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竹马弄青梅 - xp1024.com
《不见竹马弄青梅》


1

part.1

他三岁便识得她,莫小晰。她比他小半岁,那时同在师大幼儿园,沈谦已入学半年,是托儿所里出了名的小霸王。那时幼儿园里无人敢惹他,因他够顽劣,亦因他是副校长的儿子。

她初入学,两岁半的小丫头,乳臭未干,却很是聪颖,已开始识字,亦渐渐伶牙俐齿。莫小晰的父母都在师大外文系任教,那年父亲公派到国外交流半年,母亲课程繁忙顾不上她,这才早早送进幼儿园。小姑娘生得粉嫩,明眸皓齿,很是可爱,加之母亲是个留洋归来的女硕士,打扮孩子的品味与众多妈妈皆不相同,又依靠着海外的一点关系买了不少小洋装,将她装扮起来,更显得耀目。

莫小晰年岁最小,又乖巧听话,师大幼儿园里上至园长下至同学个个喜欢她。沈谦第一眼便在意了她,那时不懂得,只是对她留了心。小小的男孩子,总是不喜欢同龄的小女孩,因她们与自己太过不同。他不过三岁,已经自以为是男子汉,对小女孩的娇俏与惹人怜爱很是嗤之以鼻。

其实莫小晰并不是文静的小姑娘,有一股子男孩子的野劲儿,但在五岁以前,这股野劲儿还不曾爆发。那时她还是默默的,对陌生的环境和人群有一丝惶恐。虽然很快与同年段的女孩子们打成一片,对那些小男生,尤其是他们的领头人沈谦,很是疏离。女孩子们见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免得被欺负。

幼儿园念到第十天,莫小晰与沈谦的第一次战争爆发了。

那天莫小晰有一点感冒,上学迟到了一个小时。幼托班班主任庄老师从赶着去上课的莫妈妈手里抱过她,带到游戏室里,为了安慰生病的孩子,特别给了点照顾,将最受欢迎的那匹小木马分给她玩。平时这匹小木马总被沈谦带着的男孩子们占着,玩骑马打仗,当然,只有沈谦是骑马的那个将军,其他都是步兵。女孩子们虽然想玩,却惧于沈谦的武力,只敢在沈谦主动放弃小木马,或是沈谦请假没上学的时候,才能去骑一下。

这天莫小晰坐上小木马的时候,沈谦带着班上的男孩子们,去帮老师到食堂领早点心去了,回来看到自己的专属木马被小丫头骑了,小男生气冲冲地大步走过去,直接喊她:“我要骑了,你下来。”

平时莫小晰也不是个爱惹事的孩子,那天却犯了倔,小嘴一嘟,带着一丝怯怯地回嘴:“是庄老师让我玩的。”

沈谦看她不下来,还搬了庄老师出来,更加生气,直接动手去拉她:“下来。”

“为什么只有你能玩?小木马明明就是幼儿园的,又不是你家的。”小女孩子倔脾气一上来,也忘了害怕,虽然眼睛里忽闪忽闪地已经有了点小泪花,还是抱住了小木马的脖子,和恶势力沈谦抗争。

小男生一时语塞,索性跟她一样去抱小木马的脖子,又用身体撞她,一只脚已经往木马上跨上去,试图把女孩子挤下来。别的小男生见“老大”沈谦对付不了新来的小姑娘,也纷纷上前去拉她,推推搡搡之中,小木马重心不稳,一晃就倒了下去。幼儿园的地板都铺着厚厚的彩色塑料泡沫垫子,一群孩子都没摔伤,但跌倒过程中沈谦无意识地挥着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正好抓到了莫小晰的脸上,小女孩粉嫩的脸颊上立刻留下三条鲜明的血痕。

木马一倒,立刻有吓坏了的小姑娘跑去告诉了正在隔壁房间整理点心的庄老师。庄老师赶到游戏室的时候,男孩们已经作鸟兽散,莫小晰跌坐在木马旁,扁着嘴,没有大哭,眼泪已经流下来,沈谦手足无措地蹲在边上,一直说“你不要哭嘛”。

木马事件的直接结果,就是沈谦被庄老师罚一个礼拜不准玩小木马,今后也必须让所有小朋友轮着玩,不可以一个人霸占。另外,庄老师做出了让沈谦最害怕的处理决定,就是打电话给他的爸爸沈副校长,而沈副校长知道这件事之后,沈谦不但承受了禁玩小木马的心理惩罚,还遭受了皮肉之苦——打屁股。

晚上沈爸爸领着沈谦,到莫家负荆请罪。两家都住在教工宿舍,一个是2幢,一个是4幢,不过两分钟的路程,沈谦却觉得比两个小时还漫长。好在莫妈妈很通情达理,虽然心疼女儿受伤,却没有责怪沈谦,毕竟小孩子贪玩打架也在所难免,好好教导便是。

这一来沈爸爸更觉得愧疚,自己还是个副校长,如果儿子弄伤了别人家女儿却没个“说法”,实在有点以权欺人的嫌疑。何况,沈爸爸自己也是从外文系助教开始渐渐升职到副校长的,当初在外文系教书时,与现任外文系主任的莫爸爸就是同事,更加觉得歉疚。于是,第二天沈爸爸索性带了水果到幼儿园去看莫小晰,又送她个半人高的大抱熊当是赔礼。

莫小晰很爱那个大抱熊,尽管它比两岁半的她还要高,甚至她都抱不动它。莫妈妈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沈副校长一片心意,她也觉得却之不恭,便收下了,当天晚上就带了莫小晰到沈家去道谢。

后来莫小晰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登门道谢,可能她和沈谦并不会变成有这样密切联系的两个人。

那天莫妈妈到了沈家,才发现沈妈妈是她大学时代隔壁寝室的同学,后来她出国念硕士,和大学同学都失去联络,没想到居然就住在隔壁的宿舍楼里。

就是那样地巧,两家的爸爸是老同事,妈妈是老同学,沈谦与莫小晰,从不打不相识开始变成了“两对老朋友的下一代”。

沈妈妈一直很想要个女儿,偏偏生了个顽皮的儿子,见了莫小晰自然是喜欢得很,差点认来做干女儿,加上莫小晰很喜欢沈妈妈做的饭菜,莫家爸妈又忙,沈妈妈便趁机常常喊她来家里吃饭。而对沈谦来说,他的父母管教他很严,不如莫妈妈和蔼可亲,莫爸爸又不在家,于是他一闯祸就往莫家躲,倒成了他的避难所。一来二去,沈谦和莫小晰的亲密程度,居然达到了除了晚上睡觉几乎24小时天天在一起的地步。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莫小晰五岁半了,沈谦六岁,眼看着还有一年就要上小学。两个人还是在师大幼儿园,当然,已经升入大班。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已经知道,莫小晰是沈谦的小尾巴,甚至,沈谦带领的那一群小小男子汉们都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莫小晰的存在。好在她也不是个过分娇弱的小姑娘,性子里本就继承了爸爸的不安分和妈妈的倔强,跟着沈谦混了三年,不但学会了翻石板捉虫、骑马打仗等“技术”,甚至连教工宿舍区里几十米高的水塔都敢跟着男生们爬上去。

莫妈妈对女儿的顽皮很是头痛,不过莫爸爸倒是一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任由女儿跟着沈谦他们打打闹闹,虽然常常擦破了皮回来,只要不闯祸就好。

但渐渐的,莫小晰发现,她不能再跟着沈谦玩了。六岁的男孩子,隔壁邻居家的男孩都已经升入小学,开始懂得“男生女生要好羞羞羞”,见到沈谦带着莫小晰,会笑她是他的“新娘子”、“小媳妇”。在面子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尾巴之间,沈谦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面子,于是,他勒令她,不准再跟着他玩。

其实,她骨子里还是个听话的孩子,连沈谦这个大半岁的“哥哥”的话,她也总是照单全收的。莫小晰默默地就退出了沈谦的游戏圈子,转而和同班的女生去过家家、跳皮筋,玩得一样开心。

这年春天,沈谦第一次让莫小晰感到了失望。紧随而来的,就是第二次失望、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莫小晰与同班的孙多多一道,在教工宿舍区的大草坪上玩过家家。她献宝一般将妈妈国外同学送的过家家玩具套装摆了一地,和孙多多两人全情投入地开始给给自带来的洋娃娃“做饭”。

突然就听到男孩子的声音:“幼稚死了!”地上原本投射着阳光的地方换作了一片人影,莫小晰不用抬头也能听出来,领头的是沈谦家隔壁那个张明明,宿舍区里出了名的皮孩子。

已经不记得冲突是怎么发生的了,莫小晰向沈谦转述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事发的第二天。她只记得当时张明明带着几个已经上了小学的男生,一脚踢翻了她和孙多多花了半个小时准备好的“晚餐”,然后她和孙多多愣在那里,孙多多几乎已经要哭出来。

她跳起来,指着张明明呛声:“张明明,我要告诉你妈妈!”张妈妈是以严厉出名的,听见这句话,男生迟疑了一下,把手里抱着的足球摆在地上,右脚开球,球直直地飞出去,撞到莫小晰腿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张明明跑过去捡起球,领着男生们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骂:“臭丫头,就会告状,你再敢告状我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沈谦听她讲这件事时,是在幼儿园的活动课上,其他孩子都在操场上玩滑梯、荡秋千、踢毽子、跳皮筋、踢球,他看到她跑去教室后面的小空地,就跟了过去。每次她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躲到小空地去,拿他给她捡的滑石块在地上涂涂画画发泄情绪。他知道。于是男孩子拒绝了同伴一起踢球的邀请,到小空地去看她。

莫小晰蹲在小空地的角落里,新买的碎花小裙子裙摆拖到了地上,她也不觉得,只是默默地搬开沈谦和她一到堆放起来的石块,然后从石块后面的墙洞里摸出他给她的滑石块。女孩子愤愤地在地上写“张明明”,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很大,然后不断画上大叉。似乎还不泄恨,又站起来,拿脚去踩,站在那个名字上狠狠地跳,嘴里一直骂:“臭张明明!死张明明!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

“莫小晰。怎么啦?”男孩子拉住气得快要哭的她,“是不是张明明欺负你啊?你跟我讲,我去告诉他妈妈。”

小小的女孩子停下来,开始讲述,越讲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就大哭起来。

“不要哭,我知道张明明他妈妈今天休息在家,我们现在就到他家去,跟他妈妈讲。”沈谦拉着莫小晰,直接就从幼儿园的后门爬墙出去。师大这学校有上百年历史,幼儿园所在的本是三十年代某一任校长的独栋小楼,院子做了操场,原本用作停车的空地便是现在沈谦与莫小晰的“秘密基地”,当初为了车子进出方便,墙上做了雕花的大铁门,对沈谦和莫小晰来说,倒成了逃园的好通道,踏铁门的雕花便能轻松爬出去。

小小的男孩子牵着小小的女孩子,大踏步地走向师大教工宿舍2幢。一路上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她,摸出了身上唯一的一毛钱买了包跳跳糖给她,又信誓旦旦地许诺:“我现在打不过张明明,以后我长大了,他再敢欺负你的话,我直接帮你打他。”

两个人大步迈向人生第一次“打小报告”的时候,却不知道幼儿园里已经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正翻天覆地一般地找他们。当年幼托班的班主任庄老师一路陪着他们升上大班,做了大班的班主任,对这一班孩子自然是感情深厚,发现最闹腾的沈谦和最听话的莫小晰双双不见,第一个反应就是沈谦领着莫小晰逃园了。生怕两个孩子出意外,庄老师通知了校保卫处帮着找孩子,又急急忙忙打电话到外文系办公室与副校长办公室,不巧沈爸爸到市里开会去了,莫妈妈在上课,都不在办公室,幸好有个热心的外文系老师,到隔壁系主任办公室喊了莫爸爸来听电话。一听女儿不见了,莫爸爸搁下电话,出门推了自行车就往幼儿园赶。

这会儿沈谦和莫小晰正在张家门口,敲了两遍门,没有人应,张妈妈或许是出去了。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莫小晰站不住了,皱着眉头看沈谦:“沈谦,怎么办啊?”

“没关系,阿姨肯定是买菜去了,马上就会回来的。”沈谦歪着头想了三秒,安慰她,又给她鼓劲,“我们在这里坐着等,肯定能等到的。”

“嗯。”莫小晰用手拍了拍楼道台阶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去,沈谦坐到她边上,看着自己家紧闭的防盗门,随手捡了个小石子丢过去,“咚”的一声响,小小的男孩子就坏坏地笑起来。

莫小晰从裙子口袋里摸出沈谦买给她的那包跳跳糖,拆开倒了一半在自己嘴里,又把另外半包递给沈谦。两个孩子紧闭着嘴,用心体验着糖在嘴里变戏法一样跳动,莫小晰的眼神明亮明亮的,全是满足的笑。

吃完了糖,两个人坐着坐着就无聊起来,大白天的宿舍楼里,家长们都去上班了,就算是轮休的,也多半出门办事去了,整幢房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莫小晰用她的暗红色小皮鞋轻轻踢沈谦:“哎,我们回去吧。”

“好啊。”男孩子仿佛早就在等她这句话,立刻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拉她起来,替她把灰掸干净,牵着她下了楼。

那天两个人又从那扇雕花的大铁门爬回了幼儿园,本来打算不动声色地混进小朋友群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一进门就看见庄老师和莫爸爸又急又气地看着他们,两个“逃园犯”立刻默默低下头不说话。

晚上沈谦回到家,自然是免不了一顿打,莫小晰的日子也不好过,被爸爸妈妈处罚不准看动画片乖乖思过。隔天张妈妈倒是知道了儿子欺负小姑娘的事,晚上硬是拉着张明明到莫家和孙多多家道歉,莫小晰看到张明明手心里的红痕,显然是用布尺打手心的结果,反倒有点歉疚起来。

这一“逃园”,沈谦和莫小晰倒是在整个师大出了名,尤其是沈谦,几乎全师大都知道了沈副校长的儿子“拐带”外文系莫主任的女儿“逃园”,熟稔的一些老师看到沈谦,总要调侃他:“谦谦现在很厉害啊,已经会跟小姑娘私奔了哇?”这时候他总会瞪圆了眼睛握着拳头生闷气:谁要跟莫小晰那个丫头片子私奔啊!要不是她爸爸妈妈对我那么好……要不是我妈妈喜欢她……哎呀,算了……但是,“私奔”,到底是什么意思……?

part.2

“唔……”穿着粉色连身睡裙的小姑娘搂着半人高的大抱熊,迷迷糊糊地转了转身,右脚无意识地将被子踢开。床头的小熊闹钟时针渐渐指向“7”,然后铃声大作起来。女孩子又动了动,终于从大抱熊身上挪开罪恶的爪子,伸手到床头去摸闹钟,随着她身体的移动,大抱熊的脑袋也很配合地移向床头,然后撞向小熊闹钟。闹钟无辜地滚了下来,幸好,房间里都铺着地毯,才没把闹钟摔坏,它可是来自日本的生日礼物。

正在准备早饭的莫妈妈听到房间里传来的闷响,急匆匆地跑进去,就看见女儿呈“大”字型趴在床上,一只脚已经伸到了床外,半个身体压着大抱熊,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愣了三秒,揉了揉眼睛才说:“妈妈,七点了啊?”

就在莫妈妈把莫小晰拉起来洗漱换衣服梳头的时候,沈妈妈雷厉风行地冲进儿子房间,直接吼他:“沈谦!起床!”

男孩子一个激灵,立马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看着他妈妈呆滞了一秒钟,就乖乖抓起衣服到浴室洗漱去了。沈妈妈满意地拉开房间的窗帘,抖了抖被子,挪到阳光下晒着,又仔细检查了沈谦的书包,这才回到厨房去,盛了三碗粥,配着油条端到餐桌上。

这一天,是沈谦与莫小晰的大日子,他们上小学了。当然,是在师大附小。

七点半,莫妈妈与沈妈妈准时领着莫小晰和沈谦来到师大附小门口。虽然附小的大门就在师大校门的正对面,但对于沈谦和莫小晰来说,他们终于走出师大校园,跨过了师大门口的丰文路,这就是人生中一个非常大的转折点。

师大附小的门口早已有五六年级的优质生们列好了队,人人手里拿着一朵大红花,只要一有新生进校,就会有高年级的大哥哥或者大姐姐给他们别上一朵大红花,然后根据报到单领他们去自己的教室,家长则是被领到另外一侧的大礼堂去,准备开新生入学大会。一些胆小的孩子看爸爸妈妈要离开,扯着父母的衣襟就哭起来,连同高年级的孩子们都慌了手脚,最后只能把孩子和家长一起送到教室去。

莫小晰和沈谦都被分在一年四班,因为是新生,还没有发制服,就穿了便装。她是浅粉色的短袖t恤配白色百褶及膝裙,穿了暗红色的圆头搭袢小皮鞋;他则是最简单的横条纹t恤、棉布的长裤、回力球鞋。莫妈妈有心让女儿在上学第一天就给大家留个好印象,特地到商场去给她买了个最新款的日系书包,站在普遍背着蓝色绿色书包的孩子当中,特别地显眼好认。

看到莫小晰这样一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子进了学校,师大附小的大队长、六年级的李可岚立刻迎了上去。

“阿姨,请到左边的大礼堂去办理入学手续,稍后我们会在那里开新生入学大会。我会先把妹妹带去教室,新生到齐之后他们的班主任会带他们去礼堂的。”李可岚彬彬有礼地跟莫妈妈讲完话,看莫小晰倒也不怕生,心里更加喜欢这个小姑娘,弯下腰去问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报到单给姐姐看看好不好?”

“我叫莫小晰,莫名其妙的莫,大小的小,清晰的晰。”女孩子脆生生地答她,在裙子口袋里把报到单摸了出来递给李可岚,又说,“姐姐,我看过了,我是一年四班。”

李可岚笑着牵了她的手:“姐姐叫李可岚,是六年一班的。姐姐带你去教室好不好?”

“好啊,谢谢可岚姐姐。”莫小晰非常自来熟地靠近她,还不忘转头对莫妈妈讲:“妈妈,我跟姐姐去教室啦。”

“去吧。”莫妈妈从小就培养她独立,早就习惯了女儿小大人一样的行为,回头看到沈妈妈也把沈谦交到了一个大男孩手里带去教室,索性拉了沈妈妈一道去大礼堂。

班主任见面、全体同学自我介绍、新生入学大会……上小学的第一天,莫小晰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唯一没变的就是身边还是有个沈谦。当时她不懂概率,不知道在每个年级都有十个班的师大附小,她和沈谦编到一个班的概率并不是很高,只是觉得理所当然,沈谦就该是在那里的。

因为是第一天报到,为了让新生有个适应阶段,开完新生入学大会、领完课本后,一年级就可以放学了,这时不过十一点,有些爸妈都没有空的孩子就留在学校,由高年级带着去吃饭,再由爸妈乘着午间休息的空档来接走。这些孩子多半都不是师大教职员工的小孩,而是附近居民区划片进来的,像沈谦和莫小晰这样在师大长大的,就算没有爸妈来接,也只需要由班主任送过马路,自然会有师大的保安员把孩子们一一送去父母的办公室。

不过,沈谦和莫小晰是更加幸福一点的那种,莫妈妈这天正好没课,沈妈妈则请了一天假,还不到午饭的点就放了学,两个妈妈一合计,索性趁着天好,带孩子们去儿童公园玩一个下午,用莫妈妈的话来说,就是“趁着他们的儿童天性还没被学校教育入侵的时候,让他们好好玩个畅”。

这天下午两个孩子简直玩疯了,非但把平时熟稔的免费项目全都玩了一遍,就连儿童公园那些不包括在套票里的付费项目,也基本玩了个透,其中的宇宙飞船是他们的最爱,用套票玩了一遍不够,又央着妈妈们付费再玩了一遍。

出了儿童公园两个孩子都已经汗涔涔的,一人拿着一个圆筒冰淇淋,沈谦大口大口的吃,莫小晰则是慢慢地舔,两个人牵着手,大踏步地走在两个妈妈前面。

回到家里,沈妈妈直接把沈谦扔进莫家,两个妈妈三下五除二地把两个孩子扒光推进了浴室。莫家在师大是出了名的舍得用钱,两年前莫爸爸就托人买了热水器,省的每次都走十五分钟的路去公共浴室洗澡,有时候沈妈妈也会带着沈谦来蹭个澡,每次都说要付电费水费,莫妈妈却从来不肯收。

两个孩子虽然还小,却已经懂得男生和女生是不一样的,虽然妈妈们把他们一起扔进浴室是为了让他们赶快洗澡免得汗干了着凉,但他们还是很不好意思。莫小晰学着电视上的女孩子,转过去捂住眼睛,赶快胡乱把自己冲干净。沈谦也脸红起来,迅速冲完水,想了想,又喊她:“莫小晰。”

“干吗啦?”她跺着脚,不肯转过来。

“那个,我跟你拉钩钩哦,我们一起洗澡的事,不可以跟同学讲哦。”

“谁要讲啦!你快点洗完穿衣服啦,我头发都还没洗。”

“哦。”男孩子默默洗完,沈妈妈和莫妈妈早就用塑料袋装好了换洗衣服,给他们从门缝里塞进来,挂在门把手上。沈谦找出自己的衣服穿好,突然又想起来,转过去冲着正在洗头的莫小晰叮嘱了一遍:“真的不能讲哦,等下你洗完出来要跟我拉钩钩。”

“知道了啦!”莫小晰专心应付着头发上的泡泡,一个劲地催他,“你快点穿好出去啦。哎,把门关好,冻死了!”

念书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孩子们玩玩闹闹着就到了农历新年,沈谦与莫小晰上小学半年了,学期的最后一天,按照师大附小的惯例,是新年的篝火晚会。还不到中午,师大附小的操场上就搭好了高高的柴火堆,操场的正中是舞台,每个班都要出节目上台演出。

一年级的位子在最靠近篝火的地方,莫小晰坐在篝火前,烤得暖暖的,正全神贯注地看节目,沈谦突然扯扯她的袖子:“莫小晰,要不要去厕所?”

“我刚刚和安然去过了。”小女孩子头也不回地答他,“你要去就自己去,问我干吗啦,我又不跟你上一个厕所。”

沈谦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声音压低了一点:“我怕黑啦,教学楼里又没人,你陪我去吧,找男生陪很丢脸的。”

莫小晰索性转过来瞪他:“我也怕黑啊!你自己去啦!”

“莫小晰,陪我去啦,不然等下我不陪你走回家哦。”男孩子半哀求半恐吓地磨她。

想到回家还要穿过师大校园里黑漆漆的林荫路,莫小晰动摇了,有个伴总比没有好。沈谦看她不说话,拉了她就往教学楼跑。

教学楼的一楼虽然亮了灯,但整幢房子空荡荡地没几个人,厕所在走廊的尽头,门前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从楼梯望上去,二楼黑洞洞的。大冬天的晚上,有一点风,吹动了操场的篝火,在教学楼的墙上折射出不断晃动的光影。

小小的女孩子裹紧了制服外面的呢子外套,抱着双肩怯怯地跳脚,有点不好意思滴冲着男生厕所里喊:“沈谦,你快一点啦!”

男生匆匆忙忙地从厕所里跑出来,两手还湿湿的,就去拉她,被女孩子甩开:“冷死了啦。”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回到一年四班的座位里,台上李可岚正在报幕,下一个节目是隔壁一年三班的合唱表演,莫小晰靠着身边的好友许安然,小声说起话来:“安然,教学楼里真的好恐怖哦。”

“哎呀,有什么好怕的啦,不就是我们每天上课的地方嘛。”许安然不以为意,“看三班唱歌了啦。”

莫小晰吐吐舌头,转过去看沈谦,男孩子向她扮了个鬼脸,扭头和身边的男生打闹起来,仿佛刚才因为怕黑拉着她去厕所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讨厌。小女孩子心里愤愤地想着,忍不住还是靠紧了许安然,专心看起节目来。

过了一个多星期便是年三十了,和往年一样,莫爸爸买了不少烟花,吃过年夜饭就领着莫小晰和沈谦去放烟花。由于上了小学,各自都有了更多的朋友,莫小晰喊了同住一幢楼的孙多多,还有六幢的许安然、李可岚,沈谦也喊了几个男孩子,围在宿舍区的空地上一道放烟花。

这年的冬天不算冷,一群孩子很快玩开了,在李可岚等几个大孩子的带头下,索性决定玩躲猫猫。这些孩子都在师大校园里长大,对地方熟得很,家长们也挺放心,只是叮咛了几句,要求他们不许跑出宿舍区的范围,就各自回家继续看春晚去了。

第一轮,沈谦做“鬼”,其他人都去躲,第一个被找到的就是莫小晰,她躲在沈谦家楼下的自行车棚里,由于跑得离出发地太远,还没站稳就被沈谦找到了。第二轮,莫小晰做“鬼”,最先被抓到的是沈谦带来的男生史磊,他光顾着看别人放烟花,一不留神就被莫小晰发现了。

第三轮,自然是史磊做“鬼”,莫小晰想了想,跑到了宿舍区最边上的幼儿园,直接从雕花铁门爬进了自己和沈谦的“秘密基地”。

农历三十的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清亮亮的星光和烟火的光芒,莫小晰在这片空地上打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些远远的烟花声音,愈发令她心里发毛。想起手里还捏着两支没有点过的仙女棒,女孩子索性从裙子口袋摸出刚才放烟花时带着的打火机,点燃了仙女棒给自己壮胆。

一支,两支,仙女棒很快就点完了。莫小晰默默地跑到角落,捡了石块在地上画画,心里一直安慰自己:“就快来了,只要史磊找到沈谦,沈谦肯定会教他来这边找我的。”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耳边的烟花声音越来越多,莫小晰知道,时间肯定逼近十二点了。但是,史磊没有来,沈谦也没有来,一直没有人来这里找她,她以为,自己肯定是被遗忘了。幼儿园里黑漆漆的,没有人,更没有灯光,莫小晰越发害怕起来,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强忍着眼泪不要掉下来。

在另一边,史磊找到了所有的人,就是找不到莫小晰,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发了慌,幸好有李可岚在,立刻组织大家去找莫小晰,又问跟她最要好的沈谦:“沈谦,小晰可能会躲在哪里?”

沈谦说了几个地方,大家去找了,都没有,这才突然想起幼儿园来。“我知道她在哪里。”男孩子拔腿就跑,心里想的是莫小晰怕黑,只怕这会儿已经吓哭了,抄了近路,绕了几个弯就到了幼儿园的雕花铁门前面,透过铁门看进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角落里。

于是沈谦扒着铁门就喊她:“莫小晰!”

女孩子听到喊声,抬起头来往铁门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沈谦已经开始攀爬,心里突然放心起来,忍不住就开始大哭。听见她哭,沈谦更迅速地爬过铁门,跑过去拉她:“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这里多黑啊,大家都找不到你。”

莫小晰被他拉着走,边走还边哭着数落他:“沈谦你怎么才来啦!这里好恐怖,你都不带史磊来找我!”

李可岚带着其他孩子赶到的时候,沈谦已经带着莫小晰爬出了幼儿园,看到他们没事,李可岚才放心了一点,过去拉住还在啜泣的莫小晰,一迭声地安慰她:“小晰,没事了,不要哭。”

很多年以后,莫小晰想起那个晚上,才想起原来沈谦和自己一样是怕黑的。但那天晚上,他像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把正处于绝望和恐惧之中的那个小小的自己救了出来。

其实,他从来都是那个不顾一切保护她的王子,只是他们自己都不晓得。

part.3

上小学的日子,在莫小晰与沈谦的打打闹闹中浑浑噩噩地飞逝,渐渐地,莫小晰和沈谦都已经完全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上学,莫小晰会在绕到沈谦家楼下等他;放学,两个人一道回家,有时到沈家去晚饭,有时到莫家去找莫爸爸辅导功课。沈谦常常忘记带作业或课本,莫小晰总会在出发去学校之前提醒他,然后男孩子急匆匆地冲上楼去取;春游或秋游的前一天,两家的妈妈也会一起带着他们去买吃的,然后总是由沈谦背着午饭和水,莫小晰负责带零食和纸巾。

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沈谦与莫小晰要好。

到了三四年级,男孩子们开始懂得喜欢一个小女生,却不懂得如何接近她们,只好欺负自己喜欢的那一个,孙多多和许安然都是常被欺负的,扯散了辫子或是解开了鞋带都是家常便饭,尤其是从小学跳舞的许安然,一周里面总有三天下午放学时是扁着嘴生气的。

莫小晰倒是始终“幸免于难”。她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白净、乖巧、大眼睛、乌黑的头发总是绑两支辫子垂在耳侧、打扮又一贯地可爱入时,班上不少小男生都挺喜欢这个女孩子。不过,她是沈谦“罩”着的,他们都知道。

长到十一岁,沈谦的霸气越发显现出来,男孩子依旧很淘,却不是小时候那样没章法的霸道,他渐渐地开始有领导者的气势。沈爸爸身为师大副校长,本就是班上不少同学父母的上级,在老师面前也挺有权威,加上沈谦念书又好,虽然上山下水地带着一群男孩折腾,在老师家长面前却又能扛得住,很快就成了男孩堆里的头儿。

师大附小的男孩儿们都知道,四年四班的莫小晰不可以欺负,不然沈谦会让他们很难过。幸好莫小晰也不是娇滴滴的小丫头,周末跟着沈谦和一群男生出去玩,男生们踢球,她就在边上管衣服送水,男孩子们倒也乐得有这么个可人的女孩子跟着。只是,莫小晰不会骑自行车,每次都得沈谦带着她,男孩子们又淘气,常在下坡路上快速俯冲,吓得她拽紧了沈谦的车座,有几次到了目的地,已经嘟起嘴来,跳下车就先对沈谦拳打脚踢一通。

为了避免有一天从沈谦的车后座上摔下来和大地亲密接触,也为了不再让那群男孩子笑自己得靠沈谦带才能跟上“大部队”,在四年级的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莫小晰决定,她要学骑车!

这时正赶上90年代初的经商潮,莫爸爸不甘于做一个外文系主任,一边在学校教着书,一边也和朋友合伙开起了公司,颇有几分风生水起的势头。莫小晰提出学骑车时,莫爸爸手头已经比较宽裕,又是一贯地舍得花钱,当下就带女儿到商场里选了一辆800多元的18吋变速自行车。

学骑车的第一天,莫爸爸陪着莫小晰,推着新车步行到师大运动场边上最宽的路上,刚准备让她上车,迎面就遇到了沈谦。他骑着妈妈换下来的26吋女式车,虽然才十一岁的孩子,倒是已经很有大人样,不过,在看到莫小晰的新车的时候,男孩子还是禁不住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叔叔好。”沈谦乖乖地跟莫爸爸打过招呼,这才转向莫小晰,语气也随意起来:“莫小晰,学骑车了啊?”

“嗯。我打算开学就骑车上学了。”从五年级开始,师大附小就允许学生骑车上学了。当莫小晰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更坚定了她学会骑车的决心:沈谦一定会选择骑车上学的,她想跟上他,却不想总是坐在他身后。

“那挺好啊。不如我教你?”沈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莫爸爸,得到了长辈的默许,这才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车往运动场的停车棚里一停,跑过来扶稳了莫小晰的新车。

“上车。”他喊她。他知道她会,出去玩的时候,有时她在一旁闲着,会爬到他停着的车上坐着,上车姿势也是跟他们这些男孩子学的后跨。直到多年以后,即便是骑没有前杠的女式车,莫小晰仍然是学不会一般女生优雅的上车方式,总是大咧咧地跨上去,就算穿着裙子也不管不顾。莫妈妈后来总要讲她,没有一点女生的样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踢开自行车的蹬脚,还没等沈谦把车扶稳,莫小晰倒是已经很熟练地单脚点地支撑住了平衡。这点并没有人教过她,只是平时看沈谦他们在红绿灯前总这么停,不知不觉就学了起来。

沈谦和莫爸爸都有几分诧异她的娴熟。愣了几秒钟,男孩子才开口跨她:“莫小晰,蛮好么,看来天分不错。”说着扶稳了车后座,缓缓帮她将车摆正,便喊她:“出发。”

莫小晰有些紧张,感觉刚才点着地的左脚有几分不受控制,僵硬着收回来踩上踏脚,回忆了一下别人骑车的样子,这才慢慢骑了起来。沈谦在后面扶着车,沉声给她鼓劲:“很好。速度慢一点,慢慢来。龙头把稳,方向不要抖。别紧张。”

绕着运动场骑了一圈,莫小晰和沈谦都出了一身的汗,但她渐渐找到感觉,开始能够控制平衡和方向,于是开口要求:“沈谦,我们再骑一圈好不好?”

男孩子点点头,陪着她再出发。莫爸爸倒是挺放心,坐到一边的树荫底下,开始看篮球场上的比赛,只在女儿骑回面前的时候,才关注地看他们两眼。

第二圈快到尽头的时候,莫小晰觉得自己已经基本上路了,高兴起来头也不回地讲话:“沈谦,沈谦,我好像会骑了哎!”

身后没有回音,她完全忘了自己还在努力掌控着平衡,边喊他就边回过头去,这才发现沈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了手,远远地站在十几米外看她。

“他放手了!”莫小晰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还来不及思考,心里已经发了慌,原本就还有几分僵硬的双手完全不听使唤起来,龙头一偏,伴着她的惊呼,自行车直接栽倒在路边的花坛上。

“莫小晰!”看到她栽倒,沈谦慌忙跑了上来,莫爸爸听见声响,也起身过来看她。女孩子连人带车狼狈地摔在花坛里,还保持着骑在车上的姿势,右边膝盖和右手都擦破了皮,因为疼痛和害怕,脸上已经挂上了泪水。

沈谦有点慌乱,和莫爸爸一道扶了她起来,又把车扶正,急急问她:“要不要紧?我带你到校医室去吧。”

她只是止不住地哭,嘴里一直念他:“你干吗放手啦!我还不会骑的呀!”又突然想起新买的车,扭过头去问爸爸:“爸爸,车有没有磕坏?”

“嘶……”莫小晰倒抽了一口凉气,泪眼汪汪地看着校医用沾了双氧水的棉球为她清洗伤口,棉球一触及伤口就是猛烈的刺痛,让她不自觉地将膝盖扭开逃避着那团小小的白色棉球。

“别乱动,伤口不洗干净要留疤的。”校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知道女孩子要漂亮,有些严厉地吓唬她,说话间又对准她的伤口伸出了“魔爪”。

这回莫小晰不敢再动,只是伤口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见到守在一旁的沈谦,没好气地抓起一团棉球砸他:“都是你啦!干吗放手害我摔跤!以后留个疤难看死了啦!”

沈谦默默地任她发脾气,看着校医洗完了伤口,才上前去问:“阿姨,她的伤要不要紧啊?”

校医转身去拿了碘酒来,一边准备着棉签一边答他:“我给她上点碘酒,伤口长好之前不要碰水,其他没什么大的问题。没伤到骨头。”说着便开始给莫小晰的伤口上药,无视她的眼泪,又问沈谦:“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家长呢?”

“在这里,在这里。”莫爸爸恰好从门口进来,手里拿着莫小晰的公费医疗病历本,冲校医陪着笑:“我去拿她的病历本了,喏,她妈妈收的太好,我找了半天。”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txt .c o m (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校医斜了莫爸爸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接过病历本就往上写诊断,又写了处方,一并交给莫爸爸去药房取药——其实也不过是药棉、碘酒、药用胶带这些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莫小晰当了一个月的“独脚仙”,虽然伤口对走路的影响不大,但洗澡和睡觉都不方便。为了这个,她几乎天天都要冲沈谦抱怨。幸好,这一跤没把她学骑车的胆量给摔没了,虽然带着伤,她还是天天跟着沈谦去学骑车,沈谦也一样大胆地总是偷偷放了手。只是这回,就算放了手,他也会紧紧地跟在后面,不会再让她因为惊慌而跌倒了。

一个月后,开学的日子到了,莫小晰已经学会了骑车,膝盖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子,或许会变成褪不去的疤痕。

“都是你啦!”莫小晰穿着最喜欢的花裙子,刚刚及膝,却挡不住那个小小的伤痕,这让小姑娘有点沮丧:怎么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疤,多难看。想着她就向沈谦发脾气:“史磊他们都讲,女孩子腿上有疤很难看的,以后没人要的。”

十岁的孩子,还并不太懂得“没人要”的意思,只是介意着“难看”。沈谦也只是似懂非懂,随口就答她:“什么没人要啊,没人要我负责好啦。”电视剧里听来的句子,似乎很应景,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没有去深究。只是,说过了,就记住了。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懂得,那是一个怎样的承诺。

part.4

开了学,升了五年级,自由惯了的莫小晰突然发觉数学课本艰深了起来,虽然每天都在努力念书,成绩却始终不上不下。自从念书以来,她的各科成绩虽然不像沈谦一样数一数二,但也是年级里排得上位次的,眼看着数学成绩渐渐滑到8字打头,小姑娘很是难受,磨着父母非要找个数学家教不可。

莫爸爸莫妈妈本来并不是看重分数的父母,只要莫小晰不给他们打盏红灯回家,别的他们从不在意。对于念家教,莫妈妈素来是反对的,但经不住女儿一再带着哭腔的“孙多多都念家教了啦,数学成绩上得好快,我要被比下去了啦”或是“安然也找了家教老师了,我的成绩再上不去就要被人家笑了啦”之类的哀求,只得无奈地松了口,一句“跟你爸爸说去”,将决定权推给了莫爸爸。

“爸~让我念啦~”见妈妈松了口,女孩子一路小跑地冲进爸爸书房里撒娇,“我跟你说哦,数学王老师说,她可以推荐我去隔壁班叶老师那里上家教哎~叶老师一直都是带高年级,很有经验的,人家奥数班的找她辅导她都不带呢!”

莫爸爸正在改学生开学补考的卷子,被女儿扯着衣袖一阵摇晃,手里的红笔差点在试卷上画出朵花来,只好忙不迭地应她:“别晃,别晃,明天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们王老师再说,行不行?”

国庆节过后的第一个周六下午,莫小晰在莫爸爸的“保驾护航”下,骑车来到了离家500米的师大附中,叶老师的丈夫是师大附中的老师,她的家就住在师大附中宿舍里。这天下午阳光挺明媚,莫小晰心情也挺愉快,经过自己的“抗争”和努力,终于能跟着年级里最有名的叶老师补习,这可是足够她骄傲的了。

师大附中宿舍2幢,东单元,303室。莫小晰默念了一遍地址,在单元门口停好自行车,和爸爸告别,数着台阶上楼。303的大门半开着,能看见玄关里已经有两双球鞋脱下来横着,一双篮球鞋,应该是男孩子的,另一双是白色的体操鞋,刷得很洁净,主人显然是个整整齐齐的小姑娘。

莫小晰在门口怯怯地敲了敲门,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出来,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给她,语声很温和:“莫小晰,换好鞋子就进来吧。”

“谢谢叶老师。”女孩子规规矩矩地回答,脱下黑色的圆头搭袢皮鞋,整齐地摆放在一侧,然后穿上那双绣着卡通兔子的布拖鞋,静静地跟在老师后面进了右手边的房间。

这房间显然是叶老师两口子的书房,沿着墙做了一圈木制的书橱,窗下是写字台,房间正中摆着张可折叠的圆桌,桌边已经有两个人坐着。莫小晰认得其中一个是叶老师班上的陈墨,另一个女孩子挺眼熟,名字叫不出来。

“莫小晰,拿个椅子坐下来吧。”叶老师招呼她。女孩子应着,从靠墙的几张折叠凳里拿了一张,想了一想,选了陈墨旁边坐下来。

“你们先熟悉一下吧,反正我们还有一个同学没到。”叶老师似乎看出了莫小晰的局促,给她介绍起来,“陈墨,沈颜,都是我班上的。陈墨上个学期就在这边补习了,沈颜是这个学期刚来的,跟莫小晰一样。”

莫小晰看到那个叫沈颜的女孩子投来友善的目光,自己也放松下来,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四班的莫小晰,草头莫,大小的小,清晰的晰。”

“我知道你的。”沈颜接话挺快,声音清清脆脆的,很是好听,话语里带着点善意的打趣,“你是名人哦,啊,还有你们班的许安然、沈谦,都是名人。”

听她说起许安然和沈谦,莫小晰忍不住挂上了大大的笑容,他们可都是她最最熟悉最最要好的人了。

“报告!”两个女孩子正打算聊下去,背后突然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喊了一嗓子,着实把莫小晰吓了一跳: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从她两岁半起,烂熟于心。

“沈谦?!”女孩子几乎要跳起来。男孩子在房门外站着,手里提着书包,额上有汗,看来是知道自己晚了,死命赶过来的,背后厅堂的窗户透了阳光进来,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映进房间里来,几乎延展到她脚边。

很多很多年以后,莫小晰惊讶自己居然还记得那个下午,沈谦站在门口,因为骑过飞车而微微喘着,虽然脚上那双卡通图案的布拖鞋配上他有些幼稚得可笑,却深深印到她的记忆里去:原来,你也在这里。

“沈谦,迟到了哦!”叶老师佯怒着喊他,“赶快进来。”

男孩子趿拉着拖鞋,径自走到莫小晰旁边坐下,一边从书包里翻找出课本和练习簿,一边冲着陈墨打招呼:“怎么这学期你还在啊?”

“我不能在吗?你还不是一样,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说这学期不来了,结果还是来了。”叫陈墨的男孩子讲话并不太客气,显然和沈谦已经很熟。

原来,他上学期就跟着叶老师补习了,难怪数学成绩一直那么好呢。莫小晰暗暗想着,瞥见沈谦在书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拿出支笔来,知道他准是又忘了带,便默默地从自己的笔袋里拿了一支给他。

她已经习惯了他在这些事情上的迷糊,认识八年,她从他的“对头”到“跟班”,渐渐地变成小“秘书”:他不记得带东西,她会记得;他不记得要开家长会,她会提醒他;他丢三落四,她会帮他把落下的东西都送回家;甚至,填写一些表格时他不记得家庭确切地址、背不出家里电话,她也能立刻帮他说出来。

如果没有她,大概沈谦的生活会忙乱很多。有时候莫小晰很乐意这样想,这让她感到得意:她莫小晰,对沈谦来说,就是这样重要。

这是莫小晰在叶老师这里补课的第一天,沈谦、她、陈墨、沈颜,四个人围坐一圈,先做了一份五年级第一单元的能力测试卷,第一个交卷的是陈墨,然后是沈谦,两个男孩子像是较着劲,有点互相比拼的味道。

阅卷的结果,陈墨和沈谦都是95分,沈颜略差一点,88分,倒是莫小晰的分数让她自己都有点诧异,居然考了个93分,超水平发挥。

听完讲解,莫小晰订正着卷子上的错题,忍不住扭头看了沈谦一眼:很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边上,她就会比较安心,比较不焦虑,比较冷静。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超水平发挥,平时数学考试她心里总是毛毛的,今天却出奇地平静,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因为他坐在边上,不疾不徐地答题,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令她也觉得有把握起来。

下了课,四个孩子跑去路口的商店买冷饮,四个人都骑了车,两个男孩子大胆地单放手,一手控着龙头,一手拿着冰棍,莫小晰胆子也挺大,腾了一只手出来拿着个圆筒冰淇凌,只有沈颜的车技差一些,买了瓶装的可乐放在车兜里,到了停下来等红灯时才拿起来喝一口。

“莫小晰,你吃完了再骑,别又摔了。”沈谦看莫小晰单手把着龙头,骑得歪歪扭扭,忍不住叮嘱她,“这次再摔了,我可不负责。”

莫小晰只是瞪他,瞪了两眼,才想起来原本想问的事情:“你怎么也在叶老师这里补习?怎么我都不知道你上学期就在这里补习了?难怪数学我总是考不过你。”

男孩子一时语塞。上一个学期他在补习,却一直瞒着她,现在想起来到真仿佛对不起她一般,打小他们就总在一起,照理说,补习也该是在一起的。于是他只好硬生生地回她:“干嘛非跟我比啊?”

“那,我妈跟你妈在一起的时候,老是要拿我们比来比去嘛。”女孩子舔着冰淇淋,不以为意地答他。沈谦就是个纸老虎,认识八年了,她还能不知道么。

“我才没打算跟你较劲。我们俩个有什么好比的。”沈谦咬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莫小晰支起耳朵听了,仿佛还有一句“你是××××啊”,中间四个字,听不太清楚。

天气渐渐转寒的时候,五年级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来了,超乎莫小晰自己的想象,这一次期中考试,她居然和沈谦并列了年纪第二名,语文94.5分,数学居然考了98分,总分比年级第一名只差了0.5分。

这让莫爸爸和莫妈妈都挺高兴,莫小晰的成绩虽然一直还不错,但也不曾列入年级前十。师大附小一半以上是老师的孩子,或许是父母教育得当,孩子们念书一个赶着一个的好,像莫小晰这样不够用功的贪玩孩子,凭着一点儿天份,想挤进年级前十可不够。没想到,她执意要去念这一个数学家教,倒真是给她念出了人生第一个年级前十来。

家长会的那天晚上,沈爸爸和莫爸爸都挺得意,两家各出了一个年级第二名,又在同一个班,连沈谦和莫小晰的班主任陈老师都忍不住挂着满脸的笑,在家长会上明着暗着表扬两个孩子。

不等家长会结束,两个孩子已经征得各自爸爸的同意,偷偷溜出学校往家里走,过了丰文路,在师大门口,沈谦突然拉住莫小晰。

“小晰。”男孩子难得这样亲昵地叫她。

“嗯?”女孩子的心思已经奔向了学校小书店里的漫画书,今天爸爸答应她,可以让她自己去买一套漫画作为奖励,她可是想那套《美少女战士》想很久了。

“你会一直在叶老师这里补习吗?”沈谦踢着路边的石块,路灯透过头顶上的树杈,投射下昏黄明暗的斑驳光线,被男孩子一下一下踢散,看起来不太真切。

“会啊,只要叶老师愿意教,就会。”莫小晰捏着口袋里那张百元大钞,想往师大里走,却被沈谦拉着动不了,只好顺着他说下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头痛数学了。”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亦或意识到了女孩子急着想走的心情,沈谦停下了踢石子的动作,低低地说了一句“那就好”,不待莫小晰问下去,就拉着她往师大校园里走:“你想去买那套漫画就快走吧,晚了书店可就关门了。”

“哎!你慢点啦!还没下晚自习书店不会关门啦!哎!”女孩子被沈谦拉着大步前进,脚步磕磕绊绊的,一路惊慌地喊出声来。

看门的老校卫徐伯笑着目送两个孩子远去,不禁摇了摇头:这两个师大有名的小魔星,又开始了……

这是1996年的深秋。莫小晰记忆里,最后一个和沈谦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的深秋。

part.5

长到十二岁,沈谦愈发出类拔萃起来,虽然还是一贯的小魔王性子,但仿佛已经不是小时候一味顽闹的作派,倒是有几分透着坏坏的邪气。素来是霸气的、不受约束的,却渐渐有了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敛,什么时候该外放,念书亦是惯常的好,虽然老师看着他有点头痛,却也对这个明显出众的男孩子掩不住地喜爱。

相形之下,小时候那样引人注目的娃娃一般的莫小晰,在沈谦的光芒底下,倒是显得不那么耀眼起来——其实她仍是这校园里的公众人物,生得白净剔透的女孩子,在学校的大队部任职宣干,每个月都能看到她踩着板凳在学校的各个过道上出板报,垫着脚仰着头认真地写写画画,路过的男孩子们有时会担心她不留神从板凳上跌下来,便站在一旁看她,直到上课铃响起来,女孩子利落地从板凳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拿着板凳就往教室跑。

她只是懒,懒得去出风头,懒得与人争,小小的年纪,倒仿佛是看淡了世情的样子,明明上一任宣委毕业时指定她接任的,她也只是默默由着一班的朱文文去争取到了那个位子,自己甘心守着宣干的小板凳和粉笔盒。看着朱文文每个星期一在主席台上领唱国歌、主持仪式,孙多多和许安然都是替她抱不平的,倒是莫小晰自己,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还是乐呵呵地抱着她的粉笔盒,拿着小板凳,拉着她们两个“义工”,一个走廊一个走廊地去更新黑板报。

只是,渐渐的,莫小晰越来越无法忽视朱文文的存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朱文文和沈谦熟了起来,再后来,沈谦和一群朋友周末出去玩时,莫小晰不再是唯一的女生,另一个,就是朱文文。莫小晰的车技已经很熟练,已经有一年没有坐过沈谦的自行车后座,以往她从没在意过那个位子,但朱文文来了,她不会骑车,便理所当然般地坐上了那个位子——也不是没有别的男孩子愿意带她,毕竟她也是学校里出挑的女孩子之一,只是,谁都知道的,在孩子们私底下早就偷偷咬着耳朵流传的,不能让老师知道的事情是,“朱文文喜欢沈谦哎”。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莫小晰默默看着朱文文和大家混熟,默默看着她成为沈谦车后座上的常客,虽然早就知道,沈谦从来就不是专属于她的,虽然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个她取代自己在沈谦身边的位置,心里却还是有些失落。

“沈谦,他跟朱文文好像真的很要好,但是我问他是不是跟朱文文在一起,他又不讲。”和许安然坐在丰文路的肯德基,莫小晰咬着可乐的吸管,望着窗外含含糊糊地说。

“你吃醋啊?”半大的女孩子似懂非懂地套着电视剧里的话来问她。

“神经病!”莫小晰瞪了许安然一眼,口气也是有点电视剧味道的,像个小大人,“我早就知道,沈谦迟早要交女朋友的,但是,我就是习惯了跟沈谦一起嘛。”

许安然侧过身来抱着莫小晰的胳膊,清清脆脆地喊她:“小晰,说真的哦,你是不是喜欢沈谦啊?”

喜欢?莫小晰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词语砸得懵了一下,想起来的却是从小和沈谦打打闹闹的样子,从幼儿园的小木马争夺战,到上个礼拜在沈家抢一只大虾,她实在想不出哪一种迹象表明了她和他之间有“喜欢”这个词存在。但是,心里的失落感,却那么真实。

“喜欢什么啦!我才不会喜欢自己的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他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一点神秘感都没有,才不会喜欢他。”她突然找到了为自己辩白的说法,“硬要说的话,沈谦比较像我哥吧。”

对的,就是这样吧,哥哥,大半岁的哥哥,就是这样的。

“小晰,沈谦电话。”莫妈妈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电话,冲着小房间里的女儿喊。

莫小晰端着喝了一半的果汁从房间里不疾不徐地走出来,接过电话,目送着老妈急匆匆地跑回厨房炒菜,这才对电话那边的人说话:“什么事啊?”

“明天我和史磊他们约好去儿童公园,早上9点在师大南门集合,你别迟到啊。”男孩子和过去每一次一样,从来不问她去不去,只是告知时间地点。她从来都是参与每一次活动的,以至于他已经认定了她会去。

朱文文,她一定也会去吧。女孩子听着她习惯了的通知,却突然抗拒起来,于是咬着下唇,做了个决定:“我,明天去不了。我得回学校去出板报。”

“板报什么时候不能出啊,明天大家都讲好了,一起去玩嘛。”沈谦没觉出她的异样,只是劝她,“你不是最喜欢儿童公园了吗?”

“不行的,这期板报要来不及了,我明天要去出掉。”女孩子固执地讲着拙劣的借口,“再说,叶老师上次布置的题我还没做完呢,后天又要去补习了。”

“那随你吧。”男孩子听出了她的坚持,似乎有一点小小的失望,口气也淡了,又扯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女孩子心里也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在以前,沈谦应该是会说“那我帮你出板报”,或者“习题今晚做啊,不会的我教你好了”,但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只属于她的沈谦了。十二岁的女孩子,对感情的事是懵懂的,但在电视剧与漫画书里都看到过这样的情节,他与她,亲密如两兄妹,但现在,他身边有个朱文文了,那么多男生都喜欢的朱文文,全校最出风头的朱文文。

而她,莫小晰,不过是九年前跟他在幼儿园抢玩具的小丫头,她和他,九年多的时间里都在打打闹闹。他是保护她没错,但大概也不过是因为沈妈妈常常告诉他:“小晰是妹妹哦,做哥哥的要保护她、照顾她,知不知道?”

第二天莫小晰起了个大早,避开丰文路上的师大南门,从西门出去,绕了一个小圈子,跑去学校出板报,传达室的蒋阿姨认得她,给她开了门,见她跑去大队部拿了板凳粉笔和参考资料出来,又问:“小晰啊,今天还跑回来出板报?”

“嗯。我想把这期板报弄弄好,不要占用课间休息时间。”女孩子静静地答她,专注力集中在怀里的参考资料和手里的板凳、粉笔盒上,平时都有孙多多和许安然这两个“义工”帮她拿东西,现在剩她一个了,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大堆东西要拿。

“这么多东西,要不要阿姨帮你拿?”蒋阿姨六年来都挺喜欢这个白净懂事的女孩子,见她手忙脚乱,很是热心。

莫小晰抬起头来冲着蒋阿姨微笑:“不用了阿姨,我就到前面的走廊那里,自己去就好了。”说着就继续往前走,绕过喷水池,穿过两个小花坛中间的水泥路,然后,应该上台阶……女孩子心里默想着路,却被怀里抱着的参考资料挡住了视线,一时没看到脚下一滩水,步子又走得急,踩上去就打滑,身子晃了晃,平衡是稳住了,怀里抱着的资料却掉了一地。

真是,今天做什么都不顺利。莫小晰在心里暗暗抱怨,把右手提着的板凳和左手里捏着的粉笔盒放下来,蹲下身就开始捡资料,有几份是没有装订好的剪报,得一张张捡起来依序叠好,非常麻烦。

“你怎么老是那么迷糊……”她正忙着捡资料,突然就有个熟悉的声音嘟哝了一句,男孩子一副认命的样子,也蹲下来帮着她捡散落的资料,然后依序理好,叠在板凳上,怕风吹乱了,还用粉笔盒压住。

莫小晰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突然鼻子就有点酸:“你不是去玩了吗?跑学校来干什么?”

“本来是去玩的啊。你一个人来学校,我……我妈不放心嘛,就叫我来帮你忙咯。”男孩子边说着边跑去捡飘到花坛里的两页纸。他到底是习惯了照顾她,集合的时候看到孙多多和许安然都在,知道今天没人帮她出板报,想来想去还是得来给她打下手。他的莫小晰,从小就是个迷糊鬼,如果自己一个人完成那么大的“工程”,不出点岔子才怪。

她,从三岁开始,就成了他的宿命。这件事,直到后来,他和她互不相见的那七年里,他才终于想明白。

然后小学时代的最后一年,就在莫小晰和沈谦的别别扭扭中过去了,似乎日子没有发生变化,但似乎又变了。至少,她周末跑去学校出板报的次数渐渐多了,沈谦却是一贯地爱玩,来帮了几次手之后,见孙多多和许安然两个“义工”回归,便也好像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又回到了原来一道周末便呼朋唤友出去玩的日子里。

其实,上中学也不过是眼前的事了啊。莫小晰趴在学校走廊的护栏上,望着夜晚校园里星星点点的路灯,脑袋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这是她小学时代最后的一次数学补习,她和沈谦,最后的一次补习,为了叶老师要改卷,他们两个跑到学校来,在教师办公室里做他们的习题,中间休息的时间,正好教务主任来找叶老师安排工作,两个人就索性跑出来聊天。

莫小晰最喜欢的,就是学校a、b教学楼之间的连廊,特别是四楼,没有屋顶,抬头就能看到无尽苍穹,以往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常和孙多多或者许安然跑到这里来,趴在护栏上俯视整个校园的景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聊心事。

这是她小学生活里最私密的地方,在最后的最后,她忍不住带了沈谦跑到这里来。她的所有,都已习惯与他分享。

“你,为什么不去念外国语学校啊?”女孩子转身背靠着护栏,微微仰起头,仰望着满天繁星,仿佛不经意地问。

沈谦站在护栏前面,下意识地用脚尖踢着一个易拉罐拉环,听到女孩子的问话,愣了三秒钟,才回答她:“就是面试没通过啊,又不是我不想去。”

“你骗人!”莫小晰突然站定了看他,一瞬间的眼神有种洞悉他内心的犀利,却很快柔软下来,“如果你想念外国语学校,一定能进的。”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朱文文就进了,你不是应该去同一个学校跟她一起吗?

沈谦沉默了。外国语学校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一所中学,独立招生,只给各家重点小学每个班级一个考试名额,就算拿到了考试名额,通不过考试,一样要被刷下来,因此,能入学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全市精英中的精英。这样一所学校,说他不想念,那是骗人的。只是,接到面试通知的时候,他突然就舍不得莫小晰起来。两个人年龄渐长,近半年来,他突然就感觉到了她的疏离,想到要和她分开到寄宿制的外国语学校去念书,他忽然就觉得不愿意。

或许就是这样,才会有意无意地搞砸了面试吧。男孩子想着,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干吗?那么不想跟我继续念一个学校吗?师大附中不是挺好的么。”

“哎呀,我不是说师大附中不好啦。”莫小晰自己也不明白,猜到沈谦是自己不想去念外国语学校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只是觉得,外国语学校哎,多少人想去念啊,你有机会去居然还自己放弃掉。”

“我喜欢跟你们一起啊。你,史磊,陈墨,都是要上师大附中的啊,而且可岚姐姐不是也在师大附中吗?”男孩子继续踢着拉环,“哎,莫小晰,你说,我们上了初中,会不会还分在一个班呢?”

“我看不会吧。可岚姐姐说,师大附中是按入学测试排名分班的,按照从一班到十班再到一班这样的顺序,要相差19名才会分在一个班哎,我哪会比你差那么多,切~”莫小晰漫不经心地答他,事后想起来,她竟然平生第一次的,就那么一语成箴。

part.6

1997年的夏天,后来想起来,天很热,白昼冗长,日子仿佛要过到荒芜里去。没有任何意外,在那个6月的尾巴上,莫小晰和沈谦,还有那一群在师大附小群魔乱舞的家伙,一同领到了500米外师大附中的入学通知书。

这年夏天,赶上香港回归,电视里从早到晚港片与文艺演出连轴转。莫小晰打小就跟着莫爸爸看武侠片,对港剧迷得神魂颠倒,一放暑假,每个白天的生活就几乎成了定式:睡到中午起床,吃完莫妈妈准备好的中饭,抱着大熊窝在空调房间里,安心地做一个电视儿童。有时候沈谦会打电话过来,想喊她出去,却总是被女孩子以“天热”为由拒绝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妈妈发现,女儿开始渐渐变得像个女孩子,甚至可以说,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了,开始能够静下来,开始不再天天跟着沈谦出去“疯”。

莫妈妈与沈谦都不知道,莫小晰不想出门的理由,除了天热,还有一个:朱文文。

“莫小晰,你是不是喜欢沈谦?”

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下午,莫小晰在丰文路的肯德基门口等许安然时,被朱文文拦截住,一上来就是非常不客气的责问,令她几乎僵在那里。

有了外国语学校的入学通知,原本就高傲的女孩子更趾高气昂了一些,从不与她争的莫小晰,在她看来就是个软软弱弱好欺负的女孩子,如果不是沈谦护着,她早就在明里暗里整死她了。全校都知道的,她朱文文喜欢沈谦,可沈谦竟然自动搞砸了外国语学校的面试,跑去念师大附中,不能不令人怀疑他是成心想和莫小晰一起。在朱文文十二年的人生中,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失败”,她从来都是被一群小男生宠着的,偏偏她喜欢的那个小男生,对她始终都是不冷不热。

“你说话啊!”见莫小晰只是怔在那里,朱文文不由得更生气起来,忍不住就上前推了莫小晰一把,“我跟你说,沈谦他亲过我的,我才是他女朋友,你不要以为青梅竹马就可以跟我抢沈谦!”

带着点示威味道,半懂非懂地套用着电视剧和言情小说里的句子,朱文文的话说出来,自己都有些脸红,却不料莫小晰仍旧没有给她任何反应,好像突然变成了空气一样,静默到令她害怕。

“喂!”女孩子的大小姐脾气上来,手上的动作也大了几分,一下推过去,力道用过了头,莫小晰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地靠到了肯德基门口白胡子老头的身上。

朱文文跟沈谦,亲过了?这个消息对莫小晰来说,着实带着点爆炸性,她无法想像那个从来都那么保护她、那么如影随形的沈谦,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亲吻过另外的一个女孩子。亲吻,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情,沈谦居然瞒着她。原来她,早已经不是他最重视的那个女孩子。

莫小晰顾自失落着,恍惚听到许安然的声音,像是迅速冲了过来,挡在她的前面就冲朱文文喊了起来:“你干吗?你以为小晰好欺负是吧?你要是还想在这一带出入的话,最好给我彻底从小晰面前消失!”

面对许安然,朱文文的气焰瞬间消了下去。这一带的孩子都知道,真正不能惹的,不是师大知名的小魔王沈谦,而是许安然。因为许安然的堂哥许安平,是在这一带“混”的,而且是个小头儿,偏偏许安平最疼的就是这个小他6岁的堂妹,如果许安然去堂哥那里告一状,她朱文文真的可以不用再在这一带出现了。

到底不过是十二岁的女孩子,虽然被宠坏,还是知道害怕,于是讪讪地离开。

看到朱文文被吓跑,许安然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回过身去拉着莫小晰,倒是被闺密失神的样子吓了一跳:“小晰,怎么啦?她跟你说什么了?”

“安然,朱文文说,她跟沈谦亲过了。”莫小晰回过神来,冲着许安然说的第一句话,就把许安然给吓到了。

“沈谦脑子进水了啊?!”许安然几乎要跳起来,就算撇开沈谦这层因素不讲,她从来也都看朱文文不顺眼。

察觉到好友的火冒三丈,莫小晰赶忙安抚她:“安然,你不要激动啦,沈谦是跟朱文文很要好啊,真的亲过,也不奇怪啊。”

“那你在难过什么?如果你这么不在乎的话。”许安然毫不留情面地拆穿她。

女孩子低着头,下意识地将手里那张入学通知书整齐地对折再对折,用指甲压紧每一条折痕:“就,就是觉得有点难过啊……就是觉得,原来我现在都不知道沈谦的事情了,还要别人来告诉我。”

许安然带着点探究的神情,凝视了莫小晰好一会儿,才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的促狭:“丫头,还说你不喜欢沈谦?”

“我,我是不喜欢沈谦啊,我哪里喜欢沈谦了?”女孩子有点慌张地撇清,“我,我有喜欢的人的,不是沈谦啊!”

“那是谁啊?是不是我们班的?”不顾炎热的天气,许安然靠紧了莫小晰,逼问好友的感情问题。

莫小晰素来是最怕热的,被许安然这样搂住,整个人都觉得要冒出烟来,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就,张胤啊。”

“张胤?!”许安然的脸上写着大大的“我不信”。张胤算是班上淘得和沈谦有一拼的男孩子,是个政府子弟,家里看中师大附小的教学质量,花了点钱又托了关系,硬把他跨学区塞了进来,虽然长得高高瘦瘦挺讨人喜欢,但念书不怎么好,捣蛋倒是第一流的,拿小红花没他份,到办公室站壁角倒是常事。如果要评选师大附小最让老师头痛的孩子,他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不过在莫小晰看来,张胤倒确实是个还不错的男孩子,虽然淘气,却很有风度,从来不欺负女孩子,人聪明,只是不爱花很多心思去念书,某些方面,倒是和沈谦很像。如果真要选一个人来“喜欢”,她挺乐意选张胤,至少不会有人跟她抢。

于是女孩子点点头,应了好友一个“嗯”字,又补充:“张胤很好啊,人长得很阳光,体育又好。我们坐前后座的时候,有一次上课明明是我踢他凳子害他摔倒,老师以为是他捣蛋,叫他去教室后面站壁角,他也没把我说出来哎!如果是那个没义气的沈谦啊,肯定把我讲出来拉我陪他一起站。”

“你真的不喜欢沈谦啊?”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许安然倒觉得失落起来,“真没劲,我都想好怎么帮你对付朱文文了呢。”

好像,从那天以后,就不想出门了吧?莫小晰捧着半个冰镇过的小西瓜,坐在电视机前面静静地想。张胤也是沈谦的玩伴之一,虽然不是次次都会出现,但也常常见到,原本倒也不觉得什么,那天跟许安然说了喜欢他之后,倒仿佛真的有了什么,想到要见到这个人,竟然会脸红心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还是不要见好了”。再加上她始终还是生气朱文文所说的那个“吻”,一来二去,那一群常在一起玩的人里面,倒有两个是不想见面的。

“其实,张胤倒真的还挺不错的呐~”

这是那天许安然坐在丰文路的肯德基里讲的话。可惜,他不会升入师大附中,而是回他原本的学区去念一中。和同一个学区的知名子弟小学红星小学的嘈乱环境不同,那些小学时代还闹得天翻地覆的政府子弟们,一进了中学,倒好像都收心养性起来,加上市里配给一中的是最强大的师资力量,使得一中成为了全市重点中的重点。张胤妈妈最重视学校的教学水平,当然是忙不迭地把儿子送回了学区内的一中去。

如果以后都见不到张胤了,其实也蛮可惜的哇~莫小晰正这样想着,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挣扎半秒之后,女孩子放下怀里捧着的西瓜,从地板上爬起来,赤着脚跑去角落的五斗橱那里接电话。

“莫小晰,我在你家楼下保安室,开门。”她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沈谦一贯简短的“指令”,然后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

莫小晰愣了三秒钟,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所传递的讯息:沈谦就在楼下,他马上要上来,而自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

她几乎是跳起来,迅速地跑到衣柜前面打开柜门,从第二个抽屉里翻出一件短袖连身的小睡裙和一件少女文胸,用半分钟的时间完成更衣,然后冲到房门口去踩进拖鞋里,也顾不上穿好,拉开房门就跑去给沈谦开门。

十二岁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发育,开始懂得了男女之妨,虽说沈谦对她的一切熟稔到连她什么时候月经初潮都知道,她仍是不敢再像小时候一样,对他“坦诚相见”。她和他,毕竟是没办法一辈子做闺中密友下去的。

门打开那一瞬,看到门里的莫小晰时,沈谦着实是怔了片刻的。她把长发随手束了辫子,微微喘着气,身上的睡裙虽然宽松,还是能看出少女刚开始发育的线条。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和他是不一样的,她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虽然不是长的顶漂亮,却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仿佛一切都恰到好处。

原来他竟然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当中,他的莫小晰已经长大了。

看着沈谦抱着本属于自己的冰镇西瓜,用自己最喜欢的小熊勺子大口大口吃着西瓜,莫小晰终于忍不住爆发:“你到底来干吗的啦!一进门就抢我西瓜!”

“我来写暑假作业啊。”男孩子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西瓜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拿着勺子的右手随便一挥指了指他进门之后就扔在地上的书包,西瓜汁顺着他的手势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那你就去做你的作业!”莫小晰气得跳脚,忙不迭地拿纸巾擦地,这可是她的房间,妈妈规定了要她自己打扫干净的。

沈谦斜她一眼,也不帮她擦地:“先让我吃点西瓜嘛,外面热死了,我家空调又坏了,受不了。”

“走开!”女孩子气鼓鼓地踢他一脚,趁着男孩子重心不稳晃了一下的时候,擦掉滴落在他身边地板上的两滴西瓜汁,然后趿拉着拖鞋走去关了电视,自顾自回到桌子前面去,坐下来翻开了语文暑假作业。

“生气啦?”沈谦放下西瓜,站起来走到莫小晰边上问她。

“别吵我做作业啦!你要写作业的话到那边地上趴着写去!”她随手推开他,索性认真写起作业来。

“哦。”男孩子忽然听话地走开去,真的就从书包里拿了作业出来趴在地上写,写了一会儿,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来问她:“喂,莫小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你最近很奇怪哦。”

沉默。她装作没听见他讲的话,继续写作业。

“喂,莫小晰!”他略微有点生气:她居然学会装聋作哑不理他了。

“干嘛啦!”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扔下笔转过身来,“吵死了!”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生什么气啊?”男孩子不依不饶。

生什么气?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于是只好搪塞他:“谁说我生气了?”

“那叫你出来玩你都找借口不来?我们一群男生没女孩子很闷哎。”

“要女孩子,你叫朱文文就好啦!她肯定随叫随到。”莫小晰有点赌气地答他。自从上六年级以来,每次出去玩都会看到朱文文,还说什么没女孩子,骗人。

“我干吗要叫朱文文啊?她最烦人了。”

“那你还亲人家?”冲口而出的一瞬间,莫小晰自己都愣住了。怎么能讲出来,这件事,不是打算放在心里不讲的吗?

沈谦的怒火突然就冲上来:“神经病啊!”

在女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子忽地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走开,依然是吼着问她:“你认为这样也算吗?”

这下莫小晰是真的吓到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只是怯怯地顶了一句:“凶什么凶啊。”便转过去继续写自己的作业。

沈谦也站在那里发呆,片刻才接了一句“对不起”,也便回去写自己的作业。

当十二年以后再说起这个下午的时候,沈谦坐在莫小晰的对面,脸上挂着坏坏的笑:“早知道那个时候就把你初吻抢走算了。”

“神经病。”莫小晰佯怒着回他,心下却是清楚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早知道。她和他,注定回不到当年了。

part.7

“你和沈谦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小晰抱着全班的语文作业本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刚走过走廊的拐角,就被三个女孩子拦了下来,为首的,是二班的季昕,号称师大附中初一二班班花的女孩子。

这是第四个还是第五个了?莫小晰在心里无奈地嘀咕着,把怀里的语文作业本搁到一旁的窗台上叠整齐,再抱好,这才一边绕过三个努力装凶狠的女孩子,一边大声回答她们:“要我说多少次啊!沈谦他是我哥,我是他妹妹,就这样。”

“你等等!”季昕左边的那个女孩子跑上来拉住莫小晰,险些把她怀里的作业本撞了一地。

“干吗啦!”她莫小晰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只是平时掩藏得挺好,旁人都不知道。这会儿被逼急了,性子一股脑地涌了上来,索性蹬蹬蹬地走到季昕面前,瞪着她,一字一字地问:“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奇怪?自己要来问我跟沈谦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哥哥,你又不信。那你想听什么答案?是不是我说我是沈谦女朋友你会比较高兴?”

毕竟不过是十三岁,听莫小晰讲的那么直白,季昕倒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抱着一叠作业本的女生火力全开,乘胜追击了下去:“季昕,你名字叫记性,怎么一点都不长记性?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全年级都知道,我是沈谦的妹妹,和他没其他关系,你怎么就记不住?”

说完莫小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来甩下一句话:“还有,你凭什么管我跟沈谦是什么关系?”

这是莫小晰上初中的第二个月,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正如她所预测的,她和沈谦没有分在一个班。沈谦入学测试考了个年级第二,分到二班,她虽然也还不错,考了第十八名,刚好差了一名的距离,分到了三班,在沈谦的隔壁。

没有继续在一个班念书,莫小晰还以为自己能从沈谦这个名字的笼罩下挣脱出来,呼吸一点自己的空气,没想到,这家伙上了初中,更加成了个祸害,念书一贯地好就不用提了,还招惹了更多的女孩子。

上了初中,女孩子们仿佛在那两个月的暑假里迅速长大,不再像小学时代那么含蓄,明目张胆地表达起感情来。从师大附小升上来的,都知道莫小晰和沈谦关系匪浅,即便是附近其他小学升学上来的,看到沈谦每天放学去等莫小晰一道回家,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于是,莫小晰仿佛成了众矢之的,短短两个月的初中生活里,已经有四五个像季昕这样的女孩子拦下她,问题都差不多:“你和沈谦是什么关系?”

她总觉得好笑,那些女孩子,有几个恐怕沈谦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却一个个学着电视剧里兴师问罪的“原配夫人”来责问她,一副“沈谦是我的”的表情。

她莫小晰,其实压根就不在乎这些女孩子,她们和朱文文不一样,除了和沈谦同班的季昕之外,其他几个只怕连话都没和沈谦说过,连他嗓音是粗是尖都不清楚。她一遍遍为自己正名,一再宣扬自己和沈谦的“兄妹关系”,除了怕烦之外,事后想想,更大的原因,是想要抹却这年夏天男孩子带着怒意留在她面颊上的亲吻。

她从没见过沈谦那个样子,眼神很是愤怒,嗓门大得令她愣了半晌。那是个令她陌生的沈谦,像头发怒的小狮子,却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她从来都不怕他,但她害怕那样的感觉。

莫小晰一边想着,一边抱着作业本走进初一三班的教室,把本子一一发还给主人,这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靠窗口第三排的座位,桌上静静躺着一封信,标准的白色信封,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大大地写了她的名字:“师大附中初一三班莫小晰(收)”。字体端端正正的,笔力却挺雄厚,看得出是个男孩子的字迹。寄件人一栏写得倒挺含糊,不过写了个“z”。

女孩子倒不急着拆信,只是会心地笑笑,她知道寄件人是谁,市一中,张胤。小学时他们俩的关系普普通通,上了初中,莫名其妙倒成了笔友。最开始好像是她收到张胤一封信,是寄到家里的,拆开一看才知道,是语文课那种要求大家写一封信给小学同学的作业,她闲来无事,也就回了封信给他。

她记得,刚放暑假的时候,她对许安然说过喜欢张胤,从那以后,这个人倒好像真成了个挺特别的存在,想起来还真会有点害羞。许安然曾经问过她,张胤哪点好,她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他挺好的啊”。后来许安然又问他,那为什么不是沈谦,是张胤?她想了一个晚上,差点没睡好觉,第二天才给了个答案:“安然,我觉得,我跟沈谦太熟了,好像有点熟过头了哎。”

上课预备铃响起来,同桌的李嘉婷走进来坐好,看到莫小晰拿着封信出神,就问她:“小晰,谁的信啊?”

“啊?”女孩子把眼神从窗外收了回来,这才回过神来,“哦,没事,我笔友。”

“哦~~一中那个男孩子,对吧?”李嘉婷暧昧地笑她。莫小晰的脸微微烫了一下,匆匆把信夹进语文书里,只是低低地回她一句:“上课了啦。”

放学的时候沈谦照常在三班门口杵着。许安然从七班跑来找莫小晰,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尊门神,一阵小跑地奔到莫小晰的座位边上:“哎,小晰,你家门神又杵在门口了,快收拾书包吧。”

“什么我家啊?”莫小晰白她一眼,“肯定是你,到处乱讲,搞得一堆人来问我跟沈谦什么关系。烦都烦死了。”

许安然只是笑,一边催着莫小晰整理书包,一边随手拿起她的语文书来翻:“今天那篇古文,你们老何怎么解释的?我们老周的解释我听着怪怪的……咦?有信哎!z。是谁啊?是个男的吧?”

“还我!”莫小晰几乎从位子上弹起来,一把抢过信塞进书包里,又迅速地将桌上的书统统塞进书包,站起来就往外走:“走了啦。”

许安然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小晰~快说,谁给你写的信?一看就是个男的,你别不承认!”

门神沈谦动了动,脸色不太好看地冲着两个女孩子吼:“莫小晰!许安然!你们走不走了?”

沈谦就是只纸老虎!从来都抱定了这个想法的莫小晰,压根儿没把沈谦的吼声放在心里,只是躲避着许安然的追问,默默走过沈谦面前,甩下一句:“凶什么凶?没人逼你等我们。”

走到学校自行车棚的时候,莫小晰没表情,沈谦脸色挺沉,只有许安然一脸兴奋,趁着取车的时间直接搭住莫小晰的肩冲她撒娇:“小晰~告诉我啦~谁给你写的信啊?”

见莫小晰不理她,许安然停了三秒,仿佛突然想通了,喊了出来:“z,难道是张胤?”

“吵死了,你不用拿车啊?”莫小晰没好气地推开她,脸上却有一丝可疑的红晕。许安然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一边走去开自己的车锁,一边装着委屈的样子:“小晰,别那么凶嘛~你不记得暑假我们在肯德基的时候啦?你自己都承认喜欢张胤了嘛~那现在他给你写信,是好事呀~”

早就取完车在一边等她们的沈谦原本低着头踢石子,这会儿突然就抬起头来注视着莫小晰,那眼神让被看着的女孩子感到莫名的心慌。男孩子却只是问她:“你喜欢张胤?”

女孩子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装着理直气壮地顶回去:“干嘛?不行啊?”

他愣了一愣,微微握紧了拳,话讲出来,却是一番大道理:“你才十三岁,懂什么喜欢,小心让人骗了。”

“你管我!”莫小晰忽然觉得委屈,嗓门大了起来,“你凭什么管我!你自己还不是和朱文文搞不清楚,现在又有一堆什么季昕啊叶璐薇的!”

喊完这句话她突然就想哭,急忙推了车出来,跑去许安然的边上和她讲话,没有注意到的是,一旁的沈谦被她一句话呛住,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狠狠地踢了车棚的柱子一脚发泄情绪之后,他才在她背后硬生生喊出一句话来:“莫小晰,我告诉你,就凭我是你哥,这辈子我都能管你!”

吃过晚饭莫小晰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完了作业,从书包里摸出张胤来的那封信,想了半天才拆开来看。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不过是些生活琐事,最近看了什么书,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周末假期做了什么,仅此而已。有时候莫小晰会想,她和张胤之间,似乎更像是能说话的朋友,倒是找不出什么“两个人互相喜欢”之类的味道来。

她不过是欣赏他,虽然不是个念书出色的孩子,但她直觉他很好,因此愿意亲近。这种亲近,与她和沈谦之间的亲近不一样,沈谦是从小在身边的一个存在,仿佛有记忆开始,就有这样一个人,没有血缘,但是,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一。

和沈谦,算是吵架了吧。女孩子爬到床上抱着大抱熊想。回家的路上沈谦一直黑着脸,她也赌气不跟他讲话,那口气憋在心里,好像一开口跟他讲话就会变成眼泪掉下来。

“沈谦你个猪头!”怕爸爸妈妈听见,女孩子低低地咒骂,索性和大抱熊面对面坐着,把脸埋进它的怀里,不知不觉就哭了出来。

“小晰,喝杯牛奶再写……”莫妈妈端着牛奶开门进来,就看到女儿把头埋在大抱熊怀里,还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赶忙把牛奶搁在一边,把莫小晰和大抱熊分开:“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啦……”莫小晰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回答莫妈妈,“就是,下午和沈谦吵架了,想想觉得委屈。”

“傻瓜。”莫妈妈搂着女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你跟沈谦吵吵闹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次不是一下子就和好了,哭什么呀。”说着又打趣她:“怎么,你怕沈谦不理你了啊?你个没出息的丫头,沈谦不理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家小晰这么漂亮,多的是小男生想理你。再说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能有多大的隔夜仇,你信不信,明天早上他肯定还来叫你上学。”

“嗯。”莫小晰渐渐止住抽泣,趴在莫妈妈肩上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话。她总觉得,这次和沈谦吵架,跟小时候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了,好像,她跟沈谦之间,有什么东西喀的一声就断了。

这天晚上,生闷气的倒真不止莫小晰一个。

师大篮球场,一群大学生中间,夹杂着两个刚开始发育的男孩子,占据了一个篮筐。略高一点的那一个,一次又一次地跑半场运球,再到篮下三步上篮,每次上篮不进,男孩子捡回球就重重地往篮板上砸过去,然后再跑去捡回来,带球跑半场。

第五次上篮不进的时候,略矮一点的那个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抢先捡走了球,站在三分线上投了一球,冲着高一点的男孩子喊:“沈谦,你今晚搞什么啊?心情不好就讲出来,不要拿篮球发泄。”

高个子男孩子骤然停住了去捡球的脚步,只是站在那里,半晌才说:“没事,我就是觉得不爽。”

“不爽什么?是不是又跟你家那个莫小晰有关?”矮一点的男孩子跑去捡回球抱在一侧,走到他身边问他。

“史磊,你今天很闲是吧?”沈谦瞪他一眼,顾自走到场边坐下,抓起矿泉水来喝。史磊也跟了过去,坐在他边上,右手搭住他的肩:“自己兄弟,我关心你一下而已。”

“没什么。”沈谦闷闷地答他,又灌了两口水,直接躺下看着满天的星光。

史磊也很哥们地躺在边上,双臂交叠垫在脑后,真的就陪沈谦看起星星来。

“莫小晰……她,有喜欢的人了。”好一会儿,沈谦才装做不经意地挤出这么句话来。史磊也就装着不在意地问他:“你很介意啊?”

沈谦抓起身边的上衣外套抽了好友一下:“神经病。她是我妹妹。”

“那你干吗为这个心情不好?”男孩子龇牙咧嘴地去揉被抽痛的地方,还不忘不怕死地补上一句。

“她说我没资格管她。”沈谦又沉默了一会儿,甩出句话来,倒像是另外开了个话题。

“那你是没资格管她啊,你还以为她真是你妹妹啊。拜托,她姓莫,你姓沈,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

沈谦忽地坐起身来,右手捞过一旁的篮球,岔开两腿控制着球不滚开,轻轻地拍了起来:“喂,史磊,你说实话,在你们看来我是不是招惹很多女孩子?比如什么朱文文、季昕、叶璐薇之类的。”

“是啊,你才发现啊?”史磊躺着架起了二郎腿,“你自己说说看,谁让你招惹她们的?还有,我们这群人里都传遍了,说你亲过朱文文。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朱文文那种你也敢亲?”

沈谦却不理他,只是站起身来,狠狠地拍了一下球让它弹起,随后又开始带着球跑半场,三步上篮,不进,砸篮板,再跑半场,三步上篮……

“喂!你搞什么啊!”史磊莫名其妙地站在一边看他,完全摸不着头绪,只能冲着他吼:“沈谦!你神经病啊!精力过剩是不是?!”

part.8

第二天一早,沈谦出门骑上自行车,下意识地就往4幢去,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4幢的楼下了。男孩子愣了一愣,还是把车停好,上楼去敲门:“莫小晰,快点,走了。”

莫小晰正在喝牛奶,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切片面包,听到男孩子在门外的催促,踩着拖鞋小跑过去开门,拉开门皱着眉头就冲他喊:“干嘛啦,催命啊?让人家吃完早饭不行啊?”

沈谦突然就怔在那里。今天不是校服日,女孩子很自然地穿了自己的衣服,淡紫色的衬衫,白色长裤,头发绑了马尾,已经开始发育的身体在合身的衣服包裹下呈现出美好的曲线。他忽然地意识到莫小晰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近一年来,这个想法似乎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

然而他只是习惯性地抬手抹掉她唇边沾染的面包屑,一边熟门熟路地在玄关处的矮方凳上坐下,一边故作随意地念她:“拜托你有点吃相好不好,吃得满嘴都是,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因为刚顶着风骑车过来,男孩子的指间有一丝冰凉,划过莫小晰嘴边的时候,那鲜明的触感让她忽地慌乱起来,好像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但他是随意的样子,令的她也放松下来,随手抹了一下唇畔,便走回桌边去继续吃早饭,只甩了一句“把门带上”给他。

这仿佛和过去的每一个早上并没有差别。莫小晰一边和手里的半片面包奋战,一边这样想。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虽然一切都是安然无恙的模样,她却突然觉得沈谦有点陌生。她弄不懂他了,他的举动、话语,她突然都不明白了。

她喝着牛奶却感到疏离,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和沈谦渐行渐远。

看着莫小晰锁好门,沈谦很习惯地接过她的书包,跟她一道下楼,替她把书包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放好。刚上初中没多久,和莫小晰一道玩大的孙多多就搬家了,住在6幢的许安然又总是跟着高中部的李可岚一道上学,所以每天早上一起上学的,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莫小晰骑上车,沿着宿舍区的主干道骑到师大的学一路口,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没按往常的路线右转,而是笔直向前,往学生宿舍的服务区骑过去。

沈谦有点摸不着头绪,赶忙扭转龙头跟了上去,一边在后面喊她:“莫小晰,你去哪里啊?”

女孩子一边骑,一边头也不回地答他:“我差点忘了啦,到前面邮局寄个信,你等我一下。”

邮局?沈谦想起前一天的下午,许安然和莫小晰好像是在说什么信的样子,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是张胤给莫小晰写了信,那她赶着去寄的,是不是给他的回信?想到这里男孩子突然冲动起来,狠踩着踏脚加速追上女孩子,却又故作不经意地问她:“干吗?急着去回信给张胤啊?”

莫小晰已经骑到了邮局门口,听到沈谦不冷不热地这么一句,愣了一愣,跳下自行车停好,甩下一句“要你管”,三步两步地跑进了邮局。

他听见她脆生生的声音,对着邮局服务台的小姐讲话:“姐姐,给我买张邮票,2毛的。”不一会儿就看她从里面跑出来,站在邮筒前,从车兜里拿出水壶沾了点水,贴好邮票,把信塞进邮筒里去。他看到她把邮票倒着贴,这些女孩子的小心思,他虽然觉得幼稚,却也因为收多了信而听人讲过,倒着贴邮票,意思似乎是“我爱你”或是“我想你”。

前一天晚上那种不舒服的情绪好像“呼”地一下又回来了。无论这张倒贴的邮票代表了哪一种意思,沈谦都觉得心里发闷:从他三岁起,莫小晰就是他的,十年过去,她却在对另一个男孩子表示“我想你”或者“我爱你”。

他,好像要失去她了。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沈谦震惊了一下。什么时候,莫小晰对他而言成了那样重要的存在?她不过就是从小和他打闹长大的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双方家长的关系,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和她有什么同学以外的交集。

“走了啦!发什么呆!”

伴着“啪”的一声,沈谦被大力拍在肩上的一掌唤回神来,莫小晰已经上车掉转方向往学一路走,边走还边丢下一句:“沈谦,你再不走,迟到了可别怪我。”

男孩子摸着被拍得火辣辣的肩膀,龇牙咧嘴地跳上自己的自行车,跟在女孩子后面往学一路骑过去,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靠,这个莫小晰,下手比男生还狠!这么个野蛮丫头,居然还有好些人喜欢她,真想不通。她是有哪点比季昕、叶璐薇她们好啊?那些女孩子可比她文气多了。

“哎,史磊,你说说看,莫小晰这种野蛮丫头,怎么还会有这么些男生喜欢她啊?”沈谦端着餐盘跑到史磊边上坐下,心里想的却是:今天食堂的午饭有**腿,莫小晰这个傻瓜还和许安然跑去外面的小店吃,真是不懂得省钱。

史磊正和自己的那只**腿“战斗”,听到死党的问话,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他:“干嘛,你昨晚开始就一直莫小晰莫小晰的,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啊?”

沈谦想也不想地一拳捶过去,差点把史磊啃得正欢的**腿打到地上:“不是跟你说过她是我妹。”顿了一顿,又补充:“她那么野蛮,我才不会喜欢她,要选也选像季昕、叶璐薇那种文文气气的才好吧。”

“切~你以前整天带出来的那个朱文文,哪里文气了?”史磊挺不以为意,“装文气她倒是挺会,假得要命,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

沈谦突然就黑了脸:“再提朱文文我就翻脸了啊!”

“不提就不提嘛。哎,你**腿吃不吃啊,不吃给我。”史磊的筷子已经伸到沈谦的餐盘里,沈谦立刻把**腿夹了起来,左肘顺势撞了史磊一记。

看着死党吃痛的样子,男孩子的脸色才缓和一点:“说真的,那个朱文文,是她自己要跟的,可不是我喜欢带她出来。”

听着这话史磊不明白起来:“那你还每次活动都打电话叫她?她又不是我们师大的,你不叫她,她可不会知道我们去玩。”

男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啃**腿,许久才挤出一句:“平时都只有小晰一个跟我们出去,我想多个女生,她也有个伴。谁知道那个朱文文……”

话说了一半,两个男孩子就看到叶璐薇和另一个女孩子端着餐盘过来,在他们对面的座位坐下。叶璐薇和朱文文是小学同桌,感情还算不错,她一来,关于朱文文的话题自然只能闭嘴。

和季昕不一样,叶璐薇总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沈谦面前,或许因为毕竟是小学同学,沈谦也拉不下脸赶她,只好笑笑,继续和史磊埋头吃饭。

这时候莫小晰和许安然坐在学校对面的汉堡店里,一人一个汉堡吃得正香。两个女孩子亲亲密密地偎着,许安然看了看周围,没发现认识的人,这才在莫小晰耳边轻声问:“哎,小晰,昨天那封信,到底是不是张胤啦?”

莫小晰瞬间就红了脸,装做没听见,低头咬着吸管喝可乐。

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许安然坏笑着凑得更近,微微摇着她的身子:“小晰~讲啦~我什么事都跟你讲的哎~”

“哎呀,不要摇啦。”莫小晰终于忍不住,拉住许安然让她坐好了,这才微微点了点头,“是啦,是啦。”

“哦~你跟张胤什么时候开始通信的啊?都不告诉我。”

“就,上个月啊。”

“哦,上个月啊~那是他先写给你呢,还是你先写给他的呢?”

“他啦……哎呀你不要这样看我啦,就是,语文课不是有那个写作作业,写个信寄给朋友什么的嘛。我就是收到他那个作业嘛。”

“真没劲。”许安然这才稍稍放过好友,转过去咬了一口汉堡,又喝一大口可乐,“那你还回信给他啊?都知道是作业了。”

莫小晰明显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烫了起来,双脚在桌子下面无意识地踢着桌脚:“那人家写信过来,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回一个嘛。”

“嗯,也对,你说这么多同学在附中,张胤就偏偏写给你。看来还是有问题哦。”许安然一副了然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

瞥见有班上的同学走进来,莫小晰赶忙扯了扯许安然的袖子:“安然,不要这样说嘛,我跟张胤就是笔友而已啦。”

难得看到莫小晰一片兵荒马乱的模样,许安然心里暗暗好笑,倒也顺着闺密的意思止住了话题:“好啦,笔友就笔友啦,别慌嘛。”

“谁慌了。”莫小晰一贯的死鸭子嘴硬,嘟哝着转过头去,又开始和可乐的吸管过不去。许安然看着她一脸纠结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凑过去搂着她:“小晰,我最喜欢你了,太可爱了。”

“喂,你的爪子很油哎,拿开啦!”

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除初三高三以外,全年级的体育活动课。这天周二,轮到的正是初一年级。莫小晰和许安然跑去最高的一副双杠上坐着聊天,旁边就是最高的一副单杠。男孩子们都去踢足球或者打篮球了,女孩子们则多半去打羽毛球或者跳大绳,只有个别不想去玩的,才会像莫小晰她们一样,跑到这边来偷懒。

沈谦这天破天荒地没有去打球,而是跑到人最少的单双杠这边来,选了第二高的单杠,一个人跳上去做引体向上。莫小晰和许安然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了,跳上杠去拉住的时候,想起来的却是中午叶璐薇说的话:

“你知道吗,我听外国语学校那边的朋友讲,朱文文休学了。”

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子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却神秘兮兮地用手比了比脑子:“听说是这边出了问题。”

part.9

莫小晰知道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天的午餐时间。食堂里很嘈杂,许安然和莫小晰紧挨着坐着,正在聊天的空档,却听见隔壁桌上叶璐薇的声音,或许是由于食堂里太吵,她的嗓门略略大了一些:“是真的啦~朱文文哦,听说是精神分裂哎~”

莫小晰突然就怔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抬头去看斜对面的沈谦,他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仍旧吃得很欢。

女孩子在桌子底下踢他,沈谦这才中止和餐盘的对视,微微转过头来看她:“干吗?”

“你,没听见刚才叶璐薇说什么?”她试探地问他。

“听见了啊。”是不经意的样子。

“哎~她说的是朱文文哎~就是你那个……”

“我知道啊。”女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谦硬生生地打断,口气不太好,“关我什么事?”

“那……好歹也是小学同学哎……”莫小晰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那么凶,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说,她怎么会……?”女孩子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用手指了指脑子。

男孩子嘟哝了一句,仿佛是“我怎么知道”,又低下头去吃饭。莫小晰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声讲他“真没同情心”,又转过去靠近许安然一点:“安然,怎么会这样呢……?”

“我听说,好像是跟不上课业,压力太大。”许安然不忍心看莫小晰既好奇又难过的样子,一边吃饭一边在她耳朵边上透露着小道消息:“叶璐薇不是跟我一个班么?听她讲的,好像说朱文文在外国语学校那边,从暑假补习的时候,读书就一直跟不上,开学没多久就说她好像有点神经衰弱,前几天听说休学了,好像是精神分裂症。”

“啊?”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闺密,“读书读疯掉了啊?”

“大概是吧。她本来读书又不见得好,全靠文艺加分进的外国语学校啊,哪里念的过那些靠成绩实打实进去的人。”

莫小晰咬着勺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也对哦~不过,我刚才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为了沈谦呢~”

“切~你以为你的沈谦哥哥真有那么大魅力啊?我看朱文文啊,也就是为了欺负欺负你而已。”

是这样么?莫小晰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偷瞄着斜对面的沈谦。男孩子却是完全当她不存在一样,顾自吃饭,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史磊聊天。

朱文文“疯了”的事情,很快就经由叶璐薇的宣传,传遍了整个师大附中。从附小升上来的人听说这件事,几乎每个人的反应都是:沈谦怎么说?被第十个人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沈谦终于爆发了:“朱文文关我屁事啊!不要来问我!”

对面的男孩子依旧不识相地问着:“不关你的事?谁不知道她喜欢你啊?你们以前不是还经常一起出去玩么?都说她是你女朋友啊。”

沈谦“噌”地从座位上蹿起来,双手撑着桌子,表情却像头发怒的小狮子:“谁他妈说朱文文是我女朋友?!”

“咦?不是朱文文?那难道是莫小晰?可是她说她是你妹妹啊。”隔壁的女孩子不怕死地八卦起来。

男孩子却仿佛突然泄了气:“别乱讲,莫小晰有喜欢的人,她就是我妹妹。”说完便坐下去整理课本:“要上课了,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这节英语课要听写。”

隔壁教室里,莫小晰却正一本正经地和几个附小升上来的女孩子在讨论朱文文的事情:“哎,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啊?怎么说也是同学嘛。”

“小晰,你傻了啊?朱文文以前对你可是很不友善哎。”说话的是她的同桌李嘉婷,以前也是师大附小大队部的,每次例会都能看到朱文文颐指气使地使唤“手下”莫小晰,现在和莫小晰做了朋友,就更加替她不平。

“那,总也是同学啊,生病休学很可怜哎。”

“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去刺激她比较好啦。”李嘉婷说了个能说服莫小晰的理由,“你想想看,她那么要强的人,现在休学在家,要是看到我们大家都在好好念书,还去看她,她不是更受刺激更好不了了?”

“嗯。对了嘉婷,你妈妈不是医生么,你知不知道,像朱文文这样的毛病,会不会忘记以前的事情的啊?”

“啊?不知道,应该不会吧,怎么啦?”

“没事,随便问问啦。”莫小晰住口不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我还有事要问她啊……沈谦跟她……哎呀,关我什么事啦……

朱文文。自从那个“新闻”传遍师大附中之后,这三个字彻底成了沈谦和莫小晰之间的禁语。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问他关于朱文文的事,每一次才说出“那个,朱文文……”,就被他不悦的脸色吓了回去。

莫小晰不懂,为什么沈谦那么忌讳朱文文的事,其实,沈谦自己也不懂,只是不愿意听别人问起,他和朱文文,本来就不该也没有什么,却在传言的散播过程中,被说成了曾经的一对。那个娇纵的大小姐,她与他何干?

一个月以后,男孩子找到了消除影响的方法,一条新的传言迅速在师大附中弥漫开来:沈谦,和同班的季昕,好像在一起了。与之同时传开的另一条消息是:三班的莫小晰,她的男朋友不是沈谦,是外校的一个男孩子。

不为人知的事实是,沈谦和班上的季昕,确实走近了不少,也很少看到沈谦和莫小晰一道回家了,但,这是沈谦心里的一个疑惑:就在半个月前,莫小晰开始莫名地与他疏远起来,问她为什么,却也只得到支支吾吾的答案。

或许,她是开始避嫌了,怕张胤误会吧。男孩子这样想着,赌气一般地,接受了季昕的示好。他不是非绕着她莫小晰过日子不可的,是这样的想法吧。

只有莫小晰自己知道,在朱文文这件事的背后,是多么黑暗的真相。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不知道。

那是朱文文得了精神分裂症这个消息传开后的一个星期,晚上七点多,莫小晰在家里写作业,莫妈妈去监考,莫爸爸去应酬,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门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她去开了门,门外是许安然。

一贯漂亮骄傲的女孩子,这时却是有点惊惶失措的样子,见了她,直接扑过来抱着她哭:“小晰,怎么办,我……我好像做错了很严重的事情……”

“安然?别哭啊,进来说。”莫小晰关上大门,把闺密拉进自己的房间,带上了房门,这才问她:“怎么啦?”

许安然爬到莫小晰的床上搂着她的大抱熊,半晌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让莫小晰也变了脸色的话:“朱文文,好像,是被我哥他们……所以才……”

“你哥?许安平?他做了什么?”莫小晰紧张起来,脑海里盘旋的是一个最坏的答案。

许安然的脸色苍白苍白的,双手下意识地揉着大抱熊的手掌,吞吞吐吐地说:“我,听我哥跟别人打电话,好像,是他的小弟,‘动’了,朱文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说朱文文……所以他……”

“啊?!”莫小晰怔住了,这如果才是真相,比她所能想象的情况荒唐得多,也严重得多。毕竟才十三岁,她没法想象,如果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朱文文的将来要怎么办……

“你跟你哥说了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冲着许安然喊出了这样的话,仿佛是要把心里的愧疚感抹煞掉,下意识地把责任都往闺密的身上推过去。

许安然也愣住了,脸涨得通红,却没有说话,只是把脸靠在大抱熊的背上,肩膀抽动着,明显是又哭了。

“对……对不起……安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多么过分的话,女孩子也爬到床上去,坐在许安然边上抱住她,“安然,对不起……”

“是……是我不好……”许安然抽泣着开了口,“我讨厌朱文文,所以在我哥面前提起的时候,把她说得好坏……所以,我哥才会,想替我出气……”

说着许安然就转过来靠着莫小晰:“小晰,怎么办?我觉得我好坏……”

“不,不是你的错啊……”莫小晰在一片慌乱的大脑里寻找合适的词汇,试图安慰好友,“你也没有叫你哥这样做,对不对?”

“我哥,我哥说,他也不知道会这样……他说,他叫人去教训教训朱文文的,没想到会……如果,如果,如果朱文文家里报警,这个是刑事案……怎么办,小晰……”

慌乱的瞬间,莫小晰抓起了床头的电话子机,第一个反应是要打给沈谦,号码拨了四位,却又挂断了。这件事,她不知道该跟谁说,特别是沈谦,朱文文和他……如果让他知道是这样,他会不会恨死她和许安然……?

担心了三天,周末莫小晰和许安然去书店买参考资料的时候,居然就在街上遇见了朱文文。

三个女孩子在便利店的门口狭路相逢,朱文文明显苍白了许多,也不再是以前趾高气昂的样子,气色很差,但要说精神分裂症,倒也看不出来。看见莫小晰和许安然的时候,朱文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戒备,不是以前的那种敌意,倒好像是惶恐和怯意。

许安然正犹豫着要怎么办,莫小晰倒是大着胆子开了口:“听说,你休学了?”

对面的女孩子怔住了,似乎反应有些迟钝,又似乎是想要逃避这个问题,许久才回答:“嗯……最近生病了,所以,休学了。”

“哦……我看你,身体还好呀……”绕着圈子继续着话题,莫小晰心里纠结的问题却是:要问她吗?问她是不是压力过大,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朱文文倒是抢先给了她答案:“嗯……压力太大……所以……人不太舒服……医生叫我休学一年……”说完倒是她先逃离了这尴尬的现场,轻轻说了一句“我要走了”,就匆匆离去。

后来莫小晰倒是再也没见到朱文文,听叶璐薇“广播”,说朱爸爸工作调动,全家搬到广州去了。倒是从知道了那件事以后,见到沈谦,莫小晰总会全身不自在起来。她知道,那是她的负罪感在作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欠了朱文文的。

这件事在心里,憋不住的后果,是在信里向张胤坦白了,没有在回信里看到相关的话,却是在某一天接到张胤打来的电话:“莫小晰,如果心里难过的话,周末出来,陪你去爬山散散心吧。”

1997年12月6日,星期六,晴天。

即使隔了十几年的时间,沈谦仍然能记得那一天,他和莫小晰开始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上午10点,他走到莫小晰家楼下的转角,就看见张胤靠在自行车上,对着楼道里挥手,然后,他看了十年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跑出来,非常熟稔地跳上张胤的自行车后座,脸上挂着的,是他很少看到的安心的笑容。

那一天,他第一次,在那个走过无数次的转角,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转身,离开。

part.10

莫小晰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一个朱文文,就会成为她与沈谦渐行渐远的开始。初一那年的冬天,寒假刚刚结束,学校里就传遍了沈谦与季昕的事,不是放在台面上的,但确实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她莫小晰,似乎是注定了要退出沈谦的生活,差别只在于,是在怎样的一个时间点。

刚上初一的时候,莫爸爸和莫妈妈就已经决定,在这个城市的西面、新开发的商住区里,买了一套新房子,虽然是楼房,却是跃层式的楼中楼,160个平方,30多万的房子,在1997年,对于大多数的工薪阶层来说,还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一年开始,莫爸爸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起来,虽然莫小晰不太关心爸爸妈妈在做什么,还是在偶尔夜里去上厕所、去倒水喝的时候,听见爸爸妈妈在房间里说话,讨论着莫爸爸打算离职专心做生意的事情。

然后,就在1998年的初春,沈谦渐渐开始不再跟莫小晰一起上学的时候,莫家搬家了。

搬家那天,沈谦一家人也来帮忙了,到了新家,沈爸爸和莫爸爸一道爬上爬下摆放大件,沈妈妈帮着莫妈妈打扫卫生,莫小晰则被派到了最简单的活:整理好自己的房间和东西。没有任何争议地,沈谦当然是要去帮她的忙。

莫小晰的房间,装修成了她喜欢的样子,十来个平方的房间,用地板做了层次,休息区的地面比学习区抬高了十公分,又在窗前留出了大块的空地,任由她放娃娃,还可以坐在娃娃堆里晒太阳看书。当然,她最心爱的大抱熊是一定要占据主要位置的。

两个人都没有多说话,莫小晰从打包的纸箱里一样样地把娃娃、衣服、书拿出来,沈谦就默默地帮她归类,书搬到书架前面的桌上,娃娃放在床边地上,衣服放到床上,再由女孩子自己一样样地摆到该摆的位置上去。

整理到最后,一切完成了,仍然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孩子跑去楼下拿了莫爸爸前一天就买好的可乐,一人一罐,然后两个人爬到和窗台相连的书桌上坐着,看着楼下刚刚种上的树苗,突然沈谦就来了一句:“这里真漂亮。”

“嗯。就是现在住的人太少了。”莫小晰静静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讲,是十年来习惯的样子,却又仿佛,那么疏离。

“小晰……”似乎是犹豫了许久,男孩子终于开口叫她,是她很少听到的柔和语调。她没有答话,只是等他说下去,却终于,也没有下文。停顿了好长的时间之后,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好似不经意地问她:“听说张胤家也要搬到这一带来了啊?”

“哎?”听到张胤的名字,莫小晰似乎是起了应激反应,脸上微微烫了起来,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难过一闪而过。

“哦,上次我们几个小学同学约了打球,他也来了,好像听他这么说吧。”

“嗯……我没听说啊……大概,是碧潮路那边的市府宿舍区吧……比这里离市区近多了啦,差三站路呢。”

“哦,大概吧。”

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艰涩到连沈谦都觉得无趣起来,最后只是静默地靠着墙,喝着可乐,看楼下保安骑车自行车巡逻经过,然后又有一个遛狗的住户,穿着居家服牵着只喜乐蒂,让狗狗在楼下的矮树丛边撒尿。

十年之后莫小晰想起来,那一天竟然就是最后的最后了。在那一段艰涩的对话结束以后,整整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两个,都再也没有走进对方的家门一步,这样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和对话,再也没有了。

搬离师大之后,莫小晰和沈谦之间的往来,渐渐只剩下了在学校里遇见时的招呼,还有在食堂吃饭时,偶尔坐的比较近的时候,一群人一起的闲聊。若要说还有,就是心照不宣的,每年的生日,还是会给彼此打个电话,倒也不知道该多说什么,生日快乐还是要讲的。

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在背后,彼此都还是一样的心情,和过去的十年一样,帮着另外一个人:没有男生敢欺负莫小晰,因为沈谦放过话,莫小晰是他妹妹,谁都不许动她;女生堆里常有沈谦的“桃色新闻”传来传去,莫小晰也总是会站出来,虽然不会像从前一样争得脸红脖子粗,还是会坚决地说“沈谦不是那样的人”。

遇到年级或者学校活动的时候,莫小晰忍不住,还是会在睡前整理书包时,打个电话给沈谦,提醒他不要忘了统一着装的要求,或者不要忘了带学校规定的东西。

十年,他已经是她的习惯,而她,或许也是他的习惯。

两个人总还是有很多默契的事情,比如初二那年的那个傍晚。

那个星期轮到二班值周,沈谦被安排的岗位是校门口,一同站岗的还有季昕,三男三女,六个人,分别站校门的两边,迎送同学上学和回家。那天有企业到学校搞食品的推广活动,每个出门的同学,都能拿到两小包的推广零食,如果是推着自行车的,则会由值周同学分放到车筐里。

莫小晰那天值日,擦完黑板锁完教室门出来,天色已经渐黑。去自行车棚取完车,莫小晰想着这天的作业,低着头推着车走,眼看拐个弯就到校门口了,却突然有人放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车筐里,然后听见男孩子低沉但好听的嗓音:“同学你好。”

她倏地抬起头来看他,这时间学校还没打开路灯,只有传达室昏黄的灯光远远地映过来,虽然是这样近距离的一个人,却只能依稀分辨出轮廓来。但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是谁。沈谦。虽然只有简短而快速地从舌尖滑过的四个字,她却就是能听出他的声音来,仿佛是演练了一千遍一万遍,在身边嘈杂的自行车铃声、谈话声、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之中,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就是能听出他的声音来。

女孩子在黑暗中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男孩子,隔着自行车车筐的距离,虽然无法看清,她却知道,他也一样看着她,仿佛空气一瞬间都凝滞,就这么无言以对的,两个人停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钟,或许是几分钟,男孩子主动打破了沉寂,迅速地跑去一边拦下了另外一个推着车出来的学生,还是一样的一句:“同学你好。”然后,再换下一个。

莫小晰默默地推着车走,拐弯到了校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在黑暗中,完全无法看清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学校突然打开了路灯刺得她眼花,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她仿佛看见男孩子从她的房间把头回转了过去,就好像刚才他和她一样,回头看过对方一眼一般。

女孩子扭头推车出了校门,经过季昕身边的时候,竟有一点心虚。骑车回家,一路上在车流里穿行,车筐里那两包小小的零食随着震动跳动着,包装摩擦出“呲啦”“呲啦”的声音,一下一下,竟听得她心里空荡荡地难受起来。

这是莫小晰跟谁也没有说起过的事,1998年,11月,25日,的傍晚,他和她,曾有过那样几秒钟的地久天长。

然而,她和他,是永远也回不去了的。即便他到了初三的时候突然又撇清了和季昕的关系,即便他始终以她哥哥的身份在众人面前存在着,她和他,却都已经没有了时间去重新回到他们不曾疏离的当年。

中考过后,莫小晰没有任何悬念地,考上了最好的市一中。张胤也顺利升上来了这学校的高中部,从初二开始,以前最不爱念书的他就突然好学起来,最后竟然是以超过中考重点线30分,比莫小晰还高一分的分数考取的。沈谦却没有进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而是突然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在沈爸爸的安排下出国念书去了。

包括莫小晰在内,所有的人都觉得突然,那时大家都觉得,在国内读不下去了的人,才会花钱到国外去念书,但沈谦,他是师大附中尖子生中的尖子生,老师们都看好他,指望着他去替师大附中摘取市一中的新生奖学金这个荣誉,虽然他去了美国也是念那边最好的高中,虽然他拿到的是那所高中那年给中国的唯一一个名额,仍然是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

然而谜底很快地揭开,在2001年的春节。

正月初八,各单位结束年假恢复上班的第一天,莫小晰去许安然家找她,打算跟她上街去买新学期的文具。在她熟门熟路的师大宿舍区,才走到2幢的楼下,就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挂的是公安牌照,然后她就看到两个表情严肃的男人和沈爸爸一道从楼里走出来,气氛莫名地沉重。沈爸爸看到了她,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微笑着喊她“小晰”,没有招呼她过去聊几句,只是默默地坐进了那辆车,然后小轿车迅速离开了师大,几个附近宿舍楼的教工家属站在3号楼下的阳光里小声聊天,莫小晰听不真切,只是耳朵里刮到了只言片语,“沈副校长……检察院……难怪……儿子……美国……”

一个星期之后莫小晰在饭桌上听爸爸妈妈说起,才知道沈家出了天大的事:不久前市里两个副市长被检举有经济问题,扯出了一大串涉案人,沈爸爸也是其中一个,罪名是贪污,以权谋私。

一个月后新闻出来,法庭上开庭公审,黑压压地站了一排被告,都穿着看守所的背心,莫小晰看了许久,也找不出哪一个是她熟悉的、疼爱她的沈伯伯,只在念起诉书的时候,听到了沈爸爸的名字。后来一年的时间里,辗转从莫爸爸莫妈妈还有几个常见到的叔叔阿姨口中听到,沈爸爸最后被确认的贪污金额是十万元,判了十年。沈妈妈把师大宿舍的房子卖给了年轻的等房结婚的老师,好像搬去了她炒股赚钱买的一套中套房子住,和师大的这些老邻居们都没了往来,沈谦在国外,听说寒暑假也不回来的。

莫爸爸和莫妈妈聊天的时候,不避讳地让莫小晰听见,说是沈爸爸其实早知道要出事,才把沈谦送了出去,又转移了大部分的资产,还留够了钱供沈谦念书,而且沈爸爸是因为副市长的事被牵扯出来的,算不上是主要的打击对象,所以也没被深究到底有多少不清不白的收入,就定了个十万,按照一万一年判了。

只是,毕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都在电视上公审了的,虽然不见得能看得出被审的那一个是沈爸爸,却是真真切切在电视上点名道姓地说了的,还放了穿着看守所背心的大头照和简历。大概是人言可畏,也或许是觉得羞耻,沈妈妈和所有的老邻居都断了联系,即便是莫妈妈这样跟她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她也避而不见,彼此知道联络电话,却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沈妈妈躲避着,倒是让莫妈妈也不好意思非要跟她见面。

两家关系就这么淡了。莫爸爸和莫妈妈渐渐也很少提起沈家人,偶尔说到的时候,多半是惋惜的语气,叹息沈谦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将来可能很麻烦,也未必会愿意回国来,又叹息沈妈妈,老公进了监狱,儿子在国外不回来,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

每年沈谦生日,莫小晰还是会上qq给他留个消息说生日快乐,头两年,还有个回复,到了后来,也没动静了,也不再见他上线。渐渐的,念想也就淡了。她始终记得他这个人,记得小时候那十年的好,只是,慢慢也就剩下了那些好,有时候想起来,竟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在面对面的情况下认出他来。

沈谦,莫小晰,他和她,就此一别,七年。她一度都以为,此生便是永相别。

第一部分完结的感想

以前从来没想过,我能把一个故事坚持到这个样子。

分成几个部分的构想,是在一个月前冒出来的,给自己一个缓冲的借口,给故事一个腰斩七年的理由。

这原本是打算给哥当结婚礼物的故事,却被我拖过了时间,搞成了这个凄惨的样子。

太过悲凉。

无论你们喜不喜欢这个故事,如果来到了这里,如果对谦谦或者小晰有了感情,无论是正面的负面的,都谢谢你们大家。

故事还要走下去,只是这样的欢喜,或许会越来越少,也或许,会突然爆发。

我不知道,主线在我心里,细节要靠灵光一闪。

我爱谦谦,我爱小晰,我也爱每一个常常来看我故事,或者偶尔来看我故事的人。

但愿大家的爱情都幸福。

但愿接下来的云南之旅,能让我找到新的幸福的方向。

等我云南回来,希望大家,继续陪我在这里,继续和小晰,和谦谦,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一起,看天空好吗,最后一分钟。

以前很爱的句子,现在看到,会会心一笑。

我们就是这样,在痛苦、现实、残忍、悲凉、离散、失落中,带着快乐、梦想、幸福、愉悦、温暖、期望,默默成长。

2

part.1

“7 years and 50 days,the time is passing by,nothing in this world could be,as nice as you and i……”听到手机在桌上响起来,莫小晰想也不想地从宿舍的卫生间里冲出来,一手拢住湿漉漉的头发,一手接起手机按了免提。

“莫~小晰~同学~”电话那头是她熟悉的腔调,把她的名字一字字念着。女孩子在这边立刻开始笑:“张大帅哥,难得不是集训日还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啊?”

“我在你们校区。”电话那边的男孩子声音很是好听,是慵懒的,却充斥着年轻男子的磁性。

“啊?”男孩子背后的声音有点嘈杂,让莫小晰难以判断他的所在地,只能追问了一句,“你在哪里啊?好吵啊。”

“我在体育馆啊,你忘了今天cuba在你们校区开赛啊?”男孩子似乎是走到了走廊里去,嘈杂的声音消失了,甚至能听见男孩子的语声在走廊里折叠出的回音。

“啊!我忘了啦!”女孩子一惊一乍地喊出声音来,“我在洗头啦!哎呀,你今天有比赛吗?几点啊?我过半个小时过去找你行不行?”

男孩子在那边“噗”地笑了出来:“不要急,现在才刚刚准备要搞启动仪式,等下你过来发短信给我吧,我要进去运动员列队了,不跟你说了啊,bye~”

电话被挂断了,莫小晰愣了一秒钟,把手机扔回桌上去,急匆匆地又冲进卫生间去把护发素冲干净。

这是2006年的初秋。莫小晰刚上大四,就读z大日文系。来电话的,是张胤。和莫小晰做了三年高中同学之后,他倒是一反小时候不爱念书的状态,很争气地也考上了z大,在经贸学院国贸专业。作为这个城市里最好的、也是全国排得上名次的一所大学,z大自然是这所城市里规模最大的学校,近十年来数度扩张,渐渐形成了多个校区并存的局面。莫小晰所在的外语学院在城市西面的碧潮校区,离张胤家挺近,反倒是张胤所在的经贸学院,设在了城市最东面的灵山校区,从碧潮校区到灵山校区,如果按校车的车程算,单程也要一个小时。

高中三年同校,高三一年同班,莫小晰和张胤,没有像许安然和很多人以为的那样发展成情侣,反倒成了彼此的“兄弟”,换句话说,是红颜与蓝颜的关系。张胤从小就是个长得挺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上了高中以后,个子渐渐拔到了183,又在班上和学校的篮球队打小前锋,学校里的不少女孩子迷他迷得不行,都说他是市一中的流川枫。

上了大学,作为市里高中篮球联赛的mvp,张胤毫无悬念地进了校队,仍然打他的小前锋。因为体育学院在碧潮校区,z大最好的体育场馆也在碧潮校区,每个月张胤都要到碧潮校区来集训个三五天,虽然是学校统一安排食宿,离家也很近,张胤还是次次都要把莫小晰拉出来,非蹭她一顿饭不可。

“你再这么频繁地来找我,真的会害我找不到男朋友没人要的啦!”莫小晰常常这样怨他,张胤也只是笑,有时会回她:“碧潮这边的男生质量又不怎么样,要来干吗啊?”

“难道要我去找个灵山的啊?见个面都麻烦死,我才不要。”女孩子总是会悻悻地回嘴,还不忘补上一句,“你别跟我说什么紫潭校区、玉湖校区的啊,那可不敢恭维!”

有时周末许安然从师大跑来看莫小晰,遇上她和张胤这样斗嘴,总会偷偷问她:“小晰,你和张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关系啊?你那时候不是说喜欢他吗?高中三年怎么也没好好培养培养啊?”

这问题的答案,莫小晰自己也不知道。张胤很好,好到完全可以当作择偶标准来使用,但是她和他之间,似乎就是少了点什么,她可以与他做非常好的朋友,却没法想象和他交往。或许,是张胤太吸引女孩子的注意,令她觉得缺少安全感,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瘦高的男孩子,穿着一身nike的白色运动衫,背了adidas的双肩运动包,站在体育馆门口的树荫下,明显是等人的样子。男生虽然是一副运动员的打扮,却戴着板材框的眼镜,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运动香水味,若是换身学院风的衣服,应该会是个标准的校草。有路过的低年级女生小声议论:“哎,那个,是不是校队的张胤啊?12号,打小前锋的那个?”

男生听在耳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只是从口袋里拿了手机出来,按下快捷通话键:“莫大小姐,你出门了没啊?”

“已经下楼了啦,转个弯就到了,催什么啊。”莫小晰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急匆匆地在宿舍一楼的穿衣镜前再检视了一遍自己的穿着:浅灰色的运动款连帽拉链开衫,拉链拉到胸下,露出里面粉色的运动款抹胸背心,牛仔裤,帆布鞋,绑了马尾,看起来应该挺适合去看球赛的吧。

“小晰,要去看张胤球赛吗?”有熟识的女生路过,见她的打扮就猜出了她的动向。

“嗯,是呀。”女孩子回答着,就听到电话那头张胤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吼她:“莫小晰,你给我快点!还有,不要带莫名其妙的人过来!”

张胤在树荫底下终于站累了,也不管白色的运动衫会不会脏,靠在树干上看着手机发呆。还有半个小时,比赛就要开始了,他还得进去热身,莫小晰这个死丫头,怎么还没来!

正这样想着,已经开始打算要不要先进去集合的时候,男生眼角的余光瞄到到前方道路的转角,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跑着过来,冲到他的面前停住,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抱怨:“催死人了啦!急什么啊你!”

男生打量了女生一遍,只是默默地把她外套的拉链拉高,从包里摸出张大赛工作证给她挂上,然后转身就往体育馆里走,甩给她的话是:“自己去厕所整理下衣服。我要去热身了,半小时后开赛。”

啊?莫小晰愣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刚才一路小跑着过来,身上这件抹胸背心肯定是往下滑了,恐怕“春光”外泄了不少。女孩子一阵脸红,急忙跟着张胤往场馆里走,一路走一路在后面喊他:“喂,你们打第一场啊?在a馆还是b馆啊?”

莫小晰整理完衣服钻进a馆的时候,距离比赛开场还有二十分钟,z大的对手是师大,在省内cuba的非专业组,两所学校算是两支劲旅,第一场就强碰,鹿死谁手是个悬念。虽然z大拥有连续两年拿下mvp的张胤,面对师大,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全体队员都已经在场上开始热身。

凭着张胤给的工作证,莫小晰直接走到球员席的边上站着,因为张胤的关系,她简直成了z大校队的半个“经理人”——如果z大的校队确实有这个职务的话,校队教练、体工部的郑老师看到她,也只是熟稔地跟她打招呼:“小晰,来啦?”,仿佛她真的就是z大校队的成员。

这两年,她总来看张胤,无论是练习还是比赛,十次总有九次能看到她,还总是跑进跑出地帮球员们买水递毛巾什么的。虽然莫小晰总是实话实说地告诉大家,是张胤拉她来的,但似乎所有的人都达成了默契,认定了他们的关系,每次都报以心照不宣的笑容。

她倒也不反感这样的误会,在z大,她和张胤都没有那个去恋爱的心,倒也不如就这样,还有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

看台上的人越来越多,毕竟是cuba省赛区的首场比赛,又是z大的主场之战,没课的学生们多半涌到了体育馆来看球赛,当然,其中还有不少女生,是冲着张胤以及校队的另一个明星球员徐俊峰来的。

开赛前五分钟的哨声响起,莫小晰正在跟寝室的姐妹发短信,突然就有一个黑色的运动包落到她的脚边,一抬头,就看见张胤的脸。男孩子拿着运动毛巾,擦了擦刚才热身时出的汗,身上已经披上了运动衫外套,挡住了球衣上大大的背号“12”,尽管如此,还是能听见头顶的看台上有女孩子的声音:“那个,站着擦汗那个,是不是张胤啊?那个女的是谁啊?我们学校球队有经理吗?”

莫小晰好似避嫌一样地退开了一步,倒被男生拉住了:“别乱退,小心地上电线。”

“啊?”女生回头去看,才发现身后的地板上拉着三四条电线,是临时用接线板接的,大概是给场边的计分台供电用。

男生不声不响地,突然就在女生身边的地上坐了下来。被张胤拽着,莫小晰也只能顺势坐了下来,看到左手边z大的球员休息区里,不必马上上场的球员们都席地而坐,女生突然疑惑起来:“张胤,你今天不打首发么?”

“嗯。”张胤只是淡淡地回答她,过了几秒钟,又说,“今天师大那边,陈晟阳还没出现。”

陈晟阳,师大校队的小前锋,也是张胤从高中开始打联赛以来最大的对手。莫小晰所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其实她对篮球这件事,虽然被张胤熏陶了六年,还是一知半解,所有的常识大概都还停留在《灌篮高手》的层面。

比赛打到十分钟的时候,师大的球员休息区里,出现了那个让张胤兴奋起来的对手——陈晟阳。莫小晰看着身边的男生站起来,脱掉外套开始热身,观众席上也传出了阵阵兴奋的讨论声,她知道,张胤要准备上场了。

果然,两分钟之后,师大的教练喊了暂停,比赛再继续的时候,场上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张胤对上陈晟阳,用郑老师的话来说,比赛,这时才刚刚开始。

莫小晰忍不住在心里给张胤加油:每次他从陈晟阳手里截球成功的时候,她和场边的z大球员们一样振奋;每次被陈晟阳进球,而看到张胤微微握紧了拳的时候,她也随着他的动作心里微微一紧。

中场休息,女生自动自觉地从张胤的包里摸出水壶递给他,然后递上毛巾。每一次和陈晟阳交手,他都会显得特别累一点,有时连话都懒得和她讲。有些时候,莫小晰忍不住要怀疑,张胤每次比赛都要把她拖来,是不是就是让她来当跑腿小妹的……

郑老师在给大家布置战术的时候,莫小晰通常是听不太懂的,也就默默地躲到一边去坐着。刚坐下不久,手机里就收到了许安然发来的短信:“小晰,我刚刚听说,沈谦,他好像回来了。”

part.2

“啊?你怎么知道……”莫小晰默默地给许安然回短信,写了几遍,又都删掉,重新来过,中途接了妈妈一个电话,汇报完这个周末是否回家之后,又重新开始写。短信写到一半,莫小晰突然就觉得面前有个阴影越来越近,一抬头就看到一颗篮球正对准了她飞过来。她还来不及开始害怕,耳中就只听见张胤的喊声:“小晰!让开!”然后追着球飞奔过来的男生已经迅速跃起,转身将那颗球抱在怀里,大概是由于速度太快,双脚来不及落地,身子已经横着倒了下去,狠狠地撞在球员休息区的板凳上。

场边瞬间就一片混乱,莫小晰顾不得回短信,随手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就跑去看张胤。男生抱着球倒在地上,身体微微蜷了起来,能听见硬生生憋住的低吼,那一下撞击,显然让他受伤不轻。

“张胤!你要不要紧……?”她突然就慌了神,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场上的比赛已经叫停,教练郑老师及时喊来了充当队医的校医院医生,初步检查了之后,因为担心伤到脊椎,还是决定带到校医院去拍个片进一步检查一下。

看着校医院的几个医生拿了担架抬张胤出去,莫小晰是真的慌了,站在那边突然就觉得周边的声音都离她很远,一片茫然,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出事,求求你,别出事”。

“你拿张胤的包,跟去看看。”徐俊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将她的魂拉了回来。男生把张胤的东西收了收塞给她,轻推了她一把,就往场上跑,边跑还边留下一句:“叫张胤别担心,我们一定连他的份一起赢回来!”

校医院的急诊室外,莫小晰抱着张胤的包,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将包的背带缠绕起来又放开,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熬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不远处放射室的门打开,随后便看见一个护士用急诊病床推了张胤出来,径直推进急诊观察室去。女生蹭地站起来,跟进观察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凝视着那个护士。

“过十五分钟可以取片,现在先让他这样躺着,不要乱动。”护士冷冰冰地叮嘱了一句就出去了,留下莫小晰茫然失措地站在床边看着病床上的张胤。

“喂,干吗啊?好像我要死了一样,真是~”男生看见她恍神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揶揄。

“什么啊?没句好听的!”莫小晰反应过来,立刻瞪他一眼。

虽然撞击造成的伤依旧很痛,男生脸上却挂上了一贯的温暖笑容:“你担心我啊?”

“谁要担心你啊!我,我是担心你受伤了,比赛输了怎么办啦!”她自己都暗骂自己的口是心非。

张胤突然就伸手过来拉她的手:“谁让你这个傻瓜,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难道不救你啊?再说了,那一球救回来就是我们的,救不回来就是他们的了。都是小丁那个笨蛋,传球的时候看都不看。”

莫小晰忽然被他牵住了手,又听见他难得温柔的语调,竟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着转移话题,顺口就说了出来:“那,刚才我回安然短信嘛。她跟我说,沈谦好像回来了哎!”

在女生没注意的时候,男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暗淡了下去,牵着她的手也默默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哦?他回来了吗?”

小小的观察室里,气氛突然就尴尬了起来,莫小晰不明就里,也只好对着张胤说“你休息一下啦”,然后继续一个人坐在一边发呆。男生向她要了包里的手机,也不知跟谁在发短信,过了会儿电话响起来,听他接起来,那边大概是个女孩子。

“没事啦,就是运动受伤,很正常。”

“嗯,你不要担心。”

“还在等片子,应该没事的。”

“真的没事,你别赶过来,太远了。”

莫小晰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是想听,却就是那么一字一句地听进去了。张胤,原来也有她不知道的一面,有一个,看来感情很好的女孩子。她似乎该心酸的,多少年之前,她就宣称过,她喜欢他,那时收到他的信,也确实总是脸红心跳,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只剩下一点点失落,只觉得,原来张胤也不纯粹是她的。

她正发着呆,就听见外面有护士在喊:“刚才受伤送过来的那个,片子好拿了。”于是便立起来,跑去拿了片子,又回来给医生。

回来的时候,张胤已经挂了电话,她进门的霎那,他似乎匆匆转开头去,她也没在意,只是拿了片子给观察室的留守医生,急急地问:“医生,有没有伤到骨头,要不要紧?”

中年的医生一脸暧昧且了然的微笑,显然将他们当作了一对情侣,先是安抚了她说“不要急”,这才看了片子,给他们讲:“片子上看骨头应该问题不大,神经肯定没伤到,下床走路什么的不要紧的,但是这两天最好不要有大的动作,弯腰啊大转身啊什么都不要有,剧烈运动是肯定不可以的。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再来复查一下,如果明天复查了好的,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张胤一听完就坐了起来从病床上下来,显然是伤处还有点疼,走路一瘸一拐的。莫小晰要去扶他,却被他闪开了,只是说了一句“没事”,便自顾自去拿了包,又跟医生说“谢谢”,径自往外走。

“哎!张胤!”莫小晰在后面喊着他追出来,看男生还往体育馆的方向去,索性大步跑到他前面拦住,一边喘着气,一边质问他:“你还要去体育馆?”

“俊峰他们应付不了陈晟阳的。”男生只是淡淡地答她,绕过她就想继续走。

“喂!”莫小晰索性拉住他的胳膊,“你疯啦?要是骨头有事怎么办?伤到神经怎么办?你自己不当一回事但是别人会担心好不好?”

张胤突然就停住了脚步,仿佛时间忽然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站了三秒,倏地转过身来,被拉住的左手胳膊顺势一带,就把莫小晰带进了怀里。她莫名其妙地撞在他胸膛上,混合了汗味和运动香水味道的气息在呼吸间渗入鼻腔里,竟然也不觉得难闻,心里反而有点小鹿乱撞,半晌才回过神来,直接挣脱出来就对他开骂:“你干吗啊张胤!发神经啊你?”

男生苦笑了一下,还保持着搂抱姿势的左臂停在半空,转而摸了摸女生的头顶,像以往一样在她的怪叫声里弄乱她的头发,似乎这才找回了平素的腔调,有点慵懒地问她:“小晰,我饿了,陪我去吃饭好不好?”

两人去了惯常去的风味食堂,坐下不久就遇到和莫小晰同寝室的丁檬。一见面,丁檬二话不说地端着餐盘坐到他们边上,开口就问:“张胤,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男生随口答他,顾自埋头吃饭。丁檬是校队徐俊峰的高中同学,也算他的死忠fans,谁都知道她喜欢徐俊峰,她也不避讳,场场校队的比赛和练习,总是默默坐到看台去看,偶尔和徐俊峰打个招呼,却也不多说什么。这样微妙的关系,在莫小晰看来,丁檬和徐俊峰,远比她和张胤更奇妙。

“檬檬,你怎么也来食堂了?比完了?”莫小晰一边拨弄着麻辣烫碗里的贡丸,一边随口问她。

丁檬正努力和盖浇饭里的**腿“战斗”,抽空含含糊糊地回了她一句:“嗯。”顿了顿,又兴奋起来:“小晰,你都不知道今天徐俊峰多厉害哦~下半场简直超水平发挥啊~张胤缺阵,我们都还以为没希望了,居然还是赢了哎!”

男生这才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赢了多少?”

“啊?”丁檬还沉浸在对她家徐俊峰的崇拜中,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哦,赢了一球啦~”

张胤脸上有了一点笑容,语声仍然是淡的:“俊峰今天不错嘛~”话锋一转,又拿丁檬打趣:“是不是你去加油让那小子亢奋了啊?”

“去你的!”丁檬微微红了脸,挥动手里的**腿作势要打他,想想舍不得,又继续啃起**腿来,边啃还边对着莫小晰说:“哦,对了,小晰,我不是把寝室电话转接到我手机么?刚才有个电话打过来,是你家许安然,好像说打你电话一直不接。”

听到许安然的名字,莫小晰和张胤手上的动作同时顿了一顿。女生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终究还是淡淡地答话:“哦,我刚才看比赛关了静音,没接到电话。等下回给她好了。”

吃完饭莫小晰打算和丁檬一道回寝室去,却被张胤拉住了,带着点刻意的撒娇语气:“小晰~我现在是伤员哎~你放心让我自己一个人回球队宿舍去?”

“啊,小晰,你送张胤回去啦,等下记得回电话给你家安然就好了啦~我先走了哟~byebye~”丁檬接收到张胤意味着“识相点”的眼神,很识趣地脚底抹油开溜了,丢下莫小晰站在那里,一阵尴尬之后,只好任由张胤拽着她往球队宿舍所在的碧潮校区招待所走去。

他就这么拽着她往前走,却不说话。两人都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人物,这样一个拽着一个跟着地走在路上,吸引了来来往往的人们不少的注视目光。走出五十米后,莫小晰终于受不了了,甩开张胤的手定立在原地,语气并不怎么和善:“哎,张胤,你今天是脑子撞坏掉了是吧?怎么奇奇怪怪的啊?”

男生却也不接她的话,只是转过身来用小狗一样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小晰,我是伤员哎,你不要对我这么粗暴,要是骨头或者神经出问题,你负责照顾我啊?”

认识十五年,莫小晰第一回见到张胤这样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眼神,一时间竟然有几分心跳加速起来,脸上升起了可疑的绯红。然而,在感受到更多带着八卦意味的“注目礼”之后,她最终只是跺了跺脚,从身后用力推着他的身子,嘴里不耐烦地念叨:“走啦走啦,没一句好听的。”

男生脸上似乎挂起了一丝计谋得逞的微笑,很快闪过。在莫小晰还来不及分辨清楚的时候,张胤已经又拽着她,大步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却又绕了个弯,转而走到了操场上去。

傍晚的操场,有不少晚上有课的学生行色匆匆的赶路,有人在跑圈锻炼,也有住在家属区的老年人在操场一侧使用健身器械,和所有大学的操场一样,当然,还有一对对的情侣,或者坐在看台上聊天,或者手牵手逛着操场。

张胤拖着莫小晰在升旗台的旗杆下坐下,不顾过路众人的眼光,顺势靠着升旗台的围栏,一手撑在莫小晰身后的地上,远远望过来,几乎就是他揽着她。不待她慢半拍的脑子转过来,他已经恢复一贯慵懒的声音对着她说话:“你回个电话给许安然吧,她急着找你肯定有事。”

“啊,对,我都忘了!”

女生急忙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拨电话给闺密:“喂,安然~哎呀,我刚才看比赛把手机关静音了啦,什么事啊?”

电话那边许安然仿佛是说了一大串话,男生坐在边上,听不真切,只是听见莫小晰突然就说:“呃……沈谦回来就回来啊,你跟我讲干吗?”

“喂!沈谦哎!你的青梅竹马沈谦哎!”许安然在电话那边喊了出来,“小晰,他好歹也是你哥啊!”想了想,又觉得气氛不对劲,这才问她:“你在哪里?在干吗啊?今天好象cuba在你们校区比赛,是不是张胤在你边上啊?”

“嗯……”莫小晰含含糊糊地应她,“我们在操场这边坐着呢。”

电话那头许安然暧昧地笑了起来:“哦~~还说你们没什么~好啦好啦,那我不打扰了~bye~”

“安然!我们是没什么……”不等莫小晰把话说完,电话已经被挂断。女生拿着手机怔了半秒,这才回过来对着身边的男生解释:“哎呀,安然她又乱想了,你别当真……”

“我当真了。”张胤突然打断她,上身微微凑近她一些,看向她的神情是她少见的认真,“小晰,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part.3

“喂,小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居然当众把我们的张大帅哥丢在操场就管自己跑回来了?”丁檬站在莫小晰身后问她。

莫小晰趴在寝室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发呆,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张胤说的话:“小晰,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小晰?”见她只是发呆却不说话,丁檬又喊了她一遍。

“檬檬……我……我就是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啊……”女生有气无力地趴在栏杆上,挤出了这么几个字,倒把丁檬给噎住了:“你……算了……不管你了啦!”

“7 years and 50 days,the time is passing by……”听到这个铃声响起,莫小晰愣了一秒,还是接起了电话:“喂,张胤。”

男生在电话那头,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接了电话,也是一时语塞,半晌才开了口:“小晰,对不起,是我太急躁,吓到你了。我还以为……”

“对不起。”莫小晰打断他,“我,这些年还真没往这个方面想过。张胤,你,给我点时间,暂时我们还是维持原状,好吗?”

“呵呵~”张胤倒有点如释重负的味道,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还真不习惯你这么跟我说话。小晰,那,后天我还有比赛,你来吗?”

女生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嗯。就算是陪檬檬,我也得去啊。再说了,今年我还没看你好好打一场呢。”

挂掉电话,莫小晰心里反倒清明起来,想起以前,和张胤的第一封信,第一通电话,第一次出游。那时候他们去爬山,张胤骑车带着她,一直到了城西的灵峰山,一路走上去,遇到险路陡坡,他总拉着她,护着她,她走累了,他二话不说地在她面前蹲下来,说“我背你吧”。其实他们在一起也总是闹,斗嘴,但她知道他让着她,每每到了最后总是他投降。

张胤,其实他真的挺好,算起来,多少年之前,她就对他有过好感。

莫小晰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许安然,接起来,听她好像是跟男朋友在外面,也不管不顾,开门见山地给了闺密一颗重磅炸弹:“安然,刚才张胤跟我说,要我做他女朋友……”

“啊!”许安然突然在那边叫出声来,“那你答应他没有?”

“额……我脑子一片空白,就跑回来了……”

“莫小晰!你是猪头啊!”许安然气得骂她,“你九年前就说喜欢他,现在他跟你表白了,你反而……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安然……我……我就是不知道啊……”

“我今天不骂你是不行了!莫小晰,你就是这样子,从来都不去争取,当年沈谦对你多好,你就一个劲地把他往外推。现在张胤,你又这样,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许安然激动起来,一句接着一句地扔过来,“姑奶奶,我告诉你,当年沈谦那会儿,那是大家都年纪小,说到底懂个屁。但现在,你也二十好几了,你以为还有多少年让你折腾?张胤这么好的男人,接下来毕业了,工作了,进了社会,你以为还有多少时间让你跟他耗?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许安然就挂断了电话,莫小晰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突然就看见右边宿舍区的主干道上,张胤慢慢地走过去,看那样子,明显是腰伤还在疼。凝望着那个渐渐走出视线的身影,她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起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拨通了他的电话:“张胤,明天我陪你去校医院复诊吧。”

今年的cuba省赛区淘汰赛,z大的第二场是对省职业技术学院,职院的队员技术水平虽然一般,但是出了名的小动作多,又人高马大。被丁檬拉着赶去体育馆的路上,莫小晰心里一直在犯嘀咕:张胤的腰伤经过复诊没伤到筋骨,但是撞得不轻,起了一大片乌青,虽然对行动的影响不大,但是在篮球比赛的身体碰撞本来就很多,加上职院向来以激烈的身体碰撞著称,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胤真的能不受腰伤影响吗?

“小晰,你担心他,那就下去啊。反正你也有工作证嘛。”见莫小晰坐在看台上却望着场内发呆,丁檬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肩,示意她到球队的休息区去看比赛。

莫小晰只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下去了。你想去看徐俊峰的话,工作证给你,你下去吧。”那天,如果她不在场边,张胤也就不会为了拦那颗飞向她的球而受伤了。她以为她在那里,能帮到他的忙,到头来却原来是成了他的负担,这多不好。

“我才不去呢,工作证是张胤给你的,我拿着下去算什么事啊?”丁檬向来神经粗,只以为莫小晰在担心张胤的腰伤,倒没想到她心里还有那样自责的念头。眼看着场内比赛吹哨开始了,丁檬立刻激动起来:“第一球你家张胤抢到了哎,小晰。”

莫小晰却没法跟她一样激动起来,看着张胤打球这么多年,她看得出来,他今天不在状态。虽然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但是,就是不对劲,好像有点恍神。

丁檬的喊声虽然没能感染莫小晰,却让场上的徐俊峰听见了,借着跑过张胤身边接过他手里篮球的时机,徐俊峰用手肘撞了撞张胤,朝看台上丁檬和莫小晰的方向瞥了一眼。张胤顺着徐俊峰的示意看过来,视线停留了半秒,突然微微笑了一笑,向着她们的方向比了个手势,就转过头去继续投入他的比赛。

不过是一个手势,却让附近看台上特地来看张胤的一些女孩子激动了起来,在丁檬和莫小晰的位置,能清楚地听到女孩子们议论的声音:“啊,张胤刚才比的,是‘我爱你’哎!”“是谁?他对着这边看台的,是对谁说的啦?”

丁檬坐在莫小晰身边,直接就抱住她,在她耳边压抑着激动小声说:“小晰小晰,看见了吧,他刚才比‘我爱你’啊!明显是对你说的啊!你不表示一下?”

莫小晰静静地看着场内的比赛,看到职院的队员把张胤当作第一目标,对他展开联防;看到张胤在职院队员的拦截碰撞下,明显是牵动了腰伤,脚步和手势都有细微的偏差;看到他在跑全场做防守的间隙里,总会转过来看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温和与坚定……她突然就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有什么不争气的液体要跑出来。

她终于忍不住,在随身的包里翻出那张工作证,捏在手里就跑下了看台,从一边的过道,穿过内场入口的保安,就跑到球员的休息区里去。看到她急匆匆地跑进来,休息区里的z大队员和教练郑老师脸上都是了然的笑,只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小晰,你今天来晚了哦。”

直到全场比赛结束,张胤也没跟莫小晰说上几句话,似乎,真的就回到了从前,就好像几天前在操场上拉着莫小晰表白的那个人不是他,比赛开场时在球场上对着看台比出“我爱你”那个手势的人也不是他。他只是和过去一样,不冷不热地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水壶,比赛完了拿过外套披上,把包扔给她,说一句“等我一下”,就顾自跑到体育馆附带的浴室去冲个澡,然后带着一身运动香水的味道出来,头发湿湿的就拉着她去吃饭。

那么那么平常,却又,让莫小晰觉得,那么那么不平常。

吃完晚饭莫小晰要去上晚上的公共课,丁檬早就替她带了课本过去占好了位子,张胤也就默默地送她去教学楼,和过去每一个她有课而他在碧潮校区的晚上一样。一路上男生依旧和她聊比赛的情况,眉飞色舞地跟她分析战术和今天的战况,然后笑吟吟地问她:“莫小晰,今天第三节最后我那个三分球,帅吧?”

“帅啦帅啦,你没听见看台上那些小女生的尖叫哦?”莫小晰也只好和往常一样答他,只是不经意地,就从舌尖多溜过了一句话:“你的腰伤……还好吧……?”

张胤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更快速地拽着她往前走,直接把她推进教室里去:“莫~同学,你要迟到了。”

“哎……”女生还来不及反抗,已经站在了公共课的教室里,低低的呼声却引来了众人的注目,偏偏丁檬的大嗓门又在这时候响起来:“小晰,这边,这边。”

于是莫小晰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丁檬旁边去坐下,再回头看窗外的时候,走廊上已经没了张胤的身影。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把她送到了,就头也不回的离开。

下课出来,莫小晰陪着丁檬去停车棚取了车,刚走出教学楼,就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哎,那边那个,是不是校队的张胤啊?”“原来他抽烟的啊,第一次看到呢。”

张胤?莫小晰下意识地扭头去找他,在一片昏黄的路灯光影交错中,就看见教学楼左侧的那条小路,一个人坐在花坛上,指间有一点烟火闪动,借着路灯的映射,能看出侧脸的轮廓,是她十五年前就认识了的那张脸。

女生被丁檬无声地推了一把,默默地走过去,坐在他边上,想了想,劈手把抽了一半的烟抢了下来,扔到地上踩熄:“你答应过我不抽了的。”高三那年,压力太大,他曾经开始抽烟,被她发现了,说了一句“这样不好”,他便答应她,不再抽烟。

张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只是站起来,说了一句:“小晰,我需要时间来把自己调整成你熟悉的那个样子,在这个过程里,请你,暂时不要出现。”

男生转身就走,却不是往生活区的方向,只往教学区的阴影里去。莫小晰怔在原地,几秒钟之后,突然就反应过来,追上去喊他:“张胤。”

他却没有停下来,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给她:“小晰,你回去,让我静一静。”

莫小晰咬了咬下唇,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张胤,你别这样。”

沉默。男生继续走着,像是为了甩掉她,加快了步子。只是他忘了,她从来都是个倔强的人。

她小跑着赶上他,怕他再走,索性扯住了后背的衣服,听见他抽了一口冷气,这才想起来,怕是扯到了他的伤处,微微放松了力道,却没有放手。

张胤没有办法,只好停下脚步,仍是背对着她:“小晰,我就想一个人静一下,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是带着点任性的固执。

男生叹了口气,刚想要说什么,就听见她小声地问他:“你说过的话,不作数了么?”

“嗯?说呀。”莫小晰绕到张胤面前,仰着头,带着点质问的味道,“那天在操场说的话,今天那个全场都看到了的手势,你想当作都没有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需要时间来把自己调整成你熟悉的那个样子’?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存在了,现在你说一句‘调整’,就打算回到以前?”她一连串地问他,不给他作答的机会,便给他下了断语,“张胤,发生过的事情,是抹不掉的。我们,回不到几天前的那个过去了,你明不明白?”

“我不是想逼你。”男生沉默了半天,挤出这么句话,手已经放到口袋去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夹在指间。

“咔”的一声,是张胤打开了手里的zippo,点着了烟,明晃晃的一点,烟草味夹杂着他身上的运动香水味,那点烟火晃得莫小晰眼花。

她知道他不会再走,渐渐松开了拽着他衣服的手,放松了力气,就连声音都小了下来,但一字一字地,却都刺到他的

part.4

“九年以前,我就讲过,我喜欢你的。”莫小晰坚定地又把这句话讲了一遍。眼前的男生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将烟雾吐了出来,这才开口问她:“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她怔了一怔,终于还是诚实地回答他,“你,很好,比九年之前的时候更好,好到,让我觉得有点不真实。跟你做朋友,我很开心,但是,如果做你的女朋友,会很没有安全感。”

“没有安全感?”男生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好听的声线依旧,却带着点暗哑的味道。

莫小晰不敢直视他,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你太好了,张胤。有太多女孩子喜欢你,有很多,都比我好。”

“就跟沈谦一样?”似乎是考虑了许久,张胤还是说出了那个他并不太想提的名字,“那个时候,你把沈谦推开,也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吧?”

“哎?”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她从来没有想过,当年为什么会疏离了沈谦,只是觉得,该保持一点距离了。到了后来,沈家出事,那疏离也便成为了理所当然。

“你啊……”男生默默地把手里的烟熄了,和往常一样摸了摸莫小晰的头,语声依旧是沉的,透着几分心疼的味道,“小晰,你总是把自己保护得太好,我还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没有安全感。”

莫小晰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有几分暖暖的,就感觉到自己被张胤揽到怀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运动香水味,仿佛真的就安心起来。男生的声音温和地在她耳边响起:“小晰,以后,相信我,让我尽可能给你多一点的安全感,好么?”

直到毕业之后,莫小晰也没有搞明白,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张胤的“女朋友”。那个晚上,经过丁檬的广播,谁都以为她和张胤确定了彼此的关系,到了后来,就连张胤的妈妈都打电话给她,说:“小晰啊,你们两个也真是的,谈恋爱还偷偷摸摸,徐俊峰来讲了阿姨才知道。明天星期五,晚上来吃饭吧,阿姨做最拿手的红烧大虾。”

没有人知道的是,那天的晚上,她和张胤,只不过达成了一个协定。她还记得那天她对张胤说:“张胤,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太熟了,熟到已经找不到恋爱的新鲜感了么?”

那时男生只是苦笑,依旧是摸她的头,缓缓地答她:“那,这样吧,25岁,如果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遇到更好的人,试着跟我交往看看,好不好?”

就这么,成为了关系暧昧的人,不是情侣,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从大四在学校,到后来去实习了,即便是现在,两个人的单位分隔在这座城市的江南与江北,张胤仍然是每个星期会有一两天去等莫小晰下班,约她吃饭、看电影、逛街,有时还去游乐中心打电玩,做着每一对情侣都会做的事。

每个人都对莫小晰说:“你男朋友真好。”她也只是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看起来是这个城市里这样普通的一对情侣,然而她知道,不是的。他与她,不过是彼此的蓝颜与红颜。

后来许安然问过莫小晰:“你跟张胤,这算什么?是不是因为沈谦回来了,所以你……?”

莫小晰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只好说:“跟沈谦没有关系,他回来,也只是qq上偶尔跟我聊几句,到现在也没见过面。逢年过节打电话去他家,也都是他妈妈接的。”

“你们两个,也真奇怪,小时候好的要命,现在七年不见,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想对方的样子?”许安然下了这样的结语,“就好像一对分手七年的旧情侣一样。”

“神经病。”莫小晰嗔怒着转移了话题,心里却隐隐的不安起来。分手七年的旧情侣,这样的形容,用在她和沈谦身上,明明就是不恰当的,却让她觉得再形象不过。

和许安然的对话,很快就过去了半个月。这天,莫小晰在单位赶一份翻译给日本方面合作公司的合同,张胤坐在一边看报纸等她,同事们三三两两的下班了,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大多都是笑着讲:“小晰,别这么拼啦,带回家做吧,让你男朋友等久了不好。”她也没空搭理她们,只是微笑,接着赶她的合同翻译本。

电话好死不死这个时候就响起来,听铃声她就知道,是许安然那个死女人,只好喊张胤:“张胤,帮我接一下,许安然电话,跟她说我在忙。”

他应声接起来,寒暄了几句,就剩下“嗯”“嗯”“嗯”的声音,很快挂断了电话,这才跟她讲:“小晰,许安然说,她有事找你,我们一起晚饭好了。”

“哦。”莫小晰也没空去思考许安然为什么会反常地愿意吃三人晚餐,往常那个死女人总是会讲什么“那我不打搅你们啦”之类的话的。

好容易赶完了合同翻译本,打印好,送到老总办公室,莫小晰这才关了电脑揉着肩膀下楼。张胤已经把他那辆被莫小晰说成“外星人”的pt漫步者从停车位里开出来,打足了暖空调,停在大楼门口等她。

12月初的这座城市分外阴冷,莫小晰裹着呢大衣,一走出大门就感觉到冷风直往袖口里钻,赶忙跑上张胤的车,让空调吹了半分钟,这才缓过劲来跟他讲话。他总是笑她,一到冬天,就一副恨不得冬眠的样子。而她总是恶狠狠地回他:“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有车啊?太子党!”

每当这时候他总是笑。这车是他的大学毕业礼物,而他也知道,她的家境完全足够给她买更好的车,只是这丫头总说自己协调性太差,虽然和他一起考出的驾照,就是不肯开车。

张胤摸了摸莫小晰的头,嘴里打趣她:“你还不就是因为懒,反正整天有我的车让你蹭。”

“去你的!”莫小晰推开他的手,系好了安全带,这才问他:“去哪里吃饭?”

他却不回答她,直接就把她拉到了商业区的连卡佛。毕竟是知名的高档百货,地下停车场都装修得比一般大楼要亮堂华丽些,有高瘦帅气的引导员,在他们的车停稳之后,过来开了车门,恭敬礼貌地问:“先生,小姐,请问是购物还是用餐?”

“用餐。七楼。”张胤锁了车门,示意莫小晰往直达电梯走。引导员也已经接上话来:“用餐请这边,有直达电梯带您上七楼,餐后请向服务员索要停车凭证。祝您用餐愉快。”

进了电梯莫小晰才瞪他:“你个太子党,又来这种奢侈场所。又有人送你家消费券了?”

张胤这回倒是一脸无辜滴看着她:“这次可没有,是许安然说来这里的。”

“安然?”她正想问他,已经到了七楼,一开门,就看见她再熟悉不过的许安然大小姐风姿绰约地站在餐厅大堂里,明显是在等他们。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许安然竟然还挽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还是她怎么也不会再跟许安然想到一起去的。

“小晰,你还记得他吧,杨子杰,我大一时候的男朋友。”

落座之后,许安然的第一句话,就让莫小晰一愣一愣的。她当然记得这个男人,当年许安然跟他在一起,不过半年的时间。虽然他们几乎没有红过脸,但不知为什么,某一天许安然就打电话给莫小晰说:“小晰,我跟那个男的分手了。”

这男人一直是莫小晰心里的一个谜团,和所有能搞定许安然这位大小姐的男人一样,他确实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举止也非常有绅士风度,看得出家教和家境都不错。当年他们分手的原因,许安然只说了一句“合不来”,她虽然觉得蹊跷,但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现在他们这样亲昵的样子,许安然还把他郑重其事地介绍给她,这算什么意思?

“安然,呃,你们,复合了?”莫小晰转动着筷子,好容易才挤出这个问题来。

许安然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地点头,脸上是热恋中的甜蜜:“嗯,是啊。想来想去,还是子杰对我最好。这都三年了,他也还是觉得我最好。所以,就这样咯……”

一顿饭吃完,许安然倒是不停地对莫小晰讲着她跟杨子杰的点点滴滴,两个男人坐在一旁,都是微笑着听着,也不试图插话。直到最后许安然的一句话,才让莫小晰和张胤都忍不住“啊”出声来。

“小晰,我们已经见过家长了,打算要结婚。”许安然略微带着羞涩的一句话,倒是完全超出了莫小晰的想象:她认识的许安然,上天入地打不死的女超人许安然,居然就这么,才22岁,就要结婚了?!

等到答应了做许安然的伴娘,帮着她开始忙活婚礼的各项事宜,莫小晰才知道了她为什么突然决定结婚:这两个人,竟然搞到要奉子成婚。

“许安然你个笨女人,不是你一直说女人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出人命的么?怎么你就第一个出事啊!”莫小晰陪着许安然试婚纱,一边帮她调整裙摆一边念叨,“你不要说什么不小心之类的,鬼才相信你不小心,你根本就是有预谋的。”

听着闺密第一千零一边地念叨同样的话,许安然倒只是笑。本来总以为,她和莫小晰一样,都是太会保护自己的人,大概要到个30岁才嫁得掉,谁知碰上杨子杰这个冤家,兜兜转转四年,到头来不小心当了个“先上车后补票”的“毕婚族”。

“小晰,以后宝宝出生,你要做他干妈哦~”许安然试图用宝宝停止莫小晰祥林嫂式的念叨,事实证明,这很有效。正蹲着帮她调整裙摆的莫小晰果然就住了嘴,半晌才接话:“我可只喜欢小女孩,不可爱的也不行哦~不过,安然,你那么漂亮,杨子杰又长得挺儒雅的,你们的宝宝一定漂亮可爱的。”

说着她突然就站起来走到窗边去,声音竟然有点哽咽了:“安然,你怎么就,要嫁人,要当妈妈了呢……那以后,剩我一个人,找谁去逛街血拼杀个天昏地暗,找谁去喝咖啡谈心事,找谁去游乐场一边尖叫一边坐过山车……”

许安然提起裙摆,走到莫小晰边上,和过去十几年里的每一次一样,轻轻地环住她,脸颊依偎在她肩上,语声是轻轻柔柔的:“傻瓜小晰,我嫁了人,当了妈妈,也还是你的安然啊。我们还是可以去逛街,可以去谈心事,可以去坐过山车的。”顿了一顿,她又抬起头来带着坏坏的微笑看她:“小晰,我跟你说哦,我妈妈和婆婆可都抢着要帮我带宝宝呢。以后啊,我们两个不但可以出去玩,还可以多一个付钱和做苦力的冤大头哦~”

莫小晰顺着许安然的示意,瞥到在另一边试礼服的杨子杰,想象到他以后跟在她们后面任劳任怨的样子,忍不住就破涕为笑:“你啊,别把他当下人使唤。对你这么好这么专情的男人,别吓跑了。”

“我知道。”许安然脸上是莫小晰从未见过的温柔,属于成年女性的温柔。凝视了未婚夫片刻,她才转过来,对着闺密说起了另一个男人:“那你呢,小晰?你会说我,怎么自己就不知道珍惜一下身边的那个好男人?”

“安然……”莫小晰一时无言以对起来,只是垂着头,用足尖一下一下踢着地面。见她这样子,许安然也不好再说下去,其实她们两个都知道,莫小晰和张胤之间,或许,就是少了些什么,也或者,是多了些东西。

part.5

“谢谢,请在这边签名。”莫小晰头也不抬地收下又一封礼金,将桌上的签名簿推出去一些,抓起眼前那支签字笔就递了过去。身为许安然的伴娘,她可真是尝到了婚礼的忙碌滋味,刚才还在里间陪许安然补妆,这才几分钟工夫,就被喊出来临时帮忙做迎宾,好让在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迎宾去上个厕所喘口气。

“莫小晰。”低沉好听的男声,只喊了她的名字,却没有下文。男子就那么站在她面前,似乎等待她的回应。

她知道是他。七年不见,她还是能够准确地听出他的声音,就像初二那年,那个夜幕初沉的傍晚,只是三四个字,她就能认出他来。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觉。仿佛,这喧嚣的厅堂里骤然寂静,隔绝一切的声响,只有那三个字,直直地刺进她的鼓膜里去。在曾经的那十二年里,她无数次地听过这个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三个字。兴高采烈的。不动声色的。拿腔拿调的。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的。莫小晰。

不是没有设想过重逢,也知道,在这场婚礼上,总会遇上他——帮着誊写喜帖时,就看见了他的名字。只是,哪怕设想过一千遍,一万遍,也还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硬生生的切入主题。时隔七年之后,他们对对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分别是 “谢谢,请在这边签名”以及,“莫小晰”。

迎宾谢晓岚已经在这个时候跑回来,一边喊着“小晰小晰,谢谢你啦”,一边急匆匆地坐下,又好奇地打量着迎客台前立着的颀长男子:“先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莫小晰知道不能再装做鸵鸟,于是只好挂上微笑,抬起头来看他:“是你啊。”

二十四岁的男人,或许是在国外生活了七年所致,相比当年,越发的耀目起来。不是少年时那种霸气桀骜的凌人之势,不知是因为父亲出事的影响,还是因为七年独立生活的磨砺,多了几分内敛与沉稳,却不敛锋芒。

注视着他,莫小晰竟然就觉得眼眶微微的湿润了起来。这个男人,经过了七年漫长的时光,经历了从骄傲的、万众瞩目的地方瞬间跌落的转变,他仍然是人群中那么那么耀眼的存在,以至于,她隔了七年的漫长时光,再度见到他的时候,仍是忍不住以仰望的心情看向他,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挂上那熟悉的带着一丝调侃的笑容,用明显是故意的口吻说她:“莫小猪,你又肥了哦~”。

谢晓岚愈发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忍不住就开口打破那一丝的静默:“小晰,你们认识啊?”

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下意识的反应,是立刻站起身来,微微侧过身去,对着谢晓岚微笑介绍:“沈谦。我跟安然的发小。他是我哥哦~”

她没能看到的是,伴着她的话音,他脸上的神色悄然黯了一黯。谢晓岚倒是兴奋着伸出手去握手:“你好,我是谢晓岚,嗯,安然姐的表妹。”

对于主动示好的年轻女子,他倒是不复当年的淡漠,保持了良好的风度与她握手,嘴里却只是给了礼貌的“你好”两个字。莫小晰不禁暗暗失笑,在人模人样的钻五外表之下,他倒还是她熟悉的那个沈谦。张胤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倒好,直接见了花丛就绕路走,一副花粉过敏的架势。

事实证明的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叫做巧合。莫小晰不过刚想起张胤,被许安然胁迫来当领座员的张胤就拿着杯starbucks外送的热牛奶走了过来。看见沈谦,张胤怔了片刻,很快认出他来,脚步明显顿了一顿,却仍是不动声色地过来,径直走到莫小晰面前,把手中的热牛奶插好吸管递给她,语气是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的宠溺:“小晰,喝点牛奶垫垫。等会儿你肯定吃不到东西,还要帮许安然挡酒,先暖暖胃比较好。”

“嗯。”莫小晰保持着与他一贯的默契,接过牛奶便喝了一口。这大冬天的,虽然宾馆里打足了空调,穿着伴娘的小礼服坐在门口,她还是有点手脚冰凉,这杯热牛奶倒是来的很及时,颇有几分雪中送炭的味道。

看她心满意足地喝着牛奶,张胤不自觉地就微笑起来。她满足的样子,总像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猫,让人忍不住就忘了她脾气上来时的张牙舞爪,想要好好疼爱怜惜她。于是他像过去的七年里一样,伸手就拍拍她的脑袋:“慢点喝,有那么渴么?”

沈谦在一旁站着,竟突然发觉,原来经过了七年的时间,他记忆中那个总是跟着他、粘着他的莫小晰,已经有了自己的另外一个世界。她,生活得比他想象的更好。而且,她和他的世界,已经没法再像过去一样重合在一起了。眼前的莫小晰与张胤,是那么的自然、默契,一如当年的他与她。只是跨过七年的时空,他再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倒是谢晓岚发现了沈谦的尴尬,站起来推了推张胤的肩膀:“哎~这里没人会欺负你女朋友的啦,少甜蜜一下会死啊,客人等你带位呢帅哥~”

莫小晰一下子红了脸,看看张胤,又看看沈谦,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只好瞪着谢晓岚开炮:“晓岚你不要乱讲啦,我们不是……”

“沈谦,你的座位在七桌,我带你过去。”张胤掏出座位表看了看,很快找到沈谦的名字,打断了莫小晰的解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叮嘱她:“小晰,再一刻钟就开席了,你记得先到我们那桌去吃点东西,别饿着肚子去陪许安然敬酒。”

“哎呀知道了啦,啰嗦死了,快走啦你!”莫小晰挥了挥手示意张胤快点走开,这一幕落到沈谦眼里,愈发让他坐实了这两个人的暧昧关系。那是他不曾看过的莫小晰。在他没能在她身边的岁月里,她念完了高中,经过了高考,上大学,毕业,工作,在他还没来得及适应的时候,就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比当年更加漂亮、独立、能干的女子。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思考自己对她的感情,她已经和九年前她就喜欢了的那个男孩子,成为了众人眼中那么般配的一对,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张胤,是真的很配他的莫小晰。多好笑。明明都已经是别人的了,他却还是那样固执,认为她是他的莫小晰。一如五年级那年的初秋,他啃着冰棍,含含糊糊对她说的:“你是我家小晰啊。”那时她没有听清楚,竟然,恐怕这一生,也就再没有机会,以哥哥以外的立场,让她听清楚这句话。

这一场婚宴,直到夜里十点才渐渐散场,等到众宾客都离开,只剩下主家收拾东西时,已近十一点。身为伴娘,莫小晰不可避免地喝到微醺,幸好新郎杨子杰与伴郎许安平的酒量都算不错,加上新人们早就备好了“特制”的假酒,才没让她这个伴娘真的喝出洋相来。

莫小晰喝醉的样子,张胤是见过的。那是在篮球队的毕业散伙饭,她和丁檬以“家属”身份列席,结果唯二的两个女生,和篮球队低年级的那帮小男生一样,全都喝翻了。丁檬喝醉了就开始闹,笑嘻嘻地拽着徐俊峰一通表白,逼着他回答“你爱不爱我”。莫小晰倒是好点,只是话多,到了后来却又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等到张胤送她回寝室的时候,她竟然就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靠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讲了一句半梦半醉的话:“沈谦,你他妈有本事,就,就躲在美国一辈子,不要回来祸害……”

半年过去,想起这句话来,张胤不得不承认,他仍然有些该死的嫉妒。虽然明知道,连莫小晰自己,都从来不明白她对沈谦是什么样的感情,但他仍然介意,介意她的梦话抑或醉话里,出现的竟然是那个在国外躲了七年的人。

“张胤,你先送小晰回去吧。”许安然裹着大衣,拽着已经开始话多的莫小晰过来,直接把人推给他,“楼上房间那边不用她去了,忙了一天她也够累的,让她早点回去。”

谢晓岚跟在后面就递了莫小晰的大衣和包包过来。张胤接过衣服给莫小晰套上,她倒还有点不乐意,借着酒意扑过去抱着许安然就是一通数落:“安然,你说你,突然把自己嫁掉也就算了,现在我是你的伴娘哎,还不让我在这边陪你。怕我数礼金的时候a钱啊?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二十年的交情……”

“好啦~乖啦~晚上不回去你妈要担心的,让张胤送你回家,听话~”许安然拍着闺密的肩,偷偷地红了眼睛,仍然是把她推给张胤,丢下一句:“你负责把小晰安全送到,出什么岔子我唯你是问!”,就拉着谢晓岚走去两家长辈那边帮着收拾东西。

“张胤,安然,安然她不要我了啦……”莫小晰转过来看着张胤,嘟着嘴,泪眼汪汪的样子,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很受伤。张胤心里一紧,顺势就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傻瓜小晰,许安然她最在乎你了,哪里会不要你。就算她不要你,还有我啊,我不会不要你的。”

莫小晰在他的怀里,似乎是怔了一怔,却很快就彻底释放了情绪。张胤抱着她,静静的,只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怀里微微颤抖着,他还来不及换下的armani西装的左胸口,渐渐地就有了温润的感觉,一小片,慢慢洇开。

张胤半搂着莫小晰的肩,带她到了停车场,上了他那辆pt漫步者,发动车子扬长而去。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在身后那一排停车位,那辆依旧停着的黑色peugeot 307里,沈谦静默着坐在那里,已经有大半个小时。

他一直在等,等她出来。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若是她这时间要回家,定然是有人送的,而那个人,多半就是张胤。只是他不甘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凭了什么,这样不甘心地坐在这里,以前所未有的顽固,等她的一个身影。

给自己的理由是:她喝的有点多了,总要看到她有人安全送回去,做哥哥的才能放心。这样的理由,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却还是要一遍遍地让自己相信。

七年。自从爸爸出事之后,他一度觉得自己身在美国,就是在逃避。他知道爸爸趁机转移了大部分资产,把下半辈子都押在了他的身上。但他在那个时间,身在异乡,却只是觉得无颜面对旧识,尤其是莫家人。他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看待自己,看待爸爸。他知道的是,妈妈把家搬出了师大,她与他一样的,都依靠着远离是非中心来自我催眠,试图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在美国的七年,学业未成他不敢回来,甚至不敢回复莫小晰每年在qq上的留言。他常常想起她,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只是,他总是告诉自己,要出人头地,要衣锦还乡。但他却忘了一件事,七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的东西。他以为他们都还能站在原来的地方等待彼此的长大,等待时间的过去,他以为只要他回来,就能跨过那七年的遥远时空。但是,他却忘了,七年之后,她已经不再像当年那般需要他,而他,也不再有那个资格,不顾一切的假装他与她两个人就是一个天下。

他只能静静地在车里坐着,连大灯都不敢打,就那么看着她,目送她上了张胤的车,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然后,继续坐着,直到手机响起来:

“喂?嗯,在路上了。”

part.6

莫小晰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还略微觉得有些宿醉后的头痛,看见是个陌生的号码,想也不想地将手机按成静音就继续睡。

两分钟之后,正要再度进入睡眠状态的莫小晰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陌生的号码疑似那个日本大客户的中国秘书,于是立刻从被窝里蹿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就回拨过去:“你好,我是莫小晰,请问刚才哪位打我电话?”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愣,才开口接话:“是我,沈谦。”

“哎?”莫小晰紧绷的那根神经突然就松了,一时间竟然也忘了和他的七年隔绝,或许是刚被吵醒还在迷糊状态中,直接就倒了下去卸掉了伪装,“靠!你干吗一大早打电话吵醒我,害我还以为是日本大客户……”

这回沈谦是彻底愣住了。拿着手机站在自家阳台上的他,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么突然地变回了他熟悉的那个莫小晰。于是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吐出了一句完全不经过大脑的:“莫小猪!十二点了,你还在睡啊!”

莫小猪。

还在迷糊着的莫小晰瞬间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白色的设计感吊灯,明明是大中午的,竟然有一种被灯光刺痛的感觉,眼前不自觉地就模糊起来。

她已经有七年多没有听到过这三个字了。莫小猪。那是只有沈谦才会用的称呼。她总是贪睡,小时候,一放寒暑假,她就睡得天昏地暗,尤其是暑假,爸妈都出门上课去的日子,不到中午绝不起床。那时沈谦总会打电话到她家,固执地让电话一直响,直到她睡眼惺忪地过来,接起来就冲他发火:“沈谦你吵死了啦!让我多睡一下都不行!”当年他总问她,为什么会知道是他的电话,也不怕骂错人,她就总是笑而不答。其实,除了他之外,又有谁会如此有毅力地打她家的电话,不到有人接绝不挂机。

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隔断了七年。

莫小晰再次从被窝里坐起来,抓过厚厚的棉睡袍裹上,顺便调整了情绪,这才对着手机问他:“沈谦?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听见她恢复成语气平和的样子,心里反倒失落起来:“问许安然不就知道了。”顿了一顿,才又扯回到主题上来:“莫小晰小姐,有荣幸与你共进午餐么?”

半个小时后,莫小晰站在楼下的小区道路边,等沈谦来接她。冬日的中午,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映在她身上,远远望去,仿佛折射出橙色的温暖的微光。

沈谦开着他的peugeot 307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久违的那个她,穿着红色的呢大衣,露出一截苏格兰格子及膝裙的下摆,配了时下年轻女孩们最爱的雪地靴,只是那么站在那里,也能让他感到心里有一股暖流经过。

她,总是他的阳光。只是他到今天才懂得。

“莫小晰。”沈谦将车开到她面前停下,摇下了车窗喊她。

“看见了啦。”她下意识地呛他,很自然地跑去开了副驾座的门就坐进去,系好了安全带才问他,“去哪里吃饭?”

沈谦又诧异又好笑地看着她,半晌才想出个形容词来:“你很熟练么~”

“啊!哎呀,平时蹭张胤的车习惯了,嘻嘻~”她不以为意的答话,却让他突然有一种自讨没趣的感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将这话题进行下去,只好打了倒挡将车调头就走。

“喂!你还没说去哪里吃饭啦!我早饭都没吃饿了哎!沈谦!”

“moonlight shadow。”他终于烦不过,打破沉默报出了餐厅名字。

“moonlight shadow?你说的是莲禾路的那家moonlight shadow?那边东西很好吃哎~我都好久没去了~”莫小晰明显兴奋了起来。moonlight shadow的老板是个香港人,店里做的甜点与西餐都是一流,难得的是价廉物美。她第一次去这家店,是张胤带去的,从此就爱上了,三不五时带了朋友跑去,上一回还跟想策划求婚的男同事推荐,听说最后还真让他抱得美人归。

莲禾路是这城市里沿湖而建的一条林荫道,两侧开满了雅致精细的中西餐馆、咖啡馆和酒吧。这条老牌的小资情调街倒是离莫小晰家不算远,不过十五分钟车程。

moonlight shadow就在湖边,整栋房子是间本市最出名的青年旅舍,自从开了moonlight shadow之后,更是门庭若市。莫小晰素来爱极了这里的落地大玻璃、布艺软沙发、暖黄色灯光,还有店里低吟浅唱的爵士乐,以及,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全部打开的一整排落地玻璃移门,和门外亲水平台上的三两张小圆桌的座位。

这冬日的中午,虽然有阳光,湖上的风悠悠荡过来,还是使得室外有了三分凉意。moonlight shadow的亲水平台也并未开放,所有落地玻璃上的卷帘倒是全都收了上去,任由阳光在店内肆虐。

莫小晰熟门熟路地进了店里,脱了外套挽在手里,想了想,就跑去挨着亲水平台的一个两人座坐下,这才冲着在对面坐下的沈谦笑:“每次来这里,我好像都坐这个位子,都习惯了。第一次张胤带我来的时候,我也是选了这个位子,当时他还郁闷呢,这边是非吸烟区……啊,都忘了问你,抽烟么?”

面对她这一整串的长句,沈谦也只好苦笑:“我想我可以确保在一顿饭的时间内不抽烟。”

“那我点单啦?饿死了~”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起伏,只是在接过服务生送上的柠檬水时,就报了几个菜名,又问沈谦:“你吃什么?”

注意到她流利的英文,他倒是愣了半秒,这才翻看着菜单,随口也用英文报了菜名,这才问她:“我记得你是日文系吧?”

她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笑,佯装惶恐地问他:“啊?我的英文能听出日本口音吗?”不等他接话,又换上淡然的笑容,不以为意地抱怨:“谁让z大日文系那么变态啊,大一就要求我们先过专四,不然会影响后面的专业课,还要扣4个学分呢。”

说话间她低下头去,用吸管拨弄着水杯里那片单薄的柠檬,突然又不经意般地开了口:“哎呀,都忘了你在美国住了七年了,在你面前卖弄英文,我这不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么。”

他倒是真不知该接她的哪一句话,只能顺着往下讲:“我倒是觉得你英文好得像在国外住过一样。不过,也是,你爸爸妈妈都是留过洋的,又是英文老师。哦,对了,叔叔阿姨好么?我回来也没去看过他们。”

“嗯,好呀。”她觉出他的生分来,讲话也便收敛了几分,“你还不知道吧,我高一那年,我爸正式从师大辞职了,现在我妈倒是还在教书,不过也不带班了,就上上公共课。我妈妈,她倒是一直很记挂你妈妈……”

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禁忌,莫小晰拨弄着柠檬片的右手停了下来,空气也瞬间凝滞起来。对面的沈谦却仿佛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接过话去:“嗯,我妈跟我讲了,说阿姨逢年过节都打电话来的。其实她现在也蛮好,就是家搬远了么,跟你妈妈往来没以前方便。”

“嗯。”莫小晰挤出了这一个音节,正在琢磨着接下去要说什么,手机倒是很是时机地响了起来。是张胤。

“喂。张胤。”

“嗯,早就起了啦,在外面。”

“啊?不是啦,跟沈谦。”

“嗯,人家约我吃饭呀,谁叫你动作没他快。”

“在moonlight shadow。嗯。下午?再说吧,我现在不知道。”

“嗯,byebye。”

沈谦就那么默默听着莫小晰的对答。她和张胤的通话,简短,但能听得出熟稔和默契,竟仿佛一对多年的情侣乃至夫妻。他终究是,错失了陪着她成长的,那最好的七年。

吃完了饭沈谦开着车说要送莫小晰回家,却又绕了路,沿着湖缓缓地开,车里cd机放着老爵士,黑人男歌手的声音低低地吟唱。莫小晰突然就想起来,张胤也曾经带着她开车走这条路,在初夏的晚上,她大开着车窗,微热的晚风就从湖面上掠过来,反复吹乱她披散的长发。那时候车里也放着音乐,是许巍,他们共同喜欢的那个中年男子。

“突然觉得,在这条路上开着车走,还真是要听爵士才更有味道。”莫小晰忽然就发出了这样的感触,倒是让沈谦怔了一怔。她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随着音乐轻声哼唱起来,听见歌词里闪过“rainbow”这个单字,瞬间又有了别的念头。

“沈谦,我先不回家,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莫小晰说的地方,就在莲禾路与北京路的交叉口,在一幢民国时代留下来的欧式建筑一楼,临街的店铺有奶白色的旧式窗棂,店里是米色的墙壁与浅褐色的地砖,墙上画满了涂鸦。这是两年前开张的甜品店,名字就叫做“rainbow”。

沈谦跟着莫小晰进了店,看着她笑嘻嘻地跟店里每一个店员打招呼,然后走到角落挨着杂志架的位子坐下。胸前别着店长胸牌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开口便熟稔地问她:“小晰,吃什么?”

“红豆双皮奶。”她依旧挂着甜美的笑,“阿志,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我哥,沈谦。”

叫做阿志的店长笑容很是温和,转向沈谦递上menu,语调比笑容更温和:“小晰常说起你。想吃点什么?”

沈谦对于甜品其实兴趣一直不大,在美国这些年,更是吃腻了甜食,但见到莫小晰一副兴奋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扫她的兴,将menu翻来翻去看了半天,选了份应该是甜味最淡的柠檬可乐。

阿志收了餐牌走开,沈谦这才抓着机会问莫小晰:“你常来?我看他们都跟你很熟么。”

“是呀,我喜欢饭后过来。”莫小晰抓起桌上为客人准备的留言用便签纸,从包里摸了支笔出来随手画着图案,一心两用地答着他的问题,“我总觉得,饭后能吃到甜品,那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说着莫小晰站起来走到柜台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听见柜台里年轻的女店员笑出声音来。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枚木制纽扣样式的图钉。她把刚画好的便签纸用图钉随意按到座位后方硕大的软木留言墙上,回过身坐下,注意到沈谦疑惑的表情,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阿志是我死党,所以店里人都跟我很熟。”她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困惑,“我大学的时候曾经在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打工,那时候阿志是那边的甜点师傅,久了就混熟了。后来他自己出来开店,说要实现梦想,房子还是我帮他找的呢。柜台里那个美女是他女朋友,当年我们外语学院的院花林宁。这儿算是我据点,以后记得多多捧场啊~”

沈谦就这么注视着对面的莫小晰,看她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的朋友,他不认识的那些朋友。七年不见,她和他的生活,早已错出遥远的距离。他只是看着她,她快乐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当年总在脑子里缠绕的一句话,突然又浮现出来:他的莫小晰,真的长大了。

阿志亲自端了托盘过来,一个精致的白瓷盅,里面是莫小晰点的红豆双皮奶,柠檬可乐则用剔透的高脚玻璃杯装着,一冲眼,倒像是一杯精心调制的**尾酒。莫小晰将多出的一枚图钉放进托盘里,冲着阿志挺豪迈地喊了一句:“多谢了同志~”阿志已经走出了几步,闻言又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你小心我以后在门上挂个牌子:莫小晰不得入内!”

莫小晰只是笑,半天缓过劲来,压低了声音对着沈谦说话:“你知道他怒什么么?他名字就叫童志,童话的童。我和宁宁老说呢,不知道他爸妈怎么想的,哈哈~”

沈谦听了也是笑,刚喝了一口的柠檬可乐差点呛住,还没来得及接话,手机就响了起来。莫小晰偷偷看了一眼他搁在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滚动着一个明显是女性的名字:章静瑜。

“静瑜。”沈谦深深地看了莫小晰一眼,见她低着头正发短信,终究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嗯。跟莫小晰吃饭呢。对,跟你说过的,我妹妹。”

“今天晚上?好吧,那我四点钟去接你。嗯。byebye。”

“女朋友?”沈谦刚挂断电话,就听见对面飘过来这么一句直接得无以复加的问话。莫小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来,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分明写着“好奇”和“八卦”两个词。

“嗯。”沈谦迟疑了两秒,只是给出了一个鼻音的答案,嘴唇又动了动,却又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有什么可说的呢。七年,他们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也不再是彼此最最熟悉的那个人。而事实上,他也没有必要向她解释什么,毕竟,即便在遥远的七年之前,在那十二年的光阴里,他们也从来,都不曾是“只属于彼此”,那样的关系。

番外一 几回魂梦与君同

“你好,我是章静瑜,你的老乡。”

大二开学没多久,沈谦在学校的餐厅里认识了章静瑜。念艺术的女孩子,高瘦、清秀,很活泼。那时是陈墨发了e-mail来拜托沈谦照顾她,只说是故交,后来又吱吱唔唔地承认,是交往过的前女友。沈谦也没有放在心上,对于老朋友陈墨,他了解得很,知道他从高中开始就祸害了不少女孩子,个个都像章静瑜这样,家境好,人漂亮。

沈谦第二回见到章静瑜,是三天后在学校的路上。他下了课穿过草坪打算回宿舍,正好见到章静瑜和一个黑人男生在树底下站着说话。

“又是个花爹妈的钱来混个文凭,只知道玩和谈恋爱的女生。”他只是在心里暗自想,打算当作没看见,顾自向前走。

“沈谦。”她却看见了他,用中文喊他,语气里竟有几分求助的味道。

想到陈墨的托付,沈谦暗中叹了口气,只好迎上去,亦用中文答她:“怎么了?”

章静瑜并没有多说什么,顺势就挽住了他的手臂,是亲昵的样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沈谦还没反应过来,那黑人男生已经瞪着他:“who are you?”

“he's my boyfriend.”章静瑜答得飞快,“i have told you that i have a boyfriend.”

黑人男生怔了一怔,倒还是很有风度,只是做出了遗憾的表情:“i’m very sorry.”说完了便走。章静瑜看着他走远,这才微笑着松开了沈谦:“谢谢学长!作为答谢,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中餐厅哦~”

那天晚上,是沈谦在美国的四年多来,第一次无可避免的想起莫小晰。晚饭的时候,章静瑜挺能聊,但说的大多是她和陈墨的往事。他这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是陈墨母亲的上级,两个人也算是从幼儿园就认识,高中毕业之后试着交往了半年,最终不咸不淡地,以章静瑜出国念书告终。

多么像。沈谦这样想着。如果爸爸没有出事,如果他跟莫小晰一样上了市一中,现在,他和她会是什么关系?在美国这几年,他常常会想起她,很多的时候,只是支离的片段:在supermarket看到她曾经买过的进口巧克力,眼前就闪过她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夏天的晚上坐在电脑前面一边k论文一边吃西瓜,就会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在她家,他盛怒之下在她额上印下的那个吻;甚至于,有一回从书店回学校的时候时间晚了,走进学校大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初二那年的那个下午,自己竟然能在那样昏暗的场景里,不用对方说一句话,也能认出她来……

大一的时候其实他想过回国去过年,在msn上随口问了许安然国内的情况,听说张胤与莫小晰现在那样的要好,却没有交往,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期望来。最终他仍是没有勇气回去,年三十的晚上,和几个中国留学生去煮饺子点烟花的时候,他忽然就想打个电话给莫小晰:他不在她的身边,她还会不会怕黑?要是走失了,张胤知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想到这里沈谦却失落起来,就算是他,如今如果和莫小晰走散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他终是知道,他和她,回不去了。但,他却没法不承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是喜爱她的。那种喜爱,与曾经和季昕、叶璐薇她们在一起时的感觉都不同。他已经做不了她的王子,但在他的心里,她是公主。

真正让沈谦几乎要绝了对莫小晰的念头,是在大二的暑假。那个夏天,沈谦所在的学校分到了几个来做暑期交流的中国学生,其中就有z大的。他是为数不多的暑期留校的中国留学生,自然被指派去做接待和翻译工作。那男生听说沈谦的家乡就是z大所在的那座城市,兴奋地和他攀了老乡,话也多了,到后来熟了,留了msn,直到回了国还常上网和他聊天。

这男生回国后的第三天,沈谦上网找资料,顺便和他聊了几句。聊着聊着男孩子就发了一个blog地址过来,说是他所效力的z大校队的官方blog,邀请沈谦一定要看看他比赛时的英姿。当下沈谦也没在意,只是回了个笑脸说好,待到夜里无聊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来,便点进去看。

因为那blog的服务器设在美国,沈谦点进去倒是没有费太大力气,但他却没有想到,在那个blog上的大量照片和比赛视频里,他频频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莫小晰,她长高了些,也出落得更加清秀,在那些照片里总是绑了马尾,穿着方便行动的衣服,在场边忙来忙去。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抓拍了不少她给张胤递水递毛巾,还有两个人笑嘻嘻说话的照片,有一张格外亲昵,她踮起脚把毛巾递上去,张胤用左手接过,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脸上都是笑的,张胤的右手抚着她的头顶,是疼惜的样子。

负责发blog的人在照片下面写了一句:“我们的义务‘经理人’小晰,和她的‘疑似’男友mvp张胤同学,很登对吧?”

那天夜里沈谦看着那张照片,许久,终是觉得无望。虽然那只是一个静态的瞬间,但莫小晰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他很多年不曾看到过的,甚至,可以说,他从没有见过她笑得这样温暖。她长大了,成熟了,平和了。但她,已经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属于他了。

那以后沈谦倒仿佛想通了,开始愿意接受女孩子们的邀约,其中包括了陈墨托他照顾的章静瑜。其实,有很多个周末,他都是和她出去,地方总是她选,看电影,陪她逛街,去看画展,去创意市集淘宝,甚至就是陪着她带个相机,在街头乱拍,也有几次,被她邀去给她们几个学艺术的女生当画画的模特,就在那里坐一个下午。

在常约他的女孩子们当中,沈谦倒是比较乐意跟章静瑜亲近,一方面是出于老乡的情分,可以说方言,透着亲切,另一方面,他总觉得她在某些地方像莫小晰,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看到章静瑜,他总能想起莫小晰。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有多像,只是,或许她们两个都一样,爱笑,想法独特,有一点贪玩,却又很知分寸,明明是家境很好的女孩子,在人群里却并不高调,颇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然后,就在大三的圣诞节,章静瑜拉了沈谦,两个人跑去教堂里“感受气氛”。出来的时候章静瑜在教堂门口和蔼的中年女子手里接过一盏白色的小烛灯,坐在街心的花坛边把它点着了,看了许久,突然就转过来亲吻他。

沈谦从没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个女孩子这样突袭过,霎时间有几分脸红。章静瑜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用她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眼眸中映着一点烛火,亮闪闪的,很是好看。她只是微微仰视他,带着点询问的味道:“学长,既然你没有女朋友,我可以追你吗?”

那个瞬间他的心里狠狠地暖了一下,一时冲动起来,便去牵了她的手。章静瑜的手不像他印象里莫小晰的手那样小,是修长漂亮的,握在掌心里,却没有莫小晰的手那样温和,有几分骄傲的味道。沈谦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她,终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她,心里便有了几分游移,退缩着想要将手收回来。

章静瑜看出了他的犹豫,只是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放开,仍是问他:“沈谦,手都让你牵了,我们试试看交往,好不好?”

他最终没能忍心拒绝。谁知一交往便是两年多,直到他学成回国,章静瑜也提前修满了学分,跟他一道回来,这时沈谦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就是章市长。

回国之后,沈谦拗不过章静瑜,带了她回家见妈妈。她又非要去看他爸爸,就连他自己,都七年没有见过的爸爸。两个人为此还吵了难得的一架,最终还是去了,沈爸爸很意外,章静瑜他是见过的,在她的小时候,那时她爸爸还是市经委的主任。

后来两个人又去了章家,算是把彼此的家长都见过了。章市长虽然忙,人倒是挺好,知道沈谦爸爸是以前师大的沈副校长,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轻蔑,只是一直说沈爸爸的好处。

沈谦觉得挺温暖,他知道章家人挺喜欢他,就像当年莫爸爸莫妈妈喜欢他一样,是真心的待他好。但他又觉得有些受伤,是因为工作的事,虽然他是自己杀出重围进了那家本地知名的外企,到后来,又在不经意间听说,原来在他应聘拼杀时,章静瑜陪着他去,被高管认出了是章市长的女儿。虽然人事经理和集团老总都说,最后要了他是看中他的能力,但他心里总是存着几分怀疑,如果他不是章市长的准女婿,是不是真的就能在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中最后抢到这个岗位。

工作之后,沈谦总难免陪着老总去应酬,某一天在一个宴请市里中高层的饭局上,他竟然遇到了张胤的妈妈。虽然只是小学的时候见过几回,张妈妈竟然还记得他,聊了几句就想起来他是儿子的小学同学,于是开了话匣,从念书讲到工作,又讲到“个人问题”,挺八卦地问他:“小沈交女朋友了没啊?”

一边就有好事的人插话:“怎么没有,小沈的女朋友就是以前老到我们办公室来玩的静瑜啊。他们在国外念书认识,一道回来的。”

“哦~静瑜我记得的,蛮好的一个小姑娘~”张妈妈夸了一番,又把话题扯回儿子身上去,“你们这个年纪,是该谈朋友了。呶,我们家张胤,交女朋友都不跟我讲,还是人家告诉我的。哦,那个小姑娘你也认识的呀,也是你们班的,莫小晰。张胤宠她宠得不得了。我老是讲他,没出息。”

沈谦一时便不知该怎么接话。自从那年看到照片以来,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张胤和莫小晰的事,有说他们交往了的,也有说没有的,也没人能拿个证据出来。他心底里似乎总还有一线的生机,总是觉得,没有证实的,什么都是传言。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张妈妈跟他证实了这件事。

那天的饭局本来就是觥筹交错的酒局,和张妈妈聊完之后,沈谦竟难得贪起杯来,干脆地陪老总敬了一圈,又每桌敬了一回,把公关部经理都给吓住了,老总倒是很高兴,连连夸赞“小沈又能干,又善交际,是个人才啊~”。

沈谦本是答应了章静瑜,饭局结束之后陪她去看电影的,到了最后她开车来接他,反是被他的醉态吓到,嗔怒着念叨了他几句,终究是无奈地请人帮忙把他弄上车,开了车送他回家去。

沈谦歪在章静瑜的车上,知道她在一旁念叨他,却听不真切,只是耳畔又响起张妈妈说的话:“那个小姑娘你也认识的呀,也是你们班的,莫小晰。张胤宠她宠得不得了。”

后来他终于在许安然的婚礼见到她,却又只是,生生地证实了她与张胤的合契。那天她是伴娘,喝的微醺,张胤送她回家。其实他在停车场里,坐在车上等了许久,只为看她安全离开。

他终是连车灯都不敢开,只是坐在那里。章静瑜来了一个电话,问他有没有回家,他也只是敷衍了事。挂掉电话,却仍是坐在那里,到副驾座的储物盒里翻了一包烟出来,点了一根,在那里静静的抽,直到烫着了手,才慌忙熄掉。

他想,他是醉了,却又觉得心里特别的清醒,恍惚之中,竟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和莫小晰一起,被各自的爸爸逼着背的宋词里面,有一句句子,那时不懂,如今却觉得真切。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part.7

张胤走进rainbow的时候,就看见莫小晰坐在rainbow柜台前面的高脚椅上,跟柜台里的林宁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童志给客人埋完单回来,看见他进来,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来接小晰?”

“嗯。”张胤随口应了他,走到莫小晰边上靠在柜台上,也不看她,冲着柜台里的林宁笑了笑算是致意:“林宁,小晰可以让我带走了么?”

林宁一边收过童志递进来的百元大钞,利索地打开收银机找零,一边笑着答他:“请便。张大帅哥开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反正大学四年你霸占小晰我们也都习惯了。”

“林宁!再乱说小心我去勾引你家童志!”莫小晰微微红了脸,恶狠狠地呛她。

林宁递了零钱给童志,关上收银机扫了她一眼,随意地坐到柜台里的桌面上,将脸略微凑近了莫小晰:“我们家童志的革命立场可是相当坚定不可动摇的,不信你就试试看咯~”

两个男人听了都只是笑,张胤忍不住就去摸莫小晰的头顶,刻意板着脸,语气却很是宠溺:“莫小晰小姐,你还欠我几年的帐没还清呢,少打别的男人的主意啊!”

莫小晰原本也笑得挺灿烂,听到这句话,突然就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将身体侧开了几分,咬了咬下唇甩出一句:“不好玩。”说着又转过去喊同志:“阿志,请我喝杯鸳鸯吧,我渴了~”

“okay。”童志给客人找完零回来,径直就到后头的厨房里去,不一会端了一杯热鸳鸯和一杯柠檬水出来,分别放在莫小晰和张胤面前,自己就趴在柜台上冲林宁甩了一句:“宁宁,都记在小晰账上啊,以后咱们结婚的时候再跟她算总账。”

“行~”林宁笑嘻嘻地拿了个本子出来作势要记账,莫小晰瞪了童志一眼,一边大口喝着自己的热鸳鸯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小气鬼。”

童志也不恼她,伸手在柜台上装满了糖的藤碗里摸了一颗巧克力,剥开扔进嘴里,顺口就问她:“哎,小晰,你那个哥哥怎么不送你回家管自己走了啊?”

莫小晰捧着那杯鸳鸯,将杯子转了一圈,答话的时候却没什么好口气:“人家要去接女朋友吃饭啊~你以为都像你这么幸福啊,开个夫妻店天天腻在一起。”

童志听了只是嘿嘿地笑,凑近柜台里去对着林宁小声说:“宁宁,好像有人嫉妒我们了哦~”

林宁略微羞涩地笑了笑,推了他一把:“你别老是欺负小晰啦。”

莫小晰听他们打情骂俏,倒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咬着杯子里的吸管。张胤却稍稍侧过身来向着她,装做不经意地样子,那个问题在舌尖打转了一百遍,最后还是问了出来:“沈谦,有女朋友的事情,你知道啦?”

莫小晰怔了怔,突然就抬起头来看他:“张胤,你早就知道?”

“没啊,就是前几天,我妈回来跟我说的。”感觉到莫小晰眼神里的那一丝锐利,张胤不自然地扭了扭头,“好像是我妈在一个饭局碰到他吧,聊起来就有人爆料了。他女朋友,好像是章市长的女儿。”

“哦。”莫小晰也没有追问下去,就那么淡淡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喝她的鸳鸯。张胤尴尬了半秒钟,正想转移话题,她倒先开了腔:“张胤,等下陪我去逛街吧,我前几天看中了一双靴子,就等着今天商场打折了。”

“啊?好。”他显然还在尴尬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顺着接了一句不痛不痒的:“那晚饭……?”

“你选地方好了。”莫小晰迅速恢复成了平常的那个莫小晰,令的张胤生生地怔了几秒钟,这才回过神来专心想吃饭的地方。

“那,要不去北京路那家广东粥铺?昨天许安然婚礼,你喝的不少,今天中午在moonlight shadow吃饭,估计也没吃什么容易消化的东西,现在又吃甜品……带你去喝点粥暖暖胃,怎么样?”张胤一边说着,一边就在手机里搜寻起那家店附近的停车位来。

莫小晰轻轻地“嗯”了一声,正好有客人推门进来,一丝冷风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就将身体靠近了张胤这个热源一些,心里也是暖暖的:从开始变成朋友以来,他一直就是这样细心和贴心的人,会为她考虑到很多她自己想不到的事情。虽然都只是细小的温暖,但回头想想,她竟然也就贪恋起这细小的温暖来。即使,她都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能毫无顾忌地接受他的心意。

2007年的12月底,莫小晰在的城市难得地下了雪,于是qq群里的老同学们分外激动起来,特别是那群师大子弟,一个个都是从小在师大的校园里野惯了的,家里也都习惯了他们一群人出去疯玩,倒也从来不多说什么。这会儿,眼看着离元旦还有一个星期,就有人开始在群里提议去通宵跨年。

莫小晰在工作的空档看到群里热烈地讨论跨年事宜,也只是微笑。这提议到是不错,听说这座从来没有跨年传统的城市,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决定跨年当晚在莲禾路上临湖的城市广场举办跨年晚会,还要玩倒数、放烟花,把夜生活推到极致。她原本就打算去看看市政府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只是许安然怀孕了不能去,才让她有些黯然地打消了念头,现在一下子跳出一堆老朋友要一起去,她倒是有些喜出望外了。

去打印完一份文件回来,莫小晰看见qq上跳出了一个单独的消息窗口,是她初中的同桌李嘉婷:“小晰,你看见群里讨论没有?他们都说去跨年,你去吗?”

“去。我等着牵头的那几个家伙出个流程呢。”莫小晰飞快地回了过去。

过了半分钟李嘉婷又发过来一条:“已经出啦,史磊那家伙写的,我发给你看看?”

“嗯。”莫小晰正和客户公司的业务代表通电话,也没细看,简短地回了一句。很快李嘉婷就发了一个word文档过来,莫小晰随手接收了存在桌面,用左肩和脸颊夹住电话,一边听着对方说的事项,一边快速地在qq对话框里输入了一句“我在忙,晚点看”发了过去。

李嘉婷回了个笑脸过来,莫小晰扫了一眼就把窗口关了,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对方公司的中层,是个讲话有关西口音的日本人,她得全神贯注避免听错误事。

直到快六点张胤来接她下班的时候,莫小晰才想起那个跨年流程来,只能匆匆忙忙地拷进u盘里带回家看。

洗完澡莫小晰裹着厚厚的浴衣坐在暖气边上看那份流程。史磊不愧是做管理的,简单的几句话就将流程写的清楚明白:晚上6点集合,晚饭是聚餐吃自助火锅;然后去莲禾路上靠近城市广场的酒吧,一边喝酒联欢一边还能看见跨年晚会的倒数和烟花;过完倒数,等到凌晨2点左右,去赶ktv最便宜的场子,直接唱歌通宵。

这流程倒是挺合莫小晰的意,几个活动内容她都挺喜欢,于是便在qq上转发给了张胤,顺手问了一句:“有兴趣一起去么?”

过了半个小时张胤才回了给她:“刚才收完就去洗澡了。我看过了,还不错。不过,都是你们师大的,我去合适么?”

“有什么关系啊?”莫小晰不以为意地边喝着热茶边回复消息,“都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你都认识的啊。再说了,我说你也去,我爸妈也会放心点嘛。”

张胤沉默了一分钟,发了个无奈的表情过来:“果然……利用我啊你……”

莫小晰对着屏幕吐了吐舌头,发了个笑得有点贱贱的表情:“我哪有?去不去啦你?”

“去吧。”张胤的qq头像跳起来说了这么一句,随即灰了下去。

“?”莫小晰发了个问号过去,却显示“对方已经离线或隐身,可能无法收到您的消息”,于是便抓了手机过来发短信给他:“下了?”

半晌张胤才回给她一条让她哭笑不得的消息:“额……我家狗把我的网线咬坏了……”

莫小晰看着手机屏幕,想象到张胤面对着他家那只雪纳瑞一头黑线的样子,含着的一口热茶差点喷到屏幕上去,强忍着笑给回了一句:“那你节哀顺变,哈哈~”便把手机扔回了床上。qq上史磊的头像倒是跳了起来:“莫小晰,现在统计去跨年的人数,你去么?”

“嗯,去,替我报两个名。”她迅速回了,又想起来,补了一句:“我喊张胤一块去了,应该没关系吧?”

史磊也回得挺快:“没事,不就是带家属么,正好,沈谦也带。你们这两兄妹到真是有默契。”

“汗……”莫小晰愣了半秒,只发了个表情回去,微微失了兴致,索性下了线,把笔记本电脑一盖任它休眠,捧着茶杯跑去客厅的饮水机加了满满一杯热水,看着饮水机的“加热”灯跳起来,听见爸妈房间里传出来电视新闻的声音,突然也就不那么烦躁了,转身趿拉着拖鞋走回房间去,又开了笔记本电脑,在硬盘里翻出刚下好的最新一集柯南看了起来。

也不过就是一个,冬天的晚上,罢了。和过去的七年,乃至过去的二十年,也没有什么不同,吧……

真到了跨年的那天,莫小晰反倒似乎没那么激动了。下午5点半下班,和张胤两人搭了地铁赶到集合吃饭的地点,大多数人都到了,见了莫小晰和张胤一道来,多半也就是会心一笑,几个小时候和张胤熟点的,例如史磊,便做的更明显点,直接搭着张胤的肩问他:“怎么?成我们师大的人了?”

张胤笑着骂一句回去,几个男生便顺势闹开了。莫小晰也不去理会,跑去激动地跟好久不见的几个女生搂搂抱抱,话题很快转入当季的新衣服、鞋子、包包,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已经开始约下一次一起逛街吃饭。

然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沈谦”,在那样嘈杂的人声中,在女生们的唧唧喳喳和男生们的打闹戏骂声中,就仿佛突然隔出了一道音墙,那两个字,就那么生生地从一片混乱的音频里穿透过来。莫小晰就是听见了。张胤也听见了。世界突然就在喧闹中瞬间寂静下来,只有那两个字,只有那个人。

那个明明是在美国待了七年,却有着英伦绅士风范的人;那个明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却就是那么显眼的人;那个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老同学,对于她和他也应该是老同学的人。却偏偏,就是能让她和他,都在沸反盈天的繁复喧嚣中,不得不敏感地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是沈谦。

张胤略略握了握拳,最终决定先发制人,第一个走过去跟沈谦打招呼:“hi。章静瑜没来?”

沈谦见到张胤,尚来不及反应,便被抛了这么个问题,一时竟然语塞,幸好史磊够哥们,立刻反应过来:“对啊,你不是说带她出来给大家见见,人呢?”

面对十几年的兄弟,沈谦倒是释然起来,只是无奈地笑笑:“她家里临时来客人,来不了了。”

“噢~~藏那么好,怕我们跟你抢啊?”立马有别的男生接上来打趣,“也是哦,我们这里光棍还好些呢,而且都不见得比你沈谦差哦~”

于是男生堆里便又闹成一团,话题渐渐便扯到了谁谁的初恋,以及某某的初夜,再后来索性便有人未喝酒先壮了胆,冲着女生堆里就开始喊:“李嘉婷,我当年一直很喜欢你,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这边李嘉婷也便红了脸,嗔怒着骂一句:“神经病!”接着便有女生喊史磊:“人到齐没啊?进去吃饭了吧?”

莫小晰只是笑。这群人,总是这样闹,那么温暖。

part.8

晚饭吃得沸反盈天。十来个人,坐了一张大大的圆桌,每个人面前一个小火锅,自行取食想要的食材,于是便不断有人走动,虽然是订好了的包间,取食仍是要去指定的区域,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在包间的门口反复错身而过,嬉闹自是不断,又都喝了酒,先是每人一瓶的啤酒,然后便有男生从包里拿了自带的洋酒出来,趁服务员不注意开了,给每个人倒上,又复一轮的觥筹交错。

待到从火锅店出来,大家都已有了三分酒意,又分了几拨,打车去莲禾路上靠近城市广场的1917酒吧。在众人一番推搡怂恿之下,沈谦与张胤、莫小晰拼了一辆车,莫小晰又拉上李嘉婷,凑了四个人。两个女生二话不说地在后排并肩坐好,两个男生和其他人打完招呼转身上车,几乎是无意识地,竟然便同时向莫小晰这一侧的后车门伸出手去。彼此的肩膀有了轻微的擦撞,两人瞬间都下意识地将手收了回去。张胤的脑子里一时没能绕过弯来,有些迷茫地扭头去看沈谦。沈谦却瞬间清醒过来:这已不是十年以前,那个位子,如今不属于他,今后,只怕也不会再属于他了。于是他微微裹紧了身上黑色的风衣,向着张胤歉意一笑,便去开了前车门坐上副驾座。张胤亦反应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光芒,却不说话,静静地上了车坐在莫小晰右边。

两个男生在霎那间的交锋,莫小晰没有注意到,李嘉婷却看在眼里,待张胤上车后,她也就不再与莫小晰说话,只是倚着左侧的车窗,拿着手机跟男友发短信。莫小晰从来都是一喝酒就犯困的人,这一车气氛凝重,她愈发觉得困倦,想也不想地就往张胤身上靠过去,顺口说了一句:“困了,让我靠一下。到了叫我。”

是她这些年来习惯了的肩膀,虽然瘦,却有长期运动锻炼出来的肌肉,枕起来很舒服,亦很有安全感。她和他做了这些年“兄弟”,大学四年,每一次同去的饭局上喝了酒,回家路上她都是这么枕着他的肩膀小睡。张胤只是微笑,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她枕得舒服,又忍不住特意去看沈谦的反应。隔着副驾座的椅背,看不到沈谦脸上的神色,只是见他将头扭向了窗外,脸的下半部映在后视镜里,唇线微微抿紧了,只一瞬,便又放松下来,试图恢复上扬的弧线,却终究是不能够。

如此细微的变化,却让张胤在心里坐实了他的揣测,他果然没有猜错,即便隔了七年的漫长岁月,即便如今身边已经有了章静瑜那样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子,沈谦,最放不下的人,始终是莫小晰。

这复杂纠葛的女主角却已经浅浅睡去。两个男生之间不时擦出的火花,连身为局外人的李嘉婷都看出来了,莫小晰却仿佛真的一无所知一般,明明该是这漩涡的中心,却一副事不关己的平淡姿态。张胤曾经几度忍不住要问她,但终是不忍心。他始终记得大四那一年,在学校昏暗的路灯下,她小跑着赶上他,从身后扯住他的衣服,微微用了力,能感觉到指间的颤抖。那时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楚知道她的神情,那样的惶恐,像只怯怯着却又努力保护自己的小猫。

她从来都是他的死穴,自从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开始。

出租车转过了路口,顺着莲禾路开了200米,便到了1917酒吧的门口。张胤喊醒了莫小晰,沈谦已经默默付了车资,四个人便下车去和其他人会合。1917酒吧距离城市广场不过百米,站在酒吧门口便能看见广场上的人头攒动,老板亦很有生意头脑,索性便在酒吧门口的小院子里加了几桌,直接与城市广场的跨年晚会“亲密接触”。

许是因为下了雪,酒吧门口的桌子上座率并不高,于是史磊便跑去要了两张拼在一起,一群人挤成一堆,喝着酒聊着天,因了人多,加上酒精的作用,倒也不觉得冷。

喝了一圈便开始玩骰子,输家的惩罚照旧是真心话大冒险。第一轮是史磊输了,选了真心话,便被问了初吻的时间,他倒也脸皮厚,照实说了至今没有,直接得到一阵哄笑。第二轮输的是在火锅店门口跟李嘉婷表白的男生,恰好选了大冒险,被起哄着去向李嘉婷索吻,两个人都红了脸,最后被李嘉婷一句“我有男朋友了”给打了回来。男生讪讪地回了位子坐好,李嘉婷觉得太拂他的面子,便把手伸了过去手背向着他:“算啦,让你亲一下,就当社交礼仪啦~”

然后便开始了第三轮游戏,绕了两圈下来,竟是沈谦输了。现场的女生们立刻沸腾,逼着沈谦选了真心话,男生们也开始八卦,最后甩出来的问题是:“这辈子喜欢的第一个女生是在什么时候?”

沈谦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回答:“那时候不懂是不是喜欢,现在想想,应该差不多是十岁的时候吧。”

立刻有人带头意味深长地“哦~~”了起来,又有好事者忍不住发问:“十岁?那就是小学同学咯?我们认不认识啊?难道真的是以前大队部那个朱……哦,对,朱文文?”

气氛突然有了片刻的凝滞。史磊是当年的知情人,听见这样犀利的问题,便搁下了手中刚端起的酒杯,注视着沈谦,想看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张胤亦凝神静气地等他回答,心里却突然浮现出“莫小晰”三个字,这答案的可能性太大,让他不能不担忧:如果沈谦说是小晰,她会怎么做?

想着张胤便侧过身去看一旁的莫小晰。她却是默默地喝着她的那支果酒,看不出半点的情绪波动。没人知道的是,在听到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心里突然一紧。

朱文文。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这是她和许安然之间的禁忌,更是她与沈谦之间的禁忌。但她却和提问的人一样,忍不住想知道,沈谦,他,十岁的时候就喜欢了的女孩子,真的是朱文文么……?

幸好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沈谦沉默太久,但也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满意,因为他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真心话就一题,我已经答完了,这些问题留到我下一次输了再告诉你”。然后,这一整个晚上,他竟然再也没有输过一次。

待到第四轮,输了的人是张胤,虽然大家都是小学同学,但毕竟他不是师大子弟,和其他人也便略微生疏一些。互相退让了许久,终于是李嘉婷大着胆子发话:“张胤,让你选吧。如果你要真心话呢,就告诉我你和我们家小晰的初吻时间;如果你要大冒险呢,那就跟小晰来个法式长吻吧~”

话音刚落,男女主角尚不及做出反应,沈谦却突然冷冷发了话:“李嘉婷,玩游戏也该有个分寸,当众接吻有点过了吧?”

李嘉婷却好似早就想好了堵他的话,迅速地甩出了一句:“沈谦,就算小晰是你认来的妹妹,也总要恋爱的嘛~她都带张胤这个‘家属’出席了,我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你不能因为女朋友没来就不让人家秀恩爱嘛~”

台面上的火药味忽地浓重起来,李嘉婷瞪着沈谦,带了三分酒意的眸子里却有明显的警告意味。她从来都知道沈谦待莫小晰不一般,甚至,早在初中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季昕和叶璐薇都不过是幌子,沈谦真正在意的人,就只有莫小晰。但是,那又怎样?沈谦是带着女朋友从国外回来的,难道他还有资格要求莫小晰七年之后再漫无目的地等他七年么?

“嘉婷……”莫小晰拉住了身边李嘉婷的手。认识十几年,她第一次看到李嘉婷这样剑拔弩张的样子。李嘉婷不是许安然,她从来都是温和平静的女孩子,虽然心里清如明镜,但这样的爆发却实在少见。

沈谦怔了两秒钟,渐渐扯出一个带着苦味的笑容,抓起桌上一瓶还剩一半的啤酒,站起来对着李嘉婷致意:“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喝多了,你说的对,是我不对,我自罚敬你。”说完便将那半瓶酒直接吹了瓶。

这一回连莫小晰都不知所措了,只是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有难掩的担忧:“沈谦……大家本来就是闹着玩的,你不要这么当真嘛……”

他却只是冲她微微一笑表示“没事”,搁下酒瓶便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去方便一下”,转身离开。史磊亦站起来跟上去:“我去看看,没事的,你们继续。”

毕竟是全体都有了几分酒意,看见史磊追上沈谦,知道应该没事之后,一群人又没心没肺的闹了起来。莫小晰却仍是有些担心,又扭头往草坪的方向去看走向附近公厕的沈谦和史磊,张胤见状从一侧伸手过来微微揽住她的肩,却只是拍了两下:“放心啦,我看他没喝醉,没事的。”

“嗯。”她低声应了他,那边便有女生喊她“小晰,我刚收了个短信,你帮我看看这个日文什么意思”,于是她便站起来过去,很快就融入几个女生的小嬉闹里去。

沈谦和史磊从公厕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的便是她和两个女生靠在一起说私房话的情景。他忽然停了下来,在草坪上坐下,摸了烟出来抽。史磊坐在他身边,非常自然地从他手里抢过一支烟来点上,一手去搭着他的肩:“怎么,想起当年,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她了?”

他却只是沉默不语,直到那支烟快要燃尽的时候,才吐出一句:“她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何从珍惜?”

待到11点多,这一桌人已经喝完了两打啤酒和半打果酒,除了几个不胜酒力的趴在桌上小眠之外,俱都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到城市广场那边去汇入人群,等着倒数和烟花。

所有的人都“识趣”地让张胤和莫小晰单独在一起。他知道她不喜欢人多,总怕走散,便去牵了她的手,不是一般情侣的牵法,只是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每挪动一次位置就带她一下。

跨年晚会的舞台上是个白头发的苏格兰老头在唱歌,他们都知道他,那个1917的驻唱歌手。听说这老头白天的工作是本地一家外企的高管,只是喜欢酒吧的氛围,便每周末出来驻唱。他总唱民谣味道的英文老歌,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哼几首苏格兰的童谣,很是有趣。

莫小晰素来喜欢这老头唱歌的调调,这会儿借着一丝酒劲,便跟着轻哼起来,微微晃着身体,脚下一个不稳,便跌到了张胤的怀里去。张胤顺势揽着她,也不放手。那老头一曲终了,回头看了一眼硕大的显示屏,看着时间还剩10秒,便带领着众人倒数起来:“ten,nine,eight,seven,six,five,four,three,two,one!”

伴着最后一声倒数声的停歇,广场四周蹿起了金色的小烟花,属于这广场的钟楼上,敲响了新年的钟声,还迸射出朵朵大型的花火。苏格兰老头显然异常兴奋,大喊着“happy new year”冲下台来和众人拥抱。

就在这么一片的喧闹声里,张胤忽然低下头对怀里的莫小晰说了一句:“我后悔大四的时候没有强行追到你了。”

“啊?”莫小晰的耳畔只听见烟花升空的巨大声响,还有人们的欢呼声浪,她知道张胤说了话,却完全听不真切。

他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咬牙便拉了她跑到1917酒吧的草坪上去,不顾那些个坐在草坪上聊天的老同学,大声地冲着她宣告:“莫小晰。我爱你!”

钟楼上恰好在此时升腾出又一朵花火,在他们的头顶炸开,是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在浓烈的硫磺味道里,眩目的烟花映着张胤眼中闪动的光芒,忽然就让莫小晰感到了震憾。那一点闪动的光芒,与大四那年张胤指间的那点烟火渐渐重合起来,耳边突然就回响起许安然的声音:“莫小晰,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珍惜这个男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

随着花火落尽,那点亮光突然熄灭,抽离了的整个世界回到眼前,莫小晰忽然就在视线里找到了那个答案。在最后一抹烟花落尽的地方,在张胤的斜后方,远远的那棵树下,那个她再熟悉不过却又觉得陌生的黑色身影。他的指间同样闪动着一星火光,就是那么一点点,绝望的火光。

早在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她就应该知道的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来的太晚,如今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

她记得小时候念过的诗,《长干行》,有一句说“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便是如此了,在七年乃至十年之前,他的无能为力,她的莫名退却,在漫长的时光里,便在他与她的门前,那本就并不深长的小径上,生成了满目荒芜的青苔,滑不留手,无从驻足。

她与他的悔不当初,却终究只剩苍白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只是,“来不及”。

完完结

part.1

2008年的开春。许是因为前一个冬天下了大雪,这个春天便显得特别的绿意盎然。moonlight shadow的亲水平台上映着春日暖暖的阳光,虽然风里还带着几分料峭的春寒,但已经有客人禁不住暖阳的诱惑,捧了笔记本电脑去坐在平台的座位上。

不少路过的游人都忍不住驻足来看这平台上的两个女子:一个是俏丽高挑的,乌黑的长卷发随意在脑后绑了马尾,若不是小腹微微隆起,实在难以让人相信她已经嫁做人妇;另一个女子乍一看并不耀目,只是穿着素色的针织衫,配了牛仔裤、帆布鞋,发色是新染的红褐色,随手挽了,用支民族风的发簪松松固定,有些许发丝滑落下来,在颊边划出微微的曲度,是非常随性的样子。她只是坐在那里喝着咖啡上网,又和那俏丽的女子小声说着话,这场景却那样闲适与温暖,放在这春日的暖阳下,竟然就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txt .c o m (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莫小晰显然是注意到了游人的注目,却只是微微一笑,扭头去问许安然:“喊他们给你的茶加点水吧?”

许安然赖在堆满了各色软垫的藤制大圈椅里,做足了慵懒的姿态,前所未有地轻声细气地答她:“好,麻烦你了。”

莫小晰只是笑,嗔怒着骂了一句“懒死你”,便起身去喊waitress来加水。许安然知道她是看在干女儿或者干儿子的份上才会那么好使唤,也只是笑而不语,伸手去将莫小晰的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对着自己,专注地看着网页。

莫小晰喊了waitress回来,见她凑在电脑前看网页,二话不说就讲电脑夺走,还不忘念她两句:“许安然,你有点当妈的觉悟好不好?”

“怕什么,没那么容易出事的啦~”许安然这个没有觉悟的孕妇又捞过桌上的水果盘抱在怀里,一边吃着水果,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晰,我这不是帮你选车么~”

“不用你操心,我已经想好了。”莫小晰默默地将笔记本电脑盖上,端着咖啡坐到许安然身边,伸手去摸她的肚子,“你啊,就安心照顾你自己,准备让我当干妈,就行了。”

许安然听了这话笑得花枝乱颤,轻轻拨开莫小晰的手,嘴里倒也没停下:“哎~你这话听着怎么跟我们家杨子杰的话那么像啊~”

“那说明你这个当妈的人觉悟确实不够,所以你老公和你的亲亲闺密我才会意见高度统一。”

“去你的,你什么时候和我们家老杨串通一气了?”许安然把果盘放回桌上,侧过身来,像十几岁的时候一样抱住莫小晰的肩,“哎,小晰,你跟我说实话,怎么突然想买车了?你不是不喜欢自己开车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有车方便一点。我们公司下个月不是要搬去江南新区了么,坐公交车太浪费时间。”

“是这样么?可是我怎么记得,你们公司搬过去之后,是和张胤的公司在一栋楼里了啊?那你不就可以明目张胆地蹭他的车了么?反正你们全公司都知道他是你男朋友,怕什么~”

“他不是我男朋友。”莫小晰突然就不耐烦起来,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推开许安然站起来,走到扶栏边倚着,目光投向湖面上几片漂浮的树叶,心里却是清明的。许安然并没有说错,但这却恰恰是她的死穴:自从跨年的那个晚上,那么突然地,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情之后,她要如何再去坦然地面对张胤?

那天她没有回应张胤的示爱,只是慌乱地看着他:“张胤……”他似乎是酒醒了几分,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的变化,须臾,了然地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说,我明白。只不过,我们的君子协定,还有效吗?”

“嗯。”她轻声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于是他深深呼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静静把她拥在怀里。他的怀抱始终是那样温暖,从大学时代到今天,始终有着让她安心的味道。只是这一次,他们都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个拥抱,无关爱情。

从那天以后,莫小晰便减少了与张胤出去的次数,渐渐他也比较少打电话来,虽然还是常接她下班,也只是默默送她回家去。属于两个人的晚餐、电影、逛街,似乎都随着跨年那一夜的烟花,散落消失在这个城市属于2007年的那些夜幕里。

这样下去,总是不行的。自从考出驾照以来,莫小晰第一次动了要买车的念头,恰好又接到通知说公司下个月搬迁,便索性以此为理由,向爸爸提出了买车。莫爸爸倒是很高兴,他早想送一辆车给女儿当生日礼物,只是苦于她不要,这回正好又赶上莫小晰生日刚过没多久,连送车给她的理由都那么名正言顺。

和许安然见面的第二天,莫小晰就让莫爸爸陪着去了4s店,她选了一个多星期,最终是选中了mini的个性版车型。莫爸爸总觉得这车小了点,不过想想女儿也就是一个人用车在城里代代步,只要她喜欢就好。于是两人很快选定了颜色下了定单,约定下个周末提车,4s店的销售代表遇上这般爽快的客人,自是服务周到忙前忙后,又留了名片,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两人送出门去。

莫爸爸开了车带莫小晰回家,途中接到莫妈妈电话,两人便弯到碧潮路的沃尔玛去替突然打算做西餐的莫妈妈买调味料和原材料。莫爸爸在进口食品的柜台前站了半天,拿了瓶酱料递给莫小晰:“小晰,看看这个上面的成份表,字太小了我看不清楚。”

莫小晰接过去便照着成份表的英文单字念了,有几个太偏的词没见过,只好一字字拼出来。莫爸爸一边听一边点头,又选了另外一件让她念,选着选着突然就问:“哎,小晰,最近好像很少看张胤约你出去么。你们吵架了?”

“没有啊。”莫小晰愣了一愣,只能淡淡地答话,一眼扫到不远处架子上满是日文字的漂亮瓶子,似乎是自己找了很久的那款果酒,便顾自走过去看个究竟。莫爸爸拿齐了莫妈妈指定的酱料,一扭头发现莫小晰已经走远,只好推着购物车走过去,却忍不住又问:“那,什么时候叫张胤来家里吃饭吧,虽然老是见到,不过我跟你妈妈都觉得还是应该正式跟他吃顿饭比较好,对吧?”

莫小晰仔细研读了一遍玻璃瓶上的日文字,确定这就是上回童志从日本带回来的那种果酒,便拿了几瓶,放到莫爸爸推着的购物车里,对于他的问题,却仍是淡淡的给了一句:“要不要这么正式啊?他又不是我男朋友。”

“啊?”这回轮到莫爸爸怔住了,“可是,张胤妈妈不是说……”

“阿姨误会了而已。”莫小晰生生地打断他,“很多人误会我跟张胤的关系,然后传到阿姨那里,阿姨就以为是真的了。”

“哦……是这样……”莫爸爸有几分尴尬。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对女儿采取宽松的教育态度,莫小晰十八岁以后,他们更是很少过问她的私事,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儿,甚至,他第一次知道,莫小晰并不总是他们看到的可爱样子,她冷淡起来,降温的效果非常强烈。

再过了一个星期,莫小晰刚拿到新车的那天,就接到了张胤妈妈打来的电话。张妈妈很是直接,一上来就问她:“小晰啊,怎么最近都没来家里玩?是不是和我们家张胤吵架啦?”

莫小晰那会儿正和4s店的销售代表一道在车管所给新车上牌,匆匆选完牌照号码,交进窗口去办手续,便打足精神应付张妈妈:“没有啊阿姨,我最近工作比较忙,所以比较少和朋友见面啦。”

“哎呀,工作再忙也要约会的嘛,我看张胤最近都是下班就回家,你们偶尔还是可以去看个电影吃个饭的嘛~”张妈妈极尽八卦之能事,“要不,今天晚上到家里来吃饭?我正好要去买菜,给你做你最喜欢的大虾怎么样?”

“呃……阿姨……”莫小晰向4s店的销售代表示意自己要走开一下,拿着手机走到外面走廊的窗口去,盘算着怎么跟张妈妈开口,“那个……阿姨……我想,你误会了,我跟张胤,没有在恋爱。嗯,真的,不是吵架,不是生气说的气话,我们真的没有在恋爱,就是好朋友。那个……是那时候徐俊峰他们误会了,嗯,真的。”

挂完电话莫小晰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最艰难的张胤妈妈这关都过了,似乎,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从决定要和张胤厘清关系开始,她就一直担心怎么向张妈妈交代,毕竟张妈妈是那样喜欢她,甚至一度让她觉得,如果真的就跟张胤这么下去,有朝一日变成他们家的媳妇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婆媳关系。

但是,总要面对现实。不可否认她很喜欢他,甚至有点依赖他,可是她已经知道,就像流行的歌里唱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她对他,比朋友多一点,却不到爱情,暧昧下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修成正果的一天,与其虚耗彼此的时间,还不如早早了断的好。

这天晚上张胤就在qq上跳了出来,劈头就是一句:“小晰……你害死我了……被我妈骂了一个晚上……”

“啊?”莫小晰发了个疑惑不解的表情过去:“你妈骂你干什么……?”

张胤回了个苦笑的表情给她:“她说我不懂得好好珍惜你这么好的女孩子,还说如果我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就不用带回家给她看了,她不接受的。反正,她就是认定是我欺负你了所以咱俩吹了……唉……”

“晕……今天你妈打电话给我,我跟她说得很清楚是误会啊……”

“可是她不相信啊。大概她不愿意相信一切都是误会吧。我命苦啊我……”

莫小晰沉默了半秒钟,选了个摸头安慰的表情发过去:“节哀顺变吧你。”

似乎,和张胤的关系,也就这么恢复了正常。所谓正常,就是像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老朋友一样,一两个月都不见一次面,但有事没事就在qq或者msn上瞎聊几句,偶尔在大楼的门厅或者停车场遇到,也就是笑着打个招呼,一道去搭乘电梯,然后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到了各自的楼层便各自出去做自己的事。

波澜不兴。

反倒是和沈谦,经过了跨年那一夜,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质的变化,只是,或许是联络多了,那七年的鸿沟渐渐淡去,也便可以像七年以前一样,平和地相处,偶尔笑闹,几乎就像一对真的兄妹一样。

平均半个月左右沈谦便会约莫小晰出去吃个饭,通常都是两个人独处,什么事都聊,也聊感情的事。莫小晰渐渐知道了沈谦和章静瑜大致的认识经过,沈谦也了解了莫小晰和张胤原来并没有交往过。沈谦总记得莫小晰喜欢在饭后吃到甜品,次次都会给她点,有时吃饭的店里并不供应,便开车陪了她到rainbow去。偶尔两人也开莫小晰的车,跑到江南的开发区去找一条人少的路,由沈谦陪着莫小晰练车技。

这是近一年来,莫小晰少有的平静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几乎是“心如止水”。不用在面对张胤时再为复杂的心情而纠结,也不用在沈谦面前再强撑出一个让他们都感到陌生的自己。只是偶尔,很偶尔,非常偶尔,她会问自己,和沈谦这样的相处,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当作章静瑜不存在一样的相处,是不是有点小三的味道?

于是莫小晰会不断不断地反复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兄妹,真的是兄妹。只是,早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她是在意他的,直到今日仍忍不住拿他作为择偶标准。但是,那不过是个标准,而他们之间,就是兄妹而已。

就这么,有几分自欺欺人的,心安理得。

part.2

待到夏天的时候,许安然的宝宝已经快要出生,身为干妈的莫小晰便很有自觉地去选购婴儿用品,准备给宝宝一个见面礼。虽然法律规定b超医生不能透露宝宝的性别,许安然还是通过一点关系,在师大附属医院里鉴别了宝宝的性别,是她梦寐以求的女儿。于是莫小晰也兴奋起来,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她们两个就特别喜欢乖巧听话的小姑娘,总念叨着将来要生的话就生女儿,这会儿知道有了一个可以供她们两个人一块儿打扮的小姑娘,自然是喜出望外。

这年头的婴幼儿用品算得上琳琅满目,莫小晰索性跑去专业的卖场,晃了一个下午,选了好几套小姑娘穿的婴儿服和鞋子,又买了奶瓶的套装,想想还是不够,打算去商场的金饰柜台选个小金鼠给尚未出生的干女儿。想着便去付款,提着大包小包下楼到停车场去,刚发动车子,就听见手机在包里响起来。

“什么事?”她听铃声便知道是沈谦,接起来自然也就不讲客套话。电话那头的他却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开了口:“莫小晰,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从baby store出来。对啊,给安然家宝贝买见面礼。”莫小晰侧头用肩膀架住手机,一手拉过安全带系上,另一手去cd机下方的抽屉里摸了蓝牙耳机出来,“你等一下,我换耳机。”

戴好耳机接通电话,莫小晰一边发动了车子开出停车场,一边跟沈谦说话:“找我有事?”

“嗯,也不算,晚上有空么?吃个饭?”

“行啊,哪里见?”

“定安北路那里新开了一家日本料理,听说还不错,叫什么‘樱の夏’的,要不去试试?”

“行,我认得路,那就六点那边见吧。”莫小晰说完干脆利落地掐断了电话,又打回家去跟妈妈报备不回家吃饭。看了看时间,才四点十五,她便索性将车开到定安北路的百盛去,打算先买了小金鼠,再步行去吃饭。

百盛一楼的珠宝首饰区里,三周前刚开出了一家tiffany&co.的专卖店,莫小晰素来爱它家的银饰,买完了小金鼠挂坠便绕过去逛逛。新开的专卖店里人并不多,有两三对情侣凑在一起看饰品,都是一脸甜蜜的样子,除了莫小晰之外,只有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是一个人来的,左手挽着西装外套,正站在卖戒指的柜台前低头细看,显然是个刚加完班过来选东西给女朋友的外企白领。

不过是个颀长的背影,莫小晰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沈谦。她知道他的公司就在左近,却没想到这个时间他竟会在这里,想到他跟自己吃饭之前,原来是先来给女朋友选礼物,心里便有一丝小小的酸楚。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只属于他们的以前,她是在他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女子。她曾以为,即便到了今天,她仍然是他最重要的女人之一,却原来,这个认来的“妹妹”,终究是略逊一筹的。

她轻轻咬了咬牙,不愿让心里的念头再度发酵,只是尽可能轻松地走到他身边去,突然开口喊他:“哥。”

沈谦明显地怔了一怔,扭过头来看她:“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莫小晰举起手里那个小小的精致提袋,在他眼前晃了晃:“反正等下要到附近吃饭,我就先来给干女儿买个金饰吊坠呗。买完了就过来看看它家的银饰。怎么,要给嫂子买戒指?求婚啊?”

听着她随意的话语,沈谦脸上的神情却微微扭曲了起来,又瞬间恢复自然,只是笑起来:“别乱猜。”又停顿半秒,似乎是经过了思虑,才把话头接下去,“静瑜快生日了,我想,是不是该选个礼物给她。”

“哦~~那我帮你选吧~~”说着她转身双手扶着柜台,俯下身子去看里面一个个精致的戒指,那些大大小小的宝石和钻石竟闪得她眼花,一瞬间眼眶湿润起来。她微微仰了一下头,将酸楚的脖子和眼眶都放松了一下,这才又问他:“一定要戒指吗?还是都可以?我记得前几天在它们家官网看到一条蓝宝石的手链很漂亮。”

“小姐说的一定是这款吧?这个系列有铂金和纯银的两种,都是刚到的。”柜台里的销售小姐机灵地接上话来,从一旁的展示柜里取了那条手链出来。细巧的银白色手链,每隔一段便做一个圆形的托,里面嵌着小小的蓝色宝石,透着静谧的幽光。

沈谦拿起来细细看了,复又搁下,向着那销售小姐问:“我觉得款式不错,就是宝石的颜色太静了,不太适合,有别的颜色吗?”

“有的。这款是海蓝宝,另外还有一款钻石的,我拿给您看看。”销售小姐说着便去取了另一条同款的钻石手链出来,“这款是铂金镶钻石的,光泽度更好一点。”

两条手链并排摆在黑绒的托盘里,沈谦看了许久,又问莫小晰:“你觉得哪个好?”

“要我选的话,我喜欢海蓝宝的。”莫小晰犹豫了片刻,终是讲了实话。她在官网看到图片时,就爱那款海蓝宝的,虽然忧郁些,却有清爽的味道。钻石太闪,太光芒四射,她不喜欢。

“我倒是觉得可能钻石的更适合静瑜。虽然我也觉得蓝色的比较好看,不过,我记得她不喜欢蓝色,嫌它忧郁。”

“那就选钻石的给她嘛。”莫小晰已经对这样的对话失去了兴致,转过去问销售小姐海蓝宝那款的价格,听了微微咂舌,又问纯银配海蓝宝的价格,终于还是轻轻摇头,轻声嘟哝了一句“还是去香港买比较划算”。

沈谦听见了,只是微微一笑,对着销售小姐说:“就钻石的这条吧,帮我包起来,送人的。”想了一想,又说:“海蓝宝这条也要,对,都是铂金的款。”

莫小晰听了突然就跳起来:“你买两条同款的干什么?烧钱啊你?”

他仍是淡淡地笑:“你不是喜欢蓝色的吗?就当我补给你生日礼物。”

“我才不要!”她突然就与他翻脸,伸手制止了销售小姐,也不顾销售小姐和旁人微微诧异的目光,仍是对着他发火,“我不需要你的礼物,更不需要一份和别人一样的礼物。”

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固执,七年不见,他几乎都忘了她是个多么固执的孩子,只是,她对于这份礼物的固执是在于“一样”而不是在于“贵”,多少有些令他吃惊,忍不住便问她:“为什么?这两条又不是一模一样的。”

“它们就是一样的。”她却只是坚持答他这一句,便走去向着正在包装的销售小姐道歉:“不好意思,只要钻石的那款就好,麻烦你了。”

说完她便往外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忽地停下,想了一想这才开口:“哥,你记得,永远不要送同款的礼物给两个女人,即使,一个是老婆,另一个是妹妹,也不可以。”不等他消化这句话,她便快步离去,只留了一句“我们还是六点到‘樱の夏’门口见吧”。

莫小晰走出百盛,觉得有几分兴味索然,看看时间不过五点半,便朝着“樱の夏”的方向,一个人沿着定安北路瞎逛起来。这条街算是这座城市里主要的商业街之一,除了一南一北两头分别是百盛和连卡佛两家大型商场之外,沿路居民楼的一楼临街全都改做了店面,开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店铺。

这是高中以后的学生时代里,莫小晰总来逛的一条街,跟许安然,跟丁檬,还有很多时候,跟张胤。她记得每一家店,记得她在哪里买过什么,记得她曾经在哪一家店门口踢到过台阶,记得她在哪一个位置和许安然约了见面。

那么多那么多的记忆,无关沈谦。原来他已经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那么多年,而她总还是天真的以为,他们都停留在1996年师大的校园里,他拉着她的手,跑过夜的林荫道。

走着走着她忽然就听见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已经走到了马路中央,虽然这是条单行道,因为是在商业中心,车流量仍旧不小,十米开外好几辆车排着队,减慢了速度向她鸣笛。她突然就慌乱起来,从小就是这样,她其实害怕过马路,尤其是被汽车喇叭吓到之后,更加手足无措。曾经许安然不止一次地说她:“小晰,你再在街上这么紧张,我看你没吓死,那些开车的人先被你吓死了。”尽管连自己都觉得太过不可思议,可是,她就是害怕。

“你不要命啦!”伴着带有怒气的男声,一只手从一旁伸过来,快速地将她拽到路边。年轻的男子一手拉着她,一手向那几位司机示意致歉,这才转过来对着惊魂未定的莫小晰发火:“你怎么十几年都学不会过马路啊?莫小猪!”

听他骂自己莫小猪,她本来想哭的情绪却突然消散,很快冷静下来,略略带着点哭腔抬头瞪他:“沈谦!我警告过你很多次,就算你是我哥,也、不、可、以、叫我莫、小、猪!”

被她仍含着些微泪光的眼眸瞪着,沈谦的态度瞬间软化,伸了手想要抚她的头顶,却忽然想起曾经看过无数次张胤对她做出这样的动作,于是右手到了半空中便停了下来,最终只是顺势轻轻点了她的脑门:“笨蛋。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麻烦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便拉着她走,莫小晰挣扎了几下,牵着右手腕的那只手只是更加收紧了几分。她知道拗不过,只得乖乖听话,方才惊吓过度的大脑这才转过弯来:“喂,什么叫就我这么一个妹妹啊?我记得你家里堂妹表妹好几个呢~”

大步走着的男子身影微微一顿,她来不及刹车,几乎要撞上去,却听见他用她很少听见的温和语调说了一句:“傻瓜,你是特别的。”

七个字,就让她有落泪的冲动,却仍是不甘心,便又补了一句:“能有多特别?”

他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发问,沉默了片刻,才又挤出一句来:“跟我妈一样,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女人。”

莫小晰从来都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就因为沈谦一句“最重要的女人”,她便乐呵呵地忽略了之前的不愉快,乖乖跟着他到“樱の夏”去吃饭。

新开的日本料理店装修非常有北海道风情,莫小晰陪公司的日本客户来过一次,知道这里所呈现的料理非常正宗,价格自然也是不菲。待到在洁净的和式包间里坐定,点完餐,喝着香浓的麦茶,她才忽然想起沈谦那句话里的语病来,便又不依不饶地问他:“哎,刚才你说,我跟你妈一样,都是你最重要的女人。那章静瑜呢?难道她不是?”

沈谦坐在对面,并不看她,只是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微微皱了皱眉:“你们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莫小晰的好奇心完全被吊了起来。

“静瑜……她也算很重要,可是,跟我妈,还有你,都不一样。”沈谦把玩着日式的小小茶杯,显然是在脑中遣词造句,“对我来说,你,跟我妈一样,都是我想要好好照顾,想要看你们快乐,在我的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女人。”

“那……章静瑜呢?”她放下茶杯,凑近了身子去看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

沈谦感觉到她的靠近,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微微向后挪动了一下,犹豫了许久终于说:“我会娶她。”

然后便是片刻的宁静。她默默坐了回去,尚来不及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已经定了,9月9号那天摆酒。本来想过几天喜帖印好了再告诉你。”

part.3

“你早就领证了?”长久的静默之后,在沈谦脑海里盘旋过无数个可能发生的状况之后,莫小晰给出了一句他最意料不到的话。那般冷静,冷静到让他几乎以为这小半年来是自己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错解了她的态度,以为是自己痴心妄想她会对他存有那么一点点的超过兄妹之外的感情。即使他知道,他早在去年的冬天,就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资格。

她的冷静令他诧异,却也似乎就释然了许多,端起微凉了的麦茶喝了一口,便淡定地答她:“去年年底我生日的时候去领的证。”

“哦~~”她长长地感叹了一声,恰好穿着和服的漂亮服务生进来上了他们点的寿司,她便在道谢之后夹起寿司来吃。细细品完一个寿司,她才挂着满意的笑容调侃他:“哥,你太不够意思了,结婚还瞒这么紧~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说好的,我们以后要一起办结婚酒的。现在安然嫁了,你也已经是个法律上的已婚男青年了,就剩我,连嫁给谁都不知道,唉……”

看见她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沈谦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当年他们不过十岁,师大有个英语老师嫁了老外,在学校的大草坪上办了唯美的西式婚礼,令莫小晰与许安然两个小丫头羡慕不已,两个人拉钩约定以后要一起办婚礼,还要办得像这场婚礼一样美。后来莫小晰又硬拉了他入伙,非要他答应以后跟她们两个一起办。

到了后来,他一个人在美国的日子,想起这段往事,他还曾经有过憧憬。如果她成为他的新娘,自然就能达成“同一天办婚礼”的约定。只是,谁又能想到,七年的分离,到头来竟成了这样一番人事两非。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曾有一个饭局,遇到了张胤的妈妈,是张妈妈亲自向他“确认”了张胤与莫小晰在一起。第二天他便向章静瑜求婚。那时只觉得已经是彻底没有了指望,又挑不出章静瑜哪里的不好,更何况,为了爸爸和妈妈,他也得娶她。求婚的次日便是他生日,两人便去民政局领了大红的结婚证,直到夜里躺在床上,他仍觉得不真实,但那鲜红的本子就在他的枕边,时刻提醒着他,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可能,是莫小晰一个人的沈谦了。

沈谦的沉默与失神,莫小晰自然不是完全看不出来,只是,事已至此,她又能怎么样。

她还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师大草坪上的那场白色的婚礼:用开着粉色、白色小花朵的绿色藤蔓缠绕而成的三座拱门,底下铺了长长的红色地毯,一侧是一排铺着白色蕾丝边桌布的长餐桌,摆着数十个银色的器皿,盛了各种糕点食物供宾客自取,新娘穿了纯白的婚纱,有长长的裙摆,新郎是黑色的西服,透着英挺帅气。那天的阳光分外温暖,新娘脸上始终挂着甜蜜而羞涩的笑容,小小的花朵在微风里摇曳,空气里流动着草木的香味。那是一场,总令她想起春天和幸福的婚礼。

她和许安然,都曾经那么想要那样的一场婚礼,由父亲挽着,在所有亲朋好友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心爱的他的身边去,轻轻环住他的臂弯,就这么,便是一生了。

只是,这终究是不可能了。许安然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急急忙忙的嫁掉了,而她,她唯一能确定自己爱过的那个他,已经永远是别人的“他”了。

想到这里她便只能微微苦笑,又怕对面的沈谦看出来,只好端了茶来喝,用那小小的茶杯欲盖弥彰地遮挡细微的表情。半晌才缓过神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从嘴里溜出一句话来:“哥,你和嫂子,要幸福哦。”

过了几天也不知张胤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这天夜里突然就在qq上跳起来:“小晰,我听说,沈谦要结婚了……”

那时莫小晰正在下一部期待已久的日本电影,电脑突然卡住了,半天才有响应。看着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她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淡定,迅速地答了他:“嗯,我知道啊,他说是9月9号。”

“你知道了啊……”张胤几分钟之后才又回了一句过来,“我听我妈说的。”

“嗯。”她只是淡定地答他,听见爸爸在外面喊自己,便起身出去,待到回来,已经过去了五分钟,qq的对话框上仍然显示张胤正在输入,又过了许久,才看见一句小心翼翼的话:“小晰,你,难过么?”

难过么?突如其来的三个字,她竟然无言以对。难过,总是有的吧。在时隔七年以后,在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年对沈谦是怎么样的心情之后,却被告知,他要结婚了,甚至,在法律上,他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那个瞬间的震撼,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天,她仍是清楚的记得。那时她明明是做出冷静的样子,却能感觉到心里那一丝的酸楚:沈谦,终于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沈谦了,从此以后,她便不能再跟在他身后,不能再安心享受他的宠溺,不能,在人前大声地说“你们不了解他,他不是这样的”。他,再也不是她专属的人了。这和当年他交了小女朋友是不一样的,那时她知道,他也知道,那些女孩子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可是,章静瑜,却已经注定不会是他的过眼云烟。他的人生记录里,永远都会有这个名字的存在,至死都会在。

但令莫小晰不明白的是,虽然当时那样的震撼,那样的失落,甚至,可以说那样的难过,却都没有能够让她失去冷静。而现在,当几天的时间过去,张胤问起的时候,她除了那一丝丝的失落,似乎也找不出更大的情绪反应来。似乎,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她和他,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别扭的青春期里,在感情尚且懵懂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而那时的骄傲和不停留,或许就已经注定了,这一生,他只能是她的哥哥,她,只能是他“最特别”却永远的,妹妹。

她顾自沉浸在思绪里,早忘了网络那一边还有个人在等她的回复,直到手机响起来,她随手接了,便听见张胤在那边压低了声音却急切的问话:“小晰,你没事吧?”

莫小晰怔了一怔,却只是轻笑:“没事。”说完却发现心里仿佛抽痛了一下,于是自己也顿住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歉意的低语:“张胤……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是,你现在能出来么?我……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又不能去打扰安然……”

电话那边的男子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能听见压抑住的呼吸声,稍后传来的语声却是尽可能轻松与温和的:“好,十五分钟以后你家楼下见。”

自从跨年那一晚之后,这半年来,莫小晰几乎都没有再和张胤独处过,以至于,在家里楼下看到那辆熟悉的pt漫步者开过来的时候,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张胤熟练地在路边把车停下,一下车就看见莫小晰在路灯的阴影里站着,依旧是她一贯的风格,虽然是匆匆从家里出来,随意将一件去年买的米色吊带衫配了军绿色的短裤,却令他觉得那样熟悉。在曾经的曾经,他们同校的那七年,每一个夏天,他来找她的晚上,她总是这个样子,站在路灯阴影里面最靠近捕蚊灯的地方等他,长发随手束了马尾,发尾被夏夜的风微微掠起。这样的她总让他看到寂寞。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渐渐萌生了要照顾她、保护她的欲望吧。

“张胤……”她缓缓走近他,却又无言,似乎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上车吧,换个地方说话,这里蚊子多。”他拉开了副驾座的车门,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像个门童似的站在那里等她上车。她没想到要出小区,只带了个小小的随身包,放着手机和家门钥匙,见状迟疑了一下,终是上了车,默默拉过安全带系好,拿了手机出来给爸妈发短信报备。

张胤替她关上了车门,绕回驾驶座去,上车便发动了车子,也不问她的意思,径直就往小区外开。莫小晰本以为他会去rainbow,或者去哪一家cafe,却不料他只是一路往江南的方向开,一直将她拉到了江南沿江的观景大道,直到两人公司所在的大楼下,才把车停进了路面的停车位里。

大楼的保安与张胤已有几分熟悉,见他开了车进来,也只是顺口问一句:“加班啊?”

张胤向他点头致意,便去开了副驾座的车门带了莫小晰下车,又走去大楼沿街店面的7-11,片刻拎了一袋东西出来。莫小晰站在大楼的门厅前,茫然地看着他,他只是静静走过来,像是大学的时候一样,冲她撇了撇嘴,示意她跟着来,便进了门厅去等电梯。

星期五的晚上,这栋原本夜夜灯火通明的大楼里鲜少有人加班,门厅与电梯里都有几分过分的寂静,莫小晰忽然觉得心里发毛,有些惶恐地望向张胤。张胤便转过头来看她,微微笑起来:“怕什么?有我在呢。”

“嗯。”她忽然就觉得安心。这话很熟悉,似乎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沈谦也这样对她说过。她已经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是,没想到,换了场景,换了一个人,说出来的这句话,仍然有这样强大的让她安心的力量。

“叮咚。”

电梯停在了六楼,是张胤的公司所在的楼层。在和张胤暧昧的时候,莫小晰曾经来过两次,后来因为抵挡不住张胤的同事们的调侃,便也不再来了。她正纳闷张胤为什么带她来公司,张胤却没有像她以为的一样往公司里走,而是过来拉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走廊另一头带过去,熟门熟路地推开了尽头的玻璃门。

门外是一条短短的空中连廊,连接了这栋大楼的主楼与配楼,对面是配楼的顶楼,被物业建成了空中花园,零散摆了些木头桌椅,能看到北面的江景。莫小晰虽然常在九楼的窗口俯视到这个空中花园,倒是从来没有来过,一走上来,看见头顶天幕上的星光与远处地平线上江岸的灯火,一时间竟有几分沉醉。

张胤只是笑:“漂亮吧?我们有时候加班累了就跑到这边来抽烟看江景。我们公司有几对办公室恋情也是这里发展出来的哦。”

“嗯,真美。”莫小晰直接忽略他的后半句话,顾自走到最靠近江的一张桌子坐下,扭过身子去注视着黑漆漆的江面,一路上纷乱的心情,竟然就慢慢平静下来。

张胤走到她身边坐下,将那一袋在7-11买的东西摆到桌上一一拿出来,原来是六听装的heineken,还有两包她爱喝的茉莉花茶,以及一包mild seven。他开了一听酒给自己,拿了茉莉花茶给她,又把烟拆了,从口袋摸出个她没见过的海蓝色zippo,点了一支烟,这才问她:“小晰,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做你最好的倾听者。”

她忽然被他这句话震住,回过头来凝视了他片刻,他却只是默默抽烟,间或喝一口酒,看不出什么神色。莫小晰深吸了一口气,却将他给她的茉莉花茶摆回桌上,也拿了一听heineken打开,因为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大口,又犹豫了一瞬,这才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把玩着绿色的罐子,对他打开话匣子:“张胤,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早在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是喜欢沈谦的。”

他没有意料到她的开场白会那样直接,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直到手中的半支烟燃尽,才缓缓给出了一句:“你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了。”

他早就看出来了?她有几分震惊地看向他,却又哑然失笑:大概,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吧,安然,张胤,嘉婷,甚至史磊,他们都知道吧。只有她自己,一直在潜意识里逃避这件事。

于是她只好笑笑地把话接下去:“我很失败吧?七年以前,不对,是十年以前,我该明白的时候,没有想明白,到了今天,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竟然才想明白自己那么多年以前的心情。”

“那么多年以前的心情?”张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关键字,“你是说,你当年喜欢沈谦的心情?”

“嗯。”她索性把脚上的夹趾凉拖鞋踢掉,整个人窝进那张宽大的木椅子里去,静静灌了一口酒,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当年。”

part.4

“当年”。听到莫小晰补充这两个字的时候,张胤觉得自己像是个在漫漫长夜里摸索前行了许久的人,忽然就看到了一丝光亮,那样的心情,说不上喜忧,只是突然振奋了一些,便迟疑着问她:“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许是因为酒力,莫小晰倒是不复最初的紧张,干脆地甩出四个字来答他,仿佛这件事与他完全没有关系,仿佛他就真的只是一个她的倾听者。

她这样的态度,反倒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沈谦要结婚了,你们都觉得,我应该很伤心,很难过,对吧?”她似乎有几分自嘲地笑笑,在他看来,却有几分洒脱的味道,“我也这样以为的,但是,你在qq上问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呢。”

她并不给他接话的机会,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刚才想了一路,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张胤,说实话,我当年,真的很喜欢沈谦,只是,他的存在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我从来不觉得我需要做任何事去争取他,他就天经地义是我的。所以,季昕也好,叶璐薇也好,甚至,朱文文都好,在我潜意识里,她们都是无足轻重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凝视他,因为喝了酒,眸子反而更加亮起来,一闪一闪地,直看得他心慌。

“张胤。”她低低地喊他的名字,眼神异常诚恳,“你曾经说过,我当年推开了沈谦。我当时没有承认,现在想想,你说的对。我当年,总觉得他在那里,就会永远在那里。所以我不在意,所以我无所谓,又要面子,不想成为传言的中心,于是无意之间就将他推了出去。直到,他去了美国,那七年,我才渐渐绝望,渐渐相信,沈谦是真的离开了我的生活,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所以,是我自己放走了他,时至今日,我又有什么资格,要他回来,要他留下。”

她说着便站起来走到护栏边上去,倚在那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一线灯火。张胤沉默了半晌,伸手去取了一支烟点着,举到唇边,却又放了下来,默默走到她的身边,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能轻声唤她:“小晰……”

她只是微微地笑:“不用担心我。我其实,自己都在怀疑,七年之后,我对沈谦的情绪,究竟是感情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跨年那天,我忽然明白了当年的心情,却不懂自己现在要的是什么;而现在,我大概开始明白了。”

她忽然将他指间夹着的那支刚点着的烟夺过去,笨拙地吸了一口,咳嗽着把一缕烟吐出来,连眼泪都呛出来。他劈手便将烟抢回来,有几分严肃地告诫她:“小晰,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

她笑着抹掉呛出来的眼泪,瞥了他一眼,用他久违的轻松的语气回敬他:“你有资格说我吗?”

他只能无言。他确实没有资格说她什么。他曾经答应过她不再抽烟,却一再因为她而违背这个承诺。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她。

她却忽然静默起来,仰望着他,露出他许久不曾看到的小猫一般的神色,似乎是怯怯地,十分小声地开了口:“张胤……我知道很过分……可是……能不能,像以前那样,让我,依靠一下……?”

他忽然怔住,明明知道不该答应这样的要求,就像明知道眼前是暂时遮蔽了狂风沙的海市蜃楼,却突然有飞蛾扑火般的勇气,抬手便将她揽进怀里去。

她埋首在他怀里,夹杂着淡淡烟草味的香水气息包围了她,那样熟悉。在她从女孩变成少女再变成年轻女子的那七年里,这个气息,一直在她的身边。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她却固执地,用近乎自语的声音轻轻吐出了一句:“我知道我要什么了,真的。莫小晰,梦醒了,长大了,明白了。”

那天晚上,莫小晰和张胤两个人喝完了那六听heineken,又将两包茉莉花茶分别喝了冲淡酒气,到了后来,两个人坐在宽大的木椅子上,吹着微凉的江风,话题早就天马行空到了云山之外。

到了十点,张胤带了莫小晰下楼去取车回家,路上莫小晰开了广播来听,深夜的电台里,dj的语声温和,不多话说,只是一首一首地放歌。车行到过江大桥上的时候,路灯间歇着映入车里,广播中忽然就流淌出一首一年多以前的歌。《我们都是好孩子》,那样安静而流畅的曲调,在这样的夜里,竟然让莫小晰听着歌词有想哭的冲动。

张胤显然是听出了她微微抽动鼻子的情绪,下了桥便在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停下来,腾出右手去,轻轻抚着她的头顶,语声是她久违的宠溺:“傻瓜小晰,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莫小晰已经不太记得在那句无奈的话之后,张胤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似乎,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将她送回了家,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然后,2008年的夏天走到了最炎热的8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终于在北京召开的奥运会上去,没有人有心情去关心这座城市里与自己不相干的儿女情长,而莫小晰,也和所有人一样,工作间隙便和同事挤在茶水间看奥运比赛,还有,就是关心一下她亲爱的闺密许安然。

8月9号,奥运会正式比赛的第一天,许安然就很争气地生了个7斤8两的漂亮女儿,取了名字叫杨以青。莫小晰荣升干妈,乐不可支,几乎天天下了班就往医院跑,以至于许安然嗔怒地瞪着老公杨子杰,埋怨他对女儿还不如莫小晰热心。

只有莫小晰自己知道的是,她那么勤快地跑医院去看安然和干女儿青青,一方面是真的热心,另一方面,或许只是不想自己闲在家里就想起来那个逐渐逼近的日子。9月9号,沈谦的婚礼。

大约是忙于婚礼的筹备,宣布了婚讯后,沈谦在同学群里被大家涮了一通之后便没有再上线,莫小晰也没有再接到他见面的邀约。直到他婚礼前的一个星期,她在单位,难得有个空闲的下午,便爬上开心网去移车,他忽然打电话来。

“小晰。”他鲜少这样叫她,却在电话一接通的时候就那么顺畅地喊了出来,连自己也怔了怔,才说出了后面的半句话,“晚上有空吗?我,拿帖子给你。”

“哦,好啊,那就七点moonlight shadow吧,你请我吃饭。”莫小晰一边专心移着虚拟世界里的车,一边顺口就答他,答完才觉得诧异:她竟然回答得这样自然,好像他不是来正式宣布婚讯,只是要找她吃个晚饭,仅此而已。

想着她也只能微微苦笑。或许,她是真的开始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吧。

七点差三分,沈谦走进moonlight shadow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吸烟区靠吧台一侧的白色软皮沙发上的莫小晰。或许是因为刚下班,她难得地让他看到了职业女性的样子,短袖的白色衬衫,配着米色的棉麻长裤和黑色的浅口凉皮鞋,脸上是精致却简单的妆容,长发没有束起来,而是披散在肩上,发尾微微烫了卷。

那样干练的莫小晰,他从没见过的莫小晰。

走近了,他却微微失笑:她骨子里还是他熟悉的那个莫小晰,坐在那里的样子那样慵懒,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眼神却很亮,闪过一丝的精明,更多的时候却是她肆意放纵的小迷糊。

见他坐下,莫小晰只是笑了笑算作招呼,便把面前的menu推给他:“我已经点好了,你看看吃什么。刚下班,饿死了。”

沈谦接了menu过去,信手翻了翻,便将waitress招来点餐,点完食物,忍不住又点了这里知名的自调酒。

莫小晰听完他口中蹦过的最后一个英文单字,忽然就诧异地瞪着他,语气并不太客气:“喂,你没开车么?居然点酒?”

“只喝一点点,没事。”沈谦并不愿意多纠缠这个话题,心里却明白,如果不借一点酒意,又要他怎么能够若无其事地向她正式宣布婚讯。他拖了一个多月,直到今天,是最后的最后了,才鼓起勇气来拿喜帖给她。事实上,如果不是沈妈妈坚持要他请莫小晰,他未必会真的将她拖到他的婚礼上去。当着她的面,娶另外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想象过,那会是怎样尴尬的一个场景。

莫小晰也不与他纠缠喝酒的问题,只是念叨了一句“酒驾很危险哦”,好像突然想起了这顿饭的由头,开门见山的就问他:“你的喜帖呢?居然拖到现在才来给我,还以为你不请我了,还想省点礼金呢~”

他蓦地愣在那里。她这样的坦然,倒让他觉得自己卑劣:已经拿着和章静瑜的结婚证,筹备着一个星期之后的婚礼,却还在这里对莫小晰想入非非。幸好这时waitress端了两人点的饮料上来,他便做出口渴的样子,将酒灌了一口下去,这才仿佛找到了台阶下,装做忽然忆起的样子,从西装内袋里取了喜帖出来给她。

他的喜帖选得非常特别,不是传统的大红色烫金字,而是西式的白色调,用淡粉紫的底色印上了深紫色的英文“wedding invitation”,做成开口信封的样子,开口处挖了半圆形的缺口,露出里面喜帖的顶端,恰好有个小小的蝴蝶结,微微展露开来。

莫小晰对这份喜帖的品味深感赞赏,当下便由那个小小的蝴蝶结处将整张喜帖抽了出来,是一张竖版的明信片风格的卡片,三分之二的篇幅印了一张沈谦与章静瑜的合影,应当是婚纱影楼拍的结婚照,却没有穿礼服,只是穿了各自喜欢的服装,像两个孩子一样倚在一起,章静瑜的手里握了白色的气球,很是静雅的美丽。照片的底下,便是一样的淡粉紫底色,深紫色的中英文双语,写了两人的名字,又附一行“我们结婚啦”。那样高调的幸福。

卡片背面是秀巧的字体,虽然是印刷的,却看得出是手写后扫描进电脑,再印刷上去,不是沈谦的字,应当是出自章静瑜的手笔。为各个不同客人空出的空白处,却是沈谦的字,填了她的名字上去:莫小晰。三个字,写得端端正正,就像个小学生一般。

莫小晰看了只是笑,一边将喜帖收好放进包里去,一边微微抬头看对面的沈谦,顺口打趣他:“嫂子的字很漂亮,倒是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写我名字写得跟小学生交作业似的。”

他也只能挤出个笑容来:“大概太久没好好写中文了吧,紧张的。”说着便又端起那杯调酒来喝,这顿饭还没过半,酒也不过喝了两口,他却忽然,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赶快醉死过去。

待到一顿饭吃完,沈谦已经有几分微醺。莫小晰实在不放心让他这样开车回去,便拉了他到湖边去散步。

夏日夜晚的湖边,照旧有很多情侣,也有卖花的男男女女穿行其中。走了不过半个小时,两人已经遇到了五个卖花人,每一次,不等沈谦开口,莫小晰便已经冷着脸拒绝:“不要。”

到她第五次回绝卖花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她回绝的不是卖花人,而是他那一丝自私的、自以为专一的感情,渐渐便真的沉下心去。终于再也没有走下去的奢望与勇气,只是去拉了她的手腕,便快步走回停车场去:“走吧,该回家了。”

她也只是默默任由他拉着走。这大约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放肆了吧。一个星期之后,他就将迎娶他的妻,从此以后,他们只是兄妹,没有血缘的兄妹。

到了停车场莫小晰便想甩开沈谦的手,往自己的车走去。沈谦却忽然走到她前方定住了,拽着她不放,带着几分醉意扭过头来看她:“小晰,如果我没有结婚,你会不会嫁给我?”

莫小晰突然语塞,愣了一秒才伸手推他一把,轻轻抽出了被握住的左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略微冷淡地答他:“这种没有意义的话,少讲讲。”

没有意义。他本在半醉之中,却突然有如醍醐灌顶,恍然醒来。是,时至今日,这样的话,早就已经没有意义。是他错过了她,是他的游移,是他的无能为力,最终错过了她。

“你,没事吧?”莫小晰见他半晌不说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要不,你别开车了,我送你回去?”

“没事。”他深深吸了口气,只是淡淡答她,终是克制住了最后拥抱她一次的冲动,只是缓缓走开一步,“各自回家好了。你,开车注意安全。”

“嗯。”她便也只能应他,从包里摸出车钥匙,径直往自己的车走去,走出几米远,又转过来,对着那个往另一个方向走远的身影略微大声地说了一句:“沈谦,byebye。”

然后,不等他的反应,不看他的动作,只是转身快步走到车上去,发动了车子便倒车出来,掉头回家。

开出停车场的时候,她分明看到那辆黑色的peugeot 307,刚刚发动起来,还没打开大灯。她微微减了速度,扭头去看他,他却正好低下头去找什么东西,错过她的视线。

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才一直都错过吧?

直到半年以后,莫小晰才终于知道,沈谦那么迅速地娶了章静瑜,原来,也并不全是为了爱。如果章静瑜不是章市长的女儿,也许,她未必会成为沈谦最后的选择。只是,或许是幸运,她有个足够好的爸爸。

在沈谦决定娶章静瑜的前一个月,沈爸爸提前获释回家,这当中,自然有章市长使的一份力。而半个月之后,背负着“污点”的沈爸爸,竟然获得了本市一所职业学院的聘书,去做外文系的客座讲师。虽然没有人戳破那层窗户纸,但是,公开的秘密是:谁让他有个好儿子,是章市长的乘龙快婿呢。

知道这个真相的第二天,莫小晰被人事经理郭姐叫去谈话。集团公司内部要进行人事调整,设在北京的华北区分公司缺一个精通日文与英文的客户经理,华东区这边推荐了莫小晰,只要她点头,调令一个月内就能下达。

“我去。”莫小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完全没有谈条件,也没有问及去了那边的待遇、住宿等问题。郭姐诧异了半天,才终于用半通知的口吻告诉她:“好,那我立刻向总经理回复。这一个月,你把工作交接一下,等调令吧。”

“嗯。”莫小晰应了声,从郭姐的办公室出来,回到座位前面,顿了一顿,终是拿了杯子去茶水间里泡咖啡。从茶水间的窗口望下去,便是六楼的空中花园,微微向北转头,还能看见江景。空中花园里有几个人坐在那里谈天,其中有没有张胤,她不知道。那个夏夜他与她的独处,她至今想起来,仍会浅浅微笑,却无法从中找到一个说服自己不接受调动的理由。

这座城市,她生活了二十三年,曾经无数次地想要逃离,却又被这样那样的人牵绊住。到头来,却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终要告别。

尾声

两年后。

初春的下午,一辆浅香槟色的mini在知名的西直门立交桥上哀怨地绕着“中国结”,车流行进的有些缓慢,隔着七八辆车,仍然能明显发现前面又有绕晕了的车,缓缓爬行着不知该何去何从。

穿着米色长风衣的女子一头长发微微烫卷流淌在肩上,眉眼清秀,上了精致的淡妆,显然是个城市白领。女子一手控着方向盘,另一手将摆在仪表盘前当gps导航仪使用的手机抓了过来,按下通话键结束了持续不断的铃声。

“喂?正开车呢,还能堵哪儿了?西直门桥呗!靠,也不知道哪个脑子进水的‘砖家’设计的!”是流利的京片子,但细细一听,仍然能分辨出用词上的差别来,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因为开着车,女子将手机按了扩音通话,随手又放回仪表盘前面去。能听见那边清楚的男子语声,口音与她甚是相似:“莫小晰!我说了多少遍了,你丫说话就不能文气点像个姑娘点么?”

莫小晰踩了一脚油门,缓缓又绕过一个弯,脸上是放松的笑容,语声有些微的慵懒:“张胤,你认识我多少年了,怎么还会对我提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

于是那边的张胤也笑了起来,片刻又说:“你从我们公司谈完事出去,这都快一个小时了,怎么还在西直门桥呢?不会是绕晕了吧你?”

“呸。”她直接呛回去,“去你的,拜你们老总所赐,最近一个月本姑娘平均一星期绕四回西直门桥,还能绕晕了也太他妈丢人了!前面有人晕了,且堵着呢。”

说着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来,话锋直接便转了过去:“哎,对了,那谁,丁檬和徐俊峰跑北京来度蜜月了你知道不?正好明儿我生日,那俩非说今晚要上后海给我过生日去。我看就是他俩自个儿想去浪漫,我可不要当灯泡,要不,你一块儿去?”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分钟,似乎是张胤跟谁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公事,又回过来跟她讲话:“嘿,这俩,真够有创意的,度蜜月不是应该找个海边啊游艇啊什么的,上北京来这叫什么事啊。我刚确认了,今儿晚上我有空,舍命陪君子,陪你去发光吧。”

“滚你的。”莫小晰笑着骂他一句,眼看着这“中国结”快绕完了,唯恐自己一不留神错过了下桥口,匆匆便要结束通话,“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下班再跟你联系具体时间。下桥了,先这样。”

“行,我干活了。”张胤也挺爽快,迅速掐断了电话。

莫小晰静静地听着手机里传来对方挂机后的“嘟嘟”声,直到了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才将手机又拿过来,关闭了通话界面,切换回gps导航去。

这是她在北京的第二年,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当年她只身上了北京,只以为举目无亲,却没想到一个月之后张胤也来了,就这么,又好像回到了她刚上大学的当年,他和她,颇有几分相依为命的味道。

后来莫爸爸给她在三环边上买了套二手房,又趁着那年十一,和她一块儿把她那辆mini从家里开到了北京,托了朋友的关系,给换了北京牌照。临到和她告别的时候,一直宠爱她却不形于色的莫爸爸才流露出了一丝伤感:“小晰。爸爸知道,或许你是打算在北京至少是短期的安顿下来了,虽然舍不得,但是爸爸妈妈还是支持你的选择。你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妈妈担心,有假期的时候,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得到她肯定的答复,莫爸爸半晌又说:“还好,现在张胤也在北京,爸爸多少放心一点。也许你觉得爸爸多事,不过,张胤真的是个不错的男孩子,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那是她只是静静点头,然后送走父亲。现在回想起来,却真切地感觉到父亲的担忧,想到张胤,却又觉得温暖。他们相识十八年,相依为命的日子竟然也就超过了九年,原来时光,如此匆匆。

这两年他们的日子仍是不咸不淡地过,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暧昧的那段岁月里去,仿佛,沈谦自从那年去了美国,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他们仍在从小生长的那个城市,不曾离开。

但一切终是不一样了。莫小晰心知肚明。这两年,身边的同事朋友也不乏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她总是淡淡回绝了,即便推不掉,去见了面,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她知道自己在等,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天莫小晰下班已经近八点,刚出门就接到了丁檬的电话,与她约了十一点半后海见。她见时间尚且充裕,便通知了张胤,然后取了车回家,到家里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食材,回家做饭给自己,吃完觉得一身油烟味,便又索性洗了个澡,略略打扮一下,这才出门,打车去后海。

到了约定的酒吧,却远远就看到丁檬与徐俊峰俩人坐在角落卡座里的沙发上,甜的发腻得粘在一起。这两个人从来没到过北京,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能够这样精准地找到约定的这家酒吧的。

“檬檬。”莫小晰上前便与她拥抱,除了许安然,丁檬是参与了她最多人生的女朋友,算是闺密里的第二顺位了。因为背井离乡的缘故,加上丁檬和徐俊峰大学毕业之后双双回了他们的家乡,算起来莫小晰竟有两年多不曾见到她了,就连她的婚礼,也因为公司里请不出假而缺席。对于这个见证了她四年大学生活的女朋友,她多少是有些歉意的。

丁檬抱了她,又微笑着和她分开,从徐俊峰手里拿过个提袋给她:“呐,生日礼物。马上就25岁了哟~小晰~”

她笑笑接过了,在丁檬与徐俊峰对面坐下,随口便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真够精准的嘿~我还担心你们找不着地儿呢。”

徐俊峰和丁檬都只是神秘的一笑不语。莫小晰也没在意,忽然又想起来,看了看表,时间已近十二点,便又问:“哎,你们见着张胤没?该不会他老人家最后一个到吧?”

对面那对新婚夫妻并不答她,只是各自喝着酒,间或窃窃私语,莫小晰本也是随口一问,并没打算真的得到答案,便随手拿了酒单过来翻看。片刻她招手去唤waiter打算点酒,扬起的右手却忽然滞在半空,慢慢便有雾气在眼中弥漫开来。

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酒吧的背景音乐已经换了曲子,是她这些年来一直喜爱的歌,《7 years and 50 days》。在这音乐声里,酒吧的门口,逆着光,一个她已经很是熟悉的颀长身影走进来,很难得地,在工作以外的场合穿了近似正装的装束,怀里捧了大束的鲜花,是她喜爱的粉玫瑰。

这样的场景,仿佛在她少女时代的懵懂怀春梦幻里上演过无数遍,却又仿佛,那样遥远,以至于令人觉得不真实。

这阵仗让酒吧里的人纷纷侧目,随着男子的走近,众人的目光也便跟了过来。丁檬隔着茶几拉了莫小晰一把:“小晰,站起来啊,去啊。人家等你这么些年,你还想怎么样啊?”

莫小晰有几分失神,被丁檬一拉便顺势站了起来,却立在哪里,一时竟无措起来。张胤却只是笑笑地走到她面前,不知那里传来的钟声此时正好打过了十二响,他像个真正的绅士,站定了,隔着适当的距离,将花送到她面前,语声是她无比熟悉的温和与宠溺:“小晰,生日快乐。”

她怔怔地将花收过来。她喜欢粉玫瑰,知道的人不多,也从没有人送过她。在北京这两年,她并不是没有别的追求者,但总是收到让她觉得艳俗的红玫瑰,便都恹恹地转送了同事。却原来,只有他记得,记得她喜爱粉玫瑰,记得她爱浪漫却又不喜欢太高调,甚至,他应该还记得,二十二岁的那个初秋晚上,他们之间,那个不平等的所谓约定。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升腾上来,好像,她在这里,而他在对面,彼此明明是触手可及,却都枯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尚且来不及想清楚那种情绪是什么,他却抢先开了口提他们曾经的约定,虽然竭力控制了情绪,还是能听出一丝的焦躁和怯怯:“小晰,你还记得,那个25岁的约定吗?我想说,如果你还没能想好,也没关系,我能不能,申请延期到28岁……”

她眼中的雾气忽然就更浓重的弥漫开来,终于控制不住有水珠滑落。再也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突地就上前一步,揽着他的脖颈投入他怀里去。

他并未料到她会有这样激烈的举动。酒吧里的观众们沸腾了,他却有点不知所措,直到听见耳畔那声带着哽咽的低语“张胤……”,才忽地回过神来,嘴角微微扯出漂亮的弧线,双手揽紧了怀中的人,右手又忍不住去轻抚她的发她的背,说出来的话,无比宠溺:“傻瓜小晰,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the end—(正文完)

未成型的结局二

相迎直至长风沙(故事的另一种结局)梗概:两年后,小晰25岁,张胤问起25岁的约定,小晰却仍然答不上来。张胤放弃小晰,与张妈妈安排的对象相亲,最后结婚。小晰某一天突然在一个商务场合遇见沈谦,才知道他已经自己创业当了老板,而且,他半年前离婚了,是章静瑜提的,她知道沈谦最爱的始终是小晰,也知道沈谦为什么娶自己,于是决定放手。

沈谦想与小晰重新发展,小晰同意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番外二 人生若只如初见(沈谦的婚礼)

“郁闷。”莫小晰低低嘟哝了一句,右脚控着刹车,慢慢地跟着队伍挪动。她刚穿过碧湖路到紫岭山的碧岭隧道,还没来得及关掉车大灯时,就看见了十字路口这条长长的车龙,别说要进前方的老青山隧道,即便是要通过这个十字路口,只怕都得等上三个灯次。

又是一个红灯亮起,十字路口的交警示意已经过了线的直行车辆也停下,这才给横向通行的车流让出了一个缺口。

车载cd播完了一张,开始自动换碟,车里突然就安静下来,只听见机械工作的声音。莫小晰心里有些焦急,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四点五十分了,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本以为可以提早到达的,眼下却恐怕是要迟到了。

“不就是九月九号嘛,又不是周末,至于有那么多人挤到景区去吗?”莫小晰在车里忍不住抱怨出声来。眼看着绿灯亮了,便又开始缓缓挪动,却只觉得前方蜿蜒的车龙里,一连串不断明灭的刹车灯刺得她头晕。

该不会,这么晦气,隧道里有事故吧……她心里已经腾起了这个最坏的念头,莫非,是注定让她赶不上沈谦的婚礼么……

想着她便趁停下来的时候把放在副驾座的包拽过来,开始翻找手机,如果真的被堵死在隧道里,至少,也得跟沈谦说一声。

摸到手机之前,她却先摸到了两个信封。不用拿出来她也知道,薄的那个,是喜帖,厚的,是她包给他的礼金。真的,想不到,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她去他的婚礼,带着礼金,以及,作为认来的妹妹,能够给他的祝福。

待到莫小晰慢慢挪出老青山隧道,终于在岔路口转上那条上山的道路,抵达沈谦办婚礼的hilton园林酒店的时候,车内时钟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

毕竟是章市长嫁女儿,自然是在全市最好的酒店,而此时距离喜帖上的开场时间还有十五分钟,酒店的主停车场里已经停满了前来参加婚礼的车辆,倒有一半以上是黑色的公务车或大企业老板的专车。莫小晰照着保安的指引,默默将自己的mini停到另一个略远一点的小停车场去,又走回来,在走进设在副楼的婚礼现场之前,又绕去酒店大堂的洗手间整理仪容。

苏格兰格子的连身吊带裙,白色外套,浅灰□,浅金色单鞋,同样浅金色的礼服包。莫小晰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着装,又对着镜子补妆,确认眼线和睫毛没有花,粉底没有不匀,唇色没有掉,半盘起的发束没有凌乱,这才略略洗了手,将礼金拿到手里准备好,出门走到副楼去。

远远她便看见沈谦在门口迎客,身边那个穿着合体的欧式简洁婚纱的清秀女子,自然就是他的妻,她未曾谋面的章静瑜。虽然只是远远看着,她也不得不承认,章静瑜真的是个大方得体的女人,和沈谦说话的时候,又会流露出一丝小女生的神色来,显然对他很是用心,而他们,确实很相配。

莫小晰微微深吸了一口气,正好有一拨宾客来,便跟着他们一同走进去,先是跟沈谦眼神交汇,一笑算是打招呼,便去给了礼金签了名,待到那拨宾客一一与新郎新娘寒暄完毕,才慢慢走过去,不跟沈谦说话,只是冲着章静瑜,微笑着便开口:“嫂子,初次见面,今后多多关照哦~”

沈谦站在一边,赶忙补进话来:“静瑜,她就是莫小晰,就是小时候跟我一起玩大的,我妹妹。”章静瑜显然是怔了一怔,却也很快会过意来,脸上挂着新娘的标准微笑,语声也很温和:“你好小晰,经常听沈谦说起你呢。”

莫小晰也只是微笑,这样客套的话,她实在不太懂得如何说下去,倒是当伴郎兼领座员的史磊正好走过来,见到这般尴尬场面,立刻便来化解:“小晰,我带你去座位吧。”

沈谦微微松了一口气,见又有宾客进来,便冲莫小晰抱歉地一笑,转过去继续招呼宾客。莫小晰跟着史磊往座位去,到了位子一看,那桌都是师大附小当年的混世魔王,倒是有好几个当年和莫小晰颇是熟悉,也知道一些她与沈谦纠结暧昧的往事,见了她来,便都暧昧地一笑,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跟她没心没肺的打招呼。

见到这副阵仗,莫小晰倒是庆幸自己来的迟了,不必与这帮人没话找话的瞎聊太久,只不过是开了饮料先喝一圈,随便扯几句,待到六点十八分,宾客已经基本到齐,厅内的灯光突地全都暗了下来,只留一束温暖的灯光,投射在大厅尽头的礼台上。

然后,温和的轻音乐响起,沈谦不知何时已经从边门进来,走到礼台上去站着,司仪也出来上了台,照例与新郎聊了几句,便宣布请新娘的父亲送新娘进场。

灯光移向大厅紧闭的正门,伴着乐曲中一个强音的鼓点,正门被两个黑衣的侍者拉开,章市长挽着他无限娇羞的女儿,沿着通往礼台的红地毯,缓缓走进来,直走到大厅正中一座鲜花制成的拱门下面,停了下来。在两个伴郎的陪同下,沈谦从礼台上下来,走到拱门那里,去接他的新娘。

章市长叮嘱了沈谦几句,微微闪着泪光将女儿交到沈谦手里。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莫小晰突然就有点想哭。他们认识了这许多年,如今,他挽起另一个女子的手,步入礼堂。她在这里看着他,看到他的温文尔雅,看到他的风度翩翩。她的沈谦,成长成了这样出色的男子,而今后,想必也会一直出色下去。只是,她不再会是陪着他一路走下去的人。

这一生,他都将是她的哥哥,少年时那些曾经懵懂的情愫,未及开始,已经结束。

这一场婚礼,许是因为章市长嫁女儿的关系,显然成为了这个城市里近年来最为热闹的一场婚礼之一。一直闹到深夜十一点多,沈谦与章静瑜仍然没能敬完酒,但已有好些桌的长辈级宾客逐渐离场。待到半闹着敬完了莫小晰这一桌,沈谦与章静瑜又去应付沈谦的同事们,这边几个老同学知道他今天还得折腾好久,也不忍再灌他,便打了招呼,也一一离去。

莫小晰也提了包包要离场,走到门口却遇到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沈爸爸。原来他已从牢里出来,八年不见,苍老了许多,却不像身为副校长时那样威严,令人觉得和蔼,何况他从来就很疼她,于是她便微笑起来跟他打招呼:“沈伯伯好。”

沈爸爸愣了一愣才认出她来:“小晰?长这么大了,沈伯伯和沈妈妈都好多年没见你了。来来,我喊她过来跟你见见。”说完便喊了在一边招呼长辈的沈妈妈过来:“你过来看看,是小晰呀,这么多年不见,差点不认得了。”

沈妈妈仍是当年清瘦文气的样子,只是也老了些,听见“小晰”两个字,匆匆结束了和长辈们的对话便过来,见了她,很是欣喜,直接便抱住:“哎呀小晰,沈妈妈想死你了。”

莫小晰被她抱在怀里,明显地感到她有些喝多了,却只觉得这久违的怀抱如此温暖,便抬手也抱住了她,低低在她耳畔唤:“沈妈妈。”

沈妈妈似乎怔了一怔,松开怀抱就将她拉到堆放着喜糖的角落里去,站定了之后,又拉住她的双手,细细看她:“你真的是小晰?小时候老是到我们家来玩的小晰?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就记得你漂亮,现在更漂亮了。真好,真好。”说着竟有些哽咽起来,见周围没人,便又抱住她:“小晰,小晰,我真的很想你。我们搬家以后……唉,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

莫小晰微微抱住她的身子,因为被搂得很紧,便也只能在她耳边低语:“沈妈妈,不要哭呀,今天沈谦娶老婆,你应该开心的。”

沈妈妈轻拍着莫小晰背部的双手微微滞了一滞,又轻轻放下去,没有再拍她,只是温柔的抱着,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一句令她震撼的话:“小晰,你知不知道,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媳妇。可惜,我们沈谦没这个福气……”

莫小晰抱着沈妈妈,目光却已经投到不远处沈谦的身上去,章静瑜似乎是去换衣服了,只剩他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完了那桌同事,回过身来看见她们,便往这边走来。她正望着他,却不料沈妈妈在耳边来了这么一句,忽然便让她全身都僵硬了三秒钟,眼看着沈谦渐渐走近,慌忙微微立直身子,拉着沈妈妈的手低声安抚她:“沈妈妈,章静瑜不是挺好的么,我看她跟沈谦很配呀。沈谦他是我哥啦,我是他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女儿,这样不是很好么?”

沈妈妈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略略整理了一下情绪,便又挂上了端正优雅的微笑,轻轻握紧了莫小晰的手,话锋却是一转:“小晰,回家替沈妈妈和沈伯伯问你爸爸妈妈好。虽然沈谦结婚了,但是沈妈妈还是很欢迎你经常到家里来玩,好不好?”

“嗯。”她静静应她。沈谦已经走到近前,喊了一声“妈,大舅舅他们好像在找你”,待到沈妈妈恋恋不舍地走开,才走近来和莫小晰说话。

“我妈,好像有点喝多了。”他手里尚端着酒杯,身上淡紫的缎子衬衫已经湿了好些,显然是被灌酒的过程中出了许多汗。

“嗯,你好好照顾阿姨。”她仍是静静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嫂子呢?”

他似乎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她去换衣服了,我同事和她同事都还不肯歇,一会儿还得敬一圈酒。”

她忽然仰起脸来看着他,那样近,能感觉到他带着些许酒气的鼻息。然而她只是又低头到包里去取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给他:“汗,擦一下吧。你,自己悠着点,注意身体,别真喝翻了。”顿一顿,又补充一句:“不然今晚嫂子该怪你了。”

他默默接了纸巾过去,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一边擦着汗,一边已经听见换完衣服出来的章静瑜在后面喊他。

她便只是微笑:“哥,我走了。你要,和嫂子幸福哦。”说完便大步往外走,经过沈爸爸身边,略略打个招呼,也便离去,一个人,去取车,然后回家。身后婚礼的会场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终是,与她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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