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女儿 - xp1024.com
《不存在的女儿》


正文 一九六四年三月-1、2、3、4、5

一九六四年三月



她临盆前的几小时下起了雪。起先只是午后阴沉的天上飘下几朵雪花,而后大风吹得雪花滚滚飞扬,盘旋在他们家宽敞前廊的边际。他站在她身旁,倚在窗边,看着雪花在强风中翻腾、回旋,缓缓飘落到地面。附近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火,光秃秃的树枝变得雪白。晚餐后,他生了一炉火。他大胆走入风雪中,去拿秋季堆积在车库旁边的柴火。冷冽的寒风打着他的脸颊,车道上的积雪已经深及腿肚。他捡起木头,抖去上面松软的白雪,抱着木头走回屋内。壁炉里的火花马上引燃熊熊火光,他在壁炉前盘腿坐了一会,一面添加木头,一面看着火花跃动,火焰周围带着一圈蓝光,令人昏昏欲睡。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静静地持续飘落,在街灯光束下,既静谧,又明亮、厚实。等到他起身往窗外一看,他们的车已经变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先前印在车道上的脚印已被填满,不见踪迹。他拍去双手上的灰烬,坐到沙发上的妻子身旁。她双脚垫在靠枕上,肿胀的脚踝交叠,一本斯波克医生的育儿宝典四平八稳地摆在她肚子上。她读得出神,每次翻页就不自觉地舔一下食指。她双手纤细,五指短而强壮,阅读时心无旁骛地轻咬着下唇。他看着她,心中顿时充满挚爱与惊叹:她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宝宝即将诞生,预产期只剩下三星期。这是他们第一个宝宝,而他俩结婚才一年呢。他拿条毯子盖住她的双腿,她微笑地抬起头。“你知道吗?我始终想不通那是什么感觉。”她说,“我是说出生之前。真可惜我们不记得。”她拉开袍子,脱下穿在里面的毛衣,露出像西瓜般圆硬的腹部。她伸手抚过它圆滑的表面,火光映着她的肌肤闪动,在她的发际洒下金红色的光影。“你猜那种感觉像不像置身一个大灯笼里?书上说灯光能穿透我的皮肤,小宝宝已经看得见。”“我不知道。”他说。她笑笑。“怎么不知道?”她问道,“你是个医生。”“我只是骨科医生。”他提醒她,“我可以告诉你小宝宝胚胎时期的骨化历程,但仅此而已。”他抬高她一只脚,裹在浅蓝色袜子里的双脚细腻而肿胀,他动手轻柔地按摩:她脚后跟的跗骨强劲有力,脚掌骨和趾骨隐藏在肌肤之下,密密相迭的肌肉仿佛是把即将展开的扇子。静悄悄的屋子里充满了她的呼吸声,她的脚温暖了他的双手,他脑海中浮现出骨头的完美、隐秘与匀称。在他眼里,怀孕的她显得美丽而脆弱,苍白的肌肤上隐约可见细微的蓝色血管。怀孕过程非常顺利,医生也没有给出什么限制。尽管如此,他已好几个月没有跟她燕好。他发现自己反而只想保护她,抱她上楼、替她盖被子、帮她端布丁等等,“我不是病人。”她每次都笑着抗议,“也不是你在草坪上发现的雏鸟。”虽说如此,他的关爱其实令她相当开心。有时他醒来看着沉睡中的她,她的眼睫毛轻轻眨动,胸脯缓慢而平稳地起伏,一只手伸到一旁,小巧得能让他完全握住。她小他十一岁。一年前,他初次与她相逢。当时是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六,天气阴沉,他到市区的一家百货商店买领带,刚好看到她乘电扶梯上楼。三十三岁的他刚搬到肯塔基州的列克星顿。她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仿佛美景般,一头金发在脑后盘成优雅的髻,珍珠在她颈部与耳际闪闪发光。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毛外套,肌肤澄净而洁白。他踏上电扶梯,推开人群往上走,力图让她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她走到四楼的内衣与丝袜柜台,他试图跟随她前进,穿过一排排挂满内衣、胸罩、内裤的货架,件件衣物散发出柔软的光泽。有位穿白领和天蓝色外套的售货小姐拦下他,微笑着询问有何需要服务之处,他说想找件睡袍,同时双眼不停地在货架间搜寻,直至看到她的金发及深绿色的身影为止。她微微低头,露出洁白优美的颈线。我想帮住在新奥尔良的妹妹买件睡袍,他当然没有妹妹,或是任何他所认识的、尚在人间的亲人。售货小姐离开,不久之后拿了三件质料结实的绒布睡袍过来,他漫不经心地挑拣,几乎连看都没看就拿起最上面那件。售货小姐说有三种尺寸,下个月还有更多颜色可供挑选,但他已经走向货架之间,手臂上搭着那件珊瑚色的睡袍,皮鞋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焦急地迈过其他顾客朝她走去。她正在看一迭昂贵的丝袜,丝袜细致的色彩映着光滑的玻璃柜台闪闪发亮:灰褐、天蓝,还有像猪血般暗沉的红栗。她绿色外套的衣袖扫过他的袖口,他闻到她的香水,气味淡雅却弥漫各处,好像他以前在匹兹堡学生宿舍窗外浓密、洁白的紫丁香花瓣。当年他住在地下室,低矮的窗户外面一片灰暗,总是蒙上钢铁工厂的煤灰,但到了春天紫丁香盛开,洁白与淡紫的花瓣紧贴着窗面,香气如同光线般飘进室内。他清清喉咙,几乎难以呼吸;他举起天鹅绒睡袍,但柜台后面的店员正在讲笑话,没有注意到他。他又清清喉咙,这下她才不耐烦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对她的顾客点点头,对方手里拿着三包薄薄的丝袜,仿佛是大张的扑克牌。“抱歉,阿舍小姐先来的。”店员冷淡而傲慢地说。他们的目光再度相逢,她的双眸有如她的外套一般深绿,他看了深感震慑。她上下打量着他:端整的斜纹软呢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颊冻得通红,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饶有兴趣地笑笑,略为高傲地指指他手臂上的睡袍。“买给夫人的?”她问。他注意到她带着一丝优雅的肯塔基州口音。在这个仕绅望族所组成的城市中,这些特点蛮要紧的,虽然只在这里住了六个月,他已经明白这一点。“琼,没关系,”她转头对店员说,“先帮他结账吧。这位可怜的男士置身成堆的蕾丝之中,肯定感到不知所措。”“帮我妹妹买的。”他对她说,极力想扭转先前给人的坏印象。他在这里经常犯错,讲话不是太直接,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从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弯下腰拾起,脸红得跟玫瑰花似的。她的手套平摆在玻璃柜台上,光溜溜的双手轻轻交握在一旁。他窘迫的模样似乎让她心软,因为当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时,她的双眸流露出和蔼的光芒。他再试一次。“对不起,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赶时间。我是医生,到医院快迟到了。”她的微笑随即起了变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原来如此,”她边说边转头面对店员,“琼,真的没关系,请先帮他结账。”她答应他的邀约,同时用娟秀的字迹写下了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学会写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师以前是修女,谆谆告诫学生们写字的艺术。她对大家说,每个字都有形状,而且形状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大家必须将之表现得完美无缺。这个八岁,瘦小白皙,日后将穿上一袭绿色大衣,成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她细小的手指紧握着笔,独自在房间里练习草体,直到写出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字迹为止。日后听到这件往事时,他想象她的头低垂在台灯灯光下,手指费劲地紧握着笔,心里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对美的执著,以及她对师长的信赖。但那天他对这些往事一无所知,那天他把小纸片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巡视一间又一间病房,只记得字母在她笔下流畅而出,组合成她完美的姓名。他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她,第二天晚上请她出去吃饭,三个月之后,他们就结婚了。如今,在她怀孕的最后几个月,那件质料柔软的珊瑚色睡袍,她穿得合身极了。她先前发现睡袍好端端地摆在那里,便举高了给他看,但你妹妹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她惊讶地说,忽然大惑不解。在那一刻,他整个人呆住了,脸上微微一笑,一年前的谎言像只黑鸟似的猛然飞过屋内。过了一会,他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得说些什么吧,他对她说,我得找个法子问出你的名字。她听了微笑,走过房间拥抱他。雪花从天而降。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们阅读、聊天,有时她拉起他的手,把手摆在她的腹部,让他感觉宝宝的蠕动。他不时起来添加柴火,瞄瞄窗外的积雪从三英寸累积到五六英寸。街道柔软而静谧,只有几辆车。十一点钟,她起身上楼休息,他留在楼下,阅读最新一期的《骨科与关节手术期刊》。大家都知道他是位优秀的医生,具有诊断的天赋,而且医技高超。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虽然极为小心地加以掩饰,但他知道自己年纪尚轻,对自己的医技也尚有疑虑,所以他一有空就读书,同时暗自记录每次的成就,将此视为多了一项对自己有利的凭证。他觉得自己是个异数,家人们日复一日只顾着谋生,他却天生好学。他们认为教育是种不必要的奢侈,不一定有助于生计。他们穷,就算不得不去看医生,也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一家诊所。他清楚地记得那几趟稀罕的旅程:摇晃颠簸地坐在借来的小货车后座,车后尘土飞扬。妹妹和爸妈坐在驾驶室里,妹妹把这条路称为“跳舞的小径”。摩根城里的房间阴暗无光,混浊的池塘水色墨黑或蓝绿,医生们来去匆匆,对他们虽然亲切,却心不在焉。

一九六四年(2)

多年之后,他依然感到在那些医生的注视下,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只要犯一次错,马上就会遭到揭穿。他知道正是这种心态让他选择了他的专科。他放弃了刺激比较少的普通内科,或是精细、高风险的心脏科,转而投身于医治断裂的四肢、塑造石膏模型、查看X光片、看着断处缓慢却奇迹般地愈合。他喜欢坚实牢靠的骨头,即使在焚化炉的白热火焰中也不会消失。骨头能够持久,他很容易就对这种坚实而可靠的东西产生信心。读着读着,早已过了半夜,词语开始在白花花的纸上无意义地闪动。他把期刊扔到咖啡桌上,站起来关照炉火。他将烧焦了的木炭捣成灰,打开风门,关上壁炉罩。他关上电灯,余火在层层灰烬中发出柔和的光芒,恰如屋外的雪花一样明亮细致。白雪已积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鹃花丛。楼梯在他的体重下嘎嘎作响。他驻足在婴儿房门口,仔细端详朦胧中的婴儿床和可调桌。玩具布偶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墙壁漆成澄净的海绿色;妻子缝制的鹅妈妈被罩悬挂在另一头的墙上,针针细密精准。只要一察觉到不尽完美之处,无论如何微小,她都拆掉重缝。沿着天花板的下方印着一圈熊宝宝的图样,这也是她的杰作。冲动之下,他走进卧室站到窗前,撩开透明的窗帘看雪。白雪飘落在路灯灯柱、栏杆和屋顶上,积雪已将近八英寸。列克星顿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洁白的雪花不断飘落,他心中充满了兴奋与安详。在这一刻,他一生的断简残篇似乎自行拼凑出完整的风貌,过去的悲伤、失望、每个令人焦虑的秘密,以及背后隐藏的不安,全被层层柔软的白雪掩埋。明天将一片宁静,世界会显得柔和而脆弱,直到附近的孩子们拉着小车子高兴地大喊大叫,打破这片沉寂。他记得小时候在山里偶尔享受同样的快乐时光。他走入林中,呼吸急促,沉重的积雪压低了枝头,不知怎么的蒙盖了他飘荡在小径之上的声音。短短的几小时内,世界变了个样。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至听到她急促地挪动身子。他发现她坐在他们的床沿,头低垂,双手紧抓着床垫。“我想我快生了。”她抬头说道,头发松散,一绺发丝垂落在嘴边。他帮她把发丝塞回耳后。他一坐在她身旁,她就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很奇怪,那种绞痛的感觉,时好时坏,一阵阵的。”他帮她侧躺下来,然后跟着躺下来按摩她的背。“说不定只是假性阵痛,”他安慰她,“毕竟离预产期还有三个礼拜,而且头一胎通常会晚生。”他知道此话属实,也讲得自信满满。事实上,他非常确定,过了一会甚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她站在床边猛摇他的肩膀,她的睡袍和头发看起来几乎跟盈满房内的奇异雪光一样苍白。“我计算了阵痛的时间,每次间隔五分钟,力道很强,我好害怕。”他心中一片翻腾,兴奋与惧怕之情像浪花冲击下的白沫一样席卷全身。但他已经训练有素,在紧急状况中得以保持冷静,情绪也不受到影响。他沉着地站起来,拿起手表,跟着她缓慢而沉稳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阵痛袭来时,她捏着他的手,力道之强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会被捏得粉碎。正如她所言,阵痛间隔五分钟,然后是四分钟。他从衣柜里拿出皮箱,这些重要的事情忽然令他感到麻木。虽然期待已久,却依然感到事情来得突然。他跟着她一起走动,但周遭却慢慢呈现静止,他敏锐地察觉到每一个动作:他的气息急速地掠过舌间;她的双脚勉强塞进唯一一双穿得下的鞋子,浮肿的脚面在深灰色的皮革中拱成一座小山。搀扶着她的手臂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飘浮在房里,离灯具不远之处,从高处俯瞰他们两人,注意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她随着阵痛而颤抖,他的手指保护性地紧紧环绕住她的胳膊肘。屋外一片沉寂,雪花依然缓缓飘落。

他帮她穿上她的绿色毛料大衣,大衣的钮扣没扣,松垮地垂在她的腹间。他也找到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戴的那双皮手套,确定这些细节没有出错似乎很重要。他们一起在前廊站了一会,白茫茫的世界令两人哑口无言。“在这里等着。”他边说边跑下去,从积雪中拨出一条路。老爷车的车门全冻僵了,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打开一边车门。车门被拽开时,腾起一团雪雾。他费劲地从后座下面取出刮雪器和刷子。当他退出车外时,他的妻子倚在前廊的柱子上,双臂支撑着额头。在那一刻,他明白她承受了极大痛苦,宝宝也真的快出生了;就在今晚,宝宝将来到人间。他压下走向她的强烈冲动,反而把全部精神专注于清理汽车。双手冻得难以忍受时,他就轮流把光裸的双手放在腋下取暖。但暖手的同时也不得闲,他继续清除挡风玻璃、车窗和车顶的积雪,眼见积雪四散纷飞,消失在他腿肚周围柔软的洁白雪海中。“你没说过会这么痛。”他走到前廊时,她对他说。他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扶她走下台阶。“我能走。”她坚持,“但阵痛一来,实在让人受不了。”“我知道。”他说,但依然没有放手让她自己走。他们走到车旁,她轻触他的手臂,指指身后的房子。房子隐藏在白雪中,像个灯笼一样在黑暗的街道上闪烁着光芒。“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宝宝了,”她说,“我们的世界将不再一样啦。”挡风玻璃的雨刷结冰了,他倒着把车开到街上时,后车窗的玻璃堆满了雪。他慢慢行驶,心想列克星顿真美。树木和树丛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他转弯驶上大街,车轮接触到冰滑的路面,车子一时之间滑过十字路口,撞到路边的积雪才停下来。“没事。”他大声说,思绪奔腾。幸好放眼望去没有其他车辆。他手中的方向盘跟他光裸的双手一样冷硬,他不时用手背擦拭挡风玻璃,身子往前倾,眯着眼睛从他擦出的圆孔中观看路面。“出门之前,我打了电话给本特利,”他提到另一位产科医生同事,“我请他在诊所跟我们碰面。我们直接去诊所,那里比较近。”她沉默了一会儿,双手紧抓住前座的仪表板,借着呼吸熬过阵痛。“只要我的宝宝不在这部老爷车里出生就好了。”她终于控制了下来,试图开开玩笑,“你知道我一向讨厌这部车。”他笑了笑,但他知道她真的很怕,他也一样害怕。井然有序,行事果断;即使在紧急状况下,他也无法改变天性。他碰到每一个红灯都停车,即使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转弯也会亮灯。每隔几分钟,她就一手按着仪表板,专注于呼气与吸气,他紧张得直咽口水,用眼角余光看看她。在他的记忆中,再也没有比这个夜晚更令人紧张的时刻。他比上第一堂解剖课还紧张,课堂上一个男孩被剥开了皮肉,暴露出人体的奥秘;他也比结婚当天更紧张,大喜之日,她的亲友坐满了教堂一侧,另一侧只有几个他的同事。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妹妹也离开了人间。诊所停车场只停了一部车,那是护士的粉蓝色福特菲尔兰,车型保守,功能实用,而且比他的车子新。他也打了电话给她。他把车停在入口处,帮妻子下车。现在他们已经平安抵达诊所,两人都高兴得不得了,边笑边推门进入明亮的候诊室。护士上前迎接。一看到她,他就知道出了问题。她白皙的脸上有双蓝色的大眼睛,看起来像四十岁,也像二十五岁。一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她的前额上双眼之间就露出一道细小的直线。她跟他们传达她获知的消息时,脸上就是这副表情。本特利的车子在家附近的乡间小路上出了事,路面积雪未清,车子在雪中的冰地转了两圈,滑到了沟渠里。“你说本特利医生不会来?”他的妻子问道。护士点点头。她身材高瘦,有棱有角,骨头似乎随时会冒出肌肤,蓝色的大眼睛露出严肃与智慧的光芒。好些个月来,大家谣传,或是开玩笑,说她有点爱上他,他认为这些不过是无聊的闲话,没把它们放在心上。当一个男人和单身女子日复一日近距离地共事,难免会产生谣言,虽然这有点烦人。有天晚上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梦见回到小时候的家,母亲正在腌制水果,一瓶瓶腌果子摆在窗下铺着油桌布的桌上,闪烁着如同珠宝般的光芒。五岁的妹妹坐在一旁,一只了无生气的手上抱着洋娃娃。虽然是个瞬间而过的影像,说不定只是回忆中的一景,却让他心中充满感伤与渴求。那栋房子已在他名下,现在却无人居住。妹妹去世、父母迁出之后,房子就荒废了。那些被母亲洗刷到泛白的房间全都空空荡荡,屋里只剩下松鼠和老鼠的脚步声。睁开双眼,从桌上抬起头时,他已热泪盈眶。护士站在门口,一脸柔情。在那一刻,半带微笑的她显得很美,完全不像那个安静、能干,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干练女子。他们目光相遇,医生觉得他似乎了解她——以某种深奥而确定的方式——他们彼此了解;在那一瞬间,他们之间毫无阻碍,那种亲密的感觉震撼人心。他一动不动,整个人呆住了;她则满脸涨得通红,转头望向别处,然后清清喉咙,板起面孔说她加班了两小时,现在要回家了。在此之后的好些日子,她始终回避他的目光。那以后,大伙拿她跟他开玩笑时,他总是请他们住嘴。她是个非常优秀的护士,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手示意别开玩笑,从此铭怀他们心念相通的那一刻。她是我共事过最好的一位护士,这是真的,而此时他很高兴她在身旁。“到急诊室好吗?”她问,“你们能走到吗?”医生摇摇头,阵痛间隔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左右。“宝宝等不及了。”他看着他的妻子说。雪融在她的发间,散发出钻石王冠般的光泽。“宝宝快出来了。”

一九六四年(3)

“没关系。”他妻子冷静地说。她的声调有点冷淡,也很决然。“等他长大了,一定要把今天这件趣事讲给他听。嗯,不一定是‘他’,男孩女孩都一样。”护士笑了笑,双眼之间的直线依然清晰,但稍微缓和了一些。“我们这就带你进去吧,”她说,“让我们帮你减轻一些痛苦。”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找件大褂。他走进本特利的检查室,妻子正躺在产台上,双脚踏在脚镫上。检查室漆成淡蓝色,四处都是黄铜与白色的珐琅器皿,以及闪烁着钢铁光泽的精良仪器。医生走到水槽边洗手,他高度警觉,注意到最微小的细节。履行了这个日常的仪式之后,本特利未能在场所引发的不安逐渐消退。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一切顺利。”他转身时,护士对他说,“情形不错。我想她的宫颈已经扩张到十公分,你看看如何?”他坐在矮凳子上,把手伸进妻子温暖的体内。羊膜囊还好好的。穿过膜囊,他摸得到宝宝的头,像颗棒球一样光滑坚硬。他的亲生骨肉啊!他本应该在候诊室的某处踱步。他把手抽出妻子温暖的身体。室内另一端,唯一一扇窗户的百叶窗紧闭。他发现自己想着雪,不晓得外面是否依然飘雪,城市和远方也随之陷入沉静?“没错,”他说,“十公分了。”“菲比。”他的妻子说。他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声音相当清晰。他们这几个月一直讨论宝宝的名字,却尚未达成结论。“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若是男孩,就叫他保罗,跟我叔祖父的名字一样。我跟你提过吧?”她问,“我先前就打算跟你说,我已决定好了。”“这两个名字都很好。”护士安抚地说。“菲比和保罗。”医生重复一次。但他关切的是妻子的躯体开始收缩,他对护士示意,护士已准备了麻醉气体。在他实习之时,医生们通常从一开始就让产妇吸入麻醉气体,直到分娩结束为止。但时代变了,现在是一九六四年,他知道本特利对此比较谨慎。产妇最好在清醒状态下自己用力。本特利只有在阵痛达到最高点、胎儿露头及小孩出世时,才将产妇麻醉。他的妻子全身紧绷,大叫出声,宝宝已移动到产道,撑破了羊膜囊。“好。”医生说,护士随即把吸气罩套好。麻醉气体逐渐发生功效,他妻子的双手放松,拳头也松开。阵痛一波波地扫过体内之时,她躺得笔直,安详而没有知觉。“就头一胎而言,宝宝出来得特快的。”护士发表意见。“没错,”医生说,“目前为止,一切都好。”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小时。他的妻子清醒过来,低声呻吟、用力,当他觉得她受够了,或是当她哭喊说痛得受不了,他就点头示意护士用麻醉气。除了沉默地交换指示之外,他们没有说话。外面继续下着雪,雪花在屋子四周飘落,堆积在道路上。医生坐在不锈钢的椅子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几项重要的事上。他在医学院接生了五次,每次皆母子平安,现在他专心回想那些事情,从回忆中搜寻需要注意的细节。他的妻子依然双脚踏在脚镫上,腹部高耸到他看不见她的脸。当他仔细思考时,她变成了那几位产妇之一,她那圆滚滚的膝盖、光滑细腻的腿肚以及脚踝全在他眼前,看来熟悉而令人怜爱,但他没想要轻抚她的肌肤,或是拍拍膝盖请她安心。她使劲时,握住她手的是护士。医生已专注于当务之急,对他来说,她已不再仅仅是她自己:这副躯体跟其他人没两样。她是个患者,他必须使用各种医学技术协助她。他不能感情用事,特别是现在,他更得保持冷静。随着时间的流逝,先前在他们卧室的那种奇怪感觉再度浮上心头,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似乎被拉离了分娩现场。他人在这里,却又飘浮在别处,从某个安全距离观察一切。他看到自己精准地在阴部划了一刀。当鲜血规整地呈一条直线流出,他心想这刀划得不错,不让自己回想那些曾经热情地爱抚这个部位的时刻

宝宝露头了。再用力推挤了三次,宝宝终于降临人间,滑进他等在一边的双手。宝宝大声哭叫,蓝色的皮肤渐渐变成粉红。是个男孩!小宝宝满脸通红,发色乌黑,双眼带着警戒,对灯光和阵阵冷冽的空气感到疑惑。医生绑紧脐带,然后剪下来。我的儿子,他允许自己想道,我的儿子。“他可真漂亮。”护士说。他检查宝宝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注意到孩子快速而平稳的心跳、十指修长的双手和乌黑的头发。然后,她把孩子抱到另外一间屋,清洗一番,又向他眼里滴上几滴硝酸银溶液。孩子的哭声飘过去,惊醒了他的妻子。医生守在原地,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深吸几口气,等待着胞衣出现。我的儿子,他再次想。“宝宝在哪里?”他的妻子问。她睁开双眼,拨开垂落在潮红脸际的发丝。“一切都好吗?”“是个男孩,”医生俯身笑着对她说,“我们有个儿子了。等他清洗干净,你就可以看到他,他完美极了。”他妻子疲倦的脸上露出放松的柔和表情。但忽然阵痛又起,全身再度紧绷。医生以为是宝宝的胞衣,于是他坐回她腿间的凳子上,轻压她的腹部,她放声大叫。等到了解是怎么回事时,他惊讶得仿佛水泥墙上忽然多出一扇窗。“没关系,”他说,“没事,没事。护士。”他呼喊,下一波阵痛更加剧烈。护士马上过来,怀里抱着宝宝,宝宝已包在白色的毛毯中。“他的阿普伽评分是九,”她宣布,“分数好极了。”他的妻子伸出双手想抱小宝宝,嘴里也开始说话,但阵痛让她受不了,她又躺了下来。“护士?”医生说,“我这儿需要你,请马上过来。”护士感到有些困惑,随后放了两个枕头在地上,把小宝宝放在

一九六四年(4)

中间,跟着医生站在产台旁。“多点麻醉气。”他说,看到她一脸惊讶。她一边遵照指示做,一边很快地点头表示了解。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膝盖上,随着麻药生效,他感觉到她的肌肉逐渐放松。“双胞胎?”护士问。男婴出生之后,医生允许自己放松下来。现在他的信心在动摇,除了点头之外,不敢多说什么。镇定下来,他对自己说,下一个宝宝的头冒了出来。你只不过在一个普通的地方。双手精准地动刀时,他从天花板某处俯瞰,心中想着,这次分娩也没什么不同。这个宝宝体型较小,而且很容易就出来了。小宝宝很快滑进他戴着手套的双手,速度快到他得身子往前倾,用胸部挡一挡,以免小宝宝掉下去。“是个女孩。”他说。他像抱着足球一样轻摇女婴,把她的脸部朝下,拍她的背,直到她大哭为止。然后他把宝宝翻过来看看她的脸。她细腻的皮肤上有着漩涡状的粉白色胎脂,全身溜滑,沾满羊水和血迹,蓝色的双眼有点混浊,头发墨黑。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看到的是一些毋庸置疑的特征:她的双眼往上翻,仿佛正在大笑,眼睛内角有内眦赘皮层,鼻子扁平。典型的病例。他记得多年以前,他的教授检查一个类似的婴儿时,曾经这么说。这是个唐氏症孩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医生恭谨地背诵在教科书上读到的症状:肌肉松弛、身心发育迟缓、可能导致心脏并发症、早夭。教授点点头,把听诊器放在婴儿平滑赤裸的胸部。可怜的孩子。除了保持他身体清洁之外,他们什么也不能做。他们最好别让自己受苦,把他送到养育院。医生似乎回到了从前。他妹妹生下来心脏就有毛病,成长得非常缓慢,一跑步就呼吸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多年以来,他们始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首次造访摩根城的诊所才知情,知道了却也束手无策。他母亲将全部精力投注在妹妹身上,但她依然十二岁就离开了人世。医生当时十六岁,已经寄宿在城里念高中,而且准备前往匹兹堡就读医学院,追寻他现在拥有的生活。但他记得母亲深沉而无尽的悲伤。她每天早晨走到山上的坟地,双臂紧抱,抵御着她所遭逢的各种天气。护士站在他身旁,仔细观察宝宝。“医生,我真抱歉。”她说。他抱着婴儿,忘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小手完美,但大脚趾和其他脚趾间的裂缝就像缺了一颗牙齿似的。凝视她的双眼时,他看到虹膜边缘的苍白斑,细小但明显,仿佛鸢尾花上的雪花。他想象她李子般大小的心脏,很可能带着缺陷。他想到仔细粉刷的育婴室、柔软的玩具动物、单张婴儿床;他想到他的妻子站在他们闪闪发光的屋子旁,口中说着:我们的世界将不再一样啦。宝宝的手拂过他的手掌,吓了他一跳。他想都没想就进行例行程序:剪掉脐带、检查她的心肺。与此同时,他一直想着白雪,银白的车子滑到沟里,空荡荡的诊所里很安静。日后想起这个夜晚(未来的岁月里,他会经常想到这个生命的转折点。自此之后,所有事件都绕着这个时刻打转),他记得室内一片寂静,外面白雪一直在飘落。寂静是如此深沉,如此浓厚,他被围绕在其中,觉得自己飘到某个新的高度,越过房间,更上一层楼;置身于此,他与白雪共处,房间里的一情一景展露在眼前,仿佛另一个人的人生,而他只是个旁观者,走在阴暗的街道上,透过散发出暖意的窗户,偶然往里一瞥。日后,他将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无边无际的空旷。有位医生陷在沟里,而他自家的灯光在远处大放光明。“好,请把她清洗干净。”他边说边把瘦小的婴儿放到护士怀中。“但把她留在另一个房间,我不想让我太太知道此事,最起码现在不想。”

护士点点头。她走出去,随后回来把他的儿子抱进他们先前买的婴儿车。这时医生已准备处理胎盘。胎盘形状完好,深红而厚实,每个都跟小碟子一般大小。异卵双胞胎,一男一女,一个显然很健康,另一个的体内每个细胞中都多了个染色体,这种机率有多高?他的儿子躺在婴儿车里,不时挥舞着双手,流畅而随性,仿佛跟着子宫内快速流动的羊水摇摆。他为妻子注射镇定剂,然后低头修补阴部。天将破晓,日光依稀环绕在窗沿,他看着自己移动的双手,心想伤口的缝线肯定完美无瑕,干净利落,工整均匀,就像她的针线活一样。手术结束之后,医生发现护士坐在候诊室的摇椅上,怀里抱着小女孩。她一语不发地迎上他的凝视,令他想起那个她看着他沉睡的晚上。“有个地方,”他边说边把名称和地址写在信封后面,“我想请你把她送到那里。我的意思是,等到天亮再过去。我会开张出生证明,也会打电话通知他们。”“但是你太太……”护士说。站在远处的他,听得出她口气中的惊讶与不满。他想到他妹妹,苍白而瘦弱,努力地想要喘口气,而他母亲转向窗口,极力掩饰眼中的泪水。“你不明白吗?”他语调轻柔地问道,“这个可怜的婴儿八成心脏功能严重不全。这是致命的缺陷,我只是不想让大家将来伤心难过。”他说得振振有词,坚信自己说得没错。他等着护士答应,她则坐在那里瞪着他,满脸惊讶,除此之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以他当时的心境,他根本没想过她可能拒绝。虽然当天晚上,以及后来的许多夜晚,他猜想自己或许造成了伤害,但当时他不这么想;他想象不到自己正危害着一切,反而对她迟迟不作答而感到不耐烦。他忽然觉得很累,平日熟悉的诊所显得很陌生,自己仿佛踏入梦境之中。护士

一九六四年(5)

用她那双难测的蓝眼睛仔细地观察他。他回应她的注视,眼睛眨都不眨。最后她终于点头,动作轻微到几乎看不见。“雪下得真大啊。”她低下头喃喃自语。但到了早上十点,风雪开始减缓。一片沉静中,依稀听得见远处铲雪机的声音。他从楼上窗户看着护士敲掉车上的积雪,开着粉蓝的车子驶向洁白的世界。宝宝藏在她旁边车座上的箱子里,箱里铺着毛毯,宝宝睡得正香。医生看着她左转,驶向街上消失无踪,然后回去坐在他的家人身旁。他的妻子睡着了,金发散落在枕头上,医生也打了几个盹。醒来之后,他凝视空荡的停车场,望着街对面的烟囱冒出烟雾,盘算着他该说什么:这不怪任何人;女儿会受到妥善的照顾;其他人会像亲生母亲一样时刻照顾着她;这样对大家最好。近午时分,雪终于完全停了,他的儿子饿得哭喊,妻子醒了过来。“宝宝在哪里?”她说,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拨开脸颊旁的头发。他抱着他们的儿子,小宝宝温暖又轻盈。他坐到她身旁,把宝宝放在她怀里。“嗨,我的甜心,”他说,“看看我们英俊的小儿子,你刚才真勇敢。”她亲亲宝宝的额头,然后解开睡袍,把他抱到她的乳房前。他的儿子马上一把抓住。他的妻子笑眯眯地抬头看他一眼,他握住她空着的一只手,想起她先前握他握得真紧,手指几乎嵌到他的血肉里。他记得自己很想保护她。“一切还好吗?”她问,“亲爱的?怎么了?”

“我们生了对双胞胎。”他慢慢地告诉她,心里想着乱蓬蓬的黑发,以及在他手中蠕动的滑溜溜的身躯,不禁热泪盈眶,“一男一女。”“啊,”她说,“还有个小女孩?菲比和保罗。但她在哪里?”她的手指真纤细,他心想,仿佛一只小鸟的骨头。“亲爱的,”他开口,声音已然沙哑,原先仔细演练的话也全忘了。他闭上双眼。当他再度启口的时候,更多未经演练的话脱口而出。“噢,亲爱的,”他说,“我很抱歉,我们的小女儿一出生就去世了。”



卡罗琳·吉尔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过停车场。积雪深及她的腿肚,有些地方已经到达她的膝盖。她抱着一个装有小宝宝的纸箱,小宝宝全身裹在毛毯中。纸箱原本是用来运送婴儿奶粉试用品,箱外印着红色字母和可爱的婴儿小脸,她每走一步,箱口就鼓翼而飞。几近空荡的停车场安静得出奇,寂静自四方涌来,似乎源自寒风,而后扩展到空中,好像在水中丢下一块石头一样扩散出去。她打开车门时,大雪翻飞,打在她脸上生疼。她不经思索,尽可能弯着身子保护纸箱。她把箱子推进后座,粉红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尼龙座垫上。宝宝睡着了,跟一般新生儿一样熟睡,小脸绉成一团,双眼只是条细缝,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罗琳心想,你不会知道的;若以前不知道,以后也不会。卡罗琳先前做阿普伽测试时,给了她八分。城里街道上的雪被铲得乱七八糟,行车困难。车子两次打滑,卡罗琳两度几乎掉头。州际公路的状况较佳。上了公路,卡罗琳平稳地

前进,驶过列克星顿郊外的工业区,来到散布着养马场,坡度平缓的平原,沿途尽是绵延的白色栅栏。栅栏在雪地上投下清新的光影,田野中的马匹成了一个个黑点。大片灰云飘过低垂的天际,天空显得生气盎然。卡罗琳打开收音机,在阵阵杂音中寻找电台,后来又把收音机关掉。车窗外的世界匆匆而过,一切如常,毫无改变。自从勉强同意亨利医生这个令人惊愕的请求之后,卡罗琳就感到仿佛缓缓飘在空中,等着猛然落地,看看自己跌落在何处。他请她带走他的新生女儿,却不告诉他太太有这么一回事。这个请求似乎荒谬绝伦,但卡罗琳看着他一脸悲伤困惑地检查他的女儿,之后近乎麻木地缓缓行动,心中为之一动。她告诉自己,他很快就会恢复理智,他刚才吓坏了,谁能怪他呢?毕竟他在大风雪中接生了自己的双胞胎,如今又碰到这种状况。她加速前进,清晨的一情一景有如小河般从她身边流逝。亨利医生执刀时如此冷静,动作专注而精准;诺拉·亨利的黑发、洁白的大腿和庞大的腹部忽隐忽现,一波波阵痛仿佛湖水被风激起的一阵阵涟漪;麻醉气体嘘嘘作响,亨利医生呼唤她的那一刻,声音细微但紧张,脸上的表情如此悲伤,让她以为第二个宝宝一定是刚出生就死了。她等着他采取行动,等着他采取措施救活婴儿。当他没有动手时,她忽然心想自己应该过去做个见证,这样一来,她日后才能说:没错,婴儿全身泛蓝,亨利医生试了,我们两人都试了,但已束手无策。后来宝宝哭了,哭声把她引到他身旁。她看了才知道怎么回事。她继续行驶,将回忆抛在脑后。公路穿过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渐变窄,她开上微微隆起的山丘,然后朝着远处的河川慢慢下行。在她身后的纸箱里,宝宝依然熟睡,卡罗琳不时回头看看,一看到宝宝没有动静,顿时感到又安心又苦恼。她提醒自己,宝宝费劲来到世界之后,通常睡得很熟,这是正常现象。她心想自己出生之后的几小时,是否也睡得这么熟。但她的父母早已过世,没有人记得那些时刻。母亲过了四十岁才生下她,当时父亲已经五十二岁,早已放弃生育子嗣,不抱希望,也无期待,甚至了无遗憾。他们过得规律、平静而满足。直到卡罗琳出奇不意地降临,宛如一朵破雪而出的盛开花朵。他们当然很爱她,但关爱中带着一丝忧虑。他们将全副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同时配上各种膏药、厚袜子和药用蓖麻油。夏日闷热,怕有流行性小儿麻痹症,卡罗琳被迫待在屋里。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楼上窗户旁的长椅上看书,汗珠一滴滴地滑过太阳穴。苍蝇靠着纱窗嗡嗡飞舞,有些一动不动地死在窗台上。屋外,田野在阳光和热气中闪烁着光芒,邻家孩子们在远处大喊大叫。他们的父母年纪轻,不大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罗琳把脸和指尖紧贴着纱门,满心渴望地听着孩子嬉戏,空气凝滞不前,汗水浸湿了她棉衫的肩头以及烫平的裙头。楼下花园的另一头,母亲套上手套,穿着长围裙,戴上帽子拔除杂草;微暗的黄昏中,父亲从保险公司的办公室步行回家,走进百叶窗紧闭的宁静的家中,脱下帽子,外套下的衬衫潮湿而且带着汗渍。她驶过桥面,车轮发出嗖嗖声。肯塔基河在遥远的下方缓慢流动,昨晚的精力渐渐消退。她又瞥了宝宝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宝宝,诺拉·亨利总想抱抱她吧。这当然都不关卡罗琳的事。但她没有掉头,她再扭开收音机。这次她找到了一个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继续往前行驶。离开路易斯维尔二十英里之后,卡罗琳参考了一下亨利医生写下的方向。他的笔迹强劲而仔细。她开下高速公路。此处离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树和朴树高耸的枝头结了冰,闪闪发光;路面却平整而干燥。田野上铺了一层白雪,周围是一圈篱笆,篱笆之后马匹如黑点般移动,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卡罗琳转进一条更小的路,两旁田野微微起伏,无边无际。她开过大约一英里的光秃秃的山丘,不久就瞥见那栋建筑物,红瓦砖房建于二十世纪初,两侧低矮的屋翼比较现代化,看来不太协调。她沿着小路起伏转弯,房屋忽隐忽现,然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开进环形车道。近看之下,这栋老房子需要整修,木头框架的油漆已经剥落,三楼的窗户被木板封了起来,胶合板木条支撑住破裂的窗沿。卡罗琳走下车。她穿着一双老旧的平底鞋,鞋底又薄又破。昨天半夜她一时之间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这双摆在鞋柜里的平底鞋。碎石透过积雪往上顶,她的双脚立刻感到寒冷。她把事先准备好的袋子甩到肩上,里面摆着尿片和一个装了婴儿奶粉的保温奶瓶。她拿起放着婴儿的纸箱,走进屋内。光线透过久未擦拭的铅框玻璃投射在门两侧。进去之后还有一道毛玻璃门,然后是个黑橡木地板的走道。她闻到一股胡萝卜、洋葱和马铃薯的香味,四下充满了热气和食物的味道。卡罗琳往前走两步,木板跟着嘎嘎直响,但还是没有人出现。宽片木板地上铺着一长条光秃秃的地毯,一直延展到屋后的等候室。等候室里窗户高挑,窗帘厚重。她坐在破旧的天鹅绒沙发一隅,把纸盒紧靠在身旁,静静等候。屋里太热。她解开外套纽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白色的护士服。她摸摸头发,这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高挺的白色护士帽。亨利医生一打电话她就起床,在下着大雪的深夜匆匆穿衣出门,一直忙到现在才停下来。她脱下护士帽,小心地折平,闭上双眼。远处依稀传来餐具的碰撞声和喃喃的说话声,楼上有人走动,激起阵阵回音。半睡半醒之间,她梦见母亲准备节庆大餐,父亲在木工室工作。她小时候总是一个人,有时甚至非常寂寞,但她脑中依然留存着某些回忆:紧抱着一条特别的被子、脚下那条绣着玫瑰花的地毯,以及属于她的自言自语。远处传来两次铃声。我这儿需要你,请马上过来,亨利医生先前大喊,声音中充满紧张与危急。卡罗琳匆忙赶过去,还用两个枕头随便弄成一张奇形怪状的小床;双胞胎的第二胎出生时,她手执面具盖住亨利医生太太的脸,小女婴随后来到世界,带动了某些变化。起了变化,没错,想要控制也没办法。即使身处这个毫无动静的屋子里,即使坐在沙发上等待,卡罗琳也不安地察觉到世界正微微变动,一切都停不下来。就是此刻?她忍着不想。这些年来,等的就是此刻?三十一岁的卡罗琳·吉尔已经等了好久,等着真正属于她的生活;她曾对自己这么说,而且从小就觉得自己不会平凡地度过一生。那一刻终将到来,一切也将随之改变,而当那一刻到来之时,她会知道的。她曾梦想成为一个伟大的钢琴家,但高中舞台上的灯光跟家里的灯光大不相同,她在强光中愣住了。到了二十多岁时,她在护校的朋友们纷纷结婚生子,卡罗琳也不乏她心仪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黑发、白皙、笑声雄厚的男孩子尤其吸引她,她梦想他将改变她的一生。虽然他始终没打电话来,但她依然梦想另一名男子会改变她的生命。即使过了多年,她逐渐将重心转移到工作,她仍然毫不绝望。她对自己和未来充满信心。她不是那种走到半路停下来,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拔掉熨斗,房子会不会遭到火舌吞噬的人。她继续工作,继续等待。她也阅读。先是赛珍珠的小说,然后是所有她能找到的描述中国、缅甸、老挝的书籍。有时读着读着,她让书从手中滑落,出神地凝视着她位居城缘的俭朴小公寓的窗外。她看到自己过着另一种富有异国情调、艰困却令人满足的生活,她的诊所将坐落在茂盛的丛林间,规模普通,说不定靠海;诊所的四面墙将漆上白漆,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人们会在外面排队,蹲在椰子树下等待;她,卡罗林·吉尔将照顾每一个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将改变他们和自己的一生。

正文 一九六四年(6~10)

一九六四年(6)

她满怀着这种憧景,急切而兴奋地申请成为一名医疗传教人员。在一个夏末的晴朗周末,她搭乘公交车到圣路易斯面试,并被列入前往韩国的候补名单。但韶光渐逝,传教团延后了行程,最后取消了整个任务。卡罗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补名单,这次的目的地是缅甸。而后,当她还在检查信件、梦想着热带丛林之时,亨利医生来到了这里。那天相当平常,跟一般日子没什么两样。时值晚秋,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屋里挤满了人,四处有人打喷嚏和闷声咳嗽。卡罗琳呼叫下一个病人时,也觉得喉咙深处有点干痒。这位病人是个名叫鲁伯特·狄恩的老先生。其后的几星期内,他的感冒会愈来愈严重,最后死于肺炎。此时他坐在扶手椅上与鼻血奋战。他慢慢地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里,手帕上的点点血迹清晰可见。他走到桌子旁边,递给卡罗琳一张放在深蓝色硬纸板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张略微上了点颜色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警戒,穿着一件浅桃色的毛衣,头发微微起伏,有双深蓝色的眼睛。爱梅妲是鲁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他跟卡罗琳大声宣告,音量大到大伙都抬起头来。候诊室外面的门开了,那道镶嵌着玻璃的内门随之嘎嘎响。“她很漂亮。”卡罗琳说。她双手发抖,因为他的深情与悲伤触动了她的心弦;因为从来没有人以同等样的热情爱恋着她;因为她已经几乎三十岁,但如若明天过世,没有人会像鲁伯特·狄恩一样,过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着她。她,卡罗琳·洛兰·吉尔,当然跟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样独特,一样值得被爱,但她却不晓得如何表明这一点。艺术、爱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传达不了她的心意。通往候诊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正试图镇定下来。一名穿着褐色粗呢大衣的男子在门口犹豫地站了一会。他手里拿着帽子,静静地打量质料粗糙的黄色壁纸、角落的蕨藤植物,以及金属架上破旧的杂志。他一头褐发带点暗红色,一脸清瘦,表情专注而谨慎。他并不出众,但姿态与神情有些特别,沉静中带着机警,有种好听众的特质,这些都令他与众不同。卡罗琳心跳加速,皮肤也一阵潮热,感觉又开心又恼人,仿佛忽然被飞蛾的翅膀扫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马上就明白了;即使在他走过来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着外地口音报上姓名戴维·亨利之前,卡罗琳就百分之百地确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那时他还没结婚。他没有太太,没有婚约,据她打听也没跟任何人约会。无论是当天他巡视诊所还是日后的欢迎会和会诊等场合,她都仔细聆听。其他人忙着说客套话,或是被他听来不熟悉的口音和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分心,她却听出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一点:他偶尔提到那段在匹兹堡的日子,大家从他的履历和文凭中也知道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从来不提过去。在卡罗琳眼中,这种沉默与克制让他蒙上一层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更让她觉得旁人都不像她一样了解他。对她而言,他们每次相遇都别具深意,她仿佛隔着桌子、检验台,以及一具接着一具美丽或不完美的病人的躯体对他说:我懂得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地方。她无意中听到大伙开玩笑说她爱上新来的医生,感到又惊讶,又害臊,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她也暗自高兴,因为谣言说不定会传到他耳里,害羞的她肯定说不出这种话。平静地共事了两个月之后,有天深夜,她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的脸搁在双手上,呼吸轻缓,带着节奏,看样子已经陷入熟睡。卡罗琳靠在门口,头微微倾斜。在那一刻,她酝酿了多年的梦想全都浮上心头:她和亨利医生将一起离开,远赴世上某个偏僻的地方;他们整天工作,额头上冒着汗珠,手中的工具愈来愈湿滑;夜晚时分,她会为他弹奏钢琴,钢琴可是飘洋过海,顺着某条湍急的河流,穿过茂密的丛林运送到他们的住处。卡罗琳沉醉在梦境之中,想得出神,当亨利医生睁开双眼时,她竟然毫无保留,毫无禁忌地对他微笑。她从未对任何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显然大吃一惊,这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她挺直身子,摸摸头发,喃喃地说些抱歉之类的话,脸涨得通红。她掉头离开,深感羞耻,但又有点兴奋,这下他一定知道了;这下他眼中的她,终将如同她眼中的他。接下来的几天,她期待着后续发展,紧张得很难与他共处一室。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她并不失望,反而放松下来,为他迟迟没有行动找些借口,然后继续等待。三个礼拜之后,卡罗琳翻开报纸,看到社交版的婚礼照片。照片中已经成为戴维·亨利夫人的诺拉·阿舍转过头,她的脖子优雅细腻,眼睫毛微微上翘,仿佛一扇扇贝壳……卡罗琳动了动,大衣里开始冒汗。屋里太热,她几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宝宝依然在她身旁熟睡。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木地板在破旧的地毯下嘎嘎直响,天鹅绒布幔垂落及地。好久以前,此地曾是一处优雅的庄园,现在只留下些许残迹。她摸摸布幔后面透明窗帘的一角,窗帘泛黄、脆弱,上面布满了灰尘。窗外,几头牛站在积雪的田野中,到处找青草,一个身穿红色格子花布外套,戴着深色手套的男子清出一条通道走向谷仓,双手上的铁桶晃来晃去。这些灰尘,这堆白雪,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诺拉·亨利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凭什么过着平静快乐的日子?卡罗琳被这个想法以及自已深沉的怨恨吓了一跳,她任凭窗帘从手中滑落,走出房间,朝着有人声的地方走去。她走进一条走廊,日光灯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闪一闪,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液体清洁剂、水煮蔬菜,以及淡淡的尿味。推车嘎嘎响,有些人高声喊叫,有些人喃喃低语。她转弯,再转个弯,走下一级台阶,来到屋子比较现代的一侧。这里的墙漆成青绿色,胶板地上松松地盖着油毡。她经过几道门,瞥见人们的生活片段,而这些影像如同照片般停驻在空中:一个男人凝视着窗外,阴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多大岁数;两个护士正在铺床,她们的手臂举得老高,洁白的床单一度几乎飘达天花板;两个空荡荡的房间,帆布摊开了铺在地上,油漆罐堆积在角落;一道门紧闭,然后是最后一道门,门开着,里面有个年轻女子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无袖衬裙坐在床沿,低着头,双手轻轻交握搁在大腿上。另一名女子是护士,她站在年轻女子身后,银色的剪刀闪闪发光,头发像黑色的瀑布般掉落在白布上,女子赤裸的颈背一露无遗,颈子修长、细腻而白皙。卡罗琳停下来站在门口。“她会冷。”她听见自己开口说,两名女子听了都抬起头。坐在床沿的女子有双大眼睛,散发出黑亮的光泽,她的头发本来很长,现在被剪得乱七八糟,长及下巴。“没错。”护士边说边拍掉女子肩上的一些头发,头发在单调的灯光中落在床单上,落在污迹斑斑的油毡上。“但非剪不可。”说完便眯起眼睛打量卡罗琳皱巴巴的制服以及没戴帽子的头。“你是新来的,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情吗?”她问。卡罗琳点点头,“新来的,”她说,“没错。”一名女子拿着剪刀,另一名女子身着棉质衬裙坐在自己剪落的发渣中。日后当她想起那个时刻,她总把它想成黑白画面。这幅画面令她深感空虚与怜悯,但她却不确定为什么。头发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外透进冷冷的光线,她感到泪水在眼中滚动。另一个大厅中人声回荡,卡罗琳想起纸箱还摆在等候室的天鹅绒沙发上,宝宝依然在箱内沉睡,她赶紧掉头回去。一切都跟她先前离开时一样。印着红彤彤的可爱婴儿脸的纸箱还在沙发上,宝宝的双手握成小拳头摆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诺拉·亨利在吸了麻醉气体昏过去之前曾说,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

一九六四年(7)

菲比,卡罗琳轻轻解开层层毛毯,把她抱起来。她好小,只有5.5英磅,比她哥哥轻,但两人都有一头黑发。卡罗琳检查一下她的尿布,乌黑黏稠的粪便弄脏了潮湿的尿布。卡罗琳换了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内。她一直没醒,卡罗琳抱着她坐了一会,感觉到她好轻,好小,好温暖。她的脸颊是如此袖珍,如此多变。即使在睡梦中,各种表情也如同云朵般飘过她的五官,卡罗琳从中依稀看到诺拉·亨利皱眉的神情,也看到戴维·亨利专心倾听的神态。她把菲比抱回纸箱里,轻轻地把毛毯裹在她的周围。她想起戴维·亨利带着些许倦意,坐在桌前边吃奶酪三明治,边喝完一杯半凉的咖啡,然后重新打开诊所大门。每个星期二晚上,他总是为那些付不出医药费的患者免费出诊。在那些晚上,候诊室总是人满为患。午夜时分,当卡罗琳终于下班,累得几乎无法思考之时,他依然留在诊所里。正因他的善心,她才爱上了他,但他却把她和他的新生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在这里,一个女子坐在床沿,发丝缓缓飘落而下,一团一团柔柔地散落在地面上凄冷的光影中。这事会伤透她的心,他曾提到诺拉。我不要让她伤心。远处传来脚步声,愈来愈近。随后有个一头灰发,身穿一件类似卡罗琳制服的女人站在门口。她身材粗壮,以她的体型而言,行动算是敏捷了,而且一脸严肃。若在另一个场合中碰面,卡罗琳说不定会觉得此人还算顺眼。“我能帮什么忙吗?”她问,“你等了很久了吧?”“是的。”卡罗琳慢慢地说,“没错,我已经等了很久。”女人气愤地摇摇头。“唉,对不起,都是因为这场雪,所以我们今天人手不足。肯塔基州简直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才前进一英寸,整个州陷入瘫痪。我在爱荷华州长大,实在不知道下点雪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只是我个人想法。好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是西尔维娅吗?”卡罗琳一边问,一边拼命地想记起亨利医生写在行车路径下方的名字。她刚才把纸条落在车上了。“西尔维娅·帕特森?”女人看上去更加气恼。“不,当然不是。我叫珍妮特·马斯特斯。西尔维娅已经离职了。”“噢。”卡罗琳说完就住了口。这个女人不知道她是谁,也显然没跟亨利医生通过电话。卡罗琳手上还拿着脏尿布,这下赶紧把双手垂到身体两侧,把尿布藏起来。珍妮特·马斯特斯双手稳稳地叉在臀部,眯起眼睛。“你是奶粉公司的人吗?”她问,目光移到房间另一端沙发上的纸箱,纸箱上红彤彤的小婴儿露出无邪的微笑。“西尔维娅跟那个业务员有些牵扯,我们都知道。你若是同一个公司派来的,不妨马上收拾东西离开。”她狠狠地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卡罗琳说,“我这就离开。”她加了一句,“真的,我这就走,不会再打扰你。”但珍妮特·马斯特斯还没讲完。“狡猾阴险,你们这些人就是这副德行。送些免费样品过来,过了一个礼拜再让我们付钱。这里或许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员可不笨,你明白吧?”“我知道,”卡罗琳轻声说,“真的很抱歉。”远处传来铃声,女人的双手从臀部垂下。“限你五分钟之内离开。”她说,“赶紧走,而且不要回来。”说完掉头就走。卡罗琳瞪着空荡荡的门口,一道冷风飘过她的脚边。过了一会,她把脏尿布放在沙发旁摇摇晃晃的三脚桌中间,摸摸口袋找到钥匙,然后抱起装着菲比的纸箱,快步走向简朴的走廊,想都没想自己在做什么。她穿过两道门,屋外寒风迎面袭来,令人浑身一惊,仿佛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她再次把菲比安顿好,然后开车离开。没有人试图阻止她,事实上,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卡罗琳一上高速公路就加速前进,疲惫感宛若流水滴下岩石般贯穿全身。刚上路的三十英里,她跟自己争辩,有时还讲得很大声。你做了什么?她严厉地自问;她也跟亨利医生争辩,同时想象他额头的皱纹渐渐加深,两颊肌肉不住抽动,他生气时就是这副表情。你在想些什么?他坚持要知道答案,而卡罗琳必须坦承她根本不清楚。但这些对话很快就愈来愈没劲。开到州际公路时,她机械性地开车,不时甩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时值午后,菲比已经睡了几乎十二个小时,再过不久就得喂她。卡罗琳无助地希望在宝宝饿了之前能赶回列克星顿。她开过法兰克福的最后一个出口,离家里只有三十二英里,这时前面车子却突然闪起煞车灯。她减速慢行,然后再慢一点,最后几乎完全停下来。天快黑了,太阳在浓厚的云层中露出黯淡的光芒。开上山坡时,交通全部停滞,一长串尾灯交替闪烁着红光与白光。前面出了连环车祸,卡罗琳觉得自己快要哭了。油表显示油箱里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只够开回列克星顿,但不足以应付其他状况。看看这个车阵,唉,大伙可能被困在这里好几小时,车里有个出生的宝宝,她不能冒险关掉引擎,停掉暖气。她笔直地坐了几分钟,脑中一片麻木。最近的一个交流道出口在她后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间有一列闪闪发光的车辆。她粉蓝色的车盖上冒出热气,在薄暮中微微闪烁,溶化了少许雪花。天上又开始飘雪,菲比叹了一口气,小脸微微紧绷,然后又放松。卡罗琳凭着一股日后令自己称奇的直觉,猛力扭转方向盘,车子滑过柏油路,开上铺着碎石的路肩。她逆向行驶,慢慢倒着开过一列动弹不得的车辆,那种感觉相当奇怪,好像正经过一列火车。有个女人身穿一件貂皮大衣,三个小孩扮了鬼脸,还有个正在抽烟,穿着夹克外套的男人。她在愈来愈暗的天光中慢慢地倒驶,停滞的交通宛如一条结冰的河流。她顺利地开到出口,这条路通往六十号公路,路旁的树木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房屋打断了绵延的田野,刚开始只有几栋房子,后来房屋栉比鳞次,家家户户的窗户已在暮色中散发出光芒。不久之后,卡罗琳沿着凡尔赛的主要街道行驶,砖面的商店赏心悦目,她一边开车,一边寻找能够引领她回家的标记。克罗格超市的深蓝色店标高悬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地方,熟悉的店标,再加上明亮的店窗上贴着各种减价宣传单,安抚了卡罗琳的心情。忽然间,她觉得好饿。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星期六,还不到晚上吧?所有商店明天都歇业,而她家里只剩下少数存粮。尽管非常疲倦,她还是把车开进停车场,关掉引擎。温暖轻盈、十二小时大的菲比裹在毛毯里沉睡。卡罗琳把装尿片的包甩到肩头,把宝宝藏到大衣里。宝宝很小,缩成一团紧贴着她,感觉暖暖的。大风扫过柏油路面,残余的雪花随之飘起,片片新落下的雪花在角落盘旋。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泥泞的积雪,生怕跌倒伤了宝宝。与此同时,她也想着若把宝宝留在垃圾箱旁边教堂的阶梯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实相当容易。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这个小生命全由她掌握。她心中忽然充满浓浓的责任感,几乎感到头重脚轻。玻璃门一开,灯光与暖气迎面而来。店里挤满了人,四处都是购物的人潮,购物车堆得老高,一个帮顾客装货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我们因为这种天气才营业到现在,”她进门之时,小伙子提醒她,“再过半小时就打烊了。”“但风雪已经停了。”卡罗琳说,小伙子笑笑,兴奋中带点不可置信,暖气从自动门里源源而出,飘散到黑夜之中。他的脸被暖气烘得红红的。“你没听说吗?今天晚上还会有场暴风雪,但应该没事。”

一九六四年(8)

卡罗琳把菲比安顿在购物车里,走过一排排不熟悉的货架。她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奶粉,或是暖奶器。成排的奶瓶各有不同的奶嘴,还有各式小围兜,每样东西都令她再三思量。她朝着结账柜台前进,忽然想到最好帮自己买些牛奶和食物,还得多买些尿片。人们鱼贯经过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有些人甚至停下来,把毛毯拨到一旁看看她的小脸。“噢,好可爱!”,“多大了?”,大家说道。卡罗琳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说两星期大了。“唉,这种天气你不应该带她出来。”一位灰发的女人告诫她,“老天爷啊!你应该赶快把宝宝带回家。”卡罗琳在第六排货架挑选西红柿罐头汤时,菲比动了动,小小的双手猛烈摇摆,开始大哭。卡罗琳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宝宝和装了一大堆东西的包走到超市后方的洗手间。她坐在一张橘色的塑料椅上,听着水龙头的滴水声。与此同时,她还得让宝宝在她大腿上坐稳,从保温壶里把牛奶倒进奶瓶。菲比非常激动,而且又不晓得怎么吸吮,所以几分钟之后才安静下来。最后她终于摸到窍门,吃奶的神态跟睡着时一样专注,小手握拳搁在下巴旁。等到她吃饱了,心满意足了,店里广播说即将打烊。卡罗琳赶紧冲到柜台结账,柜台旁只剩下一个收银员,一脸的无聊和不耐烦。她连忙付账,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另一只手抱着菲比。她刚走出去,店员们就关上了店门。停车场几乎空荡荡的,最后几部车不是闲置,就是慢慢地驶向街道。卡罗琳把装着杂货的纸袋放在车盖上,然后把菲比安顿在后座的纸箱内。停车场另一头依稀传来店员们的说话声。雪花四处飘扬,盘旋在圆锥形的街灯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大。天气预报经常出错,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场大雪,天气预报就完全没有报告。她提醒自己那不过是昨晚的事,但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她伸手到纸袋里拿出一条面包,扯开包装拿出一片来。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饿坏了。她边嚼边关上车门,一心只想回家。她的公寓简朴而整洁,双人床上铺着绒纱床单,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她才调了一半头,忽然发现尾灯微弱地闪着红光。她停下来瞪着尾灯。刚才在超市货架间惶然地走来走去,还坐在陌生的洗手间里喂菲比,而车子的尾灯从头到尾都亮着,灯光流泄在雪地上。她试着发动车子,引擎仅是咔嗒一声。电池早就没电,引擎连响都没响。她走出车外,站在敞开的车门旁。停车场现已空无一人,最后一部车也开走了。她开始大笑,笑声不比寻常,连卡罗琳自己都听得出来。她笑得太大声,几近哭泣。“我有个小宝宝,”她惊慌地大喊,“我有个小宝宝在车里。”但眼前的停车场静静地延伸开去,超市窗户里的灯光在泥泞的雪地上投射出一个个巨大的长方形。“我这里有个小宝宝。”卡罗琳再次喊道,声音在空气里变得越来越微弱。“小宝宝!”她又一次对着一片沉寂大声呼喊。



诺拉睁开眼睛,天空几近黑暗,但月亮依然被挡在枝头,苍白的月光映入房内。她一直身处梦境之中,在冰冻的大地上找寻某样失落的东西。草刃尖锐而脆弱,一触即碎,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举双手行走,一时感到困惑。不过她的双手没有刮痕,指甲修饰得整齐而光滑。身旁的婴儿床中,她的儿子正在哭泣。诺拉稳稳地把他抱到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一种本能。她身边的那块床单洁白而凉爽,戴维已经出去了。她刚才睡着时,他被叫去诊所。诺拉把小儿子抱进自己温暖的怀里,掀开睡袍。他小小的双手像飞蛾的翅膀一样在她肿胀的乳房边挥动。他含住乳房,一阵巨痛突然袭来。母乳一流出,痛楚才像波浪般消退。她轻抚他稀薄的头发和脆弱的头盖骨。没错,这个小家伙的力量确实令人惊讶,他的小手静止不动,像小星星一样靠着她的光环。她闭上双眼,在醒与睡之间缓慢地游移。她体内深处的井被开栓宣泄了,奶水汩汩流出。她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成了河流或风,围绕着梳妆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生长的嫩草,以及贴着树芽冒出的新叶;有如小珍珠般洁白的小幼虫化身为蜈蚣、尺蠖,和蜜蜂,小鸟拍拍翅膀飞翔,高声鸣叫,这些全都属于她。保罗的小拳头搁在下巴下面,脸颊随着有节奏的吮吸而微微动弹。环绕在他们四周的宇宙低声吟唱,柔美细致。诺拉心中顿时盈满一股爱意,也升起一股庞大而难以驾驭的快乐与忧伤。当时,她没有马上为他们的女儿哭泣,但戴维已经泪流满面。小宝宝是蓝色的,他告诉她,泪珠滴落在他一天没刮,刚长出来的胡渣上。小女孩连一口气都没吸进去。保罗坐在她的大腿上,诺拉仔细端详:他的小脸皱巴巴的,又是那么恬静。他戴着一顶有条纹的小针织帽,指头粉红、细致而弯曲,小小的指甲依然柔软,有如昼时之月一般透明。诺拉无法接受戴维所说的话,她真的没办法;她对昨晚的记忆刚开始还算清楚,后来便一片模糊:屋外下着雪,他们在空旷的街上开了好久才到诊所。戴维每碰到红灯就停下来,她则拼命压抑那股用力的冲动,阵痛一波波袭来,有如地震般剧烈。在那之后,她只记得断续、奇怪的片段:诊所里安静得出奇,有人在她膝上盖上一块蓝布,触感轻柔;她光裸的背部靠着产台,感觉冰冷;卡罗琳·吉尔每次伸手给她吸麻醉气体,手上的金表就闪闪发光。后来她醒了过来,保罗在她怀中,戴维在她身旁啜泣。她抬起头,关切地看着他,好奇中带点无动于衷,那是麻药的副作用,再加上她刚生产,体内的激素含量依然很高。他说还有个小婴儿、一个蓝色的小宝宝,这怎么可能?她记得第二次用力,戴维声音中隐含着如同激流中岩石的张力。但她怀中的婴儿完美又漂亮,这就够了。没关系,她边跟戴维说,边轻抚他的手臂,没关系。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离开诊所,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潮湿的户外,失落感终于贯穿心头。当时已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融雪与潮湿土地的味道。天气阴沉,山楂树的树枝光秃秃一片。天空阴沉沉的,苍白而粗糙。她抱着保罗,小宝宝跟小猫一样轻。我们家多了一个全新的成员,她心想,感觉好奇怪。她先前仔细装饰过婴儿房,挑选了漂亮的枫木婴儿床和衣柜,贴上小熊壁纸,缝制窗帘,而且亲手缝了被子。事事井然有序,准备齐全,她的小儿子就在她怀里。然而走到诊所门口时,她停在两个细长的水泥柱之间,无法再迈出一步。“戴维。”她说。他转身,一脸苍白,一头黑发,宛如天空下的大树。“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我要看看她。”她说,声音轻似耳语,但在寂静的停车场中却显得有力。“看一眼就好,我们离开之前,我得看看她。”戴维把双手插进口袋,仔细看着人行道。今天一整天,冰柱不断从参差不齐的屋顶上掉下来,现在他们脚边布满了碎冰。“哦,诺拉,”他轻声细语地说,“拜托,我们回家吧,我们有个漂亮的儿子。”“我知道。”她应允,因为那时是1964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来听从先生的话。但她似乎无法动弹,也失去了平日的感觉,仿佛正在丢弃某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眼就好,戴维,我为什么不能看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他眼中的哀伤令她的眼眶中充满泪水。“她不在这里,”戴维的声音粗嘎,“这就是为什么。本特利家里的农场有个墓园,墓园在伍弗德郡,我已经请他把她带过去了。过一阵子,等春天到了,我们再过去看看。噢,诺拉,拜托,你这样让我更伤心。”诺拉听了闭上双眼。想到一个小婴儿,她的小女儿被埋在三月冰冷的地面下,她感到体内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她抱着保罗的双臂僵硬而稳定,但身子其他部分的感觉却像液体,仿佛自己也流进沟渠中,随着白雪消失无踪。她心想,戴维说得没错,她不会想知道细节。他登上台阶,把手臂环绕在她肩头,她点点头,他们一起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走向渐渐消逝的天光。他弄妥宝宝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开车回家。他们抱着保罗穿过前廊,走进大门,把沉睡中的他抱进婴儿房。戴维处理每件事以及照顾她的方式都让她安心,因此她没有再跟他吵着要看看他们的女儿。但现在她每晚都梦见丢失了东西。保罗睡着了,窗外茱萸的枝干长满了新芽,在渐渐黯淡的靛青色空中摇动。诺拉扭身,把保罗移到另一个乳房前面,然后再次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她忽然被哭声惊醒,她感到一片潮湿。屋里充满阳光,从刚才到现在已过了三小时,她的乳房又涨满了。她坐起来,感觉全身沉重。她胃部的肌肉松弛到一躺下来就摊散开,乳房涨满了奶水,硬实又饱满,关节仍因分娩而发痛。她走出卧室,走廊上的木板在她脚下嘎嘎作响。保罗在可调桌上哭得更大声,小脸涨得通红。她脱下他潮湿的衣物和湿透的棉布尿片。他的皮肤是如此细腻,一双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鸡翅膀一样细瘦、红润。她想象早夭的女儿在一旁徘徊,静静地观看;她拿着棉花棒用酒精擦拭保罗的脐带,把尿布丢到桶子里泡起来,然后再帮他穿衣。“亲爱的小宝宝,”她一边抱起他,一边喃喃自语,“我的小宝贝。”她说,然后抱着他下楼。

一九六四年(9)

客厅里的百叶窗依然低垂,窗帘尚未拉起。诺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张舒服的皮椅旁,坐下来拉开睡袍。奶水再次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般溢出,带着一股特有的韵律,力量之强,似乎洗净了她过去的一切。她想着,我缓缓醒来,安稳地往后一躺,却因想不起作者是谁而有点苦恼。家里一片沉静,壁炉嚓的一声熄火了,屋外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浴室的门开了又关,依稀听得到水声。她妹妹布丽轻轻走下楼,身上那件旧衬衫的衣袖垂到指间。她的双腿白皙,细瘦的双脚赤足踏在木板地上。“别开灯。”诺拉说。“好。”布丽走过来,手指轻抚保罗的脑袋。“我的小外甥还好吗?”她问,“亲爱的保罗可好?”诺拉看看儿子的小脸,如同往常一样惊讶地听到这个名字。小宝宝还没长成“保罗”的模样,名字像手环似的挂在手腕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落遗失。她曾读过有些民族认为,刚出生几星期的小宝宝悬置在两个世界之间,还不是人间的一份子,所以拒绝马上帮孩子取名字。但她也想不起在哪里读过这回事。“保罗。”她大声地说,语气宛如阳光下的石头一样硬实、确切、温暖,恰如船锚。她又轻轻对自己加了一句:菲比。“他饿了,”诺拉说,“他总是饿。”“啊,看来他跟他阿姨一样。我要去拿几片吐司和牛奶,你需要什么吗?”“或许是一杯水吧。”她边说边看着四肢修长优雅的布丽离开房间。她居然希望向来跟她大相径庭,被她视为对手的妹妹相伴,想来真是奇怪。但这是真的。布丽虽然才二十岁,但她顽固、倔强,而且极有自信。诺拉经常觉得布丽才是姐姐。三年前,还在读高中时,布丽跟一个住在街对面的药剂师私奔。药剂师是个单身汉,年纪是布丽的两倍。大家认为药剂师年纪较长,应该知道对错,所以归咎于他;大家也怪布丽太野。布丽初中时忽然失去父亲,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最脆弱,难怪会变坏。大家预期这场婚姻早早收场,而且没什么好结果,事实也果然如此。但大家若猜想一场错误的婚姻会让布丽变乖,那就错了。诺拉还是个小女孩时,外面的世界就已经起了变化。布丽不但没有如同大家所预期的羞怯、惭愧地回家,反而申请进了大学,还把名字从布里吉特改为布丽,因为她觉得后者听起来顺耳,感觉轻盈而自由。这场令人颜面尽失的婚姻让她们的母亲难过极了。后来母亲嫁给环球航空公司的一名机长,搬去圣路易,留下两个女儿自力更生。唉,最起码我有一个女儿知道怎么做人,她边说边抬头看看诺拉,她正将瓷器装入纸箱。时值秋季,空气清新,金黄色的树叶如雨般飘落,她泛白的金发如同轻盈的云朵,秀气的五官因为忽然涌现的情感更显柔和,噢,诺拉,你无法想象我多么庆幸有个端庄乖巧的女儿,亲爱的,就算你一直没结婚,你也永远是个淑女。诺拉正把装有父亲照片的相框摆到纸箱里,听了这话又恼怒,又受挫,脸色阴沉了下来。布丽的厚脸皮与胆识也令她大吃一惊。她气社会规范变了样,布丽多少因而得逞,没有因为结婚、离婚和整件丑闻而受到惩罚。她恨布丽对全家所做的一切。她又是多么希望是她先做了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始终是个好女孩,向来都如此。她一直跟父亲很亲,父亲是个温和、缺乏组织的人。他是研究羊的专家,不是成天呆在顶楼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阅读期刊,就是到户外研究,站在一群双眼怪异、歪斜、泛黄的羊群中间。她很爱他,终其一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弥补他对家人的疏忽, 赔偿母亲对于婚姻以及嫁了这样一个冷漠男人的失望。她更觉得应该补偿自己。父亲去世之后,这股让一切变得完美、整顿世界的冲动变得更加强烈。因此她继续乖乖念书,循规蹈矩地照着大家的期望行事。毕业之后,她在一家电话公司工作了六个月。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嫁给戴维之后就开心地辞了职。他们在“沃尔夫威尔百货公司”的内衣柜台相遇,两人随后旋风式地成婚,称得上是她这辈子最疯狂的举动。布丽总说诺拉的生活像一出情景喜剧。你过得了这种生活,她边说边把一头长发甩到肩后,大大的银手镯几乎滑到她的胳膊肘。我可过不来,我大概一个礼拜就会发疯,说不定一天都受不了!诺拉生闷气,强迫自己不响应;她看不起布丽,却又心怀忌妒。布丽选修了有关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课,跟路易斯维尔一家健康食品餐厅的经理同居,然后就不来找她。但奇怪的是,诺拉怀孕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布丽再次登门造访,而且带来一些印度进口的蕾丝货品和小小的银脚链,她说她在旧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这些东西。一听说诺拉打算亲自喂奶,她还带来油印的哺乳指南。诺拉很喜欢布丽来访,她高兴地收下那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礼物,更庆幸得到布丽的支持。在1964年那个年代,喂母乳是个相当前卫的念头,她很难找到相关信息。她们的母亲拒绝讨论此事,缝纫班的女人们说她们会在浴室里摆张椅子,确保她的隐私。布丽听了嗤之以鼻,令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丽坚称,别理她们。虽然感激布丽的支持,但有时她私底下依然觉得不自在。布丽似乎游走于加州、巴黎或纽约之间。在她的世界里,年轻女子赤裸着上身在家里走来走去,帮自己和靠在她们豪乳上的宝宝拍照,撰写倡导母乳营养价值的专栏。喂母乳再自然也不过,也是哺乳动物的天性,布丽解释道。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哺乳动物,受到天性驱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类的字眼来描述(她觉得这类字眼真像交配或是发情,把某种美好的事降格到牲口的层次),诺拉就满脸通红,想要起身离开。布丽端着放了咖啡、新鲜面包和奶油的托盘回来。她弯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诺拉旁边的桌上,一头长发倾泄过肩。她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发上,修长白皙的双腿缩在身子下。“戴维走了?”诺拉点点头,“我甚至没听到他起床。”“你认为他花这么多时间工作好吗?”“嗯,”诺拉肯定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本特利医生跟诊所里其他医生商量过了,大伙都同意让戴维休假,但戴维回绝了。“我觉得他现在忙一点比较好。”“真的吗?你呢?”布丽边问边咬了一口面包。“我?老实说,我没事。”布丽摇摇手。“你不认为……”但在她刚要开口再次批评戴维之前,诺拉就打断了她。“有你在这里真好。”她说,“没有其他人跟我说话。”“这话没道理,这一阵子家里到处都有人想跟你说话。”“我生了双胞胎,布丽。”诺拉低声说,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梦:那片空旷、寂静、冰冷的大地,以及她疯狂的搜寻。“其他人都没提到她,大家表现得好像既然我已有了保罗,我就应该满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换。但我有一对双胞胎,我还有个女儿……”她停下来,喉头忽然一阵紧缩,打断了她的话。“每个人都很伤心,”布丽口气轻柔,“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全都纠缠在一起。大伙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此而已。”诺拉把保罗举到肩头,小家伙已经熟睡,他的呼吸温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他那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背。“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但心里还是不好过。”

一九六四年(10)

“戴维不应该这么快就回去上班。”布丽说,“只过了三天。”“他在工作中寻找慰藉。”诺拉说,“如果我有工作,我也会去上班。”“不。”布丽摇摇头,“不,诺拉,你不会。你知道,我一定得说,戴维只是自我逃避,封锁住所有感情,你却还想填满心里的空虚,试图做些弥补,但你做不来的。”诺拉仔细端详妹妹,心里琢磨那个药剂师隐藏了哪些情感。布丽虽然直爽开放,但从来不提那段短暂的婚姻。诺拉虽然暗自同意布丽,但她依然觉得必须为戴维辩护。他在悲伤之中处理了一切;他悄悄安排了无人观礼的下葬,也跟朋友们做了解释,迅速地把悲伤打了结。“他必须用自已的方式来应对。”她边说边伸手拉开窗帘。天空已变得一片湛蓝,在过去短短几小时内,枝头的树芽似乎胀大了。“我只希望能见她一面,布丽,大家认为这样不妥,但我真的很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哪怕一次也好。”“这没什么不妥,”布丽轻声说,“我觉得合理极了。”接下来一阵沉默。布丽不自在地打破僵局,试探地把最后一片抹了黄油的面包递给诺拉。“我不饿。”诺拉撒了个谎。“你得吃东西。”布丽说,“体重终究会减轻,这是哺乳不为人知的一个好处。”“才没有不为人知呢,”诺拉说,“你一天到晚都在讲。”布丽笑笑。“我想是吧。”“说真的,”诺拉边说边伸手拿杯水。“我很高兴你在这里。”“嗨,”布丽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能在哪里?”保罗的脑袋很温暖,细致浓密的头发柔柔地贴着她的脖子。诺拉心想,他会想念他妹妹吗?他会记得那个在他短短生命中曾经相随,现在却消失了的亲密伴侣吗?他会永远感到若有所失吗?她摸摸他的头,看看窗外。越过那些大树,她看见依稀挂在天际的月亮,月影已逐渐失去光泽。稍后,当保罗沉睡时,诺拉洗了个澡。她穿上三套不同的衣服,然后把它们全都丢在一旁。裙子在腰际勒得太紧,长裤则紧绷在臀部。她向来娇小、苗条,身材比例匀称。现在身材走样,令她诧异而沮丧,最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套上那件她曾发誓再也不穿的旧牛仔布孕妇装。衣服松垮垮的,感觉很舒服。她穿了衣服却赤着脚,在家里每个房间晃悠,房间跟她的身材一样走样,杂乱无章,到处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衣服散置在地面上,床单从没整理的床上垂落下来,梳妆台上有一层明显的尘埃。戴维在此摆了花瓶,瓶中水仙花的花瓣早已泛黄,窗户也蒙上灰尘。过几天,布丽会离开,她们的母亲则要来访。想到这里,诺拉顿时无助地坐在床沿上,戴维的领带软趴趴地悬挂在她手中。脏乱的房子如重担般压迫着她,室内的阳光仿佛忽然成了实体,有了重力;她没有精力跟脏乱奋战,更何况她似乎毫不在乎,这点更令人苦恼。门铃响了,布丽的脚步声重重地穿过每个房间,激起阵阵回音。诺拉马上就认出这些声音。她在原地多待了一会,觉得精疲力竭,心里想着怎样请布丽把她们打发走。来访的是教堂晚间班的教友们,大伙带来礼物,急着想看看小宝宝。另外两批人已经来过了,一批是缝纫班的伙伴,另一批是瓷器着色班的朋友。冰箱里塞满了大家带来的食物,保罗也像个奖杯一样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诺拉以前造访初为人母的朋友们时,也曾多次重复这些举动,现在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深感厌恶,而非充满感激。大家的来访打乱了生活序,她还得写答谢卡,这加重了她的负担,况且她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布丽在叫她。诺拉下楼,她懒得涂口红,甚至连头都没梳,脚丫子依然光秃秃的。“我看起来好丑。”她边跟大家说边走进来,口气中带着一丝叛逆。“噢,不。”鲁思·斯塔林边说边拍拍她身旁的沙发。但诺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某种眼神,心头不禁浮上一股奇异的快感。她乖乖地坐下,脚踝交叉,双手放在膝上,一副小女孩的模样。“保罗刚睡着,”她说,“我不想叫醒他。”她的声音中隐藏着怒气,语带挑衅。“亲爱的,没关系。”鲁思说。她已将近七十岁,一头柔美的白发梳理得相当整齐。她结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刚过世。诺拉心想,那时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大代价,才维持住整齐的仪容和愉悦的神态?现在也是一样吗?“你受了不少罪。”鲁思说。诺拉再度感觉到女儿的存在,飘渺虚无,无法辩认。她压下一股忽然想跑到楼上,确定保罗没事的冲动。我快疯了,她心想,双眼凝视着地面。“喝点茶好吗?”布丽问,轻松中带点不自然。大家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消失在厨房中。诺拉尽力专心跟大家闲聊:医院的枕头是棉质还是麻布的?大家对新来的牧师印象如何?她们该不该捐毛毯给救世军?然后萨莉告诉大家,凯·马歇尔昨晚刚生下一个小女孩。“足足七磅重。”萨莉说,“凯的气色好极了,宝宝也很漂亮。他们给她取名叫伊丽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样。他们说生产的过程相当顺利。”而后,大家忽然意识到发生过的事情,顿时一片沉默。诺拉感觉沉默正从内心的某个地方扩散开来,向整个房间蔓延。莎莉抬头看着她,懊恼得满脸通红。“哦,”她说,“哦,诺拉,太遗憾了。”诺拉很想继续说话,让一切重新转起来。合适的词语在她脑际盘旋,可她就是发不出声音。她沉默地坐着,沉默恰似一个湖泊、一片海洋,快要将她们都淹没。“好吧,”鲁思终于轻快地说,“上帝啊,诺拉,你一定很累。”她拿出一个庞大的包裹,包装纸色彩鲜艳,还有一圈紧紧纽成一团的细缎带。“这是大家合送的礼物,我们想你八成已经有太多的尿布扣针啦。”女人们松了一口气地笑笑,诺拉也微笑着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婴儿弹椅,备有金属椅架和布面椅垫,颇似她有次在一个朋友家赞美过的一款弹椅。“当然,他得再过几个月才用得上。”萨莉说,“但是等他一开始动来动去,我们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东西。”“还有这个。”弗洛拉·马歇尔起身说,手中拿着两个柔软的包裹。弗洛拉比班上其他人年长。她年纪甚至比鲁思大,但是个性倔强而活跃。她帮教堂里每个新生宝宝织毯子。从诺拉肚子的尺寸看来,她猜想诺拉说不定会生双胞胎,所以她织了两条婴儿包毯。大伙晚上在教堂聚会,或是休息时间一起喝咖啡时,她的包里总是冒出一团团柔软亮丽的毛线,粉黄、青绿、嫩蓝和粉红的毛线团混在一起。她开玩笑说她可不想冒险猜测小宝宝是男是女,但她确定是双胞胎。当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诺拉接过两个包裹,强吞下泪水。一打开第一个包裹,轻柔的毯子缓缓落在她的大腿上,她失去的女儿似乎近在眼前。诺拉心中充满对弗洛拉的谢意,弗洛拉有着祖母般的智慧,她晓得该怎么办。诺拉拆开第二个包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另一条同样鲜艳柔软的毯子。“这件有点大。”当一件婴儿运动衫落在诺拉大腿上时,弗洛拉表示歉意。“但话又说回来,这个阶段宝宝长得很快。”“另一条毯子呢?”诺拉质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哭泣的小鸟一样粗嘎,心里十分惊讶。她个性向来沉稳,也以脾气温和、谨言慎行而骄傲。“你帮我的小女儿织的毯子呢?”弗洛拉满脸通红,环顾客厅向众人求助。鲁思拉起诺拉的手,紧紧地握住,诺拉感觉到柔软的肌肤以及五指令人吃惊的压力。戴维曾告诉她这些指骨的名称,但她却记不起来。更糟的是,她哭了。“别哭,别哭,你有个漂亮的小男孩。”鲁思说。“他曾经有个妹妹。”诺拉轻声回答。她语气决然,同时环顾众人的脸庞。她们好意来访,没错,她们都很难过,而她却让大家更伤心,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都在试着做她该做的事,但她觉得很累。“她叫菲比,我想听听有人说她的名字,你们听见了吗?”她站起来。“我要有人记得她的名字。”随后,有块冰凉的白布贴在她额头上,好几双手搀扶她躺在沙发上。她们叫她闭上双眼,她依言照办,但泪珠却依然滚滚而下,如同泉涌,她似乎停不下来。大家又开始说话,讨论应该如何是好,声音仿佛在风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说即使母子均安、生产过程顺利,产后的几天也可能忽然心情低落,一点都不奇怪;另一个声音建议马上打电话给戴维。但这时布丽来了,冷静而优雅地把大家送到门口。大家离开之后,诺拉张开眼睛,看到布丽穿着她的一件围群,绣着荷叶边的腰带松松地系在纤细的腰际。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装纸之间。她拾起毯子,将手指缠绕在柔软的毛线间。她擦擦眼泪,开口说话。

正文 一九六四年(11~15)

一九六四年(11)

“戴维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跟他的一样。”布丽专注地看着她。“你说你要帮她办一场追思会,诺拉,何必再等呢?为什么不现在就办?说不定能带给你一些安宁。”诺拉摇摇头。“戴维和大家说得有道理,我应该专心照顾手边这个宝宝。”布丽耸耸肩。“但你却没有这么做。你越试着不想她,就越会想到她。戴维不过是个医生,”她强调,“他不是什么都懂,也不是上帝。”“当然不是,”诺拉说,“我知道。”“有时候我怀疑你并不知道。”诺拉没有回答。光滑的地板上出现各种光影,树叶的影子把光影刺穿出一个个小洞,壁炉架上的时钟发出柔缓的滴答声,她觉得她应该生气,但她并无怒意。办个追思会似乎是个好主意,从她踏上诊所外的台阶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精力和意志力逐渐被掏空,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办个追思会说不定能够断绝这种感觉。“或许你说的没错。”她说,“我不知道,说不定办一场规模很小,很安静的活动吧。”布丽把电话拿给她。“好,现在就开始打探消息吧。”诺拉深深吸了一口气,着手进行。她先打电话给新来的牧师,跟牧师说希望办个追思会,没错,在教堂后院里举行,没错,风雨无阻,为我女儿菲比办的,她一出生就过世了。接下来的两小时,她对花店、报社负责分类广告的女人、缝纫班的朋友们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缝纫班的朋友们还答应负责鲜花摆饰。每说一次,她就觉得心中愈加宁静,那种感觉就好像让保罗吮着乳头吃奶,她释放了痛苦,让自己跟周遭世界再度搭上线。布丽去上课了,诺拉在寂静的家中走了一圈,盯着一片脏乱。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卧室,疏懒的结果全都现形。先前她每天看到家里杂乱无章,却一点也不在乎,但此刻她感到一股精力,而非疲惫与怠惰。生产之后,她第一次兴起这种感觉。她扯下床上皱成一团的床单,打开窗户,清扫灰尘;她脱下牛仔布的孕妇装,在衣柜中搜寻,直到找到一条合身的裙子,以及一件没有沾上奶渍的衬衫为止。她皱着眉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太臃肿、太笨重,但她感觉好多了。她也花了点时间整理头发。她梳了一百下,完毕之后梳子上夹满了发丝,宛如一床厚厚的金色羽毛被。随着体内的荷尔蒙重新调整,她怀孕期间的丰润也会渐渐消退。她知道会是如此,但她还是想哭。够了,她严厉地对自己说,一边擦上口红,一边眨掉泪水,够了,诺拉·阿舍·亨利。下楼之前,她披上一件毛衣,也找她那双乳白色的平底鞋。最起码她的双脚已经恢复纤细。她过去看看保罗,小宝宝依然沉睡,顶着她指尖的鼻息轻柔而真实。她取出一盘冷冻熏肉放入烤箱,摆好餐具,开了一瓶酒。她丢掉枯萎了的花朵,那些花朵的枝干摸起来冰凉而黏腻。就在此时,前门开了,她的心跳随着戴维的脚步声而加速。他不一会儿就站在走廊口,瘦削的身躯上的那套深色西装显得松垮,脸颊因为步行而发红,他累了。他眼见家里整整齐齐,她穿上了昔日熟悉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明显地看得出松了一口气。他握着一束从花园里采来水仙花,她亲吻他时,他的双唇冰凉地贴着她的嘴。“嗨,”他说,“看来你今天过得不错。”“是的,今天很好。”她几乎想马上跟他说她所做的安排,但她反而先帮他倒了杯他喜欢的不加冰块的纯威士忌。她清洗莴苣时,他靠在水池边。“你还好吗?”她边说边把水关掉。“还可以,”他说,“很忙。昨晚很抱歉,没跟你说一声就出门了。一个患者心脏病发作,幸好没有送命。”

“跟骨头有关吗?”“噢,当然,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胫骨。宝宝在睡觉吗?”诺拉瞄了时钟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不定应该把他叫醒,”她说,“如果我想让他按照固定时间吃奶的话。”“让我来吧。”戴维边说边带着花上楼。她听到他在楼上走动,想象他弯下身子轻抚保罗的额头,握住宝宝的小手。但几分钟之后,戴维一个人下楼,身上穿着牛仔裤和毛衣。“他看起来很安详,”戴维说,“让他睡吧。”他们走进客厅,一起坐在沙发上。在那片刻之间,一切几乎和以前一样: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周遭熟悉而单纯,未来也充满了希望。诺拉本来打算利用吃晚饭的时候跟戴维解释她的计划,但现在她却忽然说起她所安排的追思会、预定刊登的报纸启事等等。说着说着,她感到戴维的目光越来越专注。不知为何,他看起来非常脆弱,脸上的神情令她犹豫。他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而她却猜不透他的反应,仿佛正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他的双眼更加深沉,她从未见过这种目光,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你不喜欢这个主意。”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悲伤,也听出他语气中的哀痛。为了减轻他的伤痛,她几乎打算放弃计划,但她感到先前花了好大功夫才驱走的怠惰再度浮现,潜伏在屋里,伺机而动。“这样做对我有帮助,”她说,“而且也没有错。”“是的。”他说。“确实没错。”他似乎想多说些什么,但他制止自己,反而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着街对面一片漆黑的小公园。“但该死的,诺拉,”他低沉而严厉地说,他从未用过这种口气说话,话语中带着怒气,把她吓坏了,“你为什么这么顽固?打电话给报社之前,最起码先通知我一声吧?”

一九六四年(12)

“她死了,”诺拉这下也生气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没理由把这当成秘密。”戴维肩头紧绷,没有转身。这个在沃尔夫威利百货公司,手臂上担着一件珊瑚色睡袍的陌生人,当时看来出奇地眼熟,好像某个多年没见,确曾相识的男子,但结婚一年之后,她却几乎不了解他。“戴维,”她说,“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他仍未转身,屋里充满了肉和马铃薯的香味。她想起烤箱里热腾腾的晚餐。她一整天都拒绝承认自己饿了,如今饿意在胃中翻腾。保罗在楼上发出哭声,但她站在原处,等着他回答。“我们之间没事。”他终于说。当他转过身时,眼中依然明显地流露着哀伤,但还带着某种她不明了的决断。“诺拉,你分明是小题大作。”他说,“不过我认为这也情有可原。”这话听来冷漠、轻慢而高傲。保罗哭得更大声,怒气让诺拉猛地转身,冲上楼,抱起宝宝换尿片。慢慢来,慢慢来,但她从头到尾都气得发抖。然后她坐在摇椅上,解开扣子喂奶,也算一种缓解。她闭上双眼,戴维在楼下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最起码他碰过他们的女儿,看过她的脸。不管如何,她一定要办个追思会。她要为她自己而办。保罗吃饱了奶,天色渐暗。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再度感到自己是条宽阔平静的大河,接纳了全世界,轻易地带着一切随波逐流。屋外,青草正慢慢、静静地生长,蜘蛛的卵囊正爆裂开来,小鸟们展翅飞翔。这是神圣的,她心想,她怀中的宝宝和埋入土中的孩子,让她与世间活生生,以及曾经存在的万物发生了牵连。她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张开双眼。周遭漆黑而美丽,令她大感震慑:玻璃门把反射出长圆的小光圈,在墙上微微发光;保罗的新毯子织工精细,像瀑布一样从婴儿床上垂落而下;梳妆台上摆着戴维的水仙花,水仙花宛如肌肤般细致,花朵几近透明,采撷了来自走廊的灯光。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逐渐减弱到听不见,卡罗琳猛力关上车门,奋力穿越泥泞的雪地。走了几步之后,她停下来走回去抱小宝宝。菲比微弱的哭声在一片漆黑中响起,迫使卡罗琳走过柏油路和一大片亮晃晃的灯光,朝着超市的自动门前进。门锁住了,卡罗琳大喊着敲门,叫声中夹杂着菲比的哭声。超市里的货架灯火通明,空无一人,一个拖把桶被丢在角落,罐头在一片沉寂中闪闪发光。卡罗琳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几分钟,聆听菲比的哭声以及远处大风猛烈吹过枝头的声音,然后振作起来奋力走到超市后面。卸货平台上的铁门已经拉下,但她还是爬上去。她闻到水泥地上腐烂的蔬菜水果的臭味。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积雪已化,她用力踢门,回音砰砰响,她听了很满意,于是又用力踢了几下,直到上气不接下气为止。“就算他们还在里面,小姐,也得过好一阵子才会开门,况且我猜里面八成没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卡罗琳转过身,看到他站在她下方的斜坡上,卡车司机通常利用这种斜坡倒车进入卸货的地方。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她依然看得出他身材高大。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外套,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我的宝宝在哭,”她说,其实说了也是多余,“车子电池没电,超市大门一进去就有公用电话,但我进不去。”“你的宝宝多大?”男人问。“刚出生不久。”卡罗琳告诉他,几乎想都没想,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声音中也充满惊慌。荒谬极了,她向来瞧不起惊慌的小女人,但现在她正是这副德行。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男人说,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停车场外的街道一片沉寂。“市内所有的修车厂可能都关门了。”卡罗琳没有作答。“小姐,请听我说。”他慢慢开口,声音就像锚一般低沉。卡罗琳知道他尽力保持冷静,刻意安抚她;他说不定以为她疯了。“我上星期不小心把跨接线放在另一辆卡车里,所以没办法帮你充电,但你说得没错,这里很冷,你何不跟我待在我的卡车里?车里很暖和,我两小时前刚送了一批牛奶到这里,正等着看看天气状况。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很欢迎你到我的卡车里休息,你也可以趁机想想该怎么办。”卡罗琳没有马上回答,他又说,“我是为了宝宝着想。”她看到停车场另一端的角落停了一部载货挂车,漆黑的驾驶室冒着热气。她先前曾看到它,但没有特别注意这部长长、单调、银白的大车子。卡车停在那里,好像世界边缘的一栋房屋。菲比在她怀中喘息,休息了一下,继续哭泣。“好吧,”卡罗琳做了决定,“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她小心跨过一堆破烂的洋葱。当她走到斜坡时,他站在下面伸出手接她,她握住他的手,有点气恼,但也有点感激,因为她可以感觉到腐烂的蔬菜水果和融雪之下有层冰。她抬头看看他,这人一脸大胡子,棒球帽盖到眉毛,帽下是一双深色的和善的眼睛。他们一起走过停车场时,她对自己说:这真是荒谬,而且愚蠢、疯狂。他可能是个用斧头杀人的罪犯,但说真的,她几乎已经累得不在乎了。他帮她从车里拿些东西,将两人安顿在驾驶室内。卡罗琳爬进高高的座椅时,他抱着菲比,然后把小宝宝举到空中交给她。卡罗琳把更多婴儿奶粉从保温壶倒入奶瓶。菲比激动极了,花了好几分钟才明白食物已送到嘴边。即使如此,她还是费了好大功夫试图吸吮。卡罗琳轻抚她的脸颊,最后她终于含住奶嘴,开始喝奶。“有点奇怪,不是吗?”等她安静下来,男人说。他已爬上驾驶座,引擎在黑暗中低鸣,听来好像只大猫,感觉很温馨。世界朝着黑暗的地平线无尽延伸。“我的意思是,肯塔基下起了这种雪。”“每隔几年都会发生一次。”她说,“你不是当地人?”“俄亥俄州的阿克伦城,”他说,“我老家在那里,但已经四处奔波了五年。这些日子来,我老爱说自己四处为家。”“你不觉得寂寞吗?”卡罗琳问,心里想着平常的夜晚,她晚上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不敢相信现在居然置身于此,跟一个陌生人如此亲密地交谈,感觉实在奇怪,但也很刺激,好像跟一个你在火车或公交车上碰到的人吐露心事。“噢,有时候会。”他承认。“这工作当然很寂寞,但我也经常意外碰到某些人,例如今晚。”驾驶室里暖暖的,卡罗琳觉得自己逐渐松弛下来,轻松地靠在椅背很高很舒服的座椅上。雪花仍在街灯中飘落而下,她的车子停在停车场的中央,成了孤单单的一个轮廓,车身覆满了白雪。“你打算去哪儿?”他问她。“只去列克星顿。离这里几公里的公路上出了车祸,所以我下了公路,本来打算帮自已节省一点时间和麻烦。”他的脸在街灯的灯光下变得柔和。他露出了微笑,卡罗琳也跟着笑,自己都有点惊讶,然后两人相视而笑。“计划蛮周详的。”他说。卡罗琳点点头。“小姐,”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如果你只想去列克星顿,我不妨送你一程。我可以把卡车停在那里,反正车子停在这里也一样。明天是星期天,对不对?但是你星期一一早就可以打电话叫人来拖你的车,车子停在这里绝对安全。”街灯的灯光照在菲比的小脸上。他探过身,用他的大手非常轻柔地摸摸她的额头。卡罗琳喜欢他粗手粗脚和镇定沉稳的模样。

一九六四年(13)

“好吧,”她下了决心,“如果这不会让你被开除的话。”“哦,不会。”他说,“他妈的,不会。对不起,我说了粗话。列克星顿刚好顺路。”他把她车里剩下的东西拿过来,诸如超市的购物纸袋、毛毯等等。他叫艾尔,全名是艾伯特·辛普森。他在驾驶室的地上摸索,从座椅下找出另一个杯子,用手帕小心地擦拭过,然后从他的保温壶里倒了一些咖啡给她。她啜饮一口,真高兴咖啡很纯、很热,也很高兴身旁这人对她一无所知。虽然空气不流通,夹杂着一股臭袜子的味道,沉睡在她大腿上的宝宝也不属于她,但她觉得安全。很奇怪,她甚至感到快乐。艾尔边开车边跟她说在路上碰到的各种事情,诸如可以冲澡的休息站等等。他也告诉她,这些年来他一晚接着一晚兼程前进,已经开了好多英里。引擎低鸣,车里一片温暖。雪花飞过卡车前灯,卡罗琳镇定了下来,慢慢地睡着了。当他们驶进公寓的停车场时,载货挂车占了五个车位。艾尔下车扶她下来。他让引擎开着,同时提着她的东西走到公寓外头的楼梯。卡罗琳尾随其后,怀里抱着菲比。一楼某户人家的窗帘闪动了一下,露西·马丁像往常一样窥视着,卡罗琳停步,忽然感到晕眩,动弹不得。四下一切如常,但她肯定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昨天半夜离开家,涉雪走到车旁的女人。她已变了一个人,当然应该走进不同的房间,走向不同的灯光。但她拿出那把眼熟的钥匙,插入锁孔,门像往常一样应声而开,她抱着菲比推门而入,走进一个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房间:耐用的深褐色地毯,减价时买的格子呢布沙发和椅子,玻璃面的咖啡桌,她最近睡前阅读的上端正地做了记号,她读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对桑亚忏悔就睡着了,还梦见两人在寒冷的阁楼里,后来被电话声吵醒,醒来一看街上堆满了雪。艾尔别扭地走来走去,把门口塞得满满的。他可能是个连续杀人犯、强暴犯,或是骗子,他可能什么都是。

“我有张沙发床,”她说,“你今晚可以用。”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踏进房里。“我没有先生。”她说,然后才意识到这样说不妥。“现在没了。”他仔细端详她,手里拿着毛线帽站在一旁,一头黑色的乱糟糟的卷发。她感觉有点迟缓,但咖啡和疲惫令她加倍警戒,她忽然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身穿护士制服,头发好几个小时没梳,外套敞开,怀里抱着婴儿,一脸疲惫不堪。“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他说。“麻烦?”她说,“若不是你,我现在还困在停车场呢。”他听了咧嘴一笑,回到他的卡车上,几分钟之后拿着一个深绿色的帆布袋回来。“有人从楼下的窗户张望。你确定我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这里的人会怎么说?”“那是露西·马丁。”卡罗琳说。菲比一直乱动。她从暖奶器里拿出奶瓶,在手臂上试试牛奶的温度,然后坐下。“她是个讨人厌的长舌妇,你这下可让她开心啦。”但菲比不肯喝奶,哭了起来。卡罗琳站起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同时,艾尔自己动手,很快就拉开沙发床,把床铺好,被子的每个角都像军人床铺一样工整。菲比终于安静下来之后,卡罗琳对他点点头,轻轻说声晚安。她紧紧关上卧室的门,忽然想到艾尔是那种会注意到家里没有婴儿床的人。在回家的途中,卡罗琳一直暗自盘算。此时她拉开衣柜的抽屉,把里面整齐的衣物成堆地倒在地上,然后把两条折好的毛巾放在底部,在毛巾上罩上折好的床单,把菲比放在毛毯间。当她爬上自己的床,倦意像波浪般席卷而来,她马上睡着了,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她没听到艾尔在客厅里高声打鼾、除雪机穿越停车场的噪音,或是垃圾车在街上隆隆作响,但当菲比半夜起来乱动,卡罗琳马上起身,她像涉水般走过一片漆黑,虽然疲倦,却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她帮菲比换尿片、热奶瓶,专注于怀中的宝宝和眼前的工作。这些工作刻不容缓,耗时耗力,非做不可,而且只有她做得来,片刻都不能等。卡罗琳在一片明亮以及熏肉和煎蛋的香味中醒来。她站着拉好睡袍,弯腰碰碰宝宝安详的脸颊。然后,她走进厨房,艾尔正在面包上涂奶油。“嗨。”他边说边抬头看看她。他已经梳了头,但依然有点乱。他后面头皮上有一块秃,脖子上挂着一条有块牌子的项链。“希望你不介意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我昨天晚上没吃饭。”“好香,”卡罗琳说,“我也饿了。”“这下正好,”他边说边递给她一杯咖啡,“幸好我做了一大堆吃的东西。你这个小地方真不错,舒适又整齐。”“你喜欢吗?”她问。咖啡比她平常泡的更纯,更浓。“我正考虑搬家。”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但话一出口,回荡在空中,听起来似乎是真的。平淡的光线扫过暗褐色的地毯和沙发扶手,屋外,水从屋檐滴滴落下。她已经存钱存了很多年,总想着自己会住在一栋有庭院的房子里,或是出外冒险。但现在她卧室里有个婴儿,餐桌旁有个陌生人,她的车被困在凡尔赛。“我正考虑搬到匹兹堡。”她说,这话又吓了自己一跳。艾尔用炒铲翻搅一下鸡蛋,然后把蛋盛到盘中。“匹兹堡?很不错的城市,你为什么想搬去那里?”“哦,我母亲有些亲戚住在那里。”卡罗琳说。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下。一个人一旦开始说谎,谎言似乎毫无止境。

一九六四年(14)

“你知道吗?不管孩子的父亲是怎么回事,”艾尔说,黝黑的双眼慈善而柔和。“我一直想跟你说,我为你感到难过。”卡罗琳几乎忘了她谎称自己有先生,当她听出艾尔似乎不相信她结过婚,感到有点惊讶。他认为她是个未婚妈妈,想来不可思议。他们吃饭时没说太多话,偶尔聊些天气、交通以及艾尔接着要去哪里。他下一站是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我从来没去过纳什维尔。”卡罗琳说。“真的吗?嗯,跟我一起去吧,你可以带着女儿一起去。”艾尔说。他在开玩笑,但玩笑中隐含着邀请。他邀请的对象不见得是她,而是个倒霉到了极点的未婚妈妈。但在那一刻,卡罗琳想象自己抱着纸箱和毛毯踏出门,从此再不回头。“说不定下回吧,”她边说边伸手拿咖啡,“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艾尔点点头。“了解,”他说,“我知道那种状况。”“还是很谢谢你,”她说,“谢谢你的邀请。”“乐意之至。”他认真地说,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卡罗琳从窗户看着他走向挂车,爬上驾驶室,转头从敞开的车门跟她挥手。她也挥挥手,他嘴边经常挂着轻松自在的笑容,她看了很开心,心头跟着一紧,令自己十分惊讶。她想起驾驶室后面他有时睡在上面的小床,也想起他轻柔地摸摸菲比额头的模样。她忽然有股冲动想追过去。一个生活如此孤单的男人当然守得住她的秘密,也能包容她的梦想和恐惧。但他发动了引擎,驾驶室的银管喷出烟雾。他随后小心地倒车离开停车场,驶向安静的街道离去。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卡罗琳依照菲比的作息睡睡醒醒,醒着57

的时间刚好够她吃点东西。说来奇怪,她向来特别注意三餐,生怕随时乱吃零食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独居的老小姐,但现在她进食的时间相当奇怪。她直接从盒子倒出冷麦片吃,或是靠着厨房的料理台,直接用汤匙从纸盒里舀冰淇淋。她仿佛走进某种离奇之境,置身于半睡半醒之间。在这种状态中,她不必考虑先前这个决定,或是沉睡在她衣柜抽屉里宝宝的前途,或是她个人的未来。星期一早上,她及时醒来打电话请病假。接待小姐鲁比·森特斯接起电话。“你还好吗?甜心,”她问,“你听起来糟透了。”“我想我患了重感冒,”卡罗琳说,“说不定得请几天假。诊所里有什么事吗?”她问,口气尽量保持平常。“亨利医生的太太生了吗?”“嗯,我不太确定。”鲁比说。卡罗琳想象她慎思地皱着眉头,桌上井然有序,角落摆着一小瓶塑料花,已经准备开始工作。“诊所里大概有一百名患者,但是大家都还没来上班。卡罗琳小姐,看来每个人都被你传染啦。”卡罗琳刚挂上电话就听到敲门声,绝对是露西·马丁,她等了这么久才上门,卡罗琳还觉得有点诧异呢。露西穿着一件印着粉红色花朵的衣服,大大的花朵颜色艳丽,身上的围裙也滚着粉红色的细边,脚上套着绒毛拖鞋。卡罗琳一开门,她马上踏进来,手里端着半条包在塑料纸里的香蕉面包。每个人都说露西心地善良,但卡罗琳一看到她就讨厌。露西能借着她的糕点、烤派和热菜挤进每一件事:死亡、意外灾祸、宝宝出生、结婚庆典以及葬礼守灵等等。她的热心让人感到不太对劲,好像在偷偷等着窥视他人的不幸,感觉相当怪异。卡罗琳通常与她保持距离。“我看到了你的客人。”露西边说边拍拍卡罗琳的手臂。“老天啊!好英俊的家伙,不是吗?我急着想听听独家消息呢。”

沙发床已经折起来,露西就坐在沙发上。卡罗琳坐在扶手椅上,卧室的门开着,菲比在里面熟睡。“亲爱的,你没生病吧?”露西说。“因为我想想,往常早上这个时候,你已经出门了。”卡罗琳打量着一脸急切的露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很快就会传遍全镇。两三天之后就会有人在超市或教堂里拉着她,问起那晚留宿在她公寓的陌生人是谁。“你昨晚看到的是我的表哥。”卡罗琳自如地说。一想到自己忽然具有这种天赋,说谎说得如此自在流畅,她不禁又感到诧异。她的谎话没有漏洞,撒谎时眼睛连眨都不眨。“喔,我还在好奇呢。”露西看来有点失望。“我知道。”卡罗琳回答,然后先发制人地继续说下去,事后想想都十分惊讶。“可怜的艾尔,他太太住院了。”她往前靠一点、压低声音。“露西,真令人难过啊,她才二十五岁,但他们认为她可能得了脑癌。她最近跌倒了好多次,所以他把她从萨默塞特带来看医生。他们有个小宝宝。我跟他说,你过去陪她,必要的话,日夜待在医院都没关系,宝宝留给我照顾。我想因为我是护士,所以他们很放心。我希望她的哭声没有吵到你。”露西听呆了,安静了好几分钟,卡罗琳这下体会到传达晴天霹雳所带给人的愉悦和权力感。“你表哥和他太太好可怜啊!宝宝多大?”“刚满三个礼拜。”卡罗琳说,然后她心生一计,站了起来。“请你在这儿等一下。”她走进卧室,从衣柜抽屉里抱起菲比,让毛毯紧紧裹住她。“她很漂亮,不是吗?”她边问边坐到露西旁边。“噢,是啊,她真可爱!”露西说,碰碰菲比的一只小手。卡罗琳笑笑,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骄傲和快乐。歪斜的双眼,稍显扁平的脸,这些她在产房里看到的特征,现在已经熟悉到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同。露西没受过专业训练,根本看不出这些异状,菲比就像所有小宝宝一样细嫩、可爱、理所当然地予取予求。“我真喜欢看着她。”卡罗琳老实说。“噢,那个可怜的小母亲,”露西轻声说,“他们不指望她能熬过这一关吧?”“没有人知道,”卡罗琳说,“只有让时间来证明了。”“他们一定很伤心。”露西说。“没错,没错,他们难过极了,几乎完全失去了食欲。”卡罗琳赶紧说明。这样一来,露西就不会送上她那些出了名的菜肴了。接下来的两天,卡罗琳没出门,报纸、送上门的杂货、送牛奶的人,以及交通的噪音让她感到世界依然运转。天气变了,大雪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雪水沿着房子倾泄而下,消失在沟渠之中。对卡罗琳而言,过去几天拼凑成一连串模糊、杂乱的影像:她那部蓝色的福特菲尔兰重新充了电,车子被拖进公寓的停车场。阳光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迷样的湿土气味,喂鸟架上站着一只知更鸟。她确实担心,但令她惊讶的是,当她和菲比坐在一起时,她心中总是一片安宁。她跟露西·马丁说的是实话:她好喜欢看着这个小宝宝,她喜欢坐在阳光中抱着她,她警告自己不要爱上菲比,她不过是个临时过客;卡罗琳在诊所里观察戴维·亨利够久了,她相信他的天性慈悲。那个夜晚当他从桌上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慈爱。卡罗琳深信等他镇定下来,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每次电话一响,她就吓一跳。但已经过了三天,他却没有跟她联络。

一九六四年(15)

星期四早上,有人敲门,卡罗琳急忙过去开门,同时顺顺身上的洋装,理理她的头发。但来人只是个送货员,手里捧着一个插满了花的花瓶。在宝宝呼吸的雾气中,她看到一团深红和浅粉。花是艾尔送的,谢谢你的招待,他在卡片上写道,说不定下一趟送货时再见面。卡罗琳把花拿到屋里,把它们端放在咖啡桌上。她心神不宁地拾起好几天没看的报纸,拿掉橡皮圈。她随意浏览报上的文章,没有专心阅读其中任何一篇。越南战情日益紧张,社交版中报导上星期谁邀宴了谁,卡罗琳正想把报纸丢到一旁,忽然注意到一个黑框的小方块追思会为我们挚爱的女儿所办菲比·格雷斯·亨利生殁于一九六四年三月七日列克星顿基督教长老会教堂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九时卡罗琳慢慢坐下。她又读了一次,然后再读一次,她甚至摸摸这些字,似乎这样就能让字句清楚一点,让人看得懂。她站起来走到卧室里,手里依然拿着报纸。菲比在衣柜抽屉中沉睡,一只白皙的臂膀伸到毛毯边。生殁,卡罗琳走回客厅,打电话到诊所,电话一响鲁比就接了起来。“我想你不会来上班吧?”她说,“这里忙疯了,好像全市每个人都患了重感冒。”她接着压低声音说,“卡罗琳,你听说亨利医生跟他的宝宝了吗?他们真的生了双胞胎,小男孩没事,宝贝极了,但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好可怜。”“我在报上看到了。”卡罗琳的下巴和舌头都感到僵硬。“能不能请你麻烦亨利医生打电话给我?请告诉他事关重大,我读了报纸,”她重复道,“请你转告,鲁比,好不好?”说完她就挂掉电话,呆呆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山楂树和停车场。一小时之后,他敲响了她的大门。“来啦。”她边说边请他进来。亨利·戴维走进屋,在她的沙发上坐下。他驼着背,一只手把帽子转来转去。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像从未见过他似的盯着他。“诺拉刊登了那则启事。”他说。他抬起头的时候,她忍不住升起一股同情,因为他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双眼通红,好像多日没睡。“她自作主张,没告诉我。”“但她以为她女儿死了。”卡罗琳说,“你跟她这么说的吗?”他缓缓点头。“我打算告诉她实话,但当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在那一刻,我只想不让她难过。”卡罗琳想到她自己接二连三的谎话。“我没把她留在路易斯维尔。”她轻声说,朝着卧房点点头,“她在里面,正睡着呢。”亨利·戴维抬眼瞪着她。卡罗琳顿时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因为他满脸苍白,她从没看过他如此慌张。“为什么?”他问,几乎发起脾气。“你究竟为什么没把她留在那里?”“你去过那里吗?”她问,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苍白的女子,一头黑发落在冰冷的油毡上。“你见过那个地方吗?”“没有,”他皱眉,“我只知道那里口碑相当不错。以前我曾把其他人送到那里,而且没听到过任何负面评价。”“那里糟透了。”她说,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原谅他。但她想起多少夜晚,他自愿待在诊所为付不出钱的患者看病。患者来自乡村和山区,千辛万苦地来到列克星顿,囊中羞涩,却满怀希望。诊所的其他医生不喜欢这种状况,但亨利医师却不放弃,他不是个卑劣小人,她知道的,也不是怪人,但现在……现在为一位活着的孩子举办追思会,实在太诡异了。“你得告诉她。”她说。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口气坚决。“不,”他说,“现在告诉她已经太迟了。卡罗琳,随便你怎么办,但我不能告诉她,我不会告诉她。”感觉真是奇怪;这番话让她恨透了他,但在那一刻,她却感到他们之间亲密极了,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们因为某个重大秘密而产生了牵连,不管将来如何,他们将永远脱不了关系。他拉起她的手,她觉得非常自然,仿佛他应该这么做。他把手举到她的唇边,吻了一下。她感觉到他的双唇紧压着她的指节,肌肤上也感到他的温暖的鼻息。当他抬起头放开她的手时,脸上尽是痛苦与困惑。卡罗琳若察觉出任何一丝伪装或算计,她绝对会马上拿起电话通知本特利医生或是警察,向他们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但他眼中含着泪水。“一切由你掌握,”他边说边放开她的手,“我交给你来处理。我相信对这个孩子来说,路易斯维尔的中心是个不错的栖身之地,我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她会得到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医疗照顾。但不管你打算怎么办,我都尊重你的决定,就算你决定打电话给有关部门,我也会负起全责。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他表情凝重。卡罗琳第一次想到未来,也考虑到将小宝宝排除在外的种种状况。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他们俩人的事业会受到影响。“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说,“我得想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拿出钱包,把它全部掏空,三百元!她很惊讶他身上有这么多钱。“我不要你的钱。”她说。“这不是给你的,”他说,“这是给孩子的。”“菲比,她叫菲比,”卡罗琳边说边推开钞票,她想到出生证明,在那个下着雪的早晨,亨利·戴维在匆忙中除了签字之外,其余一切空白。她若在出生证明上打上菲比和她自己的姓名,那该多容易啊。“菲比。”他说,他起身准备离开,把钱留在桌上。“卡罗琳,拜托,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请先通知我一声。我只有这个要求,不管你做何打算,请先给我个警告。”说完他便离开,屋里一切跟先前完全一样:时钟摆在壁炉架上,地板上一方光影,光秃秃树枝的影子非常显著。几星期后,树木将长出新芽,枝头冒出片片新叶,地上的影子也将随之改变。这些她已见过太多次。但此时屋里显得陌生,好像她根本没住过这里,感觉相当奇怪。过去这些年来,她没有添置太多物品,原因不仅是天生节俭,而且因为她总想着自己会搬到其他地方,过她该过的日子。粗格呢布的沙发和配成一套的椅子,她觉得这类家具还不错,也是她自己挑的。但现在看来,她全都可以轻易舍弃。她环顾四周,上了相框的风景版画、沙发旁的柳条杂志架、低矮的咖啡桌,她心想,这些全都可以丢弃。忽然间,她的公寓和市内所有诊所的候诊室一样单调乏味,况且这些年来,除了等待之外,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她试图打消这些念头,当然还有其他比较不戏剧化的处理方式,她母亲就会这么说。母亲会摇着头叫她别当莎拉·伯恩哈特,多年以来,卡罗琳始终不知道谁是莎拉·伯恩哈特,但她晓得母亲的意思:过度感情用事是不好的,结果只会扰乱平静的生活秩序。因此,卡罗琳把感情像寄存大衣一样储藏在心中。她把感情摆在一旁,想象着有一天终究会重新拾起,但她当然从来没有这么做。直到从亨利医生手中接过宝宝,情况才有所改观。某些事情已经起了头,她想阻止也没办法。她感到又害怕又兴奋。她今天就可以离开,到其他地方展开新生活,更何况不管她打算拿宝宝怎么办,她都非走不可。在这个小地方,她连到超市都会碰到熟人。她想象露西·马丁的眼睛愈睁愈大,四处传播卡罗琳的秘密,告诉每个人卡罗琳有多喜欢这个小宝宝。露西八成暗自窃喜,可怜的卡罗琳,大家会这么说,这个老小姐想有个自己的小孩想疯了。我交给你来处理,卡罗琳。他看来老了好几岁,整张脸皱得像颗核桃。第二天早晨,卡罗琳起个大早,天气好极了,她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以及春天的气息飘进屋里。菲比晚上醒了两次。趁她睡着时,卡罗琳已经打包,在黑暗中把东西搬到车里。卡罗琳发现自己东西很少,只装满了几个皮箱,很容易就摆进车子的后座和车厢。真的,她随时可以启程前往中国、缅甸、或是韩国,她想想觉得很开心,也很满意自己的效率。昨天中午之前,她已做好所有安排:“善意”慈善机构会来收取家具,清洁公司会来打扫公寓,她已经取消水电和订报,也写了信取消银行户头。卡罗琳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等待着,直到听到楼下的门用力关上,露西轰隆隆地发动车子,她才很快地抱起菲比。临走之前,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她在这里度过好多充满希望的岁月,此时此刻,这些岁月有如昙花一现,似乎从来不曾存在。她紧紧带上大门,走下楼梯。她把菲比放在后座的纸箱里,开车进城,一路驶过青绿色墙面和橘色屋顶的诊所、银行、干洗店和她最喜欢的加油站。到达教堂时,她把车子停在街旁,把沉睡中的菲比留在车上。教堂后院里的人群比她预期的多。她在人群边缘停步,距离近到刚好看得见戴维·亨利冻成粉红色的后颈和诺拉·亨利盘成一个正式发辫的金发。没有人注意到卡罗琳,她的鞋跟陷到人行道旁边的泥地里。她把重心移到脚指头,想起亨利医生上星期叫她去的中心那股陈腐的气味,也想起那个穿着无袖棉袍,黑发落在地上的女子。话语飘荡在沉静的晨间空气里。黑夜有如白昼一样明朗;黑暗与光明对主而言不分轩轾。卡罗琳整夜没睡。她半夜站在厨房窗边吃饼干,她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昔日舒适平凡的生活已完全改变。诺拉·亨利用蕾丝边的手帕擦擦眼睛。卡罗琳记得她用力生下双胞胎时,手抓得好紧,也记得那时她眼中的泪水。这会伤透了她的心,戴维·亨利断然说道,此时卡罗琳若抱着她失去的婴孩走过去,她会作何反应?卡罗琳若干扰了她的追思,会不会引发更多伤痛?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隐藏的罪恶摆在你的光辉之中。牧师说话时,戴维·亨利挪动了一下身子。卡罗琳第一次从心底知道了自己打算怎么办。她喉头一紧,呼吸变得短浅,小碎石似乎紧压着她的鞋底。后院里的人群在她眼中晃动,她觉得自己快昏倒了。诺拉弯起修长的双腿,如此优雅动人,忽然之间却跪倒在泥地上。卡罗琳看在眼里感到好沉重。风掀起诺拉短短的面纱,拉扯着她的圆盒帽。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恒的。卡罗琳看着牧师的手。当他再度开口时,话音虽然模糊,但似乎不是针对菲比,而是冲着她来的,仿佛是某种无法扭转的定局。我们已将她的躯体交付自然,泥归泥,尘归尘,土归土,天主佑护并留下她,主用他脸上之光照亮她,予她安宁。声音暂时中止,风吹向树林间。卡罗琳振作起来,用手帕擦擦眼睛,快速甩甩头。她转身走到车子旁,菲比依然沉睡,一缕阳光掠过她的脸庞。所有的结束都是开始。不一会,她已转过堆了一排墓石、墓碑的工厂旁边的街角,向着州际公路前进。人们刚进城就看见墓碑工厂,岂不是个坏兆头?想来真是奇怪,但她已将这些抛在脑后。开到公路分叉点时,她选择朝北前进,驶向辛辛那提,然后前往匹兹堡,循着俄亥俄河开往那个蕴藏着亨利医生神秘过去的地方。另一条通往路易斯维尔智障人士之家的公路,逐渐消失在她的后视镜中。卡罗琳开得很快,感觉狂放不羁,激动不已,心中有如白昼般明亮。说真的,此时此刻,坏兆头算得了什么?毕竟,在世人的眼中,这个在她车里的婴儿已经死了。而她,卡罗琳·吉尔,也正从世界上消失。开着开着,她感觉愈来愈轻盈,仿佛车子已经飘浮到高空,静静越过俄亥俄州南部的田野。在那个阳光亮丽的下午,车子朝着北方和东方前进,卡罗琳对未来充满信心。为何不呢?因为倘若在世人眼中,最不幸的事已经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那么毋庸置疑,她们已将最糟糕的留在了身后。

正文 一九六五年(1~5)

一九六五年(1)

一九六五年二月

诺拉光脚站在饭厅的凳子上,把粉红色的彩带系在黄铜枝形吊灯上,不太确定自己能否保持平衡。一串串粉红和洋红色的纸心在桌子上方飘荡,横跨过瓷器、蕾丝桌布和亚麻餐巾。绘着深红色玫瑰花,镶着金边的瓷器是她的结婚礼物。她干活的时候,暖气闷声低鸣,一束束皱纹纸飘来飘去,扫过她的裙边,而后轻轻地落在地上,沙沙作响。十一个月大的保罗坐在角落,旁边有个装葡萄的旧篮子,篮子里摆满了积木。他才刚学会走路,整个下午穿着他的第一双鞋在新家用力地踏来踏去,自己玩得很开心。每个房间都是个冒险。他把钉子丢在暖气的节气门上,钉子引发的回音逗得他大笑;他还把一包石膏拖过厨房,所经之处留下一道狭长的白粉。此时他张大眼睛看着有如蝴蝶般美丽、迷蒙的彩带,然后把自己从椅子上撑起来,摇摇晃晃地追逐。他捉住一束粉红色彩带,猛力一拉,吊灯随之摇动。接着他忽然失去平衡,猛地坐在地上,惊吓之余放声大哭。“噢,小甜心,”诺拉边说边爬下来抱他,“没事,没事。”她轻声耳语,一只手顺顺他柔软的黑发。外面车灯亮了又暗,车门猛然关上。同时,电话铃声大作,诺拉抱着保罗走进厨房,刚接起电话就听到有人敲门。“哈啰?”她将嘴唇紧贴着保罗的额头,感觉又潮湿又柔软,有点担心是谁把车停在车道上。布丽再过一小时才会回来。“小甜心,”她轻声说,然后对着电话再说一声,“哈啰?”“亨利太太吗?”来电话的是戴维办公室的一位护士。她一个月前才加入这家医院,诺拉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她的声音亲切而洪亮,诺拉想象她是个中年妇女,体型壮硕,精心梳了一个蜂窝头。卡罗琳·吉尔,那个握住诺拉的手熬过一波波阵痛的护士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神秘中带点丑闻意味。卡罗琳的蓝眼睛和坚定的眼神,总让诺拉想起那个纷乱、下雪的夜晚。“亨利太太,我是莎朗·史密斯。亨利医生刚被叫进急诊室。我发誓他已经走出诊所大门,准备回家,却被叫了回去。李斯汤路附近发生了可怕的车祸。你知道的,青少年总爱闯祸,他们的伤势很严重,亨利医生请我打电话跟你说,他会尽快回家。”“他有没有说还要多久?”诺拉问,空气中充满了烤猪肉、酸白菜和烤马铃薯的香味,这些都是戴维最爱吃的东西。“他没说,但他们说这场车祸很严重,我猜可能得花上好几小时呢。”诺拉点点头,前门开了又关,阵阵脚步声轻盈而熟悉,穿过门厅、客厅、饭厅而来;布丽提早到了,她来接保罗,好让诺拉和戴维共享这个情人节前的夜晚,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诺拉计划给他一个惊喜,算是送他的礼物。“谢谢。”她向护士道谢,然后挂掉电话。“谢谢你打电话来。”布丽走进厨房,身上那股雨的味道随着飘了进来。在长雨衣之下,她穿了一双及膝的长靴,一件诺拉所见过最短的迷你裙,遮掩了她修长白皙的大腿。一对镶着土耳其玉的银耳环在灯光下闪闪晃动。布丽是一家地方电台的经理,她直接从办公室过来,包里塞满了她正在修课的课本和报告。 “哇,”布丽说,一边把包甩到料理台上,一边伸手抱保罗。“一切看起来完美极了,诺拉。我不敢相信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家里布置得这么漂亮。”“有事情忙比较好。”诺拉说,心里想着这几个礼拜以来,她花时间撕下壁纸,涂上一层层新漆。她和戴维决定搬家,两人都认为搬家就像戴维换工作一样,能够帮他们将过去抛在脑后。诺拉只想忘了过去,所以全心布置新家,但效果却不如预期,失落感依然时常在心中翻腾,好像余烬中升起的火焰。单是过去这个月,她就两次雇了保姆照顾保罗,径自离开家,抛下家中漆了一半的墙沿和成捆壁纸,飞速开过狭窄的乡间小路,直奔有个铁门的私人墓园。她女儿便安眠于此。墓园中墓碑低矮,有些年代久远,磨损得几近平滑。菲比的墓碑是块粉红色的大理石,式样简单,标示着她短暂生命的年月日深深地凿刻在她的姓名之下。冬日景致寂寥,强风吹过她的头发,诺拉跪在干裂、冰冷的草地上,一如她的梦境。她伤心得几乎瘫痪,难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但她还是待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站起来掸掸身上的衣服,掉头回家。保罗正在跟布丽玩游戏,试图捉住她的头发。“你妈妈实在了不起,”布丽对他说。“她最近简直就是‘苏西主妇娃娃’,不是吗?不,甜心,别碰耳环。”她补了一句,伸手抓住保罗的小手。“‘苏西主妇娃娃’?”诺拉重复一遍,愤怒像波浪般涌上心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布丽说。她先前一直跟保罗扮鬼脸,现在惊讶地抬头看着她。“噢,说真的,诺拉,放松一点嘛。”“‘苏西主妇娃娃’?”她又说了一遍。“我只想把家里弄得漂漂亮亮,庆祝我的结婚纪念日,这有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布丽叹了一口气,“一切看起来漂亮极了,我刚才不就这么说吗?我来接宝宝,你忘了吗?你干嘛一肚子气?”诺拉摇摇手。“算了,唉,该死的,别提了,戴维在手术室。”布丽等了一会才说,“不想也知道。”诺拉想开口为他辩护,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双手紧按着脸颊。“唉,布丽,为什么是今天晚上?”“真是可恶。”布丽同意,诺拉脸拉了下来,嘟起了嘴。布丽笑笑说,“哦,别这样。老实说,这或许不是戴维的错,你自己也很清楚,对不对?”“好吧,这不是他的错,”诺拉说,“先前出了一场车祸。

一九六五年(2)

但是,你说的没错,真是可恶,白分之百扫兴极了,这下你满意了吧?”“我了解。”布丽说,口气出奇地缓和。“这实在扫兴,姐,真抱歉。”说完她又笑笑。“你瞧,我买了礼物给你和戴维,说不定会让你开心一点。”布丽用另一只手抱起保罗,然后在她的大布袋里乱翻,掏出几本书、一块糖、一叠关于即将举行的示威的小册子、一副摆在破旧皮盒里的太阳眼镜,最后终于拿出一瓶酒。她帮两人各倒一杯,酒闪烁着深红色的光泽。“为爱情喝一杯。”她边说边递给诺拉一杯,同时举起另一个酒杯。“为永恒的快乐和欢愉喝一杯。”她们一起笑着喝酒。酒质淳厚,带着浆果的香气,隐隐有些橡木味道。雨水沿着排水管滴落。多年之后,诺拉依然记得这个阴沉、满怀失望的夜晚,以及布丽带来的些许欢乐。她那双闪亮的靴子、她的耳环、她那股有如日光般的精力,都让诺拉觉得好美,但却如此陌生,难以捉摸。多年之后,诺拉才晓得那种围绕着她的阴郁氛围叫做忧郁症。但在一九六五年那个年代,没有人提到这点,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诺拉当然更不这么想。她有个家、一个小宝宝和一位当医师的先生,她应该满足而快乐。 “嗨,你的旧房子卖了吗?”布丽边问边把酒杯放在料理台上。“你准备接受对方的出价吗?”“我不知道,”诺拉说,“价钱比我们希望的低。

戴维想接受出价,赶快解决这件事,但我不知道,那里曾是我们的家,我仍然不想卖了它。”她想到他们的第一栋房子,满室黑暗、空荡,前院插着一个“待售”的牌子,感到周遭顿时变得脆弱不堪。她靠在料理台边稳住身子,又喝了口酒。“你这一阵子的感情生活如何?”诺拉问,试图改变话题。“你跟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家伙,喔,杰夫,你跟杰夫还好吧?”“哦,他啊,”布丽脸色一沉,摇摇头,仿佛试图理清头绪。“我没跟你说吗?两个礼拜以前,我回家发现他跟一个小甜妞在床上,我的床唉!她还跟我们一起参与过市长的竞选活动呢。”“噢!我真抱歉。”布丽摇摇头,“别这么说,我并不爱他,或是特别有感情。我们只是还好,你知道的,在一起感觉不错。最起码我是这么想。”“你不爱他?”诺拉重复道。她听到也厌恶自己语气中带着类似她母亲的不满。她不想跟她母亲一样,变成一个身处寂静而井然有序的故居中独自饮茶的女子,但她也不想变成一个因为悲伤而觉得世界没有意义的女人,而近来这种感觉似乎愈来愈强烈。“是的,”布丽说,“是的。我不爱他,但有一阵子以为或许可以。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最重要的是,他让这段感情变成陈腔滥调,我最恨这一点,我最讨厌变成陈腔滥调的一部分。”布丽把她的空酒杯放在料理台子上,换用另一只手臂抱着保罗。她未上妆的脸相当细致,轮廓也很漂亮,双颊和双唇蕴上一抹淡粉红。“我不能过着你一样的日子。”诺拉说。自从保罗出生、菲比过世之后,她觉得自己必须保持警戒,仿佛一不留意就会大祸临头。“我就是没办法打破所有规范,放弃该注意的一切。”“世界不会就此毁灭。”布丽轻声说,“你说不定会吓一跳。但说真的,世界不会因为这样就走向末日。”诺拉摇摇头。“还是有可能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明白,”布丽跟她说,“甜心,我了解。”感激之情忽然涌上诺拉心头,扫去了先前的不悦。布丽总是听她说话,适时响应,也尊重她所经历的一切。“你说的没错,诺拉,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时候都是如此,但事情出了问题不是你的错,你剩下的这辈子不能总是蹑手蹑脚,试图躲避灾祸。这样是行不通的,结果只会错过了你拥有的一切。”诺拉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伸手抱过保罗。保罗在布丽怀里扭来扭去,小家伙饿了。他的头发太长,但诺拉不忍心将它剪短。每次他动动身子,一头长发就像在水中一样轻微漂动。布丽帮两人再倒点酒,从料理台的水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诺拉把奶酪、面包和香蕉切块,将它们散放在保罗婴儿椅的托盘上。她边切边喝酒,不知怎么地,周遭似乎愈来愈清晰、鲜活,她注意到保罗的小手像海星一样把胡萝卜洒在头上,厨房的灯光照着后院的扶手,扶手投影在草地上,交织成黑影与亮光的花格。“我买了一个相机给戴维当作结婚纪念日礼物。”诺拉说,她真希望能够捕捉这些稍纵即逝的时刻,将它们保留到永远。“自从接下这份新工作之后,他干得很努力,他得有个消遣。我真不敢相信他今晚必须工作。”“你知道吗?”布丽说,“我还是把保罗带走吧,我的意思是,说不定戴维赶得及回家吃晚饭,就算是午夜又如何?你们可以省略晚餐,推开碗盘,在饭厅的桌上做爱。”

一九六五年(3)

“布丽!”布丽笑笑。“拜托嘛,诺拉,我不介意照顾保罗。”“他需要洗个澡。”诺拉说。“没关系,”布丽说,“我答应不让他溺死在澡盆里。”“不好笑,”诺拉说,“一点都不好笑。”但她终究还是同意,而且收拾好保罗的东西。布丽抱着他走出家门时,他柔软的头发贴着布丽的脸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严肃地盯着她,然后两人就离开了。她从窗户看着布丽车子的尾灯消失在街道上,带走了她的儿子,她能做的只是克制自己不要追着跑出去。她怎么可能让孩子长大,让孩子进入这个危险而不可预测的世界?她站了几分钟,遥望漆黑的远方,然后走进厨房,用锡箔纸包住烤猪肉,关掉烤箱。已经七点了,布丽的那瓶酒几乎空了,厨房里安静到可以听见时钟的滴答声。诺拉又开了一瓶酒,这瓶昂贵的法国红酒是为了今晚晚餐买的。家里寂静无声。保罗出生之后,她可曾单独在家?甚至连一次也没有吗?大概没有。她试图避免这种孤独、寂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她夭折的小女儿说不定不请自来,出现在她眼前。那场在教堂后院里三月晴朗的阳光下所举办的追思会虽然发挥了功效,但诺拉有时依然感觉到女儿的存在。她说不上为什么,好像一转身就看到小女儿在楼梯上,或是站在外面的草地上。她用手按着墙,甩甩头理清思绪,然后手执酒杯,走遍家中的每个角落,仔细检查她的工作成果。脚步声在刚擦亮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屋外雨势不断,街对面的灯光变得朦胧。诺拉想起那个白雪飘扬的夜晚,戴维搀扶着她的胳膊肘,帮她穿上那件绿色的旧大衣。大衣现已破烂不堪,但她却不忍心丢弃。大衣在她圆滚滚的肚子周围敞开,他们四目相视,他好关切,好紧张,浑身洋溢着紧张的兴奋之情;在那一刻,诺拉觉得她了解他,正如她了解自己。

但一切都变了。戴维变了,晚上跟她坐在沙发上翻阅期刊时,他整个人都心不在焉。以前担任长途电话接线员时,诺拉碰着冰冷的开关和金属按钮,仔细听着隐约的铃声,咔嗒一声接上线。请稍等,她说,声音回荡而迟缓;人们同时开口,然后停住,显露出相隔于两方之间极度沉寂的夜晚。有时她听人讲话,这些她永远没有机会见面的人真心诚意地交换出生、结婚、生病、死亡等消息,她感觉到黑夜的距离,也察觉到自己有能力让这些距离消失。但她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最起码在她最需要这种能力之时,她已经办不到。有时,即使半夜他们做爱之后,两人躺在一起,心跳映着心跳,她看着戴维,依然感觉耳中充斥着宇宙间黑暗、模糊的咆哮。已过八点,周围变得一片朦胧。她走回厨房,站在炉子旁,剥食不再多汁鲜嫩的烤猪肉。她直接从烤盘里挑出一块马铃薯,用叉子把它在肉汁里捣碎了吃。奶酪烤花椰菜已经凝结,开始变得干硬,诺拉也尝了一口,烫到了嘴。她伸手取酒杯,酒杯空了,她站在水池边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她紧抓着料理台的边缘,因为周围晃动得好厉害。我醉了,她想,惊讶之余又有点得意。她从来没有喝醉过。布丽有次跳舞回家之后,在油毡布上大吐特吐,她跟她们的母亲说,有人在果汁里偷加了酒,但她跟诺拉说了实话:大伙把啤酒藏在褐色纸袋里,偷偷聚在树丛里喝酒,鼻息在黑暗中形成朵朵鲜明的小云彩。电话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行走之际,她感觉很奇怪,不知怎么的,好像飘浮在半空中,恍恍惚惚。她一手握住门闩,一手拨电话,听筒贴在她的肩膀和耳朵之间,电话一响布丽就接起来。“我就知道是你。”她说,“保罗很好,我们念了一本书,洗了澡,他现在睡得很香。”“哦,好,好,好极了。”诺拉说,她本来打算告诉布丽周围一片晃动,但现在讲这些似乎太私密,这是她的秘密。

“你呢?”布丽说,“你还好吧?”“我很好。”诺拉说,“戴维还没回来,但我很好。”她很快就挂了电话,给自己再倒一杯酒,她走到屋外的前廊,站在原地望向天际,一层薄雾悬挂在空中。此时酒精似乎像热气或光束一样流窜到全身,经由四肢散布到她的指尖和脚趾。转身之时,她的身子马上又飘浮了起来,好像飘离了自己。她想起他们的车,宛如在空中飞行一样开过冰滑的街道,车子突然有点打滑,戴维很快就控制住了。大家说得没错:她不记得分娩的痛苦,但她永远忘不了那种坐在车里,世界悄然失控、天旋地转的感觉。她也忘不了她双手紧握着冰冷的仪表板,有条不紊的戴维却还是碰到红灯就停下来。她想知道他在哪里,双眼忽然盈满泪水。她究竟为什么嫁给他?他为什么非娶她不可?他们初识之后,那段浓情密意的日子里,他每天到她家,送花、请她吃晚餐、开车带她到乡间兜风。平安夜那晚,门铃响了,她穿着旧睡袍去开门,以为来人是布丽,但一打开门却看到戴维。他的脸冻得发红,手臂里夹着包装精美的礼物。他说他知道时间很晚了,但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出去兜兜风。不,她说,你疯了!但从头到尾她都因为他的疯狂而笑容满面,边笑边站到一旁让他进来。这个男人捧着鲜花和礼物站在她公寓的阶梯上,令她吃惊、快乐,也有点惊愕。以前她总是看着同学们出去参加姊妹会的舞会,或是待在电话公司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听同事们规划着她们的婚礼,讨论胸花、宴会薄荷糖等细节,而安静端庄的她心想自己八成一辈子独身。但这时有个英俊的医生站在她的门口,嘴里说着:来吧,拜托,我想让你看个特别的东西。那晚夜色清明,天上繁星明亮。诺拉坐在戴维的旧车里,宽阔的塑料前座上。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觉得自己很漂亮。空气是如此清新,戴维双手握着方向盘,车子驶过黑暗,驶过冰冷,驶过愈来愈窄的小路,来到一处她不认识的地方。他把车停在一座老磨坊的旁边,他们下车,迎向潺潺的水声。漆黑的河水捕捉了月光,流过岩石,带动磨坊的巨轮运转。磨坊朦胧地矗立在迷蒙的夜空下,遮住了繁星。四下充满了湍急、潺潺的水声。“你冷吗?”戴维在水声间高喊。诺拉笑笑,颤抖地说不,她不冷,她还好。“你的手还好吗?”他高喊,声音清脆响亮,宛如流水般奔腾。“你没带手套来。”“我还好。”她高声回答,但他已经拉起她的双手,将它们紧贴在自己胸前,摆在手套和大衣的暗斑羊毛之间帮她取暖。“这里好美!”她大声对他说。他笑笑,然后倾身亲吻她。他放开她的双手,把手伸进她的大衣里,滑上她的背。水流湍急,打在岩石上激起阵阵回音。“诺拉。”他大喊,声音融入黑夜之中,有如溪水般流动。话语虽然清晰,但在其他声音之中依然细微。“诺拉,嫁给我好吗?”她笑着,仰起头来,黑夜的气息环绕着她。“好!”她大喊,又把手掌紧贴着他的大衣,“好,我愿意!”他随即把一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细细的白金指环尺寸刚好,一颗橄榄形的钻石嵌在两枚小小的绿宝石之间。他后来跟她说,宝石正配她眼睛的颜色,以及他们初识时她穿的那件大衣。她走进屋里,站在饭厅的门口,翻转着手指上的戒指。彩带飘了下来,一条拂过她的脸颊,另一条落到她的酒杯里,染上了颜色。色彩蔓延而上,诺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注意到颜色几乎和餐巾一模一样。是啊,她的确是“苏西主妇娃娃”,就算刻意思索,她也找不出更贴切的名词。酒从她的杯中溅出,流过桌布,弄脏了她给戴维的礼物。冲动之下,她拿起裹着金色条纹包装纸的礼物,一把扯开包装纸。我真的醉了!她心想。

一九六五年(4)

相机不大,重量刚好。诺拉苦思了好几个礼拜,试图想出一份适合的礼物,直到她在席尔斯百货公司的橱窗,看到这个摆在展示盒里的相机。机身漆黑带点黄铜色,附带复杂的功能旋钮和扳手,接环周围刻着数字,整个相机颇似戴维的医学装备。热心的年轻售货员跟她说了一大堆光圈、光圈值、广角镜头等技术术语。这些名词如流水般涌过来,但她喜欢她手中这个相机的重量,以及冰冷的质感。当她把相机举到眼前时,世界被如此精准地加上了框。此时,她试验性地推一下银色的扳手,咔嗒一声按下快门。放开按钮之时,声音在屋里格外响亮。她转动小小的功能旋钮,向前拧转胶卷,向前拧转胶卷,她记得售货员曾用过这个术语,他忽然提升音量,声音盖过店里种种噪音。她透过取景器看看,再度把镜头对准肮脏的桌面,然后转动两格旋钮找寻焦点。这次当她按下快门时,灯光闪过墙面。她眨眨眼,把相机翻过来,仔细研究灯泡,灯泡已经焦黑变形。她换上新的灯泡,烫伤了手指,但不知怎么的,她却不觉得痛。她站起来,瞄了一眼时钟:九点四十五分。雨滴轻缓而持续地落下,戴维是走路去上班的。她想象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漆黑的街道回家。一时冲动下,她拿起外套和汽车钥匙,她要去医院给他一个惊喜。车里很冷,她倒车开出车道,摸索着寻找暖气开关,但习惯使然,她开错了方向。即使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依然冒雨继续在熟悉的小街上前进,开回他们的旧家。在旧家里,她曾怀着天真的期望装潢婴儿房,而后却孤单地坐在黑暗中哺育保罗。她和戴维同意搬离此地对大家都好,但事实上她却不忍心卖掉房子,她仍然几乎天天过去看看。不管她的小女儿对生命了解多少,她对小女儿又认识多深,这一切都发生在那栋房子里。除了一片漆黑之外,房子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宽敞的前廊有四根白色的圆柱,灰石地切工粗糙,仅有一盏照明灯。仅仅几英尺之外,隔壁的迈克斯太太在自家厨房里走动,一边洗碗,一边遥望漆黑的夜晚;班奈特先生坐在安乐椅上,窗帘没拉,电视也开着。走上台阶之时,诺拉几乎相信她依然住在这里,但大门一开,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小得令人愕然。诺拉在冰冷的屋里走了一圈,挣扎着理清头绪。此时酒精的后劲更加强烈,她的思绪无法连贯,怎样也想不清楚。她手里还拿着戴维的新相机,但她只是刚好握着,而不是刻意带着相机出来。相机里还有十五张底片,她口袋里有些备用闪光灯泡。她照了一张吊灯的照片,深感满意,因为当灯光一闪,她就永远保留了那个影像。二十年之后,哪天半夜若醒过来,她仍不会忘了这些优雅的金色吊坠。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依然酒醉,但充满了使命感。她把窗户、灯具、地板上的漩涡图形摄入镜头,纪录下每个细节,似乎这是个重要的任务。后来在客厅里,有个用过起泡了的灯泡从她手中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她退后一步,玻璃刺穿了她的脚后跟。她看看自己只穿了丝袜的双脚,研究了好一会。她一定是习惯使然,把湿鞋子留在了大门口。想想自己居然醉成这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她又在家里走了两圈,拍下电灯开关、窗户,以及那条以前把暖气送上二楼的管子,下楼时才发现一只脚在流血,留下了一道血迹斑斑的痕迹。一颗颗灰暗的心形血渍,宛如小小的情人节贺礼。诺拉看到自己造成的混乱,深感惊愕,却又莫名地兴奋。她找到她的鞋子,走出屋外。坐进车里时,她脚后跟的脉搏跳动急速,相机依然悬挂在手腕上。日后,她不太记得那趟车程,只记得黑暗狭窄的街道,风在树叶间吹拂,车灯映着一潭潭积水闪闪发光,水花溅在她的车胎上。她不记得金属冲撞的声音,只记得一个闪亮的垃圾筒忽然飞到她的车前,把她吓了一大跳。被雨水淋湿了的垃圾筒。似乎在空中悬荡了好一会儿才掉下来。她记得它撞上引擎盖,翻滚了两下,打在挡风玻璃上;她记得车子滑过路边,慢慢停到中央分隔岛的针栎树下。她不记得挡风玻璃遭到撞击,但玻璃看来像个蜘蛛网,复杂的裂纹朝着四处延展,细致、美丽而精密。她把一只手贴在额头上,手上沾染了一抹鲜血。她没下车。垃圾筒在街上滚动,憧憧黑影绕在筒边窥探,说不定是几只猫。她右边的房子亮起了灯,一名男子穿着睡袍和拖鞋走出来,从人行道匆匆走到她的车旁。“你还好吗?”她慢慢摇下车窗,男子倾身探向车窗问道。夜晚的冷风吻上她的脸颊。“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好吗?你的额头在流血。”他加了一句,从口袋里拉出一条手帕。“我没事。”诺拉说。手帕皱得令人起疑,她摇摇手表示婉拒。她又用手掌轻按额头,擦掉另一抹血迹。相机依然挂在她的手腕上,轻轻地敲打着方向盘。她褪下相机,小心地把它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她告诉这位陌生人,“我的脚后跟也在流血。”“你需要看医生吗?”男人问。“我先生就是医生。”诺拉说,她注意到男子一脸不解,这才晓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大概没什么逻辑,现在也没多大意义。“他是医生,”她口气坚决地重复,“我会去找他。”“我不确定你该不该开车。”男人说,“你把车留在这里,让我帮你叫救护车,好不好?”在他恳切的言辞中,她热泪盈眶。但她想到灯光、警号,以及一双双温和的手。戴维随后将匆匆而至,发现她在急诊室里,衣物凌乱,流着鲜血,还有些醉意。这无异是个丑闻,也是个屈辱。“不,”她说,讲话也比较谨慎,“我很好,真的没事。一只猫跑出来吓到了我,但我真的很好。我这就回家,我先生会处理伤口,真的没关系。”

一九六五年(5)

男人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的头发在街灯下闪烁着银光。然后他耸耸肩,点了点头,走回路边。诺拉小心、缓慢、谨慎地在空荡荡街道上打灯行驶,从后视镜中,她看到他抱起双臂盯着她,直到她转弯、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她沿着熟悉的街道开回家,四下一片沉寂。酒精的后劲开始消退,她的新家灯火通明,楼上楼下每扇窗户都散发出灯光。灯光有如某种液体般流泄而出,四处泛滥,再也围堵不住。她把车停在车道上,下车,在潮湿的草地上站了一会儿。雨水轻轻落下,一滴滴打在她的发际和大衣上。她瞥见屋内戴维坐在沙发上,保罗在他怀中,头轻靠在戴维肩上睡着了。她想到她所留下的残局:泼在桌上的酒、散乱的彩带、不成样子的烤猪肉。她拉紧大衣,快步走上台阶。“诺拉!”戴维到门口接她,怀里仍抱着保罗。“诺拉,你出了什么事?你在流血。”“没关系,我没事。”她说,戴维伸出手想帮忙,她却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她的脚发痛,但她却庆幸自己痛得厉害。脚后跟的巨痛和她头部的抽痛一唱一和,似乎呈直线般贯穿全身,反而稳住了她的身子。保罗睡得很熟,呼吸平缓而均匀。她把手掌轻放在他小小的背上。“布丽在哪儿?”她问。“她出去找你了。”戴维说。他瞄了一眼饭厅,她追随他的目光,看见报废了的晚餐和掉落在地上的彩带。“我回来发现你不在家,惊慌的不得了,打了电话找她。她把保罗带回来,然后出去找你。”“我在旧家,”诺拉说,“我撞上一个垃圾筒。”她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双眼。“你喝了酒。”他镇定地说。“喝酒配晚餐,你迟到了。”“那里有两个空酒瓶,诺拉。”

“布丽也在,我们等了很久。”他点点头。“你知道吗?今晚车祸受伤的都是年轻人,车祸现场到处都是啤酒罐。诺拉,我很担心。”“我没喝醉。”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话筒在手中沉甸甸的。是布丽打来的,声音像流水般急促,急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很好,”诺拉说,试图冷静而清晰地说话,“我没事。”戴维正看着她,仔细端详她手掌上的黑红色血迹,血已止住,血迹被风干了,她用手指遮住血迹,转过身子。“好了。”她一挂掉电话,他马上轻柔地说,摸摸她的手臂。“到这儿来。”他们上楼。戴维把保罗抱到婴儿床里时,诺拉脱下破损的丝袜,坐到浴缸边上。周围不再晃动之后,她在明亮的灯光中眨眨眼,试图把今晚发生的事情理出头绪。过了一会,戴维回到她身边。他把她的头发从额头边拨开,动作温柔精准,同时动手清洗伤口。“你最好让另一个家伙伤得更重。”他说。她心想他或许跟诊所里的病人们都这么说:闲聊两句,开开玩笑,讲些空泛的话,藉此调剂正在进行的工作。“没有其他人。”她说,心里想着那个银发、倾身靠近她车窗的男子。“一只猫吓到了我,车子打滑到路边,但是挡风玻璃……噢!”她叫了一声。他正帮她的伤口消毒。“噢!戴维,好痛。”“一会就不痛了。”他边说边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过了一会,他屈膝跪到浴缸旁,伸手拉住她的脚。她看着他挑出碎玻璃,他小心而冷静,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知道他以同样娴熟的医术照顾每个患者。“你对我太好了。”她轻声耳语,渴望藉此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而距离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他摇摇头,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着她。“对你太好了。”他慢慢地重复,“诺拉,为什么?你为什么去我们的旧家?你为什么放不了手?”“因为那是最后一步,”她马上接口,语调肯定又悲伤,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们最后就这样抛弃了她。”他很快把头扭开。但在此之前,有那么段暂的一刻,他的脸上扫过一阵紧张与愤怒,但他很快就压抑下来。“我已经很努力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我以为这个新家会带给我们快乐,诺拉,大部分人都会喜欢这栋房子。”他的口气令她感到恐惧;她可能会失去他。她的脚和头一阵抽痛。想到自己造成的状况,她稍稍闭上双眼。她不想永远被困在这样沉寂的黑夜,而戴维更是遥不可及。“好吧,”她说,“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中介,我们接受对方的出价吧。”她说话之时,一层薄雾笼罩上来,宛如凝结中的薄冰一样脆弱,形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隔阂将越来越深、越来越强,最终变得灰暗而无法穿透。诺拉感觉得到,心里也很害怕。但此时此刻,她更怕隔阂若四分五裂,他们之间会怎样?没错,他们应该往前看,继续过下去。这将是她送给戴维和保罗的礼物。菲比将永远活在她心中。戴维用条毛巾包住她的脚,然后跪坐在他的脚后跟上。“我无法想象我们搬回那里。”他说,口气因她的让步而缓和多了。“但你如果真的想搬回去,我们还是可以卖掉这栋房子,搬回旧家。”“不,”她说,“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家。”“但是你这么悲伤。”他说,“不要难过,诺拉,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结婚周年、我们的女儿,我什么都没忘。”

正文 一九六五年(6~10)

一九六五年(6)

“哦,戴维,”她说,“我把你的礼物留在车里了。”她想起相机,它的按钮与扳手是如此精密。记忆的保存者,盒子上白色的斜体字这么写着;她明白了这正是为什么她买下相机。这样一来,他就能捕捉每一个时刻;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会忘记。“没关系。”他边说边站起来。“等着,你在这里等着。”他跑下楼。她又在浴缸边缘坐了一会,然后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到保罗的房间。她脚下的深蓝色的地毯厚重柔软。她在粉蓝色的墙面上漆上云朵,在婴儿床上方挂了活动的星星,保罗在飘扬的群星下沉睡,踢开了毛毯,两只小手伸到毯子外。她轻吻他,帮他盖上毯子,用手顺顺他柔软的头发,食指贴着他的手掌。他现在长得好大了,已经会走路,而且开始说话。那些保罗专心吃奶、戴维在家中摆满水仙花的夜晚,似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些夜晚到哪儿去了?她想起那个相机,也想起她走遍他们空荡荡的屋子,下定决心纪录下每个细节,此防止时间的流逝。“诺拉?”戴维走进房里,站在她后面。“闭上眼睛。”一串冰凉在她的肌肤上闪闪发光。她低头一看,看到一长串深绿色的宝石,镶在一条金链子上,贴着她的肌肤。刚好配你的戒指,他说,刚好配你的双眼。“好漂亮。”她轻声说,触摸着温暖的澄金。“哦,戴维。”而后,他把双手搭在她肩上。那一刻,她似乎又站在从磨坊流出的淙淙水声之间,快乐宛如黑夜般将她团团围住。别呼吸,她心想,别移动,但什么都停不下来。屋外,雨丝轻柔地飘落,种子在黑暗潮湿的泥土中蠢蠢欲动。保罗在睡梦中叹口气,挪了挪身子。明天,他将醒来,成长,改变。他们将日复一日地过日子,每天都离他们早夭的女儿更远。

一九六五年三月

水急促地淋下来,蒸气回旋,镜子和玻璃蒙上雾气,挡住了苍白的月亮。卡罗琳在狭小的紫色浴室里走来走去,紧抱着菲比。菲比的呼吸急速而短浅,小小的心脏跳得好快。好起来吧,我的小宝宝,卡罗琳轻声说,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好起来,心爱的小女儿,好起来吧。疲倦的她停下来往外看看月亮,一抹月光横扫过山楂树枝头。菲比又开始咳嗽,小宝宝从胸腔深处猛咳,紧缩的喉头发出阵阵激烈的咳嗽声,声声尖锐,气喘嘘嘘,躺在卡罗琳怀中的身子越来越僵硬。这是典型的哮吼。卡罗琳拍拍菲比的背,小小的背部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菲比咳嗽暂息时,她又开始走动,这样她才不会站着就睡着。今年不只一次,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站着,而怀中的菲比居然奇迹般安全无事。楼梯吱吱嘎嘎响,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紫色的门随即被推开,飘进一股冷空气。多罗走了进来,睡衣外面披着一件黑丝袍,灰发松松地垂绕在肩头。“很糟吗?”她问,“听起来很糟糕,我要不要叫车?”“我想不必。但请你把门带上,好吗?蒸气挺有帮助的。”多罗把门带上,坐到浴缸边上。“我们吵醒你了。”卡罗琳说,菲比靠着她的肩头浅浅地呼吸。“对不起。”

多罗耸耸肩。“你知道我的睡眠时间,天生我还在醒着看书。”“什么有趣的书?”卡罗琳问。她用睡袍的袖口擦擦窗户。月光撒在楼下的花园中,闪烁着宛如草地上水珠的光泽。“科学期刊,连我都觉得无聊透顶,想藉此催眠呢。”卡罗琳笑笑。多罗是物理学博士,在大学教书。她的父亲利奥·马奇曾是该系的系主任。利奥聪明过人,声名卓著,已经八十多岁,身体强健,却渐渐丧失记忆与理智。十一个月前,多罗雇了卡罗琳当他的看护。这份工作实在是老天爷的礼物,她知道的。不到一年前,她开过皮特堡隧道,登上莫农加希拉河上方高耸的大桥,河谷的平原中冒起座座青绿的山丘,匹兹堡忽然在她面前大放光明,这么近,这么栩栩如生。城市的规模和秀美令她震慑,她深吸了一口气,减缓车速,生怕失去对车子的控制。她在城边便宜的汽车旅馆里住了一个月,每天勾选征人启示,看着存款数额日渐萎缩。等到她来利奥家面试之时,原本的兴奋已转变为麻木的恐慌。她按电铃,站在前廊等候。鲜黄的水仙花在春天旺盛的草地上摇曳,隔壁有个穿着拼布家居袍的女人,扫去她家门前台阶上的煤灰。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却懒得打扫。菲比的汽车座椅安放在堆积了好几天的尘土上,灰尘有如被染黑的雪,卡罗琳在上面留下了完整的脚印。当高挑、纤细、身着合体灰色套装的多罗·马奇终于出来开门时,卡罗琳顾不上多罗瞄菲比时那种机警的眼神,径自搬起汽车座椅,走进屋内。她在一张不太稳固的椅子边缘坐下。暗红的天鹅绒椅垫已褪为粉红色,只有钉在布料上的大圆钉周围还是深红色。多罗·马奇在她对面的皮沙发上坐下,沙发皮面龟裂,其中一边还靠一块砖头支撑着。她点燃一支香烟,打量了卡罗琳好几分钟,蓝色的双眼尖锐而鲜活。她当下什么都没说,然后清清喉咙,吐了口烟。

一九六五年(7)

“老实说,我没料到有个宝宝。”她说。卡罗琳拿出履历表。“我已经当了十五年护士,很有经验。对于这份工作,我会将表现出高度的热忱。”多罗·马奇用空着的手接过文件,仔细研究。“没错,你确实经验丰富,但这上面没说你曾在哪里就职。你说得非常不明确。”卡罗琳犹豫了一会。过去的三星期中,在十几次不同的面试中,她已尝试了十几种不同的答案,但全都没有结果。“那是因为我逃跑了。”她说,几乎头晕目眩。“我离开了菲比的生父,所以才不能告诉你我从哪里来,也不能给你任何推荐信。正因如此,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我是个很好的护士,老实说,单凭你所提供的薪资,雇到我算是你好运。”听到此话,多罗明快、惊讶地笑笑。“你说话真直率!亲爱的,这份工作要求你住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冒险接纳一个百分之百的陌生人?”“因为这里提供住宿,所以我马上可以开始。”卡罗琳坚称。她想到汽车旅馆那个壁纸剥落、天花板水渍斑斑的房间,更何况她也没钱再待一晚。“两星期,让我试两星期,然后你再决定。”香烟在多罗·马奇手中已烧到尽头。她看看香烟,然后在烟灰缸里按灭。烟灰缸里香烟头已经堆到外面。“但你打算怎么应付?”她考虑了一会,“你还带着一个宝宝。我爸爸没什么耐性,我跟你保证,他不会是好照料的病人。”“一个礼拜,”卡罗琳回答,“一个礼拜之内,你若不喜欢我,我就离开。”至今几乎一年了。多罗在蒸气迷蒙的浴室里站起来,绣着鲜丽热带鸟类的黑丝袍袖口已滑到手肘。“让我来照顾她吧,卡罗琳,你看起来累坏了。”

菲比的气喘已缓和下来,脸色也好多了;她的双颊泛着浅浅的粉红。卡罗琳将她递过去。怀里缺了她,忽然感到寒冷。“利奥今天还好吗?”多罗问,“他有没有给你惹麻烦?”卡罗琳过了一会才回答。她好累,过去这一年竟然走了这么远,一刻不能停歇,原本平静的单身生活已经完全改观。不知怎么地,她来到这个小小的紫色浴室里,成了菲比的母亲,当上一个才华横溢,头脑却渐渐不清楚的男人的看护,还交上了一个看来不太可能,却成了至交的好友。一年以前,她和这个名叫多罗·马奇的女人还是陌生人,两人若在街上擦身而过,说不定连看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现在她们的生活却因种种日常需求而紧密相连,两人也谨慎而百分之百地尊重彼此。“他不肯吃东西,还说我把洗衣粉倒在土豆泥里,所以啰……在我看来,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你知道这不是人身攻击。”多罗轻声说,“他并非一直是这样。”卡罗琳关掉水龙头,坐在紫色浴缸的边缘。多罗对着雾气蒙蒙的窗户点点头,菲比的双手贴着她的丝袍,宛如星星一样洁白。“他们兴建那条公路之前,我们曾在山坡那边玩耍,你知道吗?白鹭鸶以前在树林里筑巢。有年春天,我妈妈种了水仙花,大概有好几百株吧。我爸爸以前每天坐火车从学校回来,六点钟到家,然后直接到那边采束花给她。你不可能认得他,”她说。“你不了解他。”“我知道,”卡罗琳柔缓地说,“我理解。”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水龙头滴着水,蒸气继续回旋。“我想她睡着了。”多罗说,“她会好起来吧?”“我想会的。”“卡罗琳,她有什么毛病?”多罗的口气相当专注,话语决然而急切。“亲爱的,我对婴儿一无所知,但连我都感觉得出有些不对劲。菲比很漂亮,很讨人喜欢,但她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她都快一岁了,可现在才刚刚学着坐起来。”窗户蒸气淋漓,卡罗琳望着窗外的明月,闭上了眼睛。菲比还是个小婴儿时,她的沉静似乎再好也不过,表示她安静而专注,卡罗琳几乎让自己相信她一切正常。但过了六个月之后,菲比虽然继续长大,但以她的年纪而言,她依然瘦小,依然迟钝地躺在卡罗琳怀中。菲比的目光会随着一串钥匙移动,有时舞动小手,但从来不曾伸手抓取钥匙。她也没有露出自己能坐起来的迹象。这时卡罗琳才利用休假带着菲比到图书馆。她坐在卡内基大学宽敞、挑高的的图书馆里,宽长的橡木桌上堆满了书本和期刊。她仔细阅读,书中所谓的“个案”都被送到阴沉的疗养中心,生命比普通人短暂,未来毫无希望。每读一个字,她的胃就被穿了一个洞,感觉非常奇怪,身旁的菲比却在汽车座椅里动来动去,面带微笑,挥动着双手,咿咿呀呀,她是个小宝宝,不是个案。“菲比患了唐氏症,”她强迫自己说,“没错,就是这个术语。”“噢,卡罗琳,”多罗说,“我真抱歉,你因为这样才离开你先生,对不对?你曾说他不要她。哦,亲爱的,我真的好难过。”“别这么说,”卡罗琳说,伸手把菲比抱回来,“她很漂亮。”“啊,没错,她很漂亮,但是,卡罗琳,她将来会怎样?”菲比在她怀里,感觉暖暖、重重的,一头柔软的黑发垂落在白皙的肌肤旁。意志坚强、保护欲强的卡罗琳摸摸她的脸庞,举止轻柔。“我们每个人的将来又会怎样?我的意思是说,多罗,请老实告诉我,你想象过你的生命会是今天这样吗?”多罗把头转开,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多年以前,她的未婚夫因为一个挑衅,从桥上跳到河里身亡。多罗一直悼念着他,始终未婚,也一直没有一个她曾渴望的孩子。“不,”她终于说,“但这不一样。”

一九六五年(8)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卡罗琳,”多罗边说边摸摸她的手臂,“我们别再说了。你累了,我也累了。”多罗走下楼,脚步声渐远。卡罗琳把菲比安顿在婴儿床里。在单调的街灯光线中,沉睡中的菲比看起来跟其他小孩没两样,她的未来有如未经测量的大海,充满了无尽的机会。车辆飞速经过多罗童年玩耍的田野,头灯在墙上闪烁。卡罗琳想象白鹭鸶从沼泽地里飞出来,在黎明朦胧的金黄色日光中展翅飞翔。她将来会怎样?老实说,卡罗琳有时半夜躺在床上,满心忧虑地想着同样的问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针织窗帘投射出细致的黑影。这些窗帘是多罗的母亲多年前亲手挂上的。月光明亮到可以借光阅读。桌上有个信封,里面摆了三张菲比的照片,信封旁有张折成一半的信纸。卡罗琳展开信纸,读一读她先前写的信:亲爱的亨利医生:我写信来告诉你我们很好。菲比和我平安而快乐。我的工作不错,菲比除了有些呼吸系统的毛病之外,大致上是个健康的宝宝。随函附上几张照片。目前为止,上苍保佑,她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这封信她好几个礼拜前就写了,应该寄出去。但每次想要投递,她就想到菲比的小手摸起来很柔软,一高兴就咿咿呀呀,然后就改变了心意。此时她又把信放到一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就昏沉沉地入睡了。她梦见候诊室里垂头丧气的植物,树叶在暖气中飘动。她马上醒来,心里有点不安,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这里,她摸摸冰凉的床单,告诉自己。我好端端地在这里。

卡罗琳早晨醒来之时,满室阳光,屋内充斥着小号的乐声。菲比从婴儿床伸出双手。音符仿佛是蝴蝶或萤火虫之类带着翅膀的小东西,没准能被她捉住。卡罗琳为她们两人打扮整齐,抱着菲比下楼。她在二楼稍作停顿,利奥·马奇安坐在他明亮的黄色办公室里,双手枕在脑后,瞪着天花板。除非利奥请她进去,否则卡罗琳不准进入办公室,所以她站在走道上看着他,但他没注意到她。这个老人头秃了一圈,光秃的周围有一圈灰发,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正专心聆听音响中传出的音乐。乐声振耳欲聋,房子也被震着颤动。“你要吃早餐吗?”她大喊。他挥挥手,意思是说他自己会处理。嗯。好吧。卡罗琳再下一楼来到厨房,煮上咖啡,即使在这里还隐约听得见小号的声音。她把菲比放在高脚椅上,喂她吃苹果酱、炒蛋和农家自产的鲜乳酪。卡罗琳三次把汤匙交给她,三次都咔嗒一声掉在金属盘上。“没关系。”卡罗琳大声说,但她心中顿时一片麻木。多罗的话萦绕耳际:她将来会怎样?别说未来,就说现在的状况吧,菲比已经七个月大了,应该抓得住一些小东西。她收拾了厨房,走进饭厅整理刚从吊衣绳上收下来的衣服。衣服闻起来有风的味道。菲比仰躺在婴儿用的小围栏里,咿咿呀呀地敲打卡罗琳挂在她上面的铃铛和玩具。卡罗琳不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走过去调整一下这些鲜艳的玩具,希望菲比会受到五光十色的吸引而翻身。半小时之后,音乐忽然停止,利奥的双脚出现在楼梯口,鞋带绑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光可鉴人,长裤短了几英寸,裤管下面露出一截苍白、没穿袜子的脚踝。慢慢地,利奥整个人出现在面前,他身材

高大,以前精瘦结实,现在皮肉却松垮垮地挂在瘦弱的身子上。“喔,很好。”他边说边朝着干净的衣物点点头。“我们一直需要一个女佣。”“你要吃早餐吗?”她问。“我自己会弄。”“好吧,请便。”“午餐之前我就让你走人。”他从厨房里大喊。“请便。”她又说一次。锅子接连掉落了一地,老人家发出诅咒。卡罗琳想象他蹲下来把一堆乱七八糟的厨具推回碗柜里。她应该过去帮他,但是,不,让他自己来。刚开始的几星期,她一直不敢回嘴,利奥·马奇一喊,她就马上跑过去。后来多罗把她拉到一旁,喂,你不是用人,你遵照我的指示就好了,不必对他百依百顺。你表现得很好,这里也是你的家,多罗这么说。卡罗琳听了就知道她已通过试用期。利奥走进来,端着一满盘炒蛋和果汁。“别担心,”她还没开口,他就说,“我把那个该死的炉子关掉了。我这就把早餐端上楼,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说话当心一点。”卡罗琳说。他嘟囔一声表示回答,踱步上楼。她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一只红雀驻足在窗外的紫丁香花丛中,然后翩然飞去。忽然之间,她几乎哭了起来。她在这里做什么?她受到什么驱使做出这个极端的决定,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最重要的是:菲比将来会怎样?几分钟之后,楼上再度传来小号声,门口有人按了两次铃,卡罗琳从围栏里抱起菲比。“她们来了。”她边说边用手腕擦擦眼睛。“练习的时间到了。”桑德拉站在前廊。卡罗琳一开门,她就急着挤进来,一只手抱着蒂姆,另一只手拖着一个大布袋。她是个高大、骨架结实、意志坚强的金发女子,连招呼都没打就坐到地毯中,把叠叠圈玩具倒出来摆成一堆。“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说,“外面交通糟透了,你家离贯穿市区的大马路这么近,不会让你抓狂吗?我大概会被逼疯的。好了,你瞧我找到了什么?这些塑料的叠叠圈玩具真棒,还有各种不同颜色,蒂姆好喜欢。”卡罗琳也坐到地上,桑德拉跟多罗一样,不太像是那种会跟卡罗琳成为朋友的人。以前的卡罗琳绝不会结识这种人。她们在一个阴冷的一月天在图书馆碰面。当时,专家们的分析和悲观的数据令卡罗琳不知所措,她绝望地用力合上书本。坐在离她两张桌子的桑德拉抬起头来。桑德拉桌上也堆了一堆书,那些书的书脊和封面看上去眼熟极了。噢,我太了解你的感受了。我气得想砸窗子。然后她们聊了起来。刚开始有点小心,后来愈聊愈开心。桑德拉的儿子蒂姆快四岁了,也患有唐氏症。桑德拉先前并不知道。她注意到他发育得比另外三个小孩迟缓,但她以为迟缓就是迟缓,没什么其他原因。身为一个忙碌的母亲,她只能期望蒂姆终究会跟她其他小孩一样,即使多花点时间也无所谓。他到了两才岁学会走路;三岁才会自己上厕所。医生的诊断吓坏了她的家人们。医生建议最好把蒂姆送到疗养中心,这话让她气得开始采取行动。卡罗琳专心倾听,心情随着每句话而大振。她们离开图书馆,一起喝杯咖啡。卡罗琳永远忘不了那些时刻自己心中的激奋。那种感觉宛如从漫长、迟缓的梦中清醒过来。她们猜想,假设她们的孩子什么都能做,结果将会如何?孩子们或许做得比较慢,或许不会照著书本来,但如果她们干脆抛开那些僵硬的观点、曲线图和成长图表呢?如果她们抱着希望,但不设定时限呢?这样做有何坏处?何不试试看?对啊,何不试试看?她们开始在利奥家或是桑德拉的家里聚会。

一九六五年(9)

桑德拉家里还有三个年纪较大,喧闹不休的男孩。她们购买书籍玩具,多方研究探听,再加上两人的经验:卡罗琳是个护士,桑德拉是个老师,而且是四个小孩的妈。很多时候她们只是凭着普通常识。如果菲比想学会翻身,她们就把一个颜色鲜艳的球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如果蒂姆想练习协调能力,她们就给他一把钝剪刀和彩纸,让他剪纸。虽然进度迟缓,有时难以察觉,但对卡罗琳而言,这些时刻已成为她唯一的希望。“你今天看起来好累。”桑德拉说。卡罗琳点点头。“菲比昨晚哮吼。老实说,我不知道她能支撑多久。蒂姆的耳朵还好吗?”“我喜欢那位新医生。”桑德拉说着放松坐姿。她的手指修长结实。她朝着蒂姆微笑,递给他一个黄色的杯子。“他似乎颇有同情心,而不只是想打发我们。但诊断结果不太好,蒂姆丧失了一些听觉。可能因为如此,所以语言才发展得这么慢。来,甜心,”她边说、边拍拍他放下的杯子,“表演给卡罗琳小姐和菲比看看。”蒂姆对此不感兴趣。地毯的绒毛引起了他的注意,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感到惊奇而愉快。但桑德拉坚持、沉着、毫不放弃,最后他终于捡起黄杯子,把它紧贴在脸颊边一会,然后放在地上,又动手把其他杯皿堆成一座塔。接下来的两小时,两人跟孩子玩,边玩边聊。桑德拉对每一件事都相当主观,而且勇于表达己见。卡罗琳真喜欢坐在客厅里跟这个聪明、勇敢的女人交换身为人母的体己话。这些日子以来,卡罗琳经常渴望自己的母亲就在身边。她好希望能打电话请教母亲,或是过去坐坐,看看母亲抱着菲比。但母亲过世已将近十年。卡罗琳的成长过程中,她母亲可曾感受到这种感情与挫折?一定有的。卡罗琳对自己的童年忽然有了不同的领悟。母亲总是担心小儿麻痹症,虽然方式古怪,但那是母亲对她的爱。父亲辛勤工作,晚上仔细计算家里的财务状况,那也是爱。她已失去了母亲,但她有桑德拉。她们共处的那几个早晨是她整个星期最快乐的时刻。她们分享彼此的生命经历和育儿经验。当蒂姆试着把其他杯皿摞起来,当菲比一直伸手想抓住一个闪亮的小球,最后终于不由自主地翻过身,她们看了也一起微笑。那天早上,卡罗琳依然担忧。她好几次把汽车钥匙在菲比面前晃动,钥匙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菲比张开小手,挥动着的手指宛如海星般伸展。在音乐与点点阳光中,她伸手想抓钥匙,但无论多么努力,她还是抓不住。“下次吧,”桑德拉说,“等等看再说,她会抓得到的。”中午时分,卡罗琳帮他们把东西拿到车里,然后抱着菲比站在前廊。虽然已经疲惫,但心里相当快乐。桑德拉开着旅行车驶向街上,卡罗琳挥手道别。当她进屋时,利奥的唱片跳针,重复播放着三个小节。难缠的老家伙,她心想,起身上楼,讨人厌的老傻瓜。“你不能关小声一点吗?”她推开门,生气地说。但唱片在空荡荡的房里跳针,利奥不在房里。菲比哭了起来。她体内仿佛有某种侦测紧张与不安的气压计。他一定趁卡罗琳帮桑德拉拿东西时,从后面溜了出去。喔,这一阵子即使有时把鞋子留在冰箱里,他还是精明的。他最喜欢这样耍她。他已经偷偷溜出去三次,其中一次还全身光溜溜。卡罗琳冲下楼,匆匆套上一双多罗的平底鞋,鞋子比她的脚小一号,感觉冰冷。菲比有件外套搁在婴儿车里,她自己则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去。天气变得阴沉,灰色的云朵低垂。她们走过车库到巷子里时,菲比抽噎啜泣,小手狂乱地舞动,我知道,卡罗琳低声耳语,摸摸她的头。我知道,甜心,我知道。她在融化的雪地上看到一个利奥的脚印,硕大的塑料鞋底印在雪地上。卡罗琳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他朝着这个方向前进,而且穿了衣服。唉,最起码穿了鞋子。她走到下一条街的街尾,眼前是一百零五级台阶,直通寇欧宁牧场。有天晚上吃晚餐时,利奥的心情不错,主动告诉卡罗琳台阶的数目。此时他站在长长的水泥台阶底端,双手垂在身子两侧,白发横七竖八,看起来是如此困惑、如此失落、如此懊恼。卡罗琳顿时怒气全消。卡罗琳不喜欢利奥·马奇,他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家伙,但无论心中怀着什么怒气,她对他依然怀着一丝同情,感觉相当复杂。比方说目前这种时候,她了解他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德行。她看到的是一个衰老、健忘的老人,而不是那个过去曾是,现在也还属于利奥·马奇的天地。他转身看到她。过了一会,他困惑的表情逐渐消失。“你瞧我!”他大喊,“你瞧瞧,女人家,很了不起吧!”台阶中间有一道结冰的水迹,利奥在某种精力和热情的驱使下,浑然不顾地上的冰,很快地朝着她跑上来。“我想你从来没看过这副光景吧。”他说,气喘嘘嘘地跑到台阶顶端。“没错,”卡罗琳说,“我确实没看过,我也希望以后不会再看到。”利奥笑笑,粉红色的双唇映着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鲜明。“我从你身边跑掉啰。”“你没跑得太远。”“但是我如果愿意,还是办得到的。下次吧。”“下次穿上外套。”卡罗琳提醒他。“下次,”他说,他们动身往回走,“我会消失在西非的廷巴克图。”

一九六五年(10)

“请便。”卡罗琳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厌烦。番红花在青绿的草地上绽放出紫与白的色泽,菲比哭得厉害。她很庆幸利奥跟在身旁,而且平安无事。感谢老天,她避免了一场灾祸。如果他走失或是受了伤,她绝对难咎其责,而这都是因为她整颗心全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已经试着伸手抓东西试了好几星期,但依然握不牢。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利奥说。她停在红砖路上,深感诧异。“什么?你说什么?”他神志清楚地看着她,明亮的蓝色双眼跟多罗一样带着探询。“我说你很聪明。在你之前,我女儿聘了八个护士,她们没有一个做超过一星期,我打赌你不知道吧。”“是的,”卡罗琳说,“我不知道。”稍后,当卡罗琳清理厨房,把垃圾拿出去时,她想到利奥说的话。我是很聪明,她站在巷子里的垃圾桶旁边对自己说。空气潮湿,带着寒意,她的鼻息成了一朵朵小白云。聪明帮不了你找到丈夫,她想象母亲口气尖锐地回答。但即使如此,卡罗琳一想到利奥从来没跟她说过这种好话,母亲的话语依然没有减少她的快乐。卡罗琳在寒冷的空气中多站了一会,庆幸四下一片安宁。山坡下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交错晃动,她逐渐注意到巷底有个人影。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深色牛仔裤和褐色夹克,身上的色彩是如此黯淡,整个人几乎成为深冬的一景。他的某种特质以及站着的模样,再加上他非常专注地朝着卡罗琳的方向观望,令卡罗琳感到不自在。她盖上垃圾桶的锡盖,双臂交叉在胸前。他朝着她走过来。

正文 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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