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 xp1024.com
《不速之客》


正文 第一章

露丝听说克里斯多斯在车祸中丧生时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决定,一定要把波莉和孩子们接来住一阵。她和加雷斯现在也有地方了,而且自从小学开始波莉就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这点没有疑问了:他们一定要来住一阵,让露丝照顾照顾他们。

电话是二月的最后一天打来的。安娜和弗洛西——她们都还很小——正在睡觉,露丝和加雷斯刚刚在餐桌旁坐下来,点上蜡烛,打开酒。翻修威尔特郡英格兰南部一郡,首府特罗布里奇。山中的这幢房子花了他们两年半的时间,在这两年半里,他们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在餐桌旁坐下来,点上蜡烛,打开酒。现在,在他们刚刚搬进来一个月之后,这个梦想就变成了现实。

电话铃声越过石板地面,回荡在屋子里,打破了仍然让他们有点惴惴不安的乡村的寂静。加雷斯小时候生活在纽约上州,当时的电话铃声很大。他现在一直想要这样一部老式电话,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铃声都能传到你的耳朵里。他曾说,他觉得这种铃声给人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电话是有意打来,而不是阴差阳错才到这里的。露丝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下如此结论,但电话铃声大的确很实用:他们远离城镇,接收不到手机信号。

露丝端着酒杯去接电话。

“克里斯多斯死了。”这是波莉说的第一句话。

露丝瘫坐在窗台上,石头的凉意侵入她的大腿。

“什么?”她当然无法相信。

“他死于车祸。他喝醉了。”

“怎么回事?”加雷斯把椅子移过去,坐在露丝旁边,握着她的手。当她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几乎要窒息了。

露丝想起了克里斯多斯,那个绰号叫“大熊”的人。在她认识的所有人中,除了加雷斯和女儿们之外,克里斯多斯的死是最让她不能接受的。他充满了活力。露丝怀安娜时,有一次特别想吃扇贝,他给她做了十二只。“你必须遵循你身体的指令,它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他按照绝对可靠的希腊逻辑这样说道。她和加雷斯曾把他的画挂得满屋都是。他们的室内装饰都是冷色,他充满色彩、活力、性感和营养的作品,顿时能让室内亮堂起来,与加雷斯较为理性、克制和匀称的作品相得益彰。他们甚至在自己的更衣室里挂了一张克里斯多斯画得最为色情的油画,上面画的是波莉。

“什么时候死的?”露丝问道。她需要些细节来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两个星期前。”

露丝感觉自己能听见电话那端海水拍打在岸边岩石上发出的响声。她想像波莉坐在位于卡帕苏斯岛在希腊克里特岛之东北。家中一直延伸到海边的露台上,手里很可能端着一大杯迈塔克瑟白兰地。可当时正值二月,她也很可能不在户外。二月的希腊很冷吗?露丝不知道。她只在夏天去过,而且离现在也有两年半的时间了。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跟波莉六个月没有说过话了。

然而,不管她们分开多长时间似乎总是能继续她们的友谊。露丝和波莉是相伴相生的。她们一起长大,从十几岁到二十多岁一直生活在一起。两个人嫁的都是艺术家,让彼此感到吃惊的是,当年那个个性独立的女孩如今却成了围着丈夫和孩子转的家庭主妇了。

“他总是在这一带的路上飙车。”波莉还在说,“以为自己在这里出生就什么都知道。可他并不知道。全是胡说八道。”

“你太可怜了。”除了这句之外露丝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默。电话里只有海浪的声音:冲上来,退下去;冲上来,退下去。

露丝用手掩住话筒,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加雷斯。加雷斯倒抽一口冷气,闭上眼睛,颓废地用手掌捂住脸,用指尖使劲抠着脑门。在波莉和克里斯多斯相识之前,他和克里斯多斯就是朋友。事实上,正是通过克里斯多斯,露丝和加雷斯才得以相识。

露丝接着又和波莉通话。“你怎么样?”为了朋友,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愕和不安。她没权跟波莉一样为克里斯多斯感到悲痛。

“他已经下葬了,那些姑母、伯母、姨母、婶母、堂兄、堂妹、表兄、表妹,还有他妈,都祝福我们上千次了,祝愿我们过上优裕的生活。我们正在等着举行追悼仪式,然后我就远走他乡。”

“你儿子怎么办?他们现在怎么样?”露丝很不忍心问到这个。尼科和亚尼斯是波莉和克里斯多斯的儿子。那年夏天,在他们开始翻修房子之前,露丝带着安娜去他们家,跟他们待了半个月,一起潜水、晒太阳。露丝记得七岁的尼科顶着一个极好的海胆壳,从她面前的海面上冒出来,笑容如同他身后海湾里绵延的沙滩一样灿烂。克里斯多斯呼唤儿子的声音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传来。露丝这时突然哆嗦了一下,心想以前应该多去去他们家的。现在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抚摸抚摸他。”波莉说,“这个想法让我很吃惊。以前可以的时候我却没有那么迫切。现在我只想抚摸抚摸他。仿佛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光了一样。”

“儿子们怎么办?”露丝又问了一遍。

“他们还太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虽然很快会意识到,但就目前来说,他们还不知道此事带给他们的长期影响。真他妈的。”电话里传来酒杯在石头上摔碎的声音。

“我明天过来。”露丝提议,同时捕捉到了加雷斯那蓄满泪水的眼睛投递过来的警告的眼神。她很清楚她说要抛开一切,带着还是个婴儿的孩子跑到欧洲最东端的想法是非常荒谬可笑的。加雷斯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剩下的事情需要她来打理。

“不行。”加雷斯喃喃地说道。尽管更衣室里挂着那张油画——油画是他挂上去的,部分原因是为了露丝,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张油画是克里斯多斯最好的作品——但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波莉。加雷斯曾说波莉让他起鸡皮疙瘩,而他以前从不说这么重的话。

“不,你别动。我和儿子们过来。我们离开这里。”波莉说。

“呃,好吧,你们一定要来,而且要住下来。”露丝说着,直直地看着加雷斯,“想住多久住多久。”

加雷斯走过去,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把背冲着露丝。可他能说什么呢?露丝心想。他也只好接受这个事实了。

正文 第二章

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间。露丝放下话筒后才意识到加雷斯不在厨房了。她在屋子里找了一遍,不见他的踪影。她穿上巴伯尔防水外套,套上长筒靴,拿起手电筒和婴儿啼哭警报器。尽管克里斯多斯的死讯仍然让她感觉天旋地转,尽管她仍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但还是冲进了月光中,冲向她认为他会去的地方。

田野尽头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深,水流和缓,小河旁边伫立着一棵古老的大柳树,柳树根部躺着一块扁平光滑的石头。十五个月前,当她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加雷斯后才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

那次怀孕是个意外——是房子封顶的那天晚上醉酒后的产物。那天,他们把安娜送到一位朋友家后,邀了些邻居帮他们消灭了很多当地难喝的苹果酒。他们把一棵圣诞树拖到屋顶上,大家又叫又跳,好不热闹,然后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回家了。安迪倒在主楼的地板上,烂醉如泥。安迪是加雷斯的兄弟,从法国赶来帮他们翻修房子,跟他们在副楼里过着露宿的生活。露丝和加雷斯给他盖上毯子之后就蹑手蹑脚地上了副楼。他们跟年纪尚幼的女儿睡在同一间卧室,度过了差不多十八个月的禁欲生活,如今他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了。

几个星期之后,露丝去查了一下,结果显示是阳性,这对他们似乎是个打击。他们原来的计划是,房子翻修完后,露丝会在安娜上学的几个小时里去找份教书的工作,以减轻加雷斯养家糊口的压力,让他可以继续创造性的工作。虽然他很喜欢给房子装门,打通墙壁,也从中得到了满足,但他开始感到画画的事受到了影响。为了重新开始工作,他需要待在以前自己建的画室里,连续几天不受打扰,也不要有任何压力。

这个新生的婴儿将会打乱他们的一切计划,对此露丝早已心知肚明。她还知道,由于多种原因,加雷斯只想要一个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要去把化验结果告诉加雷斯。一堵有些年代的石墙被常春藤损坏了,加雷斯正在雨中给它勾缝。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摇晃了一下,好像她用高压电击枪打了他一下似的。他丢下泥铲,直起身,扬长而去。

她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他。当时下着雨,她在野地里跑了整整一个下午,像个女疯子似的大喊大叫,越来越绝望,觉得他们的幸福是多么容易消失啊。后来,她发现他躲在那棵柳树下抽着闷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打转的棕色河水。

“我在想是不是不能流产?”他当时这样问道,抬起头看着她。

这点是绝对的。露丝想要那个孩子。加雷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期间,她的孕事开始成形。

“我们会有办法的。”在他松口的第一天,她给他端来茶,这样哄他。那时他们的家还没有翻修完毕,没完没了的雨水从没有窗户的一楼打进来。“我们还有一点点钱,我可以给你一切你需要的实际的支持。”

从加雷斯几乎每周跟美术馆的接触来看,露丝知道,由于没有新作问世,顾客对他的作品的需求量很大。

“如果你有合适条件的话,真的会硕果累累的。”第二天,为抵抗风雨的侵袭,露丝和安迪用板条和蓝色的塑料把从窗户横眉到窗台的每条缝、每个洞遮得严严实实。干完这件事之后,她对加雷斯这样说道。

所谓“合适的条件”,露丝指的是正在由外屋改成的明亮通风的画室。所谓“硕果累累”,指的是画出更多过去那样的东西。说到财务,加雷斯一点也不在行。他曾打算回到自己的概念艺术,那样他就要被迫重新关注自己曾经设法逃避的作品的商业价值。

“也许这样就完美了,加雷斯。你想,如果再要个孩子的话。”这是她第三天的提议,这天起了大雾,温和、潮湿的冬天终于来了。

加雷斯最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重新装修房子,但他情绪仍然不好。他的反应预示着他们会有一段长时间的困难期,只是到了最近他们才从中走出来。

关于克里斯多斯的噩耗——确切地说,是关于波莉要来的消息——让露丝喋喋不休,忧心忡忡,担心又把一切搞成一团糟。她知道需要尽快采取行动,于是出现了前面那一幕:抓起巴伯尔防水外套,裹在身上,急急忙忙地穿过银绿色的田野,向那条小河走去。克里斯多斯面带笑容、充满阳光的画面浮现在她脑海里,画面非常清晰,夜空中,她甚至伸出手去抚摸他。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再也抚摸不到他的肌肤,她感到非常震惊。她停下来,屏住呼吸,好像克里斯多斯死去的噩耗第一次彻底将她击倒了一样。她突然感到失去了方向,孤独无助地游荡在旷野之中。她觉得,如果不控制自己的话,自己或许就彻底消失了。

她抬起头,看见了加雷斯的那棵柳树。月光下,柳树的剪影看上去就像北欧神话中一位垂头丧气的巨人。露丝闻到了鼓牌香烟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那里。她恢复了方向感,朝着那棵柳树走去,蹑手蹑脚地走进树叶形成的帐篷形的物体里。

露丝在加雷斯身旁坐下来,一言不发。

“克里斯多斯死了。我真是不敢相信。”他闭着眼睛说道。

“是的,”她说,“太可怕了。”

“他太…”加雷斯抬起头,用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小河,搜索着词汇。

“他是你的朋友。”

“她已经把葬礼办了吧?”

“办了。恐怕已经办了。”

“我倒是愿意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也愿意。”

“那个女人把他偷走,然后据为己有。”

“我知道,但是——”

“她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

“是的。”她抱住他。小河在他们脚下流淌。他们静了下来,只有小河从山上流向海洋的潺潺声。

“这件事发生的时机不好。”他说道,靴子踩进水边的泥淖之中。

“我知道。”她握住他的手,说道。

“我们刚度过两年困难期,才安定一点,真正过上我们一直为之奋斗的生活,却又要向你那个朋友和她的孩子敞开大门。”

“时机确实不好。”她说。

“我们为什么要为她冒那样的风险?”他直直地看着她,问道。

“风险?”她说,“这个词太重了吧?”

“是入侵。”他把烟头扔进小河。

“别那样。”

“你想让我怎样?”

一阵微风吹来,柳树沙沙作响,两个人都凝神静听四周微风拂柳的声音。

“可是你看,”她说,“我们现在有了充足的空间。我们有了自己的一整栋大房子,波莉和那些男孩子可以住在副楼里。他们跟我们完全是分开的。他们甚至可以自己做饭。我们几乎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

副楼位于主楼的前面,靠近小路。几十年来,这里一直是个鸡舍。他们在翻修时,第一件事就是将它改造成一个舒适的卧室客厅两用房(供露丝、加雷斯和安娜居住)和一个安迪来时的小接待室。有个设施配备相当好的厨房——露丝要为工人们提供优质的食物——和一个淋浴间,虽然她一直想有个浴缸泡泡澡。

“再说了,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有谁能提供这么大的地方?”露丝继续说道。

确实,他们所有的朋友都住在伦敦促狭的公寓里。如果是家里有孩子的,住的都是些带露台、裂缝累累的小房子。在他们或波莉认识的人中,没人拥有这样一处房产。波莉在音乐界混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可是,不吸毒、有钱且还住在英国的,则一个都没有了。

如果露丝的父母不死的话,她和加雷斯也买不起这样一栋大房子。她的父亲得了肝癌,母亲得了肠癌,相继离他们而去。他们留下的遗产(卖掉苏格兰房产的收入和买卖其他房产获得的一大笔积蓄)足以让他们唯一的孩子、也是最让他们失望的人——露丝梦想一番。他们接受她的方式让她大吃一惊。她原以为这笔钱会捐给教会,或者捐给流浪狗之家,或者捐给悲痛难当的上流人士。总之不会给她。

这幢名叫“乡村小屋”的老房子似乎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露丝和加雷斯第一次见到它时,感觉它就是一堆废墟,屋顶上长满了醉鱼草。他们决定自力更生,所有的活都自己干,部分原因是为节约钱,还有部分原因是为积累经验。加雷斯宣称他之所以想亲自干,是为了让他们能够与自己的家真正地联系在一起。他的热情很有感染力。加雷斯只要想做什么事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就没有人拦得住他。他喜欢亲力亲为。因此,在波莉来跟他们同住这个问题上,露丝趁他在真正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就坚决将其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月光洒在被风吹皱的河面上。加雷斯用力扯着一根柳枝。

“不注意波莉是不可能的。”他说,“她无法真正融入进来。”

“这就是我爱她的原因,”露丝说。她看着加雷斯,加雷斯盯着河水。他脸上的一根神经忽隐忽现,下巴紧收。

“你没事吧?”她问道。

“我只是累了。”他说。

她发出一声叹息。他说累的时候就是在告诉她让他独自待着。但她这次不打算让他独自待着了。如果她放任不管,可能就会发生灾难。

当初在伦敦遇到这种情况时,他会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他会消失在自己的画室里,一两天后带着两三件能直接进美术馆的作品出来。

对他来说,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可露丝就不太满意了,整天跟安娜守着这个家。有时候她希望两人能共同处理一些问题,能坐下来一直交谈到天明,就像她想像中的其他人一样。如果他们做到了这一点,或许整个孕事就不会使他们的生活变得那么艰难。她也不希望自己一定要担当起“看门人”的角色,挡着安娜不让她看见加雷斯的所作所为,而安娜还在想怎么见不到爸爸呢。

“他在工作,宝贝。”露丝总这样说,然后她们就会走开,去烤蛋糕。

当时在哈克尼伦敦的一个区。时还好一点,画室比较远,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另一边。可在这幢房子里,尤其是在翻修期间,这项工作跟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他无处可去,他的萎靡不振会传染给他们所有人。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次,她不希望再次发生。

“加雷斯,你瞧。你多年的老朋友克里斯多斯死了。看在克里斯多斯的份上,难道不行吗?”

“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吧?”他说,从烟盒里撕下卷烟纸,卷好一支烟。

“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吗?”

“可你已经决定了。我看得出来。”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给波莉打个电话,告诉她不要来。”露丝说。她确实想打这个电话。她知道加雷斯说得对,现在时机确实不好。可她无法完全承认,至少现在还不能完全承认。

“我只是希望你在答应她之前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他说。

“我有什么办法?波莉和我一起长大,她就像我的亲姐妹。”露丝掰着手指头说道,“在遇到你和克里斯多斯之前,我们什么东西都是共用的。现在克里斯多斯走了,她成了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她想回来跟我们住,除了我们,没有人愿意跟他们住。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钱。”

他们一声不吭地坐着。如果待着不动,这个晚上还真冷。尽管有实用的雨衣和柳树的保护,露丝还是冷得发抖。

“我很怀念他。”露丝喃喃自语道。

“我也是。”

露丝把头靠在他肩上。

“听我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过了片刻,她说道。

她不希望把这件事搞得像她怀孕时一样,怀安娜和小女儿时,她感觉自己好像在独自承受一切。这种感觉很可怕,她感觉很孤独。没完没了的翻修工作,英国潮湿、常常狂风大作的天气,这些让加雷斯受尽了折磨,甚至让他有些精神错乱。加雷斯个头很高,手很大,头发又浓又密,双腿非常有力。可在那段时间里,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小。而与加雷斯相反的是,露丝的腹部却越来越大。她决心通过房子的翻修工作来减轻自己不轻的体重。她记得当时浑身都在疼,那每每帮助她渡过难关的顽强的乐观精神,开始离她远去。

一切似乎变得绝望起来的时候,第二个孩子提前两周到来了。

整个分娩过程只用了短短的两个小时,来不及去医院。情况紧急,加雷斯从萎靡不振中打起精神,和安迪一起在急救队的电话支援下给她接了生。

婴儿滑到加雷斯手中的那一刻,他就喜欢上了她。他给她取名弗洛西——不是露丝事先从多个名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奥利维亚。加雷斯这种瞬间的转变让露丝如释重负,如果他想给孩子取名“黄鼠狼”或者“鲑鱼脸”,她也会同意的。

这件事带给他们的欢乐从翻修工作的最后阶段——设备安装,色彩搭配和地板的选取——一直持续到完工。房子翻修完毕,生活也开始有条不紊。有个可以容纳一切的食橱,几个摆放书籍或展示既美观又实用的物品的架子。他们终于有了足够的地方,与当初挤在哈克尼只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没有车库、没有阁楼时截然不同。这个地方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他们自己敲敲打打,扯扯拉拉,流血流汗创造出来的。春天即将来临,阳光很快就会让他们的身子骨暖和起来。天气预报预测,这个夏天天气会非常不错。

露丝知道自己对波莉的境况的本能反应已经对这种平衡产生了威胁,但她也知道,不管是她还是加雷斯都没有任何真正的选择余地了。她也确信他的看法跟她一样。

“你听我说,”她对他说,“他们不会永远住在这里的,如果感觉不好,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让他们搬走,但只有等到他们在这里站稳脚跟的时候才行。我保证。”

微风轻拂着他们头顶的柳树。缓慢地,非常缓慢地,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那一刻,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噢,太好了。到时候我真的可能替你把她请走的。”加雷斯说,“露丝,你心肠太好了。你是个容易受别人影响的人,总要找点什么东西管一管。”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你的原因。”她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露丝,我是认真的。如果到时候有什么问题的话,我肯定会把她打发走,不会采纳你的任何反对意见,可以吗?”

“可以。”她说着,缩进他的怀里,“而且,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牢不可破,是不是?”

“说得太对了。”说着,他将一块石头向河中扔去,石头在河面上跳了四下,最后沉入水中。

正文 第三章

“给我讲一个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两个星期过去了。安娜蜷缩在露丝旁边。那只老猫曼奇趴在她们俩身上,像一条装了马达的热毯子。

“我跟你讲过与波莉相遇的情形吗?”露丝说。

“没有。”

“你想听吗?”

“想听!”

她们躺在露丝和加雷斯房间的床上。这里已成为他们最喜欢的睡觉前讲故事的地方。它在房子的最顶层,就在屋顶下,封顶的那天晚上,弗洛西就是在这里怀上的。橡木横梁和倾斜的天花板,让这个地方感觉很封闭,像被包围了起来似的。天花板很高,除了房间的最边上之外,人完全可以站起来。即使在这刮着狂风、下着暴雨的夜晚,那微弱、温暖的灯光都让人感到安全,踏实。

“告诉你吧,我像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住在海边的一幢大房子里,不过,那也是在一座小镇的正中央。”

“那个小镇叫布莱顿。”

“是的。”

“那幢房子是个私人家庭旅店。”

“我明白!”

“好的。”

“可什么是私人家庭旅店呢?自己的房子里住着客人——就像他们来到我们家以后的样子?”

“不太一样,它更像个旅馆。我的爸爸和妈妈——就是你的外公外婆,把房子出租给来布莱顿度假或者来出差的人。早上,他们在一间地下室里给客人供应早餐。客人付给他们钱。对你的外公外婆来说,这是件辛苦的工作。客人来来去去的,最多待一两个晚上就走了。”

“你喜欢住在那里吗?”

“你知道吧,不太喜欢。总是有陌生人拖着脚步在楼梯那里上上下下,等着上厕所,等着干这干那的,抱怨个不停。”

“我也不喜欢。”

“是的。可我知道的就这些。你的外公外婆整天忙得团团转,很多时候我只得独自待着,自己玩自己的。”

“听上去枯燥极了。”

“确实枯燥。还有点孤独。我不像你那么幸运。我没有妹妹一起玩。除我之外没有别的孩子。你的外公外婆不想再要孩子。”

“为什么?”

“噢,你知道的,太吵,总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他们讨厌这些。”

“听上去太恐怖了。”

“不过,我喜欢住在海边。我每天都会到海滩上去。那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

“你常常一个人走,是吗?”

“是的。出了家门,左转。穿过斑马线,下到海滩上。我常常跑到码头下面去,虽然这是不允许的。”

“我希望我也可以自己走到学校去。”

“你太小了。现在不安全。”

“为什么不准你去码头下面?”

“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你明白吧,海洋非常奇特,每时每刻都不一样。今天可能还是平滑的,像条丝绸一样,可第二天早上就会刮来一场暴风雨,像今天晚上一样,咆哮沸腾,冲上来,把你从小鹅卵石上拉下去,拖到海里。我喜欢海洋的这个样子。我会把舌头伸出去舔舐海水,当海水向外退去时我会随着波浪回到潮湿的沙砾上,接着又会被海水猛地冲到海滩上。

“有一天上学时,我掉进了海里,全身湿透了,我的作业本也不成样子了。老师批评我,所有的同学都嘲笑我。我感到浑身冰冷。

“接着,老师说来了个新同学,带进来一个个头小小的、骨瘦如柴的女孩,头发乱蓬蓬的。大家又开始讥笑,可她像只老虎似的回头盯着他们,大家都不敢吭声了。”

露丝给安娜模仿了那个同学的表情。这个表情露丝记得很清楚。

“老师让同学们都坐下。‘大家好,这位同学叫波莉,我希望你们让她觉得你们是欢迎她的。’她说,‘波莉,请坐下吧。’呃,那个唯一没人坐的座位就在我旁边。于是她走过来,坐在了我旁边。

“她看着浑身湿透的我。‘老师,我的帆布背包里有几件备用的衣服。’她对老师说,‘能让这个女孩穿上吗?你瞧,她都冻僵了。’

“令人惊讶的是,老师同意了。我和波莉来到厕所里。她的衣服我穿着不是很合身:她很瘦,我当时胖乎乎的。可至少这些衣服是干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成了朋友。上学时,我们每天坐在一起,后来发现,她妈妈就住在跟我们相邻的那条街上的公寓里。这样,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我都有人玩了。我们花了几天时间把私人家庭旅店翻了个遍,躲在空房间里,假装这是我们的酒店,或者假装我们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我们会用波莉妈妈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妈妈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可她生病前攒下了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我们套上她松软的天鹅绒长外套,穿着鞋底很厚、大大的人字拖,系着羽毛围巾,沿着海边的马路溜跶。

“波莉和我自称孪生姐妹。多亏有了她,我再也不觉得孤独,或者无聊了。她总是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最终,我跟你一样幸运。你有弗洛西,我有波莉。我们从十六岁开始就一起生活在布莱顿,后来,她做了歌手,我当了老师,我们又一起住在伦敦的一套漂亮的公寓里。我们有好多好多的冒险经历,有时候我们非常淘气。”

“怎样淘气?”

“呃,那可不能讲。改天再跟你讲吧。看看时间,该睡觉了,小姐。”

“噢,跟我讲讲吧。”

“不行,好了好了。明天会是非常辛苦的一天。我们直接从学校去机场接波莉和她的两个儿子,你得保持旺盛的精力。想想看,你不仅有你的小妹妹,还会有尼科和亚尼斯一直陪着你玩。”

安娜深受鼓舞,抱起自己的玩具熊,轻手轻脚走下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露丝给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说了声“晚安”。她抚平女儿浓密的棕发,感到她呼在自己脸上的热气。曼奇跳起来,回到自己经常待的床头。

露丝替安娜关掉灯,去给弗洛西喂睡觉前的最后一次奶。下楼的时候,她努力回忆着父母家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那道幽暗、蜿蜒迂回的楼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从他们居住的地下室的套间里一直延伸到最上面阁楼的卧室里。她想起在一个又一个楼梯平台上,那紧闭的房门好像要把她拉进去一样,引诱她去偷听门后上演的转瞬即逝的人生。更为糟糕的是,她想起了自己在那栋房子里总是会有的恶心、恐惧的感觉,她很高兴自己的女儿们不用去经历这一切了。

露丝的血管里是否流淌着旅馆老板的血液呢?她希望没有。她希望自己跟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可她在为客人准备副楼的时候又非常享受。确实有点仓促:波莉一接到露丝的邀请就着手安排启程。可露丝还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她在脑海里简要列举了一下她必须准备的最后几件事情:铺好副楼的床,在冰箱里放上牛奶,在浴室里放上新毛巾和卷筒纸,在桌上的花瓶里插上一束水仙花。

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正文 第四章

“还要多久?”

安娜拽着露丝的外衣。天越来越晚,她们两个人都有点性急了。她们在希思罗机场等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克里特岛地中海东部一希腊岛屿。的暴风雨,波莉的航班推迟起飞,在所有屏幕上都没有确切的着陆时间,只有一条让她们继续等候的消息叫人心烦。

她们吃完了随身携带的年糕和苹果,安娜变得暴躁和不耐烦起来。露丝开始想,要是把她留在家里就好了。谢天谢地,弗洛西在吊带上睡着了,她只需要对付一个孩子就行了。

“好吧,我们去星巴克吧。”露丝说。她们溜跶过去,安娜考虑了很久之后,只要了一杯加奶油和棉花糖的热巧克力。露丝要了一杯茶。她们坐在既能看到屏幕,又能看到旅客从“抵达”口出来的地方。

露丝喜欢观察那些抵港的旅客。无论什么时候去接人,她总要早早地来到机场。她对加雷斯说的是怕万一停车碰到问题,可她真正的目的是去观察抵港旅客刚刚露面以及与别人产生联系的那些瞬间和会合点。就像在剧院里一样:那些旅行的人出现在舞台上,有点眩晕,眨着眼睛,身后拖着行李。他们在片刻的疑惑之后,看到了自己的爱人。他们挥手致意,向对方跑去,拥抱在一起,场景这时变得纯净,不再混乱。

“快看。”露丝把安娜的注意力引向前方,声音有些迷人。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推着一辆放满红色手提箱的手推车穿过大门,正一动不动地站着,搜寻着。她违反安全条例,让一个姜黄色头发的小男孩坐在手提箱上。一个高大瘦长的男人向那个男孩飞奔过去,将他抱了起来,男孩脸上顿时容光焕发。从头发的颜色判断,那人一定是他的父亲。也许他们只分开了一两天,可露丝觉得一定更久。那个女人和孩子是回家吗?还是他们远离家乡来与父亲团聚?为什么父亲只跟孩子拥抱而不跟那个女人拥抱?他们从左边下了“舞台”,那个女人仍然推着手推车,而那个男人抱着孩子。他们的故事还会继续,而露丝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与这一幕相比,自己上次的经历太让人伤心了,当时她和安娜从卡帕苏斯岛看望波莉回来。露丝兴奋不已,一直盼着那个场面的到来——自己与加雷斯分离一段时间后的重逢。在这之前,加雷斯自告奋勇,愿意在英国待两个星期,把副楼弄得更舒适些,等着她们回来。

可他去接她们时迟到了,她们站在抵港旅客的集合点不知如何是好。像往常一样,加雷斯没有接她的电话。即使伸手可及,不管铃声多大,他也是充耳不闻。站在那里的每一刻,露丝都感到自己的假期和容颜正在悄然而逝。他终于出现时是将近一个小时以后了,她这时已变得暴躁不已,愤懑异常。她只想回家,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从自己的花园中采来的一大束雏菊。

露丝和安娜喝完饮料,回到铁栏杆前。安娜在一个闪闪发亮的铁栏杆上翻着筋斗,这时,一个烦人的保安走过来,让她别在这里翻。露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差点跟他吵起来。安娜感到很难堪,请求道:“妈妈,请不要吵了。”她这才停下来。终于,她们等候的飞机宣布已经到港。

接着,波莉出现了。

她拖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粉红色,上面满是灰尘,背上绑着一把吉他,看上去比两年前更加消瘦。骨头从她黑色的V字形领口t恤衫下隆起来,僵硬的长裙像个粗陋的灯罩似的鼓着,看上去与其说是个寡妇,还不如说是个孤儿。现在已经五岁和九岁的两个儿子在她身后眨着眼睛,一摇一摆地走着。三个人身后都拖着一个手提箱。他们像是从某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第一次重新见到阳光。

像往常一样,波莉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人们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露丝把弗洛西紧紧塞进自己怀里,俯身钻进铁栏杆,向波莉跑去。安娜跟在后面。露丝小心翼翼地将弗洛西移到一侧,把她最好的朋友拥进怀里,两人胸贴胸,紧紧抱在一起。她闻到了她身上一成不变的味道——混合着琥珀女士香水和汗水的味道,还有种淡淡的茉莉花香。波莉就让露丝那样抱着。她一动不动,被人控制,神情紧张。她感觉自己在露丝怀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不能动弹,只能在生活的重压下发出喘息之声。露丝担心自己把她弄碎了,可她知道波莉不至于那么脆弱。

那只大手提箱倒了下来。大儿子尼科试图把它扶起来,可手提箱差不多跟他一样大,或许比他还要重。弟弟亚尼斯想去帮他,结果却碍了他的事,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冲突。

乘客们不得不绕开这群人——两个女人一动不动地抱在一起,中间夹着个婴儿,像三明治似的;两个骨瘦如柴的男孩正在为一个倒下的粉红色手提箱较劲,而那个干净整洁的小女孩安娜站在一旁,像只柠檬似的。露丝意识到他们正在成为一道风景,受到乘客们的围观。可她却有点喜欢这个场面。

他们向西拐上M4公路时,天黑下来,下起了暴雨。露丝把福特Galaxy里的暖气开到最大。仪表板上的绿色灯光,风扇的噪音以及雨刷的刮擦声仿佛符咒一般把孩子们镇住了,男孩子们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的暴雨,几分钟后睡着了,棕色的脸庞向后仰着,嘴巴微微张开,弗洛西和安娜也很快睡着了。

对露丝和波莉来说,此时此刻似乎没有必要也不适合说什么话。波莉轻轻拍着膝盖,呷着露丝给她买来的浓烈的黑咖啡,敲着被咬过的指尖,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她与其说是坐在一个人旁边,还不如说是坐在电场旁边。露丝打开指示灯,转到另一条车道上,超过了前面一辆总往他们车上溅脏水的大卡车。“是不是太讨厌了?”过了片刻,露丝说道。

“岂止是讨厌。”波莉看着雨中雷丁位于泰晤士河流域的中心,在伦敦以西四十公里处,是伯克郡府所在地和英国乡村环境最美的城市。那朦胧的灯光,颤抖着说,“上帝啊,这个国家太讨厌了,才过几年你就忘了它的模样。”

“你暖和些了吗?”露丝问道。

“我刚才打了个冷颤。”波莉说着,把牛仔衫紧紧裹在身上,“喂,露丝,我知道我们才上路,但能不能停下来抽支烟啊?这个国家有允许你抽烟的地方吗?”

这个想法似乎不错。露丝把车开进西雷丁服务站的停车场。她们没有叫醒孩子。波莉从车上下来,爬上她们面前一面陡峭的草坡,在一张野餐的长凳上坐下来。她在雨中颤抖着。露丝从尾箱里拿出一把雨伞,锁上汽车,来到她身旁。从这里能清楚地看见汽车,因为说不定孩子们会醒来。

“来一支吗?”波莉把烟盒向露丝伸过去。她的眼睛下方有黑色的污迹,可能是睫毛膏,但更可能是连夜失眠造成的。

露丝偷看了一眼孩子们睡觉的汽车。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抽烟,但这是个特殊的场合,露丝和波莉二十多岁时干过几件非常成功的事情,抽烟就是其中一件。在加雷斯面前,她可以忍住,但在波莉面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看在过去的份上,她取了一张卷烟纸,开始卷起来。两个人蜷缩在伞下,抽了起来。

“太好了,”露丝说,呼出一口气,“多少年没抽烟了。”

“希腊人都抽烟。”波莉说,“北欧人虚伪的禁烟行为还没有影响到那里。”

“大概健康的地中海饮食带来的益处超过了抽烟带来的害处。”

“也许吧。”波莉说,“总之,卡帕苏斯岛就是一坨屎。”

“噢,别胡说了,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地方之一。”露丝说。

“你知道什么呀,”波莉说,“它简直是一坨屎,要不就是一个塞满屎的屁眼儿。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们都死翘翘。”

“但——”

“噢,露丝,别听我的,我现在的生活一团糟。”波莉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嘲笑,掐灭香烟,“我要去尿个尿。”她解开牛仔衫,冲下斜坡,穿过停车场,向服务站跑去。

露丝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从黑色的柏油碎石路上一掠而过。她知道波莉和克里斯多斯的家人有些过节,克里斯多斯家希望为他们的金童找个希腊女孩,或者至少不要找有过毒瘾、曾经是摇滚歌星的女人。克里斯多斯的死很显然没有让他们达成和解。露丝猜想这就是波莉为什么回英国的原因。一直以来,她都有个容易生气的毛病,稍有触动就会勃然大怒,之后还会怀恨在心好几天、好几个星期——甚至永远无法释怀。

举个例子,有个女人,波莉称之为“死人”,她跟波莉的前男友有那么点事情。波莉曾发誓说,如果在开车的时候遇到这个女人,“即使她只是一堆行尸走肉”,她也要冲到人行道上,把她撞倒,倒回来压她的头,直到听见爆裂声为止。她甚至根据这件事编了一首歌,叫。这首歌成了她第二张唱片的主打曲目。

大多数时候,露丝都觉得这些过分花哨的复仇手段非常滑稽可笑。波莉描述的大致轮廓都很好,细节也正在考虑之中。种种迹象也表明,她的说法或许是事实,可就是运气有问题,她想把计划付诸实施的时机一直没有出现。

有一两次,露丝成了波莉发泄怒气的对象,露丝很不喜欢这样。事实上,无论是谁,只要冲她发泄,她都会手足无措,所以总是会千方百计地避免出现这种情况。露丝稍稍年轻一点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和波莉相比,她发现自己有点不成熟,有点太性急,不能把自己套进她最好的朋友给她刻好的模子里。自从嫁了加雷斯,有了孩子之后,她发现自己更为专注和明确。这或许也是因为波莉搬到了两千英里以外的地方。不过,总体而言,露丝认为她为人处世的方法和知足常乐的性格,使她的生活不至于像波莉那样麻烦不断。

但波莉目前一团糟的生活与她的怒气没有任何关系,那不是她自己造成的——露丝必须记住这一点。波莉刚刚失去丈夫,她丈夫曾把她从很大、很大的麻烦中解救出来,给了她重新生活的所有基础。

波莉出现在灯火辉煌的加油站的门口,与身后麦当劳的背景极不相称。她出来,在肮脏的空气中穿过停车场。在英国这种三月的天气里,她的衣服都显得太单薄。波莉看上去像要飞起来似的,突然被卷向黑暗的夜空,一时间好像失去了方向。她停下来,把乱蓬蓬的黑发从她眼睛上抹开,视线从车子上一一扫过,寻找着露丝。这时,一个身着雨衣的男人正急匆匆地穿过停车场。他停下来,打量着她。你几乎能听见他在暗自思忖,他见到的这一幕很有趣,甚至很熟悉:十五年前,波莉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你能感觉他在心里掂量后做出的决定:权衡了一下,还是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结实的奥迪和光滑的皮革座椅上去吧。

波莉抬起头,笑了笑,这是露丝接到她后第一次见到她真正面露笑容。波莉飞速跑过汽车,爬到堤上,坐下来。

“我们走吧。”露丝说。

“抽一支再走吧。”波莉说着,卷上一支,点燃,眯起眼睛,把一口烟雾吹向夜空,然后转向露丝,“我要谢谢你,”她说,“你和加雷斯这么大度。”

“小事一桩。”露丝说,“再说了,我们有地方了。”

“我知道。可我也知道加雷斯和我的看法从来就没有一致过。”波莉说,“他讨厌我,因为我把克里斯多斯从他身边夺走了。”

“你认为是这样吗?”露丝问道。加雷斯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波莉让他不愉快,这件事一直让她很费神。她推测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嫉妒她们的友情有关——他有点觉得这对他构成了威胁。无论如何,由两对好友组成的两对夫妻并不像外人预期的那样经常黏在一块。露丝实际上是在第一次跟加雷斯上床一星期后才搬到加雷斯的公寓里去的。她现在明白了,当时那是一种躲避策略:简单地说,就是露丝发现跟加雷斯在一起时很难靠近克里斯多斯。在波莉面前,露丝很乐意屈居第二——的确,在他们搬到卡帕苏斯岛之前,露丝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波莉——但她不能容忍的是把加雷斯也看做第二,在露丝看来,加雷斯在那么多方面都是那么优秀。

他们在一起之后不久,加雷斯带她去金史密斯学院观看他和克里斯多斯的硕士毕业展。加雷斯的作品名称叫“血统”,是这样的:在一间白色的像个盒子似的房间里,他用自己的鲜血,在房间的四面墙上齐胸高的位置划了一条水平线,红的,很粗。在齐他眼睛高的位置,他用胶带贴了些寻找自己生母的文字和证明文件,在门边一面墙的正中贴着一张她母亲的照片——据加雷斯说,这是他仅有的一张母亲的照片——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洞。你一进入房间,门就关上了,你被围在了里面。

露丝身穿有花形图案点缀的薄绸迷你裙,站在房间中央。加雷斯告诉她,他小时候,人们都以为他的亲生父母是约翰和帕姆,十八岁时,他的父母才告诉他自己是领养的,这时,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流下泪来。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愤怒了一个月。他想把他们杀了,把自己的生母,那个抛弃自己的女人也杀了。

“难道你对自己过上的这种生活不心存感激吗?一种非常不错的生活,难道不是吗?”露丝探寻地看着他的眼睛,待在这样封闭、眼花缭乱的地方,她紧张,感到绝望。

“没有感激。”加雷斯把手指放在那条红线上,说,“我的愤怒在那些年彻底消失了。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抛弃我?没有人的答案是让我满意的。直到我发现谁是我的生母时,她已经死了,在纽约州的布法罗美国纽约州西部一城市。自杀了。我心想:很好。”

露丝喘了一口气,看向一边。

“于是我远离他们这些人,来到了英国。我的血统要从这里开始,在这里结束。”他嗓音粗哑地说,“从这个房间里。”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帕姆和约翰?”她轻轻地问道。

“他们已经过世了。他们年纪太大了。现在后悔晚了。”

露丝抓起他的手,穿过白色的转门,来到外面的酒吧区域,克里斯多斯和波莉正在这里接待一群看上去非常认真的本科生。露丝明白,在加雷斯身上她找到了自己的男人。她要让他的“血统”穿越这个愤怒的病房似的房间向前延续,延续到外面的世界。这样,她补偿了自己,同时也接纳了照片上那个没有眼睛的可怜女人的儿子。

克里斯多斯从那晚的展览中开始赚钱,可“血统”没有卖出去,没有人对加雷斯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是一些泛泛的议论,什么健康啊,安全啊,对马克·奎安1964年生于伦敦,1985年毕业于剑桥大学罗宾森学院。奎安的作品主要以雕塑的方式来呈现人形,经常采用不寻常的材料。《自我肖像》(Self,1991)是奎安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他用自己的血液冷冻后制作出自己的头像。的模仿啊等等。但对于加雷斯,这件作品起到了一种宣泄作用,使他们两个人走到了一起,至少表面上结合在了一起,在某种程度上对露丝来说也是如此。

“别看上去这么忧心忡忡的。”雨中,波莉伸出手,抓起露丝的手,把她从回忆拉回到现实中来,“我想让你知道我这人很好,我来这里只会让你感激我。我发誓。”

“我不怀疑。”露丝笑了笑。

波莉静静地坐着抽了一会儿烟,视线在停车场周围扫来扫去,好像在搜寻什么东西似的。

“你还记得一些克里斯多斯的什么事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

“噢,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

“好吧,呃,让我想想。他总在不停地做什么。他总是在说话啊,画画啊,抽烟啊,喝酒啊,吃东西啊等等。抚摸你、做吃的、清理东西。我从没见过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即使睡觉的时候也不安静。跟他在一起,你总是,呃,想吃什么就能吃到,想喝什么就能喝到。他就像——我不知道这样说合适不合适——就像一头黑毛狮子,伫立在你白色的房子门口,头顶上方是葡萄藤,手中端着葡萄酒。他有点像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像神一样。”

“是的,如果你喜欢这么说的话,像神一样。”

两个女人坐在雨中,共撑一把伞,回忆那死去的、逝去的、已经不在的一切。

“我一直惦记着你,波莉。”露丝说。

“我也是。”波莉身体前倾,把烟蒂在野炊桌上掐灭。

“你真的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露丝说,“留下来别走了。”

“呃,直到我们重新站起来吧…”

“当然。”

“噢,顺便说一句,”波莉说,“我经过停车场的时候听见孩子在哭。”

“你刚才怎么不说?”露丝说着,猛地爬起来,跑下斜坡,跑向弗洛西。

“我说了,刚才。”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向斜坡下走去时冲露丝的背影说道。

正文 第五章

露丝花了一番工夫才让弗洛西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她的哭声吵醒了所有的孩子。安娜一直在安慰她的妹妹,这让露丝感觉更加不好,好像她犯了双重玩忽职守罪似的。波莉上车后只是鼓励了亚尼斯和尼科几句,然后就是干坐着,等着露丝忙完。

露丝好不容易才进了驾驶室。现在差不多七点了,她想回家用阿加炉上的焖肉招待客人之后就把他们安顿下来。她对波莉没有把弗洛西的事早点告诉她有点生气,但她把这归咎为波莉太劳累太悲恸。他们回到高速公路时,她心里已经释然了。

“到目前为止,你有什么计划吗?”她问波莉,波莉没有做声。她扭头扫了一眼,发现波莉系着安全带,蜷缩着睡着了。她看上去如此平静,如此天真——至少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露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路上时,迅速来了个急刹车。前面的车一动不动,看上去形成了一个长长的车队。

坐在车上等候的时候,露丝感觉对这些客人的责任感越来越强烈。她和波莉的过去联系是如此之紧,很难搞清楚一件事是如何开始,而另一件是如何结束的。当初住在诺丁山伦敦的一个区。的公寓里的那些日子,正是通过露丝的介绍,克里斯多斯才认识了波莉,也正是因为波莉和克里斯多斯,露丝才和加雷斯走到了一起。

90年代早期,波莉是非常成功的。她曾以原生态但富有诗意的音乐高居独立音乐排行榜榜首,她的美人照一直被小混混们贴在墙上。露丝来伦敦参加教师培训时,在波莉位于诺丁山、铺着天鹅绒的公寓里租了一个房间。那些日子真是让人兴奋啊。波莉是露丝进入迷人又刺激的伦敦的入场券,像露丝这样一个来参加培训的小学数学老师按理说是进不去的。当时的感觉仍历历在目:七岁的孩子们组成的班级喧闹又嘈杂,在她体内——在一个非常难忘的场合,在她鼻孔里——还残存着前一晚可卡因的残渣。大家都知道她是波莉的朋友,她的照片出现在各种杂志上、各种背景中,或者出租车的后部,而这些都是因为波莉。

后来,一切发生了偏差。波莉的第四张唱片遭到了大家普遍的憎恶,这张唱片上的曲子主要是用钢琴谱写的,是她所有作品中最为悲观的歌曲。“让你想自杀的音乐,”一位评论家说道,“写得不好。”波莉经受不住这种打击,情绪低沉,她们原本用来消遣的可卡因和海洛因,很快就成了波莉每日的必需品。即使顺利的时候她也是阴阴沉沉的,看起来像具死尸,皮肤发灰,腿部像得过软骨病,头发也开始脱落。即便如此,她身上仍然洋溢着一股让男人靠近她的天真烂漫的情欲。

露丝厌倦了跟波莉鬼混的那些人——那些吸毒上瘾的人,于是生平第一次开始单独出门,结交自己的朋友。她和一两位读教育学硕士的同学钻进一群在金史密斯学院读美术硕士的比她们年长些的男生中间。他们当时都在金史密斯学院学习。她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在半个学期中,每天下午都窝在烟雾缭绕的新十字酒吧里,一边喝着红带啤酒,一边争论着最简单派艺术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与流行艺术同时发展的西方现代艺术倾向,它把绘画语言削减到仅仅是色和形的关系,主张用“极少的色彩,极少的形象”简化画面,除去干扰主体的不必要的东西,多以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如靶子,星条旗,地图等)当作艺术形象来处理。、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她被他们一直喋喋不休的概念和左脑之类的玩意儿所吸引,却对如何把这些东西转化成创造性的作品感到茫然。这种时候既让她困惑,又让她羡慕。

这些学艺术的男孩子都是些浪漫的家伙,手指上都有磨损,穿着污迹斑斑的马丁大夫靴,不停裹着烟卷。克里斯多斯很早就注意到她了,没过多久就请她跟他到“他叔叔斯塔夫罗斯经营的这个希腊人的小地盘”去。

此时正值酷暑期,伦敦的一切都有点夸张。他们去那家餐馆的那天晚上,因为天气潮湿,夜色并没有缓解多少他们的压抑心情,但在露丝此生当中,这是个非常特殊的夜晚。

那天晚餐他们吃的是炭烤肉、大蒜乳酪黄瓜和甜得让你牙齿疼的果仁蜜饼,之后露丝和斯塔夫罗斯喝着葡萄酒、希腊咖啡,直到餐厅关门。斯塔夫罗斯叔叔工作了几个小时,不停地开冷啤和冰冻松香味葡萄酒,递给服务员,他这时把音乐开大,收拾好桌子,把餐馆变成了舞场。克里斯多斯解释说,周末的晚上,这很正常。

这夜很长很累。露丝不知不觉跳到了一个大汗淋漓、矮矮胖胖的墨西哥男孩和一个女服务员旁边,那个男孩是个洗碗工,那个女孩嘛,她早就发现是个大美人。这时,克里斯多斯走了进来,手臂揽在露丝的腰间,姿势庄重、浪漫,像老电影中的一幕似的,他把她弄到一边,好把她据为己有。

他们跳了几个小时,腹股沟紧紧贴在一起——两人肌肤相亲:她把手臂伸到他的t恤衫里,在他的背部揉搓。她记得自己闻到了顶级香水“清新之水”、洋葱和汗水的味道,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忆犹新。如今,十年过去了,他已进入坟墓,可每当想起这一幕时,她总是喉头哽咽。

四点三十分,日出之前,他的叔叔叫来了一大堆出租车,大家纷纷走出餐馆,走进湿冷的夜色之中,挤进出租车。

“一夜将尽啊!”克里斯多斯把她扶上出租车时咧嘴笑了笑。

他们来到汉普斯德特希思公园,然后像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地翻过篱笆,冲进一个池塘里。克里斯多斯说,大热天的星期六晚上他们总是这样结束的。这个习惯是他叔叔在雅典的普拉卡开餐馆时留下来的,他们都会南下拉菲纳去看爱琴海的黎明,再前往鱼市场,购买第二天的菜肴。

“汉普斯德特希思池塘不太一样,这里的鱼是用脏兮兮的白色厢式货车送来的,你有什么办法?”斯塔夫罗斯耸耸肩,扯掉衣服,露出大概是见证了太多的烤牛肉和烤羊肉的长满黑色体毛的身体,他腹部着水,进入冰冷幽暗的水里。

其他的人也跟着跳进水里。他们都感到很热,当他们跳进水里时,水都几乎在丝丝作响。

克里斯多斯游过池塘,领着露丝离开众人,来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随着叫喊声和笑声逐渐退去,大家陆续离开,露丝和克里斯多斯在晨曦中做完爱,赤身裸体地躺在草地上。刚才他就像只饥饿的动物似的扑向她,又舔又吃,而她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回想那天晚上,她猜想克里斯多斯一定是点燃了她体内以前从不知道的某种东西,为此她对他充满了感激。

他们在早上和煦的阳光中穿过汉普斯德特希思公园朝回走的时候,露丝对他们的关系寄予了很高的希望。他们不时停下来深情贪婪地吻着,嘴唇和脸庞的疲惫还没退去,新的疼痛又增添上来。

“你愿意进来喝杯咖啡吗?”他们来到她和波莉住的公寓门口时,她笑容满面地问道。

“我想进来再干你一会儿,”他轻声说道,“然后再跟你睡一觉。”

于是他进去了。像往常一样,波莉又狂欢痛饮了一个晚上,留下一个仿佛原子弹炸过的地方睡觉去了,这一次,露丝对这个场面没有在意。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躺在床上,倾听着周日的静默。露丝起身给他们沏了一杯茶,她看见波莉还没从昨晚的宿醉中醒来时,心里有些恼火。她还注意到,在咖啡桌上的那些啤酒罐和伏特加酒瓶中间,有套脏兮兮的工具和溢出来的白色粉末。露丝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波莉不很快振作起来,她就不得不考虑采取措施,离开这个公寓,独自生活,虽然这让她几乎无法忍受。她穿过房间,向波莉的房间走去时还在做着一个小小的白日梦:她和克里斯多斯搬到了海边绝壁上的一处村舍里,终于能够自立了。

她敲波莉的房门时,心里还在想他们准备要几个孩子。

“波莉?你醒了吗?想喝杯茶吗?”

没有应声。露丝又敲了敲门。她肯定不会把一大堆垃圾留在那里出门去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只见波莉赤身裸体,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黑色的头发上留下了一条条干枯的呕吐物,脸上、枕头上血迹斑斑。身上的颜色跟露丝和加雷斯后来为他们客厅的墙壁选定的颜色一模一样:鸭蛋绿。

露丝跑过去,把了把脉。她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可又说不清,因为她的心脏跳得太厉害了。她从波莉的床头柜上抓起一面镜子,举起来,凑近波莉的脸,镜子上的白色粉末撒到了波莉的脸上。镜子上有雾,证明她还有呼吸,虽然很轻。

露丝开始摇她,试图让她苏醒过来,可波莉就像一朵摘了一天的蓝铃花,噗的一声倒了下去。

这时克里斯多斯来到了她旁边。他也是赤身裸体。

“那是——”他问道。

“是的,是她。”

“是波莉·诺瓦克?”他气喘吁吁地问道。露丝一直没有把自己与这位知名人物共居一套公寓的事告诉金史密斯学院的朋友。

“是的。你看,她的状态不是很好。你得叫辆救护车来。”露丝把波莉紧紧抱在怀里,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克里斯多斯用胳膊轻轻揽住露丝,吻了吻她的头发。

“你去叫吧,露丝。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事在我一个朋友身上也发生过。我把她弄起来,让她四处走走。你去吧,我身体强壮一些,你知道地址什么的。”

于是,露丝去叫出租车,接线员问了她一大堆问题,如:波莉一直吃的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吃的,吃了多少等等。虽然露丝能肯定的情况不多,但她尽量忠实地回答这些问题。谁会在乎它会引起什么流言蜚语呢?波莉需要终止她目前的行为,否则,下一次露丝发现她时,她可能就没有呼吸了。尽管她总把客厅里搞得一团糟,生活方式也混乱无序,但说真的,露丝还无法想像没有她的生活。

接线员最终放了露丝一马,说救护车会尽快到。给接线员的电话让露丝安静了下来。她准备走进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克里斯多斯,可在门口停住了。克里斯多斯站在房间中央,一丝不挂,用他粗大的胳膊抱着同样一丝不挂、瘫软如泥的波莉。她醒了一点点,脸上挂着疲惫不堪的、心醉神迷的笑容,就像挂在她卧室墙上的蒙克挪威艺术家(1863—1944),他的著作包括许多蚀刻画、平版画和油画。的《死神与少女》。她看上去很美。克里斯多斯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唱着她的一首歌。

见此情景,露丝明白,绝壁上永远不会出现一栋她和克里斯多斯的房子了,他们在一起,就像两只已经用旧但依然漂亮的镶嵌着宝石的皮带扣。

她是对的:在波莉住院期间,在媒体大惊小怪的时候,在波莉康复期间,克里斯多斯几乎都陪伴在侧。露丝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拥有他的时间就是那天晚上。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他最好的朋友,硕士生加雷斯·康宁汉闯入了她的生活。之后不久就是毕业展,然后就没有时间追忆从前了。

克里斯多斯跟波莉跑了,露丝本来是应该怨恨她的,可她明白,一旦介绍他们认识,他们就别无选择。很难说是波莉把他从自己身边偷走的——毕竟,他爱上波莉时她是毫无意识的。

这是波莉对男人干的其中一件事情。

“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了?”安娜醒来后,俯身向前,拍拍露丝的肩膀。

“谁知道呢。大概在修路吧,要不就是出了事故。”露丝说,“继续睡吧。”

“我想在车走的时候看着外面。我喜欢雨中的灯光。”安娜身体后倾,把脸压在玻璃窗冰冷的水珠上。

他们又起步了,在闪闪发光的路上缓缓前行,汽车排出的尾气仿佛一团旋转的雾。

露丝看见前方出现了救护车的灯光和警车快速闪动的蓝色灯光。

“是事故。转过脸去,安娜。”

他们缓缓驶过事故现场,看上去好像是一辆卡车撞上了停在路肩上的一辆家用客车,客车几乎被撞得稀烂,停在卡车后面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中。

“转过头去,安娜!”他们从客车旁经过时露丝大声喊道。事故在他们这边,尽管她有较好的直觉,但她还是无法把头转向一边。她看见处理事故的工人们正设法把车里的人弄出来,车里的那些人就像一群砍断细绳的木偶。有一个人,身材很小,好像是第一个被解救出来的,他四肢张开,身上盖着一条毛毯。露丝怔怔地看着被泛光灯照亮的草地边缘,只见一个小女孩平躺在最上面,一条腿弯曲,压在身体下面,头部的角度很不自然,眼睛大睁。一两个医护人员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其中一个好像在哭。

正文 第六章

他们终于到家了,虽然比原计划晚了两个小时。加雷斯正在画室里忙活,他没有出来到汽车旁跟他们打招呼,露丝反而觉得是件好事。如果他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这是一种进步,她丝毫没觉得他不出来是因为他不想见到波莉。

“你们进去吧,门没锁。”露丝对波莉和孩子们说,“安娜会给你们带路。”她的女儿领着他们从芳草园下来,来到前门。

“小心台阶。”安娜回过头来,很有责任心地说道,“有很多台阶呢。”

露丝解开弗洛西的婴儿椅,将椅子的把手扣在她的臂弯处。她抱起几罐瓶装牛奶,跟着其他人向家里走去。那是她从村外大路边一间夜间营业的汽修厂买来的。

“非常不错嘛。”波莉说。她站在厨房圆拱形的屋顶下,看上去很矮小。“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这幢房子破损严重,实际上非常便宜。”露丝一边忙着摆桌子一边说。她感到有点恼火,加雷斯在厨房里什么也没准备。“但我们用鲜血、汗水和泪水把它弥补了起来。”

“现在看上去非常漂亮了。”波莉蜷缩在厨房角落一把破旧的大扶手椅里,看着露丝忙活着。“非常完美。”

露丝心想,怎么听上去像是批评呢。

“我们无法达到完美。”波莉继续说道,“克里斯多斯总是因为别的事情分心。他永远都无法专注于一件事情。所以我们总是处在正在进行的项目里——漆刷扔在厨房的水池里,电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永远没完没了。噢,上帝啊。”

波莉向后靠在椅子上,用手捂着眼睛。露丝走过去,用胳膊揽住她。

“嘟嘟,嘟嘟!”

孩子们从她们身边一冲而过。安娜和两个男孩子在一楼各个房间里绕着圈地追逐着——从门厅到客厅,从客厅到书房,从书房到厨房,再从厨房到门厅,打闹个不停。房子的这部分设计已经成为最吸引孩子的地方。

“呃,他们倒是很快就适应了。”波莉说,揩了揩眼睛。

“哦,安静下来吧,你们都!”露丝起身给波莉和自己各取来一杯酒。亚尼斯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

“露丝,我们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吗?”他将汗涔涔的脸庞凑到她脸上,“我喜欢这里!”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露丝说着,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亚尼斯,快来呀,我给你看我的洋娃娃。我还有几个功夫演员。”安娜抓起亚尼斯的手,把他拉走了。尼科已经九岁了,对洋娃娃表现不出什么热情,不过还是跟在他们后面上了楼梯。

“哦,我的孩子们很快乐。”波莉干枯、冰冷的手里握着酒杯,说道,“她干得不错,你的女儿。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可能要到我们再次自立为止。”

露丝开始切面包。“钱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波莉?我是说,”她觉察到波莉闪烁的眼神,补充道,“倒不是我们要你们什么东西。你们是我们的客人,我们爱你们,你们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她大笑起来,“我老是这样说!因为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波莉把膝盖抱在胸前,使自己在扶手椅里看上去更加娇小。“发生在克里斯多斯身上的事,最让我吃惊的是——当然,除了他已死去这个事实之外——他在死之前的那个月买了些保险。人寿保险,你知道吧?”

“啊?”露丝说。她根本不会想到那个只活在当下的人还会这样做。

“我知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管是发生在我们哪个人身上——他要确保活下来的那个人和孩子们没有问题,至少经济上没有问题,至少一两年内没有问题。它不是什么财富,但给了我一个缓冲。呃,一旦保险公司付钱,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希腊的官僚机构真是可怕。哦,算了吧。我讨厌谈钱。”她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露丝也一饮而尽。“当然,如果房子成交了,也能弄些钱。”

“你已经把房子卖了?”

“他妹妹想要。她讨厌雅典,想回到小岛上来。希腊的家庭关系很荒谬、让人窒息,她想让我免费送给她。小岛对于他们的吸引力好似他妈的地狱对于普西芬尼阴间女王。一样。我在想我的儿子们长大后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

“这么说,你非走不可吗?”

“噢是的。非走不可。”

“可克里斯多斯的母亲怎么办呢?难道她不会想念这些孩子吗?”

波莉叹了一口气。“她确实提过一两次。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就像生活在虎钳夹口中一样。我们最好出来。我们安顿下来之后,反正她也可以来这里看我们,又不是地球末日。再说,她现在要照看艾林娜的孩子。你相信吗,他妹妹艾林娜有五个儿子。不,我不会回去,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波莉站起来,在厨房里闲逛。她在炉子前停下来,抚摸着炉子前面的一块铁片。“噢,是阿加炉啊。非常不错啊。”

露丝打晚餐铃的时候加雷斯才出来。用手铃招呼全家人出来吃饭一直是个知情人才明白的笑话——“把房屋周围最偏僻角落里的情郎都叫过来。”加雷斯曾这样说。但在波莉长久的注视下,露丝感觉打铃这事有点矫揉造作。

她把焖肉端到桌上时,看着已经坐到桌上、等着上菜的波莉。波莉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好像在盘算什么似的。

波莉的脑子里从来没有静下来过,像露丝一样,她儿时表现出来的性格现在更加明显,更加稳定。波莉一直是个狂野、躁动的小精灵,而露丝觉得自己有点迟钝,比较容易知足,是个姹女,而波莉喜欢在外面跑。露丝在想,一个三十四五,甚至快四十的女人,最好是个什么样子。

她回到工作台调制沙拉,加雷斯俯身拥抱波莉。

“波莉,见到你太高兴了。”他紧紧抱着她,说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遗憾。克里斯多斯是个好人。”

“他确实是个好人。”她抬头看着他。

“我多么希望去见过他一面。”加雷斯端起酒,坐下来,继续说道,“真难想像,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年前。”

“他一个人到英国来的。”波莉看着酒杯说。

“对。”

“我们两人当时不太好。”波莉说。

“是的,他说过。”

“但后来好些了,”她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后来好了,加雷斯。”

加雷斯伸手抓住她的手。“后来好了,波莉。我知道。”

露丝努力控制着自己不介入他们这种交流,她被加雷斯给予波莉的热情所感动。据她估计,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当初对她要来这里住的反应太小气了。当然,他也确实意识到了对露丝来说波莉是多么重要。

公正地说,加雷斯早年也曾努力恢复跟波莉的关系。波莉也许是对的,自己把加雷斯最好的朋友夺走了,所以加雷斯记恨自己。露丝的推测则更为简单:她觉得是因为波莉惹怒了他。毕竟,波莉的性格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当时,为了消除加雷斯和波莉之间的隔阂,露丝曾经在汉默史密斯的一家酒吧为他们安排过一次见面。她分别对他们说,这是个搞清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阂的机会。

毕竟,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两个人(如果把克里斯多斯算在内的话,是三个人,虽然她尽量不把他算在内),他们互相仇恨让她忍受不了。

露丝则宅在加雷斯在艾利菲特和卡索原文是Elep and Castle,伦敦的一条街道名。的公寓里,一边看《低俗小说》的录像,一边喝酒。加雷斯十一点钟回来的时候,比露丝还要醉一点点,身上有股啤酒和野外的味道。

“怎么样?”她问道。

“啊。我很高兴回到家。”他说。

消除隔阂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从那以后,他似乎更加不喜欢波莉。露丝的计划失败了,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过话。而现在,在他们的厨房里,加雷斯握着波莉的手,安慰她。

他真的想成为一个好丈夫。

“孩子们都去哪里了?”加雷斯突然放开手,轻轻敲着桌子,打破了沉默。

“不管什么时候,加雷斯见到尼科和亚尼斯都那么兴奋。”露丝把沙拉端过来的时候说道,“这个家里都是些女的,他很喜欢有人跟他踢球,干点稍微暴力点的事。”

“对啊,安娜的性格是真正的女孩子的性格。”加雷斯微笑道。

“我在反对性别定型方面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露丝插话道,“我给她买玩具汽车,买球,买主人公为顽皮女孩的书,我在后车盖市场车辆集中在停车场上,货物摆放在车后行李箱中出售。给她寻找该死的‘功夫演员’玩具。可没有用,还是粉红色对她有诱惑力。”

“我认为露丝应该改变女权主义的观念,在人的性格的形成过程中,除了环境因素,还有先天因素。”加雷斯对波莉说道,然后站起身,走到楼梯下面,“孩子们!”他大声喊道,“都下来!”

听到加雷斯的声音,孩子们雷鸣般地冲下楼梯。

“我们制造的噪音太大了,都听不见铃声了。”安娜气喘吁吁地说道,“尼科,亚尼斯,这是我爸爸,加雷斯。”

两个男孩站在安娜两边,在这个像塔似的男人面前突然有点害羞。

加雷斯蹲在他们面前。“你们好啊,孩子们。”他轻轻地说道。

“他不工作的时候很好玩,”安娜翻着白眼珠,说道。

“嗨,小姐,别经常那样说。”加雷斯说着把安娜从地上捞起来,像荡秋千似的把她荡起来,举到肩膀上方,然后又来一轮,这种复杂的玩法总是让安娜尖叫不止,大笑连连。

“让我来!让我来!让我也试试!”亚尼斯喊道。

“好的,小家伙,现在轮到你了。”加雷斯说,把同样的花招玩了一遍。

很快,三个孩子——甚至尼科都央求荡了一会儿——都格格笑着瘫倒在地板上。整个厨房里似乎充满着一种新的能量。

“嗨,你们都过来吃晚饭吧。”露丝必须使劲喊才能让他们听见。

“我认为我们最好听那位夫人的话。”加雷斯说着,把尼科和亚尼斯从地上拉起来。

加雷斯穿着套头衫,羊皮拖鞋和肥大的灯芯绒裤子,在两个孩子面前看上去就像个温文尔雅的巨人似的。露丝心想,尼科和亚尼斯都太小了,要是他们出生在英国的话,很可能会给他们指派社会福利工作者。她看着自己的男人,笑了笑。他们来到自己的窝里他是欢迎的。

加雷斯让安娜和男孩子们在座位上坐好,亲了亲露丝,坐下来。

“要给这么多人做饭,你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露丝。”他说。波莉大笑起来,她有厌食症,对自己的体形和吃的东西超级敏感。加雷斯就是具备这种让人放松的天赋。

加雷斯曾对露丝说,这种本领自打他还是个婴儿被放到陌生人手里时就学会了。

“约翰和帕姆一定立即就喜欢上了你。他们那么需要你。”露丝当时回答道。

“那他们为什么对我撒谎呢?”他说。谈话到此为止了。露丝无言以对。

他们坐在长长的橡木桌旁,露丝把从拂晓就开始炖的牛肉端上来。

除了男孩子们的咀嚼声,几乎没有别的声响。他们好像几个星期没吃东西似的。

露丝数了一下,波莉只往嘴里送了两叉食物,其余的时间都在玩在盘子里推着食物转的老把戏:让人以为自己在吃,实际上并没有吃。

“那些是什么东西?”亚尼斯狼吞虎咽了一番之后,开始在屋子里闲逛,仔细研究起来。通常情况下,露丝会告诉孩子要等所有人吃完之后才能下桌,但她决定今晚例外。

“是我的蛋。”安娜把嘴里的一满口食物吃完后说道,“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拿下来吧。”

“嗨,我来帮你吧。”加雷斯说着,站起来,把篮子从碗柜上拿下来。“越来越重了。”

亚尼斯把一篮子光溜溜的石蛋拿给安娜,然后慌忙把安娜旁边自己的盘子和餐具推开,安娜在腾出来的地方将石蛋一一摆开。

“小心,亚尼斯。”露丝赶紧抓住差点被推过来的陶瓷碟子撞倒的酒杯。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桌子被搞成了一团糟。

“这个,”安娜从篮子里拿起一个跟真鸡蛋一般大小、发亮的绿色石蛋,递给亚尼斯,“是爸爸从中国带回来的。”

“让我看看!”尼科站起来,从弟弟手中把蛋抢过来。

“哎唷!”亚尼斯大叫一声。

“没关系,亚尼斯。”安娜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更大的、乌龟色一样的蛋,递给亚尼斯。“你拿着这个吧——瞧,这个是我最喜欢的。是我四岁的时候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

“这个呢?”尼科从篮子里拿起一个光溜溜的像鸵鸟蛋那么大的石蛋问道。

“那个最大,是缟玛瑙的,半宝石。爸爸从新加坡买的。”

“是不是你爸爸每到一个地方就要给你买一个蛋?”亚尼斯问道。

“是的。我有十六个。不过,他好长时间没有出去了,可我还想要。”安娜看着加雷斯。

“所以你想让我出门?”加雷斯笑道。

“不是!不是,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想要个蛋,但又不想你出门。”

“噢,好,这还差不多。我以为你想我出去呢。”说着,他假装如释重负似的继续吃饭。

“还有人要焖肉吗?”露丝想转换话题,于是这样问道。她吃惊于加雷斯没有对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表现得得体一些。不过,尼科和亚尼斯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们都显得特别地开朗。波莉也许是对的——他们或许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你年轻的时候一个月可能像一辈子那么长。

“你卡帕苏斯岛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呀?”安娜一边问尼科,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蛋放回篮子里。

“很小。”尼科说,“整个学校里只有二十三个孩子,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你们老师好吗?”

“还行。”尼科说。

“很棒!”亚尼斯说。

“上课都是用希腊语吗?”

“是的。”

“跟我的学校不一样。”安娜说。她上的是村里的小学,穿过屋后的田走一会就到了。“每个班里的人比你们整个学校的人都多。”

“我们会去那里上学吗,妈妈?”亚尼斯走过去,坐到波莉旁边,问道。

“什么?”波莉说。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走神。

“我们会去安娜的学校上学吗?”

“我觉得可以吧。”波莉说,“我还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已经跟校长说了。”露丝边收拾桌子边说,“一年级和四年级还有一两个名额,你们应该可以去。你们明天应该去那里一趟,我觉得你们得给董事会填些表什么的。”

“不着急吧。”波莉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是的,一点都不用着急。”露丝说,“加雷斯,我去拿布丁,你可以收拾一下桌子吗?”

加雷斯起身,把装着石蛋的篮子放回到橱柜上。

“你们到我学校来吧!”安娜叮叮当当地把自己的餐具放在一起,“太棒了!你们就像我的哥哥,或者像妈妈和波莉当年上学的时候。”

“就像我们当年一样。”波莉穿过房间与露丝对视了一下,笑了笑。

露丝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目光与波莉胶着在一起,她觉得自己觉察出了某种比纯粹的怀旧更为复杂一点的东西。困惑之中,露丝猛地转过身,去做奶油蛋羹了。

“说说看,”孩子们往肚子里填满奶油甜脆苹果饼,争相朝楼上跑去时,加雷斯说道,“你要跟我们待多久,波莉?”加雷斯把一杯红酒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下来,靠在椅子上。

“我拿外套走人吧。”波莉歪着嘴笑笑。

“你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露丝说,又给每人倒了一杯酒,“是吧?”她转向加雷斯。

“当然不是。”加雷斯看着波莉,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没什么计划。”波莉朝后靠在椅子上,抄起胳膊。

“现在还早…”露丝说。

“对,现在还早,”波莉说,“但肯定会有计划,一旦有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露丝把手伸过去,抓起波莉的手。她希望这样可以让她镇定一点。他们喝了不少酒,都有点醉了,她不希望有什么事情搅了波莉来的第一个晚上,再说,一切到目前为止都非常顺利。

波莉的手在露丝温暖的指尖感觉就像干枯的棍子似的。露丝明白波莉的所作所为。这个壳,这种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全是盔甲。受到惊吓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也不是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只有波莉。只有她的波莉才会这样。此时此地,露丝决定要竭尽自己的所能让波莉恢复生机与活力。

波莉需要她的帮助。

露丝虽然还不习惯自己在和波莉的共同生活中所扮演的主导角色,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甚至有点安慰。在她们分开后的这些年里,她习惯了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她没想过自己会回到从前,回到她们共同生活的时候。

长途旅行之后,弗洛西一直睡得很实,露丝几乎忘了她还在客厅里的婴儿椅上。但很快,她就重申了自己的存在,哭声震天动地,差点把新装的天花板掀下来,把三层玻璃窗震碎。

露丝用力捏了捏波莉的手,一口喝掉自己的酒,找来一本书,准备花点时间,给可怜的孩子好好喂一次奶。这次喂奶是晚上最后一次,要喂饱,这样弗洛西才能睡上六个小时。露丝明白,她真的应该考虑给她喂固体食物了,可她对这个想法又有点抗拒。她对自己喝了那么多酒感到有点愧疚,但她觉得这样有助于孩子睡得更深。

“我们上楼去了。”露丝对加雷斯和波莉喊道,“我们不想把弗洛西弄得太兴奋了。”她这样做的另一个想法是,把他们俩单独留在楼下或许是着妙棋,没有她挡在中间,让他们俩有机会放松下来,互相陪伴一会儿。她知道自己只是想把事情弄得顺顺当当,但走开,让加雷斯和波莉自行其是也是成熟的标志。

露丝抱着弗洛西上楼的时候,暗自笑了笑。至少,她不必担心加雷斯像大多数男人那样被波莉拉走。除了她完完全全地信任他之外,他以前对波莉的厌恶也永远不会让他被她所吸引,她知道即使几匹野马也无法把他拉向她。

上到露丝和加雷斯的卧室,弗洛西像头饥饿的小野兽似的哼哼唧唧地吮吸起来。露丝想看点书,可眼睛总是盯在同一个段落上,视线模糊,一个字也看不进,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晚餐时波莉看着她的眼神以及其中的含义。

露丝隐瞒了几件她过去做过的事情。她必须这样做。只有曾经发誓保密的波莉知道。那种眼神里有什么危险吗?

她闭上眼睛,竭力不去回忆过去,不去回忆被父亲追打的日子。十几岁的时候,她就有挑战她父亲的激进做法的本领。多数时候,她都成功逃脱,然后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等待她父亲平息下来。可有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跑掉,父亲就将她抓住,拳头像雨点般地落在她身上,每当这时,她就大声尖叫,直到她父亲担心房客听见住手时才停止不叫了。

这样的事情最后一次发生时,她都十六岁了,谢天谢地,当时波莉在场。露丝告诉父亲的那个消息太糟糕了,如果当时就她一个人在场的话,她父亲可能会把她杀了。

“你这个荡妇。”她父亲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抓起露丝的头发,挥起紧握的拳头,向她的腹部打去。

波莉虽然瘦弱,却向他冲过去,用身体阻止住了他落下的拳头。

“不要。”她大声叫道。声音之大,让他非常震惊。他一声不吭了。

波莉正好站在他前方,于是把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露丝还蜷缩在沙发里,用手臂捂着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她父亲转身跑到了英国摄政时期1811年至1820年间,乔治三世被认为不适合统治,他的儿子、之后的乔治四世被任命为他的代理人作为摄政王的时期。修建的又高又暗的旅馆底层自家人住的前厅,直接投进了他那位选择性失明的妻子的怀中。

她的父母抱怨了一通在布莱顿再也抬不起头来后,就把这家家庭旅馆卖了。他们搬到了苏格兰她母亲的家乡,爱丁堡北边的一个小地方。他们没有带上自己的女儿同行,即使他们愿意带,她也不会去。

如果没有波莉的话,露丝会不知所措的。波莉的母亲当时已住进了医院,露丝于是搬到了她们的公寓里。波莉照料着露丝的一切,为她解决所有的问题。是的,没有波莉,就没有她的今天。

露丝喂完弗洛西,抱着她来到她的小房间,把她放在儿童床上。弗洛西仰卧着,眼睛闭着,手臂向两边伸开,看上去睡得很沉的样子。

这个姿势让露丝产生了一种不好的联想:早些时候亲眼见到的那起车祸。她本来是忘记了的。她闭上眼睛,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一切都是那么脆弱。

她摸了摸弗洛西的脸颊。过了片刻,弗洛西轻声咕哝了几句,咂了几下嘴巴,告诉露丝她还活着,让她放心离开。

她下楼,回到厨房。波莉又坐进了那把扶手椅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炉火,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餐具还没有清洗,而加雷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正文 第七章

露丝好不容易把安娜和男孩子们分开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安娜准备睡觉时,露丝领着波莉和男孩子们去看副楼。她把这里擦洗得非常干净,还在男孩子们的房间里放了一大堆安娜的玩具和书,努力把这里布置得朴实亲切。去机场之前,她在他们刚搬进来时装的柴炉里生了火,几个小时后,柴炉里仍然散发着热气,她感到很高兴。

“我的房间在哪里?”尼科问道。

露丝把主房外面的一间小房间指给他看。“就在那里。你们两个人住在一起。”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耸耸肩。

“高低床,太棒了。我可以睡上铺吗?”亚尼斯抬头看着露丝。

“你们两个,上床睡觉吧。”波莉在主房里喊道,“今晚别担心刷牙或穿睡衣的事了。”

一番争吵之后,他们找到了解决办法:尼科应该睡上面,因为他大一些,要是掉下来不会受伤。终于把他们两个人安顿下来了,露丝俯下身,亲了亲他们两个人。

“你说我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亚尼斯在羽绒被里轻声问道。

“更久。”露丝微笑道。

露丝从卧室出来,发现波莉正在主房里踱步。

“我知道这里很小。”露丝说,“如果你想继续睡的话,孩子们睡醒后可以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反正我六点钟就和弗洛西起来了。”

“不,这里很好。真的很好。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波莉说。

“喂!”露丝说着,手舞足蹈地打开冰箱,“‘好妈妈乳糖’。还记得吗?”

“我以前就靠这个过日子,”波莉拿着露丝递给她的小罐子,“还有索尔帕丁一种强效止痛药。。”

她把乳糖放回到冰箱里,走到窗户旁。

“我早上就能从这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们的大房子。”波莉说道。

露丝教她如何拉窗帘,不是一把拉到一边,而是用绳子拉。

“别拉上,露丝。我想看一会儿天空。”

露丝握着波莉的手。“你会适应这里吧?”

“当然,”波莉说,“我是个老手了,经得起折腾。”

“这我知道。”露丝说着,把她拉过来,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好了,把时间留给你自己吧。你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床不就在那。”波莉答道。

“记住,到了早上就把孩子们赶出去,赶到下面房子里去。”

“我会的。别担心。”

露丝在回屋的路上,闻到了烧木柴的味道。她溜跶到屋后,发现加雷斯正往他架在阳台上的以木柴为燃料的比萨烤箱里加木柴。这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之一。露丝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可他却不管不顾,一直摆弄着这个烤箱。露丝无声地抵抗着——对她来说,只要有阿加炉,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她在烹饪方面大多数时候都很懒散,由于她的懒散,那个比萨烤箱放在那里,一次也没用过。他们全家人围在烤箱边度过过一两个晚上,享受着烤箱加上木柴后打开门时带给他们的温暖。

“不错啊。”露丝轻声说道,挽起他的胳膊。他们站在那里,火焰温暖着他们的脸庞。他们看着火花向烟囱口升腾,火光在烟囱口闪烁。

“你刚才去哪里了?”过了一会儿,露丝问道。

“画室里有点事还没做完。这事不能等了。波莉让我走,说她没事。”

“你那样走掉似乎有点突然。”

“她真的不介意。我今晚的表现真的不错了。”

“确实。”

“我在尽自己最大努力。”

他们坐在木凳上,紧紧依偎在一起,苹果木的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雨停了,入夜了,碧空如洗,寒意袭人,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清晰可见,一轮弯月锋利如刀。

“有时候,我能听见工作在冲我尖叫,嚷着需要我。”加雷斯说,“我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它那么长时间。”

“我明白。”

“一年多了我什么也没画出来。”

“你画了几幅有趣的简图。”

“对,我在墙上和木制品上画了几幅画。”

“不过,你画得很漂亮。”她抬头对他笑了笑,“你确实说过你想做做体力劳动,你喜欢体力劳动是因为…”

“对。”

“加雷斯,有时候真的难为你了,我知道的。”

“表现失常。”

“别那样说。”

“确实表现失常。”

“我们都有低谷。还记得‘他妈的,我们去巴拉特之家买幢漂亮的房子’吗?如果不是因为安迪…”

加雷斯盯着火苗。

“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我们又会怎么做。”露丝在她丈夫的眼中搜索着,说道,“你有个了不起的兄弟。”

“他还行吧。”加雷斯说。

露丝在跟加雷斯讨论安迪的事时得非常小心,因为这里面有些问题。当然,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也都相信他们是亲兄弟。事实上,在他们两人中,只有安迪是帕姆和约翰亲生的,由于政治原因,他们只要了一个孩子——而且是等到四十岁之后才要。他们决定再领养一个孩子是为了让他跟安迪来共同分享他们的财富,在他们看来,要是不再领养一个的话,自己的儿子或许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露丝和安迪独处的夜晚很多,有天晚上她问过安迪这件事,当时,加雷斯正躲在羽绒被里跟恶魔作斗争。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一天晚上,露丝和安迪在小河边散步时,露丝问道。

“他们不想让加雷斯感觉与众不同。”安迪回答道,“我猜测他们觉得这样好。”

“难道这对你不是个打击?”

“绝对是个打击。我是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大家都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加雷斯比我更把这个当个事。他一直都过不了这一关,对养父母也没有以前那样亲切了。现在帕姆和约翰过世了,说这些也晚了。他们非常爱加雷斯,露丝。”

露丝看着安迪。的确,他和加雷斯长得很像。两个人身材都很高大,魁梧,两人的手都很漂亮。但加雷斯好像是由两半组成的——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而安迪全是由光明组成的。

正是因为这种光明,安迪似乎能够应对加雷斯有时候因为缺乏更好的发泄愤怒的目标而将目标对准他。也正是因为这种光明,让露丝有时候追问自己在他们俩之间的选择是否正确。

“安迪非常不错。”露丝对加雷斯说。

“或许吧。”他耸耸肩。

多节的木头燃烧时发出辟辟啪啪的声响,比萨烤箱周围的砖上火光四溅。露丝看着自己的丈夫,心想她怎么能对他是不是她的正确选择这点产生疑问呢。他们静静地坐着,凝神静听。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她养了一个冬天的画眉偶尔打破这沉寂的夜晚。它栖息在烟囱上,对着夜晚发表自己对所发生一切的看法。

“我希望他们不要在这里待太久。”加雷斯终于说道。

“哦,她不会待着不动的。”露丝说,“如果我还算对波莉有一点了解的话,我觉得在我还没有给他们换床上用品之前,她的生活就会充实起来——或许又找了个老公,签了录制唱片的合同。”

“我不希望你整天围着她转。她是个成年人了,你知道吧。自己的事要自己管。”

“好的,孩子他爸。”露丝说着,扑进他的怀里。

“对不起。”加雷斯揽住她的肩膀,“我只是不希望分心,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不用担心,”她伸长脖子,吻了吻他,“你知道吧,这个火里有些相当奇妙的东西。”她低声说道,同时不知不觉跪下来,解开了他的李维斯牌牛仔裤。

后来,在床上,她躺在加雷斯(他已很快入睡)的身旁,心里想着他刚才说的话,想着那些灰暗的日子,想着他曾经怎样失去立场。曾几何时,他一言不发,什么话也不说。他实际上已决定退出,只在一日三餐时露一下面。

今晚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谈起这件事。她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有时候,不愉快的事情最好忘记。

记得不久前,她还质疑自己把波莉接来的举动是否明智。她觉得拒绝波莉是不可思议的。而另一方面,她和加雷斯又发过誓,在任何情况下,两人都要同甘苦共命运。毕竟十年前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能过上这样舒服的日子。

当时,在哈克尼之前,他们住在伦敦艾利菲特和卡索那里的公寓里。这套公寓实际上有两间卧室,可房东只能收一间卧室的租金,因为另外一间太潮湿,不适合居住。于是,这间“不能住人”的房间成了加雷斯的画室,正是在这里,他被迫放弃了攻读硕士期间时髦的装置艺术原是建筑学的术语,后被应用于戏剧领域,泛指可被拼贴、布置、移动、拆卸的舞台布景及其零件。本世纪初,这个词汇又被引入当代美术,描述那些与传统美术形态完全不同的作品。同时,装置艺术也被称为“环境艺术”。它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波普艺术”、“极少主义”、“观念艺术”等均有一定联系。在短短几十年中,装置艺术已经成为当代艺术中的时髦,许多画家、雕塑家都给自己新添了“装置艺术家”的头衔。,开始创作后来成为他标志性特征的油画,即在木头上作油画。房间里湿气重,油彩比一般情况下干得慢,他把油画搬到客厅,油画浓烈的气味和客厅用来取暖的煤油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房间促狭也限制他作品的规模,这又进一步突显出他的风格。幸运的是,他被迫创作出来的这些作品销路非常好,他们摆脱了可怕的租房的日子,住上了哈克尼的自己的公寓,对于伦敦的艺术家来说,这可是一大进步。

露丝一直有一份稳定的薪水,这也帮了他们的忙。没有这份稳定的薪水的话,哈克尼的公寓就不可能抵押到。她的这份教书的活也让他们有资格获得重要职业人士在伦敦,针对一些重要的公共服务部门,如教育、卫生及应急服务部门等工作的员工缺乏资金购房的情况设立了一种抵押贷款。最高可申请到个人年收入五倍以上的贷款,如果是两人一起购买,可以申请到两人年收入合计四点五倍的贷款。的贷款。然而,近来,她在他们崛起时的作用有被忽视的趋势:她和加雷斯都有一种倾向,就是把他们的进步完全归功于他的努力。近年来,她的角色也发生了变化,从养家糊口的主力变成了成功艺术家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她知道她或许应该对此感到苦涩,或者至少有点忧郁,可她实际上对自己的命运感到由衷的高兴。

加雷斯打起了轻微的鼾声。露丝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意识到离弗洛西醒来吃奶只有一两个小时了,应该睡觉了。

她躺了半个小时,试图什么也不去想,可无法办到,她索性不睡了。她知道睡不着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套上晨衣——一件古董似的暗粉红色和服,是加雷斯在日本的一次开张减价时买的——穿上羊皮拖鞋,轻手轻脚地朝楼下走去,生怕把加雷斯吵醒了。

她在楼梯间的平台上停下来,透过拱形的窗户,看着副楼。孩子们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波莉房间的灯光还亮着,窗帘都是打开的。露丝靠一侧一动不动地站着,看见波莉一边抽烟,一边在窗前来来回回地踱着,身后的头发像只脏兮兮的狐狸的尾巴。露丝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去看看她。

正在这时,弗洛西在她的小床上开始悉悉索索地动,接着低声抽泣起来,比平时早醒了两个小时。露丝低声咒骂着。弗洛西在来往机场的路上睡得太多了,再加上吃了含酒精的奶,错过了平常的睡觉时间,让她有些错乱了。

露丝快步跳回到楼上,趁她还没有把加雷斯吵醒之前一把把她抓住。作为对她的回报,女儿在小床上格格地笑起来,还把手臂伸出来,看见妈妈这么快就来了感到非常兴奋。露丝把她抱起来,来到楼下,坐在她们最喜欢的那把喂奶的椅子上。她用一条毯子将彼此裹住,坐下来,婴儿有节奏的吮吸和吞咽时的颤动让她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她和弗洛西都包裹在两人热气腾腾的体温中。弗洛西睡得很沉,一滴奶已经在她平静、柔软的脸上变干。露丝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到楼上,生怕把她吵醒了。回到二楼的楼梯上,她又在那扇拱形的窗户前停下来,看着副楼。副楼里的大灯已经关掉,但房间里还有一丝光亮。也许波莉把床头灯打开了。或许在读书,抑或在写什么东西。露丝知道她喜欢在床上工作。或者她只是躺在那里,想像着沙滩、房子、男人,或者被人从她和她的儿子们手中夺走的那种生活。

可怜的波莉。

露丝继续上楼,把弗洛西放在她的小床上,用小羽绒被盖上。她踮起脚尖,走过楼梯平台,来到自己的卧室,脱下和服和拖鞋,规规矩矩地放好。她揭开清爽、干净,散发着薰衣草味道的被褥,躺在英俊、能干、充满活力的丈夫身旁。她那结实健壮的小女儿就沉沉地睡在离她几码远的地方,健康、聪明的大女儿正在楼下重新刷过的漂亮的大卧室里做着好梦。

她到底有多幸运呢?

露丝躺下来,像念玫瑰经似的盘点着自己的幸福,直到进入深沉、浓郁的梦乡。

正文 第八章

早上七点,尼科和亚尼斯就跑到下面来了。露丝把弗洛西弄起来后,开始给两个儿子做枫糖浆粥。两个儿子坐在大桌边,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声音嘶哑。弗洛西躺在地上的小羊皮上,格格笑着,踢打着,眼睛盯着露丝挂在她面前的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挂衣钩上的闪闪发亮的玩具。

“妈妈还在睡觉。”尼科说。

“她老是睡觉。”亚尼斯补充道。

“这段时间对她太难了——对你们都太难了。”露丝说着,把粥放在他们面前,“有时候人被那样的事情弄得筋疲力尽之后,只能通过睡觉才能消除。”

她教他们怎样把枫糖浆滴在粥上,做成螺旋形状。

“她总是喝醉。”尼科说。

“是真的,露丝。”亚尼斯抬起头看着她,说道。

“我敢肯定她不会总是喝醉。”露丝说,“事情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你们等着瞧。快吃吧。”

他们看着自己的碗。

“吃吧。”她说。

“这是什么?”尼科问道。

“看上去让人恶心,”亚尼斯格格笑道,“像碎裂的脑浆。”

“但尝上去不是这样。吃吧,试试吧。一定要用勺子弄点枫糖浆。”

亚尼斯看着尼科,尼科用勺边伸进碗里,缓慢地、颤颤巍巍地将粥送进嘴里。

“噗!”尼科把粥吐出来,抓着脖子,倒在地上,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尼科!”露丝喊道。

“相当好吃,实际上。”尼科回答道,站起身,耸耸肩。他的时机挑选得准确无误。

亚尼斯大笑着,两个人大吃大喝起来。露丝心想,他们都那么瘦,吃下的东西放在哪里呢?代谢系统大概跟蜂鸟一样,她想。亚尼斯吃得脏兮兮的,弄得满桌子都是。像和粥打过仗一样。

尼科突然停下来,问道:“加雷斯去哪里了?”声音里有一丝恐慌。

“他在干活。他喜欢很早、在别人还没起床之前就开始干活。他刚刚离开这里。”

“爸爸过去也常常画画。”尼科说。

“我知道。”露丝说,“你知道吧,在你妈妈遇到你爸爸之前,我就认识你爸爸。”

“哦。”尼科忙着喝粥,应了一句。

“你中午会见到加雷斯的。他要出来吃饭。有时候他加咖啡,出来得早一点。”

“我们今天不去学校吗?”尼科问道,试图用他的勺子将他弟弟留下的脏东西收拾干净。

“别管它,尼科,我来吧。”露丝说着,从水槽里取来一块抹布,“我不知道。这事由你妈妈决定。”

“求求你了…”亚尼斯恳求道。

“求求你了,露丝。我们整天待在这里会很无聊的。”尼科说道。

“谢谢你们的信任!”露丝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尼科说,“只是妈妈会睡一整天,我们得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在她周围转,像老鼠一样。”

亚尼斯跳起来,伸出牙齿。“咦咦咦,咦咦咦。”他踮起脚尖,在屋子里跑起来。

“瞧,”尼科指着他的弟弟,补充道,“整天跟这个蠢货待在一起,我受够了。”

“喂!”亚尼斯喊道,向他的哥哥扑去,抓着他的头发向后拉,想把他从长凳上拉起来。“喂!”

“你这个蠢货。”尼科站起来,转身面对亚尼斯,抓着他的头,把他推到离自己一手臂远的距离。

亚尼斯挥拳向他的哥哥打去,但因比他哥哥小很多,够不着。他满脸失望,气得要爆炸了。

“你是个傻瓜。”他大声叫道。

弟弟的愤怒让尼科大笑起来,这时,亚尼斯挣脱开尼科,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好啊,臭狗屎。你这是自讨苦吃!”尼科大叫道,把亚尼斯摔倒在地上。

“嗨,你们两个!”露丝说着,走进来,她有点目瞪口呆。这些语言孩子们能在卡帕苏斯岛的什么地方学到呢?

两个人边打边走,朝角落里的弗洛西走去,她仍然躺在小羊皮上,望着在衣架上晃荡的可爱发亮的玩具格格直笑。

“你妈的X!”亚尼斯尖叫一声,飞起一脚,朝他的哥哥踢去,差点踢到弗洛西的头。

“你们两个,马上住手。”露丝大喝一声,跳起来把两个孩子分开。他们比她当年在哈克尼教过的最坏的学生还坏。在她的厨房里,他们也是最坏的。

将两个孩子分开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他们看上去好像是由细电线和纸做的,但他们有一种角性力,使他们牢牢地黏在一起。两人的力量很大,像胶水一样黏在一起。

“对了。你坐在这里。”露丝示意尼科坐在桌子的一头,“你去那里,亚尼斯。”她在工作中磨练出来的控制小孩的技巧这时派上了用场,而这样的技巧在安娜身上还从来没用过。露丝把弗洛西抱起来,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似的将她暴露在这样的危险之中。

“暂停。安静五分钟,喘息一下。”两个人坐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露丝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一边给弗洛西喂奶,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

她原本打算在解决两个孩子的上学问题之前,让他们跟她在家里待一两个星期,适应一下英国的环境。她还计划带他们到村子周边的山上远足,向他们介绍英国的春天和位于大路下面的农场里最近来了哪些动物。

可他们这次干仗让她觉得自己原来的打算也许无法实现。尽管尼科的用词非常粗鲁,但他是对的:他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跟其他的孩子待一待。而学校是最好的地方。还有安娜也需要考虑,正如露丝刚才亲眼所见,用其他的孩子来冲淡亚尼斯和尼科带来的影响对所有人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好了,小伙子们,”她扣上睡衣的扣子,说道,“你们两个安静下来了,我很高兴。我今天早上就带你们去学校吧,但我要先跟校长说一声。”

两个人都欢呼起来,拳头在空中飞舞,一切的仇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知道校长是什么意见,但她欠我几个人情。”

“我要去把妈妈叫醒吗?”尼科说。

“不用,让她睡吧。我今天就会安排好。”

“大家好。”睡眼惺忪的安娜慢吞吞地走进厨房,“怎么那么吵?”

“都是尼科的错。”亚尼斯看着哥哥,低声说道。

“是你先动手,小畜生!”尼科从桌子对面发起进攻,把牛奶罐碰翻了。

“够了。”露丝喊道,再次将他们扯开。等她再次坐下时,她才注意到安娜——安娜几乎是她的翻版——从水槽里拿起抹布,一声不响地把泼出来的牛奶擦干净了。

大家准备就绪,便向学校进发。昨夜晴朗无云,今晨寒意袭人。露丝找出自己的一件羊毛衫,尼科穿上虽然有点大,但至少可以保暖。亚尼斯穿了安娜一件不是粉红色也没有花型图案的暖和的上衣。露丝心里记着要给他们买双长筒靴。

通往学校的路,先要下到花园尽头,穿过花园后面的田,绕过山脚——小山中间隆起,像只乳房——然后来到半英里外的村子的中心位置。早些时候的争吵已被忘得一干二净,安娜、尼科和亚尼斯在前头跑,不时跳起来抓着缀满露珠的树枝,使劲摇晃,然后从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的露珠下跑开。

露丝把弗洛西用带子绑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裹在巴伯尔防水外套下,跟在他们后面。她看着男孩们和他们晒黑的皮肤,看着他们追逐,看着宽大的外套下面他们细瘦的身体。她把他们拿来和安娜对比,安娜看上去什么都是那么得体,从皮肤到粉红色的棉服。安娜长长的头发又浓又亮,和两个男孩乱糟糟的鼠尾辫子形成对比。早些时候,她想给他们梳头,可他们尖叫得不行,拚命抗拒,露丝只好草草收场。看着亚尼斯和尼科,她想起了一个词:流浪儿。可怜的流浪儿。

“又添了几个孩子?”露丝的邻居西蒙和他的由拉布拉多猎狗以及两个小精灵似的孩子组成的小分队迎过来。露丝经常在去学校的路上碰见他们,从学校回来后总是和他一起去喝咖啡。他是个作家,与米兰达结婚后,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米兰达是个具有雄心壮志的律师,很快就要当上大法官了。露丝非常喜欢西蒙。

“他们是波莉的孩子。”她把他们叫过去,“尼科和亚尼斯,过来见见利亚姆、艾菲和他们的爸爸,西蒙。”

“过来抓树枝吧!”安娜对西蒙的孩子们说道。孩子们都在泥泞的田地里急冲冲地往前走,只有尼科拖拖拉拉的。

“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尼科问道,抄着胳膊,站在那里,显示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不屑于玩那些小孩子的游戏了。

“特洛普。”西蒙回答道,“给你,把这个扔给它,”他把一个满是口涎的球递给他。尼科接过球,和那只狗一起向前冲去。

“小伙子很棒。”西蒙说道。

“他们有点野蛮。”露丝轻声说道。

“波莉终于来了?”

“昨晚到的。”

“我什么时候有幸见她一面?我已经急不可耐了。”西蒙说。波莉在顶峰时期时西蒙是她的铁杆粉丝,自从露丝提到波莉要来,他就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她的到来。虽然西蒙对这种期待极力掩饰,但露丝还是能看出来。

“恐怕她喝醉了,要一两天以后才能出来。我见到她时感到非常震惊。”

“她很幸运,有你这样的朋友,把她的粉丝拦着不让见。”西蒙咧开嘴笑了笑。

孩子们在前面跑,玩着抓球的游戏,游戏的中心似乎是那只狗。

“我们认识的时间很长了,我和波莉——自从我们七岁时就认识了。看见这个了吗?结拜姊妹。”露丝把食指上的那个伤疤给他看。

“这样的事我也干过,六岁的时候。”西蒙说,“可我现在连那个孩子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我们血誓的时候是十六岁。”露丝说,“我的父母离开以后,波莉精心安排了这个仪式。我们穿上长长的礼服,非常严肃。她还特别为此写了一首曲子。”

“什么样的曲子?”

“别问我这个。”

“哥特式的,属于十几岁的,极端的。”

“我知道。但在当时似乎非常重要。我们形影不离,她母亲生病后,她爸爸跑得不见踪影,我的运气也没了,真的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我们好像需要点什么东西来强调这一切。”

西蒙拿起露丝的手指,俯身去看那块伤疤。“非常了不起。一定划得很深。”

“是的,流了很久的血。她的疤要小很多。”她瞟了一眼孩子们,喊道,“亚尼斯,不要!”她看见亚尼斯正把安娜朝一条沟里推。

露丝跑过去帮她,可当她跑到跟前时,只见安娜正在大笑。

“起来,安娜!瞧,你浑身都是泥巴。”

“那又怎么样?”安娜说,跳起来去抓亚尼斯,开始反击。

“十足的小姐。”西蒙打趣道。他跟在露丝后面,从田里穿过去,“这么说,波莉的状态不好?”

“对。悲痛让她变得沉默寡言,她非常需要人照料。我相信我们最终是可以让从前那个波莉回来的。我正在为此而奋斗。”

“你可以,我对此毫不怀疑。”西蒙抚摸着她的胳膊,说道。

“两个孩子真可怜!”露丝看着亚尼斯和尼科,说道,“他们一定也在等自己的母亲恢复正常。她暂时也真的没办法管他们——失去克里斯多斯让她太伤心了。生活中波莉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

“我明白波莉的处境。特洛普!过来!”西蒙转身叫了一声他的狗,特洛普这时正在兴头上,非常兴奋,把亚尼斯吓得惊叫不已。西蒙浅色的金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让露丝有些头晕目眩。露丝打算尽快把西蒙介绍给波莉。西蒙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会让波莉振作起来。

他们到了学校,露丝亲了亲她浑身湿透、满身是泥的女儿,跟她道别。等其他孩子都进去之后,她带着两个男孩去见校长珍妮特·琼斯。

两个孩子坐在珍妮特的办公室外面,面前放着一大摞书。露丝透过玻璃门能看见他们,她很高兴地注意到,他们不再互相打闹,而是沉浸在多林·金德斯利出版社的书里。

露丝当过家长代表、杂志编辑,办过数学俱乐部,别人生病时去代过课,尽管代课是临时性的,没有报酬,还是偷偷摸摸的,但正如她所预料的一样,由于她跟学校打交道的这些经历,珍妮特决定让两个孩子作为临时人员在学校里待两个星期,等待他们递交的正式入学申请获得董事会通过。

“小班和四年级还有一两个空位。他们的英语怎么样?”

“很好。他们的母亲波莉只能说非常基本的希腊语,所以他们在家里都是说英语。”露丝非常想加上孩子们的用词有趋于盎格鲁撒克逊语的倾向,最后还是忍住了这种诱惑。

“呃,这对学校来说会是一件好事。我们这里主要是一元文化,他们有在希腊成长的经历有助于扩大其他孩子的视野。”珍妮特说。鉴于两个孩子今天早上的所作所为,露丝希望这种视野不要扩得太大,可她还是忍住了。

“当然,我想尽早见见他们的母亲。”珍妮特说着,递给露丝一些表格,“她怎么样?”

“那我下午就带她过来。”露丝说,“她很好,各方面都很好。”

露丝和珍妮特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着两个孩子。他们把头埋在书里,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们的脸。

“可怜的小家伙,”珍妮特说,“他们会受到热情接待的。”

露丝很满足。两个男孩的事终于解决了。

正文 第九章

她不慌不忙地朝家里走。波莉还没有起床,加雷斯还在干活,弗洛西绑在她的胸前睡得很熟,所以不用急。碧空如洗的天上点缀着朵朵白云。

她喜欢从学校步行回家。她知道安娜——现在还有那两个男孩——在教室里很安全,很快乐,弗洛西兜在她的吊带上,很安全,那幢精美的房子就伫立在她的前方——这一切给她一种非常完整的感觉。

她想起在哈克尼时她和安娜从托儿所踩着垃圾和狗屎回家的情形。她想起过去常常一路跑过的那个地下通道时不禁打了个寒颤。当时她心脏悬在嗓子眼上,神经兮兮地趟过一个又一个小便坑。在这之前的一个冬天的黑夜,当时她已经怀安娜七个月了,那天下班很晚,回家的路上,一个干瘦的小孩拿着一把刀,跳到她面前。露丝觉得自己认识他——他一两年前不是六年级的学生吗?他是否认出了教过他的这位老师,不得而知。他命令她把钱包给他,她把钱包给了他。没有必要因为十块钱和一张轻而易举就可以换掉的Visa卡跟他争辩,让自己挨一刀。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安娜在她的体内到处跳,忍受着肾上腺素电流一般的冲击。

这次抢劫永远改变了露丝对她家周围大街小巷的看法。正是那一刻,或许在她心中种下了逃离这里的种子,此时此刻,她站在这座圆得滑稽可笑的绿色山包脚下,小山包在田里突兀而起,位于她那已长出嫩芽的大花园尽头。

露丝朝那条长凳走去,那里视野很好。这条长凳实际上是献给一个名叫玛莎的十七岁的女孩的,她于1985年死于癌症,可露丝把这条凳子看成是她自己的。她坐下来,看着村庄和河谷后面耸立起来的绵延的小山。河上还残留着少许薄雾,小河经过一幢幢房屋,蜿蜒而下,向大约十五英里以外的神秘的巴斯市英格兰西南部的矿泉疗养城市。流去。

回首往事,露丝有点为那个干瘦的孩子感到愧疚。他跟她不一样,可能永远都无法逃离那些大街小巷了。更重要的是,他可能永远都无法从那种感觉中脱离出来,觉得自己有权抢夺他人的财产。必须承认,她只是觉得那个男孩是个坏蛋,希望他现在被关起来了。他怎么能用刀对着她呢?天哪,她是个孕妇!他抢去的钱是她辛辛苦苦地教他那样的孩子挣来的。想到这里,她仍然气得浑身发抖。

露丝歇了一会儿,感觉来到乡下后肩上的压力轻了。如今,她一个女人,可以独自一人坐在这条长凳上,虽然背着包,却不用回头看。她把家人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要在这里待下去。虽然他们感觉自己肩膀上还落着城市的污垢,但这是他们打算扎根的地方。她知道她和加雷斯会在这里老去,为他们的女儿们保持着这个家,即使在她们离家开始自己的生活以后也是如此。保持这个家并不是为她自己,这一点,她感觉非常强烈。将来,还会有孙子,孙子们会渴望到他们乡下宽敞的房子里跟她和加雷斯一起度假。露丝想像着那时的自己,灰白的头发,坐在桌子的上首,像身着波登牌英国著名服装品牌。服装的拉姆齐夫人弗吉尼亚·伍尔芙小说《到灯塔去》中集爱与美于一体的圣母马利亚式的人物。那样给大家分派红酒炖牛肉。

她心想,翻修工作一完成,就在后花园挖个游泳池,不过,她并不打算把这个想法告诉加雷斯。安迪可以从法国赶来帮他们,最终也许可以长期住在副楼里。最终住进去,当然是假设波莉离开的话。

露丝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朝自己家走去。她想去副楼看看,看看波莉是否起来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下,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她推开底层蜘蛛网密布的储藏室的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站在房间中央,将耳朵对着头顶的地板,仔细听着,上面是波莉的卧室兼客厅。什么也没听见。没有任何声响。波莉一定还在睡觉。

露丝慢悠悠地走下通往“乡村小屋”的石阶,迳直溜了进去。这是住在这里的又一个乐趣:任何东西你都不用上锁。在哈克尼时,露丝感觉他们好像住在一个固定不变的、低矮的围城里,地下室的窗户上装上了铁条,上了两道锁,前后门上各上了一两道门闩,还装了一个运动感应警报器。他们必须非常小心,不能把有价值的东西放在从街上能看到的地方。就连音响设备也要放在碗柜里,这样才不至于让过路人看见。

尽管处处小心,他们还是被盗过两次。第一次让人毛骨悚然,当时露丝和安娜正在楼上睡午觉。一楼有扇上下推拉窗,露丝把它打开了一半,就像天热时你在家那样。小偷站在垃圾桶上,提起窗户钻了进来。另一次是小偷用砖把玻璃后门砸破后,把手伸进来把锁和门闩打开了。

两次盗窃都有些偶然。小偷都拿走了露丝钱包里的现金。第一次还拿走了加雷斯放在客厅桌上的一眼就能看见的单镜头反光照相机。第二次他们偷的东西多一点,包括露丝从学校借的一台手提电脑。这种事很烦人。警察说这类偷窃在这一带很普遍——这些小偷大多吸毒,想找点能尽快变现的东西。露丝和加雷斯反正是买了保险的。

不过,这种入室盗窃是件非常烦人的事。露丝一想到有个汗流浃背、颤颤巍巍、肮脏下流的陌生人翻过她的东西,她就感到不舒服。比较糟糕的是第二次,当时正赶上露丝上苏格兰想和她在救济院的妈妈和解,一个小偷在她家厨房中央拉了一堆屎。警察说这个也非常普遍——很显然是因为肾上腺素。可露丝却觉得这种畜生似的小偷是把他们的地盘标成了他自己的,让它变臭,留下自己的印记。他好像在说,这里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变成他们的了。如果说之前那次行凶抢劫是促使他们离开那座城市的种子,那么这一次被盗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搬来以后,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习惯不锁门。加雷斯还好一点,美国那么大,人们可以住在远离城市的乡下,乡下很安全,不用锁门。帕姆和约翰房子的门上甚至连锁都没有。而对于露丝来说就很难接受了。白天没有问题,但睡觉时如果不把副楼的门锁着,插上锁链,她就睡不着。不过,情况在慢慢好转。现在他们搬到了下面的主楼,晚上只需要把耶尔锁一种圆筒销子锁。锁上她就踏实了。但这也许只是因为她和弗洛西总在频繁地起床,这样她就能对小偷非常留意。

她把巴伯尔防水外套挂在门边的木钉上,走进厨房。厨房看上去就像第二次被盗时的哈克尼的那间公寓,只是没有那堆屎。呈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强盗们留下的杂乱不堪,而是两个男孩的残羹剩饭和打闹留下的凌乱不整。为了争取时间,她先沏了一壶茶,然后才将这一切打扫干净,她在投射着一道太阳光的桌旁坐下来,准备给刚刚醒来的弗洛西喂奶。

露丝和弗洛西刚刚坐下来,加雷斯就走了进来,在自己的画室卓有成效地干了一上午,他非常兴奋。每当此时,活力似乎要从他的指尖溢出来了。

“天哪,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走过来,吻了吻露丝,抚摸了一下弗洛西的脸,然后开始郑重其事地煮他习惯的又黑又浓的咖啡,在一个古旧的红褐色铬合金手摇砂轮机里将豆子碾碎,这个机器是他在缅因州的一家路边古玩店里买来的。按他的说法,煮咖啡的方法就这一种。

“男孩子们打了一仗。”

“没有流血吧?”

“没有,”露丝说,“只有麦片粥流了出来。”

“他们很疯啊,”加雷斯说。克里斯多斯和波莉搬到希腊时尼科才两岁,那之后他一直没有见过尼科。至于亚尼斯,昨晚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你应该能够理解吧!”露丝说。加雷斯和安迪一直是在家自学的,按帕姆和约翰的理解,就是让他们在农田周围的森林里闲逛,为所欲为。哥俩在自己搭建的营地里一待就是几天,课本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可他们读的书以及对周围世界的理解比大多数正规中学生都多,都深刻。

“不是,我不是说我那种疯。那是一种自由的馈赠。或许会走错路,但帕姆和约翰非常清楚他们这样做的目的。这些小家伙,他们好像被忽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也许不是。也许我的意思是被轻视。”

“我希望这不是在攻击波莉。”露丝说。

“我什么也没说,”加雷斯说着,举起手,歪着嘴笑笑。

“不过你说得对。亚尼斯和尼科似乎在品行方面没有受到多少指导。”露丝说着,把弗洛西换到另一边喂,“当然不是最近才形成的。”

加雷斯打开咖啡壶,走过去,站在露丝后面,低头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用拳头捶打母亲的乳房,以获得更多的奶水。他伸出手,让弗洛西握住他的手指。奶水从她的嘴角滴落下来。

“我喜欢这样。”他说。露丝感觉他的下身顶在她背上。看见她喂奶,他总是会勃起。露丝对此莫名其妙地感激。这非常特别:亲密、隐秘、有点害羞,是他俩之间共同的秘密。

“嗯…我闻到了咖啡的味道吗?”

露丝吓得一跳,转身看见波莉站在厨房中央。加雷斯悄悄后退了一步,弗洛西丢掉奶头,大哭起来。波莉光着脚,只穿了一件过时的棉质睡衣。还不如一丝不挂呢,她那长满鸡皮疙瘩的乳头和深色的阴毛清晰可见。她心想,至少加雷斯从克里斯多斯的画中已经习惯了。他以前全见过。

“进来吧。”她说,把乳头重新塞进弗洛西嘴里。

“我给你弄杯咖啡吧。很浓,黑的,不加糖,好吗?”加雷斯朝炉子走去。

“记得很清楚嘛。”波莉微笑道。她在桌旁坐下来。露丝正是在这时才意识到波莉在颤抖。

“你没事吧?”

“我有点冷。”波莉说,“我忘了这里不是希腊。”

“加雷斯,把我的和服给波莉取来好吗?”

“好的。”加雷斯说,放下波莉的咖啡,转身向楼上跑去。

波莉在搭在她肩上的绣花包中摸索着,掏出一两个棕色的药瓶。瓶子在她手中格格作响。“这些也会引起颤抖。”她说。

“是什么?”

“谢天谢地,是希腊医生瞎开的药。”说着,从每个瓶子里倒出一片药,用一大口咖啡吞了下去,“我需要几片药来帮助我度过最困难的时候。”她迎着露丝的目光,笑了笑,“别惊慌,孩子她妈。”

“我的意思不是——”可露丝知道波莉已经离不开那种东西。她不知道那个希腊医生了解多少波莉的过去。当初在伦敦,一切还没失去控制时,她就对药片有严重的依赖。尽管波莉外表柔弱,可她的酒量不比任何人差,总是能够痛饮到天明,而这时露丝已经醉倒在角落里好久了。露丝讨厌所有让她失去自我意识的致幻药,可波莉却喜欢之极。她曾说没有这些“小助手”自己什么歌曲都写不出来。

“它们是抗抑郁的药,可以帮助我一觉睡到天亮,”波莉从包里又掏出一个瓶子,在空中挥了挥,“早上让我活力四射。非常平衡,阴与阳。真的。非常有帮助。我很快又会站起来的。”

加雷斯走进来,把和服递给她。

“谢谢。”她说,缩着瘦骨嶙峋的肩膀套上和服。虽然和服对波莉来说太大了,但露丝觉得她给和服赋予了一种魅力,一种背景故事。在露丝身上,它不过是件漂亮的和服,而到了波莉身上,好像比莉·哈乐黛美国爵士乐坛的天后级巨星,一生动荡不安,鲜少安定。溜进了那些皱褶里。

大家都沉默不语。露丝喂完了奶,加雷斯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杯子沉思。波莉摇摆着,扭动着,朝窗外张望,然后突然低头看着地上。

“我要去工作了。”加雷斯站起身,说道。

“我真希望克里斯多斯有你那样的自律。”波莉说,抬起沉重的眼睑看着他。

“可他干了好多活,”露丝说,“很多产。”

“他是个懒惰的希腊人。”波莉一边用不知是谁留在桌上的叉子挑着指甲,一边说道。

加雷斯吐出一口气,看着露丝,一只眉毛抬起来,然后用食指的指关节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走开了,关上后门时力度有点大。

露丝站起来,把弗洛西放回到小羊皮上。她把盛水果的碗端到波莉面前。

波莉从碗里拿起一个桔子,像个板球似的在手里翻转着。

“男孩们都去上学了。”露丝说。

“我想他们可能是去上学了。”波莉说,用手指紧紧抓着桔子,开始剥皮,“很好。谢谢。”

“校长想今天什么时候见你一面,有些表需要填一下。”

“天啊。克里斯多斯死后我好像就没做过什么事。”

“对不起。”露丝说,“但这件事你确实需要去一下。珍妮特今天让他们留下来已经是很通融了。十二点左右我带你去,这样我们在午餐时间就能见上她。”

“随你便吧。”波莉现在开始剥桔皮下面的海绵层,然后一瓣一瓣地掰下来。

“别这样,波莉,你得替尼科和亚尼斯想想。”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波莉把桔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你以为我没有替他们想吗?你现在倒是好了,露丝——漂亮的房子,正派的丈夫,他妈的可爱的孩子,你都有了…”

“波莉…”

“这一切都证明你不错,不是吗?”

“你这样说不公平。”

“太对了,不公平。”

对此,露丝无言以对。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完美。完美的露丝和她完美的房子。”波莉继续说道,“瞧,意大利的阿莱西壶,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香草,他妈的奶油色的阿加炉。”

“够了。”露丝平静地说。波莉站起来,在厨房里来回踱着。露丝想起早些时候两个男孩差点酿成的事故,于是走过去挡在弗洛西前面。

“克里斯多斯什么用都没有。没有用。你知道吗?”波莉说,“一事无成。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现在——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她突然在厨房中央停下来,抬头看着拱形的天花板,“到头来…”她紧紧闭上眼睛,耸着肩,双臂抱着自己,好像要让一切回到正轨似的。

“你知道吧,克里斯多斯不爱我。不是真的爱我。不是——不是那样的。”她指着加雷斯消失的那扇门,差点口出恶语,“克里斯多斯只是想要我的魔法。一旦有了我的魔法,一旦用尽了,他就感到厌烦了。”

她转向露丝,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很幸运,露丝。你从来没有让自己的魔法被人偷走,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被人偷走魔法的滋味。卡帕苏斯岛的克里斯多斯什么用也没有。什么用也没有。然后他就死了。”

露丝对自己说,不要往心里去,并努力保持对波莉的同情。

波莉突然摇晃了一下,仿佛现实突然在她的脑袋上敲打了一下似的。

“他死了,露丝。他竟然死了。”她吸了一口气,猛地抽搐了一下,“我觉得像这样我坚持不下去了。”

她的面部皱了起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正是露丝需要的。她向波莉走过去,搂住她。她紧紧地搂住她,感觉她的体内也皱了起来,抽泣声从她娇小的身体里发出来。

“让我走进你的内心吧,波莉。”她说。她感到有种小小的满足,没有对波莉的批评进行还击。毕竟,她得考虑到波莉还处于悲痛之中。

“一切都会好的。”露丝说,“你会好起来的。你是个善于应对各种困难的人,波莉,还记得吗?你都挺过来了。”

她再次把波莉拉近自己时,闻到了她头发上的仆仆的风尘,香水的味道和没洗干净的体味。她揉着她的背部,感觉到了她的肋骨和脊柱底部骨盆的轮廓。她很脆弱,在露丝的抚摸之下几乎要碎裂似的。

“记得吗?”露丝又问道。

“我善于应对各种困难。”

“你是个善于应对各种困难的人。我们年轻的时候你帮助我渡过了一切难关。现在我要帮你,波莉。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们站了一会儿,直到波莉周围的空气静止下来,直到她安静下来。

“你会吗,露丝?”

露丝抬起头,觉得自己看见了波莉眼球虹膜中的绿色斑点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把留有疤痕的食指放在波莉的食指上,发现她的伤疤跟她的非常相似。

“你帮过我,现在轮到我帮你了。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的。”

“尽你所能?”

当两块伤疤碰在一起时,露丝又感到了腹部的那种熟悉的坠落感,一种介于恐惧、愉快和兴奋之间的感觉,一种在她体内、只有波莉才能唤起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如果让你有压力了,我感到抱歉。”露丝说,抚摸着波莉的头发,把她的脸捧在手里,“我去告诉珍妮特你今天不行。”

“不要,”波莉说,“你说得对,我去。为了两个儿子我得振作起来。”她抬头看着露丝,“你知道我刚才是胡说八道的吧?我爱克里斯多斯,这点你很清楚是不是?我是那么爱他。”

“我清楚。你们是天生的一对。谁都清楚。”

“我很想他,也非常生他的气,那么蠢,开个车把自己的命要了。”

“我知道。”

“撇下我们。”

“是啊。”

她们分开了一点点。露丝从她的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巾纸。“你去洗个澡吧,波莉。”她说,“用我的浴室,放一点沐浴油,把这一切都洗掉。不要着急。然后我们就去学校,好吗?”

“好吧。谢谢你,露丝。”波莉说,“谢谢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退回到露丝面前,伸出手,把她的脸捧在她冰冷、干枯的手里。她让露丝俯下身,然后吻了吻她的嘴唇。

露丝又一次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那种冲动,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波莉抓着和服,把自己包起来,缓缓地爬上楼梯,好像每走一步都让她很伤心似的。

露丝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躺在地板上的婴儿,然后凝视着投射在石板地面上的那束阳光。

“啊呀。我们把她,弗洛西怎么办呢?”

最后,她开始清理乱七八糟的厨房,将所有东西归位。但在收拾之前,她把波莉放在桌上的那个没有海绵层的桔子都吃了,即使汁液从下巴上流淌下来她也不理不睬。

正文 第十章

为了跟珍妮特校长的这次见面,波莉可谓不遗余力。她洗完澡后,又洗了头、梳了头,穿上了一套没有皱纹、不脏也不透的衣服。她除了瘦得像个鬼怪之外,可以称得上是个正常的母亲。露丝跟她一起去学校,部分是给予她道义上的支持,但主要还是为了现场解决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结果证明,这次见面很顺利。波莉举止非常得体:表达清晰,充满魅力,充满悲伤,与最近成为寡妇的身份非常契合。她填写了当地政府要求填写的表格,笑容满面地递给珍妮特。

“他们从一开始就跟大家相处得非常好。”珍妮特说,“孩子们似乎都非常喜欢他们。”

“两个孩子都还行。”波莉说着,站起身,伸出手,跟珍妮特握了握。

“谢谢,珍妮特。”露丝说。

“不客气。这孩子看上去好漂亮。”弗洛西像个戏剧女王似的把手从吊带里伸出来,珍妮特握住她的手,“我很高兴你又给我培养了一位小安娜。”

她们告辞,在学校的回廊里卡哒卡哒地走着,回廊里充满了学生的午餐和橡皮底帆布鞋的味道。

外面操场上,回家吃午饭的孩子刚刚被父母送回到学校。她们穿过操场时,露丝能感觉到波莉引起的波动。即使在她成名之前,她就以深入骨髓的魅力与昂首挺胸的步法成功地赢得了回头率。如今,离她最后一张专辑的发行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人们还是会惊奇地看着她。即使波莉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衣服也很低调,但她的外貌仍然与众不同,而且很难掩盖。

为了消解波莉的魅力以及由此产生的麻烦,露丝向几个人介绍说“这是我的老朋友波莉,她的孩子准备在这个学校上学了。”可毫无用处。当波莉伸出手与人相握时,露丝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好像在向别人介绍女王一样。

“我觉得我得开始亲笔签名了。”她们穿过田野向回走的时候,波莉说道。

她们回到家,波莉爬上副楼就躺下了。

“能请你接一下两个孩子吗,露丝?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波莉在她离开时说道。

“当然可以。”露丝说。尼科九岁了,她想用不了多久,随着他们人数的增加,安娜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孩子们就可以自己回家了。不用过马路,大部分路程都是在田里穿行。

露丝没有把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告诉安娜,她父母禁止她当年在布莱顿上学的路上走码头下的捷径,是因为那里聚集着各种各样臭名昭著的社会不良分子。露丝没听她父母的话,有一次被一个人抓住了。那个人从裤子里伸出一个硬硬的紫色的东西,让她握住,上上下下地动。她用的劲真大,连指甲都掐进去了,弄得他直骂娘,于是放松了对她的控制,她趁机用书包将他打退,逃走了。可不管她使多大的劲,手上的臭味总也洗不掉。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她总像在做噩梦一样,总感觉她回家时那个人跟在她后面,然后从窗户里爬进来,用他臭烘烘的手将那个臭玩意朝她脸上戳。

那次之后,至少有那么一阵子,她试图当个“好女儿”,听父母的话。可她的努力似乎总是换来相反的结果,她总是发现自己轰轰隆隆地冲上私人家庭旅店的楼梯,努力赶在父亲抓住她之前躲进浴室里。结果,她放弃了努力——不管她是好还是坏,结果似乎总是一样。

这就是她不愿意让安娜独自闲逛的原因。可是现在,安娜有了两个野性十足、狂野难制的卫兵,她觉得她会很安全。露丝心想,这是波莉、尼科和亚尼斯在这里待上一阵的另一个好处。

想到这里,露丝去学校接他们时故意稍微晚了一点。回来的路上,她听着尼科和亚尼斯对在安娜学校度过的第一天兴奋地喋喋不休。

“现在也是你们的学校了。”安娜对他们说,书包在她的肩膀上绕来绕去。

他们回到家,露丝给了他们每人一杯牛奶和一块蛋糕,然后把他们赶到后花园里。他们于是开始在花园最远处长满野草的地上搭建房子。露丝暗暗笑了笑,心想,这会让加雷斯有多高兴呢?

6点半,露丝让尼科去副楼接波莉来吃晚饭。过了片刻,他独自一人回来了。

“她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她说不用等她。”

“我用盘子装一点,你给她端去。”露丝说。

“不用,别费力气了。”尼科说,“她不饿。”

据露丝所知,波莉一整天没吃任何东西。她真的要盯着她一点。

7点,加雷斯从画室出来,除了波莉之外,他们都坐了下来,开始吃晚饭。两个男孩像饥饿的动物似的把一份烤宽面条扒进肚子里,又添了一份之后,又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他们在学校度过的第一天相当迷人新奇:他们带有口音的英语和橄榄色的皮肤在乡下的学校里都是新奇的东西。

“我和亚尼斯决定去操场上跑几圈,然后我们就去跑了,很快,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跟着我们跑。”尼科说。

“是整个学校的人!”安娜努力让加雷斯明白尼科的意思。

“像条鳄鱼一样,”亚尼斯说,安娜和两个男孩相视而笑。安娜因为跟他们有联系,整天也享受着他们的成功带给她的荣耀,露丝看得出来,她喜欢,非常喜欢。

“像一群白痴。”尼科补充道。随即笑声渐渐消失了,他打了个哈欠,颤抖了一下,“我冷。”他说。

“啊,你还没适应我们这里的晚上。晚上很冷。”露丝说,“赶紧吃完了我们带你去睡觉。天已经很晚了。”

“在家的时候,我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尼科说。

“呃,我们这里不同。”加雷斯说,“你来了这里,就要入乡随俗。”

“走了那么远的路去学校,你们一定非常疲倦了。”露丝说。

“来吧,安娜宝贝。”加雷斯说着,带着她和弗洛西上楼洗澡。

露丝找了几条毛毯,把两个男孩裹起来。她领着他们向上经过花园,朝副楼走去。此时,天空晴朗无云,空气纹丝不动。大气中结了少许霜,星星就像包在背光丝绸中的小刀。

“瞧,”她指着天上,说,“看到了吗,北斗七星?”

“我们家也看得到。”尼科说,“每天晚上从我们阳台上也看得见。但是是在那边。”凭借自己那点天文学知识,他指着遥远的南方。

她匆匆忙忙地将他们推上通向副楼的台阶,来到楼上暗淡无光的房间里,然后蹑手蹑脚地经过蜷缩在床上熟睡的波莉。

露丝把他们带进浴室,打开灯。露丝注意到,波莉洗过澡。地板上全是水,一个角落里堆着湿毛巾,地上全是滑石粉。

“你们的牙刷呢?”露丝问男孩子们。

两个人耸耸肩。

“那你们的梳洗包呢?”

“梳洗包?嗯——”亚尼斯格格笑起来。

“我是说洗漱包。”

两个男孩看上去一脸茫然。露丝只好让他们用手指蘸着他们来之前她拿出来的牙膏洗了。她打算明天去给他们买些牙刷和暖和的衣服。还有睡衣,他们好像没有任何这类东西。

她让他们在那间小房间的双层床上睡下来。她注意到,这间卧室如果住两个孩子,确实太小了。里面还有一点点潮,她以前从来没注意到。

她走过去把灯关掉,回头冲两张棕色的脸庞笑了笑,他们正从两床一模一样的有条纹的羽绒被下向外窥视。

“露丝?”亚尼斯在被子里小声喊道。

“怎么啦,亚尼斯?”

“你会讲故事吗?”他问,“不过不要讲恐怖的。”

“让我想一想啊。”露丝说,她缩着身子,坐在床头。她听见尼科叹了一口气,悉悉索索地转向墙壁,“尼科,我不会讲得太长,只是为了让亚尼斯平静下来。”

“随便吧。”尼科说。

“你想听我和你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吗?”

“好呀。”亚尼斯回答道。

“我们住在海边,当时是个雨天,我们都去上学——上小学,学校离海滩不远。”

“我们家也是。”亚尼斯回答。

“你们家正好朝着海滩,是不是?所以吃午饭的时候你们会去那里玩。呃,我们的在一个小镇中央,学校和海滩之间有几条路,所以跟你们家不同,那天天很冷,又下雨,大家都觉得冷,有点不舒服。跟卡帕苏斯岛不一样,卡帕苏斯岛几乎每天都是阳光灿烂。”

“我们都坐在自己的课桌旁,老师说来了个女生,然后你妈妈走了进来。她很瘦,很小,头发好像一只坐在她头上的受到惊吓的小黑猫。”

尼科睡在上层,扑哧笑了一声。

“她浑身湿透了,看上去像只雪豹,圆亮的眼睛瞪着大家。她身上穿的好像是一件紫色的芭蕾舞短裙,粉红色与黑色条纹相间的紧身衣,脚上穿着银色的大靴子,像个小混混。全班哄堂大笑。”

“今天没有人笑我。”亚尼斯说。

“没有。你去的这个学校大家都很善良。可当时,大家都嘲笑你的妈妈,只有我没有笑。我站起来说:‘老师,她可以到我旁边来坐吗?’我看着她,拉起她的手,说:‘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们也确实成了最好的朋友。”

这时,尼科已转过身来,他从上层床上探出头来,仔细听着。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把她带回自己家。回家的路上,我们顺道去了一趟她促狭的公寓,打算跟她妈妈说一声,可她妈妈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们就给她留了一封短信。你们见过你们的外婆吗?”

“我还是个婴儿时见过。”尼科回答道,“可我不记得她了。”

“呃,她很漂亮。她是个模特儿,她稍稍年轻一点的时候很多杂志都登过她的照片。可自她有了你们的妈妈后她就没有那么好了,她没能把自己照顾好。我们回到家,喝着茶,波莉把自己的身世全对我讲了。她和她妈妈刚刚从伦敦搬到布莱顿,这之前,她们在意大利待过一段时间,还有摩洛哥。她们到了布莱顿就住了下来,她母亲太累了,不想搬来搬去了。这对我和波莉来说却是一件幸事。

“我们不上学的时候,就在彼此的房子周围逛。我家跟个旅馆差不多,我们总在没人住的房间里玩耍。”

“我们可以去吗,去那栋房子里?”亚尼斯问。

“噢,很久之前就卖了。”露丝说,“而且,我们现在有了这栋房子,我希望你们和安娜能够像我和波莉一样,成为很好的朋友。”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她说,给两个孩子盖上被子,把被子抚弄平整,“还有很多晚上可以讲故事呢。”

“我睡不着,露丝。”亚尼斯说,嘴唇在颤抖。

“噢亲爱的,亚尼斯,睡吧。”露丝在他旁边躺下来。她知道弗洛西很快就要吃奶了,可她又不希望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独自躺在黑暗之中。她把亚尼斯紧紧抱在怀里,哼唱着,抚摸着他的头。她还能闻到他头发上的野生牛至叶的味道。几分钟的工夫,他就睡着了,唇间流露出一丝微笑。

露丝站起身。“我可以走了吗,尼科?”她轻声问道。

“亚尼斯睡着了吗?”

“睡着了。”

“那走吧,露丝。我没事。”尼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肩膀。

像个小大人似的,她穿过主房,走过波莉的床前,朝回走的时候心里这样想。

“骗人。”波莉在床上咕哝道。

“什么?”露丝吓了一跳,问道。

“不是那样的。”波莉喃喃自语道,她翻了身,又在羽绒被下蜷缩起来。她叹了一口气,又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正文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大雾弥漫。露丝、弗洛西、西蒙和特洛普走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他们穿过田野,朝“乡村小屋”走去,淡金色的太阳减弱了他们脚下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听说波莉昨天引起了轰动。”西蒙说道,挥动着他忘记留给利亚姆的午餐盒。

“怎么回事?”露丝问,同时注视着一只从天空飞过的雨燕。这时雨燕就来了,是不是太早了点?

“诺瓦克小姐,大家都在学校门口议论她。”

“噢对。呃,大家都把注意力从你身上转移了。”她抬起一边的眉毛,说道。

在经常去接送孩子的家长中,西蒙是唯一一位父亲。加之他身材高大,白肤金发,没有有些父亲的坏毛病,大多数母亲都很欣赏他。他有点喜欢挑逗人,这一点已经是声名在外了,可露丝觉得这是开朗、友好的表示,然而这种良好的天性总是被患有幽闭恐怖症的母亲们误解,这些人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来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或视线。

比如说,西蒙和露丝经常一起离开学校大门,这点大家不会不注意到,人们也常常看见他到她家去。露丝觉得围绕这件事说长道短真是可笑。“乡村小屋”位于他回家的路上,他也经常说自己上午的写作计划要拖到很晚才能完成。有时候,她感到很恼火,大家在学校外面对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们有些人的生活非常单调。

特洛普扑向那根满是口水的棍子,西蒙又把棍子扔向远处。棍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了田的另一边。

“昨天我们一起去见过珍妮特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了。”露丝说。

“所以整个晚上孩子都是你照顾的?”

“噢,没关系。他们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我非常喜欢他们。事实上,此时此刻我在想,如果把他们搬到下面的主楼里来可能更为实际——至少在波莉身体好转能尽母亲职责之前搬到下面来。”

“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她看上去很好。”西蒙大笑道。

“那都是装的。她知道怎样表演才是成功的表演。”露丝说。

他们来到了露丝花园的入口处。

“有时间一起喝一壶咖啡吗?”西蒙问。

“噢,好吧。”她说,把门打开,给他把着门。

西蒙到家里来,露丝很高兴。他带来了外面世界的一些新东西。他总是去伦敦与代理人、编辑和记者会面,那些人需要他的劳动,他的智慧。露丝喜欢听他讲苏荷馆私人会所和格劳乔俱乐部的事。从他的讲述中,她想起了她以为搬出伦敦就可以远离的那种生活。其实,住在哈克尼时,她向西最多也只斗胆走到了伦敦桥。尽管住在远离城市的偏僻地方,西蒙却仍然过着一种富有文化色彩的城市生活,这使她觉得她和加雷斯把家安在这里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当弗洛西到了上学的年龄时,谁知道她露丝会过上一种什么生活?

让露丝吃惊的是,波莉在厨房里,她坐在扶手椅上,大腿上是那只猫——曼奇,手里端着咖啡。她穿了一件跟前一天不一样的睡衣,这件睡衣很透,红色,长至膝盖,紧身,t形,弧形的领口很低,几乎只包住了从胸脯凸出来的瘦小的乳头。眼睛周围有黑眼圈,眼屎和昨天画的妆混在一起,看上去脏兮兮的。

露丝看着满脸通红的西蒙。他是白皮肤,红起来很快。“波莉,这是西蒙。西蒙,这是波莉。”她很高兴看到波莉起来了,可她又有点生气,她和西蒙准备单独喝个咖啡的,可有人不请自来。

波莉把那只空着的手从小猫身上拿起来,伸出来。西蒙尽管相当诧异,还是弯下腰,吻了吻。波莉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又回来了。露丝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把弗洛西从吊带上解下来,让她躺在太阳照得到的小羊皮上。

“我看你跟曼奇很熟络了。”她对波莉说。

“什么?”波莉问道。

“曼奇。你肯定记得曼奇吧?它最初是你的。”

“那只猫?我的天啊,我没想到——它有多大了?”

“大概十三了吧。时间过得有点快。克里斯多斯给你弄来的,还记得吗?你出院的时候。可怜的老曼奇。我准备稍后带它去看看兽医——它的牙齿有点毛病。”

波莉低头看着猫。它刚刚发现了特洛普,从她的膝盖上跳下来,抓着她的小腿,爪子抠进了肉里。

“噢,天哪。”波莉小声喊道。

“你们去希腊后我就养着它了,还记得吗?”

“记得。”波莉用手捂着脸。他们在原地站了片刻,西蒙的脸顷刻之间更红了。

“对不起,”波莉突然说道,把手放在大腿上,耸耸肩,抬头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她站起来,“看看我这个样子,”她说,像雪莉·贝西英国著名女歌手。似的举起手,“我没想着有人来。要喝咖啡吗?”她向咖啡机走去。

“好的,谢谢。”西蒙说。

“我自己弄点茶吧,谢谢,波莉。请坐,西蒙。”露丝说着,拿起水壶忙活起来,“你吃核仁巧克力饼吗?”

“好的,谢谢,露丝。”西蒙不客气地在餐桌旁坐下来,“我是你的粉丝,波莉。”他说。

“谢谢。”她回答道,将咖啡托架滑进机器里。

“我二十多岁时听的都是你的歌曲。”他告诉她。

“我正在写点新东西。也许我可以给你弹一弹,首先表演给你看。”她说。

“我太荣幸了。”他看着她说道。

“西蒙的孩子跟亚尼斯在一个班上。”露丝说,把一个核仁巧克力饼放在他面前,“他是位作家。他的妻子叫米兰达,是位充满魅力的鼎鼎有名的律师。”

“我觉得她不会这样形容自己。”西蒙大声说道。

“你写些什么,西蒙?”波莉问道,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在他对面坐下来。

“大部分是小说,偶尔也写点肤浅的通俗作品。”

“他是谦虚。”露丝说,“西蒙是个顶级的犯罪小说作家。”

“哪里,我——”他辩解道。

“我想拜读一下。”波莉说。她身体前倾,两只乳房挤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甚清晰的乳沟。

“我以后顺道给你送来一本吧。”西蒙说。

“你们是彼此欣赏呢。”露丝说,把一块并没打算吃的饼干塞进嘴里,“那位了不起的米兰达去哪里了?”她一边吞饼干一边问西蒙。“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我们要请你们两个人吃顿饭。”

“她是非常不错。目前正在打个耗时很长的官司,一个星期都在伦敦。是个什么复杂的公司诈骗案。枯燥死了,她似乎饶有兴致似的。”

“她很幸运,找到了你。”露丝说,“我是说,留守在家。”

这时,加雷斯走进厨房。自拂晓开始,他就一直待在自己的画室。这段时间是他最好的时光,他总这么说。情况越来越好。像往常一样,露丝对他工作的细节一概不了解,但据他自己说,他正着手一个系列创作,或者如他所说,是一组图解,其出发点是他们周围的田野的颜色和形态。

前一天晚上,他和露丝做过爱——连续两个晚上他们都做了,这很不寻常——事后他曾说,他觉得即使波莉和她的儿子们来了以后,他们伟大的生活实践比原计划进行得更好了。露丝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喂,西蒙,怎么样?”加雷斯朝露丝走过去,在她脸上吻了吻,“我好想喝杯咖啡。”

“你坐下,我去取。”她跳起来。

“现在谁是幸运的人啊?”西蒙对露丝眨眨眼睛。

“我得回副楼洗个澡了。”波莉说,将两只胳膊伸到头顶,像曼奇一样地伸了个懒腰。

“我陪你上去吧。”西蒙说,起身准备跟波莉一起离开,“再见,露丝,加雷斯。谢谢你们的咖啡和饼干。味道美极了!”

“噢,好吧。”露丝说,手里端着加雷斯的咖啡。

“时间有点短。”他们出了前门后,加雷斯说道。

他们从厨房的窗户里看着西蒙和波莉穿过露丝的芳草园,慢悠悠地向上走。波莉停下来,把一棵薰衣草的头部掐下来——这些薰衣草是露丝故意留下来过冬的——在手掌里揉搓着。她把手举到西蒙的鼻子前,他把香气吸了进去。

“这个小荡妇。”加雷斯咕哝道。

露丝坐在他旁边,望着窗外。“他是个大男孩。”她说,“他会管好自己的。”

“我在想,”加雷斯说,“西蒙以谨慎著称,可名不符实啊。”

“噢,那都是人们瞎说的。”露丝说,“我讨厌那些谣言。”

“放松一点,好斗的小老虎。”加雷斯说,抚摸着她的背部。

他们一声不吭地坐着,呷着咖啡,看着花园,石头镶边的窗户好像给花园装上了一副框子似的,它在太阳里变得暖和起来,闪烁着光芒。

“露丝?”

她感到加雷斯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肩膀,于是转身朝向他。

“怎么啦?”

“我好爱你。”他说。

在刺眼的阳光里,他们吻在一起。

正文 第十二章

加雷斯喝完咖啡,回到画室,厨房里只剩下了露丝和弗洛西,一时间,厨房里似乎有点空空荡荡的。露丝打开收音机,一边收拾剩下的早餐和咖啡,一边听着收音机里《妇女一小时》栏目的讨论,这次讨论的是现代妇女是否什么都能兼顾。

这时,那只猫进来了,用腿在身上擦来擦去。

“噢,曼奇,”她说,“波莉甚至都没把你认出来,是吧?感到很震惊吧!”

后来,露丝带着弗洛西去了一趟乐购超市,给两个男孩买了牙刷、睡衣、长毛呢大衣和长筒雨靴。她还买了一堆适合他们读的杂志,一个足球网和几件巨型水枪之类的东西。

露丝把东西搬下来之前,去敲了一下副楼的门,看波莉是否在里面。没有人开门。她到下面的房子里找她,可她也不在。露丝有点担心,把两个男孩从副楼里搬出来前,她想问问波莉的意见。她觉得,这实际上是她给他们做的一件好事,于是,她说干就干,把那间备用的卧室清出来,把床铺好,清出一副书架,用克里斯多斯的色彩比较鲜艳的画换下了加雷斯的一两幅比较理性的画。

她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后,让他们去副楼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们的妈妈在吗?”他们三个人抱着沉重的玩具和书籍回来时,她问尼科。这些东西是露丝几天前才搬上那里的。

“在,但她在休息。”

“在睡觉?”

“没有,躺着。跟我们打过招呼。”

“啊。”露丝帮他们把东西摆出来。很快,这间空空荡荡的客房就变成了一间真正的男孩的卧室。

“太妙了!”亚尼斯说。

露丝把在乐购超市买的长筒雨靴和衣服拿给他们试,都很合适,虽然尼科说不喜欢他的羊毛呢大衣,说它过时了。他独自跑到厨房的一个角落,半心半意地生闷气。

“小伙子们想过来喂鸡吗?”安娜问道。喂鸡是安娜的工作,每天都要做。安娜喜欢鸡,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似的。

“我们可以去看它们下蛋没有。”她继续说道,“虽然那只叫派克的鸡可能不会让我们靠近,它现在正在窝里。”

“好吧。”亚尼斯跳起来。尼科紧跟在他们后面。他很冷静,显得漠不关心,但又舍不得离开。

孩子们喂鸡的时候,露丝拿出泥铲,来到房子前的芳草园。她心想,这样她可以盯着副楼一点,看看波莉有什么动静。

对于这座花园,露丝面临很多挑战。在房子翻修之前,这里一直是个陡坡。后来,露丝、加雷斯和安迪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把这个陡坡变成了层层梯田,借助于石阶,一直延伸到主楼的前门。你开车来时——你必须得开车,因为去学校以外的大部分地方都得开车——你要把车停在副楼,从石阶上下到“乡村小屋”。

加雷斯起初对这样设计没有把握,可安迪很支持,还说每次购物扛着那么多东西下那么多级台阶太痛苦了。于是,有天晚上两个人喝着啤酒,研究出了一个方案:把成吨的泥土运走,开辟出一条通向主楼的车道。加雷斯的一个写生簿上画满了各种图,列满了各种名目。

他们像那样在一起干活的时候,露丝仿佛看见了两个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形影不离的男孩。他们是那么相像,真是让人吃惊。他们在自给自足的环境中长大,对于生活向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他们都能给出非常实用的答案。安迪曾经告诉她,有一次,他和加雷斯搭了个棚屋,就是有两间房的木屋,在帕姆和约翰的田边上。他们砍掉一片森林,用砍倒的树木搭起木屋的架子。这个活花了他们整整一个夏天。他们十几岁时跟露丝和波莉在布莱顿度过的那些慵懒时光是多么不同。她们饮酒作乐,在沙滩上吸食毒品,在沙发上跟男孩子鬼混。

尽管露丝很欣赏他们两个人的工作方式,但她强烈反对修路这种实用主义的想法。她说他们就是要把房子和车子分开。她想站在水槽前看到的是一个花园,而不是一条车道。而花园的背景是副楼,车子可以藏在这个背景之后。如果他们有一辆漂亮的萨伯,或者是一辆玛莎拉蒂之类的,那或许是另外一回事。可看到那辆虽说实用,但又老又丑又大的福特Galaxy停在那里时,就只会感到压抑。

两个男人没有拗过露丝,但她也要非常注意,最后的决定虽然对她有利,但她在面临必须一个人将一个星期的用品搬下那些台阶时,绝对不能抱怨或者让别人帮忙。

在本来是条车道的地方却是个花园,她喜欢。地方那么大,范围那么广,可以种不同品种的百里香和薰衣草,这让她兴奋不已。孩子们喂鸡的时候,她趁机在这里待一待,培一培土,拔一拔这么早就冒出来的杂草,她感到很高兴。弗洛西坐在婴儿车上,在太阳下乐得格格直笑。

露丝听着孩子们从后花园啪嗒啪嗒地跑到房子侧面,向比萨烤炉旁的石桌和凳子跑去。安娜每天都要坐到这里数鸡蛋。

“呃,我爸爸死了。”尼科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安娜说,“你让我忘了数到多少了。”

“可他还会回来。”亚尼斯哭了。露丝的心揪了起来。

“不会,他不会了。”尼科说。

“有可能。”

“我妈妈很有名。她很瘦很漂亮。”尼科继续说道。

“呃,我妈妈也很漂亮。”露丝忠实的小女儿安娜说。

“而且我妈妈很勇敢。她有时把这里切一刀,把那里切一刀。有时还流血。”亚尼斯吹嘘道。

“住嘴,亚尼斯。”尼科责备道。

“我奶奶说我妈妈把我爸爸杀了,她是个巫婆。”亚尼斯补充道。

“她没这样说。”尼科说,声音大了起来。

“她说过。我听见她说的,妈妈反击奶奶时,说她是个巫婆。”

“奶奶并不是真的说妈妈把爸爸杀了。”尼科说。

“她说过。我听见她说的。”

“你没听见——你住嘴,亚尼斯。”尼科咆哮道,这时传来了东西碎裂和安娜喘息的声音。

“妈妈!”安娜大声叫道。

露丝赶来及时将尼科和他弟弟拉开了。尼科在尖声喊叫,亚尼斯在哭,院子里全是打碎的鸡蛋。安娜站在那里,扭着双手。

“够了你们。”露丝说,将他们两个人隔在一手臂远的位置,心里在盘算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她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一只狐狸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后院尽头苹果树和梨树之间的空地。

“安娜,小鸡都回家了吗?”

“当然回了。”安娜说,然后顺着露丝的视线看过去,“哦,狐狸!”

“瞧,”露丝轻声说道,把两只手臂搭在两个男孩身上,“看到了吗?”

“它不会吃小鸡吧?”亚尼斯问道。

“如果小鸡都回家了它就吃不到了。它们在笼子里。我们喜欢狐狸。”露丝说,“实际上我们走后,这些打碎的鸡蛋就是留给它来打扫的。”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讨厌狐狸,可我们认为狐狸强壮,精力充沛。”安娜补充道,她的用词跟他们搬到这里一两周后第一次见到狐狸时露丝的用词一模一样。

孩子们凝视着那个灰色的动物。露丝的看法是,在“乡村小屋”里曾经空无一物时,花园或多或少地被狐狸接管了。尽管狐狸老是偷吃她的小鸡,但她还是乐意有狐狸的存在,有它在,兔子就不敢靠近,很可能还会让兔子越来越少。可她又不希望狐狸把兔子吃掉。

“那只可怜的老狐狸虽然被人类猎杀、憎恨,”她对两个男孩说,“可它把我们的花园看作是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的一个避难所。”

“我们喜欢狐狸。”安娜微笑着说。

你今天下午无疑已经挣到了口食,狐狸先生,露丝心想。狐狸完全无视人的存在,悠闲地穿过草坪,两个男孩也忘了打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我们去做晚饭吧。”露丝终于说道,“尼科,你去把弗洛西弄进来好吗?”她说道,把这项任务像件礼物似的交给他,以证明她仍然信任他,尽管她刚才迫不得已,那么粗暴地把他从他弟弟身上拉开。

他们进屋之后,她让孩子们帮她准备晚饭,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将原本准备做的烤羊腿改成了做馅饼,因为做馅饼要在陶器里搅,擀馅饼皮,用小叶片和首字母装饰,过程要比烤东西复杂得多,花的时间也更长,尤其是带着这样一支缺乏经验的厨师队伍,花的时间就更长了。露丝非常相信厨房的治疗作用。

尼科很快就把羊肉切成了小方块,把肥肉剔了下来,安娜在炸洋葱,亚尼斯在用刚刚洗过的手指把面粉揉进黄油里。

“哟——太热了。”露丝说,猛地推开厨房的窗户。确实,3月早上的阳光亮得出奇。

馅饼在炉子上烤着时,她让年龄较小的孩子把剩下的馅饼皮切成块状,自己则和尼科刨土豆皮。

“尼科,在学校过的第二天怎么样?”她问道。

“还行,”他回答,“就是——”

“就是什么?”露丝问道。

“呃,有一两个孩子,他们嘲笑我。”

“为什么?”

“他们说我说话很古怪。”

“谁说你说话古怪?”

“哦,就是我们班的一两个孩子。他们是白痴,不管他们了。”

“叫什么名字?”

“不要啦,还行啦。”

露丝在心里记下了要在第二天早上跟尼科的老师说一声。

“你觉得怎么样,跟我们住在一起?”她继续问道。

“还行。”他回答。

“只是还行?”

“嗯。”他蹙着眉头,用刨皮刀慢吞吞地削着土豆,边点头边回答。

“我觉得这个你已经刨完了。”露丝把土豆从他手里拿过来,把一个没有刨的放在他手里。

“你妈妈怎么样?”她问道。

“她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呃…她很伤心,为我爸爸。”

“她当然很伤心。”露丝把刨皮刀放下,向他弯下腰,试图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吧,当一个你爱的人死了以后,你伤心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他回答道,眼睛始终盯着手里的活。

“嗯——你伤心吗,尼科?”她问道。

“我…”他抬起头,望着她的肩膀后面,脸上有种东西一掠而过,露丝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是恐惧吗?

她转身看见波莉正在敞开的厨房窗户外直直地盯着她,颤抖不已。黑色的头发在周围闪着光芒,使她的脸看上去又小又看不真切。她又穿上了那件半透明的白色长睡衣。露丝注意到睡衣在太阳底下有点皱巴巴的,上面有些小污渍,像干枯的血迹。她的眼眶很红,眼里布满了血丝。

她开口时声音很平静。“你当然很伤心——是不是,尼科?”

尼科木然地点点头。

“我们都很伤心,露丝。你别忘了,我们的世界都已经分崩离析。”接着,波莉她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突然爆发出一股能量,大叫一声,“天哪!”

孩子们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怔住了。在厨房的另一边,一把刀从磁铁板上落到了石地板上,发出匡的一声。露丝感到毛骨悚然,震惊不已,不过她急中生智,赶紧回过神来。露丝拍拍手。

“好了,孩子们。你们为什么不去看《辛普森一家》美国动画情景喜剧。呢?尼科和安娜,你们能不能照看一会儿弗洛西?”露丝把他们带到电视室,把遥控器塞进亚尼斯手里,亚尼斯接过来,好像那是件委托他妥善保管的宝物似的。

露丝急匆匆地走出房子,转到波莉仍然站立的地方,不过她这时已抬起头来,看着副楼,污渍点点的睡衣在微风中摆动。

“来吧,波莉,我们去你房间吧,沏杯茶,坐一坐。”

“你总觉得把别人的肚子喂饱了就万事大吉了,是不是?”波莉问道。

“我知道。”露丝说,把胳膊放在波莉的胳膊上,“可是,你知道吗?我真的想喝一杯茶。来吧。”

露丝挽着波莉柔软、有气无力的胳膊,领着她走上石阶,向副楼走去。她的皮肤摸上去很粗糙,像纸一样干燥。她几乎没有反抗,顺从地跟她走了。

“对不起,我今天一直在忙。”露丝说,“我想跟你待一会儿,可我要去买些东西。我早些时候来过,可我觉得你还在睡觉。你的时间不属于你自己,总是要照顾两个儿子,这样的情形一定有很长时间了。”

“是的。”波莉把胳膊从露丝的胳膊中抽出来,抱住自己瘦弱的身躯。此时,太阳已经下到了副楼后面,阴影越来越长,微风中带上了寒意。她们在通向那间卧室客厅两用房的木梯底端停下来。

“别进来,”她对露丝说,“稍等片刻,好吗?”

“当然可以。”露丝回答。她站在那里,等了十分钟,只听见波莉在楼上转来转去,窸窸窣窣,叮叮当当地搬东西。她听见一个水龙头打开了片刻,然后响起了冲马桶的声音。接着,波莉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门口,心情似乎因为刚才这番工作敞亮了一些。

“对不起,”她说,“孩子们——他们把这里搞得乱七八糟。”

可他们一整天都在上学啊,露丝心想。她跟着波莉上楼时,闻到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很浓的琥珀香水味,很显然,她在整个房间里都喷上了这种香水。可这是为什么呢?她在掩盖什么呢?

“我把水壶烧上吧。”波莉说着,向厨房走去。露丝在桌旁坐下来。

她不知道波莉一直在清除的是什么。房间里乱七八糟,床也没铺,凌乱不堪,床单、被褥扯到了一边。内衣内裤到处都是,仿佛手提箱里的东西呈三百六十度从房间中央向四周抛射过似的。波莉的吉他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桌上铺着一张张黄色的纸,上面全是些文字、图画、删除符号和象形文字。露丝以前见过多次,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在写东西。”她抬头看着波莉。

“嗯?噢是的。”她回答道,慌忙把纸收起来,好像她以前没有注意到似的。她把这些东西像倒垃圾似的倒在床上,用羽绒被盖起来,“你知道的,这是我发泄的一种方法。”她在床上的这些纸上坐下来。

“可还有一些呢?”露丝问道,站起来去完成波莉半途而废的沏茶工作。

“噢,露丝小姐,你不用知道。”波莉开始笑起来,露丝也跟她一起笑起来。可波莉的笑声有点长,不太正常,笑声最后变成了一种在喉咙里机械痉挛的噪音。

露丝转身把牛奶加到杯子里,给波莉端去一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里。

“波莉,你肯定没事了?”

“说实话?”波莉问道,从杯子里啜了一口,做了个鬼脸,“我好些了。给我些时间,好吗?”

“当然,”露丝说,“有的是时间。”

“我会好起来的。”波莉说着,开始喝热茶,好像那是她的一个任务似的。喝完茶,她把杯子放在地上,抬头看着重新在桌旁坐下来的露丝。

“露丝,”她说,“我真的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真的。只是——只是请你不要认为可以通过谈话、通过跟我或我的孩子舒舒服服地聊天让这一切好起来。那样是不行的。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以那样的方式是无法解决的,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我这种方式。我的行事方式跟你不一样。总是不一样。所以,请别觉得用几句话和几盘吃的就可以让我回到从前,因为你不能。事实是没有什么能让克里斯多斯死而复生。这就是我——儿子们和我——正在应对的事情。你怎么能理解那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所以请——你知道的——放弃吧。”

露丝看着地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那好吧。”她说。

“我知道你想成为每个人的妈妈,露丝。我们两个人都非常清楚那是为什么。”

露丝对波莉刚才的话非常震惊,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了。

“别担心,露丝。”波莉继续说道,“只是别充当我孩子的妈妈,好吗?”

露丝站起来,转身离开。她发现自己的膝盖在颤抖。在楼梯顶端,她转身面向波莉,挤出一丝笑容。

“你会下来吃晚饭吗?”她问道,“孩子们做了馅饼。”

“他们肯定做了。”波莉说,双手抱着自己,避开露丝的目光。

“那就7点半。请别迟到。馅饼不能放太长时间。”

“好的。再见。”波莉回答,起身将门在露丝身后关上。

露丝转身看了最后一眼那间被糟蹋的房间,为了波莉的到来,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清理它。她这时才注意到,在波莉的床头柜上放着西蒙一本崭新的小说,精装本,最近才出的。

波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噢,西蒙午饭时带来的。给我看的。似乎相当不错。”她说,转身背对露丝。

“确实不错。”露丝直直地看着她,说,“你会喜欢这本书的。”

她转过身,下楼朝“乡村小屋”走去,小心翼翼地数着脚下的阶梯。

正文 第十三章

在安娜的带领下,孩子们决定把这顿饭办得隆重些。他们在桌上铺上白色的亚麻布,摆上最好的餐具,从花园尽头采来水仙,插在花瓶里,作为主要装饰品。最后的一项准备工作,就是在露丝的帮助下在餐桌的两端摆上了枝形烛台,点燃上面的蜡烛。

蜡烛刚刚点燃,加雷斯就走了进来,见此摆设,他断言这顿饭将是今年以来最为特殊的一顿饭,不喝一瓶香槟太不值得了,于是拿出安迪在他四十岁时送给他的礼物。

他在房间的一端砰的一声打开瓶塞,孩子们举起准备敬酒的小酒杯刚好接住溢出来的香槟。他们的热情很有感染力。露丝早些时候被冰冻住的心渐渐解冻,最后当波莉下来时——当然又是姗姗来迟——她终于能够平静地看着她了。

她的打扮十分特别。身穿斜裁的黑色长衣,头发胡乱地挽了个圆髻,用大头针别了起来。红色的唇膏让她那张有点过大的嘴巴像朵玫瑰似的盛开着,面颊苍白,睫毛长得不可思议,涂满了睫毛膏。露丝情不自禁地想,她看上去真是格外地漂亮,就像小说法国作家小仲马最著名的小说之一。中的人物。露丝拉紧破旧、起球的开襟羊毛衫,裹住自己,心想,一个手提箱怎么能放下那么多东西,那么多截然不同的波莉。

波莉跟露丝不一样,似乎彻底忘了在副楼发生的事情。她款款地走进来,看见了桌上华丽壮观的陈设,于是抓起露丝的手,在她脸颊上一边吻了一下。她走到加雷斯跟前,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走到孩子们面前,郑重其事地一一拉起他们的手。

“看上去好豪华。”她说,坐下来,她的皮肤在烛光下发亮。“你们都好努力啊!”

孩子们露出了笑容,一阵阵自豪感从他们心田流过。露丝和安娜把菜端上来。

“馅饼真好吃。”波莉吃了一小口馅饼,说道。馅饼确实好吃,尽管由于孩子热情太高饼子做得有点老,但皮轻而薄,羊肉蔬菜馅柔软娇嫩。

露丝抬头看着波莉,心想,刚才在副楼里的那通发泄对她一定有好处,她现在的状态难以置信地好。唉,如果那样让她感觉好一些,那一定是件好事。

波莉问两个儿子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甚至坐在那里等露丝、安娜和尼科把点心镶枣烤苹果端上来时用胳膊揽住亚尼斯。小男孩在母亲怀里,靠在母亲胸前,感到十分宽慰,就像一位从沉船上获救的幸存者一样。

波莉靠在墙上,一只手搂住她儿子,看起来像个天使。露丝把蛋羹舀进一个小罐子里,心里这样想道。

“你的工作进展如何,加雷斯?”波莉将注意力转向加雷斯,问道。

“正在进行,”加雷斯回答道,“我现在的注意力从田野转到了小河上。我觉得有些像手工制作的版画,也许会成一本书。”

“是我们这条河吗?”露丝问道。她虽然是第一次听说,但很高兴。加雷斯在想法还没最终形成时是几乎从来不会说的。“版画?有点意思。”她补充道,把苹果递过去。加雷斯最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数码的,由于过去的爱好,间或也作点油画。

“我觉得我一直是干手工活的。”他说,站起身,从碗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我感觉需要点坚实的东西,触摸起来感觉真实的东西。”

“我知道这种感觉。”波莉笑笑。

“我可能会顺着这条河去寻找它的源头,同时把我的行程记录下来。”加雷斯边说边给波莉倒上酒,同时也给自己倒上。

“我愿意跟你一起去!”波莉说。

“我不知道——”露丝刚开口,可被加雷斯打断了。

“如果我要去的话,必须是独自一个人。而且要花几天时间。”他说,“我要带个睡袋,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歇。”

露丝心想,这种感觉一定很美妙,很自由,自己爱上他的部分原因正是:他能让一个想法变成现实,变成一个在某件事情上花费几天、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理由,翻修这幢房子就是如此。坚韧是一个丈夫的良好品格。而且,就他的艺术作品而言,他可以将这种能力转化为一种挣钱养家的手段。露丝曾经想用一两天时间独自一人去追寻一个梦想,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很遥远,想到这里,她竟然想哭。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梦想呢?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这样一个梦想。后来,她生活在了自己的梦想之中,难道不是吗?她不需要去别的任何地方了。

他们吃完苹果。除了波莉,所有人都把盘子里吃得干干净净。露丝让孩子起身去洗澡。

“波莉一直在坚持写东西,加雷斯。”露丝说。

“真的吗?”加雷斯转向露丝。

“这些活我一直在做,自从克里斯多斯…呃,我一直在写自己多灾多难的生命历程,当然现在的条件好多了。它是我的自然流露。”

“是写歌曲吗?”加雷斯问道。

“我的《寡妇专集》。”波莉小声说道。她突然停下来,在面前摊开双手,研究起自己的指甲来。她突然看起来非常脆弱。

波莉快四十的人了,吸食过大量毒品,身体很单薄,在太阳下晒了五年,可她的脸却非常光滑。露丝觉得,要知道女人的年龄,只要看她的臀部或脸蛋就行了,并以此来安慰稍微发福的自己。许多对大多数人适用的规则波莉都藐视,对于这个说法,她也不赞成。烛光中,她看上去像个二十岁的女孩子。

“我好羡慕你们两个人,利用自己的生活和环境来创造东西。”露丝说道,在加雷斯旁边坐下来。

“你也在创造东西,露丝,你创造的是生活本身。”加雷斯说,用胳膊揽住她,潇洒地一笑。

“噢,请别这样说,听上去就像磁性冰箱贴似的,什么都可以朝上面贴。”

“是的,我知道。但是是你让这一切变得鲜活起来。”他朝房间四周一指,说道,“没有你,所有这一切都会没有意义。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他说得有点过了,孩子们在水槽上方格格笑起来。露丝和加雷斯也跟着笑起来,很快,五个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波莉坐桌子对面,也面带微笑。露丝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她脸上又带上了那种表情,那种脑海中似乎算出了某个算术题的表情。

“没有你,我也会什么都不是!”尼科双膝跪地,双眼紧闭,抓住亚尼斯的一只手放在他心上,学着加雷斯的美国口音,夸张得恰到好处。亚尼斯两眼望天,把正在擦干的一个盘子轻轻抛起来,以制造瞬间的戏剧效果。不巧的是,盘子脱手之后,呈弧线飞了出去,落在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吓得曼奇哀号着躲了起来。大家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都转向露丝。露丝尽管失去了一个最好的盘子,却在他们崩溃的时候带着他们再次大笑起来。等大家都笑得筋疲力尽时,露丝才站起身,把盘子的碎片收拾干净。

“好了,”加雷斯说,“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新歌?”波莉再次坐下时,露丝问道。

“如果出来了,你将第一个听到。呃,第二个。我已经答应将第一个听到的权利给了西蒙。”

露丝和加雷斯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想这些歌曲包含了你刚才对露丝说的那些话的精髓,加雷斯。只是歌曲中是我说给克里斯多斯的罢了。”波莉盯着自己的酒杯,继续说道,“还有被遗弃的愤懑。”

“这不是他的选择,波莉。”露丝说。

“至少我可以这样说,是不是?真是好笑,即使这样说,它也没给我多少安慰。”

“妈妈,我们洗完了。”安娜说,走过来,用两只胳膊从后面抱住露丝,“来检查一下吧。”

露丝站起身,发现自己有点醉了。她扫了一眼他们洗过的餐具,有一两个盘子等他们睡觉以后要重新洗一下,但总体上还过得去。

“好的,换上睡衣吧,孩子们。”她拍拍手,孩子们一溜烟跑到楼上去了,“刷牙,上床睡觉,我过会儿就上来。”

“从今天下午的一切分裂行为来看,我猜想你是决定让我的儿子们留在这里了。”波莉说。

加雷斯看上去很诧异。“是这样吗,露丝?”他问道。

“这个办法似乎是可行的。我只是觉得你的地方大点会好一些,波莉,可以减轻你的压力。你的儿子们也真的喜欢这样。”

“要是事先通个气就好了。”加雷斯说。

“要是那样,你会反对?”她转向他。

“噢,不会,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他盯着她的眼睛。

“得了吧,加雷斯。”露丝再次坐下来,说,“他们放学后才来这里,只有每天早上和晚上在这里,上面地方太小。波莉工作时需要独自一个人待着。这对大家都好。”

“不过,加雷斯说得对。”波莉抬头看着露丝,说道。

“能通个气最好。”露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是说,你不在,我没法跟你通气。我早些时候确实上去过,可你不在。”

“我整天都在。”波莉说。

“我没听见你的动静。”

“这么说,你来偷听过,是不是?”波莉说。

“喂,真是可恶,我这就上去告诉尼科和亚尼斯,让他们搬回到副楼去。”露丝站起来,准备向楼上走。她受够了。

“噢,露丝,”波莉叫道,“到这里来坐下。你干不出暴跳而去的事情。我没问题,真的我没问题,只是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

“相信我,你的感受在那一刻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波莉。”露丝说道,仍然站在那里。

“喂,露丝,你过来坐下,把酒喝了,别说了。”加雷斯说。

露丝仍然站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上楼还是坐下?哪个比较不像投降行为?这时,波莉无意之中打了个冷颤。露丝抓住这个机会,走到沙发旁,扯起一条毯子,向波莉走去,给她裹上。

“你真的应该穿得暖和一些。”她说。

“喂,”波莉用毯子裹住自己,“对不起,我知道我有点尖刻。我真的对这一切非常感激。你真的非常大度。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

“那就别感谢。”露丝坐在她身旁,说,“我知道你也会同样待我,如果——”她看着加雷斯,说不下去了,“天哪,波莉,我真的想像不到你的处境。”

“就像没经你的同意把你的胳膊扯掉一样。”她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撇下我们不管?”

加雷斯站起身,拿起他们所称的药盒,药盒放在碗柜的最上层,安娜的蛋巢上面。他坐下来,开始卷大麻。

“在那里,没有人跟我说话。他母亲很可怕,”波莉继续说道,“她责备我,说是因为我克里斯多斯才走到这一步的。她竟然暗示说我对那辆卡车做了手脚。”

“不会吧!”露丝说。

“喂,我看起来像个熟悉卡车结构的人吗?她总是恨我。如果你在岛上没有十代人,你就是个外人,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我必须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加雷斯说。

“克里斯多斯和我发生了争吵。是真的争吵,但也没什么非同寻常之处。我让他滚蛋,他像往常一样,开车进城,去乔治的酒馆了——还记得克里斯多斯的那个朋友吗?”她问露丝。

“是特别英俊的那个人吗?”露丝问道。

“对。很显然,他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和他的朋友们喝了啤酒和葡萄酒,无疑也跟他们说了我是个怎样的巫婆。后来,他没有回家,而是沿着那条新修的公路,进入大山里,迳直上了岛的最高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候会去那里过夜。他很少对我讲这些,我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他开得很快。当然他也喝醉了。在一个弯道上,就是上山时的那种急转弯,没有转好,车子没有向上,而是侧翻了下去。卡车毁了,他也毁了。”

“他当即就死了吗?”加雷斯问道。

“他们是这样认为的。可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他,是个放羊的人发现的。巧的是,这人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亲,于是传出了卡车被动过手脚的谣言。

“事故发生的当晚,我正常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才发现他没回来。我以为他在城里,在乔治那里。我说过,他在外面过一两夜是很平常的事。后来第二天晚上,还是不见他的人影,我拦了辆的士进城去找他。当时我还气呼呼的。可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们也都没有那么在意。他以前也有消失的先例。”

露丝把大麻传给波莉,波莉使劲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

“后来,五天后,他们找到了他,找到了他残存的尸体。狼首先光顾过这里。我们也没多少可埋的。”她说。

“噢天哪,波莉。”露丝拉起她的手,说。

“不过,让人最难受的是那五天,我对他的不归家越来越气。我从没想到…你会认为你知道,是吗?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如果…他们找到他时我简直疯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活该。”

加雷斯合上嘴唇,将气吹出来,波莉坐在那里,一脸颓废,看着露丝。她眼里有种可怕的东西,有种胜利的光芒。露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他搞过别的女人。”波莉说,烟雾从她鼻孔里飘出。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忘了把大麻传下去。

“我知道。”露丝说,目光平静。加雷斯一动不动,非常安静。

“一直都是如此。”波莉继续说道,“我们婚后他一直有别的女人。但最后他总是会回到我身边来。”她不说话了,微笑着抬起头,“当然,我并不是天使。别为我感到难过。我得到了应得的下场。”

“别这样说。”加雷斯说,俯身向前,抚摸着她的胳膊。突然一阵风吹来,烛光摇曳不定,屋子里几乎黑下来。可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露丝站起身。“趁我还没有醉得不能上楼,我最好去给孩子们盖上被子,让他们睡觉。”她说,“波莉,你想跟我一起去跟你的儿子们说‘晚安’吗?”

“我想今天晚上就算了。”她说,吸了最后一口大麻,然后把大麻递给加雷斯,“尼科会闻到我身上的烟味让我走开的。他讨厌我抽烟,觉得我也会抽烟抽没的。代我亲他们一下,好吗?”

露丝首先蹑手蹑脚地去看了安娜,安娜埋在一堆玩具熊里,已经睡熟了,羽绒被像茧丝似的包裹着她。随后,她去客房看两个男孩。尼科正在读一本连环漫画,亚尼斯蜷缩在被褥里。

“我说过我要等他睡着了我才睡。”尼科说。

“他真幸运,有你这样的哥哥。”露丝说着,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她走到亚尼斯旁边,亚尼斯把她拉到跟前。

“我希望你是我妈妈。”他在她耳旁轻声说道。

“嘘。你不应该那样说。”露丝说,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好了,睡觉吧。”她亲他的脸时,他闭上眼睛,露出了微笑。

她走到外面的楼梯平台,打开夜明灯。安娜害怕黑暗,说实话,她自己也怕。

下楼的时候,露丝发现,波莉在对克里斯多斯死亡的追忆中丝毫没有提到他们的两个儿子。全是关于她自己的。她把自己当成了这场变故的主角。可露丝又想,站在岸上思考波莉应该如何游才能挽救自己是一回事,而身处水中,与激流搏斗,设法不被卷到水底下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她在楼梯平台上停下来,低头看着波莉和加雷斯,只见他们两人交谈甚欢,而且又卷了一支大麻,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很好。

露丝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加雷斯伸出手去迎接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我们在追忆克里斯多斯。”加雷斯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当然。”露丝说。

波莉开始颤抖,从她包里一个哗啦作响的瓶子中拿出一两片药片,用杯中余下的酒将药片送了下去。

“我真的要走了。”波莉扫了一眼时钟,说。

“才10点。”露丝说。

“我在吃药,要遵循作息规律。”波莉说,站起来,朝水槽上方的窗户外扫了一眼,这扇窗户对着上面的副楼。她好像被上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那好吧。”露丝站起来,说道,“你肯定没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我没事,我很好。”波莉说,“只是累了。噢,今晚谢谢你们了。很高兴跟你们聊天。我早上再来吧。”

“别起得太早。”露丝说。

“绝不可能起得很早。”波莉身上仍然裹着那条毯子,迅速离开了。

“有点匆忙吧。”露丝困惑地说。她注意到波莉把包留在桌上了,“我最好把这个送给她,她的药还在里面呢。”

“她没有这些药今晚也没问题。”加雷斯说。他站起来,望着窗外,“过来看看吧。”

加雷斯抓起露丝的胳膊,吹熄蜡烛,指着窗户外的副楼。暗处,有个高大、外形像个男人的人正在等候波莉,此人是西蒙无疑。这人在门口和波莉交谈了几句。她好像不太高兴见到他。可片刻之后,她走了进去,他跟了进去。之后不久,副楼的灯灭了。

“妈的,”加雷斯说,“我忘了我们的波莉是个行动多么迅速的人。”

正文 第十四章

这周其余的几天都是一成不变的模式,两个儿子在下面的大房子里睡觉,波莉跟大家一起吃晚饭。据露丝所知,那晚之后西蒙再没来过。当然,早上他是不会留下来喝咖啡的。他每天送完孩子急匆匆地朝家赶时,总是告诉露丝,他必须在几点之前回到家。波莉和西蒙聊了些什么,她没有听见,但心里忍不住想,他们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呢。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似乎都对波莉产生了很好的效果。波莉似乎更为放松,话语中少了些尖刻。待在副楼里时一直在工作。有时候,露丝在去取车的路上能听见吉他声和波莉清清楚楚的演唱新曲的声音。

给男孩们在乐购超市买的衣服只穿了一两天上面就全是泥巴,而洗了之后又不可能那么快就干。因此,那个星期五,她决定带他们去巴斯添置一些衣服。

露丝用福特Galaxy在学校接上他们。两个男孩子从希思罗机场来时坐过她的车以后一直没再坐过她的车,这次是他们第二次坐她的车。关于谁坐在什么地方,他们讨价还价了好半天。他们都想坐在安娜旁边,可在后排只有两个座位。接着,为什么要系安全带又让他们争论了好久。最后,他们终于出发了,在细雨霏霏的下午,轰轰隆隆地驶下斜坡上狭窄的乡间小路。在一个月左右,峨参就会长起来,挡住他们的视线,可是现在,他们还能看到原野和原野那边的小山。

“这么绿——刺痛我的眼睛了。”亚尼斯说。

“相信我,会越来越绿。”露丝冲他笑笑。他虽然在谁坐后排的争吵中输了,但他却赢得了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安慰奖,坐在前排,露丝旁边。弗洛西在中间一排,背向前,由坐在最后一排跟尼科窃窃私语、吃吃直笑的安娜照看着。

“我想到后面去。”亚尼斯看着后面的两个人,抱怨道。

“回去的时候你坐后面吧。”露丝说。亚尼斯并不是十分满意,又转身看着窗外。

“回来的时候都成了棕色、绿色和灰色。”亚尼斯说,“我们那里春天有花,可太阳一出来,把它们都晒死了。”

“我们这里一直到夏天结束都有花。”

“真的吗?”他考虑着,把长长的头发绕在食指上。

“嗨,亚尼斯,从现在开始,你也可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了。”露丝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这里太冷了。”亚尼斯皱着眉头,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原野。

露丝把车停在多层停车场,让孩子们一一下车,来到大街上。这里有个不错的商场,叫魔龙商场,有乡下中产阶级家庭孩子穿的衣服卖,朴实,质量好,比乐购超市的衣服要贵一点点,但露丝觉得衣服裁剪得好,穿的时间会长一些。

在去商场的路上,露丝发现亚尼斯和尼科对红绿灯完全没有意识。有好几次,他们连看都不看,拔腿就走,她不得不拦住他们。最后,她让他们一边一个抓着婴儿车。她想,即使将行人从人行道上赶走,也好过冒着风险让这些不受控制的人冲到大街上。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在过马路时会将红绿灯看错,而是他们对危险毫无知觉。他们似乎也不具备遵从她的指令的能力。

他们走进商场,孩子们和弗洛西坐在娱乐区,露丝则去四处取来一堆衣服让孩子们试穿。这个地方非常适合孩子,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得不两次出面调停:一次是把亚尼斯从尼科身上拉开,第二次是让他小声一点。她还不习惯这么疲倦地去逛街。平常不太让人操心的亚尼斯今天很难控制。

他们挤进更衣间。亚尼斯立刻脱得只剩下了内裤,唰地从露丝身边溜走了,跑回到了商场里。

“我是个怪人!”他大声喊道,在地上做了几个侧手翻。

“我是个怪人!”他跳起来,脸正好撞在了一个漂亮小女孩的脸上,那个小女孩扎着辫子,戴着硬草帽,身穿私立女子日间学校的衣服。小女孩赶紧躲开,把脸埋在母亲厚厚的印有花纹的亚麻裙里。

露丝赶紧追过去,抓住亚尼斯,把他逼到了一个鞋类专柜的角落里。

“快点,亚尼斯,”她抓着他的胳膊,“你要表现得像个大孩子了。你这个样子就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可我是个怪人。”他站在那里,喘着气,瞪着她,“我是个怪人。他们都这么说!”他被别人的耻笑折磨着。慢慢地,他像水龙头流干了似的停下来,先前绷得那么紧、嘶嘶有声的瘦长结实的小身体似乎在她眼前崩溃了。他倒在地板上,她顺着他,但仍然抓着他。

“谁说的,亚尼斯?”

“学校里的那些小孩子,我讨厌他们。”

“我们要去看看是谁说的。”她说,“他们不能做那样的事。”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讨厌那个学校。我要回家,露丝。我想像以前那样。”他嚎啕大哭起来。

谢天谢地,商场里比较空,仅有的几个顾客和售货员都谨慎地跟露丝和那个激动、让人感伤的小男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露丝将亚尼斯抱在怀里,将他火辣辣的脑袋按在她胸前。“好了,好了,亚尼斯。行了,嘘,行了。”

“我要我爸爸。”他呜咽道。

“我知道,”露丝对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道,“我知道,亚尼斯。”

想起来真是恐怖,可在某种程度上她又很高兴,他这样需要她。可怜的孩子不得不遭受这样的不幸。即使一个孩子,也需要释放,这样才能继续前行。她觉得很荣幸,让她见证这一幕。

“妈妈一点用都没有。”

“嘘,”露丝说,“她也想念你爸爸,这种想念让她很伤心,像你一样。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发誓,发誓,发誓,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睛红红的。

“瞧,亚尼斯,加雷斯和我——嗯,我们都爱你们。你们就是我们的儿子。克里斯多斯——你们的爸爸——他也爱你们。他正在上面,低头看着我们,把他全部的爱给你们。”

“在天堂吗?”

“是的。”

“可妈妈说那是胡说八道。葬礼上我听她跟奶奶说的。”

“你觉得是胡说八道吗?”

“不是。”

“嗯,我也觉得不是。”

“我有时跟他说话。”

“你知道吗,我也是。”她冲亚尼斯笑笑。他的眼睛跟他爸爸的一模一样,她以前没注意到,“我这会儿就能看见他,在你身体里。”

“他怎么可能同时在上面又在我身体里?”

“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爸爸在经历一场恐怖的大冒险,我们无法想像的冒险。”

“那是件好事吗?”

“是的。是好事。”她又抱了抱他,“喂,”她稍稍变了一下话题,“我知道什么东西会让你感觉好点。在那个转角处有非常棒的热巧克力。很浓,勺子可以立在里面。”

“真的吗?”他说,阴云像降临时那般立刻消失了。

“是真的,但我们首先得把你武装起来。来吧。”她说。

“什么?”

“给你买些衣服。来吧。”她领着他回到更衣室。

帘子后面,平静有序的一幕出现在她眼前。尼科正在跟婴儿车里的弗洛西玩。

“那些是尼科想要的衣服。”安娜指着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堆衣服说,“这些,”她把最后一条裤子挂到挂衣钩上,说,“不适合,看上去像垃圾一样。”

尼科抬头冲露丝笑笑。“这些衣服确实很酷。谢谢,露丝。”

“没什么,尼科。我很高兴你满意这些衣服。亚尼斯,现在让我们把你打扮一下吧。”

她把那堆拿出来给他试穿的漂亮的德国裤子和瑞典卫衣给他穿上。

最后,她在这家商场花了三百多英镑,可她觉得这是魔龙商场应得的,因为它见证了亚尼斯的那一刻。两个男孩坚持要穿上新衣服,然后她带领这支精神饱满、衣冠楚楚的队伍开进了那家热巧克力咖啡馆。半个小时后出来时,他们精神焕发,可是仪容有点不整了,嘴边全是巧克力,像长了八字胡似的,新买的上衣上也是巧克力。由于体内糖分的作用,孩子们神气十足,回停车场的路上,一路蹦蹦跳跳,喋喋不休。亚尼斯似乎彻底忘了早些时候的那场发作。

他们正要回到汽车边时,露丝非常吃惊地发现了西蒙。他站在马路对面的一家酒馆外面,手中端着一品脱啤酒,抽着烟。他独自一人,看上去很糟糕。露丝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可他一直不朝这边看。如果露丝不带着这些孩子的话,她会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可眼下她带着孩子,孩子们要回家。露丝以前从没见过西蒙这个样子,她禁不住想,在她鼻子底下,在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正文 第十五章

“我要抓住你!”加雷斯咆哮道,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剑,一边冲下长满杂草的小山。

孩子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波莉和露丝在晒太阳,她们伸了个懒腰,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们需要男人的原因。”波莉说。她躺在格子呢毛毯上,逗着弗洛西,露丝开始把野餐后的东西收起来。

“他喜欢跟孩子们玩。”露丝说着,眯起眼睛,看着丈夫大叫着从破碎的城堡遗迹上飞奔而过。来这里是加雷斯的主意。这会儿他跟孩子们玩得正欢。他想把小时候跟安迪一起玩过的游戏“入侵者”翻新一下。规则很复杂,但孩子们似乎很快就掌握了,他们拿起加雷斯前一天准备好的木剑和盾牌,熟练地玩起了他们才第一次玩的游戏。

他们刚刚搬到这个村时,在一次对周边环境的徒步勘察中,加雷斯就发现了这个城堡。他曾对露丝这样说,在他成年以后的这些年里,他总在潜意识里衡量所到之处是否能玩“入侵者”。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时,他就觉得很好,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它付诸实施。这里实际上是维多利亚时代一座建筑质量很差的仿中世纪建筑的遗迹。由于它建在私家土地上,因此没有什么卫生和安全方面的限制,也不像那些比较有名、被国家选定的遗迹,一般会指派苛刻的管理人员进行管理。

这块土地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美国影星,这位影星为人周知的并不是他的表演作品,而是他信奉密宗教。他还碰巧收藏了一两幅加雷斯的画作,因此一想到这些画作的作者将跟他的家人来他的土地上嬉戏,他就非常高兴。

加雷斯把亚尼斯招到自己麾下,他们让安娜在一面四英尺高的险峻的石墙上大步流星地走着。

“小心!”露丝喊道。

“没事。”袖手旁观的波莉说道。

“克里斯多斯也很会跟儿子们玩。”过了一会儿,露丝说。

“他是个好父亲。”波莉说,“可他不会那样粗野地折腾。他跟孩子没那个精力,他比较感兴趣的是成年人。他喜欢跟孩子说话,但从来没像那样背过他们。”她朝加雷斯挥挥手,加雷斯这时正在挠被他放倒在地的尼科的痒痒。安娜在尼科后面,双手放在他肩膀上,想把他拉起来。亚尼斯绕着他们跑着,呼喊着,三个孩子像鬣狗似的格格笑着。

“真没想到。”露丝说。

“克里斯多斯才不会让你感到惊讶呢。什么也别指望他。”波莉躺下来,用手挡住太阳,把弗洛西抱起来,放在她肚子上。

露丝把所有东西放进野餐篮子里,来到毯子上,跟波莉一起躺下来,看着微风吹拂的天空。她和加雷斯有个一致的看法,那就是这里的天空比城里的更蓝。加雷斯说他要用一天来实验一下,把世界各地的蓝天画在帆布上——只画蓝色——然后挂在美术馆进行比较。露丝认为这样做缺乏科学性,因为蓝色每天都不同,而他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走遍世界各地。加雷斯当时大笑起来,可露丝是认真的。

波莉抚摸着弗洛西圆乎乎的胳膊,轻轻地捏着胳膊上的肉。“克里斯多斯死后,”她说,“我只想有个人让我抚摸一下。克里斯多斯的身体是我再也不能拥有的了,但我仍然可以跟他说话,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实实在在的身体这部分却从我这里被拿走了。”

“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恰恰是我们最想要的。”露丝深有同感。

“嗯,你比谁都更有体会。”波莉看着露丝。

露丝停下手中的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从指甲里挖出些脏东西来。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加雷斯和孩子们的笑声都听不见了。

“对不起。”波莉说。

“我们不谈这个的,波莉,记得吗?永远不谈。这是死亡之痛。”露丝把带有伤疤的食指伸到她面前,好像那是一根魔棒一样。

“好的。对不起。”波莉掉转视线。

露丝面带灿烂的笑容,有些眩晕地回到现实中。

“你知道吗,波莉?我希望拥有的东西我都有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听上去一定会让人觉得自己在自鸣得意。露丝想向波莉道歉,告诉她自己这样说无非是要说服自己,绝不是要揭她朋友的疮疤。可如果这样说的话,又会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她不愿意打开那个话题。

“嗯。真是不简单。我真的替你高兴。”波莉皱起眉头,将弗洛西抱得更紧了。露丝忍不住想,她的孩子被箍在那样的骨架子里是不可能舒服的。

“在葬礼上,”过了一会儿,波莉说,“我想掀开棺材盖子跳进去,当场跟他干,当着大家的面。我希望他被火化。我希望他的身体彻底消失,被处理掉。我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我再有那种感觉。可一想到他的身体还在某个地方,在底下慢慢腐烂,就觉得太可怕了。”

“你为什么没有把他火化?”露丝问道,对这个想法也不寒而栗。

“因为他母亲。她说在希腊火化是不合法的。我不甚清楚。我相信了她。可她是在撒谎。实际上国家是允许的,只是东正教不允许。虽然他的老妈玛利亚给他取了克里斯多斯英文为Cos,意即基督(C)。这个名字,可克里斯多斯却并不信教。”

“他绝不信东正教。”露丝说。

“我应该顺了他的意的。可已经那样了。我很软弱,无能为力。”

“别那样说。他母亲的话听上去好像是一种自然的力量。”

“你说得对。不管怎么说,我让大家失望了。葬礼后的几天里,我去墓地,抚摸着掩埋着他的新鲜的泥土,把脸埋在土里。我只有点发痒的感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活着的时候,我并不是真的那样想他。”

她把弗洛西从胸前抱开,坐起来,在包里寻找药片。露丝把弗洛西从她手里接过来时,注意到波莉的手又在发抖。她看着她从三个瓶子里倒出四片药,用卡瓦葡萄酒服了下去。

“好像很多药呢,波莉。”露丝轻轻地说。

“都是医生开的。”波莉把瓶子摇得嘎嘎直响,“我哪有资格不同意?”

“那你熬过来了?”露丝问道。

“什么?”

“痒的感觉。”

“没有。太痒了,我不得不让塔瓦那·乔治帮帮我。”

“不要吧!”露丝说。

“他似乎不在意,”波莉大笑起来,“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很多好处。反正这对我和乔治好像都不是第一次。”

“天哪。”

“对啊,天哪。”她学着希腊祖母的愤慨的口吻,在空中挥舞着手臂,装腔作势道,“克里斯多斯!”她大笑着再次躺下来,“哦,露丝,你原来是这么一个故作正经的女人。还记得吧,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个都不是完美的天使。”

露丝知道,至少对克里斯多斯来说,这是事实。露丝对克里斯多斯的感情有多深,她从来没有对波莉说过实话。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自尊,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知道波莉是不会帮别人把事情比较好地处理下来的。两年前,他们一起去卡帕苏斯岛时,本打算都去皮格迪亚的露天影院看只放映一次的《甜蜜的生活》的,结果波莉病倒了。她留了下来,露丝和克里斯多斯去了。后来他们在月光下骑着摩托车去了海边,在海边,本应上演许愿泉一幕的,却变成了午夜的裸体游泳。露丝试图在约会的感觉变得非常清晰之前立刻打住,可她没有完全成功。

“它驱除了我身上的痒魔。”波莉继续说道,“而且,”她耸耸肩,“你也已经注意到了,乔治非常英俊。”

由于多种原因,当安娜蹦蹦跳跳地向她们跑来时,露丝感觉如释重负。

“来吧,你们两个!爸爸说你们得跟我们一起玩。他说三个小孩对一个大人,不公平。”

露丝站起身。“我来吧,可得有人留下来照看弗洛西啊。波莉,你可以吗?”

“噢不行,”波莉说,“那样是不是说你们在山上跑上跑下,而我只能躺在这里晒太阳?我尽力吧。”

露丝跟安娜一起跑开时,停下来捡起加雷斯做的一把剑。

呐喊声、冲锋声、夸张的从斜坡上滚下来的声音更大了。让人吃惊的是,居然玩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有人受伤。尼科从安娜身边跑开时绊倒了,膝盖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虽然并不严重,但流了很多血,他嚎啕大哭起来。其余的孩子蹲在他面前,一脸苦相,既对伤口感到厌恶,又强烈地被它吸引。孩子们跑回到车上取急救包。

露丝搂着尼科,尼科终于停止了哭泣,她回到野餐的毯子上,找到藏在一个篮子底部的巧克力药棒。她看见波莉和弗洛西时停了下来。弗洛西第一次站了起来,一直在摇晃,却没有人扶她。她的一只手刚刚松开波莉,另一只手将一瓶药摇得哗哗作响。

“瞧!”波莉说,“我没扶她!”

还没开始爬的弗洛西站了片刻,不停地前后摇晃,然后跌倒在地上,滚下了她背后那面小小的斜坡。

“喔!”波莉抑扬顿挫地喊道。

露丝冲过去,把弗洛西抱起来,弗洛西这时已经吓得尖叫起来,下嘴唇撅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从地上捡起一片药,问道。

“噢,谢谢。”波莉从她手中接过药片,说,“她把药瓶的盖子摇松了。我以为都捡起来了。”

“我的膝盖受伤了,妈妈,你看。”尼科说着,使劲拽着她的胳膊。

“哎唷,”波莉说,“受伤了吗?”

“确实受伤了。”他说。

“不要紧,加雷斯医生来了。”波莉用手遮着太阳,看见加雷斯从石墙那边翻了过来,背着那个蓝色的大急救包,“他个头大,身体壮,有本领。”

“你肯定把药片都捡起来了,波莉?”露丝说,“弗洛西抓着什么东西就会朝嘴里塞。”

“是的,是的。真的,露丝,瞧,她笑了。”

弗洛西看见她爸爸向她冲过来,脸上像根小蜡烛被点燃了似的,她俯身向前,想挣开露丝,向他举起双手。

“也许你能给你爸爸看看你可以怎样站起来吧,弗洛西。”波莉抓住她的腰部,让她站起来。

“我觉得这样对她的腿不太好,波莉。”露丝说。

弗洛西摇晃着,试图向前迈出一步,却一屁股坐了下来,除了尼科之外,大家都笑着鼓起掌来。

“嗨,我的膝盖怎么办?”尼科抬起头,把每个人看了一遍,抱怨道。

正文 第十六章

天快黑时他们才回家,晒了一天的太阳,大家脸上都有点火辣辣的。露丝大概多喝了一点卡瓦葡萄酒,她把野餐剩下的东西摆在茶几上,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这种待遇是极少遇到的,大人则移步到厨房里,打开一瓶酒,继续喝着。

他们点燃蜡烛,仰坐在金色的光辉里。

“到这里来我很高兴。”波莉双手抱着自己,说道,“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跟你们——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想像不到会是个什么样子。”

酒杯在加雷斯硕大的手掌中旋转着,他盯着酒杯,面带微笑,然后抬起头,提议干杯。

“祝你玩得开心!”

他们丁丁当当地碰了杯。

10点钟左右,孩子们都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全是伊顿麦斯甜品,这道甜品是露丝用野餐剩下来的蛋白甜饼、奶酪和草莓做的。露丝、波莉和加雷斯把他们抱到了各自的卧室。

“他们可以早上刷牙吧,露丝。”加雷斯说。

“可以。”她说。

回到楼下,波莉立刻跟露丝和加雷斯拥抱作别。

“嗯,大家晚安。再次谢谢你们。”

“喂,别谢来谢去的了,好吗?”露丝说,“让我们从现在起都平起平坐。”

“我同意。”加雷斯说。

他们把波莉送到门口,然后站在门口目送着她走上曲曲折折的台阶,向副楼走去。

“只要她待在上面,我们就平起平坐了。”加雷斯小声对露丝说道。

她微笑着凑近他。

“我去喂弗洛西,然后就上来。”她说。

“我等着。”他说。

她到卧室时,加雷斯已经躺下,双臂张开,响起了鼾声。

可怜的人啊,露丝心想。他还不习惯跟在男孩子后面跑一整天。

早上4点,露丝醒了。弗洛西没在两点哭着要奶吃,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刚开始,露丝并不担心。安娜在两岁之前一直不让她合眼,也许弗洛西打算对他们仁慈一点。

晴朗的夜晚,屋子里凉气逼人。露丝蹑手蹑脚地从楼梯平台向弗洛西的卧室走去时都能看见自己呼出来的气体。外面的草地上结了一层明晃晃的霜。

露丝俯身向弗洛西的小床里看时,一股寒意从空中袭来,冲入她腹部深处。孩子一动不动,呼吸很浅,脸上有一层闪闪发光的汗珠。露丝一把抓住她。弗洛西在发烧,露丝把她抱起来时,她的身体耷拉在她的胳膊上。她把她放下来,把宝宝服打开。胸前有片紫色的皮疹。

露丝把孩子紧紧抱起来,冲回自己卧室,朝加雷斯大喊。

“号码是多少?”加雷斯在地址簿上查找村里全科医生上班时间以外的联系方式,露丝在拨号。

“我觉得我们应该叫救护车。”他说。

“凯特来这里会快些。她认识我们。”

凯特是村里的全科医生,他们搬来这里以后,她是露丝能够找到的最亲近的一个同性朋友。

露丝拨了号码,等着别人接。快点,快点,她心想。

“喂?”凯特听上去睡意沉沉。

露丝跟她说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待着别动。我马上过来。”凯特说。

凯特说马上过来就马上过来了,五分钟就到了他们门口,睡衣外面披了件粗呢外衣,脚上穿着伯肯凉鞋。她只看了一眼弗洛西,就命令加雷斯赶紧叫救护车。

“我们要尽快把她送到医院。”她对露丝说,她翻起弗洛西的眼睑,用小电筒照着她的瞳孔,“她在发高烧,肌肉也松弛了——瞧!”她把宝宝服解开,“开始出疹子了。可能是脑膜炎。”

露丝几乎透不过气。她知道脑膜炎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问题,露丝。”凯特说着,把一只手臂坚定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幸亏我们发现得早,但恐怕还是得给她扎上针,这样他们就能尽快给她注射抗生素。不太好扎,你得把她的胳膊这样握着。”

她将如何把弗洛西的胳膊伸直演示给露丝看,然后把一个大针头扎进她手腕附近的血管里。弗洛西呻吟着,扭动着,露丝紧紧控制着她。露丝看见凯特频频抬起头来看自己是否正常。她确实不正常。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好像要瘫倒在地了。

“我去把波莉叫醒吧。”加雷斯说,“她需要来这里照顾其余的孩子。”

“露丝,你去穿上衣服。我这里很快就结束了。”凯特说着,在弗洛西的手上扎上绷带。“这是为了防止她把管子拔出来。”她看着露丝关切的眼神,补充道,“赶紧去吧。”

救护车来之前简直度时如年。露丝遵从指令穿衣服去了。凯特用围巾把弗洛西包起来,准备把她直接抱出去。加雷斯回来沏了一壶茶。这时,波莉冲了进来,她紧紧攥着裹在身上的毛毯,身体有点颤抖。

“发生了什么事?”她含混地问道,“是不是…?”

“情况虽然稳定了,但还是很不好。”

“噢,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来啊?”露丝嚎啕大哭起来。

“谁要来?怎么回事?”波莉问道。

“救护车,”凯特说,“要二十分钟。即使一路绿灯,也要那么长时间。”

“凯特,这位是波莉,从希腊来的朋友。”加雷斯介绍道。

“我们见过。”波莉答道。

“是的。又见面了。”凯特说。

“她不愿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波莉说,对露丝笑笑,“英国的医生没有希腊医生那样豪爽。噢——那是茶吗?我渴死了。”

加雷斯递给她一个杯子。他坐下来,拿起一支笔和一个便笺簿,开始给波莉列清单。

“你睡我们的床吧,波莉。孩子们早上9点要到学校,每人两镑晚饭钱——明天的午餐我们会打好包,好吗?”

“好吧…那我得上个闹钟。”波莉回答。

这时两个身穿绿色套装的护士来了。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个身穿斜纹软呢夹克的年轻男医生。他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但都拥进了房间,房间里顿时像塞满了一样,使得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很小。凯特把弗洛西递给医生,医生将她接到自己怀里,动作好像在跳芭蕾似的。医生出门,向上穿过芳草园,上了救护车。凯特跟在他后面,把弗洛西身体状况的数据一一告诉他。

露丝跟在后面,听见她对弗洛西的症状分析得头头是道,用词如此丰富,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安慰,不再无端恐惧。

“我们得尽快送她去医院。”护士边上车边说,“快点,孩子妈妈。”她向露丝伸出一只手,帮她上车。加雷斯跟着也上了车。

“不用。你留下来,加雷斯。安娜会吓坏的。求你了。”年轻男医生将滴液器接上弗洛西的输液管时,露丝说道。

“可我想去。”加雷斯说。他脸色苍白,牙齿咬着嘴唇。

“不用,不用,你留下,加雷斯。”露丝说。她把手放在他胸前,几乎是要推他下去的意思,“你留下来照顾安娜,我会在医院给你打电话。波莉,看着他点。”

可波莉待在屋里出都没出来。

凯特跳上救护车。“只坐得下一个人了。喂,加雷斯,露丝是对的。你留下来照看安娜比较好。你那位朋友无法让人对她产生信心。”她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站在厨房窗户边——露丝的窗户——的波莉。她抱着茶杯,抬头看着他们,而心思好像在别处似的,“我会保证露丝和弗洛西的安全,明天手术之前我会顺便到你这里来一下,有消息随时通知你。”

护士砰地将门关上,救护车东倒西歪地驶入了黑暗之中,车灯照亮了副楼。救护车转过那个死角进入小巷时,清脆的警报声肯定把全村的人都吵醒了。

正文 第十七章

他们在夜色中疾驰。在两个医生给弗洛西施治的时候,露丝坐在女儿的头侧,用手抚摸着她像绒毛一样的头发。

弗洛西现在陷入了深度昏迷,她在厨房里时的那种轻微的呻吟声,现在也没有了。

那位年轻的男医生头发卷曲,打着蝶形领结,看上去像个公立学校的十几岁的男生,他在准备第三支注射器时,凯特对露丝说道:“她中毒了,我们在用镇静剂让她安静下来,这样我们才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怜的孩子,露丝心想。她花了那么多精力来照看她,让她吃进身体里的东西全是有益的、安全的、有机的,而现在,一切努力都因为把她当成了一个毒品实验室而一扫而光。

“从反应来看,不像典型的脑膜炎。”那位男医生说道。

“不像。”凯特说,挪过去在露丝旁边坐着,握住她的手,“露丝,我想让你回想一下:弗洛西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会把什么东西放进自己嘴里?清洁液?药品?”

露丝想起弗洛西撒在地上的波莉的药片时,不禁不寒而栗。

“我们的朋友波莉…”她开始喃喃自语,凯特看见这一幕,接过话题。

“对了,是过量服用处方药中毒,可能是某种过敏反应。我们得采取与镇静相反的措施。赶快!”她冲那个年轻医生吼道。年轻医生开始将一种清澈的液体注入一个注射器里。“赶紧上催吐药!”

“波莉把一个药瓶掉在地上了,当时弗洛西在场。”露丝说,“但她说她都捡起来了。”

“在我看来,你的朋友连个屁都不懂。”凯特嘀咕道。露丝猛地抬起头来,“对不起,我觉得不是这样。”

年轻医生在给弗洛西注入新的液体时,他的舌头从嘴边伸了出来。凯特把一个氧气罩罩在弗洛西脸上。“我现在就要那些药片的名称。”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把手机塞给露丝,说道。

露丝虽然很难保持清醒,但她还是成功地用凯特的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加雷斯接了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他压低声音问道。

“我要跟波莉说话——快点。”露丝答道。

“为什么?”

“回头告诉你。我现在要跟她说话,加雷斯。真的很重要。”

他放下电话。她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还有他跑出去的脚步声。过了片刻,波莉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

“对不起,我刚回去睡觉。”她说道。

“波莉,听着,你得告诉我昨天那些到底是些什么药片,掉在地上的那些。”

“我的药片?可——”

“听着,去把瓶子拿来,把上面的说明读给我听。”

“已经拿回副楼了。”

“什么?”露丝听见加雷斯在问。

“她想知道我那些药片的名称。”

“按她说的做啊!”他对她喊道,“去取来。现在就去。”

电话那端响起了混乱的声音以及波莉爬上花园台阶的脚步声。

“我们怀疑弗洛西吃了波莉的一些药片。”露丝小声对加雷斯说道。凯特把两根手指放在弗洛西胸前,正在对她抢救。

“我要把她杀了。”他平静地说道。

“我们把她抢救过来了!”凯特抬头对那个医生笑笑,那个医生高兴得像他的板球队刚刚得了一百分似的。

“弗洛西怎么样了?”加雷斯问道。

“不太好,加雷斯。”露丝抽泣道。接着她听见波莉在电话那端气喘吁吁的声音,药片在瓶子里晃荡的声音,以及加雷斯要波莉把瓶子上长长的、复杂的希腊名称读出来的声音。

露丝将名称复述给那个女护士,那个女护士把名称写下来,又复述给凯特听。

“这些药的药力非常强,比我们一般的处方药都强。”她说,“弗洛西的症状就是典型的过量的症状。我们要想方设法弄出来,可如果是昨天服的,现在就晚了。我们要把精力集中在减少对她的肝和大脑的影响上。”

露丝感觉自己的血液已经流失殆尽。

“她不会有事吧,露丝?”加雷斯对着话筒喊道。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她不会有事吧?”露丝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希望如此。”凯特说,“我们能不能快点?”她对救护车司机吼道。

“我爱你,加雷斯。”露丝说道。她挂断电话,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医院的急救室。

那以后发生的事有点模糊了。一群医生、护士跟他们打完招呼,迅速将弗洛西推走了,凯特仍然给她举着氧气罩。那个男护士把露丝带到正在抢救弗洛西的房间外的一排塑料椅旁。

“在这里等着吧。他们正在用最有效的方法对她进行治疗,但在没有接受过训练的人看来,可能会觉得有点粗鲁。”

露丝抗议的意识一点也没有了,坐在那里直发抖。有人给她递过来一条毛毯,一杯茶,是上好的陈茶。她坐在那里,好像过了好多天似的。她祈求上苍的保佑。她跟上帝约定好:她再也不想当然了;她要永远做好人,行善事;她再也不撒谎了;她要去教堂,脖子上戴着十字架,乐善好施,再也不质疑“上帝”的存在;她要将“上帝”即him或God。的首字母大写,即使在她的意念之中也要如此,只要能把弗洛西救活。

“想抽支烟吗,亲爱的?”一位长着一双让人害怕的黑眼睛的老妇人拖着步子,从过道里走过来,问道。她俯身看着露丝,呼吸中散发着波尔多红葡萄酒和烟草的味道。

“我看见他们把你的孩子带进去了。”她含混不清地说道,“亲爱的,希望他没事。来,抽支烟吧,如果你想抽的话。”她拿出一盒恩巴斯香烟。

“我的孩子是个女孩。”露丝说。

“我的是个男孩,以前那个。”老妇人咕哝道,慢吞吞地向救护车停放点走去,边走边点燃一支烟。

我以前的那个也是,露丝情不自禁地想道。

她将毯子裹紧了一点。那个男孩正是在医院失去的。她讨厌医院。他们没给她做任何解释,只说失败了。她记得,二十年前,坐在布莱顿的一家医院,自己只剩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如今在这里,她又面临失去自己的孩子,又…

不要想这些了,她告诫自己。是自己运气不好。她曾经发誓,永远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她把部分展开的思绪叠起来,放在一边。可那时候自己为什么那么脆弱呢?

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弗洛西的消息,一个精干、面善的年轻女人来到露丝面前,把她带进一间侧室,给她搬来一把木扶手矮椅,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来,中间隔着一张丽光板铺面的矮茶几。那个女人——露丝没听清她的名字——打开一台手提电脑,问露丝叫什么名字,出生在什么地方,住在哪里。

“那个村子很漂亮。”隔着茶几,她冲露丝笑笑。

“对。”露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嗯,弗洛西——这个名字很特别。是什么的缩写吗?”

“不是,她就叫弗洛西。”露丝回答。

“没太上门去看她,是不是?”那个女人问道,嗓音明亮。跟救护车上的那个医生一样,她看上去很年轻,而说话却带着命令的口吻,脸上长了些好像青春痘的皮疹。

“对不起?”露丝不明白她的话。

“医生很少上门去看她。你很少带弗洛西去看医生。医生上门检查身体的记录也没有。”那个女人在屏幕上浏览着什么东西,皱起眉头,身体向后靠了一点点。

“来过一个,可再也没回来过。”露丝答道,“她说我们照顾得不错,如果需要什么就只管跟她联系。”

“我明白了。”那个女人从茶几上看过来,又笑了笑,“他们觉得生过二胎的母亲自己能行就会这么做。减少开支,你知道吧。”她回到屏幕上,打了几个字,“嗯,我需要再问几个问题,露丝,关于家里的,这样我们才能有一个完整的印象。”

“好的。”露丝答道。为什么她会需要这些信息呢,而此时真正重要的是弗洛西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家里有什么非处方药吗?”

“有。不多,只有扑热息痛、阿司匹林之类的,都是解热镇痛药。”

“都放在哪里?”

“药盒里。碗柜里最上一层。”

“小孩拿不到?”

“是的。”露丝感觉好像在捉迷藏似的。她扫视房间四周,寻找出口——门、窗、踢脚板上的裂缝等等。

“你们家有谁开了处方药吗?”

“波莉。”

“谁?”

“波莉——她跟我们住在一起。不过不在同一栋楼里——她在花园尽头。”

“我明白了。”

“在副楼。”

“对。你家里有没有人——我们把副楼也包括在内吧——会有违法的非处方药?”

“没有。”

“没有?”

露丝突然一惊。“噢,天哪——你是警察,是吗?”

“不是,我不是警察。我是医院的社会工作者。对不起,我以为我告诉你了。嗯,这些问题只是这类病例中的程序性问题。比如,一个烧伤的孩子来了——可能只是个意外,但可能是因为疏忽,也可能是因为虐待。中毒也是如此。这是例行程序,对每个人都是如此,露丝。这不是说你在受监视,我们得抱着开放的态度,不带任何偏见地把情况搞清楚。我想你肯定能理解。”

露丝点点头,又低下头。

“呃,”那个女人轻声细语地继续问道,“药品的事?”

“跟我们无关!”露丝砰的一声捶在茶几上,把那个满脸皮疹的女人吓了一跳,“是她。是波莉。她让弗洛西玩她的药片,然后又不全部捡起来。她让我的孩子中毒了。他妈的她也太粗心了!”

“露丝。你感到不安,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样对事情的解决没有任何帮助。”

“我的孩子病了,我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而你跟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个罪犯似的,”露丝说,“好像你觉得我不知道怎样照顾自己的孩子似的。”

年轻女人朝后坐了坐,抄起胳膊,看着露丝,露丝感觉自己在被人审查,于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两只胳膊抱住自己。

“有人明天会去见你的朋友。”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社会工作者说道,然后回到了电脑上。

这时,响起了简短的敲门声,凯特走了进来。

“有新情况。”她握住露丝的手,在她身旁坐下来,说道。

“噢,天哪。”露丝说,“噢,不,不不不不。”她抽回自己的手,把脸埋在手掌里,用手掌使劲压着眼睛,她的眼前全是黑点。由于早过了喂奶时间,奶水从她肿胀的乳房里溢了出来。由于一哭会流出乳糖而不是咸咸的泪水,露丝太害怕,连哭都不敢哭了。

“露丝,”凯特说,又握住她的手,试图让她听清她说的话,“还好。她还跟我们在一起。”

露丝看着她,眼眶红了。

“她暂时已经脱离危险。我们尽了自己所能。她情况稳定,但仍然很糟糕,露丝。我们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露丝一动不动。

“我们让她进入了深睡眠,这样对她器官的恢复会更有利。我们仍然不知道在她醒来之前会发生什么情况。”

“什么意思?”

“我得告诉你,露丝,有一种风险是存在的,就是可能会留下后遗症。虽然这种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五十,但几率仍然不低。”

“后遗症,什么意思?”

“现在还不好说,可能是肝脏,也可能是肾。或者,露丝,可能是大脑。但我们不能肯定,即使能肯定,我们也不知道会到什么程度。”

露丝闭上眼睛,用手掌紧紧压着前额。求求你们了,她祈祷着。让我们回到从前吧。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除此之外,弗洛西这个女孩其他方面都非常健康。到目前为止,你的所作所为也都是正确的。鉴于她目前的情况,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最后也可能一点后遗症都没有。”

“这么说,”露丝说,眼睛仍然闭着,“你是说她可以活下来?”

“是的。这一点我们完全有把握。”凯特点点头,使劲捏着她的手。

“可你也不能肯定她最终会不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这种可能性很小,露丝。”

“可还是有可能。”

“极小。”

“谢谢你。”露丝低声说道。突然,她被一阵愤懑攫住,残酷地融化了自她发现小床上的弗洛西以来的寒气。她想把波莉杀了。她想拉着她的头发,让她脑袋后仰,用他妈的那些药片一颗一颗地把她的嘴巴塞满。然后在她的衣袋里塞满石头,从田里踢下去,让她滚进河里。

“来看看她吧。”凯特抓住露丝的手,领着她,离开那个社会工作者,来到急诊病房最末端的一个小房间,弗洛西躺的地方在露丝看来就像一个塑料箱,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和电线。

露丝缓缓地向她走去,恐惧从她的喉咙里升起来。

“那是什么?”她指着轻叩在弗洛西嘴巴和鼻子上的面罩问道。

“那是帮助她呼吸的,让她的肺部休息一下。”凯特说,“这些,这些,这些…”她指着弗洛西身上那些消失在敷贴下的电线说道,这些敷贴覆盖着看不见的小孔,“是为了保证她有足够的流体和营养。”

“这个呢?”露丝问道,只见两根长长的红色管子从弗洛西身上伸出来,一头连着一台呜呜运转的硕大的机器。

“那是在清洗她的血液。”凯特说,“她在做透析,让她的肾功能恢复正常。”

“我可以给她喂奶吗?”露丝轻声问道,按了按t恤衫上几块被奶水打湿的地方。

“现在恐怕不行。”凯特给了露丝一个拥抱,答道,“她不饿。她正从静脉注射中获得她需要的营养。”

露丝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她此时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台机器。

“你们把她身体里的药物都弄出来了吗?”她问道。

“能弄出来的都弄出来了。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来中和这些过量的药物,但恐怕下到肝脏里的还有一点。药物在她体内渗透得太深了。但她正在跟它作斗争。”

弗洛西看上去是那么渺小。在盒子里四肢伸开,除了尿布和绷带之外,身上什么也没有,两臂上举,拳头紧握,看上去像个新生的婴儿,好像她没有在尘世中待那几个月,而是回到了出生前的脆弱状态一样。露丝想摸摸她,可隔着塑料箱跟那些电线和管子,她摸不着。

“箱子的侧面有个洞,在这里。”凯特说,在她的指引下,露丝把手从箱子上的洞里伸进去,摸到了弗洛西的腹部。弗洛西赤裸的皮肤摸上去像丝绸一样,露丝能感觉到她指尖下生命微弱的跳动,真是谢天谢地。她决定就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弗洛西好起来。

“儿童中心的急救室目前还没有床。”凯特说,“恐怕弗洛西不得不待在这里。”她走过去,找来一把椅子,放在露丝身后,这样她就可以坐下来,而又不至于摸不到弗洛西。“这样还是不太理想,我让他们给你弄张行军床吧。”

“我不睡觉。”露丝低声说道。

“我了解你的感受,”凯特说,“但说实在的,露丝,你应该考虑休息休息。接下来的一两天会让你非常疲惫。弗洛西需要你有个强壮的身体。”

“谢谢,但我只想待在这里。”

“嗯。我得走了。”凯特抚摸着她的肩膀,“半个小时后我要做个手术。我今天下午会来探望她的。”

“好的,谢谢。”露丝说,眼睛从未离开过弗洛西。

“多保重。”凯特俯身吻了吻露丝的额头,向露丝和弗洛西待的小房间外走去,可露丝听见的不是她的脚步声,而是她的叹息声和哆嗦声,但她觉得凯特是不可能发出这种哆嗦声的。

谢天谢地,让她遇见这样的好人,露丝心想。

正文 第十八章

露丝坐在那里,从塑料箱上的洞中抚摸着弗洛西,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但她知道,机器上的有规律的哔哔声的作用是让她的孩子继续活着,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支撑她的力量。从百叶窗上渗透进来的光由暗淡变得明亮,她感到自己佝偻的背部已沐浴在阳光之中。

接着,在这暖人的阳光之中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她转身一看,是加雷斯,加雷斯把手放在她的肩胛骨之间。她一惊,想起自己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把情况告诉他的。尽管怀上她他有些勉强,但现在,弗洛西是她的,更是他的。

可她经常忘记这一点。

“今天早上,凯特在回去的路上来了一下。”加雷斯说,“我知道你可能会很忙。”

露丝猛地一惊。她不可能从弗洛西身边走开,即使她有手机,她也不会使用,她害怕一使用,会对排列在她们周围的挽救生命的机器产生干扰。

“对不起…”她开口说道,但加雷斯让她不要吱声,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来,眼睛盯着弗洛西。

“她现在平静了,不再那么软绵绵的了。”露丝低声说道,领着加雷斯的手伸进箱子上的洞里。弗洛西的拳头轻轻握着他工作时磨坏了的大手指。

“她会没事的,”她补充道,“他们觉得。”

“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是不是?”加雷斯问道,“凯特说,可能会伤到肝脏,或者大脑。他们不知道,露丝,而我们,好几年里也不能确切地知道。”

露丝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这就像一场噩梦。她老是回想那些发生车祸的家庭,设身处地地去感觉,好像她此时此刻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一样。

“安娜上学是我送的。”加雷斯说,“我再也不想让那个女人靠近我的孩子了,露丝。我告诉她我希望她这个周末就走人。”

露丝点点头:“好。”

加雷斯摇摇头:“她这人有问题。两个男孩,他们今晚就搬回到副楼,就这样。受够了他们。他们要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露丝听见这些话,感觉如骨鲠在喉。

“两个男孩…”她忘了他们是依附于波莉的。

“我知道,可如果她走的话,他们也无法留下了。”

对露丝来说,一想到两个孩子要离开,就好像支撑起她的最后一根绳子被砍断了。她觉得一切都快理顺了,而现在又要失去一切,她太受不了了。她想起自己在魔龙商场给亚尼斯的承诺,她说她再也不会让他们失望了。恐惧像个重物似的紧紧压着她,让她难以呼吸。她靠在加雷斯身上,大哭起来,直到鼻涕像条线似的挂在鼻子上,最后一滴泪水从身体里挤出来。他拥着她,两只胳膊缠着她,直到她的悲伤完全过去。

“一想到要失去他们,我就受不了。”她对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我不想让尼科和亚尼斯走上歧途。”

“她差点害死我们的女儿。”加雷斯说,声音像冰一样冷漠。

露丝抬头看着他。“她是心神不宁,加雷斯。这是个意外。”

“是吗?”他问道,直直地看着她,“你知道吧,”他说,绕到弗洛西的头侧,向她虚弱的身体作了个手势,“你知道吧,我不太敢肯定,不太敢肯定她是不是故意把那些该死的药片塞进弗洛西嘴里的。”他俯下身,抓着塑料箱子的两边,对露丝咆哮道:“我不太敢肯定波莉·诺瓦克是不是故意来这里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的!”

“没事吧?”两个护士急匆匆冲进来,站在露丝两边,把她保护起来。

加雷斯把手举起来。“没事,”他说,“没事。”

“我知道你不安,但能请你小声些吗,康宁汉先生?”一个护士对加雷斯说,“我们这里来了几个身体状况很不好的人。”

“像他妈的我女儿那样的吧。”加雷斯突然口出恶语,把那个护士吓得向后一跳,肩膀耸到耳朵边。

露丝抓住他的胳膊。“加雷斯,求求你了。这不是她们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波莉为什么要伤害弗洛西,嗯?”露丝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但她最关心的是让两个男孩安全,给他们一个机会,“喂,加雷斯,求求你了,替我想想,替弗洛西想想,替两个男孩想想。求求你了,去找找波莉,把她带到这里来。我想见见她。”

两个护士紧张地挪开步子,不安地看着彼此。

加雷斯看着她。“记得他们来之前你答应过的事吗,露丝?你说你不会跟我争吵。”

“我知道,但现在此事更重要。求求你,把她带来。”

加雷斯瞪着眼睛,起初是对露丝,然后是对两个护士。

“我会回来的。”他转身离开了。

“喔!”那个被吓得跳起来的护士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露丝揉揉眼睛,说,“我们刚才只不过有点不安。”

“别紧张,好吗?”另外那个护士是个丰满的女孩,带着萨默塞特郡位于英格兰西南部。口音,她走过来,用胳膊揽住露丝,“孩子需要你。”

一直到午饭时间,加雷斯都没有回来。那个丰满的护士走进来,命令露丝去吃点东西。

“我在这里看着孩子。”她补充道。

露丝来到楼下的餐馆,点了一点烤豆子和一杯茶。她不想待在楼下吃,于是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托盘里,端到楼上。在半途中,她摔倒了,把胫骨伤了,吃的泼了出来,喝的泼了一地和一身。倒在石阶上时,她发现自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只好把头部放在两只胳膊之间,闭上眼睛。上楼的人必须绕开她。

“你要去什么地方,亲爱的?”终于,一个好心的护理员停住,蹲下来跟她说话。

他把她扶起来,领着她回到弗洛西身边。他用步话机叫人把楼梯上的污物打扫干净。“我们再也不希望发生意外。”他说,冲露丝笑笑。

那个丰满的护士践行了看护弗洛西的诺言,她见露丝回来时两手空空,一脸严肃地抬起头来,但那个护理员把刚才发生的事向她做了解释。那个护士让露丝在弗洛西旁边坐下来,然后悄悄走了。片刻之后她回来时,拿回一块很大的奇巧巧克力和一杯茶。

“我们得保持体力,妈妈。”她说,“我见得太多了。人们总是忘了照顾自己,如果我们随处晕倒,那我们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是不是?”

露丝开不了口,只点了点头。那个护士指着她的t恤衫的前面,上面有些深色的污渍,是她早些时候溢出来的奶水留下的。

“噢亲爱的,你还没喂奶是吗?可怜的妈妈。如果你在儿童中心的话,他们会用吸奶器给你吸的。我看看我能做什么吧。”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拿着一个吸奶器和医院提供的一件背部敞开的长袍回来了。

“给你吧,妈妈。用这个把奶弄出来吧,然后换上这个。你丈夫肯定很快就会回来,会拿来一些干净衣服的。你可以把奶水扔掉,也可以捐出来。”那个护士叽叽喳喳地说着,把一张桌子放在露丝旁边,好让她吸奶时胳膊有个支撑,“恐怕这里没有储存奶水的设备。你上楼到‘蓝色重症病房’,他们可以把奶水冷藏起来,等你丈夫来了,他可以把奶水带回家冷冻起来,以备以后使用。你的孩子一时半会还不会吃奶。”

“加雷斯,”露丝说,“他叫加雷斯。”吸奶器呼呼地工作起来,开始用脉冲输送奶水。尽管这种情形有伤她的自尊,但随着肿胀的乳房里的奶水注入消毒过的瓶子里,她还是感到一阵巨大的安慰。

“我们想拿这些奶水怎么办呢?”那个护士靠后站着,一只手放在她丰满的臀部上。

“让别人喝掉吧。我不想让它浪费了。”露丝咕哝道。

那个护士突然消失在房间里的窗帘后面,回来时拿着一堆表格,让露丝填写,是请求她同意和审查的。露丝希望自己选择的是把奶水扔掉,但为了让那个护士高兴,她还是把表格填了。

“好了,让我们把长袍穿上吧?”护士说道,“你衣服上都是奶水味。不是很卫生,是不是?”

一直到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加雷斯都没有出现。露丝和弗洛西最后被转移到了“蓝色重症病房”,这个病房住满了病情非常严重的孩子。这是个很大的、开敞布置的区域,每个“小居民”和他们的侍从——一脸憔悴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有个宽敞的、用帘子隔开的护理台,在这里,无论是照明还是物品的摆放,考虑得都要比他们住的急诊室的那个角落周到。弗洛西的护理台有把舒适的椅子,展开可以给露丝当床使用。她们还有电视机——只是露丝从没想过看电视。她的心思都在弗洛西身上,弗洛西还处于药物导致的深度睡眠之中。新护士向她们作了自我介绍。与急诊室那个护士形成对比的是,这个护士反应迅速,遇事沉着,不多嘴。每过半个小时她都会看看弗洛西的仪器,告诉露丝弗洛西情况正常。

不管那是什么意思吧,露丝心想。

她讨厌四周都是些半死不活的小孩。

过了一会,寂静的病房里突然被一阵嘈杂声和护士总站的活动声打破。是加雷斯,他急冲冲地冲向露丝和弗洛西。一只手里抓着一个帆布背包,另一只手紧紧揽在波莉的腰上,拽着她,好像她是个难以对付的淘气的孩子或者囚犯似的。他好像精神错乱了一样。

“我找不到你们。”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以为——为什么他妈的没有人告诉我你们转移地方了?”

“侍从们”都抬起头来,严厉地看着这场骚乱的制造者,这时,一阵几乎可以触摸的颤动从病房里疾驰而过。

“先生,请你小点声。”那个能干的护士向他走过来。

他没有理睬,而是转向露丝:“我以为她——没有人说——”

“对不起,你吓着大家了。”那个护士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可是你看,弗洛西在这里,好好的。”她转向露丝,俯下身,用胳膊揽住她的肩膀,“露丝,他要留下吗?”她问道。

“谢谢,让他留下吧,没事。”露丝对护士有气无力地笑笑。

“喂,”加雷斯对那个护士说道,声音略微平静,“我就是找不到她们,知道吗?”他在露丝面前跪下来,用胳膊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上。她意识到他在哭。

被遗弃在房间中央的波莉,站在那里,看上去既紧张又渺小。

“谢天谢地,你们两个都没事。”他说,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露丝。

“你好像去了几年啊。”她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开车花了一点时间。”加雷斯说,“说来话长。她怎么样?”她转向弗洛西,把手伸进箱子里去摸她的肚子,“看上去有了点血色。”

露丝没有看见是否有了血色,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早些时候来了个警察。”加雷斯低声说道,“询问药的事。他们找了她,”他指着波莉,“我把她的处方药拿给他们看了。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在家里搜查。为谨慎起见,我把大麻冲进马桶里了,以防他们带着警犬回来搜查之类的。”

“明智。”露丝咕哝道,仍然在寻找加雷斯发现的弗洛西改善的迹象。

“我按照你的要求,把她带来了。”他说,又指了指波莉,但并不看她,“不过,我的想法并没改变。”

“让我跟她谈谈。”露丝答道。

“十分钟。我去喝咖啡。很快回来。”他大步流星地穿过病房,像个身穿肮脏粗糙软皮衣的巨人。从波莉身边经过时,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波莉一动不动地站着,用散乱的长发缠着食指,嘴角带着紧张的笑容。

“到这里来看看吧。”露丝对自己身旁的一个座位做了个手势,说道。

“噢,天哪。”波莉像维多利亚雕刻中的悲惨的天使,向弗洛西的床头走来,然后停住。露丝注意到,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干净,飘拂的黑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透明的黑色披肩之类的东西。她的妆很阴沉,但很漂亮,尽管——或者说因为——她眼眶红润。她两手抱着自己,眨着眼睛。

“对不起,露丝。是我的错。”她说,“是我的错。”

“是个意外,是不是?”露丝说着,在波莉眼里搜索着。

波莉冲过去,趴在露丝的膝盖上,双手紧扣,放在她的大腿上,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哦,是的,是个意外。露丝,请原谅我。”

露丝感觉自己的手搁在了波莉正在祈求的手掌里。它好像是自己漂到那里的,没跟她的手腕连在一起,是按照它自己的意愿独立行动的。她无法开口说话,胸腔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如果她在那里再坐得久一些,她会爆发起来,心里的东西会溅洒在这个突然之间与她如此格格不入的女人身上。

波莉哭起来,把脸埋在露丝的双膝里。“对不起,对不起。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抽泣道,“你什么东西都给我,而我却干出这种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恶人啊?我不值得有你这样的朋友。”

露丝注视着,手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向波莉的后脑勺摸去,然后抬起来,一边轻轻拍着,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摸过的东西都会变坏。我差点自杀了。我连自己的丈夫都保不住。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该死,露丝。我该死。”

“嘘,”露丝说。她真的想让她住嘴,“别说了。起来吧。看看吧。”她站起来,把波莉转过来,看着弗洛西。露丝把波莉的手拿起来,放在弗洛西的胸口,这时,波莉摇晃了一下。一看见自己细瘦、虚弱的手指以及圆圆的咬过的指甲放在弗洛西布满管子的细小肋骨上,她就几乎受不了了。波莉痉挛似的哆嗦把露丝吓了一跳。

“这么小,这么单纯。”波莉颤抖着说道。

她们站在那里,波莉把手放在弗洛西的身上,露丝把手放在波莉手上。

“她不会有事吧?”波莉终于问道,把手抽回来,抱住自己。

“他们说她恢复的希望很大。”露丝答道,又把医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波莉瘫坐在露丝的椅子里。“我简直不敢相信。对不起。”

露丝跪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她不由自主地说道。

“加雷斯对我真的很生气,”波莉说,“他说我们得搬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下嘴唇颤抖起来,脸也变形了,“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露丝。”

“嘘嘘。”露丝抱着她,说道。

“我太对不起你了。我太愚蠢了。求求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只剩下你了,露丝。我对你的需要超过你的想像。我们彼此了解。对于彼此,我们没什么——没什么——不了解的——我不能忍受加雷斯把这一切抛弃,像那样插在我们中间,将一切毁掉。我不知道我…”

露丝盯着波莉的眼睛。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改变主意。”波莉继续说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恳求与内疚的背后,露丝看到了一些闪光的东西,顽强。是决心,还是比决心更坚定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波莉?”她问道。

波莉抓住露丝的手,用食指上的伤疤在她的伤疤上摩擦着。她比谁都了解露丝。她了解对一切,对每个人的幸福能造成威胁的是什么。

露丝摇摇头,眨眨眼睛。她很愚蠢——不是吗?波莉是不会把她的事说出来的。毕竟,她们发过誓,发过血誓。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们像亲姐妹一样。

“儿子们都非常担心弗洛西,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加雷斯当着他们的面对我大喊大叫。亚尼斯吓得要死,露丝。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波莉继续说着。

露丝没法不站起来了。她知道她不能冒险了。她感到头晕目眩。她明白了危险所在。

“嗯,”她转过身,说道,“现在成了一团糟。我跟加雷斯谈谈吧,一切等我们谈后再说。你现在走吧,到咖啡馆等我。我跟他谈谈。”露丝太累了,几乎产生了幻觉:一个好像是滑溜溜、圆乎乎的鹅卵石卡在了她的喉咙里,阻止她把余下的话说出来。

“谢谢你。噢,谢谢你。你做得对,露丝,相信我。”波莉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跑出了病房。

过了片刻,加雷斯回来了,给露丝带回来一杯茶。

“谈了吧。”他把茶递给她,说道。

“谈了。”她抬头看着他,说道。

“让我猜一猜。你跟她说,你要跟我谈一谈。”他猜测道。

“嗯。”露丝摸着弗洛西的肚子。

“她是个小巫婆。”他说,“她把你控制了。”

“喂,加雷斯,我跟你一样生气。她粗心,愚蠢。可尽管如此,这是个意外。她好长时间没有照看这么小的孩子了。她忘了他们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她有毒瘾,而且有病。也许该责备的是我而不是她,我不该把弗洛西留给她。我应该知道的。”

“嘘。”加雷斯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我应该知道的。”她拿起他的手,握住,“主要是她的两个儿子。看在他们的份上,难道我们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他叹了一口气,用胳膊揽住她的肩膀。“露丝,露丝,露丝,”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切开始乱套了,不是吗?我非常生她的气…”他坐下来,用手指梳着自己的头发,“嗯,为了你,我跟她谈谈吧。明天,我会告诉你我们谈的结果。明天。但是现在,我们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他转身看着弗洛西。

“安娜怎么样?”露丝问道。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她呢?”一个声音从露丝身后传来。

露丝转过身,看见凯特牵着安娜,站在那里。

病房里到处是插着电线的小小身躯,安娜看见这一幕显然感到很震惊,可她还是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露丝跳起来,向女儿跑去,把她搂在怀里,由于用力过大,几乎把她弄疼了。

“谢谢,医生。”加雷斯起身,在凯特脸上吻了一下,说道。

“不用谢。我反正要去接孩子,多接一个没什么影响。”

“我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露丝说。

“给你,”安娜把一盒玫瑰巧克力递给她母亲,说道,“上面有你的名字!”

这是个俗套的小事,每年的圣诞节、生日和母亲节都会来一遍,可每次都能让露丝开心地笑起来。

“谢谢你,宝贝。”露丝再一次把安娜紧紧搂住。可安娜不能保持这样太长时间,她太关心她的妹妹了,于是慢慢向那个箱子走去。

“我可以摸摸她吗?”她问露丝。

“如果你的手干净,而且你会非常小心,就可以。”

露丝和加雷斯看着安娜把一根手指放在弗洛西脸上,然后弯下腰,在她前额上亲了一下。

“我爱你,弗洛西。尽快好起来吧。我都等不及了,你快点学会走路,我们就能在一起玩了。”她轻声说道,“她能听见我说话吗?”她问露丝。

“肯定能。”露丝尽量平静地答道。波莉在时卡在她喉咙里的那颗鹅卵石开始膨胀了。她想,很快,就要爆炸了。

凯特走过去跟护士交谈,加雷斯和安娜围在弗洛西周围。加雷斯把他带给露丝的帆布背包递给她。

“你为什么不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有我们在这里守护弗洛西,足够了。”

加雷斯的话让露丝眼前浮现出一天前的一幕,大家都在长满杂草的废墟上奔跑,没有注意即将发生的一切。她是多么希望她能再回到那个时候啊。

加雷斯的劝告让她有点心动了,虽然她的直觉是不要离开弗洛西。最终,她还是去了浴室。

她扫了一眼镜子里面的自己,把冷水浇在脸上。她看上去比一天前一切有序进行的时候老了十岁。

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似乎散发着酸腐的奶水的味道,头发把过去十二小时的压力吸收之后,将它变成了污垢。加雷斯给她带来了一瓶沐浴油。浴室里充满香喷喷的蒸汽后,她躺进了浴缸里,试图让头脑清晰起来。

她换上干净衣服、最喜欢的袜子和拖鞋。尽管加雷斯那么生气和担心,可他把那么多的关心都放进了这个背包里,一想到这里,她刚刚清洗过的身体就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既冷得打颤,又愉悦无比。

她出来时,凯特回来了,正和加雷斯、安娜坐在弗洛西的箱子的周围。

“你看上去好多了。”加雷斯跳起来,让她坐下。

“太让人吃惊了!”凯特感叹道,“医生们对小弗洛西的恢复情况非常满意。情况越来越好。”

“喂,露丝,”加雷斯说,“我们得回去了。西蒙把儿子们接了出来,我得把他们接回来,给他们吃的。”

“冰箱里有炖肉。”露丝说。

“别担心。爸爸说我们今晚可以叫比萨外卖。”安娜告诉她。尽管露丝能做很多菜,安娜承认她最喜欢吃的还是多米诺比萨。

“你还在这里吗?”一个声音轻声问道。露丝转向波莉,她正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身后走来。一时间,大家都停住不说话了,都转身看着她,好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一样。接着,一声叹息打破了沉默。

“好吧,我走了。”凯特站起来,穿上外套,“不然的话,我的家人会说我出来得太久,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

“谢谢你。”露丝说。

“没什么。”凯特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她完全忽略了波莉。

“我想你是在等着搭别人的车吧?”加雷斯转向波莉。

“对不起,”波莉说,“我不知道怎样坐公共汽车。”

“不用坐公共汽车,波莉。”安娜说,“我们带你回去。”

“我们走吧。来吧。”加雷斯说着,和安娜摸了摸弗洛西,又跟露丝亲了亲,走了。

在出来的路上,波莉转向露丝。“谢谢你。”她说道,只有口型,没有声音,脸上没有笑容,一点点都没有。

正文 第十九章

在医院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漫长、燥热,很不舒服。扶手椅做的床似乎太小,盖的东西对露丝来说太重。每过半个小时,她都要醒来看看弗洛西,而弗洛西却没有任何变化。

早晨来临,更确切地说,是每个护理台周围的微弱的灯光被刺眼的条形日光灯所代替。露丝感觉头有些疼,她跟一个护士说好让她照看一下弗洛西,然后拖着步子,沿着走廊去取了咖啡和油炸面圈。她开始感到医院里闷浊的空气渗进了她的体内。她皮肤苍白,行动迟缓,费了点力气才想像出那些墙壁之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她想像孩子们已经回家,像昨晚一样,正坐在电视机前吃比萨。可她想像不出波莉和加雷斯在干什么。他们两个昨晚回去时的样子,会让他们度过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呢?她从没见过波莉那个样子,好像非常震惊一样。加雷斯那样愤怒——这是很少见的。

或许是因为露丝难以冷静思考的缘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加雷斯拒不退让,把波莉送走,还是他改变主意,说她可以留下来。还有那两个男孩,或许波莉可以走,他们可以留下来?那样对所有人来说会是最好的结局吗?即使她觉得这种想法荒谬可笑,不会考虑,但她心里还是有几分赞同。

她端着用纸杯装着的滚烫的咖啡,回到病房。她走过的时候,别的孩子的监护人都抬头看着她。她想笑一笑,可脸不听她的使唤。在这样的环境中,举手投足有一种固定的模式吗?她感觉别人都在挑剔地看着她,好像有些规则她不了解似的,好像忧心忡忡的父母们都有种特征而她没有似的。在露丝看来,他们都一样——面部紧绷,脸色发灰。她是不是很快就会变成他们其中一员呢?

她很高兴回到弗洛西身边,能够把注意力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她把护士换下来,坐下来喝咖啡,嚼着油炸面圈。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饿。

她想看看书。加雷斯很仔细,在她前天晚上停下来的地方做了个记号,她当时把书面朝下放在了她床边的地板上。可没有用,她的眼睛盯在那些字上,可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又从护士拿给她的一堆杂志中拿出一本,翻着。杂志是全色印刷的,很花哨,有些页卷了角,照片上的衣服都很贵,这些都让她感到不快。她们怎么可能在这里,她女儿又怎么可能躺在这间病房里,病得如此之重?她打开电视,看起杰里米·凯尔主持的脱口秀节目中讨论的悲剧生活来。“我最好的朋友给我的孩子下毒,差点把她毒死”要是成为其中一段情节,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心里这样想。

露丝的意志和决心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了。她的世界开始萎缩成一个小气泡,在这个气泡里装着她、弗洛西和电视。病房里响起一阵骚乱时,她刚开始打瞌睡。是医生及其随行人员早上来查房了。那个医生个子很高,尖鼻子,露丝以前没见过。医生径直向她走去。

“这位就是康宁汉宝宝吧。”医生问她身旁的护士。

护士把弗洛西床头的写字板夹递给她。露丝早些时候试图搞清楚上面记录的是什么,可尽管她当年的生物成绩是A,她还是没有认出那些记录弗洛西病情的符号和图表是什么意思。

医生站在那里,看着图表。露丝心想,她好像是无形的,他们可能一上午都会对她视而不见的。

“这位是母亲?”医生终于对护士问道。

“我叫露丝·康宁汉。”露丝回答,起身伸出手。她突然记起自己才是负责弗洛西的人,为了弗洛西,也为了自己的尊严。

“你好,呃——啊——弗洛西侥幸逃过了一劫。”医生说。

露丝心想,这是不是在谴责她。

“康宁汉夫人家的客人把抗抑郁病的药放在了小孩可以拿到的地方。”护士说。

如果护士被迫插进来作那样的辩解,那么,露丝觉得自己关于谴责她的判断就是对的。

“看起来都很好,康宁汉夫人。”医生说,“我们今天要试着把弗洛西的呼吸机撤掉,她的血液看上去还算干净,血液透析一两天后再继续。”

一两天——听上去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啊。

“你有什么问题吗?”医生问道。

“嗯,我想没有。”露丝咕哝道。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肯定有什么东西需要问。大概以后会想起来吧。如果能想起来的话,她要写下来,以便下次再问。

过了一会儿,露丝正俯身看着弗洛西,希望她好起来时,她感到有人在抚摸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是加雷斯。

“晚上很漫长吧。”他说。

“是。”

“女儿怎么样?”他俯下身,抚摸着弗洛西的脸颊。

“她情况不错,他们说。”露丝说,把医生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还有多久我们才能把她接回家?”加雷斯问。

露丝自责起来,这正是她应该问医生的。

“我不知道。”

“我们都希望你们两个人能早日回家,”加雷斯说着,走过去,找到一把椅子,搬到露丝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怎么样?”露丝问道,“跟波莉谈得怎么样?”

“我从没见过她昨天晚上的样子。”加雷斯回答,“我觉得我终于看到了她身上的人性。”

“是好的征兆?”

“我一直没有考虑过你对她是多么重要这个问题。”他说,“她祈求我原谅她。她完全垮了。”

“她说什么了?”

“你看,露丝,情况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即使我们不考虑波莉的因素,她离开对我们来说也很恐怖。你绝对不会原谅我,我也会很内疚,对两个男孩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今天早上我甚至还想到了安娜。”

“你觉得这是个意外?”露丝问道。

“你知道吗?我觉得是这样。她愚蠢,粗心——这些是她说的,不是我说的。她发誓说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而且,你知道吧,那天在古堡里的情形总是在我脑海里,无法抹去。多好玩呀,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美好呀——我是说,在那件事发生之前。”

露丝吃了一惊。加雷斯的转变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她禁不住想波莉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他产生这种转变。从自己的体会中,露丝知道,几滴眼泪就能有效地集中他的注意力。她想,要是看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好了。可这个问题跑题了,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一切都好起来。

“谢谢你!”她说道,用胳膊将他搂住。

“现在我们只需要考虑怎样让弗洛西好起来。”他说着,注意力回到了箱子里的孩子身上。

正文 第二十章

接下来的几天似乎都浓缩到了弗洛西的护理台周围灰色的窗帘里了。露丝不知道是过了几天还是过了几个星期。医生的例行查房、护士的常规检查,以及一杯一杯的茶水应该有助于她留意时间,可它们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她有个推测,就是医院把镇静剂放在了志愿者推着到处转的咖啡壶里了,好让大家保持平静,让大家始终睁着眼睛。

她试图把这个推测——半是开玩笑,半是阴谋的推测——跟她两边的那些妇女分享,可她们只是盯着她,好像她是个疯子似的。在那间屋子里,她又开始感到自己是个陌生人了。其他的人都把背冲着她,彼此轻松地交谈着。或许这是个等级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梳理得干净整洁——露丝手边梳子都找不到一把,就更不用说像其他女人那样浓妆艳抹了。或许她们听到了风声,弗洛西为什么来这里的风声,她们是在谴责露丝是个粗心大意的母亲呢。不管是什么,她觉得有点反常。她想起了以前生病住院的时候,想起了上学的时候——这些时候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只有一个时候她觉得跟其他人的利益是共同的。在她们住进来的第二天,病房里的一个孩子死了。这并不意外:只靠一套机器维持着,那些未成形的孩子从来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露丝听见医生小声告诉崩溃的父母孩子没有希望了。医生得到他们的同意后,才把连接他们的孩子和这个世界的电线和管子拔掉。

孩子的母亲嚎啕大哭起来。还远远没到出来的时候,孩子就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她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露丝知道,她所受到的打击跟弗洛西发生不测给她带来的打击是一样的。露丝很清楚,失去,是让人最为绝望的事情,特别是——这是让她内心最为疼痛的地方,她觉得自己会晕倒在地——这事关一个孩子,还是个婴儿的孩子,你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去真正拥有他,去爱他,去了解他了。

护士们领着那对父母离开了。痛失孩子之后,那位哭泣的母亲和她那像灰鬼一样的丈夫立刻从“永久居民”变成了再也没有理由待在那里的人了。整个病房里都在不约而同地默默祷告,这事幸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成年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着那对被“免职”的父母虚弱无力地走出去。

加雷斯每天来两次。一次在早上,一次在晚上。晚上那次,他会带上安娜、尼科和亚尼斯。两个男孩被各种仪器和附属设备所吸引,丝毫没有表现出安娜刚来时的缄默。他们冲进来,问这问那,试这试那,在弗洛西护理台周围吵个不停。护士们不止一次地让他们小声点。他们走后,一个护士私下对露丝说:他们真的希望一次只有一个兄弟或姐妹来蓝色重症病房探视,请她的儿子们以后分头来吧。

弗洛西处于药物睡眠期间,波莉没有来看过她。她独自一人没法来,因为她虽然成年了,而且还过得不错,却没有学会开车,对此,露丝觉得难以置信。还有游泳,她也不会——尽管她此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离大海咫尺之遥的地方。年轻一点的时候,她曾开玩笑说,她要过的是一种精神生活:只掌握实用技能会分散她的注意力。

可波莉也没跟别的人一起来过。加雷斯早上来的时候,太早了,她还没起床,可让露丝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晚上也不能来呢。

“她难为情。”加雷斯解释道,“我们别忘了,她还在消化克里斯多斯之死带给她的伤痛呢,这是她最为重要的事情。她在送别她的爱人,你知道吧。”

“是的。”露丝答道。

另外一个来探视的人是凯特,她每天都来。她带来了西蒙和学校里另外一两对父母的问候,他们不允许来探视,只有近亲才允许到蓝色重症病房探视,以降低感染的风险。

加雷斯给露丝带了些好吃的。他的厨艺一直不错,只是有了孩子之后他才把做饭这事让给露丝。他现在重新回归厨房让她的无能之感更为明显:她成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连家人的胃口都满足不了了。相反,加雷斯却坚守在家,做着萨莫萨三角饺、小馅饼和塔博勒色拉——还有各式各样的比萨、玉米饼和其他饼子。加雷斯会做那么多饼子,像个美国棒小伙。露丝很感谢他,带给她设计得那么灵巧轻便的快餐,让她远离医院餐厅里那些被称为食物的难吃的黏性半流体物质。

加雷斯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所有女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她们脸上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好像他是露丝这个笑柄的一部分似的。他第一次把吃的留下来时,露丝把它拿给大家吃,可他们都拒绝了。有个妇女甚至还对她拿出来的小馅饼皱起了眉头,好像受到了伤害似的。

加雷斯还带了一瓶拉弗格威士忌,他和露丝一边守着弗洛西,一边呷着。第二天晚上,他带了一瓶西班牙的里奥哈葡萄酒,让她在他走后喝。露丝打算不给大家喝了。事实上,她觉察到别人都不太赞成她在那里喝酒。可喝下第二杯之后,她就不管大家怎么想了。她还能指望通过别的什么办法来度过这些日子呢?

弗洛西看上去越来越壮了。在转到蓝色重症病房的第四天,医院撤掉了透析机,拿走了供气管。

“她的呼吸非常顺畅。”一个年轻、脸上有酒窝的波兰护士微笑道。

露丝心想,这是件多么奇怪而悲哀的事情啊,赞美你的孩子能自主呼吸了。

弗洛西原来苍白、红斑点点的脸现在变成了健康的粉红色。她的握力每个小时都在增强,眼睑开始偶尔跳动,好像没有那么透明了,好像关注点更具体、注意力更持久了。

露丝把这些情况报告给了护士和医生,可他们仍然根据自己的、较少主观因素的图表和检测结果来对她进行治疗。他们一定是有信心了,因为渐渐地,镇静剂用得越来越少了。

第六天,他们把弗洛西弄醒,让露丝抱起来,给她喂奶。当露丝感到乳头上那种熟悉的吮吸、喘气和呼吸的感觉时,她竟然哭了起来。弗洛西起初还不习惯有节奏地吮吸,可她吮吸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跟它一起回来的,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回归正常的展望。

弗洛西从塑料箱里移到了小床上。露丝猜想,这样做,与其说是出于实际的原因,还毋宁说是心理的原因。它表明,弗洛西已经脱离危险,很快她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天,加雷斯把波莉带来了。他把手放在波莉背上,引导着她走进病房,好像他推着她一样,好像她有点不愿意进来似的。波莉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去见校长一样,低着头,朝露丝走去。露丝打量着她,不动声色。他觉得现在的波莉比当时从飞机上下来时好了一点。一定是加雷斯饭菜的功劳。

“我要让你们两个在这里待一会儿了。”他向后退着说道,“我得去趟韦特罗斯超市,买几样东西。”

加雷斯吻了吻她们两个人——吻的是露丝的嘴和波莉的脸——然后离开了。波莉看着加雷斯走后,转向露丝。

“对不起,之前没来。”她说。

“加雷斯跟我说过。”

“我只是真的难以理解这一切。”

“别放在心上了。”

波莉走到弗洛西的小床旁。“她看上去好多了。好像刚刚睡着。”

“她是刚刚睡着。”露丝答道。

波莉俯下身,抚摸着弗洛西的脸颊。让露丝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把那只手从孩子身上拿开,把这只手的主人从小床边赶走。她使尽了全身力气才顶住这股冲动。

“你好,弗洛西。”波莉低声说道,两根黑色的长发从她头上垂下来,落在弗洛西脸上。露丝俯下身,把头发拨开。波莉抬头看着她。

“露丝,我真的、真的非常抱歉。我这么白痴。”

“我们能不能不说道歉的话了?”露丝说道。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波莉把露丝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紧紧地攥着,同时紧闭双眼。“谢谢。”过了片刻,她说。她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坐着,我去给你倒杯茶。”露丝说。

她两只手里各端着一个杯子,从专供父母使用的厨房出来,她发现波莉已经从弗洛西身边走开,正站着跟那个拒绝吃她的小馅饼的母亲闲聊。露丝把茶杯放在弗洛西的储物箱的顶部,这时,波莉逛了回来,神情像阳光一样灿烂。

“你们在聊什么?”露丝把茶递给她,问道。

“噢,随便聊聊。”波莉回答,“她一直想搞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噢,”露丝说。“我以为她没注意到我呢。”

“很有意思,”波莉笑道,“她以为我是加雷斯的妻子!”

“那她认为我是谁呢?”露丝问道。

“你真的想知道?”波莉问道。

“说吧。”露丝挤出一个笑容。

“他的前妻!”波莉吃吃地笑起来,好像这句话很俏皮似的。

“那她怎么解释弗洛西呢?”露丝又问道,“怎么解释加雷斯一天来看我们两次?给我们送吃的和喝的?”

“镇定些。”波莉说,“这是她的——误解。很有意思。”

“愚蠢的母牛。”露丝嘀咕道,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她把腿伸展开,揉了揉眼睛,“胡说八道,我要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们坐在那里,喝着茶,聊着孩子。

“他们相处得太好了,露丝。好像他们都是一家人。安娜喜欢我的孩子。”

“你呢,波莉?你怎么样?”

“我还行,你知道的。”她回答,“我的寡妇歌快写完了。加雷斯说要跟拉姆的老板谈谈,看能否让我预演一下。”

“哇。”露丝惊呼道。“拉姆”是村里的一个小酒吧,举办过非常棒的音乐晚会,享有很高的声誉。比较好的布里斯托和巴斯乐队排着队要来这里表演,还有更为知名的国家剧团。据说,贾维斯·考科尔前英国著名摇滚乐队Pulp的主唱。在他复出前的一两年里,曾经在这里举办过一次不为人知的不插电演出。波莉要是能在这里演唱自己的歌曲的话,会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场所。

加雷斯回来的时候,露丝已经把她与病房里其他父母的问题全都告诉波莉了。

“露丝想逃离这里。”波莉说,“这里让她要发疯了。”

“我不奇怪。”加雷斯说,“你明天上午回家一趟怎么样?我来陪弗洛西,你开车回去,洗个澡,在花园里待一会儿,或者随便干点你想干的事,下午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后你再来?”

这个主意不错,露丝储存了足够的奶水,应该能离得开。他们用一点威士忌干了个杯,祝愿弗洛西早日康复,然后波莉和加雷斯走了。他们走出病房的时候,露丝在观察他们怎么会给那个女人留下丈夫和妻子的印象。他们倒是有些相似,四肢修长,头发和步态也相同,这些确实会让你们觉得他们是一起的。

露丝哆嗦了一下。待在这样的地方,我真的要发疯了,她心想。

那天晚上较晚的时候,病房的护士来给弗洛西做例行检查。露丝把第二天的计划跟她说了,问她怎么样。那个护士看着她,好像她有点弱智似的。

“你不需要征得我们的同意,知道吧,”她说,“二十年前,除了探视时间,父母是不能进病房的,我觉得那样我们的工作效率会高很多。”

露丝笑起来,好像那个女人在开玩笑一样,可她脸上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于是她止住了笑。

那天晚上,露丝坐在那里,看着弗洛西,弗洛西也直直地看着她。

是她的想像?还是她的孩子有了什么不同?失去了什么东西?在吃下那些药片之前,弗洛西似乎每天都在长大,正要学会走路。可是现在,这个过程好像发生了逆转,身上有了些污迹。

现在弗洛西醒了,医生们对她病情的诊断比较肯定了。比如说,他们明确排除了对她认知或身体造成严重伤害的可能性。至于比较细微的影响,他们就没有把握了。如果有什么的话,他们说,可能也是很小的影响——偶尔的口吃,或者阅读年龄有点延迟,也可能没什么明显的不同。总之,很难说清这次中毒的后果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露丝非常不满意这个结果。她想要的是她最喜欢的经验式的结果。而现在误服药物之后有什么后果,正常情况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这些基本的东西都没有了。以前什么都能给你个准信,现在好像什么都说不准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按照计划,露丝开车回家,加雷斯留下来照看弗洛西。回到家,她只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就希望自己还是待在医院好。安娜和两个男孩都在上学,波莉大概还在睡觉。整个房子里空无一人。

厨房里一片混乱。一个切掉了一片的蛋糕还放在桌子中央,没遮没盖。蛋糕周围是乱七八糟的面粉袋、脏兮兮的揉过面粉的碗,还有蛋壳和用过的杯子。看上去好像这个蛋糕是它自己做的一样。地上落了一层面皮和面粉。养着水仙花、褪色柳一种美洲柳树。、柔荑花的果酱罐,里面的水因为不流动而散发着恶臭,那是一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恶臭。装衣服的篮子摆在屋子中央,里面装满了揉成一团的湿乎乎的衣物,这些洗过的衣物已经开始散发出霉味。露丝把这些衣服一股脑地搬到厨房,准备再洗一遍。

她来到楼上。每张床,包括她和加雷斯的床,都没有整理。她深感失败,一头倒在皱巴巴的床上。这个应该不重要,可又很重要。她才离开不到一个星期,一切看起来、闻起来、摸起来都不同了。想必它是不可能自动成为这样的,而且还如此迅速——如果没有某些人作出某些努力的话。

她挥手将这些想法赶走。她累了,而这一切是那么陌生。她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她以为弗洛西的仪器的哔哔声停止了,两次惊醒过来。每次醒来,她都要过一会儿才能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想起为什么眼前是白色的墙壁而不是窗帘。

当她最终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脸贴在枕头上,枕头被涎水打湿了一大块。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目光慢慢地落在白色的枕头套上。枕头套上有个异物:一根黑色的长发,正压在她的脸颊下。她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在脑子里记录下了她所看到的东西。她坐起来,仔细检查着那根头发,举起来跟自己灰褐色的短发对比。这根头发是谁的已毋庸置疑。

波莉的头在这个枕头上枕过。

“别愚蠢了,露丝。”她听见自己对着寂静无声的卧室大声说着。波莉一定是为了给孩子们读书才到床上来的。安娜大概是在睡觉时把她拖到这里来给她讲故事。露丝费了很大的劲,才想像出这样一副画面:波莉正在读一本书,孩子们围在她周围。即使她能让自己相信是这样,可要容忍它也完全超出她的限度。波莉代替她来做这个,这让她很反感。露丝又闻到了那个夜贼当年在哈克尼家中地板上拉的屎的味道。

露丝把羽绒被朝后拉了拉,在床上的其他地方仔细检查起来。加雷斯那边有根阴毛——仔细检查后,她断定是他的,如释重负。别的就没什么了,只有一个陈旧性的墨迹,是她有一次喝醉了开购物单时睡着了留下的,怎么洗也洗不掉。

接着,露丝跪在床上,将脸贴近床单,像一只好奇的公狗跟在一只母狗屁股后面,上上下下地嗅着。她确信上面有波莉的气息。她有了头发这个物证,如果她真的在这张床上睡过,床上当然就会有她的味道。

露丝坐在床上,将那根头发缠在留有疤痕的食指上,头发缠得很紧,指尖都变白了。她扫视整个房间,瞥见了自己一侧的那面大镜子,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歪斜,眼睛睁得有点过大。

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你太荒唐了。”她大声对自己说道。

她扯着波莉的头发,头发断了。她被关在病房里,显然已经失去了判断力。

她站起来,抖抖羽绒被,扔下枕头,向浴室走去。她把浴缸清洗干净,放了一盆热水。她洗了头和身上每一个部位。然后躺在浴缸里,透过天窗,数着团团白云。她正在复活。世界开始平静。接下来要做的工作让她感到兴奋。她会很快让一切恢复秩序,然后他们就能继续向前走下去。

她从浴缸里出来,擦干,给脸部上爽肤水,擦面霜。接着,她在身上擦了润肤霜,在脚上抹了足部乳液,在手上擦了护手霜,在肘部擦了护肘霜。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在膝盖上也抹些护肘霜。

现在要快点了。她赤身裸体,走到床边,准备取下门背后钩子上的和服,可衣服不见了。大概是加雷斯把它放在别处了。她在抽屉里找,抽屉里也没有。这件和服对她很特殊,非常贵重。或许是安娜需要它来安慰自己?她告诉自己不要担心。加雷斯肯定知道它去哪里了。

她索性不管了,找了一件宽松的运动裤和一件长袖t恤穿上。她下楼来到厨房,打开收音机,把所有东西整理好,把清出来的地面、桌面和工作台面洗擦干净。她给花瓶里换了水,换水时,她有种作呕的感觉——她对这个臭味的怀疑是非常精确的。那个蛋糕,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心形,上面点缀着小花糖,还有小孩子用糖衣歪歪斜斜地写上去的“露丝”两个字。这是安娜的作品,露丝心想,她笑了笑。她切了一块,端起一杯茶,坐下来,看着芳草园中斑驳的阳光。细香葱已经开始发芽了,紫色的一丛。她是应该把它们弄来吃了呢,还是让它们继续长着,直到开花?

这时,她十分愧疚地想起了弗洛西,还有比芳草园中的花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道粉红色的光将露丝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副楼的门那边。是波莉,她正一边哼着,一边沿着蜿蜒的石阶朝主楼走来。她看上去凌乱不整,好像刚刚起床似的。让露丝尤其注意的是她正穿着她的和服,和服裹在她身上,臀部部分绷得很紧,扎着腰带,好像是她的似的。

她走进厨房,没有注意到露丝,直接走到咖啡机旁。

“我正在找呢。”露丝说道。

波莉吓得一跳。“哦,我没看见你!喂,露丝,”她走过去,用胳膊揽住她,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想喝杯咖啡吗?”

“我不喝咖啡。”露丝回答。

“哦,对了,对不起。我忘了。我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波莉叽叽喳喳地说道。她转身对着咖啡机,开始举行加雷斯使之完美的准备咖啡的仪式。磨碎咖啡豆、舀起咖啡粉、装进咖啡机、抹平、开启电源、产生泡沫和蒸汽。

“我在找我的和服。”露丝说。

“什么?天哪,对不起。我是想放回去的,你抢在我前面了。”波莉回答,“我在那里洗了澡,不想穿自己的脏衣服,但我又不想裹着浴巾从花园里走上去,把邻居们吓着,就把这件衣服从你卧室的门上抓了过来。你不会真的介意吧,对不对?”

露丝确实介意,但她什么也没说。“那么谨慎,听上去不像你。”她挤出一丝笑容。

“呃,你知道吧,这是在乡下。入乡随俗吧。”波莉说着,用加雷斯的木制刮铲把泡沫从牛奶壶里舀进咖啡里。

什么邻居?露丝心想。这里没有人监视他们的房子和花园。归根结底,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搬到这里来。

“你喜欢那个蛋糕吗?”波莉问,“安娜花了几个小时做的。”

“很不错。”露丝回答。

“那个褪色柳不错吧!我们从河里弄来的,很好玩。摸摸。”她把一个罐子端过来,让露丝摸。两个人都默默地摸着上面柔软的芽。

“对不起,露丝。”波莉说,“和服,弗洛西,一切的一切,我都对不起你。”

“记住我们说过的不要道歉的话。”露丝笑笑,把手放在波莉身上。

她们坐下来,喝着茶和咖啡,一道明晃晃的太阳从早晨的天空中射下来,从窗户里泻进来,像追光灯照着戏台上的两个主角似的照着她们。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它以后会死,但是现在没事,是不是?”安娜问道,抬起头,看着露丝,棕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我觉得你把它救了。”露丝用胳膊揽住她,答道。现在是傍晚,露丝刚刚把安娜和两个男孩从学校里接回来。

“它在后面的草地上,像这个样子。”安娜眯起眼睛,伸出舌头。

“它一定是从自己的巢里掉了下来。”

“也许是被一个坏鸟推下来的。”安娜补充道,“管它呢,反正我把它捡起来了——我注意别粘上我的气味——我看见它还活着,就把它带回来了,然后放在这个盒子里。我把蚯蚓切成小段,每天给它喂五次。”

“是砍吧。”

“是我自己砍的。管它呢。它的名字叫杰森。”

安娜把装有棉絮的盒子放在碗柜里通风的地方。露丝看着盒子里的雏鸟,对它活下来没有抱多大希望,但她喜欢安娜的乐观精神。

“如果杰森康复了,”她说,“它会认为你是个英雄的,安娜。”

“噢,它会的。”安娜答道。

“我走之前,你想不想到河边走走?”露丝问道。

现在将近4点,她得回医院了。波莉回到副楼后,露丝在厨房待了一下午,元气有所恢复。现在,阿加炉上有焖肉,冰箱里有馅饼,内心也稍稍平静。如果她不尽快去的话,加雷斯会猜想她在哪里的。

“那走吧!”安娜说着,跳起来,拉起露丝的手。

她们慢悠悠地穿过田野,朝加雷斯的那棵柳树走去。又来到了野外,她感觉很好。

“进来吧。”露丝说着,把柳树枝扒到一侧。安娜跟在她后面,她们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下来。

“你觉得弗洛西这事会怎么样?”露丝问。

“她会很快好起来的,我们都会恢复正常,不是吗?”安娜说道,捧起一抔泥土,又让泥土从指尖滑落,“不过,我很想你,也想弗洛西。”

“我也想你。”露丝说,亲了亲她,“你说得对,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啊。”安娜攥着拳头,答道。

“怎么啦?”露丝问道。

“没什么。”

“有,你有事。告诉我吧。”她问。

“呃…”

“说吧。”

“呃,是那些男孩。他们很好。”安娜说,“我们玩得很愉快。我很喜欢亚尼斯。”

“尼科呢?”

“他还行。”

“还行?”

安娜不做声了,视线落在呈漩涡状流经柳树的河水上。在她眼里,这条河一定很大,露丝心想。足以将她卷走。

“只是他越来越急躁,妈妈。不仅对亚尼斯急躁,有时候对我也急躁,即使我没做什么事,没说什么话。他身体里好像有条发怒的狗似的,一心想要出来。”

“他把你弄伤过吗,安娜?”

“没有,没有。只是很吓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如果再急躁一点的话就会弄伤我。而且…”安娜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露丝把一根头发从安娜嘴里扯出来。

“什么,宝贝?”

“而且我想让你回来。我不要波莉。”

露丝感觉脸上像针刺似的。

“我会尽快回来的,安娜。我保证。”

她们肩并肩地走回家。露丝把安娜捎到巴斯。她们到达医院时,加雷斯睡着了,弗洛西依偎在他胸脯上。

安娜和露丝相视一笑。那个姿势让人感觉加雷斯是在喂奶时睡着的。它是这样一幅景象:宝宝躺在这位壮汉的怀里,小拳头里握着他粗大的手指。

她们走近时,他醒了,把头抬起来。“她很好,露丝。很好。”他说。

露丝打发安娜从病房外面志愿人员的货摊上拿来几颗巧克力,然后快速转向加雷斯。

“尼科把安娜吓得要死。”她说,“她说他总是生气,她很害怕。”

“过去一两天他肯定不舒服。”加雷斯说,“但我没看出来。”

“她是这样说的,加雷斯。”

“当然,她是不会撒谎的。”

“不会。”

“嗯——我会留意的。我不会让他再吓她了。绝对不会。”

“可他已经吓到她了。”露丝说。

“如果她那么害怕的话,她是会来找我的。”他说。

“或许她觉得不能,”露丝说,“或许…”她不得不打住了,因为安娜拿着五根“银河”巧克力,一蹦一跳地进了病房。

“我没给波莉拿,她从来不碰巧克力。”安娜说,“但我给你,给你,给我,给亚尼斯和尼科都拿了一根。”

“我觉得我们不用太担心我们的安娜。”加雷斯低声对露丝说。

难道你不觉得她有多勇敢吗?露丝心想。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到星期四那天,医生说弗洛西可以回家了。但仍要长期监测,每六个月得回来复查一次。弗洛西的体重已经开始增加,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他们给她安排的各项测试也都通过。她从蓝色重症病房搬到了小孩普通病房。同病房的大多是切除扁桃体的病人和急性哮喘病人。离他们最近的是个四岁的孩子,他的一条腿断了,正在接受治疗。他躺在那里,绑在一个牵引装置上,就像一条挂在绳子上的鱼。

“真是神奇,”凯特最后那个晚上来医院时这样说道,“像弗洛西这样的孩子恢复的能力好强啊。不管遭受什么样的命运,他们都紧紧抓住生命里值得珍惜的每一刻,好像他们要迫不及待地看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样。”

“如果他们知道…”露丝躺在床上,弗洛西在她膝盖上颠上颠下。她转向凯特,直视着她。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凯特?”

“当然。”

“我想让你痛快地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对弗洛西多少有些影响?我是说,看看她眼睛后面。”

凯特按住弗洛西的头部,仔细地看了很长时间。

“弗洛西这段时间吃了苦头,露丝,她喝了很多药,对她会有影响,就像酒后的宿醉一样。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这些药物足以让人变得无精打采。”

“嗯…”

“真的。身体这个系统遭受过这么大的打击的人,无论是谁,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现在说会不会有后遗症为时尚早。”

“这样的话听上去为什么鼓励不了我?”

“你得看有什么改善的迹象,而不要只看受影响的方面。”

听到这里,露丝陷入了沉思。

加雷斯抱起弗洛西,站起来,三个人开着车,穿过高峰时段拥挤的城市和繁忙的A36公路,驶上乡间小道,道路两旁的树木刚刚吐出新芽。从医院出来的感觉太好了,就像人质重获自由一样。

过去十一天把露丝累得筋疲力尽。她感到自己像一盏灯,有人误把一只瓦数很低的灯泡放了进去。她还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剖开的鱼。相比之下,加雷斯状态很好。他的好心情具有感染力,可她无法被感染。

“你会没事的。这段时间真的很紧张。回家后,我们来照顾你们两个人,让一切恢复正常。”他说。

“生病的不是我,你不用照顾我。”

“我要照顾你,你看起来很疲倦,亲爱的。”

露丝一想到三天前打扫过的房子里又有很多事情要做时,就觉得很累。她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可田野里绿色的嫩芽让她平静了下来。

他们转到私人车道上,加雷斯解开弗洛西的婴儿椅,卡嗒一声把把手抬起来,熟练地挂在自己的胳膊肘上。露丝把那些包拿起来。

三个人沿着台阶向家里走去。露丝突然闻到一股恶臭从排污管经过的人孔盖下散发出来。

“什么味道?”她问加雷斯。

“噢,排污管坏了。我虽然用铁棍捅了,但我想我们还是得找人把喷水口堵上。整个星期都在朝外面喷水。你被困在医院,大概没有注意到,雨大得像《圣经》里那场洪水似的。很可能是在建这个房子时留下来的一些残渣和废物都一齐冲出来了。粪便又没有冲走。他们明天就会来疏通。”

“好的。”

“妈妈!弗洛西!”

前门突然打开,安娜冲上最后两级台阶,伸手抱住露丝,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安娜热烈的拥抱和对她的爱戴让露丝恢复了一点精神。到厨房里只剩最后几步远了,无论如何都有精神了。

“把弗洛西放在餐桌上吧,加雷斯。”露丝说,“我把她绑在我身上。”

“好吧。嗨,伙计们!”加雷斯冲进客厅,“看看谁回来了。”

露丝把弗洛西放在吊带里,跟着加雷斯走进客厅。波莉和她的两个儿子正在看《辛普森一家》。波莉端着一大杯红酒,儿子们趴在沙发上,每人手里拿着一罐健怡可乐,露丝是从来不会在家里放健怡可乐的。他们看见了露丝,波莉跳起来,伸出胳膊揽住她。

“欢迎回来,露丝,欢迎回来,弗洛西。你们回家了,我们好高兴啊。”她向前欠起身子,抚摸着弗洛西的脸颊,“起来吧,儿子们,亲她们一下吧。”

亚尼斯和尼科照办了,可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屏幕。

“我得替我的儿子们道歉,露丝。”波莉说,“我们在卡帕苏斯岛时没有看过这个,有点新鲜。”

“那就别管他们吧。”露丝回答。真是奇怪,波莉热烈的拥抱居然能让她那么快地融入进来,让她恢复活力,比安娜的拥抱还管用。她暗想,如果加雷斯不发慈悲的话,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果他一意孤行,把波莉赶走了的话,今晚家里就只有四个人了。

露丝、波莉和安娜走进厨房,加雷斯正在厨房里拌沙拉,准备到时候和他做的焖肉一起吃。

“你坐下吧,露丝。我和安娜要摆桌子。”他说。

“如果你坚持要我坐的话,我就坐下来吧。”露丝说。安娜给她倒上一杯酒,端到她面前。

“回来真好。”她说。确实如此。

“下了那么大一场雨,夜晚真是太美了。”波莉说。她打开水池上方的窗户,让暖和的晚风吹进来。

“棒极了。”加雷斯说着,尝了一下焖肉,调好味道。

“一公斤有机牛肉,两瓶上好的红酒和露丝的一些百里香,这种搭配总是没错,加雷斯。”波莉说着,走过去,呼吸着从焖肉里冒出来的蒸汽,“来吧,小伙子们!”她冲客厅里喊道。“噢,对不起,我忘了。”她拿起手铃,非常优雅地摇起来。

露丝从未见过波莉如此活跃,反正没见过她在不上舞台时这么活跃。对此她是持欢迎态度的。她感到很快乐,坐在那里,喝着自己的酒,将自己置身事外。

加雷斯把砂锅端到桌上,放在一摞碗旁的一个木板上。那摞碗是安娜拿出来放在那里的。

“我觉得你会为我做的焖肉感到骄傲,露丝。”他一边把焖肉舀出来一边说道。

“厨房里的面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说。她说的是真话:看上去他真的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打扫干净。

“不过,这不仅仅是家务事的问题,露丝,而是没有你的时候我如何管理的问题。我甚至对自己感到吃惊。一切都管理得那么好,不是吗,安娜?”

“是的,”安娜说,“不过,我们也确实想你,妈妈。”

“我们当然想你。”加雷斯说,把勺子举到嘴边,“天哪,焖肉真的不错。”

“男人必须不停地自我表扬,才能吃下他们自己做的东西。”波莉说,“克里斯多斯跟这一模一样。‘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红酒炖肉’或者‘我妈妈做的都没这么好吃’。”

“我不记得爸爸做过那样的菜。”尼科说。他谁也不看。自从露丝回来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做过,尼科,很有意思。”波莉一边把一块肉在盘子里推来推去,一边说。露丝注意到,尽管她说了那么多话,还是没有吃多少东西。

“天哪,那些排水管真的太糟糕了,加雷斯。”露丝说,“能把窗户关上吗?”

“拉得有点高了,是不是?”他说着,起身把窗框拉下来。

“妈妈要搞一场演出。”亚尼斯说。

“一场什么?”露丝问道。她觉得自己太累了,每个人的话听上去都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似的。

“一场表演,蠢货。”尼科对他的弟弟说道。

“尼科,我们不要使用那个词,记得吗?”加雷斯说。

“得了吧,加雷斯。”尼科咕哝道。

加雷斯生气了。

“是在说拉姆酒吧吗?”露丝问道。

波莉点点头。

“是的,”加雷斯说,“我去跟查理谈了一下,他说波莉去那里演唱她的歌曲,他会很高兴。事实上,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

“查理小时候就是我的粉丝。”波莉翻了个白眼,“还把头发——尽管所剩不多——染成了乌黑色。”

“噢,太棒了。”露丝说,“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波莉说,“太令人鼓舞了。但只会表演给一些被邀请的观众和当地居民看,我们不准备大肆宣传。我只是想把我的新作品公开一下而已,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了不起的作品,露丝。”加雷斯说,“非常感人。是你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他对波莉说道,波莉垂下眼睛。

“我还打算演唱些老歌——不用电子乐器——给查理和他的伙伴听。”她说,“大部分是克里斯多斯的歌曲和我的《寡妇专集》里的歌曲。”

大家停顿了片刻,尼科盯着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拨弄着自己的食物。

“你写了些关于爸爸的歌曲?”他问道。

“对。”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因为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把它们记录下来,表达出来,很重要。”她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说。

“你不要那样利用他!”尼科跳起来。

“尼科…”加雷斯警告道。

“他刚刚死。你不能那样利用他!”尼科在空中挥动着手指,然后指着他母亲。

“住嘴!”亚尼斯用手捂住耳朵,眯起眼睛。

“你总是那样——你总是为了你自己来利用我们,妈妈。你从来不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想。”尼科抱怨道。

“尼科,安静。够了。”加雷斯站起来,他巨大的身躯和男孩瘦小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住嘴。”尼科攻击道,“你不是我爸爸。”

“这点我很清楚,尼科。”加雷斯说,“来,跟我去后花园,我们谈一谈。”

“我不去,妈的X。”

安娜惊讶得喘不过气来。露丝看着她,脸色苍白。波莉为什么一点也不阻止?

“够了!”加雷斯咆哮道。他抓住尼科的胳膊,把他从后门拖了出去。大家都停下不吃了。亚尼斯用手掌捂着脸,安娜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盘子,嘴唇抖个不停。露丝从没见过加雷斯这么强硬,她看着波莉,让她吃惊的是,她居然幸灾乐祸地笑着。

“他活该。”波莉说,“他有些失控了,那个孩子。”

“他只是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露丝争辩道。

“他什么都不懂。”波莉快速说道,“他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他自己都不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他才九岁,波莉!”

“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我们重新站起来?我所知道的,露丝——就是利用现有的一切。”她捶着自己心脏上面的胸脯,“这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谋生手段。”

露丝觉得波莉完全没有抓住要领,觉得她又在替自己打算,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可她没有气力跟她纠缠了。

过了片刻,加雷斯把尼科带回来了,胳膊揽着他的肩膀。

“尼科后悔了,波莉。”加雷斯说,“是不是呀,尼科?”

“是的。”尼科回答道,“对不起,波莉。”

波莉伸出手,尼科也伸出手,握了握。他一声不响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好了。”波莉欢快地说,“谁去把甜食拿来?我们的小服务员安娜做了个非常特殊的东西。”她示意安娜,安娜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

“只不过是巧克力冰淇淋而已。”安娜红着脸说道。

“是自制的,露丝。”亚尼斯对她耳语道,“安娜一个人做的。”

“她是个聪明、阳光的女孩。”露丝说着,朝女儿笑了笑。

巧克力冰淇淋非常好,里面有一圈一圈的酱汁。之后,波莉煮了咖啡。

“加雷斯教我做的。”她说。

“这只是一种方法而已。”加雷斯说着,举起他的食指。

“请给我茶吧,”露丝说,“我真的很累了。小伙子们,”她转向尼科和亚尼斯,“我想让安娜上床,给她讲讲故事,只有我、她和弗洛西三个人。就这一次,我们不在家的时间太长了。”

亚尼斯点点头,刚才发作后的尼科此时仍然像根刺似的,他抱着胳膊,耸耸肩。

“我让儿子们上副楼去吧,”波莉说,“给你们一些空间。但我们首先要把这里收拾一下。来吧,儿子们。”

“来吧,尼科。”加雷斯说,“让我们忘了这事吧,好吗?”

尼科缓缓站起来,和波莉、加雷斯、亚尼斯一起来到水池旁。加雷斯立刻领着两个男孩,兴奋地唱起了《墙上的九十九瓶啤酒》,一切不快似乎都被抛在了脑后。

露丝看着家里这种幸福的场面,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弗洛西离开时,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唱独角戏。现在大家都大干起来了,看上去就像一台非常润滑的机器。她真的那么妨碍他们吗?

她给安娜和弗洛西洗了澡。弗洛西精神很好,只是有点恍惚,好像她又要重新适应这里似的——至少,露丝是这么觉得的。两个女儿又一起在自己的浴室里洗澡了,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妙啊。安娜对妹妹很好,帮她洗头,用面巾擦去她眼睛的水。

她们穿上睡衣睡裤后,上楼来到露丝和加雷斯的卧室,躺在床上读。这本书是露丝从小留下来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她记得自己曾在扉页上无数次地练习书写自己的名字——为了长大出名后好给别人签名。

安娜喜欢的故事,很快就钻到了露丝的旁边,她被小熊的不幸逗得格格直笑。弗洛西缩在露丝怀里,吮着手指头,对安娜指给她看的图片视而不见。

她们读完之后,露丝把弗洛西放到她的小床上,这张小床是加雷斯应她的请求搬进他们卧室的。她跟安娜一起下楼来到她的房间,一起躺上她粉红色的公主床。安娜把头枕在露丝的头旁,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好像在构思怎样说出来才好似的。

“真是有趣,他们今晚都搬回到上面去了。”她终于说道。

“什么?”露丝回答道。她已经睡着了。

“搬回到副楼。”

“呃,波莉觉得今晚让男孩们回那里比较好,我们一家人就又在一起了。我觉得她很体贴人,她那样做绝对是对的。”

“你知道吧,我更喜欢这个家庭。”安娜说道。

“什么意思?”露丝的眼睛半睁半闭,她抚摸着安娜的脸颊,问道。

“只有你、我、弗洛西和爸爸的家庭。”安娜回答。

“噢。”露丝咕哝道。

“不是我、尼科、亚尼斯、波莉和爸爸的家庭。”安娜轻声说道。

露丝猛地一惊,就像你在半梦半醒时骤然一惊一样,让你完全清醒过来。

“再也不会那样了。”露丝说,“我们回来了。”

她在楼下道了晚安之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看了看弗洛西,爬上床。不久,加雷斯也上来了。他钻到她的旁边,朝她欠起身,吻了一下她,倒头就睡了。他们分开了两个星期,居然没有做爱,这很不寻常。露丝有些心烦。她完全可以伸出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可是说实在的,她不是太想。况且,弗洛西在房间里也不方便。

他们背对背睡着了,热气从他们脊背碰触的地方向冰冷的床上散发。可夜里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分开了,当露丝被要吃奶的弗洛西吵醒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边,紧紧抓着自己这一侧不放,好像那是悬崖绝壁似的。加雷斯在床的另一侧,似乎在几英里以外似的。她感觉要延长自己的胳膊,或者拿一个喇叭,才能跟他联系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露丝睡得很死,弗洛西把她吵醒后,她把弗洛西抱到床上,让她睡在自己旁边,像母猪给小猪喂奶似的给她喂奶。

露丝被安娜的哭声吵醒了。加雷斯不在她旁边。她看看钟:8点30分。她喉咙里像塞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让她惊慌不已。她睡过头了。她应该送孩子们上学的。安娜为什么在哭呢?

她跳起来,把弗洛西移到床中央,两边用枕头拦着,以免她从床上掉下来。她抓起挂回到钩子上的和服,飞奔下楼。

“安娜!”

她在楼梯平台上停住脚步。安娜站在浴室门边,呜咽着。尼科和亚尼斯在浴室里面一些,像食尸鬼似的入迷地俯视着厕所里的什么东西。还有一个人,站在安娜身后,两手放在臀部上。她是波莉。

尼科手里拿着一支铅笔,俯身向前,戳着马桶里的一个什么东西。

“放了它吧!”安娜咆哮道,冲进去,把他拉开。

“安娜,发生了什么事?”露丝问。

“她把它扔进马桶里了。”安娜哀号道,绕过波莉,扑进露丝的怀里。

“谁把谁扔进马桶里了?”露丝问。

“杰森。”安娜抽泣道,“她刚把它扔进马桶里了。我进去拉尿尿,才看见它在里面。”

露丝和安娜听见马桶冲水的声音时,都抬起头来,惊恐万状。波莉出来,揩着手,后面跟着尼科和亚尼斯,他们用手捂着嘴巴,两眼圆睁,既吃惊又不安。

“什么呀?它都已经死了。”波莉看着安娜和露丝,说道。

安娜哀号道:“我没能把它救下来,妈妈。”

“她觉得她失败了。”波莉对露丝微笑道。

露丝抚摸着安娜的头发。“噢,亲爱的,它还很小。那么小的鸟一旦从窝里掉下来是不可能救活的。”

“我跟她这样说过。”波莉说。

“可它表现得那么坚强…”安娜又抽泣起来,露丝紧紧抱住她。

“扔掉也显得太麻木不仁了吧,”露丝对波莉说,“我觉得我们该给它举行个葬礼什么的。”

“噢,我的天啊。”波莉嘀咕着,开始下楼。

“爸爸去哪了?”露丝问安娜。

波莉在楼梯上转过身。“他大约一小时前下他的画室去了。”她回答,“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露丝说她要带孩子们去学校,等她把弗洛西包好,用带子绑在胸前时,时间已经很晚了。

“这又不是第一次这么晚。”露丝急匆匆地赶着他们穿过田野时,亚尼斯说道。

“现在恢复正常了。”露丝说,“这是最后一次这么晚了。”

两个男孩的速度很快,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安娜却紧紧抓着她妈妈。

“杰森本来开始好起来了的,妈妈。它昨天吃了很多虫子。”

“这是自然规律。”露丝捏了捏她的手,“自然规律是残酷的。或许它自己也没想活下来呢。”

“我不知道它的脖子怎么啦。”她嘀咕道。

“什么?”

安娜将脑袋偏向一侧。“好像突然折断了一样。”

“也许它想站起来,又突然跌倒了。”露丝不想多想,于是信口说道。她注意到尼科对那只鸟是多么入迷。他来医院探视时甚至告诉露丝他想把它带到学校给老师看。安娜当时像头小狮子似的冲他咆哮道:“不要!”

露丝跟孩子们一起走进学校,在迟到簿上签了字。男孩们向自己的教室冲去,安娜却畏缩不前。

“我不想上学。”她咕哝道,“我想跟你和弗洛西待在家里,妈妈。”

“你知道不能那样做。”露丝紧紧抱着她,说道,“你得坚强,上学学知识。如果你整天在家闷闷不乐,你会永远忘不了那只小鸟的。”

“必须上学吗?”

“是的,必须。去吧,否则你就要错过集合时间了。”

安娜最后抱了抱露丝,鼓足勇气,沿着走廊走去,中途只回头看了一次。

“露丝,弗洛西!欢迎回家!”珍妮特从办公室的门里探出头,“能耽误一会儿吗?”

露丝走进办公室,在角落里的一把扶手椅里坐下来。珍妮特也在她旁边坐下来。

“孩子怎么样?”珍妮特抚摸着弗洛西的头,问道。

“噢,现在好了。”露丝说,“虽然她让我们忙得晕头转向。”

“我也听说了。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都回来跟我们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我只想跟你简单说一下。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大家都变得有点…懒散,露丝。两个男孩——呃,我能想到的只有野性十足这个词。尼科让我特别担心。他打过几架。他们几乎每天都迟到。”

“这事你跟波莉说过吗?”

“没见过她。我试图给‘乡村小屋’打电话,可从来都没人接。”

“你早上肯定能碰见她吧?”

“她早上不来。下午也不来。”

“加雷斯呢?”

“孩子们自己来的,露丝。”

“他们自己来的?”

“是的。从我收集到的信息来看,他们好不容易来了时,好像又都没吃早饭。”

露丝感到恶心。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个废纸箱,如果想吐的话,可以吐在那里面。

“露丝?你没事吧?”

“什么?”露丝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收回来。她吞了一口唾沫,“喂,珍妮特,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改变。尼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又回来管他们了。不要担心,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好。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件等你回来的事情。那位诺瓦克小姐——我知道她处境艰难。我这样说可能不够格,但说实话,露丝,我是把你当做同事而不是孩子的家长来看待的。她有两个孩子。她需要把自己的兴趣放在一边,开始考虑他们了。”

露丝张开嘴,想为波莉辩护,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发现自己完全同意珍妮特的说法。她感到很荣幸,珍妮特对她说出这番话。她很激动,不得不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露丝一边想着珍妮特的话,一边穿过田野朝“乡村小屋”走。

“那个小母牛。”她大声说道,朝一棵峨参脆弱的残枝败叶踢去。

她停顿了片刻。有个人坐在她那把长凳上。是不是应该绕过去走大路呢?随即,她欣慰地看见那个人是西蒙。

“你好。”她一边靠近他,一边招呼道。西蒙佝偻着腰,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抽着手工卷制的雪茄。

“露丝!”他放下胳膊,站起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还有弗洛西呀。谢天谢地,你们两个回来了。大家都非常想你们。”

“你无法想像回到家里我有多高兴。”露丝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想去医院看你们,可当我说了我不是你们的家人后,他们不让我进去。”他边说边抚摸着弗洛西的头。

“我知道。谢谢你的卡片。”

“她怎么样了?”

“有点恍惚,但已经挺过来了。医生说她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露丝?”西蒙问道。

“是个意外。”露丝发现这几乎是个机械式的反应。

“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误拿那些药片?”西蒙直直地盯着她。

“她见到什么都往嘴里放。”

“你真这么想?”

“我是这么想的,也只能这么想。”露丝想结束这个话题,这样说道。

西蒙放松下来,又卷了一根雪茄。他把烟盒伸给露丝。

“不用,谢谢。”她说,“不抽,弗洛西在。”

他点燃雪茄,将烟雾吹进金色的晨光里,“我给你说点事吧?”

“好。”

西蒙犹豫着。这时,一只乌鸦从草地里飞出来,打破了寂静。

“我想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终于说道,“我和她之间。”

“我想是这样。”

“你不会对别人提这事,是不是?我的意思是,米兰达和我,呃,虽然对这类事不会感到紧张,但是,呃,还是会有点棘手。”

露丝就像站在一面悬崖上感觉想跳下去一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他讲下去。

“我来的那天晚上。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露丝。我看见加雷斯关掉了厨房里的灯,你们两个人在窗户里的轮廓很清晰。她把我带到楼上,然后,呃…”

“说下去吧。”

“她做的事很特别,露丝,她让我做的事,超出了我认为舒服的限度。我动作很轻——我不想把别人弄伤。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再去。”

“细节就请别说了,西蒙。”露丝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听下去,尤其是当弗洛西还绑在自己的胸前时。这样似乎不道德,下流。她打起精神。

“她让我那么做,露丝。现在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想到她那里去,一遍一遍地跟她做。她将我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打开了——呃,非常阴暗的东西,我不想了解的自己身上的东西。”

露丝惊呆了,寸步难移。

“后来,她把门一关,就在上个星期,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还说她受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是要我做你们的媒人吧?”珍妮特告诉她的有关孩子们的消息已经在她心里埋下了愤怒的种子,现在开始萌芽了,成为她心底深处的伤痛。为什么一切非要变得这么复杂?

“我只想告诉你,也许你觉得你了解那个女人。可她身上有一部分是那么阴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露丝觉得此时此刻很想回家。

“不过是…不过是觉得,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

露丝站起来。“她再也不会跟你睡觉了,西蒙。她对你厌倦了。就这么回事。我不想谈这事了。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不管你和米兰达在玩什么游戏,我都不想搅进来。我不评判人,不会让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我讨厌非得选择立场或说谎。所以要是忏悔的话,我不是最好的对象。况且,波莉——”她犹豫了一下,试图寻找合适的词汇——“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丈夫死了才不到两个月,她感情上一定是受到了伤害。”

“露丝…”西蒙握住她的手,叫道。

“你知道吗?我不想知道你还对她抱有什么幻想。”

“求求你了。对不起。”

“别求我,西蒙。我现在要回家了。”她走在又高又湿的草地里,脚要抬得很高,才能再踩下来。

“出了很多血!”西蒙大叫道。“很多血。”

露丝回到“乡村小屋”时才不再气得浑身发抖了。加雷斯在家。露丝打开厨房门时,他跳了起来。她走进屋,站在屋子中央。

“加雷斯,西蒙和波莉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早上好,宝贝。”加雷斯走过去,在她头上吻了一下。

“早上好。你知道西蒙和波莉的一些什么?”

“呃,我想不比你多。”加雷斯耸耸肩。

“我们看见他们那天晚上进了副楼。”

“是的。那又怎么样呢?他们都是成年人,不是吗?”

“只是…”

“什么?”

“没什么。”

“我得回去工作了,露丝。你没事吧?”

“你想喝咖啡吗?”她站在厨房中央问道。

“不用,谢谢。我刚喝了一杯。再见。”他出了后门,门砰地响了一声,把厨房的窗户震得哗哗作响。

露丝意识到自己忘了问他孩子们自己上学的事,于是跟在他后面,这时,一阵疲倦之感向她袭来。也许最好还是重新开始吧,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要揪住过去的事不放吧。

露丝的胸前仍然绑着弗洛西,她在餐桌旁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以及上面的副楼。她看见波莉正站在那间卧室兼客厅的窗户前,怀里抱着吉他。

露丝觉得她好像正朝下盯着她看。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露丝很快发现,她从医院回来时家中表面上的井然有序并不真实。当她打开食橱和朝沙发下看时,见到的全是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只不过是藏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面临的任务很艰巨。将炖锅放回原处,将盘子分门别类地堆叠在一起,把放刀叉餐具的抽屉清理干净花了她一天的时间。除了收拾这些,她还要做晚饭。忙完这些,她坐下来一边给弗洛西喂奶,一边望着窗外。

她太忙了,没空去找波莉或加雷斯,问他们在她不在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在这一天,她决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因为她不在家,所以家里才变得这么狼藉。这是个特殊情况,也是在预料之中的。

整整一天,她都没见到他们两个人。加雷斯缩在他的画室里,连午饭都没有上来吃,波莉在副楼里忙着弹她的吉他。偶尔,一股微风将一阵和弦从厨房的窗户里吹进来。露丝打开收音机的四台,将和弦淹没。

管道工来清理排水管道了。他们把一辆散发着臭味的大卡车倒进他们的私人车道上,然后把一架照相机放进臭烘烘的人孔盖下面。一个脸上长满疥癣的高个子男人——很显然是老板——嘴里啧啧地嘀咕着“畜生”之类的,接着,几股脏水像爆炸似的向房子后面的出口涌去。随着一声深长的喘息和呕吐声,排水管里堵塞的地方通了,里面的水清了,臭味也没有了。脸上长满疥癣的那个人递给露丝一张五百多镑的账单。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值那么多钱?”她问道。

那个人耸耸肩,指了指照相机、胶皮管和四个操作这些设备的昂贵的劳动力。

“排水管出了什么问题?”她问道。

“你不用知道吧,夫人。”他眨眨眼睛,“请在七天之内付款。地址账单上有。”

露丝张着嘴巴,站在车道上,那些人跳上卡车,消失无踪了。

露丝陪孩子们坐在餐桌旁,试图让他们做家庭作业。她正在帮尼科做数学作业。数学不是他的强项,无法让他保持注意力。

“答案是多少?”她问道。

可尼科对刺激安娜更感兴趣,安娜还在为那天早上的事情而痛心。

“那只不过是一只鸟,安娜。”他翻着白眼说。

正在看书的安娜这时抬起头来,她好像要把他杀了似的。露丝以前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尼科的漠不关心折磨着她。她不太清楚他跟那只小鸟的死是否有关系。她不相信他是故意的,她确实认为他也许只是动作粗鲁了点,不巧折断了小鸟的脖子。

“露丝。”亚尼斯抬起头来叫道。他在画一具要做成木乃伊的埃及人的尸体,正把脑髓从尸体的鼻孔里弄出来。

“怎么啦,亚尼斯?”

“我们可以回到大房子里来住吗?”

安娜看着他,目光锐利。

“上面的地方全被妈妈占了,她整天晚上弹吉他,不停地抽烟,我想回到下面专门给我的房间里来。”

露丝看着正在用眼睛乞求自己的安娜,又回头看了一眼两个男孩,他们也正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好像正置身于美国电影《落水狗》中墨西哥人僵持不下的那个场景中,每个人都拔出枪来互相指着,谁都无法开枪。她这时才想起事情并不是那个样子的,事实上,她在这里还是能控制局面的。

“你们当然可以。”她对两个男孩说道。

“不要!”安娜低声说道。

“好!”男孩子们高声喊道。

“我们去把东西拿下来吧。来吧,亚尼斯。”尼科站起来,跑了出去。

“谢谢你,露丝。”亚尼斯浅浅地鞠了一躬,然后跟着哥哥急匆匆地走了。

“为什么,妈妈?”安娜抬头看着露丝。

“有时候你得替别人想想,安娜。他们需要得到适当的照顾,但在副楼里他们得不到这样的照顾。他们需要到这里来。”露丝对波莉越了解,她就越相信是这样。

“可尼科…”

“我知道。我说过我会确保你没事的,是不是?难道你不相信我,安娜?”

安娜低下头。“我相信你,妈妈。”她说。

“好的。我知道现在有点乱七八糟,但相信我,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晚饭,露丝做了柠檬烤鸡拌小块烤土豆,还有一份绿色的沙拉。这顿饭有点凑合。鸡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她总是喜欢在冰箱里放一只鸡,以防万一。她确实应该去购一次物了,但她一直在忙着清理东西。

饭做好了,桌子也摆好了,她才摇铃。这时从客厅里传来一声抱怨。

“我们能不能把这集看完?”安娜问道。她和尼科跟亚尼斯正在客厅里看《辛普森一家》。安娜很显然是在把露丝早些时候教给她的经验付诸实践。她是个好女孩。

“还要多久?”

“十五分钟。”

“好吧,但是结束之后你们得立即来。”鸡再放十五分钟也不会坏。再说,加雷斯和波莉似乎都不急于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吃饭。

终于,加雷斯从厨房门里把头探了进来。

“你好,陌生人。”她说,走过去吻他。

“你好。”他的心思还在画室,她看出来了。她虽然有点沮丧,可对于他的工作是个吉兆。

“今天怎么样?”她给他倒了一杯酒,问道。

“很难重新进入状态。”他说,拿起酒,一口干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没多少时间画画。”

“对不起。”露丝咬着嘴唇,转身去搅卤汁。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在桌旁坐下来,揉着眼睛,“干一干,停一停,很难找到工作的节奏。”

“嗯,我们回来了,你可以想在那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把吃的给你送去。”

“噢,我觉得不至于那样。”加雷斯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弗洛西怎么样了?”

“在童车里睡觉呢。她整天干的事就是这个。噢,加雷斯。”她说着,拿起自己的杯子,在他旁边坐下来,“我不能肯定她没事。”

“别担心了,亲爱的。”加雷斯握住露丝的手,说,“凯特说需要时间。除了耐心等待,我们什么也干不了。”

“最恼人的就是这个。”

“去死吧!”尼科领着一群窃笑的孩子从客厅过来,完美的巴特·辛普森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尼科,你能上副楼叫一下你母亲吗?”露丝问道,“我觉得她没有听见铃声。”

尼科虽然抱怨了一声,还是迅速冲进了前面的花园。

“杰森死了。”安娜对她父亲说道。

“谁?”她坐下时,他轻轻捋着她的头发,这是他经常做的一个动作。从她的头发老是往后捋回原状的样子来看,露丝明显觉得,安娜可能希望他不要捋她的头发。

“是我的鸟。”加雷斯不知道,安娜生气了。

“你的鸟?噢,宝贝,对不起。”

露丝突然意识到,发现那只鸟死时加雷斯就在画室里,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天。女儿生命中一段影响她发展的完整的插曲,因为他忙于自己手头的事情而错过了。

“有血。”尼科回来时说道。

“什么?”露丝猛地转过身。

“妈妈的手指因为弹吉他时间太长都流血了。”他说,“她简直疯了。”

“她下来吃饭吗?”

“她说谢谢,不了。她说给她留一点,她有空时下来拿。”

离演出不到一个星期了,从现在开始大概都会是这个模式了。露丝把波莉的饭菜装在一个盘子里,又用一个盘子盖上,吃完饭后,她打发安娜端着饭菜上了一趟副楼。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弗洛西有气无力地躺在活动垫上。在住院之前——露丝是这么看的,住院是噩梦的简略表达方式——这个垫子是准备放起来的。弗洛西最后一次在上面时,可以靠着靠垫坐起来了。她甚至表现出想移动的迹象,这是一个婴儿准备爬行时的智力上的准备。

自从她们出院后,露丝就一直想让弗洛西坐起来,可她总是朝下倒。露丝查询过那本她常常翻阅的育婴书。生病后,尤其是生了一场需要住院——啊,又见到了这个讨厌的委婉说法——的病后,婴儿的发育会倒退一两步。比如:一个刚刚可以坐稳的婴儿可能就坐不稳了。但是不要担心,在大多数情况下,一切很快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这给了露丝一针兴奋剂,一线希望。

回到正常轨道。那是她对弗洛西的希望。一切很快会回到正常轨道上来。听上去是如此科学、如此正常。如此切实可行。

但眼下,弗洛西还是只能躺在垫子上,腿不踢,拳头也不敲打。不过,她的眼睛是睁着的,露丝盯着她,她也盯着露丝,露丝的手指在她眼前移动时,她的视线也能跟着移动。她偶尔会笑一笑。但露丝总是忍不住想:丢失了某些东西。神情有些茫然。丢失的不是在接受来自经验的印象之前的心智,而是对事物的感觉。

自从他们回家讨论这件事情以来,露丝给凯特打过几次电话。凯特非常善良、乐于助人,当她第三次打电话时,凯特让她意识到,她这样做有点多余。

“你要有耐心,露丝。很抱歉,尽管大多数医生希望你相信医学,但医学并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有太多的灰色地带,我担心弗洛西进入灰色地带。”

露丝转向躺在垫子上的进入灰色地带的女儿。她未能保护好她,也无法消除她所受到的伤害。但她强迫自己要有希望,只是这希望值得降一降,后退一两步罢了。

可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对露丝来说,波莉举办演出之前的那些日子既新奇又孤独。波莉下来还盘子,取咖啡或酒时,露丝见过她三四次。但谈话的机会始终没有出现,即使能够交流几句,也全是关于演出和那些歌曲怎么演绎之类的。加雷斯似乎也处于类似的工作状态之中,只在加咖啡、吃晚饭时才来一下。

出院之后的一个星期一,接到了从亚马逊网寄来的一个很大的包裹,是给加雷斯的。露丝去他的画室,她沿着湿漉漉的草地边缘走着,心想,当时间和经济允许时她要在这里放些踏脚石。只见他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旁,埋头在一本写生簿上写生,一盏日光灯照着他的作品。她感觉自己的位置很特殊,她能看见他,而他却看不见自己。对她来说,这一切似乎如此神秘,如此奇特。她在门上敲了敲,然后在窗户旁等着——他讨厌工作时有人突然闯进来。

加雷斯吓了一跳,但紧接着,他把手放在胸前,转过身,看见是露丝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有个包裹。”她说着,从窗户里向他示意包裹在上面的屋里。

他向她竖了竖大拇指。

“我马上上来。”他回答道。她没精打采地回到屋里,等待他的出现。

“啊——这个坏蛋终于来了!”大半个小时后他走进厨房时说道。

“是什么?”露丝急不可耐地想打开它。

“你瞧,露丝。”他说着,打开盒子,露出一个价值不菲的咖啡机,它跟他们厨房里的那个不一样,“它很先进,有硬水过滤器,有确保质量的不会阻塞的自洁式牛奶汽锅。”他把咖啡机从盒子里拿出来,抚摸着上面黑色的铬合金线条。

他的热情惹人怜爱,正常情况下,露丝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刚才加雷斯把咖啡机拿出来时发票从盒子里掉了出来,她看见上面的价格是四位数。似乎太浪费了。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还要买个咖啡机,加雷斯。我们买的那个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是的,是非常好,但这个是放在我的画室里用的,省得我想喝点咖啡的时候朝这里跑。”

“听上去是个节约时间的好办法。”她说道。他把纸板盒折起来,准备放起来循环使用。

“不过,我还是得上这里来磨豆子。什么样的磨豆机都赶不上我这台机器。”

“我知道。”露丝说。

“我打算让它进行首航了。”说着,加雷斯在露丝脸上吻了一下,抓起盛有他早上起床时磨的咖啡的罐子,朝画室走去。他把咖啡机夹在那只空着的胳膊下,咖啡机斜倚在他的臀部上,就像一个特别笨拙结实的孩子。

露丝非常想他上来取咖啡。自从她和弗洛西回来以后,他晚饭后总是一头扎回到画室里,留下她独自一人伺候孩子们睡觉,然后靠一本书、一杯酒打发晚上余下的时光。她开始把大孩子们的就寝时间向后推了一点点,以此来缩短她孤独的时间,但她这样做总感觉自己好像做了错事一样,可她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有些夜晚,她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加雷斯的存在。她跟暂时回到床上和他们一起睡的弗洛西睡着以后,他才上床。而她们清晨醒来时,他常常已经走了。露丝怀疑他有时候工作了一通宵,因为早上她在床上根本找不到他来睡过的痕迹:枕头没有弄皱,床单上也没有他的味道。

唯一能跟他说话的机会就是吃晚饭的时候,可这个时候孩男孩子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他们除了维持秩序几乎干不了别的。她不得不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样的时候加雷斯以前也经历过很多次,而每次对他的工作都是个好兆头,因此,最终对整个家庭也是个好兆头。可她又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次有些不同。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画室离家很近罢了。她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波莉的演出越来越近了。安娜、尼科和亚尼斯都想上拉姆酒吧听她演唱,可星期一到星期五晚上,露丝都不让孩子们去。露丝觉得,尼科的父亲去世后这么快就让尼科去听他母亲演唱关于他父亲的歌曲也许不妥当。她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怎样才算妥当呢。还是顺其自然吧。在她看来,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让波莉走上独立之路,都是好事。

两个男孩无法相信他们不能去。他们争论说,在希腊,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去任何地方,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

“恐怕这里不一样,小伙子们。”露丝说。

“但那是我们的妈妈唱…”

“对不起。那里的老板口气很坚决,没有例外。他们预计会有很多人,你们去不安全,也不合适。”

“那个老板说的他妈的什么话。”尼科咆哮道。

“尼科!”露丝制止道。

不过,露丝还是为此事感到歉疚。为了弥补他们没有去参加演唱会的缺憾,她答应把演唱会录下来。这样,尼科第一次观看她妈妈的演唱会是通过媒介观看的,任何反应都是私下的,如果必要,她还可以不让他看。

“那我走了——再见。”

演出的那天,波莉在“乡村小屋”里难得地露了一面,她是在去拉姆酒吧校音之前来跟孩子们道别的。虽然不是电声乐器,但波莉说她还是要去找找场地的感觉。

“祝我好运吧。”她揉着尼科的头发,说道。他对她还以怒视。

“再见,妈妈。”亚尼斯伸出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有那么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烟炱黑的睫毛碰到了白色的脸颊。当她把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放在亚尼斯瘦小的肩膀上时,涂上红色唇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那一瞬间过去了。

“要走了。”她说着,转身走了,“我的观众们在等着我。”她背上斜挎着吉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乡村小屋”。

露丝盯着自己正在搅的波伦亚酱汁。波莉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但见到波莉如此活泼还是很好。无论什么样的活动都是件好事。只要一开始,就会形成一种势头,或许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向上的势头。但这时露丝又担心起那两个孩子来,他们一旦置身她的影响范围之外,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她转身看见他们站在门边看着前花园,看着波莉留下的这片空地。

“你确信摄像机还在充电吗,尼科?它插在电视机旁的插座里。”

三十分钟后,加雷斯从画室里出来了。

“还没好吗?”他看着露丝,问道。露丝还站在那里,搅着酱汁,“我们得换衣服,别忘了。”

她在家里干活时总是穿着那件破旧、没有洗的t恤衫和在花园里干活穿的粗棉布裤子——她怀孕时就穿着这条老式、肥大的裤子。裤子上溅满了油漆和水泥,她泥色的膝盖从上面的一个豁口中露了出来。她最近经常穿这条裤子。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穿着这条脏兮兮的裤子去酒吧。她不想让人看上去她在支持她。当然,这样做是不可能的。人们会议论。

“对不起,我有点头昏眼花。”她眨眨眼睛,把煮意大利细面条的水烧上,摆好桌子,加雷斯在厨房的水池里把手指上的墨迹洗干净。

“今天不错,”他说,“河流那个项目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噢,是吗?”

“我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语言。那些用数字合成、蚀刻和剖面线做成的东西感觉不对,不像真的。还是木版画好,露丝,绝对的。”

“木版画!”

“我打算从河边的树上搞些木材来。”

“这个主意好吗?”她想像河边只剩下一排光秃秃的树桩的情形,就像反映被毁的亚马逊雨林的彩色增刊里的照片一样。大片大片的雨林惨遭破坏。

“我只在这里取一根树枝,在那里取一根树枝。取木材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对材料的干预很少,只有一点点,让人感觉有水在流动。让木材上的纹理说话。然后…”他停下来,把还留有墨迹的手在擦拭杯盘的抹布上擦干,墨迹留在了抹布上,这意味着得赶紧把它送到洗衣房去洗。

“然后怎么样?”他说的这些她想像不出来。他只要一谈到工作,她就老这样。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得出这些结论,可他向她解释时所采取的方式方法使得这些结论听上去如此简单明了,似乎非常容易,不值得他花那么大的力气。

“然后我会把人体画上去。虽然我还不知道怎样画,但主题是关于美与毁灭的。关于我们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又是怎样掠夺这个世界,将它碾压成碎片的。”

“我想看看你的作品。”

“目前还没有东西可看,以后如果有的话,我答应你,会让你先睹为快的。”她把面条中的水沥出来,加雷斯身体前倾,在她的头发上吻了吻。

露丝突然挣开他,摇起铃来。“吃晚饭啦!”她叫道。

“不错,今天不错。”加雷斯搓着手,坐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露丝总感到打不起精神。她想,也许酒能帮她提起精神。她从酒架的最低层——比较好的酒都放在这里——拿出一瓶巴多利诺红葡萄酒,打开,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意识到忘了给加雷斯倒一杯,于是端着酒转过身去。她拍着脑袋,走回去,拿出一个酒杯,用自己的t恤衫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倒上酒。

晚饭后,露丝安排大些的孩子收拾碗筷和桌子,自己则去给弗洛西洗澡和喂奶,准备接下来让她睡觉。弗洛西洗澡时有轻微的踢打动作,搅起了几个肥皂泡。这是自她住院以来露丝见到的最活泼的一次。她第一次觉得女儿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但这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

门铃响起的时候,她刚刚把弗洛西放下来。可能是冉卡。冉卡是西蒙家的换工女孩,晚上来西蒙家照看孩子,免费住在他家。西蒙没有去参加波莉的演唱会,因此这似乎很好地解决了露丝和加雷斯都想去的难题。

“你听到了吗,加雷斯?我还要去换衣服。给她倒杯茶,我马上就下来。”

露丝把弗洛西放在从婴儿室拿回来的小床上时,她心里有些忐忑。按照原来的计划,她准备把弗洛西放在小床里,等他们看完演出回来就把她抱到他们床上,她觉得现在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床。这一晚将是个很大的考验,这是她第一次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除了房子落成典礼那天安娜去别人家过夜之外。弗洛西才出院,又要让孩子单独待着,呃,露丝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去几天来,她的肚子一直不太舒服,总在不停地朝厕所里跑。可她又必须去。当她把自己的担心向加雷斯吐露之后,他耐心地告诉她,拉姆酒吧离自己家也就几百码的距离,冉卡了解孩子们,而且有拉姆酒吧的电话,还说他会告诉拉姆酒吧的老板查理,只要接到冉卡的电话必须立即告诉露丝。

他不明白露丝有多么不安。

露丝走进更衣室,斜靠在大穿衣镜上,近距离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要是她说孩子病了呢?要是她说自己头疼或吐了呢?——她知道这些都是令人信服的理由——那她就不必去了。可当她看着克里斯多斯画的波莉的画像时,曾经的一切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对于波莉,她应该忠诚,她欠她的。不去酒吧给她捧场是绝对不行的。

既然要去,那穿什么呢?她拿起那件黑色的连衣裙,裙子的胸部位置有条带状的圆形亮片,加雷斯非常喜欢这条裙子。她脱下棉布裤和t恤衫,堆在地板上,从头上把裙子套进去。跟他们离开伦敦之前她穿给加雷斯一个人看的那次比起来,裙子显得有点紧。但这是一条系腰带的裙子,她可以干脆把腰带扔掉,拉一点点过来把肚子遮住。她照着镜子。乳房受到了挤压,从上面露了出来,这样也不错,她心想。其余地方什么样子,她并没有留意太长时间。

她抓着头发,朝上挽起来,用一个大发夹在后面夹住。她在脸上浇了些水,涂了点口红——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涂口红。她停顿了片刻,仔仔细细地端详镜中自己的脸庞。在镜子上方灯泡的蓝色灯光里,她看上去朦朦胧胧、非常疲惫。她在浴室自己一侧的抽屉里摸索着对她来说有点奢侈的明彩笔,可让她恼火的是,它似乎不见了。

由于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她把脚伸进黑色的绒面革平底鞋里,下楼去找冉卡,准备带她在家里看看。

让她有些吃惊的是,这位保姆正坐在餐桌旁跟加雷斯喝酒。要看管四个孩子,喝酒肯定是不明智的行为吧?将冉卡退回去的念头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样肯定是最为明智的。毕竟,一杯酒就能影响人的判断力。

当然,那是开车,不是照顾孩子,露丝不得不承认,她经常在喝了不止一杯后看管四个甚至更多的孩子。

“你好,露丝。”冉卡是个漂亮的斯洛伐克女孩,她站起来,跟露丝握了握手。

“你好,冉卡。我带你到处看看吧。你以前没来过,对不对?”

“噢,来过,露丝。你和弗洛西不在家的时候,我来过五六次。”冉卡微笑着点点头。

露丝看着加雷斯,眉毛皱了起来。

“我去医院探视时总得有人照顾孩子们吧。”加雷斯说。

露丝甚至不愿去想为什么波莉就不能照顾一下孩子。

“呃,那我告诉你要是弗洛西醒了你该怎么办吧。你有了酒吧的电话,加雷斯已经告诉你了,如果弗洛西有什么麻烦的话就打那个电话,你必须每小时检查一次,可以做到吗?”

露丝真的只是想向冉卡展示怎么照顾弗洛西,但她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她到处转起来,还把她介绍给孩子们,孩子们抬起头来,说了声“你好,冉卡”之后,又继续看他们的美国经典动画电视剧。去了。

冉卡跟在露丝后面,对露丝精确详细的介绍哼哼哈哈地附和着。她的这副模样让露丝怀疑她可能什么东西都没听进去。露丝想放弃今晚的计划,但又想不出一个让自己抽身而又不让别人感到鲁莽的办法。

她和加雷斯亲过所有的孩子——露丝曾经劝加雷斯,他们必须把两个男孩也看成是自己的——之后,沿着那条乡间小路往酒吧去了。

这是个寒冷、没有云彩的夜晚,寒意在你的鼻孔里凝结,在你的呼吸中消失。露丝的眼睛在这样的空气里流了点泪,在这样的空气里,月光照耀下的灌木树篱显得分外突出。她心想,明净是今晚所需要的,它让万物变得分外清楚。

他们沿着那条乡间小路溜跶着,露丝把胳膊塞进加雷斯的肘弯里。加雷斯谈着夜空,谈着在这样的夜空下,地平线如何使树木现出它们的轮廓。听他说话,她感到很幸福。

他们停下来,屏住呼吸,周围万籁俱寂。直到听到了猫头鹰和某种小动物的尖叫声,他们又才往前走。他们离酒吧越来越近,这里位于村子的边缘,街灯取代了月亮和星星,酒吧里的喧闹声吞没了外面夜晚的静穆。

酒吧里座无虚席。对于一个只能通过电话和邮政服务与外界联系的人——波莉曾声称连怎么开电脑都不知道——来说,她成功地拉来了两百多名观众,这些人足以把拉姆酒吧挤满。加雷斯向吧台走去时,露丝朝四周看了看。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的都不是本地人。在拉姆酒吧五百年的历史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多戴耳环和鼻环、穿皮衣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之下。其中有好几个身穿黑衣、衣着不整的人,三十多岁,喝的好像是苹果酒。这些人很显然都是她过去的粉丝。但也有衣着考究、神情较为冷漠的人,他们喝着酒,试图在苹果手机上搜索到接收信号,露丝知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些人一定是业界的人,是能够为波莉开创未来,开创一个让她独立的未来的人。露丝非常高兴地看到这类人如此之多。

露丝心想,如果波莉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到世界各地表演和录制唱片,她就能够更为正式地担负起照看两个男孩的任务。

加雷斯端来酒,递给她。

“乔恩也来了。”他隔着吧台向他挥手,“我去见见他你会介意吗?他老在邀请我参加板球队。”

“好像《亚齐这一家》英国广播公司电台(BBC radio)录制的反映乡村生活的广播剧。该剧1951年元旦在英国首播。里那些乡里人的做派。”露丝说。

“我最终还是被英国文化同化了。”加雷斯把手放在胸前。

“去吧,你这个英国佬。我去找个好位置摄像。”

她坐在比较靠前的壁炉旁的一张高脚凳上,可以看见攒动的人头。她眯起眼睛,看着摄像机,看看机器是否已摆放妥当。在他们家,负责摄影的人总是她。看着他们家的照片,你会觉得她好像不存在似的,因为她总是在镜头的另一边。加雷斯的工作需要经常摄影,他曾说,要是在其他时候也要他来摄影的话,他会觉得是在工作,于是,这个活就落到了她身上。不过,她并不介意。她觉得自己相当擅长摄影,对构图很有鉴赏力。

酒吧的电话响了起来。露丝转身看见酒吧的老板查理拿起电话,心中不免一阵恐惧。他大笑着放下话筒,由于尼古丁的影响,他跟老朋友寒暄时,嗓音嘶哑。露丝渐渐从恐慌变成了心有余悸。她常常如此。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环顾四周,试图融入人群之中。大家都面向舞台站着。每次台上有什么动静,嗡嗡的说话声都会戛然而止。大家都在翘首以待。

“我告诉他我下周三去打板球,免得他总是来打扰我。”加雷斯穿过吧台,站在她旁边,“我去抽支烟。”说着,他又消失了。

露丝喝完酒,把夹克扔在凳子上,去吧台取酒。她希望西蒙也在那里,但他没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查理正忙着招呼挤在吧台前的人,她想把查理的视线吸引过来,可他今晚不对任何人开恩,她只好等着。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后才轮到她。由于等候的时候太长,她决定买一整瓶,省得再回来。她把买来的酒放在凳子旁边的壁炉架上。

她刚坐下来,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她抬起头,只见波莉胸前斜挎着吉他,轻快地来到那块垫起来的被当做舞台的地方。她在话筒前停下来,把话筒朝下拉了拉,让它离嘴巴更近一些。她的嘴唇涂成了血红色,身穿长长的黑衣,看上去像蜘蛛网似的。她似乎有点紧张。

“大家好。”她看着观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很高兴回到舞台上。”

这时,观众中爆发出热情洋溢的欢呼声,波莉的脸上因此露出了一丝快乐。露丝开始摄像。波莉低头看着吉他,弹奏了几个小三和弦。

“我是个寡妇,我演唱的是我的经历。”她说道,眼睛半睁半闭。接着,她开始演唱第一首歌曲。

波莉的状态很好。她的声音转瞬之间从低沉的咆哮骤升至女妖精似的哀号。她的新歌主题涉及痛苦、爱情、生命和死亡。她的愤怒和失望都在这间小小的酒吧里一齐释放出来。显而易见,从观众的注意力的集中程度来看,对大多数观众来说,今晚是一次超凡的,甚至是脱胎换骨的体验。

露丝在人群中搜寻着加雷斯,他在波莉刚刚张嘴开唱时就抽完烟进来了。由于人多太拥挤,他无法挤到露丝身边去,只好待在酒吧的另一边,他靠在吧台上,那神情,好像那酒吧是他的一样。露丝看他注视着波莉,感觉不是滋味。他脸上有些她不愿见到的东西,一些让她觉得自己很普通,好像她不配站在这间屋子里听波莉演唱一样。她突然对自己感到失望,感到羞愧,没有像舞台上的那个朋友一样优秀。她曾经以为的自己在过去十几年里所获得的优势,很显然,只不过是个神话。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在波莉的管弦乐队里敲着不起眼的三角铁一种打击乐器。。

波莉蹲下来,把吉他转到身后,好像那把吉他是她的奴隶一样,被绑在她的臀部上。她蹲下时,衬裤的胯部全都露了出来,但它并不让人觉得低级下流,而是很自然,很性感。露丝一时间也被惊呆了。

这时,她想起一个炎热的夏天发生的事情,她、波莉和另外一两个女孩应该去掷铅球,可她们并没有去,而是留在运动场上晒太阳。露丝和其他几个女孩子坐着时都把腿盘在自己侧边,把运动短裙在周围掖好。而波莉坐着时两腿张开,裙子缩了上去,一切暴露无遗。但没有一根阴毛伸出来,在她干净洁白的胯部也没有见到一块潮湿或灰暗的地方。噢,即使对身体上那么难以对付和捉摸的部位她都充满了自信,露丝当时心里这样想。现在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波莉仍然是那样毫无羁绊,那样轻易地展示自己,就像她十三岁那年一样。

露丝拿着摄像机,一动不动,像个大笨汉似的。

做个稳重的埃迪澳大利亚喜剧演员Copher iddows的艺名,成名前常常利用自己残疾的特点来表演喜剧。。露丝已经成为这样的人,一个明智的人。她最近最不得体,最大胆的动作是买了一栋老房子,花了两年的时间对它重新整修。比较而言,这还不是那么不得体。面对舞台上那个兴奋的人及其紧紧抓住这些冷漠、超然的观众心弦的技巧,她感到自己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中年家庭主妇——这样的前途在这间屋子里无疑是最让人兴奋不起来的了。

那天晚上,波莉演唱了十二首新歌、1992年的专辑《惶惶不安》中的主打歌曲,以及一两首老歌,观众的情绪完全被她控制了。这些不使用现代电声乐器伴奏而只用吉他伴奏的歌曲充满了这个小小的酒吧,好像连歌曲的味道都能闻到。

结束的时候,观众们兴奋起来了。他们跺着脚,大声叫着“再来一个”。端着酒杯的人用粗笨的银戒指敲着酒杯。波莉站在舞台上,面带微笑,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然后把吉他靠在墙边,转过身,穿过人群,向吧台走去。人们都伸出手去触摸她。

露丝的镜头也试图跟上在人群中穿行的波莉,可她个子太小,在台上时活力四射,整个屋子里似乎无处不在,可一旦来到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没了。

露丝听到人群中响起一声喘息时,她刚刚把摄像机收起来。她抬起头来,只见波莉周围空了,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女人站在她面前,那个女人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价值不菲的、柔软的皮夹克。她堵住了波莉的去路,俯视着她,像个迪斯尼动画片里邪恶的巫婆。露丝伸长脖子,想听清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说道,“你丈夫的死只有你关心。”

波莉一只手放在臀部上,抬起头,盯着她,迫使她移开视线。那个女人突然猛扑过去,在她脸上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波莉大吃一惊,颧骨也被一枚大钻戒划破了。

波莉瘫了下去,这时,五个人跳起来施以援手,加雷斯是其中之一。

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被一个男人控制住了。那人又高又黑,刘海从疲倦的蓝眼睛上垂下来。现在情况明朗了,那个女人喝醉了。

“你说过,如果我们来这里的话你会守规矩的。”他骂道。

“我说的是表演的时候,表演的时候。”她咆哮道。

露丝已经把摄像机放回包里,拉上了拉链,对此她感到非常生气。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一切都过去了!”那个男人大声叫道。

“我看见了你脸上的表情,”她还击道,“别告诉我你还在想跟她干那事,那条肮脏的臭鱼。”

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酒吧。露丝俯视着波莉,波莉还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男人。其中一个人从酒吧间取来一杯水,加雷斯用纸巾擦着那个女人的戒指在波莉右眼下方留下的难看的伤口。

“你没事吧?”露丝俯下身,问波莉。

“我没事。”波莉抬起头对她笑笑,但她的嘴巴还有些扭曲,“忘了它吧,好吗?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她。她是个神经病。”

加雷斯和另外一个人——一个大块头,打扮光鲜、皮肤黝黑——将她扶起来。

“我想喝杯酒。”波莉抬头看着加雷斯说。

“给这位明星来瓶香槟,查理!”他扒开人群,扶着她向吧台走去时大声叫道。有人迅速从凳子上下来,把座位让给她。

“这个由这里的主人付钱。”查理说着,把手伸到吧台后面,拿出一束红玫瑰,递给波莉,同时鞠了一躬。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露丝绝对不会相信这个动作来自这个大腹便便、爱管闲事、性情粗鲁的家伙。他有一种本领要比对女人献慇勤和送花有名得多,那就是,能凭借本能,精确地将制造麻烦的人拉出来,扔到外面的大街上。

加雷斯倒上香槟,递给波莉和露丝。

“你唱得太棒了,波莉。”露丝说。

“谢谢。”

“太棒了!”加雷斯将胳膊搭在波莉的肩上,“你再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伙计,是不是?”

“我不知道。”波莉耸耸肩。

“对不起,”一个谈吐文雅、长辫及腰的白人来到波莉和露丝之间,伸出手,“你的演唱太让我震惊了。”

“谢谢。”波莉跟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遭遇后黯淡的心情渐渐好转。

“我是卡马唱片公司的杰姆·威廉姆斯。”那个家伙自我介绍道。

“哇。”加雷斯惊呼道。

“太棒了。”波莉微笑道。

露丝的视线越过拥挤的吧台,落在靠在酒吧门边墙上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手里端着一品脱酒,正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是西蒙。

“去趟厕所。”她说完这句没有特别对象的话,朝他挤过去。她不相信他会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照看那些孩子?”

“他们都睡觉了,我溜到这里来喝一杯。别告诉米兰达。”他说。

“这种无关紧要的秘密我才不会告诉她呢。”

“那我就相信没事了。我快结束时才来。”

“演唱会——太精彩了。”露丝搜索着词汇。

“太棒了。”

“是啊。”

“喂,露丝,”他说,“我对几个星期前的事感到抱歉。我有点…失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倾诉,我随时恭候。我不希望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很怀念我们从前一起聊天的时候。”

“可我已经忘了。”她伸长脖子,在他<bdo>?99lib.</bdo>脸上吻了一下,“如果你马上回去照看孩子,我就做你的朋友。”

“好的,夫人。”他把酒递给她,答道,“我走了。记得找我——好吗?什么时候都行。”

“好的。”虽然露丝并不清楚他所说的她想倾诉是什么意思,她还是这样答道。倾诉什么?他才想倾诉呢。她把西蒙剩下的酒一口干了,朝吧台走去。

“你到哪里去了?”加雷斯用胳膊揽住她。

“厕所。”她回答。

他好像有点被边缘化了。波莉坐在凳子上,摆出一副高贵的架子。一群男人围着她,脸上带着同情的表情,如饥似渴地听着她说话。露丝注意到,早些时候出现的那个留着刘海的男人也在这群男人中间,正好站在波莉的旁边,离她很近。他的大腿肯定跟她的碰在一起了,露丝心想。

“我要回去替冉卡了。”露丝说,“你想留就留吧。”

“不,我要回去。我早上得早起。”加雷斯说道。

他们向波莉告别,波莉一副准备熬一通宵的样子。他们来到外面的乡间小路上,月亮挂在夜空,好像一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尽管天气仍然很冷,可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回家的路上,露丝依偎在加雷斯的怀里,终于从拥挤的酒吧里逃出来了,心情很愉快。

加雷斯暗自笑了笑。

“笑什么?”露丝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我在想,十年或二十年之后,今晚的情形会写进一两本自传里去。”

“这是件大事,这是肯定的。”露丝注意到,在遥远的西边,云层正在聚集,被月亮照亮的天空变成了浅灰色。过会就要大雨倾盆了。

他们回到家里。家里风平浪静,孩子们都按照吩咐睡觉了,也没有一个人被吵醒,对了,弗洛西也很好。露丝和加雷斯给了冉卡二十镑,把她打发走了,然后——确信弗洛西仍然睡得很香之后——有点眩晕和疲倦的他们也上床睡觉了。她感到自己对丈夫有需求,几个月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开始抚摸他的后腰,他转过身来,捧起她的脸。他吻着她,让她翻身仰卧着,他将嘴巴向她的乳房移过去,亲吻她的乳房,然后开始吮吸,最后使劲地咬着,她惊讶地大叫起来。

倒不是她不喜欢,而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粗鲁过。他将手伸到她的大腿之间,开始轻轻地抚摸。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做了十年的爱,这十年里有个特征,就是动作很温柔。她很快就发作了,脑袋里火花四射,她瘫软在他的手上。

“我真的爱你,露丝。”他说,翻身回到自己一侧,浑身是汗地缠绕在她的腿上。他很快就睡着了。她仰卧在那里。她几年来都没有过这样的高潮了。

“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这一切。”她在深夜寂静的卧室里喃喃自语。

当雨点开始打在天窗上时,她忍不住思忖: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露丝醒来时,加雷斯正在一边洗澡一边哼唱波莉的一首老歌。她躺在从天窗里投射进来的早上柔和的阳光里,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想知道为什么胃里会有点翻滚欲呕。她动了动,感到两腿之间很疼。她打了个冷颤。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第一天上学一样。

“喂,亲爱的。”加雷斯洗完澡,走进来。他正用一条厚厚的白毛巾擦着头发,露丝总是把这些毛巾叠得漂漂亮亮的,放在浴室里用橡木板条做的架子上。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嘴唇。

“画室里的咖啡喝完了。”他说,“我们把咖啡煮完了,我和我的新咖啡机煮的。”

“我去购物时买吧。”露丝说。

“我真的爱你,你知道的。”

“你昨晚说过了。”她告诉他。

“我说出来,是因为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穿上破旧的李维斯501s牛仔裤和一件深橄榄色的套头衫,这件衣服是露丝怀安娜时给他织的。他用手指梳着头发,当他确信头发都干了,而且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凌乱的发型之后才离开。

露丝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哼着曲子,直接去农贸市场了。农贸市场位于邻村,三英里距离,她得开车去,她感觉用“市场”比用“韦特罗斯超市”更恰当。她上车时将那个柳条篮扔在后座上。她买这个篮子就是为了去农贸市场上买东西用的。虽然胸前绑着弗洛西,胳膊下还要夹个篮子有点费劲,但要去农贸市场如果没有这个篮子是不可想像的。这个篮子提醒她,她现在是个村妇了,她因此感到完整。

露丝把福特Galaxy开进农贸市场的所在地——村礼堂的停车场时,早上的薄雾已经退去,蓝色的天空露了出来。尽管昨晚下了雨,但最近一周来天气似乎越来越暖和。她高兴地看到,这天早上,尽管有些泥泞,有人已经决定把市场像夏天那样搬到礼堂后面的运动场上了。像往常一样,这里十分忙碌,随处可以见到她认识的学生家长。她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嘴里哼着曲子,把法国奶酪、本地果酱和一公斤熏肉放进篮子里,同时和几个较为热情的家长点头、打招呼。对于这里的熏肉,她私下里觉得没有超市里的熟食好,价格却比超市里的贵,但她之所以还要买,是因为她站在自己的花园顶部,可以看见生产这种熏肉的工厂。

她闭上眼睛,感觉阳光照在自己脸上,想像自己在法国多尔多涅省的某个集市上。

“咖啡,千万别忘了买咖啡。”她向那家售卖自家烘烤的整豆的摊位走去,这家烘烤豆子的方法很特别,加雷斯喜欢。

她咿咿呀呀地跟弗洛西说着话,回到了厨房,把最后一口罐子放进食橱里。这时,她的热情高涨起来,把磨豆机从架子上拿下来,加工了一些豆子,这些豆子加工出来的咖啡足以让加雷斯喝到晚饭时间。想到加雷斯,想起昨晚,她又一阵颤栗。她想,简直不可思议,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的生活中,一次优质的性爱会让一个人的感受完全不同。她把熏肉放进冰箱,抬起头,正好看见波莉从花园里的小路上向厨房溜跶而来。她裹着一件黑色的缎子晨衣,露丝以前从没见她穿过。

露丝拿起篮子,放回到凉爽的储藏室里。储藏室里散发着苹果的味道,这些苹果是她秋天时用报纸裹起来储存在那里的。

她从储藏室里出来,来到厨房,看见波莉坐在桌旁,看着她。

“你看上去很幸福,露丝。”她说。

露丝笑笑。

“你和加雷斯昨晚过得很愉快?”

“我们都喜欢你的演唱会。我们离开后怎么样啊?”

“还行。”波莉回答。

“什么?”

“我不知道。”波莉伸了个懒腰,“我有点虎头蛇尾。”

“你回来得很晚?”

“我觉得是。”

“有人感兴趣吗?”

“噢,我不知道。他们说喜欢,还会再来,但也只是说说吧。”她在手指上挽着一绺头发,察看末端是否有分叉,“加雷斯去哪里了?”

“在画室。”

“太棒了,又开始工作了。”

“什么意思?”

“呃,你不在家的时候,他几乎是不去画室的。”

露丝看着波莉,她还在摆弄着她的头发。一股什么东西渗进她整个上午都沉浸其中的满足里。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大概是担心吧,担心弗洛西。”露丝敷衍道。

“他总在厨房里。”波莉耸耸肩,“在煮咖啡吗?”

“我马上煮。”露丝记着要把那些咖啡送给加雷斯。像他那样的北美人,没有咖啡因就不能工作,他此时可能都喘不过气来了。她穿上那双破旧的惠灵顿长统靴,轻手轻脚地穿过后花园,朝加雷斯的画室走去。一路上她大声地呼喊着曼奇。一晚上不在家很正常,可它连早餐也没回来吃。露丝希望没有人给它东西吃。她知道,并不是你不该那样做,而是这样做是将好心用错了地方。

她轻轻在画室的门上敲了敲。像往常一样,为了遮挡上午的太阳,窗帘是拉上的。

“怎么啦?”他在里面问道。

她打开门时,猛吸了一口气。自从她上次来画室,一个星期不到,现在每块空地,墙上的每一厘米的空白处,都挂满了画,有小河的画,有树木的画,有人像画,好像在动——是在跳舞吗?——放荡不羁、舞姿轻盈。那些人像画的某些神态,她感觉很熟悉。

“你一直在忙吧。”她看着他周围的画作。

“是的,”他回答道,把正在画的一幅画翻过去,扣在地上。他转向她,“你想做什么,露丝?”她知道他不喜欢工作时别人来打扰他,包括她。

“我给你送咖啡来了。”她说。

“噢,好的。当然。这太棒了。谢谢。”他看着她,好像在等她离开似的。

“那好吧,午饭时候见。”

“我打算中午继续画。对不起。但晚饭时别忘了叫我。”

“好吧。晚饭时候见。”露丝退出来,把门在她身后卡哒一声关上。

回屋的路上,刺目的阳光让草坪看上去有些倾斜,她感觉自己在缩小,像爱丽丝一样在中,爱丽丝喝了一瓶水之后就缩小了,身高仅为二十五厘米左右。后来吃了一块蛋糕,又变成了一个巨人,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她感觉自己的家离她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她突然停住脚步。愚蠢!她把弗洛西留在了厨房里的婴儿椅上,正和波莉在一起。

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背上推了一下,她穿过草地,飞也似的扑进厨房,把坐在餐桌旁,拿着玳瑁手镜,研究眼睛下方那道小伤口的波莉吓得跳了起来。弗洛西还在厨房另一边的婴儿椅上,睡得正香。露丝向她跑过去。

“怎么啦?”波莉放下镜子,问道。

露丝差点感激得哭起来。波莉甚至都没注意到弗洛西。她睡着了,毫发未伤,安然无恙。

“那咖啡如何?”她问波莉。

波莉的体内一旦有了一点咖啡因之后,她就对昨晚发生的事没那么悲伤了。原来,在伦敦和布里斯托英国一港口城市。,等着跟她见面的人排了一长串,都是跟她洽谈录制合同和举办小型不使用现代电声乐器伴奏的演唱会的。

“你看见那个剪着灰色短发、戴着环形鼻饰、骨瘦如柴的老家伙了吗?”她问露丝。

“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皮衣的那个?”

“对。他是斯蒂夫·布娄。”

“不是吧?”

“是的,就是那个低音歌手。他下个月在卡姆登有个演唱会,想让我去客串一下。”

“你去吗?”

“为什么不去?这是让生活好起来的唯一出路,真的,难道不是吗,露丝?我觉得我要上那里去一两天,把这张老脸给大家看看。你不怕照管我的两个孩子吧,是不是?”

“当然。”

太不怕了,她心想。心中充满了快乐。

这时,花园的门开了,出现了加雷斯的剪影,他把身体的重量落在一只腿上,用被炭画笔染黑的手指梳着头发。他把脸上的头发梳到后面,等着眼睛适应黑乎乎的厨房。

“我的牛奶喝完了。”他说。

“你得装一条管子,”波莉嘲笑道,“那样你就永远不需要上这里来了。”

“噢,你好。”加雷斯走进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是你这位大明星啊。”

“呸,无聊。”波莉面无表情地说道。

“先喝冰箱里前面位置的瓶子里的。”露丝说。加雷斯在冰箱里摸索着。

“噢,好的。今天有谁去巴斯吗?我的弦断了一根。”波莉问道。

“对不起。”露丝回答,替她和加雷斯两个人道歉。加雷斯要画画,她也去不了:把孩子们接回来之前没有足够的时间跑个来回。

“等等。”加雷斯手里端着牛奶,转过身,“我可能可以带你去。我还要些纸。我打算明天去的,今天去也行。”

“如果你肯定…”波莉说。

“别担心。我们吃了午饭去。中午吃什么,露丝?”

露丝确定无疑,他说过午饭不吃的。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露丝做了个法国洋葱汤,他们坐在餐桌上,跟从农贸市场上买来的面包、山羊乳干酪,一起吃了。大家都在家反而让她觉得很陌生——她已经开始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了。当波莉和加雷斯谈着各自的工作、各自的计划时,她感觉自己有点像坐在两场森林大火之间一样。

加雷斯概括地讲了自己创作小河系列作品的想法,波莉听着,身体前倾,点头显示自己明白他所讲的内容。露丝开始走神了。她压压右边的乳房,看看是否有预警性的经期前疼痛。如果有,她自弗洛西出生以来的第一次例假就要来了,这也就解释了她目前的感受是正常的。她记得,早上还挺好的,阳光普照,鲜艳灿烂。而现在,她感觉好像爬进了一个盒子里,这个盒子正在缓缓地关上。

波莉上副楼准备去了,加雷斯坐在餐桌旁,把要在巴斯买的物品一一列出来,露丝收拾午饭后的桌子。

“需要我给你买点什么吗?”他问道。

“给孩子梳头的梳子不见了,”露丝回答,“安娜又在不停地挠头。”

“好的,写上了。”他站起来,从后门旁的木盒里取出车钥匙,“我们不会回来得太晚的。”说着,在她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出了门,跳上通向副楼的台阶,仿佛一只在野地里获得自由的小狗。

露丝看见波莉从副楼出来,冲加雷斯笑了笑。她穿了一条白色的宽松直筒连衣裙,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使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像个纯洁的小新娘。

露丝一收拾完厨房,又在花园里找了一遍那只猫,然后破例地躺在弗洛西旁边睡了个午觉。她心想,也许睡一觉就好了。可离去学校接孩子还有十分钟时她醒了。她发现,此时不仅仍然感觉在盒子里,而且脑袋里还模糊不清,好像有人趁她睡觉时悄悄潜进去,把她脑袋里有感觉的部分换成了棉絮一样。

所以,当她在田里走时,她起初并没听见西蒙在喊她。他追上来时,她以为是特洛普友好地从她腿边擦过。

“喂。”西蒙跳起来,比小狗还像小狗,“这是谁呀?”

“对不起。”露丝转过身,嘴角露出了笑容,“我有些迷糊。”

“我早就知道了。”他跟她并肩走着。“从学校回来后想来喝一杯吗?”

“为什么不呢?”露丝回答。无论如何,回家是没有理由的,至于晚饭嘛,冰箱里有烤宽面条。她不太想做饭。

到了学校,孩子们听了晚餐的这个安排,都高呼起来,露丝不知道回他们自己家有什么问题。

他们把孩子们召集到一起,收拾好书包、午餐盒,便朝回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田里似乎挤满了黑色的乌鸦。孩子们朝乌鸦跑去,乌鸦仿佛巨大的黑色幽灵似的飞起来,叫声响彻整个上空。安娜、亚尼斯、尼科、艾菲和利亚姆从盘旋的乌鸦身上得到启示,也张开双臂,快速打着转,直到头晕目眩地瘫倒在地。

西蒙的孩子是双胞胎。尽管他们年龄不大,只有七岁,但他们都继承了母亲凯尔特人白皙的皮肤,圆圆的黑眼睛,西蒙浓密的金发。露丝总是把他们当作小精灵,他们脚步轻快,顽皮淘气,比波莉的孩子快乐舒畅得多。

“你们那位古怪的阿姨去哪里了?”艾菲蹦蹦跳跳地和安娜一起跑着。两个女孩此时都假装在飞翔,由于太投入,没有注意到已经到露丝和西蒙跟前。

“她不是我的阿姨。”安娜说,从她身边呼叫着跑开了。

“不过,她确实很古怪是吧?”利亚姆飞奔过来,与其说是像一只鸟还不如说是像一架飞机。

“滚开!”安娜对利亚姆喊道。

“安娜!”露丝喝道。

“没事,没事。他让她生气了。他活该。”西蒙碰碰她的胳膊。

露丝看着尼科,尼科正在傻笑。他把她的目光吸引过去之后,充满敌意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向亚尼斯跑去,亚尼斯这时已跑到一边,用一根粘满泥巴的棍子使劲抽着那些荨麻。她确信安娜觉得这些骂人的话是可以说的,因为她听见尼科说过。自从那两个儿子来了以后,露丝发现她非常讨厌孩子们骂人。以前,她觉得解释清语境和理解那些语言的含义比一味禁止使用那些下流的语言更重要。可现在,她就是觉得自己很讨厌那些污言秽语从她女儿的嘴里说出来,同时还不得不控制着掴她耳光的冲动。

她看着安娜飞快地打转,发现她的身材变细变长了。现在一定是她发育最快的时期,呈现出一种长胖、长高,然后变瘦的趋势,通常,露丝对此都是有意识的。如今,她看见女儿的衣服不合身了——袖口处露出了两寸多的手腕。不仅如此,安娜身上还有种露丝以前从没见过的紧张。她试图回忆她一个月以前的样子,那时的她跟那两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现在,她猛然意识到,他们三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了。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一发现让露丝非常震惊。她总把她的家庭看做是一个代数,整整齐齐地躲在自己的括号里。

她被一根树根绊了一下,这让她突然得到一个启示,那就是,自从房子翻修完成以后,她、安娜、弗洛西和加雷斯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还没能让这堵家庭的围墙变得牢不可破。他们修建起来的这堵墙是一堵幽灵之墙,现在这堵墙开始裂口了。

她喘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稳住,露丝。”西蒙抓住她的胳膊。

“我没事。”她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我被树根绊了一下。”

“我们在商店那里休息一下,买块蛋糕吃。”他郑重地宣布道,孩子们齐刷刷地转过身,异口同声地欢呼。村子里的商店出售一种秘制的巧克力蛋糕,在当地颇为有名。

西蒙和米兰达的家离露丝和加雷斯的家相距大约半英里,这就是说,若不是这个商店隔着,他们是邻居。西蒙家的房子跟露丝家截然不同,露丝家的房子很新,很干净,线条匀称。而西蒙家的房子摇摇欲坠,里面拥挤杂乱,每层楼都是一堆一堆的信件和书籍,几乎看不到露丝和加雷斯那样花钱装修的痕迹。即使在这个季节,花园里也是杂乱无章,应该在秋天除掉的杂草这时又冒出了新芽。

西蒙把桌上的大概是一个星期的报纸放在一张凳子上,清出一块地方。他给每个人都沏了茶,装在污渍斑斑的杯子里端上来,也没想着问问是不是都想喝。尼科和亚尼斯对英国的这种礼节很陌生,呷了一口,做了个鬼脸,好像喝的是烈酒似的。

他们对蛋糕倒是没有多少犹豫。蛋糕是邻村的一个妇女做的,她当年在伦敦时就给孔迪特·库克蛋糕店烤蛋糕,里面的巧克力很多,蛋糕几乎成了流体。孩子们吃完盘子里的蛋糕,脸上和手指上沾满了巧克力,他们恳求再来一些,露丝还没来得及干预,西蒙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端了出来。

“泰格又被送回家了。”安娜说道。

“不要嘴里含着满口东西时说话,安娜。”露丝碰了碰她的手腕。

“他在萨米脸上揍了一拳。”亚尼斯说。

“还不太重。”尼科咕哝道。

“只不过鼻子流了点血而已。”安娜安慰受惊的西蒙。

“还不太重,什么意思,尼科?”露丝问道。

“他说我妈妈的坏话。”亚尼斯答道。

“住嘴,亚尼斯。”尼科喝道。

“什么样的坏话?”露丝不声不响地把他俩隔开。

“他说——”

“住嘴!”尼科对他的弟弟大叫道,“他说的什么并不重要。他什么都不应该说。”

“呃,不管他说了什么,他都不应该挨揍。”露丝说。

“他妈的他该打。倒是泰格不应该被送回家,他是我的好朋友。”尼科抱怨道。

“萨米是坨屎,露丝。”亚尼斯认真地说。

“我猜想,大概是这样吧。”露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听了这些,她没气力下个什么结论。跟平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能力通过这件事来教训孩子们一通。

屋子里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只有弗洛西想把一团巧克力蛋糕朝嘴里塞时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

“呃——谁想看DVD?”西蒙拍拍手,“我们有部优质的盗版《加勒比海盗》。你甚至连观众起来离开剧院去撒尿都能看见。”

“好勒!”利亚姆和艾菲站在椅子上,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很显然,在他们家里,这种靠不住的DVD是一种最好的奖赏了。孩子们一起拥入西蒙所说的放映室时,有关泰格的事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所谓的放映室,无非是另外一个客厅,里面有个便携式放映机,银幕是一面很大的白色墙壁。

“好了,我的宝贝们,”孩子们在随意扔在地毯上的柔软的豆袋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时,西蒙说道,“你们看见有人起来撒尿时要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好?除此之外,谁要是一直保持安静,谁就会得到老水手西蒙的特别太妃糖爆米花——好不好,我的宝贝们?”

“好,好,船长。”两个双胞胎儿子向他行礼致敬。就连尼科也忍不住面露微笑。DVD开始播放,孩子们很快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露丝和西蒙回到厨房。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可以安静地待一会儿了。”他说,“男孩子有点难驾驭。”

“你算说对了。”露丝说,“介意我给弗洛西喂奶吗?”

“一点也不。”西蒙起身去沏茶。露丝解开衬衣扣子,把奶头塞进弗洛西嘴里,然后环顾混乱的四周以及双胞胎兄弟留下的那些半拉子“工程”。在一个浅盘里有个微型花园,一些苔藓被按进了土里,代表草地。有个用纸壳和广告颜料做的要塞,几个塑料士兵守卫着用卷纸做的城墙。露丝想起副楼里曾经也全是这类东西。她叹了一口气,试图回忆起她和安娜最后一次坐下来,做某件事的情景,周围没有别人,没有争吵的男孩,没有吵闹的婴儿。

“没事吧,露丝?”西蒙在她旁边坐下来,把一大杯茶放在她旁边。

“什么意思?”她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

“你今天好像有点——没有条理。不是因为我和她吧?”

“什么?噢,不是。我说过,我都忘了。”

“那你在想什么?”

“噢,什么也没想。我大概有点累了。住院回来以后还不太熟悉家里的情形。还有担心,你知道吧,担心弗洛西。”

“当然。”西蒙喝了一口茶,盯着露丝,“除此之外一切都没事吧?我是说,你和加雷斯之间?”

“当然,”露丝脱口而出,“我们的关系坚若磐石。”

“当然。”西蒙低下头。

“我们的关系一直这样,没出过什么问题。”她说。

“很好。波莉怎么样?”

“她很好。”

“有可能搬走吗?”

“大概吧。昨晚之后——但是,得看她,你知道吗?”

“知道。”

“我不能让她做她还没准备好的事。”

“当然。”西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窗外。接着,他好像做出了决定似的,转过来望着露丝,“你们即将灾难临头,露丝。她很危险。”

“你受了伤才这样说的吧。”

“大概吧,我有眼睛,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我听过她怎样在背后议论你们两个人。把她赶出去,露丝。”

“我不想听这些,西蒙。”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她那一侧。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抓着她的肩膀,“露丝,细节我就免了,但我的话是诚心实意的。让她从你生活中消失吧。假若是一辆苹果车,她会把它推翻的。她已经让我的苹果撒了一地。我不是自私——她走人对我没任何好处。就是因为你,我亲爱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也心烦意乱。重新规划,把她赶走。”

利亚姆一跳一跳地来到厨房。“爸爸,我们的爆米花在哪?”

西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就来了,利亚姆。你去吧。”

“去拿哦,爸爸。”利亚姆说,回到了放映室里,“我们的希腊男孩们等不及了!”

“我再也不想听了。”露丝说,她直起背,抚摸着弗洛西的脸颊。

“你扪心自问一下吧,露丝。一个婴儿,吃了那么些药片,是怎么回事,嗯?”

“这是个意外,西蒙。”露丝说这话时,连自己都感到脸红。

“你这个露丝啊。”西蒙说道,他起身把炸爆米花的锅拖出来,这种锅的底座很重,“波莉现在在哪?”

“加雷斯带她去巴斯了,”露丝回答道,“去买吉他弦。”

西蒙盯着露丝看了片刻,转身去调制炸爆米花的太妃糖汁。

正文 第三十章

西蒙给他们准备了晚餐,金枪鱼烤通心粉。露丝试图打电话给加雷斯,让他来跟他们一起吃,如果波莉愿意的话,把她也带来。可他的手机关了,固定电话也没人接。

露丝和孩子们回到“乡村小屋”时已经8点了——比她预计的晚,但这天是星期五,孩子们第二天不用上学。家里漆黑一片,车道上也不见车。波莉和加雷斯还没有回来。

她准备绕到副楼侧面,把灯打开,好让他们看清通向下面房子里的路,忽然,她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感觉可能是动物的粪便,嘴里于是骂起来。

她啪的一声打开开关,看见了脚下那堆恐怖的东西。

“别看,安娜!”她喘息道。

可为时已晚。安娜看见了曼奇,或者说曼奇的残余部分,就在副楼外面的车道上,Galaxy通常停放的地方。它被什么东西撕成了碎片,露丝起初以为是波莉在上车或下车时丢下的上面有些红线条的毛皮长围巾。

可不是,那撕裂的毛皮、血迹和内脏表明,那是她那只忠诚的老猫。不管它是因为什么而死,但脑袋部分还完好无损,所以她能辨认出来。

安娜尖叫起来,转身跑到露丝的菜地里,把金枪鱼、通心粉、巧克力蛋糕和爆米花通通吐了出来。尼科和亚尼斯蹲在那堆可怜的尸体旁,厌恶地皱起鼻子,然而又无力把视线移开。

“一定是狐狸,”露丝试图找到一种说法,于是这样说道,同时扶着安娜朝家里走去,“也可能是獾子。我听说它们对猫很凶残。”

“狐狸是不会伤害曼奇的。”安娜抽泣道。

“来吧,孩子们。”露丝喊道。她感到又冷又累。

“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妈妈。”安娜在露丝磕磕碰碰地给她洗完澡用毛巾擦干时这样说道。

“当然可以。你、我和弗洛西都睡在一起。”她说道。她很乐意跟她们一起睡。今晚她不希望任何她珍爱的东西处于她的视线之外。

她把安娜和弗洛西放到床上,然后准备去把男孩子们的灯关掉。尼科正在看书,连头也没抬,亚尼斯脸色苍白,身形瘦小,从羽绒被的褶皱里看着她。

“露丝,”亚尼斯喊道,声音很小,“有没有一个曼奇可以去的猫的天堂?”

“我不知道,亚尼斯。”她回答。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个雅量,“我什么都不太清楚。”她继续说道,他用拳头揉着眼睛。

“晚安。”她说着,把灯关掉了。

她来到下面的厨房,把所有的灯打开,打开一瓶酒。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瓶了——她和西蒙早些时候喝过一瓶。

她站在厨房中央,抬头看着副楼,把杯子里的酒喝干续酒时,希望能见到车子回来。

可一直到这瓶酒喝完,仍然没有见到Galaxy的踪影。因为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感到腿有些疼。再加上有些喝醉了,又冷又疲乏。她上楼来到女儿们身边,钻进羽绒被里,在她们中间躺下来。

“露丝,露丝,”加雷斯正使劲摇着她,“喂,露丝。”

她正在做梦,像爱丽丝一样从仙境洞中掉下来,生活的场景一层一层展现开来:首先是她的母亲,因为露丝做错了什么事,对她恶言厉色;接下来是克里斯多斯,他躺在她身边,带着灿烂的笑容;后来是曼奇,正追着安娜做的一个玩具跑;最后是婴儿被人抱走了。

她砰的一声落到床上。“你去哪里了?”她轻声问道。

“对不起。我们碰到了戴夫·摩根,他带我和波莉去了他的画室。”

“谁?”她视线模糊地问道。

“呃,戴夫就是那个录音工程师——在兰德斯丹有个画室,记得吗?他听说了波莉的演唱会。好像他和波莉打算合作点什么。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查过我的电话语音留言吗?”

露丝一时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没去查留言。但接着她想起来了。“曼奇…”

“曼奇怎么啦?”

“你得把它清走,加雷斯。这事我干不了。”

“你在说什么?”

“它死了。”

“什么?”

“在车道上。你大概没看见。你大概把车停在了它上面。”

“天哪。”

“它被袭击了,它——”露丝开始颤抖,直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加雷斯把弗洛西移到露丝另一侧,坐下来,紧紧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直到她停止哭泣。

“它是我的一部分。”

“我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加雷斯。”

“我来处理吧,亲爱的。什么都不要担心。”他抱起弗洛西,放在露丝怀里,“你带着女儿们睡一会吧。不要担心我。我去画室睡。早上不要出门,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好吗?”

“好吧。”露丝说道,像个孩子似的躺在大人掖好的被子里。过了好一会儿,她身上才停止颤抖,眼前那个被蹂躏得凌乱不堪的猫的画面才停止晃动,最后,她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死。这一次没有做梦。什么梦也没有。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黎明,弗洛西把露丝吵醒了,她用小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脸,一边呜呜地抱怨。她的小手上汗涔涔,黏乎乎的。露丝两边各搂着一个女儿,两只胳膊彻底麻木了,她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胳膊,感到非常恐慌。她把胳膊抽出来,将拳头握紧,然后松开,直到双手活动自如。因为疲乏至极,这一觉睡得很死,她努力睁开眼睛,抱起弗洛西,蹑手蹑脚地向楼下走去,生怕把安娜吵醒了。安娜此前已转向她那一侧,蜷缩在枕头旁,发出轻微的鼾声。

楼下静悄悄的,很安静,有种奇怪的空洞的感觉。露丝终于想起为什么这样了。因为没了那只猫跟她一起下楼,没有谁在她的腿上蹭着要吃的,要喝的,也没有谁一大早就在自己的下巴或两耳之间挠着。

她把弗洛西放在高脚椅上,给了她一块脆饼干,然后拿起给曼奇盛水和食物的碗,把没有吃完的爱慕斯牌饼干倒进垃圾桶里。她想了想,把两个碗也扔掉了,那动作表示一件什么事结束了。她站在水池边,抬头望着副楼,心想,不知道加雷斯把那些残留物清除没有。

“我去去就来,弗洛西。”她麻利地换上套鞋,爬上屋外的台阶,体内一团团暖和的气体呼进早上还有些寒意的空气里。昨晚又下雨了:树叶上有很多露珠,石阶上——由约克石铺砌而成——的小坑里积满了水。此时正值太阳出来之前的一刻,空气中还笼罩着厚厚的夜幕。

死亡虽然是结束,却也是开始,露丝心里这样想,她在寻找猫的尸体时,这种想法给了她些许安慰。她跪下来,砾石刺入她的腿里时,她退缩了一下,她朝Galaxy满是灰尘的底盘下看了看,曼奇的尸体不见了。那里的沙子被铲走了,只剩下一小块看上去像挤碎的黑莓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天太暗了,加雷斯没有看见。

她希望他留下了一点它的什么东西来安葬,给她和安娜一个为它举办一个仪式的机会,以表达她们的悲痛之情。两个星期的时间,死了两只动物。在这个“乡村小屋”里,动物种类减少看上去不是件好事情。她希望加雷斯把它的尸体装在了一个什么盒子里,而不是袋子里。一想到把曼奇的尸体噗的一声被装进一只袋子里,然后埋在地下,她就想吐。

露丝坐下来,靠在汽车蓝色的侧面,抗拒着呕吐的冲动。空中突然传来了警报一样的声音,仿佛学校里的切纸机,正把一堆一堆的包糖纸切碎。她被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把耳朵捂起来。等她终于敢抬起头时,才发现噪音来自天上的一两只天鹅,它们正展翅而飞。

天鹅飞走了,在身后留下响亮的回声。她站起来,掸掉膝盖窝里的碎石子。她隔着车窗朝里面看了看,里面有个空的比萨盒和——她仔细数了数——八个空的墨西哥啤酒瓶。有人昨晚一直在摆宴席。

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副楼的窗户,聚精会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这时,天鹅已经飞走了,周围万籁俱寂。她能听见的只有耳朵里的嗡嗡声,好像昨晚她一直待在一个什么大喇叭下一样。她从上面回到下面的主楼里时,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她不得不用手掌揉着自己的耳朵,试图让这种声音消失。她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了弗洛西,只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将嚼了一半的脆饼干涂在高脚椅的托盘上。

很好,露丝心想。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进去,而是从房子侧面绕过去,经过比萨炉,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朝加雷斯的画室走去。我们真的应该在这里放些垫脚石,好在下雨的时候走,她心想。

她在草地中央停下来,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腾,就像胎儿心脏监护仪发出的嗖嗖声。她深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冲进她的喉咙,让她的肺部亮堂起来。早上的空气闻上去多好啊,带着早熟的金银花甜甜的香味。一切原来可以这般美好,要是她的耳朵里没有那些噪音,眼睛里没有那种刺痛就好了。

“开始就意味着死亡。”她大声说道。

轻轻地,她试了试画室的门把手。门锁了。可加雷斯是从来不锁门的。她很反感他不锁门的习惯,可他不总是满不在乎的吗?她弯下腰,从锁眼里朝里窥视,帘子拉上了——遮光窗帘让光线既进不来也出不去。她凝神静听。她确信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深沉、缓慢。她真的能吗?如果真的能的话,她能听见里面有另外一个声音吗?一个轻些的声音?她能听见里面的二重奏吗?

她希望来自于她身上的那个噪音能停下来,这样她就能听得更加真切一些。可她似乎一点办法都没有。整个早上,她都感觉自己好像在试图从稠密的糖浆里游过去似的。她想,也许我要去看看医生。

她站起来,伸直身体,转身面朝副楼。这时,一只狐狸跑到了草坪一半的位置,身上的红色在湿漉漉的葱绿的草地的对比下让人有些厌恶。狐狸在草坪中央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她也紧盯着它,感觉好像在看着她自己一样。

它似乎不可能去伤害曼奇。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狐狸见了猫会绕道而行;它们知道,要是打起来,它们会吃大亏。再说了,狐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兔子不是实惠得多,何必麻烦去惹一只骨瘦如柴的猫?

她不得不再一次抵抗住从胃里涌到头部的恶心感。狐狸逃到了房子和田野之间的矮树丛里。

“不要到路上去。”她警告它。

这时,她听见厨房里传来了弗洛西的哭声。她全速向回冲。等她注意到时,已经晚了,她冲进了厨房,套鞋在厨房里留下了脏兮兮的脚印。

她看看弗洛西,如释重负:她的问题无非是一块脆饼干碎了而已。露丝又从盒子里给她拿了一块,然后赶紧拿出拖把和水桶拖地。如果是安娜、加雷斯或男孩子们那样进来,她会发脾气的。但她没有责备自己。她最近过得有点艰难。

“如果厨房变成了一团糟,那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她对弗洛西说道,弗洛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把拖把拧干,然后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把弗洛西粘满饼干的托盘清理干净。她伸手从安娜的篮子里拿出两个小点的缟玛瑙蛋(但也比嘴巴大),给弗洛西,让她在托盘里滚着玩。这些蛋干净圆滑、完美无瑕。她坐下来,看着弗洛西,弗洛西抓起一个缟玛瑙,接着又抓起一个,举到空中,紧紧地握在自己热乎乎的小手指里,然后砰的一声砸在托盘里。如果她能放声大笑,或者哪怕面露微笑,露丝的不安可能少一些。可弗洛西每次把缟玛瑙举起来时都有点机械似的,仿佛体育馆里的无聊之人一样。

露丝转过身,背对着她,准备烧点水,可她今天早上已经把电源打开了两次,却到现在都没有沏上一杯茶。不过,这一次,她终于逼迫自己把水倒进了茶杯里,把茶包捞出来,用牛奶把杯子加满。这项任务完成后,她站在阿加炉前,暖和暖和自己的腿,同时用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干净的杯子喝着茶。阿加炉总是那么暖和,而且总在那里,她感到非常宽慰。它就像一块石头,伫立在泡沫飞溅的激流中央,让她身体里的噪音渐渐平息下来,直至这个噪音变成柔和的嗡嗡声,仿佛序曲结尾时的静默。

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副楼。她心想,难道这一上午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又上去到汽车底下去检查一遍,然后又绕到画室去看看能不能侦查出加雷斯的踪迹?如果这时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她或许会那样做。

可那个瞬间很快被终止了。波莉从副楼后面出现了。露丝看着她穿着拖鞋和睡衣,小心翼翼地从石阶上下来,朝前门走来。这时就出来活动了,这对波莉来说有点早。她看上去有些疲惫。

“噢露丝,对不起。”波莉走进厨房,抱住露丝,拉向自己,感受她的体温,以此来温暖自己的身体。

露丝挣脱开来,看着自己的这位朋友。她能感觉到她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什么?”她有些害怕得到答案似的轻声问道,“什么?”

“我们那只可怜的老猫。我们那只可怜的老曼奇。太糟糕了。”波莉捧起露丝的脸,说道,“你一定感觉非常糟糕,露丝。”

“确实很糟糕。”

“来吧,坐下。我给你弄点什么吧?”

“我没事,谢谢。”露丝向波莉示意她有茶。

波莉开始进行加雷斯认可的煮咖啡仪式,露丝按照指令在桌旁坐下来。

“加雷斯昨晚非常勇敢,”波莉说道,“他把猫装进了安迪给他买的香槟木盒里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举行一个适当的葬礼,让它彻底安息。”

“你的拖鞋上那么多泥巴。”露丝说。

“天啊,对不起。”波莉走到门边的鞋架旁,把拖鞋脱下来,“我穿这个可以吗?”她用大脚趾指着露丝的伯肯凉鞋。

“穿吧,”露丝说,“不过,可能太大了。”

“早上地上有点凉。”

露丝站起来,又把拖把和水桶取来,把波莉的脚印擦掉。她心想,从那么一段石阶上下来,拖鞋上怎么会有泥巴呢?她非常熟悉那些石阶。那些石阶是在她怀孕八个月时跪着仔仔细细地放上去的。

“你们昨天过得很愉快吗?”她问波莉。

“很棒!”波莉回答,“我们试图给你打电话,可你不在家。”

“我在西蒙家。”露丝说,盯着波莉看她有什么反应。可她是个大胆又冷静的家伙。她一直如此。

“加雷斯的这个朋友,他有画室。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他给我弹奏了几首他的东西。你知道吧,他在跟P.J.哈维英国著名摇滚女歌手。全名为PollyJean harvey,所以下文中波莉(Polly)说她跟自己的名字一样。一块工作。”

“知道。”

“当然,她是我的复仇女神。他们说,如果没有她的话,我就会代替她的位置。”波莉用手指梳着头发,把头发绕成一个一个的结。

露丝在波莉对面坐下来,从安娜的篮子里拿出那个最大的蛋。这个蛋很重,黄色,周围有琥珀色的螺纹,很大,一只手握不下。蛋在她的手掌下滚来滚去。

“她跟我的名字一样。”波莉说。

“加雷斯去哪里了?”露丝问道。

“我猜测他还在睡觉。”波莉耸耸肩。她们都停下来,小口喝着茶和咖啡。弗洛西把缟玛瑙蛋举起来,然后又放在托盘里,此时唯一的声音只有来自弗洛西富有节奏的沉闷的敲击声,以及露丝用手掌在桌上滚着那个蛋发出的砰砰声。

“你觉得我们可以让她别敲了吗?”波莉转身,从弗洛西手里把蛋夺过来,弗洛西看着自己的手里,好像那些东西不翼而飞了似的,“让我紧张。”她又从露丝手中夺过那个大的蛋,说道。她把蛋放回到篮子里,然后站在凳子上,把篮子放回到碗柜架上。

她看着露丝,叹了一口气。“我们要把你怎么办呢,嗯,露丝?”

露丝不安地动了动。

“我有个好主意,”波莉说,“或许可以让你高兴起来。”

“应该是个很好的主意。”露丝说道。

“噢,可怜的露丝,”波莉说,“你的思维还很混乱,是不是?我是说,你还在为曼奇感到灰心丧气——”露丝希望她用个另外的词——“我敢肯定安娜也接受不了。她是那么敏感,是不是?呃,我的打算是这样:上午晚些时候,我们搞个小小的仪式。加雷斯愿意去挖个坑,还说他要去做个木质墓碑。然后或许我们可以去河边浴场?搞一次野餐?把这一切忘掉?”

“这个主意听上去…”露丝抬起头,看见安娜站在楼梯上,挠着头,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小幽灵,“…很不错。真的。”

“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很好,比昨天还热一点。典型的四月的天气,捉摸不定。噢,你好,安娜,来点粥吗?”

还没有等安娜回答,波莉已走进食品储藏室,把麦片粥取来。安娜走过去,在露丝旁边坐下来,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要是只有我们自己一家人就好了,露丝心想。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他们为曼奇举行了一个小而隆重的葬礼。安娜哭着把一把一把的水仙花扔进加雷斯挖的墓穴里,墓穴在果园最远的那个角落里。波莉弹着吉他,唱了一曲悲伤版的《漂亮的小猫》,歌词是特地为曼奇写的。

露丝觉得不唱歌也行,毕竟对她来说,这是个个人的小悲剧,这样唱似乎有点讽刺。但这样做似乎能让安娜高兴起来,她也一本正经地跟着唱起来。

漂亮的小猫。

加雷斯站起身,倚在铁铲上,表情严肃,恭敬有加,像个职业的掘墓人。就连孩子们都沉默不语了。太阳高挂,正如波莉所预料的一样,天气反常地热。露丝感觉自己的后腰处汗津津的。才四月份就这样的天气,简直要让人发疯了。

加雷斯不想跟他们一起去野餐。他想留在家里,把墓穴填上,把墓碑立起来。露丝曾试图让他改变想法,可他不为所动。她感觉好像几年没见到他了。她希望下午他也去,这样就可以跟他在一起,即使有波莉在场也行。可很显然,他有不同的想法。

“我们不能改天去河边野餐吗?”他们从埋葬曼奇的果园朝回走的时候,她这样问波莉。

“什么,错失这么美丽的天气?”波莉转头面对太阳,回答道。她苍白的脸色几乎变红了。

“呃,我——”

“噢,妈妈,”安娜牵起露丝的手,抬起头,用受伤的眼睛看着她,说道,“求求你,我们去吧?”

“你怎么能说不去呢?”波莉把头发向后一甩,说,“半个小时左右后见。儿子们,打起精神,一定要给露丝帮把手。”她把吉他朝肩上一甩,离开其他人,朝副楼走去。

加雷斯组织男孩子们把游泳用具找出来,集中在一起,而露丝则把厨房里能找到的野餐需要的东西凑在一起。

“可以了吗,亲爱的?”加雷斯一边把打包好的游泳用具放在餐桌上,一边问道。

“差不多了。”

“没有它,这里确实似乎太安静了,是不是?”

露丝看了看所有的饼干罐。除了那次去农贸市场之外,她好像有几年没购过物了,到处都是空的。而去农贸市场那次所谓的购物,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她的工作不如从前了。

“不妙,”她对加雷斯说,“我得去趟村里的商店。”

她把篮子夹在腋下,出门了。她把安娜也捎上了,好让她帮忙选些吃的,加雷斯则把弗洛西收拾好。她们回来的路上,波莉从副楼的窗户里探出头,跟她搭讪。

“你还没换啊?换上最好的太阳裙吧,露丝!你和安娜都换上!我们也赶赶时髦。”

露丝抬起头,眯起眼睛,斜视着她。“我觉得不——”

“给你十分钟,赶紧去换,现在就去。”波莉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不容争辩。

“穿吧,妈妈,会很好玩的。”安娜拖着露丝朝“乡村小屋”走。她们把篮子放在餐桌上,来到楼上。

当然,这样穿绝对是滑稽可笑的。露丝坐在床上,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与此同时,安娜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娜再次出现时,已经换上了她最喜欢的——确切地说,是唯一的一件——太阳裙,速度之快,让人吃惊。连衣裙是白色的,下摆很宽,上面有一大朵樱桃印花。

“快点吧,妈妈,你得加把劲啊。”说着,在露丝的衣柜里翻起来。

她扯出露丝的一件旧的太阳裙。这条裙子是她一两年前在摆在汽车行李箱里大甩卖的东西中买的,上面有大朵大朵的玫瑰花。她试图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回忆起当年那个认为适合穿这种奢侈东西的女人的模样。

“我觉得可能不合身了。”

“当然合身。试试吧。”

让露丝诧异的是,裙子很合身,好像是花了长时间的艰苦的努力才达到这种效果似的。安娜领着她来到楼下,引来加雷斯一阵小小的掌声。他怀里的弗洛西却毫无表情。

“真好看。”加雷斯对露丝和安娜说。

“你能不能把弗洛西放在车里的婴儿椅上,加雷斯?”露丝说着,把买来的东西放进野餐包里。

“走吧,男孩子们!”加雷斯大声叫道。

他们扛着野餐和游泳的用具,成群结队地向汽车走去,波莉手里拿着两瓶冰镇香槟,正好从副楼上下来。

“噢,天哪。”加雷斯轻声感叹道。

“小菜一碟!”波莉说道。

波莉穿了一件跟露丝非常相似的太阳裙。露丝注意到,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波莉的太阳裙是六码,而她自己的是十四码。波莉的太阳裙也像她的一样,下摆很宽,但上身紧紧裹在身上。上面也是玫瑰花,但在那些玫瑰中间——这是波莉一个很典型的大胆的举动——有些白色的小骷髅,在骷髅的眼窝里和周围缠绕着一些带刺的玫瑰。

波莉把香槟高高地举起来,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露丝看见,同时也想起,她肩膀上有文身。左肩上是一朵玫瑰,右肩上是一个骷髅,跟她的太阳裙搭配得天衣无缝。那是在斯特雷特姆的一个烧着焦炭的晚上,在一家阴暗的美容院里,露丝正好也在场。当时她们二十出头。露丝当时也打算在同一天晚上在自己的肩膀上文上相同的图案。但当她看了文身的过程后,她决定不文了。她记得,这一心理上的变化当时非常强烈地表现了出来,首先是晕了过去,然后是就地呕吐起来,在美容院的地板上吐了一地。

“裙子和你的身体搭配得多好啊。”加雷斯感叹道,用一种貌似艺术家的眼光赞美她。

“我要带个冰袋装这些酒。”露丝说,“加雷斯,你给弗洛西系上安全带吧。”

露丝最后检查了一遍,看见每个人都系上了安全带之后才发动汽车。孩子们向加雷斯挥手告别,直到他们转过乡间小路上的那个弯,再也看不见他,他们才把手放下来。

河边浴场有几座茅屋,都位于河岸边,在“乡村小屋”的下游大约四英里处,中间隔着一个村子。这里是个私人俱乐部,露丝和加雷斯跟大多数邻居一样,也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在这样一个被陆地包围的地方,它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消暑之所。虽然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俱乐部通常已经关门了,但一两天前,俱乐部让学生们带回一封信,这封信上说,因为天气反常地热,他们周末还会开放。露丝看见这封信时非常高兴。她喜欢在大风大浪里游泳,大海是她唯一想念的童年时代的东西。那时,无论什么天气,她几乎每天都要游泳。

她把车停在通向河边浴场入口处的一块布满沙砾的地上。安娜和男孩子们猛地推开车门,向河边走去。

“喂,你们这帮人,给我回来!”波莉大声喊道,“帮露丝拿点东西。”

三个人虽然有怨言,但还是回来不耐烦地站在车尾部,挡在露丝的路上。

露丝打开车后盖,把野餐篮、冰袋、垫子、游泳袋和橡胶圈拿出来,她把弗洛西的小座椅挂在臂弯上,让它顶在自己的臀部以保持平衡,然后把浴场专用手提袋递给波莉。他们扛着重重的野餐用品,爬上一段木梯,走过通向河边的一片草地。这里是个理想的游泳场所。有个可供小一点的孩子嬉戏的浅滩,边上是一道拦河坝,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翻不过去的。对于稍大一点的孩子们,这道拦河坝是个很长的滑道,长满青苔的滑道通向凉爽深邃的水塘,这给认真的游泳者提出了更大的挑战。河道很宽——大约有三十米——很适合横向游。

因为前晚下了雨,脚下的地面还有点松软,踩上去就像软软的乳脂软糖。但由于太阳很大,地面很快就干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泥土的气息,如果露丝在乡下长大的话,这种气息可能会唤起她淡淡的乡愁。

“呸,”他们站住,在草地上寻找空地,波莉说道,“这么多人。”

不能否认,这里已人满为患。一家一家的人几乎把这里挤满了,都把英国人那苍白的大腿在鲜艳的墨西哥毯子上伸展开来,同时痛痛快快地吃着野餐。到处充斥着中产阶级喋喋不休的说话声,男人们谈论着托斯卡纳区意大利一行政区名。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女人们则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里奥!”

“阿纳斯塔西娅!到这里来,宝贝!”

“我们去那边吧。”波莉领着孩子们朝一个远离人群的斜坡顶上走去,孩子们都抱怨起来。这里离小河至少有五十米。换成露丝,她是绝对不会选那个地方的。那样做行不通,很明显,只有不关心孩子游泳或者淹死的人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露丝觉得很热,身上湿乎乎的,裙子上肯定有明显的汗渍了。她的腹部开始疼起来,那种明确无误的,月经要来时的热辣辣的疼。她曾听人把女人来月经形容成是一条蛆想从你体内爬出来。她此时的感觉就跟这一模一样。

波莉把毯子放下来,孩子们开始把游泳衣拿出来。亚尼斯换衣服时,把全身脱光了,尼科和安娜则要细心一些,用毛巾把自己遮起来,安娜甚至用露丝长长的毛巾浴衣将自己的私处盖住。

“我们可以去了吗,妈妈?”安娜拖出一个橡胶圈,挂在自己肩上,问道。

“可以,但不要到拦河坝那边去。”露丝说,“你们两个也是。”她又对尼科和亚尼斯说。

“你觉得是这样吗?”波莉转向她,“他们都是游泳能手。”

“那里水流很急。”露丝说着,看着那边湍急的水流,由于最近下雨,河水上涨了一点。她关心的倒不是两个男孩子会怎么做,而是安娜会仿效他们。

“噢…”尼科嚎叫起来,试图引起波莉的注意。可她此时正在换她的小小的游泳衣,无暇顾及他。

“午餐前你们就在浅滩里玩好吗?等弗洛西睡觉后,我带你们到另一边去吧。”露丝提议道。

尼科意识到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耸耸肩表示同意,然后领着两个人从斜坡上下到河边。

“你不换衣服吗?”波莉此时已穿上了那件完美无瑕的上世纪五十年代风格的比基尼,她坐下来,问道。露丝见到她脱光衣服的样子感到非常吃惊:浑身长满了深色的毛,骨头、肌肉清晰可见,像三维解剖图上的人体似的。除了文身之外,她的皮肤上还记录了一个经历:大腿上和胳膊上纵横交错的细细的疤痕。露丝注意到,有些疤痕比较旧了,已经形成了瘢痕瘤,还有一些还在结痂,一定是最近才留下的。有些看上去像瘀伤,大腿内侧,乳房上方,都有。是指印。

真是乱死了,露丝心想。她一想到波莉遭受的这一切,过去一两天来郁结于心中的块垒就融化了。自然,她要对她好,加雷斯也是如此。而这,想必也是他想做的事情:试图向波莉表示出些许友好。

“我要离开一会儿,我得给弗洛西去喂奶了。”露丝把弗洛西从婴儿椅上解下来,说道。

波莉把防晒霜擦在她白得像纸的大腿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尽管她骨瘦如柴、浑身疤痕累累,人们还是把目光朝她投过来。或许正是因为她骨瘦如柴、疤痕累累,人们才把目光投向她,但露丝却觉得吸引人们目光的是她的魅力。他们心里在想,她是个什么明星吧。当然,她是——曾经是——于是,他们盯得更为专注了。

“我去把野餐的东西拿出来吧。”波莉平淡地说道。她穿着小小的比基尼,跪在篮子边,开始把露丝早些时候准备的食物解开。露丝坐在那里,一边喂奶,一边努力回忆她上午准备了些什么,可回忆不起来,好像早上的事情是发生在另一个国家似的。她唯一能想起来的事情是,她这次没有充满爱意地去准备食物,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有鸡蛋三明治,没有水芹,有在商店里买的切成小块的比萨饼。有干酪三明治和花生酱三明治。有小香肠,但里面没有烘脆面团卷或肉卷。有几袋油炸土豆片和火星巧克力棒,是露丝和安娜从附近的商店买的。有几个质量低劣的紫色小塑料瓶。只有那一大袋樱桃,露丝觉得还像是以前的自己准备的,但即使是这些樱桃,也不在好吃的季节上,通常她是会退回去的。

“这个看上去不错。”波莉砰的一声打开一瓶香槟酒,“干杯!”她倒了一大塑料杯,递给露丝。

露丝一手抱着弗洛西,把香槟喝了。她看见孩子们在水里嬉戏。他们离她是那么远,她只有靠那几个粉红色橡胶圈才能辨认出来。他们好像在玩游戏: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得抓到两个游泳圈中的其中一个。水里其余的孩子似乎对他们敬而远之,露丝希望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溅起的水花,不是因为他们说了脏话。波莉欠起身,把她的酒杯斟满。

露丝喂完奶,把弗洛西放在毯子上,弗洛西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望着上面。露丝试图说服自己,弗洛西正在盯着上面的树看,那是一棵鲜花盛开的七叶树。她在弗洛西旁边躺下来,试图跟她一起做起白日梦来。

“弗洛西,你看,空中有花。好奇怪啊?”

波莉低声唱着自己的一首歌曲。

弗洛西没有回答。露丝抬头看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树叶和花朵,听着和缓的沙沙声,这沙沙声里夹杂着波莉的哼唱声和人们的讲话声。她应该沉住气。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野餐之前不能再喝酒了。

“给你!”波莉又给她倒了一杯,尽管露丝并没请她倒。她虽然在一两分钟前下了决心,但还是一口把酒喝了。她完全不管不顾了,也不担心如果她喝醉了,大家怎么回去。

波莉站起来,把手指放进嘴里,大声地吹起口哨来。人们停止了说话,都转过头来,看看是谁发出的这样尖利的声音。

“他妈的真见鬼,妈妈!”寂静之中传来了尼科的喊声,喊声穿过原野,露丝听见那些不快的父母猛地吸了一口气,都转身对那个皮肤黝黑、穿着泳裤的“少年犯”怒目而视。

三个孩子一窝蜂地跑上小山,冲向自己的野餐之地。露丝看见安娜强迫自己不要去看波莉那怪异的身体。

“我不喜欢这些三明治。”亚尼斯看着满盘被他遗弃的食物,说道。

“你得吃点东西。”

波莉把一袋油炸土豆片和一个火星巧克力棒扔给他。其余的人像尽义务似的吃起来。

露丝并不觉得饿,但为了能让自己再喝下一两杯香槟,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下了一个三明治。第一瓶酒喝完了,又开了第二瓶。像往常一样,波莉什么也没吃。

“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安娜问道,她的嘴唇被樱桃汁染得红红的。

“你得先让它消化一下。”露丝说。她发现自己说话要非常小心了,因为她感觉自己发音有点不清楚了,“来吧,躺我旁边吧。”

安娜态度温和地依偎在她一侧,弗洛西紧紧依偎在她另一侧。露丝面朝天躺着,渐渐睡着了,斑驳的阳光照在她脸上。

当她醒来时,身上被汗水弄得黏糊糊的。安娜和弗洛西像子母扣似的紧紧贴在她身上。她感到非常非常热。她将她们推开,半坐起来,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她觉得是喝了香槟和天气炎热的缘故。波莉和男孩子们都睡得很香。他们都仰卧着,彼此之间隔着一些距离,手掌向上,如果从空中看的话,他们就像是某场灾难中的受害者一样。男孩子脸上的樱桃汁,波莉衣服上的血红大花都让这一场景更加逼真。

田野里现在安静些了。虽然还有几个孩子在水里玩耍,但声音小些了,大多数家庭都正坐下来吃午饭,彬彬有礼的孩子们无声地嚼着鸡腿和自家做的乳蛋饼,他们裸露着两腿,呈八字形在草地上张开。有几家人带来了烧烤架子,缕缕炊烟从他们的营地升起来,空气中散发着烧焦的肉味。如果你正处于半梦半醒之中,像露丝那样,你会以为这里是个战场。

天气太热了,她要发疯了。为了不吵醒他人,她小心翼翼地起身,伸伸懒腰,把睡觉时压在女儿们身体下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她有些眩晕,在袋子里摸索着,扯出自己的泳衣。她的泳衣是黑色的,样式简单,腹部有收腹带,V字形领口,大部分乳沟都露了出来。她想,她能接受的也就是露这么多了。她靠在一棵树上,把泳衣朝身上套,从太阳裙下把吊带拉上去。

她脱下衣服,穿上沙滩鞋。她讨厌不穿这样的鞋就进入波涛汹涌的水中。谁知道会踩上什么东西?她把胳膊抄在胸前,十分忸怩地穿过田野,朝河边走去。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跳入游泳池里,一头扎到水下,她的头发湿了。她迅速站起来,因为害怕,不停地喘气,心脏跳个不停。接着,她又蹲到水里。这里的水很浅,只有大腿深,尽管太阳很大,水中仍有寒意。经过了一个季度的加温,这个游泳池里洗澡的温度是具备了。可那边快速流动的河水正在召唤露丝。她爬上拦河坝,然后趴着,滑下被绿色蕨草覆盖的斜坡,进入下面棕色的漩涡里。

如果说泳池里是冷的话,那这里深水区就是冰冷。因为冷水的刺激,她感觉有些头疼,忘了脚趾和手指在什么地方。她试图回到拦河坝边,于是抓住拦河坝上冻在一起的杂草,可杂草被拔了起来,留在了她手中。她虽然透不过气来,但并没有惊慌,她试图从水中站起来,但因最近下雨,河水很深。河水将她冲离了游泳区。

起初,她试图逆水而游,回到她下水的地方,当发现不可能时,她又试图向远处的岸边游去,到了那里,至少能抓住个什么东西。可能是冰冷的河水,也可能是喝了香槟的缘故,她的动作变得迟缓下来。昔日的游泳高手,此时的一击一划都失去了意义。她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战役中要输了,心脏开始怦怦直跳,身体里的肾上腺素让她浑身一紧,仿佛被电击一般。不知不觉间,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在呼进空气的同时,她也喝了一肚子棕色、冰冷的河水。她咳嗽着,手臂毫无希望地挥着,感到自己在下沉,好像正被水宝宝朝他们的窝里拉一样。这时,一个结实的棘鱼之类的东西从她腿上擦过,在沉下去之前的一瞬间,她以为是梭子鱼极其锋利的牙齿。光线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团打着转的青褐色,这团青褐色的东西溜进了她的四肢和额头上方。

有片刻的工夫,她放弃了,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停止挣扎了,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将她抓住了,一只手在她的胳膊下,一只在她的下巴下,把她从水里拖了出来。她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被黏液堵住了通道一样,她迫不及待地想呼吸。可她不能呼吸,她模糊地意识到抓着她的手又多了几只,这些手把她从淤泥上,石头上拖到草地上,到了草地上,人们用拳头按压她的胸部,她的肩部,把手指伸进她的嘴里,在瘫痪的舌头四周将垃圾清理出来。她开始作呕,咳嗽,把河水和樱桃吐出来,辟辟啪啪地把脏水吐在脸颊旁边的地上。

“露丝,露丝…”

她抬起头,看着她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凯特的眼睛,凯特穿着速比涛牌泳衣,带着泳帽,正向她弯下身子。

“弗洛西在哪里?”露丝想说,可发不出声。

“她回去了。”她听见凯特在说,“露丝,加雷斯在这里吗?”

露丝晕过去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凯特拿起别人递给她的一个手机,拨了几个号码。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微弱的橘黄色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露丝睁开一只眼睛,见自己穿的是睡衣,在自己的卧室里。她试图把发生的事情回忆一遍,可野餐时睡完觉以后的事她都不记得了,喉咙里好像有人进去用砂纸锉磨过一般。

“弗洛西呢?”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啊,你醒了。”凯特拿着一份《卫报》,从扶手椅里起来,匆忙走过来。

凯特在她卧室里干什么?露丝只有这个想法。

凯特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露丝额头上,另一只手则用两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给她把脉。

“弗洛西在哪里?”露丝问。

“不要担心,她在楼下跟加雷斯在一起。你需要休息。你刚经历了一道难关。”

露丝试图坐起来,可喉咙里的那个人似乎在她的颅腔里留下了几把锤子。

“我怎么了?”她说,努力让自己的脑袋保持不动。

“没什么,只是得了一场讨厌的流感。”凯特回答,“仅仅这个流感,就足以将你打垮。周围很多人都得了流感,你知道吧,我给他们都打了一针。可你还不只是得了流感,你喝得醉醺醺地去游泳差点淹死了。”

“天哪。”露丝感叹道。

“你究竟喝了多少,露丝?”凯特问道。

“我不知道。”露丝十分羞愧地答道。

“如果蒂姆和我没有去游泳的话…”蒂姆是凯特的丈夫,身高六尺六,三项全能运动员,整形外科医生,“单单我是无法把你拉上来的。”

“对不起。”露丝说。

“让我高兴的是,你没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啦,在那种状态下去游泳。”

“只喝了一两杯香槟。”

“但似乎要比这多得多。”

“噢,我不记得了。可能吧。波莉总是不停地往我的杯子里加酒。”

“好像…”凯特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摇了摇头。

“什么?”

“呃,好像你还吃了些别的。”

“别荒唐了。”露丝说。

“尿检现在肯定是晚了。我们也不希望缉毒警再来一次是不是?”

“我什么也不检。我不检。”

“据我猜想,它可能是你生病的原因,”凯特说,“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喝的那些酒。”

“几点了?”

“6点。”

“天啊。这一天就这么过了?”

“不对,露丝。这是第二天的6点了。”

露丝气喘吁吁地喊道:“弗洛西!”

“她没事。她现在已经吃了足够的固体食物,然后加雷斯一直在给她喝瓶装牛奶。”

“不行。”露丝把头转向一边。

“你虽然时不时地醒过来,可情况并不稳定。你烧得很厉害,我一直在密切注意你。我想你会很感激,没有把你送到医院去。”

“非常感激。”

“客气了。”凯特走过去,坐在床上。凯特的头发扎在后面,有些雀斑的脸庞和清澈的绿眼睛使她看上去如此纯洁,而露丝却中了毒,浑身无力,她想哭。

“露丝,你现在没事了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自从弗洛西…呃,住院以来,我一直在注意你。”

“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你。”

“啊,但是别忘了我是村里的全科医生。逃过我眼睛的东西不多。”凯特抓起露丝的手,使劲捏了捏,受到如此关心,露丝感觉喉头哽咽,好像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一样。终于,她控制不住了:眼泪流了出来,她发现自己一发不可收拾,哭得一塌糊涂。她把脸埋在凯特的肩上。

“好了,好了。”凯特安慰道,抱着露丝,抚摸着她的背,把她的泪水吸进自己干净、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t恤衫里。

“对不起,凯特,”露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终于,她又倒在了枕头上,眼睛红肿,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鼻涕和泪痕。凯特递给她一张餐巾纸,露丝把自己擦干净。

露丝没有勇气看着她的这位朋友、医生,她怕万一她的好心再一次让自己控制不住。

“我不知道,凯特。我想我只是需要时间。弗洛西那个样子让我很受打击。而且…”

“而且?”

“而且,呃,我感到孤独。非常孤独。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感觉这么孤独过。”露丝的声音降到了正常的水平,“我感到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好像有个缓冲器,有个力场。我是说,我就是为孩子们存在的,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全部感受。我觉得自己那么无用…”觉得自己很可怜,她又哭了起来。

“你跟加雷斯说过这个吗?”

“没有,”露丝快速说道,“他不会知道的。”

“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他不会知道的!”露丝重复道。

“行了,行了。”

有人敲门。波莉溜进来,给凯特端来一杯茶。露丝望向一边。

“她怎么样?”波莉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现在醒了。”凯特答道,“我觉得她现在也想喝杯茶。是吗,露丝?”

露丝点点头。

“我让加雷斯过会儿端一杯来吧。”波莉说,“我得让孩子们洗澡了。”

“把弗洛西给我送来。”露丝喃喃自语道。

“对不起?”波莉没有听清露丝的话,向她俯下身。露丝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着波莉皮包骨似的手腕。

“现在就给我把弗洛西送来。”她说。

“你觉得可以吗,凯特?”波莉问道,她把胳膊抽出来,揉着手腕,“她抱孩子没事吧?”

“露丝想抱一抱。弗洛西已经打过针了,请把她抱来吧。”凯特抚摸着露丝的肩膀,说道。

“呃,如果你觉得…”波莉走出去,把门关上。

“我不想让她跟我的孩子单独在一起。”露丝对凯特说。

“噢,露丝。”凯特两手紧握,放在大腿上,看了她很长时间。后来,凯特的传呼机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默。“见鬼。”她低头看了看,“我得走了。”她站起身,拿起包,掏出她的处方簿。

“我不想吃药。”露丝说,“我不想我的奶里有药。”

“我觉得你在四十八小时内最好不要给弗洛西喂奶,露丝。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以防除了酒精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露丝把脸转向枕头,感到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

“给你处方。”凯特把一张薄薄的蓝色纸条放在露丝的床头柜上,弯腰吻了她一下,“把我的茶喝了吧。我觉得加雷斯不知道你已经醒了。我出去的时候会告诉他,也会让你得到弗洛西。多保重,如果需要什么帮助,来找我吧。”

她出去了,把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

露丝躺了一会儿,感觉要爆炸了。她吃力地把一只胳膊伸到床头柜上,摸索着拿起那张处方,打开,举到眼前,放在看得清楚的位置。凯特的笔迹遒劲整齐,写的是:

露丝把纸折起来,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处方倒是个好处方,但她想暂时还是不要声张吧。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露丝感觉有人在房间里,于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刚才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疲倦就像一张网,紧紧地包裹着她,让她既不能思考也不能呼吸。

是加雷斯,他端着一杯茶,在床边徘徊。

“喂,你好。”他说,把茶放在床头柜上,在她旁边的地板上跪下来。他把她的头发从她的眼睛上拨开。

“发生了什么事,加雷斯?”她问道。

“我们不太肯定,但我们想你是得了流感,而且你把那么多香槟都喝了——再加上冰冷的河水,流感就突然发作了。你很幸运,没有淹死。”

露丝把头转向一边。尽管他的语气很温柔,但他不打算让这件事轻易过去。

“但凯特说你正在好转。你得休息,露丝。她说至少卧床三天。”

“我不能躺那么久。孩子们怎么样了?”

“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波莉非常好,伸出了援助之手,正在厨房里创造奇迹。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她真的帮了很大的忙。谁想到她这么能干!”

露丝感到自己在缩小,羽绒被和枕头似乎要将她吞没。

“好了,你得把这杯茶全喝了。我在里面放了三块糖。”

露丝做了个鬼脸。她讨厌在茶里放糖。

“你必须喝了。你差不多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喝了吧。”他把杯子举到她嘴边,强迫她喝了一小口。

“真乖。等会儿我们就把晚饭给你端上来。”他说,“同时还有两位小姐想见你。”他打开卧室门,门口站着安娜,怀里抱着弗洛西。

“小心别把她摔了!”露丝大声喊道。

“安娜是个大姑娘了,露丝。”加雷斯说着,走过去,站在女儿身后,“继续吧,宝贝,别害怕。”

安娜慢吞吞地向露丝走去,看那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的。

“我没事。”露丝说,“过来坐在我旁边吧。”她伸手去抱弗洛西,安娜也乐于别人把她抱走。弗洛西坐在露丝大腿上,看着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心里在盘算她是谁似的。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把拇指放进嘴里,在母亲的手臂的保护下,静静地蜷缩着,像个逗号。

见此情景,安娜笑了,僵局被她的妹妹打破了,她从床的另一边爬上去,钻到露丝旁边。

“你真的好些了吗,妈妈?”她问道。

“差不多吧。”露丝揽住她。

她跟她们一起躺了一个小时,从跟她们暖和的小身体的亲密接触中得到了满足。她和安娜漫无边际地聊着,弗洛西偎依在她怀里睡着了。这时,加雷斯在门上敲了敲,然后端着盛着露丝的晚饭的托盘走了进来。

“晚饭好了,安娜,你现在下楼去吃吧。”他说。

“我不能在这里跟妈妈一起吃吗?”安娜恳求道。

“不能,宝贝。有汤,会洒出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吃完之后你可以回到这里来。”他说。

“我今晚能和她睡吗?”

“当然可以。”加雷斯温和地说。

“你呢?”露丝声音沙哑地问道。

“不用担心我。我待在下面的画室很好。我差不多已经搬去那里了。”加雷斯回答道,“好了,你也下去吧,弗洛西。”他把托盘放在露丝的床边,把弗洛西从她怀里接过去。

“我洗完澡就上来。”加雷斯领着安娜走出房间时,安娜说道。

他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了露丝一个人。她看着自己的晚饭。汤是清淡的蔬菜汤,看不见油,也看不见奶油或调味汁的痕迹,还有一小块全麦面包。托盘里还有个苹果,未加任何装饰,算是餐后甜点。喝的饮料则是一杯自来水。

无疑,这些都很健康,而且是低脂肪,可她要是充饥的话,这顿饭绝对无法让她得到满足。她让我们都减肥呢,露丝心里这样想。就像汉塞尔和格雷特童话《糖果屋历险记》中的人物。他们被继母扔到森林里以后遇见了一个巫婆,巫婆准备把汉塞尔养胖之后吃掉。

遇到的那个女巫一样,只是反过来了。

她把能吃的都吃了之后把托盘放到地上,重新在枕头上躺下来。她在昏睡中度过的这天基本上就要结束了,最后一抹橙色的夕阳染红了白色的窗帘。卧室里也闪耀着红光,好像燃起了炉火一般。露丝想像炉火散发的温暖和火焰发出的辟辟啪啪的响声,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安娜砰的一声推开卧室的门,冲进来,她被吵醒了,安娜把一个大大的柳条篮伸到她胸前。

“看,妈妈!波莉给我弄的东西!”

露丝感到头昏眼花,吃力地坐起来,安娜把篮子放在床上。安娜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毛茸茸的小球举到脸上,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感受擦在脸上的柔和的感觉。

“是一只小猫。”露丝轻声说道。

“我打算叫它蒙奇。”安娜说,“它可以说是曼奇的替代品,但也不能完全代替它,因为,的确没有什么能代替曼奇。但它可以帮助我们大家忘掉我们失去的曼奇。”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露丝问道。

“是爸爸和波莉。它是波莉从酒吧里弄来的,酒吧老板查理的猫刚刚生了几只小猫。它可不可爱?”安娜把小猫递给露丝,让她接住。

“我不接,”露丝低着头,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不接?难道它不是最伶俐的?”安娜又把小猫向前伸。

“是‘可爱’。在我们国家,我们用‘可爱’这个词。”

“可爱。那它不可爱吗?”安娜把小猫伸出去,这样它的身体就垂了下来,前爪在空中胡乱抓着,好像在抓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一样。

“是的,很可爱。真的很可爱。”露丝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笑容消失了,开始哭起来。可露丝就是无法让自己那样做,去接住波莉强加给他们的这个小动物。这样做似乎很不合适,那只老猫才埋两天。这表明波莉完全不理解她的心思。或许她是心怀恶意,故意让露丝不安。露丝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坏的可能。

安娜极力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她把小猫放在床上。

“我以为你会高兴呢。”她抽动着鼻子说道。

“呃,它是只可爱的猫。你肯定是一位非常棒的主人。”调动安娜情绪的话露丝只能说这些了。

小猫抬起头,看着她们,它的眼睛就像特大号的缝在衣服上的小亮片,表面闪闪发光,后面什么也没有。露丝哆嗦了一下。

“难道它不棒吗?”加雷斯走进卧室,波莉和两个男孩子跟在他后面。露丝看见波莉抱着弗洛西,弗洛西已换上了睡觉的衣服。

“把她给我。”她伸出手,说道。波莉耸耸肩,笑一笑,弯下腰,把弗洛西递给她。她向后站了站,在胸前的围裙——当然,是露丝的围裙——上揩了揩手指。她身穿朴素的黑色工作服,头发整齐地扎在后面,脸上的眼线膏擦掉了。很显然,波莉今晚扮演起了家庭天使的角色。

“难道波莉不棒吗,露丝?”加雷斯抓住小猫,举起来,冲它笑笑,又对它皱了皱鼻子,好像它是个婴儿似的。露丝用胳膊揽住自己的两个女儿。她感觉好像自己的脸皮正从自己的脑袋上撕下来一样。

“太棒了。”她回答。

“你喜欢给你做的汤吗?”波莉坐在床边,把手放在露丝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非常好。”露丝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要把我会做的所有健康、营养的菜给你吃,”波莉说,“我们要让你尽快好起来。”

露丝看见尼科站在他母亲身后,做着鬼脸,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假装呕吐的样子。如此看来,他好像有时候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呢。露丝要记住这一点。

“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南方公园》美国电视动画连续剧,以暴力、低俗的黄色笑话和讽刺名人来取悦观众。了吗?”亚尼斯问道。他一直在屋子边缘徘徊,偶尔也在墙上靠一靠。露丝心想自己蓬头垢面,脸也没洗,是否让他害怕了。她还能闻到皮肤上的河水的味道,暗自思忖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洗澡了。她动了动,从羽绒被里升起一股腐烂的饼干的味道。

“滚吧,滚吧,老看电视,眼睛都成方形了。”加雷斯说,轻轻地揉着亚尼斯的头发。他总喜欢玩玩英语土语。他最喜欢的一个土语是“傻瓜”,这个词在他去金史密斯学院之前从未接触过。两个男孩欢呼着跑掉了,可安娜还迟迟不肯离开,还在等着履行和露丝睡觉的承诺。

“去刷牙吧,安娜,然后来和妈妈一起睡觉。”加雷斯说。

安娜走后,波莉俯下身,满脸关切,把手放在露丝的前额上。“你现在怎么样了?你似乎一下子受了很多打击:醉酒、溺水、生病,”她说,“你太可怜了。”

“波莉有个好主意,”加雷斯在床的另一侧坐下来,说。他握住露丝的手,捏了捏。

“你最好休息一下,露丝。”波莉说,“你太操劳了,一直在处理弗洛西生病的后遗症,而现在你自己又病倒了。我们的身体与灵魂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你知道,是没有意外这回事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人都认为你需要个小假期,你看!”她把十张火车票摊在床上,“五张去的,五张回的。弗洛西免费。非常合算。”

“什么?”露丝看着那些票。

“我猜到你会吃惊,但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我们要去布莱顿!你、我、亚尼斯、尼科、安娜和弗洛西。票是我们几天前去巴斯时我买的。如果提前买的话,票价非常便宜。”

“什么?什么时候?”

“周末。我们周四早上去,周一晚上回。”

“孩子们上学怎么办?加雷斯怎么办?”

“没事。加雷斯那么大了,会照顾自己,相信我吧。”

“别担心我。”加雷斯又捏了捏她的手,“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定要让你好起来,以便你能去旅行。”

“至于上学嘛,”波莉继续说道,“呃,他妈的,让他们去看看他们的老妈过去常常鬼混的地方也是教育嘛。”

露丝又低头看着那些票,好像看清楚票上的细节就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似的。

“可我们为什么不开车去?”她问道。

“我不想让你开车去。”加雷斯说,“你应该休息。”

“反正坐火车也很棒。”波莉在一旁劝道,“坐火车长途旅行,沿途可以欣赏英国乡下的优美风光。”

露丝皱起眉头。“我还不知道我想不想去布莱顿。”她说。

“你当然想。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

“可我们确实离开了。对我来说,我是非常清楚的。”

“你知道吗,露丝?你不能一辈子都隐瞒自己的过去,你得面对它们,否则它们最终会把你毁了的。相信我,我知道的。”

“如果这是你想出的为我治病的方法…”露丝想争辩,可她停住了,她不想在加雷斯面前谈这些。有些事情,波莉知道,但加雷斯不知道,露丝希望维持这种状态。不过,加雷斯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们之间涌动的暗流,他只是坐在床上,抓着露丝的手,面带微笑——有点像一具还魂尸,或者一个怪人。她心想。

“别荒唐了。”波莉继续说道,“我们只是回老家一趟,见一些朋友,带孩子们去一下码头和海洋生物中心,给他们看看我们年轻时淘气的地方,到几个老酒吧里逛逛就回来。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儿子们都想去布莱顿看看。他们让安娜也兴奋起来了。”

“我们住在哪里?”

“露西有地方,她的两个孩子已经不在家住了。”

“露西?”

“你认识——露西·吉。很高,很瘦,红头发。跟我们同过学。怀孕的那个。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嫁了。呃,她先生在她生了第四个孩子后把她抛弃了。那个杂种。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的孩子都很大了。最后一个孩子离开家以后,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所以她家有地方。我们关系很近,我和她之间。”

露丝感到吃惊。她想,既然这样,为什么克里斯多斯死后她不去找露西,而要插到她和加雷斯之间来?

她闭上眼睛。她当然记得露西,一点也没忘记她。可她不记得波莉跟她这么亲密。她自己当然跟露西并不亲密,事实上,除了波莉之外,她不记得自己还有别的什么朋友。她的记忆力再一次变得不靠谱起来:她似乎将自己一生中的相当一部分内容都从大脑中抹掉了。

然而,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去布莱顿。那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近乎猥亵。她感到为难,夹在加雷斯和波莉两张喜气洋洋的脸庞之间,无法拒绝。而这趟旅行已安排妥当,不可能不成行。

露丝心想,这是一种怪异的善意,波莉知道她的过去。

“你们都让开。”安娜抓着那只猫,回来了。她爬上床,“我想今晚跟我妈妈睡。”

加雷斯笑了笑,摸着露丝的头发。“晚安,宝贝。晚安,弗洛西,安娜。”他弯下腰,分别跟三个人吻别,“来吧,波莉,我们走,让女儿们睡觉吧。我要把这只小蒙奇带走,安娜小姐。”他抱起小猫,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等着波莉。

“晚安,露丝。”波莉在她脸上吻了一下,站起身,跟着加雷斯走出卧室。她关上门时,露丝听见波莉被加雷斯的什么话逗得大笑起来。

安娜依偎在她身旁,一直把羽绒被拉到肩上。

“妈妈,床上有股臭味。”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露丝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像三明治似的夹在两个女儿中间,被小便憋得不行。她撑起身子,为了不把弗洛西吵醒,她一个青蛙跳,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是她两天里第三次站起来,她必须停顿几秒才能让血液回到头部。她不声不响地站在卧室中央,摇摇晃晃,等着眼前的黑点消失,两只光脚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缠绕着。

整栋房子里悄无声息。她看看床上加雷斯那侧的时钟。3点了。她一定是睡着了。她解了个小便,从木钉上取下那件和服,穿上,感觉比几天前紧了点。她像个飞贼似的在楼梯间晃动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向厨房走去。手电筒的光亮使得原本非常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新鲜,好像重新摆放过一样。她迅速将手电筒关掉,重新回到黑暗中,原地站住,想看看是否能觉察出上面副楼的一点什么动静。可上面一片漆黑,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赤着脚,穿过比木地板还冷的石头地面,打开壁橱下面的灯。她现在能适应的光亮就是这个了。她转身,环顾四周。屋子里几天前发生了变化。在她的管理之下,一切井然有序,表面整洁,各就各位。而现在,厨房里就像她第一次从医院里回来一样,到处都是前一天晚上的活动痕迹。操作台上有一只碗,碗里装着蔬菜皮,散发着腐烂的洋葱味,弥漫在厨房里。水池里堆满了要洗的罐啊壶啊之类的。食品加工机边上也结了硬壳,排着队等候清洗。桌上的餐后甜点是橙子,也没有清理。桌子的两端各有一个空酒瓶,每只空酒瓶旁边各有一个已经没有一滴酒的杯子。椅子散落在厨房里,从中你可以精确地推断出每个人是如何推开椅子从桌边离开,又是以什么心情离开的。

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初生婴儿的哭泣声,她吓了一跳。她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看见了那只猫,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裹在一个浅纸盒中的毯子里。那条毯子是露丝用钩针织出来的,是安娜还是个婴儿时给她织的。露丝不希望又一只动物在自己手上死去,她尽量轻地把它拿起来,将它关进了客厅里。如果它再随处大小便,就不是她的错了。她把毯子拿起来,抖了抖,整整齐齐地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

露丝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意识到自己饿了。她走到冰箱旁,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大块廉价的切达干酪,两根煮过的香肠和一碗面条,不知道是他们哪一顿饭吃剩下的。冰箱门上有一罐酸牛奶、半桶鹰嘴豆沙、橙汁和牛奶,还有几个放了多时的瓶瓶罐罐。

她站在冰箱旁,心不在焉地把那些香肠塞进嘴里,又用手指抓起面条,然后又像抓蛋糕似的抓着那块切达干酪,咬了一两口。她拿着鹰嘴豆沙来到面包箱旁,就着豆沙,她几乎吃掉了一整块走味的面包,把面包在桶里蘸着,在桶周围刮着,直至桶里的豆沙一点不剩。她把空桶放在全是面包屑的台面上,回到冰箱旁,埋头喝起酸牛奶来。此时她的速度更快了,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和橙汁,将食物冲下去。她跪在地上,打开冰箱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桶本杰瑞冰淇淋。她把冰淇淋从冰冷的外壳里挤出来,咬了一口,好像那是一大块冰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么冰会把牙齿冻疼。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种吃法,于是拿出一袋青豆仁,倒进嘴里,慢慢吮吸,让冰淇淋融化后,再吞下。

她把冰箱门关上,站起来,身体里一片冰凉。她现在需要什么东西来暖和一下身体了。她爬上梯凳,伸手把饼干罐拿下来。罐子里仍如她先前打包去野餐时那样,空空的。站在梯凳上,她发现了一罐无核葡萄干,于是抓了满满一把,放进嘴里,还有一袋燕麦饼,她拿着这袋燕麦饼,来到冰箱旁,就着最后一点牛奶吃了下去。

她感觉空空的肚子好像填饱了,于是在石地板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她的手来到了腹部,她用手抚摸着结实、凸起的腹部。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一种唯我的极度的喜悦。

可这时,另外一种感觉悄然而至,她知道这种感觉一定会来。一股恶心的味道,仿佛新地毯散发出来的味道,开始渗进她的脚趾,然后上移至全身。她到底躺在厨房的地上干什么呢,周围全是让人作呕的残羹剩汁?她二十年来没干过这样的事,而现在又干上了,就像一个你永远也无法从脑海里赶走的噩梦。她坐起来,爬到碗柜边,找出一只她经常在里面洗手的红色塑料碗,把手指伸进喉咙里,把刚才吃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她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之后,感觉好了一些,得到了净化,于是准备采取行动。

她站起来,取下巴伯尔防水外套,把脚伸进套鞋里。她的呼吸中仍然散发着酸味,喉咙底部还堵着一块块没有吐出来的东西。她拿起手电筒,蹑手蹑脚地爬上花园台阶,向副楼走去。她快速将手电筒关掉,纹丝不动地站着,屏住呼吸,竭力去听波莉是否还醒着。似乎没什么异常,没有任何声音。很好。露丝打开台阶底端通向客厅的门。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干,只觉得有些事情需要得到证明。有些事需要明确一下。

她大吃一惊,门锁了。据露丝所知,这个门以前是从来不锁的。即使她、安娜和安迪睡在那里时,她对乡下的静谧那么不放心,这扇门都从来没有锁过。锁着门,里面正在干什么呢?

“见鬼,”她自言自语道,“噢真见鬼。”

她把门摇得哗哗直响,心想这样也许可以把波莉吵醒。如果她把她吵醒了,如果波莉下来了,露丝会找到一个凌晨4点去那里的借口,没有问题。门那边松松垮垮的把手发出的声音肯定会让她下来。这声音似乎在夜幕中产生了回声。可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从某个地方,离这里不太远的一个地方,传来了一两声刺猬狂乱刺耳、像鸟叫似的交配的声音。

露丝匆匆回到台阶上,转身朝副楼的窗户里看,看看有什么动静。可那扇窗户好像一脸茫然似的看着她,让她想起弗洛西的目光。

她神经紧绷,皮肤发麻。她又要把曾经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吗?她又要蹑手蹑脚地绕到房子后面,去加雷斯的画室里侦查一番吗?她在问自己这些问题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穿过黑漆漆的草坪,朝画室那庞大的影子走过去了。跟上次一样,门锁了,窗帘拉上了。她把耳朵紧紧贴在窗玻璃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在这半夜时分,这里已人去楼空。有那么一瞬间她被这个想法占据着——里面可能真的没有人。可这时她又想起车子还停在副楼旁的车道上。他们一定还在这里。肯定在这里吗?

她打了个寒颤,好像有个看不见的无形的东西从脑后突然向她袭来。她一直畏惧黑暗,畏惧乡下的寂静。哈克尼的那次抢劫之前,她一直都很快乐,只要稍加小心,任何时候,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能在大街小巷里走动。但对于乡下黑乎乎的晚上,她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此时,站在画室前面,她想起了那次经历,那是他们逃到乡下来之后她第一次想起这次经历。那是很久以前,安娜还没有出生,她和加雷斯偷偷溜到威尔士北部的一间小农舍里。农舍后面是一个湖,白天的时候,这里景色迷人,山风吹拂,绿波荡漾。可到了晚上,露丝觉得它好像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在一个温暖静谧的夜晚,加雷斯拿起一个垫子,提议到湖边走走。露丝不希望在他们的关系刚刚开始时就把自己怕黑的底露给他,就跟着他去了。去湖边的路上,他用优美的西部乡村口音唱着《地上的毯子》。

可走到半途时,即使有他在旁边,露丝还是被一阵铺天盖地的想跑回屋内躲避的冲动攫住。她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离开他,带着她向小路上冲去。即使在草坪上绊了一下,又在石头上磕了一下,她还是无法停住脚步,一直跑回到农舍里,把所有的灯打开。

此时,在画室外面,在自己的后花园里,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冲动。她转过身,也不管是不是会发出噪音,迅速向屋里逃去。逃离的路上,她在约克石铺成的地上摔倒了,胫骨伤得很重,皮也破了。可她并没有被吓住,赶紧爬起来,急急忙忙地向厨房门跑去。

她冲进厨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靠在门上,气喘吁吁,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急匆匆地回到上面的花园来。她环顾厨房里满地的食物碎屑,没有一点想收拾的冲动。相反,她有一种跟解脱类似的失败感。她扫了一眼厨房的台面,看见了加雷斯画室里的咖啡罐。她走过去,打开,闻了闻。里面已经空了,需要添加了。

她突然有种感觉。这是计划好的,为了证明什么事情。露丝迅速来到冰箱旁,打开那个密封的特百惠保鲜盒,里面是加雷斯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的各种咖啡豆。美国人对咖啡太挑剔了,她心想。她来到加雷斯那台漂亮、但有些陈旧的咖啡机旁,把豆子倒进顶端的漏斗里,把罐子放在下面接住磨碎的咖啡。

她走进食品储藏室,爬上一张凳子,把手伸进很高很安全的碗柜里,这里保存着家庭常备药物。弗洛西出生以后,露丝得了严重的痔疮,坐着时,屁股还没碰到床,那些痔疮已经碰到了。露丝不希望吃药影响自己喂奶,便找了个草药医生,那个草药医生给了她几颗暗绿色的药片,那种药片的威力很大,她只用了一颗,其余的都藏在了碗柜里。

露丝找到那个瓶子,从凳子上下来,快速来到咖啡机旁。她记得药片有种叶绿素的味道,但她觉得像加雷斯那种抽烟的人,会喜欢浓一些,苦一些的咖啡,叶绿素的味道是觉察不出来的。她把整瓶药片倒进咖啡机顶部的漏斗里,转动铬合金手柄,摇动咖啡罐,将深绿色的粉末和棕色的咖啡混合在一起。

她把咖啡罐放在碗柜的架子上,藏在安娜盛蛋的篮子后面。她还要想想在白天来临之时,把它给受害人之前,她还要做点什么。她把空药瓶藏在垃圾箱的底部,烧上水,准备冲杯茶。她现在感觉很好。好得不得了,以至于想清理一下厨房。她准备像往常一样,系统地将厨房清理一次,从厨房的最北边,顺时针地清理、擦拭、清扫,把一些东西收起来,把剩下的东西理顺。她跪下来,用水池里的抹布擦着地面。一般来说,她一百年都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可她那天鬼使神差。这是一种颠覆性的举动:实际上是一种最好的颠覆性的举动——只有她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她一边向后退一边抹着刚才跪的位置,她注意到地上有些血迹,于是坐在小腿上看着,心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时她感觉胫骨上有种刺痛感,便把腿伸到前面察看。鲜血正从腿前面一条大约三英吋长的口子里往外流,腿上已全是鲜血。一定是摔那一跤时留下的。她把抹布拧干,仔仔细细地将腿上的血擦掉。她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察看自己的伤口。她发现这条口子很深,一直到了骨头,可她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跤一定摔得很重。

她回到碗柜旁,伸手把自己储物丰富的急救箱取下来。她把三氯苯酚消毒液倒在一块纱布上,一边擦拭伤口,一边感受着刺痛。她找到了翻修房子时加雷斯的手受伤时她买的缝合贴,把伤口边缘拉近,紧紧粘在一起。然后她又用一块大胶布封上。从现在开始她得穿裤子了。这道伤口也将是她的秘密。她想,伤口或许需要缝合,可她不打算去医院。现在有这么多东西要提防,她绝对不能离开家。

她回到厨房,拿起拖把和水桶。她这时才注意到她把这个地方搞得有多乱。到处都是血,好像有人刚刚把一具被屠杀的尸体在这里拖过一遍,要在每一处留下血证一样。

她花了一阵才清理干净,上床爬到两个女儿中间时,天快亮了。让她意外的是,她在忙活的时候,她们两个都睡得很熟。她隔着弗洛西,打开床头柜。凯特开的“处方”还在,压在一管护手霜下面。

她展开研究了一下,然后躺下来,望着天花板,两只眼睛像两道暴露于风雨之中的光束,安迪曾经说,这种光束大概源自古代的船上。

决战就要来了,她想。我要看看这一切是个什么结局。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露丝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在床上,她感到惊恐不已。她扫了一眼闹钟,意识到已经10点了。她们当然都起床了。安娜可能上学了。她躺在拉上窗帘、光线晦暗的卧室里,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她嗓子发炎,胫骨疼痛。她翻了个身,仰卧着,感到脊椎骨和骨盆嘎嘎作响,感觉就像被人揍了一顿一样。

遥远的音乐声从厨房里传来。有人在楼下。不是加雷斯,要是他在家,他会收听四台。那谁跟弗洛西在一起呢?露丝突然一阵惊慌,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身上散发出来的陈腐之气充斥整个房间。她抓起晨衣,向楼梯冲去。

她从厨房上方的楼梯口看到的一切绝非恐怖那么简单。波莉坐在扶手椅里,跟弗洛西蜷缩在一起,正读着一本图画书。她们看上去都相当满足,好像她们生来就是一起的。露丝猛地吸了一口气,把手抬到胸前。波莉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刚才跟弗洛西分享图画书的微笑凝固在她脸上。

“你不用起来。”她对露丝说。

“我很好。”露丝回答道。

“你看上去不好。”波莉说道,没有起身。

露丝走下楼梯,伸出双手,朝波莉走去。

“把弗洛西给我。”她说。

“我觉得不用。她很好,瞧,是不是,弗洛西?”

弗洛西转身,抬头看着露丝,脸上绽开了笑容。她看上去比前几个星期更加精神。

“你应该休息,你还在生病。而且,露丝——请别在晚上下来收拾了。这些家务由我负责。你知道的,我能处理。有时候人家跟你做事的方法不同,你知道吗?”

露丝站在那里,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浮出水面的鱼。

“加雷斯去哪里了?”她终于鼓起勇气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出去了。”

“哦,”露丝走到水壶旁,“我要先沏杯茶,然后把弗洛西抱回来。”

“如果你一定要抱,那就抱去吧。对不起,弗洛西。”波莉站起来,把弗洛西放在一块游戏垫上,露丝不认识这是一块什么样的垫子,“妈妈想把你抱回去。”

露丝看见机会来了,赶紧把女儿从地上抱起来,逃回到楼上,连茶也忘了。她从婴儿室抓起一两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爬到床上。她把弗洛西搂在怀里,开始给她读书。这个她比波莉干得好。

起初,鲜艳的颜色和鲜明的形状让弗洛西很开心,露丝也兴致勃勃,指着鸭子,用恰如其分的沙哑的声音念道:“嘎嘎,嘎嘎,嘎嘎!”可很快,她们就筋疲力尽了。弗洛西开始用鼻子在露丝的胸前拱,又用手在露丝的胸脯上拍打,露丝也很乐意让她重新含着自己的乳头。她隐约记得凯特曾经说过一些关于哺乳的话,但她决定现在不去想那些细节了。再说,这也是她们两个人都需要的。休息了一两天,她们花了一点工夫才重新找到节奏,不过,节奏感很快就恢复了。

卧室门突然被推开时,露丝刚刚找到那种奶水被吸出来的熟悉的刺痛感,弗洛西被吓得咬了一下乳头,露丝疼得大叫一声,露丝的大叫声又把弗洛西吓得大哭起来。

“看见了吧?我说你应付不了吧。”是波莉,手里端着一杯茶,“我把这个给你送来。你自己沏的,好像忘了。把她给我吧。”

“谢谢你把茶端来,我和弗洛西都很好。”露丝说。

波莉把茶放在露丝的床头柜上,嘴巴向上撅着。

“那把这个喝了。保持体内足够的水分。”她转身离开了卧室,把门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

“唉,弗洛西,我不知道该把她怎么办了。”露丝说。她一声不吭地坐着,呷着茶。此时窗帘仍然是拉上的,床头灯的暖融融的光亮让她感觉是一种保护。这里是她的避难所,保护她和她的孩子的避难所。安娜从学校回来后,她要把她抱来,放在这个安全的地方。

她呷着茶,身子暖和起来,渐渐有了一种满足感,她开始松弛下来,感觉好像还可以多睡一会儿。弗洛西的情绪稳定了,眼睑却变得沉重起来。于是,露丝搂着她躺下来,拉起羽绒被盖在她们身上,钻进一个原始的避难所。

她睡了很久,醒来时感觉有一股纯净的药味。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起初她以为自己又住进了医院,接着她想起自己是搂着弗洛西睡着的。可现在她怀里没有人了。她迅速翻了个身,努力控制着已经冲到唇边的尖叫声。

躺在她旁边的不是弗洛西,而是安娜。她一只眼睛上盖着一大块纱布,用绷带绑在她头上。露丝在床上的动静吵醒了她,她慢慢睁开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

“怎么了,安娜?”

“蒙奇抓了我一下。它想抓我的睫毛,我觉得很好玩,可它抓到了我的眼睛。”安娜小声说道,“是我的错。”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不要责备蒙奇。”

“有多严重?”露丝问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们认为没事。不过抓得很厉害,妈妈。很疼。”

“可怜的孩子。”露丝说着,把安娜拉向她。

“他们给我点了些滴剂,可感觉就像刀子扎似的。不过,现在好多了,没有光刺激。”

“可怜的安娜。”

这时,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加雷斯抱着弗洛西走了进来。

“你好,宝贝。”他说着,在安娜旁边的床上坐下来,伸手去握露丝的手。

“发生了什么事,加雷斯?”露丝坐起来。

“不是那么糟糕,露丝。他们说还能看见。”

“还能看见?”

“目前还太疼了睁不开,就这么回事。抓得很深,抓到角膜了。我们得别让它感染了,去医院给她冲洗了一下,还——”

“去医院?”

“对啊。”

“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上午。这件事刚好发生在上学之前,所以我跟她去了一趟巴斯。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波莉没说。”

“她大概是不想让你担心。这事也并不是看上去或听上去的那么严重。”

“难道你觉得我没有权利知道我的女儿是否被带去了医院?”露丝意识到自己的嗓门提高了,呼吸也重了。安娜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露出些许惊慌,她朝加雷斯靠了靠,加雷斯把手从露丝手中抽出来,揽住她。

“你正在向我们证明为什么最好不告诉你,”加雷斯说,“你自己还在生病。你需要放松。”

“我受够了!”露丝说道。她从床上跳起来,朝淋浴间冲去。为了女儿们,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家里的一切管起来,“我起来。我去做晚饭。我好得很。”

她感觉头昏眼花,停了几秒钟。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摇晃,不要跌倒。

“你没事吧露丝?”加雷斯问道。他在床上转了个身,以便把背部靠在床头板上,用一只粗大的胳膊揽住安娜,以确保她的安全。

“我绝对没事。”露丝咬牙切齿地说,她之所以咬牙切齿,部分原因是想竭力保持清醒,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控制住自己的愤怒。如果有人再问一遍那个问题,她就要——真的要——勃然大怒了。

“露丝?”加雷斯叫道。

“什么?”

别问那个问题,她心想。她转过身,看见他正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扎着绷带的胫骨。

“露丝?你的腿怎么啦?”

“噢,噢,没什么。我——呃——摔倒了。”

“什么时候?怎么摔的?”

露丝冲到浴室,把门在身后锁上,靠在门上,直到恢复镇定。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露丝把安娜、加雷斯和弗洛西留在楼上,自顾自地下楼了。此时已是午后,厨房里空无一人。尽管一片狼藉,可她看不出任何准备晚餐的迹象。她把这看作是请她自己来承担这项任务的意思。

她走到厨房门边的挂钩旁,取下蓝色和粉红色相间的花围裙。她把围裙的带子套在脖子上,把腰间的带子拉紧,在前面系上。她把手伸进前面的口袋里,找到放在里面的做饭时用的发夹,把脸上的头发收拾干净。

她靠在食品储藏室的门上,看着空空荡荡的架子。那些食物都去哪里了?蔬菜篮子里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洋葱;篮子上靠着半袋贝壳面。曾经摆满了一面墙的果酱、酸辣酱和泡菜坛子,现在已所剩不多,而且由于放得太高,没有梯子够不着。

真是奇怪。他们肯定不可能把那么多东西都吃了。波莉端上桌子的也没那么多。好像露丝在厨房里留下的痕迹都被抹去了。首先是这里的形式——她的条理性——被打乱了,而现在,内容也被清理掉了。在一阵惊慌之下,她向放平底锅的碗柜和刀架跑去。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她的铸铁搪瓷锅和亨克斯厨刀都还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她拿起自己最喜欢的那把十二英吋长的厨刀,刀片的弧度很大,黑色的手柄是用铆钉铆上去的。她用右手紧紧握着刀,左手食指沿着锋利的刀片滑动,当手指上裂开一条小小的口子,然后开始滴血时,她就心满意足地看着。

有些东西是无法除掉的。

她把刀在裙子上擦了擦,放回到刀架上,然后拿起便笺簿和笔,走到桌旁,列了一个清单,准备去村里的商店买。晚饭她要拼凑几个菜。她坐在那里,盯着窗外,窗外的雨不再是夜间断断续续的小雨,下午开始不间断地下起来,一个炎热的夏天会提早到来的预言泡汤了。露丝发现很难集中注意力将她的购物单写到纸上。她坐在那里,消磨着时间,突然意识到客厅里有响声。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像个侦探似的站住,靠着半开的门,窥视里面的动静。

波莉坐在沙发上。她踢掉露丝的羊皮拖鞋,把脚盘在腿下。沙发的扶手上放着一只空咖啡杯,在她旁边有一盒土耳其甜点,是露丝两年前从卡帕苏斯岛买的,还没有打开过。现在却打开了。只剩下了一半。

波莉嘴里咀嚼着,眼睛看着放在膝盖上的电脑。电脑好像是加雷斯的十七英吋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这让露丝很吃惊。他一般是不让把这台电脑拿出画室的。

她的头发搭在脸上、肩上,就像一把海草似的,身穿一件漂亮的印有花卉图案的黑色丝绒长衣。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看上去就像个自甘堕落的少年似的。

“你好,加雷斯。那位贵夫人怎么样了?”她说着,又拿了一块甜点,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露丝推开门。门打开得很慢,有点吱吱呀呀的响声。此时,她已完全暴露在她面前。

波莉抬起头来。“噢!”她惊呼道。

“我没事,谢谢。”露丝说道,“瞧——我起来了。没有想到,是不是?”

“安娜怎么样?”波莉说道,砰的一声将笔记本电脑合上。

“小心电脑。”露丝说。

“加雷斯去哪里了?”

“他在楼上跟她在一起。她没事。该死的猫。”

“不是猫的错。她抱得太近了。”

“你在干什么?”露丝走过去,在波莉身边坐下来,把电脑拿过来,打开。波莉把电脑抢回去,放在腿上。在显示器启动之前,她就敲了一连串的键,把窗口关了。露丝只看到了一小块人体和一片皮革,屏幕就回到了加雷斯喜欢的清晰、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屏壁纸上。

“我觉得你不知道怎么开电脑,波莉。”

“我一直在上课。”

“啊。”

“我正在研究我们的布莱顿之行。看看那里情况怎么样。星期六我们可以将孩子们扔给露西,她有个保姆。”

布莱顿。露丝彻底忘了。

“你知道吗,我不敢保证能把孩子们从学校接出来。”

“噢,别担心,别担心,”波莉在空中挥着手,“我们给他们打电话说病了。瞧,”她说,用指尖点着屏幕,“宝贝酒吧的大融合:电音、蓝调音乐,独立制片公司音乐之夜。还记得宝贝酒吧吗,露丝?”

“可安娜的眼睛怎么办?”

“难道你还想找借口?只不过一个抓伤而已,到我们走的时候可能已经好了。如果情况更严重的话,布莱顿也有医生和医院,知道吧。”

露丝感到浑身燥热,好像在发烧一样。

“你脸上是什么东西?”波莉问道,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像血一样。”

露丝揉着自己的脸,大概是手指上的刀伤留下的。

“你得仔细一点,露丝。总之,露西非常想见到你和女儿们,当然也想见我们。一定有,呃——十八年了吧?——自从我们上次回布莱顿以来。”

“二十年三个月零两天。”露丝回答。

“哇塞。”波莉怔怔地看着她,稍稍皱了皱眉头。她的目光中是否有什么含义,还是有什么认同感,她懒得去理。

露丝站了起来。此前,回布莱顿都一直是个抽像的概念,可是现在,它却突然变成了一个让人恐怖的事实。她的问题是:如何再次面对那个地方,面对那里发生的一切——她离开家乡以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呢?

露台上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尼科和亚尼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书包、泥土和流着鼻涕的红润的脸庞像旋风似的扫了进来。

“贱人!”尼科用手掌掴着亚尼斯的头。

“滚蛋!”亚尼斯大叫,“妈妈!”他恳求道。

“住嘴好吗,你们两个!”波莉大声说道,目光又回到了屏幕上,“我们有人还在工作。”

露丝非常想告诉孩子们出去从厨房门进来,那里有擦鞋垫和放脏鞋子的地方。安娜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但露丝想想还是别麻烦他们了。她在家里的影响范围似乎越来越小,几乎成了零。

“你今天过得愉快吗?”她问道。尼科四肢摊开,躺在另一张沙发上,用遥控器快速打开电视机。他仍然穿着脏鞋子。如果她的沙发不是暗灰色的话,现在会相当难看了。

“就那样吧。”他说,声音已经变得遥远,他的精力已经集中到闪烁的色彩以及充斥于整个客厅的电视机的喧嚣中去了。

“明天不上学。”亚尼斯说,“锅炉坏了。”

“后天可能也不上。”尼科在沙发上板着脸说道。

“可能一直到下周都不上,理查森小姐说的。”亚尼斯向露丝报告。

“你瞧!”波莉抬起头看着她,“这是个好兆头。”

“安娜怎么样了,露丝?”亚尼斯轻轻拿起她的手,在她的眼睛里搜索着。

“她还好。在睡觉。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看看她呢?”

他悄悄地走了。几分钟后,尼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屏幕,起身跟着他的弟弟走了。

波莉转身回到手提电脑上。她正在用谷歌搜索信息。露丝看着她点开一个链接。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她二十岁的半身像,骨骼毕露,她亲吻着话筒,实际上是在跟它口交。照片上的她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很肮脏,可奇怪的是她也很美。

“看看我。”波莉格格笑着自言自语道。

露丝走到两个男孩扔书包的门边,把书包捡起来,离开波莉,走过去挂在厨房的衣服钩上,同时把饭盒拿出来。她回到桌旁,继续写那张购物单。

她咬着铅笔,直到嘴里满是一条一条的木屑,一小片一小片的油漆和一段一段像木炭似的易碎的石墨。加雷斯抱着弗洛西下来时,她正要动笔写。

“我让男孩子们在那里跟安娜待一会儿。”他说,“她很困。医生给她开了些强力止痛药。”

“很好。”露丝说道,头也没抬。

“你得轻松一点,露丝,”他把弗洛西放在游戏垫上,说道。

“她坐不直了,加雷斯。你得用垫子撑着她,”露丝说,“否则她会倒下去的。”

加雷斯去客厅拿垫子。在他去客厅的几分钟里,正如露丝所估计的一样,弗洛西倒向左侧,接着翻了过去,头部在石地板上摔破了。

“加雷斯!”露丝大叫着冲过去,抱起弗洛西,此时的弗洛西还没发出任何声响,这是惊吓过度时的平静,她正把空气吸进去,在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积聚力量。最后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加雷斯回到厨房,手里拿着一两个垫子。

“我说过她会倒的。”露丝看着他。他把垫子扔在游戏垫上。

“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说,“你见过我的咖啡罐吗?我到处都找不着。”

她一惊,想起她掺过别的东西的咖啡。她把嚎啕大哭的弗洛西夹在胳膊下,从那个盛蛋的篮子后面拿出来,递给加雷斯。

“为什么放在那里?”他问道。

“保持整洁。”她一边说,一边上下颠着弗洛西,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那好吧。再见。”他说,很明显是急于从这里逃出去,以躲避尖叫的孩子和责备他的妻子。

“7点吃晚饭。”她说道。她把弗洛西放在膝盖上,又去开那份清单。加雷斯攥着咖啡罐,急急忙忙地从后门出去了。如果要露丝来形容她的丈夫的话,她可以用墨守成规几个字来形容他。

过了片刻,波莉拿着电脑进来了。

“我想上副楼去,写点东西。”她说,像太阳底下的小猫那样伸了伸懒腰。

“小心加雷斯的电脑。”露丝说。

“我把它放回到画室去,”波莉说,“我无法用它写东西。我用笔和纸就行了。”她朝后门溜去。

“波莉。”露丝深吸一口气,喊道。

波莉停下来,转身面对她,一只手放在门把上。

“你有了什么打算没有?”露丝问道,“打算干些什么之类的。”

“我正在想呢。”波莉的笑容不见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了。”说完,她快速从门边消失了,沿着小路朝加雷斯的画室走去。

随便吧,露丝心想。她不能说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跟她谈过了吧。

她坐在厨房里,环顾四周,好像在扫视满屋的陌生人一样。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的一切跟她毫不相干。她看着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制台面,没想到要给它上一层油,对她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上面的磨损和裂缝是时光流逝留下的痕迹。挂在架子上的铜底平底锅看上去毫无生气,占据着阿加炉旁整面墙的泛着金光的长柄勺、汤勺和钳子是他们分崩离析的见证。

她猜想波莉和加雷斯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而她又要开始担负起照顾所有孩子的任务了。可她此时的感觉跟以前完全不同,以前她很喜欢自己作为一家之“母”的角色。现在一切土崩瓦解了,好像她到这里来是因为那位母亲缺席了似的。她觉得这世上存在着一种真空,她曾经就站在这种真空里,而现在,她到了这个真空的边缘,只能袖手旁观。

她想,如果是那样,那是谁占据了她的位置呢?这个问题她真的下不了决心来回答。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露丝不能把安娜一个人留在家里,只好把两个男孩叫来,让他们拿着那张清单和两张二十镑的钞票,去了村里的商店。她还把自己的柳条购物篮给了尼科。见他瞧不起这个女性化的东西,她笑了笑。起初,他试图将篮子搭在肩上,仿佛那是个坚硬的、形状笨拙的行李袋似的。最后,他只好采取唯一可行的办法,将篮子挂在臂弯里。

“像《小红帽》里一样。”他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她反反覆覆地说着这句话,亚尼斯捂着嘴,格格直笑。

“住嘴,小矮子。”尼科咆哮道。露丝得称赞他很尽力。他颇有男子汉气魄地迈着大步,踏上石阶,朝那条乡间小路走去。从他肩膀的姿势来看,她觉得他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同龄人的奚落的准备,必要的话,不惜动武。

她的心被这一幕融化了。对这两个失去亲人的孩子发泄情绪,她到底在做什么?而使她的这一行为更为可鄙的是,她无法——确切地说是不愿意——去搞清楚她向他们发泄情绪的原因是什么。

厨房里已经充满了尿布的臭味,露丝把弗洛西夹在胳膊下,来到卧室,安娜正在卧室里打盹。露丝几乎忘了她的眼睛受伤的事,见到女儿裹着纱布,不禁大吃一惊。

听到她的声音,安娜动了动,睁开那只好眼睛,抬头看着她。

“好疼,妈妈。”

露丝把臭气熏天的弗洛西放在床上,把加雷斯放在一旁的一小盒药片拿起来。上面写道:依据疼痛的程度,每两至三小时服用一至两片。她又核实了一遍,盒子上写着安娜的名字——没有用波莉的药替换——然后她又核对了一下时间。自从她下楼接管家务以来至少有两个小时了,因此现在给安娜吃药很安全。可这两个小时到哪里去了呢?她成功了吗?她占了上风吗?

她在围裙上揩了揩手,把一些小碎屑揩掉,然后坐下来,把药片和一杯在床边放了几天的水递给安娜,杯子边缘有些小小的氧气泡,试图要逃离里面陈腐的环境似的。

“臭,妈妈。”安娜皱了皱鼻子,说道。

露丝刚才把尿布的事忘了。她站起来,把弗洛西放在地板的衬垫上,除去她的绑腿,取下透湿鼓胀的尿布。尿布重得吓人。露丝总是坚持使用天然尿布,她猜想在她生病期间,加雷斯和波莉改用了不怎么费事的帮宝适尿布。

加雷斯和波莉。她心想。

“把抹布给我扔过来,”露丝指着自己床边地板上的塑料包,对安娜说道。她的卧室越来越像一间自助式病房了,里面有一股肮脏的气味,即使弗洛西的尿布也掩盖不住。

露丝仔仔细细地把弗洛西屁股周围的浅棕色粘性物弄干净,弗洛西的便便很臭,露丝只得张着嘴呼吸。便便的味道,即使是自己女儿的便便,都让她想作呕。她抬起弗洛西胖乎乎的小腿,把她的骨盆从垫子上提起来,将手绕过去,擦掉从尿布里渗到她背上的便便。弗洛西躺在那里,像个大号的洋娃娃似的,任凭别人来来回回地动。她的好斗劲儿去哪里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住院前她是非常好斗的。她瞟了一眼安娜,只见她像个幽灵似的靠在枕头上,跟蒙克《生病的孩子》油画上差不多。

露丝把头垂到胸前,感受胫骨的悸痛。由于近来营养不良,那种疲倦之感,深入骨髓。

我们都伤得很重啊,她心想。

“我感觉好点了,”从枕头上传来安娜的声音,“我现在能起来吗?”

“你应该多休息一会儿,”露丝嘀咕道,“如果你有气力的话,下去吃晚饭吧。”

“我想跟尼科和亚尼斯一起看电视,”安娜说,“我在这里待烦了。”

露丝一只手里拿着臭气哄哄的尿布,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刚刚打上粉、换过尿布的弗洛西,好像她正夹着一张卷起来的毯子或者一捆木柴似的。

“呃,如果你在上面待烦了,我想那你最好还是下去吧,”她有点恼怒地说,“但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我要做晚饭。”

“谢谢,妈妈。”安娜说。她对露丝差点发作起来感到有些吃惊。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趿上拖鞋,缩着肩膀,穿上晨衣。她做这一切时,是相当有自我意识的,好像她在试图向她母亲传达她是个多么正常的女孩。

露丝态度温和了一些,她补充道:“你来逗逗你妹妹,把我解脱出来吧。”

“当然可以。”重获母亲的宠爱,安娜感到很宽慰。

安娜下楼的时候非常小心。她发现,一只眼睛缠着绷带,很难判断距离。所以,一路上露丝一直牵着她的手,协助她下楼。

她们下到厨房时,露丝看见两个男孩已经从商店回来了,正从石阶上下来,向前门走来,那个篮子在他们中间摆来摆去。他们虽然在斗嘴,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看,彼此的态度是和善的,这样的情形可只有这一次。

他们冲进厨房门,充满了少年的朝气。尼科把篮子放在桌上,把皱巴巴的清单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来。

“一斤剁碎的有机小羊肉,查一查。洋葱、大蒜、大黄、意大利细面条、罐装番茄——只有那伯林纳牌的——新鲜巴尔马干酪、半脱脂的有机奶、一罐高脂肪乳脂、燕麦片、一打有机鸡蛋。请核对一下。他们没有马尔顿海盐。”他说,“所以我就买了精盐,希望精盐也可以。”

“谢谢,尼科。没问题。”露丝说。精盐和马尔顿海盐当然不是一回事,但对尼科来说,这是个切实可行的决定,她对他表现出这样的主动性充满了感激。她敢肯定,这件事如果放在加雷斯身上,别的盐他是根本不会买的。

“给你零钱,露丝,”亚尼斯说,把硬币堆在桌上,“七镑三十一便士。”

露丝看着男孩子们,从她和女儿们的身上,她看到的是伤害,而从他们身上她看到的只有善良与成长的潜能。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她紧抓不放的话,那她找到了,就在两个瘦长结实的身体里。

“好了,我做晚饭,你们去玩吧。”

露丝动手做肉丸子和番茄酱的时候,厨房看上去又熟悉了很多,好像这里是她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现在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当然,要真的回到她成长的地方是再也不可能了,那个地方在很久之前她父母把她赶出来让她自食其力的时候就卖了。瞧瞧现在,从那里出来后她生活得有多好。她希望他们还活着,这样她就可以拿这些——房子、花园、自己过的日子等等向他们炫耀,以此来让他们难为情。

在他们待在一起的最后几年里,她似乎跟母亲和父亲和解了。安娜的出生让他们改变了想法。因为安娜,他们最终接纳了她。不过,这种彻头彻尾的伪善让她义愤填膺。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到了现在,她感到自己体内还有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仿佛弹子机上的钉锤,一触即发。

她想,自己不愿意去布莱顿或许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可表面上是恶兆的东西里也蕴含着力量与机会。是的,在波莉可怕的心理呓语中,这可能是一种释放,让自己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心魔。从实用的一面来看,她觉得这一趟也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让她可以跟波莉畅谈一番,说服她将注意力转移,搬出他们家。这样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让自己漂亮的家里——如果处理得当的话,甚至可以是包括两个男孩的家——充满他们原来设想好的美好。

她俯身打开阿加炉的门,检查肉丸子是否已好。肉丸子已膨胀起来,在红色的调味汁中翻滚着。她扯下一两片紫苏叶,浸在橄榄油里,然后洒在肉丸子上面,关上灼热厚重的门,插上插销。看来还没完全丧失这些技能。受此鼓舞,她做了一大堆烤饼,把空空的饼干罐里装满了。

她倒了一杯上好的红酒,站在厨房中央,抬头看着副楼,享受着黑加仑子香草经过喉咙,让腹部充满暖意时带来的香味。这是个漂亮的夜晚。她知道太阳正从她身后向下落,将她眼前东边的天空染成粉红色。一团团白云随意散落在四周。她心想,这是典型的提埃坡罗天空。她有点希望那个胖胖的小丘比特下来,从花园里进来,帮她把菜摆到桌上。

她越是用这种新的思维去考虑布莱顿之行,越感到过去一两周来在腹部周围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搅动的感觉正被一只手从容地平复下来。

厨房门打开了。加雷斯来吃晚饭了,比平时早一点。他头发凌乱,衣服上污渍斑斑,很脏。他跨在门槛上,环顾四周,慌乱的神情打破了露丝的平静。

“嗨,亲爱的,今天过得好吗?”她用多丽丝·戴美国著名影星。那样动人的嗓音问道。

“我们有备用的保险丝吗?”他问。

“在洗衣机旁的抽屉里。”露丝指着食品储藏室,回答道,好像他不知道食品储藏室在哪里似的。

“那台咖啡机真是见鬼了。一堆废物。”他说。

真见鬼,她想。

“我今天去画室时,很想喝咖啡,你猜怎么着?它放了个屁——噗——什么也没有了。我想首先试试保险丝。如果不是这个问题,我就把这堆垃圾送回到亚马逊网去。”

“这么说,你今天还没喝咖啡?”她问道。“那你怎么能行?”

“喝了威士忌。”他咧开嘴,笑了笑。

“哎唷。”

“噢,他妈的,别责备我。”他说着,从她面前走过去,进了食品储藏室,她听见他在抽屉里翻动和诅咒的声音。

“晚饭差不多好了。”她说。

“吃完晚饭我要把这些拿下去,把它修好。”他说道,把保险丝和一把十字螺口起子放在碗柜上。

“尼科,你可以去把你妈妈叫来吗?”露丝对着客厅喊道。那个男孩,她最近的小明星,立即跳起来,穿上跑鞋,跳上台阶,朝波莉的藏身之处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要去取悦她,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安娜,亚尼斯,你们可以当一回服务员吗?”

他们高高兴兴地出来,开始布置桌子。露丝对他们非常满意,好像那些金色的小天使真的从傍晚的太阳上下来了一样。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对这个黄昏充满了希望。

加雷斯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她看着他已变成了红赭色,心想他一下午到底喝了多少威士忌。

“工作进展如何?”她把从防霜害的苗床罩子下采来的一棵莴苣切碎,放进沙拉搅拌机里。

“我有点偏离正道了。”他看着杯子里,说道,“我说的是画画。我发现我最近对这个世界观察得不仔细——呃,最近一两年都不仔细,都翻修房子去了——所以我现在正把视线转向我周围的世界。让大脑休息一下,你知道吧,让神经键重新连接。”他叹了一口气,揉揉眼睛,“说真的,我有点生锈了。”

“你会很快回到正轨的。”她欠起身,摸着他的手,“我对你有信心。”

“是吗?”他迎着她的目光,问道。他眼里有些东西让她不寒而栗。她的手上有种刺痛感。

“对不起,夫人,先生。”亚尼斯挥舞着一个餐具垫,抖开,准备放在加雷斯面前。加雷斯把手从露丝的手中抽出来,身体向后仰了仰。

“啊,谢谢,先生。”亚尼斯的口音让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法国人,“给你来点什么吗,主人?”

“啊,我没事,谢谢。”加雷斯说,尽量配合亚尼斯的幽默。

“不来点好吃的甜菜?”安娜把弗洛西放在高脚椅上,也加入进来。

“有橄榄吗?”

“这要问厨师。我们有橄榄吗,厨师?”

“有。”露丝回答道,走到冰箱旁,找到一个相当古旧的罐子,罐子里是浑浊不清的盐水,盐水里有些像生物实验室里的标本一样的黑色的橄榄。

“给你,先生。”亚尼斯砰的一声将罐子放在加雷斯面前。

“哎呀,这个餐馆上菜的样子很棒啊。”加雷斯搓着双手,说道。

“她不来了。”尼科气喘吁吁地冲进厨房,“她说她很累。”

“她到底在干什么?”露丝一边把意大利式面条从阿加炉上拿下来,一边问道。

“你生病期间,她得管理家务,露丝。也许她想休息一晚上。”加雷斯说。他打开装橄榄的罐子,用叉子取出一个。

露丝正把面条倒在一个大滤锅里,听加雷斯这样说,她气得直喘气,但又希望滤锅里哗哗的水声把她的喘气声掩盖住。她一言不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将剩下的菜端上桌子,努力克制着自己别把什么罐子或锅摔了。

“你要刨一点这个吗?”她问道,把一块巴尔马干酪、一个刨皮器和一块小木板放在加雷斯面前。

她把肉丸子捞出来,放在盛面条的盘子里。亚尼斯把面条分给桌上的每个人,放在他们面前时,还干净利落地轻轻鞠上一躬。

“我是说,”加雷斯继续说道。他把刨皮器上的最后一点巴尔马干酪碎屑弄下来,倒在木板上,“波莉好像不是你那样的体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看看你,露丝。你昨天还躺在床上,细菌感染,而现在你就起来了,活动自如,重新操持一切。并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你知道吧。”

“天哪。”安娜格格笑道。

“什么?”露丝猛地转过来面向她的女儿。

“开个玩笑?”安娜摊开双手,说道。

“不好玩,安娜。”加雷斯说。

“对不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

“没问题,宝贝。”露丝欠起身子,揉了揉安娜的头发。

“你是个让人钦佩的人,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加雷斯避开她的眼睛,将刀叉伸进满盘的东西里,说道,“太了不起了。”

“尼科,吃完晚饭你可以把这个送给波莉吗?”露丝问道,她把一个碗盖在盘子里堆起来的饭菜上,然后放在操作台上。她这样做并不是想证明加雷斯说的她在家里有多么出色这句话的正确性,而是她想这么做。

“你知道的,她不会吃的。”尼科说道。

“呃,试试也没什么坏处嘛。”露丝说。

“我认识的人中还没有像你这样的,”加雷斯说,“这些肉丸子很好吃,甚至比平时的还好吃。你是怎么做的?”

“一定是尼科买的盐很特别。”露丝说着,对那个男孩,她的同盟者眨眨眼睛。尼科笑笑,像只在桌上坐了几个小时等待别人来抚摸的猫。

“很特别。”加雷斯又从瓶子里倒出一满杯,“我可以再开一瓶吗?”他问。

“为什么不可以?”他站起来,向酒架走去时,露丝耸了耸肩。

吃完大黄奶油馅饼,加雷斯断言馅饼“绝对是个奇迹”,加雷斯和露丝坐在桌旁把第二瓶酒喝完时,孩子们也打扫干净了。

“这种感觉很好,”露丝说,“有点像过去。”

“过去怎么样?”加雷斯问道。

“噢,你知道的,”露丝环顾四周,含糊地说道,“那件餐具你可以手洗吗?”她问尼科,尼科正要把那把特殊的刀放进洗碗机里,“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我来洗吧。那把刀太锋利了。”

等她转身重新面对加雷斯时,他已经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准备起身了。

“得走了,”他说,“那些画不会自己画。”

“噢,好的。那好吧。别忘了带走保险丝。”露丝站起来去洗那把刀时补充道。

“那明天见吧。”他说道,欠起身子,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什么?”她问道。

“安娜今晚想和你睡,弗洛西也在那里,我想在画室里再睡一个晚上,那里睡得好一些。我打算工作得晚一点。”

“好吧,”她说,“好吧。”

他拿起保险丝和起子,转身从门里走出去,打算在画室里度过一个晚上,远离露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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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尽管加雷斯已宣布她的体质与众不同,露丝还是感到非常疲乏。酒精也没有让她恢复精神,于是给孩子们一洗完澡,读完书,把她们放到床上,她就泡了一个长长的畅快淋漓的澡。她在浴缸里放上最好的散发着玫瑰味的艾凡达沐浴油,点亮一两只蜡烛。她躺在浴室里,蒸汽在她堆起来的头发周围形成了一团团带着香味的雾气。她想起了晚上早些时候加雷斯的眼神。这种眼神她以前见过…

接着,她想起了一些事情。如果要她说实话的话,她得说,她很难说实话。她想,像大多数人一样,她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些事情有人知道,可还有一些则无人知道。有那么一两件事,只有一个或两个人知道,为了不让加雷斯知道,她可能会把那一两个人杀掉。跟克里斯多斯在希腊的海滩上发生的事就是其中之一。如今,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要守住那个秘密不一定非得杀人。

她在浴缸里搅着,这是她想起克里斯多斯时的一个无意识的动作。由于搅动的原因,玫瑰的香味又散发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又回到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他的笑容再一次真实得可以触摸。可他的眼神很快就变成了加雷斯那种眼神,她终于想起最近一次见到这种眼神的时候了。在那些糟糕的日子里,也就是加雷斯翻修房子期间,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当时,她跟安迪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她想走出家门,远离加雷斯的情绪的影响,于是提议去酒吧。她知道加雷斯要照顾孩子,不会到酒吧去。

于是,晚饭后,她和安迪沿着乡间小路慢慢走着,走进了深蓝色的夜幕。此时正值春天伊始,灌木树篱含苞待放。在幽暗的边缘,露丝可以分辨出星星点点的樱草花,仿佛一组柔和的灯光沿途给他们作指引似的。空气中散发着宜人的柠檬味,清新、凉爽,意味着新的开始。在孕期嗅觉高度敏感时,露丝觉得能甄别出新生婴儿头部的味道。

他们坐在酒吧里,安迪喝了三品托苦啤酒,她喝了半瓶吉尼斯黑啤。露丝在伦敦的第一个助产士——一个让人尊敬的牙买加女士——告诉她,烈性啤酒里包含铁的成分,有治疗作用,自那时起,她在孕期一直喝烈性啤酒,而且从无悔意。

安迪边喝边聊。他第一次跟她谈起了自己跟一个法国女人的婚姻,浪漫而又悲伤,他说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他还把他如何跟那个法国女人分开,然后试图回到美国的父母身边,以及后来父母死去,布什竞选成功,反恐战争开始的情形跟她说了。他厌倦了这一切,又因为两个原因回到了他在法国的据点:为了离哥哥更近一点,也为了一种更为简朴的生活。安迪聊着的时候,露丝再一次想到,她是否在兄弟两个之间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她躺在散发着玫瑰香味的浴缸里,回忆到这里时,有些不安。可她又提醒自己,坦率地讲,那时的加雷斯绝对蠢得像个猪。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对发生的一切,包括在酒吧里度过的那天晚上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释然。

她坐在那里,对着半品脱黑啤,觉得加雷斯身上的好品质安迪都有,并且安迪没有加雷斯的那些缺点。安迪跟他的哥哥一样,高大、帅气。他富有想像力,充满才智。他好玩逗趣,没有露丝认为的那种阴暗面,但同时也有深沉严肃的一面。加雷斯那种特别的资质一定是从他的生母那里继承下来的——他的生母在他还没来得及认识她时就自杀了。无疑,这都是她的错。

当时,安迪隔着桌子——桌腿是螺旋形的——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你明白吧,看见我的哥哥那样伤害你,我觉得我忍受不了。”他说。他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考虑离开,“他伤害你的时候我都想把他杀了。而你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又会使形势更为严峻。我感到害怕,露丝。”他放低声音,继续说着,“如果他继续那样对你,我害怕自己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露丝把手抽回去,捂住自己的嘴。他把手伸过去,再次握住她的手。

“跟我去外面吧,”他说,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跟着他穿过拥挤的酒吧,跟酒吧里几个认识的人挥手告别,好像在大声告诉他们,她和跟她在一起的这个男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她并不是在跟他秘密约会,她已经怀上了他那位被领养的哥哥的第二个孩子。

可她确实是在秘密约会,她很清楚。他带给她亲近感、舒适感。自从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向加雷斯宣布后,她就几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忐忑不安地跟着安迪爬上通向村子另一边山顶的菜地。

在这里,在又冷又硬的菜地里,在冬末时节单调乏味的羽衣甘蓝、韭葱和欧洲萝卜之间,她和安迪像两只饥饿的狗似的干了起来。最后她像堆泥巴似的瘫倒在他身上,抽泣着,因为得到了释放,也因为对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感到吃惊。在那些芸苔中间,他们似乎制造了一颗原子弹,核爆炸的结果很恐怖。

“我最好离开这个地方吧。”他们轻手轻脚地回家时,安迪说道。

“别。”她转身看着他,“别离开。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要想想。”他说。

他们回到副楼,进门时踮起脚尖,以免吵醒加雷斯和安娜。此时已是凌晨1点,如果他们没有打那一小岔的话,应该早就回来了。露丝在浴室里把自己脱光,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洗了一遍,以除掉身上安迪的所有痕迹。她把沾满泥巴的衣服裹起来,放在洗衣篮的最下面。

她溜到床上加雷斯身边,加雷斯背对她躺着。她记得当时自己仰卧在床上,在脑海里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了一遍,最后,她做出决定:在这种情况下,要让加雷斯不发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安迪必须留下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他们把房子翻修完,她把孩子生下来,那样就会万事大吉。她以前采取过这种策略,很有效,她知道。

这一关会过去吗?她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体,心里这样想着。一切还会恢复正常吗?她把买沐浴油时一起买的润肤露取下来,擦在腿部和腹部。她注意到,生病以后,腹部有点松弛了。

菜地一幕发生之后的那天上午,她在加雷斯眼里见到了异样的眼神。正是在这里她看见了那种眼神,今天晚饭时她又看见了。那天早餐后,她找到安迪,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可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走,回自己在布列塔尼的家,如他所说,为了给他们留些空间。虽然费了点口舌,但露丝知道自己对他还是有些影响的,他终于待了下来,而且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条件是不能和露丝再那样了。他们虽然仍是知己,但绝不允许有身体上的接触。可以想像,这点她比他容易做到。如果要她说实话的话——事实已经证明,有时候说实话是件困难的事情——跟安迪做爱就像把限压阀从高压锅上取下来一样。她在释放出大量蒸汽的同时,也让自己的感觉好了许多许多,虽然并非没有麻烦。

安迪走后确实给她写过一两封信。他知道这样做很安全,因为他知道溜跶到花园里,从他和加雷斯一起安装的具有美国风格的邮箱里取邮件是她的工作。可她连信封都没有拆就扔在火里烧了。她想与那一段彻底决裂。

露丝换上一件干净的睡衣,一件用厚软棉做的具有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漂亮的衣服。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轻轻钻进两个女儿中间。她躺下来,透过天窗,看着点点星光。

这一切,她心想,还是值得紧紧抓住的。不是吗?

正文 第四十章

枪声把露丝从噩梦中惊醒了,起初她感觉呆笨沉重,接着感觉明亮欢快。然后是尖叫声,安娜的尖叫声,从楼下传来,她意识到,床上只剩她一个人了。有人进来把她的女儿们从她身边抱走了。

一股寒意迅速传遍她全身。她从床上跳起来,疾步下楼。那一幕展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没有完全清醒。波莉一个人站在厨房里,背对露丝,正朝敞开的通向花园的门外张望,两只胳膊紧紧搂着自己,那姿势就跟那些傻乎乎的少男少女亲吻一样。因为这个姿势,她的污渍斑斑的桃红色丝质睡衣在后面裂开了,露出了文身、一排排肋骨和脊柱上圆形的肿块。早晨的寒意让她身上起了很多鸡皮疙瘩,在从房间前面照射进来的早晨苍白的阳光下,每一颗都显得分外突出。

这是一幅奇怪的静态的画面。这幅画面让露丝在下楼的途中停住了,她一只脚停在空中,还没有完全落在前面的楼梯上,而嘴巴又张得很大,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似的。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与此同时,她注意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她顺着波莉的目光,看见了加雷斯,他跪在后面草地上的一堆小小的尸体旁,旁边放着一把枪。怎么会有一把枪?

接着她听见了安娜的第二声尖叫。“不要!!!”朝她父亲飞奔而去。

露丝喘着气,用拳头堵住嘴巴。“弗洛西!”

她冲进厨房,向波莉飞奔而去,扯着她又长又黑的散发,让她猛地转过身来。

“他都干了些什么?”她质问道,将自己的脸凑到她朋友的脸上。波莉却带着一种近乎天使般的平静的神情和一种优越、胜利之感。

“他都做了些什么?弗洛西去哪里了?”露丝抓着她的肩膀,感觉手里就是一把松松垮垮的皮肤和肌肉。波莉的肌肉随着骨头移动的情形突然使露丝想起去年秋天她拔过毛、掏过内脏的那几只鹧鸪。如果波莉是一只鸟,除去她的羽毛会是多么容易啊,抓着羽毛,啪的一声从她长满鸡皮疙瘩的身上拔下来,扔向空中,然后看着羽毛像一把五十镑的钞票飘落下来。

波莉迎着露丝的目光,轻轻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她在睡觉,在你后面。”说着,举起手指了指。

露丝转过身,只见弗洛西疲惫地躺在那张小羊皮上,胳膊向两边张开。露丝屏住呼吸,看着她女儿的胸部。弗洛西干净、清新的宝宝服前面确实在轻微地上下移动。弗洛西好像要确认露丝的感觉似的,轻轻地仿佛喘息似的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动了动胳膊,然后放松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露丝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屋后草地上的一幕。她从波莉面前挤过去,冲出后门。外面的沙砾扎进她光着的脚板里,但她无暇顾及。加雷斯一只手里这时已经抓了个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好像在用一把刀朝它乱劈。安娜在他的背上,可并不像多年前在古堡时那样好玩,她甚至在试图阻止他。她看见了很多血,在闪闪发亮的翠绿色草地的衬托下,这些鲜血显得更加鲜艳。

露丝冲进带着露水的草地,感觉睡衣边缘都被打湿了,有些刺痛的胫骨上也沾上了湿气。她好像花了一个世纪——就像在梦中奔跑一样——才来到他们身边。

她转身看着自己的家。波莉又回到了门口。露丝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时差点摔一跤。那是一种比愉悦还愉悦的表情,近乎狂喜。

加雷斯用沾满鲜血的手,抓着狐狸的尾巴,高高地举起来。她听见加雷斯大声喊道:“瞧!”安娜从他背上下来,转过身,双手捧着脑袋,抽泣起来。加雷斯脸上的表情几乎跟波莉的一模一样,让她恐惧的是,她发现这种表情越过她,直冲后门而去。好像她是个看不见的人,已经化于无形似的。突然,草地开始倾斜,消散在天空。露丝倒了下去,脸部贴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她最后记得的一件事,是安娜弯下身子,用她那只好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妈妈?”她喊道。接着她就融化成了一片薄雾。

露丝醒来时,又发现自己回到了床上。安娜、尼科和亚尼斯盘腿坐在地上,在玩纸牌游戏。弗洛西在安娜旁边的婴儿椅里,冷静地看着其他几个孩子,下巴上有一小滴口水。

“你们好。”露丝说。

“妈妈!”安娜爬到床边,用那只好眼睛打量着她,“大家都病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

“妈妈和加雷斯,”尼科答道。“他们肚子有点不舒服。两个人都去睡觉了。”

露丝吞了一口唾沫。她感到口干舌燥,嗓音粗哑。

“爸爸在我床上,波莉在副楼。他们都病得非常非常重,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安娜站起来,坐在床上,扶着弗洛西站起来,“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久,等你苏醒过来。”

肯定是咖啡的作用,露丝心想。有证据了。她想起波莉和加雷斯之间的眼神,感到不寒而栗。孩子们等候在她床前,寻求她的指导,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得意。

“爸爸在那里干什么?”她问安娜。

“他用枪把那只狐狸打死了,妈妈。”

“把它打死了?为什么?”

“波莉看见它想抓蒙奇。蒙奇爬到了一棵树上。”

“他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买的。”尼科说。露丝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深沉了一些。难道他已经变声了?难道这一切过早地让他变成了一个大人?他也爬到了床上,露丝另一侧的床上。

“我以为你知道。”安娜说,“她把枪给爸爸的时候,难道你不在那里吗?”她的嗓门提高了。

“不在。”露丝挣扎着坐起来,沙哑地说道。

安娜拿起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吃晚饭时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噢,对了,当时你身体不好——说他在美国时如何跟安迪常常去狩猎。听上去非常有趣。”

“他还讲了如何在森林里花整整一天的时间追一只鹿,如何识别鹿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尼科补充道。

“所以妈妈说,‘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也狩猎呢?’”亚尼斯一边插话,一边把纸牌收起来。

“爸爸说你绝对不会让的。”安娜补充道。

“于是第二天,妈妈到狩猎用品店——你知道吗,就是大路边汽车修理厂附近的那个?”尼科说,“买回来了一把枪。”

“她看上去就像《加勒比海盗》里的那个女的。”亚尼斯格格笑起来,悄悄溜进露丝和尼科之间。

“他可从来没说过打猎的事,”安娜说,“他以前为什么没有说起过任何血腥的事?”

露丝闭上眼睛。

“我要跟你爸爸谈谈。”露丝再一次从床上爬起来,说道。

“他病得很重。”安娜说。

“我不管,”露丝说,“我要跟他谈谈。现在就谈。你们都待在这里。”

她无视房间里的孩子,脱下睡衣,换上运动服。她用饰针别住头发,让自己感觉更有掌控力一点,然后把一群忧心忡忡的孩子留在楼上的床上,走出房间,来到楼下安娜的卧室。

她推开安娜卧室的门,只见窗帘拉上了,以遮挡早上的阳光。加雷斯蜷缩在床上,旁边有个水桶。卧室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陈腐之气。露丝笑笑。

“你好。”她说道。他动了动,呻吟着,翻身平躺着。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着,抬起胳膊遮着眼睛,“一分钟前我还站在那里,可一分钟后我就得去卫生间。我感觉肠子都拉出来了。”

你这个意志薄弱的人!露丝心想。你这个小人!她想知道安迪是不是也会对一剂过量的泻药和催吐剂这么敏感,还是会将它抛在脑后,站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她怀疑是后者,强烈怀疑是后者。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波莉也得了同样的病,几乎跟我同时。我觉得可能是什么病毒,露丝。”

“也可能是你们,你们两个人吃了什么东西?”

“比那更严重,”他呻吟道,“我感觉要死了。”

“食物中毒也会很严重,”她说。“比如说波特淋菌中毒。”

“露丝?”他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看着她。她没有继续朝房间里走,而是站在那里,俯视着他,享受着比他高出很多的优越感和他的无助感,“怎么回事呢?是因为那把枪吗?”

“因为那把枪?”她问道。

“自从我们搬到这里来以后,我一直想有一把枪。乡下的男人都有。”

露丝哼了一声。

“我在拯救那只小猫,露丝。天哪,那只该死的狐狸已经咬死了曼奇。”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为什么这样啊,露丝?”

露丝又一次感到腹部的那个肿块卡在了喉咙里。或许那是一个紧握的拳头,想要找到另一条出路。无论是什么,都让她说不出话来。她把手举起来,向后梳了梳头发,把脸像鼓皮似的向后绷了绷,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像个恐怖电影中的女人一样。

“你的症结就在这里,露丝,”加雷斯说道。他的跳跃性思维让她一时没有跟上,“你从不把我当男人看。你只是把我当做一条路,一条通向终点的路。”

“不是这样的。”她轻声说道。

“就是这样。当我最终转过身来,对你说我是个男人时,你却不能接受。你很是不能接受,以至于你把它完全掩盖起来,你崩溃了,倒下了。”

“要当男人得有把枪,是吗?”她问道,那个肿块挣扎着向外突击,就像婴儿在母亲的大腿之间把头努力向外伸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加雷斯呻吟着说。

“你想向你的女儿证明,你能杀掉一只无辜的动物,是不是?”

“它不是无辜,它是凶手。”

“你才是凶手,”她咆哮起来,“你把这里周围的一切都杀害了。”

“嗨!”加雷斯攥着拳头,沮丧地呻吟。脖子上的筋肉细丝一样地突出来。他把安娜的公主羽绒棉被拉到头部,翻身面向墙壁,羽绒被卷起一阵风,向露丝袭来。

她一阵恶心,转过身去,从楼上冲到厨房,机械地系上围裙,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呢,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

她突然想抽烟,于是走到加雷斯搭在木椅背上的夹克旁,相信能找到一包鼓牌香烟和几支卷烟纸。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手指落在画室那把大大的、凉凉的钥匙上。她把钥匙拿出来,看着它。这是个漂亮的玩意。为了房子上的那些门,她和加雷斯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具有创意的锁。虽然他让她觉得锁是个有点市侩的东西,可他对钥匙一直非常感兴趣,他觉得钥匙既具有功能性又具有创意性。眼前这把是黑色的,弧形,跟露丝的手掌一样大。她猜想,它大概是在一两个世纪以前由某个村子里一个笨拙的铁匠用自己的铁砧打成的,当时火星四射,烟雾缭绕,声音铿锵。现在,它就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有些神秘,拼图游戏上就剩下这最后一张了,它将为她揭开真相。

她把钥匙装进胸前的口袋,把烟草和酒拿到侧面的露台上。她拿了三张卷烟纸,把它们黏在一块,好像在做大麻烟卷似的,卷了一支巨大的雪茄,在一端拧了拧。她用加雷斯总是塞在烟草盒里的芝宝牌打火机点燃雪茄,向后靠在石凳上。太阳还没有照到房子的侧面来,她感到寒意像针刺似的侵入她的背部和臀部。

尽管她早些时候晕倒了,前两天又卧病在床,早餐也只喝了一点酒,但烟草让她迅速飘飘然起来,这种感觉只有偶尔吸烟的人才能感觉到。一时间,她似乎离开自己的身体,在身体上方盘旋起来,同时俯视着这位呈现在世人面前、快到中年的家庭主妇,她的头发只草草扎了一下——她心想,上次做过头发之后过了多久呢?——妆也没有化,单调但实用的衣服刚好把那一堆堆颤动的脂肪遮住。

她闭上眼睛,试图理清思绪。现在有了证据,她决定对画室进行一次游击式的突袭。可是怎么操作呢?她估算,在加雷斯和波莉重新站起来之前,自己有大约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可学校放学以后,孩子们在家时,她又不便突袭,所以大概只得等到夜间,可马上又要去布莱顿了——她意识到出发时间正是明天,心里咯登了一下,既厌恶,又非常兴奋。怎么办呢?她会在那里找到些什么呢?她将如何应对呢?这些问题需要她制订长期规划。不,她要等等看。不要着急,不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她有大把的时间。

“妈妈?”

露丝睁开眼睛,安娜径直向她轻轻走来。

“你为什么抽烟,妈妈?”安娜从没见过露丝抽烟。事实上,她得到过她的郑重承诺,她绝不会抽烟。由于加雷斯的这个恶习相当深,安娜曾说当她长大成人时,她希望父母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还活着。

“对不起,宝贝。我感觉不舒服。这个东西就像药一样。”

“雪茄像药?”

“对。像…”露丝说到这里,脑子里飞快地运转起来,“…像,如果你吃完一整瓶扑热息痛,你非得呕吐不可。”

“像艾菲去年一样?”

“对。但如果你病了,只吃一点点扑热息痛就会非常有效。扑热息痛可以让你好起来。”

“雪茄像扑热息痛一样?”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安娜思考着。“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得需要雪茄才能好起来的病。”她说道。

“我也希望你不要,”露丝说,“我真的希望你不要。”

露丝喝干杯子里的酒,站起来,用光脚将那支粗大的雪茄在石地板上碾碎。冷热混杂在一起让她愉悦无比。尼科和亚尼斯在后门口游荡,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谢尼科,他正背着弗洛西呢。

“他们怎么样了?”亚尼斯问道。

“谁怎么样了?”露丝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问道。

“妈妈和加雷斯呀。他们没事吧?”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担心她说出什么不好的结果,眼睛圆圆的,充满了关切。

“我想没事吧。”露丝回答。

“他们——他们不会死吧?”

“别那么神经过敏。”尼科呵斥道。

“尼科!”露丝说,“别那样说话。我不希望你用‘神经过敏’这个词来侮辱别人。”

尼科耐心地转向他的弟弟。“不要紧张。他们不会死。是吗,露丝?”他回头看着她。

露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她无法忍受那两张小脸仰起来,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当然不会。他们当然不会死。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像我一样。看我——我不会死吧,是不是?他们一两天之内就会好的。”

“我们还能去布莱顿,是吗?”尼科问道。

“当然。你妈妈明天肯定就好了。”

“肯定吗?”

露丝知道到那时她体内的泻药都会排出来的。波莉是否会因为身体虚弱无力不跟他们一起去,她就不知道了。但无论怎样,露丝已经决定把孩子们带走。她需要离开加雷斯和这个家一段时间,以理清思绪。

此时,孩子们都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她。他们的天真与忧虑,他们的那副样子,都让她无法忍受。

“我们去公园吧。”她宣布道,轻轻摇了一下,从消极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好!!!”亚尼斯大声喊道,“我可以带上足球吗?”

“你愿意带什么就带什么吧,”露丝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天。”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你好,稀客。”露丝向公园的凳子上走去时,西蒙抬起头来,面带微笑。

她也朝他笑笑,在他身旁坐下来。

“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他说,“可你看上去像筋疲力尽似的。”

“谈不上侮辱,”露丝说,“这正是我的感受。”

“我听说你身体一直不好。有一两次想去看看你,可总在厨房里看见她,没有勇气走进去。”他把手插在夹克衣袋里,腿向外伸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想去看你。我还听说了你在拦河坝那里的事了。”

“村里这些闲言碎语真是讨厌,”露丝说,“我觉得我差点被淹死和生病这两件事是相关联的。一个让人遗憾的巧合。”

“现在好像有很多关于你们的流言蜚语。”

“我想说的是,有些东西太神秘了,我无法理解,真是悲哀,我理解不了。”露丝转过身,朝他憔悴地一笑。西蒙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握住她的手。

“露丝,我觉得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关你的事,西蒙。”

“我知道。可——我讨厌看见你这样。”

“亚尼斯,下来!”露丝大声喊道,他不知怎么地爬到了那个“A”形秋千架的顶部,正在顶部的横梁上翻筋斗呢。

西蒙双手把露丝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试图从她的眼睛里寻找到点什么,可她不让他靠近。她扫视着操场,查看自己看管的几个孩子,同时也把目光投向另外大约十个孩子身上,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一个设施旁边,就像黄蜂围在一个空酒杯周围一样。

“我没事,真的,西蒙。只是有点病毒感染。加雷斯现在也被感染了。波莉也被感染了。”

“我的心在流血。”

露丝笑笑,最后,她抬起头,直视着他。“你是个好伙计,西蒙。谢谢你。”

他的脸像往常一样红了,从鼻孔两侧一直红到了耳尖。

“嗨,瞧!”尼科大声喊道,跑过去,“露丝和西蒙坐在树下,亲…吻…”

“太过分了你。”西蒙说。他站起来,向尼科跑去,把他抱起来。艾菲、利亚姆、安娜和亚尼斯也向他们跑去,喘息着,呼喊着挤压在一起。

露丝坐在原地,翻转着西蒙一遍又一遍握过的手,仔细看着,心想怎么受得起这样的关心呢。

“想去小酒馆吃午饭吗?”西蒙从乱成一团的孩子们中间喊道,“我请客。”

露丝好久没有出去吃饭了,忘了带着出去吃饭的人中孩子比成人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尽管西蒙买了很多瓶嘶嘶冒泡的饮料和很多袋松脆食品,让孩子们打发时间,可他们在等待汉堡包、鸡蛋和土豆片端上桌子时还是很无聊。当食物最终端上来的时候,露丝已经醉了,除了她之前喝的之外,她和西蒙又各自喝了两品脱啤酒。后来,随着沙拉的装饰物从孩子们的盘子里存放到大人的盘子里,孩子们又骚动了起来。

西蒙和露丝努力控制着不让他们吵闹,将他们对酒馆里其他客人的干扰降到最低,几乎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机会。对此她反倒很感激。她觉得,她呈现给世人的相对平静的外表只不过是一张非常薄的膜。在这张膜下面是一团被毁的腐烂的物质——就像你发现了一个凝结的肿块,而皮肤看上去就像一个涂上了光泽涂料的非常古老的罐子,没有受到丝毫伤害。

他们沿着乡间小路向各自的家中溜跶时,西蒙转向露丝。喝酒之后,他变得更加温柔。他看着她的眼睛时,带着一种忠实的警犬的神情。

“你希望我去你家一趟吗?你翘起腿休息,我帮你理顺一切需要处理的事情。”

“我不能让你那样做——她在的时候不要来我家。可…”她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我有点累了,你可以帮我照看一下这几个大孩子吗?”

尼科、亚尼斯和安娜在他们前面一两码远的地方踢球,这时都停下来,转过身,期待地看着他。

西蒙看着他们,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很显然,他原先的设想不是这样的。他举起双手,好像承认自己失败了一样。

“当然,”他说,“我怎么能抗拒那三张小脸?四张小脸。”他纠正道,转身看着露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替你照看弗洛西。有冉卡在,我好像不是单枪匹马。”

“我也可以帮着照看弗洛西。”安娜尖声说道。

“你当然可以。”西蒙说。

“太谢谢你了。”他们向“乡村小屋”的大门走去时,露丝说道。她把童车以及坐在童车里的弗洛西交给西蒙,“黑布袋里有尿布和一两瓶牛奶。我7点左右来接他们。”

“不着急。这里不是学校。你尽可以把事情办好了再来。米兰达到镇上过周末去了,时间由我自己安排。”他有点可怜地说,“实际上,如果你有气力的话,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起看电影呢?我弄到了一部不错的盗版片,是特瑞·吉列姆导演的。虽然情节令人费解,视觉效果却很惊人,足以让这帮人保持安静。”

“我要看看到时候感觉如何。”她回答。

“如果你没有气力的话也不用担心。”他说,“等等看吧。”

她心想,他好像不想离开我。他好像知道我打算去干的勾当。

“那再见吧,”她最后说道,然后转身,进了门。她没有进屋,而是在篱笆后面藏了起来,直到她听见孩子们的吵闹声在小路上消失,直到她确信自己是独自一人。

虽然现在才下午2点,可光线看上去就像傍晚了,或许是啤酒在作怪吧。露丝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在围裙的口袋里找到加雷斯的画室的钥匙。

她踮着脚尖,上楼来到安娜的卧室。加雷斯还在那里,蜷缩在羽绒被里。她凝神静气了几分钟,看看他是否还在呼吸。很快她就得到了回应,一个响亮的鼾声。等他平静下来以后,露丝从楼上下来。

她出门来到副楼去看波莉。她蹑手蹑脚地爬上台阶,在门上敲了敲。

“进来。”波莉小声答道。

露丝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味道。波莉试图用香水掩盖这种味道,可她周围全是跟加雷斯一模一样的腐臭。她躺在床上,垫着枕头,一只又长又瘦的胳膊搭在羽绒被上面,另一只手里拿着《兰波法国诗人。诗全集》,好像她特意安排,要让自己看上去像《波希米亚人》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普契尼的第三部歌剧。其中的人物之一,米米,是一名缝纫女工。中的米米,而不是一个拉肚子的英国女人一样。

卧室里乱七八糟。

“你还好吗?”露丝轻声问道。

“正在好转。”波莉有气无力地笑笑。

“你明天还要去布莱顿吗?”露丝问道。

“想不让我去吧。”波莉说道,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订了一辆出租车,拉我们去车站。我不想打扰加雷斯。你要定个闹铃吗?”露丝问道,“我们7点就要走。”

“我没事。”波莉说。

“很好,很好。需要我给你做点什么吗?”

“请给我一杯水吧。”

露丝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站在水池旁,她想起了自己生命中一个截然不同的时段,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段,那时,她、加雷斯、安娜和安迪住在这里,一切都在好转,房子还没有封顶,她也还没有怀孕,波莉还没有来这里住。她想起站在同样的地方洗刷餐具的情形,当时是晚餐过后,刚刚热热闹闹地吃完烤鸡,艰苦奋斗了一天,感觉这顿晚饭是应得的。

露丝此时有点想拿个炸药包把“乡村小屋”及其所意味的一切,所包含的一切都炸了。将它夷为平地之后,就搬回到副楼,过着一种隐士或尼姑一样的简单的生活。

她把水递给波莉,波莉喝了一两小口,把水放在床边。

“我想我现在要睡一会儿了,”波莉说,“这样早上才有精神。”

有精神,露丝心想。她也会用这个词。

她从台阶上溜下来,绕到房子侧面,停下来,抬起头,核实波莉并没有从副楼的窗户里偷看。她倒不担心被波莉发现。她担心的是加雷斯会阻止她——他有力气,会这样干;而波莉呢,如果露丝想的话,一只手就能把她放倒。事实上,她在向后面的草坪走去,经过杀死狐狸的那个地方时,她一直在想,自己忍到了现在,真是个奇迹。她完全可以伸出手,把波莉撂倒。废了她。是这个说法吧?

她用手握住钥匙,把钥匙插进画室的锁孔里。打开门之前,她停顿了片刻。她真的想这么做吗?如果像她所怀疑的那样,发现了她不想发现的东西,该怎么办呢?或许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或许还是干脆把波莉赶出去比较好,这样他们的生活就能逐渐回归到他们曾经憧憬的未来美好的生活上去。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至少此刻控制不住了。就像一个拿着精心包着的圣诞礼物的孩子,急不可耐地想打开看一看一样。她猛地把门推开,画室里拉上了窗帘,很暗,她让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

她啪的一声打开灯,画室里的一切展现在她眼前。如果她被发现的话,她可以说是来拿咖啡杯去洗——咖啡杯到处都是,她数了数,有十二个。也有酒杯,好几个酒杯的边缘都有熟悉的口红印,还有空瓶子,对于这些瓶子,她可以说是来回收的。

说实在的,他们太粗心大意了。

可还有更糟糕的。露丝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像个垃圾场。这很正常。在这幢房子里,这里是加雷斯让自己的本性得以充分展现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是盖着的。露丝向一条沿着墙边摆放的长凳上走去,长凳大约有四米长。上面堆着纸、画和笔,你真的看不出是一条长凳。有一瞬间,在这些纸、画和笔中间,露丝以为发现了某些人体的部位,但当她用手指去摸的时候,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些干了的调色板,这些调色板上还残留着像坚果一样硬、酷似各种肤色的丙烯酸漆。

她向那个破旧的画架走去,她记得那是金史密斯学院的几间美术工作室翻修时她帮加雷斯弄来的。最上面是一叠A1纸大小的光泽纸板,露丝在里面翻了翻,有些落到了地上,她没有理睬。这些画全是用铅笔、炭笔和油墨画的,画上的人瘦骨嶙峋,髋骨之间的腹部皮肤紧绷,乳房虽小,乳头却有拇指大,背上瘦得只剩下一幅肋骨架。

还有几幅水墨画。露丝认真地看着这些画。肥大的黑色袜子,卷曲的阴毛和腋毛,悲伤、充满性感、直勾勾地盯着观众的眼睛,不禁使人想起埃贡·席勒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除此之外,画里还有些别的:克里斯多斯的忧郁的神情。

对加雷斯来说,这是件特别的作品。这点露丝看得出来。虽然克里斯多斯的影响显而易见,但又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这是一件带有加雷斯本人印记的作品,他的经纪人和美术馆会感到非常高兴。作品很优美——奇特、具有探索精神,但也具有商业性,艺术造诣非常非常高。

问题是,模特是谁?

露丝看着远处靠墙边那张混乱不堪、没有整理的沙发床。在床边的地上,有一双黑色的袜子,她认出正是作品里的那双。她走过去,捡起来,然后不由自主地让这双精致的袜子从指尖滑落。床下面,有一条黑色的小内裤,丝质的。她捡起来,像见到扔在地上的安娜的内衣内裤那样闻了闻,看看是否需要洗。当然,这条内裤也需要丢进洗衣机了。可上面的香味很浓,麝香味,跟安娜的尿骚味相差十万八千里。裤裆上有块白色的污渍,好像有人在一时冲动之下将内裤塞进了穿戴者的体内一样。

露丝在地板上跪下来,在床上嗅着,发现了几根黑色的长发。我的天啊,她心想,床单要拆下来洗洗了。她努力控制着把床单扯下来、捆起来的冲动。

她站起来,试图把那个画面想像出来:波莉仰卧着,加雷斯像一两周前干自己那样干了她。她的骨头顶在他坚实的胸脯上,他把脸埋在她凹陷的肚皮上。

露丝重新恢复的活力此时又丧失殆尽。她从床上抓起一只枕头,狠狠地、一次一次地砸在床上,直到它裂开里面的羽毛飘落而下,跟她想像中的一样,就像一群天使在飞舞。她把床单扯下来,把一管管昂贵的颜料泼在上面。她拖着满是颜料的床单在画室里转着,就像20世纪60年代泼洒画中的裸体女孩。羽毛打着转落下来,嵌进那些颜料里。

她停顿了片刻,喘着气,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她走到加雷斯放工具的抽屉前。她在抽屉里一阵摸索,找出一把史丹利牌美工刀。她首先走到那条散发着麝香味、有块污渍的内裤旁,将它割成碎片。然后,她来到那堆光泽纸板和加雷斯画得最好的作品旁,对着每件作品一阵猛砍,直到她周围全是一堆一堆的“丝带”。最后,她走到用油画颜料和丙烯酸画的、靠在两面墙边的波莉的巨幅画像前——她这时才注意到这幅画——将两只深情凝望的眼睛挖出来,在他的作品上留下了两个黑洞。这似乎也是合适的:露丝要为加雷斯可怜的生母复仇,他在“血统”那幅画中也将她的眼睛掏成了两个洞。

她擦掉手上的帆布碎片和颜料,关掉灯,锁上门,把钥匙扔进池塘。那些老式的钥匙是无法复制的。即使加雷斯在他们出发去布莱顿之前醒来,钥匙没了也可以给她赢得一点时间。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露丝很快洗了一个澡,然后把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用来准备去布莱顿的行李。她首先开了一个清单:婴儿用纸巾,玻璃碟子,弗洛西、安娜和她自己换洗的衣服,除此之外,还有盔甲、火箭筒和地雷(两颗)。

因为没有带那些武器,她把所有东西塞进了一个大帆布背包和一个拖轮行李箱里。这绝对不是轻装上阵,但当她知道她和女儿们需要的东西都在两个包里时还是感到心情很舒畅。她把男孩子们的东西放在两个小一点的拖轮行李箱里。她想,能考虑这事的也只有她了,让两个男孩来操心这些事未免不公平。

她给西蒙打了个电话,看看孩子们的情况,提醒他不能让他们看电影看得太晚,他们要早睡早起。说实在的,她这样做更多的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们。她的羽绒被在召唤她。她想在被子里一直藏到早上,然后一走了之。

不过,她还有一下午的时间要打发。她从冰箱里取了些鸡汤,下了些鸡蛋细面,准备端给两位病人。为了让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她用研钵和研杵将四片绿色的草药片碾碎,倒在加雷斯的碗里搅了搅。

“这样可以让他保持安静,”她对饥肠辘辘、朝她“喵喵”直叫的小猫说道。“你知道我不会哄你的,”露丝不理睬她可怜兮兮的叫声,说道,“你是恶人的作品。”

她找到一个托盘,从镶有花边的可爱的爱尔兰亚麻餐巾里拿出一条,铺在上面。这些餐巾是她父母把她从家中赶出来时她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之一。她很少用。

她将折痕抚弄平整。他们把她赶了出来,她心想。在他们看来,她给他们丢了脸,所以他们将她,他们唯一的女儿,赶出了家门。她孑然一身,深陷困境,只有波莉可以依靠,只有波莉来拯救她。

他们怎么能那样做?她不想回布莱顿,这难道有什么奇怪的吗?可是现在太迟了。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经计划好了。

她将加雷斯的汤倒进一只她最喜欢的古色古香的比奥碗里,把碗放在餐巾上面。她又在碗旁边放了一大杯水,一只小花瓶,花瓶里插了一小束从花园里采来的金银花,还放了一把笨重的银汤勺,这把汤勺是她和加雷斯结婚时帕姆和约翰送给他们的。如果他感觉非常好的话,他会很高兴接受这种安排的。而如果他很高兴的话,他很可能把满满一碗东西喝进去,不管这碗东西有多苦。

她蹑手蹑脚地爬上楼,轻轻在安娜门上敲了敲。

她听见加雷斯咕哝了几句,于是推门走了进去。他脸色苍白,但已经醒来,眼睛下方有黑色的眼袋。多么幼稚,露丝心想,多么懦弱的人啊。

“我给你送了点鸡汤来。”

“噢。”他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如果你吃点东西的话,你会更有精神一些。”她把托盘放在他面前。

“好的。”他拿起勺子,说道。

她希望他不要以为她会为自己突然使用托盘来盛食物而道歉。但为了让他保持安静,这又是个她不得不冒的风险。他一勺接一勺地喝着汤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

“我会给波莉也送一碗去的。”露丝说着,转身要走。

“她怎么样?”

“正在康复。实际上,比你好一点。她明天仍然想去布莱顿。”

“很好,”他说,“你必须去。不用担心我。”

不可能担心他,露丝心想。

露丝端着一个装点得没有那么漂亮的托盘到副楼时,波莉还在睡觉,她只好把托盘放在床边的地上。如果运气好,她起床时会把汤打翻,睡衣上全是鸡汤。

露丝回到“乡村小屋”,套上巴伯尔防水外套,准备去西蒙家接孩子,这时她听见安娜的卧室门砰的一声开了,加雷斯冲过楼梯平台,向卫生间冲去。由于太匆忙,他连卫生间的门都没有来得及关上,露丝心满意足地听着他的动静。她出门之前,在餐桌上点燃一支祖马龙熏香蜡烛,以掩盖强烈的恶臭。

让孩子们睡觉很费了她一些时间。关于这次即将到来的旅行,他们太兴奋了,都央求露丝告诉一些细节,讲点历史片段,介绍一些布莱顿最好玩的地方。她举起手,不说一个字。

“你们周末就会清楚的。”她保证道。她没有告诉这次旅行的细节,而是读起了,小熊抓住一个气球,飞到了一棵树上。

让孩子们都上床之后,她坐在餐桌旁,喝完了整整一瓶加雷斯特制的香槟。她感觉这天需要庆祝一下。温热的香槟让她直想作呕,可这样似乎更适合她。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露丝第二天早上下楼时,差点吓得晕倒在地。波莉已经起来了,坐在厨房的扶手椅里,穿得像英国电影《相见恨晚》里的女主角西利亚·约翰逊,膝盖上放着一个小手提包,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小手提箱,她之前从没见过。

“早上好!”波莉容光焕发,说道,“我来喂猫。它饿得不行了,可怜的小猫。”

露丝穿着睡衣,昨晚的酒还没有醒,脸也没有洗,感觉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她咕哝着把弗洛西放在高脚椅上。接着整个房子里沸腾起来,尼科、亚尼斯和安娜轰轰隆隆地从楼上冲下来。

“我们会迟到吗?”他们问道。

“出租车会准点到吗?”

尼科和亚尼斯的这些问题都是向露丝提出的,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母亲也在厨房里,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病好了,变得精神焕发了,而前一天他们还在为她的健康忧心忡忡。

“请安静,我们不想吵醒加雷斯,”露丝说,“现在才6点呢。”

他们洗漱完,吃完早餐,打扮好,提着手提箱,爬上通往乡间小路的台阶,等汽车来。这是一辆大型家庭汽车,村里的出租车就是它,司机是本地那家商店老板的丈夫。露丝不想他停进自己的私家车道,像往常那样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她给加雷斯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提醒他要喂猫。她还非常谨慎,不让他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她等波莉在浴室里时,把她的手机从包里拿出来,藏在了梳妆台后面。

这是个大雾笼罩的早晨——雾很大,伸手不见五指。露丝希望只有他们这个地方有雾——否则的话他们可能会误火车,如果是误了火车的话,他们怎么办呢?

他们站在小路通往“乡村小屋”入口处的一小块草地上等着。大一点的孩子把长长的草拔起来,像拿香烟那样拿着,假装在抽烟,向潮湿的空气中吹出一团团像云似的雾气。弗洛西一声不吭,像个睡佛似的被紧紧裹在山地小推车里。在这寒冷的乡村早上,波莉身上穿着20世纪40年代的衣服,看上去笨头笨脑的,露丝心里这样想。她显然有些迷糊,因为太早,太冷,衣服又穿得不够多,自身又没有防御能力。

“瞧!”安娜指着枝形吊灯似的蜘蛛网,上面镶上了宝石似的露珠。尼科把草从嘴里拿出来,对着这些蜘蛛网一顿猛击,这些精致的蜘蛛网转瞬之间稀里哗啦地、悄无声息地塌了。安娜笑着,拍着手。如果是在一两个月以前,见此情景她会发狂。露丝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女儿的心肠变得这么硬,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谢天谢地,出租车准时到了,露丝关于大雾的担忧是没有根据的。他们上了大路之后,一切变得顺利起来,他们到达火车站时提前了五分钟。即使上火车是件简单的事,但有那么多行李和孩子,上火车也不简单,多亏火车站那两位满面通红、年长爽快的男乘警,他们把所有的事情包了下来,“你们女士去给自己和孩子们找个好座位吧。”火车上甚至还有流动小吃部,提供这项服务的是个脸颊红润的波兰女孩。他们一在自己预订的位置上坐下来,她就把推车推过去,给他们送去茶、咖啡和热巧克力,给孩子们送去甜美的油炸面圈。露丝付了钱。

“我会还你的。我还在等那个希腊律师。他们花的时间太长了——不过,下周好像有可能。”波莉说。

露丝突然想到,这一趟,波莉可能什么费用都付不起。这大概是她以前从来不用考虑的问题,所以即使现在波莉身无分文也不会难倒她。

“你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露丝问她。

“噢,你知道的,还行吧。”波莉说。

“至少你不用在医院待一个星期。”

波莉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露丝扭头看着窗外。

“看那里,”她对孩子们说道。一条宽阔的河流从一片肥沃松软的草地蜿蜒而过,“那些水是从我们的河里流来的。”她说。那条河是从“乡村小屋”旁边那片原野的尽头流来的,加雷斯曾经说要用木刻将这条河刻下来。

薄雾笼罩着小河,从小河的两边弥漫到草地上。

“好像我们在飞机上从云层上向下看似的。”她说道。

波莉将头靠在窗户上,准备打盹。露丝伸出手,在她膝盖上拍了拍。

“把票给我拿着吧?万一乘警来时你睡着了。”

波莉把手伸进自己的小手提包,把一个装着车票的钱包递给露丝。

他们乘坐的火车在西南部爬行,每到一站都要停。波莉很快就酣然入睡了,而露丝却在忙于维持秩序。男孩子们像往常一样,不停地互相侵犯,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安娜也加入了进来,她不仅能保护自己,而且还能奋起还击。露丝试图让他们保持安静,但由于这是一次长途旅行,孩子们都很兴奋。坐在他们周围的几个旅客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走开了,有一两个旅客对他们表现出明显的不满。出发一个小时后,他们周围就成了一个禁区。

他们到达汉普郡时,波莉醒了,向露丝借了十英镑,摇摇晃晃地去找那个波兰女孩和她的小推车。回来时,她给孩子们带了几包油炸马铃薯片,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

“你不需要什么东西吧,是不是,露丝?”她问道。

“我没事。”露丝回答。

“我们可以到那边去一下吗?”安娜指着隔着几个座位的一张空桌子,问道。

“条件是你们要守规矩,”露丝说,为了让车厢里的每个人放心,她又提高嗓门,继续说道:“我只要一听到我不喜欢听的东西,我就会让你们立刻回到这里来。”

她坐在那里,看着波莉,看着这个曾经是她朋友的女人。她想,她们表面上有很多共同经历,都一再声称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不知道私底下她们是否会一直这样别扭下去。难道她们这种关系也像婚姻,曾经确实相爱过,时间长了,激情不再?尽管波莉身材娇小,也不乏小女孩的灵气,她却是个非常有棱有角的人。露丝意识到,不管怎样,自己大概都很恨她。即便不是因为这次公开抢男人,也会因为嫉妒和在互相比较中自信心不足而恨她。

“你有什么打算,波莉?”等波莉喝完咖啡,她突然问道。火车驶过南安普敦附近一个低潮的港口,一只只孤独凄凉的小船搁浅在满是淤泥的海港里。

“又来了。”波莉说道。她看着窗外,红润的下嘴唇撅了起来。

“我想知道。加雷斯和我——”

“加雷斯和你什么?”波莉扫了她一眼。

“或许到了你该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待下来的时候了。你自己说的,买房的钱也积攒得差不多了。你大概想到伦敦附近去看看,如果你要出门,到处看看,看看能找到些什么,我非常愿意帮你照顾你的孩子,直到你把房子找好。”

“呃,这太可笑了。加雷斯昨天还那样说,而你现在就让我去找房子。”她脱下红色的皮手套,“对了,他说的是,‘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波莉。有你和孩子们在,可以给这个破旧的地方带来一丝生气…’”她学着加雷斯的口气,语气夸张,听上去就像回到了危险的西部蛮荒地区。她挺直腰杆,端坐在椅子上,几乎对露丝形成俯视之势。然后,把一只手放在露丝的膝盖上,没有任何预兆地放声大笑起来。

“哦,别忧心忡忡的,露丝。我想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他甚至都没有说那么多。”她皱皱鼻子,试图去看露丝的眼睛,“你真可怜啊,”她说,“你真的需要这趟短暂的休息,不是吗?”

“女士们,请出示一下车票,早上这么大的雾,多棒啊!”一个大块头乘警从过道里朝他们奔过来。露丝心想,西南部火车公司的列车今天早上是怎么啦?好像这条线上只允许样子快活、生气勃勃和充满阳光的人在这里工作啊,跟她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想起了加雷斯,这是她自那次破坏活动以来第一次想起他,她想起了画室,有一种想吐的感觉。突然,她原先的计划——在这次旅途中搞清波莉的底细,昨天去调查画室——被证明是一塌糊涂,她表面上与那个验票员谈笑逗趣,内心里却有种背井离乡、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画室的破坏活动之后,她大概再也无法跟加雷斯讲话了。她都干了些什么?

“别把脚放在座位上,小弟弟。”露丝在自己硕大的手提包里摸索着找票的时候,那个乘警对尼科说道。终于找到了,她把票举起来,感觉自己像个小孩一样。

余下的旅程几乎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无论是露丝还是波莉,说的话都是指向孩子的。他们到达布莱顿时已是中午。他们在寒冷、鲜亮、散发着海水味道的空气中,走完了整个站台,站台上方是铁做的拱形顶篷。当年她跟母亲从伦敦购物回到这个车站,手牵着手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她还只有几岁,还没有让大家失望。那时她还是个好女孩。

他们在“金色面包”货摊处转过街角,来到出租车停靠站。没有人排队,他们钻进了停在那里的一辆出租车。

“哎呀,哎呀,停,”出租车司机喊道,下车把门关上,“我一次拉不下你们那么多人,你们知道的。还有那么多包,婴儿车之类的。”

“太可笑了,”波莉说,“你肯定能拉六个吧?”

“我的许可证上可不是那样写的,姐妹儿,”司机说,“除非你们比我更清楚上面是怎么写的。”

“哦,我没事。我和弗洛西可以步行,”露丝说。她觉得正好可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宁愿走路。真的。”

“我想跟你一起走,妈妈!”安娜紧紧抓住露丝,说道。

“好的,宝贝。你跟我一起走吧,我给你看看我过去的那些地方。”安娜钻进她怀里,带着羡慕的目光抬头看着她。

“终于解决了,宝贝。我可没这么多闲工夫。”出租车司机鼓起双颊,说道。

“那好吧,”波莉说道,“是圣卢克莱斯二十五号。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露丝说,“你需要一点钱吧?”

“需要,”波莉伸出手,说道。露丝给了她一张十镑的钞票。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就是,从许多方面来说,这一趟的代价都是昂贵的。最后,波莉、尼科、亚尼斯和所有的行李都上了出租车,露丝、弗洛西和安娜站在人行道上,跟他们挥手告别。出了车站,露丝应该转左才能到达露西的家,下山上山也就一英里左右的路程。但她决定给自己争取些时间,于是推着婴儿车,上了北街,向海边走去,楼房之间,海洋像一张巨大的毯子展现在她们面前。

“来吧,安娜。我给你看看世界上最棒的夜总会吧。”

“什么夜总会?”她们向山下走去时,安娜紧紧抓住婴儿车的把手,问道。

“你长大后就会去的地方,就是跳舞、喝酒、好玩的地方。”

“听上去不错,”安娜说,“除了喝酒之外。”

露丝感觉自己有些轻率。她感觉自己不仅对波莉没有责任感,而且对这位来自过去的露西也没有责任感。她曾想,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担心别人怎么想。她们经过成群结队的人群,向海滨区走去。人群中有白得像雪的女孩,她们鼻腔上穿了孔,柔软的腹部裸露在刺骨的海风中;有养着可怜的狗、售卖《大事件》杂志的摊主,露丝以前具备回避购买这本杂志的能力,而现在离开得太久,这种能力也散失了;有跟露丝一样,推着婴儿车,看上去神情恍惚的女人,她们聚精会神地站在水石书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堆堆她们以前空闲时常常阅读的书籍。

如今的布莱顿,跟露丝曾经在这里长大的小镇截然不同了。过去邋遢、破败、戴着“快吻我”帽子的顾客出入的低档酒吧不见了,换上了一副有点邋遢的大都市的模样。露丝心想,不知道这种均化作用是不是最近才发生的,如果是,这种扩散速度是多么快啊。她快到海边了,右边是重建的丘吉尔广场购物中心,给人慰藉的砖块,轻淡柔和的色彩,她感到好久没有来过这里,自己衰老得不可思议。当年,这里可是个遍地是小便、荒凉萧瑟的蛮荒之地。

“看那些鸟!”安娜惊呼道。

“是海鸥。它们有点像长了翅膀的老鼠。”

安娜思考着这句话。“可它们没有让人讨厌的尾巴。”她说。

“确实。但它们什么都吃。而且还攻击人。罗汀迪恩小镇上有个人就曾被海鸥杀死了,我曾经读到过这个报道。”

安娜睁大眼睛,抬起头看着她,露丝在自己头上拍了拍。她在想什么呢,让自己敏感的女儿担心?她已经习惯了两个男孩的说话方式。“但他是个老人,当时已经病得很重了。海鸥从来没有攻击过小女孩,也没有攻击过小女孩的妈妈。”

“从来没有吗?”

“从来没有。”

她们顺着斜坡,来到海边时,露丝彻底惊呆了。她记得在渔民们破败的拱形建筑物、财大气粗的酒吧和臭烘烘的藏身之所之间有几家凌乱的夜总会,可如今,在与沙砾相连的整洁的平台上全是咖啡馆。用漂亮的玻璃地砖铺成的小道一直通向海边由小方块花岗岩铺成的崭新、弯曲的人行道。沿途有一两个淋浴间,一间出租皮艇的商店。还有一个古怪的雕塑,在露丝看来,这个雕塑很不像英国的东西。在白垩色的天空的映衬下,它显得鲜艳、喧闹,色彩杂乱,几乎与她最近形成的关于乡村的感觉完全对立。

但安娜喜欢。就连弗洛西也似乎对一个塑料风车架子产生了兴趣,架子旁是个女孩那么大、用玻璃纤维做的冰淇淋圆锥形蛋卷。

“我们去喝点东西吧,”露丝说道,她们在延伸到沙滩上的一个铺砌好的半岛上的酒吧露台上坐下来,面前是一道巨大的用石头砌成的防波堤。露丝心想这家酒吧冬天怎么办,暴风雪来时,会将沙滩上的沙子刮到人行道上。或许每个春天他们都得重建。或许这里的冬天跟往日南部的冬天不一样了。

下午的时光缓缓流过。太阳正努力地将云彩笼罩在万物之上的灰色面纱除去。可安娜和露丝坐在酒吧等酒水送上来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凛冽的海风。她们要的酒水终于送来了。露丝要了一大杯西拉红葡萄酒,安娜要了一杯加奶油和巧克力片的热巧克力,她断言这里的热巧克力没有她们在希思罗机场等两个男孩和他们的妈妈来时喝的热巧克力好。

她们喝完酒和热巧克力,结完账,继续向码头上走,码头看上去没有变化,比较像昔日的布莱顿。一切看上去都有点艳丽,有点俗气。堵在入口处的那些人身上有文身,戴着金链,出来享受只有在布莱顿才能找到的乐子。她带着女儿走到码头的最远处,一路上闻着新鲜的炸面圈那无法言传的鲜美的味道,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娱乐场所的吵闹声和催眠曲般的低沉的流行音乐。她们向前走得很远,走过了那个阴茎状的螺旋滑梯,和让人惊叫的碰碰车,也走过了那个伸到几百英尺以外的海上、让人恐慌的起重杆,它好像要把坐在上面惊叫不止的人扔进下面波涛汹涌的海里去似的。

“瞧,你可以看见海水在你下面打转。”她对安娜说道。她们站在用木板铺成的步道上,从缝隙之间往下看,“你以为你的脚下很稳固,可它并不稳固。它随时都会垮掉,让我们掉进水里。”

露丝觉得能在下面的水中看见自己的幻影,幻影上面似乎有个男孩,污迹斑斑的光屁股上下沉浮,在跟她性交。她哆嗦了一下。

“我怕掉进水里,想回去了。”安娜说道。

“别说傻话。一百年来它都是这个样子。”

“那,那个码头呢?”安娜指着波涛起伏的海水那边的西码头,它起初被一场暴风雨摧毁了,后来又成了一桩纵火案的牺牲品。这是一幅伤心的景象,露丝心想。它曾经是一位漂亮的王后,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架子,一个扒光了衣服的玩意,慢慢地,它就会归于虚无。

“噢,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码头,几乎跟恐龙一样古老。这座要是像它那样垮掉还要好多年呢。”她说。事实上,她还记得西码头关闭的时候,当时多多少少还是完整的,当年,当她和一个男孩子在夜总会关门后连滚带爬地出来,跌倒在鹅卵石上,在海水与陆地相交的地方笨手笨脚地寻求片刻的欢愉时,那个从鹅卵石中拔地而起、有着漂亮的半球形屋顶的舞厅便怂恿她勇往直前。她感到跟天真无邪的女儿们站在这里有种不道德的感觉。

“来吧,安娜。你想看看我住在那里长大的房子吗?”

她们逃也似地回到干燥的陆地上来,爬上小山,经过海洋生物中心。要是反过来的话就是露丝以前上学的路线。露丝越向前走就越是担心看见那幢老房子。

回首童年,让人恐惧。跟弗洛西一样,她来到这个世界一定也是个意外。但她跟她幸运的小宝宝不一样,她没有得到双亲中任何一个人的支持。她最重要的记忆就是,她总是他们的绊脚石,在她父母开办的家庭旅馆中,她总是个麻烦。如果她始终低着头、闭着嘴,他们就高兴。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会招致他们、尤其是父亲的恼怒。

养成了这种让人家看不见自己的习惯之后,露丝后来在上学时完全不知道怎样交朋友。她父母对她还很吝啬。她的衣服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每周只允许洗一次澡,每次只能放五英吋深的水。没有玩具,没有假日,没有新衣服,没有生日派对。

交际需要的这些东西她都没有。

她唯一的安慰是吃东西,将食物当作情人。她渐渐变成了一个古怪、单调、身上散发着臭味的胖女孩。只有到了她将情人当作情人的时候,她才开始减肥,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因此,当那天早上在学校浑身透湿,波莉对她稍微友好一点时,她就将这份友好用双手接住,贴在自己胸前。自那以后的这些年里,她似乎一直将这份情意贴在自己胸前。人行道上有个被海鸥啄破的黑色垃圾袋,袋子里黏乎乎的东西流到了人行道上,她推着婴儿车,绕过垃圾袋,心想,也许,那份感激现在可以停止了。

“到了。”她们在露丝长大的一幢瘦高的房子前停下来,她对安娜说道。房子看上去比她记忆中的小许多。或许她已经习惯了“乡村小屋”那样的大房子。

“漂亮。”安娜说。

“有人整修过。”露丝从屋前的篱笆向里窥视,篱笆里面是个院子,种满了喜阴植物。跟布莱顿一样,这幢房子也有一种当年没有的光辉。白的地方白得耀眼,黑色的地方漆得非常光滑。过去腐烂斑驳的窗框现在也换上了崭新的双层玻璃木格窗。露丝心想,现在可能没有穿堂风了。临街窗户上破旧的带网眼的窗帘取了下来,换上了时髦的威尼斯橡木百叶窗。一切都很好,可也感觉与世隔离,像人把眼睛闭上了一样。

“我当时住在这里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住在这里时,一切都是棕色的。露丝想起阁楼上的那间客房,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每次来布莱顿时都住这间房。她想起他摸索着涤纶裤子上的拉链时,她躺在灯芯绒被子上两腿伸开的情形。她想起他的一位“朋友”,他有时候也来和他一起跟她轮流做,她还想起了他们嘲笑奚落她的样子以及拍打她鲜嫩的小乳房的情景。

“别告诉你的父亲,好吗,露丝?”

“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小女孩?”

与此同时,波莉也在怂恿她,激她走得更远,让她与客人无耻地打情骂俏,将校服下面更多的肉体拿出来卖弄,以取悦客人的欢心。

“瞧,你们跟大海好近啊。”安娜出神地望着老街尽头的海平线。太阳最终赢得了战斗,染红了灰色的天空,现在大海里倒映着淡蓝色,露丝曾经在这里的海边见到的只有这种色彩。“你好幸运,妈妈。我希望我也住在海边。”

“父亲是谁?”那天她父亲在客厅里突然扯住她的头发,挥起拳头,尖叫道。

说实话,露丝不知道。她如实相告。

“荡妇!”他咆哮道,“无耻的女人!”

波莉干了件好事,让他住手了。否则,她父亲肯定把她杀了。

“你也幸运啊,安娜,”露丝回答道,“你有那些田野,乡村。你觉得这还不够可爱吗?”

“可爱,妈妈,”安娜被她母亲的语气吓了一跳,赶紧说道,“但我也喜欢大海。”

“呃,真是有趣。我在这里的时候总想住在乡下。”露丝说道。她必须逃离这里。“来吧,他们都在寻思我们去哪里了。”

她们爬上小山,来到皇后公园,露丝停下来给弗洛西换尿布,让安娜自己在操场上玩,操场上已经换上了一种安全、富有弹性、粉红色的塑胶。她膝盖上至今还留着一块黑色沥青嵌进身体里的污迹,那是她七岁时由于太急在一个下坡滑倒时留下的。

到了咖啡馆,露丝给女儿们点了一杯茶,几块杯形糕饼。咖啡馆生意十分兴隆,挤满了当地的妈妈和孩子。从成群结队抓着蓝色书包的孩子来判断,好像才刚刚放学。几个大一点的中学的孩子一边抽烟,一边大摇大摆地穿过公园。这是一幅让人吃惊的景象。男孩子们的衬衣吊在裤子外面,裤子穿得很低,连内裤都露了出来。女孩子们都很肥胖,好像要从太紧的埃尔特克斯牌衬衣里挤出来似的。孩子尚小的母亲们很显然都在回避这一幕,对着彼此发出啧啧之声。这些学生头发凌乱,性感十足,把星期五下午的公园搞得乌烟瘴气,看得出来,她们觉得自己的孩子今后绝不会这样。她们的想法当然错了,露丝心想。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被时间玷污。小小的露丝多年前被玷污了,这是无疑的。

她知道自己在拖延时间,她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上露西家,假装是她的朋友。更为糟糕的是,她现在已经到布莱顿来了:走在大街上,记忆中多年前被关闭的通道现在又打开了。露西也在上学期间就怀孕了。但露西坚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她的男朋友也坚持下来了。她怀孕不是个谜,跟露丝不一样。

现在是时候了,她得直面现实了。

“安娜——快点吧。”安娜正跟一群女孩子一起,在首层的旋转木马上旋转着,呼喊着。她自信、开朗,即使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她也能毫不费力地立即交上朋友。这是露丝这辈子当中几件为数不多的她称之为成功的事情之一。想到这里,她想起了画室和自己在画室里的所作所为。加雷斯已经发现了吗?她的胃里翻滚起来,想吐。她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几个人关切地把头转过来,几个妈咪又用手揽住自己年幼的孩子,生怕她是个疯婆子。

已经醒来的弗洛西坐在婴儿车里,一边朝嘴里塞糕饼,一边看着其他的孩子玩耍。

“安娜!我们得走了。”

“哦哦哦。”安娜像唱歌一般地回答道。她来了,像往常一样顺从,她们缓缓地朝公园北端一座陡峭的小山进发,小路中间有一堆狗屎,像哨兵似的立在那里,她们绕了过去。

到了山顶,露丝停下来,喘息了片刻。她把手伸进灯芯绒上衣里面揉着时,发现腰背部汗湿了。安娜抬起头,用那只好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我们快到了吗?”

“过了那条路就到了。”露丝指着那幢房子,当她看见波莉站在房子正面的凸窗前,双臂交叉,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时,她把手放了下来。她们走上人行道时,她看见了她们,随即进屋去了。露丝把婴儿车拖上通向房子的台阶,在有点碎裂的红色前门上敲了敲。

过了几分钟,波莉出现了,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谢天谢地,终于到了,露丝,”她大声说道,“我们担心死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她来了吗?”一个声音从波莉身后传来,随即一个大屁股的中年妇女在她肩旁出现。她肩上搭着一条茶巾,头发向后梳拢,露出一张干净、细脉密布的脸庞,她皮肤干燥,皱纹清晰可见。露西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

“进来吧,露丝。”露西匆匆上前,接过婴儿车,在狭窄的过道里走着,过道两边的钩子上挂着外套,松木架上的鞋子乱七八糟地堆着。里面弥漫着很浓的灰尘味和纳格占城牌熏香的味道。“这位是弗洛西,安娜在哪里呢?”

“你好。”安娜从露丝后面探出头说。

“啊,你们来啦。你们到哪里去了,让我们担心?我们差点就叫警察了,”露西后退着朝客厅里走,继续说道,“波莉,你带她们去厨房,我把这个可怜的宝宝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我的天哪,她冻僵了吧。”

波莉抓起露丝的手,领着她来到后面长长的厨房,里面排列着褪色的松木设施和工作台。橱柜一直延伸到远处一张又大又笨重的木桌旁,木桌周围是些与桌子不匹配的木椅。椅子上面堆满了纸、叠起来的洗过的衣服、吃了一半的馅饼,以及锅、盘子什么的。厨房的最后边是一排落地窗,从这些窗户里,露丝可以看见一堆破乱的自行车和远处没有砍伐过的密林。

“你们到底去哪里了?”波莉一边责问,一边把一把椅子上的针线篮和牛仔裤拿掉,把露丝推到椅子上。

露丝一言不发,把安娜拉到自己身边。出事了,但是什么事,她还不甚清楚。她看见波莉凸窗里的那张脸时,她就担心加雷斯或许已经发现了画室里发生的一切,联系了她。而现在,她肯定不是这件事。不管怎么说,波莉的手机留在了“乡村小屋”,露丝确信加雷斯不知道露西的地址和电话。

露西急匆匆地穿过凌乱的厨房,站在门口,硕大的身躯把门口挤满了。弗洛西趴在她的背上,头枕在她的肩上,眼睛感受着这个新的环境。

“可怜的露丝,”露西说道,“你真的是受苦了,是不是?波莉都告诉我了。”

露丝稍稍皱了皱眉头。“我没事。”她说。

“你当然受苦了,”露西眨眨眼睛,轻声说道,“好了,安娜,我给你弄点喝的吧?想吃糕饼吗?你们肯定都饿了。”

“露西跟你一样,是个饲养员,露丝。”波莉站在水壶旁,说道。

“我们在公园里吃了糕饼。”安娜说。

“什么——那里的公园?”露西说着,朝她们来的方向指了指。安娜点点头。

露西转向波莉,抬起眉毛。波莉点点头,好像在确认自己之前跟她说的话。波莉端着茶,向露丝走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看看你们的样子,一个个都被风刮得凌乱不整。”她面带微笑,说道。

“我已经把热水打开了,”露西说道,“你们可以洗个很棒的热水澡,晚饭前还可以小睡一会儿。你们看上去确实很疲惫了。”

露丝希望有一面镜子,这样她就可以核实一下自己的尊容有多么可怕。她想告诉露西她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露西没给她机会。

“你住莫莉的房间吧,”露西继续说道,把一块自制的胡萝卜蛋糕切开,放在盘子里,这些盘子有的有裂缝,有的有缺口。露丝记得莫莉是露西最大的孩子,他们上学时她就出生了。“波莉替你把行李打开了。你不用紧张。”

波莉看着她,笑一笑,点点头,好像露丝有点白痴似的。

“男孩子去哪里了?”露丝问道。

“莫莉和弗兰克带他们去看电影了。弗兰克是莫莉的男朋友,他是个不错的男孩,你会喜欢他的。”露西说着,意味深长地向波莉点着头。露丝呷了一口茶,看着两个女人,心想自己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我占用莫莉的房间,她会介意吗?”

“绝对不会!她很乐意有个在弗兰克那里过夜的借口。公园周边有些白色的大房子,他父母在那里有一栋。他们很有钱。”露西继续说道。

这些细节对露丝来说都是没有必要的。她看着一直面带微笑、像个蜂王的波莉。

“我的行李我自己可以打开,”露丝说,“我宁愿自己打开,你知道吧。”

“哦不。现在是你的休息时间。你不用动一根手指头。”波莉说。

“好了,你为什么不上楼去洗个不错的热水澡呢?”露西补充道,“女儿们由我们来照顾。你尽管休息吧。来吧,我给你带路。”她说着,伸出手,好像对方是个孩子似的。

露丝看着她们两个人,她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关切的神情,她转向安娜,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是,在安娜脸上她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快憋死了。但至少有一件事她们是对的:她筋疲力尽了。她在加雷斯画室中又拉又扯,晚上很晚才睡,喝了暖和的香槟,吹了海风,这些让她的骨头都在疼。她走进给她让开的通道,跟着露西上了楼。

“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露西说着,递给她一条干净、松软的绿色毛巾和一瓶美体小铺牌薰衣草沐浴油,“莫莉的房间是左边第二间。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好吗?”露西伸出手,抚摸着露丝的头发。露丝想把她的手拿开,可最终没有,她点点头,转身向浴室走去。

露丝插上插座,把热水开关开到最大,站到镜子前。她慢慢脱去衣服,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看着自己的身体,小肚腩垂到了肚脐以下,上面全是尼罗河三角带上那样的萎缩纹。乳房也像剥了皮似的,青紫色的条纹,是最近一次怀孕留下的,看上去像血管,或一个淋巴导管网。她抓住自己肥胖的臀部,每边至少都有满满一把,她轻轻地抖动臀部,看着松弛的肌肉本能地向上、侧面和下面波动。这幅景象并不漂亮。如果加雷斯误入歧途,或许该责备的是她自己。或许她已破釜沉舟,干出了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不该干的事情。或许她“忘乎所以”了。或许她就该得到露西的同情。

她转身,往浴盆里加了少许沐浴油,搅了搅,将干净、具有安神效果的薰衣草的香味吸进肺里。不行。波莉正在策划什么事情——露丝对此是心中有数的。她不能假定波莉是无辜的了。露丝一向对她很仁慈,觉得自己太亏欠她,非常看重两个人的一些共同经历。她爬进热气腾腾的浴缸,把自己泡在热水里。她躺在浴缸里,像煮荷包蛋似地慢慢煮着自己的身体,她试图把所有的事情在脑海里整理一遍。可她无法做到。当时的背景离现在已经久远,她无法清楚地分析。她心想,最好还是去卧室休息吧。不管怎样,到了最后,这些事情或许就真相大白了。

她擦干身体,裹上浴巾,轻手轻脚地在长廊里走着。她发现,在通向阁楼的楼梯平台处,有个空隙。她蹲下来,从把这里与下面的房间隔开的木轴之间向下窥视,露丝看见下面是厨房。波莉和露西正坐在餐桌旁与安娜聊天。弗洛西坐在露西膝盖上。安娜在跟露西讲眼睛的受伤过程。她和波莉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笑料似的——安娜正在表演小猫当时的所作所为,手在波莉脸上扫过,好像她的手是猫的爪子似的。

“看来她们不需要我。”露丝自言自语道。波莉猛地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但她并没有提醒其他人。相反,她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露丝站起来,走进卧室,门后的钩子上挂着她的衣服,弗洛西睡的帆布床搭起来了,安娜抱着睡觉的玩具也放在了行军床上。露丝拿起摆在莫莉床上的自己的睡衣,从头上套了进去。她把干净的羽绒被揭起来,蜷缩到被子下面。眨眼之间她就睡熟了,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没有梦的洞里。

她醒来时不知道什么时间了,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渐渐地,她才记起自己回到了布莱顿,正睡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卧室里。她能听见自己两个孩子轻微的鼾声,有人已经把她们和她放到了一起。她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来到窗户旁。外面大雨瓢泼,一片漆黑,后花园那边的房子只能看清个轮廓。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时间一定很晚了。露丝发现自己饿了,心想自己是不是没吃晚饭。她小心翼翼地溜下床,生怕吵醒了女儿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楼梯口。她听见厨房里有声音,于是在长廊上那个小小的缝隙处蹲下来,为了不被看见,她紧紧贴着另一侧。餐桌旁坐着露西、波莉和两个年轻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已有身孕的女孩,两个人都是二十岁左右。露丝觉得那个男孩看上去很面熟,但她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对不起,弗兰克,宝贝。”这是波莉的声音。她隔着桌子,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那个男孩,粉红的两颊,圆圆的脸蛋,脱线的衣服,黑色的头发,正喝着一罐啤酒。他的身体扭曲着,头偏向一侧,给露丝的感觉是他很失望。

“她就是做不到,”露西补充道,“她明显状态不好。”

“我无法相信她竟然对自己丈夫的作品干出那样的事来。”那个年轻女人说道。

“她病了,莫莉。她不太舒服。”波莉解释道。

“我等了她二十年,却等来这样的结果。”弗兰克双手捧着脸,说道。

露丝倒抽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巴。

“你还有充足的时间。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好了你就跟她相认吧。”露西说道。

“只是时间不巧,弗兰克,”波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各种迹象都表明时机正好。我只是不知道她那么精神错乱。可她是你妈妈,这点是毫无疑问的。至少你见到了你的妹妹们。”

“这不是你的错,波莉阿姨。”弗兰克说。

波莉阿姨!露丝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谢天谢地,这些年你们还一直有联系,”露西说,“正是因为波莉,你才有机会跟她见上一面。”

“也正是因为波莉我们才能认识。”莫莉说着,抓起弗兰克的手,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

露丝的胃里翻滚起来。如此看来,这就是波莉带她回布莱顿的原因了。

“你认为他们会把她带走吗?”弗兰克问道。

“我觉得会,”波莉拍拍他的手,说道,“这样对她本人好。她现在对自己来说都是个威胁。”

“我觉得把几个孩子跟她放在一起不好。”露西对波莉说道。

“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要跟平常一样。”波莉说,“我们不希望引起她的怀疑。”

露丝看着那个年轻男人,他现在坐了下来,脸正对着光,她可以看清他的脸了。她当然熟悉他的五官,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你想看一眼你的宝宝吗?”接生婆当时问。露丝躺下来,哭泣不止,因为用了些麻醉镇痛的陪替丁,她感到头昏眼花。陪替丁是波莉坚持让她用的。

“她不想看,”波莉回答道,“她很清楚他长什么样。”

接生婆耸耸肩,把毛毯包着的孩子从房间里抱了出去,送进了收养人的怀抱。这一切露丝都无法掌控。波莉之前联系好了一个天主教收容机构,由于有她提供信息,这一切都在这个机构的监督之下。

她一定一直跟那个机构有联系。她是不是一直在跟露西联系这次会面的事呢?两个年轻人的关系是不是也是她策划的呢?波莉阿姨?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把什么事都交给波莉打理真是个错误。

关于孩子的养父母,露丝只知道他们也住在布莱顿。这就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快离开这个镇子的原因。正如她父母在出发去苏格兰之前对她所说,这是个小镇。一个是非之地。一个你打个喷嚏大家都会知道的地方。

“加雷斯一个小时左右就应该到了,弗兰克,”波莉说道,“你们两个人最好不要在场。他的心情肯定不好。他还没有从露丝干的事情中缓过劲来时,这一切我们是不会说的。等他挺过来以后,我们才会谈起她的过去。”

露丝将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那个男孩身上移开,站起来,走进浴室。她把门在身后锁上,在马桶旁跪下来,想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她闭上眼睛,试图让心情平静下来。加雷斯已经在路上了。他们都认为她病了。看来不妙。

波莉跟安娜说起过这个弗兰克是何许人吗?说起过她母亲对谁都保守的这个天大的秘密吗?她——她又伸出手抓住马桶——告诉过加雷斯吗?加雷斯也是被他母亲遗弃的,他会知道她遗弃过孩子吗?露丝不敢想下去了。她本能地想回家,收拾残局,整理自己。在这里,在布莱顿,她无法看透这一切。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她得离开这里,她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她需要一部电话。她得找到一部电话。她蹑手蹑脚地朝前面的卧室走去,她觉得这间卧室一定是露西的。她还能听见他们在厨房里交谈。他们压得低低的关切的声调,听上去就像在给死人守夜似的。没错,那间卧室是露西的,在卧室的床边,有一部电话。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拨通了一个出租车的电话,出租车的号码设计得如此巧妙,如此好记,二十年后她还能想起来。

“你好,要辆出租车,卢克莱斯大街25号。去巴斯一带。是的,西南部的巴斯。是的,我知道费用很贵,我不在意。呃——你到了后不要喊,不要按喇叭。我会盯着,你一到我就会出来。我们需要个婴儿椅,有个宝宝。”

露丝飞奔回弗洛西和安娜正在睡觉的卧室,穿上衣服,把东西扔进帆布背包和手提箱里。然后,她非常小心地把安娜喊醒了。

“安娜,起来,玩个游戏。我们假装从这里逃走,不让任何人听见我们的声音。你的动作得非常轻,下楼时得踮着脚尖。”

安娜睡眼惺忪,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高兴地、顺从地照着露丝的话做了。露丝把弗洛西抱起来,三个人一声不响地在前面的卧室里等着,出租车终于在潮湿、黢黑的大街上停下来。街上的水坑里反射着橘黄色的灯光。

“快点,”露丝说道,“下楼,直接到外面的大街上。别停!”

露丝在前面领路,一只手里拖着行李和婴儿车,一只胳膊下夹着弗洛西,后面背着帆布背包。她们从楼上飞奔下来,冲上大街时,安娜一直抓着露丝的裙子。等波莉、露西、莫莉和弗兰克到达前门时,露丝已经将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塞进了出租车里。

她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一群人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尽管一切都在迫使她赶紧上车,但双腿还是带着她向回走着,走上台阶,向门边走去。

她注意到露西向后退了一小步,保护着她已有身孕的女儿。可她的目标是弗兰克。她捧起他的脸,好像照镜子似的,深情地望着那双深棕色的眼睛。

“对不起,”她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补偿给你的。我答应你。”

她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时,她感觉波莉突然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一把将她推开,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冲进了出租车。

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看见波莉已经冲出门,向她追来。

“赶紧走,”她对司机说道,“逃出这个鬼地方。”

不管司机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肯定不想找麻烦。汽车猛地向前冲去,在街道尽头转弯时有些打滑。露丝向后瞟了一眼,看见弗兰克站在大街上,目瞪口呆,波莉在出租车后面追。弗兰克用胳膊揽着莫莉,莫莉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圆圆的肚子压在他的一侧。

这时,露丝第一次意识到,如果莫莉怀孕了的话,如果弗兰克是她的男朋友的话,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孙子了。她张大嘴巴喘了一口气,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我的孙子!

“没事吧,亲爱的?”出租车司机问道。

“嗯…”她身体后仰,试图松一口气。她看着雨刷在挡风玻璃上一前一后地嗖嗖地刮着,片刻的清晰之后,倾盆大雨又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雨刷刷了十下。

她抖了一下。弗洛西的绑带、安娜和她的安全带,她都没有系。她在想些什么呢?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系上安全带,绑上绑带。

“没有人会追你吧,是不是?”司机问道。

“别担心。”她欠起身子,将婴儿椅固定在汽车上。

“你知道你要支付很高的费用吗?”

“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路程太远了。”出租车司机身体粗壮,给人一种慈父般的感觉,带着很重的河口英语又译港湾英语,是英国皇室的标准发音和英格兰东南地区,特别是伦敦、肯特和埃塞克斯方言的一种混合体,大约于1980年代成型。口音,他伸出手,打开收音机的二台。很快,散发着椰香的温暖的出租车里立刻充满了轻音乐的旋律。汽车一路向西,奔驰在湿漉漉的乡间。护柱、防撞护栏、加油站,以及装扮成树状的手机信号塔都在接受雨水的洗礼。雨水让发亮的边缘变得更加清晰明了。即使在街灯黄色的钠光下,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清晰。一切似乎都被冲洗得干净了,露出了真面目。

“喂,亲爱的,我不想干预你什么,可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哦,是的,”露丝答道,“我实际上是在回家的路上。”

“这句话让我放心了。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行了,还带着几个孩子呢。”司机又安安心心地开起车来。

路上的车很少,司机表现得很自信,动作流畅敏捷。露丝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她不想面对家里正在等着她的一切。她揽着两个女儿,对司机不多话感到很高兴。她想全神贯注于女儿身上,可最后看见弗兰克的那一眼让她很难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女儿身上。

尽管如此,持续的雨声、雨刷有节奏的刮擦声、柔和的音乐声,以及汽车里暖洋洋的气氛还是让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她睡去时,她意识里的最后一件事是:在某个地方,加雷斯很可能会跟她们擦肩而过。她希望他跟她们擦肩而过时不要看见她们。因为要是看见的话,出租车司机也许真的就有麻烦了。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出租车在“乡村小屋”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上停下来时,已经是夜里最为安静的时刻了。房子伫立在石阶的最底端,一片漆黑。此时没有风,雨像箭似的倾泻下来,形成巨大的奔腾不息的洪流,洪水从阴沟边溢了出来,阴沟盖上冒着水泡。

“肯定是这里吗,亲爱的?”出租车司机问道。

“哦,是的。”露丝答道。

他下车,帮她把行李箱提下台阶。露丝手里抱着还在熟睡的弗洛西,同时用外套遮着安娜的头,安娜虽然是醒着的,但也不太清醒了,只能在露丝的说服下,勉强地一级一级地朝房子走去。

“费用会有两百一十镑呢,亲爱的。”出租车司机说道。露丝鼓起腮帮子,看着自己的钱包。为了这趟布莱顿之行,她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她拿出十二张二十镑的钞票来。

“零钱不用找了。”她说。

“谢谢,亲爱的,不要紧张好吗?你呢,小姐,”他跪下来,看着安娜那只好眼睛,“你看上去是个勇敢的女孩。你肯定能照顾好妈妈和宝宝,是吗?”

他的话让露丝想起自己住院期间,当护士们称呼她所扮演的角色(妈妈)而不称呼她的名字时,她感到是多么无助。真是讽刺啊。她那时知道什么叫“剥夺权利”吗?

她看着出租车司机回到车旁后,才转身打开自家的前门。门锁了。她在包里摸到钥匙,把门打开。出租车司机看见她打开了门,便发动引擎。随着一声咆哮和闪烁的灯光,汽车驶入了黑夜之中。

露丝又想起了弗兰克。她得接受这个现实,自己有个儿子。

“我怕,妈妈。”她们走进黢黑空寂的厨房里时,安娜紧紧抱住露丝的大腿,低声说道。

弗兰克。

“别害怕,亲爱的。瞧,我们回来了。”露丝揽住她,同时将弗洛西抱得更紧,这样弗洛西的头部就依偎在了她的肩膀上。

“爸爸去哪了?”

“他出去了,安娜。”露丝答道。

露丝忘了外面雨中的婴儿车、手提箱和帆布背包,伸手把灯打开。厨房里杂乱不堪。前一天早餐吃剩的东西还没有清掉。还有三个空酒瓶和两个堆得满满的烟灰缸。抽屉都敞开着,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好像有人在找什么东西似的。露丝洗过、堆得整整齐齐的茶巾也打开了,像死鸟的羽毛似的扔得到处都是。装着露丝的所谓“零碎儿”的一两个篮子——加雷斯总觉得“零碎儿”这个词讨厌,原因他也说不清——也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备用电池、针线、橡皮圈和图钉散落在餐桌上。

“大概是在找钥匙。”露丝咕哝道。

“什么,妈妈?”

“哦,没什么。我说你爸爸在找什么东西。”

“他真是个乱七八糟的爸爸。”安娜说道,她从蹒跚学步时就喜欢吮手指,现在又在吮。

“确实。”露丝说道。她来到后面的窗户旁,隔着湿漉漉的草地,她看见画室的灯还亮着。那扇门好像已经凹进去了——或者说被踢开了——已破碎不堪。加雷斯把百叶窗收起来了,画室里空空荡荡、一片寂静。灯虽然是开着的,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露丝也能瞥见自己一手制造的混乱场面。

她带着两个女儿,在首层转了一圈,查看所有通向外面的门是否都锁上了,又打开所有的灯,查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藏在柜子里。除了厨房里的残屑之外,屋里其他地方好像没有动过。

“大小姐、二小姐,来吧,你们上床睡觉吧。”她对安娜和弗洛西说道。她领着她们上楼,一边走一边开灯,同时把那只空着的手向前伸着,好像拿着一块无形的盾牌似的。她领着她们直接上到她的卧室,卧室还是跟她离开时一样,床匆匆铺了一下,和服搭在椅背上。她给安娜盖上被子,快速给弗洛西换了尿布,把她放到床的另一侧,用枕头拦住,不让她滚来滚去,然后哄她睡觉。露丝从黑布袋里拿出一个四角包,又从四角包里拿出一瓶牛奶,弗洛西喝完牛奶时,安娜已经睡得很香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那只好眼睛已经闭上,另一只眼睛上的胶布似乎责怪她似的盯着她。

楼上的每个房间露丝都去了一趟。她打开灯,查看床下、衣柜门后。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么,就是不想有任何危险。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她总是轻易相信别人。她想搞清楚加雷斯是否给她们留下了什么陷阱。

然而,他唯一留下的真正的麻烦就是厨房,而考虑到她在他的画室里干下的那些事情,这也算公平。

她下楼,从衣架旁的架子上取下一把雨伞。她打开外面的灯,小心翼翼地走过雨水坑,向副楼走去。她把门打开一只手臂宽的缝。她觉得这个动作非常可笑,好像她是詹姆斯·邦德电影中的一个什么角色一样。

她打开厅里的灯,向楼上窥视,仔细听着上面是否有什么声音或动静。她小心翼翼地举着那把伞,像举着一把剑似的,沿着楼梯边缘向上移动。她来到了那间客厅兼卧室的两用房。她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正常地——没有波莉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来过这里了。

她啪的一声打开顶灯。这里无疑是波莉的巢穴。她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其中有黑色的蜘蛛网似的衣服,还有胸罩,在露丝看来,她的胸脯那么小,这些胸罩完全没有必要,更多的是脏裤子。露丝跪下来,在床底下看着。她把手伸出去时,肩膀几乎脱位了,她发疯似的将一条她非常熟悉的男性内裤提起来。它跟那件露丝非常熟悉的深橄榄色的无袖套头衫缠绕在一起。

“瞧,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妻子了。”她把套头衫给他时曾这样说道。她当时正怀着安娜,挺着大肚子,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三个月才织成这件衣服。

床头板上有些带子,露丝粗略地翻了一下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里面有避孕药,两个颤振按摩器——一个大的,一个微型的,粉红色,很柔软——一管草莓味的润滑剂,一串泰国的珠子,露丝注意到,这串珠子是用过的。

浴室里跟她想像的一样——一堆乱七八糟的用于头发、皮肤、脸部和身体的化妆品。波莉恍惚的神情需要在私下里有相当多的保养。露丝注意到她丢失的明彩笔躺在一罐伊芙兰洁面乳和一支纳斯眼线笔中间。她想重新拿回来,最后还是决定算了——现在大概也脏了。垃圾桶里血迹斑斑的卫生纸满得溢了出来,马桶也需要好好清洗一下了。

她来到那间小卧室,她总把这间卧室看作是安迪的。卧室里很空很凄凉。当然看不到两个男孩来过这里的迹象——他们搬到主楼去是露丝亲自监督的。那张高低床伫立在那里,上面的寝具没有了,看上去好像死了人一样。

我要是跟安迪走了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露丝突然这样想道,用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胸脯。目前虽然已经很艰难了,但还不至于产生毁灭性的影响。她就准备那样干了。明天,她要带着女儿们到布列塔尼,跟安迪生活在一起,住在农舍里,农舍位于一个盐迹斑斑的陡坡上,面朝西边,对着汹涌的大西洋。她要站在嵌着毛贝壳的石头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她想像中,这里的空气与她已经习惯的布莱顿那种海峡里沉闷的空气截然不同。

到了那里,远离了加雷斯对于自己处境的不满对她产生的排挤,她就能最终从自己的秘密中解脱出来,第一次过上一种完全自由和开放的生活。她要给弗兰克补偿。她要给孙子补偿。她要赎罪。

为了找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平复自己的思绪——坐船,还是坐飞机?从哪里可以搞到一部汽车?弗洛西没有护照,能把她放在行李箱里偷运出去吗?——她走到两用房的厨房区域。这个地方跟她以前自己用时完全不同了。以前这里有锅,在水池旁晾着,有泡在碗里的豆子,有一堆堆刚刚从花园里挖起来的带泥的土豆。现在,这里看不见任何吃的东西,也看不见消耗的痕迹,只有一把吉他靠在煤气炉上,餐桌上放着一叠黄色的公文纸。每页上都是波莉一行一行小气古怪的笔迹,不恰当的大写字母、小花体字、古怪的斜体字比比皆是,还有很多涂改之处。

这些是波莉写的歌词。

露丝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用手电筒照着看起来:

原来如此。这比《寡妇专集》有过之而无不及,波莉在这张专辑里已经说得够多的了。露丝又读了一遍,拿起歌词,将它撕得粉碎,接着又将另一张撕得粉碎,直到房间里到处都是飘飞的黄色纸片,就像小雪片一样。她希望厌恶新技术的波莉没有复印这些歌词。想到这里她放声大笑起来。这是波莉留给她的唯一的武器:将这一切全部撕毁的能力。这种能力她难道运用得不好吗?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她就要和女儿们踏上去法国的路。她踢着这些黄色的碎片,纸片又在空中飞舞起来。

“喂!”

是个男人的声音,从楼梯底下传来。露丝被吓得跳了起来,这一点都不夸张。她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就像功夫片中的慢动作一样。接着,她快速转身,关掉灯,举起手,准备应对发生的任何事情,在做这一切时,她能听见自己的动作发出的嗖嗖声。

“有人在吗?”

一个影子慢慢从墙上升起,跟楼梯之间呈一定的斜度。从轮廓判断,露丝看见那人手里好像拿着棍子。大概是锤子。

她退到橱柜旁,抓起一只平底锅,挥到自己脑后,好像那是一根球棒,她准备击球似的。

“是露丝吗?”

露丝猛地吸了一口气,平底锅掉到了地上。是西蒙。她的老朋友。她的老伙计。

“没事吧?”他问道,“我知道你们不在家,汽车也不在,可灯亮着,就上来看看。”

露丝向西蒙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他,如释重负地抽泣起来。“我以为你是——”

“嘘,嘘…”

“我以为…什么都没了,西蒙。”她哭泣道。

她在他怀里哭泣时,西蒙一直抱着她,抱了很长时间,还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等她平静下来后,开口说道:

“我从巴斯回来时车子差点跟加雷斯的车撞上了,他正向高速公路驶去,看上去就像死亡骑士似的。”

“他是去找我的,西蒙。”

“嘘,嘘。”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说得对。他们勾搭上了——他和波莉。她指望上他了。”

“对不起,露丝。”

“她不好,你知道的。”

“我完全同意。”

“妈妈!”

安娜恐惧的喊声划破夜空,直直地射入露丝的心脏。她放开西蒙,飞奔下楼,踉踉跄跄地跑下通向主楼的石阶,只见冻僵的安娜站在门口。西蒙关掉灯,锁上门,跟在她后面。露丝听见弗洛西也在楼上不停地哭。

“妈妈,弗洛西醒了,她要你。我叫你,你没来。”安娜说着,抄起胳膊,看着她的母亲,此时,她的愤怒代替了恐惧。

“就这些吗?”露丝说着,抓着安娜的肩膀,“就这些吗?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使劲地摇着她。她以为她们遭到了恶人的袭击,可并不是这样,她从中得到的安慰此时变成了愤怒。

“哎哟!你弄疼我了!”安娜大喊起来。

“露丝,”西蒙走进来,把她拉到一边,“放松点,露丝。不是安娜的错。瞧,你吓着她了。你没事吧,宝贝。”他跪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

安娜木然地点点头,可她眼睛里露出了母亲的辱骂带给她的震惊和伤害。

露丝感到头昏脑胀。“对不起。”她咕哝着从他们身边走过,进了厨房。

“她忙得不可开交,安娜,”西蒙领着她走进屋子,对她说道,“不是你的错。”

“不是。”安娜困惑地答道。

“对不起,宝贝。”露丝颤抖着跪下来,握住她的手,“请原谅我。”

安娜看着她,点点头。楼上弗洛西的哭声越来越大。

“快点,小姐,”西蒙说,“我们去照顾一下你妹妹,现在已经半夜了,我们送你去睡觉吧。”他领着安娜重新回到楼上,“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你妈妈会一直在这里,再也不会出去了,好吗,露丝?”

“好的。”露丝答道,虽然她非常想去一趟下面的画室,看看自她上次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西蒙和安娜走后,她蜷缩在厨房里那把虽然破旧却舒适的扶手椅里。她紧紧地抱着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好像一个世纪之久。后来,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打开加雷斯的一瓶威士忌,连同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她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两指深的酒,再用汽水把杯子加满。这样喝酒要是被加雷斯看到的话会惊骇不已的。她把厨房里的大灯关掉,点上一两支蜡烛,放在厨房的台面上。

终于,西蒙从楼上下来了。

“那可是个艰巨的任务,”他微笑道,“不过,她们两个现在都躺下了。”

“很好,”露丝说道,“喝酒吗?”

“有其母必有其女。”西蒙说道。

“什么?”

“你今晚不想一个人待着吧,是吗?”

“我的心思被你一下就猜着了,”露丝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他们一口喝掉后,她又把两个杯子加满。

“米兰达又出门了,”西蒙说,“幸好有个换工的人冉卡,孩子们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她可以处理。”

“不要担心,只要你不告我虐待女儿,我也不会去告你。”

他们在桌旁坐下来,隔着摇曳的烛光相视而坐。

“我替你担心,露丝。”

“我是个大人了,会熬过去的。”她说。她真的相信去法国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你觉得加雷斯在哪里呢?”西蒙问道。

“布莱顿。”

“啊。”

“他是去找我的,找到我,他和波莉就会把我关起来。”

西蒙看着她,有些诧异。

“她要让我发疯,你知道吧,”露丝继续说道,“我本人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她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我们都毒害了,不是吗?”

“是的。”西蒙看上去一脸严肃,“确实。”露丝又把他们的杯子倒满。

“露丝,”他说,“对不起。我是个傻瓜,加雷斯是个白痴。你知道吧,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男人的血液都到阴茎里去了,脑袋里剩下的不多了。”

“我觉得不仅仅是男人,”露丝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女人不是流到阴茎里去罢了。”

西蒙把手伸到桌子对面,露丝握住他的手,对他的友情充满了感激,也对有这么一个人吐露自己的心思感到欣慰。

“我们都是白痴,”她说道,“好像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总在边走边打算似的。”

西蒙站起身,绕到露丝那边。他跪在她面前,仰起头看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时长长的金色睫毛一闪一闪的。

“我讨厌见你这个样子。我觉得是我的错。如果我从一开始力度大一点,让你把她赶走就好了。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在责备她的同时,加雷斯也应该受到责备吗?他不知道这样做会威胁到什么吗?责任都在他。他身在福中不知福。露丝,他娶了你,却看不见你是多么珍贵、那么可爱。露丝,要是…”

他将她的脸拉近,开始亲吻她。或许是威士忌的作用,她发现自己在响应他,让他的舌头伸进自己嘴里,同时也将自己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后来,她挣脱他,看着他,心脏怦怦直跳。

“我们都是傻瓜。”她说着,站起来,将他也拉了起来。

她抓着他的头发,把他重新拉回到桌子旁。他压在了她身上,撩起她的裙子,将她的内裤扒到一边,把手指伸进她的体内。她解开他隆起的牛仔裤。他抓住她的臀部,突然地、粗暴地插进了她身体深处。

“我们在干什么?”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他的回答淹没在了臀部的剧烈运动之中。这种冲动与释放,几乎是即刻发生的。她也立刻达到了高潮,整个身体都在抽动,像海葵似的一张一合。她张开的手臂打翻了那瓶威士忌,被打翻的酒瓶滚着,里面散发着泥土味的酒泼在他们身上,然后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西蒙吃惊于她的收缩能力,又抽动了一两下,在快要射出时及时拔了出来。他将精液射在了她撩起裙子的肚皮上。他瘫倒在她身上,舔去她脸上的威士忌。

“哇塞,”他说,“我从来没这么疯狂过。”

“对不起。”她说。

“很久以来我就想跟你做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你说什么?”她不相信他会这样说,于是推开他,站起来。

“是真的。她——波莉——总是碍手碍脚的。”

露丝突然感到很反感,觉得自己的名誉被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玷污了。他们是多么沉沦啊!男人都是狗,她想。她站起来,把裙子放下来。

“我要去睡一会儿了,”她说,“我快累死了。”

他伸出手,放在她的胸前。

“你不明白,露丝。我想留下来。”

她摇摇头。“孩子们…”

“露丝,我想在加雷斯他们回来之前一直待在这里。你知道,他们会回来的。”

“这个与你无关,西蒙。别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

他看着她。

“呃,很快又会见面的,好吗?”她继续说道,“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我觉得不——”

“请走吧。”

“那好吧,露丝,我走。如果需要帮助,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

她把他送到门口,他长时间地紧紧地抱着她,好像那是她得到的最后一丝人类的恻隐之心似的。不过,她想结束了,想让他走了。

他好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人,摇摇晃晃地爬上石阶,然后消失了。夜色在渐渐退去,小鸟们吹起了起床号。露丝发现雨停了,雨后的空气更加清新。

露丝感觉自己的嘴唇周围和大腿之间有些瘀伤。她起身上楼,钻进两个女儿中间。这一觉睡得很沉,但也很压抑,好像一直没有得到充分休息似的。什么事都冲她来,可没有一件是她自己造成的。

她睡得是那么沉,电话先后响了五次她都没有听见。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弗洛西一觉睡到早上9点才醒来。露丝余醉未醒,心里有些难受,她翻了个身,把睡衣撩起来,把乳头塞进弗洛西的嘴里。弗洛西几乎是立刻就把奶头叼住了,露丝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奶水在向下流淌。她感到吃惊,自己体内还有奶水。

晨曦照亮了屋檐深处,将一切镀上了金色,这是卧室最为漂亮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又温暖又安全。露丝跟女儿躺在一起,觉得事情已到紧急关头,反而更轻松了。她有一种感觉,在即将到来的这天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昔日的乐观精神离她远去。奇怪的是,她对这种可能发生的变化感到很兴奋。她脑海中浮现出弗兰克的样子,想到弗兰克眼中的善意。

弗洛西抓着她的奶头吮吸时,她的心思集中在床头柜上那本小小的独立式的日历上。他们搬进来时她就把这本日历放在这里了,目的是为了掌握每个人的活动情况。她原来的打算是作为提醒之用,比如:送安娜上学时是否要带着泳衣,是否要为收获感恩节准备罐子,或为郊游准备费用。可它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她从来都没有及时记录过,在过去一两个月里,上面没有任何记号。现在看着它,她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5月1号了,她总是试图把这一天当做特殊的一天,它标志着新的开始。

“醒醒,安娜,”她轻轻推着身旁的安娜,“快点,我们要去外面用露珠洗脸了。”

安娜虽然睡眼惺忪,但她知道5月1号的这个仪式。这是她每年都要重复的一个仪式。几分钟后,她和露丝已经跪在后面草地的中央、将露珠朝脸上擦了,弗洛西躺在她们旁边的毯子上。

“我们好幸福,我们好快乐,每分每秒直到一天结束!”安娜面带微笑,抬头看着她的母亲,唱道。

“昨晚的事我感到抱歉,宝贝。我真的是太累了。”

“没事。只是再别这样了。”安娜说道。

露丝揽住她,在湿漉漉的草地中间,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而弗洛西试图把一朵雏菊花放进嘴里。

她们回到屋里,露丝给浴缸里放满热水,倒了许多沐浴油,准备洗个泡泡浴。她仰卧在水里,含了一口泡沫,让它在嘴里轻轻爆裂。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在云一样的泡沫里浮现出来,看上去像皱纸似的,它似乎与她此时脑海中的露丝没有任何关系。

早餐,她给孩子们吃了法国烤面包和枫糖浆,然后把湿漉漉的帆布背包拿进来。她和安娜把包里湿透的东西分类,整理好,连同潮湿的婴儿车,搬到石阶上晒干。两个人一起干同一件事情的感觉很好,它让露丝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晒干后,她们把这些东西重新打好包,又去干别的事情。

可在这种平静的外表下面,露丝始终有一种恐惧之感,一种仿佛饥饿的感觉,紧紧攫住她的内脏,使劲拧着。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当暴风雨即将来临时她通常都会有这种感觉。

可今天,天气预报说天气晴朗。露丝和安娜把所有的湿衣服晾起来,把乱七八糟的厨房收拾整齐,然后一起做三明治,又从饼干罐里拿出几块露丝一两天前放在里面的烤饼。她们把三明治和烤饼塞进小背囊,露丝把弗洛西绑在胸前的婴儿袋。她们准备出门去远足,去爬那座奶头山。她们吃力地爬上山那边的山脊。她们俯视着深深的山谷,山谷里有一块田,田里全是羊,形成一个巨大的“S”形,从田的一边朝另一边移动。

“我不知道羊还会拼写呢。”安娜格格笑道。

露丝笑起来,就连弗洛西也从吊带里伸出头来向那边张望。

她们沿着半圆形的山梁向前走,最终会沿着这道山梁走回家。

1点钟的太阳很烤人,露丝和安娜脱得只剩下了背心。新季节的暖意抚摸着她们的皮肤,她们在一棵盛开的山楂树下安顿下来,享受着她们的小小的盛宴。露丝把自己的短袖圆领紧身汗衫摊在地上,和安娜仰卧下来,弗洛西趴在她们两个人身上。露丝给安娜讲了五朔节欧洲传统民间节日,是欧洲春天里最古老并且最重要的节日之一,用以祭祀树神、谷物神、庆祝农业收获及春天的来临。五朔节的主要传统要素是火,它贯穿于节日的所有活动中。、火以及新的开始的故事。

她们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打着盹,呼吸着山楂花甜美、略带吲哚酸的味道。

“夏天真的来了。”安娜欢快地说。

“希望如此。”露丝说。

接着,她们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从葱翠的风景中飘进了各自的世界里。

露丝醒来的时候,太阳还在西去的路上。她感到脸上有点红,有点热。她想起一两个星期前出门时还要穿上厚厚的毛衣和巴伯尔防水外套。

她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的女儿们。弗洛西依偎在安娜的怀里,安娜用一只胳膊揽住她,保护着她。露丝为她的女儿们感到非常悲哀。无论现在发生什么,她们都将是长期的受害者。女儿们受到的伤害虽然是间接的,但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害,她们都得承受。

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能恒久不变呢?为什么最终都要分崩离析呢?

过了片刻,女儿们都醒了。露丝把野炊的东西收起来,她们沿着弧形的山脊又开始了她们的旅程,向“乡村小屋”走去。她们要走六英里多才能到家。

她们回到奶头山山顶时差不多下午4点了。从这里,她们正好可以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和花园。当露丝看见车道上停着的福特Galaxy时,心里咯登了一下。尼科和亚尼斯在屋后荡秋千。

终于要了结了。

“爸爸回来了。”安娜说道。

露丝低头看着她,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管她在想什么,她脸上都没流露出来。

她们站在那里,手牵着手,看着下面。露丝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把女儿们带下去,可她几乎没有选择。

她们慢慢向下走去。小山的这边看不见多少太阳,长长的草地上有很多烂泥,很滑,让她们时刻都有倒下去、向自家的房子滑去最后摔死的危险。露丝更为喜欢一种比较能控制的下法。

她们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露丝看见厨房窗户里加雷斯交叉的双腿。他坐在桌旁。但要感谢上天的是,他并没有朝她们这个方向看。

露丝拿起此时已经完全晒干的婴儿车,把弗洛西放进去。

“安娜,你为什么不带着弗洛西去跟那些男孩玩玩?”她说道。

“可我想见爸爸。”她嘀咕道。

“你会有很多时间见他的,晚点吧。”露丝说道,“在这之前,我真的需要你带着弗洛西出去一下。”

安娜翻翻白眼,知道不好坚持了。她接过婴儿车,向后花园推去。露丝心想,安娜看上去好成熟啊,像个大姑娘,可她不愿意想像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会成熟到什么程度。

露丝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然后推开前门,进入厨房。加雷斯面前放着一只咖啡杯,坐在那里等着。他转过身,看着她,脸上毫无表情。

“露丝。”

“你好。”

长时间的沉默。最后,他叹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想的,露丝?”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她以前从未听见过他这么疲倦的声音,即使在他精神处于低谷的时候也没有。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道。这是个真正的问句,她希望他拣自己想说的说。

“我从哪里说起呢?你干了很多越来越疯狂的事,包括捣毁我的画室,撕毁我的画作,”他突然咆哮起来,同时站起身,砰砰地敲着桌子,震得咖啡里的勺子嘎嘎直响,力量之大,露丝真担心咖啡杯会被震碎。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跟我的女儿在布莱顿消失了几个小时,又在半夜丢下波莉和两个男孩,跑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让大家为你蒙羞。”

“让大家蒙羞?”露丝说道,“我非常、非常抱歉。”

“那不是一个道歉就能完的事,是不是?”

“需要道歉的不是我。”

“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你把一切都搞砸了,露丝。一切都是为了你,可你却如此过分而不自知。我们一直在保护你。”

露丝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正从颅骨顶端朝外直冒。加雷斯站在那里,看着她,好像她是个疯女人似的,好像错的是她,而不是他和那只母狗。她向前伸出像爪子似的双手,向他冲过去。她想把他推倒、推开,或者是推出门去。

可因为加雷斯很高,而她才中等身材,他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吸收了她的冲击力,通过双脚传递到石地板上。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攥住,她感觉骨头都在疼,而他却一动不动。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她,好像她是件脏东西似的。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露丝发现自己凝视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露丝,露丝。波莉和我都很担心你,”他说道,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门,“你表现不正常已经很长时间了。自从弗洛西生病以来就不正常了。你最近做的这些事情——呃,不是你希望从一个有小孩要照顾的人身上看到的。”

露丝挣脱开加雷斯,抬头看着他。“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担心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

“听着,露丝,好好听着。我们一直在交流,我和波莉。”

“你们肯定在交流。”她说。

他同情地看着她。她也盯着他,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波莉从布莱顿给我打来电话——她忘了手机——跟我说她好担心你。你对我的作品干出那样的事来,你能想像得到,我也很担心你。”他指着厨房那边、花园那头敞开的被洗劫过的画室。

“你知道你那样做就等于砍掉我的胳膊吗?露丝,你从来都不理解我的工作是吗?你只是把它看做一种挣钱的手段,这样你就可以去韦特罗斯超市买东西。”

他停下来,用手指梳着头发。他又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你知道吗?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张饭票、一个精子库和一个达到目的的手段。”

露丝心想,再也不会了。

“你把我当做一个男人看过吗?当做一个有性别的东西看过吗?”

露丝哼了一声。说出那样的话来,真是可笑!

他对她怒目而视。“克里斯多斯最好,我没他好。你能换一种眼光看我吗?”

露丝喘息着。她感到自己已筋疲力尽。

加雷斯停下来,吐出一口气。“露丝,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撒谎。波莉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集法官、陪审团、行刑人于一身,他坐下来,怒视着她。

“看看你干的好事,露丝?”露丝转过身,第一次注意到波莉也在场,她坐在角落里的扶手椅上,露出半个剪影。她脸上的表情虽然很严肃,但露丝相信自己能看见她眼中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我给加雷斯打电话,他把我干的事说了。我们决定让你去看看病,你去看病时他应该跟你一起去,于是他就来接你了。可你玩起了失踪的花招。跟女儿一起失踪了,露丝。跟女儿一起。”波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沉的、通情达理的调子,她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下巴下,好像在为《精神病医生》面试角色似的。

“我只好把你过去的经历,你的那个孩子、可怜的弗兰克告诉了他,”波莉继续说道,“你能理解吗?”

加雷斯抬起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露丝?”

“我不想失去你。”露丝小声说道。

加雷斯看着她,既同情又厌恶。“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吗?布莱顿之行无意之中暴露了你的意图,是不是?难道你不觉得如果你一直撒谎会让你生病吗?”

“我没有病,”露丝大声叫道,“我——没有——病!”

“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露丝,”加雷斯继续说道,“我很生气,想带你去医院,给你切个片。可波莉替你争辩,说你需要的是休息,卸下肩上的责任,她说女儿们也应该能见你。我们得替她们着想。”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订个协定吧:我们把你搬到上面的副楼,给你请个精神治疗医生,你在那里接受治疗。”

“你不用做任何事情。不用做饭,不用做家务。”波莉微笑着说道。

“波莉心地善良,同意把这一切承担起来。她太好了,自己的事都忙得不可开交。”

“我要录唱片,”波莉说,“但这件事可以在巴斯做,这样我可以兼顾家里和孩子们。”

“你只管集中精力把身体养好,然后我们再从头开始。”加雷斯说。

他们坐在那里,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他们提出的这个计划是世界上最为简单和明显的事情,好像他们是在为她好。露丝的肩膀耷拉下来,眉毛低垂,她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不过,露丝,你知道的,一切都结束了。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再回来了。你撒了这么多谎。”加雷斯说。

“我知道你在忙什么,”露丝对波莉厉声说道,“别赖在我撒谎上。”

“可怜的数学老师,”波莉站起来,说道,“总是擅长逻辑推理。”

露丝再也忍不住了。她向波莉冲过去,将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拽住,又用指甲抓。波莉大吃一惊,瘫倒在扶手椅里,露丝一拳又一拳地猛击波莉的头部。

加雷斯跳起来,冲过去,猛地拉住露丝的胳膊,将她从波莉身上拉开,然后猛地一推。她趴在了地上。

“放开她!”他大叫道,“放开她!”

“你的宝贝波莉?你的小婊子?”

波莉站起身,站在加雷斯一侧稍后一点的位置,俯视着露丝。她仍然面带微笑。

“把你的话收回去!”他咆哮道,“不能那样说她。”

“好了,加雷斯。她身体不好。”波莉碰了碰他的胳膊,劝道。

露丝爬到碗柜旁,扶着碗柜站起来。她刚才倒下时碰到了头,此时感到头昏眼花,可她有一股力量是如此强烈,什么东西都阻挡不住。她把双手伸到碗柜架子上安娜装蛋的篮子里,找出两个最大的缟玛瑙和大理石构成的蛋,蛋很大,她几乎握不住。她转向站在厨房另一头的加雷斯和波莉,他们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看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她两只手里各拿着一个蛋,冲过去。她冲向加雷斯,举起石头,向他的脑袋上砸去。加雷斯大吃一惊,试图躲闪,可太阳穴上遭到了致命的一击。他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倒下去时,他的头部在阿加炉向上翻起的盖子上磕了一下。这一切发生得很快,露丝几乎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能地朝后跳了一下。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面朝上贴在炉子侧面发烫的加热板上,一股血从他鼻子里哧哧地流出来。

一时间,露丝和波莉都吓得僵在了那里。露丝向加雷斯冲去,试图把他从炉子上拉开。可他是个大块头,死一般地沉。她把他从加热板上拉开时,脸被撕破了,留下了一层烧焦的皮。她抽泣着,干呕着,在他旁边跪下来,压迫他静止的胸脯,试图让他醒过来。

可什么用都没有。

“加雷斯!”她喊道,“加雷斯!”

“哦,露丝!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露丝抬头看见波莉正站在那里俯视着她,两只手放在臀部上,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有那么一两秒钟,露丝无法动弹。她的脑子里除了要迅速采取行动之外一片空白。接着,她就像动物跨越屏障似的,挣扎着站起来,跑到储藏室,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闩上,不让波莉进来。她站在那里,喘息着,直到自己缓过气来。

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里。如果她要从这个陷阱里爬出来,不仅要面对加雷斯一事所带来的恐惧,还要对付波莉这个万恶之源。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本能,以求保全自己。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那支枪上。那是加雷斯的枪,放在储物柜的最顶层,显然是想藏起来,可没有藏住。那个傻瓜。它放在几个波莉清理储藏室时没有清理掉的苹果酸辣酱罐子后面,几乎是一览无余。

她爬上工作台,在指尖的支撑下立起身,像个登山员似的靠在架子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刚好够着,虽然在把枪拿下来时,一个罐被带了下来摔碎了。黏糊糊的半流体物质溅得石地板上到处都是。露丝几乎无心关心这个,只是在心里记下要把这些辣酱清理干净。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技能,或许是从某部电影里学到的,她啪的一声把枪打开。子弹好像上膛了。很好,她心想。

她将耳朵贴在闩上的门上。厨房里悄无声息。谁知道她回厨房里时会发现什么东西?她唯一的希望是孩子们都还在外面。

她把枪端在胸口,轻轻将门打开,侧着身子回到厨房。加雷斯还躺在地上,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跟刚才一样一动不动。等把波莉结果了再去理他吧。

“我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从那里出来。”波莉说。

露丝转身看见了回到扶手椅里的波莉。当波莉看见枪时,露丝第一次看见她那病态的笑容开始闪烁不定。

“你在干什么,露丝?”波莉站起来,问道。

“别动!”露丝喊道,波莉举起手,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生了根一样。

露丝侧着身子,走到后门,锁上。她用枪指着波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窗帘全部拉上。最后,她把前门也锁上了。现在,孩子们进来的危险不存在了。她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要干什么,露丝?”波莉又问道。

露丝转身面对波莉,用枪直直地指着她。她将瞄准器抬高,让枪口跟波莉的前额在同一水平面上。她在游乐场上射橡皮小鸭之类的东西时总是射得很好。她相信自己能射中目标。

“露丝,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说真的,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你好。”波莉说。

露丝哼了一声。

“真的。否则会是什么样呢?”波莉快速说道,“我们相交那么多年,露丝…”

“这些我以前都听过,”露丝说,“我听厌了。”

“露丝,你觉得这样做会无法挽回,是吗?你觉得你受到的伤害很深,连我也要除掉,是吗?”

露丝一言不发。她只是重新调整了一下枪的位置,拉开保险栓,手指扣在扳机上。

“这事我是唯一的证人,露丝。唯一的证人。”露丝看得出来,波莉在难逃一死的绝望时刻心里在想什么。她才不会上当呢。

“说得好。”露丝咕哝道。

“难道你不明白吗?加雷斯不是你杀的。是他自己倒下的。是个意外。一个意外,露丝。”

露丝又感到喘不过气来了。她调整了一下站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枪端稳。

“是个意外!一个可怕的意外。如果你愿意,这事你可以不管。”波莉想出这个点子时看上去很欣慰,“女儿们还有你,可——如果你现在把我杀了,你绝对跑不掉。想一想那样做会有什么价值!四个孩子没有了父母。如果不替我考虑,替他们考虑一下吧,露丝。把枪放下。瞧,我们可以度过这一关的!”

波莉虽然仍然举着手,但她侧着身子,开始缓慢向前移动。当她拿起那个血淋淋的玛瑙蛋时,露丝一直用枪指着她。波莉面朝露丝,蹲下来,挺直背,把蛋捡起来。

波莉用皮包骨似的小胳膊把蛋举起来,退到水池边,用抹布和有机浓缩洗衣粉擦掉上面的每一丝血迹,然后用茶巾擦干。

“把蛋放回篮子里。”露丝说道,波莉按照她的话,爬到椅子上,把蛋放回碗柜上的篮子里。

“放好了。”波莉转过身,喜形于色,“都放回原处了。”

露丝颤抖着把枪放下,把弹匣清空。

波莉走过来,把茶巾递给她。

“最好把上面的指印擦干净,放回原处,”她说。露丝接过茶巾时,波莉握住她的手。她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很抱歉,露丝。为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为这一切抱歉。为可怜的我们,也为可怜的他。”

她们低头看着地上的加雷斯。

过了片刻,露丝突然挣脱开她,把枪放回到储藏室。她回到厨房里时,波莉正跪在加雷斯的双脚前,解开他的鞋带。

“这就是他绊倒的原因,”她说。“他控制不住自己了,是不是?”她对露丝说道,“我是说,看看他对自己的画室干的那些事。他给我打电话,说是你干的。到处是一片狼藉,还有威士忌。他过去好像并不是没有困难的时候。当他冲向你,袭击你时,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露丝回到扶手椅里,把脸埋在手掌里。她感到膝盖上有双手,抬起头,看见波莉蹲在自己面前。

“露丝,接下来我们这么办。我把孩子们带到西蒙家,”她说,“我会告诉他发生了一个意外。你给凯特打个电话,跟她说你不知道怎么办,让她来管。她擅长这个。你现在心烦意乱,但尽管去做,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会把加雷斯如何在袭击你时绊倒的故事编圆的。”

露丝木然地点点头。

“我很高兴,真的,”波莉继续说道,“比我希望的还要快,但一切应该回归原状。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从前了。万物都像桥下的水,是不是?”

波莉站起身,取下后门上的门闩,然后再次转向露丝,她的眼睛里像在冒火一样。

“你知道吧,自从你去过卡帕苏斯岛之后,克里斯多斯再也不一样了,露丝。”她突然地、使劲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再也不了。”

她打开门,来到花园。

露丝试图不去看加雷斯,她站起身,从窗帘缝里向外窥视。她看见波莉走过去,把孩子们叫到一起。她面带笑容,跟他们交谈自如,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她说的什么话甚至还让他们欢呼起来。

她在搞阴谋诡计方面好像非常有经验。

正文 尾声 两年后

“妈妈!”

弗洛西在浅浅的草地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小手伸向她的母亲。安娜抓住她,她跌倒在地。两个女儿大笑着,从到处是花的斜坡上滚下来,滚向她们在一棵樱桃树下的地毯上晒太阳的母亲。

露丝面带微笑,一把抱住她们,搂在怀里,呼吸着盐水、海洋和天空在她们身上留下的味道。她们仰卧着,看着上面翩翩起舞的花簇。露丝闭上眼睛,听着远处海浪撞击发出的咆哮声,海浪冲上离她们只有几码远的沙滩,释放在西边狭长的海域积聚的能量。

“妈妈。”弗洛西站起来,伏在露丝身上,用一根长长的草撩拨着她的鼻子。露丝伸出手在她的肚皮上挠着,小女孩快乐地扭动着身体,眼睛里洋溢着快乐与幸福。

安娜面带微笑,在一旁看着。“不对,我们要喊妈咪,弗洛西,妈咪。”

“不对,是妈妈!”弗洛西坚持道。

许多天来,这是露丝第四次感谢上苍把光明带进她女儿的心里,带进她们周围的万物之中。这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但庆幸的是,光明终于来了。

“给你们。”安迪出现在果园的篱笆边,在满是油污的抹布上擦了擦手。过去两周来,他一直在修船,因为快换季节了。他打算夏天到来时,早上出海,为当地的那家餐馆捕些鱼。露丝也一年四季为那家餐馆供应鸡蛋、蜜饯和小花园里种的蔬菜。这个小花园位于布列塔尼西岸的一座小岛上,是她从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精心开拓出来的。

尽管露丝卖掉“乡村小屋”后有些钱,但她、安迪和女儿们一直在乌埃尚岛过着简朴的生活,这很合他们的心意。他们基本上是自给自足,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网络。除了弗兰克和莫莉之外,也几乎没有客人,她们每隔一两个月就带着露丝的小孙子约翰来一次。露丝很高兴,在他们为人父母时能帮上他们一把,给他们在布莱顿买下一幢房子。算是某种补偿吧。

她终于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看看你们这些人,无所事事。”安迪也微笑道。

“即使是小鸟,过一会儿也不得休息一下?”露丝抬头看着他。在这样的光线下,他显得很英俊。他应该得到这样的幸福。

他把弗洛西抱起来,在自己的膝盖上荡来荡去,他来到垫子上跟露丝躺在一起,用胳膊揽住她和女儿们。

“多好的天气啊,”他说,“想晚一点去游泳吗?”

“接受你的提议。”露丝欠起身子,在他鼻子上吻了一下。

他迎着她的目光,凝视了片刻,然后移开视线,把手伸进衣袋里。

“噢,是的。你让我完全忘了我来找你的目的。来信了。”

露丝从他手里接过信,打开。她立即认出了笔迹。

唱片录完了。疲惫不堪。需要远离各种诱惑休息一下。孩子们想见你们的心情很迫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来?把渡船之类的信息发来吧。波莉。

如此说来,他们一定是要来,只看是哪天了。露丝感到有点想吐。她把信折起来,放在裙兜里,抚弄平整。她用手挡住太阳,看着果园的篱笆,看着海天相连处模糊的线条。

她怎么能拒绝?

突然,一阵清新的微风从海边吹来。樱桃树随风摇曳,片片花瓣落在露丝、安娜、弗洛西和安迪的四周。露丝感到不寒而栗。

正文 虚构与与现实的交融

<span class="ter">——读</span>

阅读改变世界,阅读也可以改变人的一生。一本书往往能在不经意之间改变阅读者的人生轨迹,改变一个国家甚或世界的历史进程,与此同时,有些作家通过写作也使自己的人生得以改变。

英国新生代犯罪小说家朱莉亚·克劳奇生于英国剑桥市,曾在布里斯托尔大学学习戏剧,获得学士学位,其丈夫是常年在外工作的演员。在毕业后的十年时间里,她做过戏剧导演和戏剧作家,后又短暂做过教师。在成为作家之前,她已经是一名成功的图形和网站设计师。在图形和网站设计行业她又工作了十年,其间她生了三个孩子。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某杂志上关于开放大学的继续教育的广告,于是决定参加其中的两门创意写作课程。此时她已经在布莱顿大学攻读平面设计方向的硕士学位,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决定改变了她的生活。由于开放大学没有固定的上学时间,她得以在工作、带孩子、学习这三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三者得以兼顾并在写作上小有成就。是她的首部作品。她说,“我从小就没有写过什么小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干好这一行。”但是,事实证明,她丰富的阅历和后天的勤奋,让她的创作道路越走越宽。对于这部引人人胜的处女作,英国《每日邮报》评论称,“这部悬疑小说属于慢热型,但是克劳奇用熟练的笔法避免落入窠臼,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制造出的紧张气氛令人信服。”

<er h3">一</h3>

大部分作家的作品总是和自己的生活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朱莉亚·克劳奇亦是如此。在现实生活中,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提姆·克劳奇是一名演员,因为要拍戏而长期在外。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露丝与加雷斯结婚后有两个孩子,丈夫是位画家,为了养家糊口,需要一连数日将自己关在画室中创作:

虽然他很喜欢给房子装门,打通墙壁,也从中得到了满足,但他开始感到画画的事受到了影响。为了重新开始工作,他需要待在以前自己建的画室里,连续几天不受打扰,也不要有任何压力。

这位迫于生计而不得不将自己封闭起来的画家,也许是现实生活中朱莉亚·克劳齐的那位演员丈夫的某种折射。这种经常性的分离,在作者心里会留下阴影,对作者本人的生活和身心必然产生一定的影响。按照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理论,阴影是指人性中因恐惧及其他负面情感而形成的存在于人的潜意识中的、被本人或者个人意识到的表面自我所拒绝的黑暗面。为了排遣这样的郁闷,驱散心中的阴影,作者需要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宣泄自己。而小说创作就成了绝佳的释放渠道。朱莉亚在小说中写道:

她发出一声叹息。他说累的时候就是在告诉她让他独自待着。但她这次不打算让他独自待着了。……

对他来说,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可露丝就不太满意了,整天跟安娜守着这个家。有时候她希望两人能共同处理一些问题,能坐下来一直交谈到天明,就像她想象中的其他人一样。如果他们做到了这一点,或许整个孕事就不会使他们的生活变得那么艰难。……而安娜还在想怎么见不到爸爸呢。

在现实生活中,作者的三位孩子也许就常常在想,自己怎么很少见到爸爸呢。

朱莉亚·克劳奇在小说中不仅描写了露丝的丈夫长期缺位给露丝和女儿造成的阴影,还描写了露丝小时候的经历对成年后的她留下的心灵创伤:

回首童年,让人恐惧。跟弗洛西一样,她来到这个世界一定也是个意外。但她跟她幸运的小宝宝不一样,她没有得到双亲中任何一个人的支持。她最重要的记忆就是,她总是他们的绊脚石,在她父母开办的家庭旅馆中,她总是个麻烦。如果她始终低着头、闭着嘴,他们就高兴。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会招致他们尤其是父亲的恼怒。

正是因为露丝得不到家庭的关爱和照顾,她才会在父母开的家庭旅馆中被人玷污并生下一子,为以后和加雷斯婚姻生活的不幸埋下种子。

除了将自己的生活若隐若现地融入作品之中,朱莉亚·克劳奇还注意从生活的细微之处人手,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让读者和小说中的人物产生共鸣和认同:这些人物身上这样那样的缺点或特征,在读者周围的人甚至自己身上就能找到,这样,她笔下的人物与传统犯罪小说中十恶不赦的“恶魔”相比,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er h3">二</h3>

朱莉亚·克劳奇虽然只是在开放大学上过两门创意写作的课程,但这样的培训使她在写作中将“反讽”这种文学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不露声色。反讽作为一种文学技巧,指的是事物的表象与真实之间的矛盾而产生的一种意义,一种效果。在现代英美文学批评的语境下,反讽“常被视为‘言此意反’之类的比喻”,在这样的比喻背后,是残酷的真相。小说中多次出现“最好的朋友”之类的话语,在一些甜言蜜语、温馨感人表象之下,是波莉鹊巢鸠占的企图。小说的主要人物出场后,作者就用了波莉“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这样的表述,先人为主地在读者的心中留下波莉是露丝好友的印象,又在后来的情节发展中重复这一表述,持续不断地进行强化。露丝去希思罗机场接波莉,两人久别重逢的时候,“露丝把弗洛西紧紧塞进自己怀里,俯身钻进铁栏杆,向波莉跑去。安娜跟在后面。露丝小心翼翼地将弗洛西移到一侧,把她最好的朋友拥进怀里,两人胸贴胸,紧紧抱在一起。”显得异常亲热。露丝向波莉的两个孩子讲述自己和他们的妈妈在学校时的情形说:“我看着她,拉起她的手,说,‘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们也确实成了最好的朋友。”到后来露丝发现波莉的一些不正常的举动之后,她还是觉得两人是“好朋友”,“毕竟,她们发过誓,发过血誓……”,“她们像亲姐妹一样。”作者频繁使用“好朋友”这个词来指称“波莉”,这就与公众心中对“好朋友”这一概念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因为作为旁观者,读者都知道波莉在用“好朋友”这件糖衣包裹着自己的险恶用心。

朱莉亚·克劳奇的作品在布局与情节上很有特点。作品一开头就疑云密布,让读者产生了好奇。露丝、加雷斯、克里斯多斯、波莉这四个人名、从电话中得知的克里斯多斯在车祸中丧生的信息不由得让人产生疑问:露丝和加雷斯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克里斯多斯又是谁?怎么在车祸中丧生的?波莉与此有没有关系?随着小说的逐渐展开,作者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制造着某种不祥的氛围。露丝和加雷斯花了两年半的时间,好不容易将房子翻修完毕,正准备在餐桌旁坐下来,好好享受一下宁静的乡村生活,然而,“电话铃声越过石板地面,回荡在屋子里,打破了仍然让他们有点惴惴不安的乡村的寂静。”这种不祥的声音以及文学意象在后面还将不时出现,“他们坐在木凳上,紧紧依偎在一起,苹果木的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雨停了,入夜了,碧空如洗,寒意袭人,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清晰可见,一轮弯月锋利如刀。”仿佛在时时提醒读者小说中隐藏的杀机。在小说的结尾处,露丝带着两个女儿和已故丈夫的弟弟安迪一起在乌埃尚岛过着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的生活,她的儿子偶尔带着孩子前来,和露丝一家共享天伦之乐,然而,朱莉亚笔锋一转,露丝一家恬静的田园生活因为波莉的来信增加了变数:“唱片录完了。疲惫不堪。需要远离各种诱惑休息一下。孩子们想见你们的心情很迫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来?把渡船之类的信息发来吧。波莉。”小说的最后一句“突然,一阵清新的微风从海边吹来。樱桃树随风摇曳,片片花瓣落在露丝、安娜、弗洛西和安迪的四周。露丝感到不寒而栗。”呼应了贯穿通篇小说的阴冷的风景和意象描写,也使小说有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也许,朱莉亚·克劳奇这么做是为以后的续写留下一个伏笔吧。

<er h3">三</h3>

翻译总是一种创造性的叛逆,因为它赋予作品一个崭新的面貌,使之能与更广泛的读者进行一个崭新的文学交流,还因为它不仅延长了作品的生命,还赋予了它第二次生命。有了译者的辛勤劳动,才使得原本形成于异族环境中的文学作品在中国被人阅读成为可能。译者在进行艺术再创作的过程中,除了进行两种文字的转换,还要克服文化背景的障碍。我国著名文学家郭沫若认为,“翻译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好的翻译等于创作,甚至还可能超过创作。这不是一件平庸的工作,有时候翻译比创作还要困难。”正因为如此,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工作才有了其引入之处。译者通过自己良好的语言素养和语言驾驭能力,使朱莉亚·克劳奇的作品得以在中国这个更广大的范围内传播,也获得了新的生命。

<span class="right">(武利莉:河南城建学院外国语系,邮编:467000)</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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