认。”云崕冷笑,“新夏女王现今在南北大陆都有好大的名气,你以为其他国君不会仔细收集你的资料?”

冯妙君眨了眨眼。

安夏地区一直都是北陆的动乱根源之一,傅灵川兄妹立国,本来就是吸引眼球的大事,何况新夏后来还有一系列动作惊人,先是与老仇人魏国签订互不侵犯协议,还拿了人家几千万两银子的赔偿金,而后新夏女王突然废去傅灵川国师之位、重掌权柄,后来又不花一兵一卒,从魏国手中抢走了胜利果实,吞并峣地后版国直接扩大了一半有余……

她上位短短两三年内就发生这许多大事,哪个有头脑的国君不会彻查她的底细背景?

冯妙君换了个话题:“外面怎样了,熙国国师当真死了?”

“从她落崖后,再未见过她。”云崕这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她应是未再出现了,否则熙王也不会投降得那么干脆。”

冯妙君吃了一惊:“熙王投降了?”

“不错。”云崕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讽,“燕王宣布玉还真身殒,熙王就全无斗志,连上城也不守了,干脆开城门投降。”

他耸了耸肩,给这场混乱盖棺定论:“熙燕之战,结束了。”

“结束了啊。”冯妙君喃喃道,有些沮丧,这一趟还是没有达成目标。其实熙国的落败早在所有人意料中,就连魏王也不认为自己出兵援熙就能改写这个国家的命运。

从根子上,这个国家就已经烂了。“换个角度看,熙王没有负隅顽抗,倒是免去将士许多牺牲。”

云崕好笑道:“你道他是为了百姓?只不过燕王告诉他投降不杀,还可保他下半生荣华。”

冯妙君撇了撇嘴,实是看不上这样的小人。

云崕却伸手轻抚她的面庞,问出了关键问题:“你跑来颖公城做什么?”他见着她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这妮子不在新夏或者峣地当她的女王,跑来这里跟燕人拼什么命!

“亲眼评估燕国的实力。”她睁眼说瞎话,“毕竟很快就要与燕国为敌了,光看情报那两张纸可远远不够。”

云崕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冲入阵前与燕王和魃尸交手,也是为了评估他俩的修为?”

当然不是了,冯妙君咬唇。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可玉还真要是死了,她上哪里找人给她解疑?

见她不答,云崕眯起眼:“我怎么觉得,你对玉还真特别上心?”

“我挺喜欢她的。”这话不是虚言,虽然从前和玉还真没有交集,但看到这位女国师为了国家浴血而战的模样,她也是很敬佩的。

喜欢?云崕脸色一下阴沉,捏着她的下巴:“说实话,否则我现在就办了你!”她看起来这么可口,他没吃掉她是因为用掉了所有自制力,如果她给他一个行动的籍口……

只看两人的姿势,的确随时可能擦枪走火。冯妙君大骇,想也不想即道:“我想招揽她!”

云崕怔住,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什么?”

话刚出口,冯妙君自己也是一呆。但她反应极快,脑海中有灵光闪过,即顺势往下道:“横竖熙国是保不住了,玉还真修为深厚、一心为国,我为何不能招揽她来做新夏的国师?”(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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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0章 我要她

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念头,这会儿她却越想越觉有理:“你也知道,自从卸了傅灵川的国师之位,我身兼两职打理新夏好生辛苦。今后要是再跟燕国对杠,新夏当真需要一个可靠的国师来辅助我。”

人才难得啊。略过鳌鱼印记不提,只玉还真本人也值得她奔走这么一回。

云崕望着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奇异。

“怎么?”她的心虚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行么?”

“你从萧衍那里抢走峣国也就罢了。”云崕一瞬不瞬盯着她,像是要直接看到她心底去,“现在连他想要的女人也抢?”

冯妙君脸色微红,啐了一口:“这是什么话?英才人人得而争之。”她看着云崕,忽然明白了,“你也是来救她的?”否则魏军都撤走了,国师为何会出现在颖公城?

云崕懒洋洋道:“萧衍那小子哭求我救玉还真一命,我只好来碰碰运气。”萧衍给了他极大权力,远超其他国师。偶尔么,他也该投桃报李。

冯妙君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的确,云崕在万军之中要救玉还真性命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必须量力而行。“可是我还未动手,就见到了你。”

他为什么向她强调这一点呢?她面露同情:“萧衍真是所托非人。”

云崕气结,一低头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笨!”

他属狼的?冯妙君疼得险些飙泪,可是人在他身下敢怒不敢言,只得委屈道:“玉还真未必就死,但魏国这么一撤军,放任熙国孤军奋战直至灭亡,恐怕玉还真对萧衍不会留有好感。”

她目光又扫回云崕身上,“再说魏国已有国师,她去了魏国能作甚?”

玉还真这样的女人,性子未必清傲,眼光却一定很高,自己又曾贵为国师,萧衍能给一般女子的荣宠,她恐怕是不稀罕的。

“她本来就对萧衍无意。”说到这里,云崕轻咳一声,“有传闻道,她对任何男人都是无意。”

言下之意是?冯妙君为这劲爆八卦瞪圆了眼:“不会罢,玉还真喜欢女人?!”

云崕避重就轻,“她对男子从来不假辞色,这倒是事实。因此你莫要想着拖她去当国师,小心引狼入室。”言罢,拍拍她花儿一样漂亮的脸蛋。

冯妙君哼了一声:“空穴来风罢了,又是哪些男人的酸葡萄心理罢!”

云崕耸了耸肩,不跟她争辩这种话题:“我怎么知道?”

他语气里满满都是优越感。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叮叮两声,格外清脆。

那是从屋外传来的,确切说,是从方寸瓶外传来。

有人在轻敲瓶身!

她和云崕都在瓶中,那即是外头还有第三者了!冯妙君一惊,不过随即明白:“你还带了其他人来颖公城?”

“你不会以为,我是只身前来吧?”云崕起身走出草屋,像是和瓶外的人联络,但很快就又走了回来,对她道:“我得出去了,外头有事要处理。你睡会儿吧。”

原来这家伙方才就是吓唬她,他早知道外面很快就有人找他。其实她也明白,颖公城已经落入燕王之手,云崕等人想在这里活动也是要慎之又慎。

他应该是很忙的吧?

云崕探了探冯妙君的额头,温度已经不烫手了,只是她脸上依旧带着倦色。“尸毒会侵噬肌体,修行者亦难以避免,何况这只魃尸道行很深。”美美睡一觉才是休养元气的最好办法,对凡人、对修行者来说都是。

云崕退开,她的压力立刻减小,下意识打了个呵欠:“也不知燕王何处寻来这么厉害的怪物。”

“上古之时的魃尸更加厉害,一出世就是赤地千里,比起神明亦不逊色。”云崕缓缓道,“就有魃尸杀掉了神明的先例。”

“她和僵尸截然不同,若非见她瞳孔有异,我都未觉出她不是活物。”修行者不养小鬼了,但是役使僵尸的还是大有人在。她也见过这种怪物,然而其手脚僵硬,提线木偶一般,哪似今日遇到的这具女魃身躯柔软远胜常人?

“僵尸修成了魃,也会重开灵智,聪慧不逊于人。”云崕将她小手包在掌心,轻轻捏了捏,动作中无意流露出一点温柔,“睡吧。”他给的药物,也有助眠效果。

两人是不是还在颖公城,是不是彻底甩掉了燕王的追捕?这些明明都是麻烦,可是他不提,冯妙君也没有问,似乎一切都可以放心交给他。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对了,陈大昌也跟我来熙,你可否带个消息给他,免得他寻不着我担忧。”当下说出与陈大昌约好的联络之法。

云崕哼了一声,似有不悦。但她实在太困了,没听见他的答复就睡着了。

¥¥¥¥¥

这个时候,陈大昌也忙得很。

燕军放炮打烂六鳌大阵、白猿变回原形支援前线之后,他本该按照冯妙君的嘱咐弃车去做接应工作,然而后头事态的发展让人措手不及,陈大昌忧心她的安危,遂寻来一身熙国士兵的衣甲穿上,混入战场寻找冯妙君。

然而几位大能的战斗如白驹过隙,前后不过两刻多钟就已结束。陈大昌潜入前线时,玉还真已经被打落悬崖,燕军潮水一般涌向颖公下城,并且燕王那一声四野皆闻的宣告,他也听见了。

熙国气数已尽。

陈大昌并不关心这一点,他只烦恼计划被全盘打乱。整个城池沸成一锅粥,却教他往哪里去寻冯妙君?

放出事先约定好的暗号,也不见她回复。

就这样过去两日,颖公城已经变了天,燕军全面接管了这个曾经的都城,所有百姓被勒令留在家中以便燕军清点,凡违禁外出者一律杀无赦。

陈大昌相信自家女王并未遭难,但城里已不好再呆下去,他只得趁着最后一波混乱潜出颖公城,往北郊而行。

两只鹤妖并不习惯这里的严寒环境,他要尽快前去安抚,否则这俩家伙若是自顾自飞走了,待他联系上冯妙君,两人都不好离开。

不过他才走到鹤妖藏身的那处枯涧,就见到前方有些异状。(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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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1章 拣漏

两头怕冷怕得要死的大鹤居然走出来,站在岩上一动不动。在它们面前,一头巨猿半蹲在地,右臂弯里倚着个女人。她好似连坐也坐不住,却对两只鹤妖柔声细语。

声音轻而慢,带着温柔安抚之意,就连不远处的陈大昌听了都有两分懒洋洋的感觉,鹤妖更是微微低头,好似很吃她这一套,平日的高傲和慵懒不知去了哪里。

现在的巨猿跟两天前不可同日而语,毛发百结,沾染了血污和泥土,早看不出原先的纯白色泽;它似是受了很重的伤,佝偻着身子,背都挺不起来。若非它块头惊人、若非它双臂上还嵌着那对赤金护臂,陈大昌都不一定认得出它。

陈大昌就奇怪了:这家伙不就是前几天威风凛凛去支援前线的猴子么,怎地落魄至此?

再看它怀里的女人,唔,陈大昌一下就看出门道了:

这一人一猿想偷他的座骑!

他抿了抿唇:有他在,休想。

主人正在试图收服鹤妖,巨猿就一动也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惟恐惊扰了这两个长翅膀的家伙。

他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不过女子纤细的指尖快要触到鹤妖的白羽时,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唿哨!

尖锐、简短,然而在两面的石壁上反射几次,带出了回音。

这就够了。

两头鹤妖摆了摆头,如梦方醒,眼中怒气鼓涨,匕首般的尖喙闪电般探出,往女子手上啄去!

巨猿火速收手,怀中人才未被击伤。

可还未待它反击,两只大鹤已经扑楞楞扇着翅膀,飞到了树林上空,而后发出两声不满的长鸣。

山谷当中,回响着它们的声音。

巨猿大怒,往哨声方向偏头,想看看是谁坏了他们的好事,可是怀里的女子紧声道:“不好,它们太吵了,快走!”

巨猿立刻抱起她往外奔去,不过似乎是太晚了。

鹤妖唳声刚过,即有人声传来:“在这里了!”

随后林中蹿出四人,阻住了巨猿去路:“玉国师,您再违抗王命,我们就不保证您见王上时能安然无恙了。”

听见“玉国师”三字,潜在暗处的陈大昌眉尖一动。

另一人像是听见莫大笑话,放声大笑:“玉国师?哪来的国师?”

巨猿的眼睛红了。

就在这人笑得最狷狂时,眼前风声呼呼,竟有一块至少一吨重的大石对准他砸来。

他一惊躲过,视野却被庞大的身影占满——

巨猿跟着大石一起过来了,他躲得过石头,却没躲过巨猿的钢拳。

只听“叭”一声,比磨盘还大的拳头直接砸在他脸上,将他直接轰出去十余丈远,落下时动也不动了。

他已经没了脸,只有一个凹进去的血洞!

另外三人也吃了一惊,未料到这巨猿满身落魄却还暴躁如斯,竟敢抢先发动进攻。他们以三对一却也不惧,敌人一个重伤,一个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就这样还不能打赢,燕王也不会要这种吃白饭的手下。

当下三人尽量使出小巧身法,游斗于巨猿身边。后者先前还发出几声怒吼,后面却一声不吭,只专心对敌。旁观者如陈大昌就能发现,它吼叫时口中喷出血沫,那是伤了心肺的症状。并且这巨猿看起来也实是乏了,气力愈显不济,连身形都不再灵活,盏茶功夫身上就添了三、四道伤口。若非它皮糙肉厚抗击打能力强,这会儿早就倒地不起。

最麻烦的是,它一手抱着主人,只剩下单手可以对敌,威力大减。

这样斗下去不是办法。

巨猿在右肋下再多添一道伤口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将玉还真往石壁上一放!

它自己则挡在玉还真面前,转身应付那几个敌人。

这处地形是内凹进去的山壁,巨猿体型巨大,三名敌人几乎无法越过它去抢玉还真。

而且放开了手脚的巨猿,一下变得极是可怕。有个燕人修行者不察,被它伸拳如大锤般击在胸口,立刻吐血三尺远。

巨猿恨毒了这帮追兵,双拳快速连击,先是一拳砸在这人天灵盖上。“卟”,那一声脆响甚至传到远处的陈大昌耳中。这名燕国修行者的脑壳就像个被砸开的椰子,浆水四溅。

接下去次次都打在他胸口。三息时间,这人就被锤成了一滩肉泥。

莫说旁人,陈大昌也看得眼皮直跳。

场中活人剩下两个,人数的减少立刻带来了不安全感。这两人目光游离已生去意,打算搬;回救兵再来收拾这只难搞的猴子。

当日战场上,连燕王都没能拿下它,他们失败又有甚奇怪的?

眼看巨猿又扑上来,他们不约而同一个转身,往林中逃去。军功分给别人不要紧,自己的小命得先保住。

巨猿也明白杀人灭口的重要性,否则这两人再回来就是它和主人的死期到了,当下忍着伤一跃而起,跳过二十余丈距离,直接拦在其中一人面前,不管他怎样挣扎,一伸手将他塞进血盆大口,用力嚼了两下。

这人的惨呼声戛然而止。

不过巨猿早就到强弩之末,吃人时又被捅伤了下颌,这时呼哧呼哧喘气,鲜血沿颈而下,却是坐在地上再没有余力站起。

它只能看着最后一名燕国修行者越奔越远,很快在它视野中变作一个小点,再然后……

再然后有一支长箭飞来,“咻”一下射在这人腿上,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有援军?

不对!巨猿忽然瞪大了眼。这支箭是从石坳里射出来的,也就是女主人所在的方向。

它刚转过头,就见第二支长箭也到了。地上那人惨呼未毕,已被一箭封喉!

场中燕人全灭,巨猿却没能松一口气:

女主人身后,竟然多了一人出来!

它还是大意了,追燕人多追出了十几丈,竟然就被这个家伙趁虚而入。

待看清这人面貌,它又暴怒起来,咆哮着露出满嘴獠牙:“是你!你害我赶不回前线,你害六鳌大阵被击破!”

先前就是这个家伙,拿馒头堵它的嘴,又将它塞进酒坛里去!对堂堂山神来说,这真是奇耻大辱!(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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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2章 绑架

这个拣漏的人,当然就是陈大昌。

巨猿去追击燕国修行者,不再守着山坳,他见机不可失,当即一溜烟蹿了过去。玉还真连坐都坐不起来,哪有余力对付他?

陈大昌听得懂猴子头一句话,却不知所谓的“六鳌大阵”是什么鬼,眼下也来不及细想,见它摇摇晃晃往这里走来,当即按着玉还真肩膀:“退后,否则我不客气了!”

主人落在他手里,巨猿虽然恨不得把他脑瓜子也捶扁,这会儿却只能遵言退开两步,巨眼死死盯着他,露出愤怒的光芒。

在它心目中,就是陈大昌和同伙限制了它的行动,才令它不能如期返回前线,于是六鳌大阵变得薄弱,被燕军所破,于是颖公城失去了抵抗之力,于是熙国国灭、主人受伤……

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眼前这人!

玉还真转头望着陈大昌,声音虚弱:“你也跑不远,燕人追我追得紧。”

与猴子不同,她一开口就指出了症结所在。燕人紧追她不放,这家伙不放她走的话,怕也要死在这里。“你放我们离去,我保证胡天不会找你麻烦。”

陈大昌闻言看向巨猿。原来这猴子名为胡天?倒真是贴切,胡闹起来无法无天。

胡天果然很听话,立刻闭起血盆大口,不再嘴脸狰狞。

“不麻烦。”陈大昌忽然笑了笑,“你先让它变回小猴子。”

他能将小猴子塞进酒坛,可见这个状态下的胡天没甚威胁。玉还真口说无凭,他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才是最安全。

玉还真低声道:“它变回去了,燕人若是追来,我们会更危险。”

陈大昌料想胡天要变回巨猿形态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当下也不理她,迳直将手掌移到她天灵盖上,对胡天道:“你也听不见么?”

女主人现在很脆弱,可经不起这一拍了。胡天恨恨盯他一眼,“嘭”一声变回了原形。

巴掌大的小猴坐在地上,满身脏兮兮地。

陈大昌这才满意地打了个唿哨。

停在崖上的大鹤敛翅冲下来,带起几片雪花,然后停在他身边。

胡天一下瞪圆了眼:“原来这鹤是你的!”

“不错,是我的。”陈大昌耸了耸肩,“多亏我回来及时,没被贼人顺走。”

“贼人”之一闻言抬头,见陈大昌正盯着她看,不由抿了抿唇。她身为国师向来清矜高贵,现今偷人家的座骑却被逮个现行,心里也有两分难堪。

可是不乘鹤飞起,她就逃不脱眼下的险境。这几天赶来支援她的手下都被燕人杀了,她也不想再唤人过来送死。颖公城所在的石地四面陡峭,唯一通往外界的陆桥又被燕军把守,她和胡天难以通过,再留于此只会被瓮中捉鳖。

陈大昌丢出一副捆仙索绑住玉还真双手,这才将她一把抱起,跳到白鹤背上。玉还真动了动手腕,眼里写着气恼。这人年纪看着不大,做事却老练,她都伤重若此,他对她还不放心!

她悄悄积蓄了好一阵子的力气,现下是用不出来了。

胡天急了,一蹦三尺高:“也带我走,我不跟你作对!”没它在一边照顾,主人怎么办!

“玉还真被我带走,燕人也不会再追你不放。”对它的话,陈大昌是一个字也不信,随手一拍白鹤长颈,后者振翅而起,直入九霄云外。

小猴子忍着伤冲上来,只抓着了一团空气。天上掉下一个药瓶,还有陈大昌飘飘荡荡留下来的一句话:“这灵丹专治内伤,用不用随你。”

¥¥¥¥¥

鹤妖在高空中飞行了小半个时辰,才缓缓降落。

它们还未飞出大山范围,但已经远离颖公城所在的石台。鹤妖速度很快,玉还真暗中估算距离,离颖公城至少有一百多里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从燕人手里逃走了,可是胡天同样找不到她。

此刻她独自陷在荒山野岭,和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男人一起!

这境况,会比落在燕王手里好多少?

陈大昌选择一片溪地降落。他和冯妙君来时就在这里落过脚,眼下凭着记忆找到一个宽敞的洞穴,将玉还真和两头鹤妖带了进去。

这里地形不错,前方就是一条小溪,只是冬季凝成了冰,洞口隐蔽在大雪和几颗矮松的掩护下,莫说自高空俯瞰,就算外头有人经过也不易发现。

洞里很冷,但是中央有个围塘,里面有未烧尽的木头。这是上次他做好的围塘,看来一直不曾有人探访过,陈大昌也就放了心,重新升火。

他动作娴熟,才从储物戒里找出一口大锅,身后就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你到底想做什么?”他不必回头也知玉还真躺在干草堆上看着他:“救你的命,至少要保你不死。”

她现在的状态可不怎么好,伤得那么重,又奔波了足足两天,再拖下云要病入膏肓。陈大昌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平时从来不趟这种浑水。可玉还真是女王大人此行的目标,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见到冯妙君之前,玉还真不能死。

方才天上风声呼呼,不便交谈,玉还真只有现在才开口,声音中带着倦意和不屑:“你有那本事?”

听出她的咄咄逼人,陈大昌没接茬。有没有本事自然不靠嘴上说说。他去溪里挖了几块坚冰,顺便消除了一人两鹤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才走回来座火烧水。他从前常在山中行猎,自有一套追踪与反追踪的本事。

两头鹤妖已经把自己蓬成松软的毛球,正偎在一起取暖。鹤是迁徙的候鸟,秋天就要启程到南方过冬,当然天生就厌恶这样的寒冷。大黑就问陈大昌:“能走了么?女、女主人何在?”

它也聪明,本来想说的是“女王大人”,顾虑玉还真在场,硬生生替换了一个名词。

可是“女主人”三个字,依旧将玉还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是了,胡天也说过当时对付它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现在男子挟持了她,女子又在何处?(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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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保你不死

“颖公城里有变故。”陈大昌摇头,“我们恐怕要多候一点时间。”

两头鹤妖不高兴,但新夏平时好吃好喝供养它俩,女王又是威严深重,这会儿它们也不敢拍拍p股就跑。

玉还真目光微闪,就见陈大昌走到自己身边,低头打量着她。

“怎么?”她冷冷道,声音中不无讥讽之意,“你不是要救我?”

陈大昌平日也听冯妙君讲习,通晓药理,这时见玉还真露在外头的双手、脖子和面庞都爬满黑气,遂在她手背上按了两下,发现凹下去的坑很久才平复。

“好厉害的毒。”浮肿得厉害,然而内里还有生机。若非她被击伤的位置太靠近心脏,本不该毒发至此。可是这种毒素有些奇特,不在他已知的范畴中,“给自己诊断过没?”

玉还真忍不住嗤笑一声:“你不是能救我的命么,怎么连我中了什么毒都分辨不出?”

陈大昌看她一眼,莫名其妙:“你要拿自己的命来置气?”

玉还真的脸色更不好看了。置气?她明明在取笑这人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

“还是你自己也不清楚?”陈大昌越想越觉得有理,辨不出毒理就下不了对症的药,这就说得通了。

这是激将法?玉还真扯了扯嘴角:“清楚也无用,这是尸毒。”

陈大昌挑起眉,眼中闪过惊讶。“你服过药物了罢?”原来是这样偏门的奇毒,难怪玉还真手里没有解药。但她应该也用过了各种法子,否则不能支撑到现在。

尸毒会侵蚀生物活体,令其出现黑斑、浮肿等死后特征,而后就开始变得干瘦僵硬,最后化为僵尸,成为游荡人间的怪物。

陈大昌也看出来,玉还真一直以自己的修为与尸毒对抗,防止毒素流入心脏,因此分不出力量去对敌。也幸好是这样,否则他是万万拿不下一国之国师的,哪怕她已是重伤之躯。

他沉吟几息,取出两枚丹药递到玉还真嘴边。她偏开头,不吃。

也不知是哪个野郎中开的药,能随便吃么?

陈大昌看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嫌弃:“我若想弄死你,何必浪费丹药?”见她依旧小嘴紧闭,干脆一把抓着她下颌,指尖一捏就撬开了她的牙关,将丹药塞了进去,而后在她喉间轻轻一抚。

他也有些不悦,毕竟这些丹药都出自女王大人之手。

上乘丹药都是入喉即化的,这是考虑到病人也许已经咽肌无力,吞不下药物。玉还真来不及吐出,药物就顺喉而下,化作一股暖流。

她正要对他怒目而视,腹中就升起一股舒适之意。

咦,好似真有些用处?她闭上眼,默默运气。

陈大昌候着,见她服药之后仅仅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脸上黑气就稍微褪却,甚至浮肿都消褪少许。他这才低声道:“尸毒会侵蚀命灶本源。这两颗药可以茁壮生机,材料皆是万金难求。”

过了好一会儿,玉还真才睁眼看向他:“药是好药,却解不了尸毒。”

“我说过,保你不死。”陈大昌将手一摊,“说到就能做到,但我可没说能治好你。”他略通医理,却不似冯妙君那般精深,想来也赶不上眼前的玉还真,所以并未夸下海口。

他的确是这样说的,玉还真一口气噎在喉间,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多谢。”

她一直没好声气,现在突然对他道谢?陈大昌脸上微显意外。

玉还真却非不明事理之人。她毒入心脉,即便胡天护着她,尸毒却也在全身扩散开来,指不定何时就了结性命;陈大昌虽将她挟持过来,到底用药稳住了伤情,令伤势不再进一步恶化。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给她延命。

她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至少五七日之内,伤情不会再恶化。”玉还真望向他,脸上原有的怒意都收了起来,“胡天说,你和同伴是为寻我而来。现在,你可以说明来意了。”

落崖两日期间,她当然要盘问胡天的过错,小猴子就将前因后果述说了一遍,当然没忘添油加醋,所以玉还真知道这两人为她而来。尽管她早一步掉落深渊,没听见冯妙君的真实身份,却不妨碍她对眼前人提起满心警惕。

可是从另个方面来说,有所图,才会保住她的性命,她也才好审时度势。玉还真在险恶的名利场上呆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价值”一词的涵义。

陈大昌挠了挠头,有些犯难。

冯妙君身上背负的秘密从无第二个人知晓,她自然也不会告诉陈大昌。后者向她尽忠,替她办事哪里需要问“为什么”?

所以这答案他也不晓得,只能含含糊糊:“时机到了,你自然便知。”

这人当真没有一点诚意!玉还真冷下脸:“我怕你鸡飞蛋打。”

陈大昌只道她担心自己性命,毕竟哪个人只剩下七天可活,心情都不会太好。所以他安慰道:“莫怕,肯定打不了。”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女王就行,他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她是蛋么!玉还真沉下脸。这人可当真不敬。

石洞内忽然安静下来,两人互相看了看,都觉无话可说。锅里的水还未烧开,偶有柴火噼啪声响起,更显单调。

玉还真以重伤之身颠沛两天,中间几次休憩亦很短暂,早就精筋力尽。塘火将石洞内烘得温暖如春,她又服了丹药,这时倚着岩壁眼皮渐沉,不觉昏昏睡去。

这一觉似乎很长也很甜。在梦里,她依旧是昔年十五岁未出阁的少女,卸去了那许多家国兴亡的重任。

……

再美再好的地方呆久了,人都会腻,何况是方寸瓶里这一畦小小的田园山水?

也不知云崕离开了多久,冯妙君的身体快速好转。但她试过两次都出不去,显然云崕给这法器下了命令,不许她自由进出方寸瓶。

等他再出现时,冯妙君正在吃面,见了他就丢下面碗质问:“你还知道回来?”

她早就百无聊赖,不过这句质问的打开方式好像不对?

第494章 天大疑团

云崕迳自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在外打探消息回家,连口饭都没得吃就要遭埋怨,你说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家?冯妙君冷不防从他口中听见这个字眼,微微一怔。见他一对桃花眼直勾勾盯着自己,她板着脸掩饰心下的微妙情绪:“辛不辛苦,要看你带回的消息价值。”

“饿了。”云崕说完,就将她的面碗和竹箸直接夺到面前,自顾自用。

“喂……”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家伙连吃好几大口,看起来果然像饿死鬼投胎。

当然,这么帅的饿死鬼很少见。

不讲卫生,这是她刚刚用过的。冯妙君脸上微烫,可是这厮脸皮厚比城墙,跟他纠缠这个,最后难为情的只能是她。所以她只好换个话题:“现在熙燕战争已经结束,魏国后头打算怎办?”

无论魏国怎样百般阻挠,燕王终于灭掉了熙国。颖公城战役之后,燕、魏两国从此接壤,中间再也没有了缓冲的国家。

两大巨头原本就不对付,接下来会擦枪走火还是各自隐忍?

这不仅是她关注的问题,也是南北大陆所有当权者目光所向。

“燕王虽然灭掉了熙国,可是失了先机,至今付出的代价惨重。”云崕又吃了一口面才道,“我大魏近来战事频繁,也需要时间休养元气。依我之见,纵然魏燕之间或有一战,战火也不该是现在燃起。”

对峣战争结束得太早,魏国大军抢先挺入熙国大西北,力援熙军。

原本熙国已被攻得摇摇欲坠,这么一来就重新站稳了脚跟,开始伙同魏军夹击燕人。虽然武力、国运、装备和人员战力都比不上燕军,但熙人至少占了地利上的优势,再说有玉还真在,这里所有山泽水灵都会帮助熙军反抗入侵者。

魏军的到来,直接改变了战局。短短两月有余,燕军葬在大西北的人命比起先前的小半年还要多出整整三倍!就连燕王麾下几员大将也在魏熙联军的奇袭中殒落,都是赫赫有名的修行者。

虽然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没能改写,但这过程中燕人也付出了远超预估的惨烈代价,无论是军队还是高端战力都有严重损耗。王廷内部更是吵作一团。从这个角度来说,魏人的目的达到了——

两大强国以熙国为战场,狠狠掰了一回手腕。

萧衍和云崕从未想过熙国最后能得保全。他们的意图,只是最大程度消耗燕国的战力而已。魏军也是客场作战,所以时间拖久之后,弊端愈显。这种情况下,大帅赫连甲果断撤军,要为魏国保存实力。在冯妙君看来,这个作法虽然冷血却也很明智。

不过魏国先后投入侵峣、援熙两场战役,耗时长、强度大,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任它再强壮也有些吃不消了,接下来就要再度养精蓄锐。

以冯妙君的敏锐,不难判断接下来两国之间大概会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新夏呢?她新夏又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云崕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规劝道:“此间事了,你就回新夏去吧,避开燕王,少惹麻烦。”

是了,她还有个好大的疑团。冯妙君皱眉道:“燕王在战场上对我穷追猛打,连燕军都能扔下不管,这是为何?”她形容得还算客气了,燕王见了她就眼冒绿光。

云崕抚着下巴:“莫不是跟我一般,见色起意?”

“这一点也不好笑。”冯妙君沉下脸,“为何我总觉得,你知道原因?”

这妮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啊,云崕叹了口气,收起碗箸放回后厨。冯妙君等他慢悠悠洗过碗,又等他用青盐漱了口,终不耐烦:“喂!”

罢了,告诉她吧,否则她不知就里,对燕王防范不足。

“他要峣国的稷器。”

冯妙君呆住,是他说错还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稷器?燕王要的居然是前峣国的稷器,那块来历不明的金属残块?

云崕面色肃然,没有一点玩笑的痕迹:“你取下峣国基石之后,应该就看见了稷器的本来面貌罢?”

她点头:“你知道那是什么?”

“是浩黎帝国旧物,说起来,我有责任将它取回。”

“有何妙用?”冯妙君心底还是有些儿好奇的,“否则峣国如何会用它来当作镇国稷器?”这问题从她看见稷器的真面目开始,就萦绕心头不去。一个残破的金属件当然算不上神器,为什么峣国先辈宁可用它而不是黄金城来充当稷器呢?自然黄金城有战略上的妙用,或者其主人也舍不得,但关键在于,峣国立世二百多年,此物担任稷器居然非常称职,轻松承载了一国之气运,可见它的品阶与神器也相差无几。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安。”云崕声音转作低沉,带着劝导之意:“此物于你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你不说,怎知道它于我无用?”冯妙君抱臂在前,听出他声音里隐含的一点不情愿。

啧,这可太难得了,她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还是说,我还未够资格知道此事?”

云崕定定看着她,眼神诡谲莫测,刚要开口,冯妙君一字一句道:“云崕,你说过自己从未对我撒谎,现在我要知道此物的来龙去脉!”

云崕抿了抿唇,过了好久才开口:“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界神与天魔的往事?”

千余年前的久远传说?冯妙君不意他话题切换到此,一怔之后点头。天魔为祸世间,兴风作浪,最后居然想冲击天梯前往上界,这就惹动了界神出手。那一场大战之后,天魔被封印,界神也无影无踪,通往上界之路从此关闭,人间灵气日益稀薄。

云崕低声道:“界神栖身于天梯之下的祭坛当中,此物可汲天地灵气来温养它。结果与天魔的战斗激烈,祭坛也被打碎,掉落红尘,浩黎帝国花费许多年时间才收集到一半碎片。后来浩黎帝国解体,王都被洗劫多次,这些宫中旧藏也流落世间。”(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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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章 两强相争

碎片?冯妙君想也不想道:“峣国的稷器,就是界神祭坛的碎片?”

云崕点了点头:“峣国先祖也曾侍奉王廷,知道此乃神物,可以承载国家气运,遂趁着国灭时悄然携出。”

“这样的碎片一共有几块?”

“当年的祭坛,碎成了大小十余块。”云崕轻轻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访它们的下落。每次快要到手,都会有人来阻止。”说到这里止住了,叹了口气。

冯妙君觑他一眼:“说不定是天意,上苍都不待见你为祸世间。”

“不是天意。”云崕说这话时,难得满面严肃。

“峣国将它当作了稷器啊。”冯妙君喃喃自语,心头忽有灵光一闪,“慢着!我旧国是为魏人所灭,那么安夏的稷器难不成也是……?”安夏立世三百年,覆灭时她年纪又小,哪里会关注安夏的稷器是什么?

云崕点了点头:“同为祭坛的碎片之一。”

她按着桌子,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为了碎片,才去当这魏国国师?”

云崕微一侧首:“这样说,亦无不可。”

她心头豁然开朗:“剩下的碎片,你已探明位置?”

“我收集到多数碎片,还剩下几块而已。”云崕苦笑“这几块,却都不易到手。”

因为不易到手,他才要借用国家之力去获取。冯妙君了然:“还有哪几个国家拿去当了稷器?”她相信碎片散落在其他地方,以云崕的本事都能获取。可这东西要是被当作了稷器,那是和家国气运连为一体,只受国师操控,甚至国师死后都会重回基石之畔,半道儿想截胡也是截不走的。

云崕想弄到它们的唯一办法,就是灭掉其主国。如此,稷器才能还原本来面目,成为无主之物。

所以,他在泛大陆兴风作浪,就是为了凑齐界神的祭坛碎片吗?

“除去魏、峣和安夏,就只剩下熙国和燕国了。”云崕既然开了话头,也就接着往下说,“燕王也没闲着,我估算,他手里应该也不止一块。”

冯妙君皱眉:“他也知道此物来历?”话才出口,就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燕王何等人物,若说上古秘辛,他了解得比世人只多不少。

“当然。”云崕倒没有嫌弃,“否则蒲国和桃源境离燕国更近,物产也丰饶,他为什么撇开这两个地方不理,只攻伐熙国?那便是看到魏国先灭安夏再犯峣国,速度太快,他坐不住了。”

冯妙君恍然大悟,终又解开一个谜团。原来那两处地方看似肥美,却没有燕王需求的祭坛碎片,因此不在燕国进攻的第一序列选择当中。

“凑齐祭坛碎片有什么用?”冯妙君满心好奇,“可以重新召唤界神?”云崕和燕王,当世两大高手都争夺的宝物,怎说也该有翻天覆地的效果吧?

“正是。”云崕离她更近一点,“通往上界的天梯关闭,世界灵气凋敝,长此以往,这世间恐怕不会再有修行者了。到得那时——”

他沉沉道:“也就是你我末日。”

此界若是没有灵气,修行者也就不复存在,它会彻彻底底变作凡人的世界。见识了神通的便利,见识了术法的奇妙,也见识到这世界的无穷瑰丽与壮阔,修行者又怎甘于退回凡人的视角,怎甘于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冯妙君也是不愿的。

“若是灵气消耗殆尽,这个世界迟早也会消亡。你知道的,它还远未从上古的大战中恢复过来。就如重伤的病人,若不给予良好救治,他多半还是要死。”云崕抬手,将她鬓角的落发拂去脑后:“现在你知晓了它的用途,可愿将它交给我?”

若真如他所言,这东西在她这里单留一块确实无用,反不如送去云崕或者燕王手中凑数。

可是,事实全部如他所言么?冯妙君眯起了眼:“我还有一问。既然你和燕王的目标一致,何不联手施为?”

两强联手,必定能更快一步达成目标。可眼下的情形,却是两人互相角力、抢夺所剩无几的祭坛碎片,并且冯妙君毫不怀疑这两人之间必有一战。

“迎回界神的那个人有重开天地之功,芳名万古,天道也会赐下最丰厚的奖赏。”云崕轻笑,“换了你,你会拱手让人?再说——”

“谁说我和他目标一致?我收集祭坛碎片的目的,在于唤回界神,重开天梯。”云崕目光深幽,“可是燕王就不一定了。据我所知,过去百余年间他与天魔有多次接触,近年来更是四处寻找天魔下落。鉴于天魔与界神的过节,他夺取祭坛碎片的原因就值得商榷了,说不定就是要阻挠我等。”他顿了一顿,“你不若将稷器碎片交予我保管。至少我会令燕王知道,峣国的稷器碎片已在我手里,你就免了这重麻烦。”

这些旧事他本不想说,可是冯妙君眼下已在这里,已经介入他和燕王的纷争之中。他不把利害陈清,她就不知自己面对什么,不能提前应对。

冯妙君听完,反而挪得离他更远:“你呢,你和天魔打过交道么?”怪不得这人不厌其详,原来用心良苦。

云崕抿了抿唇。

冯妙君又追问一句,他才慢吞吞道:“有过。”

“多少次?”

“不计其数了。”他眉头蹙起,俊面上有些不悦,“它总是千方百计,阻拦于我。”

“那么你岂非也是和天魔多次接触,近年来四处寻找它的下落?那与燕王有何不同?”冯妙君笑了,“抱歉,祭坛碎片我要自己收着。”

“留着无益,徒惹困扰。”云崕盯着她一瞬不瞬,“我说过这东西也是燕王所需,新夏立国所用的稷器是螺蟹而非祭坛碎片,本不会成为燕国首先攻伐的目标。你将此物带回,恐怕是带回一个天大麻烦!”

“倘真如此,魏国更该高兴才是。新夏被迫要跟它并肩对抗燕国了。再说,你怎知它不会变作我和燕王谈判的筹码呢?”

第496章 无奈与纠结

云崕的目光那么专注,冯妙君都有些恍惚了。这个时候,她多希望自己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可以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话,相信他的好。

可她是一国之君。她个人做出来的任何决定,都可能影响到新夏的未来与国运。

她要审视、要思考……也要怀疑。

在其位谋其政,她没有轻信的权力。

冯妙君暗中一叹,敲了敲桌子:“你已经离开颖公城了罢,我该出去了。再在瓶子里呆下去,我身上都快长蘑菇了。”

云崕笑意晏晏:“你久未回返,何不多盘桓一段时间?这里是静心养性的好地方。”

言下之意?冯妙君恍然,怒瞪着他:“你想将我困在这里?”

这是他的储物空间,法器只听主人的话,所以他若不想让她出去的话,她恐怕真地出不去——除非她力量已经强大到足以突破空间限制。

这个,她没试过,更没把握。

“怎能叫‘困’?”云崕走近两步,高大的身形将她笼在自己阴影里,“印兹城一别,又是三月未见。我只是请你多住些时日,以慰我相思之苦。”他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这百来天里,你想过我么?”

“少转移话题。”她却不上当,戳戳他的胸口,“快放我出去。稷器碎片我没带在身边,你强留下我也是无用。”

被燕王追赶时,她犯的什么浑?居然想都未想就跳进这人的方寸瓶里避祸。明明两人之前还有过节,明明她从魏人手里抢走了峣地,明明她知道云崕为此咬牙切齿恨不得找机会收拾她,可在那节骨眼儿上,她怎么莫名其妙就相信了他?

看吧,现在要自食恶果了。

云崕顺势捉着她的小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新夏太平得很,横竖你接下来也没要紧事待办,不若在这里好好养伤。”他将“养伤”两字咬得很重,而后道,“再说,印兹事变之后,你还未补偿我呢。”

她抢走了峣国,拿走了稷器,让他白忙活一场,这笔账该好好算一算。

冯妙君想起自己伤势初愈,灵力未复,这会儿跟他打架并没有什么胜算。“你要什么?”

“乖乖留在这里多陪我一点时日,我就既往不咎。”云崕低声笑道,“否则莫怪我对新夏不客气。你知道的,什么协议都有漏洞。”

这威胁从他口中说出来,分量十足。冯妙君气结,却知自己这时没有办法:“国不可一日无君……”

“傅灵川会代你打理好的。”云崕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抱住,“你离开新夏那么久,也未见它有甚问题。”她从云崕奇袭印兹城时就离开了新夏,到现在也有三个多月,新夏运行平稳,无风无浪。

一套成熟的政体,本就该在领导者离开时还能正常运行。新夏建国不久就有这等本事,实是让他刮目相看。

冯妙君要再开口,却被他趁虚而入,吮住了唇舌。

方才吃面时,也没见他品得这样仔细。而后她腰间微暖,却是他指尖轻轻摩挲。云崕声音低哑,透着一股渴望:“伤好了么?”

冯妙君本能地察觉到威胁,赶紧道:“没、还没。”

云崕停下来,叹了口气。

¥¥¥¥¥

一觉香甜。

玉还真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陈大昌跪在她身前,把她衣襟都解开一半,目光直勾勾盯着她胸口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挥了过去!

以她平时劲道,就算是头大象都能被她当场打飞出去,不过现在么,陈大昌只是轻轻松松一手就挡下了这一击,顺便轻描淡写道:“水烧开了,敷药。”这药得用滚水化开,五十息内敷好。

玉还真一抬手就感觉到气虚体弱,立刻忆起昏睡前的种种,厉声道:“你不知唤醒我么!”

“怎么没有?”陈大昌一脸无辜,“我唤过你两回,你恍若未闻,我便想着悄悄敷药就好。不信,你问问它们。”说罢一指鹤妖。

大黑不待她开口,就晃着长长的脖子连连点头。

“你……”这两头鹤妖不都是他的手下吗,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玉还真胸口一阵气闷,见他还盯着自己,更加郁怒,“你还要看多久?”

她的身材一向美好,虽说尸毒令她肌肤泛黑,但该有的形状都有,该有的起伏依旧。陈大昌确是下意识多看了两眼,这时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将她翻了过去,让她背部朝上。

玉还真的外袍也是法器,他不能像撕扯寻常衣物般将它撕下。好在衣料柔顺,哪怕沾染了血迹也不会贴紧肌肤,否则她还有苦头要吃。

掉崖之后,小猴子曾帮玉还真处理过伤势,当时就将她的小衣丢弃,所以陈大昌此刻不用再费劲了。他轻轻拨开猴子给她敷过的药物,底下即露出五个狰狞的指洞!

陈大昌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好厉害的尸毒。”伤口已经溃烂、高高肿起,他擦了两遍,依旧向外渗着黑血。

猴子敷上的药,显然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肩膀的断骨已被它接好,他看了看,点头道:“接得不错,若是拖到现在才处理,说不定要打断了重新再接。”玉还真这样的大能生机旺盛,骨质生长极快,如果断骨到现在还未处理好,真有可能长坏了,那就得打断重来。

陈大昌端来一盘化开的雪水,掏出随身的巾子正要动手,玉还真忽然道:“用我的。”取出一方绢帕,是漂亮的鹅黄色,上面绣着一丛海棠,针脚细密。

帕子又细又软,还很香。陈大昌鼻子微动,下意识嗅了两下。玉还真即怒道:“你作什么!”

“没什么。”陈大昌也反应过来自己这动作不妥,可是帕上有暗香浮动,煞是好闻,他这动作也是无意。

他刚把帕子放进水中,玉还真又道:“让鹤妖来。”她生性喜洁,又独身多年,不愿被异性碰触。方才陈大昌在她背上按了两下,指头很烫,她已觉不适。

第497章 尬

陈大昌回头看了两头羽毛蓬松的鹤妖:“它们还未到化形期。”所以变不出人形,光靠一张尖嘴两条腿,怎么给她敷药?

玉还真郁结。

末了,陈大昌又补了一句:“它们也是公的。”

玉还真:“……”

所以,最后还是由陈大昌给她上药。

想着一个大男人盯着自己光溜溜的后背看,她臊得浑身都发烫,可是背部这会儿却传来一阵清凉,给饱受折磨的肌体带来难得的舒适。

生机!这药物中居然蕴含强大的生机。

“你的药物不错。”她还是十分客观中肯,“主药是什么?”能拿出这种药的也非常人,值得她高看他一眼。

“血树花粉。”

玉还真挑了挑眉,有两分惊讶。要候到血树开花,那年头可是以五百年起算,它还非要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处,这东西的珍贵程度难以估量。“我不占你便宜,待伤愈后,我会付三块红灵石作为医资。”

陈大昌本想说不必了,女王待他极好,放在他这里的药物都是随他使用,从不计较。但他不清楚冯妙君追寻玉还真的目的何在,如果女王大人需要这一份人情呢?所以他话到嘴边就换了一句:“方才还喂了你两粒丹药,应该可以保你七日伤情不再恶化。”

玉还真呼吸为之一顿,尬得脸上发热。她要付医药费给人家,竟然还给少了!

“六块!”她眼神有些不善,“够了么?”

陈大昌看不到她眼神,含糊应了一声。药物已经敷好,他将她翻了个身,仰面向上,又替她拢好前衣。这过程中玉还真连脖子根都红了,只是她现在肤色有异,不仔细瞅可看不出来。

玉还真就当他同意了,心下暗松一口气。这人肯收她的钱,那就好办了。她毫不客气道:“现在,劳驾你转头,莫要再盯着我!”

陈大昌“哦”了一声,抓起宝刀站起来就往外走。他方才思考联系女王的办法,并未真个盯着她瞧,不过这事儿辩白不清,他索性就认了。

玉还真的声音立刻从背后传来:“你去哪?”这人是恼羞成怒了?

换在平时,她不会在乎这么个小卒,可是现在她和胡天都身受重伤,还需要有人照拂。

“找点吃的。”陈大昌站定,没有回头。

玉还真想说她带有辟谷丹,吃一粒能顶十天饱腹,可是陈大昌很自然地接下去道:“你重伤多日,需要血食进补。”

她一下就卡壳了。人影一闪,陈大昌又走回来,把缩在角落睡大觉的鹤妖拍醒,“大黑,你来站岗,别让她被猛兽叼走。”这时的玉国师可没有自保之力。

大黑?玉还真怪异地看了看一身雪白的鹤妖。这名字起得真特别。

陈大昌离开后,玉还真默默想了一会儿心事,到底伤重难支,很快又沉沉睡去。

……

她是被一阵香气唤醒的。

玉还真睁眼见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火上架着的大锅。锅盖蹦哒得正欢,香味儿随着水汽飘散各处。

从味道判断,锅里的吃食应该是熟了。她肚子很应景地咕咕两声。

声音不大,但偎在火边养神的年轻男子立刻睁眼朝她看来。玉还真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神——太尴尬了,她从来不曾这样失过体面!

陈大昌面色如常,像是没见着她的异状:“醒了?”

玉还真咬唇点了点头,飞快转移话题:“兔肉?”

只有肉味儿才会这么香,并且让她似曾相识。

“不。”陈大昌露齿一笑,从身后拎出来两样东西,准确来说,是拎出两只动物。白皮上带着黑斑,形状如老鼠,耳朵也很短小,倒是露着一对大门牙在外头。论体型,这东西比起老鼠要粗壮许多,甚至快赶上家猫大小。“本想捕几只野兔,哪知凑巧掏了一窝这个东西。”

它们身后还拖着长长的尾巴,陈大昌就是将它们尾巴拴在一起打了个结。

玉还真微微一怔:“竹鼠?”

她识得这是山区里生长的噬齿动物,以竹子和植物茎杆为食,因而得名。此物一般不生长在严寒之地,但白黑相间的竹鼠是本地特有品种,秋天要吃得脑满肠肥才好顺利越冬,这回倒霉遇上了陈大昌掏窝,那一身肉都便宜了人类。

“是。”陈大昌拎着竹鼠冲她晃了晃,这东西同样应景地吱吱直叫唤,“我做了肉粥,吃么?”

自打玉还真见到他,陈大昌始终面色严肃,这会儿粲然一笑,微黑的皮肤愈显得牙白,带上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和明朗。

玉还真这才注意到,他的五官很端正,尤其眼睛明亮有神。

她微微颌首:“给我打一碗。”

陈大昌耸了耸肩,低头掩去脸上的失望。他救人在先,这位女国师却颐指气使,他又不是木头人,哪里不会动气?他特地将竹鼠拎来给玉还真看,就是听说姑娘家都怕老鼠,想狠狠嚇她一跳,令她也难受一回。

哪知她泰然受之,哪有半点抗拒之意?

这一次作弄,就算是失败了。

陈大昌顺手将两只竹鼠抛到后头去。并不是所有妖怪都喜熟食。鹤妖叼起美餐的同时,他也洗过手,打了一碗粥,走到玉还真身边。

然后,他就犯了难。

她肩骨未愈,右手抬不起来,但双手又绑在一起,没法自己举碗。

“你松开我,我自己吃。”她动了动指头,“放心,我不对你动手。”

她的手指纤长,指腹却圆润,引得陈大昌低头看了一眼,才摇头道:“我喂你。”眼前这位曾是熙国国师,她再落魄也不容小觑,他不冒险。

他还很细心地试了下碗的温度,才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玉还真瞪着他,不肯张嘴。

“不吃饭,你撑不了多久。”他很客观,“我们恐怕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

像是回应他的话,她腹中又是一阵咕咕响。

两人四目相对,陈大昌眨了眨眼。

连身体都要背叛她了啊,玉还真大窘,恨不得地上有洞可以一头栽进去。可怜自己风光一世,何曾这样丢过人?(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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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8章 有几个?

陈大昌轻咳一声,强忍着笑意,把勺子往她唇间又递进一点。

这一回,玉还真悄悄松开牙关,终是接受他的投喂了。

她当然明白自己已到强弩之末,肌体亟需大量进补以恢复元气,否则平时一连个把月都不必吃饭,现在怎会饿成这样?

吃!她索性把心一横,默默进食。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都不吱声,山洞里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不得不说,这肉粥熬得很有水平,撕成细丝的竹鼠肉细而不柴,肉香都融进了汤里;米粥芳香软糯,稀稠适中,顺喉而下就暖了心腹。两日未用热食了,她才喝了几口,就觉得身体妥贴许多。

不多时喂完,陈大昌问她:“再来一碗?”

被他喂上一碗和十碗没有区别,玉还真点头,继续逆来顺受。

许是被他盯得太难过,她忍不住开口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你的同伴何时回来?”

“不好说。”陈大昌面色凝重,“城池突然被破,兵荒马乱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这可就复杂了,他们原本要找的是玉还真,现在玉还真人在这里,冯妙君却不知所踪,也不晓得她是不是在颖公城。

他眼里的忧色无遮无拦,玉还真更是亲历这场大战之人,闻言叹了口气,也不言语,只低头喝粥。修行者多半也是大胃王,吃相好不等同饭量小,她一连又喝了三碗粥,这才摇头不食。

然后才轮到陈大昌自己吃饭。

玉还真小口进食、吃相文雅,那是多少年王室礼节才教导出的赏心悦目;再看陈大昌,虽然喝起粥来风卷残云一般,三两口就下肚,奇的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更不要说普通人仰头喝粥那种稀里呼噜的声音。

因此他吃饭看起来爽利,却绝称不得粗鲁。

玉还真更是知道,一个人吃饭的习惯往往不经意就流露,临时改变只会显得别扭。可见这人平时也很注意用餐时的礼仪。

有趣。也即是说,他有一定身份地位,又或者他时常陪同身份尊贵者用饭。

他在她面前不卑不亢,而从他出手救下她和胡天来看,他还不惮于得罪燕人,因此必定有些来头。

陈大昌正在喝粥,接收到她眼神里的探究:“怎么了?”

“你在新夏从伍还是为官?”知己知彼,她应该探一探眼前人的底细。

陈大昌手上一顿:“后者。”

“你不是世家出身罢?”他身上有草莽之气,金马玉堂的贵族子弟她见得多了,没有这样的。

“不是。”

“你的修为不弱,却也不像宗门中人……”修行者自建宗派,独立于国家之外,如桃源境。然而这样的宗门后辈也要遵从严格的教诲,往往修养气度比世家门阀还要高上一筹。

“我姓陈,叫陈大昌,供职于新夏王廷。”陈大昌望着她,心平气和道,“不用拐弯抹角套话,我告诉你便是。”熙国覆亡,玉还真已经不是国师,他不必畏惧她对他,或者对新夏的报复。

玉还真语塞,心下有些难堪,好一会儿才道:“新夏的官儿,为什么跑到熙国来找我?公干,还是私务?”

这话就问得很有水平了,要是答说公务,玉还真就不难往新夏王廷甚至是女王联想。

陈大昌沉默了几息,玉还真就恍然:“原来是公务。新夏立国不久,傅灵川兄妹与我、与熙国素无瓜葛,怎会派人来找我?”

于陈大昌来说,陪女王走这趟行程当然算是公务了。玉还真的推演能力很不错,不愧是一肩挑起熙国存亡大任的国师,但她还是说错了。陈大昌心里默默道,哪里是“派人”?女王亲自来找你了。

他只能说:“我也是奉命行事。”

“你在等你的同伴,她回来之前,你都不敢说出寻我的原因。”玉还真目光闪动,“这样看来,她的位阶比你更高。你供职于新夏王廷,唔,陈大昌……”

她努力思索,于是将他的名字念得悠远飘渺。

从来没有人能将他的名字唤得这样好听,陈大昌拨弄了一下柴火。

玉还真问他:“新夏王廷上有几个陈大昌?”

“一个。”

火光将她的美眸照得微亮:“我记得,长乐女王曾经倚赖一帮重臣卸下傅灵川的国师之职,这才能手握大权。当时围击傅灵川的人,好像就有一个陈大昌。”她一字一句,像是要敲在他心口上,“该不会就是你罢?”她曾为国师,熙国也有自己的情报网,获知的细节远比普通人丰富。新夏发生的几件大事举世皆知,她也不会例外。

陈大昌不答,掏出一只杯子:“喝水么?”

这等同于默认了,玉还真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果然是你!”

掰倒傅灵川后,这小子被封了什么官儿来着?玉还真记得当初自己只匆匆扫过情报一眼,并没往心里去。怎知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小人物,这会儿跟她竟有交集?

唔,等一下。他的同伴官职比他还高,又是个女子。玉还真在官场沉浮十余载,怎不知女人想爬上高位有多艰难?那么他的同伴在新夏王廷就该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是她在脑海里搜遍了,也没寻到哪一个女人在新夏当了大官儿。

她还想再问,陈大昌举着热水凑到她唇边,冷热适宜。

她顺口喝了。

“你休息罢。”陈大昌站了起来,“我出去了。”

¥¥¥¥¥

比起其他僵尸,女魃的尸毒难缠十倍不止,云崕说过,这头魃尸吸收的煞气之浓厚超乎寻常,而煞气乃是天地暗生的污秽阴浊之气,于修行者最是有害。即便是潜伏在身体当中那一丝残余,冯妙君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们全部驱出体外。

功成之时,她长长吁一口气,只觉浑身都松快下来。

这时小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冯妙君信步而出,见到来人却轻咦一声。

不是云崕,而是他的心腹陆茗。

陆茗也是她的老相识,她在云崕身边当侍女时,跟这人在魏军大营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第499章 云崕的付出

这时虽有两分惊讶,冯妙君还是笑着打了个招呼。

陆茗也回以一笑,却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将手中瓷瓶放到桌上:“国师交代,这里有两颗灵丹,以海王鲸的血肉精华炼成,您每日服用一粒,肌体精力尽复。”

海王鲸?冯妙君微微动容。那是远洋中的庞大鲸鱼,她在诅咒之海中行船也见过一回,比另一个世界的蓝鲸还要大上数倍,成年体身长可近五十丈(一百六十米)。这么一头庞然大物身体中蕴含的生命之力丰沛得惊人,可同样地,它消耗的能量和灵气也是天文数字。以当今世界的灵气浓度,已经很难供养这样的上古生灵,因此它的数量寥寥,常人难得一见,并且往往有海妖保护,谁也不能轻易去打它的主意。

云崕手里这两枚药丸,且不论海王鲸血肉的成分有多少,若是丢去发卖行,分分钟就能卖出天价。

将这瓶子接过来,冯妙君都觉得有些烫手了:“云崕人呢?”本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救命良药,云崕却拿来给她补充体力,这也太奢侈了。

“国师大人很忙。”陆茗突然压低了声音,“安……不,我该称您女王了。您收走印兹城和峣国,我们国君怒火中烧,几次想要设计报复,都被国师大人拦下,以顾全大局劝之。次数一多,王上对国师大人也有些不满。”

虽说魏夏之间有约,要互不侵犯,不过任何协议都有漏洞,冯妙君收取峣地就是钻了这其中的空子,萧衍想出口恶气,自然也可以依样画葫芦。不能发动大规模战争,但小范围的报复还是能够办到的。

她更是明白,萧衍掌权的时间越久,眼里就越容不得砂子,越不允许别人、别国挑战他的权威。面对这么一个雷霆大怒的君主,云崕哪怕是以理劝之,同样会招来萧衍的牵连与怒火。

嘴唇有些儿干,她下意识舔了舔:“他俩之间,没有闹翻吧?”

“君上与国师的关系非同一般,不会轻易闹翻。”陆茗低声道,“然而廷中已经传开,国师为女王美色所迷,这才令魏国轻失了峣地。国师在廷中本就树敌不少,这几月来更是被接连参奏。再这么下去,君心怕有偏颇。”

萧衍也是一国之君,要纳百官劝谏。即便他和云崕的交情再好,若是成天有人在他耳边念叨云崕的不是,参国师的本子又是一摞接着一摞,就算本来对云崕没成见,这会儿都该有了。

更何况云崕为人桀骜孤高,人缘本来就不佳,素来又有妖言惑主、暗控朝政的恶名。廷里愿意落井下石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陆茗望了望窗外,准确地说,是望向方寸瓶外:“这次国师带我们前来颖公城搭救玉还真,就是应吾王要求,不得不为。如若失败,王上必定恼怒。”

云崕和萧衍之间互相信任,就意味着魏国修行者和王权之间的微妙平衡。双方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平衡,萧衍为云崕挡去那许多王廷中的麻烦,作为回报,云崕也要想方设法去救萧衍心爱的女人。

无论他本来身份为何,在一国之权势面前,有时也要低头的。

萧衍喜欢玉还真,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国师以身犯险,如果云崕的营救行动失败,萧衍心中会不会生出罅隙?那可真不好说。

冯妙君目光闪动,继而望向陆茗:“为何告诉我这些?”

她只要一皱眉,就有无形威压扑面而至,陆茗今次面对她已不如从前轻松,却还是道:“国师游戏人间多年,我从未见他用心至此,无论是权势还是女人,还请女王体恤他。”

冯妙君不语,好一会儿才细声呢喃:“用心么?”

陆茗又朝外看了一眼才低声道:“魏军撤离后,国师反而带着我们重新潜回颖公城做了些布置。虽未明言,但我能察觉他的目的不仅是为救回玉还真。可是——”

他轻吸一口气:“可是无论国师原本意图如何,从女王您出现在战场之后,他似乎就放弃了原有计划。现今只打算最后搜寻几次玉还真的下落,就要打道回魏。”

他说得轻描淡写,冯妙君脑海里却是“嗡”地一声响,豁然开朗:

是了,稷器!

云崕说过,界神至宝的碎片遗落人间,其中几片被人类国度拣去做了稷器,其中就有熙国!

燕王攻打熙国的理由是稷器,那么云崕呢?

云崕甘冒奇险留在颖公城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萧衍的要求、不仅仅为了带回玉还真。他的目光,一直都放在熙国的稷器上!

冯妙君点了点头,涩声道:“他是为了救我。”他原打算抢先一步从熙王那里拿走稷器,令它不致落入燕王之手。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出现了,还被燕王和女魃追赶,处境危急。

云崕还是忍不住出手救了她,然而顾此失彼,失去了潜入上城、夺取稷器最好的时机。

现在,这东西已经落到燕王手里,云崕想夺回来已没有那般容易。

冯妙君咬唇道:“云崕此刻人在何处?”

“所有人都被派出去了,除了我。”陆茗面色凝重,“燕王似是有所怀疑,命人在城墙和城门上布置了神通阵法,想悄无声息潜出去还得费一番手脚。另外燕国已要求颖公城内的修行者加入元籍,这两日就必须前去报到,否则抓到了一律以奸细论处。也就是说……”

“我们这几天就必须离开。”冯妙君打断了他的话,“燕王怀疑什么?”

“据国师所言,燕王能放出类似于领域的神通,称作‘闲庭信步’,但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技之一,很少公开显露,旁人想破解更是无从下手。”

领域乃是上古仙人才能掌握的范围神通,能对区域内的敌人生效,其效果视仙人领悟的道理而定。从这个角度来说,燕王在陆桥大战当日两度使出的范围神通,的确与领域很像,其名虽然好听,但实际上能延缓其他人的行动。

第500章 该怎么办

高手对战中,速度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掌握了这项神通,燕王的确可以最大程度做到“彼消此长”,胜率大增。

只不知他到底如何做到。本界因为缺失了界神,也就没了天劫,修行者无法蜕变为仙人,本不该具备这种bug一样的技能。

“云崕就破解了。”冯妙君没忘记云崕带自己逃离燕王追捕时所用的手法,那分明就是破开了“闲庭信步”神通的作用,两人才能飞快撤退。

“即便是真正领域,也并非不可破解,只要打破其中法则就好。”陆茗继续道,“那日国师救您离开,燕王或也猜到国师出手,一反常规地遣出大批爪牙,满城不知疲倦地搜捕,搅得人心惶惶,连往常鲜少露面的黑衣女魃都频频游走全城。我们的人不幸被逮到一个,已然自爆元神而亡。国师推测,燕王本人也没闲着。”

燕王要是能逮到冯妙君和云崕,那么一下就能进账许多稷器碎片,再将剩下的收入囊中也只是时间问题。

难怪他打了鸡血般亢奋。

冯妙君更是从中听出一点门道:云崕此前就和燕王交过手,探过他的底,否则怎会知道“闲庭信步”这个伪领域如何破解?

反过来说,燕王看到自己的“领域”被破解,连对方的脸都未看到,首先就怀疑到云崕身上,可见两人交手不是一回两回,彼此知根知底。

这两个家伙身上,都藏着许多秘密呢。

冯妙君知道再多问陆茗也无用,遂换了个问题:“离开颖公城的方法呢?”这里已非久留之地,以云崕脾性,应该准备好了撤离路线。

“已备妥。”陆茗急促道,“国师应该快要回来了,我先出去。今日与女王的对话,还请您保密。”

冯妙君挑了挑眉:“怎么?”

陆茗苦笑:“我怕国师嫌我多嘴,割了我的舌头。”云崕最讨厌手下自作主张,若有选择,他也不想犯忌讳。可是主上的脾气一天天变得更加阴晴不定,他们为人手下的也难办啊。世上漂亮姑娘那么多,国师大人为什么偏偏喜欢眼前这一款的?

攻略难度为MAX级,他再不来个助攻,这苦日子要过到猴年马月去?

冯妙君心事重重,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他就赶紧离开了。云崕容许他进出方寸瓶,但他可没有放人的权限。

待到这人身影消失,冯妙君才缓步走进小院,在青石椅上坐了下来。

头顶上的大树正在掉叶子,把地面都铺得金灿灿地。这棵树和她几年前进来第一眼见到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惜物是人非,她和云崕之间发生过那么多变故。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片两片三四片……点不到十个数儿就站了起来,心烦意乱。

脑海中似是突然涌入千百种声音,将原本平静的心湖全部扰乱。冯妙君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茫然无措,无从借力。

她该不该信他?

两人之间明明还隔着那许多天堑一般的阻碍,不仅是国仇家恨,还有各自兜着藏着的无数秘密。

可是……她能不能任性一次?

冯妙君顺手扯碎了一片树叶:“多嘴的陆茗。”

想了想,又扯烂了另一片树叶,咬牙切齿:

“魂淡云崕!”

¥¥¥¥¥

陈大昌离开了很久。

玉还真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正好见他回来,带着满身的冰雪寒气。

这回,他手中提着一只大鹿,已经放光了血,以确保不会引来麻烦。

她胃口比先前好得多,因此这一回陈大昌是切下大块鹿肉,抹着盐巴直接上火烤制。

那样的香气,光是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尝进嘴就是肥腴香酥,有大口吃肉的满足感。陈大昌将鹿肉划作细条,喂玉还真吃了半斤有余。

玉还真不想承认,但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用饭时,两人一直沉默,直到他自去吃肉,玉还真才轻声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山洞里看不见天色,上头似乎有几条小缝,烟升得出去,但光透不进来。

“子时。”陈大昌补充一句,“第二天子时。”

竟已是子时了,她足足睡了十二个时辰!玉还真面色转黯。

陈大昌知道她逃亡两天必有所感,可是见到他之后始终不问,也佩服她的镇定功夫。“你是熙国国师,却不想知道颖公城的情况么?”

“还能是什么情况?”玉还真微微阖目,陈大昌才注意到她眼睫毛长而卷,“我已经不是国师了。”

陈大昌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陆桥之战,你跌入深渊,随后熙王就举城献降了,当天夜里燕王就拔出熙国基石。”

玉还真嗤地一下,笑了。

继而长笑不止。

陈大昌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惊讶地看她一眼,却听她声音渐低,才带出满面嘲弄之色:“燕王饶他小命不杀吧?

“燕王许他荣华如从前。”

“也好。”玉还真低低呵了一声:“大势已去,不如投降,还能少伤些人命。”

她落崖后第一次醒来,就发现手里没了稷器,也动用不了元力。对于国师而言,这种异状只有一个解释:国已不存。

没了国家,就没了元力,没了稷器。

所以她根本不须多问,就知道熙国已经没了。

玉还真缓缓阖目,倚在岩壁上,好半晌都未说话。

她面色平淡,陈大昌却觉得她此刻心底大概很不好受。可是她不吭声,他也不便安慰——他从没安慰过异性,除了自己娘亲。至于女王大人,可不需要他的慰藉。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还真的声音幽幽响起:“燕王对颖公城百姓如何,发布什么政令?”

她唯一关心的,只剩下这一项了。

陈大昌如实道:“燕王下了严令,禁止军队烧杀淫掳,全城范围内分发防治瘟疫的解药,又要求平民加入燕籍、成为燕人;此外,限修行者七日内前去燕人刚刚设立的府衙报到、加入燕国元籍,否则今后抓到了视同奸细,杀无赦。”

第501章 女人可真麻烦

“其他细则尚未出台。我今日骑鹤飞过颖公城,看到主街上有商铺已经开门做买卖了。”

她发了一会儿呆,陈大昌即取了一只酒盅放在她面前,里面是半盅淡黄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她还未问出口就嗅到了芬芳。“蜂蜜?”

“血树花蜜。”

看陈大昌的模样很郑重,玉还真撇了撇嘴:“才半盅?”这真是很小很小一只酒盅,顶多就能装两钱酒的量。

“这半盅至少价值五块红灵石。”

“小气。”玉还真晃了晃酒盅,“满上,我给你十二块!”

陈大昌默默看着她,看到她柳眉竖起,才上前倒满了酒盅。

玉还真举杯仰头,一饮而尽。陈大昌总觉得这动作不似饮药,倒像喝酒。

花蜜才刚入腹,就有一团盎然生机爆开,刹那间将尸毒都逼出了几条经脉。

这里面蕴含着好强大的灵力!

虽知尸毒很快会卷土重回,玉还真依旧动容:“这真是血树花蜜?”怎地效果强大如斯?

她不知这株血树生长的地点特殊,撷取了地底真火一点霸道无匹的力量。

陈大昌却道她质疑药效,这可是冯妙君亲手所制:“如假包换,若没有它,你早就毒发身亡!”

玉还真眨了眨眼,听出他的不悦,也不知自己一句话怎地惹到这厮。但她并无必要解释,这时也哼了一声:“效果也就是尚可,驱不走尸毒。”

这女人实在是太难伺候了。陈大昌板着脸,看在她是病号的份上不再还嘴。

他站起来想往外走,玉还真却出声喊住了他:“喂!”

陈大昌站住,等这位大小姐吩咐。

身后半天没人说话,陈大昌不耐烦了,迈步往外。

这时候玉还真却又道:“等等!”

陈大昌转身抱臂:“到底什么事?”

“我能走动了,也要出去一趟,就在、就在附近。”玉还真咬了咬唇,“另外,我要沐浴,你给我烧些热水。”血树花蜜暂时将尸毒逼退,她积攒起少许力气,走动几步还是没问题的。

两天没洗澡了,她已到忍耐极限。

“我不是你的侍女。”陈大昌一口回绝,“呆在洞里,哪都不能去。”

“你……”这人怎么长个木头脑袋!“我非出去不可!”

陈大昌皱眉:“你去哪?”

玉还真把银牙都咬得咯吱作响。见他死不松口,她只得红着脸道:“人有三急。”

陈大昌眨眼,再眨了眨眼,终于露出一脸恍然。

他想了想,收回玉还真手上的捆仙索。横竖她现在力量微弱,中毒太深又不能独自逃走,不如解了缚。“这样你能方便些。”

玉还真扶着墙往外走,一点也不感谢他的好心。

不过等她再吃力地挪回来时,见到陈大昌又烧上了一大锅水。

两锅能灌满一桶,陈大昌替她将水桶提到洞穴深处,那里很是幽深、地势又低。

“小心点,这儿有蛇。”说罢,他就转身出洞了,把空间留给玉还真,顺便带上两只公鹤。

外头可真冷,天上还飘雪。

大黑不满地抖了抖长羽,陈大昌正要说话,却听洞内传来一声尖叫!

那里没别人,发声的当然只有玉还真了。

陈大昌一个箭步冲了回去,左右张望:“怎么了?”

他以为这里潜进了别的妖怪,毕竟洞后有几条小缝,熊罴钻不进来,但是蛇蚁可以。可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自己和跪坐在地面的玉还真之外,哪里还有第三个活物?

桶里的热水装得很满,玉还真死死盯住水面,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她颤声道:“我、我的脸……”

水面早就平静下来,于是她清楚地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原本漂亮的瓜子脸肿得像大饼,将眼睛都挤得小了。

人的五官排列很有趣,就算本来是个大美人,鼻子塌一点、眼睛小一点、嘴歪一点,那也立刻丑如蟆母。

再加上她受尸毒侵染,皮肤都变黑了,水面倒映出来的尊容更是让她觉得五雷轰顶!

陈大昌摸了摸鼻子,陈述一个事实:“你中毒了。”

尸毒本来就会让人皮肤肿胀,她都病入膏肓,当然肿得更厉害。

她竟然顶着这样一张脸过了好多天……玉还真知道尸毒前期就会使人浮肿,却不晓得会肿得这样可怕!她欲哭无泪,咬着牙道:“出去!”

对她这样的天生绝色来说,最可怕的不仅是自己变丑了,并且这副丑样子还被人看了个透,看了……好几天!

她声音都有些歇斯底里。

陈大昌挠了挠头,想想这位玉夫人也是挺可怜的,拼尽全力也阻不住祖国灭亡,自己还落得尸毒缠身的凄惨,原本的绝色佳人变成了这等模样。要是毒性最后解不掉,她到死时都会是这副容貌。可他张了张口,又觉得这不是安慰人的好时候。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赶紧出去。

重回洞外,他拍着大黑的长颈叹了口气:

“女人可真麻烦。”

鹤妖低鸣一声,深表同感。

……

相比玉还真,冯妙君的伤势可算好得飞快,不久就恢复到面色红润、能跑能跳的状态,也更不耐烦呆在方寸瓶里了。

在这里住久了,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陆茗给她带回来的消息道,燕国修行者,包括黑衣女魃都在满城搜捕她和云崕,这应该是燕王下达的命令。

现在她已明白燕王的动机,也知道自己离这位强国霸主越远越好。

那块稷器碎片的存在,无形中将她推到了魏国的阵营里。

这天她调息收功,赫然见到云崕就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不知何时又进来方寸瓶,正在直勾勾盯着她瞧。

他没预料到她会突然睁眼,目光里的探究就来不及收起,被她捕捉到了。

那眸光深沉而冷酷,从前冯妙君只有在他算计旁人时才能看见。

家伙又在盘算些什么呢?

“怎么了?”

云崕眨眨眼,那种奇怪的目光顿时不见,他又笑得情意绵绵,顺势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趁热吃。”

冯妙君打开来一看,竟然是糖炒栗子。(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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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2章 无法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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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光锃亮香喷喷,拿着还烫手,显然刚刚出锅不久。她剥了一个放进嘴里,糯沙沙地又香又甜。

这家伙是怎么知道她好这一口的?

唔不对,他本来就嗜甜。

“好吃?”

她点了点头。天寒时嚼几颗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心都暖了。果然淀粉和糖分使人快乐啊。

“我也要。”他挨着她坐下,伸手搂着她细腰,目光却盯着她手里刚剥好的栗子。

“自己剥。”

他幽幽道:“小没良心的,我刚救了你的命,连颗栗子都不给?”

冯妙君咬了咬唇,明知道他在卖惨,却忍不住将栗子递了过去。

香喷喷的栗子,骨肉亭匀的小手。

云崕不肯伸手,低头噙走了栗子,顺便在她掌心亲了一口。

他的唇很软也很暖,暖得她心里一颤,然而她随后就想起云崕方才看她的眼神。

那里面,藏着太多未知。

面对这个浑身是谜的男人,她该怎么办?冯妙君这时已没了彷徨,只是暗叹一口气。

“从颖公城买回来的?”

“嗯,昨日起就有店铺陆续开门做生意。”

战争留下的创伤难以消弥不假,但人还是要活下去的。燕军接手后,颖公城的秩序逐渐恢复,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头上换了一片天,生活还要照旧。

“熙国的修行者呢,难道都投靠了燕国?”这是她这等身份之人才会关注的话题。燕国原就强大,要是再得到熙国的修行者,那就是如虎添翼。

“燕王下令他们前来登记入籍,但是就我所知,应者寥寥。”云崕眯着眼,“人皆有故土情怀,愿意改投到灭国对头那里去的修行者从来不多。”

这时候的修行者绑定各自家园故国,与上古时无拘无束的修士、仙人都不同。入世太深,自然也就有了等同于普通人的爱恨情仇。

她轻咳一声:“恭喜你,拣漏了。”

熙国修行者若不愿意投到燕王麾下,改投魏国的可能性自然大增。明眼人都看得出魏、燕之间或有一战,那许多心怀国恨的熙人自然愿意加盟魏国。

这些人,今后就会是云崕的手下。说到这里,她又明白云崕为何会答应萧衍救走玉还真了。玉还真曾为国师,是熙国修行者之首。她投入哪个阵营,势必有带动效应。

冯妙君将心神拉回来,换个话题:“对了,说回诅咒。”

上回他有过猜想,但话只说了一半,她好奇死了。

说到这里,冯妙君干脆将晋升国师时窥到的“天机”也一并告诉了他,只不过她略去自己来自异界不提,只说王婆事件后伤心难忍,在河中见到安夏王后倒影云云。

云崕耐心听完,看向她的眼神却很奇异。

冯妙君还有两分不自在:“怎么?”

“你竟会被一个无知俚妇气哭?”云崕眼里分明写着不信,就好像看到母老虎突然变成了小猫咪。当年这案子还是他去断的,他是有多么托大才没在意她的种种异常?

“咳,不要在意这点细节。”冯妙君轻咳一声,“重点是,水中倒影同时掌握你和莫提准的行踪,又暗算了我。依你之见,当世还有什么人物能办到?”

云崕皱了皱眉。

他的行踪向来飘忽,就算有人事先知道他的出行计划,也未必能精准捕捉到他的行动轨迹,只因他时常随心所欲而变。如果冯妙君所言是真,水中倒影的本事就堪称逆天了。

她就见他目光闪动,似有所思,但最后摇了摇头。

他知道有一人能为之,可是……

冯妙君不死心:“燕王呢?”

“他修为不在我之下。”云崕表现得很客观,“但他掌握不了我的行踪。”

也是呢,否则燕魏两国的国师之战早就提前打响了吧?

冯妙君抚着下巴:“如果鳌鱼诅咒也在对方算计之中,那么这人必定有更大阴谋。”

云崕笑了:“让你我共享灵力,算什么阴谋了?”

呵呵,可不止是这样喔。冯妙君心虚陪笑:“我心里不安,似乎这诅咒留着必酿大患。”当下的印兹城各方势力纠结错杂,这节骨眼儿上她可不想再生事端,否则真该将诅咒的内容源源本本告诉云崕。为了自己的小命,他也该上心些吧?“必须尽快解去!”

以她如今道行,说出心有所感这种话可不是空穴来风,连云崕也要重视三分。

“印记在你丹田中,不在我这里。”他沉吟良久,才正色道,“我要仔细观察,方能给出论断。”

的确是这样,那印记就好像大坝泄洪的开关,但被定在了她的气海之中。云崕根本无从观察起,又怎么能深入了解?

“我原想让你将它画出来。”他一摊手,“不过……”

不过她的画工太差,所以此路不通。那么繁杂的图案,还要精确到毫厘不差。

冯妙君也知这个道理,面色一红:“那要怎办是好?丹田气海,旁人灵力都无法进入。难道我现在开始学习丹青技法?”

这是修行者力量的源泉与核心,当然禁绝一切外力进入。云崕的神念可以随着灵力探明她全身状况,只有两处地方去不得,一是头部的识海,另一处就是气海,也即是丹田。

那印记的精微处,人言难以诠释,最好亲眼目睹。

“还有一法,简洁明了。”他忽然停刀向她看来,眼里神色古怪,“当你我灵力融作一体,不分彼此时,我可以借机附一缕神念进去察看,但那时机也是稍纵即逝。”

她不明白:“你我灵力本就同源同质。”

“终有些微不同。”云崕轻咳一声,“你借用我的灵力时,能够轻易区分罢?”

“那倒是。”他的就是他的,她不会认错。“可是你的灵力被我借来时,不也在丹田里么?”

“那是通过印记由丹田流向经脉。”他不厌其烦指正,“我要附进神念,就必须反着来,指使灵力自外向内流入丹田,再原路返回。”顿了一顿,“简单来说,即是我的灵力不能经由印记进出,却又要通行于丹田之间。”否则他的神念就不能走一个来回。

“不能通过印记呀?”冯妙君听出了难度,“那什么神通能办到?”

云崕望着她,目光闪动。

冯妙君心急,没去细究他眼神,又催促了一次。

他才慢吞吞说了四个字:

“合修之法。”

第503章 约定不可改

“合……”

冯妙君一愣,突然咂嗼过味儿来,顺手抓起桌上酒坛,呼地一声砸了过去,“魂淡!无¥¥耻之徒!”

所谓合修,指的是阴阳相合的修行之术。这厮说了恁多,是变着法子来占她便宜?

云崕舒臂接过,将坛子轻轻放回桌上,赶紧摆手:“莫恼,只是研习探讨。决定权在你,你可以选择不用。”

冯妙君凤眼圆睁,气得胸口起伏:“当然不用,你想得美!”

云崕摸了摸鼻子:“是,是,不用。共享灵力罢了,你把它放着不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解除共享诅咒这事,她反复提过多回了,并且还找燕王要过金枝玉露。燕王的东西是那么好拿的吗,可就这样,她还是一门心思要解掉诅咒。

放到现在来看,这诅咒的效果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无关痛痒了,她百般设法,必定另有玄机。他也不多问,待他将那印记仔细研究,多半就能明白了。

她俏面依旧红得快要滴血:“你想了几个月,只想得出这么个馊主意?”想解掉诅咒就要跟他、跟他……

这么一想,她脸上更烫,自觉可以摊熟生鸡蛋了。

他倒是一本正经,仿佛真地就事论事:“这印记要是种在别处都好办,偏生是在丹田,外力无法进入,只有合修之法培本固元,能令你我灵力相融、渗入各自丹田。”

“合修之法从来都是正经法门,普天之下的道侣都这么做。”云崕眼里写满无辜,“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办法。”

问题在于,他俩根本不是道侣!

冯妙君板着脸道:“搁置,再议。”这事儿不能再聊下去了,她和云崕之间已是极危险的状态,这厮近几日来对她极尽诱¥¥惑之能事,令她无数次想把他推倒法办。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把持到现在的。别家情侣都是女惑男,他们倒好,反着来!

云崕艾怨地叹了口气:“可窥诅咒全貌,又能享世间极乐,此谓双全之法。我都不介意劳心劳力……”看她目光杀气腾腾,他赶紧改了口,“好好,再议,再议。”

这妮子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的原话是“再议”,而不是“休提”。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真正拒绝呢。

她也心动了。经过这几日耳鬓厮磨,她显然习惯了与他的肌肤之亲。若非她的自控能力实在强大,这一天天都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了。

冯妙君见他笑眯眯地仿佛偷吃了小母鸡的狐狸,心头就来气,不过这时候云崕下一句话就引开了她的注意力:

“对了,陈大昌那里有消息了,他好像找到你要的东西。”

她要的东西?陈大昌在暗语中当然只会含糊其辞,可他知道女主人的目标!冯妙君凤眼圆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陈大昌找到玉还真了?

当日眼看玉还真身受重伤,又被女魃打下山崖,她都以为这条线索断了,没料到啊——

陈大昌好样的!

“送我出去。”冯妙君暗吸一口气,强压下满心兴¥¥奋,“该办正事了。”

“且慢。”云崕好整以暇,“你要的‘东西’,是玉还真?”

冯妙君一怔,才想起先前敷衍过他。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判断没错。

不等她点头,云崕就道:“也就是说,玉还真还活着喽?可是,我舍不得放你出去怎么办?”他笑得人畜无害,冯妙君心里却是一凉,因为他说,“不若我代替你去罢?”

她就知道这家伙不会轻易放他出去。冯妙君在心底迅速评估双方力量,她的修为比起云崕还有差距,并且这里是方寸瓶,他的地盘,客场作战劣势明显。

唔,动手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冯妙君再着急,这会儿也只能冷静:“你又想怎样?”她微微噘嘴,有些不忿。

云崕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才笑吟吟道:“首先,我要跟你一起去。”

“哦。”拒绝不了,否则他也能自己去。

“再来么,我们讨论一下你对我个人的补偿问题。”

冯妙君瞪着他道:“你先前说,我在这里住上几日,就可以……”

“我说,多住些时日。”云崕嘴角勾起,那一抹笑容不怀好意,“本想着你我都不忙,不若生个孩子来玩玩。”

“云崕!”冯妙君一张小脸胀得通红,气的。这家伙打算长久将她软禁在这里?

“现在你想提前出去,我们当然要另算条件。”云崕抬手轻抚她的面庞,“把稷器碎片给我。”

“不在我手里。”

“那就做个约定,或者我陪你回新夏去取?”他哪有那么容易打发?

冯妙君干笑一声,跟他拉开距离:“假设魏国战败……碎片还是放在我这里罢,至少有个缓冲。”

云崕不悦道:“你觉得我会输?”

“方才你也说了,魏燕争霸胜负难料。”冯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特别无辜,“不若就由我当你的最后一道底线好啦,免得被燕王一锅端了。他若与天魔勾结,一旦集全所有碎片,这天下岂非就要完蛋。”

云崕的桃花眼眯了起来。

她一气说成,都不带停顿的:“这样吧,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将碎片以任何形式交给燕王。碎片在我在,碎片亡我……”

最后一个“亡”字还未说出口,云崕已经一把捂着她的嘴,斥一声:“胡闹!”

冯妙君眨眨眼:“如何?”

嘴被他捂着,话音就很含糊。

云崕定定地望着她,似在心中暗自权衡许久,才抿了抿薄唇,语气不甘:“罢了,但要再加一个条件。”

她眉开眼笑:“你说。”

他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去耳后,脸色变得郑重:“我要你立誓,此生除我之外不嫁与别人,不得对别个男子假以辞色。”

冯妙君将这条件在心里默念两遍,细眉蹙起:“若不能嫁你,我岂非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婆?”

亏,亏大了。这天底下有多少美男子,从此之后她连眼福都没了?

“你还想嫁给别人?”云崕沉下脸。(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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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我答应你

他显然是想到她掰倒傅灵川之前,乌塞尔城美男如云的情形。她是女王,只要她愿意,可以有无数裙下之臣。

想到这里,他心头就蹿起无名火焰:“你若不同意,我们就先在方寸瓶里成了亲再出去。”

冯妙君呆滞。眼前这男人的眼神认真得可怕。

“快些点头,否则玉还真要跑了。”云崕揪了揪她的秀发催促,“反正你找不着比我更好的男人,也不吃亏。”

这份自恋的本事倒是天下第一。冯妙君悻悻道:“这条件太苛刻,不若我把碎片给你算了。”为了一块破烂碎片,她用得着搭上自己的终身幸福吗?

云崕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你宁可交出碎片也不想嫁给我?”

“方才不是说只要拿出碎片……”

“方才是方才。”云崕打断她,“方才的条件已经更改并且成立,我们正在讨论的是第三个条件,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这厮是怎么进化到比女人还不讲理的?冯妙君气极,正要开口,眼前这家伙突然就变脸了,笑嘻嘻道:“安安,你是打定主意要拒绝了,嗯?”

他都将她逼到角落了,这笑容让她浑身发毛。他眼里还闪动两分期待,是不是只要她一摇头,他就会扑上来将她给办了?

她顺势挺了挺胸助长气势:“你是要先跟我拼个两败俱伤吗?”

“不若这样。”云崕目光也顺势下移,盯得一瞬不瞬,“公平起见,我亦如此。”

“哪样?”冯妙君侧了侧头,“也是此生除我之外不嫁与别人,不得对别个男子假以辞色么?”

他脸色转黑,一把捏着她的细腰,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冯妙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容。

她看得那般认真,仿佛要一直窥到他心底去,又像是在评估什么。

云崕也下意识收起了嬉戏的态度,忽然有些担忧。

他想了想,决定让步:“不若这样……”

就在这时,冯妙君忽然叹了一口气:“好吧。”

“嗯?”这一下峰回路转,云崕也是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她在他胸口上戳了两下:“看在你牺牲这般巨大的份上,我同意就是。”

云崕兀自不敢相信:“你同意了?”这小妮子哪里这么好说话过?何况这回事关她的终身,他以为自己还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嗯哼。”冯妙君扭开头,“不信拉倒。”刚才开口答应的同时,她心底就像是有某物啵地一声破裂了。

惶恐,但不后悔。

“真乖!”他笑逐颜开,紧紧抱着她亲了一口,很响很响,“发个誓来听听。”

冯妙君无语:“你从前可不信誓言。”以前她想发誓,他都不听,还说誓言不可信。现在要打自己的脸么?

他不以为意:“人都会变的。”

她无奈地发了个誓,很毒的那种,心里却莫名地安定。她冯妙君是个颜控,看惯了云崕这个等级的美%%色,其他的男人如何能进得她的法眼?

退百步来说,谁规定她一定要成婚,一个人就不能逍遥自在了?冯妙君想,云崕的第三个条件对自己而言,可不算什么麻烦。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云崕就堵着她的小嘴亲得天昏地暗,毫不吝于表现自己的狂喜。

她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然而这回根本没有抗拒,甚至丁香暗渡,还以些许主动。

云崕被她的出奇顺从撩得血脉贲张,几乎想将她就地正法。

他正亲到她耳后,冯妙君忍着后背上泛起的一阵阵酥麻颤声道:“是不是该……尽快离城!”

云崕压着软玉温香,哪里肯起:“再给我一个时辰就好!”引以为毫的自制力,这时早被他踢飞一边凉快去了。

“大局为重!”她强行捧住他的脸,不让他再使坏,“先逃出城去再说。”

最后两字细若蚊蚋。云崕盯着她,眼里的火焰像是能把她点燃:“先出城,然后呢?”

她红着脸,把小嘴闭得像蚌壳。

可是云崕自然有办法撬开她。

正如胶似漆,方寸瓶外又响起了敲击声,这回是陆茗的声音也一并传了进来:“大人,燕兵快要搜到这里。”

颖公城面积不大,不似印兹城那样幅员辽阔,即便是挨家挨户细搜也用不了几天时间就能搜遍。魏人在这里藏了些东西,既打算离去,自不愿意再冒险了。

云崕一下瘫在她身上,喘了几口粗气。

他脸上就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冯妙君忍着笑,在他面颊上轻拍两下:“快起来带我们逃命,也不想想多少人命系于你手。”

“待我们出去了……”他声音暗哑,但没说下去,只在她鼻尖上重重啃了一口。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他暗中发誓,一定不让她逃过下次!

¥¥¥¥¥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陈大昌这段时间带着鹤妖大黑早出晚归,玉还真知道他必是寻找同伴去了,然而无果。经过了几天的相处,她也大致摸清这人脾气。陈大昌虽然沉默少言,心却很细,带回来的猎物也常换花样,弄出来的饭食并不难吃。

至少,玉还真还咽得下。

她把多数精力都用在了抵抗尸毒上。作为国师,她的手段层出不穷,若是其他毒素,她多半都有法子解掉,偏那女魃的尸毒带着极难消解的煞气,顽固地扎根不走。她最开始又中了偷袭、毒液都进了心脉、流遍全身,因此伤情越发反复,十分难捱。

随着时间推移,血树花蜜的药效衰减越来越快,她也是每况愈下,时常就陷入昏迷,一、两个时辰都醒不过来。

陈大昌的面色和她的病情一样,越发沉重。

玉还真看不下去了,瞥他一眼:“板着这张脸给谁看?”

陈大昌摇了摇头。

话说自从那日沐浴过后,玉还真就戴起面纱,遮住自己的脸。所以他现在也看不出玉还真面色好坏,只能听她问道:“胡天说,你们将它关在酒坛里,使它无法响应我的指令赶到前线?”

第505章 温和的纯阳之力

他就知道小猴子的记性好,记仇的本事更好。陈大昌侧了侧头:“它偷东西。”他就知道胡天事后肯定会告状。“猴子的力量,平时使不出来么?”

“胡天顽劣,平时我都用法器封住它一身修为,除非我秘法解开,否则不得擅用。”

陈大昌即想起猴子的黄金护臂,想来就是封住修为的法器。

玉还真缓缓道:“颖公城的守护阵法称作六鳌大阵,要由六头大妖坐镇,即有守御之奇效。”陈大昌面现讶色,转向玉还真郑重道:“我们不清楚胡天身份,更不知它与你、与颖公城的关系,否则断不会将它关起。”

“它在阵里呆久了,那日趁着战事稍歇就偷溜出去玩耍,只放了个替身在阵法中。”玉还真倒没有怒色,“待我们发觉时已来不及了,燕军借机破掉六鳌大阵,以利炮轰击前线,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陈大昌无语。玉还真若要将颖公城之战失利的原因完全归结到他和冯妙君身上,他是不认的。可是溯本逐源,这其中当真没有关联吗?

冥冥之中,自有错数。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海里闪过,玉还真就幽幽道:“或许,这便是天意。”

天要灭熙,人力难挽。

熙燕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太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无望之战,可她终归还是不死心哪。莫不是连上天都看不过去,才假手这一连串意外,将熙国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掐灭了?玉还真微微阖眼:“我也快死了,你费了这么多力气,到头来恐怕是竹篮打水。”

陈大昌喉底有些苦涩。自那日见到玉还真,说救人也好,说挟持也好,反正他将她困在这里,一心想助女王大人完成此行目标。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冯妙君音讯全无,玉还真却又日渐衰弱,最后一滴血树花蜜也给她吃掉了,其药效再有十来个时辰就会散尽,她是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燕国的修行者,他们也救不了你么?”她曾是国师,统御全国的修行者,这其中难道没有能人?

玉还真轻笑一声,不无讥讽:“你舍得放我走了?”

陈大昌低声道:“若能救你,我必尽力。”心里有些微难过,他想这应该是因为死去的玉还真对女王大人不会有任何用处。

他的语气十分真挚,玉还真一怔,斜睨了他一眼才道:“尸毒需要纯阳之力,方可驱散。离此六千里外有一座火山,时常喷发,其中火元之力十分活跃,可以克制魃尸毒素的阴祟。不过就算我能赶到也是无用,地火的灵力过于狂暴,我乃水灵体质,与它属性相反,又是重伤之躯,强行汲入只会摧毁经脉,与尸毒同归于尽罢了。”

她如今神乏体倦,说完这么多话就懒懒打了个呵欠,眉宇间倒不见对死亡到来的恐惧。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这辈子活得不轻松,死了也许反而是解脱。

不过她一转头就见到陈大昌目光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她,一边喃喃道:“纯阳之力,纯阳之力……”

她被他看得有些儿发毛,不悦道:“对,并且要温和的。”

陈大昌舔了舔唇,急切道:“或许还有个办法。”

两人原本坐得不远,他下意识凑近过来。玉还真见到他眼里闪动的光立刻心生警惕,斥道:“你想作甚?不行!”

看她眼里快喷出火来,陈大昌愕然:“不试一试,你怎知不行?”女人真是好奇怪,都快死了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不是需要温和的纯阳之力?”

玉还真厉声道:“那法子不行。你敢碰我一根指头,我死了做……我死了元神也不会放过你!”

洞穴里突然安静。

陈大昌的脸色变得很奇异,忽然伸手去拽自己腰带。

玉还真大惊失色:“住手!”

拼尽全力抽取丹田中最后一点灵力,打算出其不意将他制住。

即便是死,她也要清清白白地!

然而陈大昌并没有将腰带解开,而是从中取出一个匣子,放在玉还真手边——这腰带不过是个储物的法器:“打开。”

匣子以冰晶制成,通体奇寒,入手便知不凡。玉还真还未回过神来,下意识依言轻按匣底开关,盖子自行弹开,露出里面一颗炽光灼灼的圆珠。

它耀眼得像正午的太阳,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它的光芒。

她难得失声道:“火灵心核!”这其貌不扬的家伙身上,居然有这等稀世珍宝!

“可是你要的纯阳之力?”

“这力量已足够,但是……”尽管只有葡萄大小,但她依旧感受到这其中蕴含的澎湃火系灵力,就仿佛是捏了一座火山在指尖上。

原来,原来他不是想做那档子事。

玉还真明白陈大昌的意图,不由得脸上发烫,有些讪讪。

不过陈大昌正眼都不看她,只接了一句“但是不够温和”,而后从储物袋中取出第二样东西。

这是个小小的盆子,宽沿三足,像脸盆也像花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半点出彩的地方。陈大昌将它拿在手里,却认认真真对她道:“若能医好你的伤,你我两方的从前过节就一笔勾销,不再追究如何?”

他很有信心么?玉还真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其实她也不是不通事理之人,陈大昌虽然将她从胡天那里抢走,又束缚了她的行动,但无论目的为何,至少用血树花蜜帮她多续了几天性命,对她又没有妄念欺凌,因此双方之间真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怨;若说到陆桥之战,陈大昌两人虽然间接导致了六鳌大阵的失败,但小猴子犯的错才是主因。

眼下既有治愈的希望,她愿让往事随风,不会再跟他们过不去。

陈大昌的办法也很简单,让玉还真将火灵心核扔进这盆子里,什么也不必做,盆底就微微发红。紧接着,盆壁开始渗出青色的水珠。

一滴、两滴、越来越多,像蒸汽附著于其上。陈大昌和玉还真都嗅到一点芳馥气息,顿生头脑清明、心旷神怡之感。(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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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6章 追兵到

玉还真见多识广,这时就动容道:“灵液!”

灵气过分凝稠就会变作液体,称灵液。上古时这片大陆曾有过许多灵液池,现今都不得见了,可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小盆子,竟然就能炼化出灵液来!

不错,她能看出置在盆中的火灵心核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缓慢缩小,可见其中饱蕴的火系灵力是被这盆子给吸走了,转作灵液析出。

镇定如玉还真,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大喜之色。

这就是活命的希望呵!

她目光下移,望见盆上刻着两字,不由得跟着念了出来:“洪炉?”而且还是天魔语、或者说是异族语镌就。

竟是传自上古的旧物?她瞧着陈大昌,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想不到你手里恁多宝贝。”

看来自己的设想无误,陈大昌也松了一口气。这是冯妙君的聚灵盆,之前就用妖血开过光,能将放进盆里的东西都析出灵液,用它修行可比灵石省钱多了。不过冯妙君一直没开发出它的更大用途,她身为女王又不缺灵石,这次出门就将聚灵盆和其他杂物一起放在了陈大昌这里。

想不到,此时此境能派上用场。

他也不多说,待盆底聚起厚厚一层灵液就拨出火灵心核。

心核明显缩小了两圈。

而后他取杯子装起灵液,递给了玉还真:“希望有用。”聚灵盆剥出的灵液是格外精纯却也格外温和,最难得能保持原有一点属性未变。于玉还真而言,这或许比血树花蜜更加对症。

她接过来,凝视着杯中的灵液,半晌才低声道:“多谢。”

她原本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没料到这一回柳暗花明,竟然又能绝处逢生。

“不必。”陈大昌摇头,“你放过我就好。”

玉还真脸色陡然暴红如番茄,他却已转身走了出去。

泥菩萨也有土性子,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血性方刚的年纪。说完这句话,他才出了一口恶气。

……

喝下灵液之后,玉还真必定要及时运功行法,一鼓作气将尸毒驱出体%%外。陈大昌明白这一点,遂交代鹤妖替玉还真护法,他自去外头猎了一只狍子回来。

山林寂静,要抓到这么大的猎物可不太容易。

陈大昌才走到溪畔的兽径上,忽然放缓脚步、觉出不对:

四周也太静了。

这里可是密林,空山常闻鸟语,哪怕是这等时节也时常有鸟兽寒号。现在么,周围却是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他踏在雪地上细微的咯吱声。

这念头刚刚划过脑海,他右后方的雪地里忽然扑出一个庞大的身影!

这是一头雪熊,毛皮并不蓬松,还带着几块黑斑,站起来高达两丈,可是绻在雪地里就像一块落雪的坚岩,就算人类站在它边上都未必能发现这是个活物。

莫看它身躯壮硕,可是扑上来时却没有带出风声,只有六寸长的利爪向着陈大昌后脑扎去。这要是被它扎实了,成年男子的胸口都会被直接洞穿,更不用说熊掌上附著的可怕力道,一掌就能把人拍扁了。

幸好陈大昌警觉,头也不回向前跃出数丈,刚好躲过了巨熊的这次挥击。

不过他还未落地,林中有暗光一闪,二指宽的剑尖隐着寒光,直冲他眼珠而来。

有埋伏!

他出刀架住这一击,借力往外荡开,不过前方忽又有亮光闪动。陈大昌心道不好,身在半空中再躲不过去,遂抬起左臂挡在脸前。

剧痛传来,两根钢针齐刷刷扎在臂上,入肉三分。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叽叽喳喳:“逮住他,逼他交出国师大人!”

这声音是……胡天?

陈大昌一怔,抬头就望见小猴子坐在松树枝头。从它身后,冒出了一个又一个身影,形态各异,却都是修行者。

连雪熊在内,至少有二十来名。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且慢……”陈大昌才说了两字,却觉臂上一阵酸麻,连带身体都麻了半边。他低头看去,伤口竟已发黑。

针上有毒,毒性还格外猛烈。“玉还真她……”

话未说完,雪熊一巴掌挥来,要给他一个下马威。陈大昌闪身要躲,头脑却有些晕眩,遂被熊掌扫过手臂,鲜血顿时涌出。

“玉还真无恙!”陈大昌快速说完,知道自己只有靠着这句话才能活命。

胡天却要狠狠出一口恶气,比手划脚,指挥众人要将他四肢都扯下来。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忽然狂风大作,而后雪熊背上就多了一人。

一个女人。

她雪花一般落在熊背,正好骑在它脖子上,双手顺势按住它太阳穴。

巨熊暴怒,摇头晃脑的同时一掌向她拍来。她也不坚持,轻飘飘去到另一个欺近陈大昌的修行者面前,一拳将他打飞出去!

其他熙国修行者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胡天却被人拎着颈后的软毛提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树上传来:“都住手,否则我捏死这只猴子。”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松枝上立着一个男子,修长五指捏住小猴的脖颈。

胡天地位特殊,众熙国修行者未免投鼠忌器。小猴子却咧着嘴尖叫:“莫管我,做掉这几人去救国师!”

熙国修行者皆是目光闪动。

突然出现的这两人修为高深,但己方人多势众,未必就没有取胜的希望罢?

不过此时,林子深处冒出一个又一个人影,同样是十余人不等。

熙国修行者定睛看去,当中居然有不少熟面孔——这些是魏人,前些日子还与他们并肩抗燕。

陈大昌见着来人,当即唤了一声:“小姐!”

冯妙君第一时间按住他颈脉探了探,又抓着他的胳膊将银针拔出,细细看了两眼,忽然冷笑,“好厉害的毒,是谁暗算你?”

她一向护短,熙国修行者围殴陈大昌,已是触到了她的逆鳞。

陈大昌伸手一指,她也将毒针对准那人甩了回去。

眼见银光闪动,这人当即举起兵刃来挡,料想中的撞击声却未响起,反倒是他腰间一痛、一麻,险些跪倒!(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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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汇合

那几枚毒针明明奔他头面而来,怎地最后却射在了腰上?这人大惊,但来不及细想就去掏取解药。

毒素剧烈,连他自己都承受不起。

就在这时,身后忽有一股巨力重重撞来。他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前飞出两丈,解药也脱手飞出,恰被冯妙君接住,一转手递给了陈大昌:“吞下。”

原来是那头雪熊不知为何突然暴起,见人就怼。它生得壮硕,冲撞起来就像推土机,拦在路上的一律抡飞。

同伴纷纷喝骂,不知道它发了什么疯。有聪明人想起冯妙君方才与它接触,立刻指着她道:“是她捣鬼!”

不过这时候,附近突然有个女声响了起来:

“都住手,我在这里。”

胡天和众人循声望去,皆是大喜:“国师大人!”

有个女子姗姗走来,面覆薄纱,走路虽然不快,但是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雪熊眼珠子瞪得血红,像是神智尽失,这会儿一个转头,恰好直冲她而去。

众人都是惊呼,知道玉还真在战场上受过重伤,这会儿怕是还未痊愈,纷纷冲上前去阻拦。

陈大昌却对冯妙君道:“与她无关。”

这就是说,众熙人围攻陈大昌并非出自玉还真的授意。那便好办了,冯妙君嘴角一弯,抬手打了个响指。

“啪嗒。”

奔跑中的雪熊突然停了下来,像发条转尽的木偶。它呆滞良久,才慢慢左右张望,眼中尽是迷茫之色。

就在这时,两头鹤妖也赶到了,落在冯妙君身后,一左一右。

在这场混乱中,陈大昌问玉还真:“你身上的毒解尽了么?”

“托你的福。”她顺手摘下面纱,露出苍白的面容,像是重伤初愈,然而颜色不减,在隽丽绝尘之外又多了两分楚楚动人。陈大昌见过她尸毒扩散至全身的模样,眼下容貌恢复,那便是毒素基本祛除干净了。

他心里一松。

总算保住了她的命,又完成了女王大人的任务。

玉还真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着重打量他身边的冯妙君两眼,明白雪熊的突然发狂是她下的手。巨熊战力很高,头脑却有些简单,也不知她是怎样蛊惑它的。想来这就是陈大昌心心念念的同伴,没料到是如此绝色。

这女子的美貌就像绽放到天边的罂¥¥粟田,浓烈、绚烂,要撞得人心神失守。

冯妙君也在细细端详她,两女目光交汇,彼此心里都有些计较。

玉还真这才转头,看向提着小猴子那人:“云国师,怎有空来这里跟我的手下过不去?”

她一来,众熙人修行者和妖兽都有了主心骨,心中却道一声“好险”。好几人都认得这丰神如玉的男子就是魏国师云崕,此人手段诡谲莫测,杀人都不见血。若是依胡天之言前去围攻,己方不知要死多少人。

“听闻熙人有气节,不肯归降于燕,特来接应。”云崕踏着虚空一步步走了下来,“哪知到这里一看,诸位却在以众凌寡。”

他言辞锋利,熙国修行者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胡天指着陈大昌怒道:“国师重伤,还被他抢走!”他搬来救兵,何错之有?

玉还真摇了摇头:“都是误会,若非他替我解毒,三天前我就死了。”向云崕道,“可否将胡天还给我?”

云崕目光一扫冯妙君,见其红唇微抿即知她心底不悦,遂掂了掂手里的猴子:“你要问苦主肯不肯放。”

玉还真将这两人默契看在眼里,心中微动:“云崕似是很着紧这个女子,为何?”哪个国师不是生性高傲?云崕竟然还要看人眼色行事。

冯妙君挑了挑眉:“这猴子恩将仇报,打伤了我廷中大员,这笔账恐怕得好好算。”

玉还真转向冯妙君,暗暗深吸一口气才微笑道:“陆桥之战中,多谢你援手抗燕。”冯妙君出手助她对抗燕王和女魃等修行者,玉还真当然认得她,只是落崖太早,没听见她的名号。尽管身份未知,但是冯妙君表现出来的修为已足以博得任何人的尊重。

“猴子胡闹,我代它致歉,也必有补偿,请问尊号大名?”

玉还真生性原本高傲,哪会这样好说话?可是今非昔比,熙国不在,国师不存,她自己伤重初愈,面对包括云崕在内的两大强者,自己这十来号人未必能讨得了好。

陈大昌适时引见:“这位即是新夏之主,长乐女王。”

此言一出,众熙人瞪大了眼,面面相觑。

这貌若天人的女子,竟然还是一国之君?

玉还真同样不掩惊讶,望过来的眼神带上更多探究之色。冯妙君被人行过的注目礼不计其数,早就当作不见,只望向陈大昌:“你看呢?”

他才是苦主。

陈大昌望了玉还真一眼,正色道:“全凭王上为我作主。”

他知道冯妙君千里迢迢来找玉还真,必有所图,自然愿意籍着算账之机,让女王成偿所愿。

女王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冯妙君果然大感满意,红唇扬起,道了一声“好”。

玉还真则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道:“这里夜寒露重,到洞里说罢。”

既有和谈意向,云崕也就将胡天扔还给玉还真。世上一物降一物,连魏国师还杀不下它的趾高气昂,可是小猴子一到玉还真手里就缩成了球,软毛都耷拉下去,只敢偷眼去看主人脸色。

它知道自己过去几天里犯了大错,一次又一次。

可是当它趴在玉还真肩头,见到冯妙君和陈大昌走在后方时,忍不住又向他们龇牙咧嘴做鬼脸。

要不是这两人,它怎么会犯错挨罚?

玉还真伸指,在它头上打了个爆栗,凝声道:“还不安分点!”

原属于国师的清冷气场终于扩散出来,小猴子立刻就低下头,老实了。

几人走入山洞坐下,其余的守在门口,玉还真才一指陈大昌,对胡天道:“你打伤人家,现在去替他处理伤口!”

小猴子叽叽两声,脸上写满不甘愿,可是玉还真脸色一沉,它就举着伤药,委委屈屈挪了过来。(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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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争夺玉还真

玉还真还补了一句:“不许耍花样!”

陈大昌伤在臂上,这时血还未完全止住。小猴子歪头盯着他,就盼他拒绝自己,哪知这人冷冷看着它,把胳膊往前一伸。

真放心哪,就不怕它在药里下毒?

胡天挠了挠脑袋,只得真个替他止血上药包扎。莫看它毛手毛脚,其实精于此道,玉还真逃亡两天,身上的伤口也是它处理的。

也正因如此,玉还真才要它以实际行动去赔礼。陈大昌既然接受,那就代表他接受了她的致歉。想到这里,玉还真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眼帘低垂,似是置身事外。

自从新夏女王赶到,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

玉还真收回视线,却见冯妙君笑吟吟看着自己,那目光雪亮得令她居然有两分不自在。

她轻咳一声才道:“魏国师和长乐女王千里来访,不知有何贵干?”陈大昌的“同伴”既然是一国之君,那么此行所图者甚大。熙国已不存在,不知这位长乐女王的意图是不是已经落空。

话说回来,魏国师云崕行踪向来飘忽,怎会突然和新夏女王联袂出现?她素来心细,看两人之间的动作眼神,那可不止是“熟悉”二字可以形容的。

云崕一进来就找着了最舒服的位置,靠坐下来,这时就笑道:“奉吾王之命前来。熙国气数已尽,吾王担心瑜公主白白给它陪葬。”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熙国既灭,你今后打算怎办?”

“我已不是国师。”玉还真说这话时,免不了还有两分伤感。她前半生都为熙国殚精竭虑,现在连效忠的对象没了,她自己又要何去何从呢?

云崕一字一句:“你若肯随我返回大魏,吾王以后位相迎!”玉还真被熙王室收养后送入国师门下,也被封作公主,号“瑜”。她现在不是国师了,云崕就唤回了她的封号。

此言一出,莫说是玉还真了,连冯妙君都凤眼微睁,暗道萧衍下了好大的血本,竟想立玉还真为后!

从前云崕说过,萧衍自幼时起就对玉还真念念不忘。她还道这是少年心性,王子变作君主之后也就淡去了。哪知萧衍到此时此刻还惦记着这位熙国的前国师,还要趁机将她娶回去。

荣尊为后,天下有几个女人能抵抗住这种诱惑?

玉还真也怔了片刻,才举杯喝了一口清水:

“我嫁过人,也早就当了寡妇。”水冷了,就像她的心。

她十几岁就嫁给了前廷大将,几年后丈夫战死沙场。

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仿佛发生在上辈子,她说起来也是面色淡然,如同事不关己。陈大昌的目光,这才向她望了过来。

她说得很现实。普天之下,哪一位国君立后不考察清白之身、干净背景?

寡妇哪有这种资格,甚至在座之人也能想见萧衍当真宣布此事之后,朝野震动的局面。玉还真曾是熙国国师又如何?故国已逝,她也就没了背景,充其量只是个强大的修行者罢了,在魏国又是全无根基。

“瑜公主无须烦恼。”云崕像是早料到她的回复,“吾王说得出,办得到。”

先后击败安夏和峣国,大魏已成为举世公认的强国,而萧衍就是北陆雄主。魏国内政两轮改革,权力愈加集中到君王手里,冯妙君印象中嬉皮笑脸的萧衍,早就成了说一不二的主儿。

他认定的人,他要办的事,王廷有权反对却无法替他作主。

就像燕王。

所以云崕才有底气说出这句话来。

“我知道了。”玉还真声音平淡如水,透不出一点情绪,“长乐女王呢,又是所为何来?”

冯妙君叹了口气:“我也很想大方一把,怎奈给不出后位。”

她是女儿身,对同性又无爱,娶不了老婆。

玉还真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她看看云崕,再看看冯妙君:“我本以为你们是一起的。”没想到各自都打着算盘,都想拉拢她。

冯妙君想都不想即道:“不过是顺路结伴而来。”

她撇得倒是干净,云崕支着下巴补充一句:“顺了三五天的路。”

也就是说,这两人过去几天里都呆在一起了?玉还真思忖间,却听冯妙君又接着道:

“所以,我只能许以国师之位,不知玉夫人有没有兴趣?”

新夏要邀她去当国师?玉还真目光微微一凝,没漏听冯妙君唤她为“夫人”。

多少年没人这样称呼她了。

“我若未记错,新夏前不久才撤去国师。”傅灵川兄妹夺权之事闹得南北大陆皆知,她虽然忙于熙国内务,却也有所耳闻。最后傅灵川在那场权力之争中落败,被摘去国师之位,变作辅政大臣。

围绕国师之位,曾有过看不着的刀光血影。

“傅灵川擅辅政之职,更能发挥所长。”冯妙君双手在胸前交叉,面色安详,“我真正卸下的,不是他的国师之位,而是他的野心。”

她望着玉还真微微一笑:“由来权势渐迷人眼。玉夫人任国师十余载,看着熙王自幼年长大成人,竟然从来不生贰心。这一点,长乐很是佩服哪。”

玉还真代政指战,也只是近半年来的事。熙王无能,管不好内政外交,只得全盘丢给这位姑姑,却又总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指手划脚拖后腿。冯妙君扪心自问,若是将她置换到玉还真的位置上,真保不准一刀斩了这个万人嫌,自己登位称王,下决断还趁手些。

反正山河糜烂至此。

玉还真却没有。她始终谨守自己与王权之间的界限,履行国师之职直到最后一刻。

这样坚持本心的人,冯妙君真正是佩服的,所以她的态度也格外诚恳:“长乐加冕以来,内政日益繁重,疆域又在扩大,无力包揽国师之职。若能得玉夫人相助,打理新夏气运,此乃长乐之幸。”

邀玉还真为国师,这话本是敷衍云崕,结果她越想越觉可行。无论从哪个角度考量,玉还真的确都是新夏国师的不二人选。(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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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9章 我不愿

其修为精深、品行端正早已为事实明证,并且她与新夏素无瓜葛,没有那许多盘根错杂的关系,与王权、官僚天然就不亲近。

云崕补了一句:“你若为魏国王后,可以自由进出前朝,不须镇守深宫。”

玉还真沉默,似在权衡两国开出的条件。

嫁与萧衍,她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后,不须遵守王室那许多繁文缛节;受邀入夏,则为长乐女王打理国家气运,总领一国修行者。

似乎都是很不错的选择呢。

这时胡天给陈大昌打好了包扎,退后两步,拍了拍手:“好了!”

它纵然再讨厌这人,于眼下场合也得精细做事,所以伤口处理得无可挑剔。

陈大昌冲它点了一下头,面无表情,目光却移过来,恰好和玉还真对了一眼。

只一眼,两人都移开了目光。

冯妙君指尖在石头上轻敲两下:“条件随便你开。只要你来新夏当国师,还有一桩实实在在的好处。”

玉还真美眸中有光亮闪过,明显感兴趣了。

冯妙君这才接着道:“在我这里,你可以不必理会任何男人。”

云崕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好处?”

这也太有趣了,安安自己是女人,当然不会对玉还真有非分之想;傅灵川快要娶妻了,以玉还真的骄傲,就算看得上他也没可能给他作做小;至于其他男人,国师地位超然,玉还真的确有本钱不理会呵。

可是这能算得上什么好处?

然而他笑容还未敛起,玉还真居然就转向他道:“请回去转告萧衍,我知他心意,但玉还真不愿嫁入帝王家。”

云崕沉默几息,才点了点头:“好,我不强求,但要一个理由。”

玉还真嘴角微弯:“我不跟其他女子共用一个男人。”

她曾贵为国师,触摸天地玄机,体会人间道理,又怎么会将自己缚在区区一个后位上,在应付后宫那许多腌臜人事上费半点心力?

云崕挑眉,冯妙君鼓掌,一连赞了三个“好”字才笑道:“说得妙极,玉国师果然非同一般。”

玉还真接着就对她道:“女王之邀,我很心动。然,须再仔细定夺。”

“事关重大,是该三思而后行。”冯妙君毫不意外她的答复,“玉夫人眼下可有什么要紧事务?”

玉还真微笑道:“玉某现在再无红尘纷扰,正好当个散人,逍遥天涯。”熙国没了,她也不再是国师;抛去故国难舍的情愫,她现在卸去了大山一般沉重的责任和义务,反倒落得个清闲自在。

冯妙君更喜欢她了。多少好男儿终生脱不出名利二字,紧抱执念不放,就如曾经的傅灵长,反不如她一介女子看得开。

当然,冯妙君也不会漏看这个女人眼中的心灰意冷。她拊掌笑道:

“正好,不如与我作伴,同回新夏散心?乌塞尔城风物与南陆截然不同,很值得一观。”顿了顿,她再补充一句,“燕王在颖公城里布下天罗地网搜捕你我,很快整个熙国也非安身之处,不若尽早离开。”

这话说出来,云崕忍不住就笑了。这妮子倒是会扣帽子,颖公城的确全城戒严,可是燕王最想抓的是她冯妙君。玉还真的死活现在对他已经不构成威胁,捉住最好,逃走也无妨。

玉还真沉吟。

她自幼生长于熙国,师长亲朋都在国内,少年时纵然外出游历,也是匆匆即返。现在故国沦陷,天地之大,她竟然也不知何处可去。

只有一点可知:

留在旧地,徒增伤感。

反正她现在孓然一身,何处不可去得?这么想着,她眉间凝重稍去。

另外几个都是人精,怎么看不出她心理变化?云崕即笑道:“这般说来,魏都更繁华些,瑜公主可愿前去玩玩?”

玉还真还未开口,冯妙君已经凉凉跟上一句:“不仅繁华,还有好些个臭男人。”

想截胡么?没门儿,女人最了解女人了。

果然玉还真对这三个字很敏##感,也不知她想起的是萧衍还是熙王,眼里有嫌恶之色一闪而过。冯妙君不会错看她的神情,这时就指着陈大昌道:“陈大昌因你而受伤,于情于理,你都要卖他个面子不是?”

玉还真目光移向陈大昌,后者冷不丁听到自己名字,下意识抬头,正好与她视线对上。

他的面色平静。玉还真在他胳膊上盯了两眼,才点了点头:“好,我还从未去过新夏,风传那里日新月异,这趟倒要开开眼。”

冯妙君顿时喜上眉梢。玉还真点头同意去新夏,哪怕只是作客,自己都有把握最后劝动她来接下国师之位。

云崕望着她脸上笑容,嘴角轻轻扬起。

玉还真接着向洞外一指:“故国已亡,他们未必再跟着我;云国师舌灿莲花,若能劝走,玉还真不会阻拦。”

“他们”,指的自然就是原熙国的修行者了。

¥¥¥¥¥

玉还真将熙国修行者集合一处,温声道:“世上从此再无熙国,诸君可自行决定去向。我已不是国师,应长乐女王之邀,即日启程赴新夏一游。魏国的云国师有意招揽诸位,有意者站去他身后便可。”

众修行者面面相觑,都是感慨良多。

熙国原有修行者一百三十余人,在大战中前后死去近四十人,燕国占领颖公城后又招安了十余人,因此还剩下八十来个,战后就散落于各地。被胡天召集来此的,不过是一小部分罢了。

现场一片沉默,凝重的气氛慢慢扩开。

玉还真和云崕也不着急,静静等候。云崕并不做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他自己就是金字招牌,往这里一站就闪光夺目。

许久,才有一人涩声道:“玉国师,你真抛下我们不管了?”

玉还真眼中湿润,却笑道:“是我无用,未能安顿好诸位。你们若有更好去处,我就祝你们前程似锦。”

眼前人都曾跟着她同生共死,如今大厦倾颓要各奔东西,她心里怎不伤感?可是多数修行者要寻一国元籍加入,这才有源源不绝的元力可以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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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包你满意

事关修行、事关前途,任何人都要慎重考虑,不能只凭一时意气。

这人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我想多杀几个燕人。”说罢,站去了云崕背后。

熙国刚死,亡国之人心中都充满了对敌人的憎恨。这句话很具有煽动性,接连就有好几人站去了云崕那一端。从此,他们要投入魏国国师麾下,为了继续对抗燕国而努力。

这时却有一名修行者迳直走到了玉还真身边,诚恳道:“我跟着玉国师。玉国师去哪,我便去哪。”

余下众人的目光,于是在玉还真和冯妙君之间流连不去。

这个节骨眼儿上,玉还真为什么接受冯妙君的邀请去新夏?最大的可能,是打算在那里扎根发展。她待手下不薄,去了新地方应该更愿意照顾老部下。

新夏根基尚浅,但近些年发展迅猛,与气数已尽的熙国完全不同。再说它地处北陆上中段位置,和燕国之间还隔着一个好大的魏国,本身又有魏夏协议可以保证安全,如往那里发展,至少数年内不用担心战争问题。

对于受够了战争之苦的熙国修行者来说,这也很有吸引力啊。

抱着这种观念,又有一些人也走到了玉还真身边来。

两边陆陆续续都有人站队。最后,原地只剩下两个。

冯妙君笑道:“二位是准备单飞么?”

这两人是一对儿亲兄弟,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要去桃源境。”

是呵,修行者还有一个桃源境可供选择。那里是不愿加入国籍的修行者大本营,虽然没有元力傍身,但不被国家绑缚,可以过得自由自在,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玉还真对小猴子道:“胡天,将此事告知其他人,让他们自行决定去向。”说罢,在它臂上轻拍一下。

这就是解除了封印,胡天立刻变作了巨猿形象,低吼一声,一头扎入了地底去。

它去通知其他熙国修行者了。

冯妙君看了看天色:“大家稍事休整,我们明晨后出发。”无论怎说,这里已经归属燕国地界了,离燕王又不算太远,得防着燕人循迹而来。

云崕新收入不少修行者,可以想见后面还会有人得讯前来投奔魏国,所以这会儿有必要跟新人联络一下感情。

其他人则是聚在玉还真身边,低声议个不休。

冯妙君知道这两边都忙碌,于是将陈大昌叫到溪边,瞅着四下无人,遂问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陈大昌一五一十说了。

冯妙君听罢,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我的福将!”她本以为玉还真这条线索是断了,哪知道竟被陈大昌得去,兜兜转转又送回她面前,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陈大昌低着头腼腆一笑,漏过了她眼中闪过的一丝精光。“你替我救回了玉还真,还让她随我回返新夏,可是立了好大的功劳。说罢,你要什么奖赏?”

陈大昌一怔,不明白玉还真答应去新夏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女王既说了要赏,他就没有推却之理。他想了想才道:“这趟差事完成之后,请准我三月假期。”

“你要做什么去?”

“我想回魏探亲。”陈大昌低声道,“数年未返故乡了,我还有一个姑婆留在魏国乡下,年事已高。她是我在世的唯一亲人……”

冯妙君却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成。”

陈大昌微愕,料不到女王会驳回他的请假申请。说好的奖赏呢?

“我还有要务交予你办。”冯妙君侧了侧头,“这样罢,你替我办好了下一件差事,我就许你半年的假期,如何?”

陈大昌当然只能应下。

冯妙君笑道:“可是恼了?”

“……不敢。”他是真不敢,也不会。

“放心吧,这回是好差事。”她嫣然一笑,“对了,祭酒谢长河很中意你,想将小女儿许与你为妻,在我们出发峣国之前,他都求过我两次了。谢家幺女也是才貌双全,我见过一回,那小细腰,啧啧,走起路来弱柳扶风一般。你意下如何啊?”

陈大昌不意她突然变身月老,顿时傻眼:“这……”

有个不省心的主上,他的生活不是忙于奔波就是卖力打架,闲下来一点时间都用于修行。至于娶老婆,他还从未考虑过。

冯妙君嘴角微翘:“你是我跟前的红人,想攀你这门亲事的官家也不知有多少。”

陈大昌点了一下头。他虽非出身名门,可跟着她走南闯北打天下,年纪不大,资历却老。只看女王走哪都带上他,王廷里众人就知他的重要性了,年少又得重用,想跟他攀关系的官员的确不少。

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冯妙君看着他道:“你若不着急,自可以好好挑选。”

陈大昌脸皮发烫,不自在轻咳一声:“但凭、但凭王上作主。”他只做廷务,谢家的女儿,他见都没见过。

冯妙君失笑:“你就不怕我随便给你指个母夜叉?”

“女王大人断不会……”

她好奇道:“不会什么?”

陈大昌硬着头皮道:“断不会这样坑我。”

随后,他就听见女王大人银铃般的笑声。

陈大昌几乎不记得她上一次这样开怀大笑是多久之前了。正在怔忡间,这笑声已经随风传出去很远。

和从前相比,女王好似有些不一样了?然而一时之间,他也说不出有甚不同。

冯妙君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才慢慢止住了笑声,瞅着他道:“放心,一定包你满意。”

陈大昌也不知怎样才叫满意。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

冯妙君不须转头,就知是云崕来了。

陈大昌立刻很有眼力价地告退。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冯妙君腰上就多了一双手,直接将她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那人在她耳畔低语:“你这木讷手下,现在竟也能逗你开怀?”

好浓的醋味儿。冯妙君跟他说理:“要不是陈大昌办事得力,我上哪里去捞回玉还真?”

第511章 我不走

云崕哼了一声:“他帮你找回玉还真,你就欢天喜地;对你有救命之恩的,反而不算什么了?”

冯妙君伸手抚着他面庞,曼声道:“未听过大恩不言谢?”踮起脚尖,主动去亲他嘴角。

送上门来的香吻,云崕自然反应热烈。

两人耳鬓厮磨好一会儿,他才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

那对桃花眼惯会放电,她被看上十几息,面颊就微微发热,不自在道:“作甚,你头一回见我么?”

“这两天乖巧若此,莫不是有人假扮?”他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又软又嫩,手感真好。嗯,不是错觉,这小野猫的爪牙都收到哪里去了?原本两人之间无论再怎样亲热,也有一种淡淡的疏离,并不似现在这般熨贴。

冯妙君一把拍开他的爪子。这家伙的侵蚀力好强大,一旦她稍懈心防,立刻就觉得有些抵挡不住。

该死的陆茗,她就不该听他替主子卖惨!

云崕正在问她:“你怎有把握,玉还真不会来魏国当王后?”

冯妙君轻嗤一声:“她那样的女人,不会让自己困守后宫。再说,她应该也厌倦王权了。”

魏和新夏开出的不同条件,就像丢给玉还真人生规划的两个选择,要么金盆洗手回去做个家庭主妇,要么出任上市公司的ceo、走上人生巅峰,她相信玉还真一定会选择后者。

云崕把玩着她的小手,不予置评。

冯妙君定定看了他几眼,忽然道:“你本来也不想带玉还真回国,是么?”

“哦?”他漫不经心,“为何?”

“玉还真曾是国师,眼界比一般女人不知宽上几倍,若她前往魏国,必不甘心只给萧衍打理后宫。可是国师之位又被你占了,她能有什么作为呢?再说萧衍自幼就喜欢她,玉还真对他的影响力恐怕比廷臣还大。她若在他耳旁煽风点火针对你,你也觉得难办吧?”她侧了侧头,“与其在魏国给你添堵,不若让她来当我新夏的国师,岂非两全齐美?”

云崕笑而不语。

冯妙君又道:“明日分道扬鏕,你可要……”

话未说完,云崕已经打断了她:“谁说要分道扬镳?”

冯妙君奇道:“新收这许多熙国修行者,你不打算带他们返魏?”

云崕冷笑一声:“若连这种事还要我亲力亲为,陆茗是做什么的?”

冯妙君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不回魏,你还能去哪?”

“横竖燕魏之间暂时风平浪静。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得?”他笑吟吟道,“比如,跟着安安回新夏也不错呢。”

冯妙君吓了一跳:“你要跟我同去新夏!”

“不可以么?”他微微沉了脸色,“玉还真都能去,我为何去不得?”

他为什么老拿玉还真来比较?“玉还真是我客人,日后可能还是我的国师。”这家伙却是新夏人的死对头!

他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我就不是你的客人了?日后还是你的良人!”他很干脆地把“可能”两字去掉。

疼啊,她一把捂着耳朵,就差眼泪汪汪:“就算我同意,你以什么身份跟我回去?”简直异想天开!这家伙真是闲得没事干了?魏国气运不用他打理了吗?“我出入宫庭,被多少双眼睛盯着!无论你用什么面貌跟在我身边,旁人最后都要说我水性杨花。除非——”她眼珠子转了转。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变作宠物。”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咭咭笑出声来,“你看玉还真带着胡天,一点儿也不违和啊。”

“你想将我当作宠物养着?”他低头凑近她,声音轻得像呢喃,眼中仿佛有春水流转,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危险。“想对我做什么,嗯?”

把他当宠物养?想想就好禁忌啊,是不是要他怎样就能怎样?冯妙君一把掐灭心底冒出来的邪恶念头,一本正经道:“哪能呢?这不过是提供一种可行性。”

“唔,这个嘛——”他沉吟几息,似乎真在考虑可能性。

冯妙君的心没来由提了起来。这家伙,该不会连这种要求都办得到罢?

云崕耸了耸肩:“——很可惜,我变不成。”

他声音里带着遗憾,冯妙君却暗地里长舒一口气。

“那便折衷一下。”云崕退而求其次,“我们结伴走一段,待进入乌塞尔地界,我回魏国,你去王城,如何?”

冯妙君私下有话要问玉还真,只恐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不过她也明白,云崕这种人拒绝不得,否则他就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届时更是防不胜防。

这会儿,她只得点点头,乖乖从了。

¥¥¥¥¥

女王与魏国国师说些体己话儿,陈大昌就在半山腰寻了个避风又干爽的位置,打坐调息。

方才一番恶战,他又负了伤,亏耗不少。

这一番入定就用去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再睁眼时,发现前面的大石上坐着一人,背靠树干,曲着双腿,正望着山下的景致出神。

他这里刚刚收功,那人立有所感,移回目光和他对视了一眼。

正是玉还真。

陈大昌看出她换过一身袄裙了,上白下红,胸口缀着漂亮的刺绣,腰间一条淡金腰带,勾勒出细腰纤纤,仿佛不堪一握。

她头上还盘着发髻,扎一只红珊瑚的流苏簪,更添俏美。虽是重伤初愈,换过这一身也显出了好气色,就像雪中开出的一朵寒梅,坚忍美艳。

玉还真主动开了口:“你的伤,如何了?”

陈大昌下意识看向自己胳膊:“不碍事。”

“对不住。”玉还真轻轻道,“胡天生性顽劣,也是我管教不严。”

“护主心切,不怪它。”陈大昌记得她方才在山洞中已经道歉过一回了,“再说,你已做了补偿。”换作女王遭难,他也会不顾一切回护于她。

补偿,是指她肯去新夏作客?玉还真看他目光平和已极,果然没有怨怪之意。她下意识举起手边一颗松塔,丢下山崖:“你跟在新夏女王身边,多久了?”

第512章 你还好么?

“五年了。”

“她怎会用一名……”玉还真难得需要这样斟酌字眼。

“寒门子弟?”陈大昌替她说了下去,“那时她还不是女王,也并非权贵。”

“看不出你还是新夏元老。”玉还真侧头看着他,“你多大年纪了?”

陈大昌抿了抿唇,顿了一下才道:“二十二。”

她轻哼出声:“还是小孩子么。”

陈大昌微微皱了下眉,想起冯妙君方才还要给他说媒。时人十四、五岁就成婚的比比皆是,他这已算大龄,怎地到她口中就成了孩子?

不过他一如既往静默,也不反驳。

玉还真将鬓发撩到脑后去,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头:“新夏和魏国不是有仇么,怎么你的女王和魏国师走得那样近?”

说走得近都是含蓄了,但凡长眼的人都能看出那两人之间关系亲昵。

陈大昌知道女王想招揽她做国师,也不瞒她:“他们在魏国就是旧识,后面几番离合,又看不上别人,就成你见到的这样了。”

他说得直白,玉还真忍不住笑了:“恐怕新夏与魏人都不会接受,更莫说现在她还多收了一片峣地。”峣人、新夏人与魏国都有血海深仇罢?她悠悠道,“新夏女王选的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廷臣与子民,还不知晓。”否则,早就掀起一片狂风暴雨,“请勿外传。”

说到这里,两人相顾无言。

玉还真又呆了一会儿,越发不自在了,忽然醒悟过来:“我在作甚?为何要跟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按着膝盖就要站起,一边作结语:“这些天多谢……”

不意陈大昌也在同时开了口:“你还好么?”

余下的话一下堵在嘴里。玉还真紧紧闭上粉唇,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陈大昌问得没头没尾,她却明白他的意思。

经历了家国覆灭,经历了山河破碎,经历了劫后余生,她还好么?

她不知道。

曾经的爱恨都和责任一起,埋葬在颖公城的断崖底下。她不知自己是该大哭,还是大笑。

陈大昌又犹豫许久,才问她第二个问题:“为何不去魏国当王后?”

这回玉还真答得很轻快,显然早就思虑清楚:“我不愿再与王室扯上关系。”

陈大昌立刻想起了她的背景身世,想起她经历的那些坎坷。其实这些资料他早都知道,可是当她真人就坐在自己面前,他心里难免涌起怜惜。

他低声道:“凤凰非梧桐不栖。长乐女王是明主,英才大略,熙王给她提靴都不配。她的提议,请你一定慎重考虑。”

“会的。”玉还真点了点头,“她的事迹,我早有耳闻。”她先前忙着打仗,却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关于北陆那个新崛起的新夏国和它传奇的女王,南陆早就传唱不息。熙人知道自己山河夕照,对于别国的中兴就格外羡慕。

就在这时,林间簌簌一声,两人当即警觉,可是一转头,就望见一个巨大而熟悉的身影蹿出丛林。

巨猿胡天回来了。

它来势汹汹,落地却很轻,就在玉还真身后,连雪花都没溅起。

对面就是陈大昌,胡天朝他呲了呲牙示威,连血红色的牙床都露出来。玉还真抬手,在它俯下来的大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不得无礼!”

胡天打了个响鼻以示不服气,但它听命于玉还真,也就只能拿眼神杀去挑衅眼前的男人。

玉还真问它:“都通知到了么?”她被追杀时已抱死志,不愿连累部属,现在同样有责任知会他们。

胡天点了点头:“已将您的决定通知了三十余人,有七个明确表示,会追随您的脚步。”熙国不在了,这些修行者可以决定自己未来的去向。

“很好。”玉还真夸了它一声,在它臂环上轻拍两下,巨猿又变成了小猴子,趴到她肩膀去了。玉还真站了起来,“冷死了,回去烤火吧。”

这地方入夜后就是夜风呼啸,犹如寒冰地狱。陈大昌想起她伤势刚好,最怕寒气入体,遂站了起来,与她一同走回去。

山洞里果然燃起了塘火,暖洋洋地,众人席地而坐,正聊得热烈。

火上,温着好酒。

明天就要各奔东西,对这里很多人来说,今生恐怕难得再见一面了,此情此境,怎可无酒?

也不知谁变出几碟盐煮花生出来,倒是下酒的绝配。

冯妙君见他二人走进来,抬手招呼。跳跃的火光照亮她脸上的笑容,除了美貌倾城,玉还真也留意到,她的年纪其实还小。

这位声名远播的女王,今年不过二九年华。

边上,云崕看也不看别人,这份自大倒是一如既往。但他正忙着给冯妙君剥花生,那温柔体贴的模样,倒教玉还真小小吃了一惊。

妖孽一般的魏国国师,竟然也有今天?

玉还真走了过去,在冯妙君身边坐下,后者递了一杯温酒过来。

她婉拒了:“我不喝酒。”

冯妙君眨了眨眼,大致想起她拒酒的原因,也不勉强,把酒碗抬了起来,递向她肩头的胡天。

小猴子闻得酒香,进洞时就咂吧一下嘴,却被她看在眼里。

酒是好酒,它馋。但它自觉和冯妙君的“夙怨”未了,又怕喝人的嘴短,遂犹豫不决。

玉还真看得一阵好笑,将酒碗接过来递给它:“喝吧,但不许喝醉、不许撒酒疯!”

征得主人同意,胡天大喜,接过酒碗咕噜一口就喝干了,眼巴巴地四下扫顾,只想再多来几碗。

冯妙君干脆自储物戒中取出一小坛老酒,推到它面前:“喏。”

一碗都喝了,也不差再来一坛了。胡天一把夺过酒坛,抱起来就往嘴里灌,体形虽小,但饮酒的模样却有几分巨猿的豪爽。

陈大昌走进来就落坐洞口,那是警戒位置。冯妙君看了他一眼才笑问玉还真:“胡天喝醉过?”

“何止?”玉还真给自己剥了一颗花生,“它偷喝了酒窖里的所有好酒,奔不出几里就开始撒酒疯,埋掉了两座小镇。从那之后,我就不许它多饮。”

第513章 顺利逃脱

云崕插了句嘴:“这猴子叫胡天,那岂非还该有个胡地?”

冯妙君在他臂上狠狠一拧:“你就该改名叫胡闹!”这就叫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淫者……

玉还真轻咳一声:“它原本还真有个兄弟叫胡地,可惜太过瘦弱,幼年期未过就夭折了。”

冯妙君:“……”这些妖怪的父母怎么取名都这么不走心?她下意识看向火旁打盹的鹤妖大黑、三花。

云崕向她耸了耸肩,作出个“看吧,果然如此”的神情。

……

这一晚,胡天果然没有喝醉,因为天未亮时它就巡山回来,低声咆哮:“燕人追来了!都是修行者,此刻已到七十里外。”

外头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普通士兵断不可能在两天之内赶到这个地方。

众人警觉而起,都觉奇怪:燕人怎会来得这样快?

冯妙君沉声道:“有人走露了消息。”

玉还真也道:“投靠燕王的人,或许出卖了我们。”胡天将她的决定通知熙国修行者,其中或许就有人去告密。如果玉还真等人因此成擒,这份投名状就是那人的晋升之梯了。

熙国已不存在,她也不是国师,从前的交情哪有往后的前途重要?

人走茶凉,世情如此。

好在众人早就收拾妥当,胡天发现得又及时,这就快速撤退,临走前还不忘将雪水撒在火塘上。

追兵赶到时,此处早就人去洞空,不仅路上痕迹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连地上的余烬都已冷透。

消息传到颖公城,燕王并未勃然作色,只在桌上轻轻敲了几记,每一记都在坚硬的黑檀木桌上留下个深深的指洞。

可是熟悉他的人明白,燕王动了真火。

为什么呢,就因为一个亡国的国师?

燕王冷笑:“一个也抓不回来,嗯?”这话是对着不远处的黑衣女魃说的。后者站出来,面无表情道:“我探查过那个洞穴,几个时辰前有人在那里盘桓,连魂魄的波动都未完全消失。除了玉还真,还有你追个不休的那个新夏女王。”

燕王眯起了眼。

“对了,你的老朋友也出现了。”

“谁?”

“魏国国师,云崕。”黑衣女魃道,“他不加掩饰时,魂火就很美也很特殊。”

“新夏女王和云崕!”燕王声如寒冰,“这两人居然汇作一处!新夏和魏国,嘿嘿,真是好极。”

他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拍木桌。

哗啦一声,桌子化作齑粉。

“看来当日在颖公城救走新夏女王的就是魏国国师了。”黑衣女魃淡淡道,“你打算怎办?”

“新夏与魏定下协议不说,还跟萧衍瓜分了峣国。嘿嘿,现在竟敢跑到我的地头来撒野。”燕王阴冷道,“新夏背叛了我!正好,给它的女王送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

冯妙君和云崕等人走出熙国北部的十万大山,继续北上。

这会儿离熙国覆灭仅仅过去不到十日,燕人还未来得及对北部边界严防死守,因此众人很容易就越过边关,进入了魏国地界。

马不停蹄奔到这里,众人才长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同时,冯妙君也能感受到前线蔓延的紧张情绪,不仅是普通百姓,几个军镇的人员和物资调度也格外频繁,可见魏国已在前线做迎战准备。

燕国已经吞并了熙国,正式与北陆的大魏接壤。虽然有识之士普遍认为这场大陆争霸战不会立刻引燃,但战争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有备方能无患。

走到这里,大队人马就兵分两路,分道扬镳了,一路由陆茗带队北上返回魏国,另一路跟着冯妙君往东北方向,也就是新夏而去。

本该带领新加入的修行者去见魏王的国师,将这担子直接甩给了陆茗,自己厚着脸皮去了冯妙君的队伍。

云崕身怀方寸瓶这等至宝,原本装载数十人无压力,但包括玉还真在内的众多修行者对他依旧心怀疑虑,不敢进入他的法器空间里,再加上队伍当中的禽妖数量不多,载不动这么多人。所以大家返回新夏只得走陆路,好消息是不用另外买马了——玉还真的手下里,超过三分之一都是跑得比马还快、力气比象还大的妖兽,轻松载起三、五人不在话下。

这个现象就很有趣了。在人族兴旺的现世,为各国王廷效力的妖怪很少,这不仅是因为人类挤迫了妖怪的生存空间,更主要的原因是天地灵力衰竭导致生灵的成妖率大幅度缩水。

除人之外的其他生灵可以活得很长,称为精,只有进一步开启灵智,才能算是妖。上古之时,每隔六十年天降帝流浆,生灵得之,或有醍醐灌顶之效,从此智慧启蒙,走上妖修之路;可是现在,帝流浆每二百年都未必出现一次,加上人类的围剿,世间妖怪的数量已经急剧减少。

没了灵气,人类还是人类;可是没了灵气,野兽就成不了妖怪。

玉还真手下,又是如何聚拢这许多妖怪的呢?

路过一个名作掾香城的乡下小城,冯妙君忍不住抛出了这个疑问。在她接到的情报里,似是时常有妖怪自深山而出,投效玉还真。

可以说,熙国在强大的燕军面前还能苦撑那么久,与这些英勇强悍的妖怪相助有很大关系。冯妙君就亲眼见到了赤狰和巨犰狳为熙作战。它们当然不是看在熙王面子上,而是听命于玉还真。

掾香城是个盛产温泉的小镇,此时已然入夜,天上还飘着细雪,两女却泡在女宾专用的汤池当中,身上只穿薄薄一层纱衣。相比前些日子的疲于奔命,这会儿的舒爽就是宛在天堂。

当然,她们没忘撑开结界。在这样私密的空间里,冯妙君不会放过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机会。

玉还真听完她的问题,抬起皓腕,露出那条赤金链子。

这一路上,冯妙君打量链坠不下数十回了。其纹路与徐陵海手绘的图案几无差别,只有三、四处细小的线条不对。

第514章 细说前尘

这就是她千里迢迢来寻玉还真的原因。冯妙君不错眼盯着它看,耳中听到玉还真道:“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秘宝,链坠就代表了一份契约。”

“契约?”冯妙君舍不得漏过她口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上古末期有一次天崩地裂,能渡过那场浩劫的生灵百不存一,我杨姓始祖彼时已是仙人,收救了许多重伤和无处可逃的妖怪,直至浩劫过去。可惜在这过程中,他自己反而损失了两个儿子。”

玉还真捻了捻链坠子:“天地重开之后,天神念他有好大功德,又怜他丧子之痛,于是赐予他这枚纹章,命令昔日得他救助的妖怪要懂得报恩。事后这些大妖虽然返回山川大泽,可是杨氏后人如有请求,它们及后代还要出山相助,这便是纹章的效用。”

冯妙君听到“天神”二字时,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她是真没想到,这纹章竟会和虚无飘渺的天神扯上关系!

玉还真接着道:“从那以后,杨氏就保持着与妖族的良好关系,即便是动荡时期。这么千余年下来,与杨家结有善缘的妖怪反而更多。”

“动荡时期。”冯妙君反复揣摩这几个字。

“不错。”玉还真叹了口气,“王上可知浩黎帝国立世以来,最大的敌人是谁?”

冯妙君点头,精研那段历史的人真不在少数。“先是天魔;天魔被封印之后,就变成了妖族。”

“正是。原本天魔强横无匹,人类和妖族只能联手对付它,以求生存。等到天魔消失以后,人类与妖族各自发展,很快又起了争端。不过这时天地灵气已经减弱,而人类已经找到了结成王国、借用元力的办法,以一国之力对付妖怪。后者很快不敌,幸存者都潜入深山大渊或者远海,总之便是人类罕至之地。到了浩黎帝国后期,多数妖怪已将最富饶的土地让给人类,但其中少数对浩黎帝国怀有刻骨仇恨,时常就要出来兴风作浪。”

玉还真掬起一捧泉水,水流自指缝间泻下:“浩黎帝国对妖怪从不客气,后来只要打听到妖族聚集之地,无论它们是否为祸人间,都要发兵前去讨伐。您可知为何?”

冯妙君摇了摇头。

她知道人类与妖怪的仇隙源自上古时期。但仇恨的持续和发酵需要内因与外因一起作用,浩黎帝国已将妖族撵去了深山里,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玉还真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因为浩黎帝国缺钱。”

冯妙君何等聪明,玉还真这么轻轻一点,她就明白了:“是了。我听闻浩黎帝国末期,天灾人祸不断,绵延千年的太平滋生出贪腐和内斗,将偌大帝国蛀得只剩一个空壳。国库年年亏空,浩黎帝国必要想办法填补,否则撑不起那样的开销。”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所谓的天魔降世,不过是压垮浩黎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雁过拔毛。浩黎帝国给百姓层层加税的同时,也把目光盯向妖怪的巢穴。许多大妖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家底很是可观,浩黎帝国清剿了几个之后食髓知味,此后就欲罢不能了。”

冯妙君适时提出疑问:“这与你手上的坠子有何关系?”

“我杨家与妖族世代交好,自不忍看它们被屠杀殆尽,于是暗中通风报讯,令许多妖怪避过了杀身之祸。浩黎帝国几回无功而返,也怀疑内部出了奸细。后来帝国战神重渊将军率军再一次奉令征伐妖怪,这回进攻的对象,世人罕有知闻。”

“那时候还有道行精深的大妖怪吗?”

“有。”玉还真一字一句,“那是住在白象湖中的一条真龙。”

“真龙!”冯妙君失声道,“竟然还有真龙在世!”

“上古之时,天神驭神龙与异族决战,载于史册。战后,龙门现世,从此鲤鱼就有跃过龙门变成真龙的机会,尽管微乎其微,世间总算有了真龙一族。”玉还真感慨道,“不过在天魔乱世时,龙族作为对抗天魔的主力,损失惨重,后面在人类与妖族反目时又遭屠戮,至浩黎帝国后期已经所剩无几。这个时候,天地灵气衰微,已经没有鲤鱼能够跃过龙门了。因此有人说,重渊将军征伐的那条白龙就是世上最后一条真龙了。”

冯妙君也跟着低叹一声。龙族的历史也真教人扼腕嗟叹,明明是上天眷顾的宠儿,世间难得一见的、兼具力与美的生物,命运却如此坎坷,最后反而不如普通生物能长久延续下去。

“重渊夫人杨氏也是我族先人,在大战前就将机密传出,是以重渊将军铩羽而返,白龙及其手下水族得以保全。”

听到这里,冯妙君就将她述说的秘史与徐陵海送来的情报对上了。原来昔年战无不胜的重渊将军吃了大败仗,深层原因竟在这里。

“重渊将军后来也发现了杨夫人的秘密,唯恐帝王事后降罪,因此主动离开官场,置身是非之外。”

冯妙君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白龙呢?”

“此役不久,老王过世、新君继位,这事就不了了之。此后,也没人再见过那条白龙。这位新君对于清剿妖族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集中力气处理国内的麻烦。”玉还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除了开国大帝,他几乎比浩黎帝国此前的历代皇帝都出名。”

冯妙君接口,说出了那个无人不晓的名号:“黎厉帝。”

“对,就是他。”玉还真轻声道,“这人谥号里虽然有个‘厉’字,但对妖族还算和善,甚至曾在野外放生妖怪。这是那妖怪亲口对我所述,应是属实。”

冯妙君望着坠子:“可否借我一观?”

玉还真很大方地解了下来,递给她道:“只管看。”

拿在手里,才觉此物沉甸甸地很有份量。冯妙君掂了掂,非金非铜,说不出是什么材质:“纹章上的纹路,你可研究过?”

第515章 到底是什么来头

“自然。”玉还真本身就是博学的国师,怎么会放过这样有趣的课题,“女王对它很感兴趣么?只管拿去玩耍。”

“不妥吧,这可是至宝,弄丢了恐怕我也赔不起。”

玉还真却笑道“这确是家传至宝,虽然极尽呵护,兵荒马乱时也丢过两次,都是被人窃走。但无论是谁偷去,这纹章第二天还会回到家主身边。你现在借去看,明日正午之前,它自会来找我。”

还带自动寻主功能?冯妙君倒不觉得多奇异,想想自己丹田里的印记,连生命都能强制共享,返回寻主也不算多么牛掰啊。不过玉还真的祖先可不是个个修为通天,也有普通人,天神既然规定了只有杨家后裔才能操控它,就不能让别人有冒用的机会。

冯妙君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也有一处印记,与这纹章上的纹饰仿佛同源。我苦寻多年而不得,只能寄望于你寻到有用线索。”

玉还真吃了一惊:“你也有天神印记,所在何处?请取出来一观。”

“只是线条章法与你这坠子太相似,却说不好跟天神有没有关联。”冯妙君苦笑一声,“我取不出,它在这里边儿。”指了指自己小腹。

玉还真面色古怪:“那印记在……气海之中?”

“正是。”冯妙君低声道,“数年前我还是凡人时吃了鳌龙一枚龙珠,它的死魂飘出来说,在我身体当中种下诅咒。待我修行有成可以内视时,就在气海中发现了印记。可是后来我觉出,那效果与诅咒好似毫无关系。”

“或许当真没有关系。”玉还真啼笑皆非,“如果你的印记与我的纹章同源,那么它根本不是诅咒,而是赐福。”

瓦特?冯妙君一下坐正,失声道:“什么,赐福!这见鬼的效果还能是赐福?!”把她的命和云崕的缠在一起,算什么狗P赐福了?这福气谁要谁拿去,反正她不稀罕!“那鳌鱼恨云……恨我入骨,巴不得我快些死了,还能祝福我?”

那头鳌鱼难道在临死前就已经神智不清了?

“没有亲见,无法论断。”玉还真也很好奇,“请你将它绘出,我再仔细琢磨。”

“我……”冯妙君面色一红,“不擅丹青。这线条过于柔曲复杂,我绘不出。”这趟回了新夏,一定要好好修习绘画!

她一直都是自信满满,举手抬足都有无限风仪的模样,哪怕此刻穿着一袭薄纱泡在汤池里。突然现出这样难为情的神色,倒真有十八岁小姑娘的局促,玉还真反而觉得她更亲切了些。

冯妙君换了个角度问:“你可能破解这些纹路内蕴的涵义?”一切符、诀,甚至阵法线条,都代表着天地或者人间的道理,绘出来自有效力;这链坠上的纹路亦然,只是能看懂的人不知道在哪里。

至少,她在烟海楼的古籍上从未见过,连天魔秘卷也不曾记载。

玉还真伸出白嫩的指尖,摩挲圆坠上的纹路:“太过玄奥,至少要穷极世间道理才能窥得一二。最重要的是,可供研究和揣摩的资料太少了。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都未见过第三枚纹章图案,无法进行对比。很遗憾,我不信当世有人能够解出……”

冯妙君的心一下就凉了。这个纹章在杨家人手里已逾千年,他们也是难得的修行世家,无数代人的努力却得不出一个结果。现在轮到她了,她要从何处着手才好?

不过这时,她黛眉忽又皱起。她自己气海中那枚,玉还真也没见过,所以不能作数。也即是说:“第三枚?你的意思是,杨家人曾经见过两枚!”

这位女王洞察力当真惊人。玉还真赞赏地点了点头:“正是。杨氏先人在浩黎帝国从政,任过枢密使,就曾在一份文书上见过这种图案。你说得无错,虽然纹路不尽相同,但能让人一眼看出,它们同源而出。”

冯妙君凝神道:“什么文书?”

“浩黎大帝的开国诏书。”

此话一出,周围连绵不绝的虫鸣似乎都停顿一下,几息之后才继续我行我素。

信息量有点大了,冯妙君心念电转,一瞬间就有无穷联想。

是了,浩黎帝国的诞生,似乎与传说中的天神也有关系呢。

“就是那份号称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开国诏书,自此之后,浩黎大帝首立人国,平民不再任妖怪和人修鱼肉。”玉还真缓缓道,“浩黎大帝首开先河,为生民立命,也因此得到了上苍的赐福,在百年之后可以直入上界。怎样,听起来耳熟么?”

冯妙君目光闪动:“原来天神赠与浩黎大帝的福祉是以这种形式派发?”

“也正因为有了这世间唯一的对照品,杨家人最终才能确认,这份赐福是以契约的形式固定在纹章上,因此可以反复发挥作用。你也知道,祖传的东西总有许多夸大附会的传说,许多人曾怀疑它的来历是不是真由天神所赐,又或者是我家祖先得自哪一个上古神明或者大能之手,传到后世成了如今的传说。不过获知这段历史之后,杨家后人才觉得祖上好似并没有夸大其辞。”

能在浩黎大帝的开国诏书上戳下这个纹章的人,就算不是天神也相差无几了吧?

玉还真闷声笑道:“不愧是新夏的传奇女王,看来继浩黎大帝之后,又有了一个上天的宠儿。”

冯妙君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给她和云崕暗中盖戳这人背景越深远,她解除这份羁绊的可能性就越小。

难道真要和那家伙下半辈子都绑在一起,同生共死?她叹了口气:“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不定跟你的纹章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说不定就是有人算计于我,只不过借用了这种符文。我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将它解去。”

算计?玉还真不掩自己的好奇:“印记的效果,很糟糕么?”

冯妙君捂着脸,点了点头,任热水滑过面颊。(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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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6章 一点希望

这就是她的隐私了,玉还真不再打探,而是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至少可以确认两件事:其一,赐福与诅咒的源理差别,其实并未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大。”

冯妙君忙着收拾心情:“请说。”

“要达成诅咒的效果,施术人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想必你早就知道。”

冯妙君点头。为了研究鳌鱼印记,她可是顺道学会了好多诅咒秘诀,哪天不当女王了,去乡野做个害人巫婆都能驾轻就熟,对于这种根本性的通理当然了然于胸。

“赐福亦然。”

对于“赐福”这种神术,世间的记载太少,冯妙君也是今日才头一回听说,当即追问:“何意,给人好运气也要付出代价么?”

“有得必然有失,这一点不变。也即是说,无论你气海中的印记是谁施放,这个……生物必定要付出代价。”玉还真又补充一句,“当然了,这种代价因人而异,对你而言重如泰山的,在别人那里或许就只是轻如鸿毛,主要视其修为境界而定。”

看来,无论是谁种下这个赐福(诅咒?),它都先替她买单了。冯妙君暗暗自嘲,然后道:“第二件事呢?”

“既然这种赐福通过契约完成,那么根据契约本身的原理,它是可以解除的。”

冯妙君的呼吸一下顿住。

是了,契约的本质是什么?满足条件,可以维持或者达成;要是不满足呢?

不满足,当然就只有破裂或者失效!

假设鳌鱼印记本质上也具现为一份契约,那么只要找出它的条件,就可以针对性地化解了。

再进一步想想,它之所以能起效,说明这份契约早就发挥作用。如今想要令它失效,只要破坏掉其已经满足的条件就可以了!

可是……

首先她得看得懂纹章上的符文才行!

冯妙君托着脑袋,快要掩不住自己的沮丧了。

兜兜转转,难道又回到原点了?不要啊!这趟她扔下峣夏披星戴月千里迢迢赶来熙国的辛苦暂且不提,为了救玉还真更是连燕王都得罪死了。

结果关于鳌鱼印记,她还是找不到始作俑者也解不了谜吗,甚至连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挖不到!

看她这模样,玉还真都有些于心不忍,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毕竟是千年前的物事,从浩黎开国到现在又经过数百年战乱,今人能够解读它的怕是没有。”

冯妙君不语。战争对于历史、对于研究、对于传承的破坏性有多大,她再清楚不过。

“……但不代表前人不能。”玉还真接下去道,“浩黎帝国曾与天神、与上古神明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得过他们的奖赏,又或者学过他们的神术。这个千古帝国曾经英才辈出,谁知道有没有人做过此类研究?”

冯妙君心中一动:“你是说?”

“我建议你搜寻一些浩黎帝国的秘藏。”

冯妙君摇了摇头:“浩黎王室专用的藏书楼名作烟海楼,我在那里读过数年,从未见过这方面的论著。”

“这知识太过偏门,未必能收在烟海楼里。”玉还真往后倒去,任泉水漫过纤细的脖颈,“不若到应水城碰碰运气吧,那里恰好也在女王治下。”

冯妙君苦笑道:“浩黎帝国的旧都已经荒废三百多年,这期间有多少人去淘宝?莫说黄金珠宝史典,就连完整的瓦当都被偷光了。”

“是么?”玉还真悠悠道,“那里若真是一无所有,为什么燕王还派人频频偷挖?”

冯妙君凤眼微睁,向她看了过来。

“不必惊讶。”玉还真微微一笑,“这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了。我还听说,燕国十九王子赵允就死在印兹城外,是被投靠于你的峣国大将亲手所杀。”

冯妙君哼了一声:“不是我!”提起这事,她就胸闷不已。

“是不是你都不重要。”玉还真拧起一块软巾放到自己额上,“唯一重要的是,这笔账一定要有个着落。”

冯妙君从魏国手上偷走峣地,云崕也反过来摆了她一道,把她和新夏绑上了魏国的战车。冯妙君叹了口气,压下心乱如麻:“我先回了。”抬腿出了汤池,移入室内,换过衣裳就往自己的居所行去。

这处私密天地只剩玉还真一个人了。她闭起眼,缓缓沉入水中。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才起身出池。

待她收拾妥当往外走,行出百米就快到汤馆入口,拐角处行来一人,却是陈大昌。

他也刚从里头出来,兴许是泡得浑身暖热,袖子都挽起,还微微敞开了襟口。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汤馆的小婢,眉清目秀,手里举着一盘水晶梨要呈给他。

陈大昌刚刚摆手拒绝,一抬眼看到玉还真,微微一怔,而后打了个招呼:“玉……夫人。”

她本是肌肤胜雪,又刚刚浴罢,脸上微带一点晕红,俏生生立在那里真如出水芙蓉。陈大昌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道了一句:“你气色大好了。”

玉还真下意识抬指要抚自己脸庞,但指尖还未触到就收了回来,淡淡道:“你好似不若前几日那么黑了。”

“?”这是什么意思?陈大昌愕然时,她的目光已从他领口上扫过,而后转身,娉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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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回到自己的住处就重新打散了头发,任夜风吹干青丝。

她想拿起傍晚在坊间买来的闲书再看两眼,可是手指还未触到封皮就收了回来,低声道:“出来!”

内室缓缓踱出一人,绯红袍,桃花眼。

冯妙君下意识看向门窗:“你怎么进来的?”她可是设了好几道阵法。

“你布下的阵法还是我教的,只做了少许改动。”云崕走过来,从后头将她拦腰抱住,“安安,你在等我,是么?”否则为何默许他的潜入?

过去几天都是披星戴月赶路,今晚他好不容易有个一亲芳泽的机会,必须抓紧了。

“等在这里的人,可不是我。”他的胸膛好暖和。

第517章 劳动最快乐^_^

他声音里全是控诉:“你泡汤泡了两个时辰!”女人真磨迹啊,“拿下玉还真了?”

“还没有。”她轻声笑了,“但我能觉出,她喜欢我。”

“这有什么稀奇?”他嗤之以鼻,“我也喜欢你,怎不见你愉悦至此?”

这家伙吃起醋来,已经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了?她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他:“她会是我的国师。”

他哼了一声:“我还会是你的丈夫。”挥了挥手,四面窗户齐刷刷关闭,顺便屋子里还多了一个结界。

冯妙君下意识睁眼:“你作什么!”

他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往内室走去:“颖公城里的账还没算。堂堂女王,可不能欠债不还。”

她耳朵恰好贴在他胸膛上,当能听到这人心跳也砰砰加快,远不如往常平静。

他也会紧张么?

他将佳人放在床上,自己俯下身,她就被困在他的臂弯之中,哪里也去不得了。

她秀发如云泻在枕上,凤眸中有春水流波,每一个眼神都像在鼓励他。

冯妙君纤细的指尖从他眉心落下,拂过挺直的鼻梁,再到性感的薄唇:“对女王意行不轨,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他一张口含住了春葱般的玉指,她就觉指腹有暖湿撩动,连心都痒了。

云崕的声音含糊,却不妨碍她听懂:“掉脑袋之前,先让我坐实了这项罪名再说!”言罢,低头去吃她的红唇。

内室的温度,像是骤然升高了。

纵被亲得气喘吁吁,她也还是揪着他的头发,抬高了下巴道:“自今晚以后,你会对我从一而终?”

这妮子,始终要在言语上压过他一头么?云崕失笑,眼里的深情却不会教她错认:“会!”

冯妙君一伸手就拔掉了他的发簪。

墨发披散而下时,她已经顺势抱住他的脖颈,主动献吻。

衣物一件件减少,终至不着寸缕。曼妙的身躯曝露在微凉的空气里,也曝露在眼前人的视野中。

云崕倒吸了一口气。

她真是美极,每一寸肌肤、每一点曲线都恰到好处,足以让他血脉贲张。

偏她还微微噘着嘴,抱怨一声:“好冷。”

下一秒,她就不冷了,有一具光滑而坚硬的男子身躯紧贴上来,热力十足。

夜晚的寒凉比起他的温度,实在微不足道,冯妙君却在发抖。平日她能自如控制每一寸肌肉,现在却止不住浑身的轻颤。

是愉悦,也是害怕。

就连云崕也轻易察觉到她的颤抖,从下方移了上来,抚着她的俏面:“实在不适,我便停下?”

他面色很红,声音嘶哑,冯妙君也发现他身体绷得很紧,像满弓的弦。

可他依旧这样问了。

她摇了摇头。

云崕笑了,低头轻咬她敏###感的耳廓:“想要我么?”

冯妙君阖上眼,点头,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一丝绝望。

她曾经筑起心防,要守住自己的感情,把他的一切都屏蔽在高墙之外。

一年又一年,他如影随形。她提醒自己远离他、提防他,甚至她主动算计他、惹怒他。

可是这个人的影子,早就长在她心田里了,牢不可破。他只用几个吻,就能一次又一次解除她的抗拒、卸下她的心防。

她也想要他,疯狂地想要。

哪怕她和他之间还隔着国仇家恨,还隔着无数不能启齿的秘密。

哪怕他们是天底下最不应该在一起的两个人。

哪怕这是一段聪明人都应该远离的孽缘。

她也愿意沉沦,她也想任性一把。

“好女孩,真乖。”云崕语带怜惜,极尽温柔地吻住她,一手抬起她光滑修长的大腿,身体沉了下去……

数千里之外,乌塞尔城,白马湖。

虽是隆冬时节,白马湖仗着地气暖热,依旧是繁花似锦。

山谷中就有一朵粉红色的鸟萝迎风摇曳,虽仍是含苞待放,但里面饱蕴的一点甜香就已经吸引蜂儿前来采撷。

无奈它还未到绽放之时,蜂儿在花上来回转了好几个圈子,就是不得门道。

它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试着往里拱,终于探出了一条又细又窄的花路。

花儿羞涩,拼命想要合拢花瓣,蜂儿却毫不犹豫往里钻去。

和小花相比,它太庞硕了,这么横冲直撞,几乎把紧软的小径撕裂。

这个山雨欲来的夜晚,小花在无风时也簌簌发抖,只要蜂儿一动,它就跟着一颤。

可是这个时候,蜂儿已钻到了最深处,那里温暖而香甜,有它最爱的花蜜。

它开始了忙碌而又繁重的工作。

当然,劳动也使它快乐。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

它在里面乐而忘返,直到许久以后才慢吞吞地爬了出来,沾着满身粘腻的花蜜。

不过才一探头,外边儿就已是狂风暴雨,劈头盖脸砸下。

白马湖下雪了,只不过雪才落到结界上,就化成了水滴灌下来。

这会儿飞出去,恐怕很快会被打湿翅膀,坠落地面。蜂儿根本不须考虑,就转身钻回了小花里去,重新用力拱入,不顾它再一次在风中凌乱。

无论外界怎样风狂雨骤,今晚,这里就是它的栖身之所。

……

扑簌。

枝头积雪掉落地面,将冯妙君从熟睡中唤醒。

天色很亮,塘里的火早就熄灭,屋里空气清冷,却透着一股子旖旎。

看样子时辰不早了。很久不曾这般疲惫,也就很久不曾这般好眠。

她睁眼好几息,才慢慢回过神来,而后发现有人从背后抱着自己,手就精准地抓在胸口的柔软上。

两人曲线贴合,亲密无间,就像一对叠起的勺子。

昨晚抵死缠绵的细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冯妙君下意识捂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那般癫狂。

她这里才有动作,身后人就察觉到了,将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对着她耳朵呵气:“醒了?”

声音带着刚刚苏醒的喑哑,低沉而诱人。

后颈传来一股麻痒,她缩了缩头:“该起了,什么时辰了!”居然睡到这样晚,众人都在等他们上路吧!

“不急,晚两天赶到又无妨。”

第518章 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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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崕更加用力地贴紧她。这妮子的滋味太好,不过怜她初次哭得厉害,他昨晚还没敢太孟浪。

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体当中的异样,忍不住低吟一声。

“出去,我不要了!”和回忆一起返回的,是身体的酸痛和不适。她气苦,推了他两把,却被按着雪背压到他身下。

“乖,听话,很快便好。”这具娇躯的每次扭动都能将他本能唤醒,他毫无诚意地安抚着她,被折腾了一夜的床又开始吱呀作响。

他想听她哭着求饶,就像昨晚那样。

……

日过中天,陈大昌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女王紧闭的小院门扉。

他今晨敲门两次了,都没有回应。

该不会遇上什么意外?他心里不安。

玉还真走了过来,肩上栖着小猴子:“女王还未起身?”

陈大昌摇了摇头。

玉还真看懂了他脸上的忧心忡忡,呵了一声:“巧了,方才我去找云国师,他那里也关着门呢,无人应答。”

言下之意?陈大昌想起自己随女王潜入印兹城,有一天清晨,他见到云国师从女王的屋里走出来吃早饭……

他看向玉还真,后者冲他眨了眨眼:“你很难过么?”

难过?他为什么要难过?陈大昌茫然摇头,待要开口,玉还真已经打着呵欠转身走了:“看来要多住一天了,这里的温泉挺好。”

落雪的天气,泡个温泉甭提有多舒服了。

陈大昌叫住了她:“玉夫人。”

玉还真停步回头,玉颈细腰丰臀,无意中凹出一个绝美的侧影。下了整晚的雪,四周一片银白,她露出的脖颈和柔荑,也像是雪一般的白嫩,要照花旁人的眼。

这个行馆客人很多,来回的男人都要多盯她几眼。

她肩上的猴子倒是一直往这里瞅,准确地说,是往陈大昌手上瞅。他也未多想,提起手中的篮子:“这里的点心热乎,若不嫌弃……”

不待他说完,玉还真就问:“什么点心?”肩头的小猴子也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

同行十多天,它和冯妙君主仆的关系有所缓和。它胡天可不是一个容易被收买的妖怪,但就连自己的主人玉还真也放下了对他们的成见,它也没必要多跟他们计较不是?毕竟大人有大量。

“我刚买回来的鸭油烧饼,玫瑰眉毛酥,还有甜酒酿,都是这里知名的点心。”也是冯妙君昨个儿傍晚钦点的。他方才特地跑一趟买回来,结果吃了闭门羹。再等下去,点心也凉了,不如送人。

但他此时福至心灵,没将后面这些话说出来。

可是他不说,玉还真就不知道么?她哼了一声才转问胡天:“想吃么?”

小猴当然点头如捣蒜。它鼻子灵,早就闻着香味儿啦。

“去拿来。”

胡天当即跳了过来,从陈大昌手里接过篮子,冲他咧了咧嘴,再飞快跳回玉还真那里去。

眼前的佳人回送他一个笑容,转身款款而行,就如风拂杨柳。

陈大昌看着她走远,不知道今天大家为何都像猫儿般慵懒。

……

冯妙君悠悠醒转,首先看到雪中几点红梅,不由得微怔。再一凝神,才发现云崕抱着自己靠在软榻上,正对着窗外的小院。

窗开得很大,她身上只覆一层薄被,却不觉冷,只因倚着的那人源源不绝给她提供了无尽热力。

云崕敞着中衣,她将俏面在他紧实的胸膛上蹭了蹭,说不出的惬意。到了冬天,这家伙比汤婆子管用多了,能熨得她浑身暖洋洋。

云崕抬手,轻抚她柔顺的青丝:“舒服么?”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远离新夏和峣地,她就能假装自己和他只是一对普通恋人,在冬日的午后晒太阳,享受向往已久的小确幸。

他声音里带上了笑意:“我是说,昨晚和今晨。”

哪壶不开提哪壶!冯妙君飞快在他小腹上捏了一把:“疼死了!”初回她还以为自己被撕成两半,当场就疼哭了。这家伙嘴上又哄又劝,说的都是好听话,身下反倒越来越狠,到后来疯了似地折腾她。

那时,她的眼泪可就半点儿都不管用了。

想到这里,冯妙君气得再多补两记,在他腹肌上划下歪七扭八好几道红印子。啊,手感真好,现在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摸,哦不对,是把玩这具漂亮的男性躯体了。

他家的小喵开始找地方磨爪子了?云崕一把抓着她小手,倒不怕她逞凶,就是挠得他又痒了,身上痒,心里更痒:“替你上药了,现在该不疼了吧?”

药?冯妙君一怔,才隐约嗅到一点药物的清香,是从下边儿传来。不得不说云崕拿出手的都是好药,她暗自感觉一番,确已平复如初,涩痛不再,并且好生干爽。只是身体有些儿酸软,这就不是药物能解决的了。

她顺便往床上看了一眼,被褥整洁,都换过新的了。

这家伙,整理内务倒是一把好手。想想方寸瓶里一尘不染的小院,她就释然了。

冯妙君哼了一声,翻过来趴在他身上,目光灼灼望过去:“随身带着这种药,你早就不安好心罢!”

这种秘药的材料都与众不同,决不是刀头舐血的修行者手里握有的必备药品。

“为夫体贴吧?”她眼神虽凶,云崕却不怕,伸手揉着她后颈,喟然一叹,“装配许久了,还好,终于赶在药效过期前用上了。”

冯妙君给他的回应,就是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恶狠狠地。

然后才发现,他精巧的锁骨上已经红肿一片,看样子都是她的杰作。

云崕疼得轻嘶一声,伸指在她腰间轻挠两下,她就咭咭笑着松了口。

两人在软榻上笑闹一阵,薄被就滑到地上去了,云崕的眸光也慢慢变深。

他不笑了。

两人紧挨在一起,冯妙君当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异状,赶紧拣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好:“不许再胡闹!”

第519章 惊人的消息

“正是。”云崕正色道,“天还没黑呢。”

这魂淡!冯妙君用力捶了他一记,才低声道:“有人来敲门没?”闭门到午后,恐怕同伴都知道他俩做了什么没脸没皮的事,这会儿再忸怩也来不及了。

“你那忠心耿耿的侍卫来过两次,第二回玉还真也来了,还把你的鸭油烧饼和酒酿点心拿去吃了。”

所以,果然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云崕望着她脸上神情,好笑道:“怕什么,以你身份何须在意旁人目光?”

“说得也是哈。”她横了他一眼,本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抚着下巴沉思,“哪个君王不是正大光明召嫔妃侍寝?也没有藏着掖着。”

话未说完,云崕就来拽她身上的薄被,一边咬着牙冷笑:“看来不必等天黑了!”

“住手,住手,说正事要紧!”她抓着被子飞快切换话题,“你看清我丹田当中那个印记的纹路没有?”

丹田中的……印记?云崕心里咯噔一声,才想起来这件事。自己对她说过,唯有双修之法可以输送灵力进入丹田,他将神念附于其上,就可以窥探气海中的印记全貌了。

可问题是,他在极乐时都恨不得死在她身上,哪里还想得起那个印记?

不过云崕的反应也是快极,很自然道:“还不曾。那印记太过复杂,须得慢慢参悟。”

那岂不是说,她还得跟这家伙反复地……冯妙君咬了咬红唇,倒不疑有它。那种时刻顶多只能持续几息,气海中的印记图案却繁冗得她都无法复制,云崕一次两次看不齐全有甚奇怪的?

还好,这事儿也不是那么讨厌。除了初回痛得死去活来,后面倒是渐入佳境。

云崕却捏着她的脸蛋倒打一耙:“你愿意委身于我,不过是想解开那道诅咒,嗯?”他只是她用来消咒的工具吗?

是么,是么?

如果是,那就……放心大胆地使用吧!

“胡说八道!”她凤眼圆睁,注意力果然被引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换个男人她肯么?早大卸八块去喂猴了。

“说到便宜。”他唉了一声,把脑袋埋在她颈窝,“人家守身如玉多年,一朝失身于你。说吧,你要怎样负责?”

她把玩着他的长发,噫,这家伙发质黑长直,要羡煞女人了:“莫怕,孤不会亏待你的。有空必定传唤你来侍寝。”

他抬头,桃花眼里写满委屈:“竟然不给个名份吗?”

冯妙君抚着他的脸庞,故意叹了口气:“暂时要委屈美人儿了,孤也是迫不得已。”这人好看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如能朝朝暮暮也不知有多养眼。

可惜,他们不能。

云崕发现她藏在眼底的沮丧,遂抵着她的额头道:“放心,必有转机。到时你想不嫁我都不成。”

冯妙君还他以一笑,而后推开他翻身下榻:“饿死了,连点心都没了……”话尾变作一声轻呼。

足尖踩地,双腿就蹿上来一阵酸软,虚不受力。她一个踉跄,竟然没能站稳。

云崕适时抬臂,将她细腰一把抱住。

魂淡!她运力才能站定,脸上红晕未褪:“放开,我要出去用饭。”还得穿好衣服悄悄溜出去。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一起。”

¥¥¥¥¥

云崕对于侍寝这种事积极主动又热情,几乎每晚都要溜进她房间来。

事实证明,男女之间的奸情是瞒不过人的,队伍当中其他修行者看过来的眼神中都带着了然,陈大昌更是能感觉到,女王和云国师之间的张力已经大到旁人多插嘴一句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过云崕说得对,时人将男¥¥欢女爱看作天经地义,他二人身份又是队伍里最高,修行者们并不诧异。

冯妙君向来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最初的羞涩过去之后,也就享受得心安理得。白日游山玩水,夜里相偎相依,做些两人都爱做的事。

她心底知道,这样的好时光不会太长了。待回到新夏、坐回王位上,她就要变回那个高高在上、与魏人有血海深仇的女王。

快活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仿佛一转眼间,他们就越过了边界,进入峣地。

冯妙君当日坐收渔利时,其实是原峣国领土被一分为二,西边大片领地归魏国所有,东边则并入新夏。所以新划定的魏夏边界离原本的峣都印兹城很近,只有数十里之遥。

走到这里,队伍已经放慢了脚步。进入云崕曾经呆过的乌凛镇后,他更是驾轻就熟领着冯妙君去镇上最大的茶楼吃茶,美中不足的是她还邀了玉还真——毕竟冯妙君想游说人家来当新夏国师,总不至于冷落了她。

既然有外人同行,那么陈大昌理所当然也要跟随过来守护女王大人安危。

所以此刻就是两个电灯泡卡在云崕眼皮底下。他皮笑肉不笑看着两人,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玉还真端起茶盏,轻吹一口气:“云国师何不定居新夏?从此也免了相思之苦。”

这话说出来,冯妙君面色微红,云崕却哼了一声:“正有此意,不过我怕抢了你的饭碗。”

玉还真正要回上一句,不过听到附近茶桌上传来客人的低声议论,不由得微微侧头,将注意力移了过去。

其他几人也都换上了凝重神色,只因他们听到的内容也太惊人了些:

“我们峣国血脉,真地丢失了?”

“这都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峣地传得沸沸扬扬,你今日才问起?”

“这不是今日才从山中回来?消息是假的吧?”

“不不,这回很可能是真的。我姑姑才从印兹城回来,听说那里头已经戒严,军队上路一趟一趟巡逻,平民想出城都要先报备再等上三天呢。想来城里真发生了大事。”

“峣太子留下的独子不见了,这当然是大事。”又有人冷笑,“照我看,跟新夏人有关。”

“我猜是魏国搞的鬼。”

隔桌的客人也听到了,插嘴道:“印兹城风声鹤唳,新夏人严禁我们谈论此事,有一个抓一个。听说就是三五天里,大牢都满了。我还亲眼见到一个多嘴的被鞭子抽得满地打滚。”(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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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0章 被偷走的孩子

听众都呵呵冷笑,新夏人好大的威风!

不过此时又有个看客低声道:“不全是新夏的,侍奉王廷和女王的城守军也是峣人,他们打起人来更厉害!”

“这里头一定有鬼!”

旁人打圆场道:“喝酒、喝酒,都小心祸从口出。”

苗奉先的儿子失踪了!

数月前魏军才从印兹城退走,新夏接管峣地,太子妃母子都住在印兹城。时局还未太平,这一石下去又要激起千层浪。

在此时、此地,这的确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冯妙君眉头一皱,就听玉还真问云崕:“这事跟魏国有无关联?”

魏国在冯妙君手里吃过大亏,想借机报复也不无可能。魏夏之间虽然定有协议,可是萧衍若派人进来掠走峣王孙,倒是不算违反协议条款。

就连陈大昌都露出关注神情,云崕耸了耸肩:“至少我不知情。”

这话就很有技巧了。云崕对魏国的掌控力远远超越了国师与王国的关系,通常情况下,如果萧衍做出这个决定,他应该知晓;何况萧衍清楚云崕与新夏女王之间的纠葛,若想出手惩治新夏的话,也应该事先知会云崕。

但云崕并没有把话说死,因为过去几个月,他一直都在燕熙交战的前线,不像从前那样呆在魏廷把持朝政。

冯妙君面沉如水:“加快脚步,今日之内就要赶到印兹城。”转头向着玉还真抱歉道,“真不好意思,让贵客看笑话了。”

玉还真摇了摇头:“国事纷扰,谁能例外?”心里却明白,这种突发意外的出现,正好是她考察冯妙君和新夏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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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做到,冯妙君果然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了印兹城。

她原计划和陈大昌、玉还真先骑鹤飞来,余下的修行者继续游山玩水,倒不急着赶路。

至于云崕,她拗不过这人的死皮赖脸,只得把他也一并带上。所以最后就是她和云崕共乘鹤妖大黑,陈大昌独骑三花,玉还真则从自己的随从里召出一头禽妖,载她同行。

这些修行者各有本事,正是新夏所需,冯妙君很渴望将他们一网打尽,哦不对,是收入自己麾下。

当然,前提是玉还真肯点头当她新夏的国师。

入夜,岩湖山庄。

峣国已不复存在,印兹城自然没有重建王宫的必要,只是将岩湖山庄改作了州府。新夏收并峣地之后,不再将这里当作一个整体,而是将它划分为若干个大州,行政区划与峣国旧制大不相同,以作制挟之用。

连同印兹城在内的千里土地,被并作印兹州,州府就设在印兹城的岩湖山庄。

冯妙君返回这里,并没有惊动其他人,而是迳直去找晗月公主。

这会儿也才刚到戌时(晚上7点),晗月公主的寝殿却已经黑灯瞎火。领路的使女道:“公主最近以泪洗面、神思忧劳,很早就睡下了。”心里暗道,传说新夏女王和太子妃交情很好,看来是真的。她没有宣太子妃觐见,而是亲自过来看望。

冯妙君站在黑沉沉的寝殿门口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下去吧。”

待左右都退下,她才伸手推开殿门。

吱呀一声。

紧接着,晗月公主的声音从殿中传来,果然低沉而嘶哑:“谁?”

“是我。”冯妙君说完,缓步走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外头的人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

次日鸡鸣前,印兹城西南角一处民居当中,有数人会面。

屋里没点灯,漆黑一片,院内还布下了结界。

“新夏女王今晚悄悄返回印兹城,先去了晗月公主那里,而后分别约见了峣和新夏的几个老臣。”

“她询问峣王孙失踪之事?”

“是。”先前这人道,“我们怎办才好?新夏女王素有手段,不似太子妃那么软弱。”

“按兵不动即可。这件事,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

几人又小声商议几句,会就散了。

……

只用了一个晚上,冯妙君就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半个月前,苗奉先和晗月公主的儿子苗涵声突然失踪。

印兹城事变之后,晗月公主就带着儿子住在岩湖山庄。这么个把月过去,平安无事,冯妙君安排的行政班子也运行良好,一切看起来都在走上正轨。

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孩子突然不见了。

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陪睡的乳娘。

次日清晨,下人赶紧上禀,晗月公主当场就晕厥过去,州府立刻组织调查。

当天晚上,人们就在河边发现了乳娘的尸首,死因是被一剑抹了脖子。

岩湖山庄变作州府后,警戒力量并未减弱,外人纵使能潜入也做不到悄无声息、熟门熟路地抱走孩子,所以此事被定案为内鬼所为。

冯妙君听完了汇报之后,才按着额头道:“没有线索?”

负责此案的小司寇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对方手脚很干净,没留下线索。那个乳娘全家都被灭门,连大人带孩子七口不存。”

“她怎么会被选作孩子的乳娘,是谁举荐的?”

“是原将军府的赵家二夫人举荐的,身家清白,祖上三代都是印兹城人。”小司寇顿了一顿,补充道,“赵家二夫人在城破时就已经不幸遇难了。”

“乳娘平时在宫中和谁走得最近?”

“两个女官,一个在王宫被攻破时死了,另一个已被我们控制盘查。她说乳娘老实,人缘不错,平素也没有离奇举动。”

“这是本分人会做出来的事?”冯妙君嗤之以鼻,“她替别人偷出孩子,就遇上了卸磨杀驴。”

她转头对使女道:“孤要小睡片刻,旁人一律不见;今晚请晗月公主过来用饭。”

晗月公主病了,在印兹城发生过一连串不幸之后,儿子就是她最后的支柱。结果孩子又被人偷走,她一下就卧床不起,成日昏睡。

冯妙君与她深谈大半个晚上之后,她的精神恢复不少,也能下地了。侍候公主的使女都啧啧称奇,不知道新夏女王用了什么法子开解公主心结。(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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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女王的怒火

冯妙君回到自己殿内,先四处检查一番,确定没有被某些神通或生物窃听,这才布下结界,再掏出方寸瓶,让云崕出来。

印兹城前段时间才经历了魏人的血之洗礼,人民恨魏国和云崕入骨,他那张脸辨识度又高,冯妙君可不敢让他正大光明地亮相。

尤其在眼下这种敏(咳)感时期。

女王寝殿,本不该有任何雄性生物可以公开进出的,包括了陈大昌。所以云崕连易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装她装在方寸瓶里。

此刻他脸上就满是幽怨:“我这一世光明磊落,何曾这样见不得光?”

“你光明磊落……过?”这家伙真爱说笑。他千里追杀她、炸断崖山通道、暗算峣王父子,哪一回用的是堂堂正正的手段了?

云崕主动替她卸去繁复的发饰。最后一根钗子解开,青丝如云般披泄而下,威严的国君立刻变作了千娇百媚的小女人。

云崕看得微微一窒,这才拣梳替她篦发,一边道:“偷走那小鬼的人是谁,你心里有个人名没?”

“怎么?”他的手劲不轻不重,拿捏得极好,冯妙君阖目享受他的体贴,倒不显得焦躁。

“我可以替你弄死他,悄无声息。”他声音温柔,仿佛要送出去讨好佳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捧鲜花而已,“只要你喜欢。”

“很可惜,我还不清楚这人是谁。”冯妙君悠悠叹了口气,“或者说,不清楚这伙人具体是谁。”

“人数很多?”

“至少不是单兵作战。”冯妙君卸下外袍,正要加披一件轻软的纱衣,云崕却夺了过去,“穿这作甚,多此一举,反正一会儿也要脱掉。”说罢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冯妙君乖乖任他将自己放到高床之上,状甚温驯。结果这人紧接着就脱掉了她的软袜,剥出一双骨肉匀亭的嫩白小脚,指甲如贝壳,涂作了淡粉色。她生得美,连手足都没有瑕疵,精致得仿佛艺术品。

云崕一把抓住,再不愿放开。

他轻轻揉捏几下,她身子就酥了,却还是集中精神道:“岩湖山庄有内鬼,否则乳娘半夜怎么能出得了庄门?整个印兹城也有内鬼,否则孩子丢失一事怎能长脚跑出去,传得人尽皆知?州府明明下令封锁消息,不可走漏风声。”她下了定义,“内鬼多了,就不叫内鬼了。那是叛乱。”

云崕凉凉一笑:“我早说过,这些峣人喜欢恩将仇报。你保他们性命,他们回头就忘了。”

“时过境迁,人心如此。”冯妙君摇头道,“他们更认同于自己的地缘和身份。想要稀释这一点,需要时间。”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民族融合也是大难题。

“这半个月里,印兹城及附近乱象已现。民众议论纷纷,城守军却在镇压禁言,有几个镇子已经出现抗税不交的情况;前日夜里,有一支新夏商队路过距此七十里的明月山,结果遭到洗劫,货物被抢光,伤亡七、八人。”

云崕很是好奇:“你打算怎办?”她武力值已经很高,但治国安邦这种事,却教人空有一身力量也派不上用场。

冯妙君的回答很简单,就一个字:

“等。”

云崕挑了挑眉。竟然不是越快解决越好吗?“不怕夜长梦多?”

“正要它多。”冯妙君伸指挑起他下巴,望着他俊美的容颜吃吃笑道,“好像还有点儿时间。”

云崕知道,这代表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也罢,后面就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你这昏君,竟然白日宣###淫。”

“美人儿,乖乖从了孤,自有你的好处。”她自储物戒中随手扯出一件狐裘铺床,才用力将他扑倒,急不可待地宣布,“今回我在上面。”

独居的女王从来洁身自好,可不能让下人在寝具上发现端倪。

云崕看看按在自己胸膛上的纤纤玉指,只能同意。

她笑嘻嘻地低头去咬他的喉结,激得他发出模糊的低吟,她另一只手灵活解开腰带,顺带扯开他的裤子。

平时他都这么做,今日轮到她投桃报李了。不过等她目光下移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从未仔细看过,这也太……她从前怎么吃得消?

云崕俊面已经胀红,却没漏看她的心虚,当下闷笑道:“怕了?不若还是我来吧。”她逞强的模样当真有趣。

“你乖乖躺平就是!”她在心底默念好几遍咱属性就是大写的攻,这才咬着牙坐到他身上去。

这一番云里雾里折腾下来,两个时辰弹指即逝。

云崕轻易就觉出了她与平日的不同。这小妞生猛得像跃跃欲试、时刻要择人而噬的小豹子,换过普通男人来,恐怕不到十几息就要缴械投降。

这也说明,峣人真正惹怒她了。

¥¥¥¥¥

一晃眼,又一个月过去了。

峣地的贵族无人不知新夏女王重返印兹城,都想看她会怎么做。关于峣王孙失踪的社情舆论并没有随时间推移而沉淀,反而如火上浇油,越烧越旺。

不过,这位以手段见长的新夏女王除了派人继续搜寻苗涵声的下落之外。并无任何出彩的举动,民怨由此疯长。

峣王孙就像从人间蒸发,没了下落。

冯妙君就在印兹城,能轻易感受到峣人的焦灼、暴躁,以及对于新夏、对于魏国的不满正在急剧攀升。

可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做。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局里,新年到了。

每年此时,峣国都要举办盛大的祭祀和庆典。新夏女王表示要尊重本地传统,因此今年的祭天仪式就换作女王亲自操持,规模之隆重还要超过了以往。

在峣地官员的注目下,典礼进行得很顺利。

这是换过新君之后,印兹城迎来的头一个新年,深刻又难忘。但普通人的生活却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好几场庆典反而更加隆重。女王希望新年要有新气象,所以庙会、游园、花火大会样样不缺,印兹城的这个新年过得相当热闹,人人脸上都有笑容。(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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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更新因故推迟到傍晚

如题,么么哒大家^3^

《保卫国师大人》今日更新因故推迟到傍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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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2章 标志

除了丢失的前峣王孙还未找到,其他看起来一切都好,毕竟情怀归情怀,念想归念想,活人的日子还要照过。

这也是笼罩在印兹城上方的一片淡淡阴影。

正月初三,顺东风酒楼。

玉还真就坐在二楼的角落里,要了个古董羹。这里是拐角,旁人视线少及,窗外又有大片腊梅可赏,闹中取静。

可她生得美,又是孤身一人来用饭,依旧频频被行注目礼,又有人喝过两杯酒水就上来搭讪。她的脾气可不算好,头两回还能客气点摆手拒绝,后来就干脆理都不理。

多数人都要脸皮,上来讨个没趣就走了。不过也有难缠的,反被她激起了好胜心,一p股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笑嘻嘻道:“姑娘何必拒人千里之外,相请不如偶遇,结个善缘如何?”适逢伙计走过,他顺手招来,“给我添副碗箸。”

这是个锦袍青年,长得白净,倒真有两分俊俏,只是眼神略显轻浮,大概想结的不止是善缘。

这时锅里的白汤已经烧沸,玉还真正在涮羊肉,见状脸色沉了下来。

美人薄怒,姿容更胜,这人更是看得呆住,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但不巧的是,背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一让,你占了我的位置。”

锦袍男不悦回头,见着来人却呆了一下,而后立刻换上了笑容:“原来是廷尉大人!对不住了,您请坐,请坐!”赶紧站起来让座。

玉还真也有两分意外,来者竟然是陈大昌。

陈大昌没什么表情,冲他点了一下头:“常公子。”

于是这位常公子灰溜溜坐回三丈开外,偶尔才敢偷眼望向这里。

陈大昌刚坐下,玉还真就轻哼一声:“你再晚两息出来,他眼珠子就保不住了。”

“我知道。”陈大昌望了常公子一眼,后者赶紧挪开了目光,“所以我才赶他走。这位是常侍郎的长公子,你在闹市里挖了他的眼睛,后头麻烦不小。”印兹城局势已经这样紧张了,他不想再得罪本地势力,增加无谓变数。

他看看眼前的玉还真。她身体早就恢复,一张俏脸白里透粉,又是白禙子、桃仙裙,衬得她人比花娇、颜色灼灼,二楼最美好的风景就是她。

也难怪这里的男人有大半目光都黏在她身上。

可是陈大昌忍不住就想起她重伤那几日的面貌,下意识嘴角一勾。

他不是来替她赶苍蝇的?玉还真撇了撇嘴:“廷尉大人不得忙着捉拿内奸么?怎么有空来顺东风用饭?”

“女王仁厚,特许我今日过来……”

话未说完,玉还真就摆了摆手:“好了好了,知道女王让你出来吃饭,你感恩戴德。马p精!”

陈大昌也不为意:“玉夫人怎地一个人用饭,胡天呢?”

“它好几日未进血食,这会儿去城外猎几嘴吃的。”胡天的本体是巨猿,可不是家养的宠物,始终是嗜血的妖怪。“我们那里,有初三食羊肉进补的习惯。”

“年夜饭呢?”

“我的人到了几个。”所以她这个年过得也不显孤单。

这是伙计将碗箸送到桌上摆好,玉还真注意到,陈大昌并不动箸。“你呢?”

陈大昌忍不住叹了口气:“除夕,北城门外大祭。”女王忙碌,他哪里还有空闲吃年夜饭?

“没吃上?”

“没有。”

玉还真咬着箸,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比独在异乡为异客还要可怜的,就是过年时连年夜饭都吃不上。就听他接着道:“无妨,习惯便好。”

“家人呢?”

“都不在了。”陈大昌平淡道,“只剩一个姑婆,不在新夏。我已经跟女王请了假,过几个月回去看看她。”

乱世之中,比他身世还惨的人多了去。玉还真耸了耸肩:“说到偷孩子,你猜幕后人是谁?”

陈大昌眼都不眨:“猜不到。”

这不在他权责范围之内,不需要他操心。

“能在守卫森严的岩湖山庄偷走孩子的,我好像认得几个。”玉还真挟了一块青笋,凑在唇边吹气。那红唇嘟起,是诱人的形状,陈大昌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瞧,赶紧挪开目光。

“恰巧,有一个当下就在印兹城。”玉还真笑吟吟地,“你猜是谁?”

陈大昌想也不想就道:“你。”

玉还真箸头一翘,直指他膻中大穴:“喂,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陈大昌低头看了看:“玉夫人知道便好。”

也即是说,他明白她指的是谁了?也对,这对女王来说可是好严厉的一项指控。玉还真慢慢嚼着青笋,想着这是不是冯妙君布下的一盘棋。“这里的事情好像有些棘手,我看女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罢?”

“比眼下还要棘手百倍的情况,我们也遇过。”她与冯妙君交情不深,陈大昌却知道自家女主人的本事,“放心,必能摆平。”他没忘现在恰好是玉还真对新夏国的考察期,自然要替冯妙君多说几句好话。

玉还真摇头轻笑:“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从前再乱也只是新夏内部的麻烦;可要是峣王孙失踪案处理不当,不仅是峣地,恐怕连魏国都要被牵扯进来。”

峣国灭亡之后,峣王孙苗涵声就成了一个重要标志。他的存在,让一时还无法接受祖国已经消亡的峣人心中有了寄托。同理,他的消失则会让无数人心中失落难安,仿佛遗失了自己的家园。

峣国立世二百余年,积淀下来的不仅有财富,也有家国情怀,被并入新夏只是时局所迫,并非心甘情愿。

当然,虽说魏燕局势紧张使得峣人的安全感上升,但仅隔不到半年,厌夏情绪就如此深重,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民情民论的背后有人煽风点火。可惜冯妙君一行抵达印兹城太晚,已经抓不到源头了。

峣地就和从前的安夏一样,是北陆最不安定的因素和地区。一个处理不好,可不是新夏的家务事,而是牵连整个大陆的麻烦!

第523章 相亲

魏国正忙着休整、备战,要是峣地事故频发影响到它,它必然要向新夏施压,要求其尽快解决。

当然这都是后话,可是任由事态再发酵下去,谁能肯定剧情最后不会走到这一步呢?

陈大昌望着她没说话。

玉还真以为他正在思考,谁知他过了一会儿却问:“如果女王最终妥善解决此事,玉夫人会当我新夏的国师么?”冯妙君邀玉还真同去新夏,除了欣赏风土人情顺带散心之外,也是给她一个近观察新夏的机会。

当不当新夏国师,这趟旅行结束之后就会有定论。

话锋转得太快,玉还真一怔之下才道:“这……”这是大事,本不该由他一个廷尉问出来。可是看他目光灼灼,玉还真竟然说不出这句话。

这人一向面瘫,从未流露出这般渴望的神情。玉还真被他死死盯着,下意识缩了一缩:“我好不容易得了清闲。”

“以玉夫人的本事,就此放旷于江湖,太可惜了。”陈大昌当然不会死心,“我王求贤若渴。”

“你心可真大。”玉还真斜睨他一眼,“你得罪过我,就不怕我当上国师之后,先剜了你的眼?”这话本是调侃,可是说出来之后,她自己也呆住了,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呸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大昌立刻联想到山洞当中,他每日替她换药的那几幕场景,那让他血脉贲张的曲线……他脸色慢慢变得古怪,只得轻咳一声来掩饰:“玉夫人不当国师,也能剜了我的眼。”

玉还真赶紧借坡下驴:“你知道就好!”

“所以?”

玉还真无法,只得道:“只要新夏女王确有治国之能,我愿当这个国师。”

陈大昌松了一口气,笑道:“一言为定。”在他心目中,冯妙君毫无疑问有这个本事,所以玉还真很快就是自己人了。

咦,这家伙的牙倒挺整齐的,也挺白,不知道是不是人长得黑的缘故。玉还真从未见他笑得这样开怀,正要再说话,楼下忽然走上来一名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站在梯口四处张望。

陈大昌立刻站了起来,歉意道:“玉夫人慢用,我等的人到了。”

他今儿是过来等人的?

玉还真目送他快步向那姑娘走去,两人低语两句,就双双落了座——原来陈大昌在二楼也订好了座位,恰巧与她就隔了两桌而已。

她耳力过人,不费劲就听到陈大昌喊这少女为“谢姑娘”。言谈中可知,她是新夏某个廷臣之女,受父命来印兹城办事。

小姑娘杏眼小嘴,长得别致秀气,又是花儿一样的年纪,皮肤白里透红,像是新开的山茶花,眼神却很腼腆,正是少年们喜欢的类型。

这个世道,什么样的父亲会送十来岁的娇弱女儿到千里之外一个不安定的小镇上来办事?尤其他还是新夏臣子,明知峣地最近不太平。

玉还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淡淡讥讽。

“请坐。”

谢霜绫还记得父亲的嘱咐,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这才敛裙落座,举止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度。她悄悄看了眼前的陈大昌几眼,身形挺拔、五官周正,双眼明亮有神,好似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去。

父亲说,他原本是魏国人,随女王打下江山才飞黄腾达。他是女王跟前的大红人,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廷尉——官职算不得多高,却掌管宫城禁军,这就表明了女王对他的充分信任。

此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乌塞尔城想嫁女儿给他的官员很多,父亲决定拔一个头筹,才不远数百里派她到这个籍籍无名的小镇来博取陈大昌的好感。

要不是国事繁重,谢祭酒原本想亲自陪女儿跑一趟的,怎奈辅政大臣不批准,只得派亲信护送她过来。

谢霜绫对陈大昌的第一印象不错,可是他的皮肤是小麦色的,和她家在乡下庄子里的长工一样。这种人的出身,不是行伍就是平民,从前她绝不会多看一眼。

再说这顺东风酒楼吃的是古董羹,初次见面的两人就在同一个锅里取食,虽然备有公箸,她依旧觉得不太自在。

这个男人也太粗枝大叶了,绝不是世家子弟。可是父亲下令,让她一定要好好表现。假若陈大昌真如父亲所言前途无量,那么她还得下功夫抓住他的心。

谢霜绫的教养无疑是好的,给出的每一个笑容都是恰到好处,笑不露齿,对陈大昌也是温声细语。

坐在不远处的玉还真看着都替她觉得累,可是陈大昌看起来好像很满意,连笑容都多了。

嘿,男人。玉还真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谢霜绫无意中向这里扫过一眼,目光凝在她身上不动了:

好漂亮的女人!

她在乌塞尔城见识过无数佳丽,竟无一人风韵及得上她。峣地竟有这样多美人吗,随便一个酒楼上就能遇到。

陈大昌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正好望见玉还真仰头干掉一杯葡萄汁,手指嫩白,玉颈修长,偏又透着放旷疏懒,与他眼前正襟危坐的女子截然不同。

“廷尉大人!”谢霜绫很敏¥¥感,不愿他去看那美貌女子。

陈大昌见过玉还真无数次了,即便是熙国的修行者也未能像他这样见过玉国师的方方面面,因此立刻就能收回心神。

“……四月,霜绫要行及笄礼,大人可否赏光前来参加?”她满面娇羞,连耳朵都微微发红,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最是惹人怜爱。

玉还真挟箸的手微微一顿。原来小姑娘还不满十五岁,看着娇娇弱弱的,脸皮可不薄啊,跳过了暗示那一步,直接就要明示陈大昌了吗?

陈大昌盘算了一下。新年未过,到她及笄还有四个月,女王能不能结束印兹城的麻烦返回乌塞尔城呢?所以他正色道:“如无公务在身,我会过去。”

谢霜绫大喜,笑容如春光明媚:“那就恭候廷尉大驾了!”

接下来这顿饭,谢霜绫知道自己的阶段性任务已经完成,心情大好,连着笑容也生动了许多。(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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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4章 重磅

饭毕,陈大昌起身会钞。出于礼貌,他要送谢霜绫返回客栈。

临下楼前,他下意识往玉还真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女人正涮起一箸羊肉蘸上调料,放进小嘴里慢慢嚼着,似乎自得其乐,压根儿没留意到他。

¥¥¥¥¥

入夜,陈大昌被宣至国君的书房。

见他走进,冯妙君将手中的奏本一丢,笑吟吟道:“怎样,谢家的女儿可能入得陈廷尉法眼?”

陈大昌低了低头:“挺好。”

只是挺好?她对这手下太了解了:“哪里不满意?”

“没、没有。”

“没有不满意,也就是没有觉得满意。”冯妙君捻着狼毫笔,“说说看,谢家千金哪里不好?”

陈大昌果然仔细思索,良久才摇头:“属下不知。”

谢霜绫看起来集美貌温淑于一身,谈吐有度知进退,是个有教养的官家小姐,适宜娶回去做当家的主母。可是陈大昌总觉得,她身上缺了点什么。

可是冯妙君一追问,他也说不出。

冯妙君叹了口气:“既如此,再处一处好了,岂不闻日久生情?”

陈大昌应了一声“是”。他今日与谢霜绫约饭,也是出自国君的特别授意,否则那会儿他应该忙于城务,哪有空闲?

“还有什么见闻?”

陈大昌想了想才道:“玉夫人中午也去顺东风用餐。”

冯妙君拈起一块莲蓉饼正要入口,闻言手上一顿:“这么巧,她也去了么,可是要的羊肉锅?”

“是。”

陈大昌的眼里分明写着“您怎么知道”,冯妙君耸了耸肩:“今天初三,熙人有进食羊肉的传统。”

所以,女王大人知道玉还真今天会去顺东风?这念头只在陈大昌脑海里一闪而过,因为冯妙君紧接着就问:“你和玉夫人聊上了?”

“是。”陈大昌立刻回答,“她明确道,只要您能妥善解决印兹城最近的风波,她愿意出任新夏国师。”

冯妙君嚯然起身,在书房里快步走了两个来回,才折到陈大昌面前,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记:“干得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没有看错他?

冯妙君紧接着笑道:“你又立一功,不过功劳先记着吧,后面一并赏下。”

这就立功了?陈大昌满头雾水地谢恩。

“对了,还有一事。”冯妙君顺手拣起狼毫,重新运笔如飞,“去,孤要诏告天下!”

陈大昌就立在她身侧,待一字一字看清内容,目光越来越亮。

……

印兹城人次日醒来,就接到一记重磅:

前峣王孙苗涵声已被找到,安然无恙,已送唅月公主母子团聚!

印兹城平民都是又惊又喜,不过这诏告由新夏女王亲笔所书,公信力十足,平民纵有疑虑也该打消了。

国君说话都叫金口玉言,总不至于扯谎。

玉还真听说此事以后,去向陈大昌求证:“那孩子真救回来了?”

“安然无恙。”

这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对自己说出来的话还是挺负责的。玉还真不疑有它,只是好奇:“劫匪是谁,如何处置?”

“还是机密。”陈大昌很认真问她,“孩子也救回来了,民怨不再沸腾,此事算不算妥善处理完毕?”

玉还真知道,他说的是她该履约了。这人心心念念的只有替女王尽忠办事吗?

她哼了一声:“不算,还未水落石出。”在她看来,这事还有后续。

陈大昌信心满满:“快了。”

玉还真看他两眼,忽然道:“谢家千金怎样?”

这个“怎样”的问法太笼统了,陈大昌不知道她具体所指,只能含糊道:“还好。”谢家小姐谈不上多讨人喜欢,但也不惹厌,就是有些黏人。若不是王上要求,他宁可忙于公务也不想走这种桃花。

玉还真笑了笑:“恭喜。”说罢抬高下巴,转身走了。

印兹城西北角有一条小巷,名作担水巷。巷子原本就不起眼,又在魏人入侵中损毁,住户死伤过半,侥幸活下来的居民也纷纷搬走,不愿再住在悲悽之地,所以只过了几个月时间,这里就没了人气,只有虫蚁狐獾和顽童偶尔造访。

不过担水巷中段的大槐树依旧活了下来,枝繁叶茂。

正是午后,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厮走进这里、坐到树下,掏出了白肉火烧才抬头。

树干上刻着一道又一道划痕,长短如一,都是半寸,从上到下排列得好生整齐,倒不像顽童的手笔。

他手里的白肉火烧在这一带很有名气,肥肉脆而不生,瘦肉烂而不柴,那是在老卤汤里滚了一个时辰才能出锅,吃进嘴里是说不出的肥腴满足。虽然是不值钱的饼子,但据说很多富贵人家也馋这个,经常会打发下人去买。

他一边啃火烧一边数划痕,一二三四五……

数到第四十八道,没了。

他怔住,肥肉堵在嘴里没下咽,就急着从头再数一遍。

还是四十八道。

这小厮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将火烧丢到一边,伸手抚着划痕以免自己看错,再细细地数了第三遍。

四十八,而不是四十九。

他转头就往巷外跑去。

¥¥¥¥¥

城里群情激昂,冯妙君却呆在印兹城南郊的千星小筑,享受难得的安宁。

此处原是峣国权贵建于矮山上的小楼,连花园在内占地不过一亩(六百多平米),远离人烟,在晴天夜里可以仰望星河美景,不过在魏人入侵之后就成了无主之物,被送去发卖。冯妙君效仿燕王以化名买下,作为自己的私产修葺一新。除了陈大昌之外,几乎无人知道这小楼的主人是新夏女王。

在众目睽睽底下呆久了,有时就想过几天私密生活,尤其她现在还与敌国国师有奸~~情,更需要找个金屋藏娇。

千星小筑建有暖房,外头风雪连天,里面姹紫嫣红。冯妙君俯下身去,望见两株被重点照顾的兰花好似快要绽放。

远处传来砰砰几声。

正月还没过完呢,不少人家里还有烟花,这时就纷纷放上天去以兹庆贺。她正拿着花铲除草,就有一双手自背后伸来,环住了她的细腰。

第525章 暗中谋事

敢在这里对她动手脚步的人,只有一个。

冯妙君头也不回道:“回来了?”

云崕在她颊上亲了一口:“你真帮晗月公主找回儿子了?”

“如假包换。”冯妙君干脆把铲子递给他,“你消息很灵通嘛。”这人离开有一段时间了,结果昨晚她才颁下文告,今天他就知道了。

云崕也有几分好奇:“他被人藏在哪里?”接过铲子,继续她未完成的工作。

冯妙君笑嘻嘻道:“藏在哪里重要么?反正已经找回。”

云崕捏了捏她的鼻尖:“跟我还卖关子?”

“说破就不好玩了。”冯妙君拍掉他的爪子,“这事儿还有后续,你等着看就是。对了,你上哪去了?”一连二十天都不见人影。

当然最后这句话没说出口,但云崕已经听出了她的抱怨之意,偏头看着她笑:“想了?”

那双桃花眼里,满满地都是情意。

想什么?冯妙君有点脸红,双手环胸道:“你这人满肚子坏水,二十天时间,够你完成好几套阴谋诡计了。”

“冤枉啊女王大人。”云崕连连叫屈,“这一次,我是回魏办正经事去了。”

冯妙君微微一懔:“燕国有动作了?”

“目前来说,还没有。刚刚吃下熙国不足两个月,都未来得及消化,燕王没那么蠢。”云崕笑道,“不过燕军已经在原本的熙魏边界设营囤兵,加强了军防。”

燕国夺下熙国领土,也就继承了它与魏国的边界线。两大强国都加强边防,一边快速消化新到手的领地。燕国吃下一整个熙国,而魏国分到了半个峣国,他们都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强化对于新领土的统治,打压所有反对力量。

冯妙君抚额长叹:“都是新得领地,怎么我拿到的最棘手?”

“因为那原本就不是新夏该得的。”云崕轻笑,一铲子挖掉半棵杂草,“拿了别人的东西,总该付出一点代价。”

冯妙君斜睨着他:“还在生气?”若没有她的介入,整个峣国都成魏国所有。

他嘴角一翘:“就当作是我提前送出的聘礼吧。”

冯妙君呸了一声。两人此刻虽然好得像蜜里调油,各自立场却不会改变。他维护他的大魏,她考虑她的新夏。

何况冯妙君知道他说得没错。魏国吞掉西峣,燕国吃下熙国,那都是凭借武力计谋,战败方清清楚楚地知道对方更胜一筹,是以战后的统治更加容易;新夏获得东峣的过程却不一样,在外人看来更像是天上掉馅饼。

甚至峣国的整套行政班子、大部分上层贵族都留在东峣的印兹城一带,他们对于新王的阴奉阳违,必定比起西峣更加严重。

简单来说,新夏本身的国力还赶不上峣,因此峣人不服它的治理。这就是云崕所说的“代价”:就算你能吃到免费的午餐,也要小心硌坏了牙口。

云崕收敛了笑容:“言归正传,我有个消息给你。”

她洗耳恭听。

“有动作的不是燕国,而是西峣。”

“什么?”冯妙君皱起黛眉。

“西峣境内、靠近魏夏边界,这几月来有些异动。”云崕沉吟道,“你也知道,我们将峣军拆散打乱,混入魏国军队当中,尤其归降的将领要与手下原有的兵员分开编配,以免反抗哗变。”

冯妙君点头。新夏也是这般处理,此为南北陆对待降兵的通用惯例。

“但我接到消息,部分州郡的峣人官员正在私募乡兵,人数异常偏多。”云崕耸了耸肩,“仅是现在已知,就有十六郡如此。虽然每地增收乡兵都不算明目张胆,可是十六郡相加,也达到了三万之数。”

冯妙君听到这里,目光闪动。

军队大体上分作两种,一种由王廷派驻各地,称作央军,有正规编制,享受国库直接拨款,只为国家效力;另一种么,就是乡兵。这是地方上自行招募的军队,比如各地的城守军、剿匪军、保乡团,是用于维护当地稳定,执行本地政策的武装。它由地方供养,当然只听命于地方。

央军虽是精锐,数量毕竟有限,并与国力财力紧密相关。乡军就是有力补充,由各地自行承担,不须王廷掏钱,所以它实际存在,并且不可能被取缔。

对于“乡兵”这两个字,冯妙君是极度敏锐。从前她平定新夏内乱,收剿军权,地方上的门阀就以招募乡兵的名义来培养自己的武装力量,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西峣出现这种情况,她第一个反应就是:

这些家伙想造反。

“所以?”她等着云崕的下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滑头,现在还跟我耍心眼么?”云崕在她软嫩的面颊上掐了一把,“这些州郡离东峣和西峣的交界不远,绝非孤立现象。我就不信,你在东峣内没有接到类似的报告。”

被他发现了呀?冯妙君悻悻道:“好吧,我这里的情况还要更密集些,看来他们所谋者甚大。”她在印兹城呆了快一个月又不是天天吃喝玩乐,早派人四下打探,再结合派去地方的新夏官员传回来的文书资料,也发现乡兵人数异常的状况。

也就是说,东峣的地方官员也正在培养自己的武装力量。这些军队,不会听命于新夏王廷。

哪一位君主都讨厌这种不受掌控的情况。

“他们还互相联络。”虽然被人为划分了边界,但东西峣地上的人民原本都是同文同种,地域上的界限很难真正阻碍他们的交流。“在他们秘密会晤时,我这里就抓到几人。”

冯妙君挑眉:“供出幕后主使了?”

“本来视死如归,不过我当着他们的面,把最有骨气的那人整条脊椎都抽了出来,所以他们也没有坚持太久。”云崕说了一个人名,“主谋不是他,但也相差不远了。”

这厮手段毒辣,能在他手下坚持说谎的人不多,冯妙君信了:“若再结合苗涵声失踪一案来看,他们想复国!”(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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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6章 暗流汹涌

这帮人组织了东西峣地的武装力量,又从岩湖山庄偷走了峣王孙。今后时机一到,就可以打着为峣复国的旗号振臂高呼,要正当性有正当性,要军队有军队。

手里的活计都完成了,云崕放下花铲:“那可要选择恰当的时机。”

冯妙君眼中有戾气一闪而过:“魏燕大战!”

峣地被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往西是魏,往北是新夏,哪一个都不会坐视它闹独立。只有找准时机,如当初的傅灵川兄妹一样,才有举事成功的可能。

从前傅灵川也正是抓住了魏峣交战、无暇旁顾的机会,才收复安夏、重新立国;现在这群人想要抓着苗涵声重走她的老路?冯妙君冷笑:不可能!

“新夏的建立让许多人都不安分了。”傅灵川兄妹成功复国,给南北大陆的亡国流民心中种下了希望的种子。有成功的例子在前,必定有人勇于效仿。“唉,这给我们增加了许多麻烦啊。”云崕叹了口气,“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将幕后人抓出来,你的麻烦不就迎刃而解?”蛇无头不行,她这里抓到了主谋,西峣的不安分多半应声瓦解。

“不够。”他伸出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我这些天为了情报四处奔波,女王大人不该论功行赏么?”

“成。”冯妙君抱着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大方道,“想要什么赏赐?”

云崕不答,迳直将她抱去了鬼发草地。

冯妙君惊呼一声:“这里?”

鬼发草顾名思义,是叶片细如人发,尤其在地面簇生一片,天然就是一张厚厚的红毯。可是鬼发草有剧毒,凡人触之立死。原先将它们养在这里的贵族大概喜欢其色红艳如血,并且能啖蚊蚁,是只可远观而不能近玩的花草。

云崕将背后披风扯下,铺到鬼发草甸上:“莫怕,万一中毒,我帮你解。”

“不是!”以她修为根本无惧这些毒草。冯妙君双手撑着地面不肯被他扑倒,“琉璃瓦透明……你、你作什么!”

这座暖房的设计别具匠心,四壁并非砖墙,而以几乎透明的琉璃瓦叠砌,可以保证阳光最大限度地照射进来,同时维持室内的暖热。这与她前世的玻璃房相类。

这也意味着,如果有第三者经过花园,一眼就能将他们两人动作都看个清楚!

光天化日之下,这可是无主的山林!

“不会有人!”云崕不顾她的挣扎,娴熟地将她衣衫褪尽。阳光照耀下,她的每一寸雪肤仿佛都在发光。

那光照进他眼底,一下就泯灭了他的理智,让他出其不意捆住了她的双手。

冯妙君瞪圆了眼:“放开我!”这家伙还敢玩出花样?

可他按住她,就像老鹰按住一只拼命蹬腿的雪兔。她再怎么努力,也逃不过被好好吃个干净的下场。

云崕瞥了一眼屋外,阳光已经西斜,傍晚将至。他在外奔波二十天,也该归巢了。

他扑到她身上,品尝想念多时的美好。

很快,年轻的女王就只能在他身下可怜兮兮地呜咽,一双美眸水汽氤氲,写满了哀求,可惜这男人铁心石肠。

她被撞得魂儿都要飞了。

只有在情动时,这个小妖精的反应才是真诚又可爱的。

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在鬼发草织成的血红中,两具白玉般的身躯紧紧相贴,仿佛天生契合。

……

接下来的两个夜晚,却有人寝食难安,因为担水巷老槐树树干上的刻痕,一直就维持在四十八这个数字上,没多一划,也没少一划。

“一定要弄清楚,那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接连两天没有报平安的讯号!”

他的威望无人能及,手下办事也很得力,一道又一道密令催发出去,所以当天入夜就有消息传了回来:

孩子不见了。

他一拳砸在桌上:“怎会不见!四个大人看管一个两岁幼儿,还能让他走丢了?”

两岁多的孩子走路还打跌,又怎会从几人眼皮底下消失不见?唯一的解释,就是被人抱走。

巧的是,此前一天,新夏女王刚刚发布了前峣王孙苗涵声被救回的消息。难道……他这么想着,就起身要换衣物,被手下苦苦阻拦:“城门已经下钥,现在出城必然要惊动他人!”

的确就是这个道理,眼下正是风头浪尖,不宜异动。

幸好,第二天清晨就有好消息传了进来:

孩子找到了,原来是掉进河里,随水飘到了十里外的下游,被河边的居民给救起,现在已经安然带回。

更了得的是,小家伙身体壮实,被找回时小脸红扑扑地,小眼睛亮而有神,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落水竟然也未生病。

接到消息,这人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而后下令要求彻查孩子落水之事。

原来为安全起见,藏匿孩子的地点时常变换,今回选中的是邻水而居的民宅。这个选法也是有讲究的,万一有追兵赶来,看守者可以借水而遁,逃脱机率大增。但房子离河水不到两丈,手下推断这不到三岁的小娃娃应该是凑巧抓住了窗边垂下来的稻草爬上屋脊,又不小心滑了下来,这才掉水顺流漂出很远。

推断很牵强,但事情已经发生,过程无人知晓,孩子最终找到,所以也只能暗道一声好险。

就这一点差池,险些断送了所有人前程。

可是经此一事,这人心头到底存下了一点疑虑。

¥¥¥¥¥

人民最是纯朴,苗涵声既已归来,笼在印兹城的低气压就一扫而尽。

不过这个时候,坊市间又有一种传言开始蔓延:峣王孙根本没被救回。陪在晗月公主身边的,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这就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新夏女王,指控她欺骗所有峣人。

冯妙君并不理会。

又过几日,在岩湖山庄的议政厅中,冯妙君宣布元宵后返回新夏,晗月公主母子随行。

终于有臣子忍不住提出疑问:“王上,未知太……未知晗月公主近况如何?”

第527章 是真是假?

有心人注意到,从女王宣布救回苗涵声之后,晗月公主就未再公开露过面。

“她前段时间积郁成疾,这些天要好生调理。”冯妙君淡淡道,“怎么?”

“我等求见她多次,都未能成。”

“哦?”冯妙君笑道,“荀卿有什么急事要找她?孤可以代为转达。”

这人一噎:“并、并无急事,只想问候。”

“行了,你们的心意,她自会知晓。”冯妙君挥了挥手,状甚随意,“没事就别总往前廷太子妃那里跑,落人口实不好。”

这么敏~!@感的话就被她大喇喇说出口,在场的峣臣心下都是一懔。女王好厉害,一句“要避嫌”就堵死了所有人的疑问。

不过以峣廷原本的传统,总有官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前廷司马左光启走出来,大声道:“这几天民间议论甚嚣尘上,未知女王可闻?”

冯妙君面色如常:“说什么了?”

“百姓都说……”站都站出来了,左光启把心一横,“说您送还给晗月公主的,不是前王孙苗涵声!”

“不是苗涵声啊?”冯妙君拖长了语调,“那能是谁?”

众人不敢言语。

冯妙君冷笑两声:“有趣,众卿是认为晗月公主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吗?”亲儿子长甚模样,母亲难道不是第一眼就能认出来?

众臣心里吐槽不已,只有左光启说了出来:“晗月公主不再露面,旁人也不知她是否认出……”

“大胆!”冯妙君重重一拍扶手,“你敢质疑,孤硬塞别人家的孩子给她?”

她勃然作色,众人立觉压力山大,左光启更是首当其冲。他要咬紧牙关才能硬着头皮道:“臣,臣只是想,将晗月公主请出来为王上澄清,以免苍生误解。”

“苍生?哪来的苍生?”冯妙君眼中杀气四溢,“孤只看到了心怀叵测!”

红将军也站出来,洪声道:“晗月公主母子已然团聚,清者自清,何必在意什么流言!”

左光启立刻换了个角度:“既然苗涵声已经救回,不知绑匪是否已被缉拿,身份何时能够公布?”

是啊,如果孩子真被救回来了,那么绑匪是谁,又作何处置?

冯妙君不怒反笑:“看来左卿比孤还着急啊。”

左光启慨然:“如此犯上作乱,当诛之!”

冯妙君还未开口,红将军已经森然道:“绑匪掳走小儿虽然可恨,却犯的哪门子‘上’?”

众人心中一震,左光启的脸色却白了。

他们还不自觉将苗涵声当作了原来的“峣王孙”,却忘了上位者已经换人。如今的晗月公主并无诰命在身,苗涵声也不再是“王孙”了,充其量是新夏女王的义子,又因年纪太小封不了官职。

左光启说绑匪“作乱”无错,但提及“犯上”,那便是对眼前这位新国君的大不敬!

冯妙君漫不经心道:“左卿忧思劳顿,孤就准你在家休养一月。一月之后,望你疲敝尽去,可以再为孤分忧。”

说得好听,这就是要他回家闭门思过一个月了。左光启咽了下唾沫,只得行礼谢恩。

众臣面面相觑,皆有不豫之色。冯妙君将他们神情看在眼里,不急不徐道:“苗涵声案可还未结案,众卿稍安勿躁,以后自有交代。”

以后自有交代?您老人家都快要回新夏了,还是带着太子妃母子同去!众臣心底暗自吐槽,那里可是女王地盘,就算她喜欢指鹿为马玩儿,旁人都不敢迸出半个“不”字。

不过左光启被禁言禁足在前,就算她这话毫无诚意,现在也暂时无人敢顶撞她了。

……

王廷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遍整个峣地的贵族圈。

而在绑匪这里,有几人就按捺不住躁动,纷纷冷笑:“新夏女王囚禁太子妃不许人见,就真当我们见不着了?”

这时已然入夜,他们换上装束正要出门,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喝:“站住!作什么去?”

这几人转身先行了礼,才恭敬道:“我们去寻太子妃。您必定也想知道那孩子是真是假?”

“这是陷阱。”后来人冷笑,“人家就等着你们偷偷摸摸潜进去,才好当场抓一个现行。怎么,你们生怕人家不能一网打尽吗?”

“可是……”不独是他们,整个印兹城都好奇晗月公主手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苗涵声吧?如果人家才是真王孙,那他们手里的岂非是个赝品?

如果连孩子都是假的,自己这群人图谋的行动就是个笑话!

“都换回衣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许打草惊蛇!”后来者厉声道,“一切有我!”

众人立刻应了声“是”,作鸟兽散。

¥¥¥¥¥

苗涵声失踪是大事,印兹城内当然要大肆搜捕嫌疑人。历时月余,冯妙君已经追查出一点线索,却不愿打草惊蛇。想将那许多人同时一网成擒,就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更妙的是,冯妙君相准的未必是嫌疑人群,而是他们的家眷。

“祸不及家人”这句话,哪个国君不当耳旁风?她相信许多有气节的峣国旧臣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他们的家人可没有。

这些天来,嫌犯在牢里受尽酷刑,昨日甚至还有人被刑求至死。于是今天夜里,就有峣国旧臣前来自投,涕泪交加下说出了主使者的名字:

赵汝山。

连旁边的陈大昌眉心都微微一跳,不过冯妙君倒是老神在在:“指认赵汝山?把他给我带上来。”

被带到她面前这位,曾是赵汝山手下的指挥使,姓齐。明日要处决的犯人当中,就有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冯妙君才挥退了左右,只留下陈大昌:“这么说,你要揭发自己的老上司?”

天威迫人,齐指挥使满脸是汗:“为女王尽瘁!”

冯妙君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赵汝山不在印兹城,甚至离这里还有百里之遥。他怎么会掳走苗涵声?”

“赵汝山自峣地易主后,对新夏心存不满,遂密谋带走小王孙,以待日后另立新国之用。”齐指挥使小心翼翼道,“他在旧廷中党羽遍布,乳娘也出自他府中。”(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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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难度

冯妙君又问当日作案细节,齐指挥使也能一一对答得上,最后自伏于地:“臣该死,受妖人蛊惑,辜负圣恩。然此事家人都不知情……”

他也参与其中,自知罪责难免。

不待他说完,冯妙君就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齐指挥使躬着身小心靠近。

“再过来点。”

齐指挥使走到她跟前二尺处才站定。

陈大昌知道她道行精深,也不阻拦。

“你说得很好,不过——”冯妙君悠悠道,“我不信!”

齐指挥使骇然变色,正要开口申辩,不意女王皓腕抬起,拇指、中指翻开,一下按在他两侧太阳穴上!

一阵剧痛来袭,紧接着就是头晕目眩。齐指挥使抬头,却见天旋地转,连壁上的明灯都像是变出了好几盏幻影。

女王正在说话,但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变得压抑绵长又沉重。

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感受。陈大昌只听到冯妙君轻声细气问他:“好好想想,掳走苗涵声的主事者,到底是谁?”

齐指挥使张了张嘴,没说话,身躯却微微发抖。

冯妙君知道,他正在天人交战,一方面受了她秘术驱使,潜意识里又知兹事体大、本能地想要保守秘密。于是她将问题又重复一遍,而后重重叱了一声:

“说!”

这最后一字如刀如剑,直刺入齐指挥使脑海,让他冷不防一个哆嗦,心底那层戒备瞬间就被扎破。

他也不抖了,目光慢慢涣散,终于平铺直叙说出了一个名字。

站在边上旁听的陈大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冯妙君面沉如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在齐指挥使耳边打了个响指。

“嗒。”

他应声醒来,满脸茫然,不记得方才这短短几息之内发生过什么。

冯妙君挥了挥手:“代替你儿子,坐牢去吧。”

待他被押走,陈大昌低声问道:“这就前去捉拿?”

“不急。”冯妙君十指在胸前交叉,“连我都觉意外,你觉得百姓能信?纵然有齐指挥使这个人证。”

“苗涵声被寻回的消息一发布,他就坐不住了,指使姓齐的来混淆我的视听,想栽赃到赵汝山身上,嘿!”她眯起了眼,“他在这里仍是树大根深,想抓到他、杀掉他不难,难的是让旁人无有异议!”

陈大昌明白:“我们需要更多证据。”

“何止?”她淡淡道,“要铁证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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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月公主刚喂儿子吃过饭,先前出庄的使女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篮子:“公主,这是您要的枣泥茯苓糕,还热乎着呢。”

篮子揭开,里面是个小小的暖盒。盒身很厚,里外三层,打开来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精致的火符。因此尽管在户外逗留近一个时辰,盒里的茯苓糕还是热气腾腾,像是刚刚开笼。

晗月公主从小就爱吃这一味,何况她最近心绪不宁,而此物有健脾渗湿,宁心安神之效,正是她眼下所需。茯苓糕也是一种很特别的点心,必须趁热入口才有绵香甜软之味,一旦放凉就结块,那么甚至不必啃咬,只用手搓都能簌簌掉粉,口感更是渣得要命。

晗月公主捻了一块送进口里,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打赏外出买点心的使女。

不过她吃到第三块时忽觉有异,皱了皱眉,从口中取出一张指头粗细的字条。

这字条是叠成小块塞在茯苓糕里,边上的使女见了大惊,当即跪下请罪。晗月公主不理她,顺手打开看了两眼。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臣鲁闻达求见,候于锦棠厅外。

晗月公主眉心微动,微微吃惊:竟然是他来求见?

鲁闻达是谁?前峣廷鲁太师是也。他教出名将贤臣如云,就连峣太子苗奉远、苗奉先兄弟都曾到他门下听讲。

峣地换了新主,旧臣各有升迁,唯鲁太师还住在太师府里。女王也敬他三分,并未革去“太师”之称。

对于这位前廷的老人,晗月公主由来尊重,并不细想就道:“请进来说话。”

边上侍从赶紧劝她:“女王有令,不让旧臣前来打扰您与小主人。”

晗月公主怫然不悦:“鲁太师不是外人。他年事已高,外头又冷,让他一直候在那里像什么话!”

说到底,女王对这位闺蜜也真是不错,所以她一沉下脸,侍从也未敢再多阻拦,很快将鲁太师领了进来。

晗月公主出门来迎,鲁太师躬身就要行礼,前者一把架住他的胳膊:“莫要多礼,我已经不是太子妃了。”

鲁太师这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她,而后长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年近九旬,背板还挺得笔直,精神更是矍烁,面色红润,中声依旧十足,依稀见得到青壮年时叱咤沙场的影子。

晗月公主笑道:“出了什么事?”

鲁太师摇了摇头,任她扶着自己往厅内走去:“许久不见太子……许久不见公主你露面,臣等实是担忧得紧。”

“有劳太师挂怀了。”晗月公主面带愧疚,“晗月很好。”

鲁太师方才细看她神情,眉心舒展,气色好转,嘴角常含笑意,果然不似月余前那般愁容满面。“看来公主和……和小公子都安然无恙,老臣也放心了。”

晗月奇道:“太师何出此言?”

“公主不知。”鲁太师叹了口气,“女王下了严令,不许臣等前来打扰。可是从小公子被救回至今,竟无外臣见到,我们都有些、都有些担忧。”

晗月公主不以为意:“安安也是一番好意,我替她向太师赔个不是。唉,过去月余,晗月提心吊胆。前日那小子被抱回我身边,我一觉睡了十几个时辰还不知醒呢。”峣地旧臣数量众多,听到小王孙被救回的消息后要是都来恭贺探望,她怎么应付得来这么多人?

因此晗月公主有感于冯妙君的体贴。旁人都是担忧苗涵声的安危,只有好友安安注意到她的忧思成疾,想着让她好生休养。(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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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9章 惊吓

鲁太师知道这位公主心眼实诚,跟新夏女王私交又好,本来也没以为能搅起晗月公主的不满,只哼哼道:“女王体恤公主,却也该怜我等忧思难安啊。你看,这么多人都拜托我来探个虚实,老头子能不豁出这把骨头么?”

这人上了年纪,就和孩子一般固执。晗月公主如今心情大好,细声细气哄着他好久。

最后鲁太师怒气稍敛,喝了两口茶,抬头望向轩内:“对了,小公子何在?臣请一见。”虽说晗月公主笑容满面就足以证明新夏女王没有欺骗峣人、果然将苗涵声找了回来,可是他好不容易来上一趟,仍想着眼见为实。

“刚刚才喂饱,也不知睡了没。”晗月公主还是站了起来,“请太师随我来吧。”

两人往轩内走去。

这锦棠厅的面积不大,绕过了前厅就是晗月母子居处。虽然地方不大,处处透着精致。

走入小王孙的房里,鲁太师果然见到一张锦床,纱帐放下来挡住视线,他们只能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身影躺在床上。

晗月公主走上几步,钻进纱帐里瞅了两眼就笑道:“又偷偷玩耍不睡觉了?正好,有人要见你呢。”一把将孩子抱起来,走出纱帐,递到鲁太师面前道,“看,还是白白胖胖罢?”

鲁太师看清她抱着的“孩子”,瞳孔蓦地收缩,失声道:“这、这……”

他身体原本健朗,这时却忍不住后退两步。

晗月公主抱在手中的,哪里是什么苗涵声?虽然体型与两岁幼儿相仿,也有四肢,可是浑身长满细毛,身后还拖着一条长尾……

那分明就是一只猴子!

偏在这时,晗月公主还抓着猴子的爪子当孩儿的小手晃了晃,对着鲁太师道:“来,唤一声太师,人家大老远赶来看你呢。”

那瘪脸鼓腮的猴子冲他咧了咧嘴,“吱——”地一声尖叫。鲁太师有些耳背都嫌刺耳,晗月公主却夸赞道:“咦,竟然这么字正腔圆!”

鲁太师目瞪口呆:“这,小公子?”

“怎么?”晗月公主奇道,“两月前您才见过他哩,这小子面貌变化很大么?”

她竟然将一只猴子当作是亲生儿子!鲁太师毕竟见多识广,暗道晗月公主莫不是忧伤过度、失心疯了,遂转头望向一边的使女:“你呢,你看小公子呢?”

使女含笑道:“小公子吃睡得香,比起两月前还重了少许呢。”

那猴子果然挺胖的,比起真正的苗涵声当然更重了。鲁太师一生诲人无数,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这会儿就能瞧出使女眼中笑意真切,虽有讨好成分,却不见得在撒谎。

这对主仆,不,难道锦棠厅里所有人都将猴子当作了苗涵声,而不觉得有甚不妥吗?

鲁太师下意识随着晗月公主往外走,看她将猴子放在地上。猴子满屋子乱跑,叽叽喳喳叫个不休,她却用慈爱的眼神追随,时常还要提醒:“慢些,慢些,莫要磕坏了!”

鲁太师只觉天下滑稽莫过于此,可他笑不出来。

看向周围站立的侍从,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干涩无比:“我、我要去一趟……”

人有三急,晗月公主当然只有唤侍从领着他去。

恭房离主厅有百来丈,鲁太师走到花园里,瞅着四下无人就抓住侍从,一手扬起拐杖厉声道:“你看到小公子是何模样!从实道来,不得有半字欺瞒,否则老夫将你脑浆也打出来!”

虽是耄耋老矣,但他须发皆张的模样仍如雄狮暮年,尤其手中拐杖的杖头还用上一点精金,砸人脑门儿上未必脑浆迸裂,但头破血流却是一定。

这侍从吓得呆住,颤声道:“小公子就、就是小公子的模样,眼睛很圆,鼻子挺,还、还长胖了一点。”

鲁太师咬着牙问他:“不是猴子?”

“猴子,什么猴子?”侍从这才呆住。

“他是人,还是猴子,你看清了么?”

侍从一下回神,摇头像波浪鼓:“不不,他怎么能是猴子?”太师就算老眼昏花也不至于这样离谱吧,把娃娃直接看作动物!

鲁太师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这里所有人都以为,唅月公主抱在手里的真是峣王孙苗涵声?

春寒料峭,晚风在小花园里打了个旋儿,呜呜作响,倒像那猴子的叫声般凄厉。

四周暗影幢幢,仿佛藏着无数鬼物,正在冲他狞笑。鲁太师忽然觉得有些儿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走回锦棠厅,鲁太师还有些失魂落魄,忽然想起一事,问晗月公主:“对了,小公子是怎样获救的?贼人可抓到了?”

晗月公主连连摇头:“我们快把印兹城翻过来找了,结果这小子被人带去了城外,也不知怎地掉进河里,被甜杏镇人拣到了,养了好些天,那镇子离印兹城有六十里地呢。”

“落河了?”鲁太师喃喃道,“这么小的孩子,落河好生危险!”

“可不是么!”晗月公主犹有余悸,“幸好最终是把他找回来了,毫发无损,喷嚏都没多打一个。只可惜安安派人顺河往上游找去,也没抓到那帮子贼人。”

鲁太师看着她怀里的猴子,长得膘肥体壮的,又不真是奶娃娃,就算落十次水都不会得病罢?

他沉默一会儿就告辞了。

临近门口,鲁太师还是忍不住道:“孩子这几天乖巧么,你可有仔细看看,他有何异样?”

总被人说自家的孩子不对劲,哪个母亲不生气?晗月公主抱着“苗涵声”送到这里也有些不耐烦了,看在鲁太师辈份和年纪都老大的份儿上,忍着气道:“挺乖的,我会好好照看他。”这老头子跑来,莫名其妙说了不少话又离开,到底是何用意?

鲁太师知道她冥顽不灵,就算他说破真相人家也不会信,反而以为他老来疯,所以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长叹,转身离去。

这时已经月上中天,锦棠厅外的路黑漆漆地,只有几盏宫灯在风中摇曳。(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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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0章 坐立不安

鲁太师盯着前面打灯笼的家仆背影,进王室宫殿不得带自家仆从,这本是规矩,但他现在后悔没将仆人带进去,至少能多双眼睛去看看那个小怪物,瞧瞧到底是他鲁太师眼睛有毛病,还是别人都被术法蒙蔽。

可是走到半截道儿,鲁太师又隐隐有些担忧。

那猴子必定是新夏女王塞给晗月公主的,她又施了法术,令整座锦棠厅的人都中邪一般指猴为人。现在他见过晗月公主,也就撞破了她的伎俩,新夏女王会不会杀掉他灭口?

这么想着,他就觉得四周草木皆兵,似是随时会跳出人来。

好在,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鲁太师还是平安走出岩湖山庄,回到了自己的太师府,一路太平无事。

鲁太师就在忐忑中度过了两天。

结果到第三日上午,新夏女王突然又发话了:

晗月公主休养多日,身心已然好转,可以会见外客了。

鲁太师愕然:原本女王将晗月公主隔绝起来,就是为了保守秘密。现在她又玩什么幺蛾子,莫不是做好了其他准备?从过往资历来看,这位女王始终就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安阳侯府的大夫人首先代表丈夫和侯府拜访锦棠厅,看望了晗月公主母子。

既然女王金口已开,第二位、第三位……乃至于第N位臣子也就上门慰问前太子妃,拜会顺序基本循官职、地位由高到低进行。

一切风平浪静。

鲁太师很快发现,整个印兹城的贵族圈气氛都缓和下来了,不再剑拔弩张、不再忧心忡忡。也就是说,见过晗月公主母子的人都放下心来,觉得新夏女王没有欺骗他们。

也就是说,他们都“见”到了前峣王孙苗涵声,并且不觉得有甚古怪之处。

这怎么可能?

鲁太师想起晗月公主怀里那只猴子,有时都瘆得慌。他与安阳侯府素有交情,这一天干脆设宴邀请对方来家里作客,逮着机会就问大夫人:“你见过晗月公主母子了?”

“是呀,他们母子平安,真是我峣……真是我们的天大幸事。”大夫人临时改了口,忽又奇道,“咦,听闻太师也去锦棠厅拜会过了?”

鲁太师轻咳一声:“老眼昏花,没将他们母子看个仔细。”

大夫人捂着嘴笑:“嗨,就是那样的人儿,又不减一条眉毛,也不多一条胳膊,哪用看那么仔细!”

是没掉眉也没多胳膊,但多了一身的毛,还多出一条尾巴,你们偏就瞎了眼看不着?鲁太师在心里吐槽,面上却要更加和煦:“那你给我说说,小公子怎样了。”

“好得很哩,我还抱了他。”大夫人笑眯眯道,“小公子是有福之人,遇险多日回来反倒还胖了,他又不安分,总想着下地玩耍,我都快抱不动了。”

废话,那是个猴,能不爱玩耍吗?鲁太师也知道再打听不出什么了,凉凉吁出一口气。

又过几日,他打发府中小辈也去探访晗月公主,得出来的结论和安阳府大夫人一般无二。

所以,到底是众人被蒙蔽,还是他老眼昏花,硬是将好好的奶娃子看成了猴?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离女王和晗月公主动身返回新夏的期限越来越近了,鲁太师越发焦躁不安。如果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那么真正的苗涵声又在哪儿,是不是仍然流落在外、在劫匪手里?

新夏女王一旦离开,真相大概就永无出头之日。

可只有他能看见异常,这说明什么?他去得毫无预兆,女王来不及做好准备,让他窥见了“苗涵声”的真面目,因此冯妙君干脆让所有人都去见了见晗月公主母子,这样鲁太师后头无论怎样指控,旁人都会认为他老糊涂了。

毕竟,人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不是么?再说指控女王用猴子假扮苗涵声,这本就足够荒诞。

这位女王的伎俩,好生厉害。

接下来几天里,鲁太师坐立难安。后辈们见他吃睡不香,都建议他到郊区庄子上散心,曾幺孙女更是建议他去灯会玩耍:“明晚就是元宵灯会了。去年湖里掉了人,据说今年戏台子也不敢再搭在湖边,而是选了薛家的大院,布置得那叫一个漂亮。”

鲁太师哪有什么心思逛灯会?随口就拒绝了。

¥¥¥¥¥

越明日,正月十五。

天色渐晚,印兹城华灯初上,大街小巷都是穿新衣、举灯笼的人们。年味儿依旧十足,大家都明白,过了今日,这个年也就算过完了,所以加倍珍惜。

鲁太师却有些心不在焉,尤其从回府的小厮那里听到一条消息之后,更坐不住了。他看看天色,吩咐道:“备马车。”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把玉花驳兽套上。”

上古有异兽名为“驳”,疾行如风能飞翔。当今纯血的驳兽早不复见,但它与灵马交配的后代还留在人间,奔跑起来的速度比普通马匹要快上数倍不止,只差在不能飞天而已。太师府里就养着几头珍贵的玉花驳,老头戎马半生,到老还是喜欢坐骑胜过了古董玩物。

闻声赶来的孙子鲁宏远吃惊道:“祖父,您这是要出远门?”如若仅在湖边看花灯,哪里用得着玉花驳这样的良驹?

“我心里不安。”鲁太师低声道,“今天报讯的又迟了,傍晚才来。”

鲁宏远不解:“可好歹是来了。”

“不,必然有些变故,否则怎会一而再……”鲁太师暴躁道,“好了,让开!”

鲁宏远看他眼里布满血丝,显然好些天没睡好了。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再健朗也扛不住这样煎熬。鲁宏远还想再劝,老头子抢先道:“今晚印兹城人都忙着玩耍游园,女王和她的得力干将都要出席,雷打不动的宵禁也会一并取消。我至多明晨就回来,谁也不会起疑。好了——”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都滚开,别挡我的路!”

下人们飞快配好了马车,鲁宏远扶着鲁太师坐进车厢,又派十余人登上另一辆马车。车夫挽了个鞭花,玉花驳就得得跑了起来。

第531章 天大的笑话

这时的印兹城里处处是人,街道上拥堵得很,马车行进很慢。

鲁太师等了许久都未出城,马车摇晃,连日来的疲惫一涌而上,他毕竟是九十岁的老人了,精力不济,很快就在车里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边上的孙儿鲁宏远轻轻摇醒他:“祖父,到了。”

被孙子搀下马车,他望见眼前是一排农舍,只有一间亮着昏黄的灯。房子后头就是山林,这个夜里竟然没有风,僻静得连养在笼子里的鸡都没舍得扇一下翅膀。

鲁太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问道:“人呢?”

屋里亮着灯,他们到来的动静也不小,为何没人出来迎接?

这安静如画的景象,在夜晚的寒风中无端让人心里发毛。

鲁宏远也觉不好,对祖父道:“您先回车上,待孙儿带人去看看……”

鲁太师哼了一声:“都走到这里,还有得跑?”大步迈出,反而走在前头。

鲁宏远对这倔强的老祖宗实是无可奈何,往后挥了挥手,一路跟来的十余名手下就奔到两人前面探路,分散去了每间农舍。

当然,去往亮灯的那间人数最多,有四人。

鲁太师脾气虽硬却不至于糊涂,这时就放慢了脚步。果然十几息后,搜索屋子的人纷纷露头,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那几间黑屋子里都没有人。

相反,有灯光的那一间,四名手下进去后就没再出来过。

没有打斗,没有喝骂,就是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

这种无声的诡异,才最让人提心吊胆。

鲁宏远侧了侧头,余下的人就往那里移动,脚步谨慎了很多。

不过最前一人还未触到门板,居然就有个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鲁太师,相逢不如偶遇,进来喝杯茶如何?”

这人的声音悠扬、清朗,如珠玉相击,煞是好听。可是鲁太师一听之下就目眦尽裂,厉喝一声:“是你,竟然是你!”

在鲁宏远看来,祖父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连眼睛都布满血丝。鲁太师脾气向来不好,可像这样勃然大怒却是少见,他年事越高也就越注重小心保养,极少有这样冲劲上头的时候。

鲁宏远想伸手去扶,鲁太师却挥膀甩开,大步往屋里走去。

“祖父!”

众人一拥而上,将鲁太师护在中央,就这样进了屋子。

这里满地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几乎占掉了所有空间。鲁宏远一眼扫过就数出一共八具,除了方才抢进屋里的那四名手下,还有另外四人也早就断了气。

屋里空间小,陈列也简单,除了一张小床之外,就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木椅。

现在就有个人坐在椅子上,还跷起了腿,神情惬意。他长得很俊,像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不沾凡尘俗事那种,放在这杀人现场是一百个不协调。

他身边的桌上坐着一个胖娃娃,虎头虎脑,眼睛很大很亮,鼻子很挺,正抓着他的袖子玩耍。

鲁宏远瞳孔骤缩,提起全副警戒:“你是谁!”

派进这里的人里包括一名修行者,却也同样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若非用出别的手段,此人修为可怕。他正想将祖父带出门去,鲁太师却哼了一声:“你不认得他?他是魏国国师!”

鲁宏远脑海中顿时嗡地一响。

眼前这个,赫然就是所有峣人不共戴天的仇敌——魏国师云崕!

鲁宏远终于知道祖父为何愤怒至此了。这人使阴谋诡计杀了峣王父子,引魏军血洗印兹城,甚至魏王还发下屠城令!若非新夏女王横插一脚,印兹城早就成了鬼域。

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都要算在云崕头上。

云崕笑道:“慕名多时,今日有幸一会,云某以茶代酒,敬太师一杯如何?”抬起桌上茶杯,一弹指推了过来。

他自有本事令这茶杯飞得又平又慢,仿佛是被人端到鲁太师面前,那里头的茶水还热气腾腾,没洒出半滴。

他奉来的茶,鲁太师哪里敢喝,伸拐一把打掉,怒喝道:“这一切都是你捣的鬼!”

“敬酒不吃吃罚酒。”云崕端起身边的杯子轻啜一口,“可惜了这样的好茶。”

鲁宏远抢上两步,云崕却伸手抚着孩子的顶发:“再上前,我可就不客气了。绕到窗下那两人,也撤回去。”

莫看其手修长如玉,这么一按下去,壮年男子都要头骨尽碎,更别说是两岁大的孩子。鲁家人立刻停下动作,鲁太师却目光闪烁:“笑话,这又不是真正的小王孙!苗家血脉早被女王救回岩湖山庄。”

“你不知道?”云崕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苗涵声岂非一直都在你手里?你不知道,那这世上还有何人能知?”

鲁太师沉着脸道:“老夫不知你在说什么!”

云崕啧啧两声:“罢了,他既不是苗涵声,留着也无用。”扣在孩子头上的五指屈起,就要用力捏下。

“住手,快住手!”鲁太师大急。他可是知道这厮杀人不眨眼,哪会顾虑对象是不是幼童。

云崕笑了:“现在,你确定他是苗涵声了?”

鲁太师长叹一声,捺下满肚子火气,终是道:“你要作甚!”

既然晗月公主身边那个小公子是假的,真的苗涵声当然就在这里,就在云崕手中。不排除这个也是赝品的可能,但万一是真的呢?

人死可不能复生,鲁太师冒不起这个险。

“还要感谢你将孩子从岩湖山庄偷出来,在这里要杀掉他可容易多了。”云崕耸了耸肩,“你瞧,我忽然想到,只要杀掉苗涵声,苗峣的血脉从此断绝,你心心念念的复国大业也就打了水漂呢。”

这个两岁大的奶娃子是峣王室存世的唯一血脉,有天然的号召力。他在,峣国才有复国的希望;他要是死了,峣地贵族就是一片散沙,再也凝聚不起来。即便这里日后还有变革,那也是大小贵族各自为政,将这里分割为无数小国。

这是鲁太师最害怕看到的。

他死死盯着云崕道:“魏国想要什么!”(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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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镜花水月

云崕是个可怕的对手,最重要的是,这人从来不做无用功。他若是有心想杀苗涵声就用不着等在这里,也用不着跟鲁太师废话这么久。

眼下只有满足了他的要求,苗涵声才能活着。

“你们在魏国布下的反抗据点,一个个说与我听。”云崕淡淡道,“别想造伪,我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只需要你来印证而已。”

要是全盘托出,鲁太师知道魏境内的手下和友军就会面临极尽血腥的大清洗。说不定西峣的反抗势力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余力反抗暴魏。

可是苗涵声要是现在就死了,复国的希望也就应声破裂,鲁太师目光游移不定。

如果云崕手里这个孩子也是假的,被他出卖的战友可就要白白牺牲了。

如果是真的……

云崕等了一小会儿,也见到他眼底的煎熬,干脆笑道:“这样,我换个问题好了。你和燕王约定,什么时候动手?”

突然扯上燕王,鲁太师一怔:“什么意思?”

云崕懒洋洋道:“东西两片峣地有不少州郡暗中操练乡兵、扩充军备,虽然你们做得隐蔽,每营数量不多,但加在一起也超过三万之数。嘿,你们是打算在燕魏开战之际就拥兵自立吧?可是三万人的吃喝、药物、武器,每天都是一大笔开销,并且往后这个人数必定还会增加。现在峣地收上来的税款都归新夏所有,要没旁人资助,你们哪来的钱?”

鲁太师沉着脸,不吭声。

云崕接着轻笑道:“现在肯慷慨解囊的,大概也只有燕王了。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到时候我大魏忙着对战燕国,无暇去管你们,而你挟苗涵声带兵复峣一呼百应,又可以搅得新夏疲于应付,就抽不出手来支援魏国共同抗燕。”他摇了摇头,“那老小子人傻钱多,总是不学乖,这一招总共也没生效几次,却是反复用了又用。”

话虽如此,可是两人都明白,燕国远在南陆,和新夏之间可是隔了整整一片海洋。燕王若是想操控局势,若是想给自己在未来的大战中减少一个强敌和干扰,那就只有再施借刀杀人之计,假手鲁太师这样的前峣遗老去举事,想方设法给魏、夏两国添堵。

也正因看清对手这一层战略目标,云崕才要将峣地反抗势力这颗毒瘤尽早拔除,以免越养越大,终至日后择机爆发。“所以,燕王给了你多少钱,让你什么时候举事?”

鲁太师嘴闭得紧,云崕手上微一用力,小娃吃痛,顿时放声大哭。

“住手!每季三百万两!燕国何时开战,我怎会知,你何不问他!”鲁太师额上冒汗,不敢停顿,“莫伤孩子性命,别忘了你们和新夏有协议!”

“这时候,你倒想得到新夏的庇护了?”云崕轻笑,“可惜协议内容只规定了两国互不侵犯,没说我不能在这里杀人。再说——”他拖长了语音,“杀掉这小东西就能解决内患,你们女王还应该感谢我。”

鲁太师颓然道:“我认栽就是。你将他安安全全还予新夏女王,我鲁闻达立刻前去自首!”

正说话间,趴在桌子边缘的苗涵声立了起来,可是一个没站稳,倒栽冲掉落。

眼看他就要脑瓜着地,云崕抢先抓住他的小腿,倒提起来。

机会!

一直默不作声的鲁宏远打了个手势,隐在窗边的修行者早就掐好了诀,闻讯催动,云崕足下的地面立刻变作泥淖。另外两人飞扑上前,一个抢孩子,一个挥刀向他斩去。

太师府里有人才,这几人修为精深,配合亦是天衣无缝,一时间陋室内尽是雪亮刀光。

云崕做出来的举动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他想也不想,迳直将手中的苗涵声甩向对手刀锋!

这么个小嫩娃子,一剖就成两半了。对面那人骇然收刀,好不容易将他抱在怀里,一低头竟然见到苗涵声向他咧嘴一笑。

那笑容可没有娃娃的天真无邪,反而充满了奇诡味道。

他直觉不好,可还未来得及将孩子甩开,胸口已然传来爆炸般的剧痛。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苗涵声”将手中兀自跳动的心脏扔掉,迳直扑向窗边的修行者,动作迅猛如箭矢,哪还有孩子的蹒跚?后者仓促拔剑应对,剑尖与孩子手心相击,竟然发出“锵啷”一声脆响,如金铁交鸣。

异变骤起,鲁家人立知不对。鲁宏远大声道:“是陷阱,撤退!”

这孩子既是假的,他们就没必要停留于此。

云崕一掌将边上那人打飞出去数丈远,一边微笑:“几位留步,戏演完了还得谢幕呢。”说罢,手上打了个响指。

“嗒。”

声音刚落,周围的景色忽然模糊,就像海市蜃楼突然解体。房子不见了,忽然有强光照进眼里。

鲁家人怔神不过两息,此地仿佛换了人间。哪还有什么夜色深沉,哪还有简陋农舍,哪里还有远山和谷地!

大家都站在一片宽敞的广场上,准确来说,是站在一块土台上方,比地面高出些许。

广场上张灯结彩,土台周围水泄不通、挤满了人。

有大人、有孩子、有妇孺,相似点是多数人手里都提着灯笼,瞬也不瞬地望向土台。

他们的眼神,一言难尽。

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仿佛落针可闻。

鲁家人震惊之余,仿佛还听到不远处有水流的潺潺之音。

鲁太师喃喃道:“这里是、是……”他目光一转,就与台下的新夏女王四目相对。

她就坐在那里,盛装华服貌若天人,满面微笑地看着他。

不须言语,她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

你输了。

鲁太师心里忽然响起孙女说过的话:“今年戏台子……选了薛家的大院……”

薛家就在湖边,峣人入侵时院门和院墙都变作残垣,人也死光了。官方回收这套大宅后,干脆将大院剩余的墙体拆掉,变作了今年举办灯会的广场。

兜兜转转,他们竟然从未出城,而是被马车送到了这里来、送到了幻境中,在无数印兹人面前上演了这一幕!

第533章 定局

这是什么幻境,竟然连外部的声音也可以屏蔽。

台下,冯妙君缓缓站了起来,和声道:“绑架苗涵声、犯上谋反、私练武装、暗通外国。鲁闻达,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几项罪名,他方才几乎都亲口承认,台下观众也亲耳听见,还需要什么证据么?

四周灯笼将这里照得犹如白昼,鲁太师从未觉得灯光可以这样刺眼。他额头冷汗滚滚而下,目光一转,却指着云崕道:“女王差矣。您说我暗通外国,那么您跟魏国国师联手对付老臣,难道便不算是背叛峣人、背叛新夏吗!”

“不算啊。”冯妙君笑吟吟道,“你哪只眼睛望见魏国国师在这里了?”

她妙目一扫,台上的“云崕”当即从脸上撕下一张面具,露出一张普通男子的面庞。

那平凡无奇的五官,与魏国师的风华绝代实是差得太远。

这人还向冯妙君微微低头行了一礼:“愿为女王效劳!”

连魏国师都是假的。鲁太师呆若木鸡,一向挺直的背板终于佝偻下去。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论手段,鲁闻达不及女王甚远,只想死前见上小王孙一面,否则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他数罪并发,自知必死,可同时也没忘记人对于将死的同类总是比较仁慈,总会愿意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

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将最后一军么?冯妙君笑了笑:“新夏在峣国临危之际援手,救了印兹城所有人,也救下你鲁家。你不感恩便罢,还要图谋造反、脱夏自立。鲁闻达,你这样的人活该死不瞑目。”

鲁太师紧紧抿嘴,目光却带倔强。

成王败寇,他显然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即便是有,那也只是谋虑不如眼前的新夏女王罢了。

说到这里,冯妙君话锋一转:“不过念在你对峣劳苦功高,孤还会满足你的最后遗愿。”抬起左手向侧边一指,“你看看,那是谁。”

鲁太师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见到晗月公主就坐在两丈开外,手里还抱着孩子。只是新夏女王的气场太强,变数又来得突然,他竟然没注意到晗月公主在场。

晗月公主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瞧,眼神复杂,说不出是怜是怨。

鲁太师目光顺势下移,落在她怀中的孩子脸上。

那眉、那眼、那脸型,的的确确就是苗涵声。孩子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冲他张嘴笑了,一派天真无邪。

“怎么会?”鲁太师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晗月公主抱回的儿子如果是真的,那么一直留在他们手里的又是谁!

冯妙君淡淡道:“如你所见,孩子就在晗月公主身边。鲁太师,你可以放心去了。”

“祖父!”这时台下又有几声呼喊,状甚惶恐。

鲁太师闻声看去,竟然见到鲁氏满门都在台下,女眷涕泪交加,眼里写满恐惧,男子们俱都面如死灰,沉默不语。

他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家人都要跟着他一起倒霉。

鲁太师张了张口想要求情,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头脑里只有一片空白。

完了。

冯妙君也不打算听他多言,挥了挥手:“都带下去。”

台上的鲁家人知大势已去,这里四周又被挤得水泄不通,也都失了斗志,被城守军反翦双手捆了下去。

台下的峣人沉默着,给他们让开一条路。

冯妙君这才鼓了两下掌,将在场所有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这才含笑道:“这不过是个小小插曲,给灯会助兴罢了。台上节目才刚要开始,孤也有红包赠予。灯塔西侧将给今夜所有大人派发一两银子的利是红封,孩子也有糖果可领。”

边上的官员打了几个手势,丝竹之声再起,鞭炮也噼里啪啦放个不停。土台子被清理之后,戏班子快步奔上来放置家什,不一会儿就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肃杀之气消解于无形,印兹城居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戏,又哄了一会儿孩子,目光就悄悄往西边投去。

那里有银子可领。

孩子们记性都好,这时就指着那里对父母撒娇:“要吃糖!”

很快就有人过去拿红封了。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印兹城灯会又恢复了热热闹闹,好似方才什么也未发生过。

没人注意到,载着鲁太师祖孙过来的马车这会儿悄悄往外开动,很快消失在所有人视野当中。

驶到湖边黑乎乎的角落,车夫才跳下来,撕去脸上的伪装。

他还未脱掉身上的粗布衣裳,边上就个声音道:“果然是你——”

他一回头,就望见了玉还真,听见她慢悠悠接下去:“——陈大昌。”

他笑了笑,解释道:“将这任务交给别人去办,女王不放心。”

玉还真颌首:“她对你果然器重。”

今晚女王精心设下的局,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将鲁太师祖孙带入事先布置好的幻境,让他们自以为赶去了外镇的藏匿地点,实际上是走上了灯会的主舞台,在数千双眼睛的注目下自承罪行。

那么这个“引路人”几乎就决定了这场大胆陷阱的成败。

冯妙君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陈大昌。他要精心设计线路、核算时间,包括路上的虫鸣和溪水、草叶之声也要维妙维肖才可,并且还不能漏算各种意外。

总之,陈大昌要令车上的祖孙和跟行的另外一辆马车都不起疑心。此事并不容易做到,但陈大昌却执行得很好,足见此人心思细腻。

新夏女王重用他,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陈大昌嘴角微翘,接受她的夸奖,毕竟这次风波安然度过,他也松了一口气:“晗月公主得回孩子,女王也抓到幕后黑手。此事悉数解决,玉夫人,你的决定呢?”

她说过,只要新夏女王妥善处理此事,她就同意出任国师。

玉还真微微一笑:“明日你就知道了。”转头望向声乐来处,“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还不赶紧去陪伴佳人?方才我见到谢家千金独坐台下,望眼欲穿的模样儿可怜得很呢。”

第534章 原罪

陈大昌原本走了两步,闻言反而停下来挠了挠头:“不去了。”

“为何?”

“我不喜热闹。”他打了个呵欠,但记得眼前有佳人,所以伸手捂了捂嘴。连日奔忙,一朝事了,他有些困了。

玉还真的眸光被远处的灯火映得一闪一闪:“谢家千金呢?”

“她有家仆陪伴,很安全。”今晚的印兹城,不会有比薛家大院更安全的地方了。

玉还真偏头看着他:“我也要往回走,这一路黑灯瞎火看起来很不安全。”

这城里武力值比她高的能有几个?真有贼人跳出来劫道,倒霉的必是他们自己。“你不看灯了?据说女王今晚找来了八百里内最好的戏班子。”

玉还真抿嘴一笑:“最好的桥段已经演完,余下的不看也罢。”

陈大昌也笑了笑:“我送你。”

印兹城的地气比别处都热,这会儿湖水还未结冰,岸边的芦苇也没被积雪压趴。两人顺着湖边漫步而回,身影不久就被一丈多高的芦苇盖住了,只有声音传出。

“对了,胡天呢?”那猴子就是最好的保镖,用得着他来护美么?

“对岸那么热闹,它怎么舍得不看?”

猴子也很忙的。

……

印兹城的元宵一直热闹到次晨天明,百姓这才尽兴散去。

女王中途就悄悄退场。

换过外衣、覆了头面,她就只是个普通的姑娘了,身后还跟着一人。

她潜出城门,前往南郊的千星小筑,反正今晚没有宵禁。

依靠特殊的阵法,小楼里温暖如春。

冯妙君刚阖上门,身后那人就凑上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外头真冷!”

这是方才扮作云崕的男人。

她捏着他的脸皮用力一扯:“还顶着这张脸?”

他哎哟一声,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等再抬头时,五官又变了,变得精致而完美。

云崕。

“还是中意我的本来面貌,对么?”他大言不惭。

冯妙君戳了戳他的肩膀:“什么人会藏一张面具,跟自己的脸一模一样!”

没错,方才在薛家大院假扮云崕的,就是他本人。

魏国国师本人是不可以出现在这套剧本里的,否则印兹城人必定群起攻之。原本冯妙君想另外找人来扮他,可这厮当时振振有辞:“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模仿我来骗过那个老头子?”

分明就是戏精上身。

云崕笑嘻嘻道:“成竹在胸的人。”

冯妙君呸了一声:“满肚子坏水!”

他抱起她放到黄花梨木圆桌上,一边动手去剥她的衣裳,一边笑道:“除了坏水还有别的,你一会儿便知。”

越来越不堪入耳!冯妙君抬腿去踢他,却被他一手捉住、褪去鞋袜,露出莹白如雪的莲足。

他在她足心轻挠两下,她就咯咯笑着缩起了腿。

“乖,就这样别动。”他趁机掀起她的裙子,而后飞快地低下头。

冯妙君顿时尖叫出声。

烛影摇红,在窗纸上将两人的身影映出了奇怪的形状。

……

琉璃花室中。

冯妙君从云崕手中接过热茶,低啜一口,颊上红晕未褪。

透过几近透明的穹顶,能望见天上一轮圆月,皎洁明亮。

然而就在这样的月光下,今晚有许多人要丢掉性命,冯妙君叹了口气。

云崕在她身边坐下:“你这是欢喜得叹气?”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安安的睫毛密长翘曲,眸光又清澈,是无数女人羡慕的小鹿眼。

有这种眼神的女人,却设局诱使鲁太师在万众瞩目之下坦承自己罪行,让整个鲁家连同东西峣地内的反抗势力万劫不复。

这种矛盾,实是令他喜欢得不可自拔。

莫看她在这里安享宁和,莫看百姓们在印兹城内赏灯游园,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红将军和手下们却已经在印兹全城抓捕鲁家余党和其他反叛者。很快,这一波抓捕活动还要扩展到整个东峣地区。

新夏女王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将他们调查起底,只是不愿打草惊蛇。今晚主犯鲁氏已经伏法,整个活动也到了收网见成效的时候了。

当然了,这势必会引起整个新夏廷野震动。“这次拔掉的是鲁家,下回不知道又会有哪一家冒头。”她眼里并不见轻松,“只要燕王肯资助,这些一心复国的峣人就会动作不断。”

从峣王室手里接过这个国家,她就知道自己接过了烫手山芋。麻烦不仅来自外部,不仅来自魏国、晋国甚至是新夏,还有峣人的异心。

毕竟,多数峣人还不服气,如鲁家这般居心叵测的就能借机利用举事。

一个鲁太师倒下了,谁知以后还有没有第二、第三乃至第N个野心家?

“你就是他们眼中的明灯。有你成功复国的先例在前,他们必定要前仆后继的。”云崕低笑道,“除非,你杀掉苗涵声。”

这是情人间的喁喁低语,却带出了异样的杀气。“杀掉他,这些峣人就是一盘散沙。”

冯妙君沉默。她知道云崕说得有理,换作是他必定想也不想就这样做了。鲁太师暗中谋反,就是准备举起扶苗复国的大旗,因此才派人劫走苗涵声;这是他的凭恃,也是他的死穴,所以云崕以孩子性命要挟时,鲁太师只得全盘托出。

他或鲁家死不足惜,可苗涵声一死,峣人短时间内是休想要再度团结起来了。

“你若下不了手,就让我来吧。”云崕抚着她的秀发,“其实今晚就应该做局,让他死在鲁家人手里。当场有无数人证,事后谁也怨不到你头上。”

冯妙君回头怔怔看着他。月光自顶上洒下,在他脸上勾出俊美却又妖异的轮廓。

他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着光。

是了,她的情郎心狠手辣,行事只讲结果,从来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她轻哼一声:“你在蛊惑我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

“今天过后,整个东峣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比起换得的安定,这一条人命算什么?”云崕低了低头,笑容里有些无法形容的意味,“他的血统、他的身份,就是原罪。”(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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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5章 离别

这办法虽然粗暴残忍,却是最简便有效。冯妙君低声道:“即便我杀了他,峣人短时间内不再举事,但他们对新夏依旧抗拒。他们已是我的子民,却有贰心,这一点是杀掉苗涵声也无法解决的。”

“那需要时间。”云崕并不反驳。魏国侵占西峣之后,也头疼于这里此起彼伏的起义,不到半年来镇压过数回地方反抗了。

至少要过上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将这种地域隔阂慢慢消解。

可是新夏最缺的就是时间。燕魏大战一触即发,己方才立国不久,虽然崛起势头良好,但她心底明白,这个新生的国家还未完全摆脱羸弱,还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

这种情况下,峣人的不顺从、不听话就是一大麻烦。别的不提,只说新夏要是出兵抗燕,峣人能愿意么?

新夏这回很可能要与魏人并肩作战,那可是峣人的不世大敌!恐怕他们连阴奉阳违都算客气的了,最糟糕的情形是倒戈以向。

这也是云崕急于打散峣人斗志的原因。魏国当然不希望东边有这么个不安定因素,在自己迎战燕国的时候骤然爆发。

这个时候,魏夏两国有着共同的诉求和目标。

冯妙君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捏,正色道:“不许动苗涵声,我自有主张。”

妇人之仁。云崕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给鲁家的资助,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万两,燕王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啊。”

“解决了鲁太师,我们和他的过节才算告一段落。”冯妙君头脑清醒,“可是他要报复你我,断不会就此收手。”

说到这里,她觑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该回魏了?燕国吞并熙国,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用回去跟萧衍商量对策么?”

“熙国结局不出意料,我和萧衍早就讨论过无数回了。”云崕抬起她的小手亲了一口,“但你说得不错,我是该回去了。”

颖公城大战以后,他在外头游荡了快两个月,是时候回去面圣了,否则也太不将魏国君放在眼里。并且大国形势总是瞬息万变,他也要居中策应才好。

他声音里充满了依依不舍,冯妙君心里也堵得慌。这个把月来,两人如胶似漆,都已习惯对方存在。

她垂眸,咬住红唇。

云崕挑起她的下巴,幽幽道:“小没良心的,回了乌塞尔城会想我么?”

“哪有时间?”她兀自嘴硬,“我离开这么久,政务早就堆积如山,回去之后不得埋头苦办?”

他给出的惩罚是按着她后颅,狠狠地吻足了二十息才松了口。

两人脸上都有些发红。

“记着你对我发过的誓。”云崕声音低哑,“要敢多看别个男人一眼,我剜了他的眼睛!”

她媚眼如丝,冲他笑道:“记着你对我发过相同的誓,要敢对别的男人假以辞色……”

话未说完就尖叫一声,却是云崕去挠她的小腰,痒得她挣扎不已,那双又白又直的腿险些晃花了他的眼。

可是她该回宫了。云崕喉结上下动了动,才勉强放开了她。

“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牛皮卷,塞到她手里,“花了半月有余,终于做好了。”

冯妙君展开来一看,凤眼顿时瞪圆了:“鳌鱼印记!”

这就是刻在她丹田当中的鳌鱼印记,云崕放大到磨盘大小,但其中最细的线条比蛛丝还精微,可见绘制难度之大。

他还是完全复刻,一丝一毫都不能有错,其中花去的心血可想而知。

“我绘了两卷,留一卷与你,方便跟玉还真的手链图案对比。”经过两人一个多月来的艰苦“努力”,他终于将印记看清、记牢,这才能将它原版绘出。

冯妙君轻抚着纸上线条,爱不释手:“可有心得?”云崕既然已将这个印记里里外外看了个透,能辨认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么?

“确认了不是诅咒也不是封印。”云崕下巴靠在她头顶,“但是线条太繁复,参照物太少,难释其义。我需要更多时间。”

冯妙君叹了口气,不无失望:“玉还真也是这样说的。”

“这不是通行于人间的文字,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套用。”云崕安慰她道,“如果它是神语,就一定遵循天地之理。经年累月,或许终有一天可以悟得。”

冯妙君点了点头。以她现在修为见识,也明白云崕和玉还真说的都是正理。在她原来的世界里,语言专家要研究一门失传千年的古语,也一定要把它放在原来的环境里去推测和判断,寻找蛛丝马迹,然后做模糊对比。

而她现在手里空有鳌鱼印记,却没有参照物。这让翻译难度放大了无数倍啊。

“玉还真说过,这是契约。既是契约,就有打破之法。”冯妙君苦思冥想,“达成契约的先决条件,是我们都吃下鳌鱼的珠子。”区别只在于,他吞下的是内丹,她吃下的是元珠。

这应该就是定契的条件了。她苦着脸道:“这可怎么打破,元珠早都消化掉了,我又不能把它吐出来。”

“也就是说,这份契约以鳌鱼的血肉为引,利用内丹与元珠的关联为纽带。”云崕缓缓道,“如果我们想办法斩断这种关联呢?”

冯妙君眼神一下子亮了:“有办法?”

“这不是还在想么?”云崕在她挺翘的鼻尖刮了一下,“再说我们没读懂印记内容,万一这里规定,强行破坏契约者要受惩罚呢?”

“还有这种规定?”

“有。”云崕轻声细语,“许多上古契约都有。我的建议是,看清楚条款再动手,以免越弄巧成拙。”

她长叹一声,干脆瘫在这人身上。

云崕捏了捏她的细腰,艾怨道:“一个好脸都不给。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嗯?”

过去大半个月,他都忙这个了。现在拿出来邀功,她是不是该论功行赏?

冯妙君可是知道得罪他的下场,平复一下心境才道:“我在乌塞尔城有一处私宅,比这里还小些,藏在市井之中。附近的居民,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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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你保哪个?

她说了地址,摸出一把钥匙塞给他,“别跳窗进去,难看得紧。”

云崕毫不在乎:“有床就好。”

他二人什么富贵荣华没有享受过?能在一起,反而是社情不容。

冯妙君忍不住在他胸口捶了一记,吃吃笑道:“你来了,我就在门楣上挂起‘金屋’二字。”

金属藏娇,她知道官员富商总这么干,但谁家的“娇”能比得上女王的?

云崕立刻倚着她的肩膀,对着她耳朵吹气:“冤家,由得你予取予求,今后莫要负了侬就好。”

冯妙君半边身子都麻了,转头望见他桃花眼迷离,红唇微启,一派任君采撷的模样,突然一把将他推倒在木椅上,伸手扯开他的中衣。

触到的腹肌紧实,光滑如温玉,让她下意识舔了舔唇:“离天亮还有点儿时间。”虽然鳌鱼印记已经被他拓出,可是这事儿本来就快活得紧,她又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一旦食髓知味,怎么舍得放开?

她解开胸前的系带,本就松垮的软袍立刻滑去了地面,露出风光无限。

云崕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离别在即,谁说她舍得?只是她将想念变成了另一种欲念而已。

……

出了正月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在太阳升起时,新夏女王签出的第一份旨意就是斩立决。

鲁太师前一晚企图在牢中自尽,并在墙上写下了慷慨激昂的血书。不过红将军的手下发现得早,及时将他救回。

冯妙君还特批了珍贵丹药给他续命,让他坚持到今日午后。

国君要他什么时候死,他就得什么时候死,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

行刑之前,冯妙君还特地去天牢里看望他。

仅仅过了一夜,鲁太师就满面憔悴,目光无神,真正像个九旬的、行将就木的老人。鲁家人关在另外几个牢里,他却对家人的苦泣和怒骂声无动于衷。冯妙君到来,他只是啐了一口痰到地上:

“新夏女王,你只是拣了个便宜。峣国迟早不是你的,峣人也不是你的子民!”反正要死了,他说起话来更是百无禁忌。

狱卒拿来这里最干净的椅子,事先又擦过许多遍,冯妙君慢慢坐下,陈大昌立在她身后:“峣人不是孤的子民,难道是你的?”

鲁太师自尽一回,身体虚弱,只能半坐在地面上,连咆哮都有气无力:“就算我死了,还会有其他人……”

“大言不惭!”冯妙君打断了他的话,“你那一小簇人就敢代表峣国?你们对平民了解多少?”

“印兹城里还有百万平民,新夏人只有五万,然而能坐在这里发号施令的人是孤,你这样图谋造反的人只能待在牢里,等着被吊死。这就说明,多数峣人拥戴的是孤。”她微微前仰:“只要能过上好日子,平民可不会在乎谁掌权,谁发号施令。只有像你们这样的人,才揣着民意当令箭,想要恢复从前的好时光。”

鲁太师冷冷道:“我们走着瞧!”

“你已经看不到了,这个赌打起来可不好玩。”冯妙君耸了耸肩,“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她指了指其他牢房:“你知道这里关着鲁家多少人?”

鲁太师随之看了过去,可是挤在铁杆后的鲁家后辈,眼神都是一言难尽,他下意识避开了他们的目光,垂首道:“三百。”

冯妙君纠正他:“三百三十一个,包括你最疼爱的孙辈、曾孙辈在内。对了,鲁平不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她轻轻一笑,“他们都很孝顺,会陪着你一起走完黄泉路。”

谋反,放到哪个国家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牢房里的女眷顿时哭声一片,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声入人心,狱卒用力敲了敲栏杆:“嚎啥!都闭嘴。”

冯妙君抬手止住他说话,就在鲁家众人的哭泣声中对鲁太师道:“你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复国大业上,有多久不曾正眼看过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

鲁太师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己图谋甚大,以至于忽略了别的。如果他再年轻个四、五十岁,必定能两头兼顾。可他已经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他只能集中精神、专注地做好一件事。

可惜,依旧没有做好。

他涩声道:“我献一样宝物,换他们性命无恙!”

冯妙君轻笑一声:“哦,良心发现了?”

“那宝物能当稷器之用!”

冯妙君这才动容:“神器?”

“并非神器。若无我指点,谁都看不出它是至宝。”鲁太师咬牙道,“那是我多年前无意中所得,你放过鲁氏子孙,宝物归你所有。”

“一件连神器都称不上的宝物,你也拿得出手?”冯妙君轻嗤一声,“鲁太师,你没资格与孤讨价还价。”

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孤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出你在地方上的其他共谋者。一个地方、一个名字——”她目光扫过关押鲁家人的牢房,“就可以换鲁家一条命。并且由你来指定,谁能活下去。”

此话一出,鲁家的牢房顿时呼号声震天,他的子孙家眷都在大喊:“老祖宗救我!”

鲁太师心乱如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活着,然后呢?”

“发配边关。”冯妙君不耐烦道,“能活着已是恩典,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算你不供出各地的乱党叛逆,我这里迟早也能肃清,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她看了看铁窗:“距离正午只有一个时辰了。鲁太师,请你抓紧时间。”站了起来,向狱卒道,“给他纸笔。”

“长乐女王!”

冯妙君站定,没有回身。

鲁太师怨毒道:“你和魏国勾结是与虎谋皮,必会陷新夏、陷大峣于万劫不复!”

“是么?”冯妙君头也不回。

“你和魏国国师那点小伎俩,骗不过所有人!”

原来他看出来了啊。也不奇怪,鲁太师既然与燕王暗中勾结,必然从后者那里获取了长乐女王和魏国师的情报。冯妙君低低一笑:“很可惜,不管今后如何,你看不到了。”

第537章 玉还真的决定

说罢,她施施然走出天牢。

鲁太师呆坐原地,面前摆着纸笔,耳中尽是亲人的哭嚎。

他知道自己一旦提笔,就是背叛了所有仁人志士,背叛了所有致力于复国的战友。很可能那一点燎原之火也因为他的自私而熄灭。

可是他能看着至亲在眼前一个接一个死去么?

他年逾九十,死不足惜,可是关在这里的后辈,身上都流淌着鲁家的血脉。他真要将他们统统带下黄泉,让绵延了二百年的鲁氏一门从此绝后吗?

这样想来,他似乎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也越升越高,很快就要照不进窄小的窗子。

鲁太师望着眼前的白纸,眨了眨眼,忽然流下两行老泪。

¥¥¥¥¥

午宴,冯妙君请玉还真用餐,不在宫里,而是朱雀大街上的一家酒馆。

说是“馆”,就没有大酒楼的排场,并且招牌和门脸儿都旧了,楼梯踩上去更是嘎吱作响。上下两层楼、一共十二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新夏女王就坐在沿街的桌上,冲她笑吟吟招手。

玉还真也不客气,坐下来就道:“好香。”

离这酒馆五十步外就觉异香扑鼻,近闻更不得了。难怪这么不起眼的小楼大中午就客满。

冯妙君笑道:“这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抱起暖酒壶,亲手给她斟上一杯温好的花雕。

玉还真看了看杯中酒。

她说过自己不饮酒,相信冯妙君也记得。可女王还是给她倒上了酒。

喝呢,还是不喝?

她目光微闪,还是举杯抿了一口。

酒是好酒,杯是玉杯,一望就知与周围客人所用不同,是冯妙君从宫里带出来的。这杯子色作血红,触手微烫,乃是用赤红暖玉制成,适宜拿来喝温酒热茶。

杯底还沉着几片姜丝。冬天喝点温黄酒,最是暖胃。

玉还真摇头:“不是酒香,倒像是煎熟的老姜。”

那味儿鲜香迫人,极是霸道,断非酒水。

冯妙君笑道:“那就是这家馆子的镇店之宝了,味称绝妙。”

能让新夏女王都称赞“绝妙”的,玉还真大感好奇。这时候伙计也端盘上来了,放桌摆好,顺手就替两女将竹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

玉还真看清盘中之物,不由得咦了一声:“蟹?”

白瓷盘里竟然盛着一只大蟹,从中被剖作两半,立在盘中。蟹壳油光锃亮,合起来比她两个拳头都大。

她拎起一半看了一眼,恍然道:“这就是馆子的招牌?”

“它家的煎蟹味道,我在别处还从未领教过。”冯妙君抓起面前的蟹就拆了起来。瓷盘上放有拆蟹的工具,但她更喜欢徒手。“正月里的蟹正肥,再过月余可没有这等滋味了。”

新夏女王在她面前这般豪爽,玉还真也是一笑,同她一样伸手抓蟹来吃。这时就看出垂帘的作用了:吃蟹就要张牙舞爪,虽然尽兴,毕竟吃相不雅,最好放下帘子不为人见。

这煎蟹却是很特别,断口平整是为刀切,但切面敷上了姜丝,下油锅又爆又焖、收干水分,只用最简单的盐酒胡椒调味。大块大块焦香肥腴的红膏入口,鲜味顿时在口中爆开,占领所有感官,世间绝无第二种滋味可堪与其媲美!

玉还真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螃蟹的吃法不外乎蒸煮,也有精拆蟹肉去做芙蓉炒蛋的,可是这样简单粗暴却又霸气十足的美味,她却是第一次领略。

再啜一点温酒入口,那真是什么烦恼都在瞬间丢去九霄云外了。

玉还真忍不住剜干净整个蟹壳,才有机会停下来夸一句:“果真极品!”

“世上竟有这般绝味。”冯妙君笑嘻嘻道,“也不知它怎么长成这样,听说蟹是年头越长越好吃。对了,玉夫人手下好似有一只蟹妖……”

玉还真嘴里的酒险些喷出来,定了定神才道:“它住在西海之畔,不擅陆战,我没有征召它来对抗燕国,也不知味道好坏。”

冯妙君咦了一声:“玉夫人想到哪里去了?新夏收取峣地后,就拥有南部漫长的海岸线。我只是想,最好能多召几个海妖来坐镇。”

是么?“女王大人这般记挂它——”身上的肉,“下次见到,我一定代为转达。”

玉还真切换了一个话题:“这里离海千里,竟然还有海蟹?”

“距此二百里有一个咸水湖,据说底部直通禁忌之海,这湖里不仅有海货,甚至还有潮汐涨落。”

这时伙计又陆续上菜。

冯妙君待到花菇鸡汤上桌后,才取软巾揩净手指:“大昌今晨与我说,夫人已有决断?”

玉还真慢慢坐直,抬眼与她对视:“是。”

“夫人之意?”冯妙君难得有几分紧张。

玉还真一笑:“此刻坐在这里,便是回复了。”

冯妙君长舒一口气,拊掌道:“妙,大妙——伙计,加菜!”一边举杯,“这一杯,敬玉国师!”

玉还真不能推拒,仰头干了。

“爽气!”冯妙君又斟一杯酒,“这一杯,敬我新夏繁荣昌盛。”

玉还真也只得接下。

冯妙君再度满上:“这一杯么——”杯子举了半天,她才笑嘻嘻道,“敬你我如愿以偿!喝了这杯酒,大家便是好姐妹。”

“……”玉还真无语。这最后一句祝酒词也太牵强了,新夏女王还有雄心壮志,她玉还真能有什么愿要偿?

不过两杯都喝尽,倒也不差这一杯。

玉还真放下杯子,唯恐她再敬,抢先道:“苗涵声失踪案水落石出,但还真仍不明白,小公子到底在何时被救回?”

既然冯妙君已经解决了苗涵声失踪案,她就会履行承诺,出任新夏国师。不过她全程冷眼旁观,基本看清冯妙君所用手段,却有些关节仍未想通。

冯妙君笑了,往窗外看了一眼。此时,日正当中。

“其实,苗涵声从未被绑架过。”

玉还真这才惊讶:“什么?可是你我从熙魏返回时,苗小公子明明为乳娘所劫,送入鲁家人手里……”(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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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那是假的。”冯妙君耸了耸肩,“是我留在晗月公主身边的替身。”

给两岁多的孩子找替身并不容易,不仅样貌必须一模一样,连身材都要完全复制。这就意味着成年人根本办不到,只有体型与之相近的才可勉强一试。

“替身?那也不是其他婴儿罢?否则早就露馅。”玉还真何等阅历,联系昨日所见即道,“我看它与鲁府的修行者交手还占上风,难道这也是个妖怪?”

她思辨敏锐,冯妙君赞赏地点了点头:“正是。”

这时窗外有小风吹来,拂动她鬓边的龙形耳环微微晃动。

伪装成苗涵声留在晗月公主身边的,当然就是液金妖怪白板了。按理说,幻术很难模仿原身达数月之久而不被周围的熟人发现。不过事有特例,苗涵声只是个两岁出头的小娃,人类孩子在这个年纪的行为并没有定式,脾气也是喜怒无常,并且一天还要睡够六个时辰。所以白板这一次的伪装相当顺利,不仅瞒过了乳娘,也瞒过了对苗涵声更不熟悉的鲁家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漏馅。

玉还真更感兴趣了:“你一次离开峣地之前,就知道有人会对苗涵声不利?”

“那时距新夏收取东峣已经过去两个月,我颁下新政,但还未接到州郡私练乡兵的情报。”施政就如投石湖中,必有回响,但湖面上的涟漪还未荡开,她就赶去了熙国援救玉还真,所以东峣后续发生的事,她并不知道。

“不过峣人恋旧,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常显故国情深。你可知,这里官员时常有越俎代庖之举,我不得不防。”

玉还真点了点头。遇到这种官员,国君想必很烦恼了:“那么真正的苗涵声在哪?”

“一直不留我左右。”冯妙君笑道,“你可知,苗峣有一件宝物名为黄金城?”

“如雷贯耳。”苗奉先昔年利用黄金城奇袭老魏王至其殒亡,这已经是南北大陆上流传很广的一次经典战例,玉还真当然听过。

“我上一次离开印兹城,也把苗涵声带在黄金城里一同上路,替身则留在晗月公主那里。”黄金城的器灵是苗奉先,老子照顾儿子岂非天经地义?所以时隔三个月重回印兹城,所有人都发现苗小公子胖了一圈——是被苗奉先喂胖的。

“虽然不知这些峣国旧臣会施出什么手段,我却不得不防。”冯妙君微微一哂,“那会儿时间又紧不容细想,我干脆把苗涵声带走,他们就算有千般手段也算计不到我头上来。否则,峣地局势还未安全稳定,我怎会放心将晗月公主母子都留在这里?”

玉还真不由得摇头失笑。

原来如此。原来苗涵声这个最大的变数一直都被新夏女王控在手里,难怪鲁太师怎么扑腾也跳不出她的手掌心。

可是这位女王也太有耐性了,分明不曾丢了小公子,却还在印兹城一住就是月余也不澄清,静静撒网等着鲁家的大鱼游进来。

“还有一问。”玉还真顺手举杯,饮了一口,“我知道鲁太师在峣人当中声威卓著,你要他亲口在众人面前认罪,才能让峣人心服口服。不过么,你怎知今晚他一定会乘车出城?”

不能预判对手动向,怎能事先布局?只看设在薛家大院的幻阵之精妙,就知道女王筹划多时,只等这致命一击。

冯妙君笑轻吁一口气:“我对峣国旧臣多有留意。鲁太师年轻时就战功赫赫,然性情暴躁、不听人言;等人年老,脾性越发固执,这毛病只会越发厉害,演变作刚愎多疑。否则他早早就可以将拿到手的‘苗涵声’送去千百里外、小心照拂,我这计策就无法实施。可他偏偏谁也信不过,硬要将苗王室唯一血脉放在自己手够得着的地方,亲自盯紧。”

“说到多疑。他和手下的劫匪联系方式就是担水巷里的记号。苗涵声安生一日,担水巷里的记号就多一道。这样只要中间少掉一、两道,他心里立生不安。”

“在这期间,又发生劫匪弄丢苗涵声的纰漏,让他对手下的办事能力越发怀疑。”冯妙君喝了一口温酒润润嗓子,“就在此时,我宣布晗月公主母子团聚,鲁太师哪怕觉得我撒了谎,也一定要设法验证,最好的途径就是他亲自去见晗月公主。我只须在那里给他再设个幻术,令他意识到‘众人皆醉他独醒’,从此之后,有关苗涵声的任何情报他都再信不过,必要亲眼见闻。”

其实,鲁太师连夜求见晗月公主,在她殿中见到的苗涵声就是真身了,被蒙蔽的只有他一人。因此随后文武官员探访晗月公主母子,都对苗涵声的真实确信不疑。

这种情况下,鲁太师的不安和多疑都积累到风声鹤唳的地步,只要再有一点异状出现,比如担水巷的记号又出问题,这些情绪都会一下爆发出来。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信任旁人,除了自己。

“正好元宵晚上没有宵禁,印兹城人可以通宵达旦玩耍,也没人把守城门。鲁太师不籍机出去,更待何时?”

玉还真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鲁太师输得不冤。”

“他只是输给了自己的年纪。”冯妙君轻轻一叹,“若再年轻四十岁,鲁太师多半不会犯下这种错误。其实,燕王的第一选择并不是鲁太师。”凡人再如何惊才绝艳,也受寿命所限。

玉还真想了想:“赵汝山?”

“正是赵汝山。”冯妙君不动声色,心底对玉还真的评价又抬高了一点。赵汝山在峣国最后的生命周期里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的确是最应该被燕王重点关注的一个人。

但是峣国灭亡时,熙燕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玉还真正该忙得焦头烂额,却还能分神解析北陆的战报,甚至留意到局中个人的表现,这就很了不起了。

高明的战略家,从来不会局限自己的目光。(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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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章 鲁太师的宝贝

“我暗中将赵汝山召回印兹城质询,他否认绑架案是自己所为,并说出燕王曾经来使谈判之事。”冯妙君冷冷道,“燕王愿意资助他大笔军款,让他勾结各地峣人官员、暗中养兵,以待燕魏战争爆发时举事复国。”

“赵汝山不肯,燕王才退而求其次,在余下的旧臣里相中了鲁太师。”她摇了摇头,“鲁太师声望卓著,在各地权贵中门生无数,与魏人有国仇家恨,原就恨其入骨,结果与魏更加亲近的新夏女王又接管了东峣。鲁太师被仇恨所驱,答应了燕王的条件。”

玉还真听到这里,直截了当道:“既如此,燕王后面还会再挑拨。峣人与新夏有隔阂,他就总有空隙可钻。”

冯妙君倒出最后一点美酒,随手盖上了塞子:“所以,我们要想法子将这点漏洞也堵上。”国家想发展,首先要太平。东峣的麻烦不祛,新夏始终就有内患。“监测民心动向最简便的方法,还是核算元力。”

玉还真了然,点头道:“我必尽力。”察觉民心所向,报与国君趋利避害,这也是国师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冯妙君搓了搓手:“回到新夏你就要走马上任,堂堂国师可不能弱了行头。你要配备哪些人手,我这里尽可调派。”

玉还真神色微动:“我可以随便要人?”

所谓的“人”,当然是指修行者。国师通常也是一国修行者的领头人。

冯妙君笑吟吟地:“当然。”

玉还真随口点了几人,都是道行高深的修行者。冯妙君一一记了,半天没听见她再吭声:“就这样?”

“就这样。”她不敢一下要太多人,以免新主顾虑。

冯妙君抚着下巴:“你确定没漏了谁?”

“没,这样便好。”

玉还真的神情认真,冯妙君也只得叹了口气:“行罢,都依你。”

她看着好似有些失望,玉还真不解,正要再问,街心传来一阵骚乱。

两人低头一看,原来是众差役押着六、七十人往菜场口方向走去,哭喊和尖叫声就是从囚徒中传出来的。有甚者哭到声嘶力竭,两眼一翻晕倒地上,最后被人拖到车上继续往前走。

还有人破口大骂,不过刚骂上两声就被破麻团堵住了嘴。

街道两侧有无数人立足旁观,都是不发一言,那种沉默令人窒息。

玉还真也看着,眼中却无怜悯之色:“这是哪一家?”如此景象,她来时就见过几幕了。

“前峣赞相侍郎,鲍同合。”

冯妙君往街心看了一眼,只见阳光明媚,遍洒人间。她悠悠一叹:

“今天可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

自此,菜场口从早到晚都挤得水泄不通,

印兹城里的大清洗,一直持续了三日。冯妙君不敢说自己处置了所有暗通鲁太师、意图谋反的贵族,但这几日过后,东峣能安生很长一段时间了。

峣人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新夏女王的雷霆之怒。

与此同时,新夏开始查证和抓捕东峣各地的反叛力量。女王手里有鲁太师提供的名单,按理说抓起来事半功倍,可实际上困难重重。

这些人得到了本地居民的同情和庇护。东峣并入新夏不到一年,在城镇里、尤其在偏僻的乡野,恢复旧国的呼声仍然很高。毕竟峣国灭亡不久,多数峣人还抹不去对它的认同。

而在印兹城,曾经门庭若市的鲁太师府已被抄封。

依照女王要求,鲁家的库房无人敢动,贴上的封条只有等到冯妙君亲至才敢揭开。

她只带进了包括陈大昌在内的几个心腹,逐样清点。

出乎意料,鲁府的家底有点儿“瘦”,并未像她原先想象那样积宝成山。一门权贵的花销也是相当惊人,如果没有好好打理,光是人情往来就能掏空金山银海。

可见鲁太师律下很严,否则各路孝敬早都吃不完了。

想想鲁他风光几十年都有善名在外,原本可以安享天年,结果最后晚节不保,冯妙君都不由得唏嘘。

不过库房东西少,搜起来也就容易。

这里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在确认了库房里没有其他机关之后,冯妙君想了想:“去鲁太师的住处。”

鲁太师的屋子和一般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外头阳光明媚,这里也透着一股子阴冷。

那是陈腐老朽之气。

冯妙君取出一个血核桃大小的蚁巢放在地上,轻敲几下:“去,把这屋子里的机关都找出来。”

话音刚落,蚁巢里就钻出无数火红细蚁,往四面八方蔓延,连最隐蔽的角落也不放过。

这就是噬心蚁,许多人眼容易漏过的细节,尽可以交给它们。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小团蚂蚁抱团了,提示冯妙君有异,位置就在——

她所坐的椅子上!

她挑眉站起,抓过这张檀木椅仔细打量,果然发现坐板底下还有一个夹层,厚度只有一寸。鲁太师的心思也很细腻,知道外贼进来行窃,最多找一找床下、桌底、墙上的机关暗格,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一张普普通通的椅子也能暗藏机关。

冯妙君拉开夹层,发现里面铺满了棉花,以防有人挪动椅子,导致这里藏着的东西磕碰出声。

夹层不大,里面也只摆着一样东西,却让冯妙君一下瞪圆了眼:

一块残破的金属片,非金非铜,表面绘有图案和符文。

去平民区走一圈,这种破烂到处都是。然而看在冯妙君眼里,此物却比什么至宝都来得珍贵!

与之相仿佛的碎片,她手里就有一块,乃是峣国消亡时取出来的稷器。

鲁太师说得没错,这东西能当稷器。的确,界神祭坛的碎片虽非神器,也没有别的特异之处,却可以承载一国气运。

她轻轻拈起碎片,收藏起来。难怪他对于恢复峣国信心满满,原来除了打算打着苗涵声的旗号起义之外,还私藏了一块祭坛碎片。只要有这个东西,他就能重开峣国、生产元力。

就如今日之新夏。(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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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0章 傅灵川大婚

冯妙君抚着碎片,暗叹自己的好运气。

鲁太师已死,他弄来此物的途径成谜,最后却便宜了她。

该抄的抄,该斩的斩,该追查的还在追查。但她在印兹城的事儿都办完了。

次日,新夏女王启程返回乌塞尔。元宵佳节已成过去,新夏都城还有无尽的事务在等待着她。

……

乌塞尔城外,她和云崕私下做了短暂的告别。这家伙要溜回魏国,而她则必须风风光光地摆驾回宫!

女王归来,整个乌塞尔都轰动了,热闹得如同过节。王廷很应景地宣布大庆三日,因此廷野皆大欢喜。

不过女王大人才走进自己的王宫没多久,就听到了来自辅政大臣的咆哮:

“一走大半年,这便是王上所说的‘去去就回’?!为君者,当知一言九鼎!”傅灵川气得脸红脖子粗,“您可知公务早就堆积如山,千百条策令停滞无前,非要您来签发不可!”

冯妙君赶紧捂起耳朵,苦着脸道:“小声些,耳朵要被你震聋了。那不是意外么,孤还顺手捞了个东峣回来。”

傅灵川怒气冲冲:“新夏远未兴隆,这时就吃下那么大一片峣国土地,女王大人是嫌我们国内太平惯了?”

冯妙君一竖拇指:“堂哥果然厉害。”

现在东峣出现的问题,的确就要归根于傅灵川说的这句话。主国太弱,峣人不服,易生贰心。

她话锋一转:“峣地财富惊人,可成一大助力。你也知燕魏两国大战在即,我们怕是不能独善其身。可是新夏远未强大,如不设法借势,恐怕最后下场是被魏国当作炮灰来使,燕国轻轻一碾就碎了。”

“所以得峣之事,总体上利大于弊,只要小心处理两边关系就是。”

她说得好生轻巧,傅灵川无语,预感到自己未来怕是要劳累至死。

冯妙君又笑道:“再说孤这不是特地赶回来么,为的是如期赶上堂哥的婚典。”

开春儿了,傅灵川也快要成婚了。

傅灵川深吸一口气,自怀里取出请柬,双手递上:“还望女王不吝赏光。”

冯妙君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笑道:“放心,孤定要备下厚礼才敢前往。”

傅灵川微微一笑,心下复杂难言。女王在外奔波了大半年,前后经历几场恶战,容色不见憔悴,反而越发娇美,就像附上了朝露的牡丹,开得瑰丽无俦。那气度也变了,越发有不动如渊的深沉。

她的前途,果然不可限量。这样的女子,怎可能只安于做男人后园的花草,哪怕是最娇艳的那一株。

他当年的想法,是有多么一厢情愿和天真?

傅灵川略去那一点酸涩,板着脸道:“臣必倒履相迎。不过离二月二的婚期还有三日,公文却要连侧殿都堆满了,现在还请王上速速前去批阅!”

冯妙君干笑一声:“这就去。”她走出两步才回头道,“对了,熙国的前国师玉还真也随我回来了。今后,她就是新夏的国师。”

说话间她也盯紧了傅灵川,要将他神情一点不漏看在眼里。

傅灵川果然挑了挑眉,而后就恢复了正常:“国事繁忙,王上分身乏术,的确要找可靠之人来打理国运才行。玉还真是个好人选。”

首先,女王回乌塞尔时身边都带着哪些人,他心知肚明。玉还真的出现,早就引发众多有心人的猜测。这位前熙国的女国师一直都是大名鼎鼎,熙国覆灭时据说她也一起殒落,大伙儿都觉得可惜,没料到是跟着女王一起来到新夏。

结合玉还真从前的身份,结合新夏如今的情况,傅灵川对冯妙君的算盘也能推个七七八八,是以现在并无多大惊讶。

他神色平和,冯妙君看不出他是佯装无事还是真正放下,只说道:“麻烦堂哥,在宫廷附近给她配置一所大宅。最好,唔,在南边儿。”

傅灵川点了点头:“包在我身上。”

冯妙君看他半晌,才轻声叹了一口气:“孤很抱歉。”

她招揽玉还真当然是为新夏着想。可是新老两位国师,难免会被众人放在一起比较。

短时间内,傅灵川怕是要承担别人的指指点点和背地里的评头论足,那会是好大压力。

傅灵川顿了一顿,才摇头道:“无妨。”

交出国师之位时,他就想到了会有今日这一番境况。

……

三日后,傅灵川大婚。

他是手握大权的辅政大臣,女王外出半年敢将王廷托管给他,足以证明对他的信任;他也是女王唯一的兄长,曾在残酷的权力之争中败给了当今国君。

他明媒正娶的,是当廷重臣、大司空柳闻正的次女柳清如。有心人不免注意到大司空柳闻正也是女王拥趸,他两家的联姻必定会让王权更加巩固。

这对兄妹之间奇特的相爱相杀的关系,让新夏廷野都津津乐道。傅灵川的婚典更是无数人关注的焦点。

这一天,冯妙君也是给足了面子,恰好在婚典开始前一刻驾到,踏入傅灵川为成婚而新建的大宅辅政园。

王上亲来贺喜,这可是无上荣耀,柳家人都是挺胸抬头、面上有光。

园中更加喜庆,各路名流权贵皆已到齐。

冯妙君今日不愿喧宾夺主,只点了淡妆,头上不施环翠,只缀两朵金珠,再配一袭明黄绣金长袍,大方体面。

她迳直走去主位上坐下,柳闻正夫妇立刻站起行礼。

冯妙君抬手往下一压,笑道:“无须多礼,各位自便。孤就是来给傅灵川撑一撑场面,省得柳司空以为亲家无人。”

众人都笑了,场面上顿时轻松不少。

论年纪辈份,冯妙君都比傅灵川小,但是新夏王室血脉只有这么一个独苗,所以今日男方家的主位还是由她以女王身份来坐。

女王既然如此说道,婚典现场的气氛很快就被炒热,毕竟是天大喜事。

接下来就是三拜仪式。

冯妙君笑眯眯地喝了新人敬来的茶,见缀珠凤冠下的新娘子云鬓花颜,盛妆之后容光四射,果然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傅灵川望向她的眼神也是柔情似水,再没有多看女王一眼。

第541章 女王就可以任性

冯妙君这才放了心。

礼成后,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倌要出来喝酒。

冯妙君又吃了几杯敬酒,对其他人道:“孤要出去透透气,你们慢用。”她有自知之明,国君的威压嚇人,她早点离席,这里才能真正热闹起来。

厅外是一片竹园。

这会儿天气还冷,但辅政园为主人婚事做了充足准备,特地用阵法养护园中花草,是以此地修竹依旧茂盛,竹林尽头带出一片庭院深深。

回廊上坐着个纤细的身影,冯妙君定睛一看,却是晗月公主。

她面颊微红,喝了不少酒,脑袋倚在廊柱上,似是望着天空出神。竹林间有个蹦蹦跳跳的身影,是小豆丁苗涵声正在玩耍。

“想什么?”冯妙君在她身边坐下。

苗涵声迈动小短腿跑了过来,扶着她膝盖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干娘。”三岁的孩子已能将这两字唤得很标准,黑亮溜圆的眼睛有苗奉先的影子。

冯妙君抚了抚他的顶发:“乖。”顺手送给他一匹巴掌大的木头小马,做得很精细,落地就能奔跑。

这是傀儡师的杰作,以晶石驱动,民间的孩子想都不要想的奢侈玩具。

苗涵声爱不释手,不须母亲提醒就很有礼貌地道谢了,冯妙君笑道:“玩儿去吧。”

孩子玩性重,一溜烟儿跑去空地放小马了,留下两个女人在此说话。

“我成婚时,父王都没来。”晗月公主呶了呶嘴,“还是莫国师将我押去峣国!”

冯妙君莞尔,想起莫提准昔日带领的送亲队伍,那时她还只是个国师的三徒儿。

短短几年间,竟然发生过这么多事,连强大不可一世的峣国都烟消云散了。

“你想回去看他?”她逢弦歌而知雅意。

晗月公主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一人回去便可。”看了别家的热闹,才觉出自己的冷清。她在乌塞尔城无亲无故,除开丈夫和女王,找不到说体己话的人——冯妙君日理万机,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哪来多少时间分给她?

当然晗月公主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自己回去可以,儿子是带不走的。否则就算她探亲完还想回来,晋王肯不肯放孙子回新夏就是另一说了;没有苗涵声在手,新夏怎么制住东峣?

这段利害不用说破,两女各自明白。

“好。”冯妙君能体谅她的处境,毕竟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孤独感,比晗月公主此时不知道要强烈多少倍,“在乌塞尔呆得无趣了罢?”

晗月公主唉声叹气:“玩耍了十来天,最近有些累了。”

冯妙君在她额头上打了个爆栗:“你玩儿还嫌累,我怎么办!”为赶进度,她已经忙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这是怠工大半年的惩罚。

晗月公主看着她脸色道:“你这是多久没睡好啦!想想你刚回到印兹城时,荣光焕发,啧啧。”说到这里鬼鬼祟祟凑过来,在冯妙君耳边压低了音量,“你是不是和他好上了?”

冯妙君终于脸红,啐了一口:“胡说八道什么!”

“没有?”晗月公主才不信,她可是一路跟着女王从印兹城到这里来。“那你成天关着门躲在房里作甚!”她瞄着好友平坦的小腹,“再多否认两次,孩子都生下来了。”

已婚女人都这样豪放吗?冯妙君耳根都发烫,板着脸道:“闭嘴,否则我让你十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晗月公主撇了撇嘴:“那样的极品,不知多少女人想上。你可是女王,除了骄奢还要淫逸才能名副其实,怎么能不好好享受一把?”

冯妙君冷笑:“还说?”

晗月公主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冯妙君的本事她还是知道的,说让她闭嘴十天,那就不会是九天,也不会是十一天。

冯妙君却一瞬不瞬看着她,像是头一回见到,目光竟然越来越明亮。

晗月公主忍了几息,实是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惴惴道:“你、你要作甚!别杀人灭口,我的嘴很严的!你和……和他的事,我谁也不说!”

“也没对苗奉先说过?”

“呃……”不好意思,觉出异样当天,她就跟丈夫八卦去了。耳中听得冯妙君冷笑,晗月公主打了个寒噤,“除了他,没有旁人知道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生三。”冯妙君淡淡道,“怎么能指望女人守住秘密?”

晗月公主小声道:“那,那要怎样?”

冯妙君盯她好一会儿,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开个玩笑罢了。”

笑容一起,紧张的气氛顿时不见,晗月公主松了一口气:“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好友的气场越来越强了,再也不复当年闺中密谈时的百无禁忌。再说她要是没看错,女王的眼神充满了算计,让她毛骨悚然。

只听冯妙君接着道:“你在乌塞尔一个人也呆得无趣,不若我将峣地的命妇都喊来这里陪你聊天罢。”

晗月公主顿时呆住:“哈?”

谁说她异想天开了,这里还有人更过分好吗?

冯妙君露出思索之色,沉吟道:“不,不成,这样不妥。”

晗月公主赶紧点头:“对对,不妥。”她嫁入峣王室数年,在印兹城是有不少朋友,但也不至于大老远把人家抓来这里罢?

冯妙君美目中有光华流转:“应该让她们长居于乌塞尔——”苗涵声恰好从一丛竹影后面跑了出来,冲着二女嘻嘻笑,冯妙君回了他一个笑容,“对了,还有她们的长子。”

晗月公主呆怔,不知好友为何突然有这样古怪的想法。她迟疑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让她们和长子定居乌塞尔城,安安,你是打算……”打算令他们进入乌塞尔为质?

晗月公主虽然性格爽朗,但对自身处境并非一无所知,何况黄金城里还有个苗奉先会帮她分析利害。她和苗涵声定居乌塞尔,女王给予的待遇和规格虽然很高,但他们实际上是钳制所有峣人的利器,让东峣明白:(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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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2章 新政

苗家唯一的后裔在新夏女王手里,所以,大家都安分点。

冯妙君嘴角的笑容扩大,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真是我的福将,每次有你在身边,我都行好运。从前是,现在也不例外。”

晗月公主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收拾了心情笑道:“我若真是福将,就先着落了你的婚事。”

冯妙君笑容微凝。

这时天上爆开烟火,将她面色映得变幻莫测。她轻声道:“不急。”

她向云崕发过誓,今生非他不嫁。照目前情况来看,他二人想要光明正大走在一起,那还是遥遥无期。

身为一国之君,远不似常人想象的那样可以为所欲为。

……

傅灵川的婚典很圆满。柳清如回门见父母时容光焕发,傅灵川陪在她身边亦轻声细语、笑容不绝,夫妻都是恩爱模样。

不过冯妙君不会被表象蒙蔽。她想知道的消息,自有人去给她打听:

新婚月余,傅灵川改了秉烛夜读的习惯,都宿在妻子那里。主人房时常要水,有时一晚要上两、三次。

傅灵川没有高堂在世,所以柳清如早晨都起得晚了。

听到这里,冯妙君才微微一笑。看来,堂哥选对了人。

两日后,新夏女王下诏,规定东峣权贵每两年须进都面圣一次,并送发妻与长子进入新夏首都乌塞尔城定居,陪伴晗月公主母子。

这份诏文还特别详细地书写了贵族的名字与官职、凡是榜上有名的,其妻、子都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乌塞尔城,失期重惩。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对峣国旧臣暗谋造反的惩罚,并且女王为了斩断祸根,要将他们的妻儿都收到乌塞尔城来当人质。陪伴苗峣血裔云云,只是个借口罢了,还是特别不走心的那种。

新夏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过兹事体大,惊动了辅政大臣,才成婚不到三天的傅灵川也赶了过来,与女王辨析利害。

不过几名重臣在书房中与冯妙君密谈过后就改了口风,变作坚决支持新政颁布,旁人几番打听,都不明所以。

这命令在峣国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贵族们摇头反对,书写了各种理由送往乌塞尔城,结果全被驳回,无一得免。

可见,鲁太师等人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女王,让她下定决心,加强对峣地的管控。换在两个月前,暴躁的峣人可能还会武力抗拒,但是经过一轮大清洗,反抗力量遭受重创,也不敢公开行事。

这条新政,就这么执行了下去。

三个月不到,乌塞尔城就迎来了三百多位峣地权贵的家眷,后续还是源源不绝。既然来了就要找地方住,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只寒酸地送来两人,算上家丁仆侍、保镖护院,每家怎么也得有个二三百人吧,普通民宅哪里住得下?

所以乌塞尔城突然宅价飞涨,半年内上涨了三倍不止;原有的大宅卖光了怎办?现盖呀。所以地价也跟着往上涨。

新夏的一举一动,自然也为其他国家密切关注。

新夏女王并未针对峣地再颁新政,燕王一脸冷笑:“想用这么简单的法子控制峣人,未免天真了。”

峣人立国二百余年,有的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新夏不把他们打服打垮,休想今后太太平平。“东峣没有遭遇魏国荼毒,官民富庶。新夏竟然不想法子将钱银拿到手里,真是愚蠢!”

新夏这几年势头不错,国力蒸蒸日上,但与老牌大国相比还差了不少。想在未来的大战中至少有自保之力,现今的发展速度显然还不够快。

如今好不容易入手一个富裕的东峣,新夏竟然不想法子将这里的钱收到囊中、壮大己身,这行为在众多大人物看来就叫做守着宝山挨穷,活该。

即有重臣道:“峣夏问题敏¥¥感,恐怕新夏也怕压榨太狠,峣人反抗强烈。”

燕王不以为意:“把钱留在他们手里,就不反抗了?谁不知道有钱好办事?”他嘿嘿一笑,“女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厢燕国对熙国领地的收治进行得很顺利。熙国早就形同危楼,燕国只是朝它踢去关键一脚罢了。熙人就算再有血性骨气,没有领导者也是一盘散沙——

和安夏、峣地不同,那个献城献国的前熙王虽然还活着,却没有任何号召力可言。

不过让燕王有些不悦的是,冯妙君返回乌塞尔城之后就将燕国暗中鼓动分裂新夏的行为昭告天下,此事再经过悠悠众人之口添油加醋发酵一下,就变作了燕国欺凌新夏、暗中谋害女王,一心一意要置新夏人民于水深火热……

人都是感性并且从众的,这回还不需要冯妙君如何引导舆论,民间的憎燕情绪就随之高涨。

远在万里之外的冯妙君并未听到燕国君臣的对话,也不知燕王对她的评价——即便知道,她也不会在乎,因为她最近忙得要命。

好不容易处理完前半年堆积的公务,新夏各项发展终于又步上正轨。这个时候,追随玉还真的熙国修行者已经赶到乌塞尔,她和新夏的修行者也接触了数月之久。因此在通过一系列国师试炼之后,新夏女王举办隆重仪式,将国师之位正式移交到她手中。

至此,新夏形成了举世仅见的奇观:

国君与国师,皆为女性。

巧的是,这两位又都是天人之姿,因此八卦风暴在短时间内就席卷南北两片大陆,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有人笑称新夏阴盛阳衰,有人怀疑其中暗藏玄机。

人心龌蹉,冯妙君早就领教过了,压根儿置之不理。要坐到这个位置上,就不能在乎别人的眼光。

几经推敲,她又颁布了一条城市新政:

乌塞尔城开放城市建设的“认领”权!

也就是说,首都的建设,比如某条道路、某片湖泊的建设,在官方的规划和监控下,可以由权贵与门阀出资修造;而作为奖励,他们拥有冠名权。

第543章 废都

这半年里,新夏政策密集出台,让世人见识了王廷强大的运转能力。这条新政只针对乌塞尔城,又夹杂在一大堆条文法规里,因此并没有引起外界的多大重视,顶多是笑话新夏有个小气的女王,连这点儿市政钱也想省掉,并据此对新夏财力的评估做个注解。

几天后,女王的案头上又多了一封密信。这是她的私人信件,来自桃源境。

经过几年打拼,养母的生意在桃源境不仅站稳了脚跟,规模也越做越大。由于冯妙君树敌越来越多,个个都不好招惹,所以冯记在移到桃源境之后就改名为“天顺行”。

有蓬拜的人手、卢传影的头脑,加上徐氏自己的敏锐,天顺行很快打通了上下关系,经营的品类五花八门。

于是天顺行顺理成章地成立许多分号、分标。

短短几年里,蒲燕之间、熙燕之间都发生过大战,军备供不应求,粮食生意也好做。徐氏有远见,一待手里积起钱银就盘下了几座矿山,招徕能工巧匠,开始打制武备。这要是在其他国家可万万做不到,矿场在名义上不允许私人经营,即便是新夏。不过桃源境对资源的管制要宽松得多,天顺行才能介入。

都说商场如战场。

冯妙君当上女王之后,时常就往天顺行输送人才,帮助徐氏和卢传影在那里不断开辟新的疆域。

没过多久,桃源境就往新夏派来了使者。

桃源境原本在峣国南部海岸开辟埠头和商港,可不巧的是峣国被新夏吞并,所以这份协议就换了东家,桃源境要重新过来洽谈合作事宜。

新夏女王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不过让王廷有些失望的是,桃源境对新夏的合作趋于保守,许多条件都谈不拢。其实想想也能明白,桃源境与霸主燕国为邻,即便是号称自由城邦,为了自身着想也要多看看这个恶邻的脸色。

送走了桃源境使者,冯妙君想起留在桃源境的人手,于是提笔给养母写了一封信。

……

忙碌了好几个月,她终于将大小政务都处理完毕,可以长吁一口气了。

这些天她果然忙得没功夫去想念云崕。好不容易得闲,冯妙君终于想起还有一个地方迟迟未去,那即是浩黎帝国的旧都——应水城。

若说全大陆的人文景点,首屈一指的就是应水城了吧?千年帝都每年都要吸引大量访客,有平民也有修行者。她作为女王,这块土地的现任拥有者,居然一直没能拨出时间前去探访。

因此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女王带着国师和十余人出发了。

这是她的地盘,可以正大光明前去,地方上必要隆重接待,十里相迎。但冯妙君不喜铺张,最后只带了这点人手。

从乌塞尔西行至应水城,也不过是两三天的车程。

平心而论,昔年浩黎大帝选择的建都位置极佳,应水城座落在水网交织的平原上,然两面环山,东侧则是一望无际的沃土。此谓环山抱水,踞平原为粮仓,跨水网为漕运,莫怪乎长治久安。

如无后面发生的那许多悲惨故事,人们哪里舍得放弃这样的风水宝地?

冯妙君立在矮山上俯视不远处的应水城,第一印象就是“大”。

一直望到天边,都没有尽头,都在城墙范围之内。

乌塞尔城已成为北陆排名前三的大城,可是单论规模,应水城的面积至少要比它再大一倍!

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

城市如生物,体型越大、荷载越大。百万人口的城市,和人口过千万的城市在基础设施、公共交通、资源分配、食物水源和旱涝给排等方面所面临的压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应水城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人类社群,就说明至少在这些方面,泛大陆无可比拟。

冯妙君关于它的第二个印象,就是“破败”。

这是一座死城,倒下来的城门木板还未完全腐烂,其厚达七尺,也不知在哪一次攻城战中四分五裂,如今和残破的城墙一起,爬满了青苔与藤蔓。

漫步城中,屋舍多已垮塌,但依稀能辨出昔日旧颜。冯妙君从外围往里走,先是经过平民区低矮紧密的房屋、幽深如森林的胡同,然后就到了商业区。

这里有小作坊也有大铺面,有客栈也有酒楼,只不过现在都没了人气,偶尔还有小半块招牌卡在门楼上,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这个城市阴暗的角落里,都躲着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冯妙君一行人的到来惊动了住在酒楼里的野狗群。后者冲出来对着他们龇牙咧嘴,对比了一下双方强弱,然后飞快地逃跑了。

冯妙君换了个方向,往王城而去。

这是整个应水城的内城,也是浩黎王族和权贵的住所。

过去三百年间,那也是所有外来的寻宝者搜查的重点。

饶是站在矮山上已经看到王城内的建筑,如今走近瞻仰,那建筑群的巍峨壮丽还是教人赞叹不已。

多数建筑都已经倒塌,可是残留下来的大殿和宫厥根骨犹存。冯妙君抬头,望见顶楼的彩色琉璃反光,照出来的是千年雄城的最后一丝余韵。

见冯妙君屏息以赏,玉还真笑道:“头一次来?”

“是。”

“我头一次来只有十三岁,也站在这里发呆许久。”玉还真轻轻一叹,“如今,更要叹一句世事无常,人间无情。”

她的国家也灭亡了。站在浩黎帝国曾经辉煌的都城里,玉还真的感触比任何人都要深。

冯妙君想到的却是云崕。这家伙和浩黎帝国的羁绊很深,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游荡过多少回,是不是亲眼看着它从繁盛到破败?

陈大昌的目光却被墙角的一株蔷薇吸引。

它开在断瓦残垣里,向阳而生,最高的枝头含苞待放。

冯妙君走入了宫城之中。

玉还真知道她想找什么,出言建议道:“去御书库看看。”

冯妙君泡了三年的烟海楼,只不过是专供浩黎王室阅览的私家书阁。浩黎帝国的真正书库占地五顷,建有楼阁数十栋,藏书室六百间!

第544章 神庙

想想当年这里的琳琅满目,书海泛波,又是何等壮观景象。

可是众人走来,也只能感叹一声:

俱往矣。

再怎样的海量藏书,也抵不过时间、顶不住强盗。众人分头去看,回来都道藏书楼十室九空,剩下的不是被蛀空就是被撕烂,除了拿来烧火,没有别的价值。

这情况早在冯妙君意料之中。毫无防御能力的应水城在三百年间遭遇过多少次洗劫,想来无人可以算得清楚。寻宝者和拾荒者将一切值钱的东西都顺走了,这里还能留下什么?

可是它必然还有隐藏价值,否则燕王为何总派人过来搜查?

想到这里,她又隐然存疑:

从前活动在这里的燕国十九王子赵允被云崕所杀,赵允引来这里居住的百姓也被当地官员及时疏散,随后新夏定时派人去应水城里巡逻,赶走偷鸡摸狗之辈,这也包括了燕国的暗探。

奇怪的是,燕人好像就此收手了,至少新夏从那以后再未抓到燕人奸细。

以冯妙君对燕王的了解,他可不是一个轻易罢休的人。

所以,他已经达成目的了么?

要搜查这么大的书库,光自己这点人手是不够的。因此冯妙君修书一封,盖上新夏女王的私印,派人送去地方官那里。

应水城太大,从外围走到王城,天都快黑了。

冯妙君本来就不打算出城:“去神庙里过夜吧。”

一行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浩黎帝国初期存在各式各样神庙,供奉的神明五花八门,香火鼎盛。不过上界关闭、灵气衰微以后,浩黎帝国有意引导人间不再信仰神明,于是神庙要么被推倒,要么在漫长岁月里慢慢荒颓,至今留存的实是少之又少。

到浩黎帝国消亡前,应水城里也只剩下一座神庙。那是浩黎大帝亲自督造,王室后代不敢妄动,这才得以保存。

这座神庙就修在王城以南,距离正宫门不到千步,占地足有两顷(十三万平方米)。首都地价从来不便宜,应水城的土地在浩黎帝国时期真正是寸土寸金,有钱都未必买得着。浩黎大帝却舍得拿出城中心这么大一块地方修造神庙,其心地之虔诚可见一斑。

他甚至在遗诏里都下了死命令,后代王孙不得擅动神庙一土一木。这就避免了庙产被侵占和刨吞。是以这座神庙才能完完整整保留到后世。

像冯妙君、陈大昌这样头一回游览应水城之人,望见神庙外景的第一反应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半晌难以言语。

神庙建筑群的巍峨不输于宫廷,但它们却不是砖瓦建造,而是由木头构成。

更准确地说,它没用上一砖一钉一瓦,而是由树木自然“生长”而成。数十株古木参天,树干却被某种奇异的力量给拗成了柱、梁、墙、檐、椽……当然,还有纹路精美、气势恢宏的大门!

这是一座完全由巨木长成的神殿群,见不到一点人力修建的痕迹,可是构造却异常优美。无论是谁,立在庙门前仰视,都会感叹于它的磅礴、自身的渺小。

神迹!

不消说,这是神明的杰作。

古木迄今蓊郁,这么数十株就构成了一片森林,晓风吹过,即有林海听涛之美。

尽管天色已晚,林中漆黑一片,可众人立在庙门外,感受到的并不是未知和可怖,反而有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仿佛这森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格外温柔。

三百年前大门被军队暴力撞开的痕迹,在树力的生长下已经消失无踪。但是庙门洞开着,不拒绝任何人的进入。

冯妙君率众走了进去。

和宫城里一样,这儿遍地狼藉,触目所及都是废旧的物件杂碎,无一不被翻动过。

往正殿走去,四进的中庭宽阔直挺,恢宏与破败交融在一处,令人心生感慨。

然后,就到了供奉天神的正殿。

这是整座神殿群落中最壮观的一座。尽管辉煌不再,可是这宏伟的结构和格局却是似曾相识。

冯妙君一走进去,就知道自己来过——

在云崕的梦里。

云崕梦见的,大概是神庙被攻破前夕的场景;她今日所见,则承袭了三百年的破败。

然而那都是同一个地方,她第一眼就能确定。

可是今日走进这里,她才知道昔日入梦所见,不过都在偏殿,而眼下众人首先走进的却是正殿。

既是正殿,那么规格和内容就比偏殿要大得多。曾经她以为梦中见到的神殿之庞大已是今生仅见,可是眼前这座正殿再次颠覆了她的认知。

这里的面积,至少是偏殿的三倍有余。抬头望向梁柱和正中央的藻井,都遥远得仿佛天堂。

站在这里,无论古今都只会生出一种感觉——

众生微渺,神法无边。

大殿正中央供着一尊神像,呈端正坐姿,但只剩下半截身,上半身不知去了哪里。冯妙君只能看出这是个女子,因为雕作裙装,并且神像如果完好,体积至少比她昔日所见的界神要大上一倍。

她下意识抬手,但很快按捺住向前一指的冲动:“这位就是天神?”手指神像是极为不敬的举动,在这肃穆的神殿里,她不想犯这个忌讳。

玉还真轻声道:“这便是创世神,但不是一位,而是两位。相传,是一对夫妇。”

冯妙君倍觉遗憾。要知道神像都由王室督造,其面容至少有九成还原神明本人。如果这雕像依旧完好,她就可以一窥创世神的庐山真面目了。

奇怪的是,在现存任何浩黎帝国的文史上,都没有这两位创世神的画像。后人只能凭借想象。

是凑巧,还是人为?

冯妙君又依次游览了其他偏殿,发现那里供奉的基本都是各式各样的妖神,人类的很少,本界的界神也在其中。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创世神当真是妖族出身?”

她在烟海楼里看过后世关于天神的许多争论,其中就有人争执天神的出身是妖族还是人类,两边听起来都不太靠谱。冯妙君今日到此一游,才觉得前者更贴近事实,毕竟神庙里供奉的妖神最多。

第545章 疑窦

这么走了一个时辰,殿里就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又回到主殿里,升起了篝火。

随女王前来的侍卫们开始座锅烧水煮食,冯妙君则在殿里随处走动,希望能找见与鳌鱼印记相关的线索。

这里实是太大了,即便她将神念扩展到极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得清楚的。

陈大昌突然道:“这里没有生物。”

玉还真一怔:“什么?”

“破败之所,难免虫豸遍地,但这里没有。”陈大昌随手一指周围,“这里连蛛网都没一张。”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悉心观察,才发现他所言非虚:

除了在场的人类之外,这偌大的神殿里竟然没有其他生物体了。

别说蝎子蜈蚣青蛇这些毒虫了,就连蛾子、蚂蚁等普通农家都有的小生物,这里统统不见!

出了天神的正殿,却又随处可捉了。

冯妙君沉声问玉还真:“可有所感?”

玉还真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

冯妙君想了想,自怀里取出一个核桃大小的蚁巢,放在地上轻拍两下。

巢里立刻奔出血红色的蚂蚁来,每只都只有针头大小,却长着骇人的大嘴。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噬心蚁了,平时只要冯妙君一声令下,即便前面是油锅火海,它们也一往无前。

但这回不一样。

噬心蚁在地面转了两个圈子,好像发了一会儿呆,顺便抓了抓头上的触须,然后就急不可耐地退回巢穴,速度比出巢还要快得多。

无论冯妙君怎样催动,它们都不出来了。

众人看着,都觉大奇。

冯妙君想了想,又取出一只鬼面巢蛛放在地上。

这一只母蛛身上带着上百个小蜘蛛,冯妙君有意用它们来搜查殿内,可是蜘蛛落到地上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

女主人再去碰它,鬼面巢母蛛立刻顺着她的手指爬回了袖里。

冯妙君轻吸一口气:“这两种灵宠都觉殿内有无形威压,令它们不敢妄动,甚至不敢直面。”所以才缩回巢穴寻求主人的庇护,但具体的感受却表达不清。

毕竟,只是两种没有灵智的生物罢了。

但也正因如此,它们才比智慧生灵敏¥¥¥感许多倍。

陈大昌低声道:“不若我们换个地方?”

“不必。”冯妙君脚尖拨开地上一小簇余烬,“在这里升火过夜的人类不在少数,就算举头三尺有神明,它也不会独独降罪我等。”

陈大昌却指了指神像下方的石台:“那里有血渍。”

他刚才就坐在这里,发现台子上沾有一点乌黑。在场的哪个不是刀头舐血的狠角儿?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血液凝固之后的色泽,又因为时日有些久远而黑旧。

当下有侍卫走去,搬开台前乱七八糟的杂物,于是众人见到了更多血渍。

那血渍并非从动物颈内直接喷溅染上,而是很有目的性地东沾一点、西沾一片。石台也并非空白一片,而是以极精细的手法雕作一幅画卷。

画中有人有兽有妖怪,还有旁人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生物。可他们都在顶礼膜拜,目光全部朝向画面正中央一株大树。

这雕绘实在太传神了,甚至连生物脸上的神情都细刻出来。

那种敬畏、崇拜和臣服发自内心。

冯妙君轻轻咦了一声,玉还真立刻道:“怎么?”

“没什么。”冯妙君摇了摇头,心下却觉震撼。这幅画卷她也觉得眼熟——在她从峣国宗祠里收取的稷器碎片上,就有这样的人物绘像。只不过那碎片里表现的内容有限,她只知所有人像都朝着某物看去,却不知那物是什么。

现在她大概猜到了,是石台中央绘着的那株大树。

界神祭坛如果完整,是不是也绘着这个图案呢?以天神和界神的关系来说,她作此关联是很有把握的。

“只是觉得,这石台雕塑没有着色,很是奇怪。”冯妙君举目四望,“你们看看周围。”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才觉出异常:

莫说天神主殿了,神庙里所有建筑群的内饰色彩都非常鲜艳,以红、蓝、绿为主。并且殿内处处还有挖凿的痕迹,那是镏上的真金在后世被寻宝者硬生生撬掉了。

但无论如何,这反映了当年人类的审美取向。石台就在神像足下,在整个大殿居于正中位置,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却保留了原本的灰白底质,竟然不着半点颜色。

它的雕绘也不知凝聚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当年的建造者怎么可能疏忽大意,忘了给它上色?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故意这样“留白”。

再结合血渍的位置,玉还真恍然:“有人用血迹来寻找机关。”

如果往后退开数十步,就会发现血渍沾染的位置有讲究,多半是在画中生物的眼部,以及他们膜拜的那株大树的叶片上。

说是“染”,更像是“拓”。

录取碑文、器纹,就时常要用到拓片的方式,沾上墨汁,以纸蒙覆。这里用鲜血代替了墨汁,在它们的指引下,众人发现但凡沾上了血迹的雕刻都有往外鼓起的特质,像是——

像是按钮。

也即是说,寻宝者中有人和冯妙君一样,留意到这块石台的特殊之处,并且想得比她更深远,尝试用血液染拓的办法来寻找藏在石台里的机关。

也就是说,那人笃信石台里面有东西。

这倒很有可能。神像如此宏伟,它脚下的石台也高达一丈,长度有数丈之多。如果它是中空的,那么里面的空间可真不小,至少也有几十个平方。

陈大昌摸着石台道:“也不知什么材料制成,好似很坚固。”

冯妙君更干脆,取出星天锥,直接刺在石壁上。

“叮”,几个火花冒出来,石壁完好无损。

她逐渐加大力道,但结果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灰白色的石面上连个白点都留不下。

“难怪那人要费力气找机关,原来这东西硬得离谱,不能被暴力开启。”冯妙君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是了,赵允!”

第546章 石台

浩黎帝国覆灭后,来这里打秋风的人不计其数,但寻宝者都是找到东西就走,一而再再而三、百折不挠地翻寻应水城的势力又能有几个?

至少冯妙君知道,燕王就是其中之一,而赵允在这里花掉大量时间当然不是为了玩耍,必定有所斩获。

“那个魂淡!”她喃喃骂道。

旁人都不明所以,只有陈大昌知道她以这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话,指骂的对象大概是云崕。

昔日云崕杀掉赵允前,不仅从他口中获知燕王意图,必定也弄清了他在应水城里的收获。可恨这家伙始终将她蒙在鼓里,两人同行那么久,他只字不提!

这时忽然有个侍卫低呼一声:“有缝隙!”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到石台边缘下方露出半块布片。

布片也是灰白色,上面布满灰尘,这里杂物又多,众人方才竟未注意到它。陈大昌蹲下来轻轻一扯,没扯动:“下半截被夹在石台里了。”

冯妙君和玉还真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讶色:

竟然已经有人打开石台、进去过了!

当下众人在血渍处轻轻敲击,挨个儿试换,最后也不知按对了哪个组合,那一组浮雕在沉闷响声中向两边分开,露出了里面的石室。

众人没有前进,反而一阵掩鼻后退:

臭,太臭了!

石室当中,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还未完全化作枯骨,然而皮肉在狭小的空间中慢慢腐化,石室又几近于密封,因此样貌恐怖、奇臭冲天。

这里面不仅是空的,甚至还有死尸!

就连冯妙君都觉得太刺激了。

当下众人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至尸臭稍散,侍卫才进去挨个儿检查。

其实站在石室外就能将内部一览无余了:

它是空的,除了这几具尸首之外,连一张多余的纸片都没有。只是有个死人的半截衣角被夹在石室门外,这才让他们发现了端倪。

陈大昌轻声道:“莫不是已经被人搬空?”

既然石室早都有人进去,无论里面原来有什么也都被搬走了吧?

冯妙君却直勾勾盯住墙面,一瞬不瞬。

对她来说,这里并非空无所有——石室最内侧的墙面上,赫然雕着一个圆形图案。

那线条、那笔法……

冯妙君蓦地闭起了眼,才能稍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玉还真也看到了这个图案,轻呼出声:“天神印记?”

她和冯妙君一样,都精研天神印记多年,甚至这也是杨家历代先祖的功课,只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特殊和相似之处。

尽管这里的符文和线条排列方式与她的手链截然不同,玉还真还是能认定,这两个印记是用同一种方式绘写。

这就怪了,天神印记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空荡荡的石室里?

进入石室检查尸首的陈大昌突然道:“这些好似都是燕人。”抬起手,掌上挂着三枚令牌,“这是燕王廷赐给修行者的识牌。”

燕国竟然有三名修行者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在修行者匮乏的年代,这可是惊动全国的大事。可是燕国从来没有作过通报。

冯妙君也回过神来:“死因?”

“有两个伤在后心和脖颈,应该是遇上背后偷袭。”陈大昌挨个检查,“这三个被扭断颈骨而亡,还有两人被锐器刺死。”

“扭断脖颈啊?”冯妙君沉吟。这么巧,她刚好认得一人,对扭断别人脖子有格外偏好。

“从指甲和头发的生长来推断,这些人死了不到一年。”死人里有个光头,至少原来是光的。这就能帮助陈大昌判断死亡时间。

“燕人,死了不到一年……”冯妙君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们是赵允的手下。”

光从配置来看,这支燕人小队的战力很强,不可能是普通寻宝者,又有王廷的赐牌。凑巧的是,她知道大半年前赵允恰好就带人在这里活动。

赵允的下场,她是知道的——被云崕所杀。那么推导可知,这些人八成也是死在云崕手里了。击杀手法也为这猜想提供了有力支撑。

“那么从现在来看,进过密室的人至少有赵允,有云崕。”

玉还真喃喃道:“却不知他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冯妙君摇了摇头:“赵允是发现了密室,却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大昌也投来关注的眼神。

“否则,这里就不值得他一再逗留。他也不会等来云崕下杀手。”冯妙君走到在死人面前蹲下,“再说这些死人,从击杀手法来看,如果都是云崕一人所为,那么他当时的脾气可不小。”

杀人手法干脆利落,的确是云崕的风格。但她对他太了解,还能从中体会出一种暴戾。

似乎云崕杀掉他们时,心中怒气满满。

以他之城府,赵允做了什么事能那样惹怒他,从而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唔,换作她是云崕,应该留下赵允一命的,才好在魏燕交战时拿来做博弈的筹码。燕王还是很喜欢这个十九王子的。

玉还真望了冯妙君一眼,笑道,“你何不问问魏国师?”这两人的关系真是有趣,分明是热恋的情人,私下却要互相猜疑、揣测。

说来说去,都是身份和地位导致。

冯妙君盯着那枚天神印记,顺口答道:“他不会说的。”

为什么身为国师的云崕,明知道魏燕终有一战却怒杀赵允?

除了当时要嫁祸给她之外,或许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云崕很清楚自己和燕王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不死不休。

又或者,赵允在这里找到了不该被发现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那家伙会告诉她么?

“休息吧。”冯妙君也知道这事急不来,“明日一早,将壁上的图案拓下来,孤要带回去研究。”

众人应了。

夜半,玉还真调息完毕睁眼,发现冯妙君正襟危坐,面对着石壁上的印记出神。

女王对这个印记还真是上心。玉还真走了过去:“何必急在一时?”

冯妙君答非所问:“我在想,这石台的打开方式也太容易了些。”

第547章 讳知录

这还容易么?”

冯妙君伸手抚着雕塑:“普通人自然瞧不出端倪,但在行家眼里,这组雕塑就大有问题。像赵允这样的有心人做足了功课,最终就能打开石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你看我们按照一定顺序敲打血渍的位置就能打开,虽然有赵允提示有先。可如果这里就有燕王想要的东西,那么得来未免容易了些。”

玉还真沉默片刻,然后道:“无论如何,你也得到最想要的了。”

冯妙君嘴角微翘:“连它在内,我们有三个印记可以研究了。”话到这里,忽然想起云崕曾说过的一句话来。

虽然不能辨识出鳌鱼印记的真实符义,但他却能一口咬定它既不是诅咒,也不是封印。

现在她知道,云崕早就见过石壁上这个印记了。

所以,这个印记是诅咒呢,还是封印?

如果是,那么天神将它放在这里,是想诅咒什么呢,还是想封印什么?

她正在思忖,玉还真足尖在地上划了两下,拨开几片败叶:“这里有个坑洞。”

冯妙君低头看去,地上果然有个圆洞,约莫是小酒杯底那么宽,边缘打磨得异常平整。先前众人未注意到它,只是因为洞口被圆形的石条严丝合缝地塞住了,地面又有厚树叶挡住。错非玉还真眼力极佳,大概谁也不会注意到。

冯妙君小心将石塞拔开,发现里面深不及两寸即到底部,有一丁点积水。

“用途不明。”她看了看圆洞,再看看神像。它位于石台正前方一丈三尺之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一夜无话。

次晨,地方官亲率数百人队伍迎接女王。冯妙君命他小心拓印壁上的印记,而后开始搜查宫城里的书库。

这里地方太大,只能靠着人海战术来完成这项工作。

两个月后,浩黎书库的搜索才算完成。书库里还有那么一、两个机关不曾被寻宝者发现,今回也重见天日。因此新夏还是收集到不少前朝资料,包括上古秘史。

冯妙君有些苦恼,这里头并没有关于天神印记的任何线索。不过她的搜查倒是无心插柳,从故纸堆中翻出了支离破碎的一点纪录。

这是关于天魔的只言片语。

浩黎帝国有人专修内史,记载不为人知的朝野秘事,称作讳知录。此书每十年筛编一次,千余年来可是积攒了好大的体量。可惜应水城破之后,它们也和其他书籍一样被抢的抢、烧的烧,至今只余零星几卷,还是被蛀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已,已经失去了偷盗的价值,这才被留在原地。

这次搜索过后,就有专人将它们拣出来,呈到冯妙君面前。

这里面内容杂乱,但有数条提到,在历代帝王执政期间,天魔虽然已被封印,但人间信徒众多。许多人类甚至是修行者、妖兽受其蛊惑,站出来对抗王权,更要寻找天魔封印之地、研究救出天魔的办法。

浩黎帝国对这种行为当然是零容忍,发现一次就剿灭一次。冯妙君就从讳知录的残页里看到,仅仅是浩黎历五百七十九年这一年,帝国派人抓剿天魔信众,光是人头就斩掉了七千多颗,其首领更是得到了应水城悬首三日的待遇。

如果天魔信众不曾变作毒瘤,浩黎帝国不会如临大敌,甚至动用了这么高规格的手段去阻吓他们。

讳知录里写得清楚,天魔虽被封印在无人知晓之地,但它们从来蠢蠢欲动,甚至通过多种方式蛊惑世人将它们放出。浩黎帝国虽然动用多种方式,始终无法杜绝。

讳知录也记载,有帝王就明确指出,随着天地灵气的衰变,施加于天魔的封印越来越薄弱,这也是浩黎帝国执政后期,天魔信众数量越来越多的重要原因之一。

只有寻到新的办法,才能继续镇压天魔。否则它们一旦破开封印而出,没有了神灵的世间再无人可以是他们对手!

或许,这就是后世天魔入侵的前奏了。

资料毕竟不全,冯妙君命人继续收集来的,也不过就是史海里的几个浪花罢了。

她有预感,历史中潜藏着更深沉的黑暗。

就好似她离开应水城的最后一次回眸,总觉得这个古老又破败的城市里还埋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却发现不了。

¥¥¥¥¥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三年过去。

南北大陆风平浪静,不仅没有人祸,甚至老天也很赏脸,大范围的天灾一个都没有。

不过接下来就有一条消息震动各国:

蒲国国君薨了。

蒲国居于南大陆中北位置,毗邻桃源境与燕国。燕王挥军西征,一路上打下众多小国,最后吞并了熙国,但对蒲国一直没有动作。

如冯妙君这样的知情者就明白,蒲国的稷器不是界神祭坛的碎片,所以燕王一直不想花力气去攻打它。

不过现在,局势变了。

国君无嗣,最后一个儿子也死在了燕都。最后这几年,他也未能留下王室血脉,因此连葬礼都还未结束,整个国家就已分崩离析。

大小势力谁也不服气谁,一时大打出手,内战开篇。

蒲国原本也是大陆上有数儿的强国,与燕国一战中表现惊艳,其财力亦很丰厚,尤其境内有几处灵石矿,蕴量十分丰沛。

当然,坐看蒲国分裂下去,也就是在自己的大后方留一个不安定因素,所以燕王还是动手了。

他采取的策略也很简单,选中最听话的一派出钱出力支持,待它灭掉其他势力,燕国再封它为诸侯王。

燕国没有直接出兵,忌惮的还是北陆上的魏国,唯恐它趁虚而入;但魏国对他的用意了然于心,怎会坐视不理?萧衍依样画葫芦,也选择蒲国境内两支军阀大力支持。

继熙国之后,两大强国又拿别人的领土当棋盘来一分高下。

由于外力介入,蒲国的内战打上了加时赛,足足用掉了三年之久,才最终按照燕王的意图结束。

第548章 崛起的新夏

此时南陆上只剩下燕国、桃源境和其他小国;北陆面积比南陆广袤,国家也更多些,自西向东分别为魏国、新夏和晋国。而在三国交界及沿海,同样也有无数小国、小势力盘踞。

南北对峙的格局,至此基本成型。

这一日下廷,燕王眉心紧皱,宫中因此山雨欲来。路上宫人无不战战兢,唯恐不小心招惹了这位主子。

他刚刚走进自己书房,主簿许恪就递上一封文书。

燕国疆域广袤,每天公文无数,只有最要紧的才会被精挑细选后送至王前批阅。燕王展开来看了两眼,勃然大怒:“新夏拒绝我的要求!”嘶啦几声,将信纸撕成了碎片!

半年前他遣使新夏,要新夏人在未来的两国大战里保持中立。这已经是燕国的底限,要知燕王最初资助傅灵川兄妹,是要立国后的新夏参战、帮助燕国攻袭魏东地区。如今新夏女王的回复虽然措词委婉,涵意却很清楚:

新夏将自主行动,不受他人限制。

呵呵,新夏还能怎样“自主行动”?昔年它的女王和魏国师都呆去了同一个山洞,何等亲密?魏国开战,她会坐视不理吗?

可是燕王知道,拿这点做文章已经没用了。

无论两国人民愿意与否,魏、夏两国的合作,早就是空前紧密。

他在书房中来回踱了几个圈子,才问许恪:“对了,一年前我好似有人上书与我,称魏国也学新夏开放国都建名?”

他记性很好,还记得那文大意是,魏国同样要求权贵妻儿入都居住,同时开放都城及陪都的建设权。此外又有新政若干,但大体上与新夏当年的做法并没有甚两样。

也就是说,萧衍觉得新夏的花招值得借鉴。

然而无论是魏是晋,学起新夏的办法总不出成效。

许恪一板一眼道:“新夏这几年崛起太快,尤其是中南部。首都乌塞尔比起六年前新政刚刚实施前面积扩大了三倍,人口增加了七十万;黄金商路全线打通,西南起于晋国,横过新夏,西北止于普灵国,往南深入峣地,串起城镇一百三十六个。我们拿不着新夏的统计资料,但估算光是黄金商道上增长的人口至少在一百六十万人以上。如果再算上普灵国内那一段,其实是与魏国打通。”

也就是说,偏北和偏东南的人口在这几年时光里大量聚积到中南部。除了官方有意引导,平民的自主自愿是动因。

新夏的确发布许多有力新政,将整个国家的活力都调动起来。别的不提,目前还在大肆扩修的黄金商路,其实除了方便车马通行之外,也有其战略目的——这是通往魏国的最短通道。很明显,新夏正在为日后的大战作准备。

除此之外,新夏还整修水利、鼓励恳殖,大规模修造路桥。这哪一样不得花上海量金银?有趣的是,新夏不仅拿出来了,并且好似很轻松的模样。

它的发展速度,就好似拉车的驽马换成了纯血驳兽,抽一鞭子就能跑得飞起。

燕王的脸色,阴沉得好像要滴下水来。

许恪默默咽下了未出口的话。这几年燕国本身的国力同样蒸蒸日上,战争带来的创伤早就愈合,但教燕王不痛快的是,新夏国内也是一片风平浪静。

事实证明,新夏能得玉还真为国师也是撞了大运。她调配元力得当,新夏整体上无灾无荒,地有丰产、仓有陈糜,粮食充足也带动人口增长。

这种平静不仅指风调雨顺,同时意指新夏政局。

冯妙君掰倒傅灵川之后就巩固王权,对新夏王廷拥有绝对的掌控力,这一点理所当然。然而奇怪的是,这几年燕国暗地里依旧撺掇峣地权贵闹事,然而成效甚微,甚至对方还将之写成秘报,上递至女王手中。

女王则将它公之于众,让新夏和峣人对于“惹是生非”的燕国更加反感。

众所周知,人心的归附需要很长时间,动辄就是三、四十年起,至少也要等到遗老故去、新人长成,对旧国的认同和追念才会慢慢淡去。

可是新夏只用了六年。

那个女人,对于人心的把控很有一套啊。

当然,许恪也只敢在心里这样说,毕竟燕王对于时事的把握比他更加了得。他轻咳一声才道:“对了,臣三日前与相国的侄儿鲍显声吃酒,他喝醉了说漏嘴,原来他年初在乌塞尔城天衣巷购置的大宅,是替相国夫人买下的,也是相国府出的钱。”

燕王刚喝过茶,闻言叭叽一声捏碎了青瓷盏:“连相国也动了心思!”

许恪低声道:“鲍显声两年前在乌塞尔城购产,今年卖掉时就已经翻了快一倍,四座宅子,一大三小,进账落袋一万四千两银子。他平日哪有什么其他营生?这次吃家宴时牛皮差点吹到天上去,相国夫人知道以后就心动了。”

燕王冷笑:“这是在燕都还吃不饱吗,还要削尖脑袋到新夏去赚钱!”

许恪小心翼翼道:“新夏四年前就发布政令,异国人入境做买卖和购房产,税收只比新夏本地人高一点点。这几年黄金商道发展太快,沿线的地价房价水涨船高,魏、晋都有许多豪门和巨贾被吸引过去。”

燕王嘿嘿一声:“燕国过去的也不少了。”

他作为一国之君掌控全局,自然知道王廷权贵和民间巨贾当中,已有许多家悄悄投钱去了新夏。

许恪请示他:“您的意思?”

“罢了,这些都是小节,也管不了那许多。”别人口袋里的钱要怎么花,他就算是一国之君都管不着。

燕王站定,浮躁之气一扫而尽,眼神变得冷戾。许恪知道,这是他做下重要决断的神情,从前攻熙,三年前伐蒲都是如此。

果然,燕王沉声道:“时机已经成熟。传令下去,准备进攻。”

许恪动容:“王上,现在进攻实是有些……”

“三年前就该动手了,若无蒲国之乱。”燕王冷冷道,“再等下去,是巴不得魏夏羽翼更丰吗?”

第549章 最后的宁静时光

他目光似要择人而噬,许恪不敢与之对视,只能垂下眼帘:“是。”

¥¥¥¥¥

新夏,乌塞尔。

廷议刚刚结束,冯妙君回自己殿中换过一身衣裳就悄然出宫,同时没忘了换一张脸。

她只作平民装束,面庞也是平凡无奇,混入主街的人群里就像水滴汇入大海,瞬间无踪。

此时的乌塞尔城是北陆三大都城之一,人口迫近一百五十万,由于地处黄金商道的中心位置,商贸繁华竟然还要超过了晋都摘星城。

人口与建设的快速膨胀,带来整个城池面貌的巨大变化。比如冯妙君曾经住过的一片矮楼,早就被推挖成了人工的小湖,现在杨柳垂岸,莲叶接天。

她就沿着湖边绕了小半圈,买了点东西,然后转向小巷中去。

巷子很深。

人走在青石板路面,屐底科科作响,一天当中只能被阳光照见一次的矮墙因为爬满了青苔而斑驳,有一股潮湿的味道。

她在一扇红木门前停下。

门上斜插着一支茉莉,新鲜、清香,显然刚从枝头摘下不久。

冯妙君看着它,嘴角不禁弯起,这才推门而入。

门里门外,赫然是两片天地。

庭院不大,宽不过十步,然而芳菲满园,引来蜂飞蝶绕。杏树长得高壮,滤过了阳光,只从叶片间漏下丝丝缕缕金线,照在底下怒绽的牡丹上。

门边就是桃树,正有一人白衣胜雪,翩若花神,立在树下等着她。

三月桃花最盛最美,比起他的笑容竟还黯然失色。

他就这样笑着走过来,朝她伸出手——

“今回是什么好吃的?”

冯妙君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才取出厚厚一个荷叶包砸在他手心里:

“喏!”

这家伙出现在这里,到底是来会她还是来吃东西的?

荷叶包很烫也很重,至少有三两。云崕掂了掂:“八宝芋泥?”

冯妙君耸了耸肩。

莲塘湖边的八宝芋泥在这一带很出名,那是用最上等的芋头打成泥,再加白糖和猪油慢蒸。做法简单,却也是一家一个味道。

云崕解开荷叶,取出银匙,舀起来的芋泥还热气翻滚就往嘴里送。

好在他不怕烫,吃一口就赞道:“好吃,女王亲手送来的更好吃!”

冯妙君支着下巴看他:“吃慢些,没人跟你抢。”这芋泥号称八宝,里面就有核桃、莲子、桂花、花生仁、桂圆、蜜枣等八味蜜饯,本身又是甜的,虽然味道好,但除了小姑娘和孩子,哪个吃多了也会腻。

就算是她,至多也只能吃上两口,这家伙嗜甜的症状好像又加重了。

云崕进食的姿势虽然优雅,速度却称得上风卷残云,一边还要道:“不赶紧吃饱,一会儿怎有力气喂饱你?”

冯妙君动了动手指,好想抽起这块石桌板,一下砸去他脑袋上!

……

天很快就黑了。

今晚无云,有星河烂漫。冯妙君坐在院里,倚在那人身上,仰头看天幕上群星闪烁。

她当她的女王,他当他的国师,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云崕都会悄悄溜到乌塞尔找她。藏在莲塘湖边的小楼就是他们隐秘的据点。

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卸下各自身份,过得像普通爱侣。

冯妙君手里抱着一只硕大的金杯,里面装着的并不是葡萄美酒。飘出来的气味很香,像茶又像奶。

她抿了一口,凤眼就眯了起来,云崕见状即问:“好喝?”

她将金杯递来:“你尝尝?”

云崕不接,伸指将她红唇上沾着的奶沫刮走,放进自己嘴里品尝。

“甜茶,加了奶?”

“嗯哼,我以前很喜欢喝。”她咕嘟又灌了一口,“不过这是用普灵国的茶砖烧制,加了一点牛乳和桂花糖,据说是去年冬天才开始流行。”

她喝第三口时,云崕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亲了上去。

所以这口奶茶最后进了他的肚子里。

“我也喜欢。”他低声道。这丫头先说自己以前就喜欢这新奇的饮品,后头又道普灵国这喝法也是去年才兴起。她从小就住在魏境,哪有机会喝到?

可他知道,她说话从来不会颠三倒四,这回是心情愉悦所以不小心漏了口风?

冯妙君伸手抚着他胸口,那上头还有横七竖八好几道红凛子,是她方才抓出来的痕迹:“你这回能呆多久?”

“明晨即回。”

“嗯?”她有些惊讶。这家伙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哪次不得赖个十天半月,这回居然只过一夜就要走?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开战了。”云崕脸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我抵达乌塞尔之前方知,燕国七日前跨过边界,一口气夺下大魏三城,百顷土地。至多两三天后,你也会接到消息。”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冯妙君一下坐直:“七日前?那不是魏国的祝火节?”

这节日对魏国来说,重要性仅次于过年。那时魏人应该都在庆祝,放松了警惕,燕国趁虚而入。云崕淡淡道:“时机选得不错。”

燕魏对峙了六年之久,大家都知道早晚要掐架,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却不晓得,终不可能全天全年都保持剑拔弩张之势。

“燕国进攻,找了什么借口?”

“这一次没有。”云崕脸上露出一点嘲讽,“因为不需要。”两大强国之间必有一战,南北大陆都知道,再找理由也不过显得矫情。

“怎会突然进攻?现在对燕国来说并不是最好时机。”冯妙君面色凝重,“我前些时日才接到密报,燕廷的反战情绪高涨,燕王的重臣们都反对当下就与魏国开战。”

“显然他一意孤行了。”云崕抚着下巴道,“你我等得起,燕廷等得起,但是燕王大概不想再等下去了,他今年已经一百六十四岁。”

“蒲国内战拖了三年之久,已经超出他的预期。对燕王来说,再拖下去,这场战争只会越来越难打。”

一百六十四岁的修行者,那就相当于凡人八十多岁,也到了耄耋之年。

第550章 女王的三连杀

人类修行者大限两百岁,而燕王的对手云崕所在的大魏几乎是与燕国势均力敌的强国,也不晓得要花多少年才能将它打下来。

何况魏国身后还有个新夏,燕王知道新夏女王手里也拿着他想要的东西呢。所以,留给他完成心愿的时间真地不多了。

当然,世人并不知道燕王穷兵黩武的真正原因。可是冯妙君知道。燕王既然付出这么多时间、耐力与金钱,就是对祭坛碎片志在必得。

也即是说,接下来的大战只怕是空前的狂暴与惨烈。

云崕捏了捏她的脸蛋:“我明日一早就走,后头恐怕有段时间不能来了。”若是战争打到要紧处,他这国师当然不能轻离战场。

他这一去,也不知道两人要分别多久。冯妙君抓着他的手,叹了口气:“要仔细自己的的小命,别往危险处去,也别和燕王正面冲突。”相处多年,她深知云崕这人看似不羁,实则太爱冒险,无论是炸崖山还是突袭印兹城,都选择了孤军深入。

这也是她最害怕的。

云崕在她纤细的指尖亲上一口,低声笑道:“燕王急不可待出击,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我?”冯妙君挑眉,“我是无辜的。”

“新夏发展迅猛出乎燕国预料,燕王又知魏夏有意联手。”云崕徐徐道来,“再等下去,新夏越发膨胀,他面对的阻力也就越大。”

“谁膨胀了?”就当他是夸奖来着吧。

“新夏国力如果只是三、五年前的水准,燕王不会放在心上,主要敌人也只是魏国而已,不过现在么……”

现在的新夏,谁也不敢小觑。

云崕拿过金杯,喝了一口奶茶。反正也是明天才动身,今晚还可以享受佳人陪伴。这或许是他大战前最后一次沉浸温柔乡了:“多年前你对峣地权贵实施新政,萧衍还笑你手段柔和、不够强硬,岂知那办法竟有奇效。”以至于数年之后,多国也悄然效仿之,尽管不如新夏有效。

“政令是好是坏,最后还要交予时间检验。”冯妙君微微一笑,“我最擅长的,就是让别人掏出钱来,并且还要心甘情愿。”

当年推出的新政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甚至她还因此摊上贪财的名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引发的效果也越发深远,就像往平静的深潭投入一块大石,漾出的水波至今都没有平息。

受政令强制要求,峣地权贵要将发妻与长子送来乌塞尔城,其实相当于把大半个家都搬到新夏首都。那每一家至少也是浩浩荡荡好几百人,来了这里就要购置房产才能安顿下来。

想想看,短时间内数百家远近权贵的亲眷齐降乌塞尔城,连主人带仆役有十余万人,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引发的最直接后果是什么?

当然是互相攀比。

初来乍到的外来者,想彰显身份的最好办法就是表现雄厚的实力,何况女人天生就是爱比较的生物。所以仅仅有一套宅子显然是不够的,最好门面再气派些、花园再大些、建筑再精妙些;随便找个胡同栖身也不行,那要离国君居住的王宫越近越好。

居于天子脚下,本身就是官位、权势的象征。

光住在城里也不够,最好郊区还有别苑,还有私人猎场,活动形式才不会单一。

所以如今的乌塞尔城就是豪宅林立,宅价地价之昂贵已经超过晋国摘星城,与魏都齐平。至去年底,从冯妙君接到的统计来看,权贵们在乌塞尔的房产最少也有两套大宅,多的能达到十余套。

那可不是弹丸之地,而是占地广袤的庄园、庭林!

这是权贵们第一次放血,若是财力雄厚不算太疼的话,女王还备好了第二招等着他们。

那就是两年一次的进都面圣和开放首都投建权。

这两样分开来看都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条款,但放在一起偏偏就能发生奇妙的反应。

你想想看,两年之期一到,所有权贵和门阀都要进都面圣,女王还很狡猾地将这时间设定在过年前后直至元宵之前。那可是所有人的大日子,两年一度的盛会,无数风##流人士崭露头角之机。

所有首都居民的目光都会聚焦过来,哪一家权贵不得挺胸抬头、风风光光地去?

冯妙君知道,领工薪的老百姓就算节衣缩食也要给自己添置几件奢侈品,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更何况这些有头面有身份的贵族?

排场要光鲜、声势要隆重,权贵官员之间还有无数人情往来,就这么短短二三十天里,那银子不是流水般地花出去?

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乌塞尔城百业兴旺如热火烹油,只说各大酒楼的排席价格虽然翻了两倍不止,但从年前一直订满到元宵,不会有一点空档。

这倒也罢了,女王又祭出最后一大杀招:

冠名权。

只要权贵门阀出钱投造乌塞尔城的基础设施,就能得到这一项的冠名权。

冯妙君如今所住的小楼外头那个波光粼粼的湖泊,就是来自新夏西南的一家门阀掏钱挖掘、整饬的,因其祖厝为莲塘山庄,所以这湖泊就以“莲塘”命名,以示光宗耀祖。

峣地的贵族这么做,新夏的门阀自然也不甘示弱,毕竟这里是新夏本土,乌塞尔是他们的地盘,怎么能让外来户抢了风头?

迄今为止,乌塞尔城内“被冠名”的路段、园林、街坊等设施超过了四百二十七处,仅仅是一段泄洪堤的修造,王廷就收到了来自贵族的一百多份申请。

乌塞尔城很快就饱和了,所以这种机会就蔓延到黄金商道上。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之处,能让往来商旅望见自己家族的名号,这对许多门阀世家来说,也是光耀门楣的机会。

吃下这么一套三连杀组合,多数权贵的腰包一下子就瘪了。

云崕笑道:“我听说,两年前有个峣地西南边陲的小贵族,为了觐都时撑足门面,在乌塞尔城花光了所有钱财,甚至连返乡的路费都拿不出。后来,是你自掏腰包替他垫上了?”

冯妙君眼波流转:“臣民有难处,为君自当解决。”

第551章 不如……

此事在乌塞尔上流社会中引为笑谈,不过那小贵族也有斩获,籍着这一次觐都的机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入高门大户,攀上一个有权有势的亲家。

事实上,每回觐都面圣过后,乌塞尔城都会紧跟着来一波婚庆高峰期。对于这个阶层的人们来说,两年一次的聚会和社交实在太重要了。

展示实力、结交高朋、互通姻亲,哪一样不要用上钱?

从他们这里流出的大量财富,滋润了整个新夏,在王廷的精心调派下用在了国计民生。

加上这几年政通人和、粮食丰产,新夏国力大幅度窜升也在情理之中。

对冯妙君的手段,云崕也是由衷佩服。哪还需要想方设法盘剥搜刮官僚和平民?权贵们排着队给她献钱,心甘情愿还唯恐她不收。

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

权贵们的嫡系后代自幼就在乌塞尔城长大,视这里为故乡,今后就算派驻到地方上去,又怎么肯反水将矛头对准自己故土?

这条政令的威力还要过个一、二十年才能显现,但另外两条法令就是立竿见影了:

权贵和土豪们的钱财都快被吸血鬼女王吸光了,又哪来余钱造反?

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冯妙君也知道自己一手制定的政令引导了浮夸和奢靡之风,可是在它带来的巨大好处面前、在新夏面临的紧迫问题面前,这些暂时都可以搁置。

集中力量办起大事,才是她一心追求的目标。

至于过程,她可以不择手段。

“好阴险的女王,不过我喜欢。”云崕叹了口气,别的国君都是算计别国,新夏国君却连自己人都算计。可是权贵们就算看得清楚又如何?她制定了规则,大家就要这么玩下去,所有贵族都生活在一个圈子里,就要遵守这里头的玩法——除非想被踢出局。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他们手里虽然没了现钱,资产却扩大了。只要乌塞尔城和黄金商道依旧繁华,他们的宅子和产业就是巨大的财富。

冯妙君只用了简单几招,就将所有贵族绑上自己的战车,令他们与新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难怪燕王这几年暗中怎么折腾都不起效。

“也不知何时能将你正大光明娶回去。”

冯妙君忍不住笑了:“你敢娶我,只怕新夏人立刻就要反戈倒击。”这些年经过她的有意引导,新夏与魏国的关系大为和缓,魏国的绢丝、漆器在新夏广泛使用,新夏与峣地的物产也经由黄金商道传入魏国,双方各取所需,其实早就谁也离不开谁。

甚至双方也共同开发数条灵石矿脉。

但这并不代表魏夏两国之间就没有隔阂了,可以坐视自己的女王嫁与对方国师。仇恨可以暂时放下,但是过去那无数年的战争在人们心口留下的创伤还远未愈合。

“还需要契机。”云崕突发奇想,“不若我们生个娃儿吧,你可以将王位丢给它,我们自去逍遥天下。”

冯妙君在他额上用力一戳:“想得挺美!你要我怎么跟臣民交代孩子的生父?”她今年二十有五了,拖到现在还不成婚,廷中的老臣都快急白了头发。这时要再蹦出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那可叫做王室丑闻,会把老学究们吓得倒地不起。

唉,别的小情侣有情饮水饱,大不了抛下一切私奔。她呢?

这天下虽大,却没有她和云崕的容身之处。

这个症结连云崕都没什么好办法,只得抓着她的细腰耍赖:“不管,反正你最后要嫁给我!”

冯妙君想起硝烟再起,两人下次再见面不知要捱到何时,心下就软了,被他趁势压到身下,恣意妄为。

分离在即,何以解忧?唯有……

这一晚,桃花树簌簌而响,落英无数。

¥¥¥¥¥

三天后,新夏王廷果然接到了来自燕魏前线的战报。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炮。燕军在祝火节当晚乘着夜色悍然越界,一个晚上就推进了二十里地,拿下前线三个哨卡。

而后,就遇到了两军交战的真正前线、雄城潼明关。

燕国继承自前熙的边界,在南北大陆交接的大陆桥上。这块大陆桥的地形就像一个吃剩的苹果核,细而狭长,将两片海洋隔开。就其两侧而言,西狭湾正对着无尽之海,而东狭湾面对着禁忌之海。

可是大陆桥再细再长,面积也有三个乌塞尔城那么大,因此想要像当年玉还真炸断颖公城外的陆桥那样弄断它,是绝不可能。

好在,这块桥陆上还有拱起的山脉,在悬崖峭壁之间真正能容人通行的道路只有一条,宽不过百丈,易守难攻。

魏国就在这里建立了潼明关,墙体厚度原本就有三丈,在燕国吞并了熙国之后,这里又接连加固了三次,并设阵法拱卫,现在已经变作武装到牙齿的堡垒,真个叫作“雄关如铁”。

又过半个月,新的战报传来,新夏廷臣心里都是一沉。

想要正面攻下潼明关,燕军就算最后能办到也必须付出惨重代价。更莫说出师第一战就失利,对军心的影响会有多大。所以燕军还派出了另外几支队伍,由大陆桥东侧的飘沙群岛入侵,希望采取迂回之术,从后方包抄潼明关,令它失去抵抗力量。

自然魏人也不傻,对此早有预见。东狭湾沿岸都是陡峭怪崖,只有少数几片缓滩可以登陆,都被守方重兵把守。

抢滩登陆战的残酷,比起潼明关下也不遑多让,甫一交战就是尸横遍野。

按理说,抢滩战一般是守方更占据优势,何况燕、魏都是当世强国,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兵员,素质都差距不大。然而谁也没料到,燕军居然在这场战役中就祭出了秘密武器——

海妖大军。

也不知燕国如何说动妖军首领助战,这支数千人的海妖冲击飘沙群岛前线,为燕军撕开了一个缺口,一举就逆转了形势。

紧接着东峡湾失守,燕军从背后奇袭潼明关,大捷。

第552章 纵论天下

守在这里的魏军损失惨重,不得已后撤。

占下潼明关,燕军就打开了通向北陆的运兵通道,可以源源不绝将大军送上前线,送进魏国的领土。

燕魏两国首度交锋,燕国占了上风。

接到这个消息,冯妙君虽然心情沉重,但并不慌乱。潼明关的溃败在预料之中,它是两军对垒的桥头堡,燕军要是连它都攻不下来,这场战争就是个笑话了。

现在的问题是,新夏要作何反应?

冯妙君私下与云崕谈好的守望互助约定,新夏人民并不知晓。现在的燕魏大战与新夏人并没有直接关联,她如果强硬要求参战,必然激起新夏乃至峣地的反对。

女王执政已经超过八年,对于她的倾向和意图,许多老臣都能领会。她召来几名重臣,相国王渊就道:“燕王此时袭魏不得军心民心,所幸潼明关之战尚称顺利,后面若是到了攻艰克难之时,国内必生非议。我王要引以为鉴啊。”

“也即是说,要更改民心所向。”冯妙君指尖在扶手上轻敲几下,“果然,需要一个契机。”

王渊低声道:“好在,平民普遍对燕国抱有厌憎之情,未尝不可利用。”

冯妙君既有联魏抗燕之心,王廷在过去几年里自然会逐步引导舆论,给燕国多刷负评,是以普罗大众对于燕国的印象就是“没有血海深仇,但是惹厌已极”。

但是魏夏联合出兵的基础,是普通民众对于燕国的厌恶必须压过对魏人的痛恨。这一点,有可能么?

在未寻到突破口之前,冯妙君不打算轻举妄动。

……

北陆西部战火连天,中部和东部却风平浪静。

所有生灵的目光都聚焦在魏国战场上,然而除了魏、燕两国之外,其他国家和势力都冷眼旁观。

时间就在这种诡异的格局中一点一点走过了六个月。

初期依靠闪击和突袭得以势如破竹的燕军,在进入广袤的魏国中南部腹地之后进入了阵地战,开始举步维艰。

这几乎也是所有大国交战绕不过去的必经阶段。为了避免这种人员、金钱、武备和时间的海量消耗,魏国曾经想出了奇袭印兹城、杀掉峣王父子来结束战争的办法并付诸实施,现在燕军却无法依样画葫芦——

萧衍为了防止同样的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事先就做好了万全准备,王城更是防备森严有如铁桶,燕人刺客找不到机会。

这种情况下,燕军的行进就只能是一步一个脚印,循着“攻打-占领-守卫”的经典模式开展。这就意味着所过之处都要留下军队守护成果,否则好不容易攻下来的城池和运输通道,转眼又被魏人抢回去了。

在双方几乎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这样的损耗空前巨大。

新夏相国王渊一语成谶,冯妙君接到来自燕廷的秘报,其国内反对攻魏的情绪高涨,并且有一点至关重要:

这一回,燕国权贵们也表示了反对,认为进攻过于仓促,大燕还未做好准备。

简而言之,燕王是在一片反对声中坚持己见,所以步履艰难的燕军在深入敌国领土之后,士气略显低落。

再看魏军,本就占据着反抗侵略、保家卫国的道义至高点,又是主场作战,本身有天时、地利加人和的优势,所以前线还往南压回百余里,收复许多失地。

冯妙君看到战报,微松了一口气。红将军也点头道:“想要吞魏,燕国至少应强于它五倍以上。也不知燕王为何这样着急?现在燕军过早陷入僵持,长此这般,对它更加不利。”

冯妙君这些年提拔不少年轻廷臣委以重任,梁玉就接下辅政侍郎一职,为傅灵川副手。此人心志灵敏,有触类旁通之能,但时年只有二十八岁,这时忍不住就求教道:“上回燕攻熙,举国好战;今次燕国侵魏,国内一片反对,此缘熙弱而魏强?”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但这不是主因。”冯妙君向傅灵川点了点头,“傅卿来说罢。”

这其中利害,确该说与众臣知晓,傅灵川遂道:“各位可知,燕国侵熙之前,有多久不曾吞并别国了?”

众臣心里计算,才有人道:“似有十年了。”

“足足十五年。”傅灵川道,“修行者在燕国身居高位者,比比皆是,光是将军就有十二位修行者,其资历最深、官位最高,历年得来的奖赏也最丰厚。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的族人、门生甚至是故交也都得了好处,要么身居高位,要么富贾一方。以我们所得统计,燕国七成以上财富,都掌握在这一小簇豪门权贵手中。”

他稍事停顿,就接着道:“燕王和手下都是修行者,寿命悠长,王位、官位长久不曾更替。日积月累,强者恒强。如此一来,新人想要崭露头角,可就不容易了。”

大家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闻之心领神会。

最大的权力、最好的资源、最多的财富,都被这些长寿的修行者家族垄断,蛋糕就那么大,后来者即便再有才、再有本事,也难分到一块。

除非……

除非这块蛋糕突然变大了。

“新晋的文臣武将想要得官职、获封赏,就非有功劳不可。而在太平盛世,想拿功劳可不容易。最直接粗暴的办法只有一个。”

梁玉明白了:“战争。”

打赢了战争,就有军功;拿到军功,才可以平步青云,去国君那里赚封赏。

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是“才人”想要独领风骚也得有机会,否则永远要被前辈们压得死死的。

燕国侵熙之前,已经有整整十五年不曾对外扩张了,贵族们对此有强烈渴望,当然支持打仗。

“同理,燕国从熙国、蒲国获利丰厚,可还未消化完毕就要发动下一场战争,人们自然不愿。”

熙国虽然在灭亡前就已经腐朽,蒲国虽然在被吞并前就已经分裂,然而它们毕竟还是南北大陆上有数儿的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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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3章 不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本身物产又很丰饶。燕国吞掉它们之后,贵族们迅速分赃,很快就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意愿暂时得以满足。

哪怕是燕国,六年间接连吃下两个大国,也是要好好消化很长一段时间的。

就在此时,燕王就急不可待地发动下一场战争。

这就像一个人刚吃完大餐,紧接着就去参加百米冲刺跑,胃里肯定不舒服嘛。

这道理虽然简明易懂,可是要从燕国无数复杂的表象中将它提取出来可并不容易。

冯妙君是懒得做这种功课的,真正将之成文论述的,是打入燕廷内部的徐陵海。他观察燕国多年,常将心得写予女王。

冯妙君每次细看,都有豁然通达之感,再与重臣分享。

傅灵川已经说完退下,冯妙君叹了口气:“孤也不愿新夏插手燕魏之战,最好便是燕国知难而退,双方维持势均力敌。可惜未来不会尽如人愿,我们要做好准备。如若新夏并不参战,以众卿看来,这场战争谁会胜出?”

说是“众卿”,她着意看向的却是傅灵川和王渊,还有一个玉还真。

王渊上前一步:“燕国隐然是当世第一强国,几乎独霸南陆,疆域比起魏国更大,良田矿山人口更多,修行者数量亦占优势。然此次双方力量不似燕侵熙时那么悬殊,战斗又在魏国进行。强魏吞并西峣后也在北陆称雄,是个强劲对手。燕军如今初显疲态,最后怕是要铩羽而归。”

冯妙君轻声道:“新夏这几年虽然蓬勃,魏国也没闲着,吞下西峣后,国力大涨。”魏国采取的方式与新夏不同,直接从西峣掠走财富补充自己,从而扩大生产、刺激经济,就如同当年打下安夏后的手段。这也是当今国家的普遍做法,燕国亦然。

不是魏国不想徐徐图之,而是燕国和即将到来的战争留给它的时间太少。它要抓紧一切机会愈合战争创伤,并且消化财富、再度壮大自己。

为了与燕争霸,萧衍必定倾尽所能。

面对王渊的有理有据,傅灵川只说了一句:“若无变数,燕胜。”就住口不言。

两大心腹各持己见,冯妙君就看向了玉还真。这位国师笑道:“女王问的是燕侵魏,还是魏侵燕?”

冯妙君大感兴趣:“你说起魏侵燕,是指魏国不仅能击败燕国,还能向南反攻?”

玉还真耸了耸肩:“如果魏打退燕国进攻,算胜算败?”

“自然是胜了。”

玉还真又问:“如果魏国趁胜大举南侵,却铩羽而归,那算是胜了还是败了?”

众臣互望一眼,冯妙君沉吟不语。

……

廷议结束后,冯妙君走出殿外,一抬眼就望见了玉还真。

两女顺着花园中的小路并肩而行,一路都闻鸟语花香。冯妙君刚在这里立都时,国家很穷,宫廷里连灵石阵法都舍不得投用,只有两个小花园能保四季常青;一转眼八年过去,新夏国库充实,女王本人同样富可敌国,乌塞尔宫城里就永远温暖如春、桃红柳绿。

玉还真问她:“女王若有意出兵援魏,我就要先作准备。”她是国师,大军出征前必然需要调配元力。

冯妙君掸去头上一片落叶:“不必,且按兵不动。”

玉还真偏头看着她:“我还道王上着急了。”

“魏军不露败象,我急什么?”私下里谈话,冯妙君也不自称“孤”。

玉还真一笑,露出齿如瓠犀:“西部战火连天,云国师必定日夜操劳,王上难道不心疼?”

燕魏双方打得火热,云崕身为魏国国师,当然要奋战在第一线。

冯妙君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他了,心里当然挂念。她知道云崕心疾从来未愈,即便这两年还偶有发作,他这人是外强中干,的确不可过于劳累。但是国事和私事,她向来分得清界限,轻哼一声:“疼什么,他那叫得偿所愿,兴¥¥¥奋还来不及。”

魏燕之战,其实是云崕和燕王较劲,战利品即是祭坛碎片了。两人都筹划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分个高下出来,能不激动么?

冯妙君眼珠子一转:“再说,我要是发兵助魏,恐怕要请你一同动身。你舍得离开乌塞尔?”

玉还真奇道:“为何舍不得?这些年我也时常云游四方。”当然乌塞尔真是个好地方,风土人情很合她的口味,确是住下来就不想走了。

冯妙君抿了抿唇,懒得再说,打了个呵欠:“孤困了,要回去歇着了。”

女王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任性不行,何况只是一次午觉?玉还真笑着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却听冯妙君又道:“差点忘了,今晨还接到一条消息,熙王死了。”

玉还真嘴角的笑容微微凝固:“怎么死的?”

“被人杀了。”冯妙君耸了耸肩,“据说是一剑穿心,死前还拥着几个美妾。”

昔年玉还真坠崖、熙王献国,燕王也信守承诺,并没有杀掉熙王,只是赠他一笔可观的财宝就放他离开。结果这人本性不改,不当国君也照样吃喝玩乐,生活奢糜。

玉还真呼吸顿住,良久才道:“好,死得好。”

这么多年,她一直当这人是死了,可是知道他的死讯仍觉惊讶。

冯妙君知道她的过往,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道:“对了,大昌今日也回来了,好似给你带了些礼物。”

言罢,施施然走了。

玉还真在原地怔立良久,直到树上的枇杷吧嗒一声落地,这才举步走出花园。

新夏王宫经过两轮扩建,很大也很气派,一时半会儿可走不出云。她拐了几个弯,正好遇见辅政侍郎梁玉。后者见到她即目光一亮,迎上来道:“国师大人,下官有事请教。”

玉还真已经收拾好心情,这时微一颌首:“请说。”

梁玉要请教的,正是玉还真对于魏燕大战的看法,并且打听女王的态度。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宫门外头。

梁玉意犹未尽,见到接应玉还真的马车还没来,当即道:“我送国师一程吧。”

第554章 请自重

从傅灵川之后,国师就不可住在宫内,这是规矩。女王赐给玉还真的国师府在宫城以南,路程不远不近,可见傅灵川当时替她选这地方是当真用心。

玉还真正要开口,边上就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玉国师。”

今儿她这么吃香,人人都要找她?玉还真听声音就知来人是谁,梁玉也颌首为礼:“陈大人。”

“你回来了?”玉还真还未想好怎样应对,话居然就已溜出了口。

她知道陈大昌这趟外出又是替女王办差去了。能得君王如此信任,即便陈大昌官衔不高,在廷里也是无人敢惹。

这也是梁玉对他格外有礼的原因。

“梁大人。”陈大昌先向梁玉打了个招呼,才对玉还真道,“女王交代我来……”

又是奉命而来!这几字,玉还真就不爱听,当下俏脸一板:“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陈大昌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不算。”

“那就延后再说。”玉还真转身就走,“午后我还有事。”

她走了两步,看梁玉没跟上来,遂向他微微一笑:“梁侍郎,你的车呢?”

梁玉大喜,引着她道:“这里,这里!”

玉还真登上他的马车,头都不回一下。

……

傍晚,漫天红霞,国师府有客上门。

小婢来报:“陈大人到!”

这人还不算笨到家么,玉还真嗯了一声:“让他进来。”

陈大昌被引到府内的小湖边,见到国师府的女主人坐在藤编的软椅上,白色的软袍被夕阳的余辉染成了淡红色。她手边一盅金杯,里面盛满了红艳艳的石榴子儿。

许是吃了石榴,微噘的红唇鲜艳欲滴。

她看起来漫不经心,对男人却有致命的吸引力。

陈大昌下意识盯着那张红唇好几眼,才移开了目光:“玉国师好生惬意。”哪里忙碌了?

玉还真斜睨他道:“中午忙,晚上可未必。”

看来梁玉没留在这里吃晚饭。陈大昌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举目四顾:“胡天呢?”

除了进宫,那猴子都与她形影不离,这时怎不见了?

“苗涵声又找胡天去玩耍,这会儿应该在黄金城里。”晗月公主的儿子九岁了,精力无限,和贪玩好闹的猴子胡天正好凑成胡闹二人组。

陈大昌走近,高大的身影将阳光都挡住了。玉还真还未表示不满,他就从储物戒中取出瓶瓶罐罐,在她身边的小几上一列摆开:“我顺道去了红鼎发卖会,这些都是你点名要的东西,毒龙涎、蜂尾针、白花蛇舌草……”

东西真不少,有十五、六样。玉还真挨个儿拿起来仔细检查,认真程度好比批改孩子作业的老师。“劳烦你了,替我买这么多材料。”她拿起白花蛇舌草,将它连根刨起,翻过来给陈大昌看,“不过这株是病草,早就烂了根,救不活了。”

陈大昌呆住了:“这……”

他对这些活生生的植物可没什么研究,白花蛇舌草还是格外贵重的灵植,一株就要三百灵石呢。

被无良奸商坑了!

玉还真目光灼灼等着他的下文,陈大昌只得挠了挠头:“下次再去买?”

“白花蛇舌草哪有那么容易弄到?去十趟你都未必能找见一株。”玉还真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没有它,药效差一些。”

见她满面惋惜,陈大昌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足尖微动,却没有转身。

玉还真把材料都收起来,脸色又变得淡漠:“东西也送到了,陈廷尉还有事么?”

陈大昌迟疑了一下才道:“没了。”

没了?这就没了?女王不是说过,他带了礼物给她么?玉还真心头火起,下了逐客令:“那就慢走不送了!”

陈大昌道了一声“告辞”,果然往外就走。

这家伙,一如既往的油盐不进哪。玉还真手痒得很,强忍着问他:“陈大昌,问你件事!”

陈大昌本已走上石径,闻声回望。

“当年你和谢祭酒的女儿不是好得很么?”她斜睨着他拖长了语调,“后来为什么不娶她?”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过去了六年多。陈大昌今年已经二十九岁,面容比起初见她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目光更坚定,眉宇间更显成熟,连身板也比二十岁出头时要精壮许多。

他不像魏国师那么俊美,不似梁玉那样文雅,然而坚实厚重,让人无比放心。

哪个姑娘不想找个可靠男人?不过陈大昌自从拒绝谢千金之后,对别家女子也退避三舍,久而久之,少有官家千金再去自讨没趣。

毕竟乌塞尔城自有一个浮华社会,丢脸的事在这里会一传十,十传万的。

他和谢家千金什么时候“好得很”了?陈大昌皱了皱眉。他对风吹杨柳般柔弱的姑娘实是无感,就算有女王说媒,他也不能耽误人家终身。不过谢家千金反过来百折不挠地追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始终严辞拒绝,最后谢祭酒给她另觅良配,这段纠葛才告结束。

此事玉还真从头至尾都旁观得一清二楚,还时常冷嘲热讽,为什么现在反要来问他?

陈大昌本待辩解,可是话到嘴边就成了:“梁侍郎最近对国师很殷勤。”

其实这两年来他时常自动请命外出,为的就是避开某人。要说这些琐事他本该是眼不见为净,怎奈他有个不省心的女王啊,给他摊派指令时,总要捎上一点玉国师的近况。

女王和国师皆是国色天香,时人就戏称她们为“新夏双娇”,声名远播。女王也就罢了,王廷内外谁不知道这是带毒刺的花儿?不过新夏国师的追求者可就是一摞又一摞,数也数不清。

到目前来看,玉还真好似就对这梁玉假一点辞色。

当然,这是女王的论调。

“是嘛?”玉还真眼波流转,自有淡淡媚意横生,“那又如何?”

他管得着她么?

陈大昌沉声道:“梁侍郎是廷官,你是国师。”

“所以?”玉还真又忍不住想冷笑了。

“国师不与官家通婚,这是新夏国令。”陈大昌深吸一口气,“请自重。”

第555章 套路

听到最后三个字,玉还真噌地站起,俏面变得通红:“你!”

陈大昌惊觉失言,喉结上下一动,正要解释,却听玉还真冷笑着开口:

“你以为梁玉也和你一样孬、和你一样胆小如鼠?”她胸口微微起伏,恨不得一掌拍在他天灵盖上,“陈大昌,你管得太宽了!”

孬?陈大昌一下就握紧了拳头。但他并不接话,直接转身。

他走得很快,像是后头有恶狗追来,三步作两步就消失在园子尽头。

“咣当。”

玉还真再忍不住,一把抓起金杯砸在花柱上:

“王八蛋!”

她在园里来回踱了两圈,才想起自己本来有正事要求证于他,一气之下竟然忘了,于是又恨恨再加一句:

“胆小鬼!”

就连她自己都未注意到,今日盘旋在心头那一点伤感,已经无影无踪了。

……

翌日,陈大昌当差。

他走进书房,女王正在研究他昨日提交的报告,闻声头也不抬:“国师府的晚膳如何?”

女王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陈大昌一点也不惊讶:“没尝过。”

冯妙君惊奇道:“你花了两年俸禄,好不容易替国师买齐了材料,她竟然不留你吃饭?”玉还真特地约陈大昌傍晚去到府中,难道不是请他吃顿好的?

亏她脑补了打发漫漫长夜的N种办法,原来他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唉。

陈大昌板着脸道:“话不投机。”

冯妙君更觉奇怪:“怎可能?哪个女人收了礼物会不高兴?”

补充:来自意中人的。

“这个……”陈大昌讪讪道,“没送出去。”

冯妙君这才转头,仔细盯了他几眼,末了以一声长叹收尾。

又是这样,果然他是凭实力单身。她这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啊,莫不是要孤注生了?

在她看来,这两人眼里都有对方,几年前就该走在一起了。结果不知为何,突然又划清了界限。她几次旁敲侧击,玉还真都直接拉下脸走人,就连有问必答的陈大昌也始终抵赖不说。

冯妙君越发好奇了。但她现在已是有城府的君主,对这种事只会乐见其成,却不至于推波助澜。

再说,陈大昌和玉还真虽然经常不对付,但好歹都住在乌塞尔,低头不见抬头见;冯妙君自己呢,隔上三、五个月才能见上情郎一面,还得偷偷摸摸。魏燕大战开始之后,她更是大半年都看不见云崕了。

再这么下去,都快变成牛X织女了。

眼前这两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冯妙君恨恨地想,脸上却笑道:“你这趟出门,好像不是孤身回来。”

陈大昌据实以告,“我将姑婆从魏地接来,那儿已不安全,燕军离她居住的寿平乡不到五百里。”

冯妙君点了点头:“好极,她终于肯跟你回来了。待她歇息两日,就带来与我说说话罢。”

换作别个臣子,怕不要雀跃万分,这可是无上荣宠!否则女王九五之尊,为什么要召见一个乡下来的小老太太?还不是陈大昌有面子?

陈大昌却面露难色:“这个……”

“有什么问题?”

陈大昌挠了挠头:“姑婆从来不离轻离故土,这回跟我回来,是我撒了个谎。我想待她住久一些,再跟她坦白。”

这倒有趣了,冯妙君终于放下笔,看了他一眼:“你谎称要成婚了?”

她知道陈大昌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几次三番要接她来魏,老人家只说故土难离。人越老越固执,除了强行将她绑回,陈大昌能用出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吧?

陈大昌一呆:“王上神算。”

前几趟回去见姑婆,她年事已高,抱着他涕泪交加。老人独居,他不放心,想带她移居新夏,姑婆却道故土难离,除非他娶妻生子,那么她就算断了腿也要爬过来。

眼看战祸将至,他只得撒谎先将她诓过来,后面再慢慢设法赔罪。

冯妙君明白了。果然古往今来长辈逼婚都是一个套路。“要我帮你圆谎么?”

他连连摆手:“大昌不敢。”

国君金口玉言,他哪敢让冯妙君替他撒谎?“只求王上这几个月内暂不召她来见。”否则姑婆张口就要冯妙君替她作主,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冯妙君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嘿嘿道:“这有何难?要不我助你一臂之力?我可以赐婚!”

“不,不必!”陈大昌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没忘掉六年前谢家千金的难缠。

冯妙君唏嘘道:“当年你要是乖乖从了谢家多好。谢霜绫另许了人,现在儿子都三岁半了!”

陈大昌紧紧闭上嘴。他跟在女王身边太久了,知道这个时候坚决不能接话。

果然冯妙君说了两句就转回正题:“红鼎发卖会上出现的那柄分水戟,最后让谁买走了?”

“没打探出来。”红鼎发卖会在南陆的一个海滨岛国举办,新夏在那里并无人手。陈大昌去了那里就是异乡客,行事多有不便。“只知势力不小。”

冯妙君却知这手下的本事,连他都探不着对方的底,买家可真有些来头。“我对这东西有点印象,昨晚又去找了些古籍。分水戟是仙人遗宝,有诸般妙用,但见诸史册的一例就是仙人用它破开来袭的海啸,救下满城生灵性命。”

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分水戟在这个当口出现又被拍走,我有不祥预感。”

……

可是接下来的燕魏战场,居然也是风平浪静了。

理由很简单:冬天到了。

燕军如今攻入了魏国南部的平原地区,这里虽然不像原熙国西北部群山之巅的酷寒,但至少也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并且眼下已进入十一月下旬,草木不生,寒风凛冽。

这种天气长时间逗留在户外不明智,去进攻一个被高墙坚炮拱卫的城池就更不明智。加上平原上水网和沼泽纵横,原本水面冻成坚冰是可以让军队如履平地的,怎奈本地山泽水灵都听从魏国师云崕之命,将平原上的冰块弄成稀碎。

这种情况下,燕王即便再心急,也不得不考虑军队面临的困境。

事实上,燕廷内一片停战呼声。

第556章 燕王的后着

相国王渊也在新夏廷议时说道:“天公不作美,燕军战线无法再往前推进,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缩回要塞,等待开春再战。”

平原上无险可守,燕军想过个太平冬天,最好的法子就是缩回土伦山要塞。这样虽然要回撤百余里地,但守住了隘口就能安全越冬。

这一次连傅灵川都赞同他的观点,冯妙君却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恐怕众卿都料错了。燕王如果这样保守,早在秋季时就该后撤了。”

大家口头应了,心里都不以为然。

然而不久之后不有新的战报递来,证实了冯妙君的推断:

燕王不听百官之言,强令大军入驻已经攻下的前线城池,等待来年开春再战。

女王料中了。

对于燕王举动,各国高层只能纷纷竖起大拇指,感叹一声:“有钱,任性!”

大军在敌方领土的前线上一呆就是三个月,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关起城门睡大觉。十万人的队伍,人的吃喝、牲畜的草料,每日都是天文数字,更别提其他消耗。

魏国为这次争霸战做足了准备,关于战争的军事推演至少进行了千百次,对于燕军的行进路线早就了然于胸。战争开始之后,燕军行进路线上的城池一律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力求做到一粒粮食也不留给敌人。今年秋天,两军还在麦田边上打了一次抢收之战。

当然,抢来的那点粮食也吃不了几天,所以燕军在魏国境内的各项物资消耗,基本都从本国运来。有经验的将领都知道,战线拉得越长,最后送到前线的粮食数量越少。新夏的红将军就进行过一次推算,即便粮食都从最近的熙地调运越境、输送前线,随着战线的往北推进,后勤粮食供应也是越来越困难。如果算上押粮队伍自己一路上吃掉的粮草,魏军的阻挠和烧弃,以及风雪天气对于物资的损毁,押运上路的十份粮草里,最后有一份能安全送到前线就算高效了。

至少是十比一的高损耗,还不用说魏军凭借主场作战优势对燕军进行的侵扰、抢夺,等等。燕王敢下这种命令,凭忖的无非是燕国强大的物力财力。

爷有钱,爷耗得起,怎么滴?

就在北风呼啸的平原上,时间飞快过去了四十天,正式进入一年中最冷的腊月。

这种天气,连修行者都懒得动弹,平原上对峙的两国大军更是吃尽了苦头,只得成日价紧闭城门,躲避严寒。

这种局势下,无疑是燕国的后勤队伍更加吃亏,也不知损失了多少辎重在半路上。前线的燕军城池,粮食开始短缺。

魏燕前线,就在风雪中迎来了短暂的休战期。

此时距离云崕上一次离开乌塞尔,已经过去了九个多月。即使前线平静,云崕也没有越境悄悄过来找她。

他身为国师,非常时期不能擅离职守。

时间过得真快,上个新年,他们好像还是一起过的呢。冯妙君幽幽叹了口气,抓着她吃茶的晗月公主不满道:“又在想男人了?”

“身为公主,说话这么粗俗。”冯妙君无可奈何,“你怎么教孩子?”

晗月公主嗤了一声:“凤先都不嫌弃我,女王大人您就别操心了。”暖阁里热乎乎地,两女早都卸去厚重外衣,冯妙君的面容还是十八岁的美貌,不须要上妆,那皮肤都是白里透着薄薄一层晕红,嫩得轻轻一捏就能掐出水来。她又是丹凤眼、长睫毛,眨呀眨地就能将人魂儿都勾跑。

晗月公主忍不住抚了抚自己脸颊,妒忌道:“修行者就是好呀,你看我眼角的纹都快出来了。”

冯妙君看着她保养得宜的白净脸蛋,笑了:“你才二十七。”

这时苗涵声溜进来讨了块糕点,吃完又要领着下人们打雪仗。冯妙君一把抓着他叮嘱道:“多添两件衣物,外头冷得很。”

这里热得要命,苗涵声额头都快冒汗了。要是亲娘这么说,他还敢阳奉阴违,可是女王虽然疼爱他,那威严却教他不敢忤逆。

所以他还是乖乖点头,抄着下人递过来的外衣才跑了出去。

晗月公主看她盯着孩子的背影出神许久,这才悠悠道:“你若是喜欢,不妨偷偷生一个,先在外头养起来?”

冯妙君吃了一惊:“什么?”

晗月公主朝门口一呶嘴:“孩子呀。可惜凤先已经……否则你生下来之后,可以交给我当孩儿先养着。”现在却是不能了。

冯妙君翻了个白眼:“你就会异想天开!”

晗月公主吃了个蜜枣:“怎么就异想天开了?你和云、和他都长得这么漂亮,不生个孩儿多可惜?”

“魏燕开战,你以为新夏能置身事外多久?”冯妙君嘿了一声,“这当口上,哪有精力生孩子?”

晗月公主更加不齿:“那你俩前些年做什么去了?”

冯妙君闭上嘴,自觉对一个满脑子只有“孩儿”两字的女人无理可说。

就在这时,陈大昌赶了过来,满面严肃道:“燕魏前线有变!”

冯妙君接过战报,展开来看了两眼,黛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晗月公主瞧她脸色不好,低声道:“怎么,出事了?”

“有一支燕军绕到魏人后面,与前线的同伴内外夹击,夺下几个城池。”冯妙君摇头,“规模不小,初步估计超过三万人。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提平原的地形和水泽,那支燕军怎可能绕过前线,突袭魏人后方大营?那可得绕远路了,足足有七百里路程,且不说燕军能不能绕过去,这一路上就没魏人见过他们然后上报么?

这可是战争时期,所有斥候都活跃于前线和后方。

“怪不得燕王力压众议也要留下军队在前线,原来是准备了这一后手。”冯妙君沉吟道,“这种天气里,魏人也想不到燕军胆敢出击,并且还成功了。前线的形势,恐怕要颠倒过来了。”

事实证明,女王的第六感很灵验。

又过不久,更详尽的军情送过来了,形势严峻。

第557章 拐点

原来这支燕军队伍是突然出现在魏国东部、西峣地区的沧澜平原尽头,而后自北往南,从魏军后方奇袭前线。

这地方靠近森林边缘,人烟罕至,只有零星几个小镇。因此燕军出现在这里,基本躲过了魏人的视线。

这一场里外夹击,燕军一口气拿下了沧澜平原上最重要的四座城池。这时魏人也反应过来,不顾风雪出击,终于抢回一座。

这几场战役打得那叫一个惨烈,燕国两名大将折殒当场,魏国修行者都死了七、八个。双方死伤的兵员合计超过了五万余人。

最后,是先发制人的燕国宣告了这个冬天的胜利。遭受重创的魏军只能放弃平原往北退缩,大部分都撤回丘陵地带。

战争至此进入了新的拐点。

沧澜平原是魏国南部相当肥沃的产粮地,燕军一旦拿下,只要捱过了春、夏两季,就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给,为燕军的继续北侵提供有力支撑。

此地将变作补给充足的大后方,燕军的行动成本会大幅度降低。这对整场战争的进程将有深远影响。

这一战扭转战局,在燕国国内也改变了民议的风向。原本指责燕王刚愎自用、随意挥霍人命的声音被压了下去,讼其用兵如神、大杀四方的赞歌开始唱了起来。

军队士气也跟着高涨。

“幸好现在还是隆冬。”燕军不能趁胜追入大雪覆盖的山区。等到开春还有个把月,士气又会重新变得平缓。冯妙君皱眉,始终有一点想不通,“燕军是如何飞过数百里的障碍,直接抵达平原北部呢?这事蹊跷,甚至都无人看见。”

难不成是插上翅膀飞过去的?

如果她不是女王,恐怕现在已经要奔过去亲眼看个究竟了。

¥¥¥¥¥

魏都,宫城。

萧衍正在用膳。

阳光灿烂,他脸色却不好,面对偌大一桌子山珍海味,竟有食难下咽之感。他并没有召嫔妃侍候在旁。

有时候,国君需要一个人静静。

“国师到!”

通报声还未结束,云崕就走了进来,白衣翩翩,丰神俊秀。

他的镇定从容让满嘴火泡的萧衍很不爽,冷哼一声:“你来做甚!”

“听说今天的食单上有脆皮鸭子。”云崕指了指桌子,“我府上的厨子总做不好,只得进宫来吃。”

萧衍满面不快:“平时找你商量军机,也没见你这般积极。”话虽如此,还是吩咐宫人再取一副碗箸来。

云崕挟了一块鸭子。薄薄一层酥皮入嘴即化,舌尖上全是油香,却不腻人。他赞了一声,心里却想到某人尤其好这一口香脆。

那厢萧衍也正好说到:“对了,你说过新夏会助魏抗燕,现在它怎还是按兵不动?”

“那你恐怕得问新夏国师了,君子一诺千金,但安安什么时候履行就非我所能把控。”云崕耸了耸肩,“不然,你让我跑一趟新夏,我亲自催一催她?”

听到“新夏国师”这四个字,萧衍脸色更臭了。那新夏女王是不是跟他有仇?把他的国师迷得神魂颠倒也就罢了,连他萧衍心爱的女人也要抢!

那是他从少年时代就憧憬不已的女人,好容易捱到熙国覆灭,本以为有机会把人招过来了,谁知她最后被新夏骗去当了国师!

早知如此,他当年就该亲自走一趟熙国劝说玉还真!

“你去了,谁替我调配元力?”萧衍每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这都快要开战了!”

云崕遗憾地叹了口气。快一年没见到她了,也不知那小没良心的有没有想起他,有没有对别的男人巧笑嫣然。

“云崕,还记得你我的约定么?”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在做甚?”云崕眯了眯眼,“打开地图看清楚,现在,你不就是争霸天下么?”

天下原有七个大国,安夏被魏国吞并,后又成立新夏;峣国被魏夏瓜分;蒲、熙都被燕国所灭。

所以到现在为止,南北大陆各有一个霸主,即是燕和魏。

这两强相斗,争的就是最后的霸权。

云崕早就说过,会助魏国争霸天下,如今已在履约。

当然萧衍也明白,这其实是云崕和燕王之间的战争。他正色道:“尽快让新夏出兵。”

云崕轻轻道:“新夏人和峣人跟我们都有仇,不愿女王出兵。”安安如像燕王那样强令军队出击,势必激起军民反感。

“那是她的事。”萧衍面沉如水,“君无戏言,说到自然就要做到。”

云崕又挟了一箸银芽炒蟹肉,慢慢咀嚼:“会的。”

¥¥¥¥¥

不久以后,云崕联通冯妙君,才揭开了燕军奇袭获胜的谜底。

原来燕军并非空降,而是走了水路遁过去的。确切来说,是从水底“走”过去的。

沧澜平原和森林的交界处没有人类常住,这也是燕人选择此地冒头、集结的原因。不过他们还是留下了目击者,只是非人而已。

依云崕的说法,居住在森林里的几只妖怪来报,四十余天前有大量人类军队从月神湖的底部走了上来,一队接一队,约有四、五万人,在湖边集结了小半天就开始往南走,竟是连过夜都不曾。

它们没敢露面,只能暗中观察。那几万人类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前线游到这里来,他们是“走”过来的。

妖怪信誓旦旦道,月神湖水被无形的力量从中间分开,露出底下湿漉漉的湖床。直到所有人类上岸,这异象才结束,湖水重新填满所有空间,整个月神湖归于平静,好似什么也未发生过。

冯妙君的第一联想,当然就是红鼎发卖会上被神秘买家拍走的分水戟了。现在看来那买家也不咋神秘,无非就是燕王或者燕王手下。他们拿分水戟在手,引导大军走水路绕过前线,直接从魏人背后杀了个回马枪。

但是问题就来了。

月神湖底通往哪里?

这个问题,云崕当然也问过了。出乎意料,森林里的妖怪原住民给出的答案居然是:

禁忌之海。

第558章 背叛

沧澜平原上虽然水网纵横,但月神湖底的溶洞联通的却是另一套水体。它和三条地面江河、无数地底暗河都有交汇,最后通往峣地最南端的禁忌之海。

这条路线,也是不少鱼类和水妖的迴游线路,这些大鱼在海里生长成熟,最后还要通过迴游返回自己的出生地,也就是淡水的河、溪中去产卵繁殖。

可是对魏军来说,这条水路上的截点太多,燕人是从哪一段下水呢?最重要的是,燕军根本还未攻打到峣地呢,又怎么能在这里行走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谜团,云崕和魏人是不会费大力气去解开的,毕竟现在燕人已经抢占了沧澜平原,魏国要全力准备开春之后的战斗。

不过随后冯妙君就在另一封私人信件中找到了答案。

它来自徐陵海。

这人现在正在燕军驻熙地的大本营中。由于才干出众,数年来兢业如一日,他已经被提拔作枢密副使,掌管大量军机。

根据徐陵海送来的密信,燕军并没有直接踏上峣地,而是从它南边的鹰嘴湾口潜入。

冯妙君看到这里,凤眼不由得眯了起来,面上闪过恚怒之色。

鹰嘴湾与其南部的系列群岛从来不归从前的峣国、现在的新夏所有,而是一个邹国的领土。这个国家很小,但是疆域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海上,群岛提供了很好的战略缓冲,如峣国这样的大国想要吞并它就得花很大力气。

可它又没有甚特别的价值,值得大国攻占,除了丰富的渔获。另有一点,这样的小国、小势力在禁忌之海的沿海地区星罗棋布,哪个大国都放任它们自生自灭。

邹国地盘不大,不可能对几万燕军的到来毫不知情。可见,双方是勾结在一起了。

徐陵海的信中也提到,海边通往月神湖的水底秘道,也是邹国提供的情报。燕国赠与邹国黄金千两、白银二百万两,法器若干,就得到了在鹰嘴湾行动的单次特权。

配合分水戟自带的分水特效,数万大军就能循水路绕去魏军后方,悄然来一次神兵天降!

在两军对垒的局面陷入僵持时,任一方想要胜出就需要奇谋。冯妙君也佩服燕王和他身边智囊的高招,想使出这种办法不仅得特别有钱,能砸得人家头晕脑胀,还得有强大的想象力。

不过令她恼怒的是,邹国明明就是新夏的附属国,从她当上女王不久,这个小国就向她称臣纳贡了。

燕国和新夏之间的过节,以及新夏对于燕国的态度,邹国是一清二楚。

作为附属国,甚至在宗主国打仗时也要协同出兵。现在,它却向燕国示好,那即是插手燕魏之争,也卷入了新夏避之惟恐不及的麻烦之中。

这是置它的宗主国于何地?并且燕国可以收买它一次,自然也可以多收买它两次。

下一回燕国如果想对付新夏,邹国会站在哪一边的立场上呢?

还有一个好大麻烦:邹国的领地离新夏很近了,如果燕国今后以此为跳板,是不是也能深入新夏内陆?这是冯妙君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傅灵川听说始末,皱了皱眉:“是该给邹国一个教训。新夏的军队许久没有出战,正需要热身。”

燕王这是抓到了魏夏协议的漏洞。邹国只是新夏的附属国,主权完整,协议并不能约束到它。

冯妙君摆了摆手:“知道邹国和燕国相互勾结的人太少,现在处理了邹国,燕王一定会发现己方高层有我们安插的奸细。”徐陵海很重要,不能曝露,“将邹国的资料都找出来,看看有甚可利用之处,我们需要一个藉口。”

“这样一来,耗时颇长。”

“无妨,我们有的是时间。”冯妙君不急不徐,“魏燕过招仍旧很有章法,这两方都还游刃有余。”为了终极一战,两大强国筹备了多久呵。都是家底丰厚的,才打上一年时间,哪里会捉襟见肘?

傅灵川望着她背影,眼中有奇异之色。

他不仅清楚冯妙君和云崕的关系,也知道女王答应过魏国师,新夏会援魏抗燕。现在两国开战近一年,燕国还抓到了扭转战局的契机,她不该急着参战么,为什么依旧是老神在在的模样?

看来她不仅对他这个堂哥狠,对情郎也是铁石心肠呢。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的局面对新夏才是最好,如果女王始终能保持理智的话。

转眼又过去一个月。

沧澜平原上依旧天寒地冻,可这会儿毕竟快到春水节气,风雪明显减弱。两军对垒的前线已经安静了两个月,可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这个时候,却出了一桩大事。

正月十五,整个新夏都在欢庆元宵佳节,邹国六王子却在这一天抵达乌塞尔,求见新夏女王,而后当着百官面前揭发了邹国的不义之举。

要知道,早在魏燕战争刚开始,新夏就通告所有附属国稍安勿动,不得卷入两国战争。邹国此举就是阳奉阴违。

因此女王勃然大怒,着呼延隆领兵四万,务必要给邹国一个教训!

这时的新夏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从峣地调军队往南部海滨也很便利,只要十日就能赶到。

新夏发兵来攻的消息传入邹国,上下大惊,国君修书发往乌塞尔,辩称邹国从未让燕国借道,纯属六王子血口喷人、挟报私仇。

新夏当然不理,军队走得飞快。

双方力量差距悬殊,邹国六神无主,最后只能将目光转向燕国,求它解救自己。既是这位惹出的麻烦,难道不该由它替自己解决吗?

燕王接到求助,也觉棘手。

眼下他全力进攻魏国,好不容易迎来战场上的小小转机,正打算开春之后继续发威,这当口是万万不想招惹新夏的。

新夏不出兵,他在魏国战场上就能占据更多主动权。

邹国是新夏附属,他若出手解救,那就是直接和新夏杠上。新夏女王是不是就等着这个机会,才好堂而皇之地遣军参加西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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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9章 好生养

可是邹国之难毕竟是由燕军借道水路而起,他若置之不理,不仅自己丢脸,燕国也要跟着信誉扫地。

周边还有那许多小国,若有邹国的前车之鉴,今后谁还敢跟燕国合作?

冯妙君切实理解燕王的难处,毕竟同为一国之君,对“世事难两全”这句话深有体会,时常就要做出许多艰难的抉择。

这会儿她正跟国师手谈,玉还真拾一子下在目外:“燕王会怎么选?救邹国呢,还是不救?”

“倘若是平时,燕王不会让我出题,他喜欢当出题的那个人。”冯妙君以手支颐,她和燕王明里暗里过招许多回了,“不过现在么,燕军忙着对付魏国,他抽不出精力来应付我。所以——”

她笑了笑:“燕王要放弃邹国了,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对邹国见死不救,的确会影响燕国未来的战略方针。但是即刻引动新夏援魏抗燕,才是燕王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战争嘛,变数太多,有时就是打一步看一步、盯紧当下,哪还能做那么长远的规划?

冯妙君以手支颐:“说到这里,今年的元宵灯会如何?”乌塞尔在正月十五举办的灯会可是北陆一绝,各路手艺云集。可惜她在这天设计邹国六王子进都搞事情,女王本人要亲自接待,也就无暇去看灯会了。

但玉国师年年不落,今次必定也去了。

“很美。”随着新夏国力蒸蒸日上,这种场面上的活动也是越办越舍得砸钱,“今年还多了水上花灯。”

“今年的花灯匠人,有好一部分是魏国逃难过来的。魏燕打仗,流入新夏的难民不少啊。”冯妙君目光微微一瞥玉还真,叹了口气,“陈大昌也将他的亲眷从魏国接过来乌塞尔定居。”

“是他的……姑婆?”

很好,她果然注意到了。冯妙君笑道:“是。你已经见过了?”

“元宵晚上,他扶着老人家逛灯会。”玉还真顺手下了一子,“我敢说王廷百官都看见了,对她也热情得很。”

冯妙君笑了。陈大昌的姑婆皮肤黝黑、满面皱纹,一看就是乡下来的老妇人,游园会上的官员却堆着笑脸,纷纷上前寒喧。只因陈大昌是王前的大红人,但平素油盐不进,又没有家眷可以入手,这时突然请来一位长辈移居乌塞尔,众人都觉得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对于手下这些官员的心理,新夏女王是一清二楚。

“我还打算年后召她入宫觐见。”冯妙君漫不经心道,“你也见过了,说说这老太太如何?如若只是小家子气的普通农妇,我打发了便是,也不再召见。”

对于平民而言,面圣可是无上荣耀。如是眼皮子浅的妇人,觐见女王之后四处去吹嘘,反倒要给陈大昌落笑柄了。

女王这样重视她的意见,玉还真也只得道:“甚是开朗风趣。”

“还有呢?”果然,玉国师和老太太会过面了。

玉还真轻咳一声:“她初去灯会,似有些不悦,但逛了几盏灯之后就欢喜了,看起来并无城府。”老人家么,有时候和孩子也差不多,看到好吃好玩的就乐呵了,把气恼都抛去九霄云外。

冯妙君好笑道:“陈大昌骗她道自个儿要成婚了,否则老太太死活要留在魏国老家,不肯移居新夏。因此她来到乌塞尔之后,咳,陈大昌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玉还真扯了扯嘴角:“看不出,那傻子也会骗人。”心里却道,怪不得她听见陈大昌的姑婆对来往的官员家眷评头论足,原来还是希望侄孙快些成婚。

想到这里,她脸色微红。

那一晚陈大昌将她介绍给姑婆时,老人家笑眯眯地格外热情。不过玉还真寒喧完毕、转头离开不到十丈,就听见老太太对陈大昌道:“这闺女真不错,天仙似的,这满场姑娘里就数她最好看!”

玉还真当天梳的是朝云近香髻,未出阁的少女也常用。

陈大昌模糊应了一声。姑婆唉呀一声立即着道:

“p股又大,一定好生养!”

陈大昌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制止道:“嘘,那是国师,不可妄言!”玉国师耳力极好,这点儿距离挡不住她想听的。

果然,他看到玉还真脚步一顿。

姑婆失望道:“啊,傻小子,她要是能看上你就好了。”再生一串儿白胖娃娃。

玉还真忽然很想看看陈大昌脸色,却还是等了好一会儿才转身。

他还立在原地未动,盯着她的背影发呆,被她抓个现行,他满脸窘迫,耳根都红了。

呵,傻小子。

¥¥¥¥¥

不久之后,南方战报传来,果然验证了冯妙君的话。

呼延隆带军横扫邹国,双方在滨海激战仅仅两个昼夜,邹国就投降了。除了臣服和赔款,国君亲笔写下“陈罪书”,供认自己见利忘义,并将此状交由长子亲送至乌塞尔城。

这举动等若往燕王脸上啪啪扇了几个耳光,毫不留情。

待此事传遍南北,各国也都惊讶不已。

要知道新夏上一次出兵征伐别国已是八年前了,那时普灵国作乱,新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拿到了魏国的大量赔款之后才勉强将叛乱压下去。这几年新夏发展虽快,旁人给它打上的标签也是繁华、富庶,何时有这样的军事武力了?

即便是原来兵强马壮的峣国,想打下邹国也很难只用两天时间。这种滨海国家不易对付,光是海面上的零星岛屿都有上百座之多,最适宜游击、伏击。因此众国都猜到了战斗会是压制性的,但没料到邹国连两个回合都没撑过去。

事后,魏燕晋都有专人分析了这次战斗,发现有不少海妖加入新夏大军协同作战。联想新夏国师是玉还真,此人善驭妖兽,似乎也说得过去。不过经此一役,才有人发现新夏军队配备的铠武非常精良。

呼延隆扫平了邹国之后并没有即刻北返,而是领兵往西北方向行进,并在距离魏夏交界不足三十里的乌凛镇驻下不走了。

第560章 突发

从这里到魏燕前线,不足二百里。以军队脚程,不需急行军也至多四天时间就走到了。

新夏的意图,昭然若揭。

邹国已经承认自己为了钱银,让燕国借道。不过造成的直接后果是魏国失利,新夏并未因此受损,所以新夏女王出兵参战的理由还不充分。

但这不妨碍她刷一下新夏的存在感。南北大陆都明白她的话外之意:只要燕国再敢把主意打到新夏和新夏的附属国上,女王必定出兵。

燕王当然不爽,从来敢这样威胁别人的都只有燕国。不过现在他也无暇去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夏,因为沧澜平原上的风雪已停,进攻的号角再一次吹响!

经过大半个冬天的经营,燕国已经将沧澜平原变作了自己坚实的大本营,并在这里重新整军。魏人想夺回去,那几乎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兵员在堡垒里龟缩了几个月,重上战场时一个个龙精虎猛,因此战斗从一开始就格外激烈。

但是燕军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一方面,北上的地形已经变了,由平原换作了连绵起伏的丘陵,真正是易守难攻之地,何况魏军在这里做足了防御准备。

另一方面,东边一百八十里外就是魏夏边境了,新夏有一支队伍就在边境上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会突入参战。

这种一边打架还要一边盯住第三方的感觉,糟糕透了。

燕王不得不改变策略,由大本营再征发一支七万人的队伍,穿过沧澜平原循西北方向而去。这并不是燕人制订战术时的最优路线,因为一路上要翻过的高山和沼泽太多,妖怪栖息地也太多,但它远离新夏的威胁,并且出乎魏国意料。

这么一来,燕国就采取了双线作战策略,其战备消耗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大陆上的其他国家,这才领教到了燕国的财力有多么雄厚,在大战进行了一年之后还能够这么任性妄为。

尽管付出了沉重代价,可是燕王布在西北线上这一着奇兵让魏国始料未及,待要回身布防,已被燕国刺刀般扎入西北地区。

尽管东线遇阻,但是燕军在西部撕开一个口子,源源不绝往里运兵。

这时候,新夏更是鞭长莫及了。它和那支燕军之间还隔着大半个魏国呢。

于是新夏大军就在乌凛镇长驻下来,迟迟没有行动。

燕国这一刀,刺得魏国见了血、吃了痛,也打乱了它的原有布局。

萧衍暴跳如雷,再遣大军拦截。

于是西北战场也变作了一盘绞肉机。据说在最惨烈的一役,尸横遍野、杀气冲天,甚至引动了六月飞雪。

¥¥¥¥¥

就在攻伐之中,时间飞快又过去了一年。

发生在魏国国内的争霸战还在继续,魏、燕就像两头角力的公牛,在亢¥¥奋中顶红了眼,不计成本、不计后果地将军队、物资和财富都扔进了不见底的漩涡里。

谁都知道,战争最烧钱。

魏廷已经倡导节俭,国君以身作则,削减了自身的用度不说,过年时群臣参加的宫宴还从原本的十八道珍馐改成了十二道,菜品也下降了两个档次。

燕国虽未做此调整,但王廷早就颁发了战时条令,不仅向商人百姓征用工具物资,还提高了全民的税负。

打仗嘛,老百姓本来就要掏钱的。何况燕国在敌人的领土上开战,那消耗至少数倍于对方。它就是再财大气粗,考虑到这场战争很可能旷日持久,还是要开始精打细算弄钱了。

但明眼人都能分析出来,战局在僵持中还是慢慢倾向了燕军。

因为,燕王参战了。

他是国君,又兼职国师,按理说应该缩在安全的大后方指挥调度,如今竟然身先士卒,可见他对于胜利的渴望。

这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燕王同样压力山大。

这已经不是修行者可以只手遮天的时代。燕王贵为国君,一举一动必然也受到国民和贵族的牵制,他想将钱都砸进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争,来自国内的压力就可想而知。

有国师加持的军队势如猛虎,一下就打破了持续两月有余的僵局,开始向北压进,把魏军打得节节败退。

这种情况下,魏军当然也只好出动国师。

魏燕争霸,不可避免地波及南北大陆。大量商品的供需改变,战略物资成为最吃香的货物,奢侈品价格一落千丈。

经贸基础的改变,带来上层建筑的摇晃。

而在相对稳定的新夏,廷臣发现女王最近心绪不定,有时甚至在廷议时发呆。

到了这年夏末,蝉鸣最凄厉的时候,傅灵川携三岁半的女儿进宫觐圣,前一秒明明笑眯眯发下赏赐的女王忽然脸色大变,竟然连身体都摇晃一下,似乎就要不支倒地。

她俏面苍白如纸。

傅灵川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要扶。可是指尖还未触到她袖袍,忽然反应过来:

不成。

立在女王身后的陈大昌也是眼前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紧声道:“王上!”

冯妙君眼中神光都已经泯去,身形更是摇摇欲坠,连站都站不稳。

在这瞬间,她好像变回了那个娇娇怯怯的姑娘,哪里还是道行精深的修行者,哪里还是威严无边的大国女王?

出了什么事?没听过她有旧疾。傅灵川心里一紧,眼看她慢慢落座,担忧道:“哪里不适?”

冯妙君勉强定了定神,向他女儿扯出一抹笑容道:“今日先到这里罢,孤身体不适,改天再找你进宫玩耍可好?”

三岁半的孩儿乖巧点头。冯妙君这才对傅灵川道:“无妨,歇息便好。”

傅灵川自有眼力,关心几句就适可而止,带着女儿告退。

冯妙君又坐了一小会儿,脸色才慢慢正常,可是神情却阴晴不定。陈大昌低声道:“王上可要回寝殿休息?”

“不必,寡人无疾。”冯妙君似是有些心神不宁,并不想就寝,“发讯,着人盯紧了魏西北的战报,第一时间给我传消息回来。”

陈大昌不明所以,还是应了声是。

冯妙君却明白,大事不好了。

第561章 坐立难安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丹田里沉寂已久的鳌鱼印记忽然扰动,而后一股庞大的吸力传来,如长鲸吸水,要将她的灵力抽得一干二净!

自她和云崕互证心迹以后,鳌鱼印记基本就成了摆设。冯妙君的修为日益深厚,这几年又操持国事,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哪有什么急需灵力的地方?

可是现在,云崕却毫无预兆地疯狂抽取她的灵力,并且还要一口闷干!

这只能说明他遇上了突发事件,十万火急又难对付,仅凭自身的力量还搞不定,必须动用到她的!

是以冯妙君想都未多想,催动丹田灵力往鳌鱼印记涌去,要给情郎提供更多便利。

直至丹田里一滴灵力都未剩下。

她修为再深厚,也禁不起这么剧烈的输送,那一刹那当然站也站不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最后一点灵力送过去也如泥牛入海,半晌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云崕在做什么,是否还安好?联想到他正投身于西北前线,与燕军对峙中,她心里当然七上八下。

几个时辰之后,鳌鱼印记才吐出一丝灵力,回归她的丹田之中。

是云崕猜到她的担忧,以这种方式表明自己还活着么?冯妙君并不乐观,因为印记送返的灵力只有一星半点,这证明云崕眼下没有余力。

也就是说,他的麻烦还未过去。

可是在此之后的几天里,鳌鱼印记又回归了平静,那一头宛如死水,波澜不惊。

冯妙君夜里回寝殿休息时,必要引着床边的红头鹦哥说两句话。倒不是她喜欢养鸟或者闲得发慌,而是这种鹦哥被称作“同心鸟”,雌雄一对结成连理之后,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

“同心鸟”是上古珍兽,存世量已经很少。这一对儿是玉还真不知自何处觅来送给女王的,美其名曰“解她相思之苦”。冯妙君将雌鸟留在自己身边,雄鸟送给了云崕,这样彼此就算天各一方,也能让鹦哥代为传话。

这世界没有电话,即时通讯的神通多数也失传了。她想和云崕对话,最简便的法子就是通过这种同心鸟。只可惜鹦哥的声音怪异而粗糙,云崕的情话到它嘴里都变了味儿,惨不忍闻。

所以,这种鸟儿只适合通讯之用,真正想互诉衷肠,除了千里来私会之外就只有付诸笔墨了。

可冯妙君眼下的麻烦在于,鹦哥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

也即是说,云崕一连数日没有通过雄鸟传音。

他那里出事了,并且还是大事。

冯妙君每日勤于调息,恢复灵力。可是前后几次输送灵力都是有去无回,云崕沉默着照单全收,却不给个回执。

这可太不正常了。

日子就在冯妙君的忐忑中一天又一天过去。

大半个月后,燕魏前线的战报才送到她手里,这回是一记重磅。冯妙君才看几眼,心肝儿都为之一颤:

魏西北,红魔山之战,魏国师云崕施术引动地底熔岩喷发,将燕军的军营毁去大半。燕王战之,负伤而返。

原来云崕再次引动地火喷发,毁去燕人营地,又打伤了燕王,从而一举扭转战局。这可是不世功绩,冯妙君听说以后却无喜色,只有满面凝重。

这可是连着一个月了,廷臣们每天都在感受女王的低气压。

晗月公主不懂了,私底下去问丈夫:“魏国这回占了上风,扬眉吐气,怎么安安反而不悦?”

“燕国吃了大亏,又伤营地又死人,连燕王都受了伤。”苗奉先反问她,“倒过来说,你觉得魏国和它的国师会毫发无伤?打仗么,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晗月公主吃了一惊:“你是说,魏国也严重受损?”

“连燕王也亲自下场,说明这场战斗已到白热化之境。”苗奉先冷笑一声,“打吧,最好两败俱伤。”他是前峣太子,对魏、燕两国都没有好感。

这厢冯妙君也是坐立难安:

在火山喷发隔天,云崕倒是在军中公开露面一次,身边还簇拥着一堆将领,看起来一切正常。

可是她和云崕的私人联系也中断了,莫说鹦哥保持着沉默,那厮已经快一个月没给她写信。

要知道过去七年中,哪怕云崕再忙碌也不会忘了每半月给她写出满纸的甜言蜜语。

所以,他现今到底怎样?

云崕在军中地位极高,这等非常时期更需要增加自己的曝光率以稳定军心,所以这不可以看作他平安无恙的讯号。

自然冯妙君也知道他还活着,毕竟自个儿的心脏还在平稳跳动。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心中不安和不祥的阴影越发扩大,似乎有祸事就要降临。作为一名资深修行者,她决不会轻视自己的第六感。

很快,红魔山之战的后续出来了:

燕军伤亡惨重。红魔山原是死火山,已经有近千年不曾喷发,因此燕军驻营时就选择了地势最平坦的红魔山脚。结果火山喷发时撤退不及,有十三万将士被岩浆、落石和火山灰夺走性命,其他设施、辎重的损毁更不必说。

战报将当时的场面描述得极为惨烈,仿佛人间地狱。

在这种天灾面前,燕人就是再强悍也要吓得心神俱裂。

魏军却不打算放过他们。红魔火山喷发,方圆百里生灵难尽,更有无尽的火山灰遮天蔽日,凡人无法正常呼吸。不过魏人提早埋伏在燕军的撤退路线上,等到敌人丢盔弃甲、仓皇而逃时,他们就冲出来痛打弱水狗。

彼此都是生死大敌,哪有什么穷寇莫追的说法?

所以等燕军逃到安全地区再集结清点,确认死亡人数超过了十六万,还有几千人失踪。

消息传回燕境,举国哗然,连燕国都城都随处可见灵棚和哭丧。燕王迫于压力,不得不把军队从魏西北回撤——这条线路原本就是易守难攻,不适宜长距离、长时间孤军深入,因而被王廷诟病深重。

很显然,这个回合是魏国大胜,国内一片欢欣鼓舞。

在雪片般发来的战报里,冯妙君仔细收集关于云崕的线索,然而,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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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2章 噩耗

从西北前线返回,他也只在随军凯旋入都时公开露面过一次,随后就宣布闭关,谁也不见。他引动火山喷发有功,但魏王的赏赐也是直接送到他府邸上,他并未入廷觐圣。

冯妙君再也坐不住了,正想着是否亲自走一趟,红头鹦哥却飞进书房,扑扇着翅膀大叫道:“新夏女王,新夏女王!”

她早就允许这头灵鸟自由进出她的寝殿和御书房,所以她一路过来无人敢拦。

冯妙君手里的诏书才写了十来个字,闻声笔锋轻颤,在上好的笺纸上晕开了一个墨点。

她想也不想甩开狼毫抬臂,红头鹦哥就停在她胳膊上,放小了音量,又呼唤一声:“新夏女王?”

也就是说,万里之外的雄鸟身边,有人正要通过它与冯妙君对话。

她定了定神:“你是何人?”

云崕对她的称呼时常变着花样来,但怎么也不会是官方称谓。

鹦哥口吐人言,忠诚地传递数万里外的人声:

“陆茗。”

她等候这么多时日,等来的竟然只是陆茗?

冯妙君的呼吸都放轻了,但她紧接着就道:“云崕呢?”

“事关机密。”

她不假思索挥退了左右,再顺手设下结界才道:“好了,说罢。”

“国师大人在红魔山大战中身负重伤,勉强回到军中就不支倒下,至今都未醒来。”

云崕果然受伤了!

哪怕早有准备,冯妙君心中依旧一沉:“怎么回事?”

陆茗低声道:“国师引动红魔山喷发在先,已经透支力量,又与燕王恶战在后,这才受伤。”

“大战之后,我听说他还公开露过面,不止一次。”

陆茗苦笑:“那是我。”

冯妙君恍然。原来是陆茗利用易形蛊扮成了云崕,在军中走两圈去稳定军心。魏国师可是大军的精神支柱,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士气定要一落千丈。

班师回都当天,不消说也是陆茗假扮了云崕。大军凯旋而归,国师远踞魏王身边,谁都只能远观,无法近前攀谈,这就不易露出马脚。

她心里全是气恼:“他作什么要去引动地心真火?”她明明千叮嘱万交代,要那家伙保证自身安全来着!

陆茗艰难道:“女王您不在此地,不知战局糜烂。国师大人也是想以此奇兵打开局面……”

冯妙君摆了摆手,才想起他看不见这个动作:“燕王发现没有?”

“燕王也伤得不轻,据说回营之后长久休息,也很少露面。”陆茗如实以告,“接下来的战斗,他一场也未出现。”

“瞒得过一时而已。”冯妙君心乱如麻,“云崕在哪,可有召集能人会诊?”

“就安顿在都城。此事隐秘,连同女王您在内,知情者不过五人。”陆茗顿了一顿,“国师伤情很重,生机恢复缓慢,然最棘手还是诊不出昏迷的原因,他颅上并无损伤。”

冯妙君再也掩不住声音里的担忧:“可是在火山中神魂受损?”她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动两圈,心里越发浮躁。

“不无可能。”陆茗苦笑道,“我们已经试过各种办法,均无法将他唤醒。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国师三魂七魄俱在,并无缺失。”

人的三魂七魄哪怕走丢或者遗失了其中之一,那才真叫麻烦。就算身体的主人能活下来,要么智力缺损,要么终日消沉,甚至可能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只会喘气。

冯妙君沉吟道:“他与燕王恶斗之后还保持清醒么?”

“当晚国师虽然负伤归来,但神智清楚,交代我替他护法之后就调息入定。此后,他就再未醒来。”

也就是说,云崕回到军中,伤情才发作?这也解释了燕王为什么会退兵,若他早知云崕不支,恐怕会下令让燕军拼到最后一人,也要将云崕抓在手里。

冯妙君走到窗边,这会儿花园里没有半丝儿凉风,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做了两次深呼吸,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今日才联系我?”

这些日子,她隔三岔五就对红头鹦哥说话,那一头却像石沉大海。陆茗作为云崕长随,也知道他二人之间通过同心鸟联系,云崕昏迷之后,雄鸟必定由他保管。

这么多天,他都不发一语,为何今日主动找上她?

面对这个问题,陆茗沉默了。

冯妙君呵呵冷笑:“是萧衍的意思?”

她又等了几息,才听见陆茗道:“西北大战还未结束前,国师重伤昏迷的消息是最高军机,与他有关的物件都被封存起来,包括了同心鸟。”

只有严格保密,红魔山大战的胜利才有意义,燕王才会退兵。冯妙君明知这一点,也还是满心不忿:“战后呢?云崕被送回魏都很久了罢?”

陆茗沉默。

冯妙君顺手折断几支牡丹,才冷冷道:“你今日使用同心鸟,也是得了魏王授意吧?”说不定萧衍眼下就在他边上听着,“他怎不亲自来跟我谈?”

那一头又没了声响。

这几个问题,以陆茗的身份都答不上。冯妙君当然明白,说上这几句只不过是气郁难消。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说吧,萧衍意欲何为?”

陆茗老老实实道:“王上只命我转达国师伤情,并无其它指示。”

话到这里,已不必多说。冯妙君拍了拍红头鹦哥,让它收起神通,自己站起来就往寝殿走。

方才鹦哥一路飞来,惊动几个宫人。陈大昌循声而来,就候在书房外,见状迎了上云:“王上?”

他知道同心鸟的天赋,也知道女王大人过去这些天吃睡不香,苦等云崕消息。现在红头鹦哥飞来,就证明万里之外终于有了回执。女王应该如释重负才是,为何眉头紧锁?

冯妙君摆了摆手:“跟我来。”

一路上宫人众多,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快步走进湖中的水榭,勒令左右退下,这才沉声道:“云崕在红魔山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这处湖泊占地数顷,旁人站在岸边是休想听到他们对话。

第563章 她的决定

以陈大昌如今城府,也忍不住“啊”了一声,大为吃惊。以魏国师修为还负了这样的重伤,红魔山大战的惨烈可见一斑。“可有性命危险?”

“不清楚。”在他面前,冯妙君就不必掩饰了,抓起桌上棋子,“咚”一声扔进水里:“你回去准备下,我们明天动身。”

她和云崕分别太久了,平日的思念加上眼下的担忧,让她恨不得插翅飞去他身边。

陈大昌不像平常答应得那么爽快,反而问道:“目的地呢?”

“魏都。”她轻快而急促道,“我们潜入魏都,去找陆茗。”

“找到以后呢?”陈大昌沉声道,“云国师既然昏迷,陆茗就要听命于魏王。恕属下直言,您现在赶去魏国,实是……实在称不上明智之举。”

冯妙君盯着水面上的涟漪,知道自己的心早就乱了。

陈大昌紧接着又道:“魏王几次三番催您发兵援魏,新夏一直按兵不动。您现在赶去魏都,就是自投罗网!”

“当我不知道么?”她凤眼中都快喷出火来,“那你来说说,该怎办是好!”

陈大昌所言,她如何不知?萧衍才是魏国天子,云崕既然昏迷,那么众多修行者包括陆茗就要首先听命于他。可明知那是个陷阱又如何,有云崕在手,萧衍不愁她不往坑里跳。

为什么让陆茗只通报伤情,不提要求?这就是萧衍的高明之处了:

不用提,她会自己送上门去。届时魏衍将女王抓在手里,自然可以胁迫新夏立刻出兵助魏。然而这样一来就打乱了她的布署,也置新夏于水火之中。

和燕国这样的庞然大物正面刚,并不是她的本来计划。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能躲过魏衍的控制,云崕怎么办?她压根儿没把握能治好他,云崕还是必须留在魏国,她不能带着一个重伤昏迷的病人飞越千万里之遥回到新夏,尤其这个人还是魏国国师。

这是国情所不容。

所以,在云崕的问题上,这一次萧衍掌握了主动权。

“云国师对魏国太重要,重伤不醒的消息又不能外传,魏王必定将他藏在深宫、重兵把守。”陈大昌冷静分析,“您想潜进去,只有找陆茗帮忙,然他现在已不可信。”

冯妙君双手抱胸,兀自怒气难消:“那么依你之见?”

陈大昌低下头:“属下不知。”

冯妙君一拍桌子,连声音都罕见地尖锐:“你想拦着我,却给不出实用的办法?”

天子一怒,威势赫赫。水面泛波,连岸边的花草都遭遇无形气劲冲击,摇晃不已。

守在岸边的宫人和侍卫见状,都朝湖心跪倒。

陈大昌单膝着地,却抬头看她,目光澄清:“王上,您的安危为重,新夏大局为重!至于云国师,他修为强大、生机旺盛,既已拖得四、五十日,想来朝夕之内未必就……”

有几个字讳而不言,陈大昌快速道:“只要您平心静气,必有良策。过去这许多年,您都是这样过来的。”

冯妙君从离开魏国乡下小城至今,历经多少惊涛骇浪?若非她洞察先机,总能棋高一着,现在他们主仆坟头荒草都比人高了。

可是英明的决断,只能来自于冷静的头脑。他知道女王与魏国师之间羁绊太深,这一回是关心则乱。

可她是整个新夏、数百万子民的掌舵人,她不能有闪失!

陈大昌言语真挚,冯妙君望见他眼底写满了对她的信任。

这个忠诚的手下,相信她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出最英明的决策。

冯妙君盯着他,许久,才慢慢敛起怒容。

她闭上眼,缓缓调匀气息,迫使混乱的思绪暂时停摆。

终于有晓风吹过,浅淡的花香隔水飘来,充满胸臆之间。

萧衍要的,是让她自乱阵脚,她偏就不能让他如意。

所以,她该怎么办呢?

好半晌,冯妙君才拂手道:“退下吧,我想静一静。”

她的声音平静而威严,陈大昌知道她很快就有决断,遂不再言语,行了一礼就退出水榭。

离开前最后一眼,他发现女王倚在美人靠上,托腮面向湖水。柔和的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漂亮的淡金。

谁也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然而斜照的夕阳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拖得瘦长细削,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却。

她是站在权力顶峰,呼风唤雨的女王,有着美艳的外表、精明的头脑和狠辣的手腕。

但陈大昌明白,许多时候,她只是个形单影只的姑娘,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衷肠。遇到任何危险和麻烦,她都只能依靠自己。

……

这一晚,冯妙君在湖中水榭流连不去,直到东方既白。

随后的廷议照常进行,如傅灵川、王渊这样的老臣,就能敏锐发觉女王的不同。比起前些日子的急躁与严厉,她似是淡定许多,冷静睿智一如从前。

晨议结束之后,陈大昌特意跟去冯妙君后头。

她一语不发,走了大半程才问他:“你昨晚睡得可好?”

“很、很好。”其实他做了一个尴尬的梦,是关于从前的。

冯妙君哼了一声:“一个个地,都这样没心没肺。”

陈大昌压低了音量:“属下已将行囊收拾妥当。”她还走不走了?

冯妙君一下站定,转头瞥了他一眼才道:“先放回去罢,原定计划推迟。”

陈大昌应了声“是”,声音哄亮。

女王大人既然恢复冷静,后面的事就不必他再操心了。

“只是推迟。”

陈大昌看着她的侧影,终是忍不住问:“您、您接下来打算怎办?”

“不怎办,按兵不动。”冯妙君缓缓道,“我需要一个转机。”

世上再无第二人知道她做出这决定有多艰难。放弃魏都之行,可不仅仅事关云崕性命,也置她自己于莫大危险之中。

毕竟他们两人同命相连。

可她必须让萧衍明白,主动权并非掌握在他手里,她也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

筹码,这是一切谈判的前提。

为此,她必须等待。

第564章 老神在在(双倍期间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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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

——

无论冯妙君和魏王哪一个度日如年,三个月的时间也终于过去了。

魏王宫悄悄加强了警戒,萧衍唯恐她在新夏王廷扔个替身,自己潜入宫廷寻找云崕。毕竟这二人的感情笃深。

为保险起见,他甚至给云崕也做了几个替身,除他自己和当值的医师,没人知道魏国师到底被藏在什么地方。

这也是防止燕国渗透的对策之一。

然而,并没有。

新夏女王老神在在地住在她的乌塞尔城里,根本没打算西行。

红头鹦哥几度开口,都是那一头在试探她。

冯妙君不予回应。

魏王既然试图与她对话,就说明云崕还没有醒转,但他也没有死——这一点,她最清楚不过。

她也相信,云崕那厮的生命力强过九命猫,绝不会轻易就交代掉。不过神魂的损伤有时是不可逆的——听陆茗的描述,云崕很可能神魂受伤,导致昏迷不醒。

然而在这个当口,她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抛下一切去找他。

哪怕夜里饱受煎熬,到了白天,她依旧是那个智珠在握、雍容威严的新夏女王,忙着办政务、会群臣,指点国计民生。

有些事态,需要时间的发酵。

很快,就有大事发生。

距离冯妙君通过红头鹦哥与陆茗的首度谈话不过七日,魏国境内就发生了格外猛烈的地龙翻身。

所谓地龙翻身是民间敬称,其实就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地震。

这片大陆上每天都有地震发生,只不过烈度大小不一,人们通常无感。

但这次不同,它发生于魏国东南部,直接将大地撕出两个巨大的豁口,江水倒灌进去,瞬间变出了两条大河。

好好儿的道路被砍头,南来北往的交通运输一下子全被阻断。

七座城市在地震中被夷为平地,数十万平民流离失所。人们被新出现的大河隔绝,明明看到对岸的城池在燃烧,却越不过这道天堑去救援。

前后不过一个昼夜,东南七城变作了人间炼狱。

而对魏国来说,更致命的问题是地龙翻身之处就在魏军大后方,好死不死,距离前线还不到四十里之远!

这一下,魏军就被阻断了后援。并且遭灾的城市囤有军备粮仓,原本源源不绝向魏军输送粮食、军械、人员和医药,结果地震发生之后,这些一下子都泡了汤。

前后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前线的魏军突然发现自己被孤立起来,后勤补给和援军全部断绝,他们要独自面对燕国的数十万大军!

恐惧在军中蔓延,士气低靡不振。

与之相对的,是燕人的狂喜,似乎一觉醒来,老天就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消息传回燕廷,积攒了大半年的低气压被一扫而空,身在沧澜平原大本营的燕王哈哈大笑,只觉得空气都变得清新。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简洁明了:

进攻!

面对军心低落、孤立无援的魏军,燕人发动了强有力的攻势。

这时犹在前线的魏军不得不背水一战。并且他们正后方还有几个遭灾的城池,不仅粮仓军库都没了,甚至还向他们发来求援,有数万平民亟待拯救。

救呢,还是不救呢?

不救,那都是一国同胞;救,魏军尚且自身难保。

冯妙君接到战报,只瞄了两眼就微微颌首:“魏人这次要吃大败仗了。”地龙翻身的出现并非全是偶然。

没有国师调度气运、消减天灾,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红头鹦哥又开声了。这回是萧衍亲自把麦,不需要陆茗中间传话。

冯妙君知道,这位国君如今承受好大压力。

他一字一句问她:“以如今局势,新夏兀自按兵不动。女王可是打算失约?”

冯妙君终于回复了:“你将云崕送来,其他事情都好商量。”

萧衍冷冷道:“他是我大魏国师,至关重要,此时又无自保之力,哪有送他前去险地之理?”魏夏边界在从前的峣国境内,峣人恨云崕入骨,他被送去那里,只要消息走露必有性命之虞。

“我会护他周全。”冯妙君好笑道,“云崕往来魏夏不知几回,哪一次我害过他?”

萧衍哼了一声,音讯断去。

这一回,又谈崩了。说到底,萧衍舍不得放弃这个筹码。若是国师被她拿去了,新夏还是不派援军,魏国要如何是好?他怎么知道,新夏没有暗中和燕国定下什么协议呢?偌真如此,魏国赔了国师又折兵,那才叫一输到底。

冯妙君并不在意。往后日子越来越难过的是魏人,又不是她。

……

果然半个月后军讯再至,魏人前线失守,死伤七万余员,又有两万人作了俘虏。

燕人对待战俘一向残忍,但这回没有直接杀掉,而是拆分去后方做苦力。屠城杀人的目的只在于恐吓,而魏人犹有再战之力,这种威嚇不会起效。

但无论如何,本回合是燕人赢了。

这次胜利意义重大。打退魏军,燕人得以突入花巢高原,此处地势相对平坦,侵略者能够像蝗虫一般散开,攻城掠地,如蚂蚁筑巢、互相守望。

而对魏人来说,这里若是也被拿下,东部又少一大块粮仓,并且从这里通往西边的道路四通八达,还能走水路,因此整个魏国中部都会受到威胁。

说得严重些,接下来的战役若是打输了,魏国就算交出了战争的主动权。

魏王萧衍在增兵驰援的同时,也发讯向新夏求助。毕竟,新夏的军队就驻扎在峣地最西边的乌凛镇,距离前线也不过是六天的急行军路程。

接到这消息,玉还真就问陈大昌:“女王可会出兵?”

这几年随着魏夏边贸的兴旺,有些新夏人逐渐对魏国萌生好感。毕竟魏国吞灭安夏已是十余年前的旧事,新的一代已经长成,即便幼时留下过战乱创伤,也早已模糊。

第565章 转机?

新夏国内对于魏国的态度,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个部分。

更何况,玉还真知道女王私下与云崕有过约定,会助魏抗燕。

陈大昌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态度非常诚恳,因为他的确不清楚冯妙君的算盘。按理说,这应该就是女王苦等的“转机”,她会不会以出兵为筹码,换取看望云崕的机会呢?

但他作为新夏女王身边最得力的下属,也同样明白冯妙君对于出兵援魏是抱着极为谨慎的态度。

和魏国做交易是多数新夏人的底限,一旦突破,会不会在民间激起哗变?

这时廷议刚刚结束,玉还真望着冯妙君的背影消失在宫殿后方,也不由得叹道:“若我与她易地而处,恐怕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边是与情郎的约定,一边是国家利益,女王要如何权衡?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道:“魏国师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陈大昌与她并肩而行,目光微动:“何出此言?”

“魏国出现那么严重的地龙翻身,恐怕一多半原因要归咎于元力失调。”除了加持军队和修行者的战力、辅助修行之外,元力的最大用处还是调理国家气运、促成风调雨顺、对抗天灾大难。

“云国师经验何等老道,即便在魏燕战争中也不该有此疏忽。”玉还真自己就是国师,当然对于元力的运用有着远超常人的认知。熙国和魏国曾经并肩作战,她对云崕的手腕了解甚深,“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她顿了一顿:“我记得云国师似乎从西北大战之后就闭关了,据说之前还负过伤。”一双妙目转过来,在陈大昌脸上逡巡,“你不知道么?”

他是女王心腹,得的第一手资料。说他半点风声都没有,她才不信。

这件事,冯妙君没跟第二个人说过,陈大昌也只能低沉道:“但愿他莫要有甚三长两短,否则女王要伤心欲绝。”

这回答就很微妙了,玉还真抿了抿樱唇,恰好傅灵川有事找她,她也就转身走了。

陈大昌望着她的背影,脑海里想的却是:玉还真这局外人都能发现的问题,燕王又怎会不关注?魏国缺失国师坐镇,这秘密还能隐瞒世人多久?

在这之后的两天里,他发现女王的神情越发松快,甚至有了笑容。他将玉还真的推论说了,冯妙君瞅着他,意味深长道:“这不是你想到的罢?”

“是玉国师所言。”

“说得好。”四下无人,冯妙君眼中终于露出一点跃跃欲试,“我们等待的转机,也许很快就要到来。”

咦,地龙翻身还不算是转机吗?陈大昌挠了挠头,发现女王也太沉得住气了。

……

花巢高原,魏军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溃败。

消息传出,举世哗然。

燕魏战争进行了三年,无论武器军备、战术战略、兵员素质和修行者数量,双方的表现几乎不相上下,即便燕军稍好一些,也被客场作战的劣势所抵消。这也是战争始终僵持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发生在花巢高原上的十余场大小战役,魏军凭借主场优势却依旧败多胜少。昔日势均力敌的对手,今回好像变得格外强大,将战线频繁往北、往西推进。

地龙翻身后的阻击战,还能说是天灾导致士气低沉、军队孤立无援因而落败;可花巢高原上的系列战役,那几乎都是双方军队毫无花俏的正面硬仗。

魏军却败得那样干脆,无论魏王廷派出多少大将,使用了多少计策,花巢高原还是失守了。

仅仅用了两个月。

这足以说明,双方在军力上的巨大差距。

魏国底蕴深厚,地龙翻身带来的影响虽然深远,却不至于撼动它的根本。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这十来场战斗才进行了一半,来自前线的报告就飞入各国高层手里,并且直接就指出了症结所在:

元力。

发生在地龙翻身以后的所有战役,魏军身上都少了元力的加持。

那东西覆盖到军队时会显出毫光,肉眼就能辨认。因此但凡有一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会留意到魏国元力的缺席。

再联想到魏国发生的地龙翻身,答案呼之欲出:

不是燕军变强了,而是魏人变弱了。

少了元力的加持,魏军的战力至少要削减两成。这点差距放到战场上,那就是良将与计谋都无法弥补的鸿沟。

国师的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燕王得讯,一掌将身边的檀木矮几拍成了两半,纵声长笑:“看来云崕非死即伤!痛快,当真痛快!传我令下,明年开春,孤要在魏都过年!”

没了云崕的魏国,就是没牙的老虎,他何惧有之?燕王还未走出大殿,忽然又驻足道:“派去魏都的人,还没传回消息吗?”

许恪就跟在他身后:“没有魏国师的消息。”

“废物!”燕王哼了一声,“他有个长随,唔,叫什么名字来着——”

许恪赶紧提醒:“陆茗。”

“对,陆茗,此人现在何处?”

许恪顿了顿:“魏都。”

“怎不知从他身上下手?”燕王虎目微眯,掠过一丝厉色,“他一定知道云崕下落。”

已经盯紧了,但许恪知道,国君不喜欢旁人过多解释,只能应了声“是”。

而此时的魏廷,还要面临流言满天飞的窘境。

国内从来不乏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屡次大战元力缺席。因此“国师已死”的论调甚嚣尘上,哪怕魏廷着力镇压,也抑制不住流言借助人们的恐惧在街头巷尾肆意传播。

这些消息传到新夏,女王的心情却日渐好转,甚至有闲情带着晗月公主母子到郊外的庄园去散心。

宫人陪着苗涵声去采樱桃和杏子时,晗月公主就好奇道:“魏国被打得快要吐血,你的情郎好似生死不知,怎么你反倒眉飞色舞?”

桌上的金盘里,洗得干净剔透的樱桃堆成了小山。冯妙君捻起一枚放进口中慢慢品尝,好一会儿才道:“乌鸦嘴!他又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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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谈妥(双倍期求月票)

晗月公主撇了撇嘴:“你怎么知道?”从她个人立场出发,她是巴不得云崕死了,毕竟那是杀害她丈夫的真凶。可是峣地现在归新夏所有,而她的闺蜜新夏女王又和云崕相恋,这笔账真是越算越糊涂。

“云崕要是死了,魏国立刻就会有新国师上位。”冯妙君好整以暇,“眼下可是战争时期,对手又是燕国,魏王哪里能容许元力缺失?”

晗月公主长长“哦”了一声,心道也是。

冯妙君却明白,云崕眼下情况特殊,且不说萧衍能不能找到旁人来顶替国师之位,元力的交接只有两种途径,要么由于国师让位或死亡而导致稷器回归宗庙,要么新人打败老国师成功上岗。可是云崕目前处于昏迷不醒状态,这两种办法都不适用,萧衍又不能狠下心弄死他,也就只得暂且这样僵持下去。

“你要出兵帮助魏国吗?”晗月公主问出这句话,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心声。毕竟新夏和燕国已经反目,魏国若被击垮,新夏顿觉唇亡齿寒。普通人抱着对错和恩怨不放手,上位者却只考虑得失。

“援助魏国的方式有很多,出兵是下下之策。”冯妙君微微一笑,“我等待的转机,终于来了。”

晗月公主不明白:“什么转机?”

话音刚落,苗涵声抱着一个大西瓜,兴冲冲奔了回来:“娘,这个送你!”

这瓜大得他双手都快合不拢,目测至少有四十来斤重。晗月公主惊笑道:“我儿这么厉害了?”想掏手绢给他擦汗,却发现儿子额上干爽,小脸都不红。

苗涵声今年不过十岁出头,力气却超过成年男子。他测过根骨,修行禀赋很不错,冯妙君为他请来明师,悉心教导。

这么一打岔,晗月公主就把话题忘了。冯妙君也不会提醒她,起身道:“我还有公务,先回宫了。你们慢慢玩耍。”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

小半个月后的深夜,萧衍再度通过红头鹦哥传声。

他开口就很直接:“你能救醒云崕?”

“姑且一试。”冯妙君的回答很实诚。

“你……”这是要他冒大险去搏一个小概率吗?

“接连数月,你手下的庸医都救不醒他,何妨让我一试?”冯妙君也知道自己该表现出诚意了,所谓磋商,不就是各方各退一步、各有所得?所以她接着道,“你放心,无论我是否能令他醒转,新夏随后都会出手,助你对抗燕国。”

她终于开口了,萧衍全副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你肯出兵了?”

“你明白,我要令新夏援魏必须寻个合适理由。”冯妙君卖他一个关子,“届时,还要你与我配合。”

她要出兵,那就万事好商量,萧衍答应了,于是接下来就要商量双方的会面地点——萧衍决定亲自出马。

选在魏国境内,冯妙君必定不干;选在新夏境内,萧衍也不同意,双方都着紧自己的小命,对彼此又抱有警惕。

魏夏南部边界的小国倒是个选项,但那里离魏燕前线太近,路程又远,恐生变数。

于是冯妙君提议:“不若就定在汀沅镇碰面吧。”

汀沅镇?萧衍对这地名陌生得很,冯妙君笑道:“那是安夏故地,如今归属于魏,就在魏夏交界北线,靠近黄松森林。地方偏,人又少,很适合我们会面呢。”

萧衍顿时了然。

傅灵川兄妹建立新夏,基本继承了安夏国的领地,但实际版图比起安夏故国要小一些,具体表现在版图边角还有一些故地没能收回,比如安夏西北部七州,至今仍为魏国占领。

汀沅镇就在七州最东部,毗邻魏夏两国边界线。

这个选址毕竟还在魏国境内,萧衍当然没有异议。而对冯妙君来说,那里原本就是安夏土地,栖居在汀沅镇的也是安夏人,从地缘上就有亲近感。

最重要的是,这地方离魏都不远,也就是相隔千里。在这片广袤的大陆上,两、三千里距离对修行者来说,都不算事儿。

约好会面日期,冯妙君就笑道:“我先行一步,在汀沅镇恭候大驾。”国君的一举一动必定为世人瞩目。两强大战中,萧衍突然抛下国事跑到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这行动本身就风险巨大。“我听说陆茗遇刺,不知他此刻如何了?”

她刚接到消息,陆茗深夜遇刺,道侣不幸身亡。

冯妙君知道,陆茗自幼就跟在云崕身边,被对头寻仇的可能性很小。他又住在王宫附近,那里守卫力量比都城其他地方还强得多,能击伤他的必是一流高手,并且最可能是燕王派去的。毕竟云崕现在下落不明,只有陆茗这种心腹才知一二。

燕王着急获取情报,这才好决定燕国下一步的进攻策略。

“受了伤,死不了,刺客也被逮住。”萧衍森然道,“在我的地盘捣鬼,燕王太天真了!”

“你也要小心些。”冯妙君立刻表示了关注,“将云崕平安给我送到。”老魏王就是被内奸刺死,因此萧衍对于细作和刺客查得最严,远超大陆其他国家。燕王敢在他的地头动土,难怪铩羽。

他哼了一声,收线。

希望此行顺利。如有第二个选择,他绝不想跟这蛇蝎女人打交道。

女王与魏王密谈,旁听者只有一个陈大昌。红头鹦哥息声以后,他就见到女王面上笑容越来越灿烂,终于用力一拍桌子:“成了!”

“恭喜王上。”他自然明白冯妙君为了今日这一步棋事先筹划了多久,也多亏她心志坚如磐石,换作别个女子知道心上人躺在千里之外奄奄一息,自己却不得见,那还不得终日以泪洗面?哪里能像她淡定如常,每日周旋于无数国事与廷臣之间。

冯妙君笑靥如花,只觉这数月来呼吸都没有这般畅快过:“明日启程,跟我走一趟罢。”

“是。”陈大昌也松了口气,“我道女王还要再等上一些时日,才与魏王磋商。”

第567章 先声夺人

“这就足矣。”冯妙君摇了摇头,“萧衍耐性已经用罄,战争不能没有国师。再拖下去,恐怕他只有杀掉云崕,换他人掌管元力。”她深知云崕对于魏国和萧衍的重要性,但为人上者统观全局,哪怕拂逆自己本心,有时却也不得不做。

她不能将萧衍逼到那个地步,否则功败垂成。

这一晚,群星璀璨。

冯妙君推开窗户,恰好见到几颗流星划过天幕。

如果流星许愿真地灵验,她的愿望就是自己真能顺利唤醒他。

云崕,我终于快要见到你了。她望向西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将这许多天来的愁绪一扫而空。

¥¥¥¥¥

汀沅镇,东郊。

镇子东边就是横亘魏夏边界的黄松森林。萧衍披星戴月赶到这里,此刻正在数千衣甲鲜明的兵卫簇拥下等候新夏女王。

兵贵神速,国君也一样。萧衍有修为在身,直接跨着禽妖就来了,三天之内飞越千里。这样一来,即便燕王安插在魏都的细作发现异常,也来不及作任何反应,更不用说缀到这里来。

汀沅镇远离南部战场,又是偏僻山区,燕王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来。所以冯妙君选择这个地方会面,还是非常明智的。

不过萧衍现在望着越升越高的日头,咕哝一声:“女人真是等不起,无论什么女人都一样!”

冯妙君与他约在辰时会晤,可是现在太阳都升起老高了,她还没露面。国君出行不可能悄无声息,然而他的探子并未观察到附近有大队人马的行踪。

话音刚落,天空传来一声清唳。

众人抬头,只见晴天当中有两个白影翩然飞下,落在魏人眼前的一大片空地上。

再往东,就是森林边缘了。

两头浑身雪白的大鹤降落在地,鹤背上跃下两人,站定。

当先那人青丝如云、明眸善睐,虽然素着一张脸,却不减半分颜色。她立在晨光里,真像是飘落凡间的仙人。萧衍一眼看出她正是新夏女王,那么后头那个高壮男子就是她的心腹陈大昌了。

萧衍从军中慢慢走出来,背着手道:“女王倒是胆大,敢孤身前来。”

她只带了一个长随,在这数千人大军面前和孤身并没甚两样了。这年头,修行者再猛也不可能以一打千。

冯妙君顺手拢了拢秀发,一边笑道:“魏王谬赞了,我单枪匹马前来,对你岂非是大不敬?”那就摆明了不将魏王和他的军队放在眼里。

萧衍嘴角一扯,正要说话,却见冯妙君摆了摆手,似是召唤某物上前。

她身边的陈大昌,却是动也不动。

萧衍面对的黄松森林忽然传来喀喇喇巨响,大片林木同时折断。紧接着,一座雄城从空气中缓缓浮现,就矗立在冯妙君身后。

建筑巍峨雄浑,每一座大殿屋顶、每一段城墙都在阳光下闪动着世间最灿烂的光芒。

它是那么耀眼,以至于直面它的魏人下意识抬手,纷纷挡住了自己眼睛。

萧衍眯起了眼:“黄金城!”

说出这三个字,他心里五味掺杂。

这就是得自前峣的国之重器,黄金城。近一百年来,峣国只用过它两次,而两次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效果。峣亡之后,它理所当然就落在新夏女王手中。

萧衍发兵攻打前峣,既是为报父仇,也有取得峣国财力人力、壮大魏国的意图在内。而黄金城就是他想要攫取的第一等宝贝,没料到最后却便宜了冯妙君。

黄金城刚刚具现出来,几个城门就一起洞开,数千兵马奔腾而出,搅出一片飞砂走石。

奔到冯妙君身后,一马当先的将领抬起拳头,后方军队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那数千人齐齐勒缰、顿足,一下从极动变作了极静,胯下的马儿居然没有长嘶、没有人立,甚至连个响鼻都没有。

惟马蹄扬起的烟尘飘荡在空气中,冯妙君伸手召来清风,将它们快速吹散。

于是这一幕在阳光下看来仿佛静态写生,然而满框都是蓬勃欲出的气势和暴力,让观众有一种错觉:

新夏女王只要一弹指,这里就会变成一片修罗场。

魏人的脸色变了。

为赶时间,萧衍只带了几人乘飞禽而来,这数千魏兵直接调自边界驻军;而黄金城里奔出来的新夏人,个头更高壮、铠武更精良,一看就是京畿的守卫之师、特别挑选过的人马,又在黄金城里以逸待劳,一副龙马精神,比起魏军更有气派。

第一照面,双方各自显摆兵力,新夏略胜一筹。

萧衍没好气道:“新夏果然财大气粗。”这还是在魏国的地盘上,居然被对方比下去了,孰不可忍!

冯妙君笑吟吟道:“要见魏王,他们自当盛装而来。”

每动用一次黄金城,消耗的灵石都以千斤计算。在灵气匮乏的年代,这就相当于用掉大量的国家储备,即便是当年的苗奉先将它用于战争,也都是咬着牙才敢这样铺张。冯妙君却是到这么个偏远小镇上来秀了一把,就算从魏王的角度去看,也是过分奢侈了。

否则他怎会讽刺她“财大气粗”?

可是两边心知肚明,冯妙君办这排场并非是没有意义。她的目的就在于“炫耀”,赤果果、明晃晃地炫耀新夏的国力、财富。

财富,总是帮助主人获取更多地位与尊重。在接下来的谈判和博弈中,她就需要这两样东西。

冯妙君面上笑得灿烂,心里却有自己的小算盘。其实黄金城自从有器灵入驻之后,运行起来就高效又节能,比起从前峣国战争时期,每动用一次,消耗的灵石数量下降了一半。

也就是说,拿黄金城来装X的成本大大下降,当然这数据的知情者甚少。

萧衍脸上的异色已经收了起来,专注道:“我们该好好谈谈了,长话短说。”

冯妙君颌首。

多年未见,萧衍在她眼里看来并没有多大变化,俊秀依旧。修行者青春长驻,无论男女,面貌都不像凡人那么容易变老。

第568章 终相见(求月票)

只是他的威严日益深重,即便面带笑意,同样不怒自威。冯妙君从他身上看到了老魏王萧平章的影子。

能站在权力巅峰的,哪有普通人?

萧衍向不远处的农庄一指:“请。”

那是最靠近黄松森林的一处农庄,原本已经废弃,但守兵在魏王的指示下日夜赶工,已然将它修葺一新。

两位国君都将军队留在身后,只带了心腹往那里走去。

萧衍与她并肩行了一小段路,忽然叹了口气:“你没邀玉国师同来么?”算起来,真是好多年不曾见到她了。

陈大昌步伐神态不变,却捏紧了拳头。

冯妙君不着痕迹往他那里瞥去一眼,口中微笑道:“我还想着,不带她来对魏王更公平些。你若真想见她,早该通过红头鹦哥告诉我。”

“女王可真是好心。”萧衍知道,自己喜欢玉还真之事必然被云崕这棵墙头草透露给了新夏女王知道,她今回若是邀玉还真同来,就可能搅乱他的心境,令他在谈判时做不出冷静的决断。

冯妙君微讶:“我期待的,是魏夏双赢,怎会希望你吃亏呢?”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萧衍玩味道:“既如此,女王不妨开出条件,让我听听有多厚道?”

“不急在一时。”冯妙君距离农庄越近,心跳也就越快,恨不得一步跨到院里推门而入。她暗暗唾弃自己:不争气的东西。“我先看过云崕的情况,出来再与你商量。”

两人走进院子,萧衍一指正对面的屋舍:“我将他移到那里了,你推门就可以看到。”

冯妙君点了点头,他就在院子里坐了下来,随从立刻奉上茶果点心。

萧衍知道冯妙君身具大修为,又精通药理,这次诊疗恐怕费时费事,他也做好了奉陪到底的准备。

随后魏、夏两军都往这里调动,拨出了均等兵力,既看守农庄,又互相提防,彼此虎视眈眈,不敢稍有懈怠。

这荒僻了许多年的地方突然被重兵把守,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

¥¥¥¥¥

屋子很新,她能嗅见木料的味道。地面一尘不染,本该在时光中黯淡的榉木桌椅和柜子被修补过,又擦得锃亮。

垂下的帷帐里有人。冯妙君心里雀跃不已,这时居然有两分怯场。

她定了定神,才走了过去,掀起纱帘。

云崕果然就躺在床上,身上覆着薄被,一动不动,仿佛是一组静物中的成员。

当然,也是最美好的那一个。

有人进来了,他依旧双目紧闭,冯妙君下意识屏息,悄然走近,见他面色平和恍若沉睡。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这人冠玉般的面颊。美人睡颜,她见得多了,但哪一回也不似今日这般令她心疼。

云崕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两人肌肤相触,他的身体凉得像冰块,寒气像要透过指尖漫到她心底去。

这可太不正常了,他的体温一向烫人。

“云崕?”冯妙君俯身在他耳边低低唤了两声。

只有亲自碰触到他,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记挂他。那真是想念得心肝儿都疼了,却又不能流露于外。

还好,她终于见到他了。过去百余次日夜煎熬,都值了。

冯妙君在他唇间印下软软一吻。

他的唇很凉,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伸手探进被窝。

果然,这里面也很寒冷,仿佛躺着的不是活物。冯妙君揭开被子,解开他衣裳,替他检查全身,发现他身上大小伤口基本已经愈合,听说最严重的一道曾经贯穿小腹右侧,右腿还被大面积灼伤,现在都还有浅浅的痕迹。

距离红魔山之战,已经过去了快要半年,是该愈合了。可是冯妙君清楚这人生命力何等强大。伤势虽重,放在平时不到半月也该愈合。拖到现在还留有痕迹,只能说明他生机被极大抑制。

她深吸一口气,伸掌轻轻按在他丹田气海,柔和纯正的灵力传递过去。

两人既然面对面,也不必再通过鳌鱼印记传输灵力了,这还方便她察看内情。

果然灵力刚刚传入就被吸收、分解,拆得一滴不剩。冯妙君甚至能感受到他丹田里透出的极度渴望,就像沙漠里缺水多日的旅人。

也就是说,他在大战中伤及本源,否则自我恢复不会如此缓慢。就如冯妙君,即便灵力全部用光,只消半天时间就能缓过来。

她将神念附在灵力里,检查他全身的经脉,发现堵塞情况并不严重,然而大量灵力都被输送去了心脏位置。

心脏?

她侧头贴在他胸口上,听见他的心跳微弱,候了数十息才传来那么若有若无的一声。

这就棘手了。他的心疾从来没能好全,这是云崕最薄弱的位置,燕王必然知晓,搞不好这次交手还刻意关照过。

冯妙君将自己灵力传送大半过去,他也依旧没有起色。所以她想了想,干脆从怀里取出一只透明的琉璃瓶,将里面两滴液体喂给云崕喝下。

仅有两滴,然而生效飞快。

也不过是十几息功夫,这人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转好,甚至两颊还浮上了很薄一层晕红。两人有肌肤之亲,冯妙君就能察觉他身体也有稍许回暖,不再像个大冰棍了。

她这才轻吁一口气。自己喂给云崕服下的,是极其珍贵的血肉精华,那是源自上古的黑科技,能将整头庞大的海王鲸生命力全部浓缩为几滴精华。即便是垂死之人,服下之后必定也是容光焕发。

当然凡人用之,最大的可能是承受不起如此霸道的药力,爆体而亡。

时至今日,不管是提炼手法还是海王鲸本身都已基本消失,因此这点药水用“价值连城”来形容根本都显不出它的珍贵。

冯妙君安安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

云崕的脸色的确好转,心跳、体温都稍有恢复。

但是,仅此而已。

她又度过去一丝灵力,探察到血肉精华的效力已经发散。这对他的身体来说,应是久旱逢甘霖,效果立竿见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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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9章 无尽的迷宫

但是云崕的生机虽然开始恢复,速度却远比她想象的更慢。尤其胸腔里那颗心脏就像个无底洞,每一次跳动都会汲取大量精华之力。

这两滴血肉精华的药效,倒有八成以上会被它吞吃掉。

还好,在全部效力行开之前,来自心脉的需索渐渐减少了。好似这个大胃王也终于要吃饱了。

窗外光线渐暗,冯妙君知道,外头快要天黑了。

但是云崕并没有醒过来。

“云崕?”她紧紧贴着他的身体,见他毫无反应,遂拍了拍他的脸。

太轻了?

她手上又加了点劲儿。

这回,他的长眉微微蹙起,似是不适,又像被某事困扰着。但只这么一下,他的面容又恢复了沉静。

“这下糟了。”冯妙君喃喃自语。如他们这样的修行者,意识决无可能像普通人那么涣散。伤重不支可能陷入昏迷,但身体生机恢复之后,也应该醒过来了。

也就是说,云崕现今还不能醒转,恐怕要归咎于他的神魂出现了问题。这也并不奇怪,在猛烈喷发的火山内部,什么情况不可能发生?再说云崕当时还面临一个巨大的未知变量,那就是燕王。

对当今多数修行者来说,由于不需要打磨神魂,大家甚至对自己的魂魄和识海都了解不深,这点与上古时期的修仙者尤其不同。因此修行者普遍对于魂伤并没有很好的治疗手段,常用的办法就是长眠不醒,令它自然康复。

幸好,冯妙君还不至于束手无策。她修行的天魔秘卷里,至少超过一半篇幅都讲究如何打熬自己的神魂,并附上各类奇巧术法。

转眼间,她就有了个主意。可是这念头太疯狂,正常的修行者决不会采用。

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已是别无他法。

冯妙君沉吟几息就下定决心,于是走回院子,向魏王等人好一番交代,要他们务必做好安保工作,这才返回来脱了衣履,与云崕面对面躺下,将他紧紧抱住:

“我来帮你了,云崕。”她附在他耳边低语,“你若能听见,可别太为难我。”

头一次试行这样的神通,她还有些忐忑,深吸了一口气才闭上双目。

未几,有几缕白烟从她七窍流出,迅速汇作一处,变作了小小人儿。那五官身形都与冯妙君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数十倍。

元神出窍。

她也不再迟疑,一溜烟儿钻入了云崕耳中。

是的,既然云崕的神识沉在意识最深处,那么她能想到最直接而有效的法子,就是亲入云崕识海去唤醒他。

然而这么做可是修行大忌。

修行者的识海千差万别,都是主人根据自己悟得的天地至理而演化出来的虚幻世界,即便只是一汪海水,里面蕴含的法则也与现世截然不同。

简单来说,现实里的规则在那里都不适用。贸然闯入别人识海,轻则迷失,重则消亡,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除非死到临头想要夺舍,否则现今几乎没有哪个修行者胆敢为之。

可是冯妙君别无他法,唯有勉力一试。

再说,她也有自己的凭恃。

云崕的识海世界,会是什么模样?

既然下决心强行闯关,她也感好奇。不过神魂才钻进去,就没望见任何可以称作“海”的部分,反而发现自己身处昏暗的巷子里。她举目四顾,也不知自己从哪里进来,因为前后左右都是路——

这是个岔道口。

巷子很窄,最多能容三人通过,墙体是黑色的,材质不明。这里可不是现实世界,因此每条巷子的宽窄、高矮都完全一致。

冯妙君顺着巷子往前走,二百五十步就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

她想了想,决定遵循“逢路必右”的原则走下去。但在迈步之前,她顺手在墙上划了一道记号。

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接着又一个……

她走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眉头微蹙,速度也越来越慢:每两个路口之间的距离完全相同,都是二百五十步。

每个路口都是“十”字,没有第二种形状。她每经过一个路口,都会划下痕迹。

按理说,迷宫既然这么方正,她每次都顺右走,那么最多十来次就能走回起始位置。

然而,并没有。

冯妙君仔细观察过了,她经过的每个路口都是全新。

也就是说,这是个无限延展的迷宫!

而她之所以从来遇不见走过的路口,很有可能是……

冯妙君蹲下来,在地面摸索半天,而后取出水壶,将大半壶清水都倒在地上,形成浅浅的一滩。

当然,在人的意识世界里,这清水也并非真实,只是她具象出来、辅助自己罢了。

这时候,她希望借助水的特性。

在她的注视下,清水落地,而后开始流动——往前流动!

果然,她轻轻点头。

水流速度不快,但足以说明地面并非水平,甚至坡度不小。所谓的“平地”,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原来她一直在走下坡路,前路和后路只有上、下层之分,却永远不会相交、不会重叠。所以这看似是个水平迷宫,其实她一直往下走,就仿佛走在一个陀螺形的回廊里!

这可不好玩了。冯妙君知道,这迷宫很可能是开放式的,她就算在这里走上一百年也走不到尽头。

恐怕,这就是云崕的识海抵御外来入侵者的关卡!

修行者的识海与凡人不同,不会全无防护。隔绝外界、抵御入侵的手段五花八门,可以是坚不可破的大门,可以是刀山火海油锅……只要识海的主人想得到又办得到,那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毕竟,这又不是现实世界。

看来,云崕并没有在自己的识海树起大门,反而是用无尽迷宫的方式来隔绝里外。到走这里,她也不得不佩服此人阴险。如果采用其他防御手段,外来者侵入无门,很可能转身就原路返回,逃出识海了;可是云崕使出来的手段,却是要将来人留在这里,永远寻不到出去的路,才好任他这主人慢慢处置。

只不过现在么,他难倒的是冯妙君。

成功通过这道关卡,她才能真正进入云崕的识海世界。

即便是识海也是修行者对现世的映射,按理说这迷宫一定有走出去的法子,此谓“一线生机”,是任何世界也要遵循的铁律。可问题在于,设置迷宫的人是云崕!

这家伙满肚子坏水,冯妙君从未遇过比他更狡猾的人,鬼知道他会将生门设在哪里!

现在如何是好?云崕的神魂不知道缩去了哪里,她都没法子将他叫来开门。

她边走边想,正寻不到甚好办法,忽然见到前方有黑影一闪而过。

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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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0章 古怪的……(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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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也不想,立刻运起身法飞快往前奔去。

这里是云崕的识海入口,会出现在这里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转眼又是一个路口,她转过矮墙终于见着了前方的人,正要出口的那一声呼唤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是云崕!

那是个黑乎乎的影子,即便这里是识海,那颜色也略显透明了,并且具象出来的身体远没有她这样凝实,时而凝出四肢,时而又还原成一团灰烟。

冯妙君赶上来,对方也有所感,猛一回头,两边都把对方看了个清楚。

尽管五官不清晰,冯妙君依旧能分辨出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不过额上还长有一只血红色的竖瞳,嘴里獠牙交错,哪里是个正常人类?

冯妙君呆住了。云崕的识海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怪物?

那怪物看到她好似也同样吃惊,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眼:“我怎么没见过……”

他竟然会说话,并且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奇特的共鸣。冯妙君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它忽然变了脸色,嘶吼一声:“不对!”而后猛地扑上前来!

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冯妙君闪身避过,顺手抓住它的胳膊用力一扯。

这东西身形如云雾,她只作试探,以便后续进攻。哪知这么一拽,竟然就将它胳膊给生生撕了下来!

那质感,就像扯下了一整块手撕牛肉干,又老又硬那种。

怪物哀嚎一声,尽管伤口没有鲜血流出,但它显然能感受到痛苦,扑过来的动作更迅快,神情也更加愤怒了。

在识海当中,冯妙君的速度比现实世界还快得多,怎会惧怕这种东西?星天锥翻腕刺出,后发而先至,轻轻送入怪物的肩膀,“笃”一声将它钉在墙上!

任这怪物长嘶,她只冷静问道:“你从哪里进来?打算怎么出去?”

弄清这怪物进入识海的办法,她也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了。当然,她没忘记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寻到云崕的神魂。

怪物本是满面怒色,听完这句话,神情忽然变得很奇异。它再度打量着冯妙君,低声道:“你竟然不是……不对!”

它说了两次“不对”,这是何意?冯妙君正要再追问,却见这黑影的身形慢慢淡去,越来越透明。她心觉不妙,刚拔出星天锥,这东西竟然就消失了。

这来历不明的黑影,竟然就在她眼皮底下蒸发了?

所以,她现在该怎办?冯妙君的心情可太不好了。

不过就在这时,巷道外头忽然又传来几声低呼,而后有三条影子从黑暗中缓缓浮现。

冯妙君只看一眼,就知道它们是先前那位的同伴,唔,至少是同类。尽管外形不同,但魂体特征却很像。

不难看出,它们循着同类的呼嚎声而来。并且冯妙君心底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黑暗里,隐藏着更多这样的怪物!

虽还未看见,但她该死地笃定。

先前她担心这里空无一人,现在么,却要转而烦恼敌人太多。

正思忖间,那三条黑影已经冲了上来。两人扑面而至,另一个身形高挑、面貌如女子,看着还挺正常,然而一张嘴就吐出蛇信子。

宜速战速决!

冯妙君手里化出长鞭,“嗖”地一下劲风扑面,直接将一个黑影抽成两半。它连哀嚎一声都来不及,就消失于无形。她正要收拾另一个,神魂忽然波动,顿生晕眩之感。

百忙中回头,她就发现蛇信女站在最远,口中喃喃有辞,显然正在念咒。

冯妙君顺手一掷,星天锥飞出数丈远,直接从这女子前额扎进!

她消失时,目光兀自难以置信。

声音骤止,冯妙君的晕眩感立减,这才好对付最后一个。

这人扑到近前,双手都被冯妙君锁死,忽然自肋下又伸出两只手,长长的指甲闪着寒光,飞快向她胸口抓来!

这家伙居然生有六肢?她不假思索,一抬腿就将它踹了出去!

腿比手长,怪物的爪子还没够着她,肚皮上就先多出个大洞。她的气力大得惊人,怪物身躯打横飞出去了,可是胳膊没有,还被她抓在手中——

它的两只胳膊都断了,痛得放声大吼。

这些家伙不难对付,但冯妙君最烦它们呼朋引伴,因此在它吼声未歇时就欺近前去,“咔嚓”一把拧断了它的脑袋。

好吧,在战斗方式上,她好似多少受到了云崕恶趣味的影响。

四通八达的巷子深处,似乎影影幢幢隐藏着无数敌人。杀一个招来仨,杀三个得招来多少麻烦?

尽管它们还未露面,但冯妙君能感受到这些东西正在急速靠近。此时她已经怀疑这些来路不明的怪物是燕王的手段,否则云崕怎会一直都醒不过来?

现在要怎办是好?自己进来的目的是寻人,不是在一个无尽迷宫里打怪升级。

唔,怪物?

她仔细回想方才遇见的怪物特征。这里并非现世,只是云崕的识海入口,能潜入这里的生物,从本质来说也是魂体?

是魂体,那就好办了。旁人不能改变自己魂体的形貌,但她可以呀。

冯妙君默默运起神通,原本清晰的身形慢慢变得模糊起来,莫说是五官了,就连四肢的界限也不再分明,果然就与形体时聚时散的怪物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她散化自己的魂体外形模拟出来的影子,颜色远比怪物更加深重,黑得如同墨汁;当她聚出人形时,也只是一张普通女人的面貌。

她快步走向下一个路口,果然一拐过弯就遇到了二、三十余个黑影。

人数这样多,她独力应付会很吃力。这个时候,她更替云崕担忧了:这些来历不明的怪物一窝蜂冲进来,他能不能招架得住?

不过好消息是这些东西从她身边径直冲过去,没多看她一眼,甚至连一秒都未停顿。

就这样?她瞒过这些家伙了?

冯妙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这些怪物未免也太粗枝大叶了。

第571章 云崕的世界

她等到黑影们基本过完才转了个身,吊在最后跟了上去。

这些家伙溜进云崕识海总不会是来观光的,她也好搭个顺风车。

每经过几个路口,都会有黑影出现,然后加入进来。很快,这支队伍就变成了二、三百人。

冯妙君发现,这些东西目标非常明确,似是得到了来自前方的指引,在每个十字岔道选取方向时都毫不犹豫。

她一边跟行,一边留意身边的影子。仔细观察,没有两个影子的外貌是完全相同的,这一点倒是和人类很像,并且身形越凝实的,面貌也就越接近于正常人类,不再有爪牙、鳞片或者恶鬼一般的体态特征。

这说明什么呢?

就在思索中,队伍奔过了几十个路口,前方传来尖啸声,此起彼伏,这支队伍最前方的黑影立刻发啸以应之,同时加快了脚步。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转过两个拐角后,冯妙君还是为眼前那一幕暗抽一口冷气:

这里当然还是迷宫,只不过墙上被腐蚀出一个大洞,黑影从四面八方赶来,然后一头扎进洞里,消失不见。

这就是迷宫的出口?

冯妙君有些吃惊,她能看出这个大洞与其说是出口,倒不若说是缺口——这些怪物,竟然在云崕的守御迷宫中破开一条路出来。

不消说,洞口那一头,就是毫无防备的识海了!

她眼力极好,还能注意到洞口其实一直在蠕蠕而动,像是迷宫一直力图自我修复,可破口附近有无数黑烟萦绕,一刻不停地腐蚀着它,不让它闭合。

黑影当中还有一个声音回响不已:

“快,他的身体机能已在恢复。我们的时间不多!”

勿庸置疑,“他”指的必是云崕。

轮到冯妙君了。她一个箭步,和其他无数黑影一样,毫不犹豫地穿过了黑洞。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蓦地传来下坠感。

按理说,她现在也是魂身,在识海世界应该感受不到自身的重量才是。可她现在体会到的重力,至少也是人间的十倍不止!

冯妙君毫无防备,身子被拖得下坠两丈,直到指尖下意识用力抠住了冰壁,这才止住了下落之势。

一同跨进来的许多黑影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固定身形就被拖进了下方的无底深渊!

咦,冰?

她壁虎一般牢牢贴住粗糙的巨石表面,才四下张望,然后再次对云崕的小人之心佩服不已——

除了他,大概谁也不会把迷宫的入口设在深渊里吧?并且还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半截腰位置。外来者从迷宫平行走进,下一步就会垂直坠入深渊。光是这样的方向感错乱,就会让多数人反应不及。

这深渊像是个“口”字型,对角距离至少在十里以上!可是冯妙君再看清周围景象,也没闲暇再去腹诽他的用心险恶了:

周围的冰壁垂直如刀削,也不知有多厚。按理说冰雪的颜色纯白,可她触目所及,却是一片灰黑,甚至还在蠕蠕向上而动。

冯妙君定睛细看,不由得头皮发麻:那竟是一个又一个趴在冰面上的黑影,像出窝的蚂蚁,密密麻麻,完全覆盖了冰渊的每一个角落!

黑影源源不绝从迷宫的破口钻进来,纵然掉入深渊的无数,剩下的却依旧可以将峭壁都挂满。

这么多恶物,云崕应付得来才怪!

冯妙君暗骂一声该死,见缝插针往上爬去,一路上也不知踩掉了多少黑影。旁人也不是好脾气的,正要喝骂,可是抬头看到她之后,多半把不满咽了回去。

她猜想,是自己魂体颜色较深之故。在这些黑影当中呆得越久,越发现这奇异的生物层级分明,有如人类。

她用了三、四十息时间才爬到断崖上方,站稳、抬头,然后怔住。

这是她第一次望见别人的识海,竟然是一片冰天雪地,地面见不到本来颜色,树木上挂着霜棱,天空还有细雪飘落。

云崕的世界,竟然连一丝绿意都没有。

只有爬上断崖回头望,她才发现足下的“深渊”其实是好大一口天坑,瀑布原本应该从天坑边缘倾泻而下,但在这样的天气里直接被冻成了冰瀑。那是凝固的水,就附著在上游和深渊的直壁上。

到处都是大山和巨岩,冰雪和山石共同构筑了一个毫无温度的世界。

如在平时,冯妙君骤见此景应该惊叹不已。识海存在于每个智慧生灵脑中,可是凡人的识海里只有一片混沌,只有踏上修行之路了,那里才可能开辟出汪洋,才能真正称作“识海”。

而要在汪洋中再开拓陆地,那就需要绝高的修为;想在识海里创生出生命,那就非仙人不可为也。

云崕的世界虽然看起来冷冰冰地,可大山都被森林覆盖,她还在雪地里发现了地衣的身影。

这些,的的确确就是生命呵。在上升通道都被关闭的前提下,云崕还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比任何人走得都远,这是何等了得?

不过她现在可没空赞叹,周围的怪物太多了。它们从深渊中爬上来之后就如受指引,一言不发往山巅而去——

不远处,最巍峨的山峰高耸入云。怪物们以最快速度爬到山顶,然后纵身一跃,躯体重新化作灰雾,飞快飘向天穹正中!

在这过程中,灰雾会不断被撕扯、扩散,变得越来越稀薄。如果它形单影只的话,就会变作掉入沙漠的水滴,转眼就被稀释不见。

然而,天空中有一块硕大的黑云已经成形。

随着越来越多黑烟怪物的加入,它厚得像个揉好的大面团,越发沉重了,似乎下一秒就会掉落地上。

那景象真是壮观已极,冯妙君轻吸一口气。这些怪物总不会是无端叠罗汉玩耍,搞出这么大阵仗必有缘故。

随后,她就望见了乌云周围镀上的金边。

天上有太阳。

这些黑影怪物拼命想挡住的,难不成是阳光?否则天上空无一物,地面上坦坦荡荡,哪里还需要它们大费周章?

第572章 最后的抗拒(求月票)

唔,也并非所有黑影怪物都去爬山了。冯妙君就发现每百个黑影当中至少有一个爬上出深渊后就往悬崖边缘走去。这样的,一般身形清晰,面貌更接近于人类。

换言之,只有最强大的怪物才选择了这条路。

冯妙君不着痕迹地左顾右盼,然后飞快跟上。

说起来,入侵云崕识海的怪物大多一声不吭,甚至交头接耳都不曾,然而行动井然有序,竟无一个出错,就像是有人在暗中给它们施放指令。

绕过一片林地,前方赫然出现一栋民宅。

冯妙君足下一顿,恍惚间竟然走神。

她看见了什么?那砖、那瓦、还有屋边的大树……那不是方寸瓶里的小院么!

云崕到底有多喜欢自己的屋子,才会在识海里也具象出来,分毫不差!

她这么一停顿,后面的黑影就大不满:“快走,没时间了!”

“时间”这个概念,在识海世界里最是模糊。现实里过上千年,这里也许只有一瞬;这里过完千年,现实里同样可能也只过去了盏茶功夫。这头怪物为何要着急于时间?

联想方才在迷宫里听见的那一句“他身体正在恢复”,是不是她喂给云崕的血肉精华,也开始影响这一方天地?毕竟魂、体之间的联系太紧密也太神秘,躯体发生的变化,极有可能也影响到识海世界。

这对她来说,倒真是个好消息。

她当即加快脚步,往小院奔去。

越是接近,她就越是惊讶。世上绝无第三人能比她更了解这个院子了,不过它现在孤立在悬崖边上,后头没有她习以为常的小山,旁边也没有潺潺流淌的小溪。

可是院子里的大树依旧枝繁叶茂,攀援在篱笆上的小白花羞答答地绽放——似乎以这道篱笆为界限,院子里春意盎然,院子外冰天雪地。

风雪侵不进篱笆,外头的怪物也不能。事实上,院墙外头飘荡着淡淡的黑雾,那是一个又一个强大却没有显形的怪物。

篱笆孔眼疏大,看似只能挡住空气,却严守住这一方天地。

恰好路过一棵挺拔的松树,冯妙君顺势挪去,三两下攀到树冠上想要俯视全局,目光却被院中一个身影吸引,久久不能回神。

那是个稚龄童子,看起来最多只有五、六岁,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冯妙君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五官精致又可爱。

桃花如果有灵,也不外如是。

虽然他还没长开,却可以想见今后风靡万千芳心的巨大潜力。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斜起,尽管还未成型,但不难看出日后要长成一双桃花眼。

冯妙君瞪着他,久久无语。

只看这一眼,她基本就认定这孩子和云崕有关系,他们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说有甚不同,大概是这孩子双眼无神,眸光呆滞,与云崕的灵动如一泓春水大相径庭。

他就站在院墙后头,与外界只隔着一堵小木门。

可是外头的黑烟尽管蠢蠢欲动,却怎么也越不过这条看似脆弱的边界。

院子里,是个安全的庇护所。

冯妙君也留意到,院门外头还站着一个女人。从她现在的角度俯视下去,刚好能望见一个侧脸。

且不说眉目如画,那女子连颌颈曲线都很柔美,第一眼就能惊艳世人。青丝如瀑,到肩后才用丝绦简单绑起。

真正的美人,要面貌、身形、细节无一不好,这也是个不输与玉还真的绝色。不过女子心细,冯妙君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她的发式不似今人所用。

她的目光也很温柔,红唇一张一合,似是正与小院里的童子说话,然而手掌几度触到木门,门上即有金光闪过,将她指尖弹开。

冯妙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女子虽然貌美,可是跟无数黑影站在一起,又能是什么好货色?这里是云崕的识海,想来那小院就是他心中坚守之地。小院抗拒她的推入,就是云崕还未对她放下最后的警惕。

这里的怪物好似无穷无尽,她孤身一人,该怎做才能将它们击退?

就在这时,她听到黑影当中传来若有若无的低语:“快些,天要亮了。”

这声音近得像在耳边说出,场中的女子也听见了,蛾眉扬起,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柔和,对着童子絮絮几句,杏眼中就流下晶莹泪水。

童子原本呆若木鸡,也不知听进她的话没有,可是望见她颊上滑落的泪珠,他目光忽然闪动一下,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有戏!

周围的黑影一阵翻腾,女子更是露出了哀恳的神色。

冯妙君大急。

不过童子神情的变化也只有那么一瞬,随后又恢复了木讷,任女子怎样唱作俱佳也是无用。

还好,还好这家伙铁石心肠。云崕的脾性,冯妙君早就了解透彻,知道此人从来紧闭心扉,就算她与他相知多年,云崕也依旧保守着自己的小秘密。也不知这些怪物对他做了什么,让他魂体都退化回五、六岁模样,神智蒙蔽,但人的本质可不会轻易改变。

这个臭毛病,眼下反而成了优点。即便他现在被迷惑,心底也固守一分怀疑、没有动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天空好似比方才透亮些许。

黑烟翻滚,冯妙君听到他们窃窃私语,尽是狠命催促:“赌一把,快!”

于是从悬崖边爬上来的一缕黑影开始变形,五官和身板都越来越清晰,等走到小院门外时,它已经变作了年约二十四、五岁,高大俊美的男子!

这人面如美玉,修眉薄唇,五官比女子还要漂亮。冯妙君见到他,下意识咬紧牙关才未惊呼出来:

他的面貌,居然与云崕有六、七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的形状,她伸手描绘过无数次了,怎样也不会认错。

只可惜他眼中不再蕴一段风¥¥流,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杀意与怒火,面颊扭曲,绣金的黑袍上都沾着鲜血。

他手里握着长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仿佛身体重逾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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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3章 争夺云崕

透过篱笆缝隙看到他,小云崕脸上闪过惊惧之色,一下后退两步。

他认得这个人。

树上的冯妙君捏紧了拳头。这些怪物花样可真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无用,现在就打算恐吓他了么?

那女子却转身挡在小院门前,惊惶道:“你做什么!”

这一句声音很高,才传入冯妙君耳中。

黑袍男人停了下来。

他正好背对着冯妙君,后者听不见他的话也看不见他的口型,却能见到他对面的女子小嘴张合语速很快,又猛力摇头,披肩的青丝仿佛都要飞起。

她在拒绝什么。

男子不耐烦了,伸手要将她拨到一边去。不意她蓦地拔出一柄分水刺,照准他胸口捅来。

转眼间,两人就交上手了。

再看院子里的小云崕,已经一改先前懵懂木讷状态,双手巴在篱笆上,一瞬不瞬盯紧了外头的战斗,脸上挂满担忧之色。

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去了。

外面的战斗,电光石火之间就分出了胜负。黑袍人荡开分水刺,一剑扎穿女子右肩!

她一声惨呼,鲜血从剑尖掉落,点点滴滴,落在篱笆和地面上——也落在小云崕眼前。

他一直咬着嘴唇,这时终忍不住喊了一声:“娘亲!”

童音又尖又利,穿过十余丈远送到冯妙君耳中,让她瞳孔微微一缩。

不出所料。

女子却回头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口齿微动。

冯妙君推断,她说的应该是“莫怕”。

黑袍人拔出凶器,长剑高高举起,剑身在昏暗的天色中兀自闪动冰冷的光,而后,对准她颈部划去。

若是斩实了,就是一剑断头!

在冯妙君看来,这速度特意放慢了些许,可是小云崕没有成人的冷静和阅历,这时就骇得面色发白,突然踮起脚尖,抬手去抓门上的横闩!

他看不得娘亲在自己眼前被斩首。这一瞬间,什么犹豫、什么疑虑,都被他心中的亲情和恐惧悉数盖过,他只想将护住娘亲,将她从死神手里拖出来。

冯妙君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小云崕身上,他才刚踮脚,她立知不好。这小院是云崕识海世界里的最后阵地,若是他开门将怪物放了进去,这场战役就算是他输了!

那下场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冯妙君低咒一声,足尖在树梢借力一弹,箭一般冲了出去!

这里的怪物无穷无尽,云崕灵识又被蒙蔽,很可能根本帮不上她。放在平时,这种敌众我寡的自杀式营救任务,她压根儿不会考虑。

可是现在,形势危急。

什么考量、什么计较、什么运筹帷幄,都被她丢去了九霄云外,脑海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简单又纯粹:

救他!

小云崕刚刚拉动门闩,十余丈外就有一道匹练般的光芒倏忽而至,抢先削下了黑袍男子的脑袋!

寒光如雪,照亮了周围的昏黄。

院门外多了一个女子,手中弯刀还未收起就急急向他喝了一声道:“云崕,娘亲已死,她是假的!”

当前,当局,她知道长篇大论也是无用,只有给他来一记当头棒喝方可。

果然云崕听见“娘亲已死”这几个字,惊惶的神色消褪,眉心微动。此时,被冯妙君斩首的黑袍人脑袋在地上滚落两圈,却不见半滴鲜血喷出,紧接着身首同时化作黑烟,袅袅飘散。

见到这一幕,小云崕脸上竟然露出思索之色。

这却是怪物最忌惮的。如果这个世界的掌控者清醒过来,那它们还能有什么作为?女子尖利道:“她才是假的。娘亲受伤了,乖云儿快开门!”说话间,已朝冯妙君扑了过来。

甫一亲手,冯妙君就知这女子道行精深,远不是她先前收拾过的那几个杂鱼可比。联想到她能变化为云崕的亲娘,形象维妙维肖到几乎可以假乱真,它在怪物中的能力与等阶都应该很高。

的确,当它开口尖啸时,听见的人都觉心口像被巨锤击中,神魂震荡,忍不住要伸手去捂耳朵。不过冯妙君只是皱了皱眉,连速度都没被拖慢一点。

她心志坚若磐石,尖啸对她的影响不大。她反而担心云崕,但转头一看,这小少爷直勾勾盯着她瞧,也是恍若未闻。

女子的攻击也是游移不定。她的实体如烟雾,上一秒还在冯妙君身前出击,下一秒就可能遁去身后突袭。这打法格外新奇,一时让冯妙君都有些手足无措。

最糟糕的是,眼看胜利在望,周围的黑影怎容许她来坏了好事?当下烟雾涌动,都向她飘来,临到身前就变作各式各样的怪物,一语不发进攻。

冯妙君就是再厉害,双拳亦难敌四手,何况这里的怪物看起来有千千万。她避过女子一记掏心爪,一边向云崕疾声道:“我是安安!你引动红魔山地火喷发,与燕王在地底恶斗,还记得么?”

小云崕眨了眨眼,露出迷茫之色,好似没有听懂。

女子不客气地尖笑一声。陷入迷障之人,听不得太复杂的言语,这小娘皮手上功夫了得,却没什么洞察人心的本事,否则就会知道此时该温声细语地引导他。

小白痴!平时的机灵劲儿哪里去了?冯妙君暗骂一声,依旧努力道:“你我灵力相通!”

这下,小云崕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了。

也是,他一直不把两人共享灵力当回事儿,冯妙君选这个说,对他心志毫无影响。

这个负心薄倖郎,连听到她的小名都没一点儿反应,平时是不是太不把她放在心上了?这念头刚刚闪出,女子尖爪从她肋下划过,冯妙君还要应付其他影子,躲闪不及,“咝”一下疼得叫出声来。

这里虽非现实,她也只是灵体,但受伤的痛感与外界毫无二致。

小云崕的手始终放在门后,所以谁也没发现他的手忽然一紧,抓住了门闩。

那女子目光也落在她伤口上,忽然长嘶道:“你是人类!”

冯妙君忍痛道:“你不是!”女子向她当胸撞来时,她竟然不躲也不闪,反而左手向背后一抄!

第574章 千钧一发(求月票)

她的虎口合拢,抓住了实物。

原来女子这一次瞬移,转到了她身后去。冯妙君这一下出手精准无比,倒好似对方特地将脖子送进她虎口。

女子被她捏紧了脖颈,连发声都吃力:“你、你怎么……”

怎么看出她的行动轨迹?冯妙君时间宝贵,不愿与她绕舌,掌心燃起真火,要将她烧个干净。

她的真火色作苍白,遇着了魂魄就缠绕上去,大口吞吃,仿佛活物。

神魂最害怕的,不就是真火和雷电么?

那女子吃痛,呜呜大哭道:“云儿救我,快救我!”

小云崕不再迟疑,拉开了门闩。

在冯妙君的惊恐、怪物们的大喜中,他向外迈出一步。

只一步,就走出了小院正门!

而后,他向缠斗中的二女伸出了手:“放开她。”

刹那间,识海世界像是刮起十二级飓风,地面上所有黑影呼啸着冲了过来。

天地变色!

这片天地的主人已经走出了最后的庇护所,只要按倒他,吞噬他,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算是胜利了!

它们的力量合在一起,甚至能令这个世界换了主人!

冯妙君浑身寒毛直立,心头疯狂示警,在这片黑色的汪洋前只觉孤舟难撑。但她没忘掉眼下最大的麻烦:

那女子身躯如有实物,比精钢还硬。冯妙君手上屡次用劲,终于喀喇一声扭断了女人的脖子。

与先前被她杀掉的那几个黑影一样,女子身躯立刻散开,变作一缕烟雾。不过它在空中扭了两圈,却有重新聚合之势——

只是扭断她的脖子,竟然还无法杀掉它。

但冯妙君紧接着就打了个响指。

“嗒”!

这团烟雾就像打着了火的瓦斯,突然炸成了满天的火星!

气浪向前掀出,对面冲来的大团黑影,本能地停顿一下。

冯妙君趁机去抱小云崕。可是他小小的身躯竟有千钧之重,以她的巨力竟然都不能撼动其分毫。

无论外表如何可爱无害,他也是这里的主人。

他瞪大了眼,漆黑如子夜的瞳孔里倒映出漫天火光,反而亮得惊人,冯妙君看不出他是怒是哀。

而后他的目光才转到她身上,忽然说了一声:

“安安。”

他认出她了?冯妙君大喜过望,迭声道:“是我是我!祖宗哪,你快跟我进去!”

周围的黑影再度拢来,这一回,它们的前进坚定不移。

小云崕不错眼望着冯妙君,目光挣扎又犹豫,像是正在思索她的真正身份。

再不进院子里去,他俩都要共赴黄泉,真正地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了!

冲在最前方的黑影已经化出了狞笑的头颅,冯妙君提起全身劲道,对着还未完全消散的星火猛力吹出一口气!

“呼”地一声,火星吹向四面八方,但凡是碰到它的黑影都发出尖利的惨叫声,似是被烧灼不轻。

好不容易挣来的生机,转眼即逝。冯妙君想起眼前这厮每次和她幽会都要反复纠缠的一个问题,咬了咬牙,伸手指着院内对他大吼一声:“乖乖进去,安安就嫁给你!说话算话!”

她是豁出去了,要是连这话也不能触动他,两人就抱团死在这里好啦!

小云崕依旧一瞬不瞬盯着她,但是目光一闪,而后点了点头。

他同意了!

冯妙君喜出望外,一把抄起他,回头扑向院内。

生死关头,她迸发出最大潜能,那速度快得人眼都跟不上。

身后,密密麻麻的黑影如影随形,奔在最前面的,离她的秀发不过二指距离!

但冯妙君终是快了一步。

就这么一步,抢先跨过了院门。

她丢下怀里的童子,第一时间就反手去关木门。

黑影哪里肯让她如愿,疯狂推搡,拼了命想钻进来。

若有人从高空看下来,当能发现院外的影子已经全挤到门口,凝成了一团深黑,其上有无数张面孔、无数只手,都在嘶吼着往门上撞击。

冯妙君用出吃奶的力气,仍未能将门完全推上,不得已转头喝道:“快来落闩!”她单枪匹马可挡不住这么多怪物!

小云崕这回倒是很听话,乖乖走过来,重新踮起脚尖、拨动门闩。

冯妙君强行聚拢所有魂力,身边的小云崕都能见到她体表泛出淡淡的莹光,身形却变得愈发不稳定。

紧接着她长啸出声,双手往前狠命一推!

门扉合拢了。

但在闭紧前一秒,黑影当中突然传出一声尖鸣,声音虽非响彻天地,却迳直穿透她的脑海,震得她晕头转向。

幸好,就在她松手的同时,只听“啪嗒”一声,木闩安安稳稳地落下。

院门被气急败坏的黑影撞得砰砰作响,外头传来了震天的嘶吼和怒骂,声浪大得快要抵得上飓风。

冯妙君顺着木门慢慢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气,额上沁着冷汗。

方才硬抗无尽黑影,却几乎要耗尽她全部魂力。

现在她只觉全身软得像面条,四肢打颤,仿佛在现实里搬动了数万斤的重物。

冯妙君从不知道,蕴藏在自己神魂中的力量竟然丰沛如斯,竟可与海量的黑影直接对抗。

尽管只有短短几瞬。

她一坐下来,就与小云崕一般高了。他瞬也不瞬盯着她,而后走了过来,就站在她身边。

冯妙君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抱得紧紧地,而后在他嫩生生的脸蛋上吧嗒吧嗒接连亲了好几口,欢喜道:“幸好,幸好还不晚!”

抱着这具温热的身躯,她的心里才有了着落。

直到现在,她满满都是后怕。要是云崕的心志不够坚强,在她拖延萧衍的那段时间里,他或许早就被这些影子所乘了吧?

她不晓得他的处境竟然凶险至此,否则她就是偷也要将他偷出魏都!

小云崕平视着她,忽然伸手来抚她面庞。孩子的手,很细很嫩,与成年的他截然不同;然而掌心传来的热度依旧,熨贴了她的面颊。

这个时候,她感觉到脸上传来湿意,才发现自己落泪不止。

她轻轻抓着童子的小手,垂首抵着他的额头:“记起我了么?”

第575章 破魔(求月票)

小云崕依旧面无表情,却唤她道:“安安。”

用这样清亮的童音唤她的名字,真是唤得她心都软了,只觉冒这大半天的险也算值得。

“你到底怎么了?”

小云崕呆呆望着她,没吭声。

大概这问题太复杂,他现在还答不上来。

冯妙君浑身酸软,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怎么才能打退外头那些怪物?”

对着这么小的孩子说话,她下意识也将声音放软,带上几分哄劝的味道。

小云崕站在原地,像是消化她的问题,好一会儿才抬头向上。

冯妙君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望见了天空中那片体积惊人的乌云。

果然要归咎到这团东西身上么?她就知道深渊里爬出的黑影不会无端去凹个造型出来。

可是她和小云崕都站在地面上,小院又被敌人包围,他们要怎样驱散天空的异状呢?

她抚了抚小云崕的顶发——没办法,小孩子的头发摸起来就是软,就是舒服——然后问他:“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总该有办法对付它们罢?”

玉童子望着她不眨眼,好像她脸上有花。

她把话说太深奥,他听不懂么?冯妙君抚额长叹,她猜测燕王大概用了什么法子将云崕的灵识打入封闭,让他心智回到懵懂时期,只能凭着最简单的本能判断和行事。

可她实是不知,怎样才能跟这样的云崕沟通。

小云崕好似看懂了她脸上的沮丧,忽然抓着她的手道:“安安嫁给我。”

冯妙君张了张嘴,却找不着自己的声音。这几个神圣的字眼偏偏是从一个小孩口中说出来,还附带奶声奶气的效果,让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好,一定嫁!可是你太小了,要长大才能娶我。”她一本正经捏了捏他的小脸。啊好软好滑,嫩得像能掐出水来。这手感真是无与伦比,她一下就上瘾了。

小娃娃乖乖地,一动不动。冯妙君心里感叹,等他长大后,就没有这样乖了,唉。

“打散那团乌云,你就能长大了。”她捉着他的下巴抬头,让他去看遮蔽天空的云团。

哄孩子,她不在行。可这话也不全是胡说八道。黑影怪物们着紧什么,她就破坏掉什么,只要跟它们对着干,救醒云崕的机会就很大。

现在他们还在院子外头徘徊,一边冷笑,一边低声诅咒,但说得最多的却是一句话:

“你到底是谁!”

冯妙君虽不在意,但她也怕夜长梦多。院子被这些家伙围了个水泄不通,对方人多势众,她不晓得怎样才能将它们全部驱走或者杀死。

否则,她怎么出去呢?

小云崕果然认真盯着天空,喃喃重复一句:“打散。”

“对,打散。我余下的力量已经不多,你得好好想个法子。””冯妙君凑近过去,在他额头印下一吻,“我累了。云崕,带我出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温柔中透着疲惫。

她是真地累了,神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让她能一闭眼就睡着,何况方才她还被怪物打伤。在这里受伤,也就是魂体受了伤,即便回到自己本来的身体也很难愈合。

小云崕面色微动。这样的声音,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曾听过。一起陪伴着他的,还有那张熟悉的容颜。

“娘亲……”

这一声咕哝在嘴里,含糊不清,连冯妙君也听不明白。

她抬头正要细问,小云崕已经抓住她的手,有一物冰冷而坚硬,同时滑进她的掌心。

冯妙君微惊低头,却见手心躺着一只小小箭矢。

小箭不过半尺长,通体乌黑,只有箭尾缀着白羽,卖相极佳,但像工艺品多过像一只真正的箭矢。

这是?

小云崕指了指天上的乌云,只说了两个字:“破魔。”

冯妙君懂了,揉了揉他的脑袋:“真乖。”说罢暗吸几口气,搜遍全身,好不容易才凝起最后一丝魂力。

她手边有清风环绕,旋即变作一把精弓。

挽弓,搭箭,瞄准。

刚搭上弓,黑箭立刻变作了三尺长短,恰好能让她拉个满弓。

冯妙君这辈子射箭御敌的次数屈指可算,但她在军营里见过各式各样的弓箭,也曾亲自上手。不敢吹嘘自己如何精准,不过天上这么宽广一块乌云可是前所未有的巨大靶子,她还有射不中的道理?

而后,她就能感觉到黑箭疯狂汲取她的魂力,那饥渴程度好比饿上三天的人一头栽进了自助餐厅。

箭身上乌光四射,直至灼灼迫人。随着她传输的魂力越来越多,箭体铭刻的符文甚至浮出表面,围绕黑箭缓缓转动。

那都是上古异族文字,光以目力视之,都有锋锐之感。

冯妙君都有些站不住了,但她明白这一箭至关重要,云崕能不能活下去、她能不能走出识海世界,成败都在此一举。

她屏除一切杂念,稳住双手。

而后,黑箭离弦而出!

于是天地间有乌光一闪,直入云团中心,从那里劈出一道树杈状的闪电,照亮了整片天空。

然后是两道、三道……

冯妙君抬头,望见云团里电光闪耀,银蛇飞舞。紧接着,无风无雨的天气里突然打出一记惊雷,连地面都被震得一阵颤动。

原本厚重的云层被生生撕出几个缺口,然后四分五裂。

她目力极好,还能辨出云团里有无数黑烟正在四下逃逸,不愿直面闪电的进攻。

云团既开,就再也挡不住阳光了。无数道金光突破阴云的笼罩,照亮山河。

凑巧,第一道阳光笔直打下来,覆盖了这个小小院落,令院子里的两人都沐浴在金光之中。

这个昏暗阴霾的世界,突然又有了光明。

冯妙君下意识抬掌,挡住了直射眼底的强光。她相信,在阳光照耀之下,阴影就不敢作祟。

他们安全了。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捉住她纤细的腕部。那双手修长、白皙,指节突出,并且暖意融融,能将她柔荑完全包住。

虽然莹泽如玉,但这绝不是孩童的手!

冯妙君笑了,终于如释重负。

第576章 山河之主(求月票)

紧接着,这人将她转了过来,一把抱进怀里。

他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当中去。

这个怀抱,宽阔、温暖,熟悉得一如既往。冯妙君嘴角翘起,无尽喜悦从心底升起:“你醒了。”

那一瞬间照在身上的阳光,果然唤醒了她的爱人。

直到这时,她心底还是无尽的后怕。要是自己晚来一些,要是冲进小院的速度再慢上一丝,她就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云崕抚着她的秀发,心底有不知名的情愫翻涌。纵他平时巧舌如簧,这时千言万语也都噎在喉间,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辛苦你了。”

冲进他的识海来,是冒险;混入黑影群,是冒险;将他从幽影的蛊惑中唤醒,更要置生死于度外,才能搏出一线希望。

可她还是来了,义无反顾。

冯妙君不说话,一把将他拉低,咬住了他的唇。

他的回应热情如火,并且转眼就掌握了主动权。

阳光之下,两人相拥而吻,心中只有大欢喜。院子外还有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却没人再将他们放在心上。

直到彼此都有些气喘,冯妙君才将下巴搁在他胸口上,伸手去捏他俊美如仙的脸:“报答我,直到我满意为止!”

她是那种施恩不望报的人吗?是吗?

“好。”云崕想也不想即道,“但要先解决这些东西。”顺势从她手里接过精弓。

冯妙君退开两步。

等他再度挽开时,弓上又搭着一支长箭,其色鲜艳如血。

这时天空中的乌云已经缩小,大量奔逃的黑烟令天空变得昏沉,仿佛经历一场沙尘暴,冯妙君能看出它们逃去的方向,是来时的深渊。

但阳光下依旧有一团黑云牢牢踞守,将整个深渊都遮在阴影之中——它们要给同伴争取更多逃走的时间。

云崕瞄准的就是它。

他是专业级选手,这么弯弓射箭,姿势不知道比冯妙君帅气多少倍,放到外头去要吸粉无数。她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研究他眼里绽放的冰冷和杀意。

他从不曾在她面前表露过这样的仇恨。

在这一片群魔乱舞、鬼哭狼嚎中,血箭离弦飞出,扎入乌云之中。

“呼”,整个云团突然着了火,一下由灰黑转成了赤红。

冯妙君立在地面上,似乎还能听见半空中传来被灼烧的黑影垂死的尖啸声。

她得承认,云崕这一箭的威力比她要大上许多倍,竟是直接以黑影为燃料,催生了巨大的爆炸。

这一刻,世界的阴冷被火光驱得一干二净,空气变得滚烫,冯妙君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蒸屉之中。

半空中的云团一下散尽,阳光普照山川,再也不留一丝死角。

亡命奔逃的黑影被阳光照见,立刻被灼出丝丝白烟。它们发出痛苦的嚎叫,飞得更快,可惜在潜入深渊之前就燃烧殆尽,不留一点残渣。

但还是有一部分黑影逃进深渊里,沉进无底的大洞。

即便直射下来的阳光猛烈,也依旧照不透那里的黑暗。

随着它们的逃逸,天地间安静下来,了然无声。

朗朗乾坤底下,已经没有了一丝阴霾。阳光明媚,照亮了红花绿树和这个质朴的小院,还大地一片生机。

冯妙君推开院门,慢慢走到悬崖边上往下探头。云崕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小心这些家伙拼死反扑,它们并没有走远。”

底下的黑暗里,有阴影在蠢蠢欲动。冯妙君甚至能感觉到,其中有目光审视着她,除了怨毒之外还带着探究。

耳边似乎还有一个声音总在喁喁低语,带着仇恨和不解:“为什么要帮他!”

“现在要怎办?”她累了,往后靠在这人怀里,“总不能放任这个破洞不管吧?”要她来说,这个破洞就像是云崕识海里出现的bug,若不抓紧修复,那些黑影早晚要卷土重来。“小洞不补,大洞吃苦。”

“别担心。”云崕指了指悬崖对面,“它们休想再踏出这里一步。”

冯妙君凝目望去,发现覆盖在深渊峭壁的坚硬冰层竟然开始“冒汗”,表面爆出一颗又一颗水珠,也不知是被方才的爆炸引动,还是汲取了阳光中的热量。

水珠越化越多,变成了细小的水流。

与此同时,悬崖上方的冰瀑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起先是越来越透明,而后就传出噼啪声响——

冰层表面爬满了裂纹,又过十几息,就在冯妙君的注视下四分五裂!

巨大的坚冰簌簌落入深渊的同时,山涧的瀑布亦开始飞流直下,带着庞沛的水量轰隆隆泻入了下方的黑暗之中,掀起巨大的回响。

从凝固到生动,也就这么几十息的功夫,巨大的天坑迎来了冰雪消融。

冯妙君和云崕手挽着手立在崖上,欣赏对面的瀑布奔流。

瀑布宽达七里,狂暴的水流互相推搡着冲下悬崖,如万马奔腾,溅起无数碎玉琼珠。

这时天光正好,蒸腾的水汽里架起一座虹桥,七彩氤氲。

“真是壮观。”冯妙君喃喃低语。这个色调阴冷的,原本只有冰块与岩石的世界,突然因为声势浩大的飞瀑而显得生动无限。

她按了按额头,企图缓解这里的疼痛:“那些怪物怕水?”

难道云崕想用瀑布狂暴的水流将识海世界的缺口堵上?

“太小看它们了。”云崕幽幽道,“光是流水,还奈何不了它们。你仔细听听,底下可有水声?”

底下,指的自然就是深渊里了。

冯妙君依言侧耳细听,认真道:“听见了。”瀑布的水太丰沛,一时没能从洞里完全泻出,于是从深渊底部累积的水面越来越高,水声自然也越来越大。

云崕点了点头:“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天空一暗,阳光不见了。

他是这片识海的主人。不被外邪所侵时,他在这里掌握一切,要风就有风,要雨就得雨。

冯妙君抬头,只见夜幕低垂,哪里还有太阳的身影?伴随着昏暗一同降临的,还有刺骨的冰寒。

第577章 她不后悔

不出几秒,空中就飘下了雪,起先细如柳絮,很快就变作了鹅毛大雪。

冷啊!

冯妙君呵出一口白汽,下意识搓了搓胳膊,牙关咯咯响了两声。修行者寒暑不侵,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捱寒受冻了。

她知道,这是因为魂力耗尽,所以自己的魂体也变得格外脆弱。

云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扯出一件大氅将她裹紧。

他体温高得像火炉,暖意一点一点渗入她身体当中。很快,冯妙君的身体就不再颤抖。

她抚了抚云崕的面庞,叹了口气:“我没事,别浪费力气了。”

其实他的脸色也白得有些透明——经历了红魔山大战,又在黑影怪物的攻击下坚持那么久,他自身怎可能没有损伤?

云崕在她额上印下温柔一吻:“很快便好。”

识海世界气候突变,当然不是依他任性而为。至少冯妙君很快就听不见底下的水声了。

只有流动的水,才会发出声音。

过不多时,深渊四周的悬崖开始冒出白汽,由淡转浓。

就在冯妙君眼皮底下,澹澹流水突然凝成了冰,自下而上。

水一次又一次流下,冰一层又一层凝固。

最后,连悬崖上方的瀑布也重新安静下来,化作了壮观的冰雕。

这个世界重新寂静,坚冰和岩石,再度成为这里的主旋律。

冯妙君探头望向深渊:“冻住了?”

“是。”

迷宫通往这里的缺口,已被坚硬的冰层封住。怪物们的入侵由此被阻隔。

“这些东西,杀不光么?”以云崕的心性,如果能将它斩尽杀绝,怕是不会留一点情面吧?

“杀不完的。”云崕挽着她的手,往小院里走,“这里的麻烦已经解决,我们外面见罢?”

她点了点头。

这时两人已经回到院子,云崕指着屋里的灯光道:“从这里出去吧,我在外头等你。”

这居然是出口?出人意料。

冯妙君笑了,果然很有云崕特色啊。

她站在屋子门口轻吸一口气,才推门往里走。

门里,黑暗一片。

……

冯妙君缓缓睁眼,只觉眼皮涩重、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她想翻个身,可躯体每个零件好像都锈掉了。

脑部发出来的指令,似乎延时好几息才能被身体接收到。

简而言之,她现在的感受就像从前在另一个世界通宵熬大夜,并且还是一连半个月,生不如死。

这就是神魂受到的损伤,在现实里的折射。

还好,云崕放大的俊脸就在她面前,离她不到巴掌远。

多看看大帅哥,身体的不适都能消除掉好多呢。

云崕正直勾勾盯着她,面露关切:“怎样?”

“难受得紧。”她嘟哝两句,发现自己声音都哑了,于是顺手招出一面水镜照了照,“啊!”

镜子里那个眼眶深陷、容颜憔悴的女人是她?!

冯妙君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脸,赶紧去挡云崕的视线:“别看!”

这可是她最丑的时候,不想被心上人看见!

云崕笑着拉下她的手,亲了一口:“我的安安无论何时都漂亮。”

她定定看着他,忽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云崕受宠若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她情绪的激动。

在他昏睡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晚了。”她的声音又细又轻,连他都险些听不清楚,“对不住。”

此刻与他互相依偎,感受来自他的温度,她心里止不住一阵又一阵自责。如果她没赶上最后一波怪物袭击,如果他真被怪物侵噬了心志……

她熟悉的云崕,很可能就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道歉?”他的低笑从上方传来,“你本不必来,萧衍可有为难你?”

他知道自己重伤昏迷了很久,那么陆茗很可能将他带回魏都。冯妙君想见到他,一定很不容易,并且还要付出代价吧?

“他么,还未来得及。”冯妙君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这回云崕的躯体并无性命之忧,她本不必冒着巨大风险潜入识海去救他。

只要他的心跳不停止,她也不会死。

可是那个时候,她压根儿都未考虑到这个问题呢。

再说,她也不后悔,一点儿也不。

云崕往屋外看了几眼,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我们现在何处?”

“汀沅镇,魏夏边境的一个小镇。”冯妙君打了个呵欠,“萧衍就在外头坐着,等我把你救醒。”

“辛苦夫人了。”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不见欲¥¥望,只有感激。他的情况特殊,魏国的修行者的确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治。

一旦放松下来,倦意就阵阵来袭。她得努力睁眼,以免自己陷入沉沉的黑暗中:“你身体如何?”

“好多了。”云崕稍微坐直,于是她就看到他的腹部一片光滑,重伤过后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血肉精华很管用。”

取自海王鲸的血肉精华,为他修补了命灶,唤回强大生机,正是他眼下亟需。加上神智回归,伤口愈合的速度比原先会加快一倍不止。

“那就好。”她放下心来,睡意翻滚,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萧衍在外头。”她又重复一遍。

“安心睡吧。”云崕在她耳边低语,“我会守着你。”

他说到就能做到,冯妙君闭上眼,不忘抱怨一句:“今后别再这样冒险。”

“是,一定。”云崕向她保证,却听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睡意:“下次未必……护得住你。”

话音越来越弱,不待说完就睡着了。

她实在太累了,在识海中的战斗耗费的是魂力。对多数修行者来说,这是无法通过调息来恢复的力量,冯妙君虽然精于魂术、可以快速恢复,但鉴于神魂这回是重伤状态,她同样需要安安生生睡上几觉,才能寻回自己的精气神。

天底下,大概只有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护他吧?云崕在她脸上轻啄一口,神情慢慢变作若有所思。

他的吻轻如鸿羽,吵不醒沉睡中的心上人。

待她呼吸变得悠长均匀,云崕才下了床,替她掖好被角。

他整好衣裳,推门走了出去,面色虽还有几分苍白,腰背却挺得笔直。

第578章 私藏的秘密(求月票)

周围顿时响起魏兵震天响的欢呼。另一间屋门吱呀打开,萧衍大步冲了出来,面带狂喜。他衣衫还有些不整,却望着云崕大笑道:“你醒了,她居然真能把你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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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是被一阵香气唤醒的。

米粥的香味儿很淡,却让她的肚皮一阵作响。

后厨里传来小火咕嘟的声音。冯妙君睁眼好一会儿,视线落在窗边摆着的一盆朱顶红上。

花儿开得正艳,不知外头寒气逼人。

她还在农舍里,斗室的光线半明半暗,照出慵懒的气氛。

帘子一动,云崕端着一只锅仔走了进来,恰与她四目相对,桃花眼顿时弯起:“醒了?感觉怎样?”

“饿!”她小嘴嘟起,“饿得爬不起来。”

云崕将东西放去桌面,转身将她从床上抱起,让她脚不沾地就坐到了椅子上。

她乖乖蜷在他怀里,享受情郎的细心服务,一边不忘了问:“外头情况如何?”

“好得很,魏夏两军都在,井水不犯河水。”

冯妙君这才放下心来,看桌上的土陶锅还带个盖子,她忙不迭掀开:“什么好吃的?”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原来是一锅白粥,熬得香软顺滑,入口即化。中间还有些许红点,冯妙君捞起来一尝,是红薯。

云崕回后厨拿了两样小菜出来,见她一边吹气一边咽粥,作饿死鬼投胎状,不由得笑道:“慢些吃,这粥里还埋着东西,别噎着了。”

粥里还有东西?她翻搅两下,果然挖出一个圆不溜丢的玩意,用竹箸戳两下,又白又软,长得好像汤圆。

她轻轻咬了一口。咸的,但很有韧劲儿,又软又滑,还有一股子浓浓的奶香味。

用它下饭,白粥都变得更加鲜甜。“这是什么?”她吃遍新夏,居然没尝过这种下粥神器,“本地特产?”

“咸牛乳。”

冯妙君大奇:“这东西是牛乳?”

牛奶不都是液体么,除了奶酪奶皮子,乳制品的固体状她还是头一次见。

“严格来说,是水牛乳。”云崕也给自己添了一碗粥,挟起一个咸牛乳塞在碗底,“这东西只有塞进热粥才会软滑,冷却以后变硬,口感渣得很。”他喝了一口,姿势比她不知道文雅多少倍,“行军打仗带上这些,很受官兵欢迎。”

打仗前后物资紧张,想吃一口青菜都不太容易,此物在隆冬时节易于保存,滋味儿又好,是西北魏军的冬季标配。

就着两枚咸牛乳能轻松干掉一大碗粥。冯妙君吃得顺口极了,转眼间一锅粥被她喝下去大半。桌上还有一碟子火腿煨冬瓜、一碟子酱萝卜,还有一碟酒糟小鱼,她反而都没怎么碰。

喝完了粥,她才感觉自己回了魂。云崕收拾碗箸,她也一起跟进后厨:“我睡了多久?”方才举手抬足,她甚至听到关节喀啦作响,这是僵硬太久所致。

“不久,五日。”听完云崕回答,她才松了口气,哪知这家伙点了点自己太阳穴,“但是你之前潜入识海,前后用掉了三天。”

啥?她吃了一惊:“我进去最多不到三个时辰!”

“识海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并无固定规律可循。”云崕一边洗碗一边道,“除了主人自己,谁进去也摸不准时间。这一点,难道你不清楚?”

“知道啊。”她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可是自己亲历才觉得离谱。”原来她前后睡了八天,难怪浑身关节都僵了,还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顺便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光线更暗,于是道:“外头是夜晚了?”

“是。”云崕揩净手上的水珠,“山区天黑得早。”

“萧衍呢?”

云崕笑了笑:“他公务缠身,这会儿正忙。”

“也就是说,今晚你有时间了。”冯妙君双手按住他的脸颊,将他转过来正对自己,迫不及待,“给我从头交代,识海里的怪物到底怎么回事!”

通常来说,识海是修行者的绝密之地,除了“造物主”之外都不会有第二个生命。云崕倒好,识海里密密麻麻全是入侵者,连他这主人都被打压下去,她更不用说了,险些跟他死在一起。

云崕也听出她的气恼,捉着她的小手道:“聪明如你,多半也猜到了它们的身份吧?”

冯妙君心底的确隐约有个结论,犹豫了几息才试探他:“唔,天魔?”

有本事潜入他的识海,险些将他这正主儿也吞噬掉的怪物,除了天魔之外真是不作其它推想了。排除其他不可能,剩下的那个选项哪怕再荒谬,也是答案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它们力量不强,我潜入迷宫时就杀掉了好几只,不似能与界神作对的种族。”

天魔有多强大?当年人类和妖族联手都打不过它们,最后这些家伙跑去和界神正面刚,虽然以落败告终,然而其力量远非现在修行者能望项背。她不仅杀了迷宫里的怪物,最后还将它们堵在小院门外。如果它们真是天魔,怎可能轻易就被她打发了?

还有一点最是古怪:天魔既然出现,为什么没去为祸世间,反而跑到云崕的识海里兴风作浪?

“正是天魔,却非天魔本尊。”云崕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你觉得弱小,因为它们不过是天魔在我识海里的投影罢了,其实力不及本尊一成。”

“投影?”冯妙君皱了皱眉。别个修行者听到这句多半要一脸懵圈,但冯妙君精研魂术,立刻就抓到了关键,“它们的本体还被封印?”

“否则这个世界哪里还能这样太平?”

这片大陆战火纷飞,称得上太平么?冯妙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她也明白,如果天魔一族降世,恐怕混乱程度还要放大数倍不止。

“它们本体在哪,为何非要跟你过不去?”

云崕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它们本体还在封印之地。潜入我的识海,是想寻出解除封印之法。”

终于又抓出这家伙私藏的一条秘密!

第579章 父亲

冯妙君凤眼圆睁:“你知道天魔封印之地!”她连传说中的天魔都没见过,这厮却知道人家封印在哪。

“嘘——”他竖指在唇前,“法不传六耳。”

她没好气道:“说来听听。”

“你若问我别的,我必定知无不言。”云崕轻咳一声,“但这个嘛……”

她小嘴一撇:“我也不想知道别的。”对她都保密?

云崕苦笑道:“我也想说与你听。可惜,我在师父面前曾经发过毒誓,要是对人说出封印天魔的秘密,哪怕只言片语,也会心脏爆裂而亡。”

“你师父管得倒宽。”她气呼呼道,“大陆动荡三百多年,他既然这么能耐,怎不出来扶危济世?”云崕不曾对她扯谎。他既然言之凿凿,那么她就相信确有其事。

马达,他死=她死。她没必要为了一个秘密献生吧?

“说得对极!”云崕一本正经附和她,“他素来不问世事,我也觉得他矫情得很!”

背后说师父坏话,他笑得这么灿烂作甚?冯妙君怀疑地瞪他一眼:“你和天魔怎会扯上关系?”

云崕笑容当即一滞。

见他正要开口,冯妙君两手往胸前一抱:“你总要抖些干货出来,否则咱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唔,就从你的……娘亲开始说起。”

她在云崕识海里听见他唤她为娘亲,那应该就是他的生身之母。天魔敢变出她的面貌来对付他,就是笃定她在云崕心目中地位特殊。

那么,她就是牵起一切的线索。

冯妙君知道云崕身上藏有许多秘密,这么多年却一直装作不知。她以为即便两人相恋,也应该给彼此留下一点隐秘。

可是事关天魔,事关大陆,事关……两人性命,她不能再装聋作哑。

云崕脸上笑容慢慢消失,好一会儿才握起她的手道:“我在这个院子长大,它原本位于白象湖畔,人迹罕至。从小,我见过的妖怪就比人类更多。”

白象湖?这是峣地和晋国的交界,莫提准带她去过。当然更重要的是,冯妙君脑海里随之响起玉还真说过的话,白象山脉和水系中生活着大量妖族。

妖族和人类国家的领地有交叉,但妖怪与平民从来划地而居、不相往来。云崕住在人迹罕至的白象湖边,又常年与妖怪为伍,那就意味着——

“她是妖怪?”

她的确聪明呢。云崕抚了抚她的秀发:“对。浩黎帝国中后期时常围剿妖族,结果导致剩下的大小妖怪都聚拢起来,形成可与人类军队抗衡的妖族宗派。这些宗派分布在浩黎帝国的边远地区,其中最强大的一个就是白象湖妖族。”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三百多年前,我娘亲就是白象湖水妖的首领。”

“三百多年前?”冯妙君掐指算了算,不由得失声道,“白龙!”

那个时段,白象湖最强大的妖怪就是白龙。也正因有这世间唯一的真龙驻场,浩黎帝国才屡次攻不下这个妖宗。

云崕笑了笑:“浩黎帝国集中全力进行最后一次围剿,白湖象妖宗事先得了暗中报讯,反败为胜,此事对老皇帝打击很大。他穷兵黩武多年,强撑着打完这一仗,人财两空。皇帝驾崩,国库空乏,朝野俱是怨声载道。”

冯妙君点了点头:“我听玉还真说过,杨氏先祖暗中给白象湖通风报讯。”

“其实,暗中报讯的不止她一个。”

“咦?”这倒新鲜了,冯妙君好奇,“还有谁?”

云崕缓缓道:“还有一人,郝明桓。”

冯妙君这回当真大吃一惊:“黎厉帝!”今日这口瓜,水分是真足哇。大名鼎鼎的黎厉帝,竟然和白象湖妖宗有关联?

云崕冷笑一声:“那时他只是老皇帝的第三子,无论怎么算,王位都轮不到他头上。浩黎帝国内部已经朽乱,老皇帝发兵攻打白象湖,除了垂涎妖族财宝之外,也要彰显自己武力。如若成功,他的统治便可稳固。”

“所以他把军情泄露给白象湖妖宗知晓,致老皇帝和军队落败?”冯妙君懂了。这也是一位当机立断的主儿。

“不止。”云崕给两人各斟了一杯热茶,“太子早年夭折,老皇帝没有再立新太子,按照王位继承制,郝明桓眼前的障碍只有一个二哥,也是修行者。趁着老皇帝御驾亲征白象湖,他在应水城设下埋伏,杀掉了二王子。老皇帝兵败之后回都,本就灰心丧气,再接此噩耗气急攻心,立刻就病倒了。”

他低沉道:“他缠¥¥绵病榻,不到半年即撒手人寰。后世有人对他的死因存疑。随后,郝明桓顺利登基。”

“除了通联白象湖,这段历史我倒是知晓。”她从史书中看到云崕所说的后半截故事,亦感叹于郝明桓的心狠手辣。

“所以他和白龙的关系是?”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那一次暗递军情,就在郝明桓和我娘亲之间结下孽缘。”云崕喝了一口茶,“郝明桓时常潜到白象湖,与她幽会。”

冯妙君闻言盯了他好几眼:“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云崕也喜欢潜入乌塞尔与她私会,这算是家族遗传么?

嘿,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怎么会猜不出他的父亲就是黎厉帝?她饱览史书,不止一本提到过黎厉帝丰神俊逸、风靡帝都,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他有一次外出游猎未归,应水城传出帝殒的谣言,结果竟有许多姑娘伤心欲绝,甚至以死相殉。

这样的外貌配上天下共主的身份,白龙眼界再高,被他吸引亦不奇怪。

云崕脸上流露出少见的厌恶:“他是他,我是我,不可混为一谈。”

冯妙君从来都能感受到他对生身父亲的痛恨,这时很乖觉地转移话题:“你竟是不折不扣的龙子帝孙,怎么从未见诸于浩黎帝国史册?”

浩黎帝国一向有编撰史书的传统,帝王本纪当然要明条细纲地写进去。但莫说是官史了,就算野史上也没记载过,黎厉帝还有云崕这个儿子。

第580章 骨肉相残(求月票)

“浩黎帝国追捕妖族数百年,怎会让我这妖种混入宗庙族谱,玷污了王室血脉的纯净?不过郝明桓掌权后,浩黎国和妖族的关系有所缓和,娘亲自有孕起就不想再招惹是非,为了保守这个秘密,隐藏身份住进了应水城,安心待产。因此,连白象湖的妖怪都不知我父亲是谁。”云崕冷冷道,“最重要的是,我出生时正好遇上天魔袭城。那一场变故之后,浩黎帝国穷途末路,也就无人再来关心郝明桓的情史。”

冯妙君轻轻握着他的手,感受到他体温再度升高,显然心绪不似表面这样平静。即使他为了母亲怨恨生父,毕竟也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了,为何至今还在纠结?

“天魔袭城。”冯妙君看过的史书不计其数,但凡提到浩黎帝国的,一定不会漏过天魔袭击应水城这段历史。在无数后人看来,浩黎帝国虽然长久腐朽,颓态已显,但真正给它致命一击的,就是这个大事件。“等一下,黎厉帝在天魔袭城之后就发布了‘屠婴令’,难道他、难道你……”

应水城成功阻住了天魔入侵,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但黎厉帝随后就下令屠杀帝都当晚出生的所有婴儿!

应水城当时可是泛大陆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光是常住人口就超过二百万,还有各类商团、长短工等流动人口未入统计,所以当时城内人数真正达到了三百余万。

当天出生的婴儿超过了两万之数,他们降临世上还不足十个时辰,有些甚至才呱呱坠地,就被城卫队残忍杀害!

黎厉帝此前施政都称得上明君,但正是这道“屠婴令”让后世给他冠上了“厉帝”的谥号!

“是。”云崕幽幽道,“浩黎历六百二十七年腊月十五,天魔袭城,我恰好就在这一晚出生,也在城守卫的杀戮名单里。”

冯妙君心里泛起寒气:“你说过,出生后有人偷袭,要害你性命,却被娘亲阻止。这个人,难道就是黎厉帝?”白龙是何等修为,即便城守军侵上门来也拿她不住,更不用说对付小王子。

除非黎厉帝亲自出手。

“郝明桓追杀天魔,自己也入了魔。他认定天魔余孽一定会附在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为绝后患,竟然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云崕在自己胸口上轻轻一点,“娘亲拼命阻止,可是产后虚弱,还是被他举刀刺中了我的心脏。”

即便他眼下就好端端站在这里,冯妙君还是屏住呼吸,紧张道:“然后呢?”

换作别人讲述自己的历史,就是再悲惨十倍、再恐怖十倍,她也只会无动于衷。

她见过的人间地狱还少么?

可他不一样,他是云崕。

“或许他还顾念与母亲的情意,这一刀没有刺尽。”云崕讥讽道,“也或许是城守军来报,在另一个方向发现了天魔行踪,他才放过了我。总之,娘亲带我离开应水城,返回白象湖住下,一直到她去世。”

冯妙君倚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以示安慰。螓首就贴在他胸口上,感受那里缓慢的心跳。

这是他的弱点,也是他从不肯让旁人碰触的地方。

“你的心疾,也和天魔有关么?”否则为何迟迟不能痊愈,为何天魔在他的识海里会有投影?

“是。应水城之变以后,郝明桓成功将它们再次封印。时至今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剩下我了。”他的情绪很快平复,又变作了古井不波,仿佛说的是别人的麻烦,“它们总有办法找上我。”

“这些年它们一直潜在暗处,伺机待发。只要我变得软弱、脆弱,它们就会一拥而上,试图获取封印的秘密。”

冯妙君立刻想起了迷宫和深渊,想起那个冰雪呼啸的识海世界。原来他的世界以寒冰为坚甲,就是为了抵御天魔。只要他变得软弱,天魔就会大举入侵,深渊就代表了它们的突破口。

将自己的内心冰封,这是多么无奈的选择。这种情况,又持续了多少年?

她在他唇上印下心疼一吻。这个家伙一生都在和天魔争斗呢,一旦落败,人间万劫不复。可是他的努力,从来无人知晓。

这个吻又香又软,云崕自然不会放过。两人纠缠几息,周围的温度都升高了。

他立刻就有下一步动作,冯妙君抓着他的手:“你元气还未尽复。”

他却看着白花花一片好风光直了眼,只觉小腹蹿上一股邪火。他舐了舐薄唇:“正是元气未复,才要行合修之法。”这么多个夜晚想到她,总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重逢,现在就是山崩地裂也阻不住他!

素了太久,她也意动,半推半却地从了。

他的体温又升高了,好像能将她点燃。冯妙君在半明半寐中却想起小时候跟着养母住在庄子上,每到冬至,徐氏总领着她亲手包汤圆。包圆子也像他这样,又揉又捏,搓圆搓扁,但是没过滚水的汤圆是生的,可不能下嘴啃,不然会啃上满嘴粉……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呜咽一声,绷起全身抱紧了他。紧接着,这张农家床就开始嘎吱作响,节奏越来越欢快。

冯妙君魂儿都要飞去九天之外了,忽然一个激灵,伸臂抵着他胸口道:“轻点,有人住在隔壁!”而且八成就是萧衍!

就算云崕设下结界,那也只挡声音,却阻不住震动传递。住隔壁那人只要有点经验,怎不知道这里在办甚事?

云崕如饮醇酒,正妙不可言,哪顾得了那许多?她些许挣扎,他更是得趣,伸手按住她纤细的腰肢只管行凶。

在这时候,他可感觉不出内心的冰冷,那雪白娇躯在他身下扭动,她婉转求饶仿佛莺啼,成功地令他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部。

他只顾着在自己的领地上尽情驰骋,一时竟然都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有空在她耳边低语:“隔壁没人。”

……

次日清晨,冯妙君就知道云崕胡说了,因为她亲眼见着萧衍从隔壁屋舍走了出来。

第581章 讨价还价

这人神情萎顿,刚一照面就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女王还能这般精神奕奕,果然道行精深!”

轰一下,她脸上像着了火,滚烫滚烫。偏偏萧衍左顾右盼:“我的国师呢?”

她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他元气未复,还要调养。”一言以概之,就是还在睡觉!

“元气未复么?”萧衍喃喃自语,“不像呀。”

冯妙君决定转移这个尴尬的话题:“前线情况如何了?”

萧衍躲到这里来,也没忘了每日办公。除了原熙国的国君,哪个君王在位不得兢兢业业?

他闻声果然收敛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有点麻烦。燕人占掉花巢高原以后像蝗虫一样扩散,即便云崕醒来,想将他们往南赶也要费很大功夫。”他哼了一声,“现在,该谈谈你我的约定了吧?”

“援魏抗燕么?”冯妙君早有腹案,“关于这个,我倒有些想法。”她往树下的青石桌一指,“何妨坐下来谈谈?”

两人坐定,自有随从递上来酒水瓜果。

可是聊不出两句,萧衍就勃然作色,一拍桌子:“什么,你不出兵!”他抛下战局,抛下王廷,亲自带着云崕横跨千山万水,来这穷乡僻壤见她是为了什么?除了救醒云崕,他还希望冯妙君履行约定,援助魏国。

现在她却说,新夏不出兵!亏得萧衍涵养不错,这才没有爆粗,只是气得额上青筋直冒:“不出兵你出什么,出钱么!”

“也不出钱。”冯妙君笑吟吟道,“只出钱能买下来的东西。”

萧衍呆怔一下:“什么?”

“这便是要商量的地方了。”冯妙君轻声道,“云崕既已清醒,元力的调配就不是问题,魏军的战力会随之大增。再说,魏国的前线,缺的难道是人吗?”

萧衍怫然不悦:“怎么不缺?”

冯妙君低声道:“目前魏国派驻花巢高原及周边的军团有七支,兵员不下四十七万,都是魏国精锐。”自从燕军撤出西北战线以来,魏人就将大部分精锐都转移到了东部战场上,“而从情报来看,燕军人数总共不到三十二万。以人数计,你方还占些优势。更何况那是魏国地盘,当地壮年男子亦农亦兵,只要拿起武器就是战士,就能保家卫国。”

就这点上来说,魏人的数量的确不是燕军可以比拟的。魏国在过去三十年风调雨顺、地有丰产,上位者又存着争霸天下的心思,当然鼓励民间多生孩子。从冯妙君掌握的资料来看,魏国青壮年男子数量远多于新夏。

太平世界,人口增长才会爆发,而安夏历经多年分崩动荡才重新立国,稳定的时间还不长,无论表面怎样繁荣,人口少的问题始终存在,直到东峣加入。

魏国这种隐形的优势在打持久战的时候就体现得淋漓尽致。当然燕国也一样。这俩大国为了今时之战都积攒了足够的人力和财富。

“更何况魏人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新夏军队就算被我派过去,又哪里比得上魏军对山川地形了若指掌、进退自如。”

她不失时机来一记马p,拍得萧衍面色稍有和缓。

这新夏女王果然巧舌如簧,不怪云崕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萧衍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敲了几记警钟,才凝声道:“依你之见?”

他肯平心静气,这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冯妙君微微一笑,抿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娓娓道来。

萧衍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而变幻,不久就进入了讨价还价模式。

时间过得很快,双方达成协议时,太阳也已经偏西了。

坐这么久,浑身骨头都僵了,可是协商如博弈,寸土不能丢。冯妙君扶着腰站了起来:“那就这样办吧,我会下令明日开始。”

萧衍哼了一声,不打算找她共进晚膳了。跟这女人谈判,占不着便宜不说还要吃大亏,他心里窝着一把火气,可是云崕已经醒了,他拿捏冯妙君的本钱又没了。

罢了罢了,她能救醒国师就已经算是给魏国帮了大忙。这么想着,心底倒是好受多了。

冯妙君掩口打了个呵欠,转身就往屋里走。

萧衍望着屋舍撇了撇嘴,那木门一天都未打开。

他暗暗骂了一声:“吃里扒外!”

冯妙君信步回屋,关好房门,见云崕就坐在窗边晒太阳。他眯着眼,胸襟微敞,乌发披散如缎,一派慵懒。

听见了开门声,他才微微侧头:“谈妥了?”

冯妙君踱到他身边,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他不想出面影响两国商议。

他精神一振:“那来商量我们的事。”

“啊?”她凤眼眨呀眨地,只装不懂,“什么事?”

云崕立起,高大的身形挡住了窗外照进的斜阳,将她笼在自己阴影之中:“在识海里,你亲口答应嫁给我,不会这就忘了吧?”知道她会装傻,所以他不卖关子、直接挑明。

“呃。”那是权宜之计,也不看看当时的情形有多危急!但这几字不能说出口,否则云崕会当场吃了她。

“哪能呢?我自然记得。”说到这里,冯妙君话锋一转,“可是这要怎么置办?咱俩还……见不得光。”

她要是敢对外声称自己嫁给了魏国国师,新夏必定炸锅。这可是战争时期吔,她可不希望新夏出现任何不安因素。

云崕的脸色有点臭:“还要藏头露尾?”他是有多拿不出手啊?

“我也是为救你性命才说出口。”她用力戳了戳他的胸膛,“你好歹知恩图报!”

他撇了撇嘴:“那么我们先成婚,日后再公布于众。”

冯妙君悻悻道:“聘礼呢?”

云崕将一个圆溜溜的瓶子塞进她手里。

“方寸瓶?”她挑了挑细眉,“你舍得?”

“这只是信物。”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这些年我还攒下不少身家,你若喜欢就都拿去。”

冯妙君窃窃低笑。从前跟在云崕身边当侍女时,她就知道这人手里的宝贝层出不穷,送人一件又一件也不带眨眼,当然有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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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2章 变故(求月票)

云崕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只是现在比不上你这小富婆了。”

整个新夏都是她的,这世间能比冯妙君更有钱的人,屈指也算不出两个。至少他是甘拜下风了。

她笑嘻嘻道:“你赚大了。”把方寸瓶塞回他手里,“先寄在你这里罢,战场上或有用时。”心下却感一片柔软。方寸瓶本身的价值不重要,那栋小院对云崕来说才是意义非凡。将它当作信物赠出,就说明他将她放在了心尖尖儿上。

他在她滑嫩嫩的脸蛋上捏了两下,才低声道:“你我高堂都不在了,要另寻主婚之人。”

冯妙君想了想:“我有养母呢,只是她有孕在身,短时内赶不来乌塞尔。”

“甚好。”云崕轻声道,“我这里原也有个合适人选,可惜不知他下落。”

冯妙君一点就透:“你师傅还在世?”

“他死不了,只是我实无把握能找到他。”他低哼一声,“他找上我还更快些。”

冯妙君笑了:“不过我养母行动不便,耐不住舟车劳顿。等孩子满周岁再过来新夏,至少也要一年多。”

这一句“不过”险些把他气坏:“一年?!”

“是一年——多!”她耸了耸肩,“如果不要证婚人,现在拜天地我也没意见。”

云崕薄唇紧抿,显然很不愉快,但他最后仍是道:“未能给女王一个盛大婚典,已是委屈你了,如果连这一环都省了,那比乡野小民都不如!”他抚着她的鬓发,轻声道,“就等上年余,到时再请她为我们主婚吧。”

“好。”他们直接略过了提亲下聘的环节,毕竟两人只做隐婚,还公开不得。她也就享受不了这样的热闹。

对云崕来说,她现在就是他的妻子。

日落月升,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也要做些都爱做的事。不过这一晚,她是坚决不肯折腾那张破木床了,云崕当然不会死心,想出不少古怪花样。

明日又要分别,他得抓紧时间。

……

协约谈定,萧衍和云崕也就启程返都了。魏王在大战期间偷溜出来十日,整个王廷不炸锅才怪。

冯妙君返回都城乌塞尔,才知道自己离开的短短几天当中居然发生了怪事。

廷尉府遇袭。

陈大昌十年前就跟在冯妙君身边,政敌不多,自她巩固王权之后,敢惹他的人就更少了。谁能料到,这回居然有人偷袭廷尉府,惊吓了府中人。

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事,君心自然不悦。国师赶来述报案情,冯妙君才知道这凶人来头不小,竟然还是她的老相识。

说是相识,不若说成对头:那位就是熙国最终一战中出尽风头的女魃!

这头古怪的魃尸潜入乌塞尔城,寻到陈大昌府上。廷尉府里人口不多,她轻易就抓起陈大昌的姑婆陈红恩,准备将她炼成尸傀。幸好居此不远的玉国师听到府里异响,赶来照看,间不容发之际救下人质,并与女魃大战一场。

陈红恩惊吓过度,这几日都是夜不能寐,陈大昌闻讯连连向玉还真行礼称谢,而后赶回府去安抚。

冯妙君抚着下巴道:“现在这头女魃何在?”玉还真是空着手来的,没见有俘虏啊。

这两人在熙国战场上有一段恩怨,玉还真就是被她偷袭得逞、重伤落崖,此后久久不能康复。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也是导致熙国覆灭的元凶之一,因此玉还真对她可不会手下留情。

玉还真冷着一张俏脸:“被她逃了,她有遁地之能。”

这种怪物受大地青睐,可以由地下行走、来去无踪。女魃和玉还真的修为几乎不相上下,她若真心想逃,即便这里是玉还真的地盘也很难将她留下。

“依你之见,她的意图何在?”

“她的目标是陈大昌。”玉还真不假思索,“只是陈大昌随你去了汀沅镇,她找不着人,只好抓老太太来问。不过陈大昌那厮的口风一向很紧,陈红恩也不清楚他的去向,女魃就想将她炼作尸傀,方便日后向自己通风报讯传消息。”

“陈大昌从未与她正面冲突。”冯妙君了然,“她想找的人,是我。”

她带着陈大昌西行,胡乱找了个视察边界的理由,反正王廷百官也习惯了她的任性。女魃头脑不似普通僵尸那么木讷,当能察觉出这理由的不走心。不过没人能告诉她冯妙君的下落,所以她理所当然从新夏女王最得力的手下这里找线索。

自熙国战场上见过女魃之后,冯妙君和玉还真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思,都去找过古魃的资料,知道她能将普通人类或者修行者炼作尸傀。被普通僵尸咬过的人,如果不作任何救治,几个时辰乃至几天内就会四肢僵尸、体温冷却、长出锋锐的爪牙,最后变作僵尸;古魃却有本事抑制住这个转化过程。被她咬过的倒霉蛋不仅面貌与常人无异,甚至有正常人类的反应,只是从此不得不听命于古魃,身如傀儡,此谓尸傀。

陈大昌是新夏女王最信任的臣子,女魃转化他的亲眷,自然就容易弄到情报。

冯妙君缓缓道:“如今我已经回到乌塞尔,她自然更不会离开。”

玉还真漂亮的眼里全是杀气,显然上一次打架没打爽:“准备怎么逮住她?”

“我住在宫中,她想见我不易,否则也不会找上陈大昌。”冯妙君沉吟道,“何妨直接给她一个机会?”

她随手召来内侍:“孤要去白马湖小住几日,着人前去准备罢。”

“是。”

白马湖风景秀丽,有天然地热和后天屏障,因此四季如春,是权贵们秋冬季游玩的好地方。不过女王若是住去那里的湖畔宫殿散心度假,白马湖就会封闭,通常不容外人进入。

这个消息自然要通知乌塞尔所有贵族知晓,以免他们打扰了女王的清静。

贵族知道,贵族的家眷和家仆也会知道。即就是说,数日之内,至少有十余万人晓得女王要去白马湖了。

第583章 报恩(求月票)

夕阳下,冯妙君斜倚在湖边的美人榻上,伴着湖水荡漾之声看书。

湖边花团锦簇,恰好将她与外界隔开,造就一方私密天地。

手里的书翻页过半,就有侍卫来报:“外头有人求见女王,说是燕国特派。”

来了。她摘一枚葡萄入口:“带进来罢。”

不一会儿,侍卫就领着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冯妙君看着她的脸微微皱眉。

不是女魃。

这女人年岁在四十开外,脸皮泛黄浮肿,目光还有些呆滞。

她的衣物上,还沾有一点污渍。

这人看起来不过一介平民,冯妙君望着她问:“你是谁?”

这女子却冲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知道我是谁,这不过是个傀儡,能够转述我的话。”

“尸傀。”看来女魃并未亲自上门,只是找了个传声筒过来,“我还道你有多大胆量,不过如此。”这头古魃的道行比她原先预想的更高,竟能将尸傀炼作分身来行事,借其唇舌来说话。不过这术法一定有距离限制,恐怕古魃真身此刻离白马湖不远。

尸傀侧了侧头,没有反驳,看来并不在意。

“你偷袭廷尉府,不就为了见孤一面?”冯妙君绕回正题,“说吧,何事?”

尸傀的声音平板:“赵回找你。”

赵回就是燕王。

“洗耳恭听。”冯妙君本人和女魃的确没有过节,顶多在熙国曾经打过一架,对方来新夏,当然是受了燕王的指派。

女魃缓缓扫视四周:“此事绝密,只能说与你一人听闻。”她目光忽然集中到一个方向,“她必须离开。”

那里只有两块湖石、一丛竹子,沙子又细又白。

“哦?”冯妙君漫不经心,“谁?”

“你的国师。”

冯妙君笑了笑,对着那方向道:“她发现你了。”

话音刚落,湖石边上袅袅浮现一个倩影,望向女魃的面色不善。

冯妙君道:“她对生魂敏¥¥感,即便这里有幻阵,她也能感知到你的存在。”在熙国,她被女魃追捕时就吃了这个大亏,幸好云崕那时赶来救她。

玉还真双手环胸:“拿下她?”

“我想听听燕王说什么。”冯妙君笑吟吟道,“无妨,我应付得来。”

这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应该不具备威胁冯妙君安危的本事。玉还真盯了它一眼,这才往外走。

她走出几十丈,就停在精舍边。

按冯妙君的要求,这里的仆役都被挥退,四周寂静无人,但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顺着林间小道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目光灼灼。

玉还真看他一眼就望向湖水:“女魃差了个傀儡过来,正与王上在湖边谈话。”

陈大昌低声道:“多谢。若非你及时赶到,此刻站在那里的说不定就是我姑婆了。”

他站得很近,与她不过一拳距离,玉还真似乎都能感受到男子的体温。她不惯与人亲近,这会儿却没有退开,只是侧头看向他:“她怎么样?”陈大昌的姑婆只是个普通老人,受了女魃那样的惊吓而没有当场昏厥,已算是好生了得。

毕竟上年纪了。

“前几日来夜里惊寐,总不能睡。我煎了些镇静宁神的汤药给她,至昨晚才终于睡熟。今早起来,就精神多了。”陈大昌挠了挠头,“她一直念着,要我过来寻你谢恩。”他赶回乌塞尔城,老太太抱着他就哭,说是多亏玉国师出手,否则陈大昌就见不到她了。从那至今,她提起玉国师不下三十遍,每一次基本都以他要知恩图报来结尾。

想到这些,陈大昌的脑门儿就一抽抽地疼。

玉还真抱臂在胸前:“真地?那可是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这问题困扰陈大昌好几天了。

他也算久混官场,知道什么礼轻意义重都是说着玩儿的。在这个真实世界里,礼重才显得情深。可是玉还真贵为国师,想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他该送什么礼物出去,才不会显得寒碜,才能表现出感激?

所以他诚恳道:“但凭玉国师吩咐。”目光却盯紧湖边,唯恐那里出什么闪失。

玉还真却没有这么好唬弄:“你是想不出来?”

陈大昌腼腆一笑,默认了。

她拽了拽身边的柳枝,作思索状:“不用送礼了,我也不想让你破费。这样罢,我家厨子做的饭菜,我已经吃腻了,想换个口味。在熙国时我就见识过你的手艺,不若你就替他三十日,如何?”

她倒真会使唤人,让他去府上做饭?陈大昌终于望回她,皱了皱眉:“我白日有公务在身。”

“那么,你料理晚膳即可。”说到这里,玉还真敛起笑容,淡淡道,“若是为难,这事儿就算了吧。我还道陈廷尉一门心思想着报恩。”

算了?她能就这么算了?陈大昌心里明镜似的,只要他应一声“好”,玉还真大概能想出一千种办法让他不安生吧?再说了,她确实救了他唯一的亲人,知恩就该图报:“不为难,我明日下午就过去。”

“好极。”她笑靥如花,“我要吃烤羊腿。”小样儿,这回能轻易让他跑了?

“……好”。她可真不客气。陈大昌目光盯着湖畔方向,直到女王的身影慢慢从花丛后方踱出,他才松了口气。

……

玉还真离开后,湖边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冯妙君顺手布下结界,才向傀儡道:“说罢。”

尸傀面无表情,伸手取了面小镜子,直直照向水镜。

“水月镜。”她的解说也很简短,“能联通天涯海角。”

这是上古的宝物,冯妙君早知它的妙处。陆地广袤,通讯不便,从新夏发个消息去魏国,来回得花上好几个月时间,如果想联系大海那一头的燕国,可就更费时了。这还是在消息中途不走丢的前提下。

水月镜却是即时通讯的宝物,它在战争中能起到的作用不必多说。冯妙君派出手下在南北大陆各个发卖会都没能找到,燕王果然是财大气粗,连这等宝物都有。

第584章 燕王的交易

想来从前他就是通过此物遥控十九王子赵允,令其在新夏西部暗中活动。

水面忽然变得平静,倒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像逐渐成形。

很快,水面就映出了燕王的面貌。冯妙君先见他开口,而后就听见了他的声音:

“新夏女王。”

冯妙君点了点头:“燕王。”毫无疑问,燕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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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5章 否认

燕王一怔:“什么?”

“我说,你认错人了。”冯妙君摊了摊手,“我是长乐女王,仅此而已!”

燕王不怒反笑:“别忙着否认,这交易可以商榷。”

冯妙君也没了耐性,收起笑容道:“我不是天魔,就这么简单。你的交易得找别人去做。”

燕王面容如寒霜:“怎可能不是你!”

“安夏原本都被魏国吞并,是你硬生生将它重新独立出来!”

“魏国灭峣,你横插一脚,直接将峣国撕裂成东、西两半。”

“我大燕快要消灭熙国,你又来阻挠!”

“就连魏燕之战,你都是几度插手。”燕王声音越来越凌厉,“除了它,谁还堪当这样的混乱之源?”

冯妙君定定望着他:“这是何意?”

“这几百年间的天魔乱世,也不过如此。”燕王凝声道,“你从前就对我说过,混乱和苦难就是‘它们’的力量之源,只要天下不曾归一,它们即便在被封印状态也能留世长存、不致消亡!自长乐女王横空出世,你所做所为哪一样不朝向这个目标?”

冯妙君自觉听到了一个惊天秘密,但她对燕王的固执也是啼笑皆非:“如果我是天魔,为何还与云崕、与魏国为伍?”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熙国前线援救玉还真,当时有人喊破了她新夏女王的身份,燕王望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渴望。

或许,那时他渴望的不仅仅是她私藏的峣国稷器,还有她的“身份”?毕竟她从燕王的话中听出,他寻找天魔许多年了。

“这是你的事,我怎知道?想来不过是为了取得碎片、寻找封印。”燕王想也不想即道,“你和他争斗了那么多年也没占到上风,这回不过换一种方式而已。”

“你的族人被封印三百多年,此时就算还未魂飞魄散也是很虚弱了。云崕集齐了祭坛碎片可不会交给你,只要召出界神,他们的死期就会提前到来。”他放缓了声调,“我知道你选择他而非我来筹集碎片,但是你我合作,才能得各所需。解除封印的办法,我已经寻到,你再也不需要他。”

“解除封印的办法……”冯妙君微微一哂,“我先问你,我的族人被封印在哪里?”

“还有哪?”燕王低沉道,“这也是你在新夏为王的好处之一,不是么?”

“好处?嗯,我知道了。”冯妙君笑得欢快,那容颜美艳如百花齐绽,连燕王也有两分目眩,“不过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天魔,你认错人了。”

说罢不待燕王回复,她顺手拣起地上的石子儿,冲着尸傀手里举着的镜子弹出。

“叮”地一声,正中镜面。

镜子里的画面顿时消散,水幕也跟着落回湖中,哗啦一声,溅起阵阵涟漪。

万里之外,燕王望着镜面捏紧了拳头。

新夏女王为何否认到底,难道他认错了,她当真不是天魔?

那么真正的天魔又在何处?关于新夏女王,他应该再好好试探一番。

……

这一端,冯妙君笑吟吟指了指水月镜:“这宝贝不错,我要了。”女魃跑到乌塞尔城来逞威风,她就扣下这面镜子当作补偿吧。

尸傀不吱声,只是缓缓坐下,眼神越发空洞。无论冯妙君和燕王交谈的结果如何,她的任务都算是完成了。

冯妙君看出,这是躲在他处的古魃准备放弃这具临时造出的木傀了,赶紧道:“等等,我问你一事!”

尸傀转头,看她一眼。

“你为何要帮着燕王?”

魃尸不同于普通修行者,既用不了灵力也用不了元力,燕王用了什么法子将她招揽过来?

这么强力的打手,她也想要啊。

古魃缓缓道:“他说过,会帮我找人。”

“谁?”

“我丈夫。”

就这样?冯妙君等了好一会儿,哪知她就没有下文了。“魃也可以合修?”否则本就是死物,为何还要再找道侣?

“我生前的丈夫。”尸傀咧了咧嘴,结果看起来更加古怪,“是他将我做成了魃。”

“呃……”死了都要爱吗?这段感情真是重口味啊,“有什么线索?说不定我也可以帮忙。”实话实说,冯妙君真不想与这样的绝顶高手为敌,能化解一个是一个吧。

尸傀摇了摇头:“他千余年前就已经死了,你找不到的。”

冯妙君大奇:“死去千年,这中间轮回不知几世,你从何找起?”

“我找过曹卜道,他指点我投靠赵回。”

冯妙君更奇怪了:“那么燕王打算怎么帮你?”

“寻到天魔,只有它可以看透青冥、辨析因果。”

她眼珠子一转:“那姓曹的为何不直接指点你去找天魔?”

“天魔善于匿踪,又能混淆因果,曹卜道也很难算出它的下落,只能让我跟在赵回身边。他位高权重,也和天魔打过交道。”

这就说不通了:“为何不让你去找云崕?”云崕也是位高权重,还和天魔打过不止一次交道。

女魃的回答更简单了:“我不知道。”

这古魃要找的是一缕转世不知几次的幽魂,说起来好像的确只有天魔才能帮得上它。冯妙君眼珠子转了一下:“你何不改投新夏?你也看到了,燕王认定我就是天魔。他的判断至少有几分道理罢?”

尸傀面无表情:“你否认了。”

冯妙君抿了抿唇:“你丈夫为何将你做成魃?”女魃用的是“做”字而非“变”,说明她是被制造出来的,至少那时她的丈夫还活着。

冯妙君通晓许多秘闻,知道上古曾流传过制魃的秘法。但无论是将自己妻子炼成魃,还是女魃努力千年也要找到丈夫,这里面夹杂的感情不是深恨就是至爱。

尸傀没有反应。

冯妙君转头看它,发现它垂目不语,仿佛坏掉的木偶。

古魃切断了与这个傀儡的联系,抛弃它了。

看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冯妙君叹了口气。

回头再想想燕王,她心里泛起荒谬之感。

居然将她认作了天魔,呵……可是换个角度来看,如果燕王都有此念,那么云崕呢?

第586章 两面讨巧

云崕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怀疑?毕竟燕王列举出那许多巧合,不知就里的人只会觉得他的证据已经格外充分。而云崕对她的了解,还要远在燕王之上。

不过,她并没有拿着这个问题去问云崕。

¥¥¥¥¥

在她离开乌塞尔、前往汀沅镇的这段时间里,魏国以西有一个滨海小国涂余国忽然滋扰魏国边境、酿成流血冲突,并且以共同开发的矿脉分配不均为由,抢走了一批矿石。

在地龙翻身中严重受损的城池和平民还未赈济完毕,从花巢高原蔓延到王国中部的战斗节节败退、军心动摇,魏国在面临天灾和战祸的同时,又多了个突然翻脸相向的恶邻。

用膝盖想都知道,涂余国的侵扰得自燕国授意。燕王是打算三管齐下,快速瓦解对手的防御。他也明白,魏国根基雄厚,短时间内在正面战场上不易拖垮,反而要从人心、士气方面入手,才可能加速这个过程。

不过就在这时,一直在旷世大战中作壁上观的新夏突然宣布,将从魏国手里买回安夏故地——西北七州。

在新夏成立之后,安夏西北七州并没有回归它的怀抱,仍归魏国所有。冯妙君和萧衍会面的汀沅镇就在邢州。

消息传出,魏、夏两国人民均感振奋。

此时距离安夏覆灭不到二十年,新夏成立也仅十余年,多数人还有故土情节。只要新夏能够收复失地,无论是抢回来也好、买回来也好,总归是扬眉吐气、振奋人心之举。

纵然还有许多仇魏之人对于“购买”这种方式略有不满,但他们也明白新夏早就和魏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协议,并且至今也还未过期。即是说新夏此刻还不能趁火打劫,想拿回七州的话,最有效和可能的途径,还是爽快买下来。

实际上,傅灵川当初建立新夏时,放弃七州是有自己的考量:这里土地贫瘠,多戈壁、多盐沼,又有洪荒莽林,是许多妖怪的乐土。简而言之,这七州是穷山恶水,人类在此并不能安居乐业。

对于当时格外稚嫩的新夏来说,这片领土的价值不高,居民又少,可以选择性放弃,并且以之为魏夏边界,可以视作天然的战斗缓冲地带;可是现在新夏有钱了,渴望的反而是领土完整和彰显实力。

生物对领地的渴望,与生俱来,国家也一样。

而对魏人尤其是魏廷而言,放弃一小片贫瘠之地不痛不痒,却能换来大量战争资材,这笔买卖很划算了。

没错,新夏王廷支付的“购地款”并非金银,而是大量粮食、铠武、药品、军械、马匹,以及魏人在战争和赈灾中急需的其他物资!

堪称琳琅满目。

燕国一下就跳了起来:这哪里是什么交易,分明就是新夏开始支援魏国。否则买下一块不毛之地,哪里用得着花这么大代价!

这世界如此广袤,最不缺的就是土地了。新夏北部、南部都有大片的无人荒野,怎不见它往那里伸手?

并且新夏女王放弃了常规的出兵援助方式,打着“收复失地”的名号向魏国输送物资,这就照顾了峣人和新夏人的情感。毕竟“跟仇人做买卖”以及“替仇人打仗”这两个选项放在一起,谁都倾向于第一个选择。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些年来,在新夏女王的一手操作下,燕国在新夏平民那里的印象分一减再减,现在已经降到了“厌恶”档。连普通百姓都知道燕国野心极大,若是魏国倒下,下一个遭殃的说不定就是新夏。

所以无论是聪明的还是糊涂的,是平民还是精英,对于女王“买回”安夏故土都未持有多大反对意见。甚至有人津津乐道,九年前新夏一穷二白,不得不靠着魏国的赔款治家、打退侵略者。现今新夏国富民强,居然可以反过来从魏国手里买走土地了。

这真是扬眉吐气。

援助魏国,却又不招致本国人民的强烈反对,新夏女王居然做到了两面讨巧。只凭这一点,她就让大陆各国老练的政治家们再一次刮目相看。

摘星城里的晋王看完战报,不禁拍案道:“厉害。这便叫做各取所需,燕王应该无话可说。”

在魏境作战的燕军的确憋气。

可是燕国现在一门儿心思只想着速攻魏国,决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被新夏搅局。更微妙的是,冯妙君一口气将安夏七州都换过来了,她下次再不能以这个名目支援魏国。鉴于这是一次性的买卖,燕国最终选择了默默咽下这口气。

新夏运输的物资,飞快送到魏军前线。

在燕人的强力冲击下,魏军在花巢高原的据点变得零碎而分散,加上地龙翻身引起的山川变形、河流改道,其实在敌中、敌后有大量魏军游蹿,但苦于粮食、武器、药品不足,西部和北部的援军又不能跨过燕人的阻挠将物资送到,是以一直苦苦挣扎。

这也就是冯妙君当日分析的,魏国前线其实根本不缺人,缺的只是战争的手段和物资罢了。

而新夏补给自东向西而来,少了燕军的阻隔,直接送到这些魏人手里。

打仗打的是什么?在双方基本势均力敌的前提下,其实就是比拼谁的物资更多,谁的后勤更牛。

新夏用来“买地”的物资不少,但放在一场战争中可不够看的,充其量只算一次较丰富的物资补给。然而这就像给油表亮灯的车子补加几升油,至少还能让它坚持往前跑上几十公里。

东南魏军吃上饭、拿上武器,重新焕发战力,立刻让燕人有了后顾之忧。

魏燕两国也惊讶地发现,新夏提供的铠武和军械居然相当精良。

一场战役结束之后,有两套沾血的内甲被送到燕王面前。他拿起翻看两下,脸上微微变色:“这是新夏应援魏国的装备?”

“是。我们在不少魏兵身上都发现了这样的内甲,开战以来从未见到过。”

第587章 重临战场

许恪肃声道,“它在前后胸、腹部、裆部都用上了精金,延展手法类似‘云锻’。”

燕王沉着脸:“桃源境!”

精金的确是相当昂贵的金属,但新夏的工匠将它打磨、延展到极致,只要米粒大小这么一点精金,就能嵌装整件内甲,从而使它的防御能力直接跃上两个等级,寻常刀剑都劈不断。

最重要的是,这打造工艺疑似“云锻”——只有桃源境才掌握的锻造秘法。燕国的锻造水平当然也不差,但它依旧花费重金从桃源境大量购入这种战甲,以提高士兵在战场上的存活率。

新夏居然也办得到,这就太让人惊讶了。

它崛起的速度太快,用掉的时间太短,有识之士鄙视它是个暴发户式的国家,认定它虚假的繁荣掩盖了大量弱点,军械制造就是其中之一。军工的水准,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风向标,在多数人看来,新夏在这一项上应该是不及格的。

然而出现在魏国战场上的新夏战械和铠武,居然让人大为改观。燕王的第一念头就是:

桃源境和新夏,莫不是私底下做了交易?

他把手上内甲一扔:“发问桃源境,要它告诉我,隔着一个禁忌之海的新夏怎么会掌握它的制甲术!”

面对这样的质问,桃源境当然一力否认。不过他在北陆前线作战,桃源境却在南陆最东侧,消息传递一来一回耗时太久,北陆战场上当然又有了新的变化:

燕军主力攻下花巢高原后继续往西进攻,一路高歌猛进,沿途将魏人修理得鼻青脸肿,己方士气如虹,达到了极盛。随后,它就与魏国大将赫连甲率领的精锐之师迎头撞上,大战了两天两夜。

双方都杀红了眼,现场血流成河。

这也是燕军攻下花巢高原后,遇到的最强劲敌人。

幸好凭借着燕王高超的元力调度与加持,燕军最后还是打败了魏人。这一仗打得格外惨烈,赫连甲损失三万余人,情知不敌,终于转头逃走。

魏军奔逃的方向,正是号称景色秀绝天下的天门峡。

顾名思义,此地大山如巨门、如屏风,一道道险直陡峭矗立于平地之上。地形复杂、视野狭窄,就是藏进几万人也能神鬼不知。

换在从前,燕军并不愿深入这等险地。可是现今么,一是杀红了眼,哪里计较什么穷寇莫追;二来己方占齐了优势,战力彪悍,有道是一力降十会,魏人就是打算巧用奇谋,他们也夷然不惧。

赫连甲的军队更是魏国中部抵抗力量的中流砥柱,只要将它打断,燕军在这里就可以横着走了,离攻下魏都的目标也就更迈进了一大步。

所以燕王不顾几位大将的反对,发令奋起直追!

这一追,就进了圈套。

天门峡入口突然涌出大队魏兵,直扑驻扎在此的燕军后勤大营。人数最少超过了十万,如果算上赫连甲的大军,在这里作战的魏人超过了二十九万!

燕人也猜到这里会有埋伏,但己方人数过二十万,又挟大胜之威,士气大振、元力充沛,终是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

两边很快战成一团,血染天门峡。

按理说,在燕王加持下的燕国大军,以二十万之数对战二十九万魏军也是毫无惧色。即便胜不得,至少也能全身而退。不过就在双方战斗短兵相接的瞬间,魏军身上也泛出了淡淡的光芒!

元力!

就在这光芒的笼罩下,每一个魏兵精神抖擞、气力见长,震天的呐喊声中都带着狂喜:

国师回来了!

只有国师,才能调度元力,加持战争。

对面的燕人大惊,连燕王都是瞳孔骤缩。但他立刻运起神通大喝一声:“赫连甲,你们萧衍小儿又找来哪个杂碎当国师?”

到了他们这个层级的大能,遇到的麻烦也不会是普通的麻烦。云崕久未露面,连魏国元力都无法调配。燕王又和他在火山里交过手,此刻见着元力出现的第一反应就是:

魏国或许丢卒保车,启用了新的国师!

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军队听的。果然战场上的燕人闻之,面色大定。是呵,即便魏国重新拥有元力,只要国师不是云崕,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就在这时,魏军中传出一记长笑:“赵回,红魔山一别,你还是那般畏首畏尾!”

那声音清朗悠扬,听在燕王耳中更是该死的熟悉呵。

云崕,居然真是云崕!

他一张口就提红魔山,那是燕军进攻魏国以来遭遇的最大挫败,火山喷发、吞噬人命的场景仿佛人间地狱,造就了纠缠无数燕兵的梦魇。这场中就有许多西北撤下来的燕兵,闻言连打两个哆嗦,情不自禁。

他意在压制敌方气焰,燕王却没空拌嘴,他忙着听声辨位,发现那云崕的声音其实在飞速靠近。

果然就在下一瞬,左前方正厮打作一处的魏燕士兵突然被撞开。猎猎劲风中,一头健壮的飞廉对准燕王扑来。

这怪物长着豹身鹿角,脑袋却像鸟类,天生有御风之能,行动速度比驳兽还要快得多,在空中带出一道残影,真身就已经扑到燕王面前,鹰钩般的尖嘴猛啄他骑乘的灵兽。

飞廉背上还有骑士,人未到,戟先至,对准他咽喉直戳过来。

这人一身淡红战甲,长得十二分俊俏,只说面貌就是无数少女的深闺梦里人,然而此刻桃花眼里全是凌厉杀意。

老对手相见,分外眼红。

两人相斗多年,甫一交手,燕王就知道云崕又恢复了盛时修为,无论他在红魔山出过甚意外,构成的伤害也早就过去。

事实上,云崕在天门峡抢战出场,就是要缠住燕王,令他不能自由指挥军队。

魏国师都下场了,魏国的军队和修行者自然响应如云,流水般往这里聚拢。燕军不甘示弱,很快这里就变作了整片天门峡战场的中心漩涡,源源不绝将兵员都吸引进来。

燕王虽然挥斥方遒,却也醒悟过来今日是自己刚愎,冒进埋伏。

第588章 形势逆转

有了国师加持,魏军的战力再度恢复到从前水准,又有新夏送来的精甲锐武,单体实力与燕人基本不相上下。

可是现在,燕人不到二十万,魏军却有足足二十九万精锐之师,并且首尾呈合龙之势!

敌强我弱,燕王再不甘也只得大声下令撤退。

云崕却笑道:“急什么?既然来了,那就都留下罢!”

话音未落,紧接着几声轰隆炮响,却没落在人群里,反而上方传来异声。燕军抬头一看,竟是数里外魏人发炮,整整齐齐都轰在山壁一侧!

早说过这里大山如屏风,小山如风帆,都是长而薄的体型。而魏军的炮弹基本都砸在三、五座小山的西侧,连发一、两轮之后,山体再也抵不住巨大推力,往东倒伏。

明眼人一看就知,魏人事先在小山底部动了手脚,将山根挖薄,这才方便火炮将它轰塌。再说那炮火威力也惊人得很,一看就知道是烧钱货。

底下的燕人却发出恐惧的嘶嚎——小山倒下来的方向,正是燕军大部队所在!

这才真叫推金山、倒玉柱,亿万吨土石兜头砸下来时,谁还有勇气站在原地?燕人再强悍,这会儿也是一声发喊、四下奔逃。

天灾面前,人力何等渺小?燕人长胜多月积攒下来的勇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燕王亲睹这一幕,虎目都泛红了,不顾自己正与云崕厮杀,抖手扔出一具雕像。

此物触地之后,“砰”一声变出个硕大的巨灵神虚像。其身高十五丈,双臂箍着金环,赤膊袒胸,浑身肌肉高高鼓起。受燕王驱动,它甫一出现就仰天无声咆哮,同时双手托举,抵住了砸下来的最大一面山壁。

虽是个透明的虚影,但它的力量却是实实在在,给底下的燕人争取到更多时间。

被山影笼罩的燕人吓得胆肝俱裂,却也没忘了要抓紧逃生,纷纷作鸟兽散。

二十息后,巨灵神虚像持续时间已过,重化虚无。这面巨大的山壁和其他同伴一起,先后砸向地面。

伴随着巨响,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令天地无光。

这厢魏军却欢呼起来,敌人的溃逃让他们士气大振,这时就大步冲来,绝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燕国诸位大将立马四顾,唯见沙尘滚滚,耳中一片鬼哭狼嚎,前后左右俱是慌乱的燕人和紧追不舍的魏兵。

¥¥¥¥¥

天门峡大战的情报,雪片般飞向南北大陆。

诸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军中计大败,溃逃东返,而殒在天门峡的人数赫然超过了十二万。这也是两国争霸开始以来,燕国损失最惨重的第二战,死亡人数过半,并且多数人是被山崩压死的。

剩下的燕军丧失斗志,望风而逃,而魏军就紧随其后、举起屠刀。

等到最后盘点,伤者反而不到三万人,却又有六千人成了俘虏。

魏军终于扬眉吐气,事后对待俘虏的态度也是格外狠辣:

不留活口,就地坑杀!

六千名俘虏,一个活口都没有。

冯妙君看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云崕还是云崕,一点儿都没变呢。

当然她明白魏人此举意图,就是要对燕国形成强大的威慑力,摧残燕人的斗志。

相比之下,她更关心的是:“燕王呢?”

“随军东撤,不知是否受伤。”相国王渊知道女王想听什么,“魏国师亲自率军追击,看起来也不像受伤模样。”

“那就好。”冯妙君轻吁一口气,“云崕既然返军,看来魏国中部的战争会迎来拐点。后面,该轮到燕人头疼了。”

国师携元力回归,代表魏军实力大涨。这又是在他们自己地盘上作战,主场优势明显。

冯妙君说到这里,左右顾盼一下:“陈大昌呢?”

陈大昌是廷尉,每日都要当差。平日里辰时不到就会进宫,出勤之稳定堪称楷模。可是这会儿辰时都过半了,怎地还未见他人影?

边上内侍进前小半步道:“陈廷尉今日微恙,请假一日望批。”

“准了。”冯妙君抚着下巴,“难得他生病一回,怎好不批?”话说修行者想生病,哪有那么容易?

次日,陈大昌果然又在辰时之前进宫。

冯妙君见他精神奕奕,不禁奇道:“你身体康复了?”

“劳烦王上记挂,已好。”

冯妙君正要开口,瑶鼻忽然轻嗅两下,妙目就向陈大昌瞥了过来:“咦?”

陈大昌不明所以。

冯妙君掩口打了个呵欠:“起得太早了,困得慌。是了,你可要多歇几日,养好身体?”

陈大昌赶紧道不必。

“去做准备罢,要晨议了。”

又过几日,玉还真也来参加廷议。按规定,每过十天,国师要定期汇报元力的调配情况,以配合国策。云崕那厮随心所欲,想报就报,想偷懒就偷懒,新老两届魏王都拿他没办法;玉还真却不同,于公务上一板一眼,勤勉认真,态度其实不输给陈大昌。

和激战中的魏国不同,新夏王廷今日的主题也还是风调雨顺,如果要再多加几字,那就凑上“国泰民安”好啦。冯妙君甚至都觉得,邻居成天打生打死,自家却成日无事,这安宁实是奢侈。

廷议结束,冯妙君叫上玉还真同去御花园中散心。

两女闲话天下大势,谈笑风生。新夏得国师七年有余,国君与国师相处甚欢,在民间也是美谈。

冯妙君漫不经心赞她一句:“你用的香调得真好,闻之心悦。”

玉还真大方道:“这是瑞龙香,祖上传下来的方子,王上若是喜欢,我抄一份献上。”

“原来是国师的独门秘方。”冯妙君笑眯眯地,“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香不应与外人分享才是。”

她侧头看向玉还真,国师这几日容光焕发,更添娇艳呢。

不与外人分享?玉还真何等剔透,一听即知话里有话,不由得脚步一顿,面色微红。

女王看出来了啊。

清晨一场大雨,随后太阳就出来了,园中花草如洗。此刻玉还真身边就探出一支火红玫瑰向阳而开,柔嫩的花瓣上却承着晶莹的露珠。

第589章 私会

冯妙君伸手,轻轻巧巧将这枝玫瑰摘下:“孤还有事,国师自便吧。”向玉还真一笑,在众人簇拥下而去。

……

入夜,廷尉府迎来客人一名。

陈大昌是王前红人,难得冯妙君对他的宠信十年不变,称得上又红又专,廷尉府本来该是门庭若市的,可惜陈大昌从不邀友设宴,即便有贵客上门,在府也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百官都能理解他的做法是为防止女王猜忌,但久而久之,众人也不想伺候这么油盐不进的主儿了,无事不登他的三宝殿。

所以廷尉府在乌塞尔城里是难得的清净官邸,门口冷清。

这趟不起眼的灰马车更是停在后门,灰袍客人戴着帷帽走下来推门而入,马车就得得跑开了,无人注意。

进了院子,客人脱去帽袍,露出美若天仙的一张面庞,正是玉还真。

旁边伸出一只大手,将衣帽接了过去。有个人就倚在门后,月光将他的眸子照得很亮。

玉还真还记得,初次见他时,他的目光也是这样有神,让人印象深刻。

只不过,那时她恨不得将他眼珠子剜下来。

府里静悄悄地,“其他人呢?”

“姑婆去找柳府老夫人拉家常未回,前厅的侍女从不到精舍和后院来。”廷尉府的仆侍是整个乌塞尔最少,他原本都不用婢女,府里只有几个长工、一个厨娘。姑婆从魏国搬来这里,他才找了两个婢女来服侍老人家,却也立了规矩。

陈大昌素来不喜所谓的被人伺候,不料这时倒得了方便,掩人耳目。

玉还真才走进厅中,那人就从背后抱过来,男子体温透过薄软的衣物传递到她身上,在微凉的夜里格外熨贴。

他的气息有些粗重。在他怀里,她显得格外娇小。

玉还真后背蹿上一点麻痒,让她很想往后软倒,不过她拍拍他的胳膊:“我饿了,有吃的么?”

“还未用饭?”天都这么黑了,他等了好久。

“用过了。”她就是不想让他马上得逞,微微嘟唇道,“没吃饱。”

陈大昌立刻放开了她:“有。”

那个温暖的怀抱急速撤离,玉还真脸色微黑。

初识情爱的男子不该都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人、赶都赶不走吗?

不过陈大昌下一瞬就捉住她嫩生生的小手,牵着去后厨了。

路过厅堂,她见到案上多了个木头花瓶,瓶里养着一枝玫瑰,鲜艳如火,花瓣上的露珠好似还未消失。

“那玫瑰有些眼熟——”她顺手指了指,“哪来的?”这家伙单身多年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就算闲得没事,也不会主动去折玫瑰插瓶。

“女王差人送来的。”说起这个,陈大昌也觉得莫名其妙,“说是御花园中最美的花,交代我一定要好好养着。”

女王真是有心了,玉还真嘴角微扬:“这瓶子呢?”

“我下午现削的。”

还挺好看的,她早知道这家伙属于口拙手巧的类型。

厨房里,他端出来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藕粉圆子,还洒了糖桂花。玉还真眼尖,见到灶台一直是小火慢热,保它温度适宜。

这呆子,心思还有细腻的时候呢。

她慢慢吃着圆子,嗯,很香,里面的馅料配比也是刚刚好,甜而不腻。偌大的乌塞尔城里,大概只有她知道陈大昌还有这等手艺吧?谢霜绫没嫁给他,真是少了许多乐子。

一碗藕粉圆子有十五个,对修行者来说,充其量只能算点心。她取银匙舀一个,咬破藕皮,轻轻往里吹气,直到馅心儿温度刚好才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陈大昌看着她水润润的红唇噘起,喉结下意识动了动。

玉还真边吃还要边问他:“燕国吃了大败仗,一役就死了十来万人,你看燕王接下来作何打算?”

陈大昌想也不想道:“我不知道。”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那就想一想。”

“他该改变策略吧。”陈大昌果然低头思考了两息,“魏国师苏醒,燕军就不再是战无不胜,这几个月来大开大阖的打法该不适用了。”

“燕国会退兵么?”

陈大昌沉吟道:“应该不会罢。这时候退走,连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南部平原都要一并还给魏国。”

玉还真耸了耸肩:“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还在吃圆子,一个接着一个,很慢很大家闺秀。昏暗的光线下,女人的皮肤依旧白得发光,秀颌微收,脖颈曲线优美如天鹅。陈大昌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小腹里似乎有一股无名火,闷闷地越烧越旺。

她终于吃完了,放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陈大昌身体前倾,正想来抱她,玉还真却道:“我方才听见前厅有动静,似是姑婆回来了。”

陈大昌没听见。但他知道玉还真修为比他更高,耳目确是更灵敏,于是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前厅没人。

陈大昌在门口站了几息,才大步往回走。

“没人?”玉还真面露惊讶,“难不成是我听错了?不可能——呀!”话未说完化作一声轻呼,却是陈大昌一把将她抱起:“没人,我也闩好门了。”

他朝自己卧房走去。玉还真也不挣扎,伸指戳了戳他坚实的胸肌:“喂,你先去沐浴,白天才风尘仆仆赶了一个来回。”

“洗过了。”

她眼珠子一转:“那你放我下来,我也要洗,身上可不舒服了。”话是这样说,她躺在他臂弯里,动也不动。

“你很香。”

“那……”

陈大昌不愿再听,一低头堵住了她的话。这时他已经进了屋,伸腿踢关木门,先丢她到桌上去亲个天昏地暗,才哑着嗓子道:“作什么捉弄我?”他也不笨,走到前厅见不到半个人影,就知道自己被她耍了。

她也气喘吁吁:“呆子,不把你逼进死角,你从来不会主动!”

“不会么?”

“不会。”

于是陈大昌一伸手,“咝啦”一声将她身上衣裳撕成了两半,露出莹白如玉的婀娜身段。

玉还真吓了一跳,美眸瞪圆:“魂淡,衣服都坏了,我怎么离开!”

第590章 为红颜

他府上可没有女人的衣物!

上方那男人紧盯眼前美景,哪管她在说什么,迳直扑了下来。他初尝云雨滋味,这时就是架把刀在他脖子上,他也停不下来。

她故意吃了那么久的圆子,现在该轮到他吃了。

好在这张桌子足够结实。

她娇娇骂了两声,又伸手去推他,可是平时生裂虎豹的本事也不知上哪里去了,越推越是无力……

空气很凉,陈大昌额角却淌着热汗,一点一点滴落在下方交叠的雪白娇躯上。他好像回到幼时居住的马场,父亲是驯马人,第一次教他驯化的就是外头捕来的白色野马。他还记得那马儿在他身下不甘地挣扎跳动,还想方设法伸嘴咬他,满满都是野性。

可他到底是坚持下来了,哪怕心如擂鼓、快要跳出胸腔。被他压制的马儿终于停止了对抗,慢慢地变得温驯而顺服,开始配合他的节奏,屈从于他的意志,听话地朝着他的目标进发。

他在自己的原野上尽情驰骋,畅快淋漓,隐约间听见女人轻而细的呜咽,像哀求又像哭泣,伴着淡淡一缕幽香,婉转动人。

……

很快,月儿都已西斜。

玉还真蜷在男人怀里,呼吸依旧急促,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偏偏陈大昌还咬着她耳朵问:“好么?”

她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的禀赋真好,初几日还不是她对手,还被她变着花样嘲笑,这两天竟然就摸着了门道,让她招架不住。

借用女王大人的原话,闷骚。

她哼了一声,避而不答:“你姑婆回来了,此刻憩在她房里。”

“嗯。”他声音里有几分不满,“你分心了。”

没有分心,只是那时她五感反倒比平时灵敏。不过玉还真不会告诉他,只道:“女王知道了。”

他此刻头脑远不如平时灵活:“知道什么?”

“你和我,这样。”她提示道,“她必定从你身边嗅到了我用的瑞龙香。”

玉还真能感觉到他浑身肌肉蓦地一紧,然后又放松下来:“哦。”

“就这样?”她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以示不满,还以为这个男人会惊惶失措,正想好好调笑,哪知道他这样淡定。

“事无巨细,瞒不过她。”他没以为自己和玉还真的暧¥¥¥昧,能瞒过女王多久。他将玉还真抱转过来,正色道,“我明日就上府提亲。”

“啊?”玉还真怔了几息,见他满面严肃,嘴角不由得扬起,“我是国师你是官儿,似乎咱俩不能成婚。这还是你耳提面命无数次的规矩,陈廷尉!”

最后三字,她是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顿说出来的,带着咬牙切齿。这家伙就是根千年的海底沉木,又臭又硬,认死了官家的规矩。就连四年前她抛下脸面主动求欢,他都拒绝了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是一堵,忍不住抓起他的胳膊用力啃了几口,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子。

“依你之见?”陈大昌也知道如何对付她,把难题又抛还给她。

“反正女王也知道了。”玉还真耸了耸肩,“不若就维持原状,省得给你的好女王添堵。”

陈大昌脸色一黑。她这是打算跟他保持面上相安无事、私下夜里偷¥¥情的状态吗?“不成!”无论从前如何,现在两人有了这一重关系,他就要负责。

玉还真斜睨着他:“你敢坏了规矩?”她才不信。

陈大昌沉吟两息,才郑重道:“给我一点时间,待燕魏之战止歇,我便公开求娶。”

“你敢?”玉还真心跳砰砰加快,却咬着红唇,“即便女王有心通融,你也不好正大光明娶我。”国师与重臣有染,在哪个国家都是大忌,更不用说成婚了。冯妙君就算笃信陈大昌,也不好违背这样的世俗力量。

“可以的。”陈大昌温声道,“只要我不再为官,一切矛盾迎刃而解。”

玉还真睁圆了眼、不敢置信:“你、你要辞官?”

“是,然北陆局势不稳,女王还需要我的辅助。”陈大昌斩钉截铁,“只要战事告一段落,我就自请辞官,再娶你进门。”

哪个男人的梦想不是列土封疆?他倒好,愿意当回平头百姓。玉还真一瞬不瞬望着他,心底有喜悦油然而生。

终于有个男人愿意为了她,舍弃一切荣华。

她长在帝王家,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她咽喉有些哽住,可是费力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你舍得你的女王?”

话里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我更舍不得你。”陈大昌深深望进她眼底,“只要你到时不嫌我身份卑微,无权无职。”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也没攒下什么钱。”谁能信他这官儿当得清廉,有限的钱银都用在修炼上了。

这呆子也学会讲笑话了?玉还真扑哧一声笑了,偏头看着他,窗外照进来的微光将他面庞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坚毅。

“别怕。”她伸手轻抚他的脸,软软道,“我养你。”

陈大昌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三个字,忒刺耳了,她却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

她的唇又轻又软又香,陈大昌正想反客为主,玉还真却抬起头来,正色道:“我再问你一事,好生答我——熙王之死,是不是你下手?”

这问题,她许久之前就想问了,却一直没能问出口。和那个名字关联在一起的,是她纠结的前半生。

是她一直想摆脱的过去。

陈大昌抱着她的手不由得一紧,几息后才点了点头。

“是我。”

果然是他!玉还真瞬也不瞬盯着他:“为什么?”

“我去红鼎发卖会,正好遇到他也是贵宾,一时杀意难忍。”陈大昌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我杀掉他时,他正在寻欢作乐,身边还有两个美姬。”

他咬了咬牙:“他害过你,我绝不能令他逍遥快活下去。”

玉还真眼神复杂,声音低涩:“原来你已知道,他对我、对我……”这是秘密,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第591章 胜了胜了

“我知道。”陈大昌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所以他该死!”

她鲜少见过陈大昌这般杀气腾腾。玉还真将螓首埋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道:“其、其实……”

“嗯?”

她吞吞吐吐,小声道:“他并没有得逞。”

“我知道。”陈大昌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那时恰好胡天赶到,坏了他的好事。”

玉还真惊奇道:“你知道?”

“嗯,我问过胡天了。”他说得理所当然。

“……”口无遮拦的猴子,什么时候卖的主!“我竟不知!”

“我给过它封口费了。”陈大昌理直气壮,“两筐西瑶国来的柱蕉。”

难怪那死猴子有段时间老是啃香蕉!她平复了一下心境才道:“如果胡天当日没有救下我,你、你会介意……”

“你是玉还真,这就足够。”陈大昌托起她的下巴,目光清澈,“我对你,绝不会有半点不同。”

玉还真突然扑到他身上,照着他脖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陈大昌吃痛,却不敢躲,只得低声道:“别用牙,我明日还要参加晨议。”

上次请假,不就是因为她在他脸上颈上咬出好几个牙印么?

她不听,把满口小银牙咬得咯吱作响。陈大昌伸指在她腰侧轻拂两下,她就咭咭笑开了,顺道松了口。

两人这么闹腾一阵子,屋里的气氛渐渐又变了。玉还真一翻身,跨坐到他小腹上,居高临下道:“你瞒着我这么多事,知道怎么赎罪么?”

想让她消火气,他得卖力些!

¥¥¥¥¥

魏国战场,瞬息万变。

天门峡之战以后,燕军元气大伤,军心浮动。加上魏国师云崕重掌元力,指挥修行者参战,燕军入侵中部严重受挫。

魏军稳住阵脚,一点一点掰回劣势,逼得对手步步倒退。

此时就看出新夏提供的援助有多么及时,它帮助西南魏军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段,与王廷部队两侧夹击,成功收复许多失地。

在大国领袖眼中看来,燕王、云崕就是以魏国疆域为棋盘,足足下了八个月的棋,后者终于又拿下两场关键战役的胜利,成功将燕军打回了南部。

战争进行至此,已经足足三年有余,双方的大军都已经精筋力尽,尤其燕国接二连三遭遇大败,军士早已不复从前的精锐生猛。

有人盘点过,燕国在魏境损失的人马超过四十万。

那可都是壮年男子。

而魏国能够支撑下来,越战越勇的原因,除了萧衍和云崕的调配有方之外,还跟它开启的边界交易有关——

八个月内,魏国向新夏购进了三次战略物资,每一宗都是大生意。

新夏的粮食、装备和药品质量过关,这一点在上次买地交易时,魏国就已经明了。王廷司马算过一笔账,且不说连年征战导致物资供应亏空、物价飞涨,魏国南部和中部已经打得山河糜烂,石头里都榨不出油水。也就是西部和北部地区还能筹集战备。可要将这些资材东征西调再运去前线,成本都比从新夏买进来要高得多。

要知道东峣所在的大平原格外富饶,粮食收上来直接就可以跨境运去魏国,路途上的损耗很小。

战争即是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萧衍更是明白魏燕之争的重要性,这当口上也愿意拿出大量钱银与新夏交换物资。

尽管他知道,新夏女王这回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那个女人,旱魃吸血都没她狠啊!

不到八个月时间里,新夏进账两亿三千万两白银,这抵得上整个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

当然,这里面有一部分是魏国打的欠条,由于战争和运输原因,国库里一时也掏不出这么多银子。双方约定,战后十年内还清本息。

新夏摇身一变,成了魏国最大的债主。

它们的对手可没这么舒坦。

燕国大后方出了问题。最糟糕的不是物资供应不上,而是燕国内部矛盾重重。

燕国在异地征战,物资消耗量至少是对手的三倍之多。为了支援战争,国内频频加税,加上物资奇缺导致的物价猛涨,百姓苦不堪言——摆放在女王案头的一则最新情报显示,燕都大米的价格,已经是战前的三倍了。

战时条令又从富豪和权贵手里征用大量钱银物资,于是贵族们也是怨声载道。

头一回,平民和权贵的反战声浪空前统一,消极怠战的情绪蔓延到前线去,兵败如山倒。

很快地,沧澜平原也要守不住了。当初燕国可是花掉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这块肥沃的平原,它一旦失守,燕军就失去最重要的根据地,再也无力北上。

这一回若是失败,想吞并魏国又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因此当将领们谏言撤退时,燕王暴跳如雷,当场斩杀一名大将!

迫于他的威势,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十年来,国君脾气日渐暴虐,百官无不知晓,都道这是他年事已高之故。人老了,就容易偏执又昏聩嘛。

只有冯妙君和云崕明白,留给燕王的时间越来越少,完成目标的希望反而越来越渺茫。任他修为盖世,这时也感受到了生命将逝的惶恐。

愤怒的来源,其实是恐惧。

人死了,一身修为,半生英名,尽化虚无。

云崕在与冯妙君传讯时,就千万叮嘱她:“燕王绝不轻易放弃,打不赢魏国,他定要另寻生路。”

联想燕王上次派女魃潜入乌塞尔城来找她做交易,冯妙君知道,云崕的顾虑有道理。

这一年开春,魏人终于将燕军赶出南部边界,收复了所有失地。

举国欢庆,魏廷大宴三日。

冯妙君当然第一时间就接到了这个好消息,整个新夏王廷同样长长吁出一口气。

燕国退兵,太好了。它对新夏的危险也暂时解除了。

整个乌塞尔城,同样热闹喜庆得犹如过节。

陈大昌来找她时就问道:“依王上之见,魏王接下去会做何打算?”

冯妙君正坐在湖心小岛上,对着满湖春水自饮桃花酒:“如果我是萧衍,必然见好就收。”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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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大人》写到这里渐入关键。水云需要更多时间来调整思路,引导剧情。希望能呈现故事最精华的部分。

向大家说声抱歉。(????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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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2章 抱得美人归

“燕国的气焰已被打掉,精锐大军减员四十余万,国库更是挥霍一空,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来舔舐伤口。再说魏国在战争中损耗也很巨大,国内亟需休养生息。”

打仗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魏国作为战胜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拐:“不过萧衍不是我,他有争霸天下的野心。难得燕国显出颓势,正是趁乱攻之的好机会。再考虑到魏夏协议时效只剩下不到十年,他会更急于打败燕国。”

新夏是正在崛起的大国,魏、燕却在战争中受到极大削弱。此消彼长,萧衍有理由忌惮新夏,也就想彻底了结与燕国的纠葛。

有女王如此手腕,魏夏协议到期时,新夏应该正是如日中天。谁知道它到时会打着什么算盘,与魏继续交好,还是干脆联合燕国呢?

就目前而言,新夏女王和魏国师打得火热,两国关系看起来正朝好的趋势发展。可是萧衍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冯妙君和云崕的感情上,君王定策首先要从本国利益出发,何况这个女人冷酷无情,连云崕重伤昏迷都可以毫不理会,他是切身领教过了。

所以冯妙君做出了推断:“在我看来,萧衍挥军侵燕的可能性很大,理由也是正常又充分。”

这次战争是燕国首先发动,萧衍想要打进燕国,只需要以复仇为口号就行了。两边死伤无数,早就结下了滔天的仇恨。

师出有名,就有内在动因。

说罢,她斜睨陈大昌一眼:“我怎觉得,你话外有话?”她分明听到陈大昌的心跳加快。这家伙伴在她身边多年,早就无视了她的美貌,这会儿在紧张什么?

女王的敏锐,一如既往啊。陈大昌单膝脆下,凝声道:“臣有一请。”

他自称“臣”,冯妙君就知道他的请求应该是很有份量了,也肃容道:“说。”

“如今北陆战乱止歇,乌塞尔风平浪静,您修为又臻化境,臣便想、想辞去廷尉之职。”

冯妙君没料到他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一时怔忡无语。

陈大昌静静等了好一会儿,见她眼望湖水发呆,也就默不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妙君才回过神来,轻轻吸了一口气:“陈大昌,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十五年。”他顿了一顿,“十五年又……六个月零七天。”

冯妙君喃喃道:“竟已这样久了么?”从她跟随莫提准离开魏国乡下、前往摘星城,陈大昌就陪在她身边,从无贰心,从不畏难退缩。

“是。”

“不当官儿了,你要做什么?”

陈大昌脸上终于显出两分晕红,他轻轻咳了一声:“我,我要去提亲……”

“提亲?”冯妙君有两分惊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向国师府么?”

陈大昌嗓子眼里有些儿干,竟然说不出话,只得点头两下。

冯妙君叹了口气:“难怪你急不可待要辞官,原来是想早日抱得美人归。”她知道陈大昌和玉还真的关系这年余来突飞猛进,这两人如想名正言顺在一起,必然有一个要做出适度的牺牲。

她声调不阴不阳,陈大昌低着头:“姑婆、姑婆催得紧……”

女王一双美目写满调侃:“催成婚,还是催生娃?”

陈大昌手心冒汗,勉强说了个“都”字就说不下去了。

感情这种事纸包不住火,陈红恩知道他和玉国师走在一起,欢喜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成日价对他耳提面命,又唉声叹气自己岁数大了活不久,就盼着这辈子能见到陈家有后,自己死而无憾云云。

天底下的长辈,催娃的方式也没什么不同。

陈大昌活到这么大,终于体会到形只影单的孤寂。只要想到夜里能抱着心上人入睡,再想到还有个小萝卜头跟在p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唤他爹爹,心头一下子就火热起来。

“去吧,挑个良辰吉日,我来主婚。”冯妙君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做官,也可以继续当我的幕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靠山仍然很硬。”这个手下的性格,她太了解了。若她不给陈大昌撑腰,他必定被玉还真吃得死死地。

陈大昌面色通红,应了一声谢,拿起桌上美酒一饮而尽。

冯妙君叹了口气。

连陈大昌这根木头都要成婚了,她自己呢?

“最后替我做件事。”她毫不客气地指派任务给他,“发讯去桃源境,问我娘亲何时启程。”半年前,徐氏顺利产下一子,不过娃娃年纪太小,经不住路上颠簸。养了这几个月功夫,徐氏也打算带着丈夫孩子启程返回新夏,给女儿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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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昌和玉国师的婚事订在三月三,于水边开宴。

新夏女王亲自主婚,水陆妖怪同来庆贺,那场面盛大一时,轰动了整个乌塞尔城。

新郎气宇轩昂,新娘子娇艳无双,底下不知多少看客黯然神伤,暗叹自己再无机会。

后来这消息传去魏国,据说魏王关起门来,喝了一晚上的闷酒。

当然,这个“据说”来自于魏国最八卦的国师大人。

不久,西边儿又传来消息:

魏国挥军南进,征讨燕国!

新夏女王说中了。

军民才休养了数月,萧衍就急不可耐地发动了对燕战争,对外打响的名号果然是复仇。

他的理由很靠谱,有国仇有家恨要跟燕王清算。

他的决定,早在冯妙君预料之中。魏国邀请新夏联合出兵、共同讨燕,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萧衍只是略做尝试,对新夏的推拒既不意外也不愤怒,只是退而求其次,要求继续从新夏这里购入大批军用物资。

打了四年多的仗,魏国即便原本准备得再充分,这时也感到捉襟见肘。可是魏王有把握,燕国遭的罪一定远比魏人更重,只要这时咬牙坚持下来,把燕国打得再无翻身之力,他就是横跨南北两陆的真正霸主!

冯妙君接到这请求就笑了,很快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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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3章 喂饱

魏军挟大胜之威,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高歌猛进,将燕军打得节节败退。

说起来这二者的实力可没有天壤之别,作为抗击入侵者的一方,燕军原本不该败得这样干脆。

“是何缘由?”

这时的苗涵声已经十三岁,唇红齿白,英气勃勃,苗奉先和晗月公主这一对俊男靓女生出来的儿子,果然继承了他们的优良基因,走在路上也时常招来小姑娘们的注目。更难得这小子文武双全,冯妙君在书房考较他的功课时就特地问到这一点。

他反问道:“我若答对,可有奖赏?”

“你跟太傅学学问,也这般讨价还价么?”冯妙君看着他从小长大,很是疼爱,笑骂一句,“你要什么奖赏?”

“桃花酒。”他咂了咂嘴,“据说那是御厨私酿,我也想尝一尝。娘亲那儿有,但她不许我喝酒哩。”

“小孩儿不能饮酒。”她抚了抚他的顶发。

“我不小了!”他梗着脖子,“昨儿娘亲还跟爹爹念叨,明年就要给我寻一门亲事!”

孩子长大就如雨后春笋,一发不可遏止。冯妙君看着他有些儿失神,想起自己就在十三岁那年随着莫提准离开魏国乡间,前往晋都摘星城,从此开启一次又一次奇遇。

命运就爱捉弄人,把她最想躲开的人一次又一次送到她面前来。

“王上?”

的确是不小了,她收手笑道:“是么,涵声看中了哪家的千金?”

“没看中,这天下精彩,我还不想成婚!”苗涵声侧头看着她,“再说,王上也没成亲呢。可见成亲不好玩!”

冯妙君无言以对。

她不成亲是因为不想么?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好一会儿,她才吩咐边上的内侍:“取一小坛桃花酒来。”

苗涵声大喜:“燕国亏在失道寡助。”

冯妙君好笑:“难道魏人就得‘道’了?”

“非也。”他一本正经道,“燕国向魏宣战的三年前才打下熙国,刮走许多民脂民膏,熙人恨透他们了。现在魏国入侵,先踏上原来熙国的土地,熙人肯定帮着他们。我不知道魏人得不得‘道’,反正燕国是失‘道’了。”

冯妙君轻轻鼓掌:“说得好!”

抛开战争当中许多复杂因素,魏军的确得到了熙地百姓和部分修行者的支持,苗涵声说得无错。“还有呢?”

“我们新夏也卖给魏国好多物资。可是燕国已经打穷了。”说罢,苗涵声就拿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渴望得到肯定。

冯妙君也不吝于夸奖:“你可比晗月聪明多了。”

这还用说?苗涵声撇了撇嘴,他要是像娘亲那么笨可就完了。

“再依你看来,这场战争要持续多久,最后谁赢谁输?”

这题超纲!苗涵声小脸垮了下去:“不知道!”除非他比魏王、比燕王都聪明。

桃花酒取来了,冯妙君也不再逗他,笑吟吟将坛子往他面前一推:“拿稳了,藏起来,可别让娘亲发现。要是她来我这里告状,今年夏天我就不带你去庄子上玩耍了。”

苗涵声眨了眨眼:“王上不说,我也不说。”说罢谢了恩,喜孜孜地提着酒告退了。

冯妙君走回侧殿里休息。

她才刚刚挥退了所有宫女,后边就有人贴了上来,帮她打开发髻:“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我不喜欢。”

他的手法灵活。冯妙君闭着眼享受他的服务,顺口问:“哪个人看我的眼神,你喜欢过?”

云崕哼了一声,取下发饰,而后将她打横抱起,放到软榻上,迫不及待宣示自己的主权。

“魏军在南陆打得难解难分,国师竟然在这儿荒淫度日。”冯妙君在他热情的攻势下缩起身子,“你惭不惭愧?”

“大军气势如虹,有没有国师在场都一样。”他剥笋一般剥出一副软玉温香,覆上去就如身在云端,舒坦得叹息一声,“反倒是这里更需要我。”

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值得好好珍惜、完美利用。

火热厮磨中,冯妙君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方。极乐中,她趴在榻上恍惚睁眼,见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十指交叠,都是修长如玉,煞是好看。

……

至黄昏,雨收云散。

新夏女王披起软袍,松松挽发,颊上晕红犹存,却伸出纤纤玉指戳着他的胸口:“萧衍真想把燕国吞了?”

“嗯哼。”他蹙起长眉有些不满,他还没温存够呢。这妮子刚被喂饱就开始谈正事,太不可爱。

“我怕他吃不下,还要崩坏自己满口牙。”冯妙君嘟起小嘴,“燕军撤回南陆,燕王颜面扫地,原本内乱隐生苗头,魏人这么打过去,又把他们拧成了一股绳。”

“燕王治国百余年,有的是手段。”云崕捉着她的小手把玩,“王廷过半都是他的人。朝野即便对他不满,最终也难撼动他。岂不闻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魏国如想息事宁人,就是给燕王整肃的时机,又给燕国休养生息的间隙。”

他顿了一顿:“燕王吞并魏国的计划破灭,并且短时间内也难东山再起。他求长生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既然已经被我堵死,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她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云崕一字一句:“找到天魔。”

冯妙君垂下眼帘:“我曾以为燕王就是天魔。”

“他与我作对那些年,我也曾将他认作天魔。”云崕摇头,“从过往手段看,不像。天魔很少与我正面冲突。”燕王却是他的夙敌。“再说,他如是天魔,也没必要孜孜以求长生。”

天魔的拿手绝活就是换体而生,只要魂魄不灭,从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寿命。

“这些年,他应是什么方法都尝试过了,依旧无效。”他目光微动,“依你看来,他果然无法活过二百岁么?”

冯妙君心中一跳,面上却没好气:“为何问我?”云崕为何这样问?

“能将死魂铸成器灵的,当世能有几个?”云崕笑道,“你习过天魔秘术,比我研究得更加精深,这问题不问你还能问谁?”

第594章 燕王的出路

冯妙君潜入他的识海,从天魔手中救下他的神魂。他固然感动,却也同时意识到,这妮子的魂法修为竟然还要远高于他!

神魂的进阶比起修为道行提升得更慢,没有捷径可走。她是怎么办到的呢?

看他笑得漫不经心,冯妙君反而谨慎:“天魔秘术,你也学过吧?”

“略有涉猎,但天赋远不如你。”他据实以告,“你以为谁得了天魔秘术都能练成么?它在傅灵川手里也只是摆设。”

的确,天魔秘术上下两卷都得自傅灵川,可是这人除了神魂凝练一些之外,上面记载的诡谲神通并未练成几个,否则兄妹争权时她就该头疼不已了。至于她自己么,魂魄都能穿越到本界,她猜想这过程中或许发生过某些变故。

冯妙君这才白了他一眼:“燕王的烦恼,我设身处地想过,但没有头绪。人类的寿数受限于天地法则,他没有打破规则的力量,就不可能延寿到二百零一岁。”

打破规则,那只有神明才可以办到。上古仙人都不敢奢望,他们充其量也只能利用规则,或者做微小程度的改变。今天的修行者,更不用做这样的美梦。

云崕沉吟道:“我曾想过,如果他脱离肉¥¥身的桎梏呢?”

“夺舍?”如今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行者,身体生机消亡即是死去,因为魂魄很快就会被勾下地府。不过修行者神魂强大,如燕王这样的强者自然也有夺舍的本事。

所谓夺舍,就是夺走别人的躯体寄居神魂,如鸠占鹊巢。她从前也想过,人类的寿限远不如妖怪,燕王要是能夺舍妖怪的身躯,轻而易举就能活上好几百年。

可是看燕王如今情态,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夺舍得来的躯体与自己的神魂不合,即便能用也有隔阂,而且神魂强度与身体机能也会快速衰减。”简单来说,就是容易发生不兼容。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当然明白配件都是原装最好的道理,“更不要说夺舍只是神魂搬家,原本辛苦修行百余年得来的道行会荡然无存。”

她耸了耸肩:“当然,如果八字契合又拥有自己的血脉,这样的身躯衰减和神魂削弱的速度能放慢一点。我想,不到无路可走,燕王不会选择这样的下下之策。毕竟天地规则摆在那里,除了天魔之外,不论谁的神魂离开自己的原身太久,最后都会消亡。”

如今看燕王寻求不死的几条路子,上上之选是集齐所有祭坛碎片,召唤界神重启登天之路。晋入长生界者,寿数可破二百之限,并且作为开天之人必得厚赏。

不过被魏国和云崕挡路,上策很难再走得通,燕王或许转而求其次,那就是找到或者放出天魔,与它们做交易而求长生。

如果这个办法也失败了,燕王才会考虑夺舍他人身躯。这么一来,近二百年修为尽化泡影,他得从头再来,一边还要忍受灵肉不兼容的各种后遗症。

最可怕的是,死神就在远处等着,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这就是苟延残喘了。

云崕沉思了更久,才问她:“你认为,天魔真能助他延寿么?”

“寿命是不可能了。”冯妙君伸指在他胸口上划圈圈,“神魂上却可能动点手脚。”

他一下来了精神:“怎么说?”

“你还记得曹卜道留给我们的遗书么?”

云崕点了点头。

“曹卜道知道妻子阳寿已尽,魂魄该归入地府,却和天魔做了交易,强行将她的魂魄留在人间。”冯妙君咬了咬唇,“当时天魔所为,就是混淆天机,偷偷改掉她的魂籍。如果它愿意为燕王同样施术的话,他或许就可以留在人间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我都知道,天魔以魂身长存的原因,是诸神之战导致天地法则紊乱,许多生灵死亡时丢失了魂籍,从此不受六道所拘,地府对它们失去了管束力。如果天魔籍此原理帮助燕王,或有成功的可能。毕竟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生灭,燕王只不过是其中小小一个变数,只要他们手脚隐蔽些,天道未必就能察觉。”

“我的安安果然了不起。”云崕亲了冯妙君一口才道,“这般说来,他正在想法子去找天魔。”

冯妙君略作犹豫,这才将一年前燕王私下通过水月镜寻她交易的事情说了。

她紧紧盯着云崕脸色,一瞬不瞬。

这件事,她要当着他的面、看清他的表情来说,而不能通过红头鹦哥的转述。

不过云崕神情淡然,从头至尾都没有多大波澜,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他既有所图,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有句话在她心头萦绕许久,她斟酌再三,还是问出了口:“燕王认定我是天魔。你、你呢?”

云崕笑了:“他说得有道理。他和天魔打过交道,对它的了解远超一般修行者。”

冯妙君心跳都停了半拍:“你也这样认为?”那为什么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出手对付她?

“曾经想过。毕竟天魔秘术不是谁都能修成的。”云崕笑了,在她手上亲了一口,“可是天魔恨不得我死,绝不该像你这样着紧我的性命,三番五次舍己救我。”

是,天魔恨不得他死了,可她却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好活着。不过么,她私底下有个不能说出口的理由……

冯妙君将脑袋埋到他怀里,紧紧闭上眼,忽然觉得言语苍白。

好半晌,她才收拾心情,有气无力道:“既然燕王也不是,那么在世上活动的天魔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对她而言,天魔就是个传说,只活在历史和别人的口述里,她无缘亲睹真身,只在云崕识海里见过天魔投影。

她研习天魔秘术越久,对这种奇特的生命也就越加好奇。

“我不知道。”云崕耸了耸肩,似是已经见怪不怪,“它喜欢隐在暗处,破坏一切。通常来说,只有水落石出时,你才会望见它的真面目。”

第595章 地龙翻身

她撇了撇嘴:“照这样说来,身边任何人都可能是天魔了?”

“正是。”

话毕,云崕见她呆呆出神,不由得抚了抚她的秀发:“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她目光闪了闪,有些闷闷不乐。如果燕王这样的大能在“夺舍”一事上都困难重重,那么长久以来萦绕在她心头上的那个困惑……

这时有内侍轻叩殿门,恭声道:“相国求见!”

冯妙君拿起方寸瓶敲了两下,向对云崕一晃:“还不进来?”

两人这夫妇做得鬼鬼祟祟,还不如平民光明正大。云崕板着脸跳进了方寸瓶。

冯妙君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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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崕离开第二天,冯妙君就接到一则意外:

洋城及其周围的三个县城,遭遇了地龙翻身。

虽然名字里带个“城”,但这其实是新夏本土西南部的小镇,以盛产各种香料闻名。它因为邻近黄金商道而富足,人口超过了普通镇子的规模,居民近万。

这次地震在傍晚发生,直接把洋城从中间撕成两半,人员死伤三百余人,百来栋房屋完全坍塌,六百余栋不同程度受损。

其他几个县城的情况,只比洋城稍好些许。

最糟糕的是,大震之后还跟着一系列的余震,强弱不一,仅仅三个时辰后,洋城又塌掉了十几栋屋子。

那地点离乌塞尔不远,好在都城并未受到波及。冯妙君立即批示赈灾,笔还未放下,玉还真就匆匆赶来。

她的脸色有些儿苍白:“地龙翻身?”

冯妙君点头:“就发生在洋城。余震未歇,陆续还有情况传过来。”

玉还真行了一礼:“怪我监察不力,请王上责罚!”

冯妙君摆了摆手:“国师有调配元力之职,却不能完全遏止天灾发生。若没有你,说不定地龙翻身都会把乌塞尔的主街切开。”

一国气运再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杜绝天灾,至多是大灾化小,小灾化了。自然之伟力,绝人力所能完全对抗。冯妙君自己也任过国师,怎不知玉还真平素尽职尽责?

再说调配气运这种事,也没有个量化的标准。

尽管能够体谅,但冯妙君还是降下小罚,以堵众臣之口。“那几个县镇不能住人了,得给住民找个避难所。”接着她就道:“国师身体可有不适?”

玉还真修为高深,邪毒难侵,这会儿脸色却有点儿不好看。

“少许。”

冯妙君面露关切:“怎么,最近跟人打架了?”

玉还真哭笑不得:“王上说笑了,我最近都未出过乌塞尔,能与谁动手?”

“那你这是?”的确,玉还真自婚后就老实宅在乌塞尔城,日子快活得神仙也不换。

玉还真脸上难得露出两分忸怩,左右望了一眼,才咬唇道:“我,我好似有身孕了。”

冯妙君吃了一惊,目光就往她肚皮落去:“几个月了?怎未听陈大昌提起?”

玉还真下意识捂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轻咳一声:“月余罢。我也是刚刚才确定,他前日出城,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他。”她晕生双颊、目光柔和,哪里还像平日里英姿勃发的国师大人?冯妙君从未见她这般,也是满心欢欣,连道恭喜。

像玉还真这样的大能,对自己的身体气机了如指掌,不会有误判。

所以,陈大昌就要有后了?

冯妙君又和国师聊了几句,就请她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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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陈大昌刚回到乌塞尔城,就接到洋城地震和自家夫人怀孕这一坏一好两个消息。

冯妙君见他呆立当场,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不由得好笑:“还不赶紧回府?特准你一日假期。”

陈大昌终于回过神来,笑逐颜开:“是,是!”

他欢喜得傻了,一转身就走,居然忘了告退。

冯妙君摇了摇头,也不跟他计较。

这天的廷议就着重讨论了赈灾的办法。好在灾情范围不大,也未发生在人群密集的大城市里,赈救起来还是相当容易的。

会毕,傅灵川单独来寻冯妙君密议一事。

“魏燕之战,如今魏国占了上风,昨日前线战报传来,它又攻下燕国两城。”傅灵川低声道,“照此下去,魏国的脚步势不可挡。”

冯妙君点了点头。

两国交战,有个至关重要的因素特别邪乎,那就是“势”。势头起来了,战场上就所向披靡。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就好像大铁球从斜坡顶点往下滚,一旦滚出了速度,旁人想挡下它可要花费好大的力气,说不定还要付出惨重代价。

魏国也是如此,从跨过边界之后几乎就没吃过败仗,如今已经收取大片熙地,一直攻到了燕国本土。

“臣以为,新夏与魏国的交易也该暂停了。”

冯妙君挑了挑眉:“与魏国做交易,这可是新夏目前头等赚钱的买卖。”

这世上哪还有比军火生意更赚钱的买卖?魏军打入燕境之后,虽然不需要新夏再运粮过去,可是对铠武、军械、丹药和其他各类战略物资的需求从未停止。

先前魏燕战争已经持续了四年有余,再富庶的国家也经不起这种损耗,所以魏国需要新夏提供军备,宁可花上大价钱。

财富,就从魏国流向了新夏。

冯妙君沉吟,十指交叠按在桌上。

“萧衍野心不下于乃父。”傅灵川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服道,“臣知王上与魏国有些……”

冯妙君目光扫过来,傅灵川顿觉遍体生寒。

“有些什么,嗯?”

“有些亲近。”傅灵川虽然惊讶于她的修为又再精进,却还面不改色道,“但此时确不宜再养虎为患。”

他当然清楚冯妙君与云崕之间保持着长久的联系。女王这么多年一直独身未婚,理由还用说么?到目前为止,魏国对新夏施用的美男计一直都很奏效,变相地将新夏拉到自己的阵营里,集合两国力量去对付燕国。

燕国的接连失利,其实一点都不冤。

当然傅灵川也明白,陷在爱恋中的女子时常被一叶蔽目,毫无道理可讲。

第596章 糟糕

当然傅灵川也明白,陷在爱恋中的女子时常被一叶蔽目,毫无道理可讲。

冯妙君敛目沉思,片刻后才缓缓道:“傅卿所言……”

傅灵川等着她的下文,同时做好了力谏、苦谏的准备。

可是,没等来。

冯妙君忽然眉头颦蹙,目光闪动,而后对傅灵川道:“……有理,孤要三思。傅卿先退下吧。”

傅灵川微愕,不知道她这是赞同还是不赞同。但他观察入微,觉出女王有些心不在焉,知道此刻再杵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知机告退。

他这里一转身,冯妙君就顺手挥退了书房里所有人:“都出去!”

宫人鱼贯而出,关上了门。冯妙君还要顺手布下结界,这才从储物戒中取出一面明晃晃的镜子。

黄铜把手,镜边的纹饰都磨得泛白,乍一看并没甚特别之处,不过镜子里映出来的影像不是冯妙君本人,而是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只消一瞪眼就极有气势。

燕王!

这便是她从女魃那里得来的水月镜。一副镜子当然有两把,这才能令相隔数万里的两个人即时见面对话,一把在她手里,另一把当然由燕王把持。

继上回谈崩之后,这一年多来燕王从未再找过她。方才却有所感,取出镜子一看,果然是燕王主动联系了。

忽然见到这人影像,她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面上却微笑道:“许久不见了!燕王日理万机,今日怎得空闲来找我说话儿?”

镜里的影像显示,燕王并不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他的背景反而是一堵破旧的矮墙,镜面里还出现一角屋檐,她看到了……茅草?

这么看来,他身处一户平民家中?

燕军在大战中接连失利,这位当世霸主要承担最大压力,怕是难免焦头烂额,但冯妙君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气急败坏的神情,他反倒微笑起来:“新夏女王光彩照人,更胜往昔了。”

两人各怀鬼胎,寒喧了几句。冯妙君也是服气他财大气粗,水月镜的神通效果极好,消耗灵石的速度也很惊人,作为单向扣费的发起方,燕王还能东拉西扯,也是不差钱的主儿。

他的话里埋了几次试探,冯妙君都只作不知。最后他才语带钦佩:“南北陆陷于战事,各国都是战战兢,唯恐牵连己身,只有新夏急流弄潮,一兵一炮不出,反倒赚得钵满盆满。这样的本事,我也是佩服得紧!”他顿了一顿,“依我看,魏国之富庶已经不如新夏了。”

冯妙君微微一笑:“和气才能生财,我只做生意,不爱打仗。”

萧衍和燕国打红了眼,国内的金银就流水一般放给了新夏,从她这里买去大量军火战备。为了供应订单,新夏有数十万人日夜加班加点,筹集和赶制物资。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新夏目前最大、最赚钱的生意了。

换来的银钱,她转手就投入了国计民生里面。原本相对落后的新夏北部和东北部地区,如今也在修造道路、大兴水利,那里有重要的矿山和渔场、林场。

可以说,两大强国在掐架的功夫,新夏正千方百计忙着发展。一个繁华而强盛的新夏,是当世哪位君主也不愿见到的景象。

燕王嘿了一声:“这就好办了,我今日找你,也是想跟你做一桩交易!”

来了。冯妙君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如今魏人攻燕,近三成军备都从新夏购得;我还知道,萧衍给你打了不少欠条了。”燕王沉声道,“我要你立刻中止交易!”

没了新夏的支援,魏人的战力立刻大减。只看燕国侵魏时的举步维艰就知道,在敌国的土地上作战可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如今魏燕攻守之势互易,但战争的规律依旧在起作用。

只要新夏停止援魏,燕国就有很大机率破开敌人攻势,想办法翻盘。

冯妙君以手支颐,玩味道,“我为何要那么做?”

旁人敢这样说话,她直接一剑削下他脑袋。可对面这位是燕王,就算他是疯言疯语也值得她重视。何况他敢这样大喇喇找她谈话,并且隐含命令口吻,必有所恃。

“因为,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燕王话音刚落,冯妙君就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那哭声宏亮又有力,很大概率是个健康的男孩。可是燕王身边出现这样的声音,满满都是诡异。

燕王笑道:“那小玩意儿饿醒了呢,要找娘亲讨奶吃。”说罢,将镜子对准另一个方向照去。

下一秒,冯妙君脸色就变了。

镜中照出另外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靠坐在木栅前,双手被缚身后,嘴里塞着麻团,瞪圆了眼望向这边。

那两张面庞她都熟悉已极,尽管已经多年未见。

她的养母徐氏,以及徐氏的丈夫蓬拜。

分离十余载,徐氏的容貌也只如三十许人,肌肤饱满莹润,没有一丝皱纹。这是冯妙君赠予她的灵药加上自身保养得宜之功。不过徐氏面色苍白憔悴,显然落在燕王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再看蓬拜,他有修为在身,看起来和从前并没有多大变化,但是面如金纸,显然受过重伤。

至于那个男孩,冯妙君是眼生的,但能从他五官中看到徐氏的影子,想来就是她和蓬拜所生的长子。

冯妙君只觉浑身血液一下全涌向头部,下意识就想嚯然起身。但她还是死死按捺住这样的冲动,只挑眉道:“这是作甚?”

难怪养母明明数月前就发讯告诉自己启程赴夏了,却迟迟未至,原来都落在燕王手里!

“还有一个奶娃娃,扔在小屋了。”燕王笑吟吟道:“女王可认得这四人?”

冯妙君的拳头在袖中捏紧,脸上淡淡道:“你抓四个素昧平生的人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燕王顺手扯掉了徐氏和蓬拜口中的麻团,指了指镜子:“你认得她么?”

徐氏用力摇头,眼里有泪珠滴落:“不认得,不认得!”

第597章 强者不受威胁

镜子里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儿,尽管容颜越发娇艳,她也依旧可以一眼认出。可是眼前这坏人明显就是要拿她威胁女儿,她怎会配合!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徐氏眼带惧色,小声道:“你是燕国的国君。”

“我事先跟你说过,不配合就要吃苦。君无戏言”燕王微微一哂,忽然手起刀落,砍下了蓬拜的右臂!

血珠飞溅,手臂啪嗒落地。蓬拜促不及防,发出长长一声惨呼!

冯妙君额上青筋为之一跳。

随后蓬拜就反应过来,闭上嘴咬紧牙关,纵疼得浑身颤抖也不再吭声。

徐氏尖叫得撕心裂肺:“蓬郎!”

蓬拜与她朝夕相处十余年,本是两情相悦,平时又对她无微不至。骤见他断臂,徐氏心疼得几欲晕厥。

却见燕王走到她面前,再次举刀,朝她肩头落下。

徐氏绝望地闭眼,咬住了牙关,绝不愿在女儿面前惨呼出声。然而身上却无疼痛传来,只有肩膀感受到长刀的沉重与冰冷。

她秀眸睁开一条细缝,见到雪亮长刀的确落下,却是刀背着肩,上面残留的血珠流下来,染红了她的衣裳。

那是蓬拜的血。

燕王淡淡道:“女王既然不认得这四个人,我将他们千刀万剐也无妨了,是么?”

他曾经下令将罪臣剐死,一共三千六百刀,一刀不差。医师在一边精心照拂,所以犯人啼号了整整五天五夜才断气。

这个故事,连新夏的百姓都听说,冯妙君自无不知之理。

她原本都快捏碎座椅扶手,这时暗中出了一口长气,身躯反而放松下来。燕王肯谈条件,说明徐氏这几口人就有生还的可能。她现在就该平心静气,不让忧虑影响自己接下来的判断。

蓬拜疼得面容扭曲、满头汗珠,却还是鼓励妻子道:“别、别怕。”

冯妙君冷着脸道:“你先给他止血!”

燕王这点儿耐性还是有的,随手封了蓬拜几个穴道,取出良药给他止血。

冯妙君也借机调整好心态,才问燕王:“我和他们相隔十万里,平素又无来往,你怎知他们与我的关系?”

她和养母在螺浮岛分别,自己随傅灵川前往新夏,而徐氏依照原定路线渡过禁忌之海,抵达桃源境,在那里重新开起了商行。

冯妙君不止一次动过念头,想将养母接到自己天边安享天伦,最后每每作罢。这个世道,即便是一国之君也常常夜不能寐,何况她自己身陷权力争斗与战争漩涡的最中心。这种情况下,真不若让养母留在桃源境,过好平安富足的生活。

她自认双方的互相通联格外谨慎,也有多重保密手段。那么问题来了,连云崕都未发现端倪,燕王又是怎么扒出徐氏和新夏女王的关系呢?

燕王耸了耸肩:“你卖给魏国的铠武,锻造手法像极桃源境的‘云锻’,尽管加了改进,仍然逃不过行家的眼力。这点,你清楚罢?”

冯妙君点了点头。

“这就好办了,我发讯诘问桃源境,它当然否认支援魏国。我料它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并且桃源境和魏国相隔整整一片禁忌之海,平素来往又少,机密怎会泄露出去?”燕王顿了一下,“‘云锻术’在本地匠人当中不算什么大秘密,但从未流去境外。过了不久,桃源境那里就来消息了。有个城邦领主的女儿名作檀青霜,指认桃源境天顺行的老板娘徐氏非常可疑。她在印兹城的药铺子‘仁和堂’先后见过你和徐氏,后来徐氏去了桃源境,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资金异常雄厚,一手带起来的天顺行将其他老字号都打压下去。”

檀青霜!冯妙君暗暗咬牙。她都快将这人忘个干净,哪知世事那般凑巧,居然被一个局外人发现了端倪。

“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能相信?”燕王笑了笑,“看过檀青霜的信,我才发现你出现的时间不对劲儿。那会儿长乐公主与傅灵川都不在印兹城,你却在云崕身边做侍女。可见,你和寄居燕国多年的长乐公主,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嘿嘿,傅灵川先前找了个假公主欺骗天下,胆子可真不小。”

纸包不住火。冯妙君挑了挑眉:“明说吧,你要什么?”

“很简单。”燕王笑道,“新夏中止对魏交易,只要涉及到丹药、粮食、军械和其他战争物资,无论以何种方式,官方或者民间,一律停下!”

魏国如今的攻势大开大阖,与新夏持续给它供血也有极大关联。只要打破这层交易,魏军必然收敛。

“狮子大开口。”冯妙君面色不变,“你知道新夏会因中止交易损失多少钱?”以及,会有多少人因此而失业?

“那就是你的事了。”燕王长笑,只觉很久不曾这样畅快了,“你可以置之不理,但这几位必定人头落地。”

徐氏着急道:“安安别理这疯子……”

话未说完,燕王反过刀背,一下她拍晕过去。

以他本事,一刀下去莫说是人头,就算山尖都能削下来。冯妙君哪怕知道他力道拿捏极准,见状也忍不住心中一跳,却缓缓靠去椅背,脸上浑不在意:“我还道燕王称得上一代雄主,哪知是高看你了。你真以为拿住这四个人就可以威胁我?”

燕王目光微动:“你会置养母于不顾?”

“区区四条人命比起江山社稷么?”冯妙君托腮想了想,“——会!”

她竟然还能笑靥如花。

燕王阴沉道:“你不怕我将他们切成碎片,送到乌塞尔城?”

“记得挑个漂亮的礼盒。”冯妙君笑了笑,眼中却有厉色一闪而过,“回头还能留给你和你的王子们用。”

“你记着,他们随你发落,不过——”她身体微微前倾,“他们若有三长两短,教我知道了,新夏会立刻发兵入燕,协魏作战!我可以保证,届时燕国的日子会比现在更难过十倍。你怎么对待我养母,终有一天我对你的宠妃、你的王子也会如法炮制!”

第598章 谈判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哪怕通过水月镜也是回音袅袅。

蓬拜呆呆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既有难过,又感欣慰。他离开太久了,从未见识过小主人的霸气侧漏。

“言尽于此。”冯妙君坐直了身子,俏面凝威,“后会有期。”竟是懒得再与燕王多说。

“且慢!”燕王终于出声,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这才商量一半,新夏女王何必着急?”

冯妙君冷冷道:“你都磨刀霍霍了,原来才讲到一半么?”

话虽如此,她面色也稍有缓和,微微坐直了身体,很巧妙地将自己打算听下去的意图传递给对方。毕竟,她方才那一番作派,目的也不是激他将养母一家剁成碎片。

夺回部分主动权,才有资格继续谈判。

“魏国入侵南部,你不觉太顺了么?”燕王果然收敛了自己的怒气,进入劝说模式,“萧衍那里一路高歌猛进,你难道能高枕无忧?”

冯妙君微微一笑:“我这是驱虎吞狼。”

“然后呢?”燕王没有说下去,而是道,“我若未算错,魏国已经在你这里打了一大堆白条,即便它最后在魏燕之战中胜出,战利品一半都偿还给新夏,它也还要再拿六、七年时间还钱,才能将欠款连本带利都还清。”这小娘皮也是个心黑的,明明情郎就是魏国国师,她放贷给魏国还要拿两分利,不折不扣的高利贷。

“换作是我,可不愿背上这么沉重的负担。”他指了指地上的徐氏,“你看,我把最好的理由都送给你了。新夏女王重情义,为了养母要中止交易,魏国可没话说。”

冯妙君脸上显出了阴晴不定,似在凝神思考,燕王也不催促。

是她指派天顺行留在桃源境,并且向新夏互通有无的,徐氏一直将秘密保守得很好。说到底,是她连累了养母。

何况,燕王的话也有道理。

许久,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倒是言之有理。”

蓬拜重伤之下脸色苍白,仍旧强提精神,闻言大惊:“王上,不可!”

牵涉当世最大规模战争、卷入南北陆过亿人口,极大程度上还决定了新夏的未来。这么一项重大决定,就因为他们几个人的生死而改变吗?

冯妙君不理他,只对燕王道:“这事好办。但我也有条件,你要保证他们安全归来。”

燕王大悦:“可以!”

冯妙君嘴角一弯:“我是说,你要亲自将他们送到我手中!”

亲自?燕王挑了挑眉。

“否则,前面的要求就不作数。”冯妙君笑了,“想想此刻正在水深火热当中的燕国军民。”

这条件当然将他自己置于险地,可是燕王道行高绝,来去如风,只要谨慎些,天下哪里不可去得?

强者本就有这样的自信。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冯妙君也不催促。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百余年的人,一定对自己的性命着紧得很。

半晌,燕王才算想好:“我可以送货上门,但会面地点由我来挑。”也算掌握了一部分主动权。否则她要是把地点定在新夏王城,还叫双王会晤么?那叫瓮中捉鳖。

冯妙君很爽快地答应了:“行,何时,何地?”

“你明日正式颁令,我就将他们送去。”燕王想了想,“就在应水城交接,如何?”

废都?这家伙选在浩黎帝国旧都交易吗?冯妙君心里转过念头,面上却沉吟道:“好。”

冯妙君毫不怀疑廷中有他的耳目,否则新夏颁下政令,他哪能当天就知晓?

她淡淡道:“别耍花样,放我养母平安归来,否则就是给燕国再树强敌!”

燕王笑道:“别这样不甘愿,我也是帮你一把。”当下和冯妙君各立毒誓,定实了这桩交易。

既已谈妥,燕王尽情大好,望着冯妙君笑得轻松:“现在我倒真有些相信,你不是天魔了。”

冯妙君面无表情看着他。

燕王自顾自接下去道:“真正的天魔,怎会为了一个凡人让步?”

……

看到镜面变暗,冯妙君才将它收起,而后踱到屋角,推开窗户。

园子里的冷风沁进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中的躁动和不安。

为君者,至少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

屋子里静悄悄地,窗外偶有两声虫鸣。

一直挂在她发间当簪子的液金妖怪白板忍不住扭动身形,垂首在她耳边道:“女主人,您、您还好么?”

她闭着眼:“怎么?”

它小心翼翼道:“您不必太担心,养母必定能平安归来。”

“我知道。”

咦?女主人的语气是不是太平静了些?

冯妙君像是能听见它的心声:“燕王好不容易抓到我的把柄,必要善待她。如果娘亲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直接出兵。现在协议既成,燕王反而要尽力护她安全。”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了,她早就习惯用理性而非感情来分析利害。

“您真要停止对魏输出物资?”

冯妙君嗯了一声。

白板当然知道她做下这个决定影响深远,又会引发大陆一片震荡。可它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云崕大人那里,您要怎么交代?”

“他会理解的。”她倚着窗棂阖目,光线照进来,在她脸留下淡淡阴影。即便从液金妖怪的视角来看,她也美得不像真人,“再说,这个决定对新夏也有好处。”

“好处?”女王不是受到燕王要挟吗,怎么还能有好处?

“魏国势如破竹,一直攻到燕国本土都未停下脚步,这已经出乎我的预料。”冯妙君缓缓道,“它若是战胜燕国,即便不将其吞并,只是令其臣服,它在南北大陆上的霸权也从此确立!”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魏国与新夏接壤,彼强则我弱,只恐今后新夏要寝食难安!”

如果魏国打败了燕国,那么它就是横跨两片大陆的巨无霸帝国。等到魏夏协议日期结束,它对新夏又会是何种态度?

新夏的未来就在她手里,她不能寄望于云崕或者萧衍的善心。何况过往事实证明,这两位都不是什么善茬子。

第599章 燕王的计划

无论她和云崕怎样恩爱,无论魏国和新夏怎样友睦,她都要为这个国家作长远打算。

“燕王虽然可恨,但他的威胁却是个契机,让我能单方面中止交易,却不和萧衍、云崕交恶。”她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哪还有方才半点躁怒?

白板想了好半晌,才哦了一声:“所以方才燕王才说,这决定对新夏也有好处?”难以置信女王大人方才在和燕王气急败坏做交易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一系列复杂的因果。

“他今日寻我,一半是要挟,另一半却是为了试探我对于魏国的态度。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冯妙君点了点头,“即便没有他横插一脚,我也要择机停止对魏的交易。现在的问题在于,燕王的要求太低了。”

白板大为惊奇:“他的要挟,很可能改写魏燕战争的局面。这还叫做太低么?”

“即便燕国这次能翻身,甚至能打退魏国入侵,但离它吞并强敌,再打败新夏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一眼都看不见尽头。”简直是前途无“亮”呵,“魏王的寿数不多了。如果我是他,得了这么一个砝码在手可以威胁新夏女王,少不得要再妥善利用。”

“但他只提了这一个要求。”白板抚了抚自己脑袋,“或许迫于战争压力,他已经自乱阵脚,想不得那么周全?”

燕王是国君国师的重任一肩挑,又面临战场失利的局面,所有压力最后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人在巨大的压力下出错、崩溃,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别人或许会,但燕王不至于。莫忘了他最后还给我提了要求,明晚之前就必须知会王廷,中止对魏交易。”冯妙君轻嗤一声,“说到底,还不是担心时间拖久了,被云崕赶来坏了他的好事。他连这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又怎会忘记大事?”

白板又想起一事:“等您颁下命令,燕王再从南陆赶来交人,即便是乘禽妖飞行,这当中至少要耗去两个月时间吧?足以云崕大人赶回。”燕国和新夏之间,可是隔着整整一个海洋。

冯妙君冷冷一笑:“谁说他在南陆?”

白板这才吃了一惊:“燕王不在南陆?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是国师,居然不留在战争前线?”

“水月镜照出他身后背景,你看清了么?”

方才白板也偷瞄了两眼:“似是平民院中。”里面每样物事都半新不旧,并且毫无特色,像这样的住户小院太也稀松平常,泛大陆不知道有多少,并不能成为定位的依据。

“蓬拜足边有棵植物,他方才连着踢了好几脚,正是要提醒我注意。”蓬拜被斩断一臂,正是痛不欲生之时,却还能留意到这样的细节。

白板努力回想:“是……菖蒲?”方才镜中的院子里似乎真种了不少植物。时人不仅在院里种花种菜,也会种些有用的药物。

蓬拜身边是棵旺盛的草本,叶片细长如软剑。冯妙君若是不提,白板也想不起来。

冯妙君好笑道:“菖蒲是生长在水边的植物,你曾为水神,竟然没能辨认出来?”

白板嘿嘿两声,赧然。

“那不是菖蒲,而是龙血树,医者以其脂做出药物‘血竭’。这二者外形些许相似,尤其那株龙血树太小,看着就更像,但其习性却大不相同。”冯妙君淡淡道,“菖蒲见水则生,常见于溪流水沼;龙血树却只生在北陆,从无成功移去南陆成活的先例!”

白板失声道:“这样看来,燕王在新夏境内!这人好大的胆子。”

“何止?”冯妙君冷笑,“我基本可以肯定,他这会儿离应水城应是很近了。只要我明天颁下新令,他至多后天就能赶到应水城!”

否则,她为什么会提要求,让他亲自送人过来?

“将养母带来新夏,这事情本来交给别人做就好,他非要亲力亲为,担上许多风险,还抛下南陆的战局不管。”冯妙君顺手从桌上拎起一袋松子,“燕王所图者甚大,其重要性甚至超过南陆的战争!”

随后,她就迳直往自己寝殿走去。

红头鹦哥立在高高的树枝上,见她返回,扑扇着翅膀飞下来,向她连连点头致意。冯妙君亲手喂它吃了几颗松子,才抚着它的脑袋道:“给我叫醒云崕。”

于是红头鹦哥摇头晃脑,喃喃念着云崕的名字。

这家伙特别唠叨,每次替她千里传音都采用高频轰炸。

过不一会儿,它突然停下所有动作,侧头看着她,格外深沉地说了一句:

“想我了?这么早?”

哪怕冯妙君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她可以想见云崕说这话时的慵懒风¥¥¥流,别个小姑娘听见了说不定从此魂萦梦绕,不过转换成红头鹦哥的破锣嗓子说出来,只剩下不伦不类。

“我有正事找你。”

……

魏军在南陆的攻势终于放缓了。

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越过熙国故土,走入燕国本来地界。这儿是燕国主场,魏军遇到的抵抗力量何止增加了一倍?

攻坚克难的战役,从这里才真正打响。魏和燕就像两匹杀红眼的恶狼,哪怕伤痕累累也绝不退缩。

就在这时,新夏突然宣布,中止与魏国的军贸交易,不再往前线输送军用物资。

经过十余年努力经营,尤其治国有方,新夏女王在国内的权重与威望都达到顶峰。她做出的决定,哪怕有许多贵族和世家会因此大大减收,但在全国范围内并未遭遇太多反对。

新夏已经是两片大陆最大的军火贩子,消息传出,交战前线不免受了波及。魏军人心有些浮动,燕国则是提振了精神,对于打退入侵者更加坚定。

新夏这一举动的影响有多么深远,冯妙君暂时无暇考虑。颁令当天,她就接到了燕王的来讯:

“三日之后,应水城见。”燕王笑道,“对了,我还有个条件,前次忘了说。”

冯妙君怫然不悦:“岂不知君无戏言!”

555再请一天假

今天也再请一天假,卡文了。往下写实在太难了,为毛要挖这么大坑给自己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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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0章 你去不得

“莫恼,莫恼。这事儿对你而言,简单得很。”燕王摆手道,“我听说洋城前几日遭遇地龙翻身,百姓流离失所,你何不将他们暂且安顿在应水城?”

冯妙君无语。

她打量燕王许久,才冷冷道:“与阁下何干?”

燕王咧嘴一笑:“这便是我的条件了,将他们迁去应水城。我可没有强人所难吧?”

冯妙君不得不承认,她最近也在动这个念头。受灾最重的洋城距离应水城太近了,仅有不到三十里,路程又平坦好走。应水城同样受地震波及,却几乎没有损毁,可见其建筑质量过硬,历经三百年风霜,抗灾能力仍是一流。

尽管已经破败,但这座城市的基础设施仍在,只要辟出一小块居民区清扫干净,洋城等地的灾民就可以入住。冯妙君上次前往应水城,就发现那里大量房屋依旧完好,遍及大街小巷的古井,井水仍然清澈。

换个角度来看,应水城的抗震能力比起临时搭建的窝棚要强上百倍,这一带余震不断,灾民最好的选择还是暂住应水城。

燕王提出这个条件,冯妙君更加确信他人就在废都附近,她才不信什么英雄所见略同。这厮必定另有阴谋。“我的子民,自然由我照料。”干卿底事?“你想做什么?”

燕王搓了搓手:“我可是孤身去应水城交人,也要给自己谋条后路,不是么?有他们在,我才好安全撤离。”

应水城是冯妙君的地盘。他可不想自送虎口,有洋城平民在,他才好浑水摸鱼,遁入人群溜走。

冯妙君又静静看了他半晌,才缓缓点头:“好,这个要求简单。”

燕王笑了笑,就撤掉了水月镜的神通。

洋城早就不能住人,灾民已经迁出,临时居点离应水城反而更近,不到十五里。从燕王给出的期限来看,他事先已经做过精心的评估,三天时间,的确足够拖家带口的平民搬去应水城。

“女主人,这老小子不怀好意!”白板满心担忧,“三天时间,云大人来不及赶到应水城。”

“我是非他不可么?”冯妙君轻嗤一声。最后这个条件绝不是燕王临时起意,他应是盘算很久了。恐怕在今回交易中,这才是重点!“燕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日后就见分晓!”

¥¥¥¥¥

两日后,应水城。

在地方官协调下,已有七千余名地震灾民搬入废都西南角的居民区,还有三千余人仍在路上,会陆续迁入。更令平民兴¥¥奋的是,至高无上的女王居然驾临本地!

国君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何况从王城近郊调集过来的四千御林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这里拱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天气很好,城中军民抬头,都能望见残阳如血。

自地龙翻身后,这一带常常就有卷积云堆在天顶。日出日落时赤霞漫空,仿佛整片天穹都着了火。

距离应水城南中门最近的一栋宅邸被清理出来,当作女王临时下榻的行宫。陈大昌就跟在冯妙君身边,这时望了望天色:“还有一天时间。”

明日此时,就是燕王交人的时刻了。

冯妙君沉吟不语。

在过去两天中,她变得沉默寡言。陈大昌知道,女王在反复揣度对手的意图。

入夜不久,冯妙君将陈大昌唤来座前。周围的宫人已经退下,他看见女王放下两个结界,才对他道:“这次会晤燕王,恐怕会有变数。”

陈大昌微怔。“我们有数千人马,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燕王?”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出语气有些不恭,赶紧改口,“我,我是说……”

他跟在冯妙君身边十年,已经养成了从不质疑的习惯。

冯妙君摆了摆手,并不计较:“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他说明天才交易,难道我们真就老老实实等到明天?那才叫处处被动。”

陈大昌奇道:“您能提前找到燕王?”荒山野岭,哪处不可藏身?莫说是外头,就算应水城也还有大片废土,燕王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能。”冯妙君的回答却毫不犹豫,“如果他在应水城里。”

陈大昌当即抖擞了精神:“属下这就去做准备。”

冯妙君却笑道:“大昌,这回你留下。”

陈大昌一呆,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您万万不可孤身犯险!”他知道女王料事如神,灵识又敏锐。她说有变数,那么这次会面的危险性就真地很大。

“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冯妙君手中执起一物,闪亮亮地。

陈大昌一看,识得是女王与燕王通讯所用的水月镜。

他不明白,除了通联之外这面镜子还有什么用处。难道能追踪燕王的下落?还有,什么叫做她要去的地方他去不了?

冯妙君却没有再详细解说,只是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这是命令!另外,我也有重任交给你。”不容置喙。

“在宫里,我真正信任的只有你一人。因此,我要你代为保管此物。”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匣子,交到陈大昌手中,“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将它藏好,永远不可让人知道它的下落。”

陈大昌急道:“王上,这……”她这么说,他更不放心了!

冯妙君板起脸:“你道孤是在征询你的意见么?”

她凤目含威,俏面凝霜,自有女王的无上威严。陈大昌从来不会忤逆她,闻言迟疑一下,才低头道:“不敢。”

冯妙君又叹了口气:“孤改变主意了。”陈大昌脸上刚露出喜色,她接着道,“如果我回不来,你把匣子交给云崕,她知道怎么处置这东西。”

她不给陈大昌插话的时间,望着窗外的天色道:“很晚了,你退下吧。”

月儿已经东升。

陈大昌回到自己住处,玉还真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出声询问。

获知缘由后,她就笑道:“你放心,女王必定无恙。以她的修为,这天下能威胁到她的人已经很少。再说她精明胜你百倍,若连她都涉险,你去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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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1章 处处蹊跷

她顿了一顿,“放心吧,我会尽力助她。”女王在面对燕王这样的强者时,自然要带上自己的国师。

陈大昌伸手抚着她的面颊,声音低沉:“你道我只担心她?”

玉还真不笑了,盯着他好半晌才问:“你还担心谁?我,还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陈大昌不知道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孩子在她肚子里,和她不是一体么,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可是看着妻子美眸里隐含的期盼,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你。”

玉还真将螓首埋在他厚实的胸膛,嘴角微翘:“总算不是朽木。”

“求你——”他心底泛出一阵苦涩,“——平安归来。”他的修为远不如玉还真,否则这次何必娇妻亲上战场?

她是国师,走这一趟本就是义不容辞。玉还真笑道:“放心吧,我会把你女儿平安送回来。”

陈大昌一呆:“女儿?”

“就是女儿。”她哼了一声,“我喜欢女儿,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陈大昌想象软萌的女娃娃站在娇妻身边的场景,嘴都合不拢了,“女儿很好!”

玉还真抬头白了他一眼,又把脑袋扎回去,嫌弃道:“就知道傻笑!”

陈大昌笑了一会儿,又想起女王临行前的交代:把匣子交给云崕,如果她回不来……

呸呸,这念头太不吉利。女王修为深厚,身边精兵围绕,又有国师护航,怎想也不该有事才对。

他无意中瞥过窗外,见到天边飘来一片乌云,掩住了明月的光辉。

他心底忽然有些忐忑。

转眼,就到了亥时。

宫人都以为女王又要像昨日那般,埋在公务堆里废寢忘食,他们甚至做好了劝歇的准备。哪知冯妙君打了个呵欠,唤人整理好软床。

女王终于要歇息了,所有人都自觉退走。

黑暗笼罩下的临时行宫,悄然陷入一片宁静之中。

¥¥¥¥¥

冯妙君推门而出,一抬眼望见天上的乌云。再往前看,应水城的破败都被隐在黑暗当中,徒留一片巍楼高台的轮廓。

在墨黑的背景里,这个城市依旧气宇轩昂。

冯妙君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果然如此。”

她身上已换过一套夜行衣,当下足尖轻点,燕子般掠过高高的门墙,往北去了。

夜里的应水城并不安静。

这个荒芜的城市临时被辟作避难所,又迎新夏女王入住,于是街上常见衣甲鲜明的卫兵来回穿梭巡逻,力保不留死角。

入夜之后就有宵禁,这时还在主街上行走的平民,都会被抓起来细细盘问。可奇怪的是,无论街边的屋子里出现怎样的异常响动,街上的卫兵都不理会。

冯妙君溜过一排民宅,就听见下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呼救声。

房上破了几块瓦,她伏低身子从漏洞里看去,地面轰隆隆裂开一个口子,不到两、三息的功夫就变成了宽达一丈的豁口,

有个男人就趴在豁口边缘,脚下深不见底,他双手死死巴住地面,口中大声呼救。

另有个妇人则倒在豁口的另外一侧,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不停地哭泣。

地面颤抖不已,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有大半都掉进了突然出现的深渊里,却没听见回音——这裂口也太深了。

从衣着上,冯妙君看出这应是一家三口。骤然遭难,妻儿被隔在深渊另一侧,深渊越来越宽,她与丈夫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她跳不过去,救不了丈夫。

更加剧烈的地颤来了。

这回,男子抱住的地方突然塌陷,他和碎石一起掉了下去。只听得凄厉的惨呼声响起,在深渊里长长久久地回荡。

地面的妻子一声尖叫,却抱着孩子闭起双眼,泪水流得更急了。

屋顶上的冯妙君看到这里低叹一声,却不现身,只是站起来继续前进。

她不走主街,因此这一路上看到的情状奇奇怪怪,挨家挨户都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正常,几个屋子里甚至有些怪物游荡,外貌和她在云崕识海里见到的天魔竟然有几分相似。

不多时,她就离开了平民聚集的南区,径直往北去了。

女王带来的军队有四千人,但放在偌大的应水城就像水滴汇入湖泊。他们只巡视居民住下的南部一角,其他地界就都巡守不到了。

冯妙君现在所走的,就是这样的路。没了火把照明,天上乌云又厚,这里的巷道就是深手不见五指,路边处处是荒园废屋,仿佛随时会从中跳出怪物来。

她也不理会,随手干掉了两个路上游荡的怪物,又将气势外放,所以接下去一路都是太太平平地,再也没有东西敢来找她晦气。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个庞硕的黑影,仿佛摩天高台。并且她走得越近,越觉出此物巍峨入云,气势非凡。

这便是应水城里唯一的神庙。

冯妙君走到正门口,望见夜风簌簌拨动地上的黄叶,一派凄清景象。

除此,殿外空无一人。

应该就是这里了。饶是她事先准备周全,也下意识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这都是她曾经走过的路。

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和中庭,天神主庙到了。

不出所料,殿里有光亮。

冯妙君眸光暗沉,身形一闪,已然站在殿中。

这里和她上一次驾临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四周依旧是一片残破,只不过神殿正中央多出了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伫在原地就像半尊铁塔,目光如鹰,其中尽是锋锐。

冯妙君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识过这种眼神。

燕王!

她轻轻吐气开声:“你果然在这里!”

燕王面朝大门,她一进来,这人的气机就牢牢锁定她。冯妙君感受到他的恶念,握紧拳头却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她怕自己忍不住出手。

这种被饿虎盯住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和燕王约定交人的时间,是明天傍晚。可是冯妙君知道这人未雨绸缪,必定要提早赶来这里。毕竟应水城这地方是他点名要来的,若有蹊跷也该早做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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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章 燕王选择的战场

果然,她今晚就在这里截住他了。

燕王笑了,露出森然一口白牙:“算算时间,你也该来了。”

他的眼睛反射壁上火把的光芒,却还要灼热十倍,仿佛能在人身上烧出个大洞。

冯妙君皱眉:“你将一万多人都骗来这里给你开启梦中世界,就为了这个?”说罢,指了指神像前面的石台。

上一次来应水城,这石台就是她和玉还真的重点研究对象,甚至她也打开来察看过,还在里面发现了古怪的符文。

但她记得众人离开时,这个石台明明是开启状态,现在却紧紧关闭,严丝合缝。

“梦中世界本来就不是寻常人能自由进出的,你还能追到我这里来。”燕王呵呵一笑,“你不用再伪装了。”

“入梦搜魂是好了不起的神通么?”冯妙君淡淡道,“水月镜原本是你的宝物。用它定踪,要找到你可不算什么难事。”

没错,这个夜晚的应水城看起来如此诡异,只因它本来就不存在于现世——

这是人们梦中的应水城。

凡人入睡之后,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意识就会投射到这个平行于现实的梦境里来。这里的一切基本都能和现实一一对照,却不受现实世界规律的影响。所以人类在这里能经历许多荒诞离奇之事,比如冯妙君最开始从屋顶往下看见的那一家三口的惨剧,就是在洋城地震中活下来的女人重新梦见地龙翻身时的场景。

许多人忘不掉自己悲惨的经历,还会一遍又一遍在梦中重温。

而街上和宅子里游荡的许多不成人形的怪物,就是梦魇了。

冯妙君原本就认定,燕王已经赶到应水城,只不过以他的能耐想藏起来,世间真没几人有本事找到他。

但她就是个例外。

和云崕一样,她有梦中寻人的本事。只要燕王在应水城,只要她握有燕王的随身物品,以此为定位,就能悄悄闯入他的梦境。

不巧,她手里还真有一件原属于燕王的宝物——水月镜。

她知道燕王原本就是用这东西遥控赵允在新夏活动,此等至宝世间也没留下几面,因此它应该算得上燕王的贴身宝贝。

果然,她以水月镜来寻梦,结果发现自己还在应水城,一个脚步都没离开过——

那也即是说,燕王果然就在这里!

至此,燕王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先前和冯妙君谈成的交易,不过是为了让她引来更多人前往应水城。

梦中世界并不存在于现世,顾名思义,没有人类做梦,这世界哪里还有存在的基础?想重新召唤出梦中的应水城就得有人气,至少要一万人以上的聚落才能形成这样的效应。在洋城地震中遭灾的平民有数千人之多,迁到这里来也还不够。

但是没关系,燕王笃定冯妙君绝不可能只身前来应水城。新夏女王出行,要会晤的又是他这个等级的高手,随行的至少也得有个几千人的护卫队。

在这个时代,人数会带来安全感。

这么一来,形成梦中应水城的条件就具备了。

因为灾民今日才大量迁入,所以梦中城应该在今晚才出现。燕王和她都把时机掐得很准。

再想想燕王的动机,冯妙君也不难推断这人的目标就在神庙里。

并且燕王的手段也是高竿。废都在她的地盘上,现实里的冯妙君前呼后拥,身边俱是好手,燕王想与她见面做交易,那就是送上门的菜。他一个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以一挡千,更何况新夏玉还真国师也在这里,恐怕等着跟她清算熙国灭亡的旧账。

可是梦中城就不一样了。人在梦里是不能自主的,甚至不清楚自己身在梦中。到了梦里世界,冯妙君和燕王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了——即便强如燕王、如云崕,了不起再额外多携一人入梦,决不可能带着那几千人的队伍。

只有在这梦中世界,燕王在人数上不算吃亏。这也是燕国修行者人数众多,燕王却独自露面之故。

燕王笑道:“你见过其他人能用?”

冯妙君不吱声了。显然云崕也能,但她没必要说出来。

她转移话题道:“这就是龙凤杖?”

燕王身边还立着一支法杖,杖身的浮雕格外精美,并且原本应该是嵌了宝石的,因为她望见了许多凹槽。当然,宝石早都被挖走了,只剩下鸡蛋粗的杖身。并且杖顶的形状也很奇特,像个分叉戟,但两只叉子上分别铸成了蟠龙与飞凤的形状。

不用燕王解说,她也能猜出这是什么东西了。上次这人找她谈判时就得意洋洋说过,他找到龙凤杖了,想必就是此物。

以她眼力,还能望见法杖是竖直插在地面上的,靠的却不是燕王本人的蛮劲。事实上,这里的地面硬得连她的法器都扎不破,她也不信燕王有那个本事。

法杖底部是嵌在地面上的,若是她没记错,那里原先就有一个小小的凹洞。上回她还和玉还真讨论过,看起来燕王已经发现它的实际用途了。

“这杖,原本就立在神殿里?”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否则地面怎会有个这么适配龙凤杖的小洞?何况杖身华丽,看起来更适宜摆设和仪仗,反倒不像战场所用。

燕王踩了踩脚下:“当年应水城的平民都不能走近这里,你觉得谁能用它?”说到这里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你既然赶来,我先前的提议就仍然有效,我将你的族人放出,你们要替我延长寿数!或者——”

他顿了一顿:“将我变作天魔亦可。”

他果然还想着长生不老。这个执念,大概已经渗入他的筋血骨髓,变成了他的心魔。

不止燕王,这千余年来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明明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却被天地法则所限,再不甘心也只能二百岁时身埋黄土?冯妙君心里有些唏嘘,口中却淡淡道:“恐怕你要失望了。所有生灵的寿数早有限定,天魔也不能打破天条,否则怎会至今被封印不出?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是天魔,也没法子替你延寿或者将你变成同类。”

第603章 要挟

她不待燕王插话就接下去道:“天魔一族的人数在天地剧变之后达到顶峰,此后逐年递减,除掉力量不足自然消亡的、互相吞噬的、在战争中殒落的,直到被浩黎大帝封印时,种族数量已经不及鼎盛时期三成。你仔细想想天魔的来历,如果它们有繁衍和转化其他种族的能力,会坐看自己逐渐式微么?”

这是记载在天魔秘卷上的一小段秘辛。天魔是什么来头?天地剧变导致一瞬间死去的生灵太多,法则又已错乱,地府根本无法接纳,它们才能留在世间,靠着庞大的数量飞快蜕变为全新的种族。

简单来说,它们就是地府的黑户,名头都不在生死簿上,地狱也管不着它们。

可是在那以后,世界在天神的引导下重新建立了秩序,六道轮回的法则比起从前更加强大。自从魂籍健全之后,几乎没有什么死魂能逃过地府的征召。

于是从那时起,天魔就不能再从死魂转化而来。可它本就没有肉¥¥身,不能像普通生灵那样,将生命的种子代代传递;它甚至不像僵尸或者旱魃,能够以吸血的方式扩充自己的同伴数量。

它失去了来源。

简单来说,天魔这一个奇特种族的诞生,不仅是空前,甚至是绝后。

它无比强大,却又无比悲哀。

燕王没看过这段秘史,但他研究天魔百余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过,他依旧有自己的信仰:“世事无绝对。你指的是整个天魔族的繁衍,但我相信,它有令个人长生的本事!”他面色转为狰狞,“你食言,但其他天魔可以办到!”

冯妙君望着石台叹了口气:“你真地相信,它们就在里面?”

虽是这样问,她也信了几分。

将天魔封印在梦中城,这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主意?梦中城和现实相对应,却又独立存在。无论天魔从前的信徒怎样卖力,都不可能从应水城的神庙中救出他们的主人,只因天魔已经不存在于现世。

难怪自浩黎帝国之后,几乎无人亲眼见过天魔;难怪燕王要想方设法将平民迁到废都来,就是为了重现梦中城!

“必然!”燕王想也不想,眼中透出狠辣的光,“是你亲口对我说过,天魔一族就被困在神庙当中!也是你对我说,无论谁带着龙凤杖来到这里,你也一定会如期而至!数百年来你都苦寻解救它们脱困之法,为何此时又临阵退缩,难道天魔族里也会有叛徒?”

冯妙君心里一震:原来如此。燕王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长生,相信那个邪族被困于此,就是早年受了天魔的蛊惑。

是了,在别人心头播下一粒种子,等着时机恰当时自会萌芽。这是天魔最擅长之事,它一定也煽动过其他修行者来解救自己的族人。燕王年轻时或许当作笑谈,但是死期将至的时候,这就是他能抓住的最重要线索。

他上下打量着冯妙君,脸上尽是怀疑之色:“唔,莫不是你对云崕……”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厚厚的乌云不知从何时开始消散,今儿正逢十五,明亮的月光从天穹照下,银辉洒遍整个梦境世界。

月光同样从大殿上方的圆顶射入,穿过透明的琉璃窗洒落地面。

“等待这么久,终于月出了!”燕王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按在龙凤杖上,往左扭动两下。

冯妙君身形微动,下一秒星天锥已经斩在龙凤杖上,“叮”地一声溅起火花无数。

她自然不能坐看燕王放出天魔,这个险她冒不起。

在星天锥的锋锐面前,龙凤杖也是分毫无损。

冯妙君不觉惊讶,能供奉在神庙里的物事,自有其神异之处。与此同时,另一只锥尖直取燕王眼珠,迫得他后退一步。

抓着这机会,她伸手去拔龙凤杖。

此杖长度不过七尺,即便用最沉重的殒铁铸就,重量应该也不会超过七千斤。冯妙君身形虽然纤巧,这一拔却至少有万斤之力!

然而,龙凤杖纹丝未动。

她皱了皱眉,手上加了力气,再狠狠一拔。

无效。

这杖就像长在地面,与整座神庙融为一体。

燕王大笑道:“这杖重逾八万斤,转动之后就铰死在地面上,除非将剩下的机关走完,否则任何人也难以将它提起!”这也是他痛快松手的原因。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取出一只水晶球托在掌心:“退后,否则她必死无疑!”

水晶球中有一人跌坐,面色惶惶,看见冯妙君即站了起来,似是张口呼唤,但声音却困在球中传不出来。

她的面貌,冯妙君是熟悉的,正是养母徐氏!

待冯妙君看清球中人,燕王就收紧了五指:“她若死在梦境里,后果你一定比我清楚。”

人在梦中死去,魂魄就无法回归肉¥¥身,现实里从此变作行尸走肉。是以人类在梦境里很少直面自己的死相,一般在遇见危险时就会自主回魂,比如梦到高空坠落,下一秒多半是看不到自己的凄惨死法,而是尖叫着在现实里醒来,并将之归结为“噩梦”!

可是在燕王手里,徐氏的魂魄无法逃生,只有消亡一途。

话虽如此,燕王心底也有两分忐忑。手底下这条魂魄不过是新夏女王的养母,怎能和新夏社稷、天下安危相提并论?他不过姑且一试,毕竟换作他自己是绝不会接受这项要挟的。

冯妙君冷冷道:“你敢毁约?”

她和燕王有言在先。

燕王耸了耸肩:“我们约在明天傍晚交人,你今天就来堵我,也不知谁先毁约?”他轻轻一捏,水晶球上就出现裂纹。

“住手!”冯妙君下颌紧绷,目光冰冷,“我不动这权杖,但你要将她交还予我,立刻!”说罢,往后退开两大步。

燕王道一声“好”,踱上前去握法杖。他面上虽在微笑,心里却有计较:

看来这长乐女王的确不是天魔,否则怎会为一个凡人受挟于他?可若不是她,天魔本人又在何处?

第604章 救回

那家伙分明说过,龙凤杖重归神庙时,它也会一同到来。

心里动念,他手上可没闲着,抓着法杖飞快再往右转动三下。这杖本身重量惊人,然而借助机关之力,要转动它却不费什么力气。

冯妙君果然依言并未上前阻止,然而目光微动,指尖轻弹,将一个黑色圆珠弹向庙顶。

她动作快极,圆珠又比葡萄还小,燕王看在眼里也知不是好物。他自然不能放开法杖去截,只得甩手丢出一枚袖箭阻挠。

只听“噗”地一声轻响,圆珠很干脆就被袖箭扎破,爆成一团黑雾,颜色堪比墨汁。

它正好位于神殿穹顶的琉璃窗正下方,挡住了天上照下来的月光!

于是大殿光线忽然变暗。

燕王暗道一声不好。

冯妙君的确没有上来抢夺法杖,她只是换了个办法阻止他开启石台而已。显然他方才执杖在这里等待月光的意图被她看破。她想从燕王手下抢走或者破坏法杖并不容易,那么就换个思路,选个更简便的办法——直接挡住月光就好!

她采取的策略也很简单:利用烟幕球。只要对一样物事足够了解,就可以在梦中世界具现出来,神兵利器如此,这些趁手的小道具也是如此。

这法子还是借鉴了云崕识海里的天魔投影。当初它们就是化烟结霾去挡住阳光,这才好对小云崕下手。如今冯妙君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挡住了月光而已。

这么一分神的功夫,她已从燕王视野里消失,紧接着他就觉出身后似有微风拂动。

好快!这女子在梦境里的行动竟比现实更快,连他都捕捉不到她的移动轨迹。

燕王一手牢牢握杖,铁定是不能松开。另一只手却捧着水晶球,无法对敌。他甚至连先捏死徐氏、再化出武器对敌的功夫都没有——冯妙君的星天锥,离他后脑不到三尺。

这么点儿距离对于她这样的高手来说,刹那即至。

间不容发之际,燕王五指一松,任水晶球自由落体,同时抬腕转身,手上乌光一闪。

冯妙君锥尖离他后颅不及三寸,燕王强健的身躯已经转过一半,手中刀光如雪,从下往上直撩她面门!

一寸长、一寸强。星天锥的长度比起对手差远了,她若执意贸进,很可能还未刺中燕王就先被他从下颌往上切开对半。

好在冯妙君本就没打算跟他死磕,刀锋堪堪要触及面庞,她足尖往前一翘,身子立刻矮了半截,从燕王刀下“滑”了过去。

燕王反应也是快极,抬腿就踹。他的脚力能开山裂石,冯妙君要真被踹实了,哪还有好果子吃?

可是他腿才伸出去,就发现对方蓦地变作了一缕轻烟,从他足面飘过!

那只是极短的一刹那,随后冯妙君又变回了原身,换作旁人必定以为自己眼花,燕王额角青筋却连跳两下。

她抢回水晶球后还未站定,就将其一把捏碎,反手往身后高处抛去!

这是天神主殿,空间异常宽广,穹顶横梁距离地面超过了三十丈(一百米),是会摔死人的高度。

冯妙君手劲奇巧,球体扔到半空中正好粉碎、爆开。没了这层束缚,徐氏立刻就变回了原身大小,上升之势也同时止住。

然后,她就从半空中摔落下去!

就算离地十丈,也足够摔她一个骨碎筋折的。

冯妙君却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迳直攻向了燕王。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怎会让穹顶区区一片烟幕阻碍自己?

甚至他使用的方法也和当时的冯妙君如出一撤:

火攻。

燕王一抬手,两枚袖箭直取穹顶,箭头上带着熊熊烈焰。

冯妙君一甩手就是两枚星天锥阻截,自己则扑到燕王近前。眼前这人被尊为大陆第一强者,她也夷然不惧,手里化出长鞭,照他兜头就是一记鞭尾,气势汹汹。

半空中的徐氏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脑海里却响起女儿的低语:醒来发讯号,自有人救你!

口述这句话要两息时间,可在她这里不过一个念头的功夫。

随后,徐氏就被可怕的下坠感主导了。

下一瞬,她的身影自半空中消失,尖叫也戛然而止。

战斗中的两人都未作理会。徐氏被高空坠落的场景吓醒,这会儿应该回到现实了,冯妙君暂时不需要去担心她。

瞬间之间,两人就交手数十回合。

一过上手,燕王就吃惊不已。上一次与冯妙君动手,那时她悄临熙国前线救下玉还真,那时她的修为就着实了得,却对他还构不成威胁。然而才过了十年,她的路数就判若两人,除了保留原有的凌厉之外,还多出无端的诡谲。

从来刁钻难登大雅之堂,可是观新夏女王出手,不见鬼祟之意,竟然还有正大光明之感。这两种奇特而又矛盾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让她的对手难受已极。

冯妙君修行天魔秘术,本是奇诡无俦的路线,偏偏修为基底却是步仙诀,根正苗红的仙家法诀。最重要的是,她身居王位多年,睥睨天下的眼界和胸怀反促本心。

世间几人能有这般机缘?种种交织酝酿,终令她寻到了独具一格的“道”。

就连燕王也不得不提起全副注意力来打这场硬仗。第六感告诉他:身在梦中世界的新夏女王,似乎比现实里更难对付。

冯妙君一记鞭子搭在他刀背上用力后夺,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咔嗒”声方落,四下的黑暗中忽然蹿出几个幽暗的影子,朝着燕王扑了过去。他一抬腿先踩爆一个,这才前瞟了一眼:

蹿出来的都是些怪物,有的生具三臂,有的却只有一只眼睛,有的张着血盆大口,其相貌只能用丑恶来形容。他识得,这是只在噩梦最深处才会出现的东西——

梦魇!

梦魇的来历复杂,有些是由人心的恐惧、愤怒、嫉恨所化,有些则干脆是由入魔的人类魂魄直接变化而成——简言之,他们在现实中都是活生生的人。

第605章 启动

后者在现实里还有肉¥¥身,也可能一切正常,但进入这个虚幻世界就会释放本我,变作这样可怖可惧的模样,此谓相由心生。

这些怪物只能藏在阴影当中,但每一个梦境中都有它们的身影。可是燕王不知道,这东西居然还能听命于人?

他不禁冷笑:“还敢说你不是天魔?”

趁着数十只梦魇牢牢将他缠住,星天锥重新入手,冯妙君对照他眼珠子扎了过去:“小伎俩而已。”这些年她对于魂魄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不过这虚幻世界的梦魇也听她使唤倒真是意外之喜。

追根究底,梦魇本来就生于人心。对于精擅魂术的冯妙君来说,操纵人心原本也是她的强项。

受召唤而来的梦魇都挂在燕王身上。这些怪物原本最是欺善怕恶,对一路走来这里的燕王视而不见,现在被冯妙君驱使着,却像跟他有灭门之仇夺妻之恨,一旦抱上来就死都不撒手,尖爪獠牙更是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招呼。

这些东西从不被燕王放在眼里,怎奈扑上来的有数十只之多,他只觉得浑射都像戴着沉重镣铐,连抬手都很吃力。

冯妙君的星天锥又已刺到眼前。

他面容微微狰狞,立刻咬破舌尖,嘬唇喷了出去。

这一口喷出去的血触到空气,立刻变作了熊熊火焰!

烈焰直冲面门,冯妙君不敢前冲,矮身躲了过去。这也是缠住燕王的梦魇最惧怕之物,他的真火又纯净无比,亮光一起,众怪物长嚎一声,放手退走。

火焰化出凤凰形状,一个振翅直飞穹顶。

不能让这东西触到穹顶。冯妙君反应也是快极,手中星天锥掷出,后发先至,直接令火凤身首异处。

燕王这时重得自由,长啸一声,又举刀来攻:“你将心思都放在云崕身上。这等关键时刻,怎不见他替你出头?”

冯妙君不发一语,攻势比先前还要凌厉三分。

然而就在这时,半空中已经黑暗的火凤突然又爆出亮光。冯妙君忙中抬眼,发现只剩一个身子的火凤又长出脑袋,只不过体形比原来缩小许多,速度反倒更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冲进了遮挡琉璃窗的那片阴霾!

它由真火聚成,这一下很干脆就驱散了阴影,于是月光重新照了进来。

明亮,并且毫无遮挡。

糟了!冯妙君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却无力再去阻挡,耳中只听到燕王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凤凰有涅槃之能?”他用心头血聚出的火凤,同样有三次不死之身。

不过魂体吐出的“心头血”,实则由神魂的本源力量构成,每一滴都极尽金贵。施行此术,燕王自身损耗极大,一时脸色泛白,连魂体都虚化两分,不如先前凝实。

他已有多年不曾受伤,但心中却不在意——目的已经达到!

月光照下来时,他正好手扶龙凤杖,重重往下一按!

“喀啦”一声,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琉璃窗竟然变成了血红色!与此同时,穿过琉璃的月光竟变成窄窄一束,垂直照射在龙凤杖上,半点儿也不浪费去其它地方。

皓洁清冷的月光变作了暗红色,冯妙君甚至都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味。

紧接着,杖上的龙头凤首如有生命,忽然同时转向,面对石台张开了嘴,射出一道拇指粗细的光束。

那光束纤细但集中,几乎不曾发散。于是石台的雕绘上多了两个暗红色的小点。

其中一个点,正好就定在人类妇女头上顶着的水罐口中;另一个点,则在绘版最右侧孔雀的尾翎上。

总而言之,两个红点的位置风马牛不相及,任谁也不会将它们联想在一起,这时却同时被红光分别打中。

一弹指的功夫,红光在石台上游移,并且留下了自己的烙印。

在冯妙君眼中看来,石台上雕绘的每一根线条都泛出了鲜艳夺目的红光。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来应水城见到的石台,每个雕像的眼睛上都被血点红。想来那时赵允就得了指示,要试探机关的用法,可惜他试错了地方。

“该死!”看样子石台已被开启,她却不知如何是好。有重新关闭它的办法么?趁燕王凑近前去观察石台,冯妙君一把抓着龙凤杖,想将它拽歪。

这把杖只有角度正好才能映射出红光。只要她将它带偏,麻烦是不是就能解决?

可惜,她那一身巨力对上这把古怪的仪杖,竟然就像泥牛入海,半丝儿也撼动不得。

燕王观察石台上的异状,不忘分神关照她的举动,这时就冷笑道:“不必白费力气,除了神明,这时谁也不能将它挪走……”

话未说完,石台上四下游弋的光芒如受召唤,突然一齐掉头往上汇去。

在整版雕绘中,位于最上方的并不是太阳,而是大树的树冠。所有红光就汇聚到树冠正中央一点,而后爆发出耀眼的强光!

仅有一点,然而那红芒之强烈,远胜正午阳光百倍。冯妙君和燕王此刻又是魂身,本能地闭目低头,不愿直视。

……

耳畔似有风声嗖嗖。

可是天神主殿空气并不流通,哪里来的风?

冯妙君心知有异,蓦地睁眼,而后就呆住了。

燕王就站在她三丈之外,却没对她发起攻击,而是举目四望,面色怪异:

“这、这里是……”

两人目光所及,上下左右前后都是方方正正的石壁,打磨得滑不溜手,哪里还是那个处处颓败的天神主殿?

“我们在石台里面。”冯妙君声音微哑。

上一次探寻应水城,她和玉还真就打开过神像足下的石台,进入里头的石室,对那结构了然于胸。

石室里,也像这样空荡。

不错,就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活物。

“这就是天魔被封印之地,是你挤破脑袋也想钻进来的地方。”冯妙君伸手在石壁上敲了几下,“恭喜你,得偿所愿。”她一直以为石室门能打开,哪料到反而是他们被吸了进来。

第606章 一场空?

这下可麻烦了。

“不对,不应该是……”燕王一阵张望之后却呆住了,喃喃道,“天魔呢,天魔呢?”

他蓦地转头朝向冯妙君,虎目圆睁,透着骇人的猩红:“天魔呢,天魔在哪里!”

别人被他这么一瞪,吓也要吓个半死。

“这该问你了。”冯妙君耸了耸肩,“一辈子研究天魔行踪的人是你,不是我。”这空荡荡的地方透着一层诡异,让她一时也没心思对付燕王。

燕王在室内快速游走。

石室内部也就是一个篮球场大小,他眨眼功夫就绕了十来圈,寻找石壁上的机关或者薄弱之处。

然而,一无所获。

冯妙君抽出星天锥往石壁上凿去。“叮”一声火花四溅,石壁分毫无损。

好吧,真硬。这结果并不出她意料,能困住天魔的地方必有非凡之处。

“天魔一定关在这里!”燕王厉声道,“否则为何要建这石室,为何要铸龙凤杖,为何……”说到这里一股怒气澎湃,将胸口撑得几乎裂开。

神庙的建造者费恁大力气去铸一把数万斤重的龙凤杖,设计巧妙的石台雕绘,甚至连天神庙顶的琉璃窗都经过了精心的测算,以便月光照下来的位置准确无误……

凡此种种,难道都是恶作剧、无用功?他不信!

冯妙君一开声就捅在他要害上:“那你找一个出来让我看看。”眼看燕王目光如利刃,直向她刺来,她一摊手,“除我之外。”至少燕王始终固执地将她当作天魔看待。

燕王狠狠盯着她,像是溺水者捞住最后一根稻草:“你故意的!”

ft?冯妙君只想抚额。

“每一步,我都严格按照你从前的嘱咐来办!”燕王低声咆哮,“你设计我,让我带你进来!说,它们在哪!”

不甘心!

他花费大半生时间来办成此事,甚至将南北大陆都搅入一片腥风血雨当中,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不,这个结果他绝不接受!

他手握刀柄,向冯妙君步步紧逼,饿狼一般。

“我怎知道?”冯妙君不惧他,却不愿跟他在这种情况下拼个你死我活,“冷静!不该想想怎么出去么?”

燕王理都不理。他千方百计寻到梦中城,想的都是怎样找到天魔,怎样完成自己的心愿。至于返回,他暂未放在心上。

那就找个他关心的议题,冯妙君摆了摆手:“我不知这里发生过甚事,这间石室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有过灵魂波动了。”

燕王脸上肌肉跳动一下。

凡存在,必留痕迹。如果这石室里住过天魔,以冯妙君对魂体的敏##感自能察觉,这就像犬类的嗅觉对于气味的超凡把控。

冯妙君紧接着又道:“但我相信,天魔原本的确被封印在此。”

石室、龙凤杖、梦中城、从来无人见过的天魔……不怪燕王深信不疑,这里的确是藏匿和封印天魔的完美之地。

否则,天神主庙为何要凿出这么大一个空荡的石室?要知道浩黎大帝时期,人类对于天神的敬仰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石室就建在神像脚下,说明时人坚信里面的物事必由无所不能的天神方可镇压。

结合神庙建造的年代与史实,冯妙君有理由相信,被封在这里的东西九成九就是天魔!

只有打败了人类与妖族的天魔,才有资格令新夏人如此恐惧。

她的话语坚定,声音里也有别样的铿锵,极具说服力。燕王立刻驻足,连怒气都稍稍收敛。

他是人中枭雄,方才一股热血都冲上脑门才失了分寸,这么一冷静,理智就尽数回笼:“现在呢?”

“它们应是离开很久了。”冯妙君的眼睛在昏暗中闪动微光,即便在燕王看来也是妖异而美丽的,“或许它们找到了别的出路。”

燕王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但它们并未重返人间。”

否则人间哪能太平这么年?

他指了指最远端的墙面:“那个印记,你已经见过了吧?”

先前两人进来时,这里还是一片黑暗。直到此时,墙上才慢慢亮起一个印记,有车轮大小,在密室中散发着淡而幽暗的绿光。

冯妙君“嗯”了一声:“从前来应水城就见过了。”

她头一回带人来应水城打开石台,就见过这个印记。那时它镌在石室最里边的墙壁正中,被玉还真认定为天神印记,也与她丹田里的鳌鱼同源。当然,那时候它可没有发光。

提到这个,她目光微动:“你也研究过吧?”

“是。”燕王目不转睛盯着它,“这便是困住天魔的封印。”

冯妙君一下握紧了拳头。即便她和云崕这些年对印记的研究越见成果,也基本断定了它的效用,可是听燕王亲自说出口,仍觉心头一紧。“你确定?”

燕王回头望她一眼,面色阴沉:“当年从这里逃走的天魔亲自告诉我的。你说,我敢不敢确定?”

是了,他年轻时和天魔做过交易。那东西三百年前逃出封印之地,对这个印记的了解应该超过世上任何人了。

冯妙君走过去,伸手按住墙壁,用力推了几下。

石壁岿然不动。

再看石室,确是严丝合缝,半点儿空隙都没有。

她在封印上来回敲打,也没见它有什么破绽。

“没用的。”燕王随手在壁上劈了一刀,“这印记靠着汲取石室里的神魂之力来维持,神魂数量越多、质量越好,它的效力也就越强大,反之则变弱。这是浩黎大帝借用封印控制天魔的手段,我们在这里呆得愈久,神魂也就会越虚弱。”

不必他明言,冯妙君也能感觉到身上的力量一点一点流失。他们以神魂入梦,这印记汲取的自然是他们的神魂之力了。只不过石室也不知空了多久,印记一直没有工作,直到两人进来才重新启动,真可谓环保节能。

冯妙君低声道:“当真是好算计。浩黎帝国灭不掉天魔,然而它们在这里呆上几百年,力量也会被印记慢慢抽干。如果不寻到逃脱之法,最后的下场只有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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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7章 解法

说话间,她瞥见墙上似有东西,被印记的微光照亮。

“呼”地一声,冯妙君身边突然亮起十余盏火焰,俱是幽蓝中包裹着明亮的白光。

这是魂火。

她心意一动,魂火就飞向四周,将整间石室照得亮如白昼。

一般人类可用不出这样的术法,燕王下意识看她一眼,却见她瞳孔骤缩,面上露出讶色,也不由得举目四望。

于是两人就望见了石壁上的涂鸦,密密麻麻,几乎占据了六壁的每一个角落。

燕王低低“咦”了一声:“这是……天魔手书?”

赵允多次潜入应水城,也走进这个石台,却从未向他报告过壁上还有这些划痕。显然,它们不存在于现世。

它们是梦中人写下的痕迹,当然也只会留在梦中。

醒了之后,就是大梦了无痕。

每一道线条都是锐器刮刻,入石半分。然而冯妙君方才用星天锥刺过石壁,它岿然无伤。可见能在这里留下痕迹,本身就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它的身份,早就呼之欲出。

两人却顾不得这个,只盯着划痕目不转睛,只因这上头分明刻着两种语言:

天神符文,和天魔语。

在五面墙壁上,每一处天神符文边上,必定跟着一行天魔语。

冯妙君出神半晌,才下意识低喃:“天魔在此解析封印。”如果把印记当作题目,符文边上的天魔语就是它们所做的注解,这墙上密密麻麻的的刻痕就是……

运算和解题过程!

她看得目不转睛,哪还有余暇再去关顾燕王一眼?

反过来,燕王亦然。

天神的语言,凡人难解。她和云崕、玉还真努力这么多年,也不过解出了几个印记里的微小片段,距离大功告成依旧是遥遥无期。

她一度都死心了,认定鳌鱼印记在未来百年之内都是无解,并且做好了和云崕同生共死的准备。

可是在这面墙上,却留下了天魔关于印记的所有注解!

他们看不懂天神符文,却可以看懂天魔语。

一个个复杂玄奥的图案被破译为天魔语,并且还有清晰的论证过程,从复杂到简单,从错误到正确……冯妙君看得目眩神移,连动一动眼珠子都不能了。

她和燕王的心神,已经全部为墙上符文所夺,压根儿不能再留意到其他任何事物。

哪怕燕王进入这里的目的是寻天魔、问长生,哪怕他满腹忧急,在见到墙上的推导之后,那些目标暂时也都放到一边去了。

以两人修为,自然能明白天神符文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它阐释了万物因果。

它蕴含了无上大道。

它指向宇宙的究极真理。

他们几乎站在本界修行者的巅峰,却找不到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借力点了。而刻在石壁上的注解,就是他们越级窥探天地至理的唯一途径。

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沉浸、怎么能不珍惜?

这是任何一个修行者都拒绝不了的诱¥¥惑。

所以石室里一时安静下来,燕王的愤怒、冯妙君的机警都不见了,他们的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

孜孜以求。

这些痕迹对冯妙君的意义尤其重大。它们是天魔推演封印所做的功课,显然被关进这里之后,天魔一刻不停地寻找破除封印的办法。

想破除,首先要能解读。可是印记上的线条钜万,天魔要做的就是每一根都鞭析入理。这也是她和云崕多年来的研究态度。

亲睹这些推演,她只有一种感觉:

茅塞顿开。

原先研习鳌鱼印记当中种种复杂难懂、艰深晦奥之处,在墙上天魔语的注解下突然融汇贯通,变作了一个又一个可以解开的魔咒。

就像大河冲开了淤堵,一路奔流向前。

天神印记之所以难懂,是因为它将世间最复杂的道理,用最简单的符文线条表现出来。此谓大道至简,而本界生灵境界不足,难以体察。

可是天魔手书又将这过程逆向还原出来,冯妙君终于可以看懂了。

看懂,才有资格领会,推敲,乃至于……破解。

这个篮球场大小的石室,就是她的宝库!

莫说一步也挪不动了,她此刻是一眼也不想移开。

¥¥¥¥¥

徐氏尖叫而起,惊醒了。

她脑海里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被抛到几十丈高的半空中。大殿上方的横梁交错如阡陌,四壁都是繁复的花纹和装饰,宏伟却颓败。

然后,她就突然下坠!

从这里掉下去,非得摔个稀巴烂不可。

所以徐氏尖叫着醒了过来,拳头紧攥,额上冷汗涔涔。边上传来一连串低唤:“娘,娘!”

她一低头,儿子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担忧地望着她。耳边又传来蓬拜的温声安慰:“没事,莫怕,只是个噩梦。”

徐氏大口喘气、身体微颤的同时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这房间很小,摆设也简陋,屋角倒掉的盆架无人扶起,地面厚着厚厚一层灰尘。

蓬拜用完好的那只手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哄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们都在这里。”

她才想起,自己一家四口俱落入燕王手里,被带到这个废弃的都城。后面的事她记不太清楚,只知道梦里自己不知怎地被关在一个瓶子里,外面的世界看起来都变了形。

徐氏抚着儿子脑门,犹豫道:“我、我在梦中看见……”

话未说完,房门嘎吱一声响,有个黑衣女人走了进来,徐氏的下半截话就咽回了肚子里。

她方才在梦中看见安安了。

可是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最好别说出来。

黑衣女人身形枯瘦,面无表情,若非脸色白得吓人,其实五官并不难看。她目光从一家人脸上扫过,才凝声问道:“什么事?”

她也听见徐氏的尖叫了。

徐氏目光和她对上,冷不住打了个寒噤。对方看她的眼神,就好像看着死人一样,瘆人得慌。她小声嗫嚅:“我、我做了噩梦。”

这个女人和燕王是一道儿的,并且那个可怕的燕王对她礼遇有加,所以应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吧?

第608章 传讯

徐氏心细,想起这个女人好像从来没在她面前吃过饭、睡过觉。

这倒也罢了,她好像也从不运功调息,不像蓬拜,甚至不像燕王。

她简直不像个人。

黑衣女人眼珠都不转一下“什么梦”

徐氏张了张口,不知怎样描述,好一会儿才道“我,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大庙里,然后就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燕王呢”

徐氏一呆“什么”

“燕王在你梦里做什么”

这问话太奇怪了,黑衣女人为什么关心她的梦境徐氏一脸茫然“好像和人说话,我记不清了,然后我就从半空中掉下去”

有关于安安,她一个字也不敢说。

凡人梦醒,多半只能保留支离破碎的记忆。黑衣女人知道多问也是无用,嗯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徐氏却想起梦中下坠时女儿在她耳边说过的话,赶紧出声“请、请等一下”

她记得的,安安要她醒来就发讯号。女儿从不骗她,哪怕在梦里,所以她真可以请来援兵吗

黑衣女人脚步一顿,微微侧首。

蓬拜握着妻子的手一紧。毕竟夫妻多年,他敏锐察觉到徐氏与平时不同。

徐氏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以示安慰,才对黑衣女人赧然道“我的庆儿呢今晚风凉,怕他冻着了。”

庆儿就是她和蓬拜的小儿子,才几个月大,今晚并未和他们关在一起。她好久没听到婴孩的哭声了,心里不踏实。

徐氏当然不知道,燕王这回要把她带入梦里,因此不会允许小孩子的哭声吵醒了她。

黑衣女人走了出去。

也就是两个呼吸的功夫,徐氏等人眼前一花,发现她又站回屋里,怀中抱着小娃娃。

“给你。”女魃知道,这女子既然醒了,说明燕王那里用不上她了。

孩子咬着手指睡得很香,也被包裹得很严实。徐氏放心了,这一路上,黑衣女人对奶娃娃倒挺和善的。

至少比对待他们三人要好得多。

徐氏示意蓬拜接过孩子,见黑衣女子又要走,赶紧道“还有,我、我内急,可否请你”

他们的行动被限制在这个小屋里,不能随意走出去。

凡人有五谷轮回,不比修行者,这是大罗金仙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黑衣女人并没有犹豫“出来。”

徐氏慢慢走出屋子,黑衣女人随手往身后放了个结界,不许其他人偷溜。蓬拜被禁住修为,行动等若凡人,她不虞他带着儿子偷跑。

黑衣女人走得不快,徐氏跟得上。此时夜风簌簌,吹过破屋残檐带起呜呜之声,仿若鬼哭。她紧紧握着拳头,小声道“明天,我们真能回到安安哦,新夏女王身边吗”

女魃面无表情“也许。”燕王的交易内容不关她的事,她这几日有自己的任务。

徐氏心里微微一沉。果然,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安安的敌人身上。她想换个话题,找来找去也没什么由头,最后不知怎地蹦出一句“你有孩子吗”

女魃回头看她一眼“没有。”

她的眼神比夜风还凉,徐氏缩起肩膀,“哦”了一声。

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乡下小妇人了,在桃源境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识大增。她听过这女人和燕王的对话,里面提过好几次“魃”字。

魃么,她知道,就是更强大的僵尸。

走了两步,女魃的声音忽然又传进耳里“本来应该有的。”

徐氏一怔,小心翼翼道“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死了。”

“”徐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你怎么变成、唔,现在这样子”

“我相公把我炼成了魃,让我继续陪着他。但我们不会有孩子。”

徐氏忍不住偏头看她,女魃的眼睛黑黝黝地,当然不会有任何情绪,看起来格外空洞。

她本来就不是活物。

徐氏的声音更轻了“你相公也是神仙吗他人在哪里”

“不是,他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女魃声音平淡如水,好像说着别人的故事,“我被天神抓去镇压地煞,直到他死,我也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后来天崩地裂、山川变形,我也从镇压之地逃了出来。”

“如果他死后进入地狱轮回,我希望天魔帮我找到他。”女魃轻轻道,“我是魃,进不了地府。”

“一千年”徐氏喃喃低语,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执念。凡人寿数不过一百,她却等着自己丈夫等了一千年。“天神也真狠心。”

这回女魃没有接话了,只是指着前方十丈外的茅房“你去。”

这设施已经有几百年没人用过了,倒是没有异味儿。徐氏走进去,心思就活络了女魃就守在外面,她的道行一定很高,自己一个凡人,真地能在她眼皮底下做手脚吗

她知道这些厉害的陆地神仙,不用眼睛就能看住一个人。不过谁也不想看别人出恭的模样,女魃此刻想必也不会特地盯着她。

徐氏没有犹豫,悄悄松开了拳头。

她的掌心,躺着一枚淡红色的哨子。

它只有半指长,造型扁长,最奇特的是它居然若隐若现,可是徐氏捏在手里又分明觉出它是实物。

不错,这是她从梦里带出来的玩意儿,水晶球破裂的同时,冯妙君就将此物弹进她的掌心。只是她动作太快,准头惊人,当时水晶球的碎片又溅得满天都是,全心全意想着打开石室的燕王居然都未发现。

当时徐氏下意识攥在掌心,坠醒后就发现手里有东西,遂不动声色地带到这里来。

安安谋事周全,必然考虑到她只凭一己之力瞒不过女魃来发讯,所以才塞给她这么一件法器吧

能从梦里带出来的宝贝,她真是头一次见,真是大开眼界。

这么想着,徐氏也不耽误时间,轻吸一口气吹起了哨子。

她格外卖力了,但哨声并没有响起。

事实上,周围静悄悄地,依旧只有夜风簌簌。

徐氏又用力吹了两、三回,这才收起哨子走了出去。

第609章 夜战

不能再多耽搁了,否则外头的人要起疑。

女魃就倚着一株小树,见她出来即道“回吧。”

徐氏暗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心存疑虑

吹起一个不响的哨子,援兵真地会来吗

徐氏回到屋中就提心吊胆地等着,结果一夜无事。

是哨子没响,还是援军没听见

她胡思乱想大半天,给孩子喂奶好几次,自己也是乏了,不觉倚在丈夫怀里沉沉睡去。

直到

直到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徐氏被震醒,抓着丈夫的手道“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屋顶忽然被掀开,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几人面前。

徐氏和两个孩子放声尖叫,蓬拜第一时间将他们护在身后,却听那黑影声若洪钟“跟我走”

蓬拜定睛一看,竟是一头硕大的白猿,体型如山,拆掉这屋子就跟拆玩具似地。

他飞快记起,新夏国师手下就有一头妖兽白猿,力大无穷。

因此胡天伸开巨掌来抓他们四人时,蓬拜并不躲闪,反而揽住妻子迎了上去。

不过黑光一闪,女魃已经凌空扑下,尖利的爪子直取巨猿颅后。

这要是被扎个正着,以胡天的脑壳硬度,恐怕也要被插出五个圆窟窿来。

不过斜刺里递出一柄长剑,照她双手劈下。

剑刃与利爪相击,火花四溅。

只这么一耽搁的功夫,胡天已经把屋子撞成一片废墟

但同时也捞起了屋里的四个人

它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南部奔去。女魃想追上去,却有一人挡在她面前,微笑道“好久不见,你我之间有一笔账要好好算一算了。”

黑色劲装显出婀娜身姿,一张俏面倾国倾城。

女魃一向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凝重之色。

当前这劲敌,正是新夏国师玉还真

当初她在熙国前线重伤玉还真,直接导致熙都沦陷,两人之间结下国仇家恨,是以玉还真的笑容中都带着腾腾杀气。

那时身在万军之中,玉还真同时面对几大强敌,这才被女魃偷袭重伤。眼下在荒城中冤家重聚头,正好将这笔账算清楚了。

眨眼间,两人就攻守数十回合,徐氏趴在巨猿肩头,只见到两道黑光倏忽离合,在视野里越来越远。

女魃拨空才能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

玉还真冷哼一声“你的尸臭飘扬十里,自己不知么”

女魃不语。

玉还真当然是信口胡诌。僵尸晋成了魃,已经可以锁住全身气息不致外泄,不仅外观与正常人无异,更不会有半点气味流出。真正指引玉还真追踪而来的,是徐氏昨晚吹响的哨子。

那东西唤作“惊蛰哨”,只有虫类可以听见。

玉还真手下本来就有积年的虫妖,数量惊人,用来搜城寻人最好不过。可是应水城实在太大了,哪怕将这些生物都派出去挨个区域细搜,也要大半个月才能够完工。徐氏吹响哨子,虫妖很快就能锁定声源位置,带着玉还真等人赶到。

之所以拖到今晚才动手,就是为了细作布置,力求万无一失

玉还真手上攻势凌厉,心里却暗暗佩服冯妙君。旁人和燕王做交易,只会将注意力都放在交易内容本身,冯妙君想到的却是燕王入梦之后,身躯必然同样藏在应水城里,并且多半就和蓬拜夫妇置在一起,由手下看守

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了徐氏,也就找到了燕王的肉身。最妙的是,因为神魂要入梦,燕王的身躯就不能放进储物空间当中。

将他搜出来,这场席卷两块大陆的战祸也许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她布置给玉还真的任务,就是留在现实中救徐氏、抓燕王

这一石二鸟之计,也不知冯妙君怎样在被动情况下还能筹划出来。玉还真猜想,大概其中也有魏国师的功劳。

女魃一爪将她击退两步,头也不回向底下射出几枚梭子。

黑暗中传出两声闷哼。

那是玉还真带来的修行者。

敌众我寡,女魃神色没有波动,心下却在急速盘算。行踪既已暴露,徐氏也被对方救走,再留于此好似没甚必要。再说徐氏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被夺走也无妨,她最重要的任务,乃是保住燕王的身躯不致落入敌手。

强敌环伺,她居然越战越勇,可是修行者毕竟离她守卫的小屋越来越近了。

女魃再不迟疑,转身扑了下去,把后背卖给了玉还真。

玉还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剑尖上泛起一点金光,而后就重重戳进她后心

女魃原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却没拦住玉还真这一剑。并且众人就听得“嗤”地一声,伤口处还冒起一缕黑烟。

女魃低哼了一声,似是有些痛苦。

玉还真把她视为燕王阵营的主力,筹谋对付她很久了。那一剑上附有强大的生之力,对人来说是大补,对她这种死物来说反而是剧毒了。

不过她终是以重伤换来了机会,赶在新夏修行者包围之前冲入屋中。

此物凶悍,世所罕见。玉还真面寒如霜,轻叱一声“追”

这时空中又有一个身影翩然而至,落在屋脊上。

玉还真看去一眼,不悦道“你来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就是一辈子那么漫长,冯妙君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重新又灵动起来。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满身冷汗,四肢百骸都透出疲惫。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个儿的脸色该是疲惫而苍白的。

她终于将壁上的天魔手书都看完了。

其实与其说看完,倒不如说是囫囵硬背下来。其中至深至艰之处,还得留着今后慢慢去参透。她也对比了自己丹田里的鳌鱼印记,确有许多可以对照的部分,心下不由得振奋。

将心神从石壁收回,冯妙君就悄悄观察不远处的燕王。他还在全神贯注观摹天魔手书,并未注意到她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是因为多年研究天神符文,早有心得,这才能快速阅遍墙上奥秘。燕王修为虽然比她精深,见闻比她广博,但在这个专项上反不如她,因此到现在依旧沉浸。

他心无旁骛,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610章 破解和反攻

冯妙君目光微动,不敢将眼神凝注在他身上,只装作继续观看石壁,慢慢往他身边挪动。到他们这个等阶,神识敏锐得惊人,只怕她再多看燕王两眼,这人就会醒转过来。

六丈、五丈、三丈……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了。

冯妙君提起魂力,同时调匀呼吸、收敛杀意。

两丈!

只要再移动两步,她就可以发起攻击!

除掉燕王,新夏和魏国从此高枕无忧矣。以冯妙君心性,这时都难免感觉到紧张。

而后,她就发现燕王的眼珠动了一下。

没有直接看过来,可是眼角的余光恐怕是扫到她了。

她低低一叹,这家伙老奸巨猾,对危险的感应比女人的第六感还准。

可惜,可惜了啊,空有这么好的机会,却不容她把握。

果然她这里才叹气,燕王就呵了一声:“怎么,长乐不该是无限欢喜吗?”若能悟懂墙上这些天书,他们今后的修行就会开挂一般顺利。修行者哪个不会为它欣喜若狂,冯妙君为什么反而叹气?

他果然清醒了。冯妙君轻轻摇头:“悟得再透彻,能出去才是正理。”她指了指发光的印记,“这玩意儿吸取魂力太狠,我们的魂体又比不上天魔凝实,不可久困于此,否则连尝试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魔尝试了几百年,应该也寻到破解之法。”燕王赞同她的说法,“你看石壁上的字迹,应该都是一人所书!”

这一点,冯妙君早就发现了。石壁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划痕显然都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说,同一位天魔之手。这可是无比繁浩的工程,涉及到的算法和体量不计其数,连天魔都无法凭空记住,这才会写到墙上去。

可是两人明明知道,石室里关着的可是整整一个种族!难道其他天魔只负责旁观吗?

冯妙君伸手抚着石壁:“它很强大。”指尖摁上去,她就知道这都是指甲划出来的痕迹。只用指甲就能达到神兵利器都无法企及的效果,书写者的强大自不必言,“它也并非一个人破解封印。”

燕王微怔:“什么意思?”

“天魔是共感灵体。”冯妙君轻轻道,“只要它们愿意放开心灵,这里的所有天魔都能感应到其他族人的思绪和情感。”

也就是说,每一个天魔都可以参与到这项任务中来。墙上的法则运算是所有天魔集体智慧的结晶,却可以通过其中一位的手去刻写出来!

不需要争执,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措词就能互相理解,也不需要终身学习就能获取其他人的知识,真正做到“人人为(第二声)我,我为(第二声)人人”。只要它们聚在一起,就能变作一个思维共体,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自行推演。

这是何等诡异却奇妙的存在?

“不过,有资格在这里手写天书的人,在天魔一族的地位必定很高。”冯妙君指了指最后一面墙壁。“看那里。”

发光的印记边上,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图案,缩小了很多倍。

可是两人望见它们,却都抿紧了嘴唇。

这几个图案都与印记很像。

其他五面墙上,是将印记的每一部分细节拆开来演算。可是这面墙上的图案,却是将它们重又整合起来。

“并非一模一样。”冯妙君凝神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失声道,“这是天魔自创的印记!它们破解了天神符文的意义,重新进行组合!”

是的,正如鳌鱼印记、玉还真的链坠、石室封印这三者都归属同样语系,墙上这几个由天魔刻绘出来的图案也拥有相同的神韵,然而细部却不相同。

不同的细节,就代表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燕王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略显嘶哑:“这就是它们逃脱的关键?”

三百多年前发生了天魔袭城事件,后人都以为是浩黎帝国国力衰减,才镇不住这群邪魔。如今看来,关键因素又多了一个。

“恐怕是的。”冯妙君头也不抬,一个一个细看下去,“这里的印记其实都不健全。”

燕王微愕:“什么?”

冯妙君却不答话,只是看得更加仔细,甚至连刻在地缝上头的也弯下腰去检查。

燕王负手立在一边,并没打算偷袭,只是目光闪烁,不知思索什么。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挺直了腰板,长长吁出一口气:“天魔所绘的印记,多数都是残次品,并不完全。”从“看懂”到“应用”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即便聪颖如天魔也是绕不过去的。它的尝试,多半都以失败告终。

“只有这个——”她伸手指着右上方一个印记,声音朗朗,“堪称完美无缺!”

她的确还未能通晓所有天魔符文,却可以判断印记的完整度。天魔绘了三百年符文,只有这一个成品。冯妙君喃喃自语:“为什么没有再绘出第二个、第三个?”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这个印记就能帮助它们逃脱!”燕王截口道,“我们也该试一试,趁着封印还未变强之前。”

这便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神以符文封住天魔,天魔也绘起神之符文来对应破解。

封印的光芒的确越来越亮了,也不晓得之前是不是停用太久的缘故,启动起来需要一段时间。但这也证明了它从两人身上抽取的魂力越来越多,令它自身越来越强大。

在这里再站下去,两人会虚弱到死吧?

冯妙君难得地没有异议,点头道:“一起。”说罢和燕王各出一掌,按在天魔绘就的印记上。

双方原本打生打死,在这困境之中却也只好同舟共济了。两人互视一眼,均是轻吸一口气,同时将自己的魂力传输出去。

果然,天魔印记一下就焕出了暗红色的光芒。

红绿两种光芒交加映衬,两人才发现六面墙上竟然都布满绿色的细纹,每一根都比血管更加细小,密密麻麻排列起来,就如同人身上的脉络,还散发着浅淡的微光。

第611章 出口

燕王皱眉:“网?”

“天网。这个封印的名字就叫‘天网’。”冯妙君一边加大了魂力的传输,“天网恢恢的‘天网’。”封印效力覆盖了整个石室,令它坚不可摧。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用来困住这些天魔正是再好不过。

不过天魔印记亮起之后,两人才发现它就座落在天网的细线上,微弱的红光向着四面八方延伸,侵入到绿色的网络当中,一点一点将它“染红”。

燕王也是如法炮制:“天魔印记在腐蚀‘天网’么?”

他也是本界大拿,尽管魂术不如冯妙君精通,但稍一推敲也能看出其中窍门。

“正是。”冯妙君看他一眼,“加把劲!至少要弄出一个我们能通过的漏洞!”

找对了印记,她就由衷佩服天魔的办法。对于无微不至的“天网”,它采取的措施是集中力量、专攻一点。

她毫不怀疑浩黎大帝封住邪魔时借用了天神的力量,否则何必将石室修在天神雕像足下?彼时天魔已被重创,无法与神明正面交锋,其力量必定远不如天神。可是要破开“天网”,其实根本不需要拥有与天神同样强大的力量。

为了困住所有天魔,天网的力量不得不均匀分布于整个石室,可是天魔想逃出去,并不需要像它这样大面积撒网,只要想办法在网上开个小洞就行了。

是全局布网花的力气大,还是凿网钻漏洞花的力气大?哪怕天魔一族的力量不能与天神相抗衡,但逃出去却未必不能,何况同时镇压天魔的浩黎国元力已经越来越稀薄。

果然由天魔印记腐蚀出的红丝范围很迷你,只到鸡蛋大小就不再扩散,然而颜色越来越红,最后鲜艳如血,完全覆盖了原本的绿色。

天神印记如有感应,亮度突然增加,也从冯妙君二人身上抽取大量魂力!

同时供应两端,以两人修为也是加倍吃力。燕王低吼一声:“快些,快些!”浑身魂力如洪水般泄了出去,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冯妙君瞥他一眼,心下不无触动。

被困在这里的两人虽然都向天魔印记供应魂力,但不约而同有所保留,谁都要为出去之后打算。可是现在不将最后的力量用出来,两人可也走不出石室。

虽然天神印记有遇弱则弱的特性,可这毕竟是用来封印天魔的宝贝,他们不拼尽全力,怎能破封而出?

再考虑留手,那谁也甭想出去了。

燕王不愧枭雄,转眼间就把这问题想通了,真正不留余力。

冯妙君暗自吸一口气,终于调动起全身魂力,同时灌进了天魔印记当中!

只见天魔印记嚯然大亮,满室生辉,将石室中的两人都染成了满身的血红!

下一瞬,印记不见了。

留在原位的,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小洞。

那里面没有红线,没有绿线,只有虚无一片。

燕王大喜:“出口!”

天魔印记的作用,居然真是在“天网”上打出一个漏洞,以供人逃生。

活路既现,他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往洞口撞去。

还未触及石壁,他就化成一个黑色小球溜进了黑洞。

迟则生变,谁知道天魔印记少了他供能会不会直接关闭?

自然他心底同样忐忑。黑洞通向何方?天魔分明逃出了封印,为什么最后没有出现在世上?

……

眼前一黑。

下一秒,燕王就脚踏实地了。

他全程不敢闭眼,因此第一时间就发觉自己所处的空间反而更狭窄,似是一条昏暗的甬道,上下左右前后六面全是凹凸不平的石壁。

是的,背后也是一整面石壁。他随手探了探,找不到半点缝隙。

来路不见了。

或者说,打破封印之后,天魔印记就将他送到了这里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心里这么想着,冷不防边上有人就说了出来。

声音清脆而熟悉。

燕王一转头,就看见了冯妙君。

她也出来了啊,燕王有些可惜。这新夏女王修为高深,很不好对付,要是方才那一下子能将她留在石室里就好了,兵不刃血解决一个强敌,以及她背后的新夏;不过他同时也有两分庆幸,眼前场景看着还有些诡异,不像返回应水城,她魂术高强,说不定后面还用得上。

冯妙君像是看不清他心中所想,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道:“传你道艺的那只天魔,从来没跟你提过逃跑的细节么?”

“相处时间太短,它可没有机会给我讲故事。”燕王在这一点上没必要撒谎,“我那时才十一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想学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

冯妙君指了指前方:“那顺着光走吧,我好像听到一点声音。”

巷子拐弯处,透出一点红光。

燕王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很复杂:自己刚才是昏头了吗,怎么认为她会慢上半拍,会被留在石室里?

先前两人同时往天魔印记灌注魂力,他就能察觉出新夏女王贡献出的海量魂力才是激发印记的致胜因素。

她的魂力之充沛,太过惊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娃子,怎可能修炼出比他这当世霸主还要精深的魂力?

就拿眼下来说,他呆在甬道里只感觉到死一般的沉寂,她却能听见声音。

这是不是说明,她在魂术上的修为比他要高?

这又绕回那个原点:在他看来,冯妙君的所有行为,都在证明她就是天魔本尊!

然而她的神态、言语和信念又很真挚,就差在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是天魔”,这又让燕王很纠结,不知该对她采取什么态度。

如果她真是天魔,那么装模作样在石室里研究天书有什么目的呢,那些分明就是她从前就精通的东西!

难道是要借助他的力量,再突破封印一次?

眼看冯妙君抬手说了个“请”字,甚至还对他笑了笑,燕王冷哼一声迈开步,却不走到前头,只与她并肩而行。

他绝不会把自己的后背,卖给这个女人。

并行无话。

甬道并不长,比起冯妙君在云崕的识海世界里经历的无尽边宫简直不堪一提。

但她走不多时就停下脚步。

她停,燕王当然也跟着驻足:“怎么?”

“我听到天魔的声音。”冯妙君面色说不出地凝重,“就在前面!”

第612章 幻城

燕王一惊,跟着就是大喜!

真在这里?

他真地找到天魔了?!

与他的兴¥¥奋不同,冯妙君却是提起了十二分小心,这才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听见”的天魔,可不止一只!

前方的光芒越来越亮,直到跨过最后一个拐角——

两人突然下坠!

从这里开始,重力突然变了,变得垂直向前。

幸好两人应变极快,一把抓住了墙体,这才自由落体。

等到定睛往脚下看去,无论冯妙君还是燕王都倒抽一口冷气。

甬道外的空间,竟然是黑暗的虚无。

没有植物,没有水,也没有尽头。

唯一的例外,在两人正下方:

那里,有一片广阔的陆地。

严格来说,那应该是个城市,因为纵然两人高悬上空,也依旧能望见底下宫殿和高墙的轮廓。

打个比方,这情景就好似宇航员在遥远的太空一反身望见了地球。

然而整个城市都被一层半圆形的结界保护着。

结界反射出红光,可是凝神细看,那是无数流蹿的红色魂影。

它们沿着结界边缘来回穿梭,有时还会一头撞上去。冯妙君甚至听到了它们的尖啸声,频次很高,振动极快。

燕王嗓子都哑了,急促而简短道:“天魔!”

他的声音很低,显然竭力压住狂喜。

冯妙君点了点头:“的确是天魔。”

这些红影偶尔停顿下来,就露出本来面貌,哪一个不像人类噩梦里的怪物?她还有两分眼熟呢,毕竟大家在云崕识海里已经打过照面了。

从密度来看,这底下的天魔怕不有十万之数!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百余年来孜孜以求的目标就在眼前,燕王毫不犹豫地放开手,任自己垂直下坠。

……

过了十余息,他才降落到结界上。

他也通晓些许秘术,落下时也将自己的魂身变得模糊。身边经过的天魔很多,却没有一只正眼看他。

燕王过了最初大喜若狂的劲儿,这会儿沉下心来扫视周围,自言自语道:“不对!”哪怕他依旧心情激荡,这会儿也觉出了异常。且不提冯妙君,天魔不可能认不出他是外来者,为什么不作反应?

他们的空降,就像狼群里多出两只猛虎,怎可能被直接忽视?

可是天魔我行我素,该游走的游走,该攻击结界的攻击结界,就好像……

好像他们并不存在。

燕王五指箕张,突然抓向一只天魔。

他这举动大胆已极。要知道天魔是共感的灵体,他在这里抓住一只,其他天魔也会同时知晓,很可能立刻翻脸。

可是下一瞬,他的手从红影中掠过,掌下竟然毫无实感。

燕王一怔,脸色大变!

天魔本来只有魂体,凡人赤手空拳当然抓不住。可是在梦境世界,燕王与它们都是魂身,相互都应该可以触摸、可以感知才对。

他也是一方大能,见识非凡。此刻看看眼前自顾自忙碌的天魔,再低头看看空荡荡的掌心,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就越发难看:

天魔一族根本不在这里!

留下来的,不过只是虚像!

燕王呆怔半天,忽然怒吼出声:“不——!”

啸声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费尽周折走到这儿,却发现自己离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

这口气,他怎么能咽得下去?

他下意识看向结界里的城市。如果天魔是虚像的话,那么这里面呢?

天魔不在结界外,却又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他霍然抬头,四处去找冯妙君的身影。他的目标没能达成,那么她呢,她潜入这里是否完成了自己的预期?

不过四周红影绰绰,他可没见着新夏女王的影子。结界范围惊人,底下的城市有多大,这结界就有多宽广,想在其中找个女人无异大海捞针,何况她还能改变自己的魂体。

强如燕王,一时都未想出怎样寻到冯妙君的办法。

他呆立原地半晌,忽然选定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

冯妙君的确也跳下来了。

留在这甬道口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冯妙君将身形慢慢变作一团红影,同样往下飘去。

她降得快而稳。

离地面越近,城市的轮廓和线条在她视野里也越发清晰和立体起来。

宫殿、城郭、街道、湖泊和水道……

冯妙君凤眼却越睁越圆,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一切:

这个城市,她太熟悉了。

纵然它规整、大气、蓬勃又干净,与她所见到的破落与颓败截然不同,可她还是下意识唤出了它的名字:

应水城!

这座结界保护下的城市,这座被无数天魔包围并且攻击着的城市,赫然就是应水城!

如今的应水城已经是废都、是死城,可是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座浩黎国都灯火通明,却还保有着自己的繁华。那许多建筑笔直向天,不惧风霜欺凌。即便是平民屋舍,也被拾掇得整洁干净,灯光从窗里映出,温暖人心。

且不提无比显眼的天神庙,她甚至在街上看到无数士兵来回巡视,也透过民宅的窗户望见里面惴惴不安的凡人。街巷的墙头偶有野猫跳过,平民家中的院子,母鸡带着崽儿到处撒欢。

每一个个体,都鲜活而生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妙君的思绪乱成一团。

很快,她就降到了结界上。

此物如有实质,落在上面的感觉像棉花,还能将人反弹起来。冯妙君不敢托大,并未化出原身,她举目四顾,并未看见燕王的身影。

结界这么大,他降在哪里也未可知。

冯妙君却没空理会他的下落。事实上,她自从落地之后就按住脑袋,蹲下身去。

还未落到结界上,她就听到了无数声音。

就好像有几万人同时说话,又像电台每过百分之一秒就切换一个频道,毫不间断。冯妙君只觉颅中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是被人用匕首硬生生钻了个洞出来!

猝不及防,她忍不住低吟出声。

她下意识伸手堵住耳朵,想封闭听觉,才发现这些声音压根儿不在她耳边谈起,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回响!

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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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3章 天魔袭城的真相

疼痛过后,紧接着就是头晕目眩,仿佛要站起来都无比艰难。若有人在边上看着,当会发现她的魂体都变得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开。

她知道,这是自己灵识无法同时处理这么多讯息之故。也多亏她精研魂术多年,换一个人来经历这些,恐怕当场就要魂体炸裂而亡!

冯妙君面色苍白,额上淌汗,却要努力放松自己。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脑海里传来“咔”一声轻响,像是有物破碎。而后痛感迅速消失,回响在她脑海的声音则是越来越清晰。

更古怪的是,虽然好像嘈杂无章,可是每句话她都能在第一时间听清、听懂,压根儿没有理解上的障碍!

这些声音的交流根本不需要语言,仿佛是以意念的形式而存在。只要对方有一个念头产生,她这里自然也就明白了。

有一个最贴切的名词浮现出来:

心声。

她听见的,是这里所有天魔的心声。

对冯妙君来说,这是全新又诡异的体验。甚至她不需要花大力气仔细分辨,就能自如地接洽每段心声,将它们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来做优先排序。

就好像出于本能。

只站了几息,她就听见了无数情报,都是来自各个方位的天魔汇报攻打结界的情况,包括对于结界的分析、尝试过的进攻方式,以及应水城的军力布署、阵法情况、城中动态,五花八门。

那感觉就好像所有人都打开了语音自由频道,有汇报工作的,有分析情况的,甚至还有谩骂诅咒发泄情绪的。

没错,这些心声里甚至还包括了浓烈的个人情绪倾向,并且因为不需要语言上的任何修辞而显得更加直接而自然。

在此之前,她还以为天魔都是冰冷理智如机器人一般的存在呢。

冯妙君轻吁一口气。

这不是她头一回遇见天魔,在云崕识海里就打过交道。当时天魔对着她嘶吼可不止一声半声,它们之间必定也在紧密交流,否则行动不可能那般整齐划一。

那个时候,为何她就听不见对方的心声呢?

冯妙君想来想去,只记得一件事:

方才头脑的疼痛似曾相识。

在云崕的识海世界里,当她抱着小云崕冲入院子、反身关门的时候,不甘失败的天魔最后一次狠狠抵着院门,冲着她尖啸。

她和天魔只隔着一堵门的距离,那尖啸声等若就在她耳边响起,当时就刺得她如遭重锤殴击、心神震荡。只是那会儿生死攸关,她强忍住不撤手,这一记尖啸就硬生生受了。

她的神魂也因此受伤甚剧,事后休养了很久才慢慢恢复。

此后她偶觉心神有异,空落落地像是心底撕开了一个缺口,但每次细查都未查出毛病。

莫不是留下了什么后遣症?可也不应该啊,她精擅魂术,这些小问题也难逃她法眼。

琢磨半天也没有太合理的解释,冯妙君索性不想了。

方才落下来时,她就觉出周围的异常:这里的天魔看似多得数不胜数,可在她的感知当中,周围连一朵魂火都没有。

也就是说,这些天魔只是虚像,它们根本不存在!

那么结界里头那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应水城,就说得通了。

冯妙君蹲到地上,望着城中的景象发呆半晌,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如果她没料错的话,眼前的一切,包括应水城和天魔,都存在于“过去”而非“当下”。

出于某种原因,她和燕王从石室脱身出来以后并未回到原本的梦境,而是掉进了这个不知名的空间。

可以想见,当年的天魔也是一样。

所以现下她正在亲眼目睹的,正是三百多年前,天魔袭城的那一幕!

这一晚在无数野史轶闻中传唱不休,后人也提出过千奇百怪的观点。然而有幸亲历亲证的,世间能有几人?

从此,又多她一个。

为什么这一幕会被保留下来?她不晓得。可是走入这个空间、见到了应水城、结界和天魔,她反倒解开了另一个千古谜题:

为什么天魔要攻打应水城?

她在烟海楼翻看史书时就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天魔的确逃出封印之地,为什么不遁入人间休养生息,反而要强攻浩黎帝国的都城?

除非铁了心要消灭浩黎帝国,否则这么做对它们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帝国幅员辽阔,当时除了应水城,可没听说过还有哪个城市也遭到天魔的大规模集体入侵。

明明攻打其他城市更容易,损伤更小。

围绕这个谜团,后来人发展出数十种观点争论。直到冯妙君今日站在这里,才有证据盖棺定论:

应水城挡人家道儿了。

当初封印天魔之人应该是做好了两手准备:先以天神印记封之,如果天魔破印而出,就会被传送到这个空间来。

这个空间恐怕是什么都没有,却又无边无际,唯一的出口,就在应水城!

天魔如想再逃出去,首先就要破掉结界、打入应水城。

如果站在天魔的角度去看,应水城就是堵住了应急逃生通道的那堵门,还上了铁锁。天魔又没有钥匙,当然别无他法,只得硬闯了。

很明显的一个证据,就是官方史料白纸黑字记载,天魔被封印之后,浩黎帝国即以一国气运镇压之。如今冯妙君看到现场,才知道它提及的“镇压”是怎么回事了。

站在结界之外观察这次绝无仅有的天魔袭城,冯妙君感受到的只有“壮观”二字。无数红影在结界表面逡巡,时而集结起来,如炮弹一般砸下。

那场景好比慧星群砸向地面,自带无限光爆效果。她经历过那么多人间战争,加在一起也没有它声势浩大、壮观绝伦。

她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听取了更多情报,才知道这层护住应水城的结界实在韧性十足,无论天魔怎样攻击都戳之不破。天上又有黑白两道光芒闪动,冯妙君能看出它们长成了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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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4章 功败垂成

她从天魔那里知晓,这是浩黎王室的守护神,原本得自神赐,已经拱卫应水城数百年之久。

虽然是神的镜像,也没有实体,但吞吃天魔却异常厉害。事实上,这原本就是专为了对付天魔而生的物事。

黑白两道光与红烟搅在一起,大有不死不休的狠辣。她听到天魔纷纷道:

“古怪、古怪!浩黎国力衰微,又听说人间灵力减弱,它怎有本事支起这样牢固的结界!”

“不止是浩黎国衰弱了,该死的天神印记七百年来一直抽取我们的力量。”

“我的力量,比起全盛时不足一成,逃出封印又用掉了大半!”

“我们的时间不多,怎生是好!”

……

诸如此类讯息,充斥着她的脑海。

的确,当年的天魔被封印七百年在先,破印逃出过程中又耗掉了绝大部分力量在后,待抵达这里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当然冯妙君来自后世,知道这场保守战的最终胜利者是浩黎帝国,而天魔以黯然退却收场。

又过不久,她就发现万千声音当中,有一道心声格外突出。

它最是威严,并且只发布命令。只要它响起,周围所有声浪都会暂时平息下去,仿佛所有人都在仔细聆听。

当然,意识这种东西传输的速度比语言快上不知多少倍,这种静默也是转瞬即逝。但冯妙君到底是注意到了。

她想,这个声音应该便是天魔的首领。

群居的生物,只要有自主意识,多半就会诞生首领,天魔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样重要的一场战役,当然需要领导者。

冯妙君在现场观察片刻,就朝着天魔最集中的区域走去。

和她在云崕识海中观察到的规律相同,天魔的修为越高,魂体就越凝实,五官、身形与人类更加接近。

那么,越是道行高深的天魔扎堆的地方,找到首领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片结界范围广袤,与地面上的应水城相等。冯妙君在这里行走,就像小蚂蚁爬在八仙桌上,大有苍茫之感。

幸好冥冥中有种直觉牵引着她往南而去。

越往南走,心里的悸动就越强,甚至她都不知自己为何有些急不可待。

这一路上望见的天魔冲撞结界是越发激烈了,甚至有越来越多天魔咆哮着鼓起全身劲道,不惜在结界上撞个粉身碎骨;飞出结界外的两条蛟灵虽然作战英勇,却被越来越多天魔缠上,到最后冯妙君都快看不清它们的体色。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一团红云升起,比起其他天魔来,颜色鲜艳得像夕阳映红的晚霞,居然是火红中带一点赤金,令人不觉诡异,反而瑰丽无方。

随后,它就在冯妙君的视野中变成了一个女子。

那身高与人类相仿,柳眉樱唇,身披白色战袍,一头红发如火。

好漂亮的女人。

她刚一现身就直扑蛟灵而去,后者张开血盆大口咬来,被她轻灵闪过。那瞬移的方式看得冯妙君眼睛一眯:

这也是她的拿手神通。

不过那女子躲过蛟口,手里寒光一闪,竟然顺势执起一把斩马刀!

冯妙君亲眼见着这柄长刀,才知道所谓的“十米长大刀”竟然不是一句笑话。它的长度至少是女子身高的五倍以上,也亏得是在这虚无世界,现实里的人根本不可能将这种长刀挥舞自如。

刀光漫天,一时连红烟的光芒都压了下去。站在应水城的凡人如果仰头看天,大概会望见的就是银蛇乱舞,如霹雳雷霆吧。

一刀光寒十四州,她便是有这样的通天气势。

蛟灵被生生劈下脑袋,顷刻间化为虚无。

这女子身似鬼魅,比寻常天魔还要可怕十倍,与另一头蛟灵以硬碰硬,竟然很快也将它制服。

冯妙君瞬也不瞬盯着她,盯着她美貌却邪气的外貌,盯着她冷漠的双眼,只觉越发熟悉。

而后,屠蛟的女子才向着南部缓缓飘落。

少了这个碍事的家伙,天魔攻城的速度至少能快上一倍不止。

冯妙君收起震惊,朝着它落下的方向快速跟去。

一出手就仿佛有破碎山河之力,这女子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且说其他天魔。

它们燃烧了全部魂力,那是真正的灰飞烟灭,却没有一头天魔退缩。它们往往汇聚成巨大的红色风暴,拍击出来的力量也是一次更胜一次。

那层无色而透明的结界,在它们舍生忘死的撼动下颤抖得越发激烈。

哪怕仅仅是作为观众,哪怕知道真实事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之久,冯妙君看到这里依旧握紧双拳,热血澎湃。

结界已经摇摇欲坠,看来天魔就快要成功了!这的确是个可怕的种族,七百年来被抽取魂力不提,又费尽力气逃到这里,明明已快要油尽灯枯,却依然可以压制浩黎帝国,打得它没有挣扎之力——黎厉帝乃是动用了举国元力来支援结界,从这角度上来说,这的确能算是浩黎帝国与天魔的生死角力了。

她都有这样的感受,身处局的天魔族自然更加兴¥¥奋。冯妙君耳中充斥着大声疾呼,都是天魔提前欢庆胜利的到来。

可她分明知道这场抗争的最后胜利者是谁,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看结界越来越薄,在它快要像个蛋壳般被碾碎时,表面突然泛起一层青光。

这光芒微弱已极,又只有一闪,在漫天红光的遮挡下太不起眼。若非冯妙君站在结界上,险些就漏看它了。

可是下一瞬,结界就稳定了。

原本它像个风里的肥皂泡,被吹圆又吹扁,随时都会爆开;可是从这一刻起,它突然就被硬化、加固,虽然还是透明,却像个抗酸抗腐蚀的琉璃罩子了,在天魔玩命的进攻中岿然不动。

形势突然逆转。

莫说冯妙君愕然,天魔们也不干了,纷纷破口大骂。哪个饥肠辘辘的看到煮熟的鸭子突然变成了炖不烂的石头,大概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紧接着有一道心声响起,冯妙君辨得出,是天魔首领开声了:

“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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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加固应水城结界的,居然是神力!

冯妙君也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在这神明早就消失、天地灵力衰微的时代,浩黎帝国竟然还得神力护庇,是不是太逆天了?

并且她没忘记,浩黎帝国后期四处摧毁神庙,斩断凡人对于神明的信仰,这等渎神大不敬之举,怎么会换来天神在关键时刻还肯出手相助?

这一回其他天魔没有噤若寒蝉,而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咒骂:

“说好了天神不能干预人间,这算怎么回事!”

“天神真不要脸!”

……

群情激忿中,天魔首领的声音响起,平淡如水:“神力不是那么好借的。无论结界为何被护持,郝明桓一定付出了代价。封印很快会恢复,我们时间不多,还是想想怎样突破结界。”

它只说这么两句,天魔族立刻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弱弱道:“神加持的结界,我们击不破。”

这不是灭自己威风,这是事实。被困七百年的天魔族再托大,也不敢将自己与神明相提并论。

这时冯妙君已经走到了应水城的南三门上方,只见结界外围聚着数十人,周身虽有红光缠绕,但只看面貌与普通人类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了,人类可不会站在结界外。

先前斩断蛟灵的白衣女子被簇在人群正中,其他天魔离她至少有一丈开外,面上都带着恭敬之色。

冯妙君自己也是君临天下的王者,只一眼就能断定她的身份在这里最为崇高。

“那就不要击破,只要设法潜入就好。”白衣女子一瞬不瞬盯着城门,“我有办法,但要你们相助。”

身边的天魔都微微低头:“谨遵法旨。”

“郝家和天神阴险,我料到他们不止设下一层樊笼,所以事先做了些准备。”她往城中一指,“这城里就有我们的信徒,我派给他们几个任务,这会儿该完成了。”

冯妙君听懂了,所谓的“樊笼”应该就是指神庙中的石室。天魔首领居然早就料到除了天神印记之外,族人的逃亡路上还会面临其他阻碍,因此事先指使自己的信徒暗中行动。

人的天性是崇拜力量、强者和神秘。天魔与界神决战之前纵横天下,又擅于蛊惑人心,自然累积无数信徒。纵使它们被关入绝域数百年,也没有完全断去与人间的联系。

她纤细的指尖,指向立在南门内的十八个精壮汉子。

这是结界大阵的一处阵脚。

除了城门上要封铜符、城门土里要埋镇魂剑之外,还需要生辰过硬的壮年汉子执法器、以气血帮助镇压,才能保住这一处阵脚不破不漏不乱。

像这样的阵脚,全城共分布有八十一处,天魔首领所指的不过其中一处,有什么特别的?

“这里有个壮丁,其妻被引动了胎气,提前生产,他又找不到稳婆。”天魔首领顿了一下,“所以他只能亲自接生,再来守城。”

边上的天魔喜道:“他沾了秽物,己身气血不纯,这处阵脚就有破绽!”

冯妙君看着那十几个守门的壮汉,没瞧出哪个沾过秽物,但想必天魔首领不会在这件大事上弄错。

“正是。”天魔首领在指尖一划,运指如飞,蘸着血在结界上刻绘起来,“然而天神居然厚着脸皮来加持结界,就算我们有这后手也未必能越界。”她的血凝固极快,不到两息功夫。

“如何是好?”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指甲刻出的划痕带出鲜红的色泽,“我们被困石室数百年,可没有浪费时间。”

层层叠叠的纹路从她手下流出,冯妙君瞪圆了凤眼,认出她的“笔迹”与石室上的天书完全一致!

果然,这位族长的确是最有资格在石室中亲手解秘天神符文的天魔呢。

这门技巧她不知道练过几千几万遍,此时做起来驾轻就熟,甚至连冯妙君都看不清她的手部动作,只知行云流水,宛如天成。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绘好了一个印记。

完美、流畅、即便是天神本人来,大概也不能做得更好了吧?

想当年云崕第一次成功试绘出鳌鱼印记,可是足足用了月余时间呢。

天魔首领刻下最后一笔,族人立刻爆出一阵欢呼。她观顾再三也自觉满意,这才将水晶镜往结界上一贴,任其吸附上去。

看到这里,冯妙君忍不住要拍案叫绝了。天魔首领果然天纵奇才,一转眼就想到了以这新学到手的符文来攻破结界的办法。

符文是神的语言,用来对付神明加固的结界,岂非再好不过?

天魔首领挥了挥手:“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尽威严。原本还在各处冲撞结界的天魔族人如聆圣音,纷纷丢下手头的任务,飞快往这里聚拢而来。

就像结界表面突然刮起了红色的沙尘暴,声势骇人。

天魔首领指着画好的符文道:“成败在此一举。”

顿时,飞砂走石的场景消失不见,扑天盖地的红尘凝成了一只独角巨犀,对准符文正中央,一低头撞了上去!

冯妙君大开眼界。原来天魔如此奇异,竟然能将全族的魂体暂时融合起来,变作更加强大的怪物。只这一点特质,就甩世上其他生灵几十条街,莫怪乎当年人类和妖怪加在一起都不是它们的对手,甚至连界神也吃了亏。

不过她再想想倒也释然了。天魔原本就是不入阴籍的死魂互相吞噬而生,可塑性极强。

它们聚合而成的犀牛长得并不庞硕,身高不过六尺,显然要集中力量办事,不在无谓的体型上浪费能量。不过那个大脑袋上的钝角就有三尺,又粗又长,像个攻城杵。

这不是单纯的撞击,甚至也将天魔的力量源源不绝输送给符文。

它撞一回,结界就像先前那样颤抖一下,符文也变得更加红艳。

终于不是固若金汤了。

显然,集中攻击南门的做法有效。这是举全族之力,攻击结界最薄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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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章 另一个角度的真相

所有天魔为之振奋,驭使犀牛一个旋身跑出五丈外,再度冲锋过来!

一次、两次、三次……

也不知撞击了多少次,红犀身形都消瘦一大圈,显然天魔一族的魂力消耗剧烈。

可是结界还在,还没有破裂。

神力的强大,实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就在此时,冯妙君身边有一头天魔突然惊叫起来:“天边,看天边!”

冯妙君抬头,望见方才她和燕王掉出来的圆形甬道口正在闪着青光。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可是天魔首领只抬首瞄了一眼就变色道:“不好,时间不够了!”

然而她绘成的印记还没能钻入结界、打开通道。结界太坚固了,“至少还要再撞击三百余下,才有希望。”

然而它们没有时间了。

怎么办?

冯妙君“听见”了所有天魔焦急的心声,她却盯紧天魔首领一瞬不瞬。

天魔袭城的结局后人尽知,她好奇的是,结界如此强大,竟得神明护持,最后又怎会有天魔能够溜进去?

事已至此,这位族长又能想出甚办法来?

天魔首领果然沉默下来,像是在细细思忖。但她这一回封闭了心神,其他天魔都感知不到她的思路。

无人敢有异议。

她并没有静默太久。事实上,时间也不允许她再沉默下去了。

“再撞多几下,结界或许会有一丝松动,却不足以让我们通过,如想强行挤进去,恐怕会被空间碾碎。”她轻抚着印记:“有个折衷之法。”

众天魔凝神看去,果然印记中心微微内凹,线条也有些飘忽,仿佛被风吹动的蛛网。可是与他们逃出石室时通过的那个鸡蛋大小的孔洞相比,这条通道根本都还未成型!

首领说得没错,他们时间不足。

“应该能撞开一条缝隙,但我们力量太强,反而过不去。就如渔网,网眼如果太密,就只有最小的鱼儿才能逃出。”

听到这里,即有两头天魔显出身形道:“请容我一试!”

他们的面貌最凶恶,本体也最模糊,下肢甚至只是一缕红烟。天魔的道行也分三六九等,这俩货的魂魄强度不高。不过首领的话意已经很明确,修为最低的天魔,反而最有机会通过那一丝缝隙,突入人间界!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机会只有一次。”天魔首领声音转厉,所有人噤若寒蝉,“我会卸去全部道行,从那缝隙里钻过,再伺机回来解救尔等。”

她竟要亲自尝试!冯妙君吃了一惊,即便在人类世界,君王身先士卒的例子都很少,下场一般也不怎么好。不过天魔首领的修为冠绝全族,穿过结界裂隙、躲避时空乱流也需要丰富的经验,更遑论进入人间以后还要躲避浩黎帝国追杀、积极筹划解救族人,智谋、应变、阅历和城府,缺一不可。

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王,不可!”众天魔大惊,连红犀都险些解体,“卸去修为,那与寻死何异!”

“如果缝隙并未通往应水城,您连掉头回到这里的机会都不再有!”

“那就只好说一句天意如此,算我输给了天神。”天魔首领眉目冷峻,却呵呵一笑,“我们和自由只有一层结界的距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族人仍然反对。

可是天魔首领的命令不容置喙:“我意已决,你们替我争取那一线生机就好。”伸指敲了敲印记,“来,继续。”最后这几字声威赫赫,不容置喙,得令者无人胆敢怫逆她的意志。

她在族中威严深重,尽管其他天魔反对,却依旧忠诚地执行她的命令。

在独角红犀接二连三的撞击声中,有高阶天魔凑近前来,低声道:“卸去修为,您就比凡人的亡魂强不了多少,如何能对付这些!”

这一回它用的不是心语,而是吐字开声,直接从口中说出来。

只这一项,就能看出它是首领的心腹了。它手指的方向,正是城门前严阵以待的队列。

就算首领能顺利通过裂隙,可是这里面还有无数人类严阵以待,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已经传唤内应,引开它们注意力。”天魔首领摆了摆手,同样轻启檀口,“勿庸担忧,我自有主张。”

这等关头,她决不会无的放矢。果然小半刻钟后,城内主街就驶出一辆马车,飞快冲到南门。

正是全城戒严的时候,寻常百姓上街都要被杀头,何况是这么显眼一辆马车?只瞧它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就知后台硬气得很。

很快,马车在南门前被拦下来,城门郎上前交涉。车帘一掀,里面坐着个锦衣少年,眉清目秀,但是眼眶红肿,指着他便骂,手里还晃出一枚黑色令牌。

显然他急着出城。

不过有结界的阻隔,天上的人听不见他俩的对话。天魔首领解释道:“那是相府的小公子,赵太君在城外庄子里暴毙,他就急着出城给曾祖母奔丧。”

看起来此时的相国得势,因为小公子指着城门郎破口大骂,对方连还口也不敢,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显然不肯通融。

城门守卫的注意力,都被他的吵闹吸引过去。

天魔都道:“甚好,我王可以趁乱而入。”

话音未落,天上忽然青光大作。

天魔首领第一次变了脸色,焦急道:“快!”

时间不等人。

独角红犀一个转身,再度朝着符文狠狠撞去。与此同时,天魔首领的身形也再度模糊起来,变作了赤红的烟雾。

……

在众天魔翘首以待中,烟雾忽然分开,有个小女孩走了出来。

这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漂亮得像年画上的小玉女,只是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泛着乌青。

这是……天魔首领的缩小版?

她身后还余下大团赤红色的烟雾。小姑娘挥了挥手,它们就聚合起来化作一枚戒指,掉在她右手中。

冯妙君深谙魂术,知道她这是舍掉了自己的大部分魂力,强行将魂魄强度降了下来,也就相当于修行者的自废修为。

第617章 原来如此

这么做就是变相自杀,换作普通天魔,一个操作不慎就烟消云散。

即便她是对魂力把控入微的天魔首领,此刻娇小的身躯也是摇摇欲坠,几乎连形体都不能维持,时常就散作一团红雾。

那团雾汽的颜色也只是浅淡,与之前艳若赤霞实是不能同日而语,显然此举令她遭受重创。

亲眼目睹这一切,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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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18章 幻灭

冯妙君伸手按了按结界,又想了好一会儿,就抬腿往东北方向奔去。

底下爆发出阵阵喧哗。

她低头看去,发现应水城人从住处涌入街道,欢呼雀跃,许多大宅子里点起鞭炮,噼噼啪啪,比过年还要热闹。

看来,浩黎帝国已经宣布天魔袭城的危机过去,王城成功渡劫,人们才会冲出来庆祝劫后余生。

冯妙君望着底下的平民,怜悯地摇了摇头。这些欣喜若狂的人们大概不知道,亡国是既定的宿命,一定会到来,无论他们怎样努力抗拒,也不过推迟了十余年而已。

无情的命运早在前面等着这个耄耋老矣的帝国。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方才与天魔首领四目相对的瞬间。这一切都发生在数百年前,她们交错于不同的时空,对方真能看见她么?

接着,她就路过了巍峨的王城。

三百多年前的浩黎王城就是琼楼玉宇的代名词,恢宏、庄严、气象万千。除了黄金城,冯妙君从未见过能与它一较高下的建筑群。

新夏王城也不能。

现在的浩黎王城灯火通明,又有危楼高耸入云,离结界最近,曰摘星塔。

冯妙君的脚步慢了下来,只因她见着摘星塔顶的朱门忽然打开,有一人疾步而出。

这人身材高大,两鬓微白,虽然形容枯槁,望之如五十许人,但五官依旧出众,是能让姑娘们看一眼就捂心不止的俊朗出尘。

慕名已久,不意今晚终于有幸一见。冯妙君站定,细细打量着他。

他年轻时有多么颠倒众生,她早就从另一个人身上见识过了。

只凭他的五官和云崕有六、七分相似,冯妙君就能确定他的身份,更不要说他身着金袍,一走出来就前呼后拥,有无数宫人环绕周围。

黎厉帝,郝明桓。

冯妙君当真没料到,自己会在此情此境见到他,再多细看两眼,心里微惊。

她从云崕那里听到他父母的过往。此时的郝明桓修为精深,本该意气风发、青春长驻才是,为什么看起来已有老相?

再看他现在面带戾气,脸色铁青,显然是极不痛快的模样。

有几个老奴见到他就扑通跪下,痛哭流涕:“王上,您这是怎么了!”

郝明桓面容憔悴,眼底却有红丝,闻言大袖一挥:“滚开,都别跟来!”

他大步向前,身周气机萦绕,把挡道的人都给弹到一边去了。

众奴仆见他行色匆匆、气势汹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一起跪在后头,再不敢寸进。

冯妙君心里一动,想起方才天魔首领说过的话:

“神力不是那么好借的……郝明桓一定付出了代价。”

郝明桓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他接下来要去哪里,冯妙君早就知道了。对她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亲眼见证那一段云崕自述的公案。

可是她现在还有事要办,急事。

是跟着郝明桓看完整个全程,还是先去寻那件至关重要的宝物呢?

她纠结了。

¥¥¥¥¥

冯妙君站在原地,只犹豫几息,就迈开步伐继续往东北方向而去。

天魔袭城的历史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黎厉帝和白龙的故事虽然牵动人心,到底是过去式了。冯妙君眼前最该做的,是为“现在”而努力。

没过多久,结界里忽然暗了下来。

她低头一看,底下的应水城居然从灯火通明变作了漆黑一片。

只在一瞬间。

这也太诡异了。要知道击退天魔这种大事攸关全城人民性命,又是值得传唱无数年的荣耀,应水城居民怎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蒙起头来睡大觉?

再说,连中心大街都没亮起一束火把,哪个正常的城市会这样?

又过上十来息,冯妙君的目力渐渐适应黑暗,反而发现底下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借着月光,她再一次看清了这个城市,不由得一下驻足。

破漏的屋顶、塌了半边的房子,到处是断壁残垣,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两只鬼祟的野狐出没。

那个破败不堪、死气沉沉的应水城又回来了,先前她进入这个未知空间经历的一切,反而像是大梦一场了无痕迹。

和喧嚣、光明一起消失的,还有这个城市的繁华。

冯妙君霍然站起身来,就要迈步。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忽然在侧边响起,带着几多唏嘘,几多不甘,又有几多自嘲:

“原来天魔早就不在这里了。”

冯妙君一转身,就看到了燕王。

“方才不过一场幻境,记录下天魔袭城的过程。”她望着燕王,目光闪烁,“你在这里作甚?”从天魔首领现身斩蛟灵,一直到天魔举全族之力撞击神符印记,哪一个不是声势浩大?燕王不可能无知无觉,为何没有跟去南门察看,反而留在东北向?

燕王不答,反问她:“你又在这里作甚?”

他的语气耐人寻味。事实上,本该同舟共济的两人再度会面,却像两匹孤狼狭路相逢,彼此都是虎视耽耽。

“来找你。”冯妙君轻抬莲足,在结界上踩了两脚,“天魔逃不出这片空间,我们也一样。这就是我们的麻烦。”

燕王皱眉:“这东西不会消失?”

“恐怕不会。”冯妙君暗中打量他的神情,脸上却露出两分忧色,“幻境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虚的,唯有它是现实;幻境里所有东西都会消失,只有它依旧存在。”

这个“它”,指的是结界,两人当下所站立的这层结界。

是的,方才两人在这个未知空间里所看见的一切都发生在三百多年前,都是过去式。只有这层结界是真实存在,“过去它挡住的是天魔,现在挡住的是我们。”

燕王也在低头俯瞰脚下那个废旧都城的模样:“你觉得,我们如今所在何处?”

“不确定,但可以推导。”冯妙君不假思索,“我们首先进入梦境,又被吸进天神的封印之地,而后被扔到这个莫名的空间里来。三百多年前,天魔拼尽全族之力也想打破这个结界,综上可以推断——”

正文卷 第619章 妥协

她顿了一顿:“这里,应该就是梦境与现实的交汇之地!”

梦境基于现实而生,就像万物在水中都有倒影,那么这二者之间的交汇,可能只有薄薄的一线——可是,这就足够了。梦境与现实的有限重合区域也被称作隔绝之地,它实在太不起眼,冯妙君每次入梦都不曾重视过它,却未料到天魔的封印者能有这样的天才构想,将这个不可一世的种族给送到隔绝之地来。

“交汇?”燕王将这两个字在口里反复回味,末了才指着底下的景观道,“如此说来,结界之下就是现实?”

“对!”冯妙君斩钉截铁,“我有七成把握,只要打破结界,我们就能返回现实!”

这就是天魔袭城的真正目的——返回现实。

它们被困在梦中的应水城里数百年了,只要冲破最后这层阻碍就能回归现世、重得自由,这么巨大的诱¥¥惑当前,哪只天魔敢不卖力?

它们的根本目标不在于攻下应水城,而是打破结界,返回人间。只可惜浩黎先祖早有先见之明,干脆拿整个王都、举全国气运堵住它们逃生的唯一通道。

燕王沉默了,半晌才苦笑一声:“天魔都打不破这层结界,你我就可以么?”在现实里,他当然对自己的修为有信心;可是在这种虚幻之地,魂力才决定一切。天魔的魂力之强大,世间谁能匹敌?它们举全族之力都冲不破的结界,难道他和冯妙君就有戏?

“不试一试怎知不行?”

燕王挑眉望着她:“你想怎么办?”

“依样画葫芦。天魔首领利用天神印,在结界上撬开一条缝隙,我们也可尝试……”

燕王突然出声打断:“当年潜入应水城的,是天魔一族的首领?”

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愕。

“是。我亲眼所见。”冯妙君低声道,“她绘过的印记,我也记住了,可以如法炮制。但以我一人之力,恐怕还破不开这个结界。”

“所以你找我帮忙。”

“是。”冯妙君语速很快,“并且我们的动作要再快些。再过不久……”

话未说完,燕王突然打断她:“恐怕,你这一路过来要找的不是我。”

他忽然笑了,笑容有两分诡异,冯妙君看着他,心底泛起一点不安:“唔?”

“——是这个吧?”他翻起左手,摊开,掌心躺着一枚小小戒指,色泽鲜红如血,但款式简单,就是个红圈。

竟然落在他的手中!冯妙君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迷茫之色:“这是什么?”

“无论这是什么,我能感应到里面魂力澎湃。”燕王悠悠道,“你方才说过,幻境里一切东西都是虚假,只有结界是真的,那么这东西又是怎么留下来的?”

的确,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孤立空间里,每一样“真”的东西都珍贵得难以言述。他不待冯妙君开口就接下去道:“我进来之后倒是记起一事。天魔曾经跟我说过,它在逃出封印之地时,遗落了一样重要东西,日后有机会,必定还要取回。”

“我原以为此物落在石室里,可是遍寻不着。”他轻轻吁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哪里料到,在结界上找着了这么个小东西。你说,天魔肯为得回它付出什么代价?”

“珠子里头既然魂力澎湃,就有助于破开结界。”冯妙君眉头微皱,“否则合你我之力,也是希望渺茫——废话少说,拿过来用吧。”

燕王的反应是直接后退一步,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不成。你想拿回去,就得给我长生之法。”

怎么又绕回这个原点了!冯妙君板着脸:“我可不知什么长生之法!”

燕王阴沉道:“交换,或者强抢,你自选一个罢。”

局面一下又变得剑拔弩张。

强者最了解强者,冯妙君的确动过强抢的念头。她笃信自己的魂力比燕王还要强大一些,然而想打破结界返回现世,至少要集合两个人的力量。

因此她努力压住火气:“你就不好奇天魔为什么从这里消失?”

燕王从善如流问了一句:“为什么?”

“石室的封印有自我修复之能。”她咬牙道,“天魔逃进这里也并没有真正离开封印的范围,或者说,这只不过是浩黎大帝或者天神留下的第二重封印而已,毕竟任何禁制、阵法和困局都不能设为死路,必须留有一线生机。所以,天魔在石室的封印修复完毕之前如能打破结界,就能逃回现世。反之——”

燕王也是聪明人:“就被重新关入石室?”

“正是。”因此方才无论天魔还是首领,都数次提及“时间不够”。她声音陡然转厉,“你再耗下去,下场就是被重新抓回石室,步天魔的后尘!我们耗费多少力气才冲进这里,你想重来几遍?”他们的魂力有限,还比不上天魔,再那么走一回必定要玩脱!

这才是她想说的重点。

燕王却漫不在乎:“出不去就出不去罢,反正我老了,又寻不到长生之法,本就没几年可活。”他甚至嘿嘿一笑,“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夏女王给我陪葬,我不亏!”

这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冯妙君念头转得飞快,并不计较他的语气:“或者这东西由你来启用也可,我只负责绘制破界印记!”

燕王嘴一扯,咧开一个阴沉的笑容:“长生之法,我只要这个!”

他心无旁骛,只认准了这个。

冯妙君看着他眼里不加掩饰的偏执与疯狂,知道这人对于长生的执念已经走火入魔,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无用了。偏偏事到如今,她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怎样逃出这处绝境。

“好。”她终于点头,“我给你长生之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话音刚落,燕王就长长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要怎么做?”

“第一步,在寿元将尽时,你必须换个身躯。我可以传你天魔秘术,令你在夺舍时不致身魂相斥。”

她果然有这门秘艺,燕王目光一亮。

正文卷 第620章 变故

谁不知零件都是原厂的好?智慧生灵的魂魄与身躯,生来就是互相匹配的,像夺舍这样强行将魂魄放去其他人的身体当中,那是很容易引起排斥反应的,不仅肌体活力渐失,连魂魄也会逐渐衰弱,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曹卜道的妻子。

可是天魔就没有这种烦恼了,它们原本就是鸠占鹊巢的行家里手。

燕王死死盯着她:“那么我的魂籍怎办?”

人在阳世有户牍,在地府就有魂籍,或称阴籍,只要登录在册,哪个新死的亡魂能逃过轮回之力?

燕王也不能。无论他生前多么强大,死后都要魂归黄泉。

“李代桃僵!”这却不是冯妙君仓猝间想起的,而是当年天魔教给曹卜道的方法。这些年,她也反复琢磨过,认为它当真有些可行,“阴籍不能抹去,却还有一线机会可以替换。何妨另选一个亡魂,由它顶替你的阴籍再入轮回,也承担你所有罪业与福报。不过从此之后,你就是没有阴籍的野魂了,与天魔相类。”

燕王盯着她一瞬不瞬:“你可以办到?”这原理听着容易,实施起来却千难万难。此事说穿了就是靠一个“瞒”字,天道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吗?

“可以一试。”

她身负天魔所学,天魔首领能办到的事,她何妨也来试一试?为了让他安心,冯妙君狠狠立了个毒誓,称一定替他解决长生之苦,而后耸了耸肩道:“其实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重开天路,你我都能晋入长生界,寿数之难即可迎刃而解。”

血誓不可违,燕王阴鸷的脸色立刻和缓下来:“一言为定。”

目的已经达到,他也就不再为难冯妙君,说到底他也不想呆在这里,“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他方才也研究了半天。

“是天魔首领遗落在隔绝之地的全副修为。”冯妙君轻吸一口气,“当年它只有舍掉所有道行,变得足够弱小,才能钻过结界上的裂隙进入应水城。”

“这东西怎么用?”燕王摇了摇头,“我能觉出其中魂力鼓胀,可是根本吸收不了。”否则他还会跟她废话半天吗,直接击败她、要她交出秘法就行了。

“不清楚。”

冯妙君耸了耸肩,取星天锥刺破指尖,蘸着血在结界上绘制印记。

在石室里学过那许多知识之后,对于天魔首领绘制的印记形状,她终于能牢牢记在脑海,分毫不差地重摹出来。自然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归根到底也是她自己的魂力。“我们只要想法子开启其中蕴含的魂力。”

“天魔举全族之力都冲不进结界,我们难道可以办到?”

“这个结界已经不是三百多年前拦住天魔那个了。”她手上不停,话理分明,“当时的应水城生活着近三百万人口,他们鼎盛的生机、还有浩黎国的元力都汇在一处加持结界,才使它牢不可破,甚至可以抵御天魔的攻击,这即是所谓的举一国之力镇压之。现在么,应水城里的活人只有区区万余。我们面对的这个结界,早不像从前困住天魔的那么难对付了。”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不过虚幻与现实之间本来就壁垒森严,就算在上古时期也非仙人以下所能打破。集你我之力都未必能成,我们还需要它。”随手指了指那枚血红戒指。

燕王不语,只是双手抱臂,看她在结界上绘制印记。

眼下冯妙君绘制的又几乎是当世第一等复杂的符文,错综复杂的线条成千上万,倘有一根出错就要重来。两人都损耗过大量魂力,她现在再做这样精细的活计,坚持了几个时辰之后,也难免累得头晕眼花,连身形都隐隐虚化。

这次要是逃不出去,他二人是断没可能再重来一回了。

她收手时看东西都有重影了,当下退开几步闭目养神,好一会儿才重新检查自己绘制的印记。

“好了,天魔首领当初籍此逃生,希望今日我们同样顺利。”冯妙君抬头望天,只见远处闪动的青光越来越明亮了。上一次它大亮时摄回了天魔,这一次……

“石室中的封印快要补全了,我们要抓紧时间。”

她可不想像当年的天魔一样,再被抓回石室去。

这时血液已经干涸,两人各伸一掌,按住小半边印记,将魂力悉数灌入。

下一瞬,印记就亮起了淡淡红光。

“不足。”冯妙君是见过天魔触发的印记,那光芒鲜艳如血,比现下要强上几倍,“给我戒指。”

燕王将戒指递了过去。

新夏女王既已立誓要助他逃过轮回,现在暂时就没有理由对付他。这一点,他还是想得通透。

冯妙君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如何将这枚戒指里的魂力释放出来。她想过暴力击碎的方式,但戒指当年都能撑住结界裂隙,为天魔首领争取更多时间逃跑,她可没把握自己和燕王的武器能将它砸开。

不过紧接着发生的一切,证明了她的顾虑都是多余:

戒指才刚触着她白嫩嫩的掌心,就陡然发出一片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绚烂的赤金,就仿佛夕阳突然照进这个闭塞而又昏暗的空间,然而那光却又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变故骤起,燕王也是下意识退开两步,眯起了眼。

光芒只在一瞬。

等到看清眼前,以他君王心性,这时都忍不住骇然变色: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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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料到秋雨来得这样缠绵,一下就是三十来个时辰不停。整个应水城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云崕凭阑远眺,只望见了无边萧瑟。

天色渐渐暗了,城南百姓家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给这个雨夜增加了一点点温柔,可是倒映在云崕漆黑的眸中,就连一点儿光都透不出。

他一动不动,已经这样站了几个时辰。下人早被打发出去,这处宽敞却寂静的大屋只剩下他和躺在床上的女王大人。

一阵小风吹进。

云崕似有所觉,蓦地回头,看见床上那人已然睁开了眼,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正文卷 第621章 各有手段

不同于一般人方醒未艾的迷糊劲儿,她的眼神清泠泠地,像是能直接看到人心底去。

“你醒了。”云崕快步走回床边,脸上难掩关切之色。

冯妙君点了点头,没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我睡了多久?”

“四日三夜了。”他在床边的酸枝木椅上坐了下来,指了指窗外的天空,“这是第四个晚上。”

“竟然去了这么久。”

她用的“去”字,而非“睡”字。

原本,她这一趟入梦也是为了救回养母,会一会燕王,原以为就是一晚上的功夫,哪里知道这其中变故横生。

冯妙君只觉关节都躺僵了,下意识想翻个身,结果——

四肢竟然动弹不得。

她怔住,又挣扎一下,竟然还是无力起身,这才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她开口的同时,云崕的目光也落在她手上,见到她指尖动了两下,于是伸手按着她额头:“你病了,要多养养。”声音很温柔。

“我病了?”冯妙君啼笑皆非,“我怎么不知道?”到她如今修为,会随便生病么?“莫要玩闹了,云崕,将我解开。”

她浑身上下都僵得跟木头似的,必定是云崕手笔!

这厮离应水城本来就远,三四天内能赶来都是披星戴月了,冯妙君知道他多半赶不及自己和燕王的见面,却不想他居然会趁着她昏睡时在她身上动手脚!

两人相拥而抿不是一两天了。过去几千个日夜,他有的是机会,为什么偏偏选了今日下手?

“不用挣扎了。”他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敲了两下,没用上劲儿,却让她微觉刺痛,“我在你颅上扎入了一十三枚挽魂钉。你魂术了得,必定知道那是什么,对吧?”

“挽魂钉!”冯妙君瞪圆了眼,不敢相信他居然将这东西用在她身上。“你疯了么!”

挽魂钉是一种很特殊的法器,最早是用来治疗离魂症的。患了这种毛病的人,夜里容易走失了魂魄,所以需要这东西将魂魄牢牢定在身躯当中。后来么,人类发现它更适宜禁锢魂魄,尤其用来对付天魔最好不过。

云崕幽幽道:“不必费心挣脱了。用在你身上这一套,乃是浩黎大帝得自神赐,据说从前用来对付比天魔更强大的怪物。加了此钉的躯体,魂魄许进不许出。”

的确强大。她只觉脖子以下的部位都是木然一片,什么感觉也没有。对云崕这样的大能来说,轻易就能用挽魂钉直接截断脑部对于躯体的控制。至于她的神魂,更是被牢牢摁在识海当中,再不像从前那样可以轻易离体而出。

冯妙君眯起眼,俏面上终显出薄怒:“这是什么意思!”云崕花样百出,平时也爱和她玩耍,像这样制住她再为所欲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但这一回显然不同。

他背光坐着,面庞都隐在黑暗里,只伸手抚着她的面容:“你到底是谁,是冯妙君,还是天魔?”

往日两人相处,这动作他至少做过了千百回,就连这次抚触也是温暖轻柔一如从前。可是他的话却像一道惊雷,震得冯妙君凤眼圆睁,难以置信道:“你以为我是天魔?!”

她忍不住冷笑开来:“我这几日都在应水城中与燕王周旋,你不出现便罢了,怎敢说出这种话来!”

云崕目光微动:“此刻燕王何在?”

“不知道。”她气呼呼地,但还是补上一句,“他与我合力破开结界、重返现世,这会儿应该还在应水城里。”人要入梦,神魂离躯体就不能太远。

她刚刚醒来,燕王应该也是一样的。云崕当即站起来,踱去外间吩咐几句,当即有人将这重要情报传递出去。

燕王苏醒了,搜捕难度直线上升。

转眼,云崕又走了回来,重新坐回椅子上,轻声道:“我在你们约定交易的那天赶到应水城,才知道你已经睡了一整天都未醒来。这一晚,我就入梦找你去了。”他轻轻拍了拍床板,“就躺在这张床上。”

他紧赶慢赶,结果还是没赶上她的步伐。

这家伙入梦找她了?冯妙君红唇微抿,怒气稍稍平复些许。

“按照事先商量的,我一路找进梦中城的神庙,人是未见着一个,反倒是龙凤宝杖孤零零立在殿中。”云崕的目光未有一刻从她脸上移开,似乎要把她每个表情都看个清楚,“它立着的位置,很特别。”

“你知道那把杖,是么?”

云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当然。那本就是天神庙中的仪杖,从前去庙里拜神的平民都能见着。但就连浩黎帝国内部都鲜少人知,它还是开启天魔封印的钥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重达八万斤的钥匙。燕王找了它许多年,几年前赵允才终于替他父亲寻到了。”

冯妙君何等精乖,一听之下就道:“从前燕王反复派人探查应水城,就因为没寻到龙凤宝杖的正确用法?”

“是。”云崕点了点头,“这宝贝是可以带入梦中的,也只在梦中才能开启关押天魔的石室。”

“可是燕王后来又知道了……”冯妙君眯起了眼,“唔,是你告诉他的?”

云崕嘴角微弯,笑意却未达到眼中。于是冯妙君知道,果然是他。

燕王拿到了龙凤宝杖,却不知真正用法。也不知云崕用了什么法子传到他耳中,并且令他深信不疑。

原本燕王对于求长生之事就是两手准备,一方面收集祭坛碎片,想要重升天界,另一方面四处寻找天魔。平定天下、集齐碎片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魏夏联手反而打进燕人家里来,这也迫得燕王不得不走上第二条路。

他想解开封印、救出天魔,面临的首要难题就是进不了梦中城。

应水城早变成一片废墟,连个人影都没有,哪还能生成梦境?偏这地方在新夏地界,不归燕国所管,燕王手再长,也不可能调集上万人搬到这里住。

正文卷 第622章 对不起

有这本事的,只有新夏女王!

冯妙君目光转凉:“这是你布下的局!”

对云崕来说,当应水城变得喧哗热闹时,也就意味着燕王上门了。他只要选在这个节点赶到废都,就有很大概率能抓住燕王!

这老家伙从来惜命,云崕与他多次交手都在战场上,有众多强者前呼后拥,他要置燕王于死地可太不容易了。

可是以天魔、以梦中城为饵,燕王一定会赶来应水城。

燕王对于长生的念头有多偏执,当世应该再没几人能像云崕那么了解。

洋城的地龙翻身,应该就是云崕一直等待的机会了。只要抓住燕王,南陆上的战争就很可能提前结束,他的夙愿也终于可以完成。

“这个局,不仅仅是梦中应水城。”云崕拣起她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神庙里的石室也是个陷阱。”

冯妙君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却忍不住冷笑:“好,云崕,你好得很。”

他瞒得她好苦!

他低下头,与她双目对视:“昔年天魔攻城以后,郝明桓就知道原先的封印再也不能长久困住这些东西,于是更弦易辙,另外设法。但这些封印禁制却被他保留下来,布成了陷阱。在他想来,逃出去的天魔必定还要回来解救同类,可它已经变得弱小,而天魔全族也不再被困于石室之中,于是入彀却不能出,再一次被封印起来,天下祸乱根源从此消弥。”

“好深沉的算计。”对黎厉帝了解得越多,冯妙君对他其实越是佩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浩黎帝国也苟延残喘不了几年。”通透如郝明桓,也料不到浩黎帝国就算打败了来袭的天魔,也只有十余年寿命了。

“虽然时过境迁,今日废都的虚实壁垒远不如三百多年前强大,然而依旧不应有修行者能破界逃出,那已是超越人力所及。”云崕目露精光,一字一句,“能冲破壁垒,再度返回人间的,只有天魔!”

三百多年前,天魔办到了;三百多年后,也只有天魔可以再一次办到!

一言以概之,“能从那里出来,就证明了你是天魔。”

这才是他制住她的唯一理由!

“你试探我?”冯妙君眼中露出鄙薄之色,“你布下这个局,不止为了困住燕王,是么?”

“你的心计,可是半点不输给郝明桓。”只要燕王被困不得出,那跟死了有什么分别?魏国同样可以快速取得南陆的胜利。她咬着牙,眼中却泛出一层薄薄的水光,“如果我出不来呢,你又打算怎么办,将我和燕王一起困在那里吗?”

“我也想潜入石室,可是这几个晚上的梦中城都下雨,等不来月光,无法启动龙凤杖。”云崕握在身侧的拳头突然收紧,“我早就想好,只要等到月出就进入石室,无论你是不是天魔,我都不会任你坐困愁城!”

“可是今晚,你就出来了。”他长长喟叹,声音里有数不清的烦乱,“谁能说这不是天意?”

方才望见冯妙君苏醒,他不喜反惊,正是因为摸透了这段因果。

那对桃花眼中阴云密布。冯妙君红唇弯起,不无讥讽:“燕王也逃了出来,你怎知他不是天魔?说不定天魔就附在他身上逃走了。”

“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云崕说得又轻又慢,“直到半个月前,我终于将你丹田里的印记读懂了十之七八。”

冯妙君一下子连呼吸都顿住。他解开了?

“难怪你那么着紧我的性命,三番四次赶来救我。”云崕忽然放声长笑,声音里满是自嘲,“哈哈哈哈,原来我们生死与共!”

在崖山火海,在魏国前线,在……

他曾以为世上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人能为他舍生忘死,不顾一切。

他错了,其实连她也不能。

她想拯救的,一直只是她自己的性命!

他眼里同时蕴着怒火与冰寒,看得冯妙君心里满满都是不适。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咬唇。是呵,最初她将这秘密隐而不宣,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前程着想。可是她也明白,只要她让云崕继续研究鳌鱼印记,早晚有真相大白那一天!

好一会儿,她才悠悠叹了口气:“一开始,我的确怕你知道秘密后将我囚禁起来。后来么……”

云崕挑了挑眉,轻嗤一声:“后来?”

“后来,我又说不出口。”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秘密反而变成了她心中沉重无比的负担呢?

她不错眼地望着他,正色道:“云崕,我对你正心诚意,日月可鉴!”

正心诚意?

云崕呵呵一声,把涌到嘴边的许多话又咽了回去。他移开目光,望着窗外道:“那印记上还有一点内容,我花了许多年才解出来。除了与我共享灵力与生命力之外,它还单方向限定,令你不得夺舍!”

冯妙君大吃一惊:“不能夺舍?”她修习天魔秘术以来虽然道艺勇猛精进,但从未试过夺舍旁人身躯,是以从未觉出自己受到这类限制。

“不错。”云崕淡淡道,“会被特地限制了夺舍的,除了天魔还能有谁?”

夺舍原就是天魔的看家本领,也是它来去无踪、难被追查的最大凭恃。无论给她种下这个印记的人是谁,对方也是煞费苦心。

的确,除了天魔,谁还值得被这样特殊对待?

云崕望向她的眼神,一言难尽:“难怪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换过躯壳。”

冯妙君感受到他的目光,忽然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一时竟然停不下来。

她的笑声中充满了悲怆和自嘲。

综上所述,他就判断她是天魔了?

云崕也不出声,只是伸手握住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雪颈纤细,好似他一只手就能折断。

“对不起。”他的眼睛也红了,手上微微颤抖,“我冒不起这个险!”

既然确定了她就是天魔,那么浩黎王室和天魔的纠葛,这个世界和天魔的纠葛,也该做个了断了。

正文卷 第623章 你敢么?

她不能夺舍,又被挽魂钉镇在躯体当中,只要扭断她的脖颈,她很快就会死去,从此再不能为祸世间。

这是他的使命,也该是她的宿命!

云崕越勒越紧,冯妙君的笑声不得不停下,小脸胀得通红:“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么?”

她死了,他也不能独活。

“有何不可?”他深深凝视着她,“我杀了你,再把命赔给她。”

她开始咳嗽:“你我相恋十三年,多少次朝夕相处!我若是天魔,早就取走你的性命、夺走你的祭坛碎片,为何迟迟没有动手?”

云崕定定看着她:“我不知道。”

他二人相拥而眠,已有无数个夜晚。按照天魔对浩黎王室血脉的仇恨,她早该下手了。

可是回看过往种种,桩桩件件都指向了“她是天魔”这个事实。

她修习天魔秘术几乎没有遇上阻碍,她的神魂修为一日千里……

从她入世开始,整片大陆动荡不安,战祸频发,连新夏都是死灰复燃,亿万人口卷入战争不可自拔……

不知来由的印记令她和他共享生命,因此她对他到底有多少真心,他必须存疑。

可她并没有杀掉他,哪怕机会无数。

这样想着,他手底的力气却是不减反增!

喉管被扼,冯妙君连说话都越发困难了:“我若是天魔,何必潜入你的识海救你?只须、只须看天魔投影将你吞噬就好!”

她的声音,破碎中带上一点哽咽。云崕立刻想起自己在天门峡大战后遭遇天魔投影反噬之事。是她置生死于度外,从万千天魔手中救下他,唤回他的神智。

要是没有安安,他早就不是云崕了。

最重要的是,即便他的心志被天魔投影吞噬,身躯也是完好无损,不会危及冯妙君性命。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完全可以对他不闻不问。

她的决定,可真不像天魔啊。

云崕依旧扼着她的脖子,自己额上却有青筋爆起。分明只要轻轻一拧,就能了结这个千古大患,他却觉得虎口僵住,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不肯听从于理智。

“既然认定,怎不动手?”她一双妙目瞬也不瞬望着他,眼角慢慢有泪珠滑落,“云崕,我不怪你,也不后悔!”

“砰”地一声,云崕重重一拳击出,就打在她枕边的床板上。

木屑横飞,床板被打出一个大洞,扼住她脖子的手却松开了。

他嚯地长身而起,站去窗边,冯妙君重新吸进新鲜空气,咳个不停。

缠绵了几宿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还未散尽,天穹正中却透出一点明亮,那是月儿再也不甘寂寞。

晚风吹起他的发袂飞扬,平添了无尽萧瑟。

云崕抓着窗棂的手不知不觉使了力气。上好的木料经得起三百年的风吹雨打,却架不住他的劲道,咔嚓一声断了。

冯妙君轻嗤一声,低笑道:“你已经下定决心,又何必这番作态?早些杀了我,你就可以早些达成使命,不是么?”

云崕没有接话,似是天人交战,拳头也紧紧握起。

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草丛里传来细细切切的虫鸣。

……

也不知过了多久。

冯妙君悠悠叹了一口气:“云崕……”

后话未出,云崕的身形忽然一动:

“不用再伪装了,你不是安安。”

“什么?”她眉心微蹙,见他侧首望着自己,面庞有一半隐在黑暗里,却不减半分俊美。

最重要的是,他脸上的迷茫和悲伤已收了起来,目光在阴沉中还带一点讥讽。

“我了解安安。”云崕的嗓音恢复了清润,“我若要杀她,她不是气急败坏、把我大骂一通,就是小意讨好、软磨硬泡要我打消这个念头,绝不会像你那般故作慷慨体贴,骗我心软!”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桃花眼中却越发冰冷:“那丫头怕死得很,绝不放过一线生机。无论你怎样伪装,也只学到一个皮毛。”

他自认和冯妙君的缘份,就始于晋国都城那一场追杀。崖山之后,她为了保命百般讨好他,甚至愿意委身给他当侍女,自如应付他的各种刁难。

那是何等强大的求生欲?

无论何时,他的安安都绝不可能说出“杀了我”这样的字眼。

云崕终于转身正对着她,眼中精光四射:

“你是天魔,不是安安!”

冯妙君嘟起了嘴,正要反驳,他却接下去道:“过去三百年,我认出过你多少次?”

天魔擅长千变万化,可他和这东西打交道久了,慢慢养出奇异的直觉。只要天魔近身,他多半会有感觉。

因为笃定,他的声音变得寒意十足:“现在占据这具躯体的神魂,已经不是安安了。”

呜呜呜,又一阵凉风吹进来,把帐帷都拨开。云崕看着床上那人,她依旧是雪肤花貌,美得惊心动魄。

每一寸曲线,他都无比熟悉,无比想念。

可她眼里的光,由怔忡到愕然,再从愕然到清明,慢慢地变成了无情。

而后,她才笑了,先是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然后瑶鼻轻皱。这是冯妙君的习惯,云崕瞧在眼里,一颗心却像浸到了冰水里。

然后他就听见她说:“你错了。”

她的声音悦耳如丝竹,却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恶意:“我是天魔,但也是安安。”

她终于承认了!

云崕下巴蓦地绷紧。他大步走到床边,厉声道:“她呢!”原来回到这具躯体里的,不只有安安。这东西方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是千方百计想蒙混过关,骗他放开她而已。

到那时候,她会想怎么对付他?

冯妙君的笑意扩大,越发娇美:“抱歉,从今往后,只有我了。”

云崕如受重锤击中,身形一晃,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这是何意,她不在了么?”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好笑道:“郝明桓大概料不到自己儿子居然是个痴情种。除了这张脸,你和你那个爹竟然一点儿也不像!”

云崕只作未闻,突然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怒喝一声:“安安呢,她还在不在?”

“你猜?”她挑了挑细眉,“我若说不在,你敢杀了我么?”

云崕下巴绷紧。

“你不敢。”她幽幽地下了个结论,“好了,都不要演戏了,怪累的。”

正文卷 第624章 最终决定

冯妙君轻嗤一声:“你我性命相连,我死了,你也不能独活。”

“再说了,无论我是不是你的安安,我现下还是新夏女王。你无论杀了我还是带走我,新夏必定出兵伐魏。届时魏国就要在南北陆同时作战,面对燕夏两国的攻击,恐怕形势要立刻逆转了。”

她笑了笑:“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把燕国迫进死角。现在杀掉我,是打算功败垂成么?”

她的权势,她的身份,比这世上任何保命的神通都要有效。

云崕的眼神森冷,远胜虎狼。

冯妙君夷然不惧,甚至笑得更加欢快了:“别冲动呀,想想你辛苦了三百年的目标,我若是死了,后果你真地承受得起么?”

她的目光,在他胸口上转了两圈,露出一点灼热之意。

云崕抿了抿唇。

是,如果现在杀了她,他也一并死去。最可怕的是,灾难也会一并降临。

“你只有一条路可选——”

“——放了我。”她眼珠子转了转,“更何况,你心底还有一线希望吧?希望你的安安还能回来。现在杀了我,可就万事休矣。”

杀不掉、带不走,当然只能放掉。

云崕眼底不知翻过了多少思绪,他的声音低喑:“你以为,我会放掉你?”

他追缉天魔数百年,一朝得擒,最该做的事难道不是扶本清源,将这祸害直接扼杀,创不世之功劳么?

“于公于私。”她撇了撇嘴,“于情于理——会!”

“夫妻一场,你真舍得杀了我?”这句话,她吊得千回百转,刺得云崕脸色更加阴沉。

那张面庞依旧倾国倾城,那个笑靥依旧动人心魄,可是内里的灵魂却换了一个。

这么多年恩爱,是不是也跟着烟消云散?

“你是你,她是她,我恨不得杀你而后快。”云崕深吸一口气,重拾那个问题,“我只问你,她还在不在?”

他问第四遍了。

冯妙君慢慢敛去脸上笑容,望着他不语。

天魔最擅巧言令色、蛊¥¥惑人心,但它鲜少说谎。云崕见状,心里当即亮出一丝曙光:“将她还给我,条件你开。”

“好呀。”冯妙君眨了眨眼,“拿我的族人,来换你的心上人。”

她要他放出天魔一族!

云崕想都未想就拒绝了:“换一个。”

“那便算了。”冯妙君眼神在他胸膛上停顿了两秒,懒洋洋道,“有朝一日,我会亲自动手。”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云崕面色凝重,并不意外。

她去梦中城里解救同类,结果扑了个空。到现在,她大概也明白天魔被封印在哪里了。

想到这里,云崕目光微动。

冯妙君许久之前就去过他的识海,也见过那里的种种异象,却能不顾一切帮助他打败天魔投影。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时,她还不是天魔,不清楚自己在他识海里的见闻意味着什么!

可是现在,吞噬掉她的天魔知道了。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在梦中应水城的石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正思忖间,外头传来特地加重的脚步声,而后门扉被敲响,陈大昌的声音传了进来:“云大人。”

这间屋子被云崕布下了结界,外人不能擅闯,声音只能传进、不能传出。

云崕没有反应。

过了几息,陈大昌又唤了一次,看来是有要事。

房间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云崕如果应声,恐怕冯妙君已经醒转的事实就瞒不住了,他也不得不放人;他如果不应,陈大昌必然知道里面有事发生。以他对新夏女王的忠诚,加上应水城里驻扎着的新夏军队……

简而言之,留给云崕做决定的时间太少了,也就那么两、三息的功夫。

现在,他是应呢,还是不应呢?冯妙君紧紧盯住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紧张。

云崕闭目,伫立当场。

万千思绪从他心头掠过。

他的决定,不仅仅关乎他和冯妙君,也关乎南北两片大陆、关乎亿万人口的命运。

等他再睁目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顺手撤去了结界,扬声道:“什么事?”

——云崕终是做出了选择。这一开声,他就再也不可能秘密处理天魔了。

因此她一下子就笑了,笑容志得意满。

门外,陈大昌快速道:“发现燕王和女魃踪迹。红将军率兵,与玉国师前去围捕。”

“这就来。”云崕看了冯妙君一眼,转身开门。

陈大昌迎上去正要说话,却听门内传来一道女声:“陈大昌。”

那声音,那语调,都是他最熟悉的,却还带着两分急切。

女王醒了!陈大昌身体一震,擦肩而过的云崕就留下一句低语:“仔细些。你的女主人,已经变成了天魔。”呵,她到底是怕他反悔,先出声知会了陈大昌。

陈大昌脸上刚刚露出的喜色顿时变成了惊愕。

云崕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手一招,冯妙君身上飞出十余道毫光,落入他的掌心。

“只留下最后一枚在百会穴,凭你的本事,三个时辰内一定可以自行逼出。”他收回挽魂针,定定看她一眼,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那一眼,包含了万千思绪。

望着他的身影在几个起落后消失,陈大昌站在原地,心乱如麻,直到冯妙君再度出声,他才走了进去。

还未站定,女王清泠泠的声音就传进他耳中:“传令给赵红印,让他回来,我们回乌塞尔!”

陈大昌应了一声,又道:“红将军正在追捕燕王……”

“在应水城里三天都追不着燕王,出去就能逮到了?”冯妙君黛眉轩起,面凝寒霜,“还不快去!”

陈大昌想起云崕方才说的话来。他张了张口,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最后仍然只得应了一声:

“是!”

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女王竟要放过?莫不是天要下红雨了。

他离开时关上了门,冯妙君望着帐顶。四下里静悄悄地,她的眼神也渐渐涣散,忽然轻而又轻地呢喃一声,仿佛叹息:

“云崕!”

正文卷 第625章 掉转枪口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风刮过,吹过檐上的破瓦,发出“咻咻”的尖厉响声,如同鬼哭。

冯妙君忽然睁大了眼,仿佛清醒过来,目光重新又变得冰冷。

……

在过去的两天里,女魃一直忙于躲避新夏的搜查。

头天晚上,她被玉还真打伤后若是直接远遁千里,新夏人大概也拿她无计可施。怎奈燕王的神魂还未从梦中城归来,她再怎样兜兜转转也不能离开应水城的范围。

玉还真领着麾下最强大的修行者,同数千新夏精锐之师一起展开全城搜捕,撵得女魃东躲西藏,更不用说魏国师云崕也赶来凑热闹,中间几次险象环生,她自个儿也是负伤累累。

能在这么多强人眼皮底下逃生,说出去已经是骄人的战绩。

就算魃尸铜皮铁骨、从不疲倦,苦苦捱到燕王醒来时,她也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燕王的情况也未比她好多少,身躯虽然没有伤痕,可是神魂在梦中城消耗严重,先是和冯妙君大战一场,又进入石室和虚实结界,把魂力都花在了助阵封印上了。回到现实之后手足酥软,神魂困顿,随时都想一头栽倒在地,睡它个三百六十五天。

都是油尽灯枯的两人,飞也似地逃走了。

身后,云崕和玉还真率众穷追不舍。

玉还真和燕王原本就有灭国之仇,好不容易将他撵到这个地步,绝不善罢甘休;云崕的心思却要复杂得多:

冯妙君变作天魔之后,这是他快速结束南陆战争的最后机会!只要现在拿下燕王,集齐所有祭坛碎片,那么他就能重新抓回主动权;反过来说,如若燕王逃走,燕国重新得回主心骨,魏国想赢得这场胜利就是遥遥无期。而天魔将会掌控新夏,掉转矛头来对付魏国。

呵,届时魏国以一敌二,麻烦可就大得很了。

新夏女王的命令传过来时,双方已在兰香河边分出了胜负,女魃被擒,燕王负伤逃离。

这时新夏女王的命令也发了过来:

“停战,回城!”

玉还真和众将都是一怔,不敢相信冯妙君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国君下令,将士莫敢不从,众人再惋惜也只得放弃燕王。

也就是小半个时辰后,又有第二道王令送达:

着全军掉转矛头,追击魏国师!

红将军和玉还真面面相觑,不知道冯妙君这回玩的什么花样,不过赵红印一向忠诚,也就依令行事。可是当他掉转枪口朝向云崕,这人已经见机溜了。

他早知道冯妙君会倒戈一击。与天魔交手数百年,彼此套路心知肚明。

王令之下,玉还真就该领着众多修行者前去追击,不过这个时候,她忽然抱紧肚子弯下腰,冷汗涔涔。

赵红印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国师有恙,不由得吃了一惊:“玉国师怎么了?”

“许是、许是动了胎气。”玉还真脸都白了,手心里却攥着一张字条。

胡天赶紧变出原身来扶。

是了,他们怎么忘了国师还是名孕妇!一众大男人都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赵红印请她去就近的村落稍事歇息,自己带人继续追了下去。

不过,没有玉还真坐镇,那些妖怪可不会老老实实再卖力气了。

……

两个时辰后,天又要黑了。

玉还真歇在一户农家里,准备等身体好转一些就启程返回乌塞尔。

她慢慢啜着热水,就听见窗上传来剥啄之声。

小猴子胡天露出尖牙,浑身白毛都竖了起来。它若是变出真身,怕不得把屋子压塌。

玉还真却拍了拍它的脑袋以示无妨,而后清声道:“进来吧。”

木窗微动,屋中就多出一个人,丰神俊秀,然而面沉如水。

云崕。

他走过来,找了个杯子给自己倒水:“你竟然抵抗王令?”

玉还真将一张字条扔在桌上:“大昌说,女王那里出了变故,似是在梦中城遭遇意外,让我找你弄个清楚。”除了明令,陈大昌还传了暗讯过来,只给她一个人。

云崕眸光微沉,终是将来龙去脉说与她听。

发生在冯妙君身上这一系列变故匪夷所思,玉还真将信将疑。

道行精深如她,对自己的直觉已经极有信心。这事情,太蹊跷了。

等到女王的命令传到,玉还真反而更信云崕一点。冯妙君理解大陆格局至深,怎可能中止追击燕王?

相处多年,她更知女王对云崕心意,决不致挥戈相向。这一回冯妙君的行为太反常,并且毫不避讳旁人知道。

如果女王已经变成了天魔,那就说得通了。她的确也不需再有顾虑,反正地位已经无人可以撼动。

“你想如何行事?”胡天变回小猴子坐在她肩上,抓耳挠腮,也是一派烦恼模样。

“心有余而力不足。”云崕摇了摇头,“新夏已成庞然大物,现下谁也动不了天魔。”

安安这几年苦心经营,把新夏变作了强盛富庶之邦,常年征战的魏燕两国已经远不及它国力昌盛。而她自己更是将江山打造得铁桶一般,声望无俩,再无旁人能够与她争权。

“我是新夏国师,帮不了你。”玉还真面色凝重,“再说,‘女王就是天魔’这说法实在太癫狂,谁敢说出口,必被群起攻之,绝不会有申辩的机会。”

在如今的新夏境内,女王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百姓们认为她无所不能,甚至为她建立生祠,一天两回顶礼膜拜,狂热地赞美颂扬。

她复兴新夏,带着人民从支离破裂走向团结统一,带着这个国家从弱小走向富强。在这种局面下,任何人敢说出真相,只会被当作是诋毁。甚至不须女王出手,千夫所指就能让他举步维艰。

玉还真顿了一顿:“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能救回她么?”

这个“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云崕不语。即便他能对付天魔,可是天魔现在和冯妙君本人已是一体,他要怎样才能将她剥离出来?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有头绪。

正文卷 第626章 重提旧恨

“如我未料错,她回到乌塞尔之后就会设法魏国。魏夏两国之间有协议,她不能公然对魏出兵,只能在其他方面动手脚。”云崕沉吟道,“玉国师不能公然反对,却可以尽力拖延。”如今的魏国深陷战争泥淖,再经不起两面夹击。再说,在他和冯妙君过去多年的努力之下,新夏和魏国的夙怨已经快要翻篇,这个时候决不可再添新仇。

“她是不是天魔,从这件事上就能定论。”他满面郑重,“届时,请你为我争取更多时间!”

玉还真凝思许久,才点了点头。

¥¥¥¥¥

赵红印领兵返回,献上一头魃尸,却没逮着魏国的国师。

对这结果,冯妙君早有预料,纵然不悦也没有发火。云崕这人奸似鬼,就算她亲自出手都未必对付得了,何况是这些兵将?

她花了几个时辰才将扎在头上的挽魂针给驱出,恢复行动时就问陈大昌:

“出发前,我交给你的东西呢?”

陈大昌老老实实道:“转交给云国师了。”

冯妙君目光微眯,怒上带出薄怒:“什么?”

陈大昌低了低头:“您昏迷三日不醒,我以为那物能派上用场,再说您原本就打算交给云国师……”

话未说完,冯妙君轻叱一声“胡闹”,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脉门!

她出手如风,陈大昌往后一缩,依旧没逃出她的掌控,但觉手腕一麻,浑身劲道都提不起来。

冯妙君下个动作,就是一指按在他太阳穴上!

陈大昌立觉头痛欲裂,似乎有千百根钢针直往脑子里钻,并且她的指尖还萌生一股强大吸力,似乎要将某些东西从他识海里都吸出去!

猝不及防之下,即便铁骨铮铮,他也忍不住疼得低吼出声。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人影闪过,另一只纤纤素手递来,就去戳冯妙君虎口。后者见机得早,抢先一步收了手,微微一哂:“玉国师。”

玉还真脸色苍白,身形微微佝起,妙目却紧盯着她:“王上这是?”陈大昌见她额上冒汗,也是大惊,伸手扶住了她。

这时外头传来一点喧哗,是玉还真手下的妖怪一同返回。

“大昌好似忘了点事,我助他想一想罢了。”冯妙君笑得十分温和,“玉国师既有不适,就该好生休息。大昌,扶你家夫人下去吧。”

陈大昌后退两步,恭敬应了一声,果然扶着玉还真就走,毫不迟疑。

“可是难受得紧?”他听到消息时,吓得满手冷汗。

玉还真笑了:“莫怕,动了胎气而已,养上两天就好,并无危险。”

陈大昌这放放心。

两人头也不回,走到下榻之处,玉还真顺手放了个结界,才问他:“她方才对你做甚?”

“王上精擅魂术。”陈大昌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许是对我起了疑心,想亲自查探我的记忆,看看我是否撒谎。”

“云崕对你说过他的计划么?”

“没有。”

“好极,那即是说,她也查不出什么来。”玉还真舒了一口气,“你也相信云国师所言?”

陈大昌满面阴郁:“王上不对劲。”他跟在冯妙君身边十多年了,她有一个眼色不对,他都能察觉出来。

这位女王,现在像是换了个芯子。尽管云崕手里没有可视的证据,但陈大昌还是偏向他了。

一行人返回乌塞尔。

应水城的围猎战从头到尾都打得紧张惨烈,国师玉还真和其他修行者不同程度负伤,最糟糕的是,玉还真还动了胎气,被送回国师府养胎。

女子胎孕,就算修为再高也不能保证就平安无事。玉还真怀孕不到两个月就带着修行者满城搜人,先后又和女魃、燕王动手,诸般劳累下来,身子立刻就不好了。

为了保胎,她好长一段时日要卧床不起。

此事惊动朝野,新夏女王亲自上府慰问,准她病休在家;其他廷臣不好亲至,唯恐打扰她休息,于是陆续送了许多礼物过来。

除了参加过两次廷议,陈大昌这几天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妻子身边。玉还真脸色不好,他也寝食难安。

干呕几声,她才摆了摆手:“我没事。”陈大昌取热巾子替她擦了脸,又将她抱到榻上去休息。她才动了动,他立刻换了个姿势,方便她舒舒服服倚着他。

其实,应水城之行还真让她动了胎气,只是没有表现出来那般严重。陈大昌就算清楚这一点,担心也没有减少。

看他那老母鸡护雏的模样,玉还真翻了翻眼皮:“你到底是着紧我还是着紧孩子?”

“自然是你。”陈大昌叹息一声,“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孩子反而是小事。”

她心里喜孜孜地,偏要给他一个白眼:“最近嘴上涂蜜糖了,这么甜?”

甜的一直都是她。陈大昌喉间微干,想低头尝尝,可是见她樱唇泛白,终是心疼不过,只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他定了定神,取出一张洒金红笺:“看看这个。”

“礼单?”国师府的管家,这两天收礼单都收到手软。这一张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大昌下意识布了个结界,又压低音量:“辅政大臣送来的。”

傅灵川?

玉还真挑了挑细眉,这才低头去看。

原来礼单里还夹了一封短信,专门是递给她和陈大昌的。

信里写道,这几天来,女王召集重臣多次商议,竟然有援助燕国的意向!

哪怕傅灵川曾经劝告国君暂停援魏,也依旧为她的重大转变而吃惊不已。比起一般廷臣,傅灵川对女王和魏国师的感情纠葛知之甚深,她实在没有突然反水的道理。

陈大昌又道:“这两天廷议,都有人出来重提旧恨,要给魏国一个教训。”

能站在廷上的哪个不是人精?女王只透出一点口风,底下立刻就有臣子附和了。这时候的新夏已是富庶强盛,远非十年前可比。人们吃饱穿暖后,和钱袋子一起鼓胀起来的不仅有自信,还有从前魏国带给安夏的仇恨和屈辱。

正文卷 第627章 搅动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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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还真冷笑一声,不屑道:“他们总算逮着机会兴风作浪了。”王廷当中有一小派激进臣子,但凡有机会必定鼓吹寻魏复仇立威,以慰先人之灵。这几年随着国势蒸蒸日上,不少新夏人空前膨胀,越发不把魏国放在眼里,是以复仇论大有市场。

陈大昌皱眉:“傅灵川私下写信给我们,意所何指?”信上只写了这么寥寥几句,并没有暴露他的意图。

傅灵川也是人精,把私信挟带在礼单里送进来,谁都不能说什么。毕竟这两天国师府收到的礼物也太多了,多他一个不显。

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他对国君深深的忌惮。

玉还真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倚着:“他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是大概也觉出不对,因此来我们这里试探。”

他们返回乌塞尔后,并未将应水城之行的前因后果都传与傅灵川知晓。云崕的话,真假尚不可定论。再说,傅灵川对女王的复杂感情,他一直都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站在新夏角度,此时无论是出兵魏国还是援助燕国,确实都有好处,都符合‘均衡’之策。”新夏王廷对于魏燕之战抱以高度关注,就是担忧最后胜出的一方集天下权势于一身,转过头来对付新夏。为了避免这种局面出现,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魏、燕两国各自存在又互相争斗,最后精筋力尽,再也无能与新夏争锋。

此谓均衡,也只有这样最符合新夏的利益。所以冯妙君此时改变立场虽然突兀,支持者却是很多的。

夫妇对望,均看到对方眼底的沉重。

这太反常了。冯妙君原本即便理清这其中关系,在情感上也更倾向于魏国,表现出来的国策就是与魏更亲近。

如今,她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

政策方针一旦制定、实施,带出的效果就是不可逆的。没有哪一个睿智的君王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喜怒憎厌而改变策令,何况是这么宏观的施政纲领。

如果附在冯妙君身上的真是天魔,它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控精微入厘,对人心的利用也是好生了得。当然,知情者都清楚,分裂天下本来就是天魔的拿手好戏,再任它这么挑拨下去,整片大陆都见不着战争结束的一线曙光了。

他们更可以看出,天魔虽然放弃了伪装,毕竟她要转头对付云崕和魏国,如玉还真、傅灵川这样熟知内情的人,一定会觉出不对劲。

可是时至今日,她已经根本不在乎旁人辨出她的身份。即便国师夫妇指认她是天魔又如何?她依旧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女王。

她的身份地位,根本无人可以撼动。过去三百年里,天魔东躲西藏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陈大昌凝声道:“你说,傅灵川得知真相后会怎么做?”

“不知。”玉还真摇了摇头,关于应水城里发生的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关键是又没人拿得出证据来佐证事实,所以傅灵川的想法,她是真不好揣摩。“但他若是支持国君所为,何必给我们发来消息?”

她将礼单翻过一页:“昨日还抓到几个潜入新夏的奸细,严刑拷问一晚,今晨招了,据说是罗越国派来的。女王大怒,立刻下令中止与罗越国等几个小国的边贸,关掉榷场,同时发讯责问。”

陈大昌皱眉:“罗越国?”

罗越国和从前的普灵国一样,都在魏、夏两国的边缘生存。只是它位置更靠北。严格来说,它也是游牧部落的联盟,有马背民族来去如风的特点,同样精擅游击。

玉还真指尖冒出一小撮真火,礼单顷刻化为飞灰:“今年冬天发往榷场的货物都已经整装待发了,就因女王一道命令,现在全都按下不提;有些已经在路上的,现在接了命令要全部召回。”

榷场就是官办的贸易站,主要走大宗货物,一般设在边境。

“奸细?这个时候发现奸细,傅灵川也觉不对劲吧?”陈大昌皱眉。

“傅灵川说了,今年罗越国大量需求的货物,主要是粮食、布匹和药物。”玉还真是国师,主抓元力,对这些琐事并不精通。碍于身份,她平时也很少打听这些。“罗越国往年也是依赖新夏进口这些吗?”

“多半都从新夏购进。”陈大昌跟在女王身边多年,对国内外政务了如指掌,这时低咒一声,“罗越国的剑湖草原今年夏天遭遇鼠害,受灾面积几万亩。据说鼠洞多到人都不敢骑马,否则马蹄陷进去,人就要摔伤。”

“是以今年草原上牧草和粮食严重减产。”陈大昌和玉还真互视一眼,都变了脸色,“要是再少了新夏的粮食和布料,罗越国今年冬天可不好捱,莫说牲畜越冬了,恐怕连人都要饿死一大片!”

“往年女王慈悲,愿意在夏秋时节拿粮食和药物换取他们的马匹、毛料和生金。可是今年——”

眼看快到秋末了,新夏突然断供,这是要断罗越国的活路!

玉还真拍了拍陈大昌的手背:“明日我就参加廷议,弄清状况。”

陈大昌并不掩饰自己的忧心忡忡:“魏国师那里,真有法子将女王救回?”本次“救援”实施难度实在太大,这又不像一般挟持案,只要击毙劫匪、救回人质就可以了。现下天魔和女王可是一体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怎样才能将这二位分开,并且将女王安全带回。

这也是他和玉还真明明心急如焚却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实是无从下手。再说,冯妙君现在所做的决定,每一个都有利于新夏,要填得别人无话可说。

“无论他有多大把握,都得尽快了。女王在新夏威信深重,她想对付魏国,我们就无法替他拖延太久。”玉还真苦笑一声,“最好是趁着天魔虚弱将它斩了。多拖一日,她元气就多恢复一日,恐怕最后我们都要倒霉。”

正文卷 第628章 猴子递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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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崕说过,天魔才苏醒不久,魂力远不及巅峰时。有战争,就有仇恨、怨忿、恐惧和悲伤,这些负面情绪都有助于她快速恢复力量。到得那时……

陈大昌不寒而栗。

玉还真目光微转,心里暗下决定。

……

六日后,云崕在魏国境内的桃李县迎来稀客。

他暂住在富商家里,这里的下人只知当天各式稀罕瓜果流水价一般送了进来。

正厅中,云崕递去一只八月瓜,才笑道:“玉国师竟然把你派来了。”

胡天翻了翻眼皮,只顾着吃东西。

八月瓜也有别称“八月炸”,长得有点像香蕉,却要更肥硕些。胡天吃的这只已经熟透,果皮自发绽裂开来,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咬一口,就得满嘴的软糯香甜。

吃完一只八月瓜,它才揩了揩手,自储物戒中取出一物:“主人让我带给你的,是女王大人随身珍藏的宝贝。”

安安的?云崕心里蓦地一疼,如同针刺。他定了定神,双手接了过来。

这是一只方方正正的匣子,没有任何纹饰。“玉国师相信我了?”

猴子接着说:“这是我们追着燕王离开应水城之前,陈大昌悄悄托人转给主人的物事。女王在入梦之前说过,如果她遇上不测,此物就交给你了。”

至于为什么先送到玉还真手里,显然陈大昌依旧心存疑虑,让妻子一路上暗中观察再作决断。

现在么,玉还真基本能确定自家国君是鬼上身了。

胡天看得很清楚,匣子开启的那一瞬间,云崕瞳孔骤缩,手上一紧,险些将匣子都捏碎了。

“是这个!”

他的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喜悦,甚至还有极轻微的颤抖。

胡天却是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没见出有甚特别的。

云崕深深吸了一口气,目中精光四射:“是这天底下最重要的宝贝!有了它,我才有救回安安的本钱!”

胡天大讶,也自欢喜。“有几分把握?”女王这些年好吃好喝把它供着,它也不是一只白眼猴儿。

云崕精神奕奕,先前的颓唐一扫而空:“至少也有六分。”

“你打算怎么做?”它熟知魏国师品性,这人虽然骄狂放旷,可是智计百出同,说到必定就能做到。六分把握,那也不低了,对手可是天魔。

云崕低着头,瞥了自己胸口一眼:“想钓上大鱼,首先就得准备它最喜欢的饵料。”

胡天又道:“主人还托我转告你,女王有意援助燕国。另外,乌塞尔城抓到几个混进来的罗越国奸细,女王已经下令断供运往罗越国的粮食药物。”

“罗越国?这个时候?”云崕何等心窍,微一沉吟即冷笑道:“好毒的伎俩,这是要祸水西引?”

罗越国今年才遭了大灾,饥荒蔓延,原本一直稳定从新夏输入的粮食突然又不给了。眼看快要过冬,还不知道会饿死多少人,罗越国能怎么办?

所谓饥寒起盗心。人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既然不能光明正大买来粮食,那就只能去偷、去抢!

偏巧周围都是和它一样苦哈哈的兄弟,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真正称得上肥硕的只有东边的新夏、西边的魏国。

新夏是不用想了,如今厉兵秣马戍关,就算能抢成,难度和代价都很大。

可是魏国就不一样了。魏燕战争打了这么多年,乡野民间都不知道动员了几轮,现在青年子弟大半都填进了军队,魏国东北部的边境可就空荡得多。

再说前几年燕国攻入魏国,把南部、中部都犁了一遍,打得山河糜烂,可是魏国东北部未受战火荼毒,民间还有小富。罗越国要是去那里打打秋风,还是能劫出不少物资的。

云崕也不得不佩服冯妙君。碍于魏夏协议,新夏女王不能直接出兵攻打,于是就拐了个弯,挑动罗越去骚¥¥扰魏国。

罗越骑兵来去如风,从前就给魏国带来边患之苦。单纯一个罗越国还兴不起什么风浪。可是如今的魏国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南陆战场上了,从南到北的跨度实在太大,实在很难两头兼顾,同时跟两个国家开战。

新夏这波操作太风¥¥骚,但是的确没有触动协议。最麻烦的是,魏夏协议再有几年就到期了。如不解决天魔,那时它会更加肆无忌惮。

“对了。”胡天剥开一只猕猴桃吃了起来,“主人要我问你,那件事进度如何?”

别问它是哪件事,它也不晓得,只是复述了玉还真的原话。

“快了。”云崕目光闪动,“你方才说,新夏有意援燕?”

小猴子叽叽两声。

“让玉还真不要拦着。”他把最后两只雪莲果递给胡天,“天魔应该对她动了怀疑,为了安全起见,你后面不要再来找我。”

胡天性子野,经常一消失就是三五个月,玉还真从不拦着,冯妙君也知晓。不过正值非常时期,天魔多疑,利用胡天来通讯的办法也只能用这么一次。

胡天吃完了瓜果,就告别云崕,返回新夏去找玉还真了。

¥¥¥¥¥

这个秋天,魏军在南陆受阻,不再势如破竹。

燕军据着漯江这道天险,阻住了魏军的脚步。这是横亘燕国中部平原的一条大江,其中水族众多,有大修为者,都听从燕王号令参战。

从前燕军在熙国吃过的苦,魏人重蹈覆辙了。

两次渡江不济,战争的进程就切切实实慢了下来,正式进入了阵地战。

萧衍早就离开魏都,御驾寒江关,将这里当作了后方的大本营。

寒江关位于熙地与燕地交界,离前线还有数百里之远,却已经是魏王的最优选择了。

接到新夏的最新通牒,萧衍一张俊脸都黑了。好不容易等到云崕返回前线,他将公文甩在国师身前,怒气冲冲:“新夏开始催债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没安抚好那个女人吗!”

新夏女王不仅“断供”,不再向魏国提供物资,甚至反过来催讨魏国赊下的债款。

正文卷 张629章 势在必行

要知道魏国与燕国开战这几年来,也不知道给新夏打了多少张白条,其中三分之二以上都标明了还款期限,现在新夏要追讨的就是剩下的三分之一了。

哪怕只有三分之一,也是天文数字了。别说魏国未必还得起,就是都能还上也会立刻进入赤贫状态。

釜底抽薪,这女人说翻脸就翻脸吗?

最让萧衍抓狂的是,边境小国罗越也来掺和一脚,侵扰魏国东北边境。国家防御在那里有个小小的缺口,就被新夏抓住了——

以萧衍的眼力,当然能看清罗越国的侵袭是新夏撺掇的结果。

云崕没有接话,只望了他一眼,目光森冷。

他眼中的怒气如同正在酝酿的风暴,还是卷着冰雹那种。萧衍看得一怔,声音就小了:“咳,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崕声音微凉:“她已不是安安,而是天魔。”而后将应水城里的变故都说了。

萧衍一字不漏听完,半晌作声不得,最后才如梦方醒:“啊,这么说来你不是天魔?”

这家伙关注的重点是不是错了?“我不是。”

“大事不妙。”萧衍按着自己额头,“如今战局已到举步维艰之时,万不可让新夏再拖后腿。”

“以眼下纵深,恐怕两年之内都打不下燕国。”云崕眼中怒气褪去,“就算新夏不出手。”

再没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魏国眼下的困局。昔年燕国北伐,攻击魏国南部也是轻易之极,可是越往北越艰难,等到打下中部了,那之后也是步履艰难,几乎停滞不前。彼时无论什么奇谋策略都掀不起水花,更遑论改变战局,要不是云崕恰巧被天魔投影反噬了心志,魏国元力无人调配,燕人的脚步是很难再前进了。

说到底,原因也只有一个:战线拖太长了。

这就导致物资供应不上,讯息往来堵滞,并且深入敌后必定要面临敌人四面施压的窘境。

风水轮流转,如今这些问题一条不少,全落回魏军身上了。谁让他们现在也已经杀进了燕国中部呢?

毕竟两国的国力与军队并没有质的差距,那就注定了这场战争不可能像燕国攻下熙国那么摧枯拉朽。

这种情况下,冯妙君还要断掉供应魏国的物资,那就是给它雪上加霜。

萧衍也知道不妙:“天魔接手了新夏女王,停供物资只是第一步。恐怕它会找理由插手战争。”他可怜兮兮地望向云崕,“你就没什么法子对付她?”

云崕沉默许久,才道出一个字:

“有。”

萧衍精神为之大振,却听他声音都变得凝重:“不过此法凶险,后果难卜,往后的路,我怕是不能再陪着大魏走下去了。”

萧衍嚯然起身,变了脸色:“这是何意!你有几分把握?”

“对上天魔,谁都不会有把握。”云崕反而笑了,迳自走到桌边斟了两杯酒,递一杯与萧衍,“我曾说过,会助萧氏争夺天下。萧平章初掌权,魏国还是边隅小邦,至今却已灭国八个,收服潘国四十一个,放眼南北陆只有燕、夏可堪一战,已算履约。”

“我知道,你没有食言。”萧衍重重呼出一口气,眉头快要打出一个“川”字,“就没别的、稳妥一点的法子?对付天魔还可以从长计议,新夏女王手下就没有明白人么?我们找他们联手,把她……”

云崕和萧家的约定,只是助魏国“争夺”而非“一统”天下。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把话说满,而萧衍身为一国之君也明白,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

哪怕云崕鼎力相助,也不敢说最后得到天下的一定就是魏国。

云崕低着头,从杯中酒望见自己的倒影,也望见自己眼中的坚定:“这一次,势在必行。”

萧衍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嘴张了又闭,鱼儿一般,终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亦师亦友多年,他对云崕的脾气早就摸透。这人看似放浪不羁,实则心性坚若磐石,他认定要做的事,那是十匹马都拉不回了。

萧衍更是看过黎厉帝的画像,知道云崕是浩黎王室血脉,那么他与天魔之间就有一笔陈年旧账要清算。这桩事里夹杂着国仇家恨,萧衍既无立场也无办法去反对。

哪怕身为国君,他也再一次体验到了无力感。

萧衍长叹一声,接过杯子,同他敬了酒:“小心为上。”

“从此事之后,你好自为之。”云崕一饮而尽,长笑一声,转身走了。

园子里没有别人,萧衍总觉得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有些寂寥。这时秋风送爽,一朵桂花随风飘下,正好落在云崕宽阔的肩头,就稳稳地陪在那里。

萧衍一动未动,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远墙之后,才伏案提笔,亲自写了两封文书。

第一封写给新夏女王,称魏国将筹集银钱,尽快还款。

措词语气十分温和,甚至还有几分诚恳味道。那个窃占了新夏女王宝座的天魔就算想发作,也挑不出理儿。

第二封么,则是安抚罗越国的文书。所谓“安抚”,无非就是出资买罗越国一个冬天的安分守己。对于国库空乏的魏国来说,这是雪上加霜。

然而,不得不为。

从前他不会把这种小国放在眼里,但现在它就是梗在喉间的骨刺,如不妥善处理,恐怕反酿大祸。

为了魏国,为了云崕,他都要设法争取更多时间。

……

云崕回到自己下榻之处,摒退左右,设下结界,这才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物。

款式简洁,有长柄,只不过是一面镜子。

冯妙君如在这里,当会发现这就是她得自女魃的水月镜。只不过云崕在她昏睡入梦期间又取了过来。

他反复翻看这面镜子,又沉吟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这才在镜框四周轻敲几下,灌入一点灵力。

镜面有微光闪动,很快就像水波一般荡漾起来。

好一会儿,波纹止歇,镜中人的模样又重新清晰起来,却不是云崕本人了:

国字脸,浓眉虎目,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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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30章 也做一桩交易

燕王挑高眉毛,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可没料到候在镜边的不是冯妙君,而是云崕。不过冯妙君性子大变之前与魏国师行止亲密,云崕从她那里得了水月镜也不奇怪。

自然,他不知道这东西是云崕趁她熟睡时自取的。

两人以水月镜连通千里,却互相打量着,并不说话。

彼此,都是心事重重。

好一会儿,燕王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何贵干?”

他二人太熟悉了,前不久又在兰香河打过一场架,云崕不甘心被他逃走,而燕王也不服气对方以多凌寡,撵得自己如丧家之犬,这时就连敬词都懒得用。

“梦中城里发生过什么事?”云崕倒是平心静气,“新夏女王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这事情疑点重重,自冯妙君苏醒后情形就急转直下,超乎他的想象。

燕王嗤之以鼻:“你二人最是亲密,她发生了什么事,你会不知道?”

“她变成了天魔。”云崕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道,“我想知道诱因。”

燕王举起手边金杯,轻品美酒:“我为何要告诉你?”

这厮也有求到他的一天!这种拿乔的感觉可真爽气。

“她既是天魔,断不会坐看你我二人召回界神,重开天界。”云崕淡淡道,“还是说,你和她又做了交易?”

燕王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和天魔做交易的,都没有好下场,你还记得曹卜道么?他也想对抗轮回之力,将妻子留在身边。”云崕将曹卜道的遭遇说了,而后道,“法则之力,世间无人可以扭曲挑避。即便天魔帮得了你一时,焉知你今后不会自食恶果。”

“那是我的事。”燕王眼里闪过一抹戾色,紧接着就道,“不过我今日心情不错,说与你知也无不可。”当下将梦中城里种种匪夷所思,都一一道来。

云崕一字不漏听着,中间也不插话,只是到了最后才问一句:“你是说,凝聚天魔修为的戒指在你手里并无异状,她一碰着却变了模样?”

“不错,我拿天月刀劈过它,纹丝不坏。不过么,交到新夏女王手中一下就解体了,变作红烟笼罩她全身。”燕王举杯啜了一口,“等到红烟消散,我见着的人就不是新夏女王了,而是另一个女人。很明显,天魔的力量都被她吸收。”

云崕早有准备,随手举起一副画像:“可是这个模样?”

画中是个美人。因为画功实在了得,燕王隔着水月镜还觉得画中人一双眸子紧紧盯住自己,美到惊心动魄,也妖异到惊心动魄。

“对,就是她!”这张脸,这对眸子,在红烟收起的那一瞬间就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女人魂力强大无匹。她告诉我,原本的约定都还有效,只要我们逃回现世就可以通力合作。”

就连燕王也不得不承认,单论魂力,他不是对手。在梦中世界,神魂的强弱就代表了一切。

“果然。”云崕缓缓闭目:“难怪安安会栽在她手里。”从燕王的叙述中可知,曾经去过虚实之界的天魔那么多,魂力强大的不知凡几,偏偏将全副修为凝成戒指、留在那片空间里的是她!

“她是天魔一族的首领。”

燕王脸色变了:“逃进人间的也是她?”从前和他做交易时,天魔附在别人身上,他那时年纪又小,道行尚浅,根本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也不知她的真实来头。

云崕点了点头,一脸凝重:“过去三百年里,她没了道行尚且能搅得两块大陆天翻地覆,如今得回修为,人间危矣!”他转换话题,“你和天魔达成什么交易?”

燕王挑了挑眉,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云崕没有再追问:“罢了,你不说我也明白,不过是长生。”

不过?燕王脸色转黑,眼前这个妖怪寿数悠长,怎么能体会他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的痛苦?

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崕却道:“既如此,我们也来做一桩交易如何?”

燕王皱眉,有些意外:“你?”他也要学天魔那一套?

“天魔教给人的法子,都是火中取栗。即便能成,也有后患难穷。”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云崕居然笑了,如清风朗月,“何不试试我的办法?”

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劝诱之意。

燕王“呵”了一声,心里只觉滑稽已极。这人与天魔作对了一辈子,行事怎么反而越来越向死对头靠拢了?

不过他心底也是好奇的,云崕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有趣。说来听听。”

当下,两个死对头关起门来密议。

这一番直谈到东方既白,才算告一段落。

燕王的脸色,已经是一言难尽。

他和云崕不对付了一百多年,自以为了解眼前这人,哪知今天还是匪夷所思。

关闭水月镜之前,他突然道:“说起来,新夏女王被红戒附身时,脸上的神情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并不像处心积虑想拿到这东西。”

云崕不语,笼在袖中的拳头却已捏紧。今日听过燕王复述梦中城遭遇,才知安安突然变作了天魔的缘由。她想借用天魔的魂力冲出虚实界,燕王也一直拿着戒指、安然无恙,她才放心去碰这东西,结果却被附体。

想到这里,他才明白天魔首领当年的筹划有多深沉。她必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要回来解救同类,才想尽办法将戒指留在虚实界,而不是和其他天魔一起被送回石室里去。

她只要弄垮浩黎帝国,虚实界的这层结界必定随着国运的衰退而减弱下去。日后,她重临此地、取回修为,就可以带着族人破界而出、重返人间了。

那么说到这里,她就要笃定自己的魂力不能被他人,甚至其他天魔使用。

恰好燕王说到这里也是话锋一转,“可是戒指只对她起作用。无论她看起来有多无辜,那也只能说明,她原本就是天魔。你……”

云崕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废话少说,干不干?”

正文卷 第631章 万里之外惊变故

燕王咧嘴笑了,露出森森白牙:“当然。我只问你,值得么?”

语音刚落,水月镜的镜面就黑了——

对面的云崕收起神通,中断了这次对话,也不知听到最后这句没有。

……

燕国中西部降下第一场秋雨的时候,这里的战场已经打成了一片泥泞。

是的,中西部。在僵持了大半年后,魏军不得已且战且撤,至今已经回撤了二百多里。

虽然还未将他们压回边境线上,甚至连熙地还在人家手里,燕国却已松了一大口气,人心振奋。

战线拉得太长,就容易断供,如今这已是魏国的突出问题。天气冷了,前线的战士却缺衣少食、药物匮乏,士气不免低靡下去。再者,魏燕战争前后已经打了六年多,魏国第一次将燕人赶出自己国土时,军民都已疲惫不堪,还要被魏王强行驱策来攻燕国,那是何等无奈。

平民向往的,永远是和平稳定安康。

一路高歌猛进时犹未觉得,战争一旦陷入泥泞了,人心底这些负面情绪就通通涌现出来。更糟糕的是,魏国为了向新夏提前偿还借款,几乎搬空了国库,连国君都节衣缩食。尽管王廷尽力保证前线军队的供给,但它还是受到了很大影响。

与此同时,魏国边界又发生多起冲突事件,罗越国悍然进犯,烧杀劫掠,事态迅速升级、恶化。消息传入魏国,王廷哗然,众臣联系前后因果,都知道新夏这是借故撩拨魏国,寻找重燃战争的导火索。臣子怒斥新夏不仁不义、落井下石的同时,也慷慨陈词,请求国君出兵,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罗越国。

面对这样的提请,萧衍只是轻哼一声,甚至懒得敷衍。这帮子文臣安坐家中太久了,不知“前线不利”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吗?魏国和燕国已经杀得精筋力尽了,这时候就该竭尽所能地稳固后方!

好在这时候他的文书终于送到罗越国那里。萧衍听取云崕之言,对罗越国几个大部落的首领先行安抚,加上出手大方,罗越国倒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要求魏国在凛冬到来之前将物资送达。

这个麻烦,暂时解决了。

次日,有肱股重臣悄悄前来面圣,奏请向燕休战议和。

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燕国就已经向魏发来了停战的申请,要求坐下来和谈。不过萧衍明白,魏军的脚步离燕都还有老长一段距离,虽说现下是自己欺到人家地盘上,可是燕人还有再战之力,至少还能再奉陪个两、三年之久。

所以么,就算是和谈,能争得的利益也是有限。

面圣的大臣当中,有两位是跟着萧平章数十年的老人了,平时萧衍对他们也很客气,这回却一反常态变了脸色,雷霆震怒一番,再将他们都赶了出去:“不议,就是不议。谁敢再提,小心自己脑袋搬家!”

消息第二天不胫而走,廷中都道国君已经杀红了眼,非要和燕王最后见个输赢不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萧衍发作一通将人赶跑以后,就吃掉了整整一屉金丝枣泥糕,又喝光两壶美酒,然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现在要是停战了,那人的计划还怎么进行?

“云大国师你倒是快点儿。”他喃喃自语,“每多拖过一秒,都是用我大魏儿郎的性命填来的!”

¥¥¥¥¥

新夏一切如故,不过臣子都能感知王廷最近的新动向:

女王想拿魏国开刀的意向,越发明显了。

罗越国本来都快变成草原上的强盗了,也开始劫掠魏国边境,结果萧衍安抚及时,虽然付出不少代价,但到底把这桩麻烦硬生生填平。

这一日傅灵川与两名激进的大臣当廷激辩,力陈当下乃是新夏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与魏国交恶反而有碍国体云云。

冯妙君静静听了小半个时辰,才笑道:“孤原以为傅卿厌憎魏国,哪知……”

话未说完,脸色忽然变了。

傅灵川等了几息都未见下文,不由得开口:“王上?”

冯妙君抬起了手。

她威严深重,这么一个动作,满廷文武就没人敢再开口说出半个字来打扰国君思路。

冯妙君的面色不好看,因为——

丹田里又有动静了。

鳌鱼印记如长鲸吸水,疯狂抽吸她的灵力!

她自然不愿再渡灵力给云崕,下意识去阻拦,结果印记的吸力更大了,隐隐还透出一点疯狂之意!

云崕已经知道她的真面目,也明白她再不愿让度灵力,却依旧挪用得这么坚决。唔,以他脾性,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使出这一招。

她立刻想起云崕上次这般反常的原因:引发红魔山喷发、恶战燕王。

那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所以他才需要借用她的力量。今回是不是也这样呢?

如果是,她就不该阻拦。毕竟两人性命相连,他要是死了,她也不能独活。

对了,云崕这时在燕国前线。

所以鳌鱼印记第三次异动时,冯妙君终于让步了,任凭云崕快速抽取她的灵力。

自然她不可能像从前的冯妙君那么大公无私,这回坚决要自留一半。结果云崕也没有再来抢夺。

冯妙君默默等了好一会儿,丹田里都没有动静。

万里之外,又是什么情况呢?她心里有些浮躁,冷不丁开口:“南陆战事如何,魏军现在打到哪儿了?”

这问题跨度有点大,傅灵川也是微愕之下才回道:“今晨才送到的情报显示,魏国连吃了几场败仗,已经快要退回显龙山了。”

冯妙君抚着下巴。她希望看见的理想局面,是魏国节节败退而云崕性命无忧。不过战争这码子事,谁能说得准?

毕竟当世最想要云崕性命的,不是她而是燕王。

手边放着几封文书,她取出最底下那封,展开来再仔细看了几眼。这是燕王的亲笔信,他希望新夏出手相助。

“原定最后一批交予魏国的援助物资,还在么?”

正文卷 第632章 收服

给魏国的?相国王渊赶紧作答:“两月前整理完毕,收在库房里还未拆分。”最后一次物资筹集完毕,结果女王突然指示与魏交易中止,所以这批打包好的物资就堆在库房,等候发落。

她沉吟道:“费好大功夫才筹集起来,最好是变现,莫要浪费那许多人力物力。”

变现?众人面面相觑。的确这批物资收来的成本高昂,魏燕战争打了六七年,新夏国内早就出现大批商人专做军资生意。不变现,堆在库房里实是可惜。

冯妙君拍了拍巴掌:“这样罢,找个新买家。”

“新买家?”王渊大讶,“王上是说,燕、燕国?”他心思活络,大陆上急缺物资、并且能吃下这么大宗货物的,除了魏国之外就只有它的对手燕国了。

女王竟然想援助燕国!

冯妙君笑吟吟地:“有何不可?”

王渊想擦汗了:“没,没甚不可,王上英明。”

不止是他,众人都吱声不得。

新夏既不希望大陆上出现强魏,也不希望出现强燕,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平衡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如今魏国入侵的脚步停滞,只要在燕国那里添两把薪火,确有可能助他们打退入侵者。这样魏、燕两国各自存在,新夏继续过自己的好日子。

账是算得明白,她也是为了新夏着想,可是大伙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女王执政多年,一直是走亲魏路线,现在突然转了作风,人人都不习惯哪。

过了许久,还是傅灵川打破了沉默:“此计甚好,只是……怎么运输?”

新夏和燕国之间可是隔着一整片禁忌之海!走水路么?大洋上风云诡谲,十件货物出去,能平安走到几件也不晓得。

冯妙君好整以暇:“孤自有妙计。”说到这里,看了立在殿角的陈大昌一眼。

他微微低头,避开与她对视。但冯妙君还是望见他眼底的深沉。

魏国解决罗越这个大麻烦的速度太快了,快得好似早有预判。草原上刮起白毛风不久,罗越国就入侵魏国边境,要知道萧衍彼时人在南陆,传讯哪有那么快捷?可是罗越成患才半个多月功夫,魏国就安抚议和成功。

唯一的可能,是新夏这里提前走漏了消息。

冯妙君何等精明,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几个人选。然而她每次盘算对付这几人,心底就本能地抗拒。有个意念强烈反对,坚决不允许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是来自于原主人的意志,很清晰地表达出鱼死网破的决心。

罢了,大势面前人力难挽,何况无论陈大昌还是玉还真,都没有再明确地针对她。

这几人成不了气候,她不出手就是。

廷议结束后,冯妙君抛下议论纷纷的臣子,转出大殿就遁入了黄金城。

和所有宫殿一样,外表再怎样富丽巍峨,地牢也不会干净整洁得如同套房。黄金城的天牢也很暗,冯妙君走下来,沿途的壁灯才一盏接一盏打亮。

天牢最底部的石室里,有一人静坐如枯木。这个抬头仰望铁窗的姿势,她一保持就是十几个时辰,不见半点生气。

当然,她本来也不是活人。

冯妙君走到铁栏前站定,轻声道:“转投到我麾下效力,我就放你出来。”

黄金城是独属于她的法器,被关押在这里的人由器灵镇守,除非道行通神,否则谁也无法逃脱。

女魃望过来的眼神本是阴沉,可是瞧见她之后忽然咦了一声,苍白的面庞上罕见地露出两分惊讶:“你的魂魄……换了个人?”

她身为魃尸,却对他人魂魄格外敏¥¥感,虽不能像天魔那样直接望见魂魄的模样,但对于魂火的强弱和特性有天然的洞察力。

新夏女王的外表没变,但她的魂火……怎么说呢,且不论比原来强大数倍不止,连魂力的特质都变了,变得连旱魃都感觉格外阴冷。

冯妙君嘴角微翘,绝美的容颜在昏黄灯光的晕染下,带上三分妖异:“你跟在赵回身边多年,无非是为找我。现在正主儿站在眼前,还不知道投靠么?”

女魃惊疑不定:“天魔?”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挨到栅边。新夏女王看着还是新夏女王,可前后分明就是两个人!

冯妙君侧了侧头,忽然问她:“丈夫的模样,你还记得么?”

“记得……”自她恢复灵智起过去了十万个日夜,何曾有一日敢忘?

话音未落,冯妙君伸出一指,点在她眉心上。

“你作什么?”女魃显然也知道魂术的不少秘密,并不避让,“我没有识海,你读取不了我的记忆。”

“魃尸的识海早就枯涸,却留下一颗豆珀,它不过豌豆大小,容量也是有限,只能存住生前最重要的一点记忆。你修出灵识之后以脑液润沁,就会析出过往种种。”冯妙君不急不徐说到这里,轻轻“哦”了一声,“我看见了,虽然不过几个片段。”

她“看见”了女魃和丈夫的前尘往事,虽然只是支离破碎的一点记忆。

她伸出手,指尖冒出一小簇幽幽红火。

“魂火?”女魃的声音干巴巴地,“这是作甚?”她能感受到这团魂火很是微弱,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看好了——”

冯妙君拖长了语调,魂火在她指尖跳动着,像是真正的火焰。但是很快它就分出了形状来,渐渐拉长、变得细瘦,然后分出了脖颈和四肢。

女魃不错眼看着,神情越来越专注。

在冯妙君的控制下,火焰化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形,接着五官渐渐变得清晰……这过程就好像老工匠捏泥人,形神兼备。

“你心心念念的,是不是这个人?”

当那张栩栩如生的面庞出现,女魃蓦地瞪大了眼,下意识伸手去抚。

像,太像了,简直完全复原了刻在她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冯妙君一缩指尖,那魂火凝成的小人聚而不散,居然踱到了女魃手上!

女魃在怔忡中将它举到面前,与自己视线齐平,它甚至向她一笑,而后伸手抚在了她的面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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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33章 万里赴戎机

魂火无形无质,自然不会有真实触感。

然而紧接着就有一滴眼泪从她苍白的面颊滑落。

女魃痴痴盯着魂火,连正眼也不再看女魃一眼,却道:“你替我找到他,我就听你差遣!”

能读出她的心声,能将魂术使得这般出神入化的,除了天魔还能有谁?

冯妙君似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双手轻拍,牢门就自动开了,“出来吧。”

女魃捧着手心里的小人儿,缓缓走了出来。冯妙君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就让它陪着你吧。”指尖又捻出一点红烟,凑在唇边轻轻一吹,它就飘到小人身上、填了进去。

魂火的颜色,立刻就明艳了几分,连小人衣衫上的褶皱都勾勒出来。

女魃微一咧嘴,像是欢喜。

出了黄金城,园中恰好一阵秋风扫过,吹动国君的宽袍大袖,吹动她云鬓上精细的步摇。

她看起来就像要羽化而登仙。

女魃跟在冯妙君身后默默走了一会儿,看着前面这个曼妙卓约的背影,忽然出声:“你心里,也有这么一个人么?”

声音依旧冰冷,听似无心,可是冯妙君的脚步却一下顿住。

她已经走过一株木芙蓉,可是丰艳的落英随风飘来,就有一瓣恰巧掉在她高高盘起的发鬓上。

她没有回头,女魃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几个字:

“或许吧。”

¥¥¥¥¥

禁忌之海往南,有几条江河横贯半个大陆,最后连通了大海。从这里坐船往南,是可以溯流而上,进入内陆的。

桃源境与燕国边界以南二百里处,河边立起一座半岛,如刀锋般扎入河心,被称作风暴岛。

这么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却没有发展出繁华一时的大港,甚至连定居于此的人类都是寥寥,原因很简单:

风暴岛周围海底暗流无数,船只难行,全岛只有两、三个海滩可以停靠,其他都是犬牙交错的悬崖峭壁。

这会儿已到深秋,大批候鸟自北向南,跨越禁忌之海到温暖的桃源境来过冬,这儿也是理想的栖息地。平时寂寞的河滩和高崖上熙熙攘攘,住着成千上万的各色鸟类。

这个时候,风暴岛上却多了一个兵营。

严格来说,那是由原有村落加盖起来的营地,里面走动的除了衣甲鲜明的士兵之外,还有功力精湛的修行者,总人数超过了四千。营地里秩序井然,摆放着许多特制的大车,周围还临时搭起兽栏,放养数十头巨大的摩隆多。

这种巨兽身形庞大,但性子温和耐力好,气力也大得惊人,是理想的驮兽。

没有人知道,军队为何要驻扎在么荒僻的地方,直到

直到最后一批越冬的候鸟抵达风暴岛。

这个群落的主体是蓑羽鹤,数量超过七百多头,飞起来忽啦啦一片很是壮观。不过鹤群走长途到这里已经精筋力尽,见到海滩都忙不迭降落下去,于是脱颖而出的那两头巨大的白鹤就很是显眼了。

它们在空中盘旋几圈,将底下的场景尽收眼底,这才重新飞到岛屿北端的陆桥底部,敛翅落下。

当前一头大鹤恭恭敬敬地伏低,背上走下一人,青衣帷帽,身材婀娜。

四周静悄悄地,除了猎猎风声。

海边,风一向很大。

她摘了帷帽,露出倾国倾城的容颜,黛眉红唇,眼若春水,是要命的娇娆。

另一头鹤上也跳下来黑衣女子,面容在阳光下依旧苍白。

她们站定不久,不远处的矮灌木丛后方就转出来几十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披轻甲的男子,眉目俊朗有英气,个子很高,却不是料想中的那一位。

他太年轻了,看向冯妙君的眼神饱含惊艳,连脚步都微微放缓。

所谓伊人,不外如是。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掩饰了自己的紧张:“新夏女王?”他见过贵女无数,雍容者有之,华美者有之,却没有一个女人能美得这么具有侵略性,只是含笑翩然上前,就让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二十二王子?”冯妙君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还是回到他这里来,“燕王何在?”

眼前这青年男子,乃是燕王的第二十二个儿子,赵棠。

“父王原本在此恭候女王大驾,不过五日前线传来急讯,他又赶去处理,特交代棠留下,好生接待女王!”

赵回赶回前线了?冯妙君面现不愉。自己飘洋过海抵达这里,燕王该要亲自来接才对,此乃国礼。

她秀眉才刚刚蹙起,赵棠即有所感,立刻接下去道:“女王体谅,非父王托大,而是前线十万火急”

自赵允死后,赵棠就是燕王膝下年纪最大的儿子了,如今已成为国君最倚重的左右手。燕王派他在这里接待冯妙君,从礼节上来说倒也过得去。

他顿了一下,“我们已经将魏国师等人迫入了死角!”

冯妙君凤眼微睁,不敢相信自己一落地就接到这个好消息:“云?”

“是!”赵棠肃声道,“我军已经将他困在了显龙山!”

冯妙君驻足,与身边的女魃对视一眼。

从这里飞去显龙山,也用不了几个时辰。

女魃能看出她眼中的跃跃欲试,赵棠自然也能,赶紧从背后唤出几人:“女王远道而来,必然疲惫,请允许棠代为接风洗尘。另,这几位度支部的梳令使都是精挑细选,女王尽管放心。”

冯妙君何等精明,一听便知他这是提起正事了,当下按捺住心急,指了指两头鹤妖道:“接风就不必了,但两头禽妖需要妥善休养。”

都赶到这里了,也不差几个时辰的功夫。再说两头鹤妖披星戴月赶到这里,中间只歇息了三次,现在已经精筋力尽,身形都瘦了两圈,怕是很难再飞动了。

冯妙君在赵棠陪同下又往前走出五里,才挥了挥手道:“来。”

下一瞬,身后一马平川的空地上即有雄城拔地而起!

黄金城现。

望着太阳底下熠熠闪光的传奇城池,燕军都看直了眼。

正文卷 第634章 好消息

这时城门洞开,有千人鱼贯而出,衣甲鲜明,都站到了冯妙君身后去。

“物资都在城里。”冯妙君指了指敞开的城门,“把你的人派进去,一起搬运吧,速度能快些。”

赵棠见惯了大场面,转眼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吩咐驻军开始搬运物资。

这几千燕军候在这里,就是为了迎接来自新夏的军备!这也是新夏女王和燕国的贸易之始。

原先卖给魏国的军资,现在转卖给了燕国。不过燕夏之间千里迢迢,走陆路是不现实的,军备数量又太惊人,所以冯妙君能想到的最简便办法,就是动用黄金城!

有这至宝在手,她何物不可运送?

再说,运送物资也只是顺便而已,她来这里另有目的。

两边的军员都开始忙碌,将黄金城里的物资搬出来,直接放到燕军军营里的大车上装好,只待几个梳令使最后清点完毕,再与冯妙君的手下核算对账,就由摩隆多巨兽直接拉去前线后勤。

眼看手下忙碌,冯妙君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赵棠请她入帐歇息,她只饮了半盏清茶:“前线战事如何?”

有数千新夏精兵助阵,赵棠对她的态度立刻就恭敬起来。他和“新夏女王”的上一次见面还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那时伪长乐公主寄寓燕都,他即便见过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的新夏女王,不仅面貌与过去截然不同,声威也是赫赫,他怎敢不刮目相看?

“魏人失道寡助,已经被我们打得节节败退,二十五日前弃守显龙山,如今往西南缩回燕支山脉。”

冯妙君闻言微微动容:“竟然这么快!”

新夏到燕国路途遥远,哪怕空乘至此也要耗时甚久,因此她竟然不知道南陆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显龙山在灞水之畔,离这里不到二百里。它可以看作是燕国中部和西部的分界点。前年魏军拼死攻下这里,从而掌控了中部的大片平原;同理,它一旦放弃显龙山,燕国立刻就能夺回大片领地,将敌人往边境线再压进一步!

她有些不解:“魏军怎会退得这样干脆?”以她对魏人、对魏国国君和国师的了解,魏军就算无力伐进,但至少可以做到“缓退”,总不至于一溃百里。

赵棠笑了,眼里闪过得色:“魏军连吃了几次败仗,国君就红了眼御驾亲征,结果在显龙山冒进,中了我大燕的埋伏。我们把显龙山主峰炸了半座下来,险些要了萧衍的命。嘿嘿,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年云崕在天门峡大败燕军,今回燕人也用的这一招。

她听得入神,顺口问:“后来呢?”

赵棠叹了口气:“可惜魏国师拼命相救,萧衍没死,随军撤出几十里。不过魏国师自己受了重伤,显龙山倾倒时恰好将他与魏军隔开,父王就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去追捕他了。”

云崕重伤!冯妙君眼角微跳,胸口竟然隐隐有些疼痛。她暗啐一声,脸上却是大喜过望:“确认他受了重伤么?”

难怪他来抽取她的灵力,果然又遇上十万火急的险情。

“父王亲自搜捕,屡次险些追上。只是这厮实在狡猾,险而又险逃过三回了,但他受伤之事是铁板钉钉,父王不会看错!”

“显龙山……”冯妙君心里如有细蚁爬动,痒得很,恨不得现在就插翅飞去。

“在我们的拦截之下,他想返回魏军是千难万难了。父王每过半天都会发来讯息。”赵棠笑道,“显龙山太大,女王自行追去恐怕也是大海捞针。下一次讯报该在四个时辰后,女王何不在此等候佳音再做决断?”

他说得在理。冯妙君望了望黄金城,觉得自己倒不必急在一时。

来都来了,她还怕那家伙跑了么?

日头西斜,照得树影斜长,时间就在树叶婆挲声中跑得飞快。

转眼就是三个时辰。

几千人一起动手,又是军纪严明的军人,效率自是极高,只这么小半天的功夫,黄金城里的物资装卸工作就到了尾声。

赵棠早就知机离开,以便二女休息。女魃此刻立在帐中,正问冯妙君:“何时动身?”

冯妙君一直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很快,等大黑恢复了精神。”

“赵回真能抓到云崕?”

“就凭他?”冯妙君轻嗤一声,“绝无可能,否则过去二十来天了,赵回为什么还没得手?”

她顿了一顿:“不过他将云崕迫得无暇疗养,这倒是件好事。”

“轰!”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爆炸,惊天动地。

二女离得甚远,也觉地面晃动不止,帐内的仙鹤香炉都被震倒。这爆炸,居然是接二连三?

“袭营,敌军袭营!”外头传进来的呼喊,声嘶力竭。

冯妙君大步奔了出去,踞高俯视,居然见到营地边缘浓烟滚滚。

“不好。”她秀眉微皱,“物资被炸了!”

她带来的物资已被搬运到几十辆大车上,整装待发。结果爆炸就发生在车阵当中,粮食和衣物当中的棉絮被炸得漫天飞扬。更糟糕的是,有一辆装载火药的大车也被引爆,引发了更可怕的连锁反应。

那真叫炸得满地开花。

有六头摩隆多巨兽被当场炸死,剩下的受了惊吓,一边哞哞嚎叫,一边拖着大车没头没脑地往外头就跑。

燕人手忙脚乱。

冯妙君目光一转,望见赵棠也奔出了大帐,铁青着脸指挥调度。有几头摩隆多巨兽不辨方向,迳直带着大车往崖边去了。这要是失足落下,车上的东西可就真是打了水漂。

可是以摩隆多小山似的体型,一旦全力奔跑起来就和飞驰中的火车头没什么两样,人力弗以挡之。赵棠在仓促间能调动拦截的,只有修行者。

敢来炸燕军营地的,还能有谁?冯妙君目光转动,想在底下看出一个端倪,可是现场到处人仰马翻,人员奔忙往来,能看出什么?

正文卷 第635章 逮住

女魃正想跃下去探个究竟,冯妙君却伸手拦住了她:“不必。”说罢,闭起了眼。

这会儿没到傍晚,天色还亮着。冯妙君阖目之后,眼前的景象就变了模样。

山、树、营地全都不见,方圆二十里内只有一片漆黑。而在这样纯色的背景板上,亮起了一盏又一盏颜色、强弱各不相同的火焰。

那是智慧生灵的魂火!

在她的灵觉中,她滤去了所有外在景象,只捕捉活物的行踪。

在场所有生灵的躯体都被她略过,她专注的,只是他们的魂魄动向。

现场数量最多又奔忙不停的,是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魂火,它们属于底下的士兵。凡人外表再怎样强壮,魂魄也很弱小。

而后又有几朵魂火追着摩隆多去了,它们的颜色浅深不一,代表着魂魄的韧性不一。

那是修行者的魂魄。

唔,她同时也感应到了赵棠。他看起来不像燕王那么有侵略性,然而在她“看”来,他的魂火颜色很深,强度也是相当可观,足见此人道行颇为精深,比起昔年的赵允犹有过之。

自然,这些都不是她关注的。

冯妙君想了想,灵觉进一步扩大,将方圆五十里内的动静都囊括进去。

她方才一眼就辨出,炸翻燕军营地的是爆破蛊。这东西她用得多了,知道爆破蛊被培育出许多种类,最便捷的一种甚至有定时功能,所以凶手可能早就离开了营地现场。

不过她抵达风暴岛不久,燕军装卸物资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为了效果最大化,对方还要等物资基本搬运完毕才放置爆破蛊,这就说明他离开不久。

最重要的是,花了这么大力气潜入燕军营地动手脚,事后必定要躲在不远处欣赏自己的杰作、察看成果吧?

她蓦地睁开了眼:“在那里了!”伸手往西南方向一指。

风暴岛上人烟稀少,她指向的也是苍莽丛林。

她看见的数千个魂魄都在营地附近奔忙,只有这一朵魂火是孤零零停在几里之外,站不多时就头也不回朝着远处奔去!

“他们?”女魃看了赵棠等人一眼。

“不管。”冯妙君回身点了几名新夏修行者跟随,就迈开步子往西南而去。她来南陆的目的,当然不止是运送物资给燕国这么简单。

现场混乱不堪,他们的行动并未引人注目。等到赵棠将局面控制住,回头再来找她,哪里还能见到女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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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和女魃的脚程岂是其他人能比?不过几个起落就在数里之外,新夏修行者望尘莫及。

前方的山林空无一人,并无夜鸟惊起。

冯妙君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若非自己以魂术辨之,根本不会发现前面有人疾行。

好家伙,那厮根本不在地面奔跑,而是遁在地下!

这样的土遁之术好生了得,倒不似后天修成的神通。对方大概也发觉了后有追兵,在地底走出来的路径扑朔迷离,想将他们甩掉。

对修行者来说,单凭五感难以追踪。只可惜在她看来,此人魂火炽亮如黑夜里的明灯,耀眼得很,哪有跟错的可能?

她忽然翩跹而起,落在一株小树上,同时自储物戒中抓出一盘锁链枪,轻轻一抖,这条链子就绷得像柄直挺挺的缨枪。

锁链两端都带着弯曲的倒钩,寒光闪闪。

她把链枪当作杆枪顺手一掷,连破空之声都不曾有,链枪就直直扎入土里。

紧接着就是“啊——”一声惨叫。

链枪扎着人了。

她嘴角轻扬,手上用力一拽,不顾土里的人怎生挣扎,硬生生将他扯上地面,按在树梢!

渔夫扎鱼也不会比她更利落了。

被她扎上来这人五短身材,头大如斗,眼睛却小。链枪的倒钩穿透他的肩膀,牢牢钉进肌肉里。

他疼得龇牙咧嘴,冯妙君却笑得开怀:“宴青,好久不见。”

这只妖怪她是认得的,为魏国效力。昔年她跟在云崕身边为侍时,跟他打过几次照面,知道这男子的原形是头二百年道行的隐鼠,又称鼹妖,但最擅打洞,又能隐匿自身气息。

他战力平平,打架不在行,但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比如安放爆破蛊在燕人营地里,倒是神鬼不知。冯妙君目光扫过眼前的黑暗丛林,暗道这厮进了大山就是如鱼得水,来去无踪。

“你,安……新夏女王!”宴青疼得直打颤,一边咬牙切齿,“新夏暗中勾结燕国,只恨当年国师为何没将你杀……”

话未说完,冯妙君就截断他的话:“云崕何在?”

她眼里的光令人不敢直视,宴青避而不视,冷笑道:“国师大人安全得很,要教你失望了!”

“你知道就好。”冯妙君也不着恼,五指箕张,突然按在他脑门儿上。

宴青顿觉奇痛攻心,像是她扎穿了他的脑袋,又伸手搅和半天。这回他连惨叫都不能了,嗓子眼里“嗬嗬”几声就晕了过去。

女魃站在树下:“找到了?”鼹妖有钻地之能,冯妙君审讯时当然不会让他碰着地面,以免其逃脱。

冯妙君微微一笑:“云大国师果然就在附近呢。”她收回了嫩生生的小手,指尖并没有染上一点血渍。方才她使出搜魂之术读取了宴青的记忆,只是她的手法过于粗暴直接,对于受术者来说,过程不太愉快。

之所以还要跟他废话两句,乃是因为妖怪活过的年头久,记忆比人类还要庞杂。她先提起云崕,宴青脑海里难免就会想起与他相关之事,这时冯妙君再下手,翻出此类记忆可就容易得多。

“附近?”女魃一呆,“他不在显龙山么?”燕王为了追捕云崕赶去显龙山,结果正主儿反而在这附近?

说起来,显龙山离这里确实不远。

冯妙君熟知云崕脾性,并不惊讶:“要养伤,敌人眼皮底下才最安全。云崕如果潜在附近,还能监视燕人动向。”她晃了晃手上的妖怪,“只是这家伙太蠢,居然敢炸燕人营地。”

正文卷 第636章 寻到

保卫国师大人正文第636章寻到她抓着鼹妖跳下树来,对女魃道:“我先过去,你莫要离我太近。”说罢抓着鼹妖的大脑袋,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

不久之后,燕军营地以西三十七里处的榕树林迎来一个鬼祟的人影。

这林子里布满大大小小的榕树,地面更是盘根错结,很不好走。不过细看之下,几乎所有榕树的根须都是连在一起的——

一木成林。

最中央的老树已有千年寿命,身围要十余人合抱,枝叶参天,郁郁葱葱。

那个矮小身影就在树前停下,左右观顾,确定附近没人才嗖嗖两下爬了上去。

老榕的树冠极美,层次跌宕,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叶片的掩映当中。

往上再爬十余丈,拂开浓密的枝叶,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树洞!

洞口宽达五尺,边缘黑黝黝地有烟焦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树从前被雷轰过,是标准的雷击木。不过它的生命力也真顽强,被劈过之后又继续生长,如今洞口被繁枝茂叶全部掩盖,除非这样爬上来细细搜寻,否则无论站在地面还是飞在空中,都不可能发现这个隐蔽的洞口。

人影正想一头扎进去,边上忽然传来“沙沙”声,紧接着一头豹子从树冠跳下来,朝它咧开满嘴獠牙,低沉的咆哮像锯子锯木:

“宴青!你死哪去了?”

声音里是饱满的怒气。

这矮胖的身影,就是鼹妖晏青。他缩了缩脑袋:“我去燕人营地,炸掉一些物资。”

“东边的爆炸,是你搞的鬼?”豹子吃了一惊。燕人营地的爆炸惊天动地,三十里开外都能清晰感知,“大人只让你去监视营地!”

“是。”晏青眯着眼得意洋洋,“你不知道他们多可恨……”

豹子却一把按住他的脑袋,眼冒绿光:“给你爆破蛊是保命用的,不是让你去挑事!”

晏青有些畏它,把身子都缩了起来:“可、可是新夏给燕人送物资。我寻思燕军要是得了,我们可就……干脆瞅准机会,把物资全给炸了。”

豹子声音中都流露几分气急败坏:“你要害死大伙儿吗!营地爆炸,燕人很快就会搜到这里来!”

“呃……”晏青呆住,“大、大人呢?”

“方才听到爆炸声,大人就说,九成是你干的好事!陆茗随大人先转移了,着我留下来等你。”豹子当先跳下大树,“燕国的禽妖刚从天上飞过,半刻钟内应该不会再回来。”他们要趁着对方巡逻的间隙溜走。

晏青看了看树洞,有点可惜,还是跟着它走了。

洞口很窄,里面却是越走越宽敞。当年被雷劈中以后,树心就空了,后面又遭虫蛀水蚀,树心的空洞越来越大,可是树皮却出奇完整,从外头根本看不出端倪。

晏青曾在这里筑巢,它将树洞重新修整过,分作几个洞室,至少可以容纳十余人。

过去两天,这里面只住了区区四人而已。

显龙山大战横生波折,只有三名修行者跟在云崕身边。燕军占据了显龙山再往前推进,这里就变成了燕人的大后方。燕王全力搜捕云崕,后者重伤未愈,只能避其锋芒,与主力部队的联系又被切断,很是麻烦。

晏青小声道:“大人什么时候能康复啊?”

“再有两三天就差不多了,燕王这一路上撵得太紧,大人且战且退又添新伤,否则早该恢复了。”豹子随口骂它一句,“你这蠢货!”

燕军既然在风暴岛扎营,当然要将附近地形都勘探几遍,甚至连大小山洞都做了编号,定时派人巡检。看似荒野,然而想在这里找个栖身之所其实很不容易。

众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天,终有机会调息疗养,云崕才有空料理自己的伤势。若不是晏青手欠,一时起念去炸掉燕军营地,他们也不用挪地方了。

晏青陪笑道:“我们现在去哪?”

“先走远再说。”豹妖没好气道,“至少要西挪五十里,中间还隔着一个燕军驻守的卡哨。”

两人就在夜间掩映下,飞快往西而去。

太阳还未落山,林间的白雾就迫不及待弥漫开来。湖边多水汽,只待气温降低就开始结雾。

这样的天气,无疑对他们撤退有利。

再走几十步就是一片河谷,不过旱季缺水,河变成了溪。

前方突然一阵爆炸声传来,惊天动地。

脚下的地面同样蓦地大震,让人立不住脚。

晏青干巴巴道:“爆破蛊!这是爆破蛊的威力。”

什么人会在这种荒山郊野用上爆破蛊?

答案呼之欲出。

爆炸声从水边传来,其实还有些儿远。前方景象被浓雾遮挡,看不清楚。

两人足下一顿,均变了脸色。

紧接着眼前的雾汽被扰动,有两个身影冒了出来。他们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奔到两人面前,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有埋伏,走!”

冲过来的,是云崕和陆茗。

两人跟着一起转身就跑。

他们识破了燕人的埋伏,很干脆地放了个爆破蛊转移对手注意,借机突围而出。

浓雾中传出一声长笑,声若洪钟,带着满满的傲气和自得:“云大国师,我看这回你往哪里逃!”

豹妖和晏青的脸色一起变了。

燕王!

燕王居然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云崕衣衫整齐,不见半点血渍,要不是他脸色苍白,晏青都看不出他负了伤,但是离得这么些,就能嗅到很淡很淡的血腥气味。

他往云崕腹部看了一眼,知道他伤在那里。这么发力奔跑,伤口又裂开了吧?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燕王就死死缀在他们后头,想尽一切办法迫得国师没有时间调息愈合。若非他体质特殊,这会儿早就溃烂出洞了。

云崕一边奔跑,一边还有空问他们:“燕人营地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问话时,目光落在晏青身上。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来,有些晦暗不明。

晏青挠了挠头:“新夏给燕国送物资,我气不过,用爆破蛊炸掉了他们的营地。”

正文卷 第637章 插翅难飞

陆茗身上也挂了彩,听着两人说话就暗暗着急,这时忍不住插口:“晏青,你先带大人离开,我们断后。”

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看向晏青。

这家伙遁地的本事了得,在地下溜得比修行者陆行还快得多,在荒山野岭就有大用。

晏青一怔,立刻应道:“是、好!大人跟我来吧。”就要去扶云崕的胳膊。

要带人遁地,当然要有身体接触了。

云崕神色如常,甚至主动伸臂。

不过就在晏青快要触到他时,他手腕一翻,突然去按晏青的脉门!

他出手快极,跟在身边的陆茗甚至压根儿没有留意到。

可是晏青手腕一缩,快得跟触电似地。紧接着身躯后仰,对准他腹部伤口一脚踢出。

这一下用了至少七成力道,极尽凶狠,要是真地踹实了,就算对方没受伤都能被踹得肚破脏流。

两人动作都是快极,陆茗和豹妖注意到时,眼前已经是寒光闪动!

异变陡生。

豹妖离晏青最近,骇了一跳,正要本能地后退,可是身体忽然一轻,竟然被人抓着后颈丢向前去!

那人手法极巧,直接按在他大椎穴上,接着就是狂暴的灵力一涌而上,将他的经脉直接封死。任他空负一身修为,这时竟然半点力道也用不出,只能张牙舞爪往前扑出!

前方两尺,就是云崕!

剑气纵横。这一剑,是国师大人刺出的,目标直取——

豹妖想起来了,身后只有一个晏青。

这个又胖又挫的家伙,竟然变成了敌人?

不待它脑海里的念头转完,后背忽然一痛。

陆茗在一边见着异状徒起,云崕突然翻脸刺向晏青,剑光如雷霆,而后者反应更快,居然抄起身边的豹妖掷了过来。

“大人当……”陆茗一个“心”字还未说出口,云崕突然伸手抓着他的领子,倒退一丈。那速度快极,就好似被人一拳打飞。

下一瞬,被掷过来的豹妖就在半空中爆成一团血雾!

那雾汽在血红之中还带着淡淡的绿色,显是额外加了料的。它拂过之处,青绿色的枝叶发出嗤嗤两声,就这般消融于无形!

毒雾?陆茗的脸色惊疑不定。

晏青啧啧两声:“云国师好狠的心肠,这样对付自己手下么?”

云崕脸色更白了,沉静如水:“你我都知,你只要出现在我面前,就一定瞒不过我。”

晏青已经挡住了去路,云崕干脆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晏青撇了撇嘴:“这我倒不知道。”话刚说完,她的身形就微微扭曲,仿佛平滑如镜的水面泛起涟漪。

待涟漪消失,立在陆茗眼前的人就已换了一个。

正是他一直以为,与自家国师正是无双璧人的那位。

“新夏女王!”

冯妙君的目光却落在云崕腹部。那里虽然没有沁出血迹,但他方才发力,身上的血腥气味又浓烈一点,看来伤口是裂开了。

她脑海里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种痛楚,越发强烈了。她不动声色压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我找你找得好苦。”

云崕仿若未闻,只盯着她道:“为什么要缠上安安?梦中城里,当时还有个燕王也在。”如是天魔,为什么不附身去燕王身上?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轻笑出声,“我们天魔的魂力,可是没办法过继给别人呢。”否则当年她在虚实之界舍下的一身修为,早被其他天魔继承了,怎会轮到三百多年后才进入梦中城的冯妙君?

果然是这样,云崕心里一沉。哪怕早有揣测,现下得她亲口证实,他胸口还是像压上一块大石,又闷又堵。

“我就是安安,安安就是我,从来都是。”她望向云崕,笑容完美精致,“我只不过从梦中城里,拿回了本应属于我的魂力而已。”

陆茗望望她,再望望云崕,只觉她这话里信息量大得惊人。新夏女王这是坦承自己的天魔身份,坦承过去多年一直在欺瞒国师大人?

云崕开口,每个字仿佛都凝着寒冰:“为什么我从安安身上,一直感应不到你的存在?”

她侧了侧首:“这就是我的小秘密了。”

她眼波流转,真个叫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和云崕站在一起就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

可是云崕分明看清了她盈盈眼波之下的诡谲和阴冷,就仿佛自己与一条毒蛇对视。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那是无数次对战天魔才养成的直觉。

只要天魔接近,他一定可以凭着本能感应出来。

忽然之间,云崕明白了过去几十年里天魔为什么消失,为什么换成冯妙君走到了他的身边。

只有从身躯到神魂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换新,连属于天魔的烙印都摘掉,他才不会识破她的真正身份!

她才能走近他,实施她的计划。

可她做得这么完美,不仅仅是瞒过了他而已……

就像萧衍在他背后反复嘀咕的那句话:

真是段孽缘!

耽误了这么一段时间,雾汽中忽然走出一个又一个身影,将这里包围起来。最前面那人龙行虎步,身材高大,正是燕王赶到了。

他望着云崕的眼神如鹰隼,又带着腾腾杀气。

“云崕。”他放缓了脚步,得意洋洋,“你也有这一天!”

这个死对头受了重伤,又被他的手下包围,就连天魔都赶到了。这阵仗实在华丽已极,他都看不出云崕还有一丁点逃生的希望。

胜利咫尺的滋味太好,他要多享受一会儿。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的水雾沁润肺部,真是心旷神怡。

云崕微微喘气,连嘴唇都泛了青:“你敢和天魔联手?会遭天谴的。”

“遭天谴”这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燕王却一下敛起笑意。旁人这样说只是气急败坏的咒骂,无力得很,可是从云崕口中说出来,就别有深意。

天魔为天地所不容,燕王作为修行者反帮天魔,就是与存身立世的这方天地作对!

和上苍作对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天魔一族就是个血淋淋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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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38章 从此两清

“你顺天行事,可天道也救不了你。”他嘿嘿冷笑,“还想负隅顽抗么?”

冯妙君适时踏出一步:“燕王。”

燕王把手一摊,将忌惮深藏在眼里:“行,你先来。”

“叙旧完毕。”冯妙君上前两步,对云崕微笑道,“我说过,族人由我亲手放出。只要你乖乖就擒,我可以不伤你性命。”

任谁都能看出,他山穷水尽了。她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不加掩饰的热切之意。

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换了神魂,还是这么怕死。”云崕面上泛出嘲弄之色,忽然伸手点了点自己心脏位置,“放出天魔一族和保住你自己的性命,你选哪个?”

冯妙君皱了皱眉:“不能两全齐美?”

“能,但我不会令你如愿。”云崕耸了耸肩,“别忘了,我们性命相连。我若不想独活,你就得给我陪葬!”

他扯出一抹淡漠的笑意:“那么天魔一族降世的景象,你这个族长可没机会亲眼见着了。”执着长剑挽了个剑花,寒气森森。

这把神剑跟着他快要三百年了,不知饮过多少人的喉间血,如今再来一个也不嫌多。

哪怕是它的主人。

冯妙君脸色微沉。这厮的确抓住了她的要害:“堂堂七尺男儿,好意思自尽?”在己方全面占上风的形势下,她才不想死!

“生有何欢?为了你,值得。”他倒是笑了,看了看周围的人。暗林中又钻出许多人,这回是新夏修行者赶到了,打头的是女魃。

在场两拨人马互相审视,脸上都写着谨慎。云崕视若无睹:“或者,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哦?”横竖他插翅难飞,冯妙君心里松快,闻言双手抱胸,被挑起一点兴致,“听起来有趣得很。你能开出什么条件?”找人做交易是她的本行,这家伙也敢在她面前卖弄?

“安安还在么?”云崕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实话!”

这家伙还真是执著。冯妙君叹了口气:“在。”

她果然还在,还未被完全吞噬!云崕心底微微一暖,脸色却没变:“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可以放开给你,但你要将安安原封不动留下。”

陆茗大惊失色:“国师大人!”

“闭嘴。”云崕冷冷看他一眼,继续对冯妙君道,“这么多年,你心心念念都想释放天魔一族,却又不能杀我。眼下有这样的好机会,你不想把握么?”

冯妙君的目光落到他的胸口上:“你舍得?”

“舍不得。”云崕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反正我今天也逃不出去了,不如拿这条命来做笔交易——”

夜色已经降临,站立着数十人的林子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连风声都凝固了,只有云崕清朗而空洞的声音回荡:

“——把安安还给我,不然你立刻就得给我陪葬!”

冯妙君轻笑出声,银铃一般清亮,银铃一般冰冷:“你们郝家的男人可真有趣。郝明桓对亲生儿子狠心,不惜把你的心都挖了,拿来封印我族;你呢,你是对自己狠心,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神魂送命。”

云崕不答,只盯着她道:“你知道了,那就省得我再费唇舌。”

是的,从梦中城出来以后,她就知道族人真正被封印在什么地方了。石室里早就空了,这就说明当年郝明桓在她逃入应水城以后,担心她再杀个回马枪回来解救族人,同时又明白天神封印对这些囚徒来说再也不是牢不破,于是就将天魔族转去了别的地方封印起来,而将原本的神庙石室布置成了捉拿天魔首领的陷阱。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浩黎帝国灭亡的速度比他预料得更早,后手都用不上了。

可是天魔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封印着,并且与世人都断绝了联系,再也不能安排自己的使徒做事,这足以说明,新的封印之地更加牢固。

她重回人间,再读取了冯妙君的记忆之后,当然一下就明白族人被藏在哪里了——

郝明桓胆大心黑,居然将天魔一族封印在自己儿子心口!

否则,云崕的识海里为什么会出现天魔的投影?他的心疾为什么历经三百多年还不能痊愈!

只是这事太骇人听闻,连天魔首领都不曾往这方面联想。

可它又很合理,毕竟云崕的血脉注定了他生命力强大、寿命悠长。作为一个极度隐秘的活动牢笼,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天魔死磕到底。

最重要的是,他一开始就能得到包括白龙在内的白象湖大妖的庇护,在乱世之中不会轻易送命。

这位所谓的黎厉帝真是机关算尽,连她也甘拜下风。

冯妙君抿了抿红唇,笑得更开心了:“安安只不过是我的一段记忆,你还非她不可了?”

云崕望见她眼底的警惕,知道她还在怀疑,不确信他会将自己拼命守卫的东西拱手献上,于是后退两步:“不肯就罢了,能抓着你同归于尽也不错。”

“诶,诶,别呀!”看他眼里寒光闪烁,冯妙君赶紧摆手,“谁说我不肯?”

这人面白如纸,一副誓死如归的模样,倒真像随时要慷慨就义的。他重伤之下逃不出这里也打不过她,可是他若想要自尽,恐怕还是没人能拦得住。

人被逼到绝路上,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也是她最忌惮云崕之处。

该死的鳌鱼印记!

她在心里暗暗咒骂一声,口中却道:“就这么定了。”朝着云崕勾了勾手指,“过来吧,我们该履行约定了。”

陆茗忍不住上前一步,拦在云崕身前:“大人,万万不可……”

话未说完,云崕一把抓住他,往远处掷去。

腾云驾雾中,陆茗只听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去找萧衍,路上再不会有人拦你。”

他哪里肯听,落地之后就要往这里冲来,两名魏国修行者齐齐上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走!”云崕看也不看他一眼,但陆茗知道他正在对自己说话,“回禀国君任务已经完成,我和大魏萧氏从此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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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39章 大结局(1)

陆茗看看周围,也知道云崕这一次插翅难飞。想起云崕此前和自己深谈过的内容,他没有再矫情留下,而是咬了咬牙,躬身对云崕行了一记大礼,道一声“国师保重”,而后飞快遁入林中。

果然没人追赶他。

云崕收起长剑,一步一步走到冯妙君面前,低头凝视着她。

这么多天来,他想她想得心口都疼,想念她的轻颦浅笑,想念她的嗔怒和无情,甚至想念她发怒和别扭的模样。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他的衣衫已经染上血渍,面色也苍白如纸,可是那双桃花眼依旧电力十足,哪个女人被他这么深情凝视,身子都要酥麻半边。冯妙君也怔住了,脑海里却紧跟着一阵轻微的刺痛。

那个“她”在心疼了,并且还很愤怒。

要强行压下这样的感觉越来越难了,不过她面上不露异色,一边伸手去抚他的胸膛。这个独属于爱人之间的亲密动作,过去不知做过多少次了,云崕对那温柔触感还记忆犹新,下意识抓住了对方伸过来的芊芊玉指。

入手软腻,他心中却没有荡漾。这白嫩嫩的小爪子,掏人心窝可是毫不含糊。

许是失血太多,他的手不似从前温暖。冯妙君任他抓着,轻挑黛眉,给他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反悔了?”

他不语,眸色深沉,终究放开了她的手。两人性命相连,她不会傻到直接对他心脏下手。

她皓腕轻抬,抱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摩挲他的面庞,一声叹息:“这副皮相真是百看不厌,以后我让它长长久久陪伴我,好不好?”

男俊女靓,这幅画面明明该让人心旷神怡,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云崕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甚至低低应了声:“好。”

冯妙君一笑,把他拉低下来,微微仰首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瓣没有血色,甚至还有两分凉意,可是温柔绵软,一如既往。

她心底一阵强烈悸动,撕扯得胸膛都隐隐作痛。

冯妙君不作理会,加深了这个吻,而后顶开他的牙关。

云崕果然没有抵抗,反而吮得好生用力,连她都有些透不过气。

这般缠%%绵中,一缕红烟就从她口中渡了过去。

燕王站在一边,脸色都变了。在旁观者角度看来,冯妙君的七窍也漫出红烟,如受指引般钻入了云崕的耳中。

这个旖¥¥旎的画面,充满了让人透不过气的诡异感。

烟雾色作赤金,燕王看起来已经好生眼熟了,上一次所见是在虚实幻景。

那头天魔在现实世界都这样强大?

云崕后退一步,目光一下就落到燕王身上,神情也不再淡漠,像是在苦苦忍耐。

仿佛千辛万苦,他才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快!”

……

云崕识海。

那一缕红烟闯入迷宫,并不像冯妙君上次进入时那样老老实实地找出口,而是一头撞在了墙上。

只听“嗤嗤”几声轻响,墙上冒出白烟,而后开始内陷……不出几息功夫,竟然就被蚀出一个洞来。

红烟这才不慌不忙,从洞里钻了过去。

迷宫是云崕设下的心防,如果按着他定下的规则走,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走出这里。红烟没有那种耐心,采取的方法简单粗暴又节省时间。

强者的力量,原本就是用来突破极限和规则的。

穿过黑沉沉的迷宫,眼前就有光明。

云崕的识海与她上次进来所见并没有多大不同,只是这会儿正飘着鹅毛大雪,整个世界弥漫着刺骨的冰寒。

比起上回,更冷了。

红烟飘在半空中,这片识海的主人就立在山坡上,背着手仰头看她。

这里的云崕自然不是孩童模样,简单的一袭白衣,就勾出了丰神俊朗。就连红烟也不得不承认,他好看到犯规。

满山满谷飘着大雪,他好似和山雪融成了一体。

原本,他就是片天地的主宰。

云崕的元神和他本人一样,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很从容:“既然已到这里,何不现出本来模样?”

修行者魂身密不可分。他身负重伤,神魂当然也疲弊不堪,这一点瞒不过红烟。

很快,它就在半空中凝出一个人像。

是个女人,然而看不清五官,只知身材窈窕,长发披散下来。这么影影绰绰地,连线条都不清晰。

可是燕王分明说过,他在梦里见过的天魔是个魂身凝实的大美人。云崕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忽然道:“果然,你算不上天魔,甚至连魂魄都不是!”

那红影像是低头看向他,没有开口,但话音在天地间响起:“你以为,我是什么?”

她的声音悦耳、清冷,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慢,但与冯妙君截然不同。

云崕笑了,带着淡淡讥讽:“你不过是一缕执念罢了,连一个普通魂魄都比不上!”

他不待红影接口就迳自说了下去:“我一直便觉得奇怪,魂魄如果闯不出虚实幻界,都会被天神封印吸回石室。其他天魔都抗拒不得,为什么你偏偏就能留在虚实界里?”

答案就在这里了:

她不是魂魄,她只是天魔首领留下的、夹杂着一缕执念的魂力而已!

从本质上来说,她没有真实存在的自我意志,因此不被虚实界的法则判定为独立的灵魂,从而能够作为一个“物件”留下,静静等待昔日旧主再度光临、把它拣回。

在虚实界,它再强大也只是个死物。只有和冯妙君的神魂相结合,她才能具化出形貌来。

他的猜想被证实,心里更加笃定,也放心了。

安安果然没有被她带进来,而是完完整整留在了现实里。

“有什么区别?”红影嘿嘿冷笑,“你的一切,很快就要为我所有!”

“你?”云崕不露惧色,“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天魔首领早就消失不见,如今立在外间的,只有安安!”

“住口!”红影尖啸一声,“想拖延时间么?天真!侵占你的识海实是易如反掌。”

正文卷 第640章 大结局(2)

自她进入这个世界,身上的魂力就丝丝消解开来,融入空气当中。天幕变得昏沉,连光线都从原来的幽白变作了暗绛,识海内所有景物表面都镀上了一层红,粘稠如同血光。

最可怕的是气温急剧上升,也就这几句对话的功夫,整个山谷就变成一个大蒸笼,热气腾腾。

天空飘下来的雪,还未落地就化成了水。

云崕的世界原本被坚冰覆盖,可这么一来,到处都有融化的迹象。

啸声未尽,红影就化作一道流光,重重轰进了巨大的深渊当中!

它飞行时,表面都亮起赤金色,带着无尽光炙,身后还拖着长长的焰尾,仿佛砸向地面的流星。

这一刹那的光辉,反而将整个世界映成不祥的末世。

在撞击的那一瞬间,云崕闭上眼,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从虚实界取回力量之后,天魔首领的魂力之强大,宇内已无对手。

就算云崕是识海的造物主,也依旧难以匹敌。也正因坐拥这样的力量,天魔首领的执念才敢肆无忌惮闯入他的世界,喧宾夺主。

这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

震荡波如同海啸,眨眼间卷席四面八方。他衣袂翻飞,不必睁眼也知其猛烈。

整个识海世界为之剧震,郁郁葱葱的森林被拦腰折断一半。

一片摧枯拉朽。

而在撞击的中心点、深渊最底部被撞出一个方圆数里的巨大凹陷,深度达到惊人的数十丈。

这里原本被最坚厚的冰层覆盖。然而经过这么毁天灭地的大冲撞,凹陷中心的冰面已经四分五裂。

裂缝如有生命,飞快向着周围的冰层蔓延。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爆裂之声。

深沉、不祥。

云崕并未站到悬崖边去,就知道深渊底部发生了什么事。他嚯然转身,大步向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路途行至一半,深渊底部的冰层就已龟裂。

不等它完全碎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影子就迫不及待从裂隙中钻了出来,沿着碎冰爬向四周峭壁。

它们的数量如此密集,就仿佛蚁群出巢。从高处看下去,像是黑色的潮水从泉眼里汩汩涌出,迅速填满了整个深渊。

不过是眨眼功夫,渊底和四壁就爬满了黑色的身影,到处都在蠕蠕而动,见不到一点岩壁本来的色泽。

骤然脱困,又见到深渊正中的红影,它们再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放声嘶吼。

这片识海世界里,顿时回荡着群魔呼啸,往日的平静都被撕得粉碎。

天魔重现!

黑影爬到深渊边上,就能够化雾飞行。于是天空和陆地都被黑色占满,昏天暗地。

云崕走到小院门口,这才回头,望见丛丛黑影飞快冲向这里,甚至领头那几张狰狞的面孔都很熟悉。

这些恶邻,他已经交手了三百多年,彼此都是知根知底。

可是云崕明白,这一回不同了。

天魔首领方才那一记威力无伦的撞击,直接将他辛苦巩固的寒冰屏障打碎,被堵在底下的天魔投影一下就找到了突破口,得以重新窜入他的世界,重新为非作歹!

天魔首领这么做,无非是因为自己返回冯妙君身躯之后,就受到她丹田当中鳌鱼印记的限制,不能夺舍他人。也就是说,她可以尽情在云崕识海中大肆破坏,却不能真正占据这方天地,不能将他完全吞噬。

又或者,她本来就不是完整的魂魄,只不过是原主人留下的执念和魂力而已,自然不能投灌到他人身上。

要控制住他,她就必须假手于冰渊之下的天魔投影。

这些东西和云崕的纠葛,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望着黑红光影交错而来,云崕后退一步踏入小院,回身关上了院门。

这院子就是他识海中的最后净土,只要守住这里,天魔投影就不能占据他的躯体。

他昂首站立,一手按住了院门。

紧接着,黑色的大潮自远处奔涌而来,直接冲撞到篱笆上。

门后的云崕,清晰无比地感受门板和地面的震动。

这个小小的院落就仿佛湍流当中的礁岩,每时每刻都承受着巨大的冲力。

红影自远处飘来。

她的行动漫不经心,但所到之处,黑潮都自动避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来。

它们对于首领的敬畏历经三百年不变,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本能。

“何必垂死挣扎?”天魔首领与云崕隔门对话,“打开这道门,否则我让你永世煎熬。”她的声音阴沉,令身边的天魔都不寒而栗,“我可以保证,十八层地狱的酷刑都比不过我的手段。”

她是玩¥¥弄灵魂的大拿,云崕的神魂要是落到她手上,那真真叫做生不如死。她有的是办法令他痛苦无边,却又不会魂飞魄散。相比之下,地府的刑罚都是一板一眼的死教条,哪有她的花招来得那么有想象力?

云崕和她的距离不过三尺,中间只隔着薄薄一道木门,甚至可以隔着缝隙看见那一抹赤红。

“是么?”他的神情却是云淡风清,“倒想领教一二。”

这家伙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天魔首领冷笑一声,只吐出一个字:“上!”

话音未落,周围的天魔重新化作大潮,冲撞小院。

小小的院落仿佛是洪水中的孤岛,随时都会被吞没。

可它到底坚持下来了,哪怕摇摇欲坠。

这样的冲击,从前也发生过多回,云崕都能坚守。三百年的砥砺磨合,令他的心志坚如磐石,轻易不会动摇。

若只是这样持续下去,天魔投影恐怕还是未能竞功。毕竟它们只是投影,真正能带入这里的修为,十不足一。

天魔首领旁观几十息,忍不住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她挥了挥手,就有几缕红雾掺入黑色的潮水当中。看起来微不足道,却能在几息内将黑水染成了红潮。

再仔细看去,那根本不像红色水流,反倒如同岩浆,扑到院子的篱笆上就嗤嗤作响,泛出白烟。

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她就将云崕的识海变作了熔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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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42章 大结局(3)

云崕的脸色终于变了,按着木门的手掌一紧,魂力输送过去,院门和篱笆上顿时泛出淡淡的光华。

他在竭尽全力抵御天魔的侵蚀。

这片最后的空间如果也沦落,天魔就会长驱直入,吞噬他的神魂、掌控他的身躯。

只可惜,以他一人之力实难与天魔全族抗衡,何况这次还有天魔首领亲自加持。即便他是这片识海原先的主人,看起来也难以逆转乾坤了。

识海世界变作一片熔岩火海,云崕即便站在门后都觉出热焰扑人,连发丝都要烧焦。而这座小院,就是火海中的孤岛,随时都会被吞没。木门上飘出袅袅青烟,篱笆也被蚀出了千疮百孔。

在强大而纯粹的力量面前,云崕坚持不了多久。

它们赢定了!

天魔首领终于放下心,重重一拳砸在了木门上。冯妙君和云崕性命相连,哪怕知道族人就被封印在他的胸膛里,她也不能直接将他的心脏剜出来;她又不能鸠占鹊巢,亲自夺舍云崕,所以最可行的法子,就是放出深渊里的天魔投影,助它们夺占云崕的识海。

只要这具身躯变作它们的囊中之物,安全解开封印、释放出天魔全族本体岂非再容易不过?

她的力量无与伦比,门板本就是薄薄一层,又快被蚀烂,哪里还挡得住她?

“咔嚓”一声,院门四分五裂。

木屑横飞,甚至在云崕脸上划出淡淡血痕。

在他和天魔之间,已经再也没了阻碍。

一朝夙愿得偿,天魔首领放声长笑:“拿下他!”

她信手一挥,身后的黑影就狞笑着冲进小院!

这一刻,它们已经等待了太久。争先恐后的结果,就是黑潮的颜色深如子夜,呼啸着朝云崕扑了过去。

扑倒他、吞噬他,这场漫长而不见硝烟的战争就结束了。

冯妙君站在众魔身后,只觉心旷神怡。

院门被撞破刹那,云崕就大步后退,一直站到了院中去。自然这点儿距离对天魔来说,不过是一步之遥。

真就只是一步而已。

可就在这时,云崕嘴角轻扬,竟然露出一抹松快。

天魔首领看在眼里,心中莫名一跳,却找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妙。

黑潮的涌入,在院中刮起一阵疾风。冲在最前头的天魔尖啸着,长而尖锐的指甲都快要触到云崕眼皮。

也就是半寸距离而已。

一旦得手,它们不介意活撕了他。对付魂魄,天魔有一千种法子让他生不如死。

云崕并没有抵抗,甚至桃花眼瞬也不瞬,因为就在下一瞬,天魔忽然消失了!

不错,就是消失。

这漫天飞舞、遮天蔽日的数万天魔,竟然就从云崕和冯妙君的视野里化为乌有,毫无预兆。

那五根已经伸到云崕眼前的尖爪,就在这一刹那重新变作了几缕黑烟,轻飘飘地没有任何攻击力。紧接着大风吹来,它就像普通的烟尘一样随风而散。

纵观周围天魔,莫不如是。黑色烟雾顷刻间就已淡去,还天地一片朗朗乾坤。

只差半寸,它们就得手了。

偌大的识海世界里,似乎还回荡着它们不甘的尖啸声,却只剩下两个人相对而立。

冯妙君难以置信,忽然站到云崕面前,用力攥向他领口:“你做了什么!”

她的族人怎可能凭空消失!

她离他原本还有两丈距离,这一倾身就瞬移到他身前。

云崕也动了,神剑对准她脖颈削去,口中却道:“你猜?”

冯妙君用力抓着他的长剑。他具现出来的神刃拥有现实里的全部特性,也不知饱饮过多少大能的颈上鲜血,可是在她手里就是纹丝不动,甚至被她抓住的剑身还快速转黑,再不复从前光华寒冽。

照这般下去,它很快就会被蚀尽。

天魔首领的魂力,可怖如斯!

哪怕她面貌不清,云崕也能轻易感受到她身上暴涨的杀气。他后退两步,眉目沉静:“你的族人离开了。”

天魔首领一怔:“什么!”

“我说——”他一字一句,“它们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这是何意!”她瞪圆了眼,心底却冒出一个疯狂又荒谬的推测。

方才她看得清楚明白,天魔全族不是退却,而是迳直消失不见。过去三百年间,她的族人被封印在云崕心脏里,云崕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力、灵力,以及后来的国家元力镇压之,他们是一存俱存的关系。

天魔的存在,对云崕来说就像一颗不定时的爆破蛊,他一定也很想卸下这个重任,但是多年来都未竞功,可见此事难比登天。

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有本事将天魔都弄走?

就这么几息功夫,云崕的身形就变得浅淡,人似乎也摇摇欲坠,嘴角的笑容却很畅快:“你何不亲眼看看?”

难道……眼见他魂身都变得透明,再联想他先前向自己开出的条件,她满心骇然,突然身化红烟,飞快冲向院中的小屋。

那里,是识海世界的出口。

她走得那样急,竟然连云崕都顾不得了。

在她离开以后,识海世界的大火也跟着一起消失,温度快速下降。云崕将篱笆上最后一小簇火星也摁灭,缓缓坐到树下的青石上。

难以言述的疲惫席卷而来,他举目四顾,只望见一片焦黑废土。

郁郁葱葱的森林已被付之一炬,但远处的瀑布飞流直下,在深渊底部砸出了雷鸣般的水响。

他微笑着闭上眼。至少,识海世界再也不需要被坚冰覆盖。

¥¥¥¥¥

现实世界。

山林里的雾越来越浓了,三丈开外的景物都看不清楚。

天魔首领化作红雾钻入云崕识海,后者当即退后一步,向燕王低喝一声:“快!”

识海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他并没有把握能拖延天魔首领多久。

机会转瞬即逝。

燕王收起看戏的神情,大步走来。

女魃立刻站直身体,警戒地望着他。

但他并没有动手,只是自储物戒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样东西,置于地面。

众人目光都被它吸引,不是因为它太奇特、太稀罕,而是因为这玩意儿实在其貌不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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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43章 大结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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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直径在一尺左右,材质仿佛是青铜,初看像镬又像鼎,底部有三足。更重要的是,它在平民家里太常见了,乃是煲汤煮肉的一把好手。不过款式看起来有些古早,不像今人所用之物。

可是能被燕王珍而重之拿出来的,又怎么会是凡品?

这只青铜镬表面还布满了裂纹。唔,或者应该说,它是由碎片一块一块拼接起来的,也不知费了燕王多少工时,怎么看都是随便一推就要散架的模样,并且镬沿上还缺了个口子。

若说不凡,大概就是它看起来年代久远了,连铜片都微微发绿,并且镬身上绘有许多古怪的纹路和图案。

这种时候,燕王拿它出来作甚?

谁也未注意到,僵立在原地的冯妙君忽然眨了眨眼,涣散的目光渐渐有神。

女魃难得被挑起好奇心,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是什么?”

“最后一片呢?”燕王没理会她,只是追问云崕,“拿来!”

自天魔入侵后,云崕连面容都有些僵硬,指尖却向他弹来一小块铜片。

这东西也不知何时被他攥在掌心,眼看铜片疾射而去,站在近前的女魃身形一动,就要去接。

燕王抽出宝刃,“唰”一声向她胳膊剁去,又狠又快,竟然毫不顾及从前情面。

他早就蓄势待发,这一下凶威赫赫,仿佛猛虎扑食,连女魃也不敢轻撄其锋。她身形一晃,脚步微顿,只这么一迟滞的功夫,燕王就将碎片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安在了青铜镬的缺口上!

任谁都看懂了,云崕给出的就是这只鼎镬缺失的最后一片。有了它,这只奇怪的青铜器终于完整。

下一瞬,它表面泛出莹莹青光。

那光芒如水波流动,在青铜器表面荡漾,给人生机无限之感。被光芒笼罩的几人都觉身心为之一畅,只有女魃反而退开几步,面露厌恶之感。

她已是死人,反而不喜这样蓬勃的生气。

青光只持续了不到两息功夫。它消失之后,众人眼前只剩下一个完完整整的青铜镬,通体光滑,莫说裂纹了,就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这东西居然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旁人心里都是大讶。所谓破镜难重圆,哪怕是件神器,莫说碎成一地渣,就是被拗成两半也要报废。

这是常识。

可眼前这只古怪的鼎镬拼全了碎片却可以修复如初。

镬身上头的铜绿已经掉了,露出原来暗金的色泽,即便在这样昏暗的夜里也焕出淡淡的微光。那样古朴的味道,只有经历了时光洗淬、风霜打磨的古物才配拥有。

燕王将这铜镬紧紧攥在手里,欣喜若狂:“果然,果然可以修复!”

随他而来的修行者忍不住问道:“王上,这是什么?”

“界神祭坛!”燕王笑逐颜开,哪里还有平时半分阴沉,“只要它恢复如初,我们就能召唤界神重临人间!”

那几字一出,在场听众无不动容。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国内顶尖儿的修行者,自然知道“界神祭坛”对自己,对所有修行者,乃至于对整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界神如果回归,天梯就能打开,灵气重新充沛此界,修行者眼前又是坦荡荡一条通天大道!

这个世界已经沉寂千年,这个世界已经无望千年。

界神的归来,会给这个世界全新的打开方式!

冯妙君身后的新夏修行者,有几个忍不住咕咚咽了下口水。如果这话出自旁人之口,他们只会笑他是痴人说梦。

可是同样的话从燕王嘴里说出来,那份量可就全然不同。

燕王却不理会别人怎么想,他只盯住云崕,眼神兴¥¥奋又狂热。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大步跨出,手中再度寒光闪动。

长刀所指,赫然是云崕胸膛。

燕王大喜之下劈出的这一刀如银河倒挂,神完气足,仿佛前面是座大山也能劈开。即便云崕正在全盛时期也不愿正面接下。

更何况他此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明眼人都知他正集中全副心神与识海里的天魔搏斗,举步维艰,更不要想躲过这一击。

女魃不假思索,抽出自己的八棱锏迎击而上,一边怒喝道:“你作什么!”

她的任务是给冯妙君保驾护航,现在燕王突然偷袭云崕,谁知会牵连出什么变故,她自是不允。

“锵”一声金铁交鸣,燕王开山裂地的一击被女魃生生扛下,可她也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力道,一下被抽出五丈远!

那感觉就好似自己挡在疯狂的巨象眼前,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被一把撞飞。

“上!”燕国修行者从变故中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替国君护法。燕王低吼一声,再出一刀,依旧直劈云崕。

从云崕丢出碎片,一直到燕王突然反戈,前后还不到七息时间。旁人还在讶异于这两个死对头怎么突然有了默契,燕王就拔刀向云崕了。

那真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燕王面色通红,提起全副修为出击,只觉过去一百年来心跳从未跳得这样快过。

只要这一刀功成,他就能圆满多年夙愿!

可惜,好事多磨。

云崕面前突然又多了个人,正好就挡在燕王刀锋之下,手中一对短锥翻上来,“叮”一声扎在刀身上。

她口中清晰吐出两个字:“敢尔!”

其用力奇巧,虽然正面迎击,却不像女魃那样与燕王硬碰硬,而是一记侧击卸开燕王力道,荡其中路,紧接着就往燕王怀中扑来!

她身形小巧,动作轻灵,乍一看如乳燕投怀,可是手里一对武器寒光闪烁,这要真扑实了,燕王胸口上就要多出两个大洞。

他沉声道:“让开,我要重召界神!”

那身影不听,倏忽而至。

燕王冷笑一声,砂钵大的拳头抡下来,直接砸向她天灵盖。

势大力沉,就算是千年灵龟的背甲也会被打烂。

拳头重重砸在她身上,而后——

轻飘飘穿了过去。

居然是幻象!

燕王微微一愕,心道不妙。

正文卷 第644章 大结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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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刻还接下他的挥击,下一瞬就生成了幻象?这般天衣无缝的对接,当世几人能有?

最重要的是,眼前若是幻象,那么她真人又在哪里?

燕王一个激灵,反身扑了回去,恰好望见他原先站立之处现出一个纤细的影子,低头去抄留地上的界神祭坛!

这东西要是被抢走,他再对云崕下手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人对于局势的把握,实是精妙难言。

“长乐女王!”燕王怒吼一声,长刀化作飞虹,朝她射了过去,同时右手虚抓,地上即冒出一个人形的土傀,一下扑在祭坛上!“云崕缠住天魔,我们要将界神石心放入祭坛,否则万事休矣!”

他的对手身似鬼魅,轻灵飘忽,偶然才被如雪刀光映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庞,不是冯妙君又是谁?

她面凝寒霜,对燕王的怒吼充耳不闻,只是抽空挥了挥手:“拦下他们!”

她这回带来前线的新夏修行者都是精锐,女王有令,当即冲上前去,与燕人战作一团。

冯妙君眼神清明,视线扫过地上的祭坛:“你怎可能集齐祭坛碎片?”

自从在虚实界被天魔执念侵占以来,她对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可是一股晦暗的心力作祟,将她意志全盘扭曲,变作了目标为先,不惜施展种种手段。

那便是执念的力量,能在道心种魔,让人变得不再是自己。

不过天魔执念与云崕有约在先,他放任其冲入自己识海,可是天魔也要将冯妙君本人意识留下。那日夜压迫着自己的强大执念一去,就像身上搬走了一整座大山,冯妙君心性立见空明,神思运转无碍,飞快夺回了身体的主控权!

燕王要对云崕动手,她第一反应就是回身相救!

援护云崕,已经变作了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对方说得再怎样大义凛然,冯妙君也无动于衷。

燕王怒气冲冲:“还能怎么得来,云崕赠予我的!”一伸手将祭坛收了起来。

战场混乱,他可不敢将这宝贝置在野地上。

冯妙君嗤之以鼻:“胡说八道。”

云崕心心念念夺取燕王珍藏的祭坛碎片,又怎可能把自己手上的交出去?

就这么几句对话的功夫,两人交手数十记,旁人只见刀光剑影,而后就发现新夏女王并未落在下风。

这可太了不得。

“他找我做个交易。”胜利唾手可得,偏偏这拦路虎不是好打发的,燕王只得尽力劝服她,“只要我和他联手对付天魔,他就将碎片交出!不信你自己问他。”

他的声音不响,却像在冯妙君心头炸开一声闷雷。

云崕竟然和燕王做交易?

这时女魃也加入了战斗,目标直取燕王,冯妙君就下意识看向了云崕。

他轻轻点了点头。

天魔在识海中神魂与他争斗,抢夺身体的控制权,云崕连说话都费力,但依旧向她扯开一抹微笑。

那笑容还有两分僵硬,不若从前的灵动轻佻,冯妙君心里涌起酸甜苦涩,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

从虚实界脱身出来后,她的种种言行虽非出自本意,但外界的一切变化尽入眼底。云崕布下了局,又那般对她,她心底其实有怨。

相知相伴十余载,这个男人怎能那么狠心?

可是今日燕王告诉她,云崕主动寻他做交易,为了对付天魔,甘愿把祭坛碎片拱手让出!

以冯妙君之聪慧,转眼就能将这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

燕王和她有约在先,她须替他寻得长生之法。天魔执念掌权以后,延续了这个约定。不过说起来天魔施展的都是邪术,燕王即便得以长生,也要不断置换躯壳,这就意味着辛苦修炼的近二百年道行一朝打了水漂,并且还有神魂虚弱的风险。

此为无奈之举、下下之策。

这个时候,云崕找上门来了。

白猿胡天把冯妙君的珍藏转交给他以后,他就掌握了大部分祭坛碎片。原本只要打下燕国、打败燕王,他就能拼凑碎片,还原祭坛。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最后的任务。

可他临时改变主意,居然要把机会让给燕王——为了她!

她都想不出燕王拒绝的理由:只要召出界神、重开天门,修行者寿数上限的死结就迎刃而解。燕王都不需要再置换身体、折损道行。

安全无痛无副作用,这才是他向往的上上之策。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从前种种过节,都可以在最现实的利益面前无视。

“你当他什么能封印天魔一族?界神遗留的石心就在他胸口!”燕王声音里蕴着焦急:“我们花了多大功夫才将附在你身上那东西骗进他的识海,再不动手可就晚了!”

界神?石心?

前因后果如电光石火,终在脑海中串连起来,冯妙君恍然。

她亲眼目睹天魔袭城的经过,然而这故事还有世人不知的下半段。云崕说过,黎厉帝曾以为溜进城里的天魔附到了刚刚出生的云崕身上,因而扎伤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心脏。

而从那以后,没逃出虚实界的天魔族就被转移了,不再封印于梦中石室。

这世上哪里还有那么强大的囚牢,可以将这个逆天的种族关押?唯一还能与它们抗衡、确保它们不会逃出生天的,当然只有天魔最强劲的对手——界神!

所以当时黎厉帝不仅是刺伤云崕,还趁机将封印住天魔的石心也一并放入了亲生儿子的胸膛,用他的血脉、精气和生命力来供养石心、囚困天魔!

这个皇帝真是好狠的心!

而云崕……云崕也继承了乃父的机狡多智,从显龙山大战、燕国求援到今日种种,都是他和燕王设计好的陷阱!天魔百密一疏,未料到这两个不死不休的对头居然会在背地里联手算计她。

并且魏军战败是真的,云崕受伤是真的,燕王拼尽全力追捕他也是真的。

只有这样逼真,才能骗过多疑的天魔。况且燕王本来就视云崕如眼中钉,如果能在这样追逃过程中直接将他杀掉,何乐而不为?

正文卷 第645章 大结局(6)

他的确往死里下狠手。

可是云花了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将她完完整整地换回来。

“云。”她心头转过了千言万语,可最后只是低喃一声,反手甩出星天锥,刺入一名燕人咽喉。后者已经潜行到云附近,正想发难,转眼就被她终结。

百忙之中,她兀自抽空抓住了云的手。

“我回来了。”

他的掌心仍然温暖。

云面色发青,目光都有些涣散。冯妙君知道他识海里天翻地覆,恐怕顾不上自己。哪知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动手!”

冯妙君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什么!”

这家伙疯了吗,竟要她动手剜心?明知道她下不了这个手,无论是为他还是为己!

有天魔作祟,云连说话都很艰难,每一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动手……我能解掉诅咒!”

最后这几字如响雷,重重砸在她心头。

虽然在旁人听来是没头没尾,但冯妙君一下就明白了。他说,有法子解掉她丹田里的鳌鱼印记!

两人都明白,跟着她十多年的鳌鱼印记,一直是冯妙君舍命搭救他的真正理由。现在只要解去两人性命相连的契约,他就算被剜了心也不会连累她。

从石室归来,冯妙君就读懂了天神符文的秘密,当然知道如何解开这份契约,可是那条件过于苛刻。这会儿听他提起,只觉心口像是被石磨狠狠碾过一遍又一遍,痛得呼吸都不畅快了。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啐了一口:“不干!”

燕王一刀逼退女魃,黑着脸大步朝这里冲来:“你磨蹭什么!等天魔吞噬掉他的心志,他人也不在了,我们还召不回界神!”

天魔首领此刻就在云的识海里,燕王很清楚她的目的。反正云的神魂必被吞噬,被这小娘皮再拖延下去,等天魔族真正掌控了云的躯体,他们召出界神的最后一丝希望也会随之泯灭,那才叫蛋打鸡飞,“横竖他必死无疑,你要整个世界给他陪葬吗!”

冯妙君冷笑,不待他冲近就抽出长剑,照着他眼珠子捅了过去:“谁说他必死无疑!”

此剑为液金妖怪白板所化,看着稀松平常,硬度却着实惊人,连燕王的宝刃都劈不断。

两人这一挨上,又是一番缠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燕王心急如焚,

这女人疯魔了!

偏生己方的人都被新夏修行者拦下,再加上女魃从旁助攻,在他身上已经开出几条血口子。

想穿过这重障碍扑击云,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完成。

冯妙君面色阴沉,同样反复盘算。燕王说出的利害关系,她怎会听不懂?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云被人掏了心去。

谁都不行!

她抽空看了云一眼,正好和他四目相对。这人脸色更白了,额上沁着冷汗,显然识海里的战斗正到紧要关头。天魔不是善茬,不知道在他识海当中搞出多少破坏。这些破坏转化为对他的伤害,都要他来一力承担。

可是云望向她的眼神一瞬不瞬,不复先前涣散,反而透出一点古怪的专注和幽深。

就好像,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种眼神,莫名地令冯妙君心惊肉跳。她一边应付燕王势若猛虎的进攻,一边思索对策。怎样才能护住云神魂不被吞噬?天魔执念有多强大,当世没人比她更了解,即便识海是他的主场,恐怕他也不是这东西对手。

要不,她再度神魂出窍,到他识海里助他一臂之力?

对上那种惊世骇俗的怪物,虽说她也没甚把握,但总好过见不着识海里的情景干着急吧?不过眼下最大的麻烦还是燕王。她若是神魂出窍了,能拦住这位大佬对云下死手的又有谁?

转念间主意已定,她即唤过女魃一声:“这里交给你,务必坚持到我出……”

可是一个“来”字还含在口中,心口突有一阵剧痛来袭,撕心裂肺!

冯妙君本来一剑刺向燕王血海穴,这一下痛得她连长剑都拿不稳,娇躯佝偻下去,露出好大破绽。

短短一瞬间,她就感觉头晕眼花,竟是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燕王哪会放过这等良机,反手一刀,直取她项上人头。女魃看得清楚,抢过来挡在她面前,硬吃了这一记进攻。

糟糕,必定是云出事!冯妙君只道又有敌袭,无暇再战,急急转头去看,那一幕却险些教她魂飞魄散:

云右手五指成勾,狠狠扎入自己胸膛!

“住手!”她大骇回奔,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分明是直勾勾盯着她,却置若罔闻,手上用力,竟然硬生生将自己心脏剜了出来!

旁人看得清楚,这颗心脏缺了一小半,不如常人完整。缺失的部分以石头嵌替之,它与心房完全长在一起,甚至被心肌包裹起来大半,色泽原本应是黯淡如石灰岩,然而现在已被鲜血染作赤红。

随着这个狠辣动作,满腔热血一涌而出,甚至喷溅出六尺开外!

全场一下肃静,人人难以置信,只有女魃视若无睹,依旧缠斗燕王不休。

她不是活人,也就缺失了活人的多数情绪。

冯妙君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直接栽倒在地,喉底一片腥甜。

她一生征战无数,受过大小伤痛无数,这般疼痛却从未尝过,就好似胸口被撕开一个无底大洞,生命力从此一泻千里。

他们同生共死,所以云此刻的剜心之苦,她也感同身受。

但此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顾不上撕心裂肺的疼痛,顾不上疯狂进攻的燕王,顾不上纷乱的战局,也顾不上山林里步步逼近的燕人大军。

她好像把一切都隔绝在外,连耳边都是一片寂静,只用尽全力去扶眼前那人:“云,云!”

生命力的快速流失,让她也跟着迅速虚弱下去。

云缓缓坐倒,修长如玉的手指抓着兀自跳动的心脏,染上刺眼的鲜红。

“别哭。”他抬起另一只手,去抚冯妙君面庞,声音低弱,“这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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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646章 大结局(7)

“狗屁的宿命。”她不知道自己流泪,抓着他的手腕,拼命要把心脏按回胸腔里去。云崕是强大的妖怪,就算失了心,一时半会儿未必就死。“放回去!”

她脑海里一片混乱,平日的冷静机敏早不知被抛去了哪里,只觉现在把他的心脏接放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放回去,我就会、会被天魔所噬。”识海里千钧一发,他若不将心脏摘出,天魔方才就已经全盘侵噬神智、夺取躯体;即便现在再安放回去,他也难逃这个下场。

云崕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着她的手:“天道在上,我取心为证,解除与长乐的生死……”

左右都是死,他早就坦然,却不能连累她。

“契约”两字还未说出,他就被冯妙君一把捂住了嘴。

“不解除,我不解除!”她声色俱厉,面上却泪水长流。解除鳌鱼印记的唯一办法,即是双方有一人心甘情愿以命抵之。

一命还一命,契约自解。

十余年来她身背这个契约,从梦中应水城返回之后明明已经通晓天神符文,却还是解不开印记,理由就在这里了:被天魔执念附体的她,怎可能心甘情愿把命抵给云崕?

可是他做得到。

原来他先后与燕王、与天魔交易,是为了将她完整换回;他知道剜出心脏、唤回界神是自己的使命,却还念着解除生死与共的契约,让她好好儿活下去。

两人分离的这段时间,他到底暗中筹划了多少?

冯妙君却不能任他将最后的祷词说完。鳌鱼印记让他们共享灵力,也共享生命力。如今云崕失了心脏,契约就会从她这里强制抽取生命力送予他。如果反向理解这个契约,那就是她不死,他也不会死。

然而契约一旦解除,少掉了她的生命力供给,云崕转眼就会油尽灯枯。

即便他是强大的妖怪,少了心脏也活不下去。

但思及此,翻涌上来的恐慌和悲恸甚至超过了剜心之痛。

饶她平素智计百出,此时此境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唯一个念头坚不可破:这魂淡可万万不能死!

没了心,他就活不了;可是即便把心脏安回去,天魔会将他的神智吞噬,真正的云崕也是死了。

进退都是死路一条,怎生是好!

云崕瞬也不瞬望着她,舍不得少看她一眼。嘴被捂住,他念不完祷词最后几字,同生共死的契约自然还解不掉。

古怪了,虽然整颗心都没了,但他竟不觉得胸膛里空空荡荡。

这丫头,是打定主意陪他一起去了?

冯妙君这里思绪千回百转,不远处燕王急得怒发冲冠。祭坛已经复原,石心也已经被剜出,他距离天界重开只差一步之遥!

夺过石心,放入祭坛,即是成功。偏偏新夏女王疯魔了。

正是争分夺秒的重要关头,他身前的女魃却如附骨之蛆。燕王与她为伍多年,知道这怪物铜皮铁骨,人间的神通几乎对她无效。她打不过他,但这么豁出命地纠缠,他是真脱不开手去。

燕王再顾不得了,空门大露,反身扑向云崕。女魃一爪子戳在他肋下,五根尖甲一起刺入血肉,甚至伤及内脏。

燕王痛得大吼一声,却终于奔到相拥的两人身边,伸手去夺。

冯妙君头脑都有些昏噩,却把云崕手里的东西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见到燕王出手,她本能地抽出星天锥,刺了过去。

虽然气力不够,但她角度十足刁钻,锥尖蕴着一点红光。

她被天魔执念附身这段时间以来,星天锥终于成长出最后一个特性:

魂毒。

只要刺中指定对象,星天锥就能施放魂毒。此物直接作用于对手神魂,若是表现于外,起初昏昏欲睡,接着就是神智浑噩,最后长睡不醒。

虽说每三十六个时辰只能使用一次,并且对于神魂越强大的个体效果越弱,但这已经是连天魔自己都很满意的必杀技了。

燕王自然不知,然而下意识觉出这点红光狞厉已极,仿佛沾上了就会万劫不复。即便他再着急,这会儿也按捺性子避让过去。

身后女魃如影随形。

燕国修行者拼了命地缠住她,也不过只能给燕王多争取几息罢了。

最糟糕的是,他分明看到那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

一旦它停止跳动,那么……

冯妙君迫退燕王,就觉左手微凉,却是云崕抓着她的手从唇边挪开,艰难吐出几个字:“给他,唤出界神。”

许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场,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准备好了。

但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安安既然不愿解除生死同契,他就要想尽办法令她也活下去。

云崕面覆死灰,眸光反而沉静如水,透不出一点畏惧。冯妙君与他四目相对,不觉受了感染。心上人危在旦夕,她心里原本是两面煎熬。然而惶恐到极致,灵台反而划过一线清明。

对了,界神!

界神也是神明,拥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如果它被成功召唤,能不能救回云崕一命?

这个念头就像深渊里透出的一线光明,尽管微弱却也足够穿透阴霾。

理智悉数回笼,冯妙君手上不由得一顿,燕王瞅准机会,自储物戒取出修复完好的祭坛递去,云崕手一松,心脏连同石心一起掉入。

两人动作利索,一气呵成。

召唤界神的两件宝物,终于被他集齐!以燕王的镇定功夫,这时也噔噔退开几个大步,心头怦怦直跳。

周围的打斗不知何时停下,众人目光炯炯,都聚焦过来。

时隔千年重开天界,有幸观瞻这一幕是何等荣耀。在场的修行者,哪一个愿意错过?

冯妙君不管他人,只挨着云崕慢慢坐下。

她快要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犹不忘冲他瞪眼:“不许解约,听到没有!”

“……好。”云崕垂眼看着两人十指交拢、紧握一起,低低应了一声,一边在心底暗下主意,定要抢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解掉契约,令她活下去。

正文卷 第647章 大结局(8)

和她的命相比,一个小小承诺算什么?

……

两息过去了。

在众人翘首以盼中,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然而什么都未发生。

又过了三息,五息……

祭坛静静伫在地上,莫说惊天动地的变化,就连一声异响都不曾有。

说好的界神现世呢,重开天梯呢,怎么不出来?

燕王身后一名心腹忍不住上前半步,低声道“王上,该不会是漏了哪些……”

该不会是漏了哪些步骤吧?

这也是所有人的心声。

不过就在这时,祭坛里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离开躯体的供养,再强壮的心脏也会变得死寂,它亦不能例外。

在场众人眼皮一跳,都觉出了大祸临头的恐惧。

果然就在下一瞬,大团黑烟从石心当中滚滚涌出,凝而不散,那颜色深如子夜。

它逸向四面八方,顷刻间就占满这片空间,白雾都不知被驱去了哪里。

黑烟偶有停下,露出一张又一张五官神态各异,却同样狰狞的面庞。它们的尖啸声如鬼哭,然而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出蕴藏其中的大喜若狂!

黑影幢幢,遮天蔽日。

刹那功夫,这里就变成了阴曹地府。

天魔!

天魔冲出封印,回到了人间!

众修行者脸色大变。从前石心被温养在云崕胸膛,将汲取来的力量转化为镇压之力,这才能牢牢封住天魔。如今这个男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也就停止对石心的供养。

即便那是界神的本体,也再镇不住天魔了!

旁人只能听到天魔的尖啸凄厉,冯妙君的耳边却充斥着这群邪魔的纵情欢呼。

那是被囚禁千年,一朝得回自由的如释重负;那是重见天日的狂喜。

同样的,那也是刻骨仇恨的渲泻。

它们被封印了太久,也虚弱了太久,一出来就迫不及待想要做点什么了。

眨眼间,黑烟就在半空中凝住,而后集结为一个巨大的人影,缓缓低下头。尽管它没有五官,但每个人都能察觉到,它紧盯着摆在地面的祭坛。

“交出来!”声音宏大,在修行者心头响起。

看清眼前景象,天魔就明白这群活人的意图了。自由诚可贵,只有从他们手里夺走石心、阻止界神降临,天魔一族才可以从此高枕无忧!

黑影从石心冒出那一刻,燕王就知不妙,一抖手打出九张铜符,各取一个方向,尽都埋入了泥土当中,只留下小半截露在外头。

铜符一律以精铜打造,上面镌满了血红色的箓文,一进土就焕出淡淡微光。

紧接着以燕王为中心,九张铜符共同筑起一个结界,看起来若有若无,却将这里头的天魔一下都推了出去。

冯妙君看在眼里,低低赞了一声“拒魔阵。”

这赫然就是当年应水城抵御天魔入侵的拒魔阵。只是她见识过的那个阵法覆盖范围太大了,阵脚多达八十一处。燕王只搬用了其中一个阵脚,堪称小而美,却可以更好地集中力量,抵御天魔。

那些铜符都是燕王压箱底的宝贝,也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收集来,显然专为对付天魔之用。可见他先前虽与天魔首领达成协议,却始终心怀忌惮,要做两手准备。

集结起来的天魔重重嘿了一声“交出来,否则尽杀无赦!”说罢如同人类般攥起拳头,重重砸在结界上!

它体型巨大,力量又强,这动作做起来就像打桩机。藏身阵法里的人顿觉地面震动,几乎难以站立,结界更像风中的肥皂泡,好一阵乱颤。

但它终究没破。

事发突然,还有十余人来不及逃入结界。这里有新夏人也有燕人,他们还未冲入拒魔阵的范围,游散在空中的黑烟就纠¥¥缠上来,从七窍钻了进去。

这些倒霉蛋的脚步立刻停顿,神情变得呆滞。

过不几息,他们就拔出随身法器,疯狂攻打结界了。

天魔附体。

望见天魔的拿手绝活,站在结界里的修行者,脸色都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那可是披靡宇内的怪物,当年人类和妖怪联手都搞不定它们。这区区九只铜符布成的阵法,当真可以抗住天魔进攻么?

燕王脸色铁青,大声喝令“站好了,不许动!”

这阵法的站位也有讲究,当年浩黎帝国倾一国之力来抵御天魔,而现在他能动用的,只有燕国的灵力和在场所有人的精力气血。即便站在这里的都是新夏和燕国修行者中的精锐,他也没有几分把握。

原本这阵法也只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而备,没想过能从头扛到尾。燕王目光落到地面上的祭坛,差点咬碎一口钢牙。

到底出了什么纰漏,为什么祭坛没有启动,界神没有苏醒?

真是可恶,他能感觉到成功近在眼前,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了,可他偏就不知道该如何捅破!

他要怎做,才能从眼前的困境中挣脱出去?这回他和云崕联手算计天魔首领,等那怪物出现,断然不会再放过他。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

冯妙君和云崕并未呆在结界里。

云崕手里不知何时擎出一根小小的树枝,长度不及三寸。枝条是金色的,上面还缀着一片叶子。

叶子原本的底色是碧玉一般的莹翠,然而枯卷了大半,只留下最后一丁点绿意。

大部分天魔都把注意力放在拒魔阵上,偶尔蹭过两人身边,他们身上就发出淡淡青光,于是天魔就像被抽了鞭子的羊,一下蹿得很远,竟然不敢靠近。

冯妙君垂首,望见两人相握的双手,知道绿光是从云崕那里绵延到自己身上。

她有躯体相护,不惧这青光。但有什么东西,能抵御孤魂乃至天魔的靠近呢?

云崕能对抗天魔首领三百余年,当然会有些凭仗。

过去的每分每秒,她身体当中的生命力都在飞快流逝,空气好像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响得像不停拉动的风箱。

从未有过的虚弱感席卷全身,冯妙君正要阖目,却觉自己的手被云崕握得更紧。

正文卷 第648章 大结局(9)

两道黑烟停在他们面前,露出来的面庞倒是和气,似乎与普通人无异。

天魔的道行越深厚,面庞越像人类。

这两头天魔并不狰狞,甚至表露出复杂的神情“我王!”

这话自是对冯妙君说的。她关闭了自己的心声,不允许其他天魔窃听,它们只好出言交流。

冯妙君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退下。”

天魔瑟缩一下,注意到两人双手交握。它们仇恨的目光却放在云崕身上“这人囚困我族三百年,我们恨不得生啖其魂,请王上成全!”

若说石心是监狱,云崕大概就是狱长了。朝夕相对三百年,哪个犯人不想杀之而后快?

“尔敢违令不遵?”冯妙君声音转厉,“退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她中气不足,两头天魔对视一眼,又道“他与我们不共戴天!”

她能感受到对方对她打量个不停。天魔一方面忌惮于她的身份,另一方面却又不甘心放过云崕的魂魄,不想让他死后安安稳稳投入轮回。

冯妙君招出星天锥按在膝上,其通体雪亮,惟锥尖一点红芒摇曳如烛火,像是随时会熄灭,却成功阻住了天魔试探的靠近。

它们比普通魂魄更敏¥¥感,觉出了魂毒的可怕。

往这里聚集来的天魔越来越多,很快形成了黑雾,绕着他们缓缓旋转,像嗜血的鲨鱼。

天昏地暗,生路渺茫。

云崕低声道“你还有机会。”

她还有机会逃出生天,天魔也不会为难她。

冯妙君侧首看着云崕。明明光线这样昏暗,她却发现他的眸光很亮很温柔,像破晓时分地平线上的星辰。

呵,她曾不顾一切逃离,想尽一切办法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可是兜兜转转,到头来命运还是将他们牢牢缚在了一起。

其实,这样也很好。

“不必。”她莞尔一笑,苍白的面庞染上一点晕红,如昙花夜开,美得热烈而决绝,“我习惯了,要护你周全。”

原来和一个人生死相依,最后竟然也能变成习惯。

石心放入祭坛十几息,这里头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绝望的不仅是他,还有拒魔阵内所有修行者。

阵法持续的时间毕竟有限,他们早晚要被盘旋在外的天魔吞噬。更糟糕的是,这个可怕的种族脱离禁锢重返现世,人间从此要平添无数腥风血雨。

所有人都很焦灼,这焦灼中又掺入了绝望。

冯妙君也有几分无望。燕王都做到这一步了,界神还不现身,她拿什么来救云崕?

和这男人同赴黄泉,她没有怨言。然而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也绝不想错过!

冯妙君目视前方,下意识看向拒魔阵。那个精巧的祭坛在一片昏暗中还能映出浅淡的微光,原本该是柔亮的暗黄,却被云崕的血染红了一大片。

鲜血还在缓缓流淌而下,因此镬身镌刻的图案和符文也被晕染出来,格外刺眼。

图案!

冯妙君盯了两眼,心里一震,蓦然坐直身躯。

她真是糊涂。

云崕也就罢了,这时全副心神还要留与脑海里的天魔首领作斗争,无暇分心;她呢,她则是被焦虑和恐惧蒙蔽了双眼,脑筋也远不如平时灵活。

既然燕王的办法不能生效,她为什么不把云崕的心脏抢回来?

这时候安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不过,拒魔阵法并非只抗拒天魔而已,此刻活物也靠近不得,她怎么才能抢到那只祭坛?阵法里有一堆燕人,燕王更不会容许。她转眸看了云崕一眼,天魔恨他入骨,没有她守护在旁必会卖力冲撞他,恐怕比花在拒魔阵那里的力气还大。这厮怀里那根小小树枝虽然神异,却能顶用多久?

转眼间,她心间就蹿过了无数念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云崕口耳中突然漫出了赤红的烟雾!

它的颜色绚烂,甚至带上了一点金光,在昏暗的环境下格外耀眼,连拒魔阵里的修行者也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天魔族长!”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句,声音里充斥着绝望。

先前红烟是怎样从冯妙君身上转移到云崕那里的,他们都看得清楚,这会儿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天魔族长也出来了!

眼前的局势已经糟糕至这般境地,竟然还能进一步恶化吗?

燕王脸色同样阴晴不定。组成拒魔阵的铜符都是黎厉帝的旧藏,他花了好大功夫才收集来。这东西再好用,平时养护得再精心,毕竟时间也过去太久了,效力一直都在减退中。对上了天魔,它只能是权宜之计。如今再加一个强大无伦的天魔族长,拒魔阵还能再撑多久?

冒出来的红烟在半空中凝成了一团人影,模模糊糊,没有化出形貌。

紧接着,所有人心头都响起它的长笑。那笑声得意又畅快,清脆如银铃,在修行者耳中听起来不啻于丧钟。

只有云崕知道它为什么笑得这样欢快。

是的,红烟飘出的同时,他就完全清醒过来了,也得回了身体的完全控制权。此前他集中心力阻挠它脱离识海,延长这个天魔族oss重返现世的时刻,为燕王和冯妙君争取更多时间。

可现在来看,不需要了。

界神并没有被召唤出来,这计划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已经失败!

云崕机关算尽,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命。三百年斗法,天魔终于成为最后的赢家。

这一刻的志得意满,怎是酣畅淋漓四字可以形容?

其他天魔也停下攻势,看看冯妙君,再看看红影,一时不清楚族长怎会变成了两个。不过红影的力量更加强大,它们没有过多犹豫就飘到了它身后去站队。

“别笑得太早。”云崕气若游丝,声音中却有淡淡讥诮,“其他天魔自由了,你却难逃一死!”

天魔族长的笑声,戛然而止。

它一出来就见黑影漫天、修行者苦苦支撑的场面,即知己方已经大获全胜,竟未注意云崕两人的境况。他语音刚落,它即是一道神念扫了过来。

正文卷 第649章 大结局(10)

天魔首领看到了云崕胸口的血肉模糊,再一转头,又看到了燕王脚下拼好的祭坛里放置的石心兀自滴血……

转眼间,它就明白事件经过,明白这两人正在死去。如果有脸,这时它大概就要大惊失色“解除契约,快些解除契约!”

它是从冯妙君身上分离出来的,就要受到她丹田里鳌鱼印记的制约!既然夺舍不了别人,那么冯妙君只要一断气,它也得跟着下阴曹。

冯妙君只回了它一个字

“不!”

她的眼神坚定无波。红影再看向他们交握的双手,立刻明白这两人已经达成默契,不由得向着云崕阴恻恻道“死在这里是你的宿命,却不是她的!你舍得让她给你陪葬?”

他捂着自己胸口,稍微坐正“只要你还在,她就宁可陪我一起去。这道理,你不明白么?”

两人眼前一花,红影扑向冯妙君。它通晓天神符文,当然知道只要有一人诚心抵命即可解除生死契。冯妙君是万万不能死的,那么只有让云崕献生。

它和云崕先前的约定,只说“留下”冯妙君原本的意识,却未规定它自己不能再附回去,掌控一切。

只要它重新控制冯妙君的心神,软语相求,云崕能不同意么?

可是他怀里的金枝上,叶片微微一颤,两人身上顿时光华大作,直接将红影弹了开去。

云崕胸口都流不出多少血了,面如金纸,笑容却很惬意“这是天神留下的宝物,专御魂法,从前用来对付比你更厉害的怪物。”将这东西赶出识海以后,他如释重负,又恢复了平时的才思敏捷。

红影冷笑“它还能坚持多久?”那片小叶子又枯卷了一点点,绿意更少。毕竟,这是千年之前的古物了。

云崕浑不在意“不久,也就是到我们身故为止吧。”

红影怒极,又冲撞两次,都被弹开。它指挥其他天魔也来消磨神力,收效却甚微。

云崕千辛万苦把它诱出冯妙君躯体,怎么会让它轻易回去?

冯妙君却不看它,反而盯着拒魔阵一瞬不瞬,这时突然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红影身形一顿“什么?”

冯妙君这才将目光移回它身上,深深凝视“我族脱困,界神也未出现,这天下还是四分五裂,从此任我族纵横。当年誓言已然兑现,如今你还有什么执念要守?”

她说,我族。

红影沉默下来。

当年天魔首领卸去全部修为、潜入应水城时曾经立誓,要带天族一族重返人间,要浩黎帝国永远四分五裂。她带着仇恨与坚忍说出这个誓言,那三分执念就随同修为一起凝成戒指,留在了虚实戒。

魂力与修行者的灵力不同,天生就带着原身的记忆。它既是执念,也就执著于推动天魔首领留下的愿望。

然而它并不是一条独立完整的生命。

冯妙君一字一句都打在它的要害上“你不过是一缕执念,如今愿景已然成真,你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是呵,眼前的一切都说明,天魔首领已经应誓。她留下的执念,也应该消解了。

红影依旧不发一语,身形却散开了些,不复先前凝实。

“我活不了多久,除非拥有你的力量。”她看起来确是像正在枯萎的玫瑰,眼神渐渐涣散,生机飞快散逸。云崕没有撒谎,即便两人生命力均分,也活不了多久了。

红影断不能坐看她死去。

冯妙君声音放得温柔“你我本是一体,我保证,我们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也是一种执念。她对于“活下去”这件事太执著了,相信从前的自己也是一样。若没有这种执著,天魔首领当年怎可能穿越时空乱流、成功潜入应水城?

她们之间,有共鸣,即便只是这样隔空对望,心里都只有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世上,本就是自己最熟悉自己,自己最相信自己。

红影在空中盘旋了两圈,长长叹息一声“活下去。”

冯妙君坚定点头“活下去!”

话音刚落,红影就俯身向她冲下,来势汹汹。

冯妙君却放开了云崕的手,两人没有肢体接触,体表的青光立即消失。同时,她向着红影伸出手腕。

上一回在虚实界,她们就是这样接触,结果红影一下就占了上风。

可是冯妙君脸上毫无惧色。

果然即将一头撞上时,它就聚拢身形,重新变作一枚戒指掉了下来,精准落在她的掌心。

众人望见这一幕,都是脸色微变。云崕不错眼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毕竟这一缕执念太过强大,曾在虚实界压制了冯妙君的本来意识。

嫩白的手掌,鲜艳的戒指。

众目睽睽之下,冯妙君将戒指戴到了无名指上,做了几个深呼吸,苍白的脸色就恢复了正常,连樱唇都重新变得红润。

而后,她站了起来,迈步走向拒魔阵。

天魔当即退开,以示对她的尊敬。

看她步履稳健,面色安然,连燕王都忍不住道“你现在是长乐女王,还是天魔?”明眼人一看就知,她用上了天魔之力才能行动如常。就不知此刻操纵这副身躯的,是长乐本人还是天魔执念?

“有什么分别?”冯妙君微微一笑,“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这不是大家想听见的答案,可是旁人也无从分辨。

只有云崕嘴角微微一弯,笑容浅淡。

冯妙君指了指地上的祭坛“交出来,我饶你们不死。”

众人默然,燕王目光闪动。

尽管它没动静,可只要留在手里再加参研,总归还有希望。就这样交出祭坛,是不是斩断了重开天梯的最后一丝可能?

冯妙君好整以暇“反正你们也唤不出界神,何必垂死挣扎,不如将它献出,换自己一条活路。”

话音未落,燕王眼中有精光一闪,喃喃道“献出……献?”

冯妙君说出的这两个字,似是令他茅塞顿开。

下一秒,他握刀、回身。

正文卷 第650章 大结局(11)

旁人只见刀光如雪,随后燕王左侧就有两颗人头落地!

他修为压高、动作太快,这两人竟然毫无反手之力。

变故陡起,人群大骇,新夏修行者纷纷喝道“你作什么!”就连燕人都下意识退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只有燕国修行者,会离自己的国君这么近。燕王所杀的,都是他平时倚重的手下!

他失心疯了!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寒。拒魔阵外有天魔乱舞,大家性命已是岌岌可危,拒魔阵里头偏又有个燕王开始撒疯杀人!

这是要把大家往死路上逼吗?

“站在原地不许动,稳住阵法!”燕王大喝一声,“这东西既然叫作祭坛,当然是用来献祭的!想召出界神,就要献上祭品!”

他说这话时,脸上肌肉一阵扭曲,实是激动得狰狞起来。

还原祭坛、放入石心,他们都未做错,只是少掉最后一个启动祭坛的步骤而已!

祭坛碎裂了那么久、沉睡了那么久,重新开坛当然需要祭品。

一定是这样!

冯妙君也被这突发情况惊动,停下了脚步,眼里若有所思。

燕王话未说完,挥刀劈开了地上的头颅,然后伸手翻找。

他杀的都是妖怪,一头是虎妖,一头是蛇妖。老实说,人类杀妖怪并不是稀罕事,可是这两头妖怪许久之前就归附于燕,对赵家始终忠心耿耿。在场的燕人望见自己同僚身首异处,国君还伸手在人家脑袋里一顿摸索,心底都是一片冰寒。

忠君爱国,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吗?

燕王却管不了这么多,三下五除二就从妖怪的颅里摸出两枚珠子,颜色和个头不同,但都是圆溜溜地,表面还有淡淡雾气萦绕。

这是内丹,成了气候的妖怪都会自行结出,乃是一身灵魄精华凝成。

他不顾珠子表面还附著红白粘腻之物,捧起祭坛,迳直将它们丢了进去!

旁人心底虽然颤栗诟病,这时也是不错眼瞧着,希望见到这异想天开之举生效。

说到底,谁都不想死!

三息过去了,五息过去了……

祭坛里安安静静,一如既往。

显然这次献祭没有生效。

“还道你能翻出什么花样。”冯妙君嗤笑一声,挥了挥手,“上!”

身后的天魔如闻纶音,聚成了一股黑烟,再度冲击拒魔阵。

从远处看,此处就像刮起了黑色龙卷风,飞砂走石,天地变色。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我知道了——”这厢燕王自言自语两句,嚯然抬头,别人就见到他眼珠子都红了,脸上却露出恍然,“祭品不够!”

众修行者哗啦一声,全散开了,不想变作下一个祭品。

他心腹忍不住劝道“王上,这法子或许……”

话未说完,燕王已经反手一刀劈了过去。

他出手太快,那人即便早有预判、飞身跳开,依旧是慢了半步,半边脸被削了下来,连鼻子带嘴唇都掉了,只见一片血肉模糊。

这人长嚎声中,燕王又毫不犹豫攻出第二刀。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燕王走火入魔了!

另外两名燕国修行者冲出来,挡下他的刀。然而他气力惊人、神通了得,举手投足间就撞飞一个,斩杀一个!

并且他每杀一人,还记得剜出内丹放进祭坛当中。

他现在听不进也看不见,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献足祭品,召唤界神!

这动作令所有人毛骨悚然,实际上却也拖慢了燕王杀人的速度。新夏修行者咬牙道“杀了他,否则我们必死无疑!”

拒魔阵外虽有天魔虎视眈眈,至少它们还未进来;阵里却是有个杀人魔头横行无忌,死在他手里在和死在天魔手里,又有什么分别?

转眼又有两人倒在燕王屠刀之下。

这等绝境之下,燕国修行者根本没有时间犹豫就倒戈了。若不是女魃被拒在阵外,他们的力量还能更强大。

修行者和军队不同,大家为国为君效劳,只是为了获取更多元力以助自身修行而已,这是修行者与国家不成文的约定。现在燕王拿他们当肉猪砍,燕国修行者怎么会坐以待毙?

转眼间,拒魔阵里战作一团。燕王虽然强大无匹,可是对上几十名修行者,依旧要落在下风。

不过场中众人都忘了一点

这阵法不独是铜符生效,还得有活人的气血之力来镇压。原本修行者都规规矩矩站着,这才能压住阵脚不乱。

现在被燕王势若疯虎这么一闹,所有人都跑动起来,哪里还能供应阵法所需?

冯妙君满意地笑了,伸出白皙的柔荑按在结界上。

于是,结界表面立刻泛出一层莹白,像是过年结在窗上的霜花儿,但是越来越厚。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阵法里的人都快看不清了。

与此同时,天魔再次集结,但这回化作一头黑色的披毛犀,头上长着三尺多长的尖角。

它一个加速,低着脑袋就朝结界撞了过去。

“哗啦”一声脆响,结界应声而碎,像是被打破以后散落一地的琉璃。巨犀直冲过去,又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魔影。

拒魔阵破!

冯妙君眼里露出淡淡不屑。燕王布下什么阵不好,非要用上拒魔阵?三百年前黎厉帝就用这阵法挡住了天魔一族入世的脚步,后者反复研究最多的也就是拒魔阵,如今怎会再受困于它?

阵法被打破,众修行者都惊得作鸟兽散,四下而去。天魔临世、燕王发疯,新夏女王变作天魔头子还打破结界,人间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这里还有什么呆下去的必要?

天魔们却兴奋得很,常常三、四条黑烟缠入同一人口鼻,呆怔十余息后,这人就被天魔控制,反身去攻击从前的同僚。

冯妙君大步前行。

方才用起的神通耗能巨大,她脸上这时就有不正常的潮红,看起来荼靡娇艳,眼底也隐隐有些血丝。只看她行动如风,神通广大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几十个呼吸前还奄奄一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正文卷 第651章 大结局(12)

女魃一直盯着她若有所思,这时突然道“你在燃烧魂力。”

和枯坐地面的云崕一样,冯妙君的生命力和灵力都快流干了。她从哪里借来力量,驱动这副行将就木的身躯?

只能是魂力。

她以燃烧自己的魂力为代价,换来了行动和施术的能量。

魂魄的力量,没人可以小觑。从前仙人制造机关傀儡,明明是笨重得数人都无法搬动的机械,加入了人类或者妖怪的魂魄(元神)之后,就能行动自如,并且元神等阶越高,傀儡的力量越大。

冯妙君的身躯已经衰败,属于天魔首领的魂力却格外旺盛。

女魃又道一句“你为何不出窍行事?”天魔可以随意离体,何必拖着这具残躯?

“我怕出窍之后,就回不去了。”冯妙君的声音轻淡。

留给她和云崕的时间,不多了。天魔再神通广大,也不能钻附于生机过分衰败的身体上。

她从地上抄起那只青铜祭坛。

人间多少混乱,都由它而起?现在,它终于落到了她的手中。

在天魔肆虐的现场,几乎没人分神注意她的行为。

它鲜血淋漓,装进了各式各样的内丹。冯妙君摇了摇头,将云崕的心脏小心握在手里,而后翻过这只鼎镬,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

紧接着眼前风声扰动,燕王怒吼一声,红着眼扑了过来“放下,让你放下!”

冯妙君动这只祭坛,就是要他的命!

不等冯妙君有动作,立在一侧的女魃抢先两步拦下,与他缠斗在一起。

冯妙君却返身走回云崕身边,把心脏还给他“心跳已经停止。”

生机已经泯灭。

如果按照她先前计划,就算把心脏给他安回去都未必有用。

云崕并不惊恐,甚至还能一笑“你又想使怎么花招?”

她向天魔执念做出的保证,他一字不漏都听见了。

这妮子有把握活下去。

冯妙君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与此情此境毫不相干的动作

她居然取出水囊,用清水冲洗祭坛!

莫说见着这一幕的人惊呆,就连云崕都挑了挑眉,不知其意。

镬身非常光滑,血珠难附其上,一冲就掉了。清水汩汩,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洗濯如新。

这厢燕王却在步步紧逼。

他修为原就比女魃更高,这时又使尽浑身解数,终是把对手往这里压近。

冯妙君皱了皱眉,抽空指了指燕王“都回来,拦住他。”

话音刚落,盘旋在半空中的黑影都是一顿,而后掉转方向,对着燕王俯冲直下!

燕王本能地挥刀去劈。

他手里的神刀也有斩魂伤魄之能,眨眼间就杀灭了十余头天魔。

危急关头,他心间灵光一闪,蓦地清醒过来,大喝道“住手,快住手!”怎奈扑下来的天魔密密麻麻,像平地刮起的龙卷。他一身法器护符尽出,也不过拦住几下,终是被天魔抓住机会,从耳鼻钻了进去!

那画面无比诡异,黑色的风暴凝成一线,钻入了燕王七窍。

他眼神迅速变得呆滞,连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最后伫立当场不言不动,仿佛木雕。

就算他道心通明坚定,也挡不住这么多天魔同时入体。何况他现在已经走火入魔,心志失守。天魔趁虚而入,飞快抢夺这具躯体的控制权。

他的脑海好像要炸开,偏能清清楚楚听到冯妙君说出的每个字“我说过,要教会你长生。这就是最便捷的法子。”

燕王张口,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不,不要了!”

“被天魔吞噬,变作我们的一部分,你就能永存不灭了。”冯妙君的笑容在他眼里看来,毛骨悚然,“你看,交易就是交易,我说到做到。”

燕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神智彻底消失之前,他突然记起曹卜道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和天魔做交易的,都没有好下场。

见他突然伫立不动,女魃舒了口气,站开两步。

要拦住入魔的燕王并不容易,饶是她铜皮铁骨,浑身上下也平添无数伤痕。

就在这时,云崕怀里那根树枝,叶片上最后一点绿意也消失不见。

它终于耗尽了蕴含的全部神力。

紧接着,枝叶都化为齑粉。

本非人间之物,不应长留于世。

冯妙君没有再多看燕王一眼。她抬高右腕,袖子就滑落下来,露出粉嫩嫩一截藕臂,以及——

以及腕上戴着的一只手链。

这链子稀松平常,材质虽好,看起来却配不上堂堂一国之君。

她的身份,值得更好、更华贵的饰品。

但它跟随冯妙君的年头太长了,从逃亡禁忌之海到登基为王,她一直戴到了现在。

这是养母徐氏所赠。

多少年来结发而眠,云崕也见过这条手链,正中间那颗圆珠上有个古怪的图案,像一棵树,然而很抽象。如果这么孤立地看,没有多少人能认出它是什么东西。

然而这个图案,其实现场还有一个

就镌在祭坛的镬身上。

这只祭坛上绘有繁复的画卷和符文,如果全拓下来看,那是包括了花鸟虫鱼人兽在内的世间万物,都面向中央顶礼膜拜的画卷。

被供在正中央的,就是那棵树,只不过它更大、更完整,线条更多也更生动。

方才,这个图案就被云崕的血染红,那棵树的轮廓被勾载得清晰无比。

冯妙君取下手链,一把拽掉圆珠,将它丢进了祭坛里去!

这颗珠子有古怪,她琢磨很多年了,也没研究出它到底是个什么材质。徐氏只说自己是从发卖会上买来,瞧着有眼缘而已,再具体便不知了。

身为新夏女王,冯妙君接触过的奇珍异宝和古怪材料也不知有多少,甚至新夏也网罗无数能人巧匠,但从来没人能告诉她,这珠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修成天魔秘术后,她也曾经往里面探入神念,然而触目所及只有一片青翠。

这里面饱蕴力量,庞沛、柔和,可她根本无从解析起。

对大道了解越深,她就越发觉得,这不该是属于世间之物。

直到今日此时,燕王的做法给了她启发。

正文卷 第652章 大结局(13)

冯妙君用真火灼过,用神通炼过,用星天锥刺过,可它没有一丁点损伤。然而珠子甫一入镬,忽然就融解了,就像是一枚小小的雪球被丢入烧得滚烫的烙板,飞快地受热解体了,甚至还发出了嗤嗤两声。

它释放出来的,是碧绿透亮的液体,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绿翡溶解在镬里,还骨碌冒泡。冯妙君和云崕离得近,甚至还能闻到凛冽的清香。

那气味令人心旷神怡,头脑清醒。

云崕动容,低声道“这是灵液!”

灵气可以滋养万物,当它浓郁到一定程度就会液化,称灵液,又唤作琼浆,对人体天然就有洗髓易筋的妙用。

妖怪得上一滴灵液就增长道行,凡人得上一滴么,立刻就是补不胜补,爆体而亡。可这玩意儿金贵得要命,就算天地剧变之前的灵气充裕时代都极罕见,更不要说现在了。

绿珠转眼消融完毕。它个头很小,然而释出来的青液越发上涨,一直注满了半镬才停了下来。

一直呆呆立在原地的燕王,忽然转头望来,眼神空洞。

冯妙君看了他一眼,忽然将祭坛塞到云崕怀里“既然是祭坛,那就要献上足够的祭品才能启动,这一点说得无错。”

“可是——”她笑了笑,看向镬身的图案,“这位天神掌管生灵之力,拿活物去血祭,压根儿不能讨人家欢心。”

这颗玉珠,才是打开祭坛的正确方式。她取回天魔记忆之后,对天神的了解就比燕王要深刻得多。

说话间,云崕已经将自己的心脏,连同那颗嵌入的石心一并放入祭坛之中。

只这一下,石心自动与人心脱离,在青液当中翻滚起来。

每滚过一圈,它的体积好像就胀大了一点。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它正在灵液的滋养下快速生长,或者说,自我修复。

众人狂喜,连云崕都一瞬不瞬盯着,可是冯妙君的关注点却不全在这里。

与此同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忽然收缩。

尽管跳动的幅度极其微弱,然而在冯妙君的屏息以待中,这一下就有若春雷!

它又有了活气。

冯妙君眼前突然变得朦胧,鼻子发酸,连声音都哽住,费了好大力气才吐出几个字“有救了!”

它能复苏,云崕和她的性命就还有救!

她能感受到自个儿心跳怦怦,那种快活撞得整个胸腔都疼。

是了,它是因为生机都被石心夺取才停止跳动的。可是祭坛里的灵液效力何等强大,滋养石心的同时,也将庞沛无匹的生机灌入云崕的心脏当中。

和石心相比,它吸取的灵力简直不值一提。

冯妙君勉力定了定神,小声道“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云崕握住了她的手,两人都从对方眼里望见了无边的喜悦。

绝处逢生,不外如是。

燕王忽然大步冲了过来,又惊又怒“您做什么!决不可放出界神!”

他的声音有两分尖细,与燕王的雄浑截然不同。女魃克尽职守拦住他,知道现在怒而发声的是天魔。

天魔族恢复了自由,正希望以后大展拳脚,断不愿界神苏醒制约它们。

女魃出手拦截,它们就任她狠狠一拳打在胸口。

燕王吐血后退时,天魔却从他七窍逸出,重新化作浓比墨汁的一团阴影扑向云崕,速度快如闪电!

当年界神出手,虽然最后成功将天魔族降服并封印,但自己也受到极大伤害,作为生命本源的石心只剩下枇杷大小的一块内核。如今在祭坛的作用下,它吸收灵液起效的时间被缩短为原来的十分之一,然而现在毕竟还未痊愈。

现在阻止它重现世间,还来得及!

就在这时,云崕抓着冯妙君的手道“随我来!”

阴影扑面而至,都快碰着两人。云崕挽着冯妙君,突然往后一仰。

只一仰。

天魔就扑到了,黑烟袅袅,然后——

从他们身影当中穿透过去,轻如无物。

他们明明站在这里,却没有肉¥¥¥身,只剩下两个影像徐徐消失。

“幻境?”天魔也吃了一惊,“不对,不是幻境!”它们最擅追踪人魂,并不借助双眼,幻境哪里能惑得住它们?

平时这样透体如无物是它们的专长,今日却在两具血肉之躯上看见了,煞是古怪。

女魃看了两眼,忽然侧了侧头“遁入青冥。”她拿这个数量的天魔也没甚办法,干脆站停下来。

方才四散奔逃的修行者发现天魔和燕王都未再追来,心下稍安,这时也返身来看。

遁入青冥,即不为现世所伤。她听说过这种天赋,但也只是天赋而已,并非神通——神通是后天修得的,天赋是与生俱来。

云崕为何能遁入青冥,他天生就有这样的禀赋么?

……

“这神通好生了得。”冯妙君也只是惊叹一声,顾不上多想,一把将他按倒,而后伸手捞起某人心脏,重新填入他胸腔当中。

时间太紧迫了。

此时二人仿佛置身一处虚空之中,将女魃、天魔和修行者的作为窥得一清二楚,却分明知道自己与他们泾渭分明。就好似人通过镜子,看到里面的一切。

他们与现世之间,就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薄“镜面”,天魔却钻不进这里来。

“不是神通。”云崕动了动手指,冯妙君才发现他指尖挟着一根三寸多长的白毛,正在袅袅冒出青烟。“是借来的天赋。”

经历识海中一场翻天覆地的大乱,云崕的神魂和身体一样颓败,俊面都白得有些儿透明“这是神兽谛听的尾毛,在它燃尽之前,可以将遁入青冥的天赋暂时借与我。”

不愧是龙族,积攒了好多宝贝。她知道谛听乃是上古时期最奇特的妖怪,明明是神通广大堪比神明,却不插手世间任何争斗,反而喜欢化解怨仇,上达天听,因此也被称作仁兽,有祥瑞之名。

冯妙君来不及羡慕也没心思盘问,白毛燃烧的速度也太快了,得抓紧。她手上忙活不停“当初怎不多要两根来?”他们也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正文卷 第653章 大结局(14)

把云崕的心脏安回去,这可不是玩拼图游戏,只要把缺失的那一片摁进空档里就好。这手术精密、复杂,不容出错。

简单概括,就是高难度,放在她穿越之前的世界,准备齐全的专家们也要忙活十几个小时,怎算都不可能在小半刻钟内完成。

但他们时间少得可怜。

冯妙君连麻¥¥药都没时间用上,就开始上手操作。

幸好,祭坛里的灵液数量充沛,她可以随意挥霍。此物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对云崕来说比强心针还管用;也幸好,取回天魔记忆之后,她的阅历与经验比从前不知丰厚几许,才有自信挑战限时高难度手术。

来自天魔首领的强大神念,帮助她精确掌控伤处的每一点细微变化,那是全方面三百六十度不留死角的全局把握,细致到连每一滴血液分子的流向都清晰无误。

人间的大夫,可万万办不到这一点。

她得确保每一步都要迅速而正确。

她错不起了。

对时刻保持清醒的云崕来说,那痛苦比起剜心也差不了多少。以他耐性,也疼得额上青筋爆起,嘴角隐隐抽搐。

“说得是。”他浑身都在簌簌发抖,却强忍着不敢动弹,几乎把一口钢牙咬碎,“就该、就该多要两根来!”

她集中精力,不发一语。

这也亏得云崕的生命力实在顽强,在高浓度灵液的帮助下,血管刚刚接上就有愈合的迹象。

也不过就是半炷香时间,谛听白毛就燃得只剩毫厘。

“好了!”冯妙君将他胸口上最后一针缝好,长长吁出一口气,“少动多休息,绝对不能出力!”

方才精神高度集中,她将下唇都咬出一排牙印,笑容却很灿烂。不须去问云崕,她能感受到自身生命力通过鳌鱼印记泄出去的趋势已经大大减缓,若说先前是开启了泄洪闸,现在只是小水管排量了。

这家伙的心脏正在跳动,频率倒是比从前还快些,也更有力了。毕竟原本他要分出大半生命力给石心,现在都可以自己留用。

心脏康复还要一段时间,可是灵液太强大,龙族的心脏也顽强得惊人。只须假以时日,或许等时间充裕后还要再做一、两次矫正,但他一定会好的。

他们不会死了,他不会,她也不会!他们终于在绝境中找到了活路。

哪怕身处不知名的虚空,这个认知也令她心情明媚。云崕伸手抚过她唇上的牙印,道不尽心中感激“你又救我一回。”

这是许多许多年前就定下的宿命,他只道自己今回必死,也做好了准备。哪知这丫头真有本事,硬生生把他从黄泉路上又拽了回来。

“回头你再报答我。”她揩了揩手上的血,快言快语,“石心还得修补多久?”

祭坛里的石心,体积正在不断膨胀,已经从枇杷变作了柑橘大小,颜色也由浅灰转成深黑,并且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神威波动。

“至少还要十息。”

若没有云崕“借”来的这一手遁入青冥的天赋,他们想在外头顶住天魔进攻、捱到石心复原可不容易。

“把我的身体收好。”冯妙君吐气的同时,几缕红烟从口鼻溢出。

云崕坚持了二十余息,手段已经用尽;剩下这点时间,她无论如何也要挺过去。

话音方落,白毛尽数化为灰烬。

¥¥¥¥¥

空间仿佛有水波荡漾,下一瞬,两人现身,还在原来位置。

天魔早就团团包围。从外头看去,这里鬼影幢幢,以两人所立之处为中心,几乎形成了黑色的漩涡,密不透风,连里面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冯妙君二人刚刚回到现世,天魔二话不说扑了上去,往这里奔来的修行者还能听见它们的怒吼响彻天地

“叛徒!”

首领要召唤界神,就是背叛了自己的种族!

天魔不计人情,在全族的福祉面前,它们对冯妙君并没有愚忠可讲。

望着场中风雷云动,女魃抬腿就往里冲。她不是活物,不能被附体操纵,天魔也拿她无法。

其他修行者同样咬了咬牙,擎出法器大步而来。

先前燕王入魔、阵法破裂,他们没了半点希望,只能明哲保身逃命去也;现在祭坛已被顺利启动,召唤界神的重任争分夺秒,大家心底又有了盼头。

重开天界,这是多少代修行者的终极梦想?哪怕只是尽绵薄之力,也是与有荣焉!

还有六息。

不过众人还未靠近,黑色的漩涡正中就冒出一点火光。

那光芒虽只一点,却亮得炽目,红艳中带着赤金的色泽。

“呼”地一声,它像是借着风势,飞快扩展到整个漩涡。

从外头看去,整片漩涡就是个巨大的风火龙卷,黑红二色紧紧交织纠¥¥缠,谁也逃不开谁了。

成败就在这几息之中。

女魃一下站稳了脚步,仰头望去,木讷的眼中终于露出尊敬之意。

魂力的较量最是质朴,直接短兵相接就是,不需要任何花俏,不似神通有千变万化。然而这也是最粗暴、最凶险之举,一旦纠缠上了,非要分出胜负不可。

天魔女王真是好气魄,竟敢以一人意志来对峙全族之力。只看黑红两道烟雾的对抗,她居然还未完全落在下风!

风暴正中心的弹丸之地,却是清净之所,半缕黑影都潜不进来。

她以己身为屏障,将所有天魔牢牢隔绝在外,包括了自己。

终于,云崕手中的祭坛里,石心膨胀为椰子大小。

紧接着,它竟像活人的心脏那般,轻微收缩一下。

看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下,发出来的声响却贯彻寰宇

“扑通!”

所有人的心脏仿佛都被牢牢攥紧,跟着一跳。

云崕肃容,将祭坛放到地上。

紧接着,它就沉了下去,仿佛底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无以载物的水面。

空中的天魔大喝一声

“不!”

对抗首领的力量分出大半,就要钻入地底攫取石心。

然而黑影几度钻营,却处处碰壁——对它们来说,地面突然就硬得像金刚石,无论花费多大的力气都难以穿透。

正文卷 第654章 大结局(15)

紧接着,众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动摇。

不,严格来说,是众人所处的这座大山骤然摇晃,无尽岩土簌簌而下,一时间予人天崩地裂之感。

这地方不适合站人了。

修行者们一声呐喊,转身就跑,比兔子还快。

若从极远处往这里眺望,当会望见大山“站”了起来,并在短短几息时间内就分化出了头颅、身躯和四肢。

它就像个放大了无数倍的石头傀儡,通体覆着淡淡黑光,脑门儿上甚至还长着好几棵大树。

人类在它面前,渺小得仿佛蝼蚁。

众修行者逃至一半反身看去,都是目瞪口呆。

这就是界神?

自己何等荣幸,有生之年竟能亲睹界神降世?

有学闻广博之士,知道界神的真身是极北之地的一块石心,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灵性,从此步入无上大道。千余年前天神之战结束,它被封作本界界神,镇守天下。这回它重新苏醒,石心就攫取大山,顷刻间为自己再造躯体。

而后,这庞硕的石头人就仰头长啸。

那啸声悠长、沉闷、震慑人心,比黄钟大吕还要响亮十倍。

最重要的是,它传遍天下,传遍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深海还是大漠,无论是荒原废土还是城池里的地牢。

万千生灵都聆听它庄严的宣告

吾怀柔上神重司本界,不日再塑天梯!

山脚下的修行者呆怔了很久,才蓦地欢呼出声。

一千年了,他们终于重新迎来登天之路!

女魃却盯着巨石人的肩膀——云崕就曲膝坐在那里,一手按着胸口,神情却很放松。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飘在空中的黑红两色烟气已经分开,红烟已经变得黯淡,这时就往云崕飘来,黑烟则四下逸散,显然是要化整为零了。

界神已出,己方是败了。今日才脱困的天魔们相比他是虚弱不堪,没必要在这里与它硬碰硬。

三十六计,选上上之计。

见红烟飘来,石头人浑身神威赫赫,待要出手对付,云崕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切莫动手,这是我夫人,半丝儿也不能打伤!”

石头人大手一下子顿在半空,声音罕见地带出几分惊讶“嗯?”

他与云崕相伴三百多年,得他血肉灵气滋养,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的。不过他也认得,那明明就是天魔族长!

云崕的第二句话,紧跟着又到了“一言难尽,今日是她救了你我。”

界神这才按下了杀气。

红烟就轻轻巧巧绕了过来,飞快钻入云崕袖底。

他长长松了口气。

眼见空中烟气纵横,都是群魔乱舞的身影,石头人低低哼了一声。他的声音宏亮,哪怕压低了嗓门也是传遍百里。

天顶上不知何时阴云密布,沉沉压低下来,仿佛转眼落掉地面。

他在臂上一抹,居然就抽出一把降魔杵来,也不知什么材质制成,通体雷电闪耀,噼啪作响。

石巨人振臂一挥,将降魔杵掷进了天上的云团。

巨杵顿时不见,也未再见它掉下来,可是厚厚的云层中间开始有电蛇游动,波纹一般往外扩展。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天穹上银光闪烁,乌云中竟然就饱蕴雷电。

然后,石头人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手心。

人间顿现银蛇狂舞。

每道电光当空劈下,都精确打中一头天魔,任它们怎样疯狂流窜,都逃不出这片雷云范畴。

九天雷霆之力,专破魑魅魍魉。

雷霆霹雳之声,混合着天魔痛楚的尖啸,充斥于天地之间。

这便是不折不扣的雷狱。

众人呆立原地,为眼前这片无边壮阔的奇景目眩神移,一字也说不出来了。

只手唤惊雷,转眼定乾坤,神明之力竟至如斯。

原来自己营营苟苟大半辈子,还只不过站在无上大道的入口处。

前路迢迢啊。

天魔一族遭了重创,不愿再曝露于光天化日,要么下沉河川,遁入了水底,要么扑向底下的修行者,想借他们的躯壳一用。

界神却不打算放过它们。它直起身体,从天空扯下一团乌云,就好似扯下一团绵花糖那么惬意。

而后,他将云团按在手里反复揉捏,等到再放手时,云团已经变作了一副大网,网眼密布,雷光森然游走。

他做了一个很标准的渔夫撒网姿势,雷网顷刻间覆盖万物,无论是鸟树虫鱼还是人类,一下尽入网中。

而后,他就开始收网。

这网很是奇特,有实体的物事偏偏都从网眼里漏出去了,只有天魔这样无质无形的魂体反而逃不出雷网的包抄。

任它们左突右冲,雷网还是越收越紧。

山脚下严阵以待的修行者,都长长地松了口气。天魔即将伏法,再也不会危害人间了。

界神将网扯到眼前,横眉怒目。

对它来说,这网只有包袱大小了。

他招了招手,方才那只降魔杵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又返回他的掌心。其表面雷电闪烁,照亮夜空。甚至数百丈外的修行者都能感觉到发肤和衣料上有弱电滋滋流窜。

界神高高举起了降魔杵。

这一下若是落实了,数万天魔不晓得还能存活几头。

不过他才要挥臂,眼前忽然飘出一缕红烟,凝成一个美貌佳人的模样,紧接着就是一声清喝“杵下留情!”

她的身影并不十分凝练,显然在方才的战斗中消耗巨大。可她依旧挡在了雷网上方。

界神的巨杵停在半空,然而冯妙君能感受到强大而澎湃的威压扑面而来,能把凡人活活逼疯。

这便是神威,人力弗以御之。

界神声音低沉,百十里内尽可听闻“你曾带领天魔冲击天梯,带给人间无尽苦难。今天饶你不杀,已是网开一面,还敢替他们求情?”

她是天魔之首,天魔一族犯下的罪孽,有厚厚一笔都要归咎在她身上。

“天魔族冲击天梯固然有错,但被镇压千年,罪与罚也该两相抵消了。”人间和地府,都承认坐牢和受罚是可以抵罪的,也称消减罪业,否则地府为何要建十八层地狱?将罪人直接判一个神魂俱灭岂不是更省事。同理,天魔被关押千年,该受的苦也都受了,该赎的罪也都赎了,“您是界神,职守天地秩序,本不该插手凡间事物,更不该直接出手杀灭生灵。”

正文卷 第655章 大结局(16)

界神静默几息,才不屑开口“天魔不为天地所容,也敢将自己归入世间生灵?”

冯妙君的神情更是不卑不亢“我们诞生于这片天地之间,为何不能有容身之所?追溯因果,如果没有神明,又哪来的天魔?”

千余年前的神明战争导致了天地异变,也导致生灵涂炭。从这点而言,天魔的出现的确是神明行为导致的后果。

凡存在,必合理。天道既然讲因果,那么神明对于眼下的局面也有责任。

“你是我和云崕救出来的,否则这会儿早被被丢进海里。现在我便拿着这份恩情,换他们一条活路!”冯妙君往下一指,“你我都明白,若非天魔被封印千年,虚弱不堪,今日你也不会轻易取胜。”

他们千年之前是劲敌,千年之后见面就分出胜负,说来说去,还不是天魔太虚弱而界神吃饱了灵液有力气打架?这便叫做以强凌弱了。

界神偏头去问云崕“你意如何?”既是她和云崕合力修复了石心,那么这份恩情就该由两人共同支配。

冯妙君咬着唇,一起望向云崕。

他和天魔是生死大敌,过去三百年来,她的族人也不知算计他多少回了。这厮会不会怀恨在心?

云崕脸色仍然泛白,这时却微微一笑“夫妻同心,她的决定也就是我的决定。”

他的眸光温暖,冯妙君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安定了。

“好,就免了它们的死罪,以还你三百年供养之恩。”界神的回答也没有拖泥带水,“至于如何发落,等重建起天梯再说罢。”

这就要重开天梯了?众修行者都是一惊,继而大喜。

说话间,界神已经收起雷网,转了个方向往东北而去。他身高腿长,每跨出一步就是数百丈远,踩得地面轰隆作响。

看起来,他是打算这样一路走过去了。

正往此地奔来的燕军,冷不防撞见这样的庞然大物,一时茫然失措。许多人返身就逃,却还有傻大胆架起巨炮准备来上一发。幸好燕王子赵棠是个有见识的,拼了命地拦下来。

这样的怪物,人力根本对抗不了,他们就别招惹人家了。

界神虽然走得豪迈,却对周围变化了然于胸。下一步稳稳踏下去,看起来像泰山压顶,其实人兽都未伤着。

迈步几次之后,他就将这片山谷远远地甩在后头。

燕人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腿肚子发抖。

……

冯妙君一缕神魂溜回方寸瓶,换回自己身躯,又好好整理衣鬓,这才钻出来坐到云崕身边。

她刚挨过去,云崕就伸过手来,一把将她搂进自己怀里。

“仔细伤口。”她很顺从,伸指在他伤口周围轻轻按了两下,“至少还要再休养半个月。”

他脸色还是不好,但鳌鱼印记不再夺取她的生命力了,可见这家伙不太可能有性命之险。冯妙君也就放心了,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晃了晃,“乖乖把这个喝了。”

瓶子装得很满,里面是莹绿剔透的液体。

灵液。

云崕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失笑“你可真不客气。”

灵液可是万金难求的好东西呀,她怎么能放过?方才抢救云崕虽然紧张,她也没忘了顺手分一杯羹,直接把瓶子灌满。

这小妞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她从界神的祭坛里取走灵液,又当着界神的面拿给云崕用,也不怕这大石头人生气?

不过界神的修养当真不错,很干脆地听若不闻,专心走路。

云崕更不客气,拿过灵液,直接吹了半瓶才放开手“够了,再喝就要炸了。”

灵液妙用无穷,威力更大。若不是几近油尽灯枯,他也不敢喝得这么豪爽。

灵液入喉见效,他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伤口处一片麻痒,那是肌肉和皮肤快速生长带出的副作用。冯妙君这才收好瓶子,倚在他肩头,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

她的脸色疲乏。

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天魔族,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她几乎将所有魂力都搭进去,现在还没闭眼直接睡去,都要归功于她强大的意志力。

云崕低头凝视她“现在,你是安安,还是天魔?”

“安安就是天魔,天魔也是安安。”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取回原属于天魔的记忆之后,躯体当中就相当于拥有了两副记忆。

“夙愿未了,我是天魔;执念既去,我便是安安了。”冯妙君微微抬首,眸子被微曦照得几近透明,“过往种种,我都记得,然不过是镜花水月,看一场别人的生死悲欢罢了。”她抓起云崕的手,“从今以后,我仍是我,我是冯妙君。”

云崕设计驱走了附在她身上的执念之后,冯妙君虽然依旧记得天魔往事,然而那些记忆对她来说,就像看过一场电影,体验虽然深刻,感悟虽然沉重,到底描写的是别人的人生,可以唏嘘,可以叹惘,却不该套用在自己身上。

她要以冯妙君的人格活下去。

她神色庄严,云崕却笑得随性“都好,只要是我妻子就成。”

两人正对着东边的天空,那里泛出一丝鱼肚白。

云崕痴痴看着这一点亮光,声音很轻“从前我一直以为,这天过后再也见不到日出。”他以为,界神的回归,就意味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他矛盾过,他挣扎过,他也反抗过,独独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冯妙君抬眸,望着他完美的侧颜。两人看起来都有点儿狼狈。“想得美。”她轻哼一声“我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你了?”同生共死的契约,到底还是没解除。

“是。”他抓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放在唇边一根一根亲,眼波温柔,一如过去那许多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娘子威武!”

“我又救了你一次。”冯妙君却没这么好哄,黛眉蹙起,“三番五次,不许再赊账了!说罢,你要怎么报答?”

正文卷 第656章 大结局(17)

“大恩不言谢,必得以身相许!”他沉吟道,“今次事了,我们就成亲。正好你的养母也在新夏,就请她为我们主婚。”

她冷笑一声“就这样?”为何听着还是她吃亏?

“当然不止!”他满面肃容,“为显诚意,我再送你一个娃娃怎样?那可要花好大力气……”

冯妙君大窘,用力掐住他的掌心“闭嘴!怎么整日价就没个正形?”坐在界神肩上讨论这种事,算不算渎神?

“一个不够么?”他还是一本正经,心底却得有些儿发痛,“那就两个、三个……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冯妙君本想扯他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不过听完最后一句,反倒是沉默了,心底漾起丝丝涟漪,泛起来的都是甜。

是呵,甩开了沉重的宿命,从今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

界神的速度快极,二人说话这会儿功夫,他已经赶到了海边。

自此往北,就是广袤的禁忌之海了。

修行者一路跟了过来,驻扎在风暴岛上的燕营早被惊动,将士倾巢而出,都挤到崖边观看千年难得一见的奇观。

许多人惊呼出声“快,快,看天上!”

冯妙君似有所感,忽然抬头,却见东边的天空出现一个金色的圆点。阳光还未升起,天色仍然昏暗,它的出现就太瞩目了。

圆点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大,显见得速度很快,体积也……

也大得惊人!

不过十几息功夫,修行者就看清了,自天穹垂下来的赫然是一截硕大无朋的树干!

它是华美的金色,最纯正的黄金也不过是这个颜色。属于古木的皲裂和纹理,同样清晰可见。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棵树应该是很老了。

它一头扎入了禁忌之海,庞大的体积能占去整个海面的三分之一。

然而古怪的是,海平面并没有上升,岸边的土地也并未因为海水倒灌而遭灾。

就好像海水都被巨木吸走了一般。

紧接着,树上开枝,枝上散叶,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繁茂的树冠。那里每一片叶子都剔透得如同帝王绿,美不胜收。

“这便是世界之树。”冯妙君觉得丈夫的手更加暖和,她转过头,望见云崕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株巨木,神情复杂。

“是的,这便是天梯。”她未察觉自己声音里也透出无尽的喜悦,“天梯的尽头,就是长生界!”

昔年天魔妄图击败界神、冲入长生界,飞升法则因此被打破。于是天神收起天梯,掐灭了众生的登天之路。

浩黎王室的命运,其实和这株神树联系得最为紧密。时隔千年,郝氏留在人间的唯一血脉,居然携手天魔将它重新请回。

这时有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神木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夜曲,又像是无数精灵低吟浅唱,让人心旷神怡。

万千生灵沉醉,不发一语。

界神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巨木的树干,忽然停了下来,像是也在出神聆听。

许久,乐声才渐渐消失。

界神回过神来,继续大步往树上行走。

在他走过了大半路程,众修行者才突然清醒,就想步他的后尘。

巨木明明伫在那里,可无论他们怎样卖力奔行,都不能再拉近一分距离。

这样徒劳奔波了数十里后,终于有人颓然放弃,长叹一声“还是道行不足啊!”

这可是天梯,本界修行者唯一的登天之路,哪是那么好上的?

攀登天梯的资格,就从能够接近它开始。

众人再抬头,巨木巍峨屹立,枝叶繁茂似锦,哪里还有界神的影子?

可是大家心里都安定了。

界神既已问世、天梯既然重现,他们登上天梯的那一天,还会远吗?

¥¥¥¥¥

冯妙君和云崕坐在石巨人肩头,随他一路向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边都是流云雾霭,脚下只余一片苍茫。

这里离地面应该是很远很远了,就像天与地的距离。

两人只管着观看沿途风景,毕竟坐在界神的肩膀爬天梯,这种待遇再无第三个人可以享受。不过到了这里,冯妙君忽然说了一句“到了。”

“嗯?”

她往前一指,那里是天梯的尽头,没有树冠了,只有厚重得神念都无法穿透的云雾,闪动着青金二色“一千年前,天魔族攻到了这里。只差一步,就能登天。”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云崕转头,看见她的面色淡然,既不激动,也不懊恼,好像说的都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她当然记得了,她是天魔首领,一千年前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由她亲手指挥。

“只差一步?”界神却嘿了一声,“你们还差得远!”

冯妙君这才惊讶“云墙后面,难道不是长生界?”

界神让他二人落了地“眼见为实,何不亲自去看?”

云崕与冯妙君都吃了一惊,正待再问,却见界神的身形突然缩小,从庞大如山岳飞快缩成了……正常人体型。

他一袭灰衣,个头很高,身材壮硕,谈不上英俊,但是面容冷漠如坚岩。

“这就能过去了?”云崕挑了挑眉,“不必经历天劫考验?”

“你二人有护界开天之功,可免去劫数,直升上界。”形体缩小了,界神的声音也像个正常人,只是从里到外都透着冷硬,“我是界神,轻易不得离界。这就要再开天劫了。”

说到这里,他面上的神情终是缓了下来,对云崕道了一声“多谢你三百年来护持之功。去吧,前路有人等着你们。”

有人……等着他们?

二人怔忡,待要细问,界神身影已经缓缓虚化,最后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却再一次响彻寰宇

“自即时起,本界重开天劫。凡妖族、人族,道行大圆满者,皆可攀登天梯应试三七天劫。失败灰飞烟灭,成功则飞升长生界!三七劫,每一重含三小劫,总计二十一重,仍循福报罪业减增劫数及威力。”

界神果然重开天劫,这一方天地的规则得以补全。从此,不甘于平凡的人类和妖怪都有了晋升之路。

天地之间回荡着界神的宣告,回音袅袅不曾散去。世间无数生灵对着神木方向跪倒,泪流满面。

他们终于有出路了。

就在这时,东边绽出了第一缕金光,就打在神木身上。

于是神木在清晨苏醒,伸枝展叶,突然就释出了丰沛无匹的灵气!

那灵气太浓稠了,冯妙君和云崕甚至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青气从叶片中析出,向着四面八方逸去,飘出好远才渐渐散在空气里。

深吸一口气,沁入心脾的全是清新香甜,能将过去一整夜的疲惫洗涤一空。

好浓郁的灵气!冯妙君赞了一声,回眸恰好见到身旁的叶片上垂下一滴朝露,也是透绿晶莹的色泽。

她伸指接过来,尝了一口,露出震撼之色

“灵液!”

在神木顶端,凝结出来的露珠竟然就是灵液。

云崕却是长叹一声“怪不得天梯关闭之后,世间的灵气就日渐稀薄。”原来是失掉了源头。

想到这里,冯妙君抿了抿红唇,面色微黯。云崕见她凤眼中滑过一缕愁思,正想细问,她却指着足下的山河道“从今往后,这片天地的灵气又会充足起来。”

这是世间万物的福音。有了充足的灵气,人类修行者和妖怪的道行,才能勇猛精进。

旭日东升,云消雾散,天地一片清明。

二人往下眺望,只见乾坤朗朗,山川璀璨。

从此,要换了人间。

他们相视一笑,挽起手来,一步踏进了云墙之中。

听说,前方还有千山万水。

正文卷 尾声1:七界之外说因果

云墙很薄,穿过去时只是身体微凉,似乎与穿过普通云层没什么区别。

眼前的景致没有太大变化,冯妙君与云崕脚下仍是宽阔得如同平地的金色树干,高高低低的枝条比山岳还庞大,尽头是郁郁葱葱的叶簇。

传说中的长生界呢,是不是在树干的尽头?

两人往前走不出几步,上方密不透风的树冠簌簌作响,有一青一白两头大鸟翩跹而至,缓缓在两人面前敛翅落下。

它们身高都超过了两丈(六米半),长颈长腿、金喙铁爪,头上还顶着凤冠,周身上没有一丝杂色,看起来神骏已极,品类却有不同。

冯妙君注意到白鸟目生双瞳,不由得脱口而出“重明鸟!”

重明鸟是难得一见的强大珍兽,擅御风雷,一目双瞳是标志性特征,但在人间几乎绝迹。冯妙君拥有天魔记忆,也只见过两头,最高不过一丈,远不如眼前这只威风凛凛。何况她知道重明鸟都是浑身赤红,这头却是雪白,那更是珍罕已极。

另一头青鸟形体流畅优美,尾翼很长、层次分明,看起来便是传说中的——

“凤鸾?”

云崕和冯妙君互视一眼,未料到穿过云墙之后一下就遇上两种上古珍禽。在人间,它们曾经出现在庙宇之中,接受凡人磕拜。

“我们是接引使者。”白色重明鸟开口,声音清琅,“天神有请,随我们来吧。”

想见他们的人,是天神!

两人面色一动,却不显震惊。方才界神提及,他们就明白了能让他代为传话的,能在上界等候的,还会有谁呢?

甚至冯妙君心底还有几分跃跃欲试。那么多谜团,或许只有在天神那里找答案。

两头神鸟矮了矮身子,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云崕的心伤严重,冯妙君先扶他攀上重明鸟背部,自己才坐去青鸟后背。两头大鸟呼地一振翅,往高处飞去。

人间的禽妖,再快也不过像大黑三花那样。这两头神鸟却不须同风而起,就能扶摇直上几万里。

周围的景致往后倒退得让人目不暇接,神鸟越飞越高,待两人再回首,都是目眩神移,半晌回不了神。

他们已经飞出很远很远了,再回首,竟然就望见枝繁叶茂间衬着一个大千世界。

那是人间,是他们的来处!

冯妙君犹认得那几块陆地的轮廓,它们浮在蔚蓝的海洋上,表面覆着鲜绿,天空中还有白云飘荡。这一幕,很像她从前收在家里把玩的雪景球。

她也望见天梯了,可是在人间无比宏伟的天梯并不是一株神木。

它只不过是神木的一段分枝而已。

这段分枝从神木身上延伸出来,穿入了大千世界的禁忌之海,直达底部,稳稳当当托起了整个世界。

云崕喃喃道“原来,我们的世界归于神木。”

天魔袭击界神之前,天梯还在。也就是说,他们出身的大千世界,原本就被神木托举着。而天梯……天梯就是桥梁与通道,连接大千世界与神木树身。

不妨就将他们的世界,看作神木的一片树冠。

难怪界神会说,即便当年天魔穿透了大千世界的云墙也到不了长生界,原来是这一重原因。

“天神开辟了七重界,以神木相连。”白色重明鸟解说道,“你们所在的南赡部洲,是第一重界,经过了三七天劫的就可以升入第二重界,即长生界。往上,还有五重天界。”

神鸟飞了这么久,原来不过是离开了第一重界而已,它们正顺着主树干往上飞行,从头到尾都不曾离开神木的范围,就好像鱼儿遨游在珊瑚丛中。

这已不是用震撼可以形容的了,人间的言语在神木面前苍白无力。

后来,神鸟终于敛翅停了下来,尖喙朝着绿叶掩映的一个树洞点了点“从这里进去吧。”

……

树洞很黑,但是走不出几步就有光。

循光而去,洞就到了尽头。

外面,春光明媚。他们踏出去的步伐,甚至惊起一只憩在球菊上的蝴蝶。

云崕发现,眼前赫然是个天井,四面都是两层小楼的回廊,抬头就是蓝天白云。地上铺着青石板,在光不常照见的壁角和缝隙里爬着苔藓。

他回头,没有望见来时的路,只看到身后立着一株老榕树,得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老树的枝头抽出了嫩芽,但是树身上却破开一个大洞,成人猫着腰可以走进去。

方才,他们就是从这洞里出来的?云崕伸手摸了摸,实心的,没有通道。

他见识过的怪事太多了,也不太当回事,然而一转头却望见冯妙君怔立当场,脸上全是迷茫。

她鲜少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此地有何不妥?”

“这地方,我挺熟的。”她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胸口憋闷得狠了,“这是我养母在淄且聚萍乡的庄子。”她拍了拍身后的大榕树,“每到过年,我都在这里量一量身高,然后画道线。”

树身上,果然留有几道黑线,有些儿歪扭。

云崕也呆住了。安安绝不会看错,可他们离开大千世界,又骑着神鸟飞了那么久,为什么最后反而回到了这里?

最后他指了指眼前的红木门“推开门,或许就有答案了。”

两人都有预感,这门背后就藏着一切谜团的真相。

“这里通往花园,当季开的花儿是含笑。”冯妙君稳了稳心神,才伸手去推门。

“吱呀。”

红木门后头,果然是个园子。

庄外就是大片农田,徐氏在这里种养的,是各式娇贵的鲜花。除了冬天之外,每个季节隔着院墙都能嗅到花香。

方才她站在天井里,都嗅到了含笑花的香气。

花园里姹紫嫣红,蜂飞蝶绕,到处都是团团锦簇,仿佛春天永不落幕。而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假山边上的凉亭里。

凉亭里坐着一人,桌上摆着一水儿清瓷。这人拈着又细又薄的碗盖轻轻碰了一下瓷碗,发出叮地一声轻响,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园子里有余音袅袅的效果。

亭里传出的声音几乎也同样清脆悦耳“请坐。”

冯妙君和云崕对视一眼,都将惊异之色收起,迈步走入亭中,并排而坐。

眼前人是个女子,着一身云裳,青丝拢得随意,头上只戴一支金鱼簪。古怪的是,以冯妙君和云崕的修为眼力,方才进园时居然并未第一时间注意到她。

她的存在太自然、太温柔,好似和这个园子融为一体。

红泥小炉烧开了,她不紧不慢地沏茶,动作流利写意,仿佛饮茶的双方已是多年至交。

冯妙君只觉得这女子很美,尤其那双杏眼里的温润通透,自己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可若是提笔作画,那张面庞又是模糊地,明明彼此相距不过三尺,她却怎么也勾勒不出对方的五官。

这位就是天神么,有开天辟地之功的那位?

“请。”女子亲手将热茶端到两人面前,那碗中汤色明黄,香气却是冯妙君久违了的熟悉。

这茶碗,并不是大千世界常用的盖碗。

冯妙君不禁愕然“铁观音?”

这女子笑了“正是。”

大千世界当然有茶,品类上千,但绝不可能有铁观音!

冯妙君喉间微堵。曾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过往,现在已经遥远得像梦境。

可是这盅铁观音提醒她,那不是梦!

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问起了。冯妙君捏紧了拳头,好半晌才低声问“为何接见我们?”

他们刚刚穿过云墙,天神就派两头灵禽来接应,显然是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

呵,其实这有什么奇怪?神明岂非就该无所不知?

云崕感受到她的紧张,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天神递过一纸文书“这是我们立下的契约,如今条件达成,可以履约了,请你过目。”

纸质材质不明,冯妙君和云崕展开来看了两眼,脸色就变了,变得格外奇异。云崕终是忍不住惊讶“这契约是何时定下的?”

文书上有条文,有落款,就是没有时间!

“唔。”天神作沉思状,“按人间历来算,九十九年前。”

九十九年前,她牛x到和天神定立过契约?冯妙君呆怔半天,最后苦笑“我不知道。”

无论是冯妙君还是天魔的记忆,对此都没有一点印象。

“并不奇怪。你关于天魔的所有记忆,都截止在虚实界。此后种种,你都不记得了。”昔年天魔首领将自己的魂力凝成戒指存在虚实界,留下来的记忆也只截至天魔袭城那一天为止。此后的三百多年,对现在的冯妙君来说是一段空白。

天神悠哉游哉抿了一口清茶“九十九年前,曹卜道想给寿元将尽的妻子延命。此为天规所不允,所以你自动找上门去,顶替他妻子的生辰八字,随着鬼差来到了阴曹找我。”

原来昔年代替曹卜道妻子进入地府的魂魄,是天魔首领!莫说云崕眼里写满意外,就连冯妙君自己也吃惊不小“找你?”

地狱道有别于大千世界,并不存在于现世。它本身就由神明镇守,天神在那里自然是来去无碍。

可冯妙君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找天神做什么?

她率领天魔一族袭击界神,导致人间晋入长生界的唯一通道消失,天神应该很恼火吧?自己那个时候送上门去,不是找死么?

“是的,找我。”天神悠悠道,“彼时浩黎帝国已经覆灭两百多年,你和云崕也争斗了两百多年,却始终无法救出天魔族,最后终于大彻大悟,天魔一族为天道所不容,如想接着逆天而为,再纠缠两百年、两千年也不会成功。”她的声音带着感慨,“我很佩服你,居然能想起来跟我做交易。”

文书里的条款写得很清楚

天魔首领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人间重开天路,而作为报偿,天道不追究天魔族闯下的泼天祸事,并且承认它们在南赡部洲有一席之地、允许天魔族拥有按序晋入上六界的权利!

“原来如此。”冯妙君闭了闭眼,只觉世事荒诞莫过于此,“你不能直接插手人间,不能直接唤醒界神。”

天神微微一笑,拂了拂手,周遭的景致就变了,从繁花似锦一下就进入了万物肃杀的秋天。

云崕伸手摘下一朵小花,见它在掌心凋零。

这可不是幻境。

又一转眼,满园都是枯枝败叶,天上开始飘雪了。

“在七界之外,万物由我心意。但是在七界之中,天地已有法则,我不能轻涉。”天神伸手敲敲桌面,残雪突然褪尽,草木复苏,不到二十息的时间里,这园子里又是一片欣欣向荣,每朵花都开得绚烂奔放。

与此同时,假山上一小块石头却长出四肢,脑门儿上长出了两朵小花。它跳到亭子里飞快向天神行了个礼,而后不知溜去了哪里。

天神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前我也行走南赡部洲,快意恩仇,可是晋为天道之后,反倒不能随心所欲了。”

修为到如今这等火候,冯妙君当然知道眼前的天神和驻守天梯的那位界神,都不能轻易干涉人间事务,此谓天行有常。

天地法则从它诞生那一日起,就不容胡乱篡改,连天神自己也不能。

因此无论天神再怎样希望界神回归、天梯复原,也不能直接下手摁死天魔族——即便在她眼里,它们真地如同蝼蚁——只能假手于大千世界里的生灵自行完成。

这才是天魔首领敢于和天神谈判的筹码,她知道,天神一定会同意。

天魔族诞生于天地混乱,历来不为六道承认,也没有晋入长生界的权利,哪怕它们的力量曾经远超世间生灵。用另一个世界的话来说,这就是黑户。昔年天魔首领率众冲击天梯,不就是为了给族人找出通天之法?

寻天神定立这样的契约,也出于同一目的。

兜兜转转,她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她一定要给天魔族找到出路。

冯妙君指尖从文书上每一个字滑过,心里渐渐安定。

“我当然会同意,这份契约就以黄泉水写就。浩黎国覆灭之后,你怂恿世人争夺界神祭坛的碎片,当作镇国的稷器,以此阻止界神回归。”天神也在看着她,“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场纷乱由起你而起,也该由你而终。”

冯妙君正视她的双眼,从容道“这上头的条件,我已经办到,天神也该履约了。”

“当然。”天神微微一笑,将文书卷起,凑在红唇边低语一声,“去找怀柔,让他照办。”说罢一松手,文书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天神摊了摊手“好了,界神会放回天魔。自即刻起,天魔也是人间一员,同样拥有上天梯的资格。天劫要考量功德,今后你要好生约束族人。”

冯妙君站了起来,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肃声道“多谢!”

从诞生之日起,天魔就为这个资格奋斗了一千多年,直到如今终于梦圆,从此得到天道承认,不再是人人喊打。

其中艰辛,实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天神含笑受了这一礼。

转正,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很和气,冯妙君停顿一小会儿,终是问她“我分明记得自己来自异世,并非南赡部洲之人,怎到最后又成了天魔?”天魔是南赡部洲的原住民,可她来自异世,这里明显有个悖论。

云崕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异“异世?”他今日才头一回听她提起!

他目光炯炯,都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意味,冯妙君被他看得面上发热,下意识轻咳一声“起初我笃信自己的魂魄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以‘长乐公主’的身份睁开第一眼的时候,就在升龙潭看见了你。”遥想当年,感慨良多,“只是此事匪夷所思,我从不曾对第二个人提起。”

这也是她此前笃信自己不是天魔的原因。

“这就要从你自带的麻烦说起了。”天神轻叹一口气,“当年你卸下修为、潜入应水城之前,曾经向族人发过毒誓,可还记得?”

“是的。”冯妙君还能如数家珍,“我曾立誓要解救族人,分裂天下!”

“这誓言与你我的约定相悖。可是行走世间二百多年,它早就变作你神魂深处的烙印,连地府的孟婆汤都无法消除。”天神轻轻鼓掌,“阎王都说,进入轮回的生灵千千万万,再顽固的执念在孟婆汤面前都会消散,除了你。”

拯救族人的信念之坚定,竟然连孟婆汤都消不掉,天神其实是很佩服的。

她嘴角轻扬,显然心情很好“誓言不除,你的言行必要受其约束。于是我想了个法子,将你的魂魄投生去往我的故乡,先扯断你的因果链条,再借着异世的红尘清洗你的执念,希望你能摆脱它的影响。”

“你也来自……”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这几句话带给冯妙君的冲击仍是太大。她云崕和互视一眼,都看到心上人眸里的震撼。

见着桌上的铁观音,冯妙君就知道天神与她的世界有些渊源,却不想如此之深——

至高无上的天神居然来自异世!

眼前这美貌而神秘的女子眼波流转,露出怀念之色“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从前,我也是个凡人。”

那故事久远,甚至发生在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诗之前。

冯妙君摁住了心头无数疑问。她知道,天神不可能尽答。最后她只幽幽道“然而我并不是穿越而来的,对么?”

天神给自己冲了一盏茶,有两分漫不经心“何以见得?”

“当我修习天魔秘术,第一次内窥自己的神魂,我就觉出不对了。”冯妙君缓慢而坚定道,“如果我来自异世,为何我的神魂面貌与长乐公主完全一致?那时我才刚刚学会内视,压根儿不懂得改变神貌的面貌。”

人的神魂与身躯是同一副长相,这算是修行界的常识了。

“我一直就是长乐,从魂魄到肉¥¥身都是,这才是唯一的解释。”冯妙君低低叹了口气,“后来我又觉得,所谓来自异界的一缕孤魂,大概只是一场来历不明的梦境。”

“不是梦,你的确生在那个世界,也死在了那个世界,走过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天神摇了摇头,“是我取回了你的魂魄,连同生前的记忆一起。毕竟,你还要返回大千世界,完成与我的约定。”

“在我的推演中,你的执念被捆绑在天魔的记忆里。只有洗掉这些记忆,才能同时洗掉曾经的誓言与执念。为了保险起见,你投生为长乐公主之后,我在你十三岁那年将异世的记忆送还给你。”

“你知道的,在我们原来的世界里有一句老话,记忆就是人格。”她的面容在袅袅水汽中变得更加模糊,“我希望你能真正以另一个独立的自我人格行事,摆脱天魔的阴霾。”

“不对!”冯妙君听到这里,却蹙起了细眉“即便固守本我,这些年里,我依旧是……”

这些年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谨守本心,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一切后果都导向天魔当初的誓言。

新夏建立起来了,并且在她的领导下日渐强大。云崕统一天下、拼凑祭坛碎片的大业遥遥无期,并且天魔最终也被放了出来。

“我还是完成了当初的誓言。”

“你有你的宿命,曾经的誓言会极力牵引你的命运之线,正如云崕也有他的宿命。”天神微微一笑,“你们都完成了,却不仅止于当初的誓言。”

她话里意味深长“你们都突破了宿命的桎梏,最终改写了自己的命运,这岂非就是完满?”

两人心头都升起一点明悟,若有所思。

冯妙君完成了天魔誓言,的确放出了天魔、阻止了人间统一,却又不止步于此;云崕背负石心三百多年,曾以为界神重回世间之日就是自己的死期,然而他活下来了,并且前方是一片金光大道。

尘埃落定再回首,心中就会升起无数感慨。这些感慨,今后都会化作境界上的提升。

毕竟,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感悟、这样的执著,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云崕终于开声“郝明桓何在?为何我会背负这样的宿命?”他的目光幽深,“我师傅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他声音平淡,可是冯妙君了解他至深,终是能觉察到他心底并不平静。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无论黎厉帝出于什么目的,他对这个亲生儿子做出来的事实是令人发指。

“那都是天机,谛听自然不会泄露,此时说来倒也无妨。”天神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天魔被封印之后,浩黎国与妖族的战争又持续百年。当时天地灵气仍然充足,妖怪可不好对付,浩黎国被拖得劳民伤财,于是皇帝终于想出一个馊主意借用被封印的天魔力量!”

“天魔知道自己被封印之后,魂力会越来越衰微。为了避免这个恶果,它们同意与浩黎帝国合作,出借部分力量,代价就是浩黎帝国要在民间为其培养信徒。信仰之力的好处,天魔当然是知道的。”

云崕听到这里,忍不住去看冯妙君,只见后者点了点头,接下去道“确是如此。不过浩黎国言而无信,斗垮了妖族之后就毁约。作为代价,在那以后浩黎国每一任皇帝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四十岁。当初,这一条毁约惩罚可是明确写在契约里的。”

四十岁?云崕想了想,脸色微变“天魔袭城那年,郝明桓已经三十七岁!”

“浩黎国皇帝知道天魔的厉害,唯恐它在民间广开信坛、力量暴涨。毕竟那时候天地衰变,修行者神通大不如前,若是天魔自解封印逃出,世间再无敌手。因此战胜妖族之后,他反悔了,最后还是以子孙短命为代价,坚决毁掉了与天魔的协约。”

“天魔袭城之后,郝明桓自知没有几年好活,浩黎江山又动荡飘摇,恐怕再也镇不住天魔,这才将它们都转移到石心,封印到你胸口去。”天神目光也从云崕胸膛扫过,“你要问他的下落?”

她指了指云崕。

“这是何意?”反而是冯妙君问出了这句话。

“你原是半妖,不过还在娘亲肚里时,白龙就为你换血,将你变作了纯血的龙身。即便如此,你刚刚出生就被刺伤心房,命灶格外柔弱,就像烛火一吹就熄,怎可能供养封印了整个天魔族的石心?”

哪怕是龙族,刚刚出生的幼崽也是格外脆弱。

云崕的声音干涩“所以?”

“所以你每隔十日必须服用一枚保命丹,它能给你提供丰沛的生命供养。这就一直服至七岁,直到你拜谛听为师,能以修行增强己身。”天神看向他的眼神,带有一丝怜悯,“你可曾想过,保命丹是怎么来的?”

云崕不说话了,薄唇紧抿,失了血色。

“保命丹以强者的血肉或者内丹炼成,效力惊人却不霸道,不会反伤你的身体。当世,不会有比郝明桓更强大的修行者了。”天神也叹息出声,“给你换进石心不久,郝明桓交托了国事就自刎身亡,临终前嘱咐白龙,将他的血肉和神魂一起炼成灵丹,这样药效更好,才能助你存活于世。”

云崕后背依旧挺直,却坐成了一尊木雕。

真相竟然是这样,他吃掉了自己的父亲?难怪自有记忆开始,他就从来没见过郝明桓。

心口忽然一阵剧痛,云崕闷哼一声,嘴角重新沁出血丝。

“云崕!”冯妙君大惊。他心伤根本还未好全,这时哪经得起大喜大悲?

云崕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许久都不再动弹一下。

冯妙君伸手轻抚他坚实的背部,希望能给他一点慰藉。云崕心底的疼痛,因着生死相契的关系,她也感同身受。

上天对她的男人,实在太不公平。

天神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斟过一杯热茶,推到云崕面前“再饮一杯,这可是好茶。”

这杯茶与先前的铁观音不同,汤色青碧,带着沁人的芬芳。

云崕放下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架式像是一口闷尽老酒。

杯子还未放回桌面,他的脸色就红润起来。

云崕咦了一声,伸手在自己胸口按了两下。那力道很大,冯妙君看得眼皮真跳,就怕他伤口再度绷开,皮破肉绽。

哪知他呼吸都不曾错乱一下,肃容对天神道“多谢,心伤已愈。”

一杯茶水,就治好了他的伤口?冯妙君看向天神,记起她掌管生命之力,予生予死都在翻掌之间。

天神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成全这一段因果。”郝明桓的儿子,不该再为心伤所扰。

心里种种思绪,就像泥炉里的沸水,翻腾不休。云崕又出神许久,直到亭角有一朵木棉花被风吹下,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他才突然惊醒。

他漂亮的桃花眼里血丝未褪“这件事,为何娘亲从来不说?”为何娘亲要瞒着他,让他怀揣着对父亲的仇恨,度过了三百多年!

“云崕。”开口的不是天神,而是冯妙君。她的声音低柔,像是害怕说出来的话会变作伤人的箭,“她希望你摆脱那样的宿命。只要你还恨着郝明桓,就会憎恨和反抗他带给你的使命。”

郝明桓的心里装着天下,可是白龙的眼里只看见儿子。

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忧思和执念,她宁可他好好儿活着,不要去管这天下兴亡,不要以自己的性命去拯救天下苍生。

这样的心情和企盼,只有女人能懂。

冯妙君轻轻握住了云崕的手“都过去了。郝明桓和白龙的夙愿,你都已经完成。他们可称无憾。”

云崕不语,只是反握住她的手,更加用力,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

三百年红尘浊世的历练,让他的心性坚如磐石,这时只是感慨良多,情绪却不会崩溃。何况冯妙君说得对,再怎样的恩怨纠葛,也是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他该放下了,未来他有她,有无上大道。

冯妙君问出了困扰自己最深的话题“我丹田里的鳌鱼印记是怎么回事?”

天神轻咳一声“你的魂魄自异界归来后,就投胎去新夏王室,成了长乐公主。然而我推算你的命运之线,发现天魔的烙印竟然还未完全消除。这时候再做其他补救已来不及,只有将你和云崕以契约相连,才能让你时时着紧他的性命,不至于与他作对。”她顿了一顿,“何况云崕的确厌憎自己的宿命,有你在侧,才能确保他忠实履行。”

冯妙君垂首不语。

天神不仅知悉万物,也洞察人心。

云崕一方面明确自己背负的使命,也为天下苍生奔走,另一方面却憎恨最终的宿命。

对活下去的渴望,烙在每个生物的本能最深处。

“现在这样么——”天神望着他们两人,笑吟吟地,“倒是意外之喜。”

“就这样?”冯妙君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是这样。”

天神的回答斩钉截铁,冯妙君只得点了点头“对了,我失足滑落小搬山阵之前,在湖里见到安夏王后。她——?”

“的确就是安夏王后。”天神轻笑,“那时她已经身在地府,却还挂念着你。我算出她与你之间还有一丝因果未了,才安排你们在湖边见面。你那时年纪小,只听安夏王后的话,这才有机会踩进搬山阵、去往升龙潭。”

冯妙君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她在哪里?”

“转生去了。”天神看出她的心事,“仍投在富贵权柄之家,你也见过的。”

冯妙君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我也见过?!”

洗去前尘旧忆,才会有新的开端,安夏王后也不例外,冯妙君心里微微有些酸楚,更多的却是替她高兴。可是……她见过安夏王后的转世?

阴魂在地府轮回,也需要花掉不少时间。也就是说,安夏王后投生至今,最多是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又在勋贵家中,又是冯妙君自己曾经见过的?

那会是谁!

新夏女王见过的臣民子孙太多了,她一时可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要问?”天神倒是好脾气,“下一次见面,大概又要等许久以后了。”

冯妙君倒真是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养母买来给我那枚玉珠?”怎会恰好就是启动祭坛需要的祭品?

天神笑而不语。

于是冯妙君懂了,转头问心上人“云崕?”

云崕脑海里思绪万千,犹未平静,这时也无心再问别的,只道“前方可是长生界?我二人还有尘缘未了。”

天神“哦”了一声,语调拖得很长“成亲?”

冯妙君面色一红,云崕郑重点头。

“你二人有开天之功,可以晋入第六重天界。”天神很是爽快,“我给你们两年时间料理俗务,再去找界神罢。此后是前往长生界,还是直升第六重天界,就由你们自行决定。”

她给两人斟上最后一杯茶“正好,谛听也想当个主婚人,你们意下如何?”

冯妙君看向云崕,她从他眼中望见了感慨万千,他从她眼中望见了柔情似水。

“如此甚好。”

“一事不烦二主。”冯妙君忽然想起,“我曾答应女魃,要帮她寻到丈夫的转世……”

“可以。”天神点了点头,“前世果,后世果,他们还有一点因缘。”

……

半年后。

晋国扶郎城太守七岁的独生子到河边游玩,失足落水,幸得过路女子相救。

孩子死死揪着女子的手,上岸吐完了水,仍不肯放。

太守夫人赶到,千恩万谢。她见到救命恩人衣着朴素,谈吐有礼,再细问,对方是渡海逃难过来的,不由心生怜悯,想接应她到府中住下。

女魃不答,反问小小少爷“你想让我留下么?”

她眼神里的专注,连七岁的孩子都懂了。他拼命点头,对她有说不上来的亲近感。

“好。”她露出了修炼有成以来最温柔的笑容,“我留下,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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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神回归、天门重开的这一年,被尊为启圣元年。

之后,天地间的灵气日渐浓郁,风调雨顺,地见丰产,生灵兴旺。

妖族开始繁荣,天空中也多出了修行者驭剑飞行的身影。

已经持续了八年有余的魏燕战争,因为燕王的过世而偃旗息鼓。

燕二十二王子赵棠继位为王,颁下的第一道圣令就是与魏和谈,最后以付出十二州的代价换来了珍贵的和平。

无论是魏是燕,最后都没能吞并对方。这一直就是新夏最希望看见的局面。

云崕辞去魏国师一职,轰动世间。

新夏国师玉还真顺利产下一子,因此决定与丈夫在人间多停留十五年,再去应试天劫。

启圣二年,也即是战争结束次年,新夏女王不顾群臣挽留,禅位于辅政大臣傅灵川,交割了军政大权。

“我身份特殊,已经不再适任国君之位。”她身负新夏王室的正统血脉,却也是天魔第一人。让天魔当国君,眼下仍不合适。

傅灵川从她手中接过玉玺,犹是难以置信,只疑身在梦中。冯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堂哥,我许久前就说过,你早晚能够如愿。”傅灵川即便在辅政之位也是尽瘁为民,从无懈怠,值得她以国托付。

傅灵川定定望着她,眼里不知掠过多少情绪,有惊喜,有佩服、有感叹,或者还有那么一丝不舍。最后他郑重道“也恭喜女王,得偿所愿。”他知道,她一直就想嫁与云崕,只是先前碍于两国世仇。如今,这层障碍不复存在。

冯妙君微微一笑“我已不是女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傅灵川笑着感慨“安夏先祖也曾有过一统天下的壮志,如今看来是不能了。”魏燕都有雄才大略之主,这梦想却从未实现过。

冯妙君却肃容道“新夏的疆域不小了,堂哥好好经营,为万世开太平即可功德无量,不要再像赵回和萧衍那样,想要一统天下。浩黎帝国就是前车之鉴,何况那时它只是占据南赡部洲四分之三的土地,最后还是黯淡收场。”说到这里,有些唏嘘,“另一个世界曾经致力于天下大同,如今却是数百小国各自安好,人们也能安居乐业,南赡部洲迟早也会有这一天。如今天路已经重开,人间又有变象,浩黎帝国的故事不可能再重演了。”

执政多年,其实她已经看得既清楚又明白。另一个世界都从未达到过天下一统,何况比它更加广袤几倍的南赡部洲?这个世界生产力普遍落后,单一的帝国不可能统治这么广阔的土地、这么庞大的人口。

傅灵川忍不住笑了“真不愧是天魔。”

冯妙君耸了耸肩膀“自己发下的誓言,自己拼了命也要完成。”

当年她作为天魔首领潜入应水城之前发下的分裂天下誓言,可没有加注期限呢。

二月二,也就是“龙抬头”这一天,云崕与冯妙君在白象湖畔成亲,云崕的师傅谛听居然亲来现场,与长乐公主养母徐氏一同主婚。

包括冯妙君在内,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神兽。不过谛听这会儿是人形,身材清瘦,五官并不出众,只是脾气十分温和,看起来没有一点神兽的架子。

婚典隐秘而隆重,但是天现祥瑞,谓普天同庆。冯妙君不再是新夏女王,云崕也卸任魏国师之职,他们携手终可名正言顺。

婚后第三天,冯妙君将黄金城归还于晗月公主。苗奉先的儿子长大了,道行日渐精深,又有莫提准和整个晋国为后盾,有能力守护母亲与黄金城了。

又过不久,湖畔有真龙迤逦升天,腾云驾雾飞向神木,引来众多平民顶礼膜拜。

从那之后,南赡部洲上再也无人见过云崕夫妇。

据说,长生界里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正文卷 尾声2:藏书阁+新书预告

冯妙君和云崕离开园子之后,天神也站起,推开朱红小门走了出去。

他们走的明明是同一个门,门外的景象却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藏书阁,明珠灯柔和,四壁的木架古色古香,但是上不见顶。

是的,这座阁楼高耸入云,没有顶部。摆在架子上的,有厚薄不一的书本,也有各式稀奇古怪的物件。

她刚走进去,就有两个五、六岁大的漂亮娃娃噔噔噔跑过来,亲亲热热地抓着她的袖子

“娘亲!”

那两张小脸几乎一模一样,像是年画里的玉童子。灵眸金光闪闪,眼狭长而微挑,已经有了凤眼的模样。

天神从袖底取出一只小圆瓶,递给他们“拿去摆好。”

“方寸瓶?这瓶子好漂亮,里头还有房子小山。”娃娃争着抚摩这只瓶子,笑嘻嘻去磨天神,“娘亲,借我们玩一会儿嘛。”

瓶里的一切都如静景,似乎经年累月也不会有变动,除了屋后的游鱼偶尔跃出水面。

“还想着玩?”天神沉下脸,精致的面庞一下就是威严无限,“上回你俩玩耍,把三生石都打碎了,还扯断了许多人的姻缘线。呵,这可是大过,我还没找你俩算账!”

两个孩子缩头缩脑,都伸手指着对方,异口同声“娘亲,都是他的错!”

天神嘴角倒是泛起一丝笑意“你们爹爹马上就要回来了,若是他听到你俩又闯祸,至少罚你们变回原形,一百年不许开口说话。”

孩子们互视一眼,也不甩锅了,快手快脚将方寸瓶送到架子最顶上摆好,这才狗腿地求她“娘亲,我们不想惹爹爹生气。”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找个处罚吧。”

“您可以将我们丢到舅公那里去!”其中一只的小眼珠转得飞快,灵动的模样大有她当年的风采。

另一个娃娃赶紧附和“对!舅公所在的华夏世界没有灵气,妖怪去了那里就是坐牢,是最严厉的惩罚。”

“舅公总说自己是凡人,见我们一面就少一面。”孩子抓着她的袖角软糯糯地撒娇,“好娘亲,你就让我们去陪陪他尽孝心吧。”

天神哭笑不得。

这也算惩罚?显然这两只小东西又怕挨罚、又怕修行辛苦,还想玩耍,这才想着要去华夏。那里的时间流速与七重天界迥异,神木世界过去千年,华夏也不过才短短数年罢了。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刮进一阵大风,紧接着天就暗下来了——原本照进窗里的光线都被忽然出现的黑色身躯挡住了。它太庞大,从窗里看出去是管中窥豹,根本探不清它的全貌,只知道其背脊比山岳还要高大。它顺着神木的树身蜿蜒前行,体表的鳞片在阳光下看来也是冰冷而坚硬的。

孩子们吓得吱哇乱叫“爹爹回来了,娘亲救命啊,快把我们送走!”

天神摇了摇头,想象他们p股开花的模样终是不忍。她伸手在空中一划,如同割开一幅画布,里面露出闪烁的星空,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将两个孩子拎起,一把扔进时空裂隙,才拍了拍手“呆上二十年,才许你们回来!”就当作对他们的惩罚了。

裂隙消失了,空间趋于平静,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天神打开另外一扇门,笑得眯起了眼“你回来啦?”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

“嗯。一切都好?”

“呃,算是吧。”她走出去,反手掩上了门,“南赡部洲的天梯断了,刚刚补好。”

藏书阁一下子安静下来,窗外有一缕阳光探进,照亮了方寸瓶下悄然生成的一行小字

“201851-2019219,南赡部洲,冯妙君&ap;ap;云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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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乐_

《保卫国师大人》连载到今天,功德圆满。

这是水云完结的第二本小说,心生欢喜的时候又有无限感慨。上一本《宁小闲御神录》的结束,在2018年正月十八,也就是水云生日当天。算到现在,又走过了一本书的轮回。

《国师大人》全文埋有许多《宁小闲》里的彩蛋,有兴趣的亲可以一一对照。此外,云崕生于腊月十五,这一天也是水云的祖父和丈夫的生日;云崕和冯妙君成亲于二月初二,同样是水云和云先生的结婚纪念日。

幸福不仅在书里,幸福同样存在于人间。

这一章尾声,《国师大人》的读者可以当作是彩蛋,《宁小闲》的读者就当番外看吧,算是水云欠大家的小包子番外。现在亲们大概都明白,《保卫国师大人》是《宁小闲御神录》的姊妹篇,故事完全不同,人物少量交叉。

冯妙君的爱情,与宁小闲完全不同。后者很早就与长天互证心意,他们爱得踏踏实实。前者却要在无尽的猜疑和提防中反复磋磨,提心吊胆。

不过到最后,她们终于都抵达彼岸。

就像水云在上一本书的结尾所言,爱情的面貌千变万化,谁也说不清楚。《国师大人》描写的爱情不纯粹,性格对撞、立场对立、利益纠杂,到处夹杂着算计——大概很接近于我们的现实了。

可是他们最终能排除万难走到一起,难道不比王子公主式的爱情,更让人感动么?

真爱是什么?真爱或许根本不是你最开始以为的那样。

说到这里,水云要请求看完本文的亲们在书评区写下长评。管理员会择见解独到、言语幽默、点评中肯者,加精华和置顶,一直一直陪着这本书。

新读者需要你们的指引。

这个故事没有额外的番外了,因为水云也实在是很累,需要放空头脑,调整休息,顺便为下一本书做准备。

接下来是顺理成章的预告

新书大概率将在2019年4月初开篇,主元素还是玄幻,它会是独立而完整的……一系列故事_届时各个读者群和微博风行水云间是吃货都会有预告提示。

永不满足的水云会尝试更多、更新颖的写法。

所以,请大家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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