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手的理由 - xp1024.com
《不分手的理由》


正文 1、寒月

在喧闹的大街拐弯之后,刹那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黑暗中一排路灯伫立在街头。放眼望去,只有一盏红绿灯在寒空中绽放着鲜红色的光芒。

速见修平往前欠身,嘱咐计程车司机行驶至红绿灯时左转。

这一带是世田谷的新兴社区,近年来开始兴建,大量的超级市场和公寓,修平目前住的房子也是三年前才盖好的。

住宅用地有高度的限制,修平住的公寓只有三层楼,他本身住在二楼。以建坪来计算,房价虽然过高,但环境清幽,距离地铁车站也只有七分钟车程,修平遂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车子一左转,左前方一栋镶着白色瓷砖的公寓便遥遥在望了。

“在这里停。”

修平吩咐司机停车,付了车钱走出车外,抬头仰望星空。

在车内所看不到的一轮明月正挂在公寓对面的榉树上。

刚才听到收音机播报气象,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寒流即将来袭,那一轮明月因此显得益发冷清寂寥。

修平缩起脖子,看着公寓的入口,叹了一口气。

每当和其他女人幽会之后,他总是感到有些心虚。

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正在屋里等待的妻子呢?

他只需按一下门铃,妻子就会从屋里开门,但今天修平带着钥匙,可以自己开门。

平常,他总是说句“我回来了。”便不再吭声,默默地走过妻子的身边。

这种时候,气氛往往显得有些尴尬,因为家里只有修平和妻子两个人。他们的独生女儿住在某一著名高中女校的宿舍,只有周末才会回来。若是有小孩在的话,就可以跟孩子说说话,把事情瞒混过去,偏偏家里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根本无法逃避。

为了掩饰心虚,修平只得迅速地走进卧室更衣,再回到客厅看晚报。报纸摊开后把脸一遮,多少有种获救的感觉。

或许芳子也已经看透了修平的心理。

经过数次的重复之后,这种动作自然成为固定的模式。

然而,芳子却从未直截了当地对修平抱怨过什么。

她偶尔会说些“今天的领带花色不错哦!”或“自己的身体要当心哦!”之类的话,但其中并未含有任何批判的意味。

修平经常窥视着妻子的脸庞,心想:她究竟发觉了没有?还是根本一无所知呢?

单从表面的态度来判断,妻子似乎尚未发觉。

如果她早已发觉,却能故作若无其事,那也未免太厉害了。

不知是芳子原本就心胸宽大,还是早已觉悟,她很少干预修平的行动。自从结婚以来,除了带孩子的那五年时间,她始终从事机动性甚高的编辑工作,或许也是她无法对修平采取紧迫盯人的战术的原因之一吧!

修平并非有意利用这个可乘之机,但的确从一年前就开始和一位名叫冈部叶子的女**往。冈部叶子比芳子年轻六岁,已婚,但没有小孩。

在麦町的共济医院担任整形外科主任的修平,是在两年前叶子参加医院学办的健康管理者演习会时,认识叶子的。叶子是合格的营养师,在赤坂的某一家饭店的健身中心工作,负责指导会员的健身之道,因此出席了该项讲习会。

后来,修平经常出现在健身中心两人遂日益熟稔,一年前终于发生了肉体关系。

叶子的名片上印有“饮食协会管理人”的头衔,她的身段果真玲珑有致恰如其份,据说她的丈夫在某石油公司工作,但单从外表来看,她实在像个未婚的小姐。

健身中心的会员大部分都是一流企业的社长或高级干部,但她的头脑聪明反应灵敏,自然有办法把这些人打点得妥妥当当服服贴贴。

今天和叶子见面,是三天前就已决定好的。所以今天早上修平临出门时,已事先告诉妻子今天会晚点回家。

当时芳子站在门口,问道:“那么,你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我会和厂商一起吃,顺便谈点事,所以不回来吃了。”

由于职务上的关系,修平必须经常与医疗机械公司和药厂应酬。对妻子提起时,他将这些公司统称为厂商。

修平事先准备了某个公司的名字,以便妻子追问“和哪家厂商吃饭”时,能够随时脱口而出,但芳子却只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芳子的个性不致如此执拗。

“好走。”

芳子在修平身后所发出来的声音,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既不特别冷淡也不特别温柔。

芳子在神田某家出版社的妇女杂志部门担任编辑,通常都在十点过后才出门上班。

因此,每天早上她都有足够的时间做早饭,并目送修平出门,而且除了截稿的日期之外,晚上至七点左右就能回到家。或许担任特约编辑时间比较自由的缘故,目前修平也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丝毫感觉不出夫妻共同工作会遭遇到什么障碍。

“我走罗!”

今天早上,修平在临出门时对妻子轻轻挥手道别。平常他总是一声不吭调头就走,今天之所以破例,也是因为晚上即将和其他女人幽会而感觉有些心虚的缘故。

天气转凉之后医院变得十分忙碌。内科是不消说,就连修平隶属的整形外科,一些滑雪骨折或风湿关节炎老毛病又犯的商人也蜂拥而至。

在工作时间内修平根本无暇想起叶子和妻子,但六点钟一到,他依然准时抵达皇宫附近的一家饭店大厅。

叶子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女人,六点过五分不到她就出现了。一碰面她劈头就说:“今天我一定要在九点钟以前回去。”

修平只知道叶子的丈夫在石油公司做事,至于其他的事就不曾再深入追问。

叶子的家住在中野,方向和修平的家相反,但平常只要在十一点钟以前回家就没有关系。

“有什么事吗?”

“这个……”

看到叶子吞吞吐吐的,修平也就不想再继续追问。适可而止是一对各有家庭的男女在交往时应有的礼貌。

“如果要在九点钟之前回家,我们非得在八点半出来不可。”

按照过去的惯例,他们约会是先一起吃饭,再上旅馆。如果约会要在九点以前结束的话,他们势必得牺牲其中一项节目。

“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关系啦!”

叶子的回答表示也希望早点进旅馆,于是他们径赴涩谷那家他们经常光顾的旅馆。

走出旅馆和叶子道别之后,修平决定先去吃饭。只要能填饱肚皮,不论是中华料理或寿司,什么都无所谓。一个人吃饭挺寂寞的,但这么晚了,再回家叫妻子做饭给自己吃,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修平在道玄坂附近一家小料理店吃了一份寿司,然后拦了一辆计程车。

亲炙了叶子柔软的肌肤,肚子也填得饱饱的,修平感到十分满足。

但是,当计程车就快驶抵家门时,他发觉自己回来得太早了。

每次和叶子见面,总是在十一点钟过后才回家,至于和厂商应酬吃饭,回到家更是十二点以后的事。他和妻子说的“今天会晚点回家”,就是表示将在这个时间回家的意思。

然而,一看手表,居然才九点多一点。

这个时候回家,而且又没有喝酒,妻子非但会很惊讶,搞不好还会看穿自己在外面打了野食。

虽曾想到索性找个地方喝它一杯,但一个人实在提不起兴致,而且天气又这么冷。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计程车已经开到家门了。

虽然九点才刚过,公寓附近已是万籁俱寂,管理员房间的小窗户,也拉上了窗帘。修平斜看了一眼,开始动脑筋为自己的早归找一个很好的理由。

“厂商突然有急事。”

乍听之下,这似乎是个好藉口,但做主人的突然有急事而结束应酬,多少有些不自然。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急事。”

这个理由也行不通,万一妻子问起这个人的姓名和长相,那不就穿梆了吗?

“明天一早我还有手术。”

这个理由可能是最没有漏洞的。

想着想着,修平已经到了二楼。究竟是按门铃,还是自己用钥匙开门呢?修平一面考虑,一面走到门口,却发现晚报依然摆在信箱里。

修平心想妻子真是个糊涂婆,居然忘了把报纸拿进去,打开门一看,里面居然黑漆漆的。

他立刻把电灯打开,环顾四周,家里整理得非常清洁,窗帘也依然是拉上的。

“我居然比她早回来。”

不必和妻子打照面,修平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到卧室,脱掉衬衫换上家居服,再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修平看到桌上摆着一封女儿弘美写的信。

信已拆封了,于是修平打开来看,原来是弘美写给妻子的生日卡片。

上面写着:“祝妈妈永远健康快乐”旁边还附注:“下次我会带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

看过这个卡片之后,修平才想到再过两天就是妻子三十九岁的生日。

“这么说,再过一年她也要突破四十大关了?”

修平今年四十六岁,比妻子大七岁,到了明年,他们就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

修平喝着威士忌想道,突然觉得妻子满可怜的。

从前,妻子一直在外做事,但似乎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勉强来算的话,只有她和修平订婚的那一段期间,但前前后后也还不满一年。

紧接着就是生子和工作。虽然工作是她的兴趣,但眼看着她就快迈入四十大关,年华即将老去,修平实在替她感到可悲。

修平之所以如此想,也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和叶子幽会的缘故。想到自己在外冶游,妻子却工作得这么晚,修平就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假如她放荡一点多好呀……”

修平看着生日卡片喃喃自语。

妻子的身材十分苗条,个子也颇高,以中年女性的标准来看,整体的感觉不错,而且脸蛋也还过得去。两个月前,他们夫妻有事约在外头见面,妻子赴约时衣袂翩然的模样,使她看起来约莫只有三十五岁。

芳子的缺点,与其说是外表,倒毋宁说是她那爽朗的个性。她的头脑聪明,工作能力也相当强,但这些优点也使她显得样样比男人强,让男人觉得缺乏情趣。

总而言之,她不是男人喜欢的那一种类型的女人。

就这么一面个着边际地想看妻子的事情,一面喝看威士忌,一晃眼居然已经十点半了。

“难道是加班吗?”

芳子每次晚回家都会事前交代。如果她说“十点钟回家”就一定会在十点钟准时到家,如果说十一点,十一点一到门口一定会有动静。她这个分秒不差的习惯也让人觉得有点乏味。

修平又去倒一点威士忌,边喝边看电视,一下子又十一点多了。

也许是**后饮酒的缘故,酒精很快就产生了效力。

“怎么那么晚了还不回来呢?”

回家时发现妻子不在,修平觉得松了一口气,现在却开始有点生气。

“我先去睡算了。”

修平嘟囔着,又随后拿起酒杯,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冬夜里电话铃声显得特别刺耳。修平有些蹒跚地站起来,拿起听筒后随即有一个男人的声浪涌入耳膜。

“已经到家了吗?”

“你说什么……”

修平不加思索地反问,对方“啊!”了一声,立刻挂断电话。

刹那间,修平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仍然歪着头拿着听筒。

刚才打电话的是一个男人。

听声音大概是三十五岁左右,或许还更年轻一点。也许是夜晚的关系,声音有点含混不清和偷偷摸摸的感觉。

想到这里,修平才回过神来。

“难道那通电话是打给芳子的吗?”

修平又坐回沙发,看着餐具架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二十分了。

修平把酒瓶里就快见底的酒又倒了一点在酒杯中,一口气喝完。

酒就像一团火烧灼喉咙一般,呛得修平开始咳嗽。好不容易制止了之后,修平坐在沙发上再度思索着刚才那通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个男的没错。

那个男的问了一句“已经到家了吗?”就立刻挂断电话。

起初,修平还以为是对方打错电话,但果真如此的话,那个人只要说句“对不起”,不就结了?

然而,那个人显得相当狼狈,叫了一声“啊!”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个人如此慌张,显得事情非比寻常。

如果那通电话既没有打错,却也不是打给自己,那么一定是打给妻子的。

“但是,芳子为什么会有这种电话呢?……”

从“已经到家了吗?”这句话来判断,在这之前妻子应该和打电话的人见面过,两人分手后对方又打电话来,却没想到接电话的人竟是修平,因此显得十分狼狈,惊惧之余赶紧挂断电话。

修平叼起一根香烟,但旋即发觉竟然含错头了,立刻调整过来点上火。

倘若这个推测正确无误,妻子今天晚上必定和其他的男人在一起了。

难道这就是她到了十一点半也还没回家的原因吗?

“不可能的……”

修平摇头喃喃自语。

他根本无法想象妻子居然会和自己以外的男人幽会。当然,由于从事编辑工作的关系,妻子曾和其他男人在外滞留到深夜才回家,但都是基于工作上的需要,不掺杂任何色彩。

从前,修平曾针对这件事问过妻子一次。

“编辑工作往往必须在晚上进行,但你不觉得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实在不妥当吗?”

当时,芳子的脸色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变得气愤不已。

“你把我当成那种放荡的女人了吗?”

“我不是指你,我只是听说其他干编辑的都是这个样子。”

“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妻子的行为的确光明磊落,修平甚至认为她太拘谨严肃了,每次问她要去哪里或者要和谁见面,她总是爽爽快快地回答,不会留下任何疑问。

当时修平还曾想过,如果妻子也稍微放荡一点,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何时何地她始终正经八百的,出门上班也总是在预定时间准时回家,对工作的态度也是一丝不苟,这些优点却使得她愈来愈没有女人味。

“如果有适当的对象,她在外面适度地和其他男人交往其实也无所谓……”

最近,也许心存内疚的缘故,修平甚至如此想过。

因此,现在修平虽然怀疑妻子红杏出墙,但却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倒像是在看小说似的。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妻子半夜不归以及接到一通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却是千真万确的,而且从该名男子慌慌张张的口气来看,此事绝对非比寻常。

“难道做丈夫的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吗?”

喃喃自语的同时,修平的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的身影。

虽已年近不惑,妻子的乳房与腰肢依然柔软并富于弹性。年轻时她比现在更瘦一点,肤色也较黑,最近似乎长胖了一点,连带肤色也白皙了许多。

也许她日益丰盈的肉体正和那名陌生男子的肉体重叠在一起,并把曾经奉献给自己的,也奉献给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修平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不稳定,再度倒了一杯威士忌,往嘴里猛灌。

不可思议地,从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那一刻开始,修平居然对妻子的肉体感到强烈的依恋。十多年下来,已经让修平看腻了,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的妻子的肉体,竟然顷刻间变得新鲜可人。

“真是神经……”

修平咒骂了自己一句,打住无聊的妄想,一看时钟,已经快十二点十分了。

妻子如果必须晚归,一定会在出门时就事先交代,最起码她也会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结果,她连通电话也没有,搞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

修平立刻从一时的妄想中清醒过来,开始担心妻子的安危。

会不会身体突然不舒服而昏倒?还是发生车祸了?

倘若今天晚上妻子曾和那名陌生男子见面,对方必定算好了妻子到家的时间,才打电话过来,妻子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该不会是和那名男子分手后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想着想着,修平对于那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以及妻子究竟有没有偷人,都觉得不重要了。

“无论如何,现在只希望她平安无事地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修平又看一次时钟,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突然间,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修平慌张地把酒杯摆回桌上,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门口的方向,紧接着就听到咯嗒咯嗒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看样子妻子总算回来了。修平本想起身为她开门,但他记得大门好像没锁,于是又坐了回去。

妻子也马上注意到了,立刻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然而,修平却背对着入口,继续抽他的烟。

才不过是几分钟前,修平还在祈祷只要妻子平安无事,他什么都不在乎,如今妻子平安归来,他却又生起闷气。当妻子走进家门的那一刹那,修平本想立刻大发雷霆,但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沉默似乎更具震撼的效果。

修平仍然拍着烟,突然间,他实在很想看看妻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走进家门。

于是,他把身体往后转,窥视了入口一眼,妻子正推开客厅与玄关之间的门,走了进来。

“啊……”

瞬间,妻子轻呼了一声,然后把披在浅咖啡色外套领子上的围巾拿下来,手里却依然拿着那个她上班时经常使用的黑色皮包。

“你居然比我先回来。”

“我九点就回来了。”

“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要晚点回来吗?”

芳子把皮包摆在电视机旁,开始脱外套。她里面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套装,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勉强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她戴了一串稍显华丽的珍珠项链。

“你和厂商在一起吃饭的吗?”

“本来预定是这样的……”

修平对一开始就告诉妻子自己是九点钟回来的,感到懊悔不已。本是为了强调自己已等了很久才说的,没料到却为妻子制造了一个反扑的机会。

“对方临时有急事,所以吃过饭之后我就回来了。”

“你应该先跟我说的。”

“可是,你不是不在公司里吗?”

“那么,你要离开医院之前也可以打个电话通知我啊!”

“对方临时有急事,我也没办法嘛!”

平常妻子晚归修平绝不会生气,尤其他在外打野食回家之后,总是采取低姿态,甚至连茶水都不好意思麻烦妻子侍候。

但是今天不同,修平接到了那通怪电话,于是便把不快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

芳子似乎察觉到修平有些异样,却径自走入寝室,开始换衣服。

客厅里剩下修平一个人,他反刍着妻子刚才的态度。

老实说,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张惶失措的样子。

然而,仔细一想,妻子打开大门的那一刹那开始,就应该发觉他已经回家了,因为修平的鞋子摆在玄关。从她打开大门一直到走进客厅为止,有好几分钟的时间足供她把情绪稳定下来,做好心理准备,究竟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丈夫。这一阵子以来,修平每次和叶子幽会之后回家,也都是这个样子。

尽管如此,一个人若是做了什么内疚的事,必定会有表现得不够自然的地方。即使连修平这种偷渡过不计其数的老手都会变得笨拙迟钝,何况是纪录一向良好的妻子,更不可能不泄露一些蛛丝马迹。

思前想后,修平终于发现一个可疑点,就是妻子对于自己的晚归,居然没有道歉。

若是平常,她一定会坦率地说句“对不起”,今天却一反常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也许她的态度是表示:“你自己说要晚点回家,现在提早回来怎么能怪我呢?”

提到这点,修平的确站不住脚。不管怎么说,自己在外风流是千真万确的事,不能倚仗自己早回家就逞威风摆架子。

想着想着,妻子又走回客厅。已经十二点多了,本以为妻子会换上睡衣,没想到她竟然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裙子和一件灰色的毛衣。

“我泡茶给你喝,好吗?”

芳子斜看了修平一眼,便往厨房走去。修平看着桌上的信,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这封信是弘美……”

“唉呀!不要说了……”

她似乎对弘美说的那句“要带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相当不满意。此时,瓦斯炉上的开水开了,发出“呜呜”的声音。当声音平息屋里又恢复宁静时,修平问道: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工作结束之后我又去喝了一点酒。”

芳子背对着修平,站在厨房前的餐桌旁泡茶。

“这么晚回来,害我担心死了。”

“我又不是小孩,不会有事的。”

芳子把茶杯摆在托盘上,拿了过来。

“你说去喝酒,是同事大伙儿一起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

芳子打开电视,和修平并肩坐在沙发上。画面上节目主持人正在和一个靠裸露起家的女明星交谈。芳子似乎并没有用心在看电视。修平凝视着她的侧面,说道:

“刚才有一通电话。”

“谁打来的?”

“那个男人没有报姓名,只问了一句‘已经到家了吗?’”

修平偷偷地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却依然紧盯着电视。

“我一说话,他马上就把电话挂了。”

“可能是打错了。”

“可是,那人慌张地叫了一声‘啊!’”

“最近有很多电话都是故意恶作剧的。”

“不过那个人的口气实在很慌张。”

“想必是个冒失鬼。”

芳子微笑道。如果单从这个笑容来看,修平绝不会怀疑妻子红杏出墙。

“我累了……”

“我去铺被!”

妻子的身影再度消失在卧室里。

修平始终不喜欢弹簧床,因此他们的卧房是日式的,就寝时必须先铺被。但是,像弘美那种年轻女孩,喜欢睡床的几乎占压倒性的多数。

“现在这种时代,铺被子睡觉已经落伍啦!”

弘美曾经取笑过修平。

修平却认为弹簧床太占空间,而且睡起来不舒服。

在工作时修平接触到的腰痛患者,大部分的病因往往都是长年睡弹簧不好的廉价弹簧床所致。弹簧若是不好腰部就易于凹陷,即使睡觉时背部的姿势仍然略微弯曲,这种姿势除了加重脊梁的负担,更将导致腰部及脊椎骨酸痛。当然,如果购买质纯坚硬品质优良的弹簧床,就不会有类似的问题发生,但若是长期使用,腰痛的毛病仍势所难免。

睡在铺好棉被的榻榻米上,根本不必担心这些问题。

毕竟棉被是日本人长期孕育而成的生活智慧之一。

修平曾对病患如此说过,当初搬到这栋公寓时也没有买床。妻子了解修平的好恶,自然也没有加以反对。

倒是女儿弘美曾提出抗议:“如果睡弹簧床的话,妈妈就不必每天那么辛苦帮你铺被子……”

的确,若是睡弹簧床的话,就可免去早晚的叠被与铺被,也可节省处理这些事情的时间。铺被与叠被都是妻子份内的事,无怪乎女儿要为她抱不平。

然而,日本的湿度过高,弹簧床容易发霉衍生细菌,而早晚各一次的铺被与叠被,不但能保持清洁,更能提醒自己又过了一天。

“如果睡弹簧床,女人会愈来愈懒。”

听修平这么说,弘美立即傲慢地顶嘴:

“我偏偏要找一个喜欢睡弹簧床的人结婚。”

当初结婚时修平也曾考虑过使用弹簧床。双人弹簧床虽然富于浪漫情调,但两个人睡得太靠近,反而不易人眠。有时候,只要想到必须每天晚上都和妻子肌肤相亲同榻而眠,修平就会变得有些抑郁寡欢。

修平的朋友中,既有新婚不满半年就把双人床改换为两张单人床的例子。

原因是即使感情笃深的夫妇,也有吵架闹别扭而想独自清静的时候,双人床就无法发挥隔离的效果,而对当事人产生一种压迫感。

幸好修平从一开始就是铺棉被睡觉,不曾面对如此尴尬的状态。

棉被的好处在于即使并列铺陈,却依然个别独立,感觉上和单人床颇为接近。换言之,棉被兼具了双人床的亲切感,以及单人床的独立感的双重功能。

这就是棉被的优点,也是日本暧昧的民族性的一种象征。

“被铺好了。”

“哦!”

妻子把桌上的茶杯端往厨房。

今天晚上妻子似乎也非常疲倦。

修平站起来走进卧室。

卧房里摆着六块榻榻米,左边有一个窗户,衣橱和梳妆台则紧依着右边的墙壁并排在一起。两床棉被铺陈的方向和衣橱成平行状态,圆圆的床头台灯让室内产生了股温暖的感觉。

如果注意看,卧房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当修平躺进被窝时,他发现自己和妻子的棉被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正确测量的话大约有十公分左右。修平把脚摆人缝隙里,立即接触到冰凉的榻榻米。

老实说,以前修平总是一进卧房倒头就睡,从不曾注意过两被之间的距离有多大,或者某些部分是否相互重叠。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今天注意到了呢?

修平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看着天花板,心想:

这个缝隙绝非偶然,必定是妻子刻意制造的。

为什么今天她要制造这个缝隙呢?

如果真的是刻意制造的话,她的用意无非是今天晚上不愿意修平接近她。

修平的耳际再度响起电话中那名男子的声音。

妻子果真和那名男子幽会了,铺棉被时刻意制造缝隙就是她心虚的证明。

想到这里,修平记起今天晚上他和叶子之间的对话。

“如果今天晚上回家之后他向你求欢,你怎么办?”

一度缠绵之后,修平露骨地问道。

“我当然不可能会接受罗!”

“假如他非要不可呢?”

“我会拒绝。”

“这样搞不好会吵架哦!”

“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不就结了?譬如说身体不舒服啦!疲倦啦!都是很好的藉口。”

“你先生会这样就算了吗?”

“这种事用强迫的,那多无趣!”

当时修平没有继续追问,但心里并不完全赞同叶子的说法。

有时男人就是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女人就范,才能得到快感。大多数的男人虽不致如此蛮横,但往往愈被拒绝斗志愈高昂。至少自己面临那种场面时,绝不会轻易打消念头。

“这么说,你尝不到一个晚上和两个男人**的乐趣罗!”

“住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叶子皱着眉骂道。

“芳子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修平安慰自己,然后把台灯的亮度转小一点,闭上眼睛。

但是,真的想睡时反而愈清醒。

照理说,和叶子见过面,之后又喝了不少威士忌,应该很快就进人梦乡,此刻修平却毫无睡意。

无可奈何之余,只得对着隔壁客厅与卧室的那扇纸门,叫道:

“喂……”

没有回应,修平又叫了一次,芳子才应了一声:

“什么事?”

“我看你好像很累,赶快来睡嘛!”

“哦!”

芳子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走到房门口,说道:

“洗过澡之后我就睡。”

年轻的时候,修平曾为了强拉妻子和他一起洗澡而发生口角,现在他已经没有这种兴致了,甚至连和妻子**的次数也都减少了很多。

一个月顶多两至三次。

尤其是这一年来,自从有了叶子这个地下情人之后,次数已经减少到一个月一次了。

对于这件事,修平不了解芳子的想法,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

修平一直单纯地认为,妻子是因为工作忙碌,所以没有什么特殊的欲望。

但是,如果妻子的生理欲望是靠其他男人来满足的话,那就糟了。

“我怎么老是把事情想到这一方面呢?”

修平暗骂自己一句,打了个呵欠,闭上双眼。

正文 2、春雪

从下午开始下起的雨,接近黄昏时转变为雪。

然而,三月的雪没有隆冬时那种严寒的况味,让人产生一种恋旧的情怀。

五点正速见修平走出医院,立刻搭乘开往新宿的电车。

和冈部叶子约会时如果下雨或下雪,修平就会稍感安心。即使两人漫步街头,只要撑起雨伞就能够避开人们的视线。平常令人感到心烦的雨、雪,似乎成了他们二人幽会时的隐身蓑衣。

但是,今夜的幽会和室外的气候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约在新宿西口的某家旅馆,在那里吃完饭之后就可以径赴楼上的客房部。所有的节目都在同一家旅馆内进行,没有外出的必要。

尽管如此,修平之所以仍然因下雨而心安,无非是和有夫之妇秘密幽会而感到心虚所致。

修平在约定的六点钟准时抵达旅馆人口右手边的咖啡厅,五分钟不到叶子就出现了。准时是叶子讨人喜欢的优点之一,到目前为止,她从来不曾迟到超过十分钟以上。也许在健身中心工作必须和各式各样的人预约时间,养成她如此良好的习惯。

“让你久等了吗?”

今天的叶子在白色香奈尔的无领外套上,配戴了一条珍珠与黄金混合而成的项链。时值气候依然微寒,她竟然没有穿大衣,但看起来却富于青春气息。

到目前为止,修平和叶子幽会大都利用宾馆。

这种宾馆的缺点在于出人时会相当难为情,而且给人一种不洁的感觉。当然,房间使用过之后被单和浴衣都会换新,但棉被似乎不是每次都换。

就这点来看,旅馆似乎就比较干净,即使两个人一同进出也不会产生抗拒感,而且便于等候,只要有钥匙就能自由出人客房部。

然而,旅馆的索价较高,付了整晚的住宿费,如果只利用两、三个小时就退房,那么还是宾馆比较划得来。而且宾馆还附有放映A片以及电动弹簧床等多项服务。

当然,旅馆与宾馆设立的目的与诉求的对象不同,无法加以比较,但有时修平会感到不甚满足。

但是,最近修平已经对那种服务感到厌倦了。

起初那些服务的确令人感到新鲜刺激目不暇给,但久而久之,就开始感到厌烦,甚至恶心,清洁干爽的旅馆却充满沉稳宁静的气氛。

叶子自然也比较偏好旅馆。

因此,当叶子拥有充裕的时间,而修平也没有其他的事时,他们就会选择在旅馆里约会。

在咖啡厅会合后,他们立即走到位于三楼的日本料理店。

叶子虽具有营养师的资格,事实上是扮演控制与管理饮食的角色,她的工作就是为健身中心的会员订制食谱,因此对食物中卡洛里的比例知之甚详。

叶子主张中老年人摄食日本料理比较合乎健身之道,她本身也是日本料理的爱好者。

坐在柜台边,他们点了三月份新上市的春笋、裙带菜、家鲫鱼以及蛤仔汤。

叶子有一点非常妙,在日本料理店她绝不点生鱼片或咖哩烤肉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家里也吃得到。”

她本身是职业妇女,手头不会太紧,但在这方面却算得很精。

在旅馆进餐所费不赀,若是不会点菜,一顿饭的钱往往会比房间的住宿费还贵。

就拿今天晚上来说,在旅馆吃饭和开房间,最起码得花上三万圆。

修平只把基本底薪拿出来作为家用,至于其余的特别津贴就全部落人他的口袋,变成私房钱。自从妻子出外工作之后,修平存私房钱事实上已是公开的秘密。

因此,修平每个月总有五、六万圆的零用金,再加上其他开业医师委托他执刀所给予的礼金,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五、六万圆可供他使用。

在上班族中他的收人算是相当丰厚,但也必须庆幸妻子是个职业妇女,他才能如此轻松。

吃完饭后,他们两人理所当然地搭乘电梯,前往客房。

和叶子碰面之后,修平已经先向柜台领了钥匙。

幸好电梯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抵达十八层楼后,他们走进右手边的一个房间。

“有两个双人床耶。”

平常总是只有一个双人床,因此叶子显得很惊喜。

“你今天好奢侈哦!到底怎么一回事?”

被叶子这么一问,修平真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势必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话,刚才搭乘电车前往旅馆的途中,突然间想到芳子也可能在什么地方和其他男人约会,正是修平今天一反常态出手大方的原因吧!

自从一月底接过那通奇怪的电话以来,芳子的举止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单从表面来看,那通电话可能真的是打错了。

然而,修平却无法完全释怀。他常常告诉自己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另一方面,受骗的感觉却不时地涌上心头。

“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地享受一下。”

“可是,我十一点左右……”

如果十一点从旅馆出去的话,叶子大概可以在十一点半到家。

叶子晚归时她的丈夫都在做些什么呢?这虽是别人的事,修平却经常为此感到不安。

根据叶子的描述,她丈夫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是否经常加班或出差不在家呢?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一直任由妻子经常晚归呢?

但是,修平却从来不曾追问叶子家里的事。

好几次都是话到唇边又缩了回去。如果真的开口盘问的话,也许两人之间维持良好的微妙关系将就此结束。还是不要触及这类话题,大可在混沌中充分发挥想象力,保证相安无事。

“夜景好美唷!”

站着窗边俯看夜景的叶子,娉婷雅致清新动人,那一瞬间宛如置身画中的美女。如果再高一点她的条件是可当模特儿,事实上叶子已具备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健康美了。

修平陶陶然地走到叶子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叶子仿佛等待已久似地回过头来,把脸蛋依偎在他的胸前。

叶子的身高比芳子略矮,修平搂起来更顺手。本想轻轻地吻她,然后顺势往床上带。

“等一下……”

叶子从修平的双臂中溜开,把灯关掉,开始脱衣服。

接着,修平只需要在床上等待,叶子自然会迎上前来。

这方面的痛快干脆也是叶子的优点之一。

“我把灯稍微打开一点。”

修平捻亮了床头灯,紧抱住叶子。

叶子竟然胖了。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实际接触时,她的臀部与胸部都比以前更丰盈了。

比较起来,和妻子**就单纯多了,修平不会采取迂回方式,从一开始就正正经经地求欢,然后正正经经地结束。总而言之,和妻子**宛如穿上武士的大礼服一般,十分累赘,和叶子在一起时却像穿家居服一样轻松自由,自然能够完全放松尽情享乐。

此时,叶子凝视着修平,慵懒地躺卧在床上。

“你在想什么?”

“没有……”

叶子慢慢地摇摇头。

修平想起今天出门时对妻子说的“今天不回来吃晚饭”这句话。

从前妻子一定会问“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吗?”最近却几乎不曾问过。当然,今天早上她也是默不作声。

“舒不舒服?”

修平对叶子问道,似乎是为了撇开妻子的影子。也许是问得过于直接,叶子没有回答,却在修平的怀里轻轻地点点头。

“今天晚上回家,如果他向你求欢怎么办?”

“拒绝吗?”

“我们已经很久没做了。”

修平把身体往后退,在淡淡的灯光下凝视着叶子的胸部。虽已年过三十,她的皮肤依然细致紧缩,乳房也挺拔富于弹性。面对如此美好的躯体,竟会有不为垂涎三尺的丈夫?

修平用食指揉搓乳头,说道:

“他没有发觉你外面有男人吗?”

“我不知道。”

“至少会感到有点不对劲吧?”

“或许吧!”

“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吗?”

“大概有点不高兴吧!”

“说得好像不关你的事似的。”

叶子微笑了一下。门外传来微弱的说话声,不久便消失了。有两、三个男客人走过门前的走廊。

“我知道了,他一定很爱你!”

照理说,提到叶子的丈夫时应该称呼人家一声“你先生”或“你丈夫”,不知道为什么修平总是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你,所以忍耐下来。”

“或许吧!”

叶子竟然爽快地附和,使修平感到有点妒嫉。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无法忍受。”

“我也是这么想!因为你爱你太太嘛!”

“才不是这样呢!妻子在外偷人对丈夫是一种侮辱。”

“可是,女人也不必对丈夫的风流睁一眼闭一眼呀!”

叶子的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修平却总觉得有点不服气。

“你那口子实在真伟大啊!”

“我不知道他到底伟大不伟大,不过人倒是满好的。”

“你爱他吗?”

“那倒并不尽然,他有时候好到令人讨厌的地步。”

叶子的丈夫似乎有点懦弱,看样子他们的家庭生活大概由叶子操纵支配。

“可是,你并没有和他离婚的念头啊!”

“如果我跟他离婚的话,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叶子的问题过于唐突,修平不知该如何回答,叶子笑道:

“算了啦!我知道你只把我当成玩伴罢了。”

“没有这回事,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认真……”

“你只要给我性的快感我就满足了。”

修平被叶子说得有点难为情,但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

“你还年轻,将来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我也许天生就是个贱骨头吧!”

叶子如此坦率地自我剖白,修平又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如果再找的话,我希望和年纪更大一点的人在一起。”

“可是,你的他仍然默默地在等你回头啊!”

“他根本不成问题,他也有他的乐子。”

“你有明确的证据吗?”

“男人都不是撒谎的料,他根本瞒不了我的!你太太也一定知道我们的事。”

话题突然扯到芳子,修平立刻把一直摆在叶子胸部上的手挪开。

“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

“你太太很贤慧,明明发觉了,却装作不知道。”

“她真的知道了吗?”

“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一定会变得爱漂亮,重视穿着打扮,而且经常找藉口晚回家,反正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就是了。”

修平发觉叶子讲得一点也没错。

“你先生也是这样吗?”

“他没有那么明显。每次听到别人说她先生变得怎么样又怎么样的时候,我就觉得好有趣哦!”

叶子明快的声音中已找不出刚才因兴奋而呻吟的余绪。

“我的好朋友也有人背着丈夫和其他男人来往,结果她们的先生也完全没有发现耶!”

“你有很多这种朋友吗?”

“不少哦!而且这些人都自然而然地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交换情报吗?”

“当然罗!但是,主要的目的还是拿彼此当幌子,出门时就跟先生说是和那些太太们在一起,先生都不会疑心。”

“挡箭牌嘛!”

在外风流的丈夫都是单打独斗一个人绞尽脑汁,妻子们打的却是团体战,效果更为惊人。

“我有一个朋友每个月都要去一趟名古屋。”

“特地从东京赶去?”

“她的情人在大阪,只好选择中间站的名古屋作为幽会的地点。他们两个人每个月只能见一次面,不过据说每次都浪漫极了。”

“你这个朋友的先生也不知情吗?”

“她每次都说到朋友家玩,她先生也都信以为真。”

“如果她先生真想追究的话,不是立刻就穿梆了吗?”

“但是,男人通常都不会这么做,对不对?你们都认为自己的妻子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再说,跟踪结婚多年的妻子,也有伤你们的自尊。”

的确,即使最近芳子的行动有些怪异,修平也没有立刻委托侦探社着手调查的念头。

“这么说,这种事往往只有做丈夫的不知道罗!”

修平又想起了芳子。芳子有工作当藉口,根本不必串通朋友做伪证。如果今天她说要出差,她就可以自由行动,不但可以到名古屋,甚至可以去福冈、札幌。就拿目前来说,她大概每个月去大阪一次,必须过夜时一定会把旅馆的名字交代清楚,让修平安心,然而,这么做并不足以证明她没有地下情人。

“你是不是也能离开东京,到别的地方旅行呢?”

“你是说你要带我去吗?”

叶子抬起头来问道。

“住一个晚上的话没有问题。不过,不能说走就走,要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六月份医学会议要在札幌召开。”

“陪你参加医院会议?我才不去呢!”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啦!”

修平的一些同事以及大学同学也将出席该项会议,但若是在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和他们分手的话,修平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你要用什么理由去呢?”

“我迟早会想出来。”

叶子淘气的笑道。来医院参加讲习会时,叶子看样子像是个正正经经的职业妇女,事实上,她也是一个相当高明的玩家,年纪轻的男人可能很难驾御她,反而会乖乖地任她摆布。

他们两人在十点半下床。刚进房间时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此刻有半数以上已熄灯就寝,连高速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减少了很多。

“喂!我们下去跳舞好不好?”

“新宿有些气氛非常不错的地方哦!”

“我不跳迪斯科。”

“不是啦!是舞厅!去的人大部分都是正派的中年人,感觉真的很好哎!”

修平还是学生时正式的交际舞非常流行,但现在已经过时,一说到跳舞修平就以为是指迪斯科。

“都是夫妻结伴同行吗?”

“应该也有,不过还是以情侣居多。就算和同性朋友去也满不错的。”

“这么说,你在那里也曾和陌生男子跳过舞罗!”

“别人要请我也没办法嘛!”

“实在很危险……”

叶子的外型好,运动精神又发达,舞跳得也不错,势必会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修平光是听她这么说,就觉得有点嫉妒。

“不会有事的啦!大家都是爱好舞蹈才去那种地方,再说跳舞也是正当的运动啊!”

“但是,有些男人还是会藉机对女人发动攻势。”

“这个倒是有。”

“你从哪时候开始涉足那种地方?”

“大概半年以前,不过我只去过两次。”

“已经够多了,那种地方的男女关系非常复杂。”

“你这么担心的话,那我们一起去好了。在那里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

“各式各样?”

“从活蹦乱跳的黄毛丫头到美丽端庄的中年妇女什么人都有。不过,还是以我这类的欧巴桑占多数。”

叶子虽已年过三十,却无法让人把她和欧巴桑联想在一起。

“男人的感觉又如何?”

“都是正派的上班族,气质不会太低俗。”

“这么说,到那种地方的男人都是下班后直接从公司赶去的吗?”

“是啊!有的人甚至在手提公事包里摆了一双舞鞋。”

修平原本以为下了班之后,迈人中年的上班族的最佳去处是酒廊或麻将馆,没想到居然也有人喜欢泡舞厅。

“丈夫在下班之后到那种地方,太太们都不知道吗?”

“刚好相反,应该说太太们到那种地方,先生们都不知道。”

“大家都不想回家吗?”

“也许是想藉此发泄工作上的不满吧!”

“可是,那种地方总令人感到**。”

“你说话好恶毒哦!”

“到那种地方去,若是碰到熟人不是很不好吗?”

修平突然间想到妻子去那种地方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实在没办法把妻子和那种地方联想在一起。

“我们走吧!”

话一说完修平感到心情有些沉重。如果是宾馆的话,他只需把钥匙还给柜台,付完帐就可以离去;但是订了旅客的房间,两、三个小时后就退房,实在有点尴尬。利用旅馆的大部分都是过夜的旅馆,如果有人中途退房,那么他的意图就非常明显了。

十一点钟过后旅馆的柜台显得相当悠闲,偌大的柜台只有两个服务生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修平走到右手边的“出纳”之处,交出钥匙。

“您要退房了吗?”

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服务生问道。

“我突然有急事,麻烦你帮我结算一下。”

“好的。”

明明知道只要把费用付清,旅馆方面不会在乎你的目的究竟是过夜,还是为了春风一度,修平却依然有点忐忑不安。

付清帐单之后,修平慎重地行了个礼。

“多谢。”

修平紧抓住收据,走往叶子等在那里的计程车招呼站。

“就这么说定了,下次陪我一起去北海道。”

“知道了。”

叶子点点头,率先坐进一辆计程车内。

“晚安。”

隔着半开的车窗,叶子的笑容清晰可见,但随即隐没在旅馆前方的黑暗之中。

当计程车即将开到家时,修平循例把双手摆在胸前。

并不是领带有重新调整的必要,修平只是想找出自己的穿着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从浴室出来之后内衣穿得整整齐齐,衬衫上也没有留下口红印,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显示自己在外幽会。

确定无穿梆之虞后修平步下计程车,一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

虽然相当晚了,但只要在凌晨以前回到家,可能都无法避免与妻子尴尬地面面相对。修平装成喝醉了酒,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自己用手中的钥匙开门。

和叶子幽会后,修平回家时总是自己开门,然后装出很不高兴的模样走进屋里,一句“我回来了”也不肯说。今天晚上他依然故技重施,走到客厅时却看到放春假从学校宿舍返家的弘美,正背对着自己在看电视。

“喂……”

“啊!爸爸……”

弘美似乎被修平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她像小鸟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

“怎么了?”

“你突然进来,把人家吓了一跳。”

“妈妈呢?”

“出去了。”

一听说妻子不在,修平总算松了一口气,顺手把领带解开。

“去哪里了?”

“大概是公司的事吧!她刚刚才打电话回来说会晚点回家。”

弘美盯着电视说道,态度有点不耐烦。

修平走进卧室,脱掉西装换上睡衣。

今天早上修平说“不回家吃晚饭”时,妻子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问些什么。

如果必须搞到三更半夜才能回家,修平必定会说明理由,譬如“和某某人一起吃饭”或“和某某人约会”。如果只说“不回家吃晚饭”的话,就表示不会太晚回家的意思。

这种做法并不是修平和妻子事先商定的,而是两个经年累月相处在一起的人,自然而然产生的默契。

“妈妈没有说什么吗?”

走回客厅,修平问道,弘美不耐烦地答道:

“没有……”

“去泡茶给我喝。”

修平拿起桌上的报纸时,弘美站了起来。

“爸爸,你今天没有喝酒哎!”

“当然罗!怎么了?”

“妈妈说你今天会很晚回家,所以我想你一定会喝得醉醺醺的。”

“妈妈是这样说的吗?”

弘美点点头,点燃瓦斯炉烧开水。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修平心想:

我早上只说不回家吃晚饭,她怎么误解为我会很晚回家呢?

难道是她听错了吗?还是她已经察觉出自己将和叶子幽会呢?

修平想起了两个月前那名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

那天,修平和叶子幽会后,回到家时妻子也是还没有回来。

“到底怎么一回事……”

修平不觉地嘟囔着,此时,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

他心想也许又是那名男子,不安地回过头来,却见弘美已拿起电话。

“喂,哎,是的,没错……”弘美说话的口吻颇为客气恭敬,看样子对方不是男性。

和对方来回对话两、三句话之后,弘美用手掌捂着话筒,说道:

“你认识一位佐藤小姐吗?”

“佐藤…”

“她说是你的病人,有话想问你。”

姓佐藤的人很多,也许自己的病人中真有一位佐藤小姐,三更半夜打电话到家里来,究竟有什么急事?

修平疑惑地拿起听筒,耳边即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叶子啦!很抱歉,我使用假名。是这样的,我有一样东西丢在旅馆的房间里了。”

“东西丢了……”

说到这里,修平慌张地看着弘美。

“喂喂……”

修平对着听筒,改换了说话的口气。

“你忘了什么东西?”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女儿吗?”

“是的。”

“你太太也在家吗?”

“不在。”

突然间,听筒那端传来叶子的笑声。

“她在你旁边,所以你不方便说话是不是?”

叶子的废话过多,修平开始烦躁起来。

“没有这回事,你有什么事赶快说。”

“我把手表丢在旅馆的房间里了。”

“手表……”

修平回过头来看,弘美正背对着自己在看电视。她似乎根本不关心这通电话,但是电视的音量不大,如果她注意一点的话,一定听得到自己说些什么。

“我想可能是摆在床头柜上面,你有没有注意到?”

叶子这么一说,修平才隐约想起,但并不确定。

“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这就伤脑筋了。”

“可不可以麻烦你打电话问一下那家旅馆,假如真的丢在那里的话,请他们代为保管。”

叶子的请求并不过份,房间登记的是修平的名字,叶子不便打电话询问手表的下落。

“其实这通电话我也可以自己打,但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我知道,手表有没有什么特征?”

“是欧米茄的,表带是咖啡色的。”

“我知道了。”

“那么,看怎么样你待会再打电话给我。”

“今天晚上吗?”

“没关系啦!我不会这么早睡。”

修平点点头,正想挂断电话,又听到叶子在听筒那端说道:

“我不像你们这么美满,所以你不必担心。”

挂断电话,修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叶子要自己打电话到旅馆,确定手表是否丢在那里,实在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

弘美就在身旁,总不能当着她的面,打电话问旅馆是否拾获一支女用手表吧!

但是,叶子却等着回话,看样子这通电话说什么也要打。

修平踱着步思前想后,弘美见状问道:

“爸爸,你怎么了?”

“没有啊……”

修平含糊地应道,却又立刻改口:

“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病人突然有点事,我马上就回来。”

修平决定出去打公用电话。

“刚才那个女的,真的是你的病人吗?”

“当然是罗!”

修平穿上刚刚脱掉的长裤和外套,走回客厅时,弘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问道:

“万一叫不到车怎么办?”

“不会的,现在还不至于太晚。”

“下雨了哦!”

弘美说话的口气和妻子十分相似。

“你跟妈妈说我马上回来。”

“知道了。”

修平拿着雨伞走出公寓,发觉傍晚下过一阵子的雪,此刻已转变成雨。

公寓的入口处就有一架公用电话,修平却嫌太醒目了,遂走到距离公寓约五十公尺处的公用电话亭。电话拨通后,随即有一位服务生应声。

“很抱歉,我有一支手表掉在你们旅馆的房间里了……”

修平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报上房间的号码并说明手表的特征,不一会服务生就有了回音。

“是一支咖啡色表带的女用手表吗?”

“找到了吗?……”

修平不自觉地对着听筒鞠了一个躬。

“我们暂时为您保管,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来拿?”

“明天再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明天一定去,谢谢你了。”

修平再度对着看不到的对方深深一鞠躬,然后挂断电话。

这下子总算安心了。修平又取出一枚十圆硬币,打电话到叶子家。

到目前为止,修平和叶子联络总是打电话到健身中心,这么晚打电话到她家,今天还是第一次。因为修平担心接电话的人是她丈夫,不过,今天是叶子要自己打过去的,应该不会出问题才对。线路接通后,电话果然是叶子接的。

“打到了。”

“还好,是不是真的摆在床头柜上?”

“这个我没有问。旅馆会暂时代为保管,我看你明天还是赶快去拿回来比较好。”

“你要我去拿啊?”

“东西是你的,你当然最清楚罗!”

一个大男人去认领一块女用手表,实在不太好看。

“你突然打电话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你现在在那里?”

“在我家附近的公用电话亭。”

“难怪你刚才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女儿在旁边,我不方便说话嘛!”

“你太太也在吧?”

“不是已经说过不在了吗?”

修平说这句话的同时,有一辆汽车驶过公用电话亭,停靠在公寓大门前,由于夜色昏暗以及下雨的关系,修平看不真切,但好像是一辆白色的轿车。

“你回到家之后,必定是个好丈夫和好爸爸对不对?”

“不要说这些废话,好不好?”

“你一回家就把我给忘了。”

“那有这……”

说到这里,修平就没有下文了。

从公用电话亭可以看到公寓人口。公寓四周一片漆黑,人口处却有一盏荧光灯绽放着冷峻的光芒。

一个女人从轿车里走出来,站在公寓的走廊上。她穿着一件大衣,右手拿着一个很大的手提袋和雨伞。

那个女人回过头时,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男人。

“喂喂……”

听筒那端传来叶子呼叫的声音,修平却依然紧盯着公寓的入口。

站在走廊上的女人正是修平的妻子,和她说话的好像是一个头发很长的男人。那个男人比妻子高一个头,约有一百七十七、七十八公分。他背对着修平,修平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他穿着一件夹克,看来不是一般的上班族。

那个男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话说个没完,而芳子似乎非常注意附近的动静,不时地环顾四周。

“怎么回事啊……”

叶子再度在电话中盘问时,那个男人伸出双手,芳子随即紧握住那双手。

那个男人依然背对着修平,芳子却不经意地往修平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把视线挪回到那个男人身上。

修平赶紧转过身,以免妻子看到自己,当他再度往公寓人口看去时,他们两人已经松开双手,那个男人正要坐回驾驶座。坐定之后,芳子挨近车窗,彼此又交谈了几句话。最后芳子点点头,轻轻地挥挥手,白色轿车才慢慢地驶开公寓人口。

“原来如此……”

当妻子的身影走进公寓时,修平如此喃喃自语,叶子的声音又从听筒中传来。

“喂!喂……”

“哦!对不起。”

修平慌张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突然不说话,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昏倒了呢?”

“我刚才看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是什么?”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清楚嘛!”

“我迟早会告诉你的,我现在要挂电话了。”

挂电话的同时,修平突然感到十分疲倦。虽然并没有做什么激烈的运动,他的双手却直冒汗,心跳的速度也加快了。

“果然被我料中了……”

修平在公用电话亭里猛敲自己的额头。

雨依然下着,修平凝望着公寓人口,为是否该回家而犹豫不决。

从前,每当修平听说别人的妻子红杏出墙,他就会忘记自己和叶子之前的暧昧关系,为那些女人的丈夫打抱不平。

他不了解那些丈夫们究竟怎么搞的,他认为他们尽可以对不贞的妻子施以饱拳,甚至立刻提出离婚的要求也不算过份。男人们为家庭与事业奔波劳累,女人们却乘机偷人,实在太过份了。

然而,一旦自己面对类似的情况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自己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请问妻子:“那个男了是谁?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公共电话亭里,有点不知所措。

修平干咳了一声。

都怪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否则此刻根本不会这么难堪。然而回过头一想,回自己的家有什么好犹豫的?

于是,修平拿起摆在角落里的雨伞,走出公共电话亭。

在大雨中修平快步迈向公寓,走到电梯前他又停住了脚步。

现在回去的话,妻子和弘美应该都在屋里,在她们面前自己该装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虽然不想给妻子好脸色看,但这件事和弘美一点关系也没有。

下了电梯走到家门口时,修平把手摆在脖子上,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表情,才伸手按电铃。

按了两次里面才有人来应门。

“哦……”

来开门的是妻子,确认是修平之后她立刻蹲下来,把摆在门口的鞋子挪到一旁。

最近妻子的态度有一点令修平十分不悦,就是修平回家时她都不说:“你回来了!”多半就像刚才那样,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

长年相处似乎不该如此吹毛求疵,但修平却挥不去那种不被重视的感觉。以这种态度迎接辛勤工作了一整天的丈夫,未免太不敬了。

尤其是今天晚上,妻子冶游到将近午夜才回家,面对自己却只说了声“哦”,实在是厚颜无耻。

修平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他一声不吭地走进屋里。

弘美和刚才修平出门前一样,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她那细细的双腿和微凸的胸部,显示她正处于即将长大成人的青春期。

修平走进卧室,脱掉外出服换穿睡衣后,随即走回客厅坐在弘美身旁的椅子上。

“给我泡茶!”

修平没好气地说道,妻子立刻从桌上的水壶里倒出一杯开水。

“怎么这么快?”

“你说什么?”

“弘美说你有急事到医院去了。”

修平衔起一根烟,点火时妻子又问道:

“你没有去吗?”

“本来要去,但走到半路上又回来了。”

“这样没有关系吗?”

妻子的态度有点先发制人的味道,修平回家虽然的确嫌快了一点,但他决定不再回避,打算应战到底。

“这么晚出门实在不太好。”

“可是病人不是等着你吗?”

“我打电话通知过了。”

弘美在旁窥视着他们,她似乎发觉父母对话中的火药味很浓,一副十分担心的模样。

修平喝了一口茶。此刻,他实在想说几句难听的话,但是有孩子在场,却又不便启齿。

修平把视线挪到弘美身上。

“你该睡了,已经十二点多了哦!”

“可是,我明天放假啊!”

弘美的确是放春假才回家的。

修平衔着香烟,窥视着坐在前面的妻子,回家后也许换过衣服,她现在穿着一件浅咖啡色的毛衣和藏青色的裙子,头发像平常一样挽了起来,尤其是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

妻子究竟是不是刚才那个站在公寓人口和男人交谈的女人呢?

修平叹了一口气,终于大胆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没多久。”

妻子站起来走到餐具架前。她不知道在找什么,修平对着她的背影,继续追问:

“怎么那么晚?”

“公司有人辞职,同事们就聚在一起欢送他。”

“你事先不知道吗?”

“我本来以为很快就会结束,而且我想反正你会很晚回家,所以……”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很晚回家?”

“你不是一向如此吗?”

说到这里,芳子似乎有意岔开话题,转身向弘美问道:

“这个包裹是哪时候寄来的?”

“三点钟左右,没有印章真是麻烦。”

“我不是告诉过你摆在这里吗?你看,在这里面。”

妻子指着餐具架里的一个小抽屉,说道。修平的话被打断,又喝了一口茶,发觉味道已经不够浓了。

“你再帮我泡一杯茶好不好?”

“你不是要睡了吗?”

修平把茶杯摆到妻子面前,有点结巴地说道:

“以后再参加什么聚会,最好安分点。”

“你说什么?”

芳子回过头来问道,修平发觉她的脖子上有一个淡淡的红印。正想仔细看清楚时,芳子又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

“弘美一个人留在家里怪寂寞的。”

“我不在乎。”

修平想藉着弘美责备妻子,不料弘美立刻摇头说道:

“妈妈只有今天晚回家哦!”

看样子弘美是站在妻子那一边,她们似乎满团结的。修平心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绝不能示弱。

“这么晚了,大概没有电车了吧!你是怎么回来的?”

“有是有,不过今天有人开车送我回来。”

妻子重新泡好了茶,又坐回椅子上。面对面坐着,修平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但如果就此退怯的话,无异坐失大好的进攻机会。

“我们家住得那么远,有谁愿意特地送你回来?”

“同事中有一个人住在高井户,是他送我回来的。”

“那个女的会开车吗?”

“送我回来的人是男的。”

修平本以为妻子会支支吾吾的,没料到她居然回答得这么干脆。

“高井户离这里还是很远啊!”

“可是,这个时候交通不会阻塞,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啊!”

“那个男的有没有喝酒?”

“他很少喝酒,不会出事的,再说聚餐结束后我们又去喝了咖啡。”

“去哪里喝?”

“六本木。”

“就只有你和他两个人吗?”

“你怎么了?”

芳子惊愕地望着修平。修平又看了妻子的脖子上一眼,的确有一个淡红色的印,然而,他不敢断定那是接吻后留下的痕迹。

“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和警察一样。”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妻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修平喝一口新泡的茶,发觉这次泡得又香又浓。

喝到一半,修平又想起刚才自己在公共电话亭里看到的那一幕。

那名男子和妻子说话的态度显得温文儒雅,而妻子的态度也显示他们的关系超过普通的程度。

“这么晚了还让别的男人送你回来,你觉得妥当吗?”

“只是顺便送我一程,我想应该没关系才对,不是吗?”

真的只是顺便送你一程吗?修平好不容易按捺住想如此盘问的冲动,继续说道:

“那么多同事处在一起,难免有人会动歪脑筋。”

“怎么会……”

妻子不屑似地歪着头,说道:

“我同事里没有这种人。”

“总而言之,即使在工作上和别人交往,还是要小心一点比较好。”

“我不是始终如此吗?”

“你不要老是和我打马虎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什么意思。”

修平一说完,妻子突然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原来你在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我啊!”

“怎么可能……”

修平赶紧摇摇头,却见妻子以戏谑的眼神看着自己。甚至连弘美也在窃笑着。

“我要睡了。”

修平把快要烧到手指的香烟捻熄,说道。

说了这么多的话,但似乎一点效果也没有,相反地,情况甚至更差了。

修平本以为自己掌握了敌人的弱点,可以乘机大举进攻,没想到出师不利,兵败如山倒,此外,在外花心的事实令他陷入困境,无法逾越雷池一步。

看情况今天还是就此鸣金收兵,待他日养精蓄锐之后再叫阵挑战比较好。

修平如此告诉自己,然后站起来往卧房走去。

正文 3、白夜

北海道没有梅雨季节。不过,每年的六月至七月可能会有几天连续阴雨的日子,札幌当地的居民称之为“虾夷梅雨”。

修平抵达札幌参加医学会议的这一天,天气和这种“虾夷梅雨”十分相似,飞机场一带覆盖着厚厚的云层。

每次来到北海道,首先令修平叹为观止的就是浩瀚的天空。宽阔的天空一直延伸到无止境的彼岸,不由地令修平产生苍穹无限,个人渺小的浩叹。

从修平抵达的第二天开始,天气恢复为北海道典型的凉爽初夏,而叶子到的那一天则阳光普照大地欣欣向荣。

当天,修平退掉原本住宿的旅馆之后,接着出席会议,下午的专题演讲听到一半时,他悄悄地把行李移往中岛公园附近的某家旅馆。

修平原来住宿的旅馆位于札幌的中心地带,距离医学会议的会场相当近,但是星期天晚上还是有很多会员将住在那里,譬如修平的部属染谷医师明天打算到积丹寻幽揽胜一番,因此决定再住一个晚上。

在这种地方修平根本无法安心地和叶子在一起。

当然,新换的这家旅馆应该也有其他与会的医师投宿,但其中并没有和修平特别熟稔的人。

下午三点,修平在旅馆柜台办好住宿登记之后,随即到客房里略事休息。

前几天修平睡的都是单人房,只有今天订的是双人房,室内备有一组简单的沙发和茶几。由窗户往外望去可见到绿油油的山峦,俯视则可看到一座被柳树团团围住的池塘。池塘是中岛公园的一部分,有不少游客泛舟其间。

这里比位于市区的那家旅馆宁静,景色也比较自然。

修平凝视着池塘,好一会儿才低头看了看手表。

叶子的飞机将在三点降落,从飞机场坐车到札幌市约需一个小时,所以她应该在四点左右抵达旅馆。

叶子抵达后一定会立刻从大厅打电话上来,但是她向来喜欢制造惊喜,说不定会向柜台打听房间号码,直接走来敲门。

现在,修平的心里已经把医学会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论文的发表在今天下午之前顺利地结束,接下来就是自己和叶子的娱乐节目。

这是修平和叶子第一次相偕出远门。他们虽曾约在大阪见过一次面,但当时叶子主要的目的是参加某个亲戚的结婚典礼,并不是特地为了和修平幽会。

只有今天,叶子是百分之百为了和修平见面,才远从东京风尘仆仆地飞来。

对于她的热情修平相当感动,但同时也有些许不安。

“这次出来玩,叶子究竟对她丈夫编了什么藉口呢?”

即使没有小孩,他也不能不告诉丈夫一声就偷偷地跑出来玩吧!

当然,这件事修平没有追究的必要,但是,倘若他发现自己的老婆和其他的男人到札幌度假,修平绝不会善罢甘休。不止修平会有这种反应,普天下的所有男人应该都一样才对。

这么说,叶子的丈夫大概还没有发觉吧?

修平料想的没错,叶子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在房外敲门。

“真好,你来了。”

修平紧紧地拥抱住笑容可掬的叶子。

“累了吧!”

“有一点,不过沿途的风景实在太美了。”

不知道叶子是否为了这次旅行添购了新装,她穿着一件修平从未看过的白色外套,衣领上系着一条水蓝色的围巾。

“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今天下午结束的,几乎所有与会的人都搭乘傍晚的飞机回去了。”

“可是,是不是还有人没回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出去吧!”

修平带着叶子到号称东亚第一高峰的大仓山,在山顶的了望台俯瞰夕阳西下的札幌市,然后回到旅馆的餐厅吃晚饭。

叶子站在了望台时吓得魂飞胆破,紧抱着修平大叫“好恐怖哦!”当她看到札幌的黄昏景致时,又不由地连声赞道:“太美了。”

第一天的节目似乎今叶子充分得到满足。

吃晚饭时修平中途离席,走到餐厅入口的电话前。他事先对妻子说过今天不回东京,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再打个电话回家比较好。

然而,电话接通后却一直没有人来接,修平正想挂断再重打时,有人拿起了电话。

“喂……”

接电话的是弘美。

“弘美吗?你怎么会在家呢?”

弘美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才会回家,现在已经是星期天的晚上,她应该回宿舍了。

“明天是我们学校的校庆,所以不必上课。”

“叫妈妈来听电话好吗?”

“妈妈出去了。”

“去哪里了?”

“大阪……”

修平是星期四下午从东京出发的,妻子对大阪之行根本只字未提。

“哪时候去的?”

“今天早上。爸爸不知道吗?”

“对啊!不是啦……”

修平担心弘美会嘲笑自己居然不知道芳子要去大阪,遂赶紧改变口气。

“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不知道哎!”

“她什么都没说吗?”

“我又不是负责报告妈妈行踪的人。”

不知道弘美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的口气有点冲。

“这么说,你一个人在家罗?”

“我有朋友陪我,没关系的。”

“那么拜托你好好看家罗!”

挂电话回到座位上时,叶子正在吃饭后附送的点心。

“怎么了?”

叶子看修平脸色不对,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

“是病人的事吗?”

叶子还以为修平是打电话回医院。

修平的心里不停地反问:妻子到大阪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修平离开东京时,芳子根本没有提到她要到大阪的事,就算临时决定的,她也应该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啊!她也不是不知道修平住在哪家旅馆。

难道她发觉把叶子叫到北海道度假的事,为了报复修平才跑到大阪?

然而,这次旅行进行得十分小心,芳子不太可能发觉才对。

思前想后,修平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芳子接受了其他男人的邀约才到大阪的。

饭后,修平和叶子一起到地下楼的酒吧,但是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修平利用到洗手间的机会,又打电话回东京的家。

这次还是弘美接的。

“怎么了?爸爸……”

一小时内修平打了两通电话回家,弘美显得有点不耐烦。

“你的朋友还在吗?”

“对啊!有什么事吗?”

“妈妈刚刚才说要到大阪的吗?”

“哦,对了,妈妈刚才打电话回家。”

“她说了些什么?”

“她问爸爸有没有打电话回家?”

“你怎么回答?”

“我说有啊!”

“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她问你住哪家旅馆?”

出门时修平曾告诉妻子原本住宿的旅馆名字,但是却没有通知她自己已经换了旅馆。

“我跟她说我不知道。”

“还有呢?”

“没有了。”

隔了一会儿弘美问道:

“没有事了吧?”

“没有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妈?”

“你知道你妈妈住在哪里吗?”

“她没有说,不过我想明天早上她还会再打电话回家,你有没有话要我转告她?”

“不用了……”

挂断电话,修平叹了一口气。

他和芳子真是一对奇妙的夫妻。他们不知道彼此住在哪里,只是一个劲地打电话给在家的女儿,希望藉此套出对方的住处。

“弘美也真是的……”

在走回酒吧的途中,修平喃喃自语地嘟囔着。

父母虽然都不在家,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修平实在搞不懂,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修平用拳头往自己的脑袋敲了两下,坐回座位后,叶子立刻问道:

“医院的事没问题吧?”

“没问题了,你不必担心。”

叶子始终认为修平是在为医院的事伤脑筋。

“今天晚上我们痛快地喝它几杯。”

他们很少有机会在外面过夜,如果为妻子的事而郁郁寡欢虚度春宵的话,就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回到房间叶子靠在窗前轻声问道:

“这里真是札幌吗?”

“没错,是札幌!”

“这么说,不会有任何人追来这里了。”

叶子话中的含意修平也非常了解。的确,来到这里之后,修平仿佛觉得东京一切烦人的事都已消失,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叶子两个人。

“明天你有什么打算?”

“先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到植物园参观,回程时顺便到支笏湖一趟,好不好?”

“这样时间来得及吗?”

“只要明天回得了家都没关系吧?”

叶子点点头,但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

“只住一个晚上实在意犹未尽。”

“你可以再住一个晚上吗?”

“可是,你不行啊!”

对于叶子大胆地提出再住一个晚上的要求,修平显得十分惊讶。

“明天是星期一,而且……”

“你要上班,我看算了吧!”

修平一边点头,一边想着叶子家里的事。

她身为人妻,怎么能够连续两天不回家却又毫不在乎呢?

修平本想开口问她,但又怕破坏气氛而作罢。

修平摇摇头摒弃杂念,走到浴室脱掉外出服,换上浴衣。

“你不换衣服吗?”

“你打算要睡了吗?”

“我要洗澡,你要不要一起洗?”

“我待会再洗。”

于是,修平走进浴室大肆冲洗一番,洗完后走出浴室,叶子正在打电话。

修平不想打扰她,遂蹑手蹑足地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那么”,叶子立刻慌张地把电话挂掉。

修平心想也许是打回家的,叶子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微笑着站起来,随即消失在浴室里。

修平站在原地用毛巾擦拭濡湿的头发,然后走到窗口,对面的群山已消失在黑暗中,池塘边也不见半个人影。

修平喝了一口桌上的冷饮,顺势躺在双人床上。

特地跑来北海道玩,谁知道竟然提不起一点兴致。

修平感觉自己的内心里充满了焦虑。

然而,却不是工作或人际关系上发生了问题。他在医学会议上发表的论文,获得颇高的评价,同时,他在医院里颇得病人们的人缘。五、六月间,几乎各科的病患都显著减少,唯独修平的整形外科有增无减,从表面上来看他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尽管如此,他心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郁闷,时常令他产生想大叫或猛挥几拳的冲动。

究其原因,最近妻子的行为正是因素之一。

虽然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但他总觉得妻子已红杏出墙,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几个月来,这种疑惑始终无法根除。

修平本身却不肯承认此刻他内心的焦虑是因妻子而起。否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已被妻子的红杏出墙击倒了吗?他一直认为芳子没有理由红杏出墙,而且也不可能找到适当的对象,所以事到如今,他极不愿意看到自己因妻子的不忠而紧张失措。

于是,修平努力地保持冷静。

如果因此而乱了方寸,必定会成为社会的笑柄。修平才不希望出这种洋相,故而将伤痛深藏于内心深处,焦虑的情绪才随之与日俱增。

回想起来,和叶子之间的关系,可能是发泄这种焦虑的一种方式。

当然,修平和叶子开始交往,是在妻子没有任何红杏出墙的迹象之前,他是在坚信芳子将永远深爱自己的情况下,才和叶子接近的。

也就是说,他是在非常笃定的状况下开始有外遇,如今,这份笃定已变得十分靠不住了。

倘若芳子真的对修平不忠,修平就不必再对自己和叶子的关系感到愧疚万分。

在相信妻子忠于自己那段时期,修平每次和叶子幽会之后,内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心虚”的感觉,现在这种歉疚可能已是多余的了。

这次,之所以把叶子带到札幌游玩,或许是修平有意藉着此行达成平衡焦虑的作用。就在这么漫无边际地思索的当儿,叶子已穿着她自己带来的睡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修平在拂晓前醒来过一次,他起来上厕所,回到床上时,顺便看了窗外一眼,发觉天空隐隐泛白。

六月的札幌天亮得相当早,从天色尚未大明看来,时间应该还没有超过五点。

修平轻轻地把背向着自己的叶子的背部和腰部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双手轻触她柔软的乳房,眼睛却没有睁开。

就这样感受着叶子散发的温暖,修平不久后又睡着了。

修平在三个小时之后又再度醒来。他觉得好像有人在远方叫他,睁开眼睛后才发觉是电话铃声在响。

修平缓缓地翻了一个身,拿起听筒。

“喂……”

修平心想这么早会是谁打来的,这一声“喂”充满了不快,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醒了吗?”

修平一时搞不清楚对方是谁,愣了一下,对方立刻又问道:

“还在睡吗?”

听到那口齿清晰的声音,修平才发觉对方居然是妻子。

“对不起。”

“没关系……”

到底几点了?修平想看一下床柜旁的时钟,遂把身体往上挪,此时,妻子说道:

“现在八点。”

突然间,修平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回头一看,叶子似乎已经醒了。

“吓了一跳吧?”

修平真正担心的是,妻子的声音有没有被叶子听到。

“没有和你联络上,所以我问遍了所有的札幌旅馆,才知道你住这里。”

修平把听筒紧贴住耳朵,以免电话里的声音外泄。

“你还好吧?”

“嗯……”

叶子就在旁边,回答必须愈简短愈好。

“你那里天气怎么样?”

“很好。”

修平说话的口吻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不自然。

“你是不是今天就回来?”

“是……”

“哪时刻到羽田?”

“我还没决定。”

“你现在是不是不方便说话?”

“没有……”

修平慌张地摇摇头,然后问道:

“你在哪里?”

“你没有问弘美吗?我突然有急事,来大阪办。”

假如在大阪的话,为什么不告诉弘美你住在哪家旅馆?修平心里有很多不满,但现在却不能说,因为怕被叶子听到。

“如果不方便,我待会再打过去好了。”

妻子的话令修平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打算在事情办完之后,搭今天下午的飞机回家。”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在羽田碰头?”

“在羽田?”

“弘美一个人在家,我想带她到羽田的餐厅吃晚饭,算是对她的补偿。”

如果和妻子在羽田碰面,自己和叶子在一起的事势必会穿梆。修平默不作声,妻子随即追问。

“不行吗?”

“不是…”

“那么,我们约什么时间呢?”

“你突然……”

修平说话时,叶子起床了。修平斜看了她一眼,然后以十分客气的口气,说道:

“现在我还没有决定坐几点的飞机,所以……”

“你身上没有机票吗?”

“还没去买。”

“那么我待会儿再打电话给你好了,到时候可要决定坐几点的飞机哦!”

“……”

“我要挂了哦!对不起,把你给吵醒了。”

电话随即被挂断。修平握着发出“嘟嘟”声的听筒,叹了一口气。

妻子仿佛已经察觉自己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其实,单凭刚才的对答,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有些蹊跷。相对于芳子的喋喋不休,修平却自始至终只说了“是”或“不是”这几句话。

问题是,芳子为什么那么早打电话来呢?

她说要补偿弘美,该不会只是藉口,最终的目的是想探一探修平这里的虚实?

她平常一副淡然又明理的态度,或许内心里仍不可避免存在着女人惯有的嫉妒。

从窗口望去,太阳已高挂在群山山头上。修平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随手点了一根烟。

本以为时候还早,但一看时钟,却已经八点半了。如果在家的话修平早已起床,妻子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这么早把你吵醒了。”不是在挖苦人吗?

说到挖苦,刚才芳子在电话里所说的话不都是有意挖苦修平吗?她说出“你是不是不方便说话?”这句话,无异表示她已经知道修平和叶子在一起。

“我输了……”

修平一面凝视着烟雾,一面嘟囔着。今天早上,遭到偷袭的修平显然输了,妻子的偷袭一如当年的日本偷袭珍珠港,没有任何迹象可寻。

这个致命的偷袭使得修平溃不成军,好比乱了方寸而摇摆不定的舰队。看样子敌人不把修平击沉是不会罢手,发动第二波的攻势只是早晚的问题。

芳子如果再打电话来,该如何回答呢?

其实,修平真的还没有决定搭几点的飞机。会议已经在昨天结束,而且现在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应该随时都有空位。再说,叶子似乎并不急着回去,所以修平打算参观支笏湖之后,再搭晚一点的班机回东京。

如果和妻女相约在羽田见面,就必须改变计划。下午四点,最晚五点不搭上回程的飞机,势必来不及和她们一起吃晚饭。

而且,在羽田和她们碰头的话,就不便和叶子搭同一班飞机回去。就算一起回去,也必须在出口处分道扬镳。

特地把叶子找来北海道度假,回程时却各分东西,实在有点遗憾。何况,若是让叶子知道家人将在机场迎接自己,她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还是应该断然拒绝才对。”

可是,一旦断然拒绝,芳子必定会更加怀疑。搞不好这回不再采取迂回的挖苦战术,而是直接了当地劈头就问:“你不是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事实上,修平原本处于绝对优势的立场。昨天晚上他还在想,今天回到东京他势必要彻底盘问妻子的行踪,岂料一夜之隔,攻守易位,修平已然毫无招架之力。

“态度强硬地予以还击,是扳回劣势的唯一方法。”

修平点点头为自己加油,叶子刚好从浴室走出来。她已经穿好外出服,脸上也化着淡妆。

“干嘛那么快就把衣服穿上了?”

“我看你好像很忙嘛!”

修平本想抚摸叶子柔软的肌肤,再休息一会儿。

“今天几点回东京?”

“几点都无所谓。”

“早一点回去不是比较好吗?”

叶子似乎约略听到了刚才电话的内容。

“你也赶快去换衣服吧!”

修平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走进浴室梳洗起来。

如果可能的话,修平希望在浴室里接到妻子的电话,如此一来,就不必担心谈话内容被叶子听到,他大可自由地畅所欲言。

但天不从人愿,梳洗的当儿始终没有电话,走出浴室,坐下来正要喝一口叶子泡的茶时,电话铃声却响了。

“喂……”

妻子的第二波攻击似乎算准了最佳时机。

“回来的时间决定好了吗?”

“还没有决定。”

修平感受到背后叶子的视线,于是毅然决然地说道。

“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去,所以还无法决定。”

“有事吗?”

“对……”

“我特地要让弘美高兴一下的,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不行。”

断然拒绝后,妻子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修平有点过意不去,正想打破僵局时,妻子却先开了口:

“我知道了,那我挂了。”

“没关系吧……”

“没办法啊……”

电话即被挂断,修平看了听筒一眼,才放了下来。

“你太太打来的吗?”

修平回头时叶子正好问道。修平腼腆地点了一根烟。

“是不是有急事?”

“根本就是无聊嘛!”

抽了一口,修平突然对妻子的作法感到十分生气。她任性地一早就打电话过来,得知修平无法和她配合,就立刻把不高兴的情绪表现出来。她始终不提自己擅自外宿的事,却一味地指责自己,这种作法简直是不要脸嘛!

“怎么回事?”

叶子紧盯着修平。她那种担心的眼神,令修平产生一吐为快的冲动。

“她在外面有男人。”

“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她好像和其他的男人一起住在大阪。”

“怎么会呢……”

“我看错不了。”

说完之后修平并不觉得尴尬难堪,于是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亲眼看过那男的送她回家。”

“可能是误会吧!”

“不是误会,根本就是证据确凿嘛!”

修平的口气十分凝重,叶子突然变得不知所措,她以一种半惊半疑的眼神看着修平。接触到那种视线,修平立即变得十分尴尬。

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坦白相告妻子的红杏出墙的事实,无异宣布自己是个戴绿帽的**。

“她实在太过分了。”

修平苦笑着把香烟揉熄,叶子缓缓地点头说道:

“你太太实在很幸福。”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她被你深爱着。”

“我才不爱她呢!就因为不爱她,我刚刚才会断然地拒绝她。”

“可是,你不是很生气吗?”

“当然生气,被人骑到头上,难道你还要我默不吭声吗?”

“你生气就证明你还爱着她。像我先生,他根本连生气的火气都没有。”

“不会吧!”

“难道他是强行压抑下来的吗?”

“他爱你,所以才会压抑。”

“也许他根本没有所谓的男性自尊心。”

“说不定你先生和我太太很适合哦!”

“一个是强行压抑的丈夫,一个是戴着假面具的老婆?”

修平想起了换偶俱乐部。

“改天让他们见见面,试试看。”

“好啊!”

“可是我们说好没有用,他们不答应的话还是行不通。”

“冲着新鲜这一点,我想他们会愿意的。”

修平突然觉得十分可笑。在旅馆的房间里,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有夫之妇,居然兴致勃勃地谈着换偶的话题。

“总而言之,一对男女如果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太久,一定会合不来的。”

修平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倒了两杯。

“大概是在一起太久的话,两个人都会原形毕露吧!”

“一切都不像恋爱时那么美好了。”

“可是我和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好。”

“如果不好,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回想起来,修平也不是因为深爱芳子才和她结婚。如果叶子问他相同的问题,他也会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和他现在都分房睡。”

“如果他想向你求欢,该怎么办?”

“放心吧!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可是,如果发生了呢?”

叶子的丈夫比修平年轻五、六岁,一个时值壮年的男人,居然不会想和叶子这样的老婆亲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那时候我会以各种理由拒绝。女人扯这种谎简直是轻而易举。”

听叶子这么一说,修平觉得有些不安,自己该不会也被妻子巧妙的谎言欺骗过吧!

“他会相信吗?”

“就算他不相信,这种事如果不是两厢情愿的话,那不是很乏味吗?”

叶子的确很了解男人的心理。修平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完,然后又倒了一些在杯子里。

“你太太没有用这些方法对付过你吧?”

“没有……”

“那你们两个还有救。”

修平觉得自己被叶子看得太低了,又一口气把啤酒喝完。

“你先生在外面是不是也有女人?”

“我想应该有吧!”

“你爱不爱他?”

“这个嘛……以他给我充分的自由这一点来看,他的确是个好人,而且我本身也很喜欢工作。”

叶子似乎有点避重就轻,修平不太了解她说的话。

“就算他外面有女人,我想也应该仅止于不牵扯感情的肉体关系。”

“即使是真心相爱的夫妻,也难保对方不会走私。”

叶子虽然才三十出头,对于婚姻却似乎了解得颇为透彻。

“我的朋友每个人都有她们对婚姻的不满与牢骚。”

“是不是她们的要求过高了?”

“也许吧……”

“她们是不是只是发发牢骚,不会有分手的念头?”

“那是因为她们还没有找到其他的对象……”

“这么说,如果找到适合的对象,她们就会要求离婚?”

“这个嘛!我想只要找到,她们都会要求分手。”

女人的大胆实在出乎修平的意料。必要时,她们可以干脆地抛弃一切,至少,叶子就具有这种壮士断腕的决心与勇气。

“最近,女人提出离婚要求的比例不断地增加。”

“女人都有洁癖,一旦讨厌一个人就绝无法忍受和那个人一起生活。”

“男人也无法忍受啊!”

“可是,你不会离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人好……”

说到这里,叶子以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修平。

“而且你又爱着你太太啊!”

“喂,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可是,你并不打算离婚,不是吗?”

“被你突然这么一问,我……”

“我说嘛?你果然是爱她的。”

修平认为夫妻是否离婚,其间牵扯的问题十分复杂,但如果有人问他:“你不离婚的原因是什么?”他也无法立即回答。

“我们不要再谈这种无聊的话题了。”

或许从一早开始就尽说些严肃的话,修平和叶子都感到有些疲倦。

叶子明快地打下休止符,修平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看着窗外。

没有梅雨季节的北国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绿意盎然的青山在不远处耸立着,仿佛在对修平招手。

在视眼良好的第十二层日式食堂吃过早饭之后,修平和叶子先到植物园参观了一阵子,紧接着又漫步于自然景观十分雅致的东北大学。

中午,他们在山脚下的露天餐厅吃了一顿丰富美味的成吉思汗料理,随即驱车前往支笏湖。

途中,他们请司机在俯视湖面的了望台上,为他们拍了一帧照片。隔着取景镜,修平心想计程车司机不知道是以什么眼光看他和叶子。

从年龄与外表来看,他们也许像一对夫妻,但举止似乎稍嫌亲呢,不像是结婚多年的夫妇,或许司机已经看穿他们只是一对露水鸳鸯。

当修平发觉自己的表情不够自然时,司机正好按下了快门。

“我们走吧!”

计程车司机载着他们从了望台往下行驶,然后开上呈半圆状围绕支笏湖的收费公路,不久就抵达湖畔。

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又拍了几张照片,在湖畔的餐厅略事休息后,遂往飞机场方向出发。

“如果时间充裕一点的话,你们就可以看到夕阳西下了。”

计程车司机好心地说道,但是这么一来,他们势必会赶不上飞机。

修平心里一直担心,万一叶子执意在湖畔观赏夕阳的话,他就一定回不去了。

到时候,叶子大概会开口要求:“我们再住一个晚上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修平居然感到继续和叶子一起旅行,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两个人旅行虽然快乐,但是修平无法抗拒叶子的魅力,似乎将一步步地沉人无底的泥沼。

计程车穿过白桦树林,驰骋在黄昏的草原上,到达千岁时已经六点四十分了。

搭机的手续办完之后,他们来到二楼的登机大厅,修平总算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

“只玩一天实在不够尽兴。”

透过玻璃帷幕,看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叶子轻声说道。

“如果现在能再折回支笏湖,那有多好啊!”

修平点点头,叼起一根香烟。他们就这样眺望着渐渐天黑的机坪,不久,机场服务员已透过麦克风催促飞往东京的旅客进关了。

“走吧!”

说话的同时,修平的脑海里又浮现表示想在羽田见面的妻子的脸庞。

修平心想实在应该答应和她碰面,但事到如今,想想这些都已于事无补了。

飞机在七点多一点起飞。他们的位子相连在一起,叶子坐在窗户旁,修平的座位则靠近走道。

“累了吗?”

“我还好。”

叶子昨天来今天就回去,对她而言,这实在是一次相当紧张的旅行,不过她丝毫不感觉疲倦。倒是修平离开家已经五天了,这段期间他参加医学会议,又招待叶子畅游北海道,到现在已经有点疲倦了。

若是平常,回家后他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但是,今天晚上妻子的脸色想必不会太好看。

“下了飞机你是不是要直接回家?”

飞机呈水平线飞行时,修平问道。

“对啊!怎么了?”

“没有……”

和自己一起旅行的叶子待会儿就要回到另一个男人等着她的家,修平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恕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先生会不会在家等你?”

“我不知道耶!今天是星期一,我想他应该比较晚回家。”

“再怎么晚也会和你碰面吧?”

“大概是吧!”

“到时候你要怎么解释来札幌的事?”

突然间,叶子噗嗤地笑了开来。

“原来你心里还在想着你太太的事。”

修平被说到痛处,赶紧摇头否认。

“到时候我大概会说和朋友一起来的吧!”

“和朋友……”

“对啊!我已经想好某个朋友的名字,到时候我就说是这个人约我的,他绝对不会怀疑的。”

“可是,假如他打电话到你朋友家问,那不就穿帮了吗?”

“不会的,男人绝不会打电话到太太的朋友家。再说,就算会打电话,只要事先串通好,不就万无一失了?”

“有这么好的朋友吗?”

“这叫做互惠嘛!”

“什么意思?”

“她和男朋友约会时,还不是拜托我帮她圆谎。”

“原来如此……”

修平本来以为只有男人为了坐享齐人之福而绞尽脑汁,没想到女人也发展出一套有利于红杏出墙的对策。

“你最好也小心一点。当你太太拿她的好朋友做挡箭牌时,就表示其中必然有诈。”

“我太太是因公出差,所以……”

“就是这样问题才更严重,职业妇女最容易有外遇了。”

这些话虽然只是叶子个人的想象,修平听了还是觉得相当不安。

“你自己也要谨慎一点。”

“我知道!万一被他赶出来的话我不就无路可走了?再说你也不会收容我!”

修平苦笑了一下,然后用毛巾擦了擦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有许多夫妻十分恩爱,但是彼此背叛、相互憎恨的夫妻也绝不在少数。奇怪的是他们往往不协议离婚,仍然继续过着貌合神离的生活。

“实在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没有……”

修平含糊地答道,随即闭目养神。

正文 4、骤雨

飞机在八点半抵达羽田,比预定时间慢了十分钟。登机时北海道的黄昏已略带凉意,而东京却至少在摄氏十五度以上,感觉上略嫌闷热。

“这次玩得真高兴,谢谢你。”

降落后坐在开往机场大厅的巴士内,叶子低头向修平道谢。

修平点点头,心想身旁的人若是妻子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果真是妻子的话,她绝不会在旅行接近尾声时向自己道谢,反而会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叶子面对她丈夫时,是不是也如此客客气气的呢?

正在东想西想时,叶子开口问道:

“喂,待会儿我们是不是该分别出去?”

“为什么?”

“这样不是比较安全吗?”

“没有必要。”

修平早上断然地拒绝了芳子的要求,照理说她不会在羽田等修平。尽管如此,快到出口时修平却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

修平超越叶子大约四、五公尺,走到大门时他装出一副单独回家的表情,环顾四周。

由于并不是星期假日,又是晚班的飞机,在大厅接人的人寥寥可数,修平大致晃了一眼,没有发现妻子和弘美。他安心地停在原地,等叶子赶上来才又跨开步伐。

“你尽管先走,不必管我。”

从修平刚才的举动,叶子似乎看穿了他的不安。

“再见。”

“实在非常谢谢你。那么,我就先搭计程车走了哦!”

“我也要坐车回家。”

为了搭计程车,他们只好穿越人境口,走到出境大厅。

和叶子并肩走到出境大厅正中央时,修平突然发觉右手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啊……”

修平惊叫一声,慌张地把脸别过去。

和他们同班飞机的人鱼贯地走向对面的出口,妻子和女儿弘美就站在这些人潮的前方,往修平这里看。

她们两个和修平相距不过二十公尺,在人影稀疏的大厅中央,显得特别突出。

修平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她们,遂战战兢兢地挪回视线,这回却和她们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已经毫无疑问,是妻子和弘美。

“怎么回事?”

叶子本想问道,但她很快就察觉到事态非比寻常,看到呆立在原地的修平,和他目光延长线上的芳子与弘美,她立刻明白了状况,马上把脸别过去,快步地离开。

“喂……”

修平故作静定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跨步走向妻子。

“怎么……”

虽然强自镇定,但修平的声音颤抖得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

“怎么来了?”

“来接你呀!”

妻子身穿白色套装,右手拿着一个旅行时经常使用的半圆形皮包。

“我不是说过今天会晚点回来的吗?”

“所以我只和弘美约呀!”

“可是……”

修平干咳了一下。

“你今天从大阪回来的吗?”

“五点钟抵达这里。”

“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为了掩饰尴尬,修平特意提高了音量。

“我们两个人在这上面的餐厅吃饭。”

“吃完饭之后,我们想你可能会搭这班飞机回来,所以才在这里等你。”

妻子应该看到了叶子,但她的表情居然十分镇定。

“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们把弘美一个人留在家里看家,所以我想请她吃顿晚饭,慰劳慰劳她……”

弘美在妻子解释的当儿,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修平很久没有和她见面时,没想到一见面就让她看到自己和叶子在一起。

“我们走吧!”

一行三人终于肩并肩往出口走去。修平心里还在惦记着叶子,但在计程车招呼站并没有看到她。

“其实你可以搭前一个班次的飞机回来。”

“……”

“弘美实在太寂寞了。”

听着妻子说的话,修平感到一股怒意逐渐涌上心头。

“还不是该怪你自己任意外出。”

“可是,我有事要办呀!”

好不容易压抑住“是不是和男人约会?”这句话,修平又干咳了一声。

女儿就在旁边,他们绝不能吵架。一旦修平说出什么抱怨的话,所有的事都将被抖了出来。

“这么说,你们已经吃过饭罗?”

“你呢?”

“我什么都没吃。”

修平本来打算直接坐车回家,叫妻子弄点东西给他吃,早知如此,他应该和叶子一起在机场的餐厅吃饭才对。

“那么,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吃呢?”

妻子说话的口气平静到令人生惧的地步。

“可是你们已经吃过了啊!”

“我们可以喝咖啡陪你呀!”

计程车招呼站距离机场出境大厅约五、六十公尺,那里也没有叶子的踪影。

“对面那家旅馆很晚才打烊。”

“弘美今天要回学校吗?”

“当然要回去罗!我看爸爸和妈妈你们两个人吃就好了。”

弘美住在学校宿舍,今天晚上必须回去报到。其实只要家长打电话到学校告知一声,她大可以晚一点回去,然而从一开始她似乎就没打算要留下来。

“这里倒是离品川蛮近的。”

“我的事你们不必操心。”

弘美的话中带刺。

“那么,我们送走弘美之后要去哪里呢?”

今天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很不愿意回家。

“品川去不去?”

计程车来了,修平坐在前座,妻子和弘美坐在后座。

“今天是学校的校庆吗?”

车子发动后,修平向弘美问道。

“去年也是今天吗?”

“当然罗!”

对于这种无异是废话的问题,弘美回答得相当冷淡。

“昨天晚上你有朋友到家里玩吗?”

“是啊……”

今天弘美变得十分沉默,是不是看到父亲和陌生女子一同走出机场而深受刺激?

修平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车外五光十色的街景,他又再度对妻子的所作所为感到由衷的愤怒。

一个做母亲的不是应该隐瞒父亲所犯下的错误吗?她却特地把弘美带到机场,让她亲眼目睹,这究竟是何道理呢?

“这次去北海道感觉怎么样?”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开口问道。

“没什么。”

“现在不是天气最宜人的季节吗?”

妻子虽然亲眼看到修平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但是她却绝口不提。

她是根本就不在乎,还是强自压抑了愤怒?她这种平静的本事实在令人望尘莫及。

夜晚的交通相当顺畅,从羽田到品川也不过三十分钟。到达品川车站后,弘美提着一个百货公司的手提袋,走下计程车。

“自己要当心哦!待会儿妈妈会和宿舍的老师联络。”

妻子说完后弘美点点头,看了修平一眼。

弘美好不容易因为星期日和校庆而连放了两天假,修平却始终没有面对面地和她说上几句话。基于这种内疚,修平默不作声,弘美便一溜烟地转过身,快步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修平出神地凝视着弘美消失的方向,司机随即问道:

“现在要去哪里?”

“这个嘛……”

修平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妻子吃饭实在不是件舒服的事。

“家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有土司和拉面,要不要再到超级市场买点别的?”

“我无所谓,反正饿了什么都好吃。”

妻子默不作声,一副随你的便的样子。

“那么司机先生,麻烦你开到等等力。”

妻子的态度使修平极为不满,他把双手抱在胸前,凝视着前方,藉此表示内心的愤怒。

自己伙同其他女人到北海道旅行的确不对,然而妻子的行为也未兔太任性了。她事前没有知会一声,就突然跑到大阪,事后也不曾打电话到北海道报备,昨天晚上要是修平没有打电话回家,事情不就被她瞒过去了?此刻只有他们夫妻俩个人,她却依然压根儿不对这件事略作解释。

想着想着,修平又渐渐地生起气来。

虽然早在几个月前修平就已开始怀疑妻子,他却都忍了下来,但是今天晚上他说什么也不放过她。既然她这么不顾虑自己的尊严,修平似乎也没有必要为她保留什么。

计程车愈接近家门,修平的脸色变得愈阴沉。

他们在途中曾下车到超级市场买了点东西。直到十点五分才回到等等力的公寓。

妻子立刻把买回来的鲑鱼放进烤箱里烤,又作了一大碗加了裙带菜的味噌汤,不一会儿一顿还满像样的晚饭就端上桌了。

芳子虽然在杂志社干编辑,但是她相当会理家,做起家事来手脚也颇为利落。

然而,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修平无法因此而善罢甘休。就算是她早点回家,不跑到机场让修平下不了台,修平绝不会为了这顿美味的晚餐而强自压抑怒火。

不可思议的是,吃着妻子仓促间做出来的晚餐,修平竟然产生息事宁人的念头。事到如今,再追究妻子的丑事,徒然造成家庭的不和,倒不如填饱肚子之后立刻倒头就睡。

可是话又说回来,一味地被妻子瞒骗而闷不吭声的滋味,实在也不好受。如果不彻底地盘问清楚,情况势将继续恶化。

修平吃完饭后又喝了一杯茶,随即走向站在洗碗台旁的妻子。

这种时候,修平总是背对着妻子说话,否则面对面地他实在不知如何启齿。

“你昨天去大阪了?”

妻子正在洗碗的手停止了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对啊!公司突然派我去的。”

“昨天不是星期天吗?”

“杂志社的工作往往和星期几没有关系。”

“什么事?”

“我去跟一个大阪的家庭主妇拿她亲手写的一些笔记。”

“不可以让她自己送过来吗?”

“这样时间会来不及,而且我还要亲自采访她。”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接着又说:

“你是不是怀疑我?”

“我和驹井小姐一起去的,你怀疑我的话就去问她好了。”

驹井是妻子的同事,修平也曾见过一次,她和妻子同年,彼此的交情不错。

“她也和你搭同一班飞机回来吗?”

“她在京都还有事,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修平想起了叶子在旅馆里说的话。女人为掩饰红杏出墙的事实,总是拿同性朋友作挡箭牌。

“可是你要出门前总应该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啊!”

“我有啊!可是你已经不在原来的那家旅馆了。”

“早上我应该还在啊!”

“中午我才决定要去大阪的。”

妻子洗碗的手完全停了下来,把身体面向着修平的背影。修平感觉得到妻子的视线,但他仍然继续开火:

“你怎么做我都无所谓,但是请你不要太过分了。”

“过分?什么意思?”

妻子突然把水龙头的水量开得很大,在水槽发出“唰唰”的嘈杂声中,她说:

“如果你想说什么的话,你尽管明说好了。”

“过分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修平回过身后,发觉妻子就站在他身旁。

“居然把女人带到札幌……”

就是这句话让修平决定该怎么做。妻子既然说出这种话,他也只有应战到底。

“你也让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为了稳定情绪,修平缓缓地抽了一口烟,才开口说道:

“你是不是另外有了意中人?”

那一瞬间妻子显得有些畏惧的样子。

“有的话不要隐瞒,坦白一点没关系。”

“你为什么说出这种话呢?”

“你以为我喜欢说吗?前一阵子我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莫名其妙的电话,过没多久一个下雨天的晚上,我又亲眼看到一个男人送你回家,而且……”

芳子紧握的拳头有些颤抖,也许是罪状被人揭发,情绪受到影响的缘故。

“你以为我是个瞎子吗?你欺人太甚了。”

说完之后修平觉得压抑已久的怒气获得了纤解,感到十分畅快。

“欺人太甚的是你!”

妻子不甘示弱地叫道。

“我哪里欺人太甚?”

“你干的事我全都知道,我知道那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你们每个礼拜见一次面,还有,这一次你们一起到北海玩……”

“住口!”

修平担心被街坊邻居听到,芳子却似乎意犹未尽。

“我偏偏要说,你根本瞒不了我的。”

“我也没有瞒你什么?”

“还说没有?你做了那么偷偷摸摸的事,你自己知道!”

芳子往前走了一步。

“你偷偷地帮她买机票,偷偷地打电话给她,就是今天早上她也在你身边……”

“那你呢?把弘美一个人留在家里,跑到大阪和那个男人私会!”

“哪个男人?你指谁?”

“打电话来家里的那个男人,瘦瘦的,头发长长的,你爱他的话就跟他在一起好了。”

“你也和那个不干净的女人在一起好了。”

“谁不干净?”

“你啊!”

“你才不干净呢!”

芳子闻言无力地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两只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听着妻子的哭声,修平突然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从在羽田碰面直到回家之前,修平始终为妻子的不贞感到愤怒,并打算彻底地追究。没想到妻子却首先发动攻击,等到修平回过神来,他们已经两败俱伤了。

修平实在有点厌倦这种气氛。在陈述芳子的罪状时,他感觉自己好比审问刑犯的检察官,痛快无比,如今他的罪行也被抖了出来,身份也随之变为阶下囚。

修平站起来走到厕所。这种互揭疮疤的行为非但没有一点好处,而且只会把夫妻的关系搞得更差。

小完便走出厕所,妻子手中拿着一条手帕,楞楞地看着天花板。

“总而言之……”

修平嘟囔着,为了缓和气氛,他走到洗碗台旁喝了一杯水。

“今天的事你再好好想一想。”

修平原本不想就此罢休,但是折腾了整个晚上,他已经身心俱疲,因此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战争。

“好不好?”

修平语气轻柔地问道,妻子却依然看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睡吧……”

说完后修平随即发现这句话和此刻的气氛极不协调。这句话无异表示希望芳子和他上床。在这种情况下,芳子虽不至于会错意,修平仍然觉得自己说错话而有点尴尬。

修平丢下坐在椅子上的妻子,往卧房走去。

卧房里黑漆漆的,棉被也没铺。若在平常芳子一定会说:“我来铺被。”但经过如此激烈的争吵之后,她绝不会开口了。

修平无可奈何地拿出棉被来铺,然后换上睡衣。看了一眼摘下来的手表,十二点过五分,漫长而痛苦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躺进被窝里,修平紧抓着被褥往墙边挪,让出偌大的空间,这么一来,待会儿芳子铺她自己的被时,他们两个人自然不会靠得太近。

修平把卧房的大灯熄了,只留下枕边的台灯,后来发觉还是太亮,便也熄掉台灯,整个卧房又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客厅里没有半点动静,芳子是不是仍然瞪着天花板看呢?

修平仰躺着,随即叹了一口气。

夫妻交相指责大吵一架的结果,显然只是得知对方不忠于自己的事实。

修平本以为妻子会遮遮掩掩力图掩饰,没想到她却爽快地承认了。她虽然没有明说外头已有男友,但那句“你也和那个不干净的女人在一起好了。”对于修平的追问,无异给予肯定的答复。

“唉……”

修平了解他和芳子的婚姻正面临严重考验,他却连就问题本身认真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窗外传来阵阵小鸟的啼声,并夹杂着挥打高尔夫球的球声。

聆听这些熟悉的动静,修平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回到东京。

高尔夫的球声来自于对面街上的某一户人家,他们在院子里搭了球网,每天早上都会练上几个十分钟。

枕边的台灯依然关着,阳光却已从窗口肆无忌惮地渲泄进来,卧房里的一切清晰可见。

修平的左手边是一面白色的墙壁,正对面是通往客厅的纸门,妻子则背对着他睡在右手边。

看着妻子的背影,修平想起昨天的事情。

昨天,从札幌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之后他和芳子激烈地吵了一架。结婚十七年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裸地抒发彼此的不满。

单看此刻宁静安详的卧房,实在找不出一丝的不妥。他们夫妻之间被褥的距离相当于平日的两倍,或许可以勉强说得上是唯一争吵过的痕迹吧!

修平看着两床被褥间的距离,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就算芳子待会儿起床后,他们不会再重复昨天那种争吵,然而要恢复往日的平稳关系,似乎已难上加难。

在光线愈来愈充足的卧房里,修平叹了一口气。

芳子平常总是把闹钟摆在枕边,六点钟必定准时起床,今天却不见闹钟的踪影。是她压根儿就不打算这么早起床,还是太过激动而忘了摆呢?反正,看样子短时间内她是不会起床了。

芳子的鼻息规则而均匀,显示仍在熟睡中,于是修平蹑手蹑足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加了一件睡袍,往书房走去。

走进书房修平立刻把窗帘拉开,坐在椅子上。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指着六点十分。平常,从这个时候一直到吃早饭为止,他总会趁机阅读一些论文或杂志,今天却提不起劲来。于是,修平点起一根烟,走到门口拿报纸,然后从第一版开始看起。

将近七点半的时候,车声与人们的嘈杂声从敞着的窗口传了进来。修平已经抽了七根烟,他重重地干咳了一声。

修平大约都在八点钟左右出门上班,如果芳子还打算做早饭的话,这个时候她实在该起来了。她继续睡觉究竟做何打算呢?

修平看着时钟,愈想愈气。

倘若芳子以后不再煮饭烧菜整理家务,修平可就伤脑筋了。经过昨天晚上激烈的争吵,修平大概可以想象芳子的心情,但总不能因此而拒绝履行妻子的义务吧!

突然间,修平真想跑进卧房怒斥芳子一番。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起来煮饭!”

如果芳子顶嘴反抗的话,修平一定要让她明白一个事实: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做人家的妻子一天就必须履行一天的义务!”

为了稳定情绪修平又点了一根烟,然后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不一会儿,客厅那边传来了动静。

芳子总算起来了。修平坐回椅子上,略坐仰躺姿势。

修平心想,既然芳子起床了,自己就不必太焦躁了。应该暂时不动声色,先看看对方的表现再决定自己的态度。他摊开已经读遍了的报纸,想象着芳子走进书房时的表情。

她会坦率地道歉,说一声“昨天的事很对不起”?或是依然延续昨天那种臭硬的脸色?

修平在好奇与焦躁的矛盾情绪中,等待着芳子进门来和他说话。

然而,一晃眼过了十五分钟,芳子竟然没有出现。已经快八点了,修平出门的时间到了。

芳子不可能不知道修平在书房里,难道她是有意漠视修平的存在吗?再这样耗下去,甭说吃早饭,他连换衣服的时间都快不够了。

修平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此时芳子却在门外敲门。

修平立刻把身体背向门口,然后尽可能以最冲的声音,问道:

“干什么……”

“早饭准备好了。”

芳子的声音竟然十分的平静。修平把报纸折起来,熄掉香烟,这才慢吞吞推开书房的门。

他不发一言地坐在餐桌旁,喝了一口柳丁汁。芳子从冰箱里拿出奶油,摆在桌子上,便默默地走进卧房。

上班时间已十分迫切,修平草率地填了肚子,随即跑进卧房换衣服。芳子似乎不愿和他同处一室,见状立刻拿起衣服到浴室换。等修平换穿完毕走回客厅时,芳子已在阳台上浇花。

修平一个人走到门口穿鞋子,临走前他轻轻地往地下一踩,表示自己已要出门了,芳子却始终不曾回头,无可奈何修平只得悻悻然地打开门往外走。

“真不明白!”

在走往车站的途中,修平喃喃自语着。

对于昨天的争吵,芳子究竟作何感想?是认为自己不对?丈夫不对?抑或认为他们夫妻都应该好好反省一番呢?

今天早上起床后,芳子只说了“早饭准备好了”这么一句话。除此之外,她简直就像个闷葫芦,修平根本无法从言语中判断她心底真正的想法。然而,她保持沉默的态度,等于表示她根本没有丝毫反省或抱歉的意思。

既然芳子如此强硬,自己也不必再企图挽回什么。修平郑重地告诉自己,然后搭上电车。

修平一整天都在忙碌中度过。

参加医学会议而阔别六日的医院,增加了很多新病人,其中包括门诊与住院的病人,下午,修平又主持了三个因医学会议而延期的开刀手术,等一切都忙完时已经将近六点了。

因此,他得以暂时忘记和芳子之间的争吵,直到手术结束,洗过澡回到主任办公室时,昨天晚上发生过的一切才又在他的脑海里复苏。

其实,修平虽然和芳子大吵了一架,但是他本来以为芳子到最后一定会先低头。出乎意料的是,今天早上芳子的态度却没有任何谈和的迹象。

在彼此毫不留情地互揭疮疤之后,他们等于都承认了自己已做出不忠于对方的行为,可谓两败俱伤,然而,修平却不认为男人不忠与女人不忠,两者的罪行应该等量齐观。

这一点只要从男女在性行为上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就能豁然明了。男人是射出、攻击性的,女人是被射人、被动性的;男人在性行为结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女人却会有某些东西残留于体内。

生理上如此,在精神上女人也比较容易动情。换句话说,即使没有爱情男人照样可以有性行为,女人若缺乏感情基础就不太可能以身相许。反之,女人一旦以身相许,就表示对对方有某种程度的感情。既然如此,女人不忠的罪行当然比较重罗!

修平思想前后,终于推演出这样的结论。

芳子犯了这么重的罪,却不俯首认罪好言道歉,岂不是太傲慢了吗?

修平的脑海里再度浮现站在阳台上浇花的妻子背影。她穿着一件碎花洋装,腰际系了一条皮带。她原本十分瘦削,胸部也相当娇小,修平始终觉得她缺乏女性特有魅力,然而,这一阵子以来,她的胸部丰满了起来,连肤色也白皙许多。

这些改变难道是和其他男人相爱的结果?

“太过分了……”

修平全身热血沸腾,仿佛亲眼看到妻子的肉体任凭其他男人玩弄戏耍。

“我好歹也是个优秀的医生……”

不知情的人听到这句话也许会忍不住地大笑起来,然而修平的态度却是一本正经的。

“我的体力绝不会输给年轻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修平立刻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听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修平不知道是不是该打电话回家,交代妻子煮饭。然而,当他想到妻子那张扑克面孔,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该怎么办呢……”

修平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于是打算找医院里的几个年轻医生一起去喝一杯,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修平慢条斯理地拿起话筒,是叶子。

“我说的是真的啊!”

“拜托你不要再骗我了,因为我不是你的玩物!”

叶子说完这句话后,随即“喀”地一声挂断电话。

修平慢慢地放下听筒,双手交叉在胸前。看来他同时失去了芳子与叶子这两个女人的信任。

医院的中庭花园已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他还在飞机上回味着快乐的北海道之旅,不料一夜之隔他的境遇居然产生如此剧烈的转变。

“真受不了……”

修平叹了一口气,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

叶子虽然重要,但是解决自己和芳子之间的冷战,似乎才是当务之急。问题是究竟该如何解决呢?

委托侦探视调查妻子的行踪吗?一旦确定了妻子的不忠,那不是对外承认自己遭到别人背叛的命运吗?

再说,在昨天的争吵中,妻子已经默认了这项事实,自己倒不如直截了当地询问妻子的意向,到底要再继续执迷不悟下去,或是利用这个机会从此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

但是,倘若妻子坦白认罪,自己又该怎么做呢?何况她也有可能强烈地反击:

“你自己又是作何打算?断绝来往?还是继续暗通款曲?”

如果妻子真的这么问,自己该如何回答呢?你和他断绝来往,我也会和她断绝来往?抑或是等妻子了断一切关系之后再说呢?

看样子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修平又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闭上双眼。

或许找广濑谈一谈会好一点也说不定。那个家伙的女朋友很多,对女人的心理应该知之甚详。

但是,这种问题毕竟不是可以假他人之手获得解决的。修平突然发觉这件事情多想无益,倒不如找个地方买醉,一醉解千愁。

“就这么办……”

方针既定,修平立刻起身往诊疗室走去,趁那些年轻医生还没下班之前,赶快跟他们约好。

正文 5、冷夏

速见芳子做完早饭之后,便开始忙着整理家务,等一切打点妥当时,已经将近十点了。

每天早上芳子大概都在这个时候出门。

编辑工作的上班时间弹性相当大,如果在上班途中必须先到其他地方拿稿子的话,即使过了十二点再到公司也无所谓。也因为如此,晚上忙到七、八点才下班是常有的事,至于校稿的日子十二点钟回家更是稀松平常。

芳子以前是杂志社正式的职员,现在则仅止于特约的合作关系,所以下班时间不会那么晚,顶多六点就能回到家,而且工作比较赶的话也可以在家做。特约身份虽无法享受公司的各项福利,但却相当轻松、自由。

今天早上芳子本来也打算十时一到就出门。中午之前把昨天出差的旅费核算一下,下午则整理采访的录音带,写成采访稿。

然而,她现在却提不起做事的劲儿。

只要想到今后该如何面对丈夫,芳子就觉得心乱如麻。和这件事比较起来,工作的事根本无足轻重。

十点十分,芳子拿起听筒。

她打给一个公司同事——驹井由美。由美和芳子同时进人公司,即使婚后也不曾中止工作,目前已是一份以青少年为诉求对象的杂志总编辑。她在公司里的职位比芳子高,但她们两人年龄相仿,个性上也极为投契,无论在工作方面或家庭方面,都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昨天晚上芳子被修平质问时,她之所以拿由美当挡箭牌,也是因为她对由美的机智十分放心的缘故。

事实上,由美昨天非但没有去大阪,而且截稿在即,她可能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才回家。

芳子忍耐到十点都没有打电话找她,就是觉得那么早把她吵醒不好意思。然而十点一过芳子就再也忍不住了。就算她还在睡觉,也非得把她吵醒不可。

电话接通后,果然如芳子所料,过了好久由美的声音才出现在听筒那端。

“怎么搞的?还不到十点不是吗?”

“对不起,我遇到了困难,希望马上和你谈一谈。”

芳子拿着听筒,开始叙述昨天晚上争吵的一切经过。

“他表面上说是去参加医学会议,事实上却带着女人到北海道游山玩水,你说,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芳子说话的语气起初还算平静,但是愈说愈激动。昨夜的愤怒又再度涌上心头。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带着那个女人一起去的。”

“所以你就跑到机场去等他?”

“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个女人,好像一个偷吃了东西的小猫,一溜烟就逃掉了。”

芳子真正想说的是,由机场回到家之后所发生的事。自己好心好意地做饭给丈夫吃,役想到他突然脱口说出“你不要太过分”这句话,而且说话时的语气就像个无赖似的。

“我心里委屈,所以也立刻还以颜色。”

芳子一口气把之后的口角内容全部说完,这下子由美总算完全清醒了,不断地催促“然后呢?”

说完之后,芳子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昨天晚上我差点离家出走,投奔到你那里去。”

“你先生已经出门上班了吗?”

“我还是帮他做了早饭,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

“这么说,你们是陷人冷战了罗!”

“岂只是冷战,我想我们可能完了。”

“怎么会呢?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决定的哦!”

“可是,他已经知道我外面有人了,你想他还会原谅我吗?”

“你坦白承认自己红杏出墙了?”

“我倒是没这么说,可是……”

“那么他应该不知道啦!”

“我看他说话的口气那么笃定,搞不好已经委托侦探社调查过了也说不定。他是急性子,很有可能提出离婚的要求。”

“你可要冷静一点!”

听到由美这么一说,芳子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她赶紧用手指抹拭。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

由美好像从床上爬了起来,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你对松永说过这件事吗?”

“我想先跟你谈过之后再打电话给他,这件事似乎也应该让他知道。”

“你先生知不知道松永这个人?”

“他大概不知道吧?”

“那么你还是不要告诉松永,这事和他没有关系嘛!”

提起松永这个人,芳子顿时感到胸口郁闷。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事实上都怪我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芳子自觉跑到机场去等待修平,就是完全错误的一着棋。当时,她是基于好奇心的驱使,欲一睹那个女人的庐山真面目。当然,其中也包含若干恶作剧的心理,她实在很想看看他们两人的狼狈模样,藉此报复琵琶别抱的丈夫。

然而,出乎意外地自己反而陷入被反复质问的窘境。愚弄丈夫的目的虽已达成,丈夫却因恼羞成怒而口不择言。

“我实在不应该跑去机场的。”

“是啊!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由于是很好的朋友,由美就毫不客气地指出芳子的不当行为。

“就算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是,我假如一直都放任他的话,他岂不是永远都骑在我的头上了吗?”

“我了解你的心情,弘美是不是也一起去了?”

“是啊!我看那孩子也受了满大的刺激。”

“你实在不应该让小孩看到那种场面。”

对于由美的指责,芳子无话可说,这一点的确是她该彻底反省的地方。

“可是,他实在太过分了。他们两个人堂而皇之地走出机场,而且修平对那个女人的态度,说有多殷勤就有多殷勤。”

“啊!你等一下……”

由美那边好像有谁来了,芳子在电话中听到门铃的声音。芳子趁机看了看手表,十点半,她们已经讲了二十分钟。

“对不起,可以继续说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端又传来由美的声音。

“你这两天是不是正忙着截稿的事?”

“没关系,我昨天晚上忙到很晚才回家,今天大家都要到中午以后才上班。”

“你说嘛!修平是不是太过分了?”

时间既然充裕,芳子就继续发她的牢骚。

“他自己在外面有女人,却绝不允许妻子逢场作戏。”

“我老公还不是一样!”

由美的丈夫小修平一岁,不过可能是没有小孩的关系,外表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五、六岁。他在广告公司上班,口才一流待人殷勤,但由美说他实际上是个高深莫测的玩家。

“我那一口子说,男人无论怎么花心都没关系,女人却绝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他这样讲实在太过分了。”

芳子心想,自己和松永交往虽然不对,但是导致这种后果的因素,无非是丈夫过于自私。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冷落自己,为其他女人着迷,久而久之,她遂也产生“既然如此,大家一起乱搞”的念头。

“他说的话都只是有利于男人。”

“为什么男人逢场作戏就没关系?”

“他说男人花心不会动真感情,女人一旦和别人发生关系,就会无力自拔。”

“哪有这种事?”

“就是嘛!逢场作戏却动了真感情的男人也多的是。”

“有的男人还为了女人变卖了土地散尽家产,到头来被抛弃,只好跳楼自杀了……”

“到了这个时候有的男人就会威胁人家跟他结婚,否则将予以杀害……要不然就抛弃妻子,连家都不要了,想想看,他们刚开始还不是逢场作戏而已?女人要是作出这种事情,他们男人不当成头条新闻来谈才怪!”

两个女性编辑都对大男人主义横行的社会深恶痛绝,在这一方面的看法她们两人完全吻合。

“女人也可以逢场作戏的。”

“不过,你和松永之间真的只是逢场作戏吗?”

“这个……”

说到一半芳子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她和松永之间的确发生过肉体关系,却从来没有和他同居或结婚的念头,但是也并非全无感情。

“我想我和他只是性伴侣吧!”

“你没有想过将来要和他在一起?”

“我怎么会这么想嘛!”

芳子拿着听筒,使劲地摇着头。

“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松永是个自由的摄影师,工作态度认真,摄影技术也有一定水准,但略具艺术家的习气,并不太好相处。以他三十八岁之龄,从事的又是摄影工作,照理说是个相当吃香的单身汉,事实上,公司里一些年轻的编辑多半对他敬鬼神而远之,唯独芳子偏爱他那隐藏在孤僻个性中的纤细特质。

“他和你先生完全不同类型。”

由美说得一点也不错,修平的体格魁梧,外表富于男性魅力,一看就知道是个颇为霸道的人。他在工作上也相当顺利,挫折与坎坷似乎不曾降临在他的身上。相形之下,松永就显得修长多了,他的个性孤僻,事实上却十分脆弱,仿佛特别需要别人的照顾。总而言之,修平和他无论在外型或个性上都南辕北辙。

“唉!我实在烦死了。”

由美的话令芳子又开始为自己和修平的事感到烦恼。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办,才打电话给你的啊!”

时钟已经指着十点五十分,实在该出门了,然而即使现在赶到公司上班,似乎还是无法把工作做好。

“不想个办法的话……”

其实,芳子一个劲地嘟囔着也于事无补。她吵架的对象是修平,她却拉着毫无瓜葛的由美扯了将近五十分钟。

“你要不要到公司去?”

“已经非去不可了!我必须核算出差费,然后将采访的录音带整理出来……”

“这些事不是也可以在家里做吗?”

由美说得没错,然而待在家里芳子老觉得心情无法放松。

“待在家里我就有一种很凄惨的感觉。”

“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嘛!我想你先生也一定很后悔的。”

“他为什么会后悔?”

“因为追根究底,是他花心在先啊!所有的不是也是因他而起……”

芳子认为这个理由有些牵强,然而此刻这么想却有助于心情的放松。

“他才不是那种深明大义的人呢!他也认为男人做什么都可以,女人却必须谨守妇道。”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他心里应该明白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由美不是当事人,说得自是轻松,殊不知修平绝不会这么好说话的。

“你要搞清楚,我先生已经明明白白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他知道我在外面有男人了!”

“可是,我还是必须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说着说着,芳子对于自己仍然待在家里感到不可思议。

“你说,我以后究竟该如何是好?”

“总而言之,你先暂时观察情况再说。”

“这么说,你要我继续待在家里,为不说半句话的丈夫做饭,两个人默默地看电视,晚上再铺好棉被,彼此背对着背睡觉?”

“事情不会那么糟的。你可以泡茶给他喝,或是谈一谈弘美,除了吵架之外,你们总有其他的话题吧!”

“这些事必须由我带头做吗?”

“如果你还打算维持这个婚姻的话,除了这么做之外大概别无他法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主动讨好他呢?是他先背叛我的!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他和那个女人已经在一起快两年了。而且,他根本不把我当女人看,在他眼里我不过只是煮饭洗衣的黄脸婆罢了。事到如今,我还有再讨好他的必要吗?”

芳子说个不停,由美只好打断她。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情绪这么激动,实在都不像你了。”

被由美这么一说,芳子立即感到十分难为情。

“你说你先生背叛你,你不是也背叛了你先生吗?”

“我的情况和他不同,我是因为被他冷落,感到寂寞才……”

“不论你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只要他知道了你和松永交往的事实,他不会管这么多的,他一定会认为你犯了同样的罪。”

芳子搞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在本质上是否和修平的行为相同,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和松永交往的这个事实。

“事到如今,再争谁对谁错,都于事无补了。你们两个人都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互揭疮疤并不能解决问题。男女之间的问题,只有当事人有能力解决,这句话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由美是旁观者,说话的口气十分冷静。

“沉着一点,对你而言,先观察一段时间是最重要的当务之急。”

“可是,我面对的是无可避免的现实!今天晚上我先生他会回家,我们还是必须生活在一起。”

“你们就做嘛!”

“你说什么?”

“就是相好嘛!”

“怎么可能……”

“你先生明白的。”

“明白什么?”

“夫妻吵架之后,只要做了那件事保证就相安无事了。”

“才不会呢!”

芳子还想继续说下去,由美却已经有气无力了。

“喂,已经十一点了!待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为什么?”

“我想休息一下。”

由美是多年的老友,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直话直说,所以有时候会忽略对方的感受。芳子觉得她似乎已听腻了自己的牢骚。

“对不起,那我挂了哦!”

“那么,再见。”

“喀”地一声电话挂断了。放下听筒,芳子感到疲倦万分,随即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芳子清洗了流过泪的脸庞,然后又磨蹭了老半天,等到要出门时已经十二点了。

这个时候出门,大概一点钟左右才到了公司。

下班时间尚未决定,芳子不必赶着出门,但还是先打个电话联络一下比较好。

芳子便拿起电话,直拨总编辑的办公室。

“昨天我已经到了大阪采访过了。”

芳子昨天采访了夫妻同时上班比例最高的社区,这个采访来自于总编辑的构想。

“时间不够,我没有办法一一采访,但是仍然收集了大部分人的意见。”

“很好,辛苦你了。”

总编辑比芳子小两岁,因此跟她说话的口吻相当客气。

芳子又和总编辑报备,下午才会到公司,稿子则将在这一、两天内整理好。最后,她问道:

“还有……”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什么。”

芳子本想打听一下照片的事,但是说了一半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反正这一篇报导也不是什么艺能记事,只要找一些具有当地风味、社区的游乐场、或职业妇女陆续上班的照片也就够了。

芳子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同行的摄影师是松永的缘故。公司里大概没有人发现芳子和松永的关系,即使知道他们气味相投,常在一起工作,也绝对想不到他们已发展到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而且,年轻的编辑中,甚至有人以为芳子是看松永在公司里不得人缘,工作又少,基于同情才尽量找事让他做的。

只有由美知道实际的情况,但是她的嘴巴相当紧,不会随便和别人咬耳根子。

因此,总编辑也不可能知道松永的事,芳子欲言又止的原因是,一旦提及照片的事,她可能又会想到昨夜的不愉快。

挂断电话后芳子起身把阳台的窗帘拉上,心理又惦记起松永。

到底该现在打个电话给他,还是到了公司再打。

她和松永今天并没有什么非见面不可的事要办,照片的问题他们昨天已经说定了,要等到明天才能冲洗好。

然而,从早上一起床开始,芳子就想打电话给松永,她本来还想先打给松永,再打给由美。

问题是现在打电话给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昨天晚上我和我先生大吵一架,整夜都没睡好。”“我先生已经发现了我和你的事,搞不好你哪一天会接到他的电话也说不定。”“看情形,我和他可能会离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如果能够,芳子真想彻底地倾吐一番。但是这么一来,她在松永心目中贤淑可爱的形象,不就变成一个任性、自私、只会推诿责任的恶婆娘?

芳子在拉上窗帘后显得宁静柔和的客厅里,茫然不知所措。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能够设身处地为芳子分忧解愁的,大概就只有松永一个人了。由美虽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但毕竟只是同性友谊,到最后若是不耐烦地说上一句“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芳子不是很尴尬吗?

松永就不同,他会立刻赶到芳子身边,为她认真考虑任何状况。幸好松永在四年前离了婚,目前一个人住在高井户,接听电话十分方便。

只要告诉他有事相商,他必定立刻穿上那件昂贵的黑夹克,披着一头性格飘逸的长发,轻盈地来到芳子的身边。

在聆听芳子叙述之际,松永势必会叹上一口气,喃喃自语道着:“这该怎么办……”

按照他的个性,他大概不会说出“一切交给我办”或“不必担心”诸如此类充满男子气概的话,倒不是他狡猾奸诈推诿责任,而是他的个性本来就比较平和。

事实上,芳子之所以和松永交往,也是因为醉心于他那份深具感染力的平和。一生顺遂的修平就缺少他那种历经沧桑的优雅气质。

他们两个人刚开始在一起,自然也是芳子主动采取攻势。有一次他们一起到仙台出差,结果在旅馆的酒吧喝酒时,芳子突然投人松永的怀抱,然后就这样走进他的房间。与其说芳子爱恋松永,倒不如说她是希望沉浸在恋爱的感情里,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和松永发生关系。

自从那一夜之后,芳子就不断地在松永身上需索着久未享有的男性温柔。

这次和修平吵架,芳子并不认为松永应该负担任何责任,只是想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向他撒娇一番。

反正,迟早都会告诉松永,那么早一点说又有什么关系?

芳子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既然要打电话,在家里打应该比较方便,在公司打则有被他人窃听之虞。

芳子回到客厅拿起听筒,用手指按了那几个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响了三声松永才拿起电话。

“喂……”

听到松永的声音,芳子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拿离耳边。

“喂,我是松永。”

松永得不到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当他又同样问第二次时,芳子就把电话挂了。

透过蕾丝质料的窗帘,可看到晴朗的初夏天空,以及不远处的一座高尔夫球练习场,修平经常在节假日到那里挥上几杆。

芳子心想,没有和松永说话也许才是对的。现在和他见面,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徒然增加他的负担。

“坚强一点!”

芳子如此告诉自己,拿起皮包往门口走去。

芳子的公司距离御茶水车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从前是一栋灰色古旧的大楼,两年前改建之后,如今蜕变为覆盖着玻璃帷幕的现代化大厦。

大厦的内部陈设和外观一样井然有序,人口处的装潢甚至会让人有置身商社或银行之感。芳子虽喜爱新大厦整齐的环境,却也十分怀念旧大楼杂乱的气氛。

走廊里遍布随地丢弃的贴纸,编辑部的书籍与原稿堆积如山,这样的情景似乎比较像个出版社。大楼改建后,公司引进了文件处理机与传真机等现代化设备,过去出版社那种忙碌杂乱的气氛遂消失殆尽。

芳子隶属的“月刊妇女”杂志的编辑部,位于大厦的四楼。芳子乘电梯到了四楼后,随即推开眼前的大门,往里面走,编辑部正式的编制有十名职员,总编辑可能有事,不在位子上。

芳子和他们简短地打了招呼,便坐在一张书桌前。

坐定之后芳子叹了一口气,对面的富田立刻问道:

“昨天大概很累吧?”

乍听之下,芳子以为昨天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已经外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富田指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采访那些职业妇女不是要使用一些技巧吗?”

总编辑可能告诉过他采访社区职业妇女的事。

“但是,如果松永肯和你合作的话……”

富田同情芳子必须和松永共事,反而使芳子的情绪更加恶劣。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芳子开始填写出差报告书。

公司规定员工出差回来,必须提呈费用明细表,清楚记录交通费、住宿费及沿途所需各项费用。

有些人会藉机虚报费用中饱私囊,芳子却始终实销实报,尤其和松永一起出差时更是分毫不差。因为她认为两人已经享受了一次免费的旅游,没有理由再要求其他。

写完报告书时已经两点多了,芳子却仍然没有食欲。她拿出昨天采访的录音带来听,不一会儿由美就打电话来了。

“你终于来上班了。”

由美她们的编辑室在三楼。

“我半个钟头以前来的,要不要到楼下喝杯咖啡?”

由美似乎对自己刚才挂断电话有点过意不去。

芳子在黑板上留言之后,便退自前往一楼的咖啡厅,结果由美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怎么那么没有精神啊?”

“是吗?”

芳子目前的心境的确像个悲剧故事中的女主角,但她自认在公司里应该掩饰的很好才对。

“你老公没有和你联络?”

午休时间已过,咖啡厅里的客人不多,但是由美还是压低了产量。

“没有……”

“要不要由我打个电话给他?”

“干什么?”

“跟他说是我跟你一起去大阪啊!”

芳子摇摇头。她不认为现在采取这种姑息的手段,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会有所改善。

“我实在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外面有男人呢?”

由美点了一根烟,接口说道:

“搞不好他真的委托侦探社调查过了。”

起初芳子也是这么想,但看情形这似乎是修平长期观察的结论。

“一切都是我不好。”

“不要一味地把错误都往身上揽嘛!”

由美对芳子的态度感到不以为然,如此简单地把错误完全归于自己,岂不有失强调坚守女性地位的编辑立场吗?

“责任是双方的,你没有必要一个人认错。”

此时,咖啡厅的自动门“唰”地一声打开,走进了两个男人,看样子不是公司的员工,于是由美继续说道:

“你是不是还想再继续和松永来往?”

“你怎么知道?”

“你已经打过电话给他了吧?”

“没有啊……”

“可是你想打,对不对?”

心事被人说中,芳子只好默认。由美用她修长的手指把香烟揉熄后,说道:

“现在你不能和他见面,否则你会输掉你和你先生之间的这场战争。”

芳子不是不了解由美的意思,然而她此刻根本不想和人作战。

“我不想当强人。”

对芳子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和丈夫作战,而是未来该怎么办的问题。

“女人真可怜,连个地方都没得去。”

“你要到哪里?”

“我现在真想出去散散心。”

“这个时候你绝对不要先离开家里,反而应该好好地呆在家。”

“可是,我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既不想工作也不想楞楞地面对自己。”

“你一定要坚强一点,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由美的确是个好朋友,然而当事者和旁观者的心境毕竟是不同的。

“谢谢。”

和由美道谢后,两人随即分手道别,芳子立刻回到编辑室继续工作,可是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外表看起来她是在做事,其实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尽管如此,她还是磨蹭到傍晚,因为也许松永会打电话来。

五点钟一到,半数以上的职员都陆续下班,芳子也停止工作准备回家。

“辛苦了。”

和其余的同事打了声招呼,走出公司,漫步于前往车站的道路上,芳子才发觉双脚是那么自然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中午离开家门时简直可以用“逃出来”来形容当时的情绪,结果出来还不到半天,居然又怀念起那个地方。

我真的除了那个地方再也无路可走了吗……

了解所有始末的由美今天晚上必须加班,忙着截稿的事,现在要联络大学时代的朋友又嫌太晚,再说找她们也解决不了问题。

倒不如到妹妹家或婶婶家去。问题是去的话就必须找个突然拜访她们的藉口,芳子现在没有耐性再把自己和修平的争吵经过再重头叙述一遍,而且一旦涉及这个话题,势必也要把自己的丑事抖出来不可。她可不愿意自己多年来兼顾家庭与事业的完美职业妇女形象,毁在自己的手里。

这个时候,如果弘美在家的话,或许可以转移一下情绪,不过弘美昨天才回到学校,断无把她再叫回来的道理。

思前想后,现在能去的地方还是只有松永那里。

“跟他见个面,吃个饭吧!?”

芳子喃喃自语着,然后慌张地摇摇头。

刚刚由美才说过,目前绝对不能和松永见面,芳子本身也知道轻重利害,她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惊讶、不可思议。

彷徨地走着,终于到了车站。车站四周拥满了上班族和学生。芳子跟随人群走进剪票口,并且很自然地停留在从代代木开往涩谷的月台上,等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回家方向的地铁上了。

既然都坐上车了,也只能回家了。

决定回家之后,芳子想到该吃晚饭了。

回家的路上有很多小餐馆或寿司店,或许可以到那里随便吃点东西,问题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单独进餐未免太凄惨了吧!

无奈,只好到车站前买点东西。经过熟悉的蔬菜摊和鱼摊时,小贩们都齐声招呼芳子,于是她买了胡瓜、玉蕈和生鳟鱼片。

回到家之后,芳子才发现购买的数量非但不只一人份,也许连两个人都吃不完。

芳子对自己即使和丈夫吵架却仍然买两人份的东西,感到相当不满,不过既然已经买了,也没有再丢掉的理由。

换好衣服后芳子就开始准备晚餐。

无论做些什么,总之身体在活动时比较能够忘掉不愉快的事。芳子把胡瓜做成醋拌凉菜,鳟鱼做成法国式黄油炸鱼,并把玉蕈加人味噌汤里,果然,在这段调整过程中,她真的把争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煮饭没有修平在旁催促,芳子就慢条斯理地磨蹭,总共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晚餐准备好。

一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芳子发觉自己原来在等修平而苦笑不已。

结婚十七年来,等候修平已经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似乎根深蒂固,一时无法改变。

芳子把两人份的晚餐摆在餐桌旁,却仍然没有丝毫的食欲。

今天晚上是为了打发时间才煮饭的。在打发时间的过程中,食欲似乎也获得了满足。

将近八点时,芳子还是开始吃了起来。忙了半天才煮好,不吃实在可惜,而且也对不起自己。

然而,吃着吃着,芳子的眼眶逐渐地涌满了泪水。

不晓得修平几点才回来,而且看情形他也有可能不回来了。其实,芳子心里早就明白他不会回家吃晚饭,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煮两人份的饭呢?

芳子放下筷子,擦了擦双眼。她觉得此刻自己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关爱。

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芳子就把剩余的菜放到冰箱里去,然后清洗碗盘。

才九点,长夜漫漫该如何打发呢?芳子走进浴室洗头洗澡,之后,又回到客厅等头发慢慢风干。公司的事还没有做完,芳子却没有丝毫工作意愿,于是她冲了杯咖啡,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外人看到这种情景,或许会以为芳子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殊不知她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平静,眼睛虽然看着电视,却浑然不知连续剧的情节。

后来,芳子躺在沙发上假寐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把咖啡喝完,连续来回两次,时钟已经指着十二点了。

修平果然不回来了……

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卧房,铺好自己的棉被。换上睡衣之后,她走到电话旁,想再和由美说说话,电话铃声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芳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拿起听筒。

“请问是速见先生的公馆吗?”

对方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是冈崎。现在主任喝醉了,一个人可能没有办法回家,待会儿我们会把他送回去。”

冈崎是修平手下的一个年轻医生。

“他有没有怎么样?”

“没有,只是喝醉了而已,不过他刚才吐了。”

“他也真是的……”

“我们一个小时以内会到。”

“真对不起,那就拜托你们了。”

芳子不自觉地做出贤慧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向听筒低头鞠躬。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门口响起了铃声。

芳子立刻打开大门,随即看到两个年轻的男人一起扶着修平站在门口。他们都是和修平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医师,站在右边的是冈崎,站着左边的芳子曾经见过,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被他们扶着的修平似乎醉得相当厉害,眼神空洞,连站立都成问题。

“他平常很少像今天这样喝得这么猛……”

烂醉的修平已经不省人事,连脱鞋子的力气都没有。芳子蹲在地上帮他把鞋子脱掉之后,拜托他们两人把修平扶进来。

“请你们把他扶到这里……”

芳子拜托他们把修平扶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

“真对不起,扫了你们的酒兴。”

“不要这么说,我们无所谓。今天是主任找我们喝的,而且还是他请客。”

“我先生找你们喝?”

“对啊!他开完刀之后来诊疗室找我们,突然提议一起去喝酒……”

“他有没有在喝酒的地方闹事?”

“这倒没有,不过……”

冈崎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的修平,说道:

“我看他有一点急性酒精中毒的症状,不过胃里面的东西已经完全吐出来了,只要充分休息,应该可以自然痊愈。”

冈崎详细地加以解释,和另一个医生对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说道: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请等一下,我泡杯茶给你们喝了再走。”

“不了,计程车还在等着我们呢!”

两个年轻人迅速地走到门口。

“等一下。”

芳子慌张地从摆在餐桌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万块,包在餐巾纸里,塞给冈崎。

“这个你们拿去付车钱。”

“不用了,根本不需那么多。”

“你们特地送他回来,总不能再让你们破费吧!”

“那么,我们就收下了,多余的就算给司机的小费好了。因为刚才主任在计程车上也吐了一次。”

“那不是把人家的计程车弄脏了吗?”

“没有关系的,你不必担心。”

冈崎打开大门正想走出去。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说道:

“麻烦你转告主任,明天上午八点开会,下午还有两项手术。”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他的。实在很谢谢你们这么晚了还把他送回来。”

芳子目送两个年轻的医生,又再度弯下腰来深深地一鞠躬。

芳子回到客厅,仔细地凝视着横躺在沙发上的丈夫。

他穿着西装,白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好几个,露出毛茸茸的脸部,双脚跨得很开。也许是吐过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些苍白,头发杂乱在覆盖在额头上。本想继续让他睡,然而睡在沙发上一定无法解除疲劳。

于是,芳子走进卧房,在自己的被褥旁边铺上丈夫的棉被。然后拿着修平的睡衣回到客厅,修平显然已经睡得很沉,嘴巴略微地开启着。

“亲爱的……”

芳子蹲在沙发前,轻敲丈夫的肩头。一阵混合了酒精与呕吐的酸臭味,瞬间扑鼻而来。

芳子不由地把脸撇开,又敲了一下修平的肩膀。

“喂,起来一下嘛!”

芳子摇了半天修平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只好拍拍他的脸颊,这回总算清醒了。他张开眼睛头也抬了起来,然而马上又把头缩回沙发里,似乎表示他不愿意起来。

芳子很想使劲把修平拖起来,问题是她的细胳臂根本无法使修平超过七十公斤的身体移动分毫。早知如此,刚才应该拜托那两个年轻人,把修平扶进卧房才对。

“怎么办才好呢?”

芳子心想,索性就不管他了,可是他的白衬衫和西装的领口都沾到了呕吐的脏东西,芳子只好歪着头帮他脱西服。

折腾了半天,芳子才把修平的西装脱下来,问题是西装裤和白衬衫可就难脱了。芳子只有放弃,拿了一条湿毛巾擦拭白衬衫的污点,然后松开腰带。

接下来,芳子又用一条新毛巾把丈夫的脸和双手彻彻底底地擦了一遍,并在他身上覆盖一条毛毯。

清理工作总算告一段落,看样子就只能让他这样度过这个夜晚了。

芳子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么辛苦,丈夫却张着嘴、打着鼾、舒舒服服地睡他的觉!

他为什么要喝成这个样子呢?

修平并不是不能喝,只是最近喝酒的次数已经大幅减少。从前他也曾喝到深夜一、两点才回家,不过早在结婚前,芳子就已听说外科医生多半爱好杯中物,因此并不太在意。她认为只要不是喝闷酒,次数不要过多,应该就没有什么关系。

像今天晚上这样烂醉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这几年来修平偶尔在外面应酬喝酒,几乎都没有喝醉过,至于呕吐更是绝无仅有。

那两个年轻医师似乎也对修平酒醉的程度感到惊讶。他们特地把他送回来,脸上还带着歉意,深恐芳子会责怪他们。

“胡闹也应该有个程度……”

芳子喃喃自语着,然后把阳台的窗户打开。若不再透透气,房间里势将充满浓厚的酒味。

“水……”

突然间,身后的丈夫叫了起来。

“水……”

他呼叫第二次时,芳子已从厨房端着一杯满满的水,拿到他的嘴边。

尚未清醒的修平双手紧握住茶杯,仰着头一口气把水喝完。

“还要……”

芳子只好又去倒了一杯,修平还是一饮而尽,随即倒头继续睡。

“亲爱的。”

芳子觉得不能再姑息他,便使劲地摇晃他的肩膀。

“起来嘛!我已经把棉被铺好了,到房里睡。”

芳子正想用双手把修平扶起来时,修平突然把她的手撇开。

“吵死人了。”

芳子刹那间目瞪口呆,双手悬在半空中。修平又继续叫道:

“红杏出墙的……”

“亲爱的!”

芳子黯然地离开丈夫的身边,走到阳台前。

初夏的晚风从窗口轻轻地吹进来,天空中的云层很厚,芳子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只有前面那一带闪烁着红色的光芒。那个角落正是银座和六本木,也是刚才丈夫喝酒的地方。

芳子在黑暗中凝视着红色的天空,反复思索刚才丈夫所说的话。

“红杏出墙的……”

丈夫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想到这里,芳子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丈夫之所以烂醉如泥,很可能是因为昨夜的事。他今天并没有什么应酬、约会,却主动找人喝酒,还不是为了抒发昨夜的郁闷。

芳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阳台的落地富关上。

回头一看,也许是灯光太亮,丈夫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头蜷在毛毯里。

芳子走到厨房,把水壶装满水,和玻璃杯一起摆到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关掉客厅里的电灯再看看手表,已经一点半了。

芳子走进卧房后立刻换上睡衣,梳了梳头发,回头看着眼前的两床棉被。

芳子想到自己刚才慌慌张张铺被的情景,不禁苦笑了一下。

今天一整天,即使在公司里,自己心里始终在责怪丈夫,别人一来到家里,自己又立刻变成了贤妻,向年轻医生道谢,迎接丈夫进门。非但如此,自己还为丈夫宽衣解带、铺床倒水。

就算这些举动是长年的习惯使然,自己还是太没出息了。

尽管这么想,芳子的情绪却反而踏实了一点。

“反正……”

“只要他回家就好了。”

她的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叶子在机场时那张惶恐的面孔。

“我才不要输给那个女人呢!”

芳子在黑暗中如此告诉自己,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

正文 6、风暴

艳阳下一个白色的球来回飞舞,并发出“波”、“波”的声响。

修平凝望着妻子和女儿在网球场上不停地挥动球拍。她们两人的球技都不甚高明,只能连续对打几次,必须不时地重新发球,不过她们身上穿着粉白相间的运动装,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的。

对打一阵子之后,弘美在场中喊道:

“爸爸,现在该你打了。”

“不要,我不打了。”

修平刚才和弘美打过,已经感到相当疲劳。刚从学校毕业到医院服务时,他曾经练过一段时期的网球,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学不好,于是就慢慢地疏远了。

这么多年下来,球艺当然不可能精进,尤其是最近腿部和腰部的功能渐渐衰退,想要和还是高中生的弘美配合都有点力不从心了。

“来嘛,跟妈妈一起打嘛!”

弘美似乎有意撮合父母对垒,修平却毫不领情地摇摇头。尽管来到蓼科山的别墅度假,修平依然没有和妻子一起打网球的兴致。

“为什么不要?再来打一下就好嘛!”

“我已经累了,再打下去的话,明天我一定会没有精神做事的。”

芳子应该也听得见,但是她没有说话。

自从那次争吵后,他们夫妻之间至今依然存有芥蒂,根本无法放松心情一起打网球。难道弘美没有发觉到这种微妙的气氛?还是她注意到了,才故意怂恿他们?

“不要这样嘛!机会难得耶!”

弘美打开从别墅带出来的水壶盖,喝了一口麦茶。修平发现她已发育得亭亭玉立,双腿十分修长健美。

“走吧!”

芳子把球拍放进套子里。看来她也丝毫不想和丈夫一起打网球。

他们一家三口遂走出球场,在和缓的坡道上往停车场的方向漫步。

想必无论谁看到他们散步于林间小道的情景,都会认定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事实上,他们三人根本就是貌合神离。修平预定搭傍晚的电车回东京,他是上个星期二来别墅的,前后已在世蓼科住了五天。

芳子的姐姐和姐夫要来别墅做客,她必须再留下来两天招待他们。

而弘美,似乎也将呼朋引伴,到别墅来狂欢。总而言之,年轻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别墅的气氛。

唯独修平已对别墅生活感到有些厌倦。

这栋别墅是修平用父亲的退休金买下来的,修平本身压根儿就没有想要拥有一栋别墅的念头。

大体上,所谓别墅应该是持有人打个电话通知管家一声,就可以随时前往的地方。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去,房间都是整整齐齐的,洗澡水和饭茶也已全部准备好了。

然而,日本人若是到了自己的别墅,却必须先拆下窗户,大肆清理一番。至于放洗澡水和煮饭,全部都要自己动手做。

因此,到别墅的目的似乎不是休息,而是劳动。

况且,根据日本的现况,上班族休假顶多只有一个星期日,通常只能在别墅里度周末。

如此来回奔波,根本失去度假的原意。

如果再将购买别墅的资金,和后来的管理费,维修费列人计算,拥有一栋别墅的代价实在过高了一点,倒不如利用旅馆,既轻松又划算。

修平考虑过各种因素,认为自己还不具备买别墅的资格,妻子和弘美却一副十分渴望的模样,一旦买下之后,非但年迈的双亲甚少前往,芳子也嫌麻烦而退避三舍,实际上,大概就只有弘美一个人喜欢找朋友来别墅玩,并且乐此不疲。

修平的别墅大小只有三十坪,并不十分宽敞,但是附近有一座游泳池,四周环境也相当不错。修平在别墅里吃完晚饭之后,在妻子与弘美的陪同下,立刻拦了一辆计程车,准备到茅野车站搭乘电车回东京。

“爸爸!你一个人在家可能会很寂寞,可是你还是不要喝太多的酒哦!”

到了车站,弘美温柔地对修平说道。

“我会打电话给你,爸爸也要打电话来哦!再过两天妈妈就会回家的……”

当电车驶人月台时,弘美挥着手说道:

“爸爸,自己可要当心哦!”

修平点点头握着女儿的双手,女儿立刻侧过头来对芳子说道:

“妈,你也赶快跟爸爸握握手。”

女儿既然说出了口,芳子不得不伸出双手,和修平的指尖轻轻地接触一下。

“再见……”

修平各看了她们一眼,挥挥双手,便走进电车。

坐定之后她们两人依然站在月台上。女儿轻轻地挥着手,妻子则勉强地微笑着立于一旁。

发车铃声响起,电车驶离月台后,修平斜靠在座位上,叹了一口气。

两个半小时之后就能抵达东京,自己可以过两天没有人打扰的日子了。

修平发觉自己的心情居然快活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转变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这种情绪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次是弘美提议到别墅度假的。

每年暑假到蓼科度假已成为他们全家的例行公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七月初弘美提起时,修平却感到不知所措,仿佛弘美说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芳子的反应也大同小异,当时他们两人都以困惑的表情面面相觑。

“爸!你哪时候能休息?七月底的周末好不好?妈妈说过那个时候她也没问题。”

弘美在说话的当儿,修平偷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好不好?”

“好吧!”

“那么,就这么决定,七月底哦!”

尽管弘美兴致勃勃地决定了出发的日期,修平仍然对能否成行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对于这一点,妻子的看法似乎也一样,后来她也没有对到别墅度假的事提过半个字。

自从六月中旬争吵以来,他们始终持续这种冷战的状态。

吵架的第二天,修平直到三更半夜后才烂醉如泥地回家,隔天早上也爬不起来上班,只好向医院请假,在家休养一天。

后来,他们夫妻虽不曾再争吵,但是彼此却变得十分冷淡。

事实上,修平现在仍然怀疑芳子,而且根本就不谅解她。

芳子既没有对这件事解释过,更没有道歉过,这点令修平最无法忍受。

当然,修平也不曾对那夜的事低过头。

虽然他们彼此不信任,却又仍然住在一起,无非是目前还没有更佳的去处罢了。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个月,转眼间夏季来临了。

在这段期间内,修平没有提过那天的事,芳子也三缄其口,他们担心一旦碰触到那个伤口,一场大战又会再度爆发,冲动中离婚的提议就势将难免了。

于是,他们抱着这颗临时炸弹,度过了这一个月看似平静实则暗涛汹涌的生活。

修平受不了这种不上不下的气氛,曾跑去找在品川执业的好友广濑吐过苦水。

“真是奇怪,我们那一次吵得那么凶,却没有人提议离婚,竟然到现在还住在一起。”

广濑现在很安分,不过从前曾和他诊所里的药剂师有过一段情,因此有一阵子也和太太闹得不可开交。正因为他是闹过花边新闻的前科犯,修平才觉得容易开口。

“这就表示你们还相爱嘛!”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

明白地说,修平和芳子之所以维持目前这种状态,绝不是彼此仍深爱对方的缘故。

争吵的第二天,修平在盛怒中藉酒浇愁,直到深夜却还是只能回家,至于芳子,她也对修平不甚谅解,但是到头来她的双腿仍旧自然而然地走上回家的路。换句话说,当前无路可走的事实,造成了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结果。

“我们彼此都希望能恢复自由之身,只不过一旦离婚,我们目前都会无路可走。”

“这我就不明白了,据我所知,女人一旦红杏出墙,胆子就会变得很大才对。”

“我看我太太大概没有这种勇气。”

“你那么有自信?”

“这点自信我倒是有的。”

“那她一定还爱着你。”

“怎么可能……”

“人家说夫妻都是床头吵,床尾和。”

“年轻的夫妻才会这样。”

夫妻如果只是床头吵床尾和,吵过之后势必会比以前更加恩爱,修平他们的情况则很明显地挫伤了夫妻间的感情。那夜以来,修平只对妻子说“我走了”或“我要吃饭”之类生活中最基本的几句话,而芳子也都尽可能地以最简短的“是”“好”来回答。

“我们绝不可能再像年轻时代那样了。”

“你们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

修平也是这么想,然而,就算破镜能够重圆,却势必会留下一道缺口,无法恢复原来的状态。

“我很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怎么样?”

广濑问得干脆,修平回答得也十分爽快。

“我现在怎么会有那种心情嘛?”

“这么说,你最近都只和叶子做罗!”

“我也没有跟她在一起。”

“你又交了其他的女人啦?”

“没有,自从那次从北海道回来之后,我几乎没有跟叶子见过面。”

在羽田机场碰到芳子以来,修平和叶子之间也变得怪怪的。叶子感到不快,修平倒是可以理解,奇怪的是修平居然失去了和叶子约会的兴致。和芳子争吵之前,每当想到即将和叶子约会时总是怦然心跳,如今却不太想见她。

原因之一是妻子的举止言行变得十分谨慎,表面虽然冷漠异常,但实际上却有反省之心,似乎不曾再和那个男人见面。看到妻子这种转变,修平自然不能太过放肆,也就无心在外头和其他女人幽会。

修平之所以和妻子、弘美来蓼科度假,也是为了打破这种冷战的僵局。然而,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修平终于了解要想恢复从前的状态,绝不是容易的事。

“东京到了吗?”

修平嘟囔着往窗外看。就在凝视着窗外万家灯火的街头之际,修平的脑海里浮现出叶子的倩影。

尽管叶子对机场那天的事深表不满,这一阵子她仍然常打电话到医院。

想着想着,修平突然兴起了和叶子见面的念头。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电车将在八点抵达新宿车站。下车后就立刻打电话给她吧!

想到这里,修平立刻慌张地甩甩头。自己好不容易安分了一个多月,绝不可以在此时动歪脑筋,以致前功尽弃。

电车抵达新宿车站,置身于人满为患的月台上,修平叹了一口气。

五天前,从东京出发前往蓼科时,修平对都市的喧嚣感到难以忍受,如今回到喧嚣之中他却又觉得快乐无比。乡下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但顶多只能待上个两、三天,从第四天开始修平就有插翅飞回东京的念头了。第五天中午,当他想到晚上即可回到东京,心情居然雀跃地一如天真的少年。

“乡下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我却希望立刻从那里逃出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也许是过度沉浸于没有外人打扰的家居生活,反而产生逃避的念头吧!

修平这一世代的男人也可以说是在“否定家庭意义的观念”下被教养成人的,他们接受日本战后所谓的“积极工作世化”的影响,具有忽视家庭,致力于工作,以男性为中心等倾向。修平本身从大学毕业后,始终过着以工作为重心的生活,在外面应酬喝酒的时间也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为多。

因此,只要沉浸在家庭的气氛中过久,修平就会觉得透不过气,仿佛自己待错地方而忐忑不安。尤其是这次,和芳子仍然处于冷战的状态中,一家三日表面上的幸福假象,反而令修平觉得做作虚伪。

“这两天总算可以独处了……”

看着街上的霓虹灯,修平感到轻松愉快。

问题是他还没有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已经八点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叶子应该在家才对。也许只要投人一个十圆硬币,拨动电话盘,就能立刻听到叶子的声音。

修平虽对叶子恋恋不舍,却依然理智地压抑了打电话的冲动,走出南边的剪票口。

大量的霓虹灯广告招牌立即呈现在眼前,令修平有点踌躇不前,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地往甲州街道的方向走去。

和凉爽的蓼科相比,东京实在炎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周遭的行人全都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女人穿的则多半是无袖的服装。

也许是暑气逼得大家都往外面跑,街上的人群简直可以满坑满谷来形容,在人潮的拥挤下前进的修平,还没有决定到底该去哪里。

阔别东京五天,马上回家实在心有未甘,于是修平在路旁的公共电话亭前停下了脚步。

“还是打给叶子算了……”

他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是走进电话亭之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拨的是广濑家的电话号码。

“怎么搞的?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修平和广濑已经非常熟捻,根本不需要客套的问候。

“我刚从蓼科回来。”

“你的命可真好,哪像我,一年到头忙得要死,到现在都还没有离开过东京。”

“什么命好!你不知道我回到东京简直高兴死了。”

“一个人回来的吗?”

“对啊!你现在有没有办法出来一下?”

广濑似乎在看手表,隔了一下子他才说:

“好吧!我出来就是了。”

“你要出来啊?那太好了!”

“出去是可以,不过我们必须约在银座,在‘爱波’见怎么样?”

“爱波”是修平同期校友上冈的老相好所经营的酒廊,位于银座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格局虽小,却是个约会谈心的好地方。据说,上冈和老板娘已经断绝来往,不过酒廊依然沿用上冈取的名字——爱波。

走出电话亭,修平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驶银座。

如果在车站直接搭乘中央线国铁到东京车站,可能比坐计程车更快,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说,抵达新宿时修平心里想见的人,其实是叶子。

“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不约叶子而改约广濑呢?”

坐在计程车内,修平喃喃地自问。

实际上,今天还在蓼科时,修平就动了想见叶子的念头。下午,和妻子、女儿打了一阵子网球,回到别墅吃晚饭时,这个念头也潜藏在心里。傍晚,在妻女俩的送行下搭上返回东京的电车,这个念头更随着电车的前进而愈来愈强烈。

然而,抵达东京之后,看到街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修平的心情产生剧烈的变化。

在别墅和妻女相处时,修平的心里充塞着叶子的身影,一旦可以和叶子见面,妻子的面孔却又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

或许,修平下意识地认为,和叶子见面势必愧对妻子,因此打消了约会的念头。

“真是奇怪……”

修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闭上双眼。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银座的行人很少,经常高朋满座的爱波也冷冷清清的。暑气令人失去豪饮的兴致,一部分的客人大概都避暑度假去了。

修平先到,他坐在靠近人口的柜台边,叫了一杯威士忌,十分钟不到,广濑也来了。

“怎么样?蓼科好不好玩啊?”

“那个地方现在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是不是有点嫉妒?有没有在那里打高尔夫?”

“没有……”

广濑和老板娘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回过头来看着修平,问道:

“今天晚上开始你就一个人了?”

“到后天为止。”

“一定有人命令你早点回家。”

“谁?”

“你太太啊!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无异纵虎归山。”

“不要开玩笑了!我已经没有那种兴趣了。”

“嘴里是这么说,搞不好待会儿你就会去找她了。”

“不会,我不会去找她的。”

“是不是因为机场那件事,你们闹翻了?”

“也不只是如此。”

“那又为了什么呢?”

被广濑这么一问,修平自己也搞不清楚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觉得过意不去吧!”

“对你太太过意不去吗?”

“也不尽然。”

修平不愿承认是因为妻子的缘故,他只是认为现在和叶子见面,未免过于自私。

“那次大吵之后,你太太是不是一直都很安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那么,你也应该谨慎一点,看能不能藉着这个机会,和叶子一刀两断,也许这是你们夫妻的一个转机。”

广濑又向服务生叫了一杯啤酒,继续说道:

“你应该好好地弥补你的妻子。”

“或许吧!”

“不要再做出让两个女人在机场碰面的臭事了。”

修平了解广濑的好意,问题是他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用美事或臭事就能简单加以区分的。

“反正,你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最近你怎么总是喜欢说教啊?真受不了你。”

“我也不是有意的,可是看到你我就会很担心,忍不住要说上两句。”

“我没有问题的。”

“所谓当局者迷,你当然说没问题罗!不过,你假如再和叶子在一起,有把握可以承受得了体力大量的消耗吗?”

广濑不愧是周旋于女人国的花花公子,果然说了问题的核心。

“以后不要再和叶子见面了!”

“你是局外人,说得倒轻松。”

“这是命令,这两天不准你去找她。”

广濑很少用这种口气和修平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第二杯啤酒一饮而尽,才又说道:

“你知道吗?一旦再大吵一次,你们可能真的会离婚哎!”

修平深表同感的点点头,谈话便告一段落。后来,他们又光顾了两家酒吧,一直喝到十二点多。

“现在该回家了吧!”

修平赞成广濑的提议,随即和他道别,坐上计程车。在车上,他喃喃自语着:

“终于没有去找叶子。”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然而一闭上双眼,脑海里却都是叶子的身影。

“喂,喂!”

修平猛烈地摇摇头,告诉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好不容易压抑思念的冲动,紧闭着双眼的修平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先生。”

被计程车司机叫醒时,修平的家已经遥遥在望了。计程车在路口左转,停在公寓大门前,修平下车之后不禁环顾四周。

在春寒料峭的三月,他就是在这附近看到一个男人护送妻子回家,如今却不见半个人影,寒冷的感觉也被夏夜的暑气所取代。

“我什么也没做哦!”

修平再度喃喃自语,把外套和旅行袋夹在腋下,走进公寓。

早上五点,修平被小鸟的啼声叫醒。瞬间,他误以为自己还在蓼科的别墅,直到看清楚四周的景物,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家里了。

昨夜喝完酒回家之后,他好像铺完棉被立刻倒头就睡着了,摆棉被的橱子没有关好,阳台的窗帘也是敞开着的。修平之所以这么早醒来,或许是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刺激眼睛的缘故。

盛夏五点,天色已经完全放明,修平躺在沉浸于晨曦中的被窝里,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

昨天他六点钟起床,中午之前的时间消耗在读书和看电视上,下午则和妻女打网球,吃过晚饭之后,在茅野搭每次中央线电车回到新宿。然后打电话把广濑约出来,在银座喝酒聊天,直到清晨一点才回到家里。

其间,曾经好几次想到叶子,每次都冲动得想打电话给她,最后却都忍住了。

“为什么……”

在愈来愈明亮的房间里,修平如此自问。

回想起来,在这一个月里,和叶子见面的念头,其实不断地涌现在修平的心底。尤其是得知芳子红杏出墙的那一刹那,他真想立刻和叶子见面,藉以报复芳子的不贞。

“我居然压抑了那股冲动,直到现在都不曾和叶子见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争吵的第二天,修平跑去喝得烂醉如泥,到最后却无处可走,只能回家,等他清醒时,已经又和妻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尽管如此,他却不打算和妻子谈和。

修平深信夫妻同时有外遇时,妻子的罪过应该比较重,所以他根本不打算主动道歉。

芳子的个性也十分倔强,迟迟不肯开口说一句“对不起”。

因此,他们夫妻从争吵那天以来,始终在冷战状态中对峙着。

其实,这种情形并没有对修平造成任何不便。明天芳子从蓼科回来之后,他们又将过着普通平凡的生活,芳子虽不特别温柔,但她还是会为修平做最起码的家事。修平已经习惯于这种在冷战中维持安定的生活方式,却也对安于这种状态的自己感到些许惊讶。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如果冷静地分析,修平和芳子之间的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在激烈争吵时,他们相互揭发彼此有外遇的事实,事后又绝口不提,企图粉饰太平,无非因为是两人都没有积极解决问题的意愿,遂得过且过不了了之。

修平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问题。直接质问妻子那个男人的姓名和职业,或是他们曾经发生过几次关系,究竟相爱到什么程度?这些话非但修平问不出口,就算问了,他也不认为芳子会据实回答。

这一点修平也一样,即使妻子问起叶子的事,他也绝不会照实说的。

而且,这种质问势将使得双方更加不睦。

“丈夫质问妻子有没有红杏出墙,还有比这更臭的事吗?”

修平绝不会把自己放置在那种尴尬的立场上呢!

电视节目中有一集午间连续剧,剧情约略是丈夫苦苦哀求抛夫弃子的妻子回心转意。修平心想,自己绝不会那么没出息呢!

如果芳子做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自己绝不会原谅她,更甭说哀求她回头。倘若是男人犯了这种错误,做妻子的则只能埋怨上两、三句,之后就必须无怨无尤地忍气吞声。

修平就是基于这种男人的美学观点,才无意再重提过去的事。因此,尽管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却也能够相安无事地一直过到现在。

修平不知道妻子后来有没有和那个男人见面,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男人。为顾及男性的自尊,他没有开口盘问,而妻子也绝不可能主动说明,于是他们就一直在彼此相互猜疑的情况下继续共同生活。

不过,有一点倒是令修平感到十分的安慰,就是争吵之后妻子谨言慎行,看样子不曾再和那个男人见面。虽然这只是修平的推测,但两人毕竟是共同生活多年,感觉上应该错不了。

这一个月以来,芳子表现得十分冷淡,话也很少,不过该做的事她还是都做了。她按时上下班,依然每两天就为修平准备干净的袜子和手帕。

如果她心里还有其他男人,势必无法对修平如此细心,然而,修平自觉看到的只是表面,无法因此而大放其心。

也许在顺从的外表下,妻子的心里依然想着那个男人。修平虽不曾再和叶子见面,脑海里却经常想念她,就是最好的例子。昨夜,修平差一点就打电话给叶子,而且也毫无把握自己以后不会再去找她。

想到这点,修平就无法全面信任妻子。

女人天生就是个好演员,尤其是在掩饰婚外情这方面,更将发挥所有潜在的能力。

然而,修平倒是深信妻子没有再和那个男人见面,结婚已近二十年,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就未免太低能了。因为深信这点,修平也打消了和叶子见面的念头。

“反正,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修平如此告诉自己,然而另一种想法却又立即涌上心头。

想了那么多,我还是无法改变妻子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的事实。

“我应该原谅这种女人吗?”

修平觉得心有未甘,却又提不起勇气采取断然的处置。

原因之一是,修平自己也搞外遇,不无理亏之处,再说还必须考虑到现实因素,如果真的把妻子赶出去,以后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一个家庭若是缺少女主人,男人的生活步调势将乱得一塌糊涂,非但回到家里没有饭吃,房间脏了没有人整理,内衣裤和袜子也只能任其堆积如山。

修平之所以没有再和芳子大吵,也有一部分是基于这个自私的原因。

事实上,很多离婚的男人都完全不在意这些现实生活上的不便,他们无法原谅妻子就勇敢地站起来与之对抗,最后分道扬镳。修平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家,而且不论妻子在不在,他心里始终对家庭有一分牵挂。

“这么说,难道我还爱着芳子吗?”

修平嘟囔着,随即慌张地敲一下自己的脑袋。

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对芳子说过“我爱你”三个字,甚至早在结婚之初,他也很少用到类似的字眼。然而,当他得知芳子已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仍继续与之生活在一起,就广义而言,难道不是一种爱的表现吗?

其实,修平现在对芳子仍然有些留恋,当他得知妻子红杏出墙时,从他的态度与反应,就可以看出端倪。

从前,他从不认为芳子的条件足以吸引其他男人,然而那次争吵促使他重新审视妻子一番。芳子既没有中年发福的倾向,姿色也还不错,并且有职业妇女的冷静,与富裕环境下养成的高贵气质。

经过二十年的相处,修平早已忽略了芳子的各项优点,殊不知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眼中,芳子也许还是个条件甚佳的迷人女性。

“这么说,我真的还爱她罗!”

想到这里,修平叹了一口气。

“可是……”

在充满阳光的卧房里,修平喃喃自语着:

“我看还是这样得过且过吧!”

修平不知道这样下去是否妥当,但纵观各种因素他也只能暂时忍耐了。

正文 7、秋色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对面街上那棵大榉村,以及夕阳下的秋季天空。一个月前,从这个方向望去,还可以看到一层层纯白的积乱云,而已迈人十月的现在,云层的下缘则都已被染红了。

秋天的夕阳总是令人产生不胜唏嘘之感。

从刚才开始,速见芳子就一直在阳台上凝望着暮色渐浓的天际,心底犹疑不定。

待会儿到底该不该去听音乐会呢?

位于六本木的S音乐厅甫于近日完工,这场音乐会就是为揭开一连串将在此举办的艺术活动的序幕而特别筹划的。S音乐厅是由某家洋酒公司耗资七十亿所兴建完成的音乐殿堂,芳子觉得身为一个女性杂志的编辑,实有必要一睹音乐厅豪华精致的真面目。<kbd>?99lib.</kbd>

入场券现在就在她的手里。

音乐会从六点半开始,就算坐车到六本木需要一个小时,芳子也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做各项准备。

今天早上起来时,芳子本来打算要去,在吃早饭时和修平报备过了,修平也爽快地答应,并表示晚饭将在外面吃。

事实上,只要芳子肯去,她不会遭遇到任何阻碍。

令她迟疑不决的原因,拿票给她的人是松永。

要想到松永将坐在自己的身边,芳子就有点意兴阑珊。

自从和修平吵架以后,芳子就不曾再和松永私下约会。当然,他们同在一家公司上班,不可能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们曾在编辑室、员工餐厅及走廊上碰过几次面,芳子总是轻轻地点点头便一走了之,而且也尽量避免和他一起工作。

在和修平吵架之前,芳子和松永一个礼拜固定地约会一次,偶而也会为工作一起到外地出差。因此,松永本人应该比谁都明白,这几个月来芳子在态度上的明显转变。

然而,松永没有责怪过芳子,或发过什么牢骚。有时候在走廊上碰面,他也都只是以善意的温柔眼光看着芳子,芳子不理会他,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芳子离去。

他们都是公司的特约员工,并没有太多碰面的机会,除非特别约好,否则要想见面就只能靠运气了。

刚开始的那一个月倒还没有人注意,连续两个月下来,公司的同事也都觉得讶异了。

夏季即将结束时,对面的富田曾经问道:

“这阵子,你好像都没有和松永一起做事了。”

芳子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富田知道了自己和松永的关系。

“他好像也很忙,所以……”

“还是找别的摄影师一起工作比较轻松,松永太孤僻了。”

原来富田以为芳子也觉得松永是个难缠的人物,所以才终止了合作关系。

芳子只得含混地点点头,敷衍了事。

事实上,芳子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逃避和松永共事。尤其是工作接踵而至时,根本由不得你挑选自己中意的摄影师。

九月中旬,芳子负责一个女明星的专访,一时找不到其他摄影师,公司最后只得拜托松永帮忙;九月底,总编辑也曾指派芳子和松永一起前往北陆,收集一些秋季的旅游资料。

女明星的专访是在白天,而且是在东京进行,所以芳子接受了,至于出差到北陆收集旅游资料,她则以家有急事为由推掉了。初秋时节到金泽与能登半岛一游,是芳子多年的心愿,但是一想到必须和松永单独过夜,她只好临阵脱逃了。

和修平大吵之后,芳子就已下定决定,绝不再和松永接近。

芳子不知道修平后来有没有再和那个女人见面,但是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修平这一阵子颇能自律。

看到修平这种表现,芳子不禁心中暗喜。这次吵架的唯一收获,就是了解修平虽然花心在外,却无心破坏家庭。

芳子认为修平都能有这样的表现,她自己也应该好好地自我检讨。

芳子之所以接近松永,完全是因为受不了修平回家时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女人香味。长期压抑的结果令芳子闷闷不乐,于是就在不知不觉中和松永发生了亲密的关系。

芳子最近几乎不曾再闻到那股香味,这一点似乎也可以证明修平没有去找那个女人。

因此,芳子觉得自己也不能和松永见面。

北陆旅游企划被芳子推掉之后,公司又找了一个名叫小泉志津子的编辑接替。这个机会虽是芳于主动让出,不过志津子足足比她年轻十五岁之多,令她感到有些不安。她担心松永和志津子会在旅途中产生微妙的感情。

她对自己的心态有些难以置信,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和松永来往,那又何必在意他和谁产生感情呢?

她一再告诉自己这不是嫉妒,然而当志津子出差回来后,她却立刻向志津子打听出差的经过。

志津子是个直肠子,有问必答。她得意洋洋地畅谈金泽与能登古意盎然的旅馆,以及物美价廉的料理。她那种胸无城府的表情,绝不是一个坠入情网的女孩应该有的。

芳子总算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大跳。

这种心情已使自己立下的誓言失去意义,与其这样迷失下去,不如和松永面对面把问题说清楚。

“我们该停止以前的关系,今后仍然是工作上的好伙伴!”这种开诚布公的做法,相信松永也会同意。

问题是芳子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以及该用什么方式说。把他约到咖啡厅,直截了当地说清楚,似乎太过残忍,如果采取迂回战术,又恐到时候说不出口。

总之,应该约他出来一次,彼此好好地谈一谈。结果一晃眼,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这段期间,松永也一定感到很疑惑。刚开始时,他或许以为芳子很快就会和他联络,然而两个月过去之后,他变得非常不安,终于在夏末秋初的某一天打电话给芳子。

“有什么事吗?”

芳子淡淡地问道,松永立即以缺乏自信的口吻回答:

“没有事啊!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很好啊!”

然后,他们扯了一些季节、天气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就互道再见,挂断电话。

松永的个性不会勉强他人,以后就不曾再来找过芳子。偶尔在公司遇到时,他还是很有风度面露微笑。

但是,木头人也有动怒的时候,九月底他终于等得不耐烦,在电话里说的话也变得十分严厉。

“你在躲避我吗?”

他劈头第一句就这样问道。

“没有这回事。”

“你和你先生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

说到一半,芳子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她知道在电话中看不到对方,大可以毫无顾忌地实话实说,却又担心一旦说出了口,他们的关系势将就此落幕。而且此事事关重大,应该选个比较有气氛的地方来谈。

“我迟早会告诉你,请你再忍耐几天。”

挂断电话之后,芳子又对自己无法自圆其说的情绪感到懊恼。和一个即将分手的男人约会,居然还需要考虑场所和气氛?如果决心分手的话,又何必在意场所的好坏呢?

然而,闪人芳子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却居然是场所的气氛问题。

“也许我不是真的想和他分手。”

芳子对自己的想法吃惊不已,使劲地摇头呐喊:

“不可能……”

然而,接下来她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另外一句话。

“我果然不想和他分手……”

既已下定决心离开松永,为什么现在又恋恋不舍?想到这里,芳子又再度激烈地摇头。

一个理性的编辑人,绝不应该为了肉体的欲望和男人纠缠不清,由美也曾经说过,这种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是绝对要不得的。

也许松永看穿了芳子这一阵子的摇摆不定,三天前交给她一封信连带那张音乐会的人场券。

当天下午三点,芳子走出一楼的咖啡厅时,刚好在门口和松永磁个正着。

“这个,请你务必看一下。”

松永交给芳子一本他同事出版的摄影专辑,里面夹着一封信。

“我希望能够好好地和你谈一谈,或许可以先一起去听一场精彩的音乐会,怎么样?我会等你的。”

信纸里只写了短短的几句话,遣词用字充分反映了松永惯有的含蓄风格,然而在阅读的当儿,芳子依然能体会他热切期待的心情。

芳子把信纸和入场券放人皮包之后,回想着松永拿信给她的情景。

在咖啡厅门口相遇,必定松永事先等在那里,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凑巧。

想到这点,芳子仿佛能够感受到松永的热情。

“怎么办呢?”

天空在不知如何是好的芳子面前,迅速地变黑了。

时间就在迟疑彷徨的情绪中一分一秒地消失。

芳子突然回过神来,一看手表,五点多了。假如打算出门的话,只剩下三十分钟的时间了。

“怎么办呢?”

芳子又自问了一次。

反正就算去听音乐会,也不是为和松水约会,而是以一个编辑的立场,有必要去见识一下新落成的音乐厅。

“这是为了工作。”

芳子这么告诉自己,然后离开阳台。

既然要去,动作就必须快一点。

芳子立刻坐在梳妆台前。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美容院,只能自己动手了。

凝视镜中的自己,芳子后悔自己没有早作决定,否则就有足够的时间上美容院好好地打扮一番。

音乐厅和电影院不同,灯火通明空间宽敞,每个人的表情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松永就坐在旁边,脸上若有什么瑕疵,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前一阵子松永才和小泉志津子一起到北陆出差,芳子虽不敢奢想自己的皮肤能胜过志津子,但总不愿意松永感觉出太大的年龄差距。

芳子对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一眼。

三十岁就开始出现的皱纹,随着即将迈人四十大关而急速地增加,前两、三年,眼尾纹还不算太深,如今却已从眼睛四周延伸到耳朵的部位,而且有一部分的颜色已经变暗了。

芳子最近愈来愈怕照镜子,因为每照一次镜子,就必须忍受自己已一天天地老化的残酷事实。

芳子在两眼皱纹较深的地方涂上淡淡的眼影,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年轻,又把眉毛画成最新流行的形状,微微往上扬,并使用最新流行的变色口红,企图使嘴唇看来更饱满润泽。

涂口红时,芳子忽然发觉自己化妆是为了和松永见面。

“我简直是为了让他看才化妆的嘛!”

刹那间,芳子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事,立刻停下手来。

“我怎么那么轻浮呢……”

芳子毫不留情地斥责自己,但是当她看到自己在镜中明亮动人的模样时,竟然呆住了。

这几个月以来,她多半在出门时才随随便便地化个淡妆,只求看起来不要像个黄脸婆,但是今天不同,她有一个重要约会,所以化起妆来特别仔细。

“唉,不要再想了!”

芳子禁止自己再往下想。不管是为了谁打扮,变得漂亮绝不是令人不快的事。

可能是过于细心的缘故,化完妆已经五点半了。

芳子急急忙忙地挑选衣服。松永像女人一样,偏好名牌服饰,穿着永远走在时代的尖端。

挑来挑去,芳子终于选中一件斜纹软呢的外套和一件无袖的紧身上衣,十分适合夜晚的豪华气氛。

“我这个样子任谁看了也知道不是为工作而去的。”

芳子虽有点踟蹰,但困于时间紧迫,她只能赶快出门了。

抵达六本木的音乐厅时,音乐会已经揭开序幕了。芳子的座位在正中间,她不好意思中途挤进去,打扰他人的雅兴,只好站在门口的通道上欣赏第一首曲目——巴哈的赋格曲。

S音乐厅不愧是耗资七十亿兴建完成的音乐殿堂,建筑宏伟设计新颖,尤其是三百六十度的圆形观众席,更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在微暗的照明下,芳子一边倾听着那架价值三亿元的钢琴多彩多姿的音色,一边找寻入场券号码的大概位置。

第三排中间有一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背影很像松永的男人。凝望松永的背影,芳子突然涌起一股回家的冲动。

既然只是来看看音乐厅的建筑,现在又听了一首世界名曲,应该不虚此行了,再说,现在回去的话,也不会对修平感到愧疚。

“回家算了……”

芳子在心里告诉自己,但是双脚却连动也不动。

特地赶来这里,实在没必要勉强自己回去,只要记得今天是为了欣赏音乐而来的就好了。

在芳子的视线前方,可以看到松永略嫌蓬乱的头发,以及厚实宽阔的肩膀。

凝望这个无比熟悉的背影,芳子居然逐渐产生一种眷恋的情怀。

于是,她就这样一边欣赏钢琴的美妙节奏,一边凝视松永的熟悉背影。

在她的感觉中,原本毫无瓜葛的音乐和松永的背影,似乎有着某些关联与牵绊。

不一会儿,巴哈的赋格曲戛然而止,室内灯光大亮,弹奏的音乐家站起来行礼致意。

那位钢琴家穿了一件镶着金线的礼服,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宝玉般的光芒,听众席上顿时响起一阵如雷般的掌声。

钢琴家退场之后,音乐会就暂时中止,听众们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芳子还在犹豫该不该走,松永却已从座位上站起来,并回过头来。

芳子企图躲避,正想移开视线,松永则早已发现了她,立刻从人群中硬挤出来,走到芳子的身边。

“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对不起。”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刚才打过电话到你家。”

“应该没人接吧!”

“所以我想你一定会来。”

芳子心想,我整个下午都在为来或不来而犹豫不决,你却那么笃定我一定会来,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嘛!因此,芳子心里感到有些不满。

“不过还好,节目才刚开始,那首巴哈的赋格曲是第一首曲目。”

两人并肩走到大厅走廊,松永看着芳子说道:

“你今天真漂亮!”

“真的吗?”

“真的美极了。”

平常松永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听到他的赞美,芳子心底涌起一股暖意,似乎得到了什么厚礼。

“怎么样?这个音乐厅很宏伟吧!”

“总编辑也交代过,有时间最好来看一下,所以我才来的。”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他们回到座位上并肩坐在一起,芳子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室内的照明再度变暗,下一个曲目开始演奏了。

最先登场的是华格纳的“一首曲子”,紧接着,史特劳斯的“庆祝仪式前奏曲”把会场的气氛带人高潮,最后,音乐会在压轴的桑萨斯“第三号交响曲”所制造的浪漫情调中,圆满结束。

“来了是对的。”

芳子不停地拍着手,心里如此想道。倘若待在家里,还不是一个人吃饭,然后看看电视,与其如此,欣赏音乐会实在充实多了。

“谢谢你。”

芳子向松永低头道谢,随即装出一副非常坚定的表情。

“我们走吧!”

在松永的簇拥下,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听众的脸上全部泛着轻松兴奋的表情,往中间的出口走去。

音乐厅外面是一个被四周林立的大楼所包围的广场,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夜色。穿越广场时,松永问道:

“你还没吃晚饭吧!”

芳子含糊地点点头,松永指着左手边灯火通明的小角落。

“那边有一家装潢得很漂亮的餐厅,到那里吃好不好?”

“可是……”

芳子停下脚步,松永却依然一个劲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怎么可以不吃饭呢?”

“因为怕来不及,所以没吃。”

松永似乎事先就已决定要来这里,他推开旋转式的大门,走进餐厅。

松永很少采取这种强人所难的方式,芳子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

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他们面对面坐在一个比较隐密的角落里。餐厅的装演以黑色为主调,配上金色的梁柱,别致与豪华兼而有之。

“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家餐厅呢!”

“隔壁还有一家酒吧。”

芳子点点头,心里有些不安。

不一会儿,服务生把饭前酒端到他们两人的面前。

“那么……”

松永率先拿起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芳子面前的酒杯。

以前,他们也曾相对浅酌,每次都会互道“干杯”,或偶而互送秋波,今天松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楞楞凝视芳子。

“但是……”

喝了一口白葡萄酒,松永照例地歪着头,轻声说道:

“好久没有这样了。”

“……”

“好像是六月,从大阪回来以后,我们……”

芳子是在从大阪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和修平大吵一架,仔细算来,她和松永的确有四个月之久不曾单独对饮了。

“你一直都很忙,是不是?”

“你不也一样吗?”

“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

“……”

“刚才回过头看到你在后面的时候,我简直高兴极了。”

芳子心里开始焦虑不安。

松永温柔的话语令她有点不知所措,她倒宁可松永单刀直人地问上一句:“你为什么不和我见面?”或“你是不是害怕你先生,所以才处处躲着我?”这样反而轻松干脆。

“这一阵子虽然都没有和你在一起工作……”

松永说的话依然不得要领。

“下一次到京都采访,你是不是也不能去?”

总编辑曾指示芳子和松永一起为下月号的专题到京都出差,但是芳子在三天前拒绝了。

“我刚好有事……”

“我也想到你会这么说。”

“这一次是不是小泉小姐和你去北陆的?”

“下一次好像也是跟她去。”

“还是和小泉小姐一起去吗?”

问完之后,芳子对自己惊讶的口气感到羞愧。

服务生又端来了一盒饭前菜——腌鱼。

芳子一边用刀叉切鱼,一边为自己的自私恼怒不已。

今天,来到六本木是为了欣赏音乐会,而不是为了和松永见面,然而,当得知松永,将和小泉志津子出差采访时,自己的意志却开始动摇。

她不明白,松永为什么还要找志津子去京都采访,公司的编辑人员多得是,难道没有志津子事情就办不好了吗?

“镇定一点!”

芳子在心里责备自己,拿了酒杯就往嘴里灌,慌张之余稍微呛了一下。

“是不是有点辣?”

“不会……”

修平对酒并没有特殊的偏好,喝哪一种品牌都可以,松永就比较讲究一点,刚才他也是把调酒师叫来,问了一大堆之后才决定点什么酒。

松永的个性就是这样,除了酒之外,他也十分重视服装和皮鞋,在人群中总是最耀眼的。现在,他穿着一件肩口是皮革做成的夹克和一件牛仔裤,还是那么潇洒自然。至今,和永远穿西装的修平比起来,他实在出色多了。

“前一阵子我发现一家很有格调的酒吧,虽然在六本木,但是却只卖酒。”

“除了酒之外没有其他的饮料吗?”

“大概还有威士忌苏打水吧!至于酒的话,简直是应有尽有。”

松永用他细长的手指端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改天一起到那家酒吧去看看好吗?”

松永的邀约使芳子的心情再度起伏不定。

“那里的老板是个很风趣的人哦!”

芳子心想,松永好像还以为自己会和他继续交往,殊不知自己今天纯粹是为了听音乐而来的。

“你知不知道在法国或奥地利,有些卖酒的地方都干脆把店名叫做‘酒屋’?”

松永一直把话题绕着酒打转,最后发现芳子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遂改口谈起最近的工作,说到一半,他突然叹道:

“还是跟你在一起工作最顺手。”

芳子默不作声,他又接着说道:

“最近和我合作的年轻同事,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嘛!我认为满意的照片他们不采用,偏偏采用我认为没有特色的照片……”

“这种事有时候根本由不得他们。”

“可是,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用尽心思拍出来的照片,就这么被埋没了。”

松永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如果完全根据摄影师的意愿配图,文章有时候反而会沦为次要的角色。

“我很会发牢骚,所以那些年轻的同事都对我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松永的优点是绝不趋炎附势谄媚阿谀,但这项优点却也缩小了他的工作范围。

“小泉小姐应该不会这样吧?”

“她就比较直率。”

松永回答得干脆,令芳子有点失望。

“下次到京都出差也是跟她一起去吗?”

“京都的采访以照片为主,我认为值得去做。”

“和年轻的女孩子一起出差,一定很高兴吧!”

芳子发现自己有点嫉妒,松永却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于是想说几句话挖苦他。

“你是不是看她很顺眼?”

“普通啊!”

“那么,是她看你很顺眼罗!”

“你在说些什么啊?”

松永终于发现芳子的不对劲,表情变得十分慎重。

“我之所以和小泉君一起出差,是因为你不肯跟我去的缘故。”

芳子心想,就算我不去,你难道就非得和年轻的小泉去吗?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呢?”

“为了躲避我吗?”

芳子不回答,把手里的刀叉摆在盘子的两端。

这几个月以来,躲避松永是难以否认的事实。芳子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和松永交往,而离开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尽量避免和他单独相处,但这并不表示芳子讨厌他。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请你告诉我!”

芳子闭上双眼,思索着该怎么告诉他。

“我们的事被我先生知道了。”“从大阪回来后我和我先生大吵了一架。”这两句话无论讲哪一句都可以,问题是一旦说出之后,两人的关系势将就此结束。

“我有一个请求。”

芳子把双手摆在膝盖上,看着松永说道:

“我们以后可不可以变成朋友?”

“朋友?”

芳子点点头,松永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自语:

“这太难了……”

经过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松永问道:

“你是说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约会了?”

“你不认为这样比较好吗?”

“我不管是不是比较好,我只想知道这出自于你本身的意愿吗?”

芳子轻轻地点点头。事实上她自己也很彷徨,她虽已决心不再和松永重修旧好,但又有些放不下。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芳子认为只要他们不再继续那种关系,照样可以见面聊天,甚至一起工作。如今自己向松永提出停止肉体关系的要求,松永居然一副如丧家之犬的表情,这难道表示松永需要的只是自己的肉体?

“松永,你的反应好奇怪哦!”

“那一点奇怪?”

“事实上除了不再发生关系之外,我们和以前还不是没有两样!”

松永似乎无法接受芳子的话,他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说道:

“可是这么一来,我不是和其他人一样了吗?”

“其他人?”

“我不是和其他的编辑一样了吗?”

“这样不好吗?”

“我希望能够和你有更深一层的交往。”

芳子对松永的强硬口气感到吃惊,抬起头来,发觉松永正紧盯着自己。芳子被看得有点手足无措,赶快把脸撇到一边,刚好服务生送来两杯饭后的咖啡。芳子有种获救的感觉,不断地晃动杯中的汤匙,藉以转移彼此的注意力,此时,松永问道:

“待会儿跟我去隔壁的酒吧好不好?”

芳子不回答,看着手表。

“还早嘛!”

已经九点半了,就算现在直接回家,也要十点才到得了家。芳子虽已事先向修平报备今夜会晚点回家,但最晚还是不能超过十一点。

“我今天纯粹是来听音乐的。”

“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见,可不可以再……”

芳子的态度十分坚决。

“只在那里待一会儿,好不好?”

“对不起,今天请你让我回家。”

“那么,我们哪时候可以再见面呢?”

松永这么一问,芳子才发觉自己说的话有语病。“今天请你让我回家”这句话,似乎在暗示松永今天不方便,如果改天的话就没问题。

“什么时候都可以啊!”

“那么,明天好不好?”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以后只是朋友了吗?’”

“我不要!”

看着使劲摇头的松永,芳子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我想再和你好好谈谈我们的事。”

“我们?”

“你和我的事。”

“这件事根本已经……”

“没有谈论的余地是不是?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我们再单独相处也没有用了?”

芳子有点进退两难,却也感到相当充实。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不是……”

“可是,你不愿意和我单独约会。”

芳子点点头,松永居然轻轻地敲着桌子,问道:

“到底你哪一种想法才是真的?”

事实上,芳子根本不讨厌松永,可是也不希望再单独相处,这两种想法似乎有些矛盾,但却同时存在。

“请你明白地告诉我,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芳子心想,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你难道没有发现在我喜欢你的感情中,也包含了讨厌的成份?

“老实说,我已经受不了目前这种情况了!”

松永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哀怨。

“我希望你明白告诉我。”

“……”

“你不说话就表示讨厌我。”

“对不起!”

芳子提起桌上的皮包站起来。

“我先走了。”

丢下呆若木鸡的松永,芳子跑出餐厅。

松永似乎在身后呼叫,芳子仍然一个劲地走到音乐厅的广场。

刚才被听众挤得水泄不通的音乐厅已经关闭,只有月亮高挂在以混凝土建造而成的广场上空。

芳子穿越广场,站在计程车招呼站旁。

松永拼命在后面追赶,芳子却立刻坐上已经等在那里的计程车。

车子发动后,芳子靠在椅背上,感觉上似乎遗落了什么,回过头来,只看到耸立在黑暗中的街道。

芳子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大门,发觉修平还没有回来,房间的东西没有被翻动过。

芳子有点失望,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这样自己就可以装出一副不曾出过门的表情,等着丈夫回来。这种狡猾的念头,还是开始和松永交往之后才产生的。

在那之前,她顶多会为了偷偷买了一件衬衫,或多给小孩几块零用钱,才在修平面前撒谎。

也许保有秘密是使女人愈来愈会说谎的主因。芳子虽对自己的狡诈感到厌烦,但她已经很久不曾品尝类似今晚的惊险滋味了。

这四个月以来,她没有做过一件愧对丈夫的事,也没有再说谎,因此内心觉得十分平静,却也失去品尝刺激滋味的机会。

芳子怀着满足的情绪,换上了家居服,然后卸妆。

十分钟不到,她又恢复刚才出门前的平凡模样。

她走回客厅,打开电视,又泡了一杯茶。

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芳子内心雀跃不已,突然间,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打电话给由美。

她和由美之间根本不必顾虑时间早晚的问题。

拨通后由美立刻就拿起电话。她和部属一起吃饭,也是很晚才回家。

“我今天到六本木的S音乐厅去了。”

“和谁去的?不可能是一个人去的吧!”

芳子无言以对,由美缓缓地问道:

“大概是和松永一起去的吧!”

“怎么会呢?”

“别装蒜了,赶快招供。”

芳子眼看被拆穿了,也就干脆地承认了。

“不过,我是纯粹去听音乐的。”

“是吗?”

“真的啊!所以我早就回家了。”

“你是为了要见他才去的。”

“……”

“我说中了吧!”

由美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说:

“你是不是还爱他?”

“怎么可能……”

芳子拿着听筒拼命摇头。

“如果你讨厌他的话,根本就不会去了。”

“话是没错,他约了我好几次,所以……”

“你先生现在不在家吧!”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芳子环顾房间四周,点头道:

“我们不谈什么爱不爱,我只是觉得很刺激。”

“这么说,你是为了寻求刺激才去的?”

“我刚才说过了嘛!我纯粹是去听音乐的!”

“我以前也说过,叫你跟他一刀两断,你不怕再和你先生大吵一架吗?”

“不会有问题的,我真的只是和他见见面而已。”

“唉!这是你的事,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

被由美这么一说,芳子又变得有点不安。

“那架钢琴的音色真的不错哎!”

芳子把话题转移到音乐会上,不过,最后还是把和松永一起吃饭的事报告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

和由美通过电话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芳子看看手表,十二点十分。

开着的电视正在播放深受年轻女性喜爱的深夜节目。芳子一边欣赏,一边回想今天早上的事。

修平说过今天晚上会在外面吃饭,芳子本以为只是吃个饭,最晚也会在十一点以前回家。

“早知道他那么晚回来,我应该答应松永的邀约才对。”

好不容易听了一场成功的音乐会,心情十分轻松,却为了配合丈夫不得不早点回家,真是有点扫兴。想着想着,芳子渐渐对修平感到不满。

今天一整天,不论是犹疑该不该和松永见面,或是饭后从餐厅逃回家,完全都是为了修平,结果十二点多了,他竟然还不回家。

芳子喝了一口失眠时经常用来催眠的养命酒,心情依然无法平静,索性把电视关掉,打算回卧房先睡。走到门口时,门铃响了起来。

芳子用手指拨了拨头发,走到门口时,修平已经自己用钥匙开门走了进来。

“噢……”

修平回家时总是宛如野兽般地“噢”上一句。这句“噢”似乎包括“我回来了”、“我累了”两句话的所有含意。

芳子绕到他身后把门关上,修平则径自走人书房,放下公事包,然后转到卧房,开始脱西装。

“你去喝酒了?”

“一点点……”

修平含混地答道。他全身都是酒味,眼睛也相当无神,看得出来喝了不少。

“和广濑一起喝的。”

“怎么又找他?”

“他这一阵子一个人挺寂寞的。”

“一个人?他不是有太太吗?”

“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他太太之外,他没有再找其他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倒杯冰水给我。”

芳子从冰箱中倒了一杯矿泉水,递给修平,他随即一饮而尽,接着便横躺在沙发上。

“不要在这里睡!”

“我只是躺着看报纸。”

修平拿起桌上的晚报,悬在脸上,问道:

“你几点回来的?”

修平问得突然,芳子犹疑了几秒,才回答:

“好像十点多一点。”

芳子提高警觉以防修平提出第二个问题,但他却只打了一个哈欠,继续看他的报纸。

芳子安心地走到卧房,开始铺棉被。自从吵架之后,她铺棉被时,已经习惯把两个人的棉被隔开约五十公分的距离。

铺好被芳子又走回客厅,修平果然如她料想地把报纸盖在脸上,睡着了。

“亲爱的,起来!”

芳子掀开报纸,修平立刻把脸别过去。

“我把被铺好了,到房里去睡。”

“知道了……”

“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任凭芳子怎么叫,修平都没有反应,芳子只好拿毛毯盖在他身上。

芳子把桌上的茶杯洗干净,然后换上睡衣,时钟已经指着一点。

明天早上九点要开会,她必须八点钟就出门。

芳子把暖气开强了一些,只留下阳台边那盏壁灯,回过头来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修平。

今天虽然喝醉了,还好身上没有女人的香味。

“我回房睡了哦!”

芳子嘟囔着正想走回卧房,却突然兴致来潮地绕到阳台边。

从六本木回家时,居然没有发现今天的月色真美,中央的部位有些昏黄,散发出神秘玄奥的气息。

芳子把双手摆在阳台的栏杆上,撑住下巴,凝望着那一轮满月,松永的身影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爬满了她整个心头。

我走了之后,他是马上回家,还是一个人跑去喝酒?

松永平常虽然极为安分,可是一旦酒兴大发,往往就不知道自制,也许他现在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想着想着,芳子真希望能立刻见到松永。

老实说,修平那种鼾声大作的模样,根本没有一丝丝罗曼蒂克的情调。经过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婚姻生活,夫妻对彼此丧失梦想,变得实际,原是无可奈何的,然而这样的日子实在太乏味了。每次和修平提到这件事,他总是一笑置之,认为芳子不应该停留在少女的思春阶段,殊不知女人有时候都会希望自己能成为梦幻中的女王。如果男人能注意到女人这种情绪反应,女人一定会感到快乐无比,并温柔地对待对方。

芳子凝望昏黄的月亮,轻声呼唤:

“亲爱的……”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叫的是修平,后来才发觉此刻自己思念的对象,竟是松永,那个数月来不曾如此呼唤的人儿。

“亲爱的……”

芳子凭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又再度轻唤了一声,身体竟自然而然地兴奋起来,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来,芳子的脸颊却泛着红晕,心跳加快,手心也渗出汗来。

“原来如此……”

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种生理反应了。从今年夏天一直到秋天,她一味地压抑自己,避免肉体欲望的萌芽,事实上,压抑的结果往往反而造成欲望的一发不可收拾。

“的确……”

芳子仰望月色,喃喃自语:

“女人若要变得美丽,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自己喜爱的人。”

正文 8、花野

遍植在青山路与神宫外苑之间的银杏树,在深秋的黄昏中洋溢金黄色的光芒。凑近看的话,一部分已经开始凋落,三三两两的人们带着爱犬漫步于落叶之中。

每当看到这些鲜黄的落叶,修平才惊见又过了一年。

总觉得不久前这些路树还穿着绿色的新衣,如今甚至连人行道上也铺满了调零的枯叶。

在人们忙于欣赏樱花、枫叶等四季风景的花卉之际,一年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人们又添了新岁。

就这点来看,自然之美是不可轻忽的。在人们大饱眼福的同时,年华也逐渐地老去。

这一阵子以来,每当看到这些落叶,修平总会重新回溯自己的一生。

“难道像我这样就算是幸福吗?”

单从表面看,修平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担任医生,如今已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公立医院外科主任,而且如果顺利的话,将来也不是没有可能高升为院长。

虽然这种现况称不上飞黄腾达,但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说,也还拥有一妻一女的小家庭。如果勉强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少了个儿子,不过,修平颇为知足,不敢作非分之想。

如果为这样的一生评分,最起码拿个及格的分数应该不成问题,然而,若问到当事人是否满足,那又另当别论了。

修平自认为还有很多心愿未了。

在工作方面,他希望能更进一步地研究自己长年参与的脊椎外科。幸好,只要一息尚存,这个心愿自然有达成的一天。再说,时间与临床经验的累积相当重要,焦虑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令修平感到更为遗憾的,反而是感情生活上的空白。

在现实生活中,除了有芳子陪在身旁之外,修平还和叶子保持固定的幽会,如果再加上年轻时所交往的女朋友,以及逢场作戏时一夜风流随即分道扬镳的风尘女子,他对女人的阅历已经算相当丰富了。

然而,纵观自己的一生,修平却找不出一次像样的恋爱。回想起来,最多也只有与芳子相识之初,以及与叶子幽会时有点紧张之外,他似乎不曾有过沉浸在浪漫气氛里的感觉。

在这方面的经验,他实在无法和好友广濑相提并论。

在人的一生中,工作虽然重要,从女性身上获得充实感也是不容忽视的。到了这把年纪,修平不想再用什么情呀爱呀之类肉麻的字眼,不过他实在很想尝尝陶醉在那种情调中的滋味。即使工作方面顺顺利利的,但若感情生活乏善可陈,人生就未免太乏味了。

这几年来,修平始终向往着能够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他很担心自己迷迷糊糊地过下去,到最后抱憾终生。

修平之所以产生这种情绪,很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

只要想到自己已经四十好几,即将垂垂老矣,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呐喊:我不要这样!

其实,达成这个心愿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和芳子恢复旧日的感情。和芳子相识之初,每次见面时修平都相当兴奋,新婚期间也总是一下班就立刻赶回家。每当想起这些点点滴滴,修平心中十分盼望往日能够重现。

问题是结婚十七年后的今天,企图唤回初识时紧张又浪漫的情调,无异缘木求鱼。

修平下班回家时芳子多半也在,对他而言,家与妻子已经成为两个同义字,在这种心态下,要求他对妻子保持恋慕之心,等于要求他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父母兄弟保持恋慕之心。

不论一个男人多么深爱一个女人,一旦对方和他太接近时,他就不再把对方当成恋人,充其量只算是同居人罢了。

这种转变源自于男性的利己主义。就算妻子只是生活中的同居人,但既然出自于自己的选择,就应该持续当初的热情。这就是夫妻之间弥足珍贵的情操。

然而,女人也许会因此感到满足,男人却绝不会这么容易就作罢。

这种差别与其说是男人的利己与任性,倒勿宁说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生理上的差别所造成的。

在本质上,男人与女人生理器官构造的不同,使得两者对性的看法也大相径庭。

当然时下也有很多女人的性观念和男人一样开放,修平就常常听说一个女人同时爱上好几个男人的传闻。

总之,对于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想见面随时都见得到的妻子,男子是很难保持热情的。

明白地说,修平目前正处于欲望无所发泄的状态。

从札幌回来之后,他一直避免和叶子见面,叶子也为了芳子跑到机场等候这件事深表不满。

最近叶子虽然还是常常打电话到医院,却绝口不提见面的事。当然,这种作法是基于维持女性的自尊,以及在修平面前拉不下脸来的缘故。因此,叶子总是一方面刺探修平的态度,一方面保持沉默。

所幸如此,他们过去每个月至少约会两、三次的关系,总算没就此结束。

修平和芳子原本就很少亲热,自从初夏冷战以来,他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完全宣告停顿了。有时候明知芳子还没有睡着,修平却总是提不起勇气越过两床棉被的空隙,发动攻击,而芳子似乎也不抱持任何等待。

修平心想,坦白地对过去的事道歉,或强迫妻子乖乖就范,也许能恢复旧有的关系,问题是他根本提不起劲来这么做。

就算这么做能够与妻子重修旧好,修平却不认为自己能从妻子身上享受到和叶子在一起时所获得的充实感,因此,他始终没有采取行动。

修平也不是没有想过另外找其他女人,可是另起炉灶必须花费相当的时间与精神,当然,经济能力更是不可或缺的。

“真的想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就必须不辞劳苦。”广濑曾经为修平打气,可是一旦牵扯到现实问题,修平还是非常迟疑。思前想后的结果,最理想的对象还是叶子。

这几个月来,修平时常想起叶子的身体。

叶子的外表虽然一副对性不感兴趣的模样,事实上却相当放得开。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对于修平的要求,总是爽快地接受。

譬如说,修平要求她摆出某个姿势,她就很少加以拒绝,总是乖乖地服从。修平无法对芳子开口要求的,都能轻松自在地要求叶子,而叶子也百般配合。

修平是在从蓼科回来之后,开始怀念叶子的种种好处。

那两天独自在家的时间,正是和叶子见面的好机会,不过当时唯恐对妻子过意不去,只好打消念头。

修平本来对自己的作法深感骄傲,但事过境迁之后他又开始后悔了。

“为什么不好好利用那个机会呢?”

每思及此,修平总是痛心自己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对叶子的肉体欲望又再度复生。

“不跟叶子见面,我实在无法平静。”

见面之后又会做出对不起芳子的事,可是这样下去,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不是卫生之道。在压抑的过程中,修平变得愈来愈焦躁不安。

修平本以为这把年纪,生理欲望应该会渐渐枯萎,事实上却不然。

叶子以似乎看准了修平的焦躁,终于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打电话来。

由于正值忙碌的门诊时间,修平接电话的口气不是很好,一听到是叶子的声音,他立刻兴奋地叫道:

“噢……”

叶子似乎平静的口吻向修平问好,然后言归正传。

她有一个同性朋友,一个月前开始腰酸背疼,到某家医院诊治后仍不见起色,因此希望修平能为这个朋友检查一下。

“随时欢迎!”

修平点点头,又紧接着问道:

“你是不是也一起来?”

“我还是回避一下好了。我的朋友叫中川章子,一切都拜托你了。”

修平把名字记下来之后,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门诊病患和护士,对着听筒轻声说道: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叶子察觉到修平语调的转变,因此也压低了声量。

“不一起来吗?”

“你要我也一起去吗?”

“其他的时间也可以,我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谈一谈。”

修平心想,不管见面之后情况怎么样,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她找出来。

“拜托嘛!”

修平对着听筒低下头来,过了一会儿叶子才说:

“下个星期二我会到医院附近办点事……”

“那就那一天好了。”

下星期二修平有一个开刀手术,不过他还是满口答应。

“时间呢?”

“可以的话,我希望约在六点。”

“那么,就六点……”

修平把约会地点定在涩谷公园街上的某一家旅馆,叶子也同意。

“一定要来唷!”

修平又叮咛了一句才挂断电话,他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满脸通红。

此刻,修平欣赏着种植在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往涩谷方向走去,就是为了和叶子见面。

每当看到泛黄的银杏树叶,修平总是会慨叹岁月的无情流逝,唯独今天他根本无暇沉浸在这种感伤中。

只要想到相隔五个月后,终于又能够和叶子见面,他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地快活起来。

修平抵达涩谷的旅馆时,已经六点十分了。今天的手术拖得太久,青山路的交通又特别混乱,所幸叶子还在等候。

“对不起……”

修平推开旋转门,举起一只手跑过去,他高兴得真想大叫一声“万岁”。

“手术耽误了一点时间,真对不起!”

修平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叶子在一旁微笑地说道:

“我也是刚刚才到。”

“那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会先走。”

在闹别扭之前,就算迟到个十分、二十分钟,修平也根本不必担心,不过今天自然特别一点。

“我们到哪里吃饭?你应该有时间吧!”

“并不是很宽裕。”

“到十点吗?”

修平问道,叶子立刻摇摇头。

“那么,九点好了。”

今天叶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宝蓝色的夹克,下身则是同色系的圆裙,右手拿着一个黑皮包,看起来十分可爱。

“总之,我们先吃点东西。”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很有默契地往地下室的寿司店走去。

“好久不见了。”

“你好吗?”

“还好啦!你呢?”

“不太好。”

叶子说完后,立刻又笑着说: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们叫了两杯啤酒,彼此互碰了一下酒杯。

修平本想说“庆祝我们又见面了”,却又觉得有点夸张,于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叶子的双手却停在半空中,似乎在等什么。

“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

叶子问得十分突然,令修平有点措手不及。他在前一通电话中的确曾说过有话要和叶子谈一谈,不过那只是想把叶子约出来的藉口罢了。

“你不是说有个朋友要来看病嘛……”

情急之下,修平只好拿叶子在电话请托的事充数。

“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呢?”

“对不起,她本来打算立刻去的,可是很不凑巧,她的小孩感冒了,可能要再过两、三天才有空。”

“没有关系,麻烦你交代她一声,来的时候最好把前一个医院的主治大夫所签发的介绍信一起带来。”

“我想她会带去的。”

“还有,顺便把X光片也带来,这样可以帮助我尽早了解病情。”

“我回家之后一定马上告诉她。特地拜托你照顾,结果她却耽误了,实在很抱歉。”

“如果只是腰痛的话,也不必那么急。”

“只有这些了吗?”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以前住在目黑区的公寓邻居,不过现在已经疏远了根本很少见面。”

叶子说话的口吻有点办公的味道,此刻两人单独相处她却摆出一副为朋友而来的姿态。

“你不吃一点吗?”

修平劝叶子进食,心底却渐渐有点紧张。

“今天你是从健康中心直接过来的吗?”

“我先到新宿办点事才绕过来的。”

“真的好久不见了。”

修平深情地看着叶子,巴不得能够立刻和她上床。

大致填饱肚皮之后,修平低声问道:

“现在要去哪里?”

“你说什么?”

虽然修平就附在叶子的耳边说话,叶子还是没听到。

“不是还有时间吗?”

“不行!”

叶子缓缓地摇摇头,脸上却带着微笑。

修平把手表伸在叶子的眼前。

“现在才七点。”

“我今天来只是想听听你要说什么。”

“我已经说完了。”

“那么我就该回家了。”

“你不是说可以到九点再回去吗?”

叶子亟待逃脱,修平却死缠不放,他们虽然明知彼此都在作戏,却都乐于陶醉在这种气氛之中。这种愉悦也是修平和芳子之间所无法产生的。

“走吧!”

“去哪里?”

柜台里有两个服务生,不过他们在和其他客人说话,没有注意修平和叶子谈些什么。

“这里太亮了,我们先找个稍微暗一点的……”

“不行。”

叶子的态度变得十分严肃。

“如果我们做了那件事,会被你太太骂的。”

“把上次那件事忘了嘛!”

“没有那么便宜!”

“可是,上次真的是巧合。”

“后来你们和好了,是不是?”

“发生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和好嘛!”

修平苦苦哀求,叶子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默默地喝茶。

“那天之后我们就一直冷战到现在。”

“……”

“几乎连话都没说了。”

修平有点受不了叶子默不作声的态度,双手轻轻地摆在柜台上。

“我郑重地向你道歉,请你相信我。”

“你怎么都不像你了?”

面对微笑的叶子,修平又再度低下头。

“拜托你走吧!”

“去哪里?”

“旅馆……”

到了这个地步,修平不再客气,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企图。

“好不好?”

“这么说,我们还要再继续罗?”

修平拼命地点头。

“当然,我根本不能没有你。走吧!”

修平想站起来,叶子却按住他的手。

“我不想去那种宾馆。”

“那你要去哪里?”

“总之,我不喜欢那种地方。”

“那么,就在这上面,好不好?”

“这里不是那种宾馆吧?”

“你等一下,我现在去订房间。”

“待会儿嘛……”

叶子又用手制止修平。

“九点钟一到我就要回家哦!”

修平看看手表,点点头,叶子又接着说:

“我可没有原谅你,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修平根本不在乎叶子说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进房间。

修平走到一楼的柜台,询问服务生还有没有客房。

偏不凑巧,双人房已经客满,只剩下单人房。修平有些遗憾,但无暇犹豫,只好决定租用单人房,在住宿表格上签名。

正规写上“速见……”时,修平觉得有点不安,于是决定使用类似的名字——“早川修一”,而地址也略作了一番更动。

柜台服务生敏感地察觉到修平的忐忑不安。

“很抱歉,能不能请您先付二万圆,作为定房间的订金?”

修平有点不快,心想我又不会跑帐,凭什么要求我先付钱?

“我可是xx大医院的外科主任哦!”修平实在很想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现在若拿出名片,刚刚捏造假名的事势必穿帮。

无奈,修平只好交两万圆,柜台服务生立刻呼叫客房服务生。

“不必了。”

修平赶忙制止,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公事包,如果让服务生代劳提到客房里,未免太小提大作了。修平拿着钥匙,和等在大厅中央的叶子使了个眼色,径自走到电梯前。到达七楼打开七0八号房的房门,一张单人床立刻映入眼帘,床前摆了一个小小的茶几和两张沙发。格局虽小,叶子却似乎相当满意。

“还是这种地方比较干净。”

叶子打开白色的蕾丝窗帘,面对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修平跟过去站在旁边,一把抱住叶子。

“干什么?”

叶子连忙后退,修平却使劲地把她往前抱,并吻住她的唇,叶子便不再挣扎了。

“我想死你了……”

修平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是无可否认的事实。<strike></strike>

自从在羽田机场和叶子分手至今,五个月的时间里,他非但没有和芳子同房,也不曾碰过其他女人。

不可思议的是,男人一旦长久不接触女性,便会逐渐习惯这种状态,并不觉得特别痛苦,有时候甚至认为这样反而乐得轻松。

然而这一个月以来,修平却愈来愈怀念叶子的身体。不知是处于冬眠状态的欲望在突然间苏醒,亦或难以忍受和芳子之间的长期冷战,叶子嫩白的肌肤不时地浮现在修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魂牵梦系之际,机会好不容易降临了。

修平粗野地紧抱着叶子,然后把她压倒在床上。

“不行啦!你放手……”

叶子没想到修平竟如此猴急。修平本来也打算先说几句知心话,等到时机成熟后再下手,可是房门关上后他突然变得无法自制。

情况演变到这个地步,修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否则,一旦宣告停战,他刚才的行为势将显得既唐突又愚蠢。

叶子把两只手撑在床上,企图爬起来,修平却拼命地往下压。

事实上,这种结果的发生并不能由修平一个人负担全部的责任。先把叶子约出来,再伺机带她开房间,的确是修平的诡计,但叶子本身既然也指定约会时日,事前应该也有心理准备才对。

在彼此互有默契的情况下,当然会产生这种结果。

于是,他们便尽情地享受长久以来第一次单独相处的甜蜜时光。

在昏暗的灯光下,修平轻轻地拥着叶子。他们两人都一丝不挂,而且也没有盖被。

当性行为终了时,他们彼此的心里都了解刚才的矫情和抵抗,无非是演给对方看的一出戏。

“几点了?”

叶子轻声问道,修平遂看了一眼摆在床头柜上的时钟,九点了。

“还早啦!”

修平才说完,叶子就立刻坐起来。

“对不起。”

她用被单遮住全裸的身体,从床上站起来,然后捡起散落在床上的衣服,往浴室走去。

修平眺望着叶子的背影,想起了家里的事。

今天早上出门时,修平曾对芳子说:“我今天可能会晚点回来。”

之所以使用“可能”这个含糊的字眼,是因为修平没有把握能否见到叶子,就算见到了,能不能说服她到旅馆开房间,也还是个问题。

听完修平说的话,芳子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不肯多说话,已是芳子自冷战以来的固定态度。

“待会儿如果直接回家,可能会被她发觉!”

面对着幽暗的天花板,修平心想。

“还是洗个澡,把身上的味道冲掉比较安全。”

修平如此告诉自己,突然发觉这样的念头已有五个月不曾出现了。

叶子似乎只在浴室里把衣服穿好,并没有洗澡。

叶子出来后,修平洗完澡时,叶子正对着镜子梳头发。

“你待会儿要直接回家吗?”

“是啊!怎么样?”

修平低下头点了一根烟。

“你必须在几点以前回去?”

“……”

修平得不到回答,只好转过头来,叶子立刻问道:

“喂,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在一起?”

“当然要罗!难道你不要吗?”

“这么说,你需要我罗!”

“当然,你呢?”

“我不知道……”

叶子没好气地说道,也许这正是她的真心话。

“反正我希望继续跟你交往下去就是了。”

修平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把香烟揉熄。

他们在九点半走出旅馆。当然,他们不是一起出来,而是叶子在前,修平则稍微慢了一点。

走出电梯,修平立刻到柜台结帐,没想到柜台四周竟然没有半个人影。

修平遂穿过大厅,往出口走去。

推开旋转门走到室外,已经看不到叶子的身影。

修平握着放在口袋里的房间钥匙,坐上一辆计程车。

与其现在结帐,倒不如今天晚上先回家,等明天早上要到医院上班时,再顺便来办理退房手续。反正,这家旅馆就在去医院的必经之路。

计程车穿过涩谷的车站后,驶向车满为患的国道。此时,修平对计程车司机说道:

“可不可以去青山路一下?”

“你不是要到世田谷吗?”

“我突然想买点东西。”

今天早上出门时,曾事先交代可能会晚点回家,所以这个时间回去不会有任何问题,修平却觉得有点心虚。尽管他们夫妻正处于冷战之中,修平却看得出来,妻子这五个月来不断地反省自肃,如今他却再度突破禁忌,和叶子约会。

青山路和往六本木方向的交叉路上,有一家深受女性欢迎的蛋糕店。

以前,药厂方面曾送了一盒这家蛋糕店制造的点心,修平带回家后,芳子高兴得不得了。

芳子虽已年届四十,有时却相当孩子气,看到喜欢的点心和蛋糕,就足以令她手舞足蹈了。

修平在店里挑了十个小蛋糕,坐回计程车后心情总算轻松了一点。

他并不打算以蛋糕来瞒混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做,自己的罪过似乎减轻了一点。

他由于心情放松,使他的眼皮渐渐沉重了起来,最后,竟然打起盹来。

不一会儿,车子就停在公寓门前,修平拎着蛋糕盒走下车,对着没有半颗星星的夜空叹了一口气。

等一下就要面对待在家里的妻子了。

从前,和叶子约会频繁的那一段日子里,每当和叶子分手回家时,他总是有点紧张,相隔了五个月,他又品尝到了那种紧张的滋味。

修平吹着口哨,心想:

男人在心灵上必定要有寄托,才能感受到生存的意义。这种偷情之后产生的紧张感,对于工作也具有相当的刺激作用。

“带着这个回家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修平看着手中的蛋糕盒,干咳了一下,然后用钥匙把门打开。

“回来啦!”

芳子似乎颇为意外,表情显得有点惊讶。

“是不是我回来得太早了?”

“不是……”

修平有点失望,脱掉外套后走进客厅。

芳子刚才可能躺着看电视,沙发上摆着一个座垫。

“你看!”

修平把那金蛋糕摆在桌上。

“什么东西啊?”

“蛋糕啊!”

“怎么来的?”

“我在那家你最喜欢的蛋糕店买的。”

芳子的反应相当冷淡,令修平沮丧不已,于是默默地走进卧室,换上睡衣。

“今天你是不是很早就离开医院了?”

芳子一面把修平脱下的衣服挂起来,一面问道。

“染谷医生大概在六点的时候打电话来。”

“有什么事吗?”

“我问了,不过他说你不在的话就算了。”

“其实他假如有什么事,交代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修平心想,如果是刚动过手术的病人情况恶化,染谷一定会叫自己回电话,既然他什么都没说,就表示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什么时候不打电话来,偏偏选在自己和叶子约会的时候打来,真是讨厌!

修平回到客厅,拿起听筒,打电话到医院。

染谷不在,接电话的是值班的年轻医生。

“染谷群刚才打电话到我家,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我没有听他提起,不过我想可能是有关下次比赛的事,因为染谷君说过,想和主任商量一下,奖品要由哪家厂商提供。”

原来是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修平立刻挂断电话,心情有些起伏不定。

“好累喔!”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修平坐到沙发上,开始看报纸。

电视正在播放西洋电影,已经重新配上日语,看起来倒是蛮轻松的。

“要不要泡茶?”

芳子一边整理桌上的报章杂志,一边问道。

“好啊!”

芳子没有问修平吃过饭了没有,她大概认为修平一定是在外面吃过才回家的。事实上,修平也的确和叶子在寿司店吃过东西,然而芳子的丝毫不关心,令他觉得索然无味。

“我有点饿。”

“你要吃点东西吗?”

“家里有东西可以吃吗?”

“我以为你会在外面吃,所以没买菜,家里只有面。”

“那就不用了。”

修平喊肚子饿,并不是真的特别想吃点什么,纯粹为了妻子一点都不关心自己,而将不满的情绪表达出来罢了。

“你不吃这个吗?”

修平用下巴指着桌上的蛋糕,问道。

“我可以吃吗?”

“你不是很喜欢吃这种东西吗?”

“你真的是为我而买的吗?”

“家里只有你一人,不是为你买的,那为谁买的?”

“谢谢。”

芳子郑重地道谢之后,坐在椅子上,用手解开盒子上的绳子。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好啊!”

“你要吃哪一块?”

“随便哪一块都可以。”

看着妻子细细的手指摆进盒子里,修平总算对今天的偷渡成功,真正感到安心。

正文 9、夜寒

或许有人在枯野中焚烧落叶,远处不时有几许浓烟袅袅升起。初冬的太阳虽然明亮,室外的风速却十分强劲。从前乘坐火车,总是可以从车窗看到树叶摇曳生姿以及家家户户庭院前的翟麦盛开的景象,自从有了时速高达二百公里的新干线之后,在车上就只能约略欣赏到笼统遥远的景物。而且,已经迈人冬季的现在,群山遍野已失去鲜绿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的土褐色。

列车已经穿过浓尾平野,开进峡谷的洼地。

芳子凝视枯黄的山脉,思考着今天的行程。

大约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抵达京都了。到了京都之后必须立刻赶去旅馆,与已经先到的摄影师泽田会和,再一起前往抵园的饭馆采访。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制作“京都的年菜”专辑,饭馆方面应该已经把料理准备好了。

新年就快到了,每一家妇女杂志无不争相介绍应景的年菜,虽然在制作专辑的手法上并无创新之处,不过芳子这次要的是,家庭主妇可以自己动手作的简易年菜,至少内容不会和其他杂志有雷同之处。

料理的介绍是妇女杂志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年轻的编辑下厨的经验比较少,采访时往往不得要领,因此总编辑才指定由芳子负责这个专栏。

“我想这次还是找松永比较妥当。”

总编辑纯粹为松永的摄影资历较深才这样决定的。

但是,芳子实在无法答应再和松永共事。她担心自己接受这项工作,会被松永误认为有意再续前缘。

当然,只要芳子坚守立场,就应该不会有问题发生才对,如果摆明纯粹是为了工作而共事,松永也势必拿她莫可奈何。

然而,理论上如此,事实上芳子对自己根本就没有信心。

就算松永不做出什么不正派的举动,但倘若芳子的态度过于拘谨,采访工作可能还是无法顺利进行。况且,和曾经发生关系的男人一起旅行,就是芳子所极力避免的事。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自制,本身的行为就应该谨慎一点才对。

于是,芳子大胆地向总编辑提出申请。

“摄影师不要找松永,你认为泽田怎么样?”

泽田比松永年轻十岁,最近的一些作品都相当杰出。

“我认为他应该可以拍出一种全新的感觉。”

总编辑经过短暂的考虑之后,总算答应了。

“如果你认为好的话,那就派泽田去好了。”

因此,这次的采访,才得以成行。

然而,与泽田同行,芳子虽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一点后悔。

她放弃了和松永同游京都的难得机会。

她虽然对总编辑保证泽田不错,事实上,泽田能否把这专辑拍好,她根本没有把握。

料理的拍照看似简单,实际上却相当困难。被拍照的东西虽然固定不动,角度较好掌握,至于要拍出材料的色泽与新鲜感,那就全凭真功夫了。

除了工作上的不安,还有一点令芳于无法释然。

决定这次京都之行后,她发觉丈夫的行动出现可疑之处。

自从上次争吵以来,她认定丈夫有悔过之心,不曾再和机场看到的那个女人见面,然而,观察丈夫最近的态度,她看得出丈夫的花心又开始静极思动了。

她是半个月前开始感觉不对劲。那天,丈夫在临出门时,说了一句“今天我可能会晚一点……”,便慌慌张张地走了。

她当时就觉得丈夫的态度有点反常,结果,他晚上将近十一点钟回来时,竟然又买了一盒蛋糕。

丈夫根本没有买过什么点心,这种举动实在有点反常,果不其然,他的西装口袋里摆了一把旅馆房间的钥匙。

近来旅馆的钥匙都倾向于轻巧化,携带上相当方便,芳子仔细一看,上面还刻着旅馆的名称以及房间的号码。丈夫不曾在东京投宿旅馆,而且他既已回家,身上却带着旅馆的钥匙,说什么都不合常理。芳子当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丈夫好一会儿,发觉他虽然没有喝酒,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尽管如此,当芳子对他说“累了吧!早点休息好了。”他却依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肯回房睡觉。

非但如此,他还非常自满地指着蛋糕问道:“怎么样?很好吃吧!”,而且他自己也吃了两个。

第二天早上,他藉故早上有开刀手术,提早了三十分钟离开家。

丈夫出门后,芳子立刻打电话到柜台询问,才知道退房手续尚未办妥。

挂断电话,芳子似乎看到了丈夫惊慌失措地跑到旅馆退房的模样。

更可笑的是,修平居然以早川修一这个名字登记住宿。可能他作贼心虚,不敢使用本名吧!这件事虽然十分滑稽,但是芳子已经可以确定丈夫的老毛病又犯了。

芳子不知道这次丈夫的对象是谁,不过看情形,可能还是上次那个女人。

都已经快五十了,丈夫居然不吸取上次争吵的痛苦教训,还敢动其他女人的脑筋!

“男人的性欲就像水坝一样,时间一到就必须泄洪一次,这个时候与之发生关系的女人,不过是位于水坝下游的河川罢了。”

芳子从前曾读过某评论家所发表的这段文字,不过,她怀疑丈夫在外面找女人,真的只是为了发泄生理上的欲望吗?

倘若单纯地站在修平的立场上来看,这几个月来他始终没有向芳子求欢,欲望的郁结是显而易见的。

在这段期间内,如果修平要求的话,芳子说不定会答应,然而,自从在机场看到那个女人之后,她明白就算以后再和丈夫亲密,也无法恢复过去的感觉。

修平似乎也察觉到芳子这种心态,然而,如今他竟又再度花心,实在令芳子感到无比的震撼。

尤其,丈夫和上次那个女人重续前缘,是否象征他们两人之间的绊已经很深了?

幸好,看修平的表现,似乎没有离婚的打算。

修平虽然再度花心,态度却比以前好得多,偶而还会说几句安慰的话,譬如前天,他就问到“圣诞节到了,你要什么礼物?”

当然,芳子绝不会被一个微不足道的礼物给骗倒,一旦她接受礼物,无异于认同了丈夫花心的行为。

她不想说什么男女平等之类冠冕堂皇的论调,然而,如果以为认同丈夫的花心,就能确保家庭的安定,却又显得太愚蠢了。这种无谓的忍让,和丈夫趾高气扬地对妻子说:“我虽然花心,却一定要忍耐”一样,是偏颇不公的。

这半个月以来,芳子为他们过去十多年来的婚姻生活作了一番巡礼。

新婚时她深信夫妻之间即使争吵,只要事后向对方道歉,感情自然会立刻恢复。她认为“夫妻床头吵床尾和”“夫妻愈吵愈恩爱”的说法绝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当时他们在争吵后也的确能恩爱如初。

然而自从上次争吵之后,他们就一直处于冷战状态,根本没有机会愈来愈恩爱。不可思议的是,在冷战的过程中,他们的感情居然也没有相对地持续恶化。

芳子起先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几番思索之后,她终于发现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她已经习惯于这种冷战状态。事实上,对于丈夫的再度花心,她已经不像上次那么惊惶失措,而且,有时候甚至想干脆离婚算了。

有一段时间,芳子认为即使丈夫背叛自己,自己应该更加坚定,不能再踏错脚步,然而,如今她已丧失那种顽强的意志。

既然丈夫搞婚外情,我也要自由地飞舞。

想到这里,芳子的心情就格外轻松,松永的影子便自然而然地又重回到她的心灵。

望着初冬的枯野,左思有想之际,新干线已经穿过山科的隧道,抵达了京都。

芳子穿上皮制的短上衣,右手提着旅行袋,走下月台的楼梯,来到车站前的计程车招呼站。

新干线行驶到米原附近时,天气曾经转阴,京都却非常晴朗,在寒冷的初冬天空下,可看到那座有名的宝塔。

芳子搭上计程车,直驱位于四条的旅馆。由于并不是什么假日,路上的交通相当顺畅。

“如果和他来的话……”

凝视着在冬阳笼罩下的京都街景,芳子又想起了松永。

“工作、工作……”

她赶快制止自己又陷入无可救药的感情情绪中,开始计划着今天的工作该如何进行。

首先,到了旅馆就立刻办理住宿登记,然后打电话给饭馆的师傅,再到大厅和泽田会合。

经过喧闹混乱的河原町街,抵达旅馆时,已经两点了。

芳子走到柜台,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公司名称,并填妥住宿表格,柜台服务员随即拿出一张纸条。

“有人留言给你。”

芳子以为编辑部突然有什么急事,打开来一看,上面第一行写着:“松永先生给速见太太的留话。”

芳子立刻从正文看起。

“我另外有事来到大阪,八点左右会在,请你打电话到下面这个地方给我,好吗?”

看着写在纸条下方的电话号码,芳子感到十分惊讶。

她正在为自己没有和松永一起来京都而后悔不已,没想到他似乎看准了芳子的心意,刚好就在此时送上这么一张便条。

芳子办完住宿登记手续,回到下榻的房间之后,把纸条又看了一遍。

“松永先生给速见太太的留话”,这一行字是柜台服务生写的,他把松永写成另外两个同音异义字,不过松永来到大阪,应该是错不了的。

芳子情不自禁地拿起电话听筒,立刻发觉这个时候松永不在,便又放下了。

“我打去问问看到底有没有松永这个人,应该没关系才对。”

说服了自己,芳子又拿起听筒,拨了纸条上写着的那几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立刻有人来接,芳子说出松永的名字,对方表示他出去了。

确定松永已经来到大阪之后,芳子心满意足地带着采访必备的东西,到大厅和泽田会合。泽田是第一次到京都工作,心情相当紧张,两个钟头前就到了。

“除了应景的年菜之外,你最好也拍一点京都的街景,也许能拍出一点新年的气氛。”

芳子把她在新干线整理的构想说出来,泽田却面有难色。

“可是,想在十一月捕捉到正月的气氛,不是太难了吗?”

“现在当然拍不到真正的正月风景罗!”

“那么,我就拍一点鸭川和东山附近的景色好不好?”

“那倒不如拍一些山茶花盛开的庭园,或是具有冬日气息的竹林,可能更有变化一点。”

“那么,就这么办吧!”

由于年轻的关系,泽田对芳子言听计从。

“我们先拍那些应景的年菜,那些街头风景等明天再拍好了。”

突然,芳子想到松永已经来到大阪这件事,但立刻站了起来,希望能够暂时忘掉。

“你是不是常来京都?”

在旅馆前叫了一辆计程车,并排坐定之后,泽田问道。

“对啊!大概一年来个两、三次,不过都是为公事而来。”

“我听说这次工作是速见太太你向总编辑指名要我合作的,我心里真是万分感谢,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和你共事。”

泽田生硬地低下头,芳子苦笑着回答:

“我也一直希望能和你共事。”

“老实说,我很少拍料理这类的东西,所以没什么信心,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请你尽管指教。”

大约十分钟后,计程车抵达了位于抵园的饭馆。

芳子以前也采访过这家饭馆,跟老板和老板娘的交情还算不错。

寒暄几句之后,他们把照相机架设在里面的接待室,展开应景年菜的摄影工作。年轻的泽田把每一道年菜都试拍了一张,拿给芳子过目,彼此交换一下意见,才迈人正式拍摄的阶段。

如果和松永一起采访,芳子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拍摄工作交由他全权处理,但对于泽田,芳子就不放心这么做了。

因此,花掉了预定的三个小时,工作才算告一段落,而天色也暗了下来。在拍摄过程中,芳子酌量地品尝了每一道菜,所以肚子并不怎么饿,但是天气却愈来愈冷。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热东西吧!”

回到旅馆放下摄影器材之后,芳子和泽田又一起走到街上。

“甲鱼好像可以驱寒哎!”

“我没有吃过甲鱼那种东西。”

“那就去吃吃看吧!”

穿过花见小路的四条,再往东走一点,有一家专卖甲鱼火锅的小料理店。在柜台边坐定后,泽田低声问道:

“这家店你很熟吗?”

“也不是很熟,只是偶尔来一次。”

“我来过京都好多次,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地方,我都是在旅馆附设的餐厅或食堂吃饭。”

由于气温很低,他们叫店家把酒烫热,然后倒在酒杯里,互敬对方。芳子突然忆起和松永第一次来京都的情景。当时采访的主题是京都的秋景,工作结束后松永就带着她来到这家小吃店喝酒。

“甲鱼原来是那个样子啊?”

在东北出生的泽田是第一次看到甲鱼,十分恐惧地望着厨师手上的东西。

“甲鱼的血可以喝吗?”

“只要加一点酒就很容易人口了。”

泽田在聆听厨师说明时,芳子瞄了手表一眼,八点正,松永应该已经回到大阪的旅馆了。但是,芳子却喝到微醺时,才走出店外。

“真不好意思,让你请客。”

“这顿饭并不是我请的。”

和摄影师一起出差时,住宿费和餐饮费都由编辑支付,不过这些钱都可以向公司申请。

“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带我到这么好的地方来。”

泽日由衷的感谢,使芳子又想带他到其他场所晃一晃。

“我们到酒吧去坐一坐好不好?”

“这样可以吗?”

“没关系的。”

公司对于出差经费的限制不算严格,不过员工们都有分寸,如果没有任何理由,却擅自跑到高消费额的地方喝酒,当然会挨总编辑的骂。

就拿现在这种情况来说,刚才到小料理店的花费已经是经费的最高限额,如果还有其他开销的话,可能必须向公司略作解释,倘若公司不肯支付,那么出差员工就要自己垫付了。

芳子本来不是那么慷慨的,而是今天晚上她的心情太好了。采访工作顺利完成,泽田又是很好的合作对象,最重要的是,她收到松永的留言。

越过花见小路,他们走入一家位于史园新桥的酒吧。这里本来是茶艺馆,如今一楼已改成有服务生坐台的酒吧,共有两个圆型柜台和包厢。和泽田并排坐在柜台边后,他立刻又把脸凑在芳子耳边,问道:

“你是这里的会员吗?”

“不是,怎么了?”

“那他们为什么在入口处写着‘非会员请勿进人’?”

“那大概只是为了杜绝暴力团体前来闹事的幌子吧!”

泽田点点头,十分好奇地环顾四周。

“请问要点些什么?”

柜台里的服务生问道,于是泽田点了威士忌。

“给我一杯清酒。”

芳子说完之后,泽田立刻挨近问道:

“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

“在这种地方喝清酒,不太协调吧!”

“可是,我觉得清酒比威士忌好喝。”

“我不敢苟同。”

这时,老板娘从楼上的接待室走了下来。

“是速见太太啊!真高兴你来了。”

老板娘拥有京都美女的典型瓜子脸,笑起来相当亲切。

“我今天下午就来了,刚刚才结束工作,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摄影师泽田君。”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

被老板娘这么亲切地问候,泽田慌慌张张地把两手摆在柜台上,深深低下头去。

“速见太太要喝什么酒?”

“我已经点过了。”

老板娘转向邻座的客人寒暄时,泽日再度慎重地行礼致意。

“这种地方你居然也很熟!”

十年前,芳子和修平首度光顾这家酒吧,后来就成为常客,不过她觉得没有向泽田说明的必要。

“今天和速见太太一起来,学了不少东西。”

泽田的酒量很浅,和他的体型极不相称。芳子看他满脸通红,遂结帐离开酒吧,时间已经十点多了。

“明天早上我们去拍庭院的风景,八点在地下室的日本料理食堂会合,好不好?”

坐上计程车后芳子问道,泽田又低下头来。

“今天实在谢谢你。”

“男人不应该常常给人家行礼的。”

抵达旅馆时,柜台服务生又交给芳子一张留言。

芳子拿着纸条在五楼和泽田分手,走进房间。

进门后芳子立刻躺在床上,平常她都只是喝一小瓶清酒,今天却喝了整整两瓶。

她闭上双眼,享受着微醉时的奇妙感觉,枕边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芳子看了摆在床头柜上的时钟一眼,确认已经十一点之后,才拿起听筒,立刻听到松永的声音。

“喂……你刚回来吗?去哪里了?”

“我去喝了一点酒。”

“你看到了留言了吧!我不是写着要你打电话到大阪来吗?”

松永似乎有点不耐烦。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忘记了是不是?我刚才不知道打了多少通电话给你了。”

其实,芳子非但没忘记松永的留言,相反地,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件事。

“今天晚上你会待在旅馆里吗?”

“当然罗!”

“那么我待会儿过去你那里。”

“你现在不是在大阪吗?”

“我现在就过去,大约一个小时后能到,你等我一下。”

松永难得如此积极。

“好不好?”

“好啊!”

芳子答应之后,随即叹了一口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的体内潜藏了两个自我,虽然共同拥有一个形体,想法却截然不同,一个谨守传统礼教,另一个则以自己的好恶作为行动基准。刚才答应和松永见面的,大概就是后者。

芳子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水,然后一口气喝完。

喝醉时灌一杯凉开水,感觉非常舒服。

刚回到旅馆时,芳子本来打算赶快卸妆,洗澡洗头,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然后就睡觉。但是,松永待会儿要来,势必无法在浴缸里洗个舒服,而且现在洗头发,一时也干不了。

于是,芳子放弃了洗澡的念头,打开电视,又向客房服务部点了一杯咖啡。

就寝之前喝咖啡难以入睡,但是,倘若松永要来的话,睡不着反而是一件好事。

芳子一边悠闲地喝着服务生送来的咖啡,一边想着松永。

他真的来大阪了吗?尽管他说一小时以后可以抵达京都,芳子依然半信半疑。

松永是个保守含蓄的男人,不太会勉强别人,平常说话也总是慢吞吞的,可是今天晚上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在还没有确定芳子的意向之前,就断然地表示要从大阪赶来京都,而且说话的口气几乎是用吼叫的。

最近,松永表现出前所未见的积极,像上次约芳子去听音乐会,也是采取强迫中奖的方式。

回想起来,松永是在芳子开始逃避他之后,才变得比较积极。芳子愈逃避,他就愈执拗。这种做法虽然使得他身上特有的优越气质消失无踪却反而增添了几许大男人的气概。

其实,芳子现在有点要恶作剧的心里,她想试试看松永究竟能为她积极到什么地步。

从前,只要想到松永,芳子就会什么事都做不下。如果松永和其他编辑出差访问,她更是整颗心都悬在他身上,时时刻刻都在想他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或去了哪些地方。

然而,待会儿松永就要从大阪赶来,芳子竟然轻松自在地等待着。

芳子对待松永的态度,之所以产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可能是久不曾和松永约会的关系。在这段时间内,她学会了站在远距离观察松永,因此而冷静了下来。

当然,这和修平的再度花心也不无关系。

芳子觉得修平是花心只能用肆无忌惮四字来形容,不过,她却并不怎么生气。

不单单是因为修平已经有过前科,而是他这次的态度显得十分幼稚,就像个小孩子似的。他居然做出把旅馆的钥匙装在西装口袋里的笨事,而且还自以为偷渡成功,特别买了个蛋糕想讨芳子的欢心。看到修平做出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芳子感到十分可悲。

她差点就对修平说:“如果你这么耐不住的话,那你就好好玩一阵子吧!”

从修平拼命找藉口,企图掩饰罪行的态度来看,芳子认定他只是逢场作戏,还没到鬼迷心窍的地步,否则,他大可堂而皇之地出外冶游。

但是,再度花心后,修平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令芳子感到十分遗憾。

尽管如此,芳子还是功自己,反正修平的外遇并没有影响到现实的生活,那么就干脆让他逍遥一阵再说吧!

想通了之后,芳子的心立刻变得十分轻松。

“既然丈夫这个样子,我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

从前,每当接近松永时,芳子就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感,觉得自己的行为违反了道德标准。如今她却豁然开朗,不再执着于传统思想加诸女人身上的束缚。

今天晚上,芳子之所以爽快地答应松永的请求,就是这种观念改变的缘故。

十二点正,安静的房里又响起了电话声。

芳子把电话音量关小一点,才拿起摆在床头柜上的电话。

“我现在在旅馆大厅,你马上下来好不好?”

可能是拼命赶路的关系,松永的声音喘得很厉害。

“我搭的计程车在路上出了点小车祸,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啊!你等一下!”

松永好像在和路过的服务生交谈,隔了一下子他才又说道:

“服务生说旅馆里的酒吧和咖啡厅都打烊了,我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坐坐好吗?”

芳子虽然还没有把衣服换下来,却觉得到外面去很麻烦。

“你到房间里来算了。”

松永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可以进去吗?”

“没关系啦!”

芳子放下听筒,立刻跑到浴室里照镜子。

前一阵子她把头发剪短了,只有刘海长长地覆盖在额头上,双耳露出,显得大胆新潮,口红的颜色也比以前更为鲜艳,整体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不少。

待会儿见面,松永可能会有点吃惊,不过这样倒是蛮有趣的。

芳子用粉扑在眼窝四周轻轻地拍了几下,门铃正好在此时响了起来。

芳子立刻走出浴室,把门打开,松永随即像风一样冲进来。

“你果然来了。”

“当然罗!”

松永对于芳子马上让他进门的态度感到十分疑惑,打量四周的环境之后,他才安心地低下头来。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

松永穿着芳子非常钟爱的那件夹克,以及一件灰色的西装裤。

“地方很小,不过经费有限,没办法!”

这个房间是单人房,只有一对桌椅,芳子让松永坐下后,打开冰箱。

“想喝什么?”

“有威士忌吗?”

“有”

芳子拿出一个小酒瓶,松永立刻接过手来,自己打开瓶盖,直接往桌上的玻璃杯里倒。

“你要不要喝一点?”

“我已经喝得够多了。”

松永把覆盖在额头上的头发往上撩,然后猛灌了一口。

“没想到你会跑到大阪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跑到那边拍拍城堡。”

“这么说,去大阪是为了私人的工作罗!”

松永除了替杂志社工作,还计划自己出一本网罗全国城堡的摄影专辑。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因为你来京都的关系。”

芳子坐在床边,松永又继续说道:

“我是为你而来的。”

“……”

“因为你不肯和我一起采访。”

“没有这回事啦!”

“是不是跟年轻的男人一起出差比较好?你已经讨厌我了?”

“嘘!”

芳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泽田在对面。”

“对面听不到的。”

松永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又粗野地往杯中倒酒。

“你为什么要逃避我?”

“我没有逃避你啊!”

“还说没有!”

松永的脸上充满倦容,唯独双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不是,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我才不会被这种藉口给骗了,你现在一定认为我只会给你添麻烦。”

“如果我真的这么想,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让你进来呢?”

松永把玻璃杯摆在桌上,缓缓地点头说道:

“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让我进来。”

松永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感觉上好像是一个大孩子。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着你。”

“……”

“你说要从大阪赶过来的时候,我实在高兴极了。”

“真的吗?”

“我没有必要骗你。”

“我相信你就是了。”

松永突然站起来,紧抱住芳子,芳子也用双手环住松永的肩头,就像搂着一个孩子似的。

刚回到旅馆时可从窗外看到的月亮,此刻已往上爬,躺在床上已经看不到她的踪影。

月亮是在自己和松永**时悄悄移动的。想到这里,芳子突然产生一种羞愧的感觉,而背对窗户的松永根本没有注意到月亮的移动。

芳子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夜色,好半晌才把上半身往后退,说道:

“起来吧!”

“你要我走了吗?”

松永把上半身往外伸,瞄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

“才一点嘛!”

芳子之所以想起来,并不是现在已经凌晨一点的关系,而是想离开松永的手臂,整理一下发型和服装。

“你希望我现在就走吗?”

“没有啊!”

于是,松永又拱进芳子的怀里。

芳子静静地拥着他。相隔数月,松永的年龄没变,行为举止却返老还童了。

松永在芳子怀里左右摇晃着脑袋,然后用嘴唇吸吮芳子的乳头。稍早之前,他也是在采取同样的爱抚动作之后,进人芳子的身体。然而,激情之后的现在,芳子已无法因此达到亢奋的状态,而且,她相信松永也没有再度进攻的力气。

“好了啦!”

芳子轻敲松永的头,要他停止这个动作,不料他却紧缠着不放。

“真是个怪人!”

已从兴奋的高潮中清醒的芳子,对于自己胸部的尺寸感到十分自卑。

和修平同游北海道的那女人,虽然身材不怎么高大,胸部却相当丰满,也许这就是修平和她在一起的原因。

虽然芳子并不认为胸部大就绝对美,但是,对于松永这样死缠着自己的扁平的乳房,却感动不可思议。

“这么小,你居然喜欢!”

“住口……”

松永似乎有点生气,或许他认为芳子不应该在他这么忘我的时候,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

然而,芳子已经完全清醒了,她不喜欢松永继续抚摸自己。

“起来吧!”

隔了一会儿,松永才抬起头来问道:

“起来干什么?”

“我要洗澡。”

松永停止了手指的蠕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或许发觉自己已经徒劳无功。在静止的沉默中,他依然显得依依不舍。

芳子不禁对自己的过于清醒,感到有点惊讶。从前,和松永**后,先说“起来吧!”的总是他,先从床上爬起来的也是他。

他们的关系竟然在这不知不觉中产生惊人的转变,现在反而是芳子先催促松永下来。

但是,这并不意味芳子讨厌松永。她会在三更半夜让他进门,并接受他的求欢,足以证明她对他还是很有好感。

“你在想什么?”

松永有点担心地问道。

“没有什么……”

说完后,芳子就从床上爬起来,松永只好松开双手,仰躺在床上。

芳子洗完澡后,在浴室里把衣服穿好了才走出来,松永还是躺在床上楞楞地抽烟。

“你是不是觉得我该走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芳子一边用毛巾拨弄稍微淋湿了的发尾,一边坐到窗户边的椅子上。

“那你为什么把衣服穿上了?”

“我只是穿上而已,并不代表什么啊!”

“旅馆的浴衣在那里面。”

松永用下巴指着门旁的橱柜。

“我不要穿浴衣。”

“你还是觉得我现在走比较好,是不是?”

“走不走是你的自由嘛!”

“现在走的话,既没有电车,也……”

芳子站起来,拉上窗帘。

“我可不可以待到明天早上?”

“可是泽田在对面啊!”

“你们明天的工作是从几点开始?”

“我们约好了,早上八点在地下室的食堂会合。”

“那我在八点之前离开就是了。”

松永把香烟揉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我五点走,这总可以了吧!”

“这么早,你起得来吗?”

“一定起得来。”

松永说完之后,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希望我现在就走吗?”

芳子默不作声。

“可是已经没有电车了。”

“还可以叫计程车啊!”

“这么说,你还是要我现在走罗!”

“对不起。”

芳子低头道歉,松永叹了一口气,终于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

第二天早上,芳子在七点钟起来,整理仪容。由于今天只是出外捕捉一些自然的风景,不需要进行采访,所以芳子的妆化得很淡,只求看起来比较有精神。尤其是昨天晚上松永来过,芳子有点睡眠不足。

尽管松永依依不舍赖着不走,芳子还是在半夜两点把他打发掉了,后来的那几个钟头她总算彻底地休息,但是,事后她却对自己的不通人情稍感后悔。

松永特地赶来京都相会,自己却在三更半夜把他赶走,就算执意要赶的话,也应该等到第一班电车开始行驶才对。

当然,如果芳子挽留的话,松永一定会高高兴兴地留下来。

可是,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根本就睡不好。睡眠不足对于年届四十的女人来说,将立即产生不良的影响,她之所以把松永赶走,不方便倒是其次的原因,最重要的还是考虑到皮肤美容的问题。

芳子一边漫无边际地左思右想,一边对着镜子化妆,电话铃却突然响起来。芳子拿起电话,立刻听到松永的声音。

“起来了吗……”

松永以稍显含糊的声音告诉芳子,昨天晚上他搭乘计程车,将近三点才回到旅馆。

“我实在很想留到天亮,可是没办法。”

松永似乎非常遗憾。

“待会儿是不是就和泽田出去工作了?”

“是啊!”

“那我们东京再见。”

“好”

芳子发觉自己的语调冷静的异乎寻常。

“不过,昨天和你见了面,总算没有白来大阪。”

“你待会儿要去哪里?”

“我打算下午去姬路那一带办点事,然后搭乘傍晚的新干线回东京。”

挂掉电话之后,芳子急急忙忙地把妆化好,走到地下室的食堂,泽田已经等在那里了。

“早安。”

从泽田毫无顾虑的笑容中,看不出他对芳子昨天晚上行为有任何怀疑的迹象。

他们一边吃早餐,一边商量工作的程序,饭后就搭计程车,前往鸭川和西芳寺附近的竹林。

今天的气温在冬季里稍显偏高,空气中霭雾弥漫,反而衬托出隆冬萧条凄凉的美感。

摄影工作结束后,他们坐车到京都车站,在下午两点五分搭上开往东京的新干线。

芳子觉得和泽田并肩坐在一起十分不自在,正好车厢内空位很多,她就在新干线驶过名古屋之后,移到隔着通道的旁边位子上坐。

泽田开始翻阅报章杂志,似乎也乐得轻松。

芳子凝望窗外一望无际的枯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当车身晃动把她摇醒时,列车已经过了热海。

还不到四点,云层却积得很厚,天色逐渐暗下来了。

芳子在夕阳之中总算想起了丈夫修平。

昨天芳子已事先报备过来京都出差的事,当时修平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芳子本以为丈夫最起码会问上两句,没想到他却事不关己地继续看他的报纸。

待会儿就要回到丈夫的身边了。想到这里,芳子突然对丈夫产生一种眷恋的情怀,于是,她立刻从坐位上站起来,往后走了两个车厢,进人七号车厢的公共电话亭,按下修平任职的医院的电话号码。

持续了一段杂音之后,接线生才把电话接通,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丈夫的声音。

“什么事?”

“我现在在新干线上,再过二、三十分钟可以到东京了。”

“工作结束了吗?”

“当然罗!今天的晚饭要怎么办?”

“我想回家吃,你来得及准备吗?”

“我六点钟左右可以到家,应该来得及,那么我在家等你回来哦!”

“好”

芳子默不作声,修平随即问道:

“没有别的事了吗?”

“对,没别的事了。”

修平对于妻子只是商量晚饭的事而特地打电话给自己,似乎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芳子想像着丈夫此时的表情,不由地笑了一声,然后挂断电话。

回到坐位泽田立即问道:

“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

芳子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产生打电话给丈夫的冲动,但是却感到相当满足。

将近五点时,新干线抵达了东京车站。

“这次出差承蒙你的照顾,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请你多多提拔。”

泽田的年纪虽轻,却深诸处世之道,时时刻刻都彬彬有礼。

芳子和泽田分手后,转搭山手线的电车,在等等力下车时刚好六点正。芳子在附近的商店买了金枪鱼、鲸鱼、豆腐及葱。修平是个典型的日本料理拥护者,芳子本身也因为旅途劳顿,所以希望尽量把菜色弄得清淡一点。

回到家之后她有一种赝违已久的感觉,虽然前后才离开一天半。

“一切都还好吧?”

芳子不由地轻问,没有生命的家具、榻榻米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修平用过的茶杯,烟灰缸里则有几根烟蒂。芳子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早报,走到卧房,发现丈夫的棉被没有叠,脱下来的睡衣也随手摆在旁边。

看情形修平昨天晚上应该是乖乖地待在家里。

芳子换上家居服,并把棉被叠起来收好,又打开客厅的窗户,让空气得以流通,最后,用吸尘器把各个角落吸了个干净,才坐在沙发上吐了一口气。

经过了这么一番整理,欣赏着窗外的夜色,松永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他说下午要到姬路办事,现在应该还没有回到东京才对。

也许是回到家里的缘故,此刻芳子的脑海里虽然想着松永,却觉得彼此的距离十分遥远。

为了转换情绪,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

修平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半,但是,下班后他多半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处理,大概要到七点钟才能回到家。

芳子把买回来的鱼和蔬菜放在餐桌上,并打开瓦斯煮开水,正想着手做菜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芳子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接,是由美打来的。

“你回来了啊!”

由美那边的声音很吵,看样子她还待在公司。

“你不是到京都出差了吗?”

“结束了,我刚刚才回来。”

“你现在会不会很忙?”

由美多半是深夜打电话给芳子,这个时候打来还是头一遭。

“有什么事吗?”

“你听我说,事情不好,我老公好像也开始了。”

“开始?你怕什么?”

“现在约你出来会不会方便?”

“我现在正准备做晚饭!”

“真的啊?你先生是不是在家?”

“还没有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你那么惊惶的样子。”

“我这里说话不方便啦!”

“那么明天再说,可以吗?”

“你等一下,我再重打一次。”

由美挂掉电话之后,可能跑到别的房间,隔了两三分钟才又打来。

“我现在在接待室,这样就不怕别人听到了。”

看样子这通电话势必有的说了。芳子把厨房的瓦斯灯关掉,拿了一张圆凳子坐在电话前。

“好了,你说吧!”

“最近我老公的态度变得很奇怪唷!八成是有女人了。”

“不会吧!”

由美的丈夫比修平年轻一岁,在广告公司上班,也许是没有小孩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他和由美的感情非常恩爱,经常带着由美到国外旅行或酒吧喝酒,令芳子羡慕不已。

她实在想不到这样的丈夫居然也会有外遇。

“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罗!”

由美愤怒地叫道,又随即压低声音。

“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啊!你知道吗?他居然穿着不同的内裤回家。”

“为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由美说,前两天她叫她先生换内裤,她先生却表示内裤还没脏,说什么也不肯脱掉。她觉得可疑,便强迫她先生把内裤脱掉,结果发现他先生穿的居然是另一种厂牌的内裤。她大吃一惊,死命地加以盘问,他先生解释说,因为内裤脏了,他只好自己去买新的,并在公司的厕所里换上。”

“你相信这种鬼话吗?”

“我不知道,搞不好真的是这样。”

“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

“由美说她先生最近变得非常重视穿着,并且经常藉口加班,搞到半夜一、两点才回家。”

“他还常常买我喜欢的东西,企图讨好我。”

的确,这些行为都是有外遇的男人经常可见的症状。

“你应该了解才对,这些行为实在太怪异了。”

“说得也是……”

芳子附和以后,又赶快改口。

“不过,没有关系的啦!”

“什么没有关系?”

“就算你先生外面有女人,我想也不是真心的。”

“才不是这样呢!那个女人连内裤都买给他了,还说不是真心的。实在愈想愈气,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嘛!”

“你等一下。”

芳子回到厨房,把关掉的瓦斯灯再度打开,摆了一锅汤在上面煮,然后拿起电话,这时由美的声音似乎冷静了一点。

“对不起,你一回来我就说这些无聊的话来吵你,我现在总算能了解你的心情了。”

由美说完之后,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随即表示:

“可是我的情形和你不同,因为你们夫妻两个都有外遇。”

“你怎么这么说……”

芳子被说得有点手足无措,由美又立刻接上说道:

“我也很想找个男人报复我先生,你说好不好?”

芳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默不作声,由美又在那端问道:

“你在京都是不是和松永见面了?”

“没有啊!”

“骗不了我的,我知道他去了那里,大阪对不对?”

把柄被抓到了,芳子只好默认,由美有点得理不饶人地叹道:

“真了不起,你们居然约在京都见面。”

“不是这样啦!”

“你终究还是忘不了他。”

由美似乎忘了自己的困境,反面关心起芳子和松永的事。

“你们是不是愈陷愈深了?”“等一下……”

芳子调整了一下拿电话的姿势。

“我们根本没有约好。”

“不过你们还是见面了啊!他跑到京都去找你,你有没有很感动?”

“我们的关系和以前不同了。”

“是不是感情更深厚了?”

“不是啦!我们彼此商量之后决定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也就是玩玩而已罗!”

“也不是这个意思啦……反正我和他的关系仅止于约约会而已,不再涉及其他。”

“你们做得到吗?”

不管做到与否,芳子都希望尽力去尝试。其实,自从昨天晚上和松永见了面,她就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妥当。

“我想男人应该还无所谓,女人对于感情不是一向都难以自拔吗?”

刚开始和松永交往时,芳子的心里也潜藏着这种不安,但是,她现在的态度却冷静得令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你真的有把握能把家庭和外遇分得那么清楚?”

“我不知道,不过我必须尝试着去做。”

“这么说,你和松永的关系会持续下去罗!”

由美说完后,又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了不起……”

芳子觉得这句赞美的话等于骂她是个坏女人。

“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认为女人也可以在外面交男朋友。”

“可是,你心里还是爱着你先生对不对?”

“话是没错,不过这和在外面交男朋友是两回事。”

“要怎么做才能像你分得那么清楚啊?”

其实,芳子本身也不太了解,也许是因为她和松永之间曾有一段空白,足以令她在这段时间内仔细考虑,当然,发觉修平并没有结束婚姻的念头,对芳子的想法也有某种程度的影响。

“到底要怎么做啦?下次你一定要教教我。”

“你不要挖苦我了。”

“可是,万一你先生发现了怎么办?”

“我当然会小心一点,尽量不让他发现,而且……”

“而且什么?”

“我也尽量不过问我先生的事。”

“因为内疚吗?”

“这种说法太过分了。”

“我知道了,反正你们彼此都心存怀疑,却不干涉对方,是不是?”

“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好。”

芳子现在真的不想知道丈夫的事,反正只要适可而止,她是不会追究的,而她自己也不打算和松永有太多的瓜葛。

“总而言之,你实在太聪明了。”

芳子分不清由美的话是由衷的赞美,还是在挖苦自己。

“能够这样下去的话当然是不错罗!”

“你想想看嘛!外面有了男朋友,自己就不会再像个黄脸婆,也许还可以变得漂亮一点。”

“最近你变漂亮了,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哪有这回事……”

“如果夫妻同时有这种共识,那真是一举两得!你真不愧是人生经验上的前辈。”

“不要取笑我,好不好?”

“我不是取笑你哎!我是由衷的敬佩。”

由美隔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下一次我想做一个特集,报导现代社会中一些彼此都有外遇,但却不离婚的夫妻,人数可能不少哦!”

真不愧是杂志的总编辑,居然忘掉了本身的问题,反而为工作找题材。

“我不是说了就算了哦!我会做一次整体的规划。”

由美在说话的时候,门口的铃声响了起来,于是芳子把嘴巴凑近电话边。

“他好像回来了,你待会儿再打来。”

“好,帮我问候一下你那位了不起的先生。”

由美说完后随即挂断电话。

修平回家时,都是在门口按电铃,偶尔也会自己用钥匙开门,这个时候,芳子会继续做她手头上的事,以一种“噢!”的表情欢迎他。

就像现在,芳子一放下电话,修平已经走进玄关了。看到修平,芳子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回来啦!……”

“哎……”

虽然两人交谈的言语有限,但是芳子那句“回来了”,包含了“辛苦你了!”的意味。

“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摄影工作在中午就结束了。”

修平点点头走进书房,把公事包放在书桌上,然后脱掉外套,换上家居服,随即走回客厅。

他照例坐在面对电视机的沙发上,一边看晚报,一边抽香烟。

芳子很早以前就劝过修平戒烟,可是他根本不听。听说最近医院里的年轻医生,有一大半是不抽烟的,修平却照抽不误,倒不是他特别顽固,他只是觉得这种超然的态度比较像个做丈夫的样子。

“京都怎么样?”

“天气不错,可是很冷。”

“东京这两天也很冷。”

“你没有用电毯吗?”

“太麻烦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到此就中止了。

长年相处的夫妻多半没什么话说,所以就算要吵架也吵不起来。从年轻开始,修平就是个话少的男人,芳子早已习惯这种不说话的状态。

回想起来,从羽田机场回来的那天晚上,是修平将近二十年来唯一的例外。芳子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盛怒,以及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但是吵完之后,他又恢复了沉默的本性。

今天修平比平常多话,一进家门就对芳子说“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不一会儿又问:“京都怎么样?”芳子本来以为他在刺探自己的口风,看情形又不像。

芳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把事先泡好的茶倒进茶杯里,放在修平的面前。

“嗯……”

修平点点头,随年后起茶杯。他那硕大的手掌和松永纤细的手指比较起来,感觉就好像是劳动者所有,以前芳子曾经就这件事取笑他,他当时表示“替病人开刀本来就是一种劳动。”

“还要多久才能吃?”

“就快了。”

修平大概肚子饿了。这也难怪,都七点多了,都怪由美打电话来啰嗦那么久,才把晚饭给耽误了。

“再等十分钟。”

芳子赶紧把生鱼片切好,摆在盘子里,又加了一点柠檬片,然后做了一道油炸豆腐。

“让你久等了。”

芳子一说饭做好了,修平立刻站起来,走到餐桌旁边。

“噢,今天的菜真好!”

“你觉得好吗?”

其实,今天的晚饭除了生鱼片和油炸豆腐,就保有一道味噌汤,这些菜之所以令修平感到丰富,可能是芳子精心调理,特别注重色泽的缘故。

“昨天晚上弘美打电话回来。”

“有什么事吗?”

“有关她考大学的问题。”

弘美明年暑假过后就升高三了,即将面临大学入学考试的压力。

“她想转学到别的学校。”

“她又提这件事啦!她现在这个学校不是可以直升大学吗?”

弘美目前就读的湘南女子高中,可以保送学生进入大学。

“那个学校只有女生……”

“只有女生难道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好吃。”

修平一边吃着油炸豆腐,一边点头称赞。

“真的好吃吗?”

“这道油炸豆腐做得不错。”

自己的努力获得赞赏,芳子感到非常欣慰,随后修平又把话题挪回女儿弘美的身上。

“我看那个丫头八成情窦初开了。”

芳子拿着筷子,抬起头看着丈夫。

“她可能是想读有男女生混合的大学。”

“她有没有说打算读那个学校?”

“大概是K大或R大吧!”

“K大?那么难考,她的实力可能跟不上吧?”

“她说她会用功读书。”

“枉费我们特地把她送到湘南女子高中读书。”

湘南女子高中是著名的贵族学校,学生家长多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早知道弘美的目标是进人一般的普通大学,当初就不必要煞费苦心地花下大笔学费,把她送到湘南就读。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如果早想做的话,那就去试试看。”

“你怎么说出那么不负责任的话啊!”

“她执意要做,我也没办法啊!”

“万出一没考上怎么办?”

“反正学校多的是,有什么关系?”

“我反对。”

“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嘛!”

修平满不在乎地吃着鱼。

“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她。”

“你可不要太凶哦!”

“女孩子不好好管,将来怎么得了?”

芳子一说完,修平立刻噗嗤地笑了开来。

“你在笑什么?”

“你在处理女儿的事时。怎么也变得那么保守?”

“这样难道不对吗?”

芳子征求修平的附和,修平却依然大口地吃着饭,好像没听到似的。

饭后,修平休息了一会儿就去洗澡,芳子便趁空收拾碗筷。快要收拾好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芳子拿起听筒,又是由美打来的。

“喂,你现在还是不能出来吗?”

“没办法呀!”

芳子说完之后发觉自己的口气不太好,立刻道歉:

“对不起啦!”

“那么现在和你谈谈总可以吧?”

“这个嘛……”

如果由美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芳子实在听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不会提松永的事啦!”

“就算不提他我也……”

此刻,芳子认为松永的事和由美丈夫的事都与她无关。

也许明天早上到公司上班之后,她的心情会有所改变,但是,至少目前她希望能够和丈夫两个人单独相处,不过问外界的任何事。

“算了,我们明天再谈!”

“真抱歉。”

“没关系啦!帮我问候你先生。”

由美最后又挖苦了芳子一句,才心甘情愿地挂断电话。

芳子快步走到浴室门口。

“洗澡水够不够热?”

“嗯,刚刚好。”

修平的回答依然十分简短。芳子转身想走进厨房,又突然回过头来,瞄了一眼丈夫脱在浴室门口的内裤。芳子想到由美在电话中提到她老公内裤穿梆的事,不由地苦笑了一下,随即走到卧室,打开摆着内裤的橱柜抽屉。

芳子从抽屉中拿出一套内衣裤,回到浴室门口。

透过毛玻璃,芳子看到丈夫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扯着五音不全的喉咙哼唱。弘美就曾经说过,“爸爸不是在唱歌,只是在呤经”。

芳子在门口聆听了一会儿修平的朗诵,才对着毛玻璃轻声道:

“我把内衣裤摆在门口哦!”

“什么?”

修平听不清楚芳子说些什么。

“内衣裤摆在门口。”

“哦……”

芳子回到厨房,继续剩余的善后工作,突然间她想到冰箱里已经没有啤酒了。修平有个习惯,洗过澡之后一定要喝一点冷饮。

芳子从厨房的贮藏柜里拿出一瓶啤酒,冰在冰箱的冷冻柜里。即使无法急速冷却,待会儿丈夫要求喝冷饮时,只要再加点冰块就可以了。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芳子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房里的暖气开得并不强,感觉上却不很冷。在这个难得的温暖冬天里,松永的身影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心头。

他已经从姬路回到东京了吗?或是依然滞留在大阪?想到这里,芳子对于自己的大胆感到无比的惊讶。从前,每当想到松永,总是深怕被丈夫看穿,现在她却一点压力也没有,仿佛事不关己。

“这到底怎么回事?”

芳子自问,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她只知道松永的温柔以及丈夫的粗扩,都是此刻的她不可或缺的。

“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吗?”

芳子再度自问时,浴室传来了丈夫的叫声。

“喂,有没有啤酒?”

“有,我准备好了。”

芳子回答之后,发现自己的声音太过响亮,随即压低了声量,再说一遍:

“我已经把啤酒冰在冷冻柜了。”

回答的同时,芳子恢复一个做妻子的神情。

正文 10、雪花

转眼之间新年就快到了,医院也跟着忙碌起来。天气严寒,感冒的病患激增,固然是主要因素,人们忙于参加忘年会或圣诞晚会,引起暴饮暴食的后遗症,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甚至连修平隶属的整形外科,也涌人大批的病患,以及滑雪时意外受伤的病患。

从迈人十二月开始一直到圣诞节为止,修平每天都排满了开刀手术,有一次医院居然在星期日电召他紧急支援。

尽管如此忙碌,修平依然忙里偷闲,单是在十二月里就和叶子见了三次面。最后一次是在二十八号,他们在青山的某家餐厅吃过饭之后,就直接到温谷那家旅馆。

虽然他们的关系曾经中断一段时期,但交往毕竟也有两年了,上旅馆开房间已经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他们两人理所当然地自动脱掉衣服,上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这段时间内,他们几乎没有谈话,但是深入的结合已弥补言语的不足。他们双方面都了解,与其说些可有可无的话,倒不如以肉体表现热情来得更真切。

当高潮过去时,便是一段寂静的反刍期,然后合而为一的肉体又再度分开。

“最近你太太没有说什么吗?”

性行为结束后,叶子显得非常愉快。

她是个颇富心机的女人,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现在也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询问她最关心的事。

“我不会再和她不期而遇了吧?”

叶子对着梳妆台梳头发,问道:

“那次真的是巧合啦!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你尽管放心。”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吊儿郎当!”

叶子瞪了修平一眼。

“除非她委托侦探社调查,否则不可能知道我又和你在一起。”

“你不要忘了哦!女人的直觉可是很敏锐的。”

对于这一点修平也颇有同感,不过这一次他一点也不担心。

“不会有问题的啦!”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

“可是,上个礼拜和上上礼拜我都跟你见了面,回家后她不但什么都没说,看起来反而还满高兴的。”

那两次修平回到家时,都已经快十二点了,芳子却以明快的声音欢迎他,还泡茶给他喝。

“她已经不管我们的事了。”

“说不定你太太在外面也有男朋友。”

修平停了正在打领带的动作,叶子一边把头发往后梳,一边对着镜子笑着说:

“生气了?”

“没有……”

“你太太通情达理异乎寻常,你可要注意。”

“女人通情达理就代表她有外遇吗?”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叶子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修平却开始担心了,这一阵子,芳子采取万事宽容的态度,的确有点非比寻常。

“我们已经彼此厌倦,所以她根本不在乎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也许吧……”

“你是不是看过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太太的事嘛!”

看到修平失魂落魄的模样,叶子故意进一步地刺激他。

“不过,如果我是你太太的话,我一定会找其他男人。”

“她和你不一样。”

“你那么有自信?”

“女人红杏出墙,男人一定看得出来,因为她们的言谈举止会和以前不一样。”

“可是,有的女人就是能做到让人家看不出来。”

“就像你一样……”

“才不呢?这一点你太太比我高明多了。”

叶子说完后,便离开化妆台,走进浴室。

目送她的背影,修平把领带调整好,穿上西装。

叶子的口吻虽然有点挑拨离间的味道,可是修平的确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妻子没有红杏出墙。那次大吵之后,妻子变得谨言惧行处处小心,最近好像又恢复了过去的活力。前几天从京都出差回来,表现得就像个害羞的小女孩,肌肤的色泽也变得光滑许多。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芳子产生如此的转变呢?是工作意愿提高了,是发现丈夫崭新的另一面,还是又交了男朋友?

信心十足的修平认为妻子的转变,乃缘于她发现了丈夫真正的魅力所在。无论如何,修平现在十分信任芳子。

即使芳子真如叶子所说,在外面交了男朋友,修平也不想再像上次一样,当面质问她。那种大吵大闹的经验一次就够让人受不了,何况争吵根本就无济于事。

目前,修平和芳子之间的情况还算顺利,他们结婚至今虽已十七年,但是除了新婚的头几年,大概只有现在是最稳定最和谐的时期了。

修平相当满足于目前的状况,虽然这种想法有点自私。

“你不要吓我嘛!”

“你果然还爱着你太太。”

如果希望继续这种情况的心态就是所谓的爱,修平就不得不坦白承认,但是他心里明白,这种爱的成份事实上已经淡到不能再淡了。

“爱?哪有那么夸张。”

“我们走吧!”

叶子化好妆从浴室走出来。她那张妆化得比平时稍浓的脸蛋,丝毫看不出刚才她曾在床上放浪形骸。

“年底之前我们大概没办法再碰面了。”

“对啊!根本抽不出时间了。”

“那么过年之后再见罗!”

医院从三十号开始连续放一星期的假。

“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

“为什么?”

修平慌张地挡在叶子面前。

“因为我觉得这样可能比较好。”

“拜托你跟我见面啦!”

“你还想跟我见面吗?”

“当然罗!”

修平像个孩子似地点点头!逗得叶子笑了开来。

“那我们元月二日见面好不好?”

叶子又突然有点迫不及待。

“元月二日我们姐妹约好了要回娘家,傍晚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了。怎么样?是不是太快了?”

“怎么会呢!只不过……”

二号那天,医院的同事要到家里来,看情形只好延到三号了。

“不行的话就算了。”

“我们二号就是了。”

“真的没问题吗?”

“我会想办法的。你想,还有什么事是会比‘和你在一起’重要?”

“讨厌!”

叶子的心情又转好了,她用手拧扭修平的大腿。

“刚好你提到这件事,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在这几天内和你太太同房哦!”

“开玩笑!我和她已经好久没同房了。”

“这么说,你太太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会啦!她已经习惯了。”

“你那么自私,早晚会遭到报应。”

修平又再度环顾四周,确定没有遗漏东西后就往走廊走,立刻搭上电梯,到一楼柜台算帐,并归还房间钥匙。

走出旅馆,拐了一个弯之后就是人车喧嚷的闹市区,叶子随即拦了一辆计程车。

“那么,我们明年再见了。”

叶子这么一说,修平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必须隔好久才能见面,事实上从今天到元月二日,还不到一个礼拜呢。

“二号那天,五点在t旅馆的大厅见。”

“知道了。”

叶子点点头,坐上计程车扬长而去。

新年就快到了,街上充满了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修平挤在人堆中,慢步走到涩谷,进人车站前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

他一边念着广濑的电话号码,一边拨动话盘。拨通后,是广濑亲自接的。

“我现在在涩谷,没有什么事吧?”

“有哦!”

“什么事?”

“你太太死了。”

“你说什么?”

“开玩笑的啦!”

这种玩笑怎么能随便乱开呢?修平气得真想破口大骂,但是,广濑是他今天晚上和叶子见面的挡箭牌,偏又得罪不起。

“你已经和她分手了吗?”

广濑降低了声量,可能他旁边有人。

“刚刚分手。你记住,就说我们今天是在新桥吃饭,然后到银座的酒吧喝酒,知道吗?”

“你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因为你太太根本没有打电话来问。”

“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以备万一嘛!”

“她假如真的想调查,你这样瞒是没有用的。”

“我只是不想让她太震惊。”

“那你干脆都不要做出对不起她的事。”

“我办不到。”

“你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广濑在电话那头叹气,修平立刻加以解释。

“这一阵子我们处得很好哎!我外面有女人,觉得愧对芳子,所以处处讨好她,她也很了解我的心情,并没有追究这件事,我们的关系反而比以前和谐。”

“和谐?你这样做对你太太不是不太公平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搞不好你太太在外面也有男人。”

广濑说的话居然和叶子一模一样,修平不知道怎么回答,结果广濑又继续说:

“不过,夫妻俩如果都能适当控制自己的婚外情,并维持夫妻之间良好的关系,倒是令人既羡慕又嫉妒哦!”

“你指的是我和我太太吗?”

“你们的情况我可不清楚,我是说真有那种夫妻的话,那实在太令人羡慕了。”

“的确如此……”

即使是深爱彼此的夫妻,相处时间一旦过长,势必会觉得愈来愈乏味,如果夫妻俩同时在外结交异性朋友,既能保持适当的紧张感,又能维系彼此的感情于不坠,岂不是太棒了?

“现在再说‘夫妻是一体的’之类的话,就未免太假了。”

“但是,我觉得不能和婚外情的对象陷得太深,是主要的先决条件。”

“你们应该办得到才对。”

“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你根本没有打算离婚,你太太也没有和其他的男人结婚的念头,不是吗?”

“可是,万一自己的老婆陷进去的话,怎么办?”

“放心啦!你老婆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她可是比你聪明多了,在外面玩不会捅出纰漏的。”

“喂!你客气点,我老婆可没有在外面乱搞哦!”

“对不起。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发现你老婆外面有男人,你会不会原谅她?”

“事情没有轮到头上,我怎么知道。”

“如果真的这样的话,你们不就扯平了吗。”

广濑的话修平根本无法苟同,没想到他又以认真的口吻继续说道:

“你们可以啦!”

“什么可以?”

“做一个新的实验啊!”

“喂!你不要乱讲好不好?”

“说真格的,如果你们实验成功的话,我一定羡慕死了。”

修平回过头来,身后有人在等着打电话。是一对年轻的情侣,那个女的一直看着修平。

“有一件事拜托你,二号那天晚上还是拿你来挡一挡。”

“你二号那天要跟她见面啊?”

“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要抽空,所以……”

“你是不是认真了?”

“当然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真的吗?那我再帮你一次,过年你可要包个大红包给我哦!”

“休想!”

“随便你!”

修平对着生气的广濑,说了句“改天请你吃饭!”便挂断电话。

那么晚了,修平不想再挤电车,于是在车站前叫了一辆计程车,直接坐回家。

他照例拿出钥匙自己开门,一走进客厅,就看到芳子和弘美并肩站在厨房里做事。

“爸爸回来啦!”

弘美虽然只是个高中生,声音却和妻子极为相似,看情形,如果再过十年,修平可能分不出她们两个人的声音了。

突然间,修平对自己在外冶游,感到十分歉疚,立刻趋前和颜悦色地问道:

“忙不忙啊?”

“就快好了。”

虽然只有一家三口,过年的时候芳子还是会亲自下厨做几道年菜,尽管都只是些像金团(捣碎白薯泥或扁豆的一种点心)、醋浸萝卜丝及火,火敦菜(把肉、青菜、酱油、酒、糖、木鱼粉混在一起细火慢)之类的一般应景菜,味道却相当不错,可能是学到了她母亲的真传。

“你吃过饭了吗?”

“家里的饭已经没有爸爸的份了。”

芳子一问完,弘美立刻在一旁打岔,最近女儿反而比妻子管得紧。

修平苦笑着走进书房,换上家居服,书桌上摆着一些白天寄到的信件和杂志。其中有一张讣文,是修平一个住在名古屋的同期校友寄来的,他的太太在一个月前因罹患乳癌而过世。

修平突然想到,倘若芳子死掉的话,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其造成种种的不便,诸如煮饭、洗衣、打扫,以互于鳏居的寂寞苦闷等等,根本不胜枚举。

每当和广濑他们谈到“没有老婆的话……”,修平就会觉得人生顿时充满了希望,事实上,一旦真的面临这种情况,可能变得手足无措,搞不好有些男人会从此丧失生存的勇气呢!

修平抱持着对妻子产生的微妙心理,走回客厅,她们两人已经把年菜准备好了,正在洗手。

“要不要洗澡?”

听到妻子明朗的声音,修平总算松了一口气。

“不要……”

“放年假的时候你打算和谁见见面?”

“可能有两、三个医院的同事会来家里坐坐。”

“哥哥他们说二号那天要来家里玩。”

“二号啊?可能不行哦?”

“有什么事吗?”

“我可能会和广濑见面。”

“可是,他们特地从静冈赶来。”

修平的哥哥在静冈经营超级市场,既然他要来,妈妈当然也会跟着一块儿来。

“不可以改在三号吗?”

“哥哥说只有二号方便。”

“那可不可以改在晚上呢?”

芳子没有回答,径自走人卧房,隔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消失在浴室里。

修平只好拿起晚报来看,弘美却在这个时候走到他身边。

“爸,你是不是跟妈说过我考大学的事?”

弘美只有在请求别人的时候,才会采取低姿态。

“妈妈一直反对,你能不能帮我再向她说情一次?”

“可是,勉强为之的话,你不怕两头落空吗?”

“我不管,你以前是站在我这边的。”

弘美盘着腿坐在修平旁边,两手交叉抱着胸前。

“你看你的坐相,我看你还是读女子大学比较妥当。”

弘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恢复正常的坐姿,然后看着修平,说道:

“爸,你不可以太晚回来哦!”

弘美开始反击了。

“爸爸好坏。”

“我哪一点坏?”

“你看,从我放寒假回家到现在,你都没有和我吃过一顿饭。”

“这一阵子我忙着参加年会,今天又和你广濑叔叔一起喝酒。”

“说谎……”

修平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来,弘美神秘兮兮地瞪着他,“事实上是去约会对不对?”

“约会?”

“嘘!”

弘美瞄了浴室一眼,问道:

“爸,你是不是还和那个人在一起?”

“哪个人……”

“我在机场看到的那个人啊!”

弘美的确在机场见过叶子,她没有对这件事提过半个字,不料却牢记在心。

“爸,不管你和妈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只希望你们不要离婚。”

修平实在没想到,一个高中女生竟说出如此成熟的话。

“你为什么认为爸爸和妈妈会离婚。”

“前一阵子,我有个叫野村的朋友,他爸妈突然离婚了,事前根本看不出任何征兆。”

“你放心啦!”

“真的吗?”

修平感到非常惭愧,居然让女儿担这种心。

“无论如何,请你们在我结婚之前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只要在你结婚之前好好在一起,就可以了吗?”

“单亲家庭对我的工作和婚姻不是都有负面的影响吗?”

原来弘美是在为自己打算,修平有点目瞪口呆,她却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既然如此,修平觉得自己也应该问个清楚才行。

“你怎么知道爸爸今天是去约会?”

“你看吧!果然是约会!”

“不是啦!……是你这么说,我才……”

“是妈妈说的啦!”

“我问妈妈说要不要为你准备晚饭,妈妈说爸爸今天出去约会,不会回来吃。”

“妈妈真的这么说吗?”

“妈妈什么都知道了。”

修平默默地看着浴室的门,心想:知道自己今天和叶子见面的,只有广濑一个人,他根本不可能背叛自己,向妻子密告,难道真的是女人的直觉吗?

“妈妈怎么知道的?”

“爸,你不可以小看妈妈,其实她很聪明的。”

“我没有小看她啊!”

“妈妈什么都懂,像爸爸这种简单的事根本瞒不了她。”

“简单?”

“对啊!即使是我,也知道爸爸在搞什么鬼。”

“你胡说……”

“你二号那天是不是也要和那个人见面啊?”

“喂,不准你胡说!”

“你放心啦!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但是,你可不能太伤妈妈的心哦!”

修平干咳了一下,然后站起来,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倒在茶杯里。

本以为自己手法高明,足以瞒天过海,事实上却早已露出马脚。修平连喝了两杯,却依然无法稳定情绪,此时,芳子从浴室里走出来。可能是洗过澡的缘故,她的气色显得相当好,开前襟的毛衣胸口露出白嫩的肌肤。

“你还没睡啊?”

芳子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往厨房走。

“你真的不洗澡吗?”

“对……”

“棉被已经铺好了。”

“今年过年我们全家一起出去旅行,好不好?”

修平似乎想藉此举减轻自己的罪行。

“你每年都作年菜,也非常辛苦,应该趁机出去玩一玩。”

“可是,妈妈和你医院的同事不是都要来吗?”

“跟他们说我们要出去玩,不就得了?”

“那么,我们和奶奶他们一起出去玩好了。”

弘美在一旁提议。

“我们可以在元月二、三号那两天出发。”

修平特别强调二号和三号,以示自己的清白,然后站起来,说道:

“我要去睡了。”

他从书房拿出一本相当于安眠药的围棋范本,走进卧房,扭开枕头边的台灯,发现两床棉被之间还是有缝隙。

回想起来,从第一次注意到缝隙的存在直到现在,转眼间已过了一年,起初修平以为只是偶发事件,后来才知道那是妻子有意的行为。

两床棉被之间缝隙的宽窄,每天都有所不同。到目前为止,分得最开的一次是芳子在机场撞见叶子的那个晚上,相距大约有五十公分远。后来,这个缝隙虽然始终存在,但距离却逐渐缩小,现在如果由上往下看,已经快看不出来了。

修平脱掉睡袍,慢慢地躺进被窝里。他把脚伸往妻子被窝方向,随即触到榻榻米粗糙的表面,宽度大约只有十公分,自从发现缝隙至今,今天可能是距离最小的一次。

修平把脚跟在榻榻米上来回轻搓,突然想起弘美说过的话。

“妈妈说爸爸今天是去约会。”

倘若妻子果真知道自己和叶子见面的事,那么缝隙的缩小又代表什么意义呢?是表示她已不在乎自己在外面做些什么,还是只要逢场作戏,她就会睁一眼闭一眼?

修平在微暗的光线中思索着,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正如气象局的预报,过年期间天气都相当稳定温和。

修平在三十号那天出外打了一下午的高尔夫球,不过除夕夜和元旦倒都是在家度过。

根据修平儿时的记忆,元旦当天你父总是显得极为慎重。清早起来立即穿上不轻易出笼的的日本式大礼服,在神坛上供奉水酒,然后合掌祈祷。全家人都跟着父亲依样画葫芦,再一一向父亲说几句新年的吉祥话。

“恭贺新禧,今年请多加照顾。”

听到这些话之后,父亲就缓缓地对我们点头致意。

幼年时期,修平总是担心自己无法顺畅地把这些话一口气说完,进人大学之后,他开始对父亲过于慎重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满。

然而,长年的习惯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一旦缺乏这些例行仪式,修平就觉得缺乏过年的气氛。

反观速见家里现在过年的情况,实在是简单多了。

先别说别的,在修平家里根本找不到神龛或佛坛。因为住在公寓里不易挪出空间放置神龛,至于佛坛,则设在静冈的兄长家里。既然没有供奉水酒和参拜的场所,那些例行仪式自然就免了,何况,让他们一家三口穿上大礼服中规中矩地互道新年快乐,也未免太慎重其事了。

因此,元旦的早上,妻子只在吃饭之前,对修平说一声“新年快乐”,而修平本人还穿着睡衣,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一点威严的样子也没有。

这也无怪乎父权曾日益低落。修平认为各家各户设置神龛是恢复父权的先决条件,对于这个看法,广濑也深表同感。

然而,在现实生活里,修平和广濑始终没有在家中摆设神龛。他们担心此举将被人讥笑为思想落伍,再说,企图以神龛恢复父权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尽管如此,当芳子为自己倒酒,以及弘美收到压岁钱,欢天喜地道谢时,修平总算还能感觉到一丝丝过年的气氛。

元旦下午,弘美和朋友一起到初诣玩,而修平喝过酒后有点懒得出门,于是就待在家里看看新年贺卡,补寄一些信,以及欣赏电视的特别节目。

傍晚,弘美还没有回来,修平就和芳子一起吃晚饭,又喝了一点酒,相对浅酌虽然相当宁静,却有点乏味,突然间,芳子把酒瓶拿到修平面前。

“要不要再喝一点?”

芳子甚少主动为修平斟酒,此举令修平有点受宠若惊。

“怎么都不像在过年啊?”

从前,每当想到新羊即将来临,修平总会涌起一股兴奋的感觉,但是最近这十年来,那种兴奋的感觉却已逐渐消失了。

“你今年几岁啦?”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

“快说嘛!”

“我不是小你七岁吗?”

“这么说,是四十一岁罗!”

“才不是呢!”

也许是喝酒的缘故,芳子的脸颊红通通的,宛如害羞的少女。

“唉,眼看着我也快五十了。”

“可是,你应该没有遗憾才对。”

“对,对……”

修平发觉芳子的话里含有讽刺的意味,于是立刻反击:

“那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缘故。”

“别奉承我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修平的这句话说得令芳子害羞地低下头去。

“明天我们到神社参拜好不好?”

这种含情脉脉的气氛反而令修平感到有点不自在,因此他立刻改变话题。

“要去哪里呢?”

“就在这附近,怎么样?”

“那我们到冰川神社好了。”

修平倒不在乎神社的有名与否,他只希望去的地方不太多人。

“我们是不是傍晚去?”

修平想到自己和叶子的约会,心头震了一下,却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已经跟同事说好了,叫他们三号再来家里玩。”

“明天晚上哥哥和妈妈他们要来哦!”

“我会早点回来的。”

修平把酒杯里的酒喝完,又改变话题。

“这么晚了,弘美怎么还没回来呢?”

“她说还要顺便到朋友家。”

和芳子面对面坐在一起,修平实在有点不自在,于是不一会儿就结束晚餐,进浴室洗澡,然后继续看电视。

根据传统的说法,大年初一晚上都会作梦,二号清晨起来,修平却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作梦。

“梦到富士山是不是很吉利?”

弘美的朋友教她在睡觉前祈祷,结果如愿以偿。梦见富士山,令她高兴万分。

“今年我的运气一定很好。”

修平非常不解,仅仅一个梦有什么好令人高兴,因为他不明白这种心情就是年轻人的特质。

吃过早饭之后,他们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里,欣赏一部滑稽大喜剧,直到下午两点钟,修平对芳子问道:

“我们该去拜拜了吧!”

“真的要去吗?”

原来芳子把修平昨天说的话当成开玩笑。

“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吗?”

“当然罗!怎么了?”

芳子不作声,于是修平拉着女儿一起走,弘美却表示昨天已经玩了一整天,今天不想出门。

“爸,你还是跟妈妈两个人好好地出去约会吧!”

“我们只是在附近的神社拜拜啦!”

“到那种地方不好啦!我看还是到明治神宫或成田山比较好。”

最近,弘美经常游说他们夫妻俩出外游玩,到底是因为她长大了,不愿意和父母长时间相处,还是有意撮合父母的感情呢?

从家里出发,只要搭两站的电车,再步行五分钟就可以抵达冰川神社。

在家的时候看到阳光普照,还以为天气相当温暖,没想到一出了门,寒风立刻扑身而来,而且风中不时有雪花飘舞着。

修平在夹克上加了一件大衣,芳子则穿着毛皮的短大衣。

“好美的雪花哦!”

“令人捉摸不定的雪花。”

并肩走在街上,修平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妻子一起出门了。尤其是这一年来,由于怀疑芳子的忠实,他更是提不起一同出门的兴致。

但是,修平已经不打算再追究芳子是否红杏出墙了。

修平相当清楚,外遇并不是第三者能从旁控制的,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当事人有没有建立适可而止的观念,以及能否依照这个观念行事。

就这点而言,修平对妻子有十足的信心。这几个月来,芳子变得特别温柔,并且在表现出相当信任修平的态度,就是最佳的证据。

“下次我带你去吃河豚,你还没吃过吧?”

“你真的要带我去啊?”

“向岛那里有一家,虽然远了点,可是很好吃。”

芳子没有回答。究竟要不要去,如果时间方便的话,她是一定会去的。

修平本以为年假期间人们多半待在家里,没想到神社里居然人满为患,其中有很多穿着和服的年轻女性。

修平和芳子夹在人群之中,来到正殿。他们先添了点香火钱,然后合掌膜拜。

“去年终于平平安安地顺利度过,也请保佑今年我们一家人健康快乐。”

修平在心里如此祈祷,站起来时看到身边的芳子依然闭着双眼,口中吟吟有词。于是,修平又再度合掌许下心愿:

“这个愿望虽然相当自私,不过还是请神明保佑我和叶子也能顺顺利利地继续下去。……”

吟到这里,修平叹了一口气,才又继续吟着:

“再过一、两年我会见好就收……”

说完之后,修平抬起头来,芳子也正好站起来。突然间,芳子轻轻地笑了一下,修平也只好跟着苦笑。

“走吧……”

芳子点点头,两人遂一起走下正殿的台阶。

正殿的右手边摆着一个神签箱,四周挤满了人。

“要不要抽一支?”

修平问道,芳子立刻从皮包里拿钱出来。

本来只是为了好玩,真正抽签时修平却有些紧张。他们并肩站在梅树下,把签打开来一看,修平的是“凶”,芳子的是“大吉”。

“看样子我今年的运气大概不错哦!”

芳子目光灿烂地说道,但看到修平的签之后,她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凶呢?”

修平自己也有点讶异,神签的“外出”栏上写着“不宜晚归”。

“只是抽着好玩,你可别当真。”

修平一边听着芳子的安慰,一边信手摘下两枝梅花,然后偷瞄了手表一眼。

距离五点的约会还有一个小时,现在出发的话时间绰绰有余。

他们再度挤入人群之中,走到十字路口,车站就在前一百公尺处。

“要坐计程车去吗?”

“是啊!就在这里叫车!”

修平一回头,看到一辆空车从路口的方向驶来。

“你打算搭电车回家吗?”

“我要顺道去自由之丘一趟,然后才回家。”

“那么……”

修平回过头来看着芳子。

“什么事?”

“没什么……”

修平有点心虚,芳子却以光明磊落的表情向他点头,说道:

“你好走。”

“哦……”

修平说完之后又立刻加上一句话。

“我会尽早回家。”

“没关系啦!妈妈他们我会照顾的。”

修平叫住计程车,挥着手坐了进去,芳子也站在雪花之中,笑嘻嘻地挥挥手。

“对不起……”

修平喃喃自语,对着映照在后视镜里的妻子又挥了一次手。

正文 解解说

日本文坛所谓的“中间小说”,指的是介于“纯文学”及“通俗故事”间的小说,松本清张并不赞成这个名词;但是,这是既成的事实,只要现代文学继续那么艰涩,通俗小说继续以娱乐大众为唯一使命,“中间小说”的称呼便不可能消失,否则将有太多作品无法归类。

目前在日本“中间小说”界居第一把交椅的人,可说是渡边淳一。生于一九三三年的他,今年不过五十四岁,引人注目的是,渡边淳一在当作家之前,是一名有博士学位的外科医生,部分虚荣的社会人士,不免觉得此人是以高就低了;除此之外,渡边淳一也写一些杂文、短评和游记,但他最有名的作品是一系列探讨男女性爱的小说。其中有许多改拍成影片,例如由津川雅彦、秋吉久美子演出的“一片雪”,便大为轰动,女主角的激情演出,几乎要压过作品本身剖析男性心理的主题。

渡边淳一的外形成熟,加上他的学历及作品具有说服力及感染力,很多机构喜欢请他去演讲、座谈。一九八六年他跑了一趟东南亚,在那次由讲谈社及日本航空公司主办的活动中,渡边淳一在曼谷、加尔各答、新加坡等城市,都各引来一千多名的观众,可见他号召力之强。

渡边淳一擅于品酒,以及写些社会批评,但是日本读者情愿把他当成“女性专家”,各杂志社、报社为了生意经,自然乐见其成,例如:“日本经济新闻”曾自一九七四年四月起,推出他的专栏“女人,以及男人……”,连载了大约一年。

“JJ”杂志自一九八一年三月起,安排渡边淳一和十二位资深的文艺界女前辈对谈,逐月刊登谈话内容。

“周刊朝日”杂志也自一九八四年一月起,安排他和十二位以美貌著称的日本女星对谈。

这些经历,使渡边淳一俨然是日本现代男性的代言人,我们希望能了解这个形象背后的意义。

首先,我们来看渡边淳一的家庭背景,这和他的个性有因果的关系。

如前所述,他出生于一九三三年,北海道札幌市人,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父亲铁次郎来自煤矿区,是一名苦读有成的高中数学老师,母亲则是当地一个大商家的小女儿,由于她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跟人私奔跑了,便决定招赘。换句话说,渡边淳一跟的是母姓。

他曾回忆道:

“我的父母都出生于明治四十年(一九零七),母亲活泼而善于社交,相较之下,父亲是一个自制而沉稳的人。

“我不知道远在古老的战前,父亲以何等曲折的心理去扮演人赘女婿的角色。不过,我记得祖母(也就是我母亲的母亲)把乡下土地的绝大部分,跳过父亲那一代,直接登记在我的名下。

“祖母死后,我们成了地主,父亲每个月都要去乡下收地租。在我读大四那年,有一次我去乡下一家‘勤劳者医疗协病院(相当于劳工医院)’工读,在医院门口遇到了去收钱的父亲。

“我只困惑了一下,立刻换上事不关己的表情要走开。这时,父亲只是深深注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相对于沉默、柔弱的父亲,渡边淳一则把母亲描述成一个强悍、喋喋不休,永远把他当成小孩的女人。

“有一次她来医院,见到我穿白袍,非常吃惊,那表情像在说:居然有人找你看病?之后,有一段时期,我把母亲的抱怨,当成广播,原以为这样就可以右耳听,左耳出去,自己也不会生气,可是用这办法仍不能支持很久。”

“现在我总是耐心地听她发牢骚。这似乎是在外居住的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光听没有反应是不行的,有时我一边看报纸,一边点头。在这时候,我会想起,当年的父亲,和现在的我有着一样的心情吗?”

渡边淳一还在札幌一中读初一的时候,一位国语老师中山周三教他阅读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如“万叶集”等,还指导他习作短歌,这就是这位成名作家最早的文学经验。据他本人表示,“短歌”在多年以后,对他的文笔仍有影响。

在初中和高中六年里,渡边淳一读了不少日本小说,从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直到所谓的“战后第三波新人”的作品,都在他涉猎之列。其中他最爱川端康成的美感及理直气壮,对芥川龙之介则感到无聊透顶。

不过,他向来自认是一个平凡的读者,当他成为北海道大学理学院的新生时,十分羡慕文学院的“文学青年”,他觉得自己无缘坐在研究室中全力读文学,只能啃一些枯燥的理化教材。

在大一、大二两年中,渡边淳一读了海明威、哈地歌耶(享年仅二十一岁的法国早熟作家)、卡缪等人的作品,其中卡缪的简洁的文笔,令他大为倾倒,“异乡人”是他唯一连读三次的小说。

在北海道大学读完两年所谓的“教养课程”后,渡边淳一进人札幌医科大学。这段时间,他接触到法国作家沙特(一七四0——八一四年)的作品,耳目一新,沙特出身于贵族之家,却以虐待女性的罪名及笔祸,在监狱中度过大半辈子,最后死于精神病院,他的代表作有“美德的不幸”、“恶德的光荣”等,都是描写倒错性欲的力作。

沙特、卡缪、川瑞康成三人是渡边淳一最欣赏的作家,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这三人合而为一的形象。

如果我们想从一个小说家读过的书,去了解他本人,只重视那些文艺性书籍,显然是不够的,尤其是在这位小说家是以知性风格著名的。

在北大时代,渡边淳一虽然逐渐远离了文学,或者,至少我们可以说,不再和中学时代一样,有那么多时间去读小说。

“可是,在化学、物理演练的箝制,以及高等数学的欺凌下,我也为数学、物理公式的一种浪漫而富原创性的精神而感动。我读者‘零的发现’、‘物质的起源’等书,不禁幻想自己也能发明一、两个新定理,可惜老是办不到。同时,在‘自然科学概论’课中,不必考试,只要交报告,轻松听讲,也是蛮快乐的。这段时间,我也精读了泽泻久敬的‘谈生命’。”

进医学院以后又如何呢?渡边淳一回忆当时的情形说:

“进医学院以后,医学性书籍一下子多起来,从解剖学、生理学等基础医学,到外科、内科、精神科学,每一项都新鲜而令人吃惊。老实说,医学书籍比小说强烈而有趣多了。读解剖学好像看世界地图一样好玩,外科书籍有一种小说故事所不能及的残忍及真实。”

渡边淳一,一九五八年毕业于札幌医科大学,一九六四年任教于母校整形外科部,同时在一家矿工医院中执手术刀行医。

他从一九五六年便加人同仁杂志“库力玛”,时常发表作品。一九六五年描述脑部手术的第一人称心理分析小说“死化妆”获新潮同仁杂志奖。一九六九年,“光与影”描述两个军人,因病历表弄错而发展出完全不同的命运,为他赢得直木奖,也使渡边淳一的小说受到肯定,他便辞去学校和医院的工作,专心写作。

一九六九年,他推出描述日本第一位女医生——狄野吟子的传记小说“葬花”,写作前的考据工夫,详载于他另一篇杂文中。一九八0年,为渡边淳一赢得吉川英治文学奖的“遥远的落日”,则是一部谈世界级细菌学家野口英世的作品。

一九六八年的“双心”、一九六九年的“小说心脏移植”及“玻璃结晶”等作品中,渡边淳一透过医师独到的眼光,剖析人性,这成了渡边淳一的风格。

他的主要出版物有:“光与影”、“葬花”、“无影灯”、“两人的空白”、“化妆”、“一片雪”、“女优”等,一九八六年三月由集英社出版的爱情小说“化身”更是空前畅销,居该年度全日本出版界第一位。

简言之,渡边淳一的文学潜力,相当深厚。

看完上一节的写作小史,或许许多人会问:

“渡边淳一为什么弃医从文?”

日本文坛里多的是习医的作家,如藤枝静男、北杜夫、加贺乙彦、冈井隆等人均是。不过,上述作家大都专攻精神医学,渡边淳一这种外科出身的小说家算是异数。根本上,精神医学和探讨人性的文学,具有相同的本质。精神医学的鼻祖佛洛伊德,就是一位文学修养深厚的绅士。

渡边淳一却是对“医学”感到“恐惧”,才离开它的。

让我们看一段往事。那时他是矿工医院中唯一的外科医生,刚好钟路北方一个矿坑发生灾变,运来一个肋骨插入肺脏而引起外伤性气胸的患者,他明明不擅长胸部外科,却不得不处理。他不知道怎么办,病人脸色惨白、呼吸困难起来,他只能供应氧气和点滴。结果,那人在翌日死亡,留下妻子和两个孩子。

一年半以后,他又遇到相同的病例,但是这次他懂得如何做了,手术非常成功。痊愈的病人出院时,送给他一瓶威士忌。他喝着酒,心中寻思前后这两个病人的命运,忽然想起现在这病人,同样有一个太太、两个孩子。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只因为他是医生,就掌握了许多人的命运。想到这点,我不禁周身紧张,感到一股不安与恐惧。”

“由于我是一名医生,我见到人们各种毫无掩饰的生死。我了解到,面对生命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利己主义者,死亡实在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也认识了‘无’。任何人、任何功迹,死后都将随风化去。”

“人不想死,又不能不死。死只是握在掌中的灰罢了,但是正因为如此,只要活着,就该精神饱满地活下去。”

渡边淳一又说:

“我就是在那时开始想写小说的。”

评论家增田玲子曾说:

“渡边淳一虽然是个男作家,他却令我有一种花的感觉。”

这感觉,当然是大众对“爱情小说”有偏好所引起的,渡边淳一其他的评论文字也很好,“日俄北方领土问题”也曾是他研究的题目。但是,现代最具有购买力的读者群,似乎仍对感情问题最感兴趣。

以下节录渡边淳一的几则自叙,我们应该能由其中看出他的女性观。

“坦白说,我觉得男人和女人根本完全不同。外表和生理如此,从兴趣、嗜好到感受力等,全都是天壤之别。那是一种超出个性及养育方式的距离,根本无法掩藏。”

“认真说起来,我觉得把两性同样归入人类这一族中,是生物学家的疏忽,至少,也要分为‘男人类’和‘女人类’两种。我不满的原因之一是:我们老是从形态或发生学的角度去分类,是不是该试着抛弃这个习惯,重新由性向及行为模式的观点去分类呢?”

“在我认识女性的过程中,有三个重要的阶段。”

“第一是我失去童贞的时候;第二是我知道女性也有性快感的时候;第三是我知道了女人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采取行动的时候。”

“想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对女性抱有憧憬,但是,同时我也对她们怀有一种恐惧的情绪。我知道女性是温柔的、美丽的、纤细的,但是我也感到她们并不只是如此,在心灵的深处,她们隐藏着一些不安,那是身为男性的我,所无法捕捉的。”

渡边淳一曾说:“以后我会继续写一些明治时代的传记小说,同时追究男女性爱的深层意义。”他很少直接评论男性,不过“男性的优柔寡断,正是他温柔之处”是他常说的一句话,这有助于我们了解他的男性观。

其实,把“两性观”区分为不同性别的两部分,是不必要的。因为,还有什么比“我对女性的看法”,更能显示“一个男性的立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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