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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不想》


第1章 (上)

窗外的雨下得急促,我想,是时候做点什么了,省得它老催我。

国外的生活是在陌生里找安全,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觉得与我发生关系会是一件棘手无比的事情。我也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于是我一个人。

可我心里不是。

每天清晨走在河边的时候,飞到我肩头要食的是你。你发出咕噜的喉音,小脑袋来回转。我从口袋抓出一把食,不用送到你嘴边,你顽皮的灰色翅膀鼓起风把它们全都吹到天上,我就痴痴地见你在空气里忙碌,上蹿下跳,但没有一次成功在落地之前全部吃进嘴里。我逐渐少抓一点,让你争取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

上桥头的时候,对面刮来的萨克斯风是你。我知道你没它浑厚悠扬,但我还是把它当成你。过桥的人全都瑟缩,我能看到水面上的温度全都凝结在空气里,但包裹着你织成的外衣,冷暖就当作不自知了。你与冷风做搏斗,在我这,你每次都赢了。

后来你又陪我一起跳舞,我搀着你,你勒住我,我透不过气,你松开我,我又搀着你。现在你什么舞都会跳了。

我还要感谢你不厌其烦地坐在对面看我吃饭,打开无聊的脱口秀频道一起躺在沙发上发呆,或在任何时候出现,只要是我需要。除了梦里。

第2章 (下)

居住在老城区,每次走在极窄的巷道里,我总是忧心忡忡,因为头上那些错综纠缠的电线和光缆,我害怕它们掉下来以至于砸到我。它们联系起千家万户,同时也形成了我的城市印象。

它们见证了岁月的流徙,见证了时代的变迁,见证了人与人之间千方百计发生的关系。没有人会试图解开它们,越是复杂,自己的命门就藏得越是深。

我辞了工作,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以为这辈子都会像这样删繁就简、不宠无惊地过。我不断地在电脑里敲打着自己的回忆、记忆,记忆无悲无喜,只是我的经历;而回忆是酿造我醇正人生的因子,每每使它们浮现在屏幕上,我总会再次降临到那个地方,周围的场景甚至比发生故事时更清晰。当时的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周遭的一切自动蒙上了灰。而时光就像是一块布,擦掉了那些朦胧。在回忆里,我既是导演,也是演员。而现实中,我却是欣赏自己回忆影片的寂寞观众。

我还年轻,却开始不断地发出人生的嗟叹,老成得太过做作。我在城市里不断地穿梭,在钢筋混凝土铸造的文明里寻找自然。我把看到的一切织成了城市印象。

我看到那些和我擦身的陌生人,他们像你一样与我亲密接触。但我不能真的把他们当成你,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就这么看着他们离去,脑海里甚至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我看到那些灯红酒绿里有人冲我示意,他们自信地以为能吸引我来……他们想与我变得亲密,但都被我没有缘由地拒绝。

我看到那些乞讨的人,他们多像我,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来讨好别人……你一定很不屑。我真应该少折腾自己,还以为自己放出了什么光芒,其实别人说不定都闭着眼睛。你说得对,我们只想看到能打动自己麻木不仁心脏的东西,而不是那些不甘。

我站在跨江大桥上看着那些万家灯火,它们一层叠着一层,一层围着一层,可是却无法照亮这个城市的漆黑。但你觉得这很美,因为它覆盖了城市白日里的黑。



写给你的第759封信。

我搬家了,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我转了好几趟车,一路向西到了这里。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大概是因为眼前这片芦苇荡吧。当我听到芦苇被风鼓励后发出的“沙沙”声,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沉了。它们摆动的时候就像是你,干净到透明,清晰到刻骨。

我住在一间透明的屋子里,房主人让我不用担心自己被窥探,这个地方的风俗是这样。叫什么……光明正大。我适应得很快,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什么需要隐藏。房主姓陈,她平日里都在科研室里做研究,很少在家。

讲讲我每天的日程吧,也许你想听。

七点起床,夏天要轻松些,冬日里就难多了。吃份简单的早餐,拌个沙拉或是其他。早餐后,我会在厅里点上一炉沉香,放上音乐,练会儿瑜伽。我的肢体柔软多了,有些舞我也能信手拈来,就像有你搀着那样。

我这里还真是个好住处。就是你来了,也会喜欢的。我在屋前垦了一块地,为了这块地,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我在里面种了很多菜,种子都是从一位老人家手里讨来的。这位爷爷真是好,是我来到这除房主外唯一认得的朋友。每个礼拜六,他还会特意划船过来给我送上一些瓜果。我很幸运,不管在哪都能受到照顾。

果树我也种了几棵,两年过去就结出了果。通过它们我看到了岁月更替,我很欣慰,自己好像又相安无事地过了许多年。

我每日处理得最用心的就是自己的餐食了。毫不夸张,我现在的生活就只是围绕着“吃饭”而已。于是我的厨艺也有所见长,也许你该来尝尝我的手艺?

蔬菜都是从土里现摘的,它们鲜嫩到刚摘下来就能直接入口,我真是爱死了这股大自然的味道!一顿饭,我花了不少时间在处理上,还花了更多时间在吃上。我设计了一张桌子,它可以让饭菜一直热着。得亏这张桌子,我延长了不少吃饭的时间,午饭也一直持续到两点才结束。

吃完午饭,我还得喝茶。

茶叶也是从那位大爷家采来的。他种了满山头的茶叶,还有各种门类的果树。我有时想,这位大爷定不是个凡人,不然哪能把日子闲云野鹤地过?他从来不会拿着茶叶和果子去卖钱,统统都送了人。

得亏他,减轻了我不少生活负担。

茶也是个好东西。我的性子沉淀了许多,喝上一口,也许还能回甘。我想为你泡一壶茶,然后坐在茶炉前,聊聊我写不全的话。泡茶还可以磨练人,一样的茶叶、茶具到了不同人的手里,泡出来的味道大不相同,这都是由于性情不一样。我们喝惯了“快手茶”,只知道把开水往茶叶里一冲,见水被染绿了,就一股脑的喝下去,食不知其味。

喝茶的时候,我喜欢看看窗外。窗外的景色如旧,我却总是看不厌。偶尔飞过来一只鸟,从我的窗边路过,在我的窗框上停滞,都会让我感到惊喜。这里四季更替明显,我可以靠着四季的变化来感知时间。后来慢慢地,我也就不再感受了。

晚餐同中餐一样大同小异,我同样是花着大把的时间来对待。有时候用心过了头,时间就显得廉价了。

……

写了这么多,我知道是在自说自话。

给你写信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我无数次地提笔又放下,垃圾篓里也扔满了废纸。我有好多话想要与你分享,有好多事情想要与你一起做……可是每每想起不知重逢之时为何日,我就变得痛苦万分。

过去太久了,我甚至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我只知道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一天天变得不一样,有时候变化它很快,快到让我认不清自己。其实,我也快要记不清你。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都好,而我也会一直维持这种好的状态等你回来。



这封信最终还是没能寄给你,因为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寄。

我拿起摆在桌上的灯盏,火苗还在随着风鬼魅似地舞蹈,下一秒,它就伸长自己的火舌,吞了第800封信。

第3章 (上)

我,出生于90年代,赶上了信息时代,迎来了技术爆炸。没有经历过大的经济波动,时局也很安定,但受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我们这一辈人大都是独生子女。我不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我还有两个兄弟。这种例外多少让我比同龄人更能经历一些磨人的事,毕竟从小就与人你争我抢,赢多了不骄傲,输多了也就习惯了。大哥比我年长几岁,爱闹腾,我们一家人都要为他伤脑筋。不陪着他玩吧,他哭;陪着他玩吧,就要把我俩整哭……我们都不喜欢哭,但我气哭是一件简单到不要任何技术水平的事,流眼泪就跟流口水一样是自然分泌,刺激闲着无事老找上门。至于弟弟,我和他号称是从一个受精卵分裂出来的,我比较着急,先从母亲肚子里钻了出来,结果就成了这小子的姐姐。姐弟区分得很不明确,父母常教导他要把我当妹妹一样照顾,于是我想以姐姐的姿态让他服个软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弟弟”这个称呼没用过几次,我想我出世时候的着急都是干着急,多吸了几口尘世的气没让我得到任何优势,我只能对这个尾随者直呼其名,他叫寻安。寻安对跳舞无师自通,自打会走路了,就爱在我面前转圈。洋洋得意,见不得天赋异禀给他画的德性,但又必须承认这幅画是美的。他一岁开始转,转到我们二十五岁,二十五岁之后我没再见过他转。我们仨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虽然我是女生,但打起架来丝毫不会逊色,我知道不逊色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个女生。男生不能欺负女生,这是长辈谆谆教导的“天生”,面对女生,男生天生不应该做一些事。做了这些事的男生不是男人,更别说是个男生。性别让男、女都吃亏,凭性别捞不到好处,没性别连好处的面都见不上。三个人,正好够人数过家家,我作为一家之母,和勉强坐上一家之父位置的弟弟,管着从不让我们操心的大哥。父亲不喜欢我们玩这种游戏,我们只能偷偷地玩,偷偷地躲在水稻地里角色扮演。

我的家位于村里稻田地的中央地带,就像一座孤岛,少了很多人气。不像其他村民一样挨家挨户,别人家的小朋友可以从这家蹿到那家,而我们只能从这块地蹿到那块地,就像地主家的儿女。这是从大范围来看,把范围缩小到离家数米内,我的家又是一栋几近完美的住宅,不仅五脏俱全,屋前还另外开垦出了一块绿地,养了些花草,种了些树木,还有一口见方小池塘。成群的小鸟迁徙来南方的时候,有几只也会选择在我家扎个窝。

南方的水乡少不了柳树。天气清明,它们锦绣,遇上池塘泛起的水雾缭绕,它们朦胧。看得清看不清我都喜欢看柳树,看不明白看得明白我都喜欢看。

院子里种了不少柳树,它们错落在池塘岸,见证着这个家的起与落。

柳树吸引着一种生灵,每到夏天嗞啦扯着嗓子叫,我都替它们觉得累,所以我们起小学会了爬树捉蝉。捉蝉就是帮它们挪个位,这样看似简单的形容,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我们乐此不疲,捉蝉就是与自己作对,我喜欢逆来顺受的生活,喜欢作对。

大哥行动矫健,理应是捉蝉的老手,我见不明白,他居然会怕这个游戏?我们上树的时候,他只会躲在门口远远地看。剩下一个寻安让我使唤,他既是我的垫脚石,又是我的捕虫网。

我喜欢垂下来的柳枝拂在身上的感觉,它挠痒的技巧无人能敌,我不闪躲,它只会温柔得让我流连忘返。后来我喜欢上了阅读、听音乐,文字把我搅进莺歌燕舞,音乐用柳枝挠我的敏感部位。有了它们,我舒服死了。夏天持续的时间长,我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的时候,常躺在柳树上构想这个世界还可以变成什么样。

父亲在一家化工厂工作,离家很近,一条直路,上个坡,再一条直路,拐个弯,就到了他上班的地方。我始终是对这个厂喜欢不起来,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里面那两根大烟囱,除了爱冒黑烟,它还定时放炮,每次轰隆那几下,整个村子都要抖三抖。父亲嘴里吐出的信息量比我读一本长篇小说还要多,他可以从早上起床一直说到到晚上上床。有时我起夜上厕所,经过父母卧室时还能听到父亲讲梦话。嘴皮子厉害的作用不小,我没问过,但父亲靠此把母亲成功侃到手的想法在我心里根深蒂固。

母亲让我骄傲了许多年。典型的东方美人,身段婀娜,性格温和,爱笑。狄更斯说,“只有在你的微笑里,我才有呼吸”,我一定得感谢母亲的微笑让我呼吸畅快。她能一袭素衣不沾一粒油烟做好一顿饭,吃饭的时候要专心,吃母亲做的饭我永远无法专心。母亲不爱出门,每天除了操持家务,剩下的时间全部留给了一间密室。看过《神雕侠侣》之后,我问母亲是不是里面的小龙女?那间密室就是她的古墓?母亲笑我说话没分寸、不吉利,她也不会像小龙女一样永葆青春。但她会摆出小龙女指导过儿剑法的认真,告诉我密室里面装着魔法,让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这片田野里的魔法。我当然相信。

活物给世间带来了什么?除了感官触碰得到的人间百态,我想,更多的还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感情。

秋天,村子里的稻田会变得金黄一片。收割后的稻穗码放在一起,堆成草垛,从远处看,它们像一座座蒙古包。这些蒙古包成了我们三个小孩的第二个家,我们在这里重启合家欢,扮演一家人。

“南南,我饿!”

“南南,我要喝水!”

“南南,我冷!”

“南南,你陪我玩嘛!”

……

大哥很愿意把我当妈,遇到大小事会不犹豫地找我解决。我玩游戏不认真,很不走心把他当儿子,大小事都找寻安帮我解决。小男生之间的吸引力法则难推翻,小时候男女有别,男生只和男生玩,女生是带病毒的异类。大哥不是没有教唆过寻安离我远一点。

“小女孩儿麻烦,南南是个小女孩儿。”

寻安是天生舞者,还天生理智,他不把我当麻烦小女孩儿,倒更愿意和我形影不离。大哥明白招贤寻安得从我入手,于是玩游戏时紧扒着我,我猜。

从小理智的人从小玩不会过家家,寻安只会安静地坐在一边见我和大哥跳二人转,我清晰记得他常偷笑。

后来认识的夕雅说我胡编乱造,寻安怎么会让人发现他偷笑。他一直井井有条,不会出现无聊举动。

母亲爱给寻安穿素衣,因为只有他穿不坏。寻安一直干净,尘世污不了他,我,我们,都不能。他迎风起舞时的白色衣摆常在我眼前晃,我养成了无实物表演的新习惯,他不会时时舞蹈,我却会痴痴抬手捕捞,他的衣摆越来越透明,我永远也抓不到。我常和朋友讲述寻安在秋收田野里舞蹈时的模样,听过的人都觉得我言过其实,见过寻安本人后又心悦诚服。他的舞蹈赋予了那片生机已逝的田地另一种生命的意义,他从小就会用舞蹈表达情绪,愉快、洒脱。后来愤怒、想念。

“寻安,别跳了,该吃饭了!”

我们以石头代饭,杂草作菜,假模假样地吃饭。

“哎哟!南南,这饭好硬啊,我嚼不烂。”

我和寻安被大哥的话惊得猛然抬起头。看到大哥认真吃饭咽菜,我竟然忘记阻止。寻安拉着大哥急忙往回赶的时候,我还在原地思考他为什么这样做?父母知道了该怎么办?甚至,害怕他会不会死?

问题一连串的出现,我回答不了。眼前的残羹冷炙提醒我快回家。跑赢时间赶到时,父亲已经把大哥抱进车里。我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也许自己就是始作俑者,我做了一顿该死的饭。母亲抓着一堆东西跑出房间,看到她我更紧张了,我害怕她不再微笑。我畏手畏脚,低头站在原地不敢看她。脚尖对面出现另一对脚尖,我认出那是母亲的布鞋。她搂着我,温柔的声音让我不要害怕。

“我们一起陪大哥去医院,相信妈妈,他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微笑,它让我别忘记呼吸。

母亲紧握住我和寻安。发动机一声轰鸣,我一个激灵,真实地感受到一种难熬在我身体里熬,像火烧,像虫咬。一家人的血脉全部联系在一起,里面流淌着的,是感情。

第4章 (下)

手术室外,我坐在地上,缩在墙与凳子夹出的角落里。父母让我起来,我不答应,我只知道那样舒服,他们明白这是安全感。手术室的灯亮了好久,灯熄门开那一刻,我才感到自己的脚麻了。

母亲说大哥洗了胃,已经没事了。

我被父亲抱着,“爸爸,大哥为什么要吃石头啊?”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转头的时候,新生的胡须擦到了我的鼻尖。母亲低着头没有看他,我搓了搓鼻子。

假的没错,那什么是错?无知没错,那谁来弥补过错?错都错了,后来赎不了从前的错。

大哥和普通人不一样,他有“智力障碍”。我没觉得他可怜,他很幸福,脑子里只用装纯粹美好,心里不用记浑浊丑恶,不用学着长大,维持喜怒哀乐。他喜欢玩,我们就让他尽情玩。当我和寻安都还小的时候,我们跟着他;当我们过了爱玩的年纪了,我们陪着他;当我们年纪越来越大,离家越来越远,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的时候,我们念着他,但我们无法做到时刻守护他的周全。陪他玩的时候,大哥会一惯表现出开心。他把自己感受到的孤独本能藏了起来,我知道。

“南南妹妹,寻安弟弟,我们一起去玩吧,你们又好长时间没有陪我一起玩了。”我们长成了一米多的大人,大哥还会拉着我们陪他玩。

“你们就陪他去吧。”上了大学之后,母亲的衰老过程逐渐清晰。我承认她确实不是小龙女,虽然她的素衣一如往昔,施魔法的密室也原封不动。母亲在发现大哥患病之后憔悴得愈发迅速,她这一生都要照顾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她拜托我们的时候很无奈,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祈求陌生人时的无奈。我们不是陌生人,是亲人,所以心疼她,不是同情。

“大哥,我们陪你。”我拉住寻安的胳膊,示意他说几句话。

“我们去哪?”寻安比我高出一个头。他不愿跟着去我知道,但是我的暗示他不能视而不见。

听到我们都说去,大哥手舞足蹈地往外跑,叫我们跟上。我们被他的愉快感染,也就由着他带路。

黄了的水稻更有食欲。青的时候不觉得,黄了之后才会把它们与自己每天都吃的米饭挂上钩。脱了黄色稻壳的米粒白得诱人,吃进嘴里的米香四溢,是把鼻子使劲往或青或黄的稻子里嗅不到的。下半年种的稻比早稻更香,秋天才是果实成熟的美丽时节。南方养水稻,我们村尤其。村长没有告诉我年产量的数据,数学好且空间感强的人瞧一眼占地面积应该就能估算出来,我旁边站着的寻安刚好就是。

“是一个很长的数字,往长了想就是。”不可一世的口吻,好像承包了这片田的地主。

稻子熟了,其他瓜果也能吃了。大哥带着我们去了村里一户人家的橘园,树上挂着的果子黄澄澄的,比大片的稻子还黄,看起来很诱人。大哥带我们来这的意图明显,贪吃了。

我环顾四周,园里最大的一颗树上挂了个牌子,“已打农药,后果自负!”很显眼的警示,农村里的老把戏,不是钻空子讹人,而是为了避免别人偷橘的狐假虎威。这样的虚假告示就像稻草人,一个吓唬鸟,一个吓唬人。我们不相信满园子都被喷了药,其实是不相信园主人能忍得住馋自己不吃。

“好好吃的橘子,把它们都摘回家!”大哥很兴奋,往自己的衣服兜里塞满了橘子。

但不经允许的偷摘还是理亏,何况家里不是没有种橘树。。

“咱们家有,不摘别人的。”

小孩子都不信大人的哄,小孩子从大人的百依百顺中感受爱。大哥见势就要哭闹,我便假模假样地陪着他摘。摘多了没地方放,一棵树就要被摘秃,我让他收手回家。

“好了好了,够了,咱们回家。”

小孩子精力旺盛,这才摘了几十分之一,还不够消耗他精力的几十分之一,我只能把他强硬往回拽。我让寻安帮忙,他们两个的个头才旗鼓相当。寻安让我松手,然后一把抓住大哥的胳膊,利落地弯腰起身之后,就把大哥扛到了背上。

“我不要背背!”大哥不愿被扛,在寻安的背上胡乱挣扎,橘子全被散落到地上。

“大哥,没事啊,我们这里还装着很多呢!”动静闹得很大,我怕被主人发现,想让他安静下来。我把他扶稳,让寻安赶紧离开,趁这座橘园还没被发展成是非之地。三人刚跨出门口,园主人及时赶到。

“你们干嘛呢?”

见有人来,大哥停止了折腾,他跳下背,径直走到主人面前,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

“我们在摘果果。”

“你要吃吗?给你一个。”

大哥的举动让我苦笑不得,同时脑子里琢磨该如何交代。

“原来是你啊,你又来偷我的橘子!我就说明明挂上了告示牌,怎么还会有人偷?原来是你这个傻子!”

“你说谁是傻子呢?”刚盘算好的赔礼道歉全不作数,我脑热挡到大哥身前质问,也没管前面站着的是个长辈。

“你大哥是个傻子全村人都知道,瞧你们一家人这德行,长得倒是个个标致,结果全是小偷!”

“你……谁稀罕你们家几个橘子啊!我们不是小偷!”我只能抬高气势,放大音调站稳立场,可零乱的橘子闪着刺眼的金色光芒提醒我,这都是自己作为当事人完成的佳作。

主人家从上到下扫视了我几遍,不自在的眼神逼退了我几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笃定的不屑继续把我逼退。我没有证据证明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思绪浆糊般凝固,心里反击的鼓点也搅不动。

大哥不懂我们言语的交锋,但他还是害怕,于是他发出叫喊。我的理智暂时被哭声牵引,赶忙转过身来抱着大哥,让他别怕。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已经完全乱了分寸,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我彻底无助的时候会想到寻安。他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在那些围观群众形成的背景里一眼就能找到。他知道我在看他,但我看不到那袭素衣里装着什么情绪,是不是跟我一样愤怒却无计可施。他走到主人面前,拿出几张百元钞票。

“我们不是偷,是买。这些钱,买你几个橘子绰绰有余了吧。”

“走,我们回家。”寻安背着大哥,拉着我坚定地往前走。我分明地感受到他的用力,掌心里突起的青筋咯得我生疼。

“寻安,他说话那么难听,为什么要给他钱?”我不是舍不得那些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给钱能使咄咄逼人的嘴闭上,但有钱显得我们没道理。

“多说无益。”他回答得潇洒,和他跳的舞一样。

第5章 (上)

“离然啊……”我和阿维说到了离然。他不是故事里的关键人物,但偏偏引起了她的兴趣。

小时候的喜欢是不加掩饰的,我们会把它挂在脸上,告诉全世界我喜欢。但我们掌握不好分寸,带着孩童的顽劣习性,喜欢会变成不喜欢。大人们都会忘的一种教训就是误导小孩,说小孩子不懂什么是喜欢,我信,所以我不懂什么是喜欢。我常把喜欢看错,我以为他喜欢,我以为他不喜欢,我以为我不喜欢他的喜欢。

我爱和男孩玩,从小也只有男孩和我玩。在读小学以前,我甚至没见过其他女孩。后来我身边的男孩形形色色,偶尔混杂几个女孩。女孩是甜口的,要用说蜜语的嘴才尝得出味;男孩是咸口的,人每天都得摄取盐分。女孩太甜会腻,不甜就像嚼树根;男孩太咸会齁,不咸一天不得劲。

离然是我的小学同学,跟我邻村,性格忽冷忽热。见到他之前,我以为快乐只会从母亲端上桌的喷香饭菜,父亲嘴里蹦出来的嬉皮词汇,寻安的透明衣摆,还有大哥的软磨硬泡里出现……说白了,我的人生全都是围着家人打转。他是我第一个放在心上的陌生人,一个男孩,和寻安截然不一样的男孩。

他坐在我的后排,深刻了为非作歹。他像个老大一样对人呼来喝去,包括我。

“把你的作业拿给我。”成了日常用语。

他看字和看蚂蚁没区别,也许他更愿意花时间跟在蚂蚁后面排队也舍不得坐在椅子上盯着文字一动不动。

“你们不会晕字吗?”抄作业让他大汗淋漓,看他写字让我想到钻木取火,笔尖蹭出的火苗快把作业本引燃,我担心自己的作业本也会遭灾。寻安的作业本像教材的复印本,我的是打了勾叉的习题集,他是在画能降妖镇鬼的符。

正中的马路分隔出两个村,回家时能和他同上一段路。他跟在后面,把我的影子吞得一干二净。我们的影子随着夕阳的角度不同忽胖忽瘦,忽短忽长,却是以同样的频率契合在一起。时光流逝,这些影子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记不可磨灭。

“咱们一起回家吧。”日常用语二。

寻安觉得我多了一个跟屁虫,他见不得离然跟在后面日复一日。陌生人不像亲人,容易看烦。他看烦了离然,会自己一个人走在马路的另一边田坎上。班上有些不同路的女生会选择绕路跟着寻安回家,那个时候他才愿意走到我前头来。没有女生敢挡路,连跟他并道而行的勇气都没有。回家的路热闹,走起来费时,从青天白日里的散发自然光走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光明正大。

学校改建之前的外围是一个大操场,操场上堆放了大量建筑用的散沙,散沙越堆越高,越踩越实,变成平地上的陷阱雷区。我们在上面布置陷阱,引人入坑,乐此不疲。

“安南,我们来玩个游戏。”

我没理他,继续用水彩笔涂美术课本里的空白格子。

“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得跳进对方挖的陷阱里。”离然每天变着法地找我玩游戏。

我很埋怨小学的课间太长,刚够一盘游戏的时间。我好强,不愿意让他以为我怕输,而且是输给他。

“谁怕谁!”

踩在沙坡上,我们感觉自己威风凛凛。

“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输赢。我碰上了二分之一输的概率,愿赌不服输。我决定趁他不备跑回教室

“你输了,要跳沙坑!”离然拉着我往陷阱里拽,我刚迈出的几步腿一下又归了位。动力不够,惯性来凑,我入坑了。

“离然,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讨厌你总是让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讨厌我总是做了你喜欢的事。

离然是当事人,却显得毫不知情。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拉我出来,结果只是往我头上拨落更多沙而已。陷阱很深,他伏起来也够不到我的手。我责怪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长得没有铲子高,却挖了一个足以把人活埋的深坑。我只把它当做游戏,扒拉了一个埋不死蚂蚁的穴口,不像他那样较真。

“南南你别急,我去找人帮忙!”

“我讨厌你!”我把怨念伸长到了地下,在洞里委屈地刨沙,想要砌成重回地平线的天梯。我不是一只坐井的蛙,还远远看不够天,只要任何出现在天梯口迎接我的人,都是挽救当下可怜人的神。

“抓住铁锹,我拉你出来。”寻安从天而降,手持一柄铁锹。

我紧紧抓住柔韧的救命稻草,它没有被我的守得云开见月明扯断。

“还好你来了。”我舒了口气。

“以后不要和这个人玩了,好吗?”

我承诺自己要是再和他折腾,就是原地打转咬尾巴的狗。我不是真的不愿意当条狗,只是发现自己被磨炼的初衷就是为了当个人。

等我拍掉身上的泥沙准备回教室时,离然带着一队大个子赶来。

“南南,你出来了呀!”他有些喘不过来气,“幸好……一定是寻安救你上来的吧。”

“离然,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什么游戏了!”我掀开纤维袋,“你看看咱俩的区别。”

两个容量相差悬殊的沙坑不是为了显示我的气量比他大,相反,只是证明了我分给他的容忍度被这一次的事故填满,不会再有。

“这不是我挖的……”

我头也不回地走,没有听他的解释。寻安配合我的脚步,轻快地认同我的决定。后来的课我都听得心不在焉,没有服从老师一起大声朗读课文的口令,心里只想着回家。

放学时没有听到熟悉的“一起回家”,回家路上也没有高我一头的影子出现。我不习惯,也不自在,比熟悉一个陌生人还要不自在。回头看我的影子好几次,影子回头好几次。我打消他会出现这个念头,踏实地走在水泥砌成的田埂上,直的没有回旋的余地。身旁的水稻高得快要齐腰,我不怕割手抓了一把稻子,一粒一粒把它们复又往回扔,扔到最后发现手里只剩一粒空壳。我停下脚步,思考一粒没有芯的种子是该扔到渠里还是回到地里,我的影子却不老实地站住。我惊喜地回头。

“是我。”原来是寻安。

“嗯……咱们快走吧,肚子饿了。”我把空稻子丢到了水里。

“嗯。”寻安走回马路上,不偏不倚地走在我的一点钟方向。我们的影子像两根平行线,我走快几步就相交。寻安发现了我的把戏,他的步子像跳动的旋律,我猜得中才相交。

“咱们比比,看谁先到家!”他向前跑,我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追,来不及再回头看,把影子碎在了夕阳里。

第6章 (中)

我们这一代人,被社会的洪流激荡,大部分在时代的潮流里冲浪,追求共性;小部分在岸边踱步,坚守个性;还有一些会游泳的人,在共性与个性的海浪里穿梭自如。

我就读于一所艺术院校,从小习舞,用安南的话来说,我是一条出生就会扭的鱼。我的舞蹈风格和别人不太一样,没有规律可循,但可以不费吹飞之力配合任意曲风。现存于这个世界的文明不计其数,每种文明都进化出了艺术,艺术家都具备通感,不需要理解字面也可以转述艺术。艺术宽容了极简和极繁的极致边界,将不可能模糊成可能。我喜欢艺术,于是我用自己最擅长的肢体语言表达对它的态度。我不练习传统舞蹈里的基本功。母亲说,自由与美有时会相冲突,所以我们要练习被束缚。我依仗上天的青睐无视这些规则。

“你跳的什么舞?”

“我的舞。”

我已经对答如流,几乎每一个试图了解我的人都会好奇我在跳些什么。有人说我是创始人,是舞蹈界的新生力量。我习以为常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不可思议,赞叹,或是权当我在说笑的不屑。我看到但不会放在心上。安南说基因偏心,它们全都进化到了我身上。虽然埋怨但还是喜欢看我跳舞,她闪亮的眸子是明晰舞台的闪光灯,还时常是打在我身上的聚光灯。她也会忧心我树大招风,于是摆着家姐的名义挡在我身前不让人挑衅。母亲说我是男生,应该要保护女生。我让她明着护着我,我在暗里保着她,从胎里就注定这辈子我们要互相照应。还好,她的性格一般人欺负不了,除了那个叫离然的男孩。

“我讨厌离然。”

我知道她嘴里的这个离然是谁,坐在她后排的硬朗寸头,目中无人,能对班里所有同学发号施令。狂妄,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他一直相安无事。我故意无视他的套近乎,因为我知道他喜欢安南。安南说她讨厌这个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讨厌。血脉相通,我想她弄错了什么是讨厌。

她的脸上露出另一种笑容,从来没有在家里出现过。这种笑容隐藏在每日对他的暴跳如雷里,她一定没看到。我也没想过要提醒。

“今天你先回去,我想把作业完成再走。”

安南撇嘴,又说了几句想一起回家。

“你先回去就是。”我答应自己尽快忙完就赶上,她被我推送到门口,挥手告别之际离然马上追上她。

“南南,咱们一起走。”他显然很高兴,因为这是第一次能和安南单独回家。

安南又嘱咐我动作快点,离然从背后拎起她的辫子,两个人打闹起来。站在二楼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才回到教室。之前忘记把钢笔合上盖,笔尖侵透了笔记本,每一朵都是棱角分明的墨色花。

我把书包上的沙子抖落,作业本也跟着掉出来,我看到末页封面上的那点痕迹,把它扔进正在焚烧的垃圾池,抓着书包离开学校。

第二天,离然又叫上安南一起玩游戏。临近上课还没回教室,我在门口见到安南掉进了陷阱,赶忙下楼,在楼梯间遇上灰头土脸的离然。我握紧拳头,咬咬牙决定暂时放他一马。

“南南……她……”

我没等他说完话,直接往操场上跑。我找到铁门外的一把铁锹。安南乖乖低头在洞里刨沙,我把她拉了出来,并提出希望她能记住教训,不要和自己讨厌的人走太近。她答应。

回家路上她时不时地回头看影子,走走停停是在等离然。我知道,她喜欢他。我走在后面,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想不到词来安慰她,不能承诺才刚开始的人生,往后会遇到更好的男孩、男人。她回头的时候满怀期待,她看到是我期待落空。跳舞的时候我最痛快,她不会跳舞,但知道奔跑。我带着她一起跑,让加快的呼吸吐出忿愠。影子的长发刻画夏日的风有些温柔,告别了小学的无知狂躁,吹散那些讨厌和喜欢。

毕业之后的许多年,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离然。

我把他写进日记本。

第7章 (下)

我真的很爱玩,好动,坐不住。一丝不苟的课堂让我难受,老师说我是渣滓,打坏一锅汤的那粒老鼠屎。我被罚站,站在教室后面或是外面,我站不住。后来又让我扎马步,这更加为难人了,我还不如上嵩山少林寺正儿八经学功夫。我在胡闹没错,这是生活在一座普通的小村庄里与生俱来的野气。从小野惯了,对谁我都能撒野。

安南是我在学校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漂亮,像邻居家的小女孩们都爱玩的芭比。我借到了她的作业本,知道了她的名字。我写字很丑,但她的名字我会一笔一画认真地描绘。我又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写了她的名字。我知道她住在邻村,第一次和她同路回家的时候,体内涌出的一股热量逼红了我的脸,幸好影子太黑,她没发现。她说自己没有朋友,只有家人。我挺身而出要当他们的第一个朋友。

“从此我就是他们的朋友!”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

拥护我的弟兄必须拥护他们。

“阿离,爸妈不让我和他们玩!”有人劝我不要和他们走太近。我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只认定自己是对的。

没人去过他们家,我有所耳闻他们住在那栋醒目的大房子里。我打心底里觉得那一定就是童话里的城堡,虽然我没有看过童话,但我见到了公主。安南确实和我见过的其他女生不一样,哪不一样?哪都不一样。她的龙凤胎弟弟被女生们追捧为王子,我也必须承认他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孩都要气质不凡。也许是因为他不爱搭理人。

没有人敢再恶意中伤安南,那些中伤过的人都被我驯服成了哈巴狗,见到她都要点头哈腰。我认为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一定有些不一样了,至少不再是讨厌。但她一如既往地还会因为我而气得跳脚。我离她远一点,再近一点,之间的距离始终没变。影子怂恿我再靠近一点,重叠也没关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踩在后面。

小学即将毕业。我们从结了冰的长坡滑过冬天,摆脱寒冷的万物疯长,我们胀破细小的壳,势如破竹般的告别。和安南在一起的时间也在倒数。我手足无措地编出玩游戏的理由哄骗她,跳沙坑也是。可那个洞真的不是我挖的。

“安南你要相信我!”

她离开的动作很利落,我从没这样利落地撒野过。我被她误会了。这和被老师误会我烂泥扶不上墙,家人误会生了我是上一世的孽报不一样,一个是我不想证明,一个是我无法证明。我无法证明自己没有伤害她。

前一天。

“安南,毕业以后我还能找你玩吗?”这句话从得知即将毕业的时候开始酝酿,说出口时轻松许多,像得到了她的肯定答案。我觉得自己脱离小学终于能像个大人。

“可以啊。”安南的欣然接受很美。我没压抑住喜悦,拉起她的手向前路大步走,气宇轩昂。

今天,我再次见到了安南。再见时,我的心依然止不住地为她狂跳。

“此间少年样,独为一人放。”平日里就喜欢念几句打油诗的队长念给我听。

第8章 (上)

“你最怀念哪个阶段?”阿维问我。

“高中吧。”

“为什么?”

“简单啊!”

时代的迅猛发展,让城市与农村的距离越来越近。人们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农村已不等同于落后和愚昧,城市也不是一味的欢乐地。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往城市冒进,使得各种城市问题日益突出。城市的范围不断扩大,看起来,它仿佛要将农村逐一吞并。

我们村家家户户的围墙上都有爬山虎,它们不满足于现状,想要让自己的羽翼更加丰满。而我和寻安,在整个少年时代都在建设往更远方向延展的支撑脉,我们就像那些逐渐覆满围墙的爬山虎,渴望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我和寻安顺利地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高校。学校离家很远,我们只能选择寄宿。大哥看到我们在清行李,满脸的不开心。

“妈妈,我也想和弟弟妹妹一起去。”

“你不能去。”父亲对大哥的态度越来越严厉了,他不耐烦,也不顾大哥的病情。

“乖,还有妈妈陪着你,弟弟妹妹到了周末就会回家。”一惯都是母亲的哄在起作用。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后,我们到达学校。因为赶上了新生报道,学校被车挤得水泄不通,我们选择下车。

“爸,你回去吧,我们自己可以安排好。”

父亲有些犹豫,“那好吧,你们俩在学校要互相照应,有什么事就给家里打电话。钱要是不够了,就跟爸爸说,爸爸给你们送过来。还有,少吃点那些路边摊上的小吃,不卫生。寻安,那些被子什么的,记得帮姐姐提啊……”

“好啦爸爸,我们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敌不过慈父的念叨。

“行行行,爸爸不说了。”

我抱住他,感受父亲日益宽大的腰围。又想起儿时坐在自行车上从背后搂住父亲,我从来没有完整环绕过。

“最后一句,好好学习。”

“知道知道,您还要担心我们的学习吗?”

父亲欣慰地笑,把行李过渡到寻安手上。“那爸爸走了,你们去登记吧。”

“路上注意安全!”父亲艰难地把车调头。直到他顺利地把车开走,我还在呼喊告别。真的,舍不得呢。

“好了,进去吧。”

寻安收拾好行李,只留下一些吃的让我拿。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再加上其他零零碎碎,他已经快被这些累赘吃干抹净。我刚想上手帮他减轻负担,一大帮学姐蜂拥而上。我被她们逼退到数米以外。

“学弟,需不需要帮忙啊?”

“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来,我帮你拿。”

从没见过有人争着抢着要干活。混乱过后,我们的行李被瓜分完毕,寻安的外套也被生扒下来。

“学弟你怎么一个人啊?家人没来送吗?”

“那儿。”他指向我,戴着志愿者袖章的学姐们顺着方向看过来,表情也是各个丰富。

“各位学姐好,我是他的姐姐。”她们放心了。

我给寻安使眼色,“你小子到哪都这么抢手!”

他忍不住笑。这一笑,惹得学姐们更兴奋了,正事全忘。

“那个,学姐,请问教务处怎么走?我们还没报道。”

“啊……”望着她们艰难地转移目光,我倒有些没成人之美的惭愧。

“我们这就带你们去。”

我在寻安的簇拥圈外围完成了报道手续。可爱的学姐们死守住阵地,没留下一条通苍蝇的缝,我连经手老师的面都没见着。寻安从中溜出告诉我分班结果。

“又和他一个班……”心中百感交集,情绪上头,不知悲喜。

“你们先去自己的寝室,把东西安顿好。”班主任很年轻,妥帖的长发搭在肩膀上,柔软得让人想要触摸。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目光干练,让人信服。她的手尤其好看,白净修长,写出的名字都格外清爽。温柔的声音不乏力量,好的第一印象。

“好的,谢谢老师。”

完成所有手续,我们准备去寝室各自安顿。我主动提出自己先一步离开,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包围圈。从学姐手上接过自己的行李,问过寝室方向后跟寻安告别。

“终于摆脱了……”离开她们我反而轻松许多。教学楼离宿舍不远,我步履从容地往宿舍走。校园里人很多,像搬运中的小陀螺,个个忙得打转。

“把东西给我。”

自在的气息没享受几口,寻安又追上我,学姐们却没有跟来。他一把夺过我的行李。

我感受到他的贴心,但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我称他去女生宿舍是在给我添麻烦,何况我也该学会独立。寻安不出所料地没有考虑我的所有顾虑。行李箱滑到粗糙路面,摩擦出恼人的声响。我们尽量小心地隐藏在忙碌的人群中,总算有惊无险到了宿舍。大气没敢出,宿舍里的新同学却给足面子,一见到寻安就炸开了锅。然后不出所料,整栋楼的女生都试图挤进我这不足十平米的小庙,我不得不把大佛请出去。

“你看看这场面,快饶了你姐姐这条小命吧。”我趴到寻安的肩膀上跟他耳语,用几近祈求的语气摆脱他离开。

寻安却冷不防地扯起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于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让寻安有些闹心了,他离开宿舍,但不是因为顺从我。

人群陆续地散去,我长舒了口气。

宿舍一共住了八人,全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我恍悟自己的狭隘。本以为没多大的城区被划成这么多小块,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分一杯羹。同学们对我很好奇,我的家底被刨得一干二净,了解我就知道了寻安,围绕他的问题没完没了。收拾好寝室,我挽着新室友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教室。

环顾四周,寻安还没到。我找了一个周围已经坐满人的位置坐下,心想远离寻安,六根清净。和新同学正聊得起劲,寻安进来了。他见我周围已经满员,便随意找了个空座坐下。

老师见同学都已到齐,宣布班会正式开始。内容很简单,自我介绍以及关于军训的日程安排。

军训持续了一个礼拜,虽然都是一些很简单的项目,有些身子骨弱的还是扛不住。站军姿的时候,我盯着眼前人的后脑勺保持注意力。我越盯越晕,她的身子开始渐渐摇晃,从开始的轻微到后来的大幅度摆动,下一秒扑通晕倒在地。后来接二连三有人体力不支,找借口坐在看台下休息。由于我的个子中规中矩,被安排站在队列里面,于是我时常找到偷懒的机会,教官给出的指令我都没有做到位。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教官其实都是过来人,他们知道学生的把戏,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揭穿。我越发肆无忌惮,甚至干脆不做动作。

“下一个动作,敬礼。”

我照葫芦画瓢随意摆弄几下之后马上又开始懒散起来。但教官说要一个个检查,我就老实地绷直了身体。没经过拉伸的经脉禁不过突然的用力过猛,我的左手抽筋了。

“报告教官,我手抽筋了。”

我引得全班大笑,大家也连忙趁此机会放下胳膊休息。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敬礼敬到手抽筋,我不是什么伟大领袖,不用这么充满斗志。你先出列,休息好了再归队。”教官也忍俊不禁。

我抱着自己动弹不得的胳膊迅速闪到休息区的屏障里。队伍很快又恢复平静,我远远地望着站在最后一排的寻安,他像个没事人样儿挺得笔直,穿上军训服竟也英姿飒爽,和平日里的阴柔大不相同。

“我来帮你按摩一下吧。”

休息区还有几个同学,“抽筋很难受的。”

其中一个男生见我抽筋,想要帮我恢复。像是鼓起一番勇气做出的决定,他的语气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可能听不到他的话。他的皮肤很白,和我的手比起来相差无几。瞳孔呈现出淡棕色,第一眼就吸引了我。鼻翼边点缀了几颗雀斑,恰到好处。发色也不是沉闷的黑,微卷,像个外国人。研究他的相貌好一会儿,他被我直白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看到他脸红我才回过神来。

“好,那谢谢你了。”

听到我同意,他抬头微微一笑并示意可否抓我的手。我挪向他旁边,主动把手送到他眼皮子底下。见我不在意,他便开始帮我揉捏。他的手法很温柔,十指柔软到让我想起了母亲。我提示他可以稍微再用点力,语气在他听来不知道是否像在命令。他很细致,我认定。

没过多久,我的胳膊就不疼了。

“好了,谢谢你。”我把手收回来。

“不客气。”

我问了他的名字,回忆起班会那天好像并没有见过他。

“我叫从寒。”他又害羞起来,低着头轻声告诉我。

“我叫安南。”我又差点伸出左手,马上反应过来应该伸右手才对。

他礼貌地回握,“我知道,你还有个弟弟,叫寻安。”

“对。”我看向队伍,但没有找到寻安,他不在原来的位置。

从寒称寻安很优秀。他又主动向我搭话,我把视线转移回来。

“对啊,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都夸他优秀。”

我又笑,“不过一般是女生,你是第一个这么认真夸他的男生。”

他抓了抓自己蓬松的头发,“还有你,我们宿舍的男生都喜欢议论你。”

“哈哈,是吗?夸我长得漂亮?”我讲话直接,也不想含糊对答,浪费时间。

“对,你们应该早就习惯了。”

“那是……”。

我们聊得投机,忘记自己还要归队,直到中午解散的哨声吹响。我起身,拉着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不等寻安吗?”幸好从寒提醒我,差点就把寻安落下。

我们往回走,在排成两列稀拉松散的队伍里找寻安。几个女生正冲他嬉皮笑脸。

“寻安!”我把他救出来,向他介绍从寒,从寒点头示意,称自己和他邻舍。

寻安任由我拉着,不发一言,只有我和从寒两人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畅谈。

一周后,军训顺利结束。

第9章 (下)

他们逼着我去相亲,我服从。其实我还挺乐意去相亲,每一个坐在我对面的女人都乐意听我讲故事。

我叫从寒。我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我是一个孤儿。

我六岁时被现在的父母领养。他们不爱我,他们养我只是为了今后能老有所依。孤儿院里的小孩都羡慕我能重新有个家,我没什么优势,只是他们刚好挑中了我。

我没有朋友。小学和初中我都是一个人,我害怕别人同情我的身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所以我宁愿让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别人。我努力学习,很艰难地学习,因为我学习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或者说,我活着的目的也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

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高中。对我来说,在哪都没有区别,不过是换一种环境苟延残喘。

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寻安。他似乎和我一样对谁都不热情,但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有一个姐姐,叫安南。他是被一群女生围着进了宿舍,隔壁的动静很大,好奇的室友也被吸引过去。我合上门,躺在刚整理好的床上看书。我被透过墙传来的混成一团的男女高音合奏扰得有些心烦,干脆躲进被子里。没来得及合上的书颠三倒四地落地,我听到书页被风连续翻开的哗哗声,猜想是室友回来了。我掀开被子,一阵浸透了阳光的徐风吹迷我的眼,有一个逐渐高大的身影及时出现,他起身把门锁上,我才看清楚他的脸。

“这是你的书吧,掉到了地上。”

他很干净,他穿的白色衬衫很干净,额前的碎发很干净。我想他一定学过舞蹈,走过来的步伐轻盈而又稳健,还有他的白色布鞋也很干净。后来亲眼见到他跳舞,再被惊艳在所难免。他把书放在我的床上,又坐到我对面。他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撑在腿上,告诉我他住在隔壁。

“宿舍人太多,我来你这避避。”

我连忙起身,把被子踢成一团塞到角落。

“没事,你随便坐。”

“谢谢。”

他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问我的名字,只是把脸侧向门外。阳光也让他睁不开眼,他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才适应过来,脸上的轮廓泛着一层金色的高光,温柔的嘴部弧线。我打开书,以他的姿势面对面坐着,都没再说话。

外面嘈杂的色彩逐渐淡了,在我翻过三次书页之后。他起身向我告别,门被打开又合上。

他们都强烈吸引着我,我想他们可能是上天对我的迟来眷顾。我顺利地和他们成为朋友,严格来说,是和安南。

我每天和她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谈心,她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生机。在别人眼里,我只是安南的一条跟屁虫,甚至于寻安也这么认为。他和第一次见我一样,即使坐在一起也不说话。安南告诉我不用在意,寻安是外表冷,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们姐弟的性格迥然不同,和他们相处久了,我也忘了他们是姐弟。那是我最欢快的一年,时间它也欢快,很快就宣告高一结束。面临文理分科,每个人都犹豫不决。我早已做好打算,安南选什么,我就选什么。

“安南,你选文选理?”

“我选理,你呢?”

“我和你一样。”

“寻安呢?”我以为他会和安南一样。

“他啊,既不选文也不读理,他要去艺术班。”

“啊?他成绩这么好,读艺术岂不很可惜?”

“他喜欢就行。”

寻安喜欢跳舞,我羡慕他有舞蹈,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和安南被分到同一个理科班,我松了口气。而寻安,每天除了必要的文化课学习,还要练习舞蹈。我和安南时常会在晚自习偷溜出来去看寻安跳舞,他跳得真好,我从没觉得舞能那样好看。

第10章 (上)

“你喜欢他?”也许这样的故事太老套,阿维面不改色地问我。

“不讨厌。”

高中三年过得寂静无声,大家把自己的全部心思放在了学习上,或者,也偷偷地拿出一些放在萌动的爱恋里。

三年,三个班。大家都觉得我和从寒之间有些什么,我们形影不离,他似乎取代了寻安的位置。我依赖他,虽然我讲不出在他身上的特别之处,他不像寻安可圈可点,但我就是离开不了。我想也许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男欢女爱,但我们从来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就当做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瞎子渡河过了三年。

这种感情叫暧昧。就像微弱的暖色灯光里氤氲的烟圈,别人觉得呛鼻难闻,吐出烟圈的人却觉得惬意难舍。可当烟圈积聚得越来越多,多得让人窒息,里面的人就得逃出去,或者推开窗,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

我快窒息了,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我要和他说清楚。

每天在晚自习的间隙去操场散步是我们一直保持的习惯。操场空间很大,所以即使散步的人不少,操场也依然是我们最重要的其中一处私密空间。我怀恋夏夜的操场,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星,人的心真的会宁静。

黑夜里的人全都卸下包袱,不用担心别人会看穿自己。我们凭着温度去判断情绪,开心的人身上一定会散发热烈,经过难过的人身边会感到冷冽。从寒的温度我感受不到,这说明他的心里藏着事。哪怕周围一片漆黑,他也没有暴露出来的勇气。

“从寒,我们快毕业了。”

“嗯,是快了。”

“你说咱们以后还会不会像这样在操场上散步?”

“当然!”从寒对未来似乎很坚定。

“你放心,我会跟你报同一个大学。就算不是同一个学校,也一定会在同一个城市。”

“那就好。”抛砖引玉之后,就该切入正题。

“从寒,你喜欢我吗?”

从寒停住,但我没有止步,还是继续地往前走。我无法确认他对我的感情,他有义气,温暖,体贴,但这些都不能代替喜欢。我一个人向前走,是希望能给彼此空间再思考。我很期待他的答案。

走了小半圈,他才追上来。

“安南”。

他咽了口水,又吸了口气,“我喜欢你。”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里面的光芒不骗人,我张开嘴微笑。

“既然喜欢,那咱们在一起吧。”

从寒有些错愕,好一会儿之后才回抱住我。我们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走出迷雾里的关系,我以为自己终于能轻松怀抱另一种关系了。

第16章 (1)

高考将近三个月的暑假,显得肆意而漫长。同学们都有自己的计划,但不外乎就是打工和旅行。

我对什么都有兴趣,想去旅行,想用自己打工赚的钱去天南海北。我干什么都会叫上寻安。从寒毕业以后几近失联,好不容易联系上他,却次次口吻冷淡。我质疑起和他的关系,以分手要挟,他才向我解释原因是养父母不让他过早谈恋爱,他只能偷偷与我联系,暑假也被安排去家里的工厂实习。我必须予以理解,从决定和他在一起时就考虑到了他的家庭情况可能导致我们将面临的迫不得已。

听到我们要去海边旅游,父母都很支持。大哥也想去,我们又编了各种谎言哄骗他外面太危险。我很心疼,一想到他的人生也许都要在这个狭隘的村子里度过就感觉自己被禁锢在一个陌生环境里似地浑身不自在,花再多的时间熟悉也得不到足够的安全感。

人有很多种可能性,人生的轨迹无法用一条可以精确计算出来的曲线来描绘。年轻时候的我们就已经活成一整个社会,我们会在恰当或不恰当的时间诠释各种角色。就像影视城里的龙套,我们努力奔走,企图能找到自己作为准主角的片场,然后指挥时间当导演,导出一部足够精彩的人生大戏。

我和寻安去了一家咖啡厅里打工,做的都是一些端茶送水的简单事。我们经常被顾客叫来点单,所以赚了不少提成。我发觉人类的交往永远都是由外而内,被外吸引,由内据点。认真、勤奋,这是老板对我们的评价。

下班之后,我和寻安会穿梭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高中时没有太多的自由时间留给我们闲晃,毕业之后我们才算是慢慢熟悉了这座城市。我不喜欢人潮拥挤的地方,周边人一多,我会条件反射般紧抓住身边人的手,我害怕独自一人就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网络加速了时代的迅猛改变,虚拟与现实争夺同一个世界。世界改变得太快,我们却能自如地赶上它的节奏,如此轻松,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丢掉了太多东西?

第17章 (2)

这本日记快写完了,该填满下一本了。

安南想要去海边旅行,我答应陪她去。

父母又叮咛了老半天,我们趁着大哥还在睡梦中,偷偷地溜出家门。

一路顺风,我们成功抵达了一座海滨城市。刚落地,她就兴奋地想往海边冲。

“我们先把行李放到宾馆,休息一会再去。”由不得她拒绝,我已经拦了辆车,她不情不愿地坐上去。

安南的精力旺盛,从上飞机到落地,她一直保持亢奋。她说个不停,飞机上坐在邻座的大哥也一直配合她搭话。他是去出差,这座城市他来了许多次,也算是轻车熟路。我提醒安南不要摸得太透,以至于真正到了地方就没了新鲜感,也让辛苦工作的大哥能休息会。

“没关系,我能聊。”话虽这么说,但我能看出他是却之不恭。他眼中弥漫的红血丝说明之前熬了不少夜,语气也有点发软。

安南有些扫兴,但还是选择顺从我。没人在他耳边骚扰,那位大哥很快就睡着了。安南回头看了我一眼,凛然一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双胞胎总得有一个是聪明的。”

“属你最明白。”她欣然接受,也不气恼我的话里有话。她在我的肩上趴了一个小时,在我耳边无厘头地说了一个小时,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

第18章 (3)

“终于听到你们换地儿了!”阿维听烦了小地方的流水账。

旅行,是在人们的物质需求被满足后衍生出来的一种精神需求。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迎头往前冲,想要证明自我,却往往丢了自我,于是就想去一个不被他人知晓的地方找回自我。可是把自我翻来覆去折腾的意义是什么?陌生,这个词既让人畏惧又使人心安。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会怀揣新生时的好奇,展现出更为明亮的积极,自己也觉得欢喜。我们在陌生里待着,不害怕被看穿,但陌生能保持的时间维度有多长?“人”的形态告诉我们,要不停地走才能知道答案。关于旅行的意义,就是心里有一种声音告诉自己该走了。但所有殊途终将同归,我们还是会回到起点。

我被寻安像头驴似地塞进车里。

仅仅两个小时,我们换到了另一座城市。宾馆离机场很近,车子还没停稳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差点被连人带行李甩了出去。我们特意选择了视野极佳的海景房,寻安进房第一件事就是跳到床上趴着。我很兴奋,根本睡不着。好不容易盼到寻安醒来,我赶忙拉着他跑向不远处的大海。

海风很温柔,它拂过来的时候,我像是穿上了一件薄如蝉翼的柔软。辽阔的海面让我的心无比平静,我极目远望、伫立良久之后才跑到海水里,站在海与陆地的边缘感受浪花的拍打。它们仿佛在跟我玩闹,从温柔的爱抚,到一个大力把我扑倒。

“寻安,快过来呀!”

我的呼唤撼动了寻安。他的衬衫被海风调皮地吹开,里面的白色体恤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健康的曲线。他刚一过来,就被我劈头盖脸地浇了海水。他有些狼狈,我不禁大笑起来。他很快融入情境,甩了甩头发,温暖的海风也贴心地帮他把水吹干。我笑弯了腰,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就被寻安一把抱起扔到海里,呛得我满口盐水味儿。他跑得倒快,我连忙爬起来追。

汗水被海风堵住分泌的出口,海水打湿我们的衣服,洗涤我们的嬉戏追赶。和大海待在一起感觉不到累,海天一线的尽头除了是太阳的终点还是我们灵魂安息的地方。我把沙子一趟趟运到寻安身上,说要把他埋在海边。寻安闭着眼,把头枕在手上,任由我捣乱。

接下来几天,我们玩遍了所有水上游戏,吃遍了特色海鲜。我学会了游泳,丢开游泳圈的那一刻我很害怕,又想起自己曾差点被淹死的画面。我们尝到了许多新鲜滋味,意犹未尽的同时只想永远留在海边。

即将离开,我一大早就跑到寻安的房间门口催促。我们打算在离开之前再去一趟海岛。

寻安睡眼惺忪地开门,“现在才5点啊。”

“没办法,咱们得坐船过去。”

我踮起脚端着他摇摇欲坠的脑袋摇晃,“我们必须早点去才能买到票。”

“好吧,再给我10分钟。”

还是被别人抢了先,我们老实地排在队伍后面,“不知道还能不能去成……”我小声嘀咕。

第19章 (4)

这张照片是我给她拍的,她比海还美。我把它夹在日记本里。

我借故离开了队伍,找到轮渡里面租快艇的地方。办理完简单的手续,我拿着钥匙悄悄回到她身边。

“走,咱们不排了。”

她不解,还以为是去不成了。

“咱们真的不去了吗?”

我故意卖关子没有回答。她走得无精打采,我半拖半拉把她带到码头。

“咱们自己开船去。”我把钥匙放到她手里。

她一扫眼前的阴翳,又马上晴转多云,“可我们不会开啊。”

我又卖关子,只让她上船。快艇被轮渡激起的波纹带动得有些摇晃,她站不太稳。我给她穿上救生衣,“坐稳了。”我发动了引擎。

安南很意外,她起身,被我突然的一个急转弯甩到了扶手上。她揉着被撞疼的手臂问我什么时候学会了开快艇。

“你好好坐着,不然就抓稳扶手站到我旁边来。”

前一天下午,我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没有陪她去海边玩沙排。透过窗,见到她和沙滩上新认识的一群外国人玩得很愉快,我便离开宾馆来到轮渡。安南想去海岛,飞机上一起同行的大哥向她推荐了这个地方但同时也提醒我们去海岛的人很多,且控制了每天的客流量。我想学会快艇会比排队省时方便,也能增加到那的可能性。后来也证明我的预估是正确的,哪怕她五点起床也没赢过那些扎帐篷的人。显然,我制造了第二个惊喜。

我花了两个小时学会了快艇,学东西对我来说不是难事,教练也被我的学习能力吓到,称我是他教过的学员中最有天赋的。

我想告诉她,只要她想,我都会侵尽全力为她实现。“海浪你能替我转达吗?”

“你说什么?”

“我说……”我加大油门,让被船激起的海浪吞噬我的心声。

她以为我是在故意戏弄,佯装生气背向我,然后张开双臂让海风肆意舞动她的长发。

“寻安,有你真好!”突然,她合拢双手圈在嘴边,向大海呐喊。

闻言,我心里的苦闷烟消云散。她的长发吹到我的嘴边,比不切实际的海风更加柔软。

我清楚自己的人格还有许多缺陷,很不完整。但我不会去试图掩盖,欲盖弥彰;不会试图得到别人的理解,那些理解过后的情绪是长吁短叹,或现于外,或藏于内。我想,旅行的意义就是陪伴自己。

第38章 (一)

“爱情故事说完啦?”阿维早就不耐烦了,从她听我描述细节的时候一直皱着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这世界安全吗?”

“我作为一个为国家办事的人,能说不安全?”

“那你安全吗?”

“安全啊!”她像只猫头鹰,把脑袋旋转一周。

世界是一个大广口镜头下搭建起来的舞台,我们的生活统统被当成了试验品。城市里密密麻麻地布置了监控,手机、电脑,包括肉眼,都是监控的最佳道具。

我的生活毫无私密性可言,我的家也不是安全的避风港,这是我在许多年后才明白的生活本身。

暑期一到,我和寻安立马回了家,母亲照常为我们准备了满满一桌好饭好菜。

“还是家里好。”我吃得狼吞虎咽,就像刚从难民窟里逃出来一样。

“知道就好。你们现在长大了,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比在家里长多了……”母亲边说边给大哥喂饭。

我懂母亲的意思。大学之后,即便有了假期,我们也很少回家。

我企图让餐桌上的氛围愉快些。“妈,你知道吗?我查了一下,大哥的病还是有恢复的可能的。”

“是吗……那就好。”母亲没有显得多开心。

“南南,我没有生病。”反倒是大哥开始激动,他推开母亲喂到嘴边的饭。

“是是是,哥好着呢,哥没有生病,我是说的‘弟弟’,寻安弟弟生病了……”我夹起一块鸡腿,放到寻安碗里,顺便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帮我圆场。

“咳咳!”寻安很识趣,赶忙故作感冒咳嗽起来。

“哥你看,是寻安弟弟生病了。”

“妈妈,寻安弟弟病了,我们要给他吃药药……”

终于成功避开这个话题,母亲埋怨似地望我一眼,又看到寻安假装生病的样子,她哭笑不得。

“好,等咱们吃完饭了,就去给大哥‘治病’!”母亲又瞪了我俩一眼。

刚吃完饭,大哥就拉着我们往外面跑。村里又新修起来一条柏油马路,行人靠右让道。

田荒了不少,村里的人各个忙着建设新农村,商讨集资建厂、开办蔬菜水果大棚。同时还有一些来不及对时代的剧变发生反应的传统农民在弯腰躬身,悉心照顾手里的作物。父母经常会提起他们的年代,家家户户都以有更多田地,地里能产出更多粮食作为自家的骄傲。那时的人们,吃饱穿暖就能感到幸福。现在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幸福它更加难为人了。

柏油路在烈日下炙烤了一天,散发出浓烈的石油衍生品味儿,闻得人晕头转向,有些不自在。我和寻安静静地跟在大哥后,他雀跃的样子压制住我掉头走的欲望,柏油味儿好像越闻越心安,时间也仿佛回到了我们仨一起玩过家家……我和寻安已经长大成人,大哥却还是那个“孩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

寻安不同于我,他一直都心安理得,似乎也不在乎大哥还要孩子多久。

天色渐渐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

厂里那根每日发出“轰隆”声的柱筒还在,巍峨耸立的模样,成了我们村一大标志性建筑。它就像一个闹钟,提醒村子该醒了,提醒村子该睡了。

父亲还没下班,听母亲说,厂里最近几个月都在赶工,父亲已经许久没有在家吃过晚饭。我们正好走到了这,于是决定在这等着父亲下班后一起回家。

大哥没进过厂,他发现一个新地方就抑制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我想让大哥所有想做的事情都能实现,于是跑到门口的保安室,求保安通融。

“大叔,您就让我们进去吧,我们的爸爸在里面上班,我们也只是想进去看看他的工作环境,保证不会整出什么乱子。”我信誓旦旦。

走保安大叔有些不耐烦,他来回摆手,让我不要再说。

“出了事,我们任您处置!”

“小姑娘,要是真的出了事,就不是我‘处置’你们,而是领导‘处置’我啊!”

“什么处置来处置去的,真麻烦。”我小声嘟囔。

一个劲地劝导,大哥还是不愿意跟我走,他干脆坐到地上哭闹起来。我忙着安慰他,没有注意寻安和大叔说了什么。

“走吧,可以进去了。”寻安一把抱起大哥。

伸缩门也被打开,我错愕地跟着进去…回头再望一眼大叔,他的眼神躲闪,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寻安,你跟他说了些什么啊?”

“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我也想知道。”

他走到一处没有光的阴影里,我眯着眼想要看清。“既然是秘密,就不适合所有人都知道。”

我被头顶上的路灯刺得睁不开眼。不管了,“进来了就行。”

大哥就像被放出窝的兔子,在里面蹿来蹿去。我生怕他真的惹出什么祸端,一直紧跟着。

这是个老厂子,建筑都积了岁月的灰。除了一栋最高的楼还稍稍显出了现代感,其余都是一些低矮的平房,估计是工人们吃饭休息的地方。这些小平房紧挨着,在玉兰树的荫蔽下,只有微弱的黄色光芒在闪烁。

工厂很安静,没有听到任何机器运作的声音,不像在赶工。我抬头望向大楼顶端,它隐秘在黑色星空里,周身没有一个窗口透出光。

“这看起来并不像有工人在里面工作呀?”我抓着大哥的胳膊自话。

“寻安呢?”气氛越来越鬼祟,我放开大哥的胳膊,回头张望寻安。

寻安节奏缓慢地跟在后面,不急着跟上我们小跑的步子。

“寻安,我害怕,我要牵着你!”

紧握住寻安的手,我顿时安心了许多。没走几步又意识到大哥不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厂里的路灯根本照不清什么,我只得大声叫唤,抓住寻安的手也开始不停地冒汗。

“大哥……”

空荡的厂房里回荡着我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回复。

我急了,也慌了,松开寻安,在昏暗里像个无头苍蝇乱撞。

“大哥……”

所有显眼的地方都被我寻了个遍,可还是没能找到他,我把目标转到了那排不引人注意的小平房。

屋里的灯,一点没被我的呼喊影响,还是那么昏黄无力。

刚向那边走,还没挨屋子的边,却见父亲拎着大哥从其中一间走出来。

“爸!”

我赶忙迎上去,把大哥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大哥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缩着脑袋,身子不停发抖。

“爸,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到处找他没找着,原来是跑到您那儿去了。”

“你们给我回去!”父亲很生气,印象中,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看他大发雷霆。可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在心中猜想一定是大哥又捣乱了。

我被怔住,只是紧紧抱住大哥,不敢发声。

寻安也走了过来,我想他也听到了父亲的咆哮。

“安南,我们先走,让他…继续!”寻安似乎比父亲还要生气,他压低了声音显得更有力量,我不禁抬起头看向他。

“别哭了,我们走。”

若不是他说,我还没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

寻安拉着我和大哥,没再说话,快步离开。

“寻安,你说爸爸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我们发这么大脾气?”我还在啜泣。

“还有,他明明知道大哥的神经还很脆弱,为什么还要这样吓唬我们?”大哥的身体还在颤抖。

寻安没有回答,他的面色依然冷峻,让人可怖。我们都没有能力消化一件突发事件带来的巨大影响,可为了避免这场大浪再引起波澜,我知道当前最首要的是让大哥的情绪好转,害怕母亲见了惹事。

“大哥,没事了哦,爸爸刚才不是故意凶我们的,不要害怕了好吗?”我把自己的声音尽量放柔,并一遍遍抚摸他的头。

大哥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抖,嘴里也是念念有词。

“爸爸……光溜溜……床上……”

句子不完整,我能联想到的画面也是断断续续,凑起来的情节却有些清晰。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试图用甩头打散逐渐连贯的故事。“哥,你别再说了!”我又开始疯狂重复“不可能”,声音也越来越大,试图盖过大哥。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比大哥还要疯狂,与此同时,和两个精神奔溃的人走在一起的寻安该怎么办?

他停下脚步,抱住我。

“不要这样,好不好?”几近祈求的语气。我想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不美好的想象,也不能再让更多的人被这件事所引起的恶心情绪影响。

听着寻安的心跳,我渐渐平静。

我搂住大哥。三个人就这么紧紧拥抱,相互依持。

“不过是出轨而已,父亲肯定是一时糊涂。他一定还爱着妈妈,爱着我们。”我宽慰自己。

我有拥抱的需要。不管是我拥别人还是被别人抱着,我都需要。且我会一直需要,没人拥抱的我一定是住进了坟墓。

回到家,我和寻安都假装若无其事。当母亲提出该给大哥洗澡了,我马上揽过这个活。我害怕他会说出什么,让母亲起疑。但是女生给男生洗澡实在是不方便,于是对象就换成寻安,接下来的几天也都如此。我们也尽量减少他和母亲的接触,想让这件事情了无痕迹地结束。

父亲出轨的事终于还是被我们发现。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苟且,我们打着手电筒也能找到。而明目张胆的,除了故意做给人看,还有错误地估计了事情本身的有利可图。我没看到,也没想到,家里有个黑色镜头一直存在。

家里有两个浴室,每层一个。自从住上二楼,我的洗漱都在楼上解决。

浴室临走廊,临走廊的那面墙上开了扇窗,它离地面的距离大概是一个成年人的高度。夏天洗澡我们都会开着窗,因为怕热气闷在里头。而且是在家,我们都没想过会被偷看这一说。久而久之,那扇窗被忽视。我捉弄过寻安,他洗澡时我在窗外大声嚷嚷着要偷窥,他就会探出头来甩我一身水。

得知父亲出轨后的我之后每次见他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幸好他在家的时间不长,我也不需要和他打照面,见他回来我便上楼。待在卧室无事可干,我便拉长做每件事的时间,洗澡也是。

我照常开着窗,沐浴的时候哼着歌。机体时常会在意外降临时比大脑优先反应,我把身子转向窗边时,心情依然愉悦,愉悦之余我又瞥向窗户,却赫然发现有人探出半个手机!

我马上蹲下,扯下毛巾包裹住还沾着泡沫的身子。毛孔因为惊悚全部张开,它们一起大喘,可我还是感到缓不过来气。手指俨然变得乌青,我抖着蜷缩的身体,咬牙擦拭,毛巾却不争气地一次次掉到地上。我逼迫自己冷静,等我鼓起勇气再次抬头往窗子看去的时候,手机已经不在。我迅速关上窗,风驰电掣地穿上衣服。我尝试打开门往走廊上看,却没发现任何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甚至不敢跟人说,我在顾虑什么?我不是个受害者,我倒像个犯错的人,帮别人隐藏错,放纵自己没有理由的怯懦。我躺在被子里听蝉鸣,心里乱成了一曲蛙叫。

我怕人了,生人熟人我都怕,我还怕自己。我无法猜测他们无害的眼睛里是不是藏着镜头,我在人面前暴露无遗,镜子里也是。梦里我待在一个空荡的房间,我在天旋地转里环顾四周。我被墙面上的黑色镜头惊醒。

琉璃瓦

空白墙

黑色镜头

六点

你睁开眼

推开房门

目之所及

氤氲弥漫

十二点

你拉开窗帘

云层渐厚

青灰的天

底下形色流光

你走上街

野鹤闲云悠晃

两点

老天低鸣轰赶

你感乏觉累

偶遇朽木老房

内里无人一张床

你倒头就睡

六点

你昏沉觉醒

只觉天黑

恍悟一切都是梦里游醉

八点

你痴痴回味

研墨展纸

挥洒梦魇染绘

十二点

你闭上眼

万籁俱息

空白墙上

点点红光销偃

“你不是在给我编故事吧?”阿维质疑故事的真实性,还惊讶我能写诗。

“没有点非凡的经历,怎么敢跑这么远来当你的租客?”

第39章 (二)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家里人知道吗?”从没听过阿维讲起过自己的家人。

“他们早就不在了。”

“那你呢?”阿维反问我。

我一直认为,家人就是我最亲近的人。虽然我没有试图了解过他们的曾经,总觉得一切都是按照好的方向顺其自然地发生。其实,不过是我体内携带的一厢情愿基因在履行职能而已。

父亲的出轨让我意识到,是时候走进他们的故事了。

母亲并不是和我们一样,一出生就是在这个狭隘的村子里。同那些一股脑儿奔往城市里的人不一样,她的路径是相反的。而父亲据说当初为了娶母亲和家人撕破了脸,所以从小到大,我没有在这里见过其他亲人。逢年过节,也不会出现所谓的七大姑八大姨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热闹场面。

可是这样的日子确实轻松许多,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应酬,我也一样。我们这样生活久了,后来进到别的家庭里,诸种行为与他们有所偏差,好像就成了没教养。有教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对人人都表现出善意,表现得亲密或是恰到好处的疏离?还是差别待遇?差别不是狗苟蝇营,而是从有限的我里掏出极限来与人亲近。没有值不值得,没有怨声载道。

我向来对家里风生水起的模式自豪。拥有与别人不一致的生活经验就自豪,按照这样分析,是不是只要我能一直保持出世的状态,生活就会继续如鱼得水般快乐?

我还来不及知道答案,就已经完完全全地入了世。

我接受了世间衡量事物正确与否的标准,对于父亲的出轨,我从未问其缘由,而是直接把他跌入阿鼻地狱。

生活在谈性色变的中国,它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苟且,所以它被加以道德上的无限禁锢。社会里发生的一切与它有关的新闻被定义为乱象,诸如猥亵、强迫等此类。它是人的欲望,而欲望得不到控制。

我惯性地对家人的“好”不为所动,一旦遇上“不好”,我的反应会比对其他人更加强烈。就像是容不得眼里有一粒沙,为了把这粒沙给揉出来,冒着可能会毁掉整只眼的风险。那件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所有人都没想到我每晚的噩梦都是在对它的复习,父亲的定义也开始扭曲。他不再像以往那么多话,而变得言简意赅。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与他会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心里抱着这一切都是误会的残念,大三那一年的清明,我决定回家。

家里从来不过清明,我们从小就没有需要祭奠和怀念的人。只是一到那天,母亲就会在那间屋子里整日都不出来,父亲也是整日地不在家。这些从前不起眼的习惯一下入了我的眼,似乎是个契机,我想通过突然造访消除梦魇。我定义自己的这次行动为查案,涉案的人全都只顾着自己,我想行动也许会顺利。我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寻安,一个人暗自回了家。

我特意提前一天赶到离家不远的镇上,在镇里的一家旅店里住了一晚。心里装着事,再加上这家店的环境太过简陋,被子很潮,也许从没有在焦阳下完整地暴晒过。我辗转反侧,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也不知是梦是醒,赶紧退了房。

我迎着绯雨回了家。如我所料,玄关上父亲的拖鞋随意地摆在那,他一大早就走了或者说他前一晚根本没回。大哥不会很早起床,我趁着屋内没人,先溜进父母的卧室。

房间并无异常,小时候我经常跑到这里和他们一起睡。这个习惯早就没了,可是房间还是一个样。也许问题根本不是出在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而是孩提时候的我们缺乏父母之间大有问题的意识。他们的问题藏得深,不想让我们发现,他们爱我们,我们能发现。

我心中默念自己不能够就这样打道回府。父亲的踪迹我大致能判断,但母亲的那间密室我有没有可能进去?

八点左右,母亲会要上楼伺候大哥起床。我想趁那个空隙进去,心中暗自盘算,同时也谴责自己做贼心虚。

我耐心等待,准备伺机而动的同时又重新打量起房间。

房间被母亲收拾得很干净,物件都摆放得整齐有序,各安其位,不显多余。她的梳妆台看起来有些年代,也许是从未谋过面的外公外婆送给她的陪嫁。红木上的光泽依然鲜亮,可以看出母亲对它的悉心对待。以龙凤的富贵作为主基调,精致的雕花,配上梅花的傲骨清新,仿佛把岁月一下就拉扯到父母年轻的时候。我想象身着旗袍,风姿绰约的母亲坐在镜子前梳妆,她唤我过去。我走近,拿起木梳给她梳头。

我恍悟是自己在梳头,我与母亲的脸重合。镜子里的她笑得很美,我走进一个隧道,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我打开台面上的一个檀木匣,里面放着一只玉簪。它小巧精细,放在手中居然感受不到重量。通透翠绿,只消看上一眼就仿佛坠入沁凉的深潭,手感却是无比温润。这只簪子着实配得上我的母亲,我又想象母亲年少时戴上它的俏丽模样,凝脂雪肤,她是一个降临人间的仙子。

我也尝试把它插入发间,把头上下左右转来回看,却看不到任何韵味。镜子里的自己搔首弄姿,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想到了东施效颦。

母亲的优雅气质,我没遗传到半点。相反,我在寻安身上还能经常看到母亲的影子,也许咱们早在娘胎里就互换了性别。

衣柜挨着梳妆台立着,上面贴着某大型古装言情剧的海报。海报已经泛黄,四角都已经脱胶浮了起来。

一切照旧,覆起的尘埃却把他们的感情埋了。

“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不过出轨而已……哪有猫不偷腥,哪有男人不出轨?出轨也不代表父亲不爱母亲,不爱我们?只是他多了一个喜欢的人而已。”思绪又开始寻求自我慰藉。自我疗法,这是治愈生活的一剂麻醉药。有些事情早晚需要面对,那就假装已经面对。

床的两侧各放一个床头柜,左边的柜子上面摆着全家福,照片里的我们笑得其乐融融。望着温馨的卧室做派,我找不到起疑的证据。

“不行,好歹要进那间屋子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侧耳倾听母亲那边的动静。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要跟爸爸妈妈一起睡觉?”耳旁出现了父亲的埋怨声。

“让她睡吧,也睡不了多久了……”母亲笑着叹了口气,温柔地帮我捻好被子。

这是小时候的画面。那时的我经常赖皮,钻到他们的被窝里……我感到一股真切的温暖袭来,我似乎又钻进了那床温暖被窝。

眼皮很重,努力睁开眼后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

“这不是我自己的房间吗?”我的意识慢慢恢复。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被妈妈发现了?”我连忙爬下床,想着等下该怎么和母亲解释。

打开门往楼下一看,母亲和寻安对坐着,两个人都神情肃穆,似乎刚结束完一个不愉快的话题。

“寻安怎么也回来了?”我满头雾水,心想自己到底是睡了一觉还是压根没醒。

我踟蹰到他们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母亲就抢先发声:

“南南你醒啦?你们也真是,回来也不提前跟家里说,早知道就让爸爸去接了嘛!”我们是突然造访,母亲却没有显出意外。

见她这样,我也就懒得扯谎。“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我顺着母亲的口吻回答。

“我先去做饭,你们俩先陪着大哥玩会儿,看会儿电视。”语未毕,母亲就起身往厨房里走。

见母亲热火朝天在忙,我马上把寻安拉到一旁问。

“这是怎么回事?”

“你在妈妈房里睡着了,我把你抱回去的。”

“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你怎么也回来了?”刚问出口,就想到一定是室友透的风声。“算了,这个也不重要,那你是怎么跟妈妈解释的?她一点不觉得意外?”

“为什么意外?一家人,过节放假回个家有什么奇怪?”寻安蹙了眉头,听他这样一说,倒显得是我不把自己当自家人了。

仔细一想,还好寻安及时赶回,结束了一场百口莫辩。我锤了下自己的脑袋,责怪自己太不争气,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睡着。又猜想一定是自己前天晚上没睡好,思考应该再找个时间行动。

“寻安,你回来得真是时候!”我莞尔一笑,转变了和他说话的态度,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饭后,我们一家人齐坐在电视机前,父亲虽然不在,我倒觉得自在。窗外的雨还在窸窸窣窣地下着,清明时节,空气里透着阴冷。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温暖。母亲没再进去那间屋子,而是陪着我们谈天说地。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在晚饭之前也回了家。

他们还是我最亲近的人,是家人也好,是共住一屋的陌生人也罢,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也许我不应该参与得太多,也许父母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也许这个家又回到了正轨,也许我那个镜头只是我看花了眼。

第40章 (一)

她最近和从寒闹得很不愉快,我盘算着找个时间告诉她真相。

给她打去电话,对方提示我已经关机。一问她的室友,知道她是回家了,刚上车不久。

暑假过后,父亲出轨的事让她忧心忡忡,见面时她精神不济,说话的内容颠三倒四。事情都聚在了一起,从寒也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她睡得不好,室友每晚都能听到她的梦呓,但都听不清内容。我拜托她们实时向我汇报她的行踪。

“她回家怎么没有通知我?”

“我们以为,你们会一起回。”我知道自己质问的样子很凶,小雅一定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我坐上凌晨的火车赶了回去。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家里很安静,倒像是没人在。我想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按照惯例,母亲应该还待在那间屋里。我径直走过去,试着开门。门已经被锁住,我松了口气。门的隔音效果很好,我无法判断里面有没有人。

抬起手准备敲门,视线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父母的卧室。里面同样是安静得很,我打开门,就见她缩在床上睡着了,连被子都忘了盖。我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她睡得很沉,连换了个地方都没有察觉。她身子微微发烫,衣服却有些潮湿,看来是淋了雨。我帮她把外衣脱了,用被子紧捂住她的周身。她睡得越来越熟,我拿了几粒退烧药,灌了水给她服下,就这样她还是没醒。母亲听到动静,推开门后看到是我们,眼里满是惊喜。

“回来啦……”

“嗯,回来了。”

我示意安南刚睡下,起身领她出去说话。母亲让我在客厅稍等,她得收拾大哥起床。

“安南怎么了?”母亲端过来一杯热茶,让我端在手里捂手,我接过,觉得太烫便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她有些发烧,喂了药,休息一觉醒来就好。”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锁换了?”

“早换了,自从你们……”见我明白,“我就把它给换了。”

“嗯。”我放下杯子,不再言语。

母亲从厨房端出早餐,“吃过了吗?”

我没有食欲,便说吃过了。她便全端给了大哥,“来,先吃点东西再玩。”

母亲喂饭的样子很温柔,我又想起了安南,刚刚给她喂药的时候,她闭着眼乖乖吞咽的样子也很温柔。时间凝滞,母亲把饭喂完,我又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爸又出去了?”

“嗯。”

“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吃晚饭吧!”

母亲抬头看向我,我正好迎上她的眼神,她心中有疑问,但最后只是说了句“好。”

她开始打理家务,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外面烟雨朦胧,我看不到其他人家,心里想着这栋房子越来越像座孤岛。我又抬头望了一眼房间,她还没醒。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真希望她能一直偎在襁褓里。

她在我的记忆里出现得最早,早到还在母亲的子宫里。她喜欢玩脐带,常把我们的脐带打成结绕在一起。好几次我都快被她玩得没命了,只能趁她睡着了再把脐带解开。到了襁褓里,她还是一样好动,我被她踹出被子无数次,每次只能等她稍微安静了才偷爬进去。她好暖和,被子里全都是她暖和的香气。她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个音调,咿咿呀呀,我一听就笑。她好可爱。

她是我的亲人,从我们都还是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细胞开始,就注定这辈子她就是我最亲近的人。家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是不是孤岛对我来说没有关系。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护她周全多久?

客厅里闹得很,我一声不吭地看大哥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母亲在厨房和客厅两处跑,好不容易得空又坐到我身边。

“寻安,你知不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人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看见安南起床了。母亲很配合我,没有拿出我们偷溜回家的事情让安南难堪。

晚上父亲也如期回来。她很满意,很知足,是感受到幸福后的满足。貌合神离的亲情,还有置之度外的大哥,我不知道这些还能让她满足多久?

第41章 (二)

原来监狱跟家里也没什么两样。

家里的西北角是间除母亲以外禁止他人入内的神秘屋子。它常被锁着,钥匙被母亲收在哪里我们没人知道。

我自诩调皮捣蛋惯了,什么地方都爱蹿上一趟,就唯独不爱上学。很快就面临上小学,我如临大敌,死活都不愿意去学校,跟父母斗智斗勇玩起了捉迷藏。

眼看着报道期限就要过了,父母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脑子里还是一锅浆糊,我稀里糊涂地看着母亲在我身上捣腾。我表面服从一切安排,心里却在暗中盘算。

“我必须想个办法,让他们都找不到我!”

家里大大小小的地方我都藏了个遍,他们都有经验。父亲在外面浇着花,躲到外面就更不可能了。我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走,最后趁着母亲上厕所的当头,一股脑儿钻进母亲的密室。

我把门锁好,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

母亲出了厕所,“君泽,你又跑哪儿去了?该去学校了。”她跑上跑下,每间房都来回搜罗。

“怎么,这臭小子又躲起来了是吧?”父亲闻声也加入搜寻我的阵营。

我提起十二分精神,心悬到了嗓子眼儿。“老天爷,保佑我千万不要被爸妈找到……”我学着电视里那些人的模样求神拜佛,双手合十,忙不迭地鞠躬。

“你最好自觉一点主动出来!”父亲发出威胁,我想着母亲一定会保护我,就又鼓起勇气。

“君泽听话,快点出来,爸爸是真的生气了。你要再不出来,到时候被打妈妈可不会帮你!”母亲猜中了我的心思,也跟着装模作样恐吓。

事情已经覆水难收,我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被打还要去上学。我给自己鼓劲,一定要撑住。

他们几乎翻遍了整栋房也没能找到我。双方都费了许多气力,该休战了。我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窝藏点。

“会不会是出去了?要不你去外面找找?”母亲说。

“这样,你开车往大路上找,我走路去他平常会去的一些地方看看。”

父亲开车离开,我听到外面的铁门也被关上,他们终于出门。我舒了口气,紧张过度的身体顺着门滑下,我坐到地上。

我好奇他们为什么唯独没有找上这间房,又联想到母亲每天都会进来待很久。平时它都明令禁止不让进,想必这次是母亲忘记了锁门。好奇心驱动我打探起这间房。

房间很黑,什么都看不清。这间房连个窗子都没有,密不透风。我在墙上摸索,想找到开关把灯打开。顺着墙壁从上至下一路摸索,我没有找到开关。房间里面冷清得瑟人,我想入非非,以为它就是传说中关坏小孩的小黑屋,又叫鬼屋。

压迫感越来越强烈,我不敢再动,只能紧紧贴住墙身。背上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我陷入无尽的恐慌,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腿里,紧闭双眼,瑟瑟发抖,忘记自己其实可以开门出去。

“爸妈怎么还不回啊?”我想起父母,想让他们赶紧找到我。

可我越是害怕,时间就似乎过得越是慢,我开始哭喊了起来。我不能再这么继续等下去,一鼓作气站了起来,两臂向前伸,摆出一副扫荡的气势,准备冲出去。

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我佯装着什么都不存在的样子,凭着感觉一路向前走……结果,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我打到了一个硬物,痛得把手立马缩了回来。好不容易缓解了疼痛,我再次鼓起勇气向前摸,原来是一张桌子。

桌子很高,我摸不到桌面上放了什么,但是桌子底下的空间倒是很大,我一股脑儿钻了进去。许是因为密闭的空间带给了我安全感,我放松了许多。接下来,就是等着父母回来了。

眼前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我蹲着把手伸了上去。触感很软,感觉好像是块垫子。我把它抓过来,一屁股坐了上去。

“躲在这里,要是我不发声,他们估计就永远找不到我了……”想到这,我又忍不住偷笑了几声。想起之前被吓哭的模样,我庆幸没被他们看到,不然又会被当成笑话。

过了好久,依然没有听到父母回来的动静。紧张过后的放松,让我生出了困意。坐着坐着,我打起了瞌睡。

恍惚间,我听到了开门声。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忘记自己是在桌子底下,连忙站起身子,结果把脑袋给砸晕了。

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我听到了“哐当”一声。

就在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好不容易钻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终于闯进了光,我眯着眼睛看过去,原来是母亲进来了。

“妈……”我还没来得及向母亲哭诉,只见她如临大敌一般地向我冲来,然后一把提起我扔了出去!

不敢相信母亲竟然把我当作垃圾似的扔了!我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乘着仅有的那些许光,我不自觉地回头看。原来桌上放着的,是一个灵牌,还有一张照片。

我的脑子还没把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给理清,父亲又抓住我的领子,把我举了起来。

“妈!”我赶忙呼喊母亲,在空中不断地扭动。

可是她并没有出来,而是一把关上了门。

我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人来帮我,我要为自己的调皮买单了。

“爸……我知道错了。”

“你不要打我……我乖乖跟你们去学校,好不好?”我不停地道歉,虽然知道可能并不会起作用。

父亲一路把我拎到外面的院子里,然后甩到草坪上。他随手抓起一旁的扫帚,用力向我扑过来。我被打得“哇哇”大哭,可是依然不见母亲出来帮我。我的哭声对父亲来说反而像是在鼓劲,他越打越厉害。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我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往后挪。躲避是天生的自我保护举动,但显然,我和父亲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一口池塘。

我滚了下去,砸到了池塘里的石头,然后晕在了水里。

等我醒来,自己已经躺到了医院里。第一次去医院,我睁开眼,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不知道医院为什么酷爱白色,也许是为了让红色的血液更加鲜明吧。

回到家,父母不再逼迫我去学校。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满头纱布的自己,只觉得意识模糊,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再过不久,母亲又怀孕了。看着她浑圆的肚子,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母亲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揉着自己的肚子。那种感觉很美好。不过一年,弟弟妹妹降生了。他们很健康,也很漂亮。

每当我再次走近那间密室,还有那口不知底的池塘,我的大脑就像被搅拌似的疼。这明明是件不小的事情,却被父母轻描淡写地带过。反而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对弟弟妹妹降临的欣喜中。这让我心有余悸,也让我更加坚定,自己一定要弄清楚那个灵牌背后的秘密。

一天夜里,趁着父母还在熟睡。我拿起手电筒,再次靠近那间房。门被锁住了,我打不开,只能先跑到父母的屋子里找钥匙。我注意到母亲每次关门时都会把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果不其然,钥匙真的在里面。

我打开门,静悄悄地往里走,然后不发一声地关上门。稍稍站定几秒,平复好自己强烈跳动着的心脏后,我举起了手电筒。

这确实是一间典型祭祀用的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常规的摆件,除了祭祀台和灵位。为什么要在家里保留这样一间房?

我正对着灵台,让手电筒的光直直打在上面。

强光打在照片的玻璃外框后又反射到了我的眼里,我睁不开眼。于是调整了手电筒照射的方向,尝试着慢慢睁开眼睛,慢慢向他靠近。

终于,我看清楚了他。

照片上的他很年轻,眸子里透出一股坚定。我被深深地吸引,仿佛透过他的眼睛我也可以看到那时的画面。更加奇怪的是,我莫名觉得熟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去之人的照片,但我却丝毫不感到畏惧。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与其面对自己有血有肉的父母,还不如看着他冰冷的照片更让人觉得温暖”的古怪想法。

自那以后,我经常在夜里偷去那间房,然后坐在灵牌前的拜垫上,静静地望着这个让我觉得有缘的陌生人。但我时常想他到底是谁?我不敢去问父母,那时的我就已经察觉,他在我们家是个不能被提及的禁忌,所以才会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渐渐地不再像之前那样爱父母,尤其是对父亲,我居然觉得恨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事件的发生让我变得畏惧,从而不再爱他,但我对弟弟妹妹却是由衷的喜欢。我感恩他们的到来,让我不再孤独。但同时我也为他们惋惜,也许他们不该投生于这个家庭。

那个时候,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都在学校里孜孜不倦,而我却是领着自己的弟弟妹妹终日在田地里蹿。我也自得其乐,并不为此觉得惋惜。有趣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感受并不一定总是相互对应的,父母不再用手段惩罚我的顽皮,这本该是件好事,我可以不用再对他们有所忌惮,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区别对待。

我在童年就开始了自己漫长而又孤独的人生,陪着我的竟是一块灵牌。

弟弟妹妹逐渐长大,眼看着就要离开家去学校了。我自然是不舍,却又左右不了别人的想法。他们不像我,他们满心憧憬自己的校园生活。每每想起以后的生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心有不甘。渐渐地,我的脑海里诞生出一个可怖的想法——我要让他们和我一样被困在这个家里,永远不接触外界。

我半夜把他们叫醒,称要带他们去探险。

妹妹因为怕黑,始终不肯进去,我害怕她闹出动静把母亲吸引过来,于是便只把弟弟领了进去。弟弟的性子与妹妹相反,从小就不爱闹。哪怕是进了这样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他也不为所动。我指引他看向灵牌,他和当初的我一样径自走了过去,呆呆地看了许久。

“这个人长得和你很像。”他是看着我说的。

闻言,我猛地看向这张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照片里的这个男人。确实如弟弟所言,他的模样与我很相似。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那股熟悉感源自哪里……也许,他和我的关系非同寻常。

“这件事情,你不能让爸妈知道。”

“否则他们会很生气,知道吗?”我警告弟弟守住这个秘密。

“他的脑部受到重创,也许,会影响到他的智力……”

这是那次事故后,医生对父母的说明。也是从那时候起,我被当成一个糊涂人,受尽他们的照顾。

小孩若是被狼带大,那么他的生理习性全都会随了狼,他只似一个人,但其实是只狼。我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即便是所谓的生活必备技能,我也不用想办法去掌握。看起来,我的智商似乎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年。这么为难人的事情,我却做得很好。身边这些所谓最亲近的人,全都没有看破,这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家是一个不需要伪装的地方,这是一个伪命题。

我用尽各种招数,但还是没能让弟弟妹妹留下来。他们告别了这个难堪的地方,但我并不羡慕。终有一天他们会回到这儿,看着它破碎。

我导出的第一场大戏,就是吞石子。

既然是表演吃饭,不管碗里装的是什么,我都得吃下去。这样的演出才够逼真,才够引人入胜。只需一个简单的吞咽动作,我就能达成目的,想来真是足够轻松。他们的情绪被带动,家里面乱成一片之后,我却尤为平静。看着他们为我着急忙慌的样子,我其实很想笑,正如那些无知村民认定我是个傻子之后,他们的大声嘲笑那样。

这也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纯白的世界。这一次,父母完全笃定了医生的那句话。我看到他们流泪了……那是悔恨吗?还是在怜惜自己?

难为我那年纪尚幼的弟妹,什么都不知情,还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群众演员就是这样,明明不是主角,却背负着所有的应该和不应该。

躺在病床上的我,痴痴地看着天花板,好像灵魂已经飞走了,只是一个被魔鬼控制住的躯壳而已。可怕的是,我却还能感受到痛!当洗胃的管子直穿我的身体,到达我的胃腔的时候,我居然真的觉得很难受……明明当时吞下那些质地坚硬,棱角分明的石头时,我都毫无感觉。

我在毁灭自己,当然会产生难以割舍的痛感。

我的人生注定要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和悲剧。每每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嘲笑自己。痛苦到了最后,就连自己也不放过自己了。

回到家,一切又变回原样,天大的事一旦到了这个家都会变成无人提及的小事。就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稍不留心被吞噬了,我就不再是我了。

母亲把我扶在沙发上坐定,拉着父亲急冲冲地出了门。

透过落地窗,我可以看到他们在商讨着什么。

“大哥,我错了。”

“咱们以后再也不玩这个游戏了,你别生我的气好吗?”妹妹委屈地走到我跟前,摇晃着我的胳膊向我认错。

我无奈地笑了笑,“你没有做错什么事,不用跟大哥道歉。”

我摸了摸她的头,想让她停止自责,然而却把这小姑娘给弄哭了。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想。

弟弟见她哭了,连忙走了过来,一把抱住她,让她别哭。这个画面真是温馨感人,一下子刺痛了我的双眼。

在这个家,我永远是个局外人。他们总有人陪,我却只有照片里的那个人。

我已经习惯了夜里要与他相互作伴,他成了我的精神依托。

第42章 (三)

我的日记本记得很详细,任谁看了都能丝毫不差地读懂我的家族史。它更像是一本当代族谱。

大哥领我进了一间奇怪的屋子,里面摆着一张奇怪的照片。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照片上的人和大哥长相相似。

独立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的那栋房子就是我的家。家里从未来过其他人,我们也从未去过别人家。这件事不正常。

大哥,似乎也和我们不大一样。

诸如此类的问题,当我发现之时,我的童年就已经不在了。这个家看起来,只有她活得像个正常人。

多思是我的毛病。我喜欢把一切疑问弄透彻,这也是我的毛病。我说的自然不是学术上的问题,我思考的都是那些所谓的事实真相。就像是揭秘魔术,明明可以只顾欣赏它的玄幻之处,我却一定要弄懂背后那些拙劣的手段。

就在这个范围不过几十米的空间里,还存在着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我会一一解密,但不是现在,时辰还未到。

第43章 (一)

“所以有个家也没什么好的嘛!事儿多,真够焦头烂额的。”阿维边吐骨头边说。

大四,我还在校外的公司实习。帮老板给正在合作的商业伙伴递材料的路上,我怅然若失。我记得那天的日光过度,入眼的一切都白的过分,连带着斑马线都散着光,吸引着交通事故。我点一格白按一格灰地往对面走,步子临乱得像踩钢琴键,弹奏的不是肖邦曲,而是乞丐拿着二维码让你扫码施舍的百感荟萃曲苑怪潭。我扭过这条马路,踏上另一个方向上的台阶,暂时没能将城市的相对论调整,继续朝着初始方向迈步。迈了不下一百步,我才意识到自己走反了边。

我把提溜着的文件袋也转个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又往回踱。我感到头晕,想吐,我没适得住这种平面上的天旋地转。

走,往前或向后。

建筑师对这座城市的房子永远不满意。拆了又重建,入口像人眼一般咕噜转。它不能崭新,就像游民不能有业,未来才能成为过去。

我一直走到那座桥头,又或是桥尾。我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第三个岔路口,那个应该要向右转的路口。

于是我又掉个头,文件袋的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我把它拉上。这下我终于没忍住,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肥牛盖饭点了尾气筒似地往上冲,漫到了我的喉咙眼。我咽了下去,费了我半腔唾沫。

我一边走,一边数起了路口。这下我谨慎了,因为我没得水,泌不出唾液再咽那恶心玩意儿。

我应该要想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就该左转了。

我冲撞上了一个穿着白T牛仔裤,跻拉着人字拖的清俊男孩儿。他手里端着手机,我在离他0.1秒的距离注意到了他。我理智地往右靠,我是望着他的脚步做的这个决定。他抬高的脚后跟脱离了地面,前面那只脚的几个脚趾收缩抓地,他要往左偏了。可在我往右挪了0.5米的时候,他的右脚不听使唤地往后定了一步,交叉到左脚后方,于是左脚也得随着惯性往我面前0.1米的距离站定。我遇上一辆脱了轨的火车,分不清这是他过还是我失,我只看到他的手机掉在了我的文件袋上。

“对不起!”他说。

“不好意思!”我说。

“没关系!”异口同声说。

我拿了他的手机,他拿着我的文件袋。我们互相交换信物,邪恶组织交易。

我注意到他望我的眼神有所不同。相比手机,我还是要生动得多。

他的手指热得发烫,烫得流汗。文件袋上还残留着一层湿润。我尽量避开那层湿润,手指尖拎着一个角,径直往前走去。他稍微挪动了几下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像一条跟丢了主人的泰迪犬。

没走几步,我就过了第一个路口。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于是紧盯着下一个路口,加快了脚步。

沿着这条街,零星散放着几个摊位。他们都眼巴巴地渴望有人能上前问问,做点生意。穿过这样一条街,需要极正统的麻木不仁才能走得畅快。他们所行的注目礼不是崇拜,而是劫掠和拆除内心防备的动之以情。

我是感到又渴又乏。可我宁愿憋着这股劲儿一鼓作气快点走过去。

我清醒地选择了左转,转入了一条香榭大道。

林立的法国梧桐由着被逼的求生欲望对街靠头互撑在了一起,荫蔽住了整条道。两旁的奢侈品店端坐排列,风格各异张扬。橱窗里展示的新品穿在无面模特上愈发彰显魅力,吸引瞻望,道出三六九等。

内里的销售顾问不似与之拐角相邻那条街上的小贩。有或无人前来都动摇不了被定在肢体上的端正。

我还是自顾自地赶路。没想到,才走了不到10分钟,我就到了。

这家隐匿在商铺中的广告公司,招牌颇有江湖气。它的楼下是家咖啡厅。能选择在咖啡厅上定居的公司,老板的年龄定不会太大,80年代上下。

现代的咖啡厅,变相的公聊场所。喝下去的寡淡如水,比不上内心脑海里的风暴够味。坐在临窗角落里的那个女人,捧着本看不清名字的书。披肩长发散落,朝窗外的一侧被轻松撩在耳后,舒服的侧脸。她把书放在抱枕上,抱枕被夹在翘起的腿和桌子间。小小的角落被塞得饱满不空泛,独立自成的风景。

我还在欣赏风景,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兴许是在路上耽误了太久功夫,皇帝急了。我抬起脚往厅里的电梯方向迈了一步。

“安南,回家吧。”

“爸爸……走了。”是母亲的声音。

死亡,一件随时播报的小事。它禁锢我,抽离我,留下了一具空壳子,不是我。

父亲的离开,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不轻松,也不累。看着情绪打架,不精彩,不无趣。一下子的沉默寡言,一辈子的忌惮怀念。对父亲的那些怨,换不回他的复生,不值得。

回家的票都是寻安替我买好的,我丧失了行动能力。他第一时间赶到我的宿舍。他真的了解我。

“南南,我带你回家。”

我终于哭了。我抱着寻安,用力到快要把他的身躯拧断,我想塞进去。

“南南……”父亲唤我的声音开始循环。

寻安绷出他的全部力量,却还是没能敌得过我的歇斯底里。他的身体变得柔软,软到卸防我的脾性外放,我变得瘫软无力。

他的下巴顶在我的头上,告诉我天还没塌。温暖而有力量的怀抱,让我入梦,徜徉在父亲永存的记忆里。做梦的时候,我知道是在做梦。除了音容笑貌,没有肌肤能觉察到的实在。我玩水不觉得凉,玩火不觉得烫,跑在石子路上没感到咯脚,摘了捧花没闻到香气,吃糖的时候舌头还是苦的,喝完汽水没有二氧化碳鼓吹我的气管。而父亲,是一个失真的人体立牌。

眼睛睁开和闭着的区别在于,我睁着眼的时候视界里有重影。两个画面分不清主次,也完全吻合不上。看着它们交叠错乱,我还不如就此闭上眼。

我坐上一趟回忆的快车。车窗外的风景全变作了回忆。

再一睁眼,我就到了家。

我几乎是被寻安一路背回了家。当然不是真的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双脚离地,完全不使力。我只是紧抓住他的右胳膊,顺势攀上他的肩头。我搂着他的时候完全忘记他是我的弟弟。我想,我只是需要一种身边有人的感觉。哪怕是陌生人,我也会不顾一切地缠上他的命。

第一次,家里出现了其他人。死了人,却比活生生的时候更热闹。

大家站作一团,挤在父母的卧室里。一进屋子,满是人味儿。各个指手划脚,七嘴八舌。房间里灯火通明,颜色鲜艳饱满。

我的眼睛被白炽灯刺痛,垂下眼帘,紧拉着寻安的手,生气般地推搡进去。终于过渡到床边。

印入眼帘的,是死别的画面。

我忍住情绪,紧盯着父亲的遗体。他整齐地躺在床的一侧,握住拳的两手被刻意地按在身旁。干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也没有出现皱纹和胡须。一头寸发,还没出现白丝。他身上穿的还是一家人一齐出门时我和母亲一起挑的Polo衫,领子直挺的围着脖颈,扣子也被全部别进扣眼。下身着五分裤,兴许还没来得及给他换上长裤。露出来的小腿精壮结实,上面的肌肉线条还依稀可见。父亲的汗毛深,自然的卷曲起来,显得很不精神。

熟睡时的沉静。

我的手冷汗浧浧,像冷冻后的胶水,失去了黏合力。我松开寻安的手,径直走向母亲。

母亲跪坐在父亲旁。并拢的两腿斜向一边,身子不受力地靠着床沿。右手垂在身前,左胳膊耷拉在床边。散乱的头发,露出痛苦挣扎过的痕迹。她低着头,甚至没有察觉到我和寻安已经回来。

我跪坐在母亲面前,伸出手想要触碰。抓住一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手,望着憔悴满是泪痕的脸,膝盖支起大腿抱着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嚎啕起来。

哭,最没用、招人嫌的情绪宣泄。

母亲反抱住我,沙哑的喉音啜泣安慰,“妈妈……对不起你们……妈妈……会一直陪着你们……”她孱弱的肩膀撑着我百斤重的头。

我望着床头柜上摆着的全家福,木质边框被砌窝的微观生物啃得腐烂,照片上的过塑膜由边缘向内浮起气泡。照片里的人,缺胳膊断腿,笑得森森然。黑白照片,我们端坐其中。画中画,所有人都捧着同一张彩色全家福。

背后的那堵白墙出现了裂缝,张牙舞爪的模样像在以我的悲伤为乐。

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诡谲难测,一下子逼疯了我的思绪。我根本敌不过这场巨变,哭晕在母亲身上。

梦里游走,处境开始叠加交融,无法再将真实还原。

我坐在父亲的车座后,小小的胳膊极力搂着父亲的腰身,生怕自己从车上坠下。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父亲还哼起了最爱的小曲儿。他载我上了高山,下了长坡,滑过石桥,穿过田间。我的手臂开始变长,可还是环不住父亲渐粗的腰身。我把手指卡进褶起的肉缝里,脸贴在汗味儿浓郁的厚背上。我学会了父亲爱哼的歌,老派的千禧青春。

我的小脚卷进了车轮里,随着滚动绕了一圈,可我不觉得痛。车子开始往后走,我被卷住的腿又恢复原样。我伸直腿,发现它长得越过了车头,指向我看不清的远方。我把另一只腿也放进车轮,车子又往后退,我又伸直腿。可是两只腿拉得不一样长,于是我重复起这些步骤。腿被迈向更模糊的未来。

车轮压过一块巨石,我被颠落在车轮底下。一直往下坠,掉到了地球黑暗空间。我抬头看不见白光,身旁没有父亲没有车,我却不感到害怕。我张开双臂继续坠,轻柔的姿态慢速飞,我坠到了一片草地上。我躺着不愿动,哪怕看到不远处就是母亲带着大哥和寻安在野炊。我拔了一根手边的草,尝试把它放进嘴里,却没嚼出味。我又拔了一把,塞进嘴里,像只吃草的猫。我翻滚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一直滚,却离他们越来越远。我看到寻安向我跑过来,他的手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却使不上力抓住它。

我滚到了一个池塘边。我安然地躺在狭窄的岸堤上,窄到只要稍微转一个身,我就会掉到水里。

绷紧的神经,麻木的身体。我眼巴巴地看着对岸不断有人经过,可他们却看不到我。塘里晒起了龙舟,喊着号子,姿态整齐一致。

我想自己要是入水了,就能激起水花,吸引别人来救我。于是我决定冒险,咕噜一下转进了池里。泡沫似的水,有着惊人的浮力。我漂在了水面,用力也压不出水花。我想那就这样,说不定还能撞翻某辆船。

水面有好多菱角、莲蓬。我坐起身来,一个个地把果实拔起,放在身旁。可刚一放下,泡沫就又变成了水,它们都沉了下去。我只能边摘边吃,吃到肚子撑起像个球,撑到反胃。

可我还是不停地往嘴里放。我还咬了一口屁股下的泡沫箱子,一下子,我吐了出来。

我醒了。

第44章 (二)

安南躺了一整天,眉头始终紧锁着不愿松开。额头也细密密地不停冒汗,我拿毛巾给她擦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让我守在她身边。我知道,她在做梦。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在练舞。

我脑海里萌生了一个新的舞蹈动作,为了把它表达出来,我把水袖一遍遍地往前甩,它往上空鹰似地冲,到了半空就骤降,始终抛不出我想要的幅度。

我觉得累。我感到自己不在状态。这种情况出现得很少,它们通常伴随着其他事情一起发生。

我首先想到了安南,妄测她会遇上什么事,什么人。这下子,我完全没有心思再练舞。躺在地上,我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它没被打开,却还是莹莹发出了微光,想要照亮什么。我感到身子沉得很。这对舞者来说,是大忌,是死穴。我竟乏到连几根手指都使唤不动。我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它分明是冰的,还在冒汗。

我想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可生病对我来说难得很,舞蹈让我从小就具备了与外界对抗的防御力。我逼迫自己直起身,走到角落的包里拿出手机。时间指向下午2点10分,没有任何提醒,没有任何动静。

我点开和安南的聊天界面,没有给我发任何消息。

我放下手机,蹲坐在角落里。决定什么都不要想,缓几分钟就继续练舞。

被我脱下的水袖像条干瘪的蛇缩在了一团,袖口对着我,一个黑幽幽的深洞。它的下巴抬得很高,目空一切的样子与我对峙。

我又看了眼旁边的镜子。铺满了整面墙,我却只占了这样一个小角落,显得我怯懦又卑微。我的双眼无神,看镜子里的自己虚幻出了好多重影。他们都是我的分身,随时都有可能抢占鳌头的次级自我。

这面镜子很清晰,里面的空间比相邻的真实世界还要可信。我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这个舞蹈室,每次来,我都是自顾自地跳舞。它很规整,边边角角都大体一致。镜子两旁是相同的休息区。不同的是,在我对面的那堵墙上,是一大扇向阳窗,现在被拉起的窗帘盖住。

我想要有独立的空间。每次都是挑着没人的时间点过来,别人来了我就走。久而久之,大家都熟悉了我的习惯,也自动避免时间上的冲突,但还是不乏出现想要看我跳舞的男男女女。

诺大的舞蹈室,只放一个人,显得空泛许多。

下一秒,我就接到了母亲的通知。还没来得及挂电话,我就冲向了安南的宿舍。

她没接我的电话,等了老半天,才看到一具失了魂的壳走了过来。我抱住她,她才回过神来。她越是安静,我就越是揪心。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盛满痛苦的眼睛始终没有望过我。我只能抱着她,用我全部的力量守护住不让她消失。

这个家,生了一场大病,所有人都一蹶不振。先是躺着的父亲,他闭上眼决定永远不再睁开。再是母亲,失了三魂丢了七魄。然后是安南,她躺在我面前,执着地不愿醒来。我也没有缓过神,没有人会对死别有准备。

守着安南的时候,我在思考整件事的怪异离奇。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暴毙?大哥又去了哪里?回家之后,唯独不见他的人影。

终于等到安南醒。她吐出一滩胃液,我想,她已经接受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了。

第45章 (一)

“我父母很早就死了,坠机。不过我不像你啊,他们死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阿维故意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我这样,是不是很没有人性。”

“没心没肺。”我开玩笑。

村子里的葬礼,办得像个婚礼。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一去世就冒出这么多人,他们都是顶着送葬的名头来围观凑热闹的村民。

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好,我需要做的,就是一直跪坐在灵堂前。我也不愿与这些陌生虚伪的嘴脸打交道。他们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悲伤,围坐一桌嘻嘻哈哈,推杯换盏哗闹。

按规矩,丧礼办得越是热闹,逝去的人才会走得风光。于是请了个戏台子。着实是一出好戏。台子支在了院子里,戏子的声音吸引了村子里的所有门户,人群漫到了马路上。

粹亮月色下

辽散旷野里

立着一个戏台子

台上的人物

红红绿绿地动

台下的人物

疏疏朗朗地站

台上

铁头老生背插旗

不翻筋斗

耍把式

小旦咿咿呀呀唱

台下

呵欠谈天

台上

红衫小丑被打鞭

台下

笑看恸天

台上

老生坐唱惹人嫌

台下

乌篷船里自成天

不过是一流货色

二流呈现

丧宴一直持续了三天才封殓。盖棺的时候,我望着父亲被刷白涂红的脸,一寸一寸被掩盖。我还幻想他能紧着最后一片天坐起,然后笑笑告诉我们,其实一切只是个玩笑。诈尸,这种超自然现象只能在故事里大摇大摆实现。

听说土葬延续不了多久了,父亲算是赶上了最后一波。几个吃饱喝足三天饭涨了力气的男人抬着父亲的棺材跟在我们后面走着,我不时就回头看看,又盼着棺盖里能发出咚咚的敲击声,听父亲说他睡醒了。没有听到我就转过头继续往前走,每走百米就得停下来,因为那些壮汉得停下喘口气。寻安的身材看起来比那些人要纤瘦得多,可没听见他有喘粗气。我每次回头,他都像散步似的轻松自在,看我的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柔软。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段简单的路程耽误出西天取经的命途多舛。我都生怕父亲的遗体被他们折腾散架。好不容易到了据说是自家的那块山头,把棺木放进先前挖好的洞里,覆土围砌,再把墓碑立起,一阵鞭炮声后,我听到所有人都发出如释重负的嗟叹。

望着母亲不断地鞠躬道谢,我始终是面无表情。

我想自己死后一定不要这样大张旗鼓的做样隆重,化成灰多轻松,一个人就捧得住。

第46章 (二)

这是一本记录真相的日记本没错,可真相重要吗?

我望着棺材里的父亲,想要从安静不会说话的尸体上得到蛛丝马迹。给父亲敛容的时候我也一直站在旁边。父亲的身上似乎没有任何打斗后的淤青伤痕,表情也没有显示出痛苦挣扎过的迹象,安详到像是自然死亡。可我不信,年纪不到50的父亲会这样毫无预兆地驾鹤而去。

屋子里一直有旁人盯着,让我不敢直接询问母亲。可我的直觉强烈,这件事与母亲脱不了干系。兴许是她发现了父亲出轨,再积累上他们之间的陈年往事……

大哥终于出现了。在我们收拾屋子,布置灵堂的时候。他涎着满下巴的口水,手里捧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野菊花,从那间屋子里蹒跚出来。

母亲显然被大哥突然的出现吓到失神,她马上站起来冲向他,脸色发白,关上密室的门后又反复确认是否打得开。然后拉着大哥往二楼走,把他关进了房间。

大家都被这一幕吸引,有明内幕的人窸窣道,“这是他们家的那个傻儿子,你看他刚刚那样,怎么敢把他放出来见人!”

“要是他在这个时候犯傻,估计下去的老郑都要跳起来骂哦!”

听到有人这么说,所有人都在偷笑。我朝他们狠狠地瞪了一眼,再望向安南,还好她没有听见。

母亲在大哥的房间里待了一阵才下来。她又回到了以往的沉稳,向大家道了声不好意思,便又跪坐在安南旁。

我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安南却冷静地问道,“妈,爸的葬礼,大哥不来真的好吗?”

母亲显出一丝愠怒,“你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样子吗?他来了也不懂,还怕他误事。”

安南便不再作声。

误事?他能误什么事?关于父亲的死,母亲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们。我想找个时间,进去那间屋子里面看看,而葬礼期间肯定不行。

三天后,父亲入了土。人群终于散去,家里只剩下了我们。

各自都进了房间休息,我想是时候去那里面一探究竟了。拿出自己之前配好的钥匙,我打算开门。

母亲的房门却有了动静,我马上躲到楼梯间下。她换了一身平日会穿的衣服,脱下那身白惨惨的丧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进了那间屋子,悄然关上了门。我立马跟了上去,打开了那扇门。

母亲见我,骤然迎了上来,她连忙关门,拉上防盗闸。

“寻安,你怎么……又进来了?”母亲很生气。

“妈,你老实告诉我,爸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死了的人,你问他干嘛?”母亲松开我的胳膊,转过头去。看起来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想知道真相。”

“好歹,他是我的父亲。”我的瞳孔一下收缩失神,低头回忆起父亲在时的画面。

“那我……也还是你的母亲。”母亲笃定地看着我。

“既然我不想告诉你,你也就别问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走到那个男人的灵牌前,盯着上面的照片。

“我知道,肯定和他有关,是吗?”

母亲走过来掰过我的身子,“寻安,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可你要相信,我比你们的父亲更爱你们。”

“你知道吗?他竟然……”

“他外面有人,我知道。”

母亲似乎难以置信,惊恐的眼神看向我。“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帮着你父亲瞒着我?让我被村子里的那些人嘲笑,甚至还有其他男的上门来说让我不要再忍,跟他们一起……你知道这些吗?妈妈不敢告诉你们,只想你们离这些丑陋的人越远越好。你却帮着父亲一起来骗我!”

母亲越说越激动,咆哮起来。

“我不是瞒你骗你,只是不想插手你们之间的事。”

母亲笑得很冷漠,“是吗?那你就不要管他是怎么死的这件事了。他就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

“坏事?你们之间,还存在什么好人坏人之分吗?”

“不管我是不是好人……”

“我都是你们的妈!”

彼此对峙了一阵,母亲主动缓和气氛,她又向我靠近,“寻安,你要相信妈妈不会做任何伤害你们的事。”

“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

“这些天你也累了,回屋休息去吧。”她把我往外牵。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安南不愿在家多待,借着上班的由头回了学校。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走,于是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

出发那一天,安南和妈妈在房间里说了很久的话。我陪着大哥在客厅里玩游戏。

自我有意识以来,大哥就一直在拼这这块积木。多少年了,始终没有拼出过型。我和安南试图想要帮忙,可他总是不愿意,甚至发脾气大哭大闹,于是我们再也没有碰过它。

我盯着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还在思索父亲去世的真相。当个小孩真好,无邪无害,和谁都能交好,动物都能看成人。

我看了大哥一眼,他好像拼出了第一层。

这是个房子的模型,和我们家的格局很像。

他很专心,这么大一个人趴在地上还是显得很突兀。他的口水好像从来不会决堤,可我从没见他正经喝过多少水。每次都是母亲拿着奶瓶连哄带骗地给他喂。淌下来的口水把地板润出了一片湿,积木上也多少带着点。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又盖上去,弄得哪都是他的唾液。我还是看向电视,电视里的这些纸片动物都比他干净。

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她们俩进去已经三个小时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这只恶狼又上了天。

我随手拿起遥控器,准备换个台。

电视闪了下屏。我刚按下+号,大哥就发作了,“啊……我要看动画片!”。

我没管他,继续往前调。他一下子推翻好不容易拼到第二层的积木,抓起一把就往我身上扔。见我还是不理他,他干脆站起身扑了过来。一身的哈喇子全蹭到了我身上。还是第一次,他的脸离得我这么近。

他一直都是留着寸头,这样的发型,母亲随手就可以剃出来。灰绒绒的质感,像个小刺猬球。这样暴露了他额头上明显的抬头纹,皮肉皱成了老虎头上的王字。他的眉毛很浓,标准的剑眉,彰显出男人的英气。眼睛和母亲的很像,大而有神,只是里面的红血丝显得沧桑许多,让人不明所以。鼻子也很英挺,配合着明了的唇峰,实在是看不出他的智力与常人有什么不同。而且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被他压在身下,完全动弹不得。

我叫苦不迭,只能把遥控器交到他的手上。他一把掠过,锋利的眼神狠狠盯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去,在遥控器上的数字6键上用力按了一下。

我连忙往右侧移去,感到身上的重量渐渐散去,我舒了口气。

下一秒,大哥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趴在地上继续凑积木。真是个傻子。父亲不见了这么多天,他都没有觉察到奇怪。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问了句,“大哥,你知道爸爸去哪儿了吗?”

他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是唧唧哼着,“爸爸在跟我们玩躲猫猫,他钻到相片里面去了。”他顿了下,指向挂在门堂上的父亲遗照。“你看,那不就是嘛。”说完他又傻笑了一阵。

“不是,那不是爸爸。”

“爸爸……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认真地说道。

大哥没有理睬我的这番话,还是一边傻笑一边拼着积木。这下子,他的手麻利了许多,好像记住了之前的方法,很快就把第一层拼了出来。

过了半个小时,安南终于出来了。

她表现得很轻松,我感到好奇,母亲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不久,母亲也出来了。“我马上给你们做饭。吃完中饭,你们再去学校。”边说边往厨房走。

安南坐到我旁边。她没有看我,只是一直盯着大哥,眼神柔和而温暖。

我刚想和她搭话,她就蹲在了大哥旁边,“大哥,我来跟你一起拼好不好?”

原以为大哥会像往常一样拒绝,谁知这次他竟爽快地答应。“好啊好啊,我想要南南跟我一起玩。”

若是见不到挂着的那张父亲黑白照片,我会以为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变。厨房里的母亲,玩游戏的安南和大哥,电视里播着的动画片,屋子里的陈设,院子里的生意盎然。

饭桌上的有说有笑,同样的五菜一汤。离别时的唠叨,大哥咬着棒棒糖时的埋怨模样。同样的麦田景,还有一直在原位上不愿移动的孤岛。

后来,我也就觉得真相没有那么重要。

第47第章

“我可能,又要聊回爱情了。”

阿维有些不情愿,但没有阻止我停下来。

你看那一群鸟

一群未知名的鸟

空中飞

飞着飞着摆个阵

飞着飞着离了群

你看那一双鸟

一双未知名的鸟

它们真大

像鹰

不独居的鹰

它们停在梧桐树上

枝桠也禁不住抖三抖

抖下一层梧桐叶

它们饿了

它们在吃梧桐果

你看那一双鸟

一双爱情鸟

它们扑棱一下飞走了

惊得枝桠抖三抖

抖下一层梧桐叶

还夹着几粒梧桐果

你看那一群鸟

一群爱情鸟

飞着飞着摆个阵

飞着飞着离了群

母亲和我聊爱情,关于她和父亲两个人。

爱情,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它的重要性也许还及不上方圆几里外载着循环呐喊“卖菜”单词喇叭的嘶哑声波,不也为之触动。每在一个乘着几百人的空间里。我抬起头,目之所及,大多信仰爱神。于是一份情感肉筵被供养。爱情,拥有了也不定能治愈人的孤独本性。它的本事大在自给自足的撩人心扉。

喜欢→在一起

不喜欢→分开

重复性情操作,换个对象再继续。情感旺盛到一天爱一个,爱到入土为安。

父母的爱情也是如此。他们也曾爱到忘我,许下无数妄言,再到欺瞒背叛,最后父亲选择先走一步。

火车上,寻安心事重重,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告诉寻安,父亲是自杀而亡。

“寻安,感情真是要命啊。”我一面发出嗟叹,一面看着窗外一啸而过的风景。南方的乡野少不了牛羊,它们走得缓慢。

“人是不是只有没了感情,才能活得自在?”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钻进了那头牛的身体,眼里除了青草,再没有其他。

寻安始终没有回答我,他像我一样看着窗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起让灵魂降临到它们身上。

好一阵儿,车厢才热闹了起来。

“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寻安问我。

“讲她和爸爸之间的爱情。”我莞尔一笑。

“爸爸从小是在我们家对面那座山里的村子里长大,母亲是后来从城里搬到乡下的。我们现在的家是妈妈的祖辈一直流传下来的老房子,爸爸,是招赘的女婿。妈妈说她之前一直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但是全家没有一个人同意。”我神秘地笑笑,“你想不想得到,妈妈曾经私奔过?”

“私奔?那个年代,都流行这个吗?”我和寻安看了许多父母时期的爱情电影,私奔这个词经常出现。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闭锁一下子开放到自由恋爱,私奔,是不得已的过渡。

“我也这样反问了妈妈。”

母亲仿佛听到了趣事一般抿着嘴笑,“年轻的时候觉得疯狂追求爱情是一件终生难忘,可以世代相述的美好回忆。那确实可以满足暂时被爱情冲昏的头脑,可这个时代,爱情难得只是两个人的事情。”

母亲拉住我的手,“勇敢追求爱是正确的事,并不能因为结果的不美好就说它是错的、离经叛道的。遇上爱的人,只要记住爱本身就好。”她握了握我的手。

“私奔之后的事母亲就没再告诉我了,只是说那一段日子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母亲去了乡下,遇上了父亲。

因为母亲在乡里是难得一见的好看,相较其他女人也颇有文化。许多男人都爱慕母亲,其中不乏家境殷实相当的人。母亲最后选了父亲,原因是父亲写过的几封情书。

“爸爸还真有才华。我看了信,文笔很好,也写得一手好字,每封信还配了一张母亲的画像。”读信的时候,我还仿佛看得到父亲在昏黄的烛光下伏案的认真模样。

“是吗?写了些什么?”寻安好奇地望向我。

“情书嘛,不外乎赞美,然后诉说心中暗恋的苦闷。”

“你收到的还不少嘛。”我揶揄道。

“那些情书,我一封都没有看过。”

寻安转过头,认真的侧脸只随着言语微微起伏。

有情怀的女人最易被有才华的男人吸引,再加上父亲的勤奋老实。最重要的是,他并不介意母亲曾和别的男人一起私奔过。不过父亲家境并不好,于是被外公外婆招作了上门女婿。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人?”

“其他人?是指外公外婆他们吧。”我放下搭在左腿上已经许久的右腿,“在他们结婚后一年,外公外婆就跟妈妈断绝了关系,留下妈妈一个人住回城里的家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妈妈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只是说,那些都已经过去,她不想再提。”

“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们三个顺利出生。虽然门户冷清了些,但也算自得其乐,家庭美满了许多年。”我接着说。

“既然家庭美满,爸爸为什么会出轨?怎么会自杀?”寻安和我存有相同的疑惑。

“这些,都与妈妈不愿告诉我们的那些故事有关吧。”我自说自话。

“可是寻安,知道那些又有什么用?一定,尽是些不美好。”

快到站了,大家开始收拾起各自的行装。

我也站起身来活动活动,“我已经22了,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父亲去世是他自己选择的,我不能埋怨谁。”

“不过,以后的生活需要咱们俩个承担起来了。”我又坐了下来。

“有我就够了。”寻安淡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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