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丝·格雷 - xp1024.com
《阿格尼丝·格雷》


正文 再版前言

世界文学史上,偶然会出现一种非常奇特的景观:霎时间,天地聪俊灵秀之气似乎都钟于几位同胞姐妹身上,地域近的有我国明代的叶氏三姐妹(纨纨、小纨和小鸾),远的如英国维多利亚朝的勃朗特三姐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是相似的遗传基因和相同的生活环境所使然吗?说不清。东西方这两簇“姐妹星座”,个个光华灿烂,可惜都过早地陨灭,实在令人慨叹。

勃朗特三姐妹中,夏洛蒂和艾米莉分别以和享有盛誉,而小妹妹安妮在我国读者中还很陌生,趁中译本再版的机会,我想和读者诸君谈谈她以及她的这部代表作。

安妮·勃朗特于1820年生于英格兰北部约克郡霍沃斯教区,是教区牧师的幼女。她比夏洛特小四岁,比艾米莉小两岁。她们的母亲共生育五女一男,在安妮不足两岁时就离开人世。两位大姐姐童年时在专收贫苦牧师女儿的考文桥女校住宿,在极端恶劣的生活条件下染上肺结核,未及成年就夭折了。剩下的三女一男就在长满石南属植物的霍沃斯荒原那所牧师住宅里度过凄苦的童年。据盖斯凯尔夫人记载,她们的父亲帕特里克·勃朗特出身农民,全靠聪明才智和顽强努力才得以进剑桥大学,最终赢得教区牧师之职。他脾气乖僻,生气时曾用锯子把家里的椅子背统统锯掉,还朝天开枪以发泄怒火。他不喜欢孩子,从不和儿女们一桌吃饭。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这位父亲对三位女儿日后在文学上的辉煌业绩,实在没有多大帮助。但是,话也不能说绝了。帕特里克的智商很高,曾出版过自己撰写的诗文,他和他的妻子(据说是一位“天分很高,想象力丰富”的女人)总还给了她们优秀的遗传基因吧!再说,他在孩子们幼年时还亲自教会了她们识字、读书的本领。这一切也不能抹杀。

牧师住宅四周十分荒凉,加上家境清贫,孩子们童年时从未得到过任何物质享受,连玩具也没有一件。夏洛蒂十九岁时还盼望着能有一先令零用钱。物质条件虽然艰苦,然而这些孩子个个天资聪明,学会了读书以后,竟自发地玩起一种极其复杂的、富于创造性的游戏来了:自编小说、诗歌和戏剧。起初,夏洛蒂和弟弟勃兰威尔创办一份手抄本小杂志,上面刊载他俩合写的《安格里亚传奇》。后来,艾米莉和安妮也合写了《贡达尔传奇》。有一些童年时的微型手稿一直保存至今,从中已充分展现出天才的萌芽。他们很小时就抱有成为作家的理想,并不断编织着他们美丽的梦,感到乐在其中。正如夏洛蒂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说:“思想真是一件稀世珍宝,梦幻真是一种恩典。”

后来,夏洛蒂得到了进伍勒女士学校学习的机会,学成后留校任教。她的两位妹妹这才有可能受了两年多学校教育,学到了很多有益的知识,大大提高了她们的文化素养。

安妮·勃朗特十九岁时到米尔菲尔德的英汉姆家任家庭教师,历时八个月。1840至1845年间,她又在梭普格林的罗宾逊家任家庭教师。这两度教师生涯使她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成为她日后文学创作的基础。

1846年1月,勃朗特三姐妹用姨母留给她们的钱自费出版了一部诗歌合集,她们为自己起了既象女人又象男人的笔名:柯勒·埃利斯和阿克顿·贝尔,其中保留着各自真实姓名的第一个字母(C、E、A和姓氏B)。这部诗集没有引起文学界的任何注意,当年只售出两本。同年,夏洛蒂写完了长篇小说《教师》,又开始创作。1847年,艾米莉的和安妮的同时出版,但未能使她们享有盛名。

1848年,安妮的哥哥勃兰威尔病逝。1844至1845年间,安妮曾和他一起在罗宾逊家任教。勃兰威尔自小很有艺术天才,曾是父亲和姐妹们的希望之星,但他成年后生活放荡,自暴自弃,因与罗宾逊夫人有暧昧关系而遭辞退,身败名裂,一事无成。安妮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怀尔德菲尔府的房客》(1848年)的道德主题与她对哥哥的生活道路的思索直接有关。正当安妮的小说艺术日趋成熟时,不幸因结核病恶化而逝世,年仅二十九岁。五个月前,艾米莉刚被同样的疾病夺去生命,年仅三十岁。她俩终生未婚,她俩的文学成就生前也没有获得应有的承认。只有夏洛蒂生前获得了很大的荣誉,物质生活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并且还结了婚。但是,在安妮死后仅六年,夏洛蒂怀着没有出生的婴儿也因结核病而离开人间,享年三十九岁。

感谢夏洛蒂的一位好友为我们留下了安妮的写照:安妮相貌秀丽,高挑身材,长着一对略带紫罗兰色的蓝眼睛,肌肤白得几乎透明;她温柔、娴静,貌似腼腆,其实柔中有刚,非常富于正义感。在她生活的时代,教书是有教养而无财产的女子唯一可以从事的职业。阔人家的女教师,社会地位低,比仆人好不了多少。她们工资菲薄,年薪只有二十镑左右,而工作繁重,还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女主人往往要指定她们兼做大量的针线活,尽量榨取她们的廉价劳动。更使她们头疼的是:阔人家的少爷、小姐常常已被溺爱、纵容坏了,因此非常任性,其中不少孩子已显露出人性中邪恶的影子来。安妮初次任家庭教师时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她劝阻学生不要进马厩玩耍,不料,较大的那个男孩唆使弟弟向教师扔石块,打伤了她的鬓角。事后,女主人问她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安妮只是淡淡地回答:“一次偶然事故。”犯错误的淘气孩子被她感动了,从此逐渐对她产生了敬爱,有一天他对母亲说:“我爱安妮·勃朗特小姐!”这本来是孩子的非常可贵的进步,是真正合乎人性的表现,但是,那位母亲竟会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天呐!爱家庭教师!这算什么事儿呀!”可见她根本不把女教师当成与主人平等的人看待。

是安妮·勃朗特的代表作,有很强的自传性,全书以女主人公第一人称的叙述语气写成。这是英国维多利亚朝一部很有深度的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作者站在那个时代的进步立场上,揭示了社会的不平等和不合理,对于“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会现实,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抗议。

在安妮·勃朗特的笔下,有教养、有道德的贫贱者与缺乏教养、道德低下的富贵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作者持有一种与统治阶级截然对立的价值尺度,她热情地讴歌那些真正以基督教的博爱、宽容精神待人的人们,如:阿格尼丝·格雷、韦斯顿和南希等人,愤怒地斥责布罗姆菲尔德一家。默里一家以及教区长等人身上的骄横、冷酷、残忍和自私,真是:“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富商布罗姆菲尔德先生一出场就对初次见面的女教师无理指责;在饭桌上他又仅仅因为厨师切的肉不合乎他对“刀功”的要求而唠叨不休,生了半天气,他的缺乏教养让女教师都替他脸红。这位富商的太太对儿女更是一味溺爱、纵容,一名女仆教训了她那个蛮不讲理的儿子,就被她解雇。她的弟弟“罗伯逊舅舅”更是个恶棍、无赖,他教唆孩子以残害、折磨小鸟为乐事。阿格尼丝不顾主人的不满,断然加以制止,这一行动引发了她和女主人之间一场近乎吵架的对话。阿格尼丝认为,制止孩子的残酷行为是教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女主人则歪曲引用《圣经》,说什么“一切动物都是为了给我们人类以方便才创造出来的。”阿格尼丝在这一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她根据《圣经》中“义人顾惜他牲畜的命”的教导,坚决予以反驳,结果她不久以后就被解雇了。她们的冲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德观的冲突。富家儿自小以残虐无辜的生灵为乐事,如不加以纠正,日久成习,等他们长大,折磨起人来也会“其乐无穷”的!许多锦衣纨裤子弟恶习的养成都是他们被自小享有的特权所腐蚀的必然结果。阿格尼丝·格雷第二家主人是乡绅默里。小说无情地揭示了这家人精神品质的低下。在对待大小姐罗莎莉的婚姻问题上,全家人都把财产和社会地位当成唯一考虑的东西。罗莎莉明明知道阿许比爵士不但是个恶棍,并且简直是“一头畜生”,但是在父母长期的错误教育下,她一心只想当爵士夫人,做阿许比庄园的女主人,竟听凭父母作主,甘心情愿地嫁了过去。只考虑财产、地位而毫不顾及当事人感情的婚姻只是一笔交易,注定将成为一场悲剧。罗莎莉结婚后,丈夫照常欠赌账,酗酒,玩女戏子,她没有尊严,没有幸福,只能痛苦一辈子。小说还揭示富贵家庭的人际关系中充满尔虞我诈,没有真正的感情和信任。两家的婆媳之间都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她们互相仇恨,甚至讥咒对方快些死!

与富贵人家的主子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女教师阿格尼丝·格雷、牧师韦斯顿和老年农妇南希等人。他们虽然无财无势,但真正有道德、有修养,并且心中充满爱。阿格尼丝用真诚的关怀使几近失明的南希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韦斯顿真正关心教区里的穷人,当他发现一个患肺病的穷人家里冬天买不起煤,一家人正在挨冻时,立即从菲薄的薪金中拿出钱来,亲自买了煤送去。为了给南希找回她那只爱猫,韦斯顿不惜得罪了当地的乡绅,并最后去职。阿格尼丝和韦斯顿坚持博爱的思想,他们决不对权贵们奴颜婢膝,因此有钱有势的人们不喜欢他们,他们被视为桀傲不驯,常常受到无理指责和不公正的待遇。然而,共同的理想和信念使他们结成幸福的终生伴侣,并最终赢得了周围人们对他们的理解和尊敬。阿格尼丝·格雷最终还是一名普通的女教师,她没有象简·爱那样继承遗产,嫁给雇主,上升为统治阶级的一员;她也没有象希刺克厉夫那样发了大财,回来报复,她的人生道路更平凡,更真实,更感人,更好地体现了一位知识女性的独立和自尊。

有的专家注意到安妮·勃朗特的小说风格更接近简。奥斯丁而与她的两位姐姐不同。夏洛蒂的文笔华丽,以想象力的自由驰骋见长,艾米莉充满幻想和激情,甚至有“现代主义”的某些特点,而安妮·勃朗特则完全按生活的原貌再现生活,没有过分的夸张,决不把生活浪漫化或情节剧化。她的风格朴素淡雅,真挚自然,有节制,有分寸感。她的文笔貌似平直轻淡,实则更加深刻有力,她应该得到更多读者的理解和赏识,她有权在英国文学史上占有较为重要的一席之地。

正文 第一章 教区牧师的住宅

一切真实的故事里都隐含着教益,只是某些故事里的宝藏也许很不容易寻找,一旦找到了,又会觉得它分量太少,好比不嫌麻烦地敲开硬壳果只找到一枚干瘪的果仁,实在得不偿失。我无法断定自己所讲的故事会不会也是这样。有时我想,它对一些人会有益处,另一些人也会从中得到娱悦。究竟如何,还是让世人自己作出判断吧。好在我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叙述的都是陈年旧事,又用了几个虚构的名字,因此我就不怕冒险一试了。我要把对最亲密的友人都不愿披露的事忠实地展现在读者诸君的面前。

我的父亲是英格兰北方的一位牧师,凡是了解他的人都很尊敬他,他也确实值得人们的尊敬。他年轻时靠担任教职所得的薄俸和一小笔足以维持生活的财产,日子过得相当舒适。我的母亲是一位乡绅家的小姐,她违反亲人们的意愿嫁给我的父亲。她是个有志气的女人。亲人们曾告诫过她:她如果成为那位穷牧师的妻子,就得放弃她的四轮马车。侍女以及已成为她生活必需品的一切奢华、精美的东西,但是她不听。有专用马车和侍女固然方便得多,可是,感谢上帝,她有脚,会自己走路,有手,可以自己料理日常的生活起居。住宅奢华、庭院宽敞固然不容藐视,然而,她宁愿伴随理查德·格雷在一座乡间小屋里栖身,也不愿和任何别的人一起住进宫殿。

她的父亲终于懂得任何劝说都已无效,就正告这两位恋人说:他俩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结为夫妇,但是,他的女儿一旦结婚,就必须放弃她的全部财产。他原以为这番话会使他俩燃烧般的热情冷却,然而,他想错了。我父亲深知我母亲具有无比优越的价值,对她本身能带来巨额财产的事倒并不敏感,只要她答应嫁给他,使他蓬荜增辉,那么任何条件他都乐意接受。至于她,宁愿用自己的双手劳动也决不愿与她心爱的人分离。她的全部心灵早就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了,能使他幸福就是她的快乐。于是她的那份财产就添进了那位比她精明的妹妹鼓涨的钱袋,后者嫁了一位大富翁,而她却隐没在山区一座简朴的乡村牧师住宅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对此感到困惑不解,并抱着同情的态度为她惋惜。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我母亲个性强、父亲好冲动,但是我相信,即使找遍整个英格兰也不会找到比他们更幸福的一对儿。

在他们的六个儿女中,只有玛丽姐姐和我两人熬过了婴、幼儿时期的种种危难而活下来。我比玛丽小五、六岁,总被看成是小娃娃,家里的小宝贝、爸爸、妈妈、姐姐合起伙来宠着我——他们并不是愚蠢地纵容我,使我变得脾气暴躁、野性难驯,而是始终对我体贴、关怀,使我缺乏自主能力,事事要依靠别人——我实在太不适合在这充满烦恼和纷争的人生中搏斗了。

玛丽和我是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扶养、长大的。我母亲多才多艺、知识广博,又喜欢工作,于是把我俩的教育任务全都包了——只有拉丁文这一门课由我父亲教——因此,我们姐妹俩甚至从未进过学校。我家附近没有我们的社交圈子,我们与外人仅有的交往就是偶尔和邻近的农民和商人举行一次庄重的茶话会,以免别人指责我们太骄傲,不屑与邻居们为伍。此外,就是一年一度到祖父家去探亲。我们在祖父家里,除祖父外,只能见到慈爱的祖母、一位未婚的姑母以及两、三位年长的女士和先生。为了让我们高兴,母亲有时讲故事和她年轻时的种种轶事给我们听,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在这些故事的启发下,我们——至少我是这样的——暗暗产生这样一个希望:能对这个世界了解得稍多些。

我想,母亲以前一定生活得很幸福,但是她似乎从不对往昔的时光感到惋惜。然而,我的父亲——他的性情既不宁静又不开朗——却时常想到他的爱妻为他作出的牺牲,并为此过分地折磨自己。为了她,也为了我们姐妹俩,他脑子里不断苦苦盘算着,设计出各种计划,想增加他那份小小的财产。我母亲向他保证说,她对目前的生活十分满意,让他放心,但这没有用。母亲说,如果他能为孩子们存一小笔钱,那么无论现在或将来,我们都会很富足了。但是,父亲可不善于储蓄。他虽然还不至于负债(至少,我母亲非常注意,不让他这么做),但是,他只要手里有钱就一定会花掉的。他喜欢看到自己家的房子令人惬意,妻子、女儿穿戴得整整齐齐,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此外,他生性慷慨,喜欢尽可能周济穷人,也许有人会觉得他做的善事已经超过了他的经济能力。

后来,一位好心的朋友向他提出了一项建议,说是能使他的私人财产立刻增加一倍,以后还能继续增加,达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数额。这位朋友是个富于冒险精神的商人,他的才能毋庸置疑,那时他正在做一笔生意,由于资金短缺而力不从心。他慷慨地向父亲建议说:如果父亲能把筹集到的资金全部交给他支配,将来就可以分享他的一部分数量相当可观的利润。他完全可以担保:无论父亲交给他多少钱,每一分钱他都能加倍偿还。父亲小小的祖传产业很快就售出了,所得的全部款项都交给了这位商人朋友;后者迅速行动,把货物装上船,准备出海。

父亲可高兴啦,我们也一样,全都为那光明的前景所鼓舞。诚然,目前我们家的收入减少到只剩牧师薪俸这一项了;但是,父亲似乎觉得还不必励行节约,使收支能够相抵。所以他在杰克逊先生店里立了一份长期赊购的账号,后来又在史密斯先生店里立了第二份,在霍布逊先生店里立了第三份。就这样,我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舒适了,尽管母亲竭力主张决不能超支,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发财致富的前景还很不可靠呢。如果父亲能把一切事情都托付给她,由她来安排,他就永远也不会感觉到家里的开销过于俭省了。但是,这一次他却固执己见起来。

玛丽和我度过了多么快乐的时光啊,当我们坐在炉火前做针线活,在石南覆盖的山头漫步,或是在发出低吟的白桦树(花园里仅有的大树)下闲逛时,总会谈论我俩和父母未来的幸福生活,设想我们将来会干些什么;见到什么;拥有什么。事实上,我们心目中的宏伟大厦并没有坚实的基础,只是企盼着那位好商人的冒险活动能获得成功,给我们带来巨额的财富。我们的父亲的想法几乎和我俩的同样荒谬,只不过他装出一副并不急切的样子:用开玩笑、讲俏皮话的方式表达他对光明前景的乐观希望。他的诙谐常使我折服,我觉得他的话十分机智、令人愉快。母亲看到他信心十足、心情愉快,也会高兴得笑起来,但是,她仍担心他的心思过多地寄托在这件事情上了。有一次,我听到她在走出房间时悄悄地说:“愿上帝不要使他失望!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经受得起。”

他终于失望了,而且失望得很惨。这消息象晴天霹雳似地落在我们全家人的头上:装载着我家全部财产的那艘船失事了,它带着全部货物。几名船员和那位不幸的商人一起沉入了海底。我为他而悲伤,我为我们的整个空中楼阁而悲伤。然而,我毕竟还有年轻人的坚韧性,很快就从这个打击下恢复过来了。

尽管富裕的生活很诱人,但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女孩子来说,贫困却并不可怕。说实话,想到我们已陷入绝境,今后只能完全靠自己时,反倒使人精神振作起来。我只希望爸爸、妈妈、玛丽的心思都和我一样,大家都不要为已经发生的灾难而哀叹,而是高高兴兴地投入工作,以挽回这场大祸;困难越大、目前的生活越贫苦,我们越是应该以更加乐观的态度去应付贫苦,以更加饱满的精神去克服困难。

玛丽并没有哀叹,但是她的心始终摆脱不开这场灾难,她陷入了极度的沮丧,任凭我竭尽全力也无法使她振作起来。我不能使她像我一样从这件事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因为我明明知道他们不会赞成我的看法。我真怕他们会指责我年少轻浮或麻木不仁,因此我十分注意,很少把我那乐观的想法和重新振作起来的心情直接说出来。

母亲一心只想安慰父亲,还清债务,并用一切可行的办法节省开支。但是,父亲已被这场灾难完全压垮了:这一打击损害了他的健康,使他体力衰退,精神沮丧,最终也没能完全恢复过来。母亲竭力想凭藉他对宗教的虔诚。他的勇敢以及对妻女的爱,使他重新振作,但是没有用。带给他最大痛苦的正是这种挚爱之情:他这么想发财正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对我们的关切曾使他充满光明的希望,如今又使他的忧伤如此苦涩难忍。现在他用悔恨折磨自己,悔不该忽视我母亲的忠告,否则的话,他至少还不至于在旧债之外又添新债——他一直无益地谴责自己,不该带她离开以前那种尊贵、安逸、奢华的社会地位,陪伴他在贫困生活的忧虑和辛劳中苦苦跋涉。她以前曾是被众人倾羡、爱慕的女人,如此光采夺目、多才多艺,如今竟变成一个积极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手上干的是家庭杂事,脑子里想的是如何省钱,看到这种变化,他心里充满痛楚。她总是以心甘情愿的态度恪尽职责,忍受挫折时始终带着愉快的表情;她对他体贴入微,绝无丝毫责备之意。然而,这一切却在父亲那敏感的。自我折磨的心里起着相反的作用,使他的痛苦更加剧烈。就这样,心中的痛苦折磨着他的身体,使他神经系统失调,神经系统失调又反过来加重了他心中的痛苦,如此反反复复,他的健康终于受到严重的损害。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法使他相信:我们家的景况还远远没有糟到像他那病态的想象所描绘的那样黑暗、那样绝望的地步。

我家那辆很有用的敞篷马车连同喂得好。长得结实粗壮的马一起卖掉了。那匹矮种马是我家的宠物,我们早就说过,决不能卖给别人,而要让它在我家平静地终其天年。那间不大的车房以及马厩都出租了。男仆和两名女仆中较能干、工资也较高的那一位也都辞退了。我们的衣服经缝补、翻改、织补后照样穿,直到实在不成样子时才不穿。我们本来就不讲究饮食,如今更是简朴之极——只保留父亲喜欢吃的几样菜、煤和蜡烛节省到可怜的程度——两支蜡烛减为一支,就那一支还得省着用。为了省煤,常常让壁炉半空着,父亲上教区执行公务或因病卧床时尤其如此,那时我们就坐着把双脚搁在炉围上,不时地将余烬刮在一起,偶尔往上添一小撮煤末和小煤渣,好让它不熄灭。我们把那几块早就磨得露出织纹的地毯补了又补,比穿的衣服还要俭省。为了省下一名花匠的费用,花园就由玛丽和我负责照管、烹饪和应付杂务单靠那名年轻女仆实在忙不过来,就由母亲和姐姐分担,我也偶尔帮帮忙,但只能干一丁点儿,因为尽管我自认为已是个大人了,但在她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像世上大多数有活力、善于当家的女人一样,母亲也没有很能干的女儿;正因为这样,既聪明又勤劳的母亲从来不想把自己的事交给别人去做,相反,她却乐意为别人服务,就像对待自己的事一样尽心尽力。无论手头干什么事情,她总觉得谁也不会比她干得更好。所以,每当我向她提议要帮帮她时,她总是这样回答:“不,宝贝,你真的还干不了……这儿没有你能干的事。去帮帮你姐姐吧,要么和她出去散散步……告诉她,不要老是在屋里坐着,这样下去人会消瘦,会没有精神的。”

“玛丽,妈妈让我来帮帮你,要不就和你一起出去散步,她说:要是你老在屋里坐着,你会瘦下去,会没有精神的。”

“阿格尼丝,你帮不了我;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出去……我的活儿多着呢。”

“那就让我帮你干吧。”

“亲爱的孩子,你真的干不了。去练琴吧,要么去和小猫玩玩。”

家里要做的针线活总是很多,但是我还没有学过裁剪长衣服呢。我只会干些简单的镶边、缝口的活,就是这些活也没多少会留给我干,因为她俩都断言:与其为我作准备,还不如她们自己干省事呢。再说,她们更愿意看我做功课或是玩——等我那只心爱的小猫咪变成一只态度沉着的老猫时,我有的是时间像个庄重的家庭主妇似的低头做我的活计。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我比小猫的用处也大不了多少,我的游手好闲也不是全无藉口可寻的。

虽然家计艰难,我却从来没有听见母亲抱怨过钱不够化。除非有那么一次:夏天到了,母亲对玛丽和我说:“要是能让爸爸到海滨去休养几个星期那该多好。我相信海边的空气和改换一下环境会对他有极大的好处。不过,你们知道,我们家没钱。”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我们姐妹俩真希望这个设想能够实现呀,既然实现不了,我俩伤心透了。“算了,算了!”妈妈说,“抱怨有什么用?也许为促使这个打算变为现实,我们能够做些事情。玛丽,你画得棒极了。你用你最好的风格再作几幅画,和你早已画好的那几幅水彩画一起装上画框,想办法卖给某位能赏识它们的慷慨大方的画商,你看行不行?”

“妈妈,你要是觉得它们能卖得出去,我太高兴了。只要值得努力的事,我都愿意干。”

“亲爱的,这件事就值得一试:你作画,我尽量想办法去找买主。”

“我希望我也能干点什么,”我说。

“你,阿格尼丝!噢,谁说不行呢?你也画得很好,如果你选好某个简单的题材,我敢说你完全能画出让我们为你感到骄傲的作品来拿给别人看的。”

“不过,妈妈,我心里另有打算。我早就想好了,只是以前不愿意提起罢了。”

“真的吗!告诉我们,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去当家庭教师。”

母亲惊叫一声,接着她笑了起来。姐姐也惊讶地撂下手里的针线活,喊道:“你去当家庭教师,阿格尼丝,真亏你想得出来。”

“怎么啦!我并不觉得我的想法有多么离奇。我并不妄想自己能教大孩子,不过,我肯定能教小孩子。我多么喜欢干这个工作,我非常喜欢孩子。一定让我去吧,妈妈!”

“但是,宝贝儿,你连自己还不会照顾呢。小孩子比大孩子更难教,这需要更多的主见,更多的经验。”

“但是,妈妈,我已经过了十八岁啦,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别人。我有多聪明和谨慎,你知道得连一半儿都不到,因为我从来还没有经受过考验。”

“你要想一想,”玛丽说,“到了别人家,一屋子全都是陌生人,身边没有妈妈和我替你说话,为你做事——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一帮孩子,连个给你出主意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办?你就连该穿哪件衣服都不知道了。”

“以前我总是按照你们的嘱咐办事,所以你们就以为我自己一点主见都没有,我只要求你们考验我一次,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我能干什么了。”

正在这时,爸爸走进房间,我们把讨论的问题说给他听。

“什么,我的小阿格尼丝,家庭教师!”他喊道,尽管他神情沮丧,但想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啦,爸爸,你可别说任何反对的话,我非常喜欢做这个工作,我肯定能胜任愉快的。”

“可是,我的宝贝,我们舍不得你呀。”说时,一滴泪水在他眼眶里闪烁着——“不,不!尽管我们很困苦,但确实还没有落到这种地步。”

“噢,不!”母亲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没有必要走这一步。这完全是她自己的怪念头。淘气孩子,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了,尽管你愿意离开我们,你明明知道,我们可不能离开你。”

那天以及随后的很多天,我再也没说什么,然而我仍没有完全放弃我喜欢的这个计划。玛丽备好画具,踏踏实实地作起画来。我也备好画具,但一边作画,一边却想着别的事。能当一名家庭教师该有多高兴!走出家门去见识见识世面,进入一种新的生活;独立自主地行动;发挥我从未施展过的才能,试练我未被认识的力量;不但免除家里对我的衣食负担,还能挣得自己的生活费,报慰和帮助我的父、母和姐姐;要向爸爸显示显示他的小阿格尼丝能干些什么;让妈妈和玛丽相信:我完全不是她们误认为的那种没有能力、没有头脑的人。此外,人家信赖你,把孩子交给你照顾和教育,这该多美!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担任这份工作:我对自己幼年时期的思想活动还记忆犹新,这种回忆将成为我的向导,它比最成熟的顾问的教诲更加可靠。只要我从那些小学生的身上联想到自己在他们那种年龄时的情景,我立刻就能知道如何赢得他们的信任和热爱,怎样唤起犯错误孩子心中的悔悟,怎样使美德易于奉行。使教训深入人心、使宗教既使人热爱又容易领会。

——可爱的工作!

教育幼小的心灵,让它发荣滋长!

培育柔嫩的枝芽,看着它们一天天绽开花蕾!

教师工作诸多诱人之处吸引着我,使我下定决心坚持要走自己的路,但我又怕让妈妈不高兴、让爸爸感到痛苦,因此随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再涉及这个话题。后来,我在私下里重新向母亲提起这件事,经过一番努力,终于使她答应尽力帮助我。接着,父亲也勉强同意了。尽管玛丽仍一边叹息一边说她还是不赞成,但是我那可亲可爱的妈妈已开始替我在外面找工作了。她给父亲家的亲戚们写信,留意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她和自己的娘家亲戚早就断绝来往,结婚以来只偶尔通过几封礼节性的信件而已,她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可能去请他们帮这种性质的忙。由于父、母亲彻底置身于社交生活之外已经很久,因此过了好几个星期才为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子。我终于听说某位布罗姆菲尔德太太愿意把她的孩子们交给我照管,真是高兴极了。我那好心肠而又古板的格雷姑妈年轻时认识那位太太,她肯定地说那位太太很有教养。她的丈夫是一位退休商人,攒有一笔相当可观的家产,但是孩子的家庭教师的薪金只能出到二十五镑,不能再多了。尽管父、母亲倾向于寻找更好的位子,但我还是乐意接受这份工作的,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是,准备工作还要化几个星期呢。我感觉这几周实在漫长,而且单调乏味!不过,总的说来那段时间的生活还是幸福的——充满光明的希望和热切的期待。特别高兴的是,我帮着缝制自己的新衣服,随后又帮着把衣服装进箱子、打点行装时,我那充满期待的心里掺进了一种苦涩之感。等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开家。现在已是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时,一阵痛苦似乎突然涌上心头。我亲爱的人们个个神情忧伤,说话时又如此温柔体贴,使我几乎要流下泪来,但我强忍住了,还装出高兴的样子。我和玛丽最后一次一起在荒野里散步,又在花园里走了走,还绕着住宅转了一圈。我和她一起最后一次给心爱的鸽子喂食——那些美丽的小东西在我俩的驯养下已经能从我们的手中啄食了。当它们聚集在我的裙兜上时,我抚摸着它们背上象丝绒般光滑的羽毛,与它们道别。我轻轻地吻了我特别钟爱的那对雪白的扇尾鸽。我在那架熟悉的旧钢琴上弹奏最后的旋律并为爸爸唱了一支临别的歌。我希望这不是我为他唱的最后一曲,只是我觉得再要为他唱歌就得隔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当我再做这一切时,早已情随事迁了。我们的景况也许会改变,这座房子也许再也不会是我那稳定不变的家。我亲爱的小朋友——小猫咪,肯定会变——它正在长成一只美丽的大猫,等我回来——即使是匆促地回来过圣诞节——它也可能早就忘记它的游伴以及她那愉快的淘气事儿了。我最后一次和它嬉戏,当我抚摸它那柔软、光洁的皮毛时,它躺在我的裙兜里呜呜地为自己唱催眠曲,这时我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忧伤。终于到了就寝的时间,我和玛丽回到那间幽静的小卧室里,我的抽屉早已腾空,书架上我平时放书的地方也空出来了——从此以后,她将独自住在这间屋里,用她的话说是:阴惨惨,孤零零的——我的心比刚才更加沉重,我似乎觉得自己坚持要离开她的做法是自私的,错误的。当我再一次在我们那张小床前跪下祈祷时,我怀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恳求上帝赐福于她,赐福于父亲和母亲。为了掩盖强烈的感情,我把脸藏在手掌里,只一会儿,双手已都被泪水浸湿。当我抬起头来,发现她也哭过了,但是我俩谁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躺下休息,只是把身子靠得更近些,因为我俩全都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就近在眼前。

然而,清晨又带来希望,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我很早就得走,这样,送我的那辆车当天才能赶回来;那辆双轮轻便马车是从村里那位卖布匹、杂货和茶叶的商人史密斯先生那里借来的。我起床、梳洗、穿好衣服,匆忙咽下几口早饭后就接受父、母亲和姐姐充满爱意的拥抱,我吻了猫——引起女仆萨莉的极大愤慨——和萨莉握了手,就登上马车,把面纱拉下来蒙住脸,直到这时我的眼泪才直泻下来。车轮滚滚向前,回头一望,亲爱的妈妈和姐姐还站在门口望着我,并不停地向我挥手告别。我也向她们挥手示意,并衷心祈求上帝赐福于她们。马车往山下走,我再也看不见她们了。

“阿格尼丝小姐,你今儿个早上出门,天气可冷得够呛呀,”史密斯说,“天还挺黑,像是要下大雨,不过咱们兴许能在下雨前赶到那里。”

“是的,但愿能这样,”我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回答。

“昨儿晚上也下了好大一阵呢。”

“是的。”

“不过这冷风兴许会把雨刮跑。”

“也许会的。”

我们两人的交谈到此为止。我们穿过山谷,开始攀登对面那座小山。我们的马车奋力向上爬时,我再一次向身后望去:村里教堂的塔尖耸立着,它的后方正是那座灰色的教区牧师的古老住宅,一缕斜射的阳光给它染上了温暖的色调,这阳光尽管很微弱,然而对比之下,村庄和周围的小山都笼罩在阴翳中。我赞美这缕摇曳的阳光,把它看作是我家的吉兆。我合起双掌,热烈地恳求上帝赐福于那座住宅里的居民。我赶紧转身,因为我看到阳光已从那座住宅移开了。我出于谨慎,没有回头再看它一眼,生怕看到它像其他景物一样,正隐没在阴影里。

正文 第二章 当教师的最初教训

随着马车的前行,我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我的心思愉快地转向即将步入的新生活。尽管才过了九月中旬,那密布的浓云和强劲的东北风合起来使天气非常寒冷和阴郁。路程似乎很长,因为史密斯说路“难走得很”。当然,他那匹马也很难走得快,上山下山都在慢慢地爬,只是当道路平坦或坡度极小时,它才像是放下架子似地摆动着身子一溜小跑起来。这一带地势崎岖不平,它这样跑的时候实在不多,因此我们到达目的地时都快要一点钟了。我们的马车终于驶进一座高高的铁门,轻快地沿着碾压得十分平滑的车道往上走,两旁是密布着幼树的绿色草坪,最终来到那座新建的、很有气派的威尔伍德大厦前面。这时,我的勇气却突然消失了,恨不得离大厦还有一、二英里远才好。因为,我生平第一次必须独立生活了: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我必须走进这座房子,对里面的陌生人作自我介绍。但是,我该怎样介绍自己呢?我快要满十九岁了,这倒不假,可是由于我一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受母亲和姐姐的关怀、爱护,我很清楚:许多十五岁,甚至更小的女孩在谈吐方面比我更像成年女子,态度也比我更加从容和镇定。不过,假如布罗姆菲尔德太太是一位母亲般慈祥的女人,那么我还是会应对得非常得体的;我当然很快就会和那些孩子相处融洽——至于布罗姆菲尔德先生,我希望不会和他有多少交往。

“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要镇静,要镇静,”我在心里嘱咐自己。当我被领进大厅,来到布罗姆菲尔德太太面前时,我的决心确实很坚定。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镇定神经、抑制心跳上,几乎忘记回答她的礼貌问候。当时我只是用半死不活、半睡不醒的语调说了很少几句话,事后想想连自己也觉得吃惊。等我有时间琢磨当时的情景,我发现那位太太的态度同样颇为冷淡。她是个神情严肃的瘦高个子,肤色灰黄,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两只表情阴冷的灰眼珠子。

不过,她还是以应有的礼貌带我去看了我的卧室,把我独自留下休息一会儿。我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的那副模样颇为狼狈:一路冷风吹得我双手红肿,本来整齐的发卷全给吹乱了,我的脸也染上一层浅紫色。这还不够,我衣服的领子皱得厉害,上衣溅上了污泥,而且我脚上还穿着那双结实的新靴子呢。由于行李箱还没有拿上来,我实在无法补救,只好尽可能把头发弄整齐点儿,还试了好几下想把那不听摆布的皱衣领扯平。然后我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两段楼梯,一边走一边思忖着;我费了点心思才找到布罗姆菲尔德太太正在里面等我的那个房间。

她把我领进餐厅,一顿家常便饭已经摆放好了。我面前放着几块牛排和一些半冷的土豆。我吃的时候,她坐在对面观察我(我想是这样),并勉强做出陪我说话的样子;尽管她说的只是些极平淡的话,但口气极冷淡,态度一本正经。这也许主要是我的过错,因为我当时实在不能与她交谈。事实上,我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吃饭上了:倒不是因为我胃口大开,而是因为牛排老得让我发愁,再加上我的手在冷风里吹了五个小时早就不听使唤了。我真想不吃那块肉,光吃土豆,但是既然已经往自己盘子里放了一大块牛排,要是不吃,实在太不礼貌了。于是,我用刀子切、用叉子拽,或两者并用,想把它切开。我以笨拙的姿势试了多次,但都失败了。我分明意识到这整个过程都没有逃过那位令人生畏的太太的眼睛。我终于像个两岁孩子似地把拿刀叉的双手紧握成拳头,竭尽全力撕扯。不过,这种举动得有个说法——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我的手冻得发木,连刀叉都快拿不住了。”

“我想你是觉得冷了,”她冷冰冰地回答,严肃的态度一点没变,这丝毫不能使我放心。

吃饭的仪式结束,她把我重新领到起居室,她摇摇铃,让仆人把孩子们带来。

“你会发现他们还没有学过很深的功课,”她说,“因为我实在没有功夫亲自关注他们的教育。以前我们总想,他们还小,给他们请家庭教师还为时过早;不过,我认为他们都是些聪明孩子,很善于学习,特别是那男孩子:我想,他是这几个中间最优秀的一个,他慷慨大方,有高尚的精神品质,对他只能引导不能强迫,他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从来不说谎。他似乎特别鄙视欺骗行为。”(这倒是好消息)“他的妹妹玛丽·安就需要照料了,”她接着说,“不过,总的说来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但是,我希望尽量不要让她到育儿室去,她快满六岁了,可能会从保姆们身上学到一些不良的习惯。我已经下令把她的小床放在你的房间里,要是能有劳你照顾一下她的洗脸、穿衣的事,并且看管好她的衣服用品,那么她就再也不用和保姆们打什么交道了。”

我回答说,我很乐意做这些事。这时,我的小学生和他的两个小妹妹一起进屋来了。汤姆·布罗姆菲尔德少爷七岁,身材瘦高而结实,长相很不错,蓝眼睛,亚麻色的头发,小小的翘鼻子,皮肤白皙。玛丽·安的身材也高,肤色较黑,像她的母亲,只是脸盘很圆,脸颊很红。汤姆第二个妹妹叫范妮,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向我肯定地说,她的性格特别温柔,需要对她多加鼓励才是;迄今为止她还没学过任何功课,但是,不久她就要满四周岁了,到时候她也要进教室上初级字母课。最小的一个叫哈丽特,还不满两周岁,胖墩墩、乐呵呵的,是个可爱的小家伙,这些孩子里我最疼爱她——可是她不归我管。

我竭力以最亲切的态度对我的小学生们讲话,尽量想使自己的表现能博得他们的好感,但是我恐怕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因为他们的母亲在场,我感到拘束得很,非常不自在。他们见了生人倒是一点不怕羞,看来,他们是些大胆、活泼的孩子。我希望很快就能和他们建立起友好的关系——尤其是那个男孩,我已从他母亲的介绍中得知他具有如此喜人的品性。我遗憾地发现:玛丽·安的脸上总挂着一种不自然的笑容,她渴望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她的哥哥要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他挺直身子,双手背着站在我和壁炉之间,象个演说家似地喋喋不休。当妹妹们的吵闹声太大时,他偶尔会停止讲话,对她们厉声训斥。

“啊,汤姆,你真是个好宝贝!”他的母亲嚷道,“过来,亲亲你的好妈妈;你不想领格雷小姐去看看你们的教室和你那些漂亮的新书吗?”

“我不想亲你,妈妈,不过我愿意让格雷小姐看我的教室和我的新书。”

“汤姆,我的教室,我的新书,”玛丽·安说,“它们也是我的。”

“它们是我的,”他的语气十分果断,“来吧,格雷小姐——我陪你去。”

我们看过了教室和书,兄妹之间常发生一些口角,我不得不尽力调解,使之平息。玛丽·安拿出她的玩具娃娃让我看,说起娃娃的漂亮衣服、小床、衣柜和其它东西来,她的话可多啦;但是汤姆叫她别嚷嚷,他要让格雷小姐看他的会摆动的木马。他趾高气扬地好一阵摆忙,把木马从墙角拖到房间中央,大声把我叫到跟前。接着他命令妹妹给他握住缰绳,自己骑上去,威风凛凛地用鞭子抽,用马刺踢,他让我为看他的表演足足站了十分钟之久,在这段时间里,我欣赏的是玛丽·安的美丽的玩具娃娃和它的全部装备;然后我对汤姆少爷说,他是位第一流的骑手,只是我希望他在骑真马时,不要动不动就用鞭子和马刺。

“哼,我就是要用!”他加倍夸张地说,“我要把马刺一下子就扎进它的肉里!呀!记住我的话吧!我要让它疼得拚命往前跑。”

他的话很可怕,但我希望自己迟早能使他改变。

“现在你一定要戴上帽子、围好披巾,”这位小英雄说,“我要带你去看看我的花园。”

“还有我的,”玛丽·安说。

汤姆以威胁的姿势举起拳头,她大声尖叫起来,赶紧跑到我身体的另一侧去,并对他做鬼脸。

“汤姆,你决不会打你的妹妹吧。我希望永远不会看见你这么做。”

“有时候你会看见的:要想让她听话,就得常常揍她。”

“你要知道,让她听话可不是你的责任,那是……”

“得了吧,你戴上帽子走吧。”

“我怕是……天气阴沉沉的,冷得厉害,像是要下雨。你知道我已经坐马车走了很长的路。”

“这算什么——你一定得去,我不许你有任何藉口,”这位趾高气扬的年轻绅士回答。既然今天我俩是初次见面,我想最好还是依着他。玛丽·安不愿冒着严寒跟去,就和她妈妈留在屋子里了。她哥哥对此非常高兴,他喜欢我跟着他一个人。

花园很大,布置得十分优美,除了几种色彩鲜艳的大丽花外,还有其他几种美丽的花仍在开放:但是我的小朋友不给我时间观赏,我必须跟随他踩过潮湿的草丛,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那是院子里最重要的场所,因为那是他的花圃。那里有两座圆型的花坛,里面栽种着各类植物。其中一个花坛里栽着一种美丽的玫瑰树。我止住脚步,欣赏它那美丽的花朵。

“噢,别管它!”他轻蔑地说,“那只是玛丽·安的花圃。看,这才是我的呢。”

等我看完了每一种花,听完他对每一类植物的夸夸其谈,才得到允许可以离开。但是,在我离开以前,他以十分夸耀的姿态采摘一株多花水仙,象授勋似地送给我。我看见在他花圃附近的草丛中有一个用木棍和细绳制作的装置,就问他那是什么。

“捕鸟机。”

“为什么要捕捉鸟儿呢?”

“爸爸说它们干坏事。”

“捉到以后,你拿它们怎么办?”

“办法很多。有时我拿它们喂猫;有时我用削笔刀把它们切成一块一块的。不过再要抓到的话,我要用活烤的办法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可怕的事呢?”

“理由有两个:第一,看它究竟能活多久——还有,看它能烤成什么味儿。”

“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是极端邪恶的吗?要记住,鸟儿和你一样,也会觉得痛苦的。”

“噢,那有什么!我不是鸟,我怎么摆弄它也感觉不到痛苦呀。”

“可是,汤姆,你总有一天会感觉到的。你听说过邪恶的人死后会上哪儿吧,要记住,如果你不改掉折磨无辜的鸟儿的恶习,你必然会上那个地方去,受到你加在它们身上的痛苦。”

“噢,呸!我不会。爸爸知道我怎样对待它们,他可从来没有为这事责备过我,他说他小时候常干这样的事。去年夏天,他给我一个鸟窝,里面是一窝小鸟,他眼看着我扯断它们的腿、翅膀和脑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嘱咐我:这些东西太腌臜,别把我的裤子弄脏了。罗布逊舅舅也在旁边,他大声笑着说我是个好孩子。”

“不过,你妈妈会怎么说?”

“噢,她根本不在乎!她说,弄死美丽的、会唱歌的鸟儿太可惜了,而那些淘气的麻雀呀,小耗子呀,大老鼠呀,我高兴怎么弄就能怎么弄。所以说,格雷小姐,这么做并不邪恶。”

“汤姆,我还是这么认为的。要是你的爸爸、妈妈多想想,他们也许会同意我的看法。”我在心里接着说,“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我还有力量制止,就决不许你做这样的事。”

接着他带我穿过草坪,去看他的捕鼹鼠夹,又到堆放干草的场地去看他的捕黄鼠狼夹;其中一只夹子上已经夹住了一只黄鼠狼,它死了,这使他十分高兴。接着他带我来到马厩,不是为了那些漂亮的拉车马,而是看一匹还没驯养好的小马驹。他告诉我,这匹小马驹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等驯养好以后,就归他骑。为了让这小家伙高兴,我尽量以洗耳恭听的态度听完了他的唠叨话。因为我想,只要他心里还有一分爱,我就要努力去赢得它,然后,到了一定时候,也许我就可以向他指出他所作所为的错误。我想在他身上寻找他母亲所说的慷慨大方和高尚的精神品质,可惜找不到。尽管如此,我看得出来:只要他肯努力,他倒是有几分聪明和一定的辨别力。

我们回到屋里时,已经快要用茶点了。汤姆少爷告诉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他和我以及玛丽·安可以和妈妈一起吃茶点,这是件难得的乐事。因为通常爸爸不在家时,妈妈总是在中午和他们一起用正餐,而不是在六点钟。用过茶点,玛丽·安就上床睡觉了,汤姆陪我们聊天,一直聊到八点钟。他走后,布罗姆菲尔德太太进一步向我阐明她的孩子们的脾气秉性和已经学到什么程度,他们将要学习什么功课,应当怎样管教他们。她提醒我:他们的缺点,不能对任何别的人提起,只能告诉她一个人。我的母亲以前就曾告诫过我:孩子们的缺点,就连她也不要告诉,因为做家长的都不愿听别人说他们的孩子有什么不好。所以我决定今后对这一切都保持沉默。大约九点半钟时,布罗姆菲尔德太太请我和她一起吃了一顿极简便的晚饭,只有冷肉和面包。晚饭终于吃完了,我真高兴,她手持寝室的烛台前去休息。我不能不对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冷冰冰,阴沉沉,令人望而生畏——与我心目中所希望的那个温厚亲切、富于同情心的女主人恰恰相反。

正文 第三章 更多的教训

尽管已有了令人失望的经验,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我心头又涌起热烈的憧憬。但是,我发现给玛丽·安梳洗打扮可不是件轻松活儿,她那头浓密的头发得涂上润发油,编成三条长辫子,还得系上用缎带编成的蝶蝴结。我的手指不习惯干这事,干起来非常困难。她告诉我说,她的保姆只要用我的一半时间就能干好。为了表明她极不耐烦,她老是扭来扭去,这使我用了更长的时间。梳装打扮好了,我们来到教室,和另一个学生会面,陪他俩在那里一直聊到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吃完早饭,和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寒暄了几句,我又和两名学生回到教室,开始一天的教学工作。我发现我的两名学生功课实在太差。尽管汤姆对一切要动脑子的事全都厌恶,但还不能说他没有能力。玛丽·安几乎一字不识,却满不在乎,一点不肯用心,我差点儿教不下去了。全凭我以极大的耐心、不辞辛劳的努力,总算在上午把功课教了一些。接着,我又陪两名小学生到花园和毗邻的庭院去,在午餐前稍事休息。我们在那儿相处得还不错,但是我发现他们根本不想跟随我:无论他们想上哪儿,我都得随着他们转。我得由着他们的性子,跟着他们时而奔跑,时而慢走,时而站住,我认为,这是把师生的作用颠倒过来了。使我加倍感到不愉快的是:他们似乎专爱到最脏的地方去作最讨人嫌的消遣,这次是这样,以后很多次也是这样。但是,这是无法补救的:要是不跟随他们,就只能完全撇开他们,那样一来,倒像是我不负责任了。今天,他们对草坪尽头的一口井表现出特别浓厚的兴趣,他们不断往井里扔木棍和卵石,扔了大约有半个小时。我一直担心他们的母亲会在窗口观看,事后会责备我不好好领着他们锻炼身体,却允许他们玩水,结果弄脏了衣服,弄湿了手脚。但是,无论我如何说理、命令或恳求,都不能使他们离开。如果说她没有看见的话,那么确实有另外一个人看见了——一位绅士骑着马进了门,正行进在车道上,走到离我们只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住马,用暴戾刺耳的声音向孩子们喊叫,让他们“离开水井”。他说:“格雷小姐——我想你是格雷小姐吧——,这真让我吃惊,你怎么能让他们把衣服弄得这么脏!你难道没看见布罗姆菲尔德小姐的外套沾上了泥,布罗姆菲尔德少爷的袜子都湿透了吗?而且他俩都没戴手套?天呐,天呐!我请求你以后至少要让他们保持体面!”他一边说,一边调转马头,继续朝住宅方向走去。他就是布罗姆菲尔德先生。他称自己的孩子为布罗姆菲尔德少爷和布罗姆菲尔德小姐,真使我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竟然会用这么没有礼貌的态度对我说话,我是他们家的教师呀,又是初次与他见面。一会儿,响起了召唤我们进屋去的铃声。我和孩子们一点钟时进正餐,而他和他的太太在同一张餐桌上用便餐。他在餐桌上的举动并没能使我对他的尊敬增加多少。他身材中等偏矮、偏瘦,三、四十岁年纪,嘴很大,脸色苍白,没有光泽,眼睛是浅蓝色的,须发的颜色象麻绳。他面前放着一条烤羊腿:他切下一些分别递给太太、孩子们和我,还让我替孩子们把肉切碎。接着,他把那条羊腿翻过来掉过去,从各个不同角度端详后说,这道菜没做好,下令把冷牛肉送上来。

“亲爱的,这羊肉怎么啦?”他的太太问。

“烧过火了。布罗姆菲尔德太太,你难道吃不出来,所有好的滋味都烤没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所有鲜美的、红红的肉汁都烤干了吗?”

“算了,我想那牛肉会配你胃口的。”

牛肉送到他面前,他拿起餐刀来切,但仍带着满脸的不高兴。

“布罗姆菲尔德先生,那牛肉又怎么啦?我敢肯定上回的牛肉很可口。”

“上回的牛肉是很可口。是块最好不过的带骨腿肉,可是全给糟蹋了,”他惋惜地回答。

“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唉,你难道没看出来那是怎么切的?天呐,天呐!真是骇人听闻!”

“准是厨房里给切错了。喏,我明明记得昨天我在这里切的时候,切法蛮对的嘛。”

“毫无疑问,是厨房里给切错了——那些粗笨的家伙!天呐,天呐!谁见过这么好的一块牛肉会给彻底毁掉的!不过,以后你要记住:一道好菜从这张餐桌撤下去后,别让厨房里的人动它,布罗姆菲尔德太太,这件事可要记住!”

尽管说牛肉已经给毁掉了,这位绅士还是很精细地给自己切下几片肉来,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些。等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中的怒气已经减去不少,他问晚上的正餐吃什么。

“火鸡和松鸡,”太太回答得简明扼要。

“别的还有什么?”

“鱼。”

“什么鱼?”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喊道,严肃的目光从他的盘子往上移,由于惊讶,他停住了手中的刀叉。

“不知道,我吩咐厨师准备鱼——我没有特别指定哪一种。”

“唉,那就糟啦!一位自称主持家政的太太,竟会连正餐吃什么鱼都不知道!说是吩咐过了要鱼,又没有特别指明要哪一种!”

“布罗姆菲尔德先生,也许今后还是由你亲自来吩咐正餐吃什么的好。”

餐桌上的谈话到此为止,我能和学生们离开餐厅真是太高兴了。我生平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桩并非我自己的过错而感到如此的羞辱和不快。

下午又是上课,进行户外活动,回教室吃茶点,然后我给玛丽·安穿好衣服,准备去吃饭后甜食。等她和她哥哥下楼去餐厅时,我抓紧机会开始给家里的亲人们写信,但是信才写到一半,孩子们又回到楼上来了。我七点钟时必须伺候玛丽·安上床睡觉,接着陪汤姆玩到八点钟,等他也离去时,我才把信写完并打开箱子检点衣物,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做这些事的机会。最后我自己也上床睡觉了。

但是,以上所述的我们的一天活动仅仅是在十分顺利的情况下的一个实例。

我和学生们彼此熟悉以后,我的教育和监督任务并没有变得轻松一些,随着他们的性格逐渐袒露,却变得更加困难了。我很快就发现,家庭教师这一称号对于我来说纯粹是个嘲弄:我的两名学生决不比野性难驯的马驹子更具有服从意识。由于他们始终害怕父亲暴戾的性格,怕惹恼了他会受到惩罚。因此当着父亲的面,他们一般说来还不致越轨。母亲生气时,几个女孩子还有几分惧怕。那男孩偶尔也会因贪图母亲的悬赏而按照她的指示办事,但是我可拿不出任何奖品来。至于说到惩罚,我早就懂得了,这项特权只有他们的父母才能行使。然而,家长们却仍然希望我能把学生们管得循规蹈矩。对别的孩子,也许可以利用他们怕老师生气。希望得到老师称赞的心理而加以引导,但是这两者对他们统统无效。

汤姆少爷并不以拒绝管教为满足,还喜欢发号施令,他以拳打脚踢的方式表明决心:不但要让妹妹,而且要让教师服从他。他长得比同年龄的男孩高大强壮,这一事实带来不容忽视的麻烦。遇到孩子胡闹,本来只要结结实实地打他几个耳光就会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但是,真要这么办,他就会在他母亲面前编瞎话,而他母亲肯定会相信,因为她对儿子的诚实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尽管我早就发现,在这方面,他远远不是无可指摘的。因此,我决定尽量克制,即使为了自卫也不揍他。在他野性大发作时,我采用的唯一手段仅是把他摔倒在地,按住他的手脚,直到他的疯劲儿减退为止。制止他干他不该干的事固然困难,但强使他干他应该干的事更是难上加难了。他常断然拒绝学新课或复习旧课,甚至眼睛都不肯往书上看。同样,在这种情况下,用桦木棍好好揍他两下也许早好了。可是,既然我的授权有限,我也只能尽量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行事。

由于学习和游戏没有明确的时间规定,我决定给学生留些作业,只要他们稍稍用心,这些作业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要是他们完不成作业,不管我多么疲乏,不管他们有多任性,只要他们的父母不横加干涉,我是决不允许他们离开教室的。为了让他们留在教室里,我不惜搬把椅子坐下,堵住门口。我决心尽量利用我仅有的武器:耐心、坚定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我决心始终信守我提出的警告和作出的承诺,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非常小心,决不随便说自己无法兑现的话。我要注意自我克制,一切烦躁和任性都是无济于事的。在他们表现尚好时,我要尽量对他们亲切、有礼,尽可能使他们分清行为的好与坏。我还要以最简明、有效的方式向他们讲清道理。当他们犯了大错,我在责备他们或拒绝他们的要求时,我主要是为他们痛心而不仅是感到气愤。我要把他们常用的短小赞美诗和祈祷文改得简单、明了,使他们能够理解。当他们晚间作祷告请求宽恕自己的错误行为时,我要严肃地提醒他们这一天所犯的过错,但是态度极为诚恳,以免引起他们的对立情绪。谁淘气了我就让他唱悔罪的赞美诗;谁的表现较好,我就让他唱欢快的赞美诗。我要尽量用引人入胜的语言对他们进行多样的教诲,所说的话似乎不外乎他们眼前所见的娱乐。

我希望通过这些办法,总有一天,我的工作将不仅对孩子们有益,而且还将使他们的父母感到满意。此外,我家中的亲人们也会由此相信我并不像他们所设想的那样无能和鲁莽。我知道,有待我去克服的困难很大,但是我同样知道(至少我相信),依靠恒久的耐心和坚韧不拔的毅力,我能够取得胜利。我日夜祈求上帝帮助我实现这个目标。然而,也许是孩子们太难管教。家长们太不可理喻,也许是我的想法太不对头,或是我太缺乏付诸实行的本领,我最良好的意愿、最顽强的努力除了招致孩子们的嘲笑、家长们的不满和我本人的痛苦外,似乎没有产生任何更好的结果。

当教师的工作既操心又费力。我不得不追赶我的学生,把他们抓住,抱回或拖回书桌前。我常常要把他们强按在座位上才能把课上完。我常要让汤姆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我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替他捧着上面有他必须背诵或阅读的一小点功课的那本书,直到他完成了才放他。他想连人带椅子把我推开,力气还不够,因此他就站在那里浑身乱扭,脸上做出最奇形怪状的丑相——要是让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看见,那样子确实挺逗乐的,可是我乐不起来——同时,他大声哀号,叫唤,装哭,但根本没有眼泪。我知道他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惹我生气,因此,尽管我因焦急、恼怒,心在颤抖,但我勇敢地克制自己,不露出一丝烦恼的迹象;我假装满不在乎地端坐着,直到他愿意结束这场游戏时为止。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书上了,嘴里念诵或背诵他必须学会的那几句话,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到花园里去奔跑、游戏。有时他存心把字写得一塌糊涂,我只好握住他的手,防止他故意染上墨渍,污损纸面。我常常警告他:如果不好好写,就罚他重写一行。他会顽强地拒绝写那行字。为了做到有言必信,我不得不采取最后手段:抓起他的手,强迫他握住笔,我拿住他的手上下移动,尽管他还在反抗,但那行字总算勉强写成了。

然而汤姆还不是我学生中最难管教的那一个。有时我十分高兴地发现,他能懂得,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做完功课,先到室外去玩,等着我和他的两个妹妹前去会合。但是,像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因为玛丽·安恰恰在这一点上很难得以他为榜样。她显然认为,最好玩的游戏是在地板上打滚,象一块铅似地往地上一倒,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后,还得用一条胳臂夹住她,另一只手替她拿住书,好让她对着读或拼音。那六岁女孩个子很大,身子死沉死沉的,我一条胳臂夹不住了,就换用另一条,要是两臂都已筋疲力尽,我就把她拖到房间的角落里,对她说:要是她能学会用脚自己站起来,她就可以出去玩。但是,一般说来,她宁愿像一截木头似地躺着,直到吃饭或用茶点的时候。由于我无权罚她不吃东西,就不得不放她出去,她就会爬出房间,并且轻蔑地露齿一笑,那圆圆的红脸蛋上挂着胜利的神色。她常顽强地拒绝念课文中的某个特别的词,我至今仍为白白化费力气而终于未能战胜她的执拗而遗憾。假如我当时把它当作无关紧要的事而听其自然,并不为克服它而作无效的努力,那么对我们双方都会好些。但是,当时我相信:把孩子的不良倾向消灭在萌芽状态绝对是我的责任;如果我能做到,事情本该是这样的。要不是我的权力受到极大的限制,我本来是能强迫她服从的,但是,事实上这成了她与我之间的一场力量的较量,较量的结果时常是她取得胜利,而每一次胜利都使她的勇气和力量大增,以便投入下一次斗争。我用说服、诱导、恳请、威吓、责骂的办法都毫无效果。我不许她出去玩,在不得不带她出去时也不陪着她玩,不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话,或干脆不答理她,但是这一切都不起作用。我竭力想使她懂得:听话对她有利,如果她听话,别人就会爱她,十分亲切地对待她,但是如果她死抱住那愚蠢可笑的拧脾气,就会带来种种坏结果,但这些话也都是耳边风。有时,她要我为她做什么事时,我会这样说:“好的,我愿意做,玛丽·安,只要你把那个词说出来!你最好马上就说,以后就不必再为它费心了。”

“不!”

“要是这样,我当然什么事情也不能为你做了。”

我在她这个岁数或更小时,别人不理我或不喜欢我是对我的最可怕的惩罚,但是这一切对她却无动于衷。有时我被她气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撼,或者拉她的长头发,要不就把她拽到房间的角落里去。对于这一切,她用大声刺耳的尖叫来惩罚我,那就像是用刀子扎我的脑袋。她知道我最怕听这种声音,当她把嗓门提高到极限时,她就会带着已经报了仇的满意表情看着我的脸,一面喊道:“这一下你听见了吧!”接着又一声连一声地尖叫起来,直吵得我不得不捂住耳朵。那可怕的尖叫声往往会把布罗姆菲尔德太太招上楼来,打听出什么事了。

“太太,玛丽·安是个淘气的女孩。”

“怎么会发出这么可怕的叫声?”

“她在发脾气。”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可怕的叫声!就像是你要宰了她似的。她为什么不和哥哥一起出去玩?”

“我设法让她做完她的作业。”

“不过玛丽·安一定是个好女孩,能做完作业的。”这话是以和蔼的态度对着孩子说的,“我希望再也不会听见这么可怕的喊叫声了!”

她那冷酷无情的目光盯住我看了一会儿,其中的含义不容误解,然后她关上门就走开了。有时,我用出其不意的办法企图智取这个脾气特别拧的小家伙,当她正想着别的事情时,我以随便的口气问她一个词;她常常是快要说出来了,又突然止住自己,她那挑衅的目光似乎在说,“呀!我精明得很,不会上你的当,你休想把它从我嘴里骗出来!”

下一回,我假装已经把这件事忘记干净了,像平常一样和她说话、游戏。晚上,我帮她脱衣上床,她躺在那里面带微笑,心情十分愉快。在离开她时,我弯下身子以与刚才同样愉快和亲切的声音对她说,“听着,玛丽·安,在我吻你、向你说晚安以前,把那个词说给我听。现在你是个好女孩了,你当然会说的。”

“不,我不说。”

“那我就不能吻你了。”

“这个,我不在乎。”

我表示为此而非常悲伤,但这没有用,我期待着她脸上会出现某种懊悔的迹象,但这也是徒劳,她是真的“不在乎”,我只得把她独自撇在黑暗里。她最终证明了性格的冷酷和脾气的执拗,这是最令我无法理解的事。在我小的时候,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哪一种惩罚比母亲晚上拒绝吻我更能使我痛苦的了:别说真发生这样的事,只要想一想也会使我害怕。幸亏我从未尝过比想一想更可怕的滋味,因为我从来没有犯过够得上用这种方式加以处罚的错误。但我记得,有一次我姐姐犯了错误,母亲觉得应当这么来惩罚她。当时她有什么感受,我说不上来,但是我却为她痛苦得流下了同情之泪,这件事是不会轻易忘怀的。

玛丽·安另一个令人烦恼的癖性就是她总也改不掉爱到育儿室去和两个妹妹以及保姆玩的习惯。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既然她母亲已经向我表示过不赞成,我当然要禁止她去,并且尽力要让她和我待在一起。然而,我的禁止却增加了她对育儿室的兴趣,我越是努力禁止,她反而去得越勤,待得越久。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对此极为不满,我很清楚,这位太太会把这件事的一切过错都算在我的帐上。我的另一桩苦差使是早晨的梳洗、穿衣,有时她不让我给她洗脸,有时她不让我给她穿衣,除非穿她指定的某件衣服,但我知道她母亲不喜欢她穿那一件。有时,我一碰到她的头发她就会尖叫着跑开。所以,经常发生这样的事: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把她带下楼来时,早餐已经吃了一半了。“妈妈”恶狠狠的眼神。“爸爸”气冲冲的瞥视在向我(即使不完全针对我,也肯定有我一份)诉说:最令“爸爸”生气的事莫过于吃饭不准时。此外,还有一些令人烦恼的琐事,其中之一是:我没有能力使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对她女儿的穿戴满意,以及那孩子的头发“总是见不得人”。有时,作为对我的谴责,她会亲自执行一名梳妆侍女的任务,接着又以辛辣的言词埋怨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麻烦。

当小范妮也进教室来学习时,我希望她的脾气会温和些,至少能做到不使人讨厌。但是,才几天功夫(如果不说几个小时的话)就足以使我的幻想破灭:我发现她是个好恶作剧的、难对付的小家伙,年纪虽小,但已深深陷入撒谎、欺骗的恶习。使人吃惊的是,她专爱使用她那两项最拿手的进攻兼防卫的武器,她对谁不满就往谁的脸上啐唾沫;当她的无理要求得不到满足时就发出公牛般的吼叫。父母在场时,她一般说来都表现得十分文静,在他们的印象里,她是个性情十分温柔的孩子,正因为如此,她撒的谎更容易使他们信以为真,当他们听到她大声吼叫,总认为是我在虐待她,对她处置不当。当他们带偏见的眼睛终于也看到她的坏脾气时,我知道他们会把一切都归咎于我。

“范妮变得这么淘气了!”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对她丈夫这样说,“你没有发现吗,亲爱的,自从她进了教室,她变样儿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和那两个孩子一样坏。我说来也难过,他们最近可是大大地变坏了。”

“你可以这么说,”她丈夫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本来以为给他们雇个家庭教师,他们会有进步。可是,事实恰好相反,他们越变越糟。我不知道他们功课学得怎么样,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行为举止可是一点改进都没有,他们一天天地变得更加粗鲁,更加脏,更加没有礼貌。”

我知道这些话都是冲着我来的;这些话,以及一切与此相类似的旁敲侧击比任何公开的指责使我受到更深的伤害。因为,他们若是公开地指责我,我就会站出来为自己辩护,而现在,我得出结论,最聪明的办法是抑制一切怨恨的冲动。一切畏难的情绪,尽力而为。因为,尽管我的处境极其令人厌恶,但我仍很想保住目前的位置。我想,只要我始终保持坚定、正直的精神,不懈地努力,那么到一定时候,孩子们会变得更加具有人性的。我要让他们每一天都有某些微小的进步,最终他们就容易管理了;孩子到了九、十岁,如果还像这两个六、七岁的孩子那么野性难驯,那就是疯子了。

我自以为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会对父母和姐姐有益;尽管我的薪金很菲薄,我总算是在挣一些钱。只要我厉行节约,我完全能为他们积攒下一笔钱;如果他们肯接受,将是对我的莫大鼓励。再说,我得到这份工作完全出于我本人的意愿:由此带来的磨难都是我自找的,我决心承担这一切。不,我甘愿承担更多的磨难,对于我所做过的事我甚至并不感到遗憾。即使是现在,我仍渴望向我的亲人们表明:我有能力担负起我的工作,能够光荣地尽责到底。每当默默的屈从使我感到羞辱,无尽的劳作使我无法忍受时,我的心会向家中的亲人们寻求支持,我默默地吟诵着:

<small>他们可以把我碾碎,但不能使我屈服!</small>

圣诞节期间我获准回家探亲,但假期只有两个星期。布罗姆菲尔德太太说:“你不会想要一个长假期的,因为不久前你刚和家人们见过面。”我随她这么想去,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和亲人们离别的十四个星期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多么可厌,我一直在热切地盼望假期,他们缩短了我的假期使我多么失望。但是,这不能怪她,我从来没有向她袒露过我内心的感情,不能指望她会推测到我的想法;再说,我在她家工作还不到一个完整的学期,因此她有理由不让我享有一个完整的假期。

正文 第四章 奶奶

我不准备向读者描述我回家时的欢乐、居家期间的幸福——在亲切而熟悉的地方,在爱我的、也是我所爱的人们中间享受短暂的休息和自由——,也不准备描述我不得不再次与亲人们长期分离的忧伤。

然而,我还是精神饱满地回去工作了。谁要是没有亲自尝过要管教一伙专爱恶作剧和捣乱的造反派的痛苦滋味,就无法想象我的工作是何等艰巨。你化尽力气也无法使这伙造反派守规矩,同时你又必须为他们的行为向更高的权威负责。具有更高权威的家长们要求你做的事,如果没有他们的权威的支持是根本无法完成的,然而他们或是由于懒惰,或是怕失去造反派的欢心,却拒绝给你以支持。我无法设想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处境:不管你如何渴望成功,不管你如何尽心尽责,你的一切努力都被挫败并遭到受你管辖的人们的蔑视,遭到管辖着你的人们的无理指责和不公正的非难。

关于我那几个学生的种种讨厌之处以及教师重任给我带来的苦恼,我所列举的连半数都不够,因为我担心过分打搅读者会使他们失去耐心,也许我已经让读者不耐烦了吧。但是,我写上述篇章的目的并不是提供娱乐,而是想使那些也许会与此有关的人们从中获益:毫无疑问,对上述篇章不感兴趣的人自然会匆匆一瞥,把这些地方略过,也许还会责备作者太罗唆了。但是,如果某位家长从中得到了某种有益的启示,或者某位不幸的女家庭教师由此而稍稍获益,我的一片苦心就算没有白费。

为了叙事的方便和清晰,我逐个地描述我的几名学生,并研讨他们各自的品性,但是这种叙事方式不能使人充分了解他们三个合在一起所造成的困扰。事实上,他们三个确是合起伙来存心“要调皮捣蛋,要戏弄格雷小姐,要惹她生气。”

在这种情况下,我有时会突然想到:“要是他们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不知会怎样?”我所指的当然是家中的亲人们。一想到他们会怎样心疼我,我不禁心疼起自己来了——这一想法如此强烈,使我实在难以强忍住眼泪。但是,我还是忍住了,直到那几个折磨人的小家伙跑去吃点心或上床睡觉——我盼望的唯一解救之道——,我享有独处的福祉时,我才能放纵自己,无所顾忌地尽情哭泣。但是,这是我脆弱的地方,我并不时常沉溺其间:我的工作太多,空闲时间太宝贵了,不允许我把很多时间用于无益的悲伤。

我特别记得一月份我刚从家回来后不久的一个暴风雪大作的下午。孩子们吃完午饭都上楼来了,他们大声宣布要“调皮捣蛋”了;尽管我为劝说他们放弃这一打算而累得舌敝唇焦,嗓子嘶哑,但是他们还是把决心化作了行动。我把汤姆拽到墙角,让他站着,对他说,除非他完成指定的功课,否则他不得离开。正在这时候,范妮已经把我的编结用品包拿在手里,乱掏里面的东西,还往里面啐唾沫。我让她放下,她当然不听。汤姆大喊一声,“范妮,烧掉它!”这个命令她立刻就照办了。我匆忙过去把它从壁炉里抢救出来,汤姆却乘机逃出了门口。“玛丽·安,把她的小桌子从窗口扔出去!”他喊道。我那张极有用的桌子里放着我的信件、纸张、小笔现金和全部值钱的东西,眼看就要从三层楼窗口扔下去了,我飞奔着前去抢救。这时,汤姆已出了房间,正往楼下冲去,范妮跟在他后面。我安放好桌子,就跟下楼去想逮住他们,玛丽·安跳跳蹦蹦地也跟着下了楼。他们三个都从我身边逃走,出了房子,逃进了花园。他们跳进雪地里,兴高采烈地大声尖叫。

我该怎么办?要是我跟在他们身后,也许一个都逮不住,反而会把他们赶到雪地深处去。要是我不追赶他们,怎么能把他们弄进屋子里去呢?假如他们的父母听到孩子们的声音,看到他们连帽子、手套都不戴,靴子都不穿就在又厚又软的雪地里胡闹,会对我怎么想呢?正当我极其尴尬地站在门外,想用严厉的目光、愤怒的语言吓唬他们,让他们听话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用刺耳的声音喊道:

“格雷小姐!真让人没法相信!见鬼,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先生,我没法让他们进屋去,”我说时转过脸去,看见了布罗姆菲尔德先生。他头发直竖,两只浅蓝色的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来。

“我坚持要他们进屋去!”他大声说着走近来,样子十分凶猛。

“那么,对不起,先生,你得亲自叫他们,因为他们不听我的话,”我回答,一边向后退去。

“快进屋,你们这些肮脏的小家伙;不然的话我就要用马鞭子一人抽一顿!”他咆哮道,孩子们立刻服从了,“你看见了吧!只要一句话他们就进去了!”

“是的,只要你说话。”

“这就怪了,你负责照管他们,可是你管不好,只会管成这样!……得了,他们进去了,脚上沾泥带雪的,这么脏就上楼了!你得跟他们上去,把他们收拾得体面一些,天晓得!”

那时,这位绅士的母亲住在这里,我上楼经过客厅门口时,有幸听到老太太激昂慷慨地在对她儿媳妇大声说话,大致是这么个意思(我只能听清楚她特别强调的那几句):

“天呐……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千真万确……!亲爱的,你觉得她合适吗?相信我的话吧……”

我听到的就这些,但这也就够了。

布罗姆菲尔德老太太以前总是对我很关心,很有礼貌;在此之前,我一向把她看成一位和蔼、好心、爱聊天的老太太。她常常会来到我身边,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对我说话,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双手指指划划,眼睛一眨一眨;用这些动作表情达意正是某种类型的老妇人的习惯,只是我从未见过别人把这种特殊的癖性表现得如此充分。她甚至会为孩子们给我造成的麻烦对我表示同情。有时,她充满含义地点点头,挤挤眼,用吞吞吐吐的语言向我表示这样的意思:她知道孩子们的妈妈限制我的权力,而且她自己又不肯运用母亲的权威给我以支持,这种做法是不明智的。我并不十分欣赏人们用这种方式表示不同意见,因此一般说来我并不接受她的表态,只当是不懂她有什么言外之意。我至多也不过默认:如果情况不这样,我的任务就不会这么困难,我能把学生们指导和教育得更好。但是,现在我就得加倍小心了。迄今为止,尽管我已看出这位老太太的缺点(其中之一是爱把自己说得尽善尽美),我以前总抱着善良的愿望原谅她的缺点,相信她可能真的具有她所说的种种美德,甚至连她没说到的我也宁愿其有。多年来,人们之间的善意一向是我生活中的养料,近来却完全得不到了,因此,当生活中出现一丝类似善意的东西,我都会怀着感激的心情愉快地欢迎它。我对这位老太太产生了温暖的感情,我喜欢她到我跟前来,她离开时,我还感到惋惜,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现在,我经过客厅时,有幸(或不幸)听到的几句话彻底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现在我把她看透了,她虚伪,不真诚,是个拍马屁的人,是个刺探我一言一行的间谍。毫无疑问,为我的利益考虑,我以后最好仍以过去那种愉快的微笑和恭敬而亲切的态度与她交往。但是,我这个人是想装假也装不出来的:既然内心的感情变了,外在的表现就不能不变。我变得如此冷淡和有戒心,她不会看不出来。果然她不久就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她的态度也变了:亲切的点头变成僵硬的颔首,宽厚的微笑换作戈尔戈式的怒目而视;她那轻松愉快的饶舌不再以我为听众,而是转到“亲爱的孩子们”身上去了。她对孩子们的夸奖、纵容达到比他们的母亲更为荒唐的地步。

我承认,我对这一变化感到忧虑:我担心她的不快会带来种种后果,甚至还作出一定的努力试图恢复我失去的阵地——我取得的效果显然比预期的要好。有一次,我只是以一般的有礼貌的态度问候她的咳嗽好了没有,她那张本来拉长的脸顿时就松弛下来,化作微笑,并把有关她的咳嗽以及其他疾病的详细历史说给我听,接着又讲述她对上帝的虔诚和顺从,说话时用的还是她习惯的那种夸张的语气和雄辩的姿态,简直非笔墨所能形容。

“但是,亲爱的,我们大家都有一种医治的办法,那就是顺从,”(她仰一下头)“顺从上帝的意志!”(双手举起,目光朝上)“这样的态度支持我通过了一切考验,将来还会支持我。”(一连串的点头)“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说这样的话,”(摇头)“但是,格雷小姐,我是一名虔诚的信徒!”(脑袋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又往上仰)“感谢上帝,我一向是这样的,”(又点一下头)“并为此而自豪!”(作出一个夸张的拍手姿势,又摇摇头)在离去之前,她引了几段《圣经》,有的经文引错了,有的文不对题。接着,她又发表了几句表示虔诚的感叹的话,即使那几句话本身并不错,但她说话的特殊姿态非常滑稽可笑,我简直不愿重复了。她带着极为满意的心情——至少她自我感觉极好——仰一仰那颗大脑袋,就离开了我,使我不由地这样想:她的性格与其说是邪恶,还不如说是颇为软弱。

当她再一次来到威尔伍德大厦时,我甚至还对她说:看到她身体这么好,我很高兴。这话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她把这些表示礼貌的话当成是对她的阿谀奉承,她的面部表情顿时开朗起来。从那时起,她变得又宽厚又慈祥,好得不能再好了——至少外表上装得很像。根据我现在对她的了解以及从孩子们口中听到的情况,我知道,我只要在每个适当的场合说一句恭维的话,就能博得她热烈的友情,但是这种做法与我为人的原则相违背。由于我没有这样做,不久我又失去了这位反复无常的老太太的欢心,我相信她还常在暗中诋毁我。

她在儿媳妇面前说我的坏话不会对我产生多么严重的影响,因为她俩之间并无好感——这主要表现在她常在背后用恶毒的语言诋毁她的儿媳妇,而她的儿媳妇对她的态度也过于冷淡,只是大面上还过得去而已。任凭老太太如何乞怜、讨好,也不能融化太太在她俩之间设置的那一道冰墙。老太太在处理与儿子的关系方面比较成功:只要她能抚慰儿子的暴躁脾气,注意不用粗暴的语言刺激他,那么儿子对她想说的一切话都愿意听。我有理由相信,她处心积虑地加深了他对我所抱的偏见。她可能会对他说:教师可耻地玩忽职守,就是他的妻子也没有尽到她应尽的责任,因此他必须亲自照管孩子们,否则的话,他们都会变坏的。

在这些话的怂恿下,他常常会不嫌麻烦地从窗口看着孩子们做游戏,有时还会尾随在他们身后穿过庭园。当他们在那口不准接近的水井旁玩水,在马厩与车夫谈话,或是在附近污秽的农家场院玩得兴高采烈而我因劝说无效正一筹莫展地站在一旁时,他常常会突然出现在孩子的身旁。同样,还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孩子们正在吃饭,桌上、身上都泼上了牛奶,还把手指伸进自己和别人的大奶杯里去,或像几只小老虎似地在抢食,这时,他的脑袋会出其不意地伸进教室。要是我当时一言不发,我就是在纵容孩子们的越轨行动;要是我恰好在为维持秩序而竭力呼喊(这是通常的情况),那就是行为过于粗暴,我说话的声气和语言都给女孩们立下了坏榜样。

我记得春天的一个下午,因为下雨,他们不能到户外去活动。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他们的功课都做好了,但还不想下楼去纠缠他们的父母——他们喜欢下楼使我很生气,但是在下雨天气我实在禁止不住,因为他们觉得楼下新鲜、有趣,尤其是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尽管他们的母亲嘱咐过我别让孩子们离开教室,但真要是离开了,她也不会责骂,也不愿劳神亲自把他们送回来。但是,那一天孩子们似乎喜欢待在教室里,更奇妙的是,他们似乎愿意一起玩而不要我陪着他们玩,他们也不互相争吵。他们的消遣方式有点莫名其妙:三个人一起蹲在靠近窗口的地板上,玩一堆已经破损的玩具和一大批鸟蛋——其实是蛋壳,因为里面的蛋黄、蛋白幸好已被抽掉了。他们把蛋壳砸成碎片,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们的目的何在,但是,只要他们能安静一会儿,不捣乱,我也就不管了。我享受到难得的宁静,就坐在壁炉前给玛丽·安的玩具娃娃缝一件外套。那活儿只留下不多几针了,我想缝完后就开始给母亲写信。突然,教室门开了。布罗姆菲尔德先生那颗黑黝黝的脑袋正在往屋里张望。

“这儿很安静嘛!你们在干什么?”他说,“至少今天还没有惹麻烦呢,”我想。但是,他的看法和我大不相同。他走近窗口,看到了孩子们的游戏,就生气地喊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汤姆说:“我们在砸碎蛋壳,爸爸!”

“你们这些小鬼怎么敢把这里弄成一团糟?你们难道没看见,你们干的讨厌事会把地毯给毁了吗?”(这是一条极普通的棕色粗毛地毯)“格雷小姐,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知道,先生。”

“你知道?”

“是的。”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你竟会坐在那里随他们玩去,连一句责备的话都不说!”

“我觉得他们也没惹什么麻烦。”

“还说没惹麻烦!看看那儿吧!只要看看那条地毯就明白了——在一个基督徒家庭里,以前难道发生过这样的事?难怪你的教室连猪圈都不如——难怪你的学生比一窝小猪更糟!——难怪——噢!我得说,这件事实在使我忍无可忍了!”说完这句话,他走出教室,砰地一声关上门,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这件事也使我忍无可忍了!”我低声说,一边站起身来,抓起拨火棍一次又一次地往炉火中扎去,以平时罕见的猛劲搅动着余烬,表面看来我是在添火,其实是藉此压抑胸中的怒火。

此后,布罗姆菲尔德先生频频前来巡视,看教室是否整洁。由于孩子们总爱往地上乱丢东西,地板上有玩具的碎片、木棍、石头、树枝、树叶和其它垃圾,我无法禁止他们把这些东西拿进教室来,也无法让他们一一拣起,仆人们也不愿“跟在他们身后打扫”,我只得花去一大部分宝贵的业余时间,跪在地板上,煞费苦心地把房间整理干净。有一次我对他们说:除非他们把扔在地毯上的杂物统统收拾干净,否则就不许他们吃晚饭。范妮拣起一定数量就可以了,玛丽·安要拣起范妮的两倍,她们留下多少都要由汤姆拣起来。说来也怪,两个女孩把她们该干的活都干了,但是汤姆却暴怒起来,他擂桌子,把面包、牛奶扔在地板上,揍他的两个妹妹,把盛煤的桶一脚踢翻,洒得满地都是煤,把桌子、椅子全都推倒,看来他想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弄成“道格拉斯肉泥烂酱”。我抓住了他,并派玛丽·安去把她的妈妈找来。尽管他对我又踢又打,不停地叫嚷、咒骂,但我还是把他抓得牢牢的,直到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到来。

“这孩子怎么啦?”她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她解释清楚,但她只是叫保姆来收拾房间,并亲自把汤姆领去吃晚饭了。

“你瞧,”汤姆洋洋得意地说,他的目光从食物上方望过来,嘴里塞得满满的,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瞧着吧,格雷小姐!你瞧见了吧?我不听你的话照样吃上饭了,地上的东西我一件也没有拣。”

这座房子里唯一真正同情我的是那位保姆,因为她以前也曾受过同样的折磨,尽管程度要轻些。教育孩子的工作不归她管,因此她对孩子们的行为不必负过多的责任。

“哎哟,格雷小姐!”她会这样说,“孩子们让你遇上麻烦了!”

“是这样的,贝蒂,我敢说,你准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怎么能不知道!不过我可不像你似的真为他们生气。你知道,有时我给他们一巴掌,有时我用鞭子好好地抽他们一顿——那些小东西——大伙儿都说,对付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不过我为了这个砸了饭碗。”

“真的吗,贝蒂?我只听说你准备离开。”

“唉,上帝保佑你,是真的!太太已经通知我了,三个星期后离开。圣诞节以前她就对我说过,要是我再揍他们,就辞退我,可是我就得揍他们。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干的,因为玛丽·安小姐比她两个妹妹要坏上一倍还多!”

正文 第五章 舅舅

除老太太以外,这个家庭还有一位亲戚的来访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烦恼,他就是“罗伯逊舅舅”,布罗姆菲尔德太太的弟弟。他是个傲慢的家伙,个子很高,有像他姐姐一样的黑头发、黄脸皮,他那高高的鼻子像是对全世界的人都鄙夷不屑,他那小小的灰眼睛时常半睁半闭着,目光中掺杂着真正的愚蠢和装出来的睥睨一切的神气。他的体格粗壮、结实,但他想办法把腰箍得紧紧的,那束小的腰身加上不自然的僵硬体态显示出这位傲慢的、男子气十足的藐视女性者罗伯逊先生并没有摆脱使用女子紧身褡的纨绔习气。他几乎从不纡尊降贵地和我打招呼,难得有几次屈高就下时,语气、态度里都带着某种盛气凌人的蛮横劲头,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位有教养的绅士,可是事实上我却可以据此作出相反的结论。但是,我对他的到来感到恶心主要还不是为了这个,我厌恶他的主要原因是他对孩子们施加的坏影响。他鼓励孩子们一切恶劣的倾向,只要短短几分钟,他就能使我花数月艰巨努力在孩子们身上培养起来的一点点微小进步都化为乌有。

他难得放下架子注意一下范妮和小哈丽特,但是玛丽·安似乎很得他的宠爱。他不断鼓励她故意弄姿作态(而我则一向竭尽全力打破她的这一恶劣倾向),老是夸奖她的脸长得漂亮,把关于她如何如何美貌的种种自高自大的想法灌输到她的头脑中去(而我则一向教导她说,外貌美比起心灵和风度美来简直轻如烟尘)。我从未见过一个孩子会对他人的谄媚、奉承敏感到如此程度。对于她或她哥哥的错误,他或是真的加以称赞,或是用哈哈大笑的方式给予鼓励:人们往往不懂得,在孩子们犯错误时,你若对他大笑,或把孩子们真正的朋友竭力教导他们要严肃地加以憎恶的事当成一桩有趣的玩笑会对孩子有多大的危害。

尽管还不能说他是个十足的酒鬼,但罗伯逊先生确有大量吞食果子酒的习惯,偶尔还津津有味地喝一杯掺水白兰地。他竭力教外甥摹仿他的榜样也喝酒,还使他相信:喝果子酒和烈性酒越多,越爱喝,就越是勇敢,越有男子气,越是比他的妹妹们优越。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对此没多少反对的话可说,因为他最爱的饮料就是掺水杜松子酒,虽然喝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但每天喝的量都很大——我认为,他脸色憔悴、性情暴躁,主要应归咎于他的这一嗜好。

罗伯逊先生还对汤姆爱虐待小动物的恶劣倾向大加鼓励,不但口头训导,还以身作则。他常到他姐夫的猎场来追踪、狩猎,来时总带着他那几只爱犬。他对狗十分凶残;我尽管很穷,只要能看见那群狗里有一只能咬他一口,我随时愿意拿出一枚金币来,当然这还要以那只狗不受惩罚为条件。有时,他在踌躇满志时会和孩子们一起去掏鸟窝,这是我最憎恶、最气愤的一件事。关于这种游戏的邪恶性质,我自认为经过我不断耐心的教育,已经使他们开始懂得一些了。我希望到一定时候就能使他们树立起一般的正义和人道的观念。但是,只要罗伯逊舅舅和他们掏十分钟鸟窝,或者在提到他们以前的野蛮行为时哈哈一笑,就足以在顷刻之间把我煞费苦心的说理和劝导所取得的成果全部摧毁。幸亏那年春天他们掏到的都是空鸟窝,或者只有鸟蛋——因为他们没有耐心等小鸟孵出来。只有一次是例外。那一次,汤姆跟舅舅到附近的大农场去了,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窝还没长毛的小鸟兴高采烈地跑进花园。玛丽·安和范妮刚由我领着来到那里,见了他的战利品非常羡慕,跑上前去各自向他要一只。“不,一只也不给!”汤姆喊道,“这些小鸟都是我的:罗伯逊舅舅给我的——一、二、三、四、五——你们连摸都不许摸!不,一只也不给,绝对不给!”他得意洋洋地接着说,一面叉开两腿,把鸟窝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他的双手插进裤子兜里,身子前倾,扭动脸部的肌肉,做出各种怪模样来,以此表达他那欣喜若狂的心情。

“不过你们可以看我把它们身上的东西撕个干净。听我说,我一定要狠治它们!现在不动手才怪。啊呀!这个窝里的东西实在好玩极了。”

“不过,汤姆,”我说,“我不许你折磨这些小鸟,你要么立刻把它们弄死,要么把它们送回原处,老鸟还能继续喂它们的。”

“但是你不知道它们原先待的地方,小姐。那地方只有我和罗伯逊舅舅知道。”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亲自动手杀死它们——尽管我很不愿意这样做。”

“你不敢。你一定不敢!因为你知道这样做,爸爸、妈妈,还有罗伯逊舅舅会生气的。哈,哈!小姐,我把你难住了吧。”

“只要我认为正确的事,我就会做,不用和任何人商量。如果这样做了,你的爸爸、妈妈会不赞成,我会因为冒犯了他们而感到遗憾;至于说罗伯逊舅舅的意见,那对我当然不起任何作用”

我在责任感的驱使下说出了这样的话,也不顾自己对小鸟的不忍之心会惹起主人们的愤怒,我把园丁支起来当鼠夹用的那块大石板拿了起来,又白费唇舌地向那位小暴君劝说了一遍,要他把小鸟送回去,还问他准备怎样处置它们。他怀着极其兴奋的残忍心情向我列举了一大串折磨它们的办法;趁他说得热闹,我一撒手,石板落在他打算残害的牺牲品身上,把它们压扁了。这一大胆的过激行为引起他高声的呐喊和可怕的咒骂。罗伯逊舅舅背着猎枪正沿着小道往前走来,他停住脚步正准备踢他的狗。汤姆飞快地向他跑去,嘴里赌着咒,说是他要让舅舅别踢那只名叫朱诺的狗,而来踢我。看到外甥愤激成这个样子,听到他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恶毒无礼的咒骂,罗伯逊先生用枪支着身子,放声大笑起来。“好了,你是个好样的!”他大声夸奖着,拿起枪往屋子走去,“见鬼,这孩子还真有种。他妈的,我还真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小恶棍。他早已不服娘儿们管啦。天呐!他公然反抗妈妈、奶奶、女教师和所有的女人!哈,哈,哈!没关系的,汤姆,明天我再给你找一窝。”

“罗伯逊先生,如果你再找,我照样把它们杀死。”

“哼!”他回了我一声,还承蒙他瞪了我一眼——但是,与他的估计恰恰相反,我在他的瞪视下毫不畏缩——于是,他带着极端蔑视的神气转过身子,高视阔步地进屋去了。汤姆跟在他后面,去报告他的母亲。这位太太从来对任何问题都是不大说话的,可是,当她见到我时,她的面部表情和行动举止显得加倍阴沉和冷淡。随便谈过几句天气以后,她说,“我感到遗憾,格雷小姐,你竟然觉得有必要干涉布罗姆菲尔德少爷的娱乐活动。你毁了那些鸟,使他非常不高兴。”

“在布罗姆菲尔德少爷把伤害有知觉的小生灵当作娱乐的时候,”我回答,“我认为加以干涉正是我的责任。”

“你好像忘记了,”她沉着地说,“一切动物都是为了给我们人类以方便才创造出来的。”

我认为这种学说很可疑,但是我只是回答说,“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没有权利靠折磨它们来取乐。”

“我想,”她说,“一个孩子的乐趣总不能和没有灵魂的禽畜的苦乐等量齐观吧。”

“但是,为孩子本身着想,我们也不应该鼓励他去从事这样的娱乐活动呀,”我回答时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想补救一下在我身上罕见的执拗态度,“‘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

“噢!那当然;但那是指的我们人类相互之间的事。”

“‘怜恤人的人也怜恤他的牲畜’。”我斗胆又补充了一句。

“我看你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怜恤来,”她回答时发出短短一声冷笑,“用这么可怕的方式把那些可怜的小鸟都杀死了。你仅仅为了一个怪念头就让那亲爱的孩子伤心到这个地步。”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再说下去的好。这是我和布罗姆菲尔德太太之间前所未有的一次最接近于吵架的对话,也是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和她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然而,到威尔伍德来访问的客人中,使我烦恼的不仅是罗伯逊先生和布罗姆菲尔德老太太两人而已。每一个来访者都或多或少地打搅了我,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对我简慢失礼(尽管我确实感到他们这方面的表现既奇怪又令人不快),而是因为主人虽然一再要我阻止学生们与客人们接近,但是我实在无法做到。汤姆就想要和他们谈话,玛丽·安就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俩一点都不怕难为情,甚至连普通的礼貌都不懂。他们会很不得体地大声打断大人们的谈话,用无礼的问题戏弄他们,粗暴地扭住绅士们的衣领。不用别人请,他们就会爬到客人的腿上去,吊住客人的肩膀,掏人家的口袋。他们拽住女士们的长礼服,弄乱她们的头发和领子,还纠缠不休地向她们索取小件饰物。

布罗姆菲尔德太太对于这一切只是感到吃惊和恼怒,但她没有意识到应该亲自出来制止,她希望由我来这么做。但是,我怎么能做得到呢——那些衣冠楚楚、面孔陌生的客人为了讨好其父母,还一个劲儿地恭维他们、纵容他们呢——我这么一个衣着朴素、相貌平常、说话诚实的人怎能抵制得了他们的影响呢?我身上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使劲逗他们乐,尽量把他们吸引到我身边来。我竭力行使我仅有的一点点权威,甚至运用我敢于运用的严厉措施,企图阻止他们继续骚扰客人。我责备他们的行为不成体统,要他们为此而感到羞耻,以后决不能重犯了。可是,他们不知羞耻为何物,我的权威缺乏他们真正害怕的人的支持,只能遭到他们的嘲笑,至于说到想激起他们的善意和感情,他们或是根本没有心,或是他们的心被看得牢牢的,藏得严严的,以致于我竭尽全力也找不到与他们的心贴近的途径。

但是,我在这个地方的考验很快就结束了——比我预料或希望的更快。五月末的一个美好的傍晚,我正在为假期的临近而高兴,并为管教的学生终于有所进步而暗自庆幸(至少在功课方面如此,因为我确实逐渐往他们脑子里灌输进去一点东西,我终于使他们懂事些了——仅仅是一小点——,知道要按时做完功课,这样才能留下时间玩,不要整天为此而无端地折磨我,也折磨他们自己),布罗姆菲尔德太太把我叫去,以冷静的口气通知我:施洗约翰节以后,就不用我了。她向我保证说,我的性格和总的品行都无可指摘,但是,我来了以后,孩子们几乎没有多大进步,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和她都认为,他们有责任要找到另外一种教育孩子的办法。虽然这些孩子在能力方面远远超过大多数同龄儿童,但是在造诣方面肯定不如人家:他们缺乏教养,野性难驯。她把造成这一切的责任都推在我的身上,说我不够坚定,不够努力,也没能始终不渝地关怀他们。

毫不动摇的坚定、充满奉献精神的努力、不知疲倦的恒心和始终不渝的关怀正是我暗暗引以自豪的为人师表的资格,我本希望凭藉这种精神,总有一天能克服一切困难,并最后取得成功。我想说几句替自己辩解的话,但是真开口时,我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为了不流露内心的感情,不让早就聚在眼眶里的泪水滚滚地往下流,我决意默不作声,像个自认有罪的被告一样忍受这一切。

就这样,我被解雇了,就这样,我要回家了。哎哟!他们会对我作何感想呢?我说了这么多的大话,终于没有能力保住我的工作,甚至连一年都不到。我当三个小孩子的家庭教师,我的亲姑妈还曾断言过他们的母亲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呢!这次失败掂出了我的分量,证明我不够格,我就不用指望他们还会让我再试验一次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尽管我恼怒、心烦、失望,尽管我更深地认识到家庭的可爱和可贵,但我的冒险精神并没有消沉,我不愿放弃我的努力。我知道,天下的家长不能都像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和布罗姆菲尔德太太那样,我敢肯定,天下的孩子也不能都像他俩的孩子似的。下一家肯定不同,任何改变都会比那里好些。我已在逆境中得到锻炼,从经验中受到教育,我渴望能在亲人们的眼中恢复我失去的信誉,他们对我的评价比整个世界对我的判断更加重要。

正文 第六章 又回到牧师住宅

我在家度过了几个月平静的生活,从容地享受被剥夺很久的自由、休憩和真正的亲情。我认真读书,把在威尔伍德滞留期间荒疏的学业补上,并积累新的知识,留待他日之用。我父亲的健康状况仍很不稳定,但也不比上次见面时坏多少。我高兴的是,我的归来能给他带来欢乐,我还为他唱他喜爱的歌曲,使他快慰。

亲人们谁也没有因我的失败而看轻我,或者说我最好还是接受他们的忠告乖乖地呆在家里。他们都因我的归来而高兴,对我比以往更加关心、体贴,想以此补偿我所经受的痛苦。但是,对于我高兴地挣来又小心地攒下并想和他们分享的那笔钱,他们却连一个先令都不肯动用。由于处处厉行节约,家里的债务几乎都已还清。玛丽的绘画事业很成功,但是父亲也坚持要她把辛勤劳动的所得全都留给自己。他引导我们,除去购买简朴的衣着和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外,把全部余款都存入储蓄银行。他说,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很快就得全靠这些钱生活了,因为他预感到他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已经不长了,他逝世以后,母亲和我们将会怎样?只有上帝知道。

亲爱的爸爸!如果他不是因为担心我们在他死后会受苦而过于忧虑,我相信那可怕的结局也不会如此迅速地到来。如果母亲能做得到的话,她是决不会允许他多想这件事的。

“啊,理查德!”有一次她对他说,“只要你能把这些忧郁的想法从心里排除出去,你就会和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活得一样长;至少你能活到看见她们姐妹俩结婚,你高高兴兴地当上外公,身边有一个心情开朗的老太太与你作伴。”

母亲大笑起来,父亲也跟着她笑。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化为一声令人沮丧的慨叹。

“她俩结婚——不名一文,有多可怜!”他说,“我不知道有谁会娶她们!”

“为什么没有?有人会因为能娶她们而感谢上帝的。你娶我的时候,我不是照样不名一文吗?而你因为能得到我而心满意足,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说的。不过,无论她们结婚不结婚,我们都能想出上千种体面的方法来养活我们自己。我不懂,理查德,你怎么总想着万一你死了我们会受贫穷而大伤脑筋,好像贫穷比起我们失去你的大灾难来更值得一提似的。你明明知道,失去你的痛苦会把一切其它痛苦统统吞没。你应当尽力使我们免除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愉快的心情来保持身体的健康。”

“我懂,艾丽丝,我不该这样自寻烦恼,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只好容忍我了。”

“要是我能改变你的脾气,我就不会容忍你了,”我母亲回答。她的话虽然严厉,然而那充满挚爱的语气和愉快的微笑把严厉的意味化解了,使我的父亲重新露出了微笑——而且不是他平时那种倏忽一现的苦笑。

“妈妈,”我一找到单独和她谈话的机会就对她说,“我的钱很少,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如果我能多挣一些,就能减轻爸爸的忧虑,至少能减轻他为之忧虑的一个理由。我不能像玛丽一样画画,我最好还是在外面再找一份工作。”

“阿格尼丝,你真的还想试试?”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唉,亲爱的,我想你已经受够了苦。”

“我知道,”我说,“天下的人不能都象布罗姆菲尔德先生和布罗姆菲尔德太太一样……”

“有人比他们更坏,”我母亲打断了我的话。

“不过,我想这种人不会很多,”我回答,“我能肯定,天下的孩子不都和他们的孩子一样,因为我和玛丽就不像他们。我们总是按照你们大人的话去做的,难道不是吗?”

“大致上是这样,不过,我可没有宠坏你们,你们毕竟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安琪儿:玛丽虽然文静但很固执,你的脾气也不太好;不过总的说来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自己有时候爱生气,有时候我还乐意看到那帮孩子生气,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更好地了解他们了。但是他们是从来不会生气的,你没法刺痛他们、伤他们的感情、使他们懂得什么是羞愧。因为,除非他们坏脾气大发作,你平时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他们感到不高兴。”

“算啦,假如他们不会生气,那就不是他们的过错了:你不能指望石头能象粘土一样柔韧。”

“是的,不过和这种不能动之以情的不可思议的小东西一起生活总是非常不愉快的事。你没法爱他们;假如你爱他们,你的爱会整个儿地遭到抛弃:他们既不会回报,也不会珍惜和理解你的爱。但是,即使我还会碰上这样一个家庭,看来这不大可能,我已经有了这一整套经验作为出发点,下一次我就能干得好一些。我说这个开场白的全部目的就是让我再试一次。”

“好吧,我的女儿,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认输的,我对这一点很高兴。但是,我要对你说,你比第一次离家时瘦得多,脸色苍白得多,我们都不能让你为了给自己或别人攒钱而拖垮了身体。”

“玛丽也对我说过我身体的变化,对于这个,我没有多少可以怀疑的,因为在那段日子里,我整天都处在持续不断的激动和忧虑的状态下,但是我决心下一次要冷静地处理问题。”

经过进一步的讨论,我的母亲又一次答应帮助我,只要我肯耐心地等待。我请求她选择最适当的时间、以最适当的方式把这件事向父亲透露,我从不怀疑她有获得父亲首肯的能力。与此同时,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搜索报纸上的广告栏目,对每一条我认为合适的“招聘女家庭教师”的广告都寄去了应聘信。但是,我必须把我写的一切应聘信以及可能得到的答复都交给母亲过目。使我懊恼的是,她让我一个又一个地放弃了可能获得的工作机会:这些家庭社会地位太低,那些家庭要求太苛刻,另外一些家庭给的薪金又太菲薄。

“你的才能不是每一位穷牧师的女儿都能具备的,阿格尼丝,”她会这样说,“你不能把这些撇开。记住,你答应过要有耐心:你没有必要性急,你有的是时间,今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最后她劝我自己在报纸上刊登一则求职启事,说明自己具备的资格:

“音乐、歌唱、绘画、法文、拉丁文和德文,”她说,“加在一起就相当可观了。很多家庭都会乐意聘请一位能教这么多科目的教师。这一次你要试一试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社会地位比较高的家庭——真正有教养的绅士家庭,因为这样的家庭很可能会比那些以财富骄人的生意人和傲慢的暴发户待你好些,能给你应有的尊重和关心。我曾经结识过几个比较高级的家庭,他们对待女家庭教师如同亲人。当然,我得承认,其中有些家庭也像别的家庭一样傲慢和刻薄,因为,不论哪个阶级里都有好人和坏人。”

我的启事很快就拟好了,并且寄送出去。有两个家庭来信表示愿意聘请我,其中一家愿出年薪五十镑,这个数额是我母亲替我定下的。我犹豫起来,因为我担心那家的孩子年龄偏大,他们的家长即使不想请一位比我更有造诣的教师,也会愿意要一位比我更起眼。更老练的教师。但是,母亲劝我不要因此而放弃这个机会。她说,只要我丢掉畏难情绪,增加一分自信,我就会干得很出色的。我只要向他们真诚、坦白地阐明自己的造诣和资格,提出我想要的条件,等待他们的答复就是了。我敢于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请他们允许我在施洗约翰节到圣诞节之间享受两个月的年度探亲假。那位尚未结识的夫人在复信中对这一要求并无异议,并在信中说,她深信我的造诣能令她满意,然而,她聘请教师时首先考虑的并不是这些,因为她家住在O地附近,她能请到任何学科的专家学者,但是,她认为,除了品德方面无懈可击外,最重要的条件是性格温柔而开朗,具有热心助人的精神。

我母亲很不喜欢来信中的这些话,并提出许多反对的理由,要我拒绝这份工作。我姐姐也强烈地支持母亲的意见,但是我不愿意再次受阻,她俩的意见我一概不接受。我首先获得了不久前才得知此事的父亲的同意,于是我给这位尚未谋面的家长写了一封礼貌周全的正式书信,随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

协议规定:我将于一月份的最后一天走上新的岗位,我将进入O地附近的霍顿宅邸,当默里先生府上的家庭教师。那里离我们的村庄有七十英里之遥。对我说来,这距离远得令人生畏,因为我在世上逗留的二十年间还从未到过离家二十英里远的地方呢,再加上与我相识的人们对那个家庭以及在那一带居住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无所知。但是,这倒更增加了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如今我已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以前非常使我压抑的那种mauvaise e心理。想到即将步入一个陌生地区,独自在那里的陌生居民中开辟出一条成功之路,心里就欣喜而激动。我自负地认为,我就要去见识世面了。默里先生的宅邸靠近一座大城镇,那里不是那种人人孜孜于利的工业区。据我所知,默里先生的社会地位像是比布罗姆菲尔德先生高,无疑属于我母亲说过的那种真正有教养的绅士,他会把他聘请的女家庭教师当作有身份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而给予应有的尊敬,把她当作孩子们的导师而不是一名上等仆人而已。这一回,我的学生年龄大些,一定会比上次的学生更懂道理、更可造就,而不会让我那么伤脑筋了。我不必把他们老是拘在教室里,也不用老是为他们操心劳神、一刻不停地监视他们。最后,我的希望中掺进了对于某种光明未来的憧憬,它和照管孩子以及女家庭教师的责任很少联系,甚至完全无关。因此,读者们会明白,我没有资格自命为一位怀抱着一片孝心的自我牺牲者,仅仅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为使父母能生活得安逸无虞——才牺牲我的宁静和自由,出去挣钱的。当然,在我的计划中,如何使我父亲生活安适以及如何将来供养我的母亲仍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而且五十英镑在我看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必须要有与我的身份相称的像样的衣服;我看将来我得把衣服送出去洗,我每年得付霍顿与我家之间来回各两次的旅费。但是,只要厉行节约,这些花费有二十英镑或者更多一些就足够了,那么,每年可省下三十英镑或者少一些的钱存入银行:这将对我家的积蓄作出可贵的贡献!啊,我无论如何必须努力保住这个位置!这不仅是为了我在亲人们心目中的信誉,而且我在那里待下去也是对他们作出的实实在在的贡献。

正文 第七章 霍顿宅邸

一月三十一日风雪交加,天气很坏。北风劲吹,不断将雪片吹落在地,或在空中盘旋。亲人们都劝我把出发日期推迟,但我担心在我的事业刚刚开始时就不遵守日期规定会使我的雇主们对我产生偏见,于是我坚持要按约定的日期出发。

为了不让读者看得厌烦,我就不详细描述在那个黑沉沉的冬日早晨离家时的情景了:那充满爱意的话别。去O地的漫漫长途。在旅舍等候马车或火车(当时有些地方已经通火车了)时的孤寂滋味,最后是在O地与默里先生派来的仆人相会,他赶着一辆四轮敞篷马车来接我去霍顿宅邸。我只想说,这场大雪覆盖了道路,给拉车的马匹和火车的蒸汽机都造成了巨大的障碍,因此直到天黑,我离开目的地还有几小时的路程,而且一场令人手足无措的特大暴风雪终于来了,使O地与霍顿宅邸之间的几英里路程显得如此遥远和可怕。我无可奈何地坐在车中,任凭冰冷刺骨的雪钻进面纱、盖满我的下半身,我什么也看不见,真不知那倒霉的马匹和赶车人怎么还能往前赶路。当时马车行进的速度确实很慢,至多也只能说是在辛苦地爬行罢了。我们的马车终于停住了,我听到赶车人在叫门,有人出来拨开插销,铰链吱吱作响,打开的像是花园的两扇大门。接着,马车沿着一条比较平坦的道路前进,我偶尔能识别出黑暗中有一些巨大、灰白的东西在闪烁,我想那是一些被白雪覆盖的树木吧。马车走了一段时间才在一座有巨大落地窗的、气势雄伟的大厦的门廊前重新停下。

我好不容易才从积雪的覆盖下站起身来并下了车,指望着会有亲切、热情的接待,好补偿一天的劳顿和艰辛。一位穿黑衣服的颇有绅士派头的男子开了门,把我领进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厅的天花板上悬着琥珀色的吊灯。他领我穿过大厅,沿着走廊向前,直到他打开后面一个房间的门。他告诉我,这间就是教室。我走进房间,看见两位年轻小姐和两位年轻绅士,我想,他们大概就是我未来的学生。按照礼仪互致问候后,本来正在用一块帆布、一篮子德国毛线做手工活的那位年龄较大的姑娘问我是否想上楼去歇歇。我当然说愿意。

“玛蒂尔达,拿上蜡烛,领她到她的房间去,”她说。

玛蒂尔达身穿短大衣、长裤子,是个身材高大结实、带男子气的十四岁女孩。她耸耸肩,暗暗做了个鬼脸,但还是拿起蜡烛在我前面引路。我们登上房间后面一道又高又陡的两截楼梯,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一间虽小但还算舒适的小房间。她问我是否想喝些茶或咖啡。我本来快要吐出“不”字来了,但是想起当天早晨七点钟以来我还什么东西都没吃,饿得快要晕倒了,就说我想喝杯茶。她说她会吩咐“布朗”的,说完,那位小姐就离我而去。我刚脱掉沉重的湿斗篷、披巾、女帽等物,一位矫揉造作的年轻女人走来告诉我,小姐们想知道,我是想在楼上用茶,还是在教室里用。我以身体疲乏为由,说愿意在楼上用。她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手捧小小的茶具盘走进屋来,把茶盘放在那张当作梳妆台用的五斗橱上。我很有礼貌地向她道谢,并问她明天早晨我该在什么时候起床。

“小姐、少爷八点半用早餐,小姐,”她说,“他们起得虽早,但是在早餐前从不做什么功课,所以我想你过了七点再起床就行。”

我问她,是否可以麻烦她七点钟时来叫我,她答应后就退走了。我饿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总算喝上了一杯茶,吃上了薄薄一小片面包加黄油,于是就在一小堆烧得不旺的炉火前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以舒散心头的郁结。哭过以后,我背了祈祷文,觉得舒坦了,就准备上床睡觉。我发现我的行李一件也没有送上来,就寻找铃在什么地方,但找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这种方便设施的任何迹象。我拿起蜡烛,鼓起勇气,开始摸索着走过那条长走廊,又下了那座深深的楼梯。途中遇见一位穿戴体面的女子,我告诉她我想要什么,说话时心里颇费踌躇,因为我不能十分肯定她是谁。是一名高级女仆吗?或者她竟是默里夫人本人。事实上,她恰好是专管默里夫人梳妆事宜的贴身女侍。她露出一副赐予我特别照顾的神气,答应去叫人把我的行李拿上来。我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忐忑不安地等了好长时间(我很担心她会忘记或忽视自己的承诺,不知道应该继续等下去呢,还是凑合着上床,或者重新下楼)。我终于听到门外的笑语声和走廊里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心里才重新产生了希望。不一会儿,一名样子粗鲁的女仆和另一名男仆终于把行李送来了,他们对我的态度都不够尊重。他们一走,我就关上房门,打开行李;取出几件应用物品后,就躺下休息。躺下时我很觉舒坦,因为我身心都已疲惫不堪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心头涌起一阵异样凄凉的感觉,其中还掺杂着对自己所处环境强烈的新鲜感以及一种不能带来快乐的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我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魔法,被卷上云端,又突然被抛落在一处与以前熟悉的世界迥异的遥远而陌生的土地。或者说,像是一粒蓟草的种子被大风席卷,落在一片不适宜的土壤的某个角落里,它必须在那里躺很久才能生根、发芽(要是能做得到的话),还要从那似乎与它本性极不相宜的地方汲取养料。但是,这些话仍远远不足以恰当地表达我的感觉,凡是未曾经历过像我以前所过的那种与世隔绝的恬静生活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即使有谁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是在巴哈马群岛的纳尔逊港或是在新西兰。和所有熟识的人们之间隔着汪洋大海,识得其中的况味,他也无法想象我当时的感觉。

我不会轻易忘却当我拉开窗帘向外望去,看到那个陌生的世界时的感觉。我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广阔荒野:

我下楼到教室里去。我并不特别热心想见我的学生,尽管对于彼此进一步相识会带来什么仍不乏某种好奇心。我自行决定了一件事,它分明比别的事情都重要,那就是我得从一开始就称他们为小姐和少爷。一家的孩子和与他们相伴的教师之间使用这种所谓讲究礼节的称呼,在我看来,既冷淡又不自然,当孩子的年龄象威尔伍德的那些孩子那么幼小时就尤其如此。可是,即使在那里,我喊布罗姆菲尔德家孩子们的名字也被视为冒昧、失礼的行为。他们的父母对此很计较,为了提醒我,在对我说话时,故意称自己的孩子少爷和小姐。我过了很久才悟出他们暗示的意义,因为这件事整个地给我留下极为荒唐的印象。但是,这一回我决定放聪明些,一开始就注意礼节、礼仪,让这家的任何一个人对我都无可挑剔。事实上,这家的孩子的年龄要大得多,我这么做不会觉得太别扭的。尽管如此,像少爷、小姐这类小小的称呼用语似乎具有惊人的影响力,它会压抑一切无拘无束、推心置腹的友好感情,使本来可能呈现在我们之间的任何一缕热诚、亲切的闪光统统熄灭。

我不能像道格培里<span class="" data-note="道格培里(Dogberry):莎士比亚中的警吏。"></span>似的,我不愿把一切冗长、乏味的事都说出来让读者厌烦。我不打算接下来用我在当天以及第二天的全部发现和活动的细节打搅读者。然而,粗略地描绘一下这个家庭的各个不同成员,大致看一看我在他们之中生活的最初一、两年的情景,读者无疑地会感到这就足够了。

先从一家之主默里先生说起。据说他是一位爱狂啸豪饮、寻欢作乐的乡村绅士,醉心于猎狐活动,在赛马和马医方面技艺高超,此外还是一位热心的、真正会耕作的农夫,一位胃口极好的美食家。对于他,我只能用“据说”,因为,除星期日去教堂以外,我整月整月都见不到他。此外,当我穿过门厅,或在屋子附近的庭园散步时,这位身材高大粗壮、红面颊、红鼻子的绅士偶尔会走过我身旁。在那种场合,只要他和我近得有必要打招呼时,他通常会随便地朝我点一点头,说一声“早上好,格雷小姐”之类简短的礼节性的话。其实,我还常常能够听到远处传来他的大笑声,更常听到他诅咒或辱骂他的男仆、马夫、车夫或其他倒霉的下人的声音。

默里夫人四十岁,是位容貌美丽、精神抖擞的太太,她确实还不需要靠口红或衣服衬垫来增添魅力。她的主要娱乐是,或者说好像是:频频设宴或赴宴以及穿着最时髦的服装。我来这里后,直到第二天上午过了十一点钟才见到她。承蒙她来看我,就像我母亲会迈进厨房去看望一个新来的女仆一样。不,还不如呢!因为女仆一到,我母亲就会立刻去看她,决不会等到第二天;而且母亲和她说话的态度更为亲切和友善,会对她好言安慰,说明她应负责做哪些工作,而这两点默里夫人都没有做到。她只是在跑去指示家里该准备什么饭菜后回房间的途中顺便走进教室里来,对我道一声“早安”。她只是在炉火旁站了两分钟,谈了几句天气和昨天我一路上准是“辛苦了”之类的话。她爱抚着自己最小的孩子——一个十岁男孩——,他刚吃过管家的贮藏室里的什么美味佳肴,正用母亲的睡衣擦嘴、擦手。她对我说,他是个多么可爱的好孩子呀。说完后,她脸上挂着洋洋自得的微笑,就步态优美地走出房间。无疑地她认为到此为止自己已做得够多了,此外,她的屈尊俯就一定已使我受宠若惊了。显然,她的孩子们也持有与她相同的看法,唯有我的见解却大不相同。

在这之后,她还来看过我一两次,当时学生们都不在屋里,她就我所担负的责任对我进行了一番开导。对于女孩子,她似乎只是急于要使她们尽可能获得媚人的外表和可以卖弄的才艺,但在目前的学习过程中又不能使她们感到麻烦和困难。我应当作出相应的努力:要学会尽量使她们得到娱悦并满足她们的要求,要教导她们,使她们的仪态优美、文雅;在教育的过程中要尽量使她们轻松愉快,毫不费力,并且还不能行使我的权威。对于两个男孩子的要求大致与此相同,区别仅在于:并不要求他们具有才艺,为了使他们能接着上学校就读,只要我尽量多往他们脑袋里塞些拉丁文法和伐尔比的《拉丁文选》就行了——所谓的“尽量多”,也以不让他们感到麻烦为限。约翰可能“有些容易激动”,而查尔斯也许有些“胆小或不够开朗”……

“不过,格雷小姐,”她说,“我希望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好性子,自始至终要脾气温和,有耐心,特别在对待亲爱的小查尔斯时更得这样:他特别胆小,特别敏感,谁要是不以最温柔的态度对待他,他是会完全不习惯的。我向你指明这些,你不要介意,因为迄今为止,我发现所有的女家庭教师,即使是其中最好的也一样,在这方面的表现实在太差。她们缺乏那种温柔、恬静的精神气质,正如圣·马太或是别的哪位圣徒所说的,有了它比穿上漂亮的衣装更好——你准知道我想说哪一章节,你是牧师的女儿嘛。我一点都不怀疑,在这方面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样,你一定能使我们满意的。要记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假如有一个孩子做错了事,而你用说服或温言规劝的办法又不行,你可以让其他孩子中的一个跑来告诉我。因为我可以更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话,要是你也这么说话就不合适了。格雷小姐,要尽量使他们快活,我敢肯定你会干得很好的。”

我看得出来,默里夫人对她儿女们的安乐、幸福十分关心,并不断谈论到它,但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我的安乐、幸福,尽管他们住在自己家里,周围都是亲人,而我则孤苦伶仃地置身在陌生人中间。当时我的阅历尚浅,对这种反常行为还未能做到见怪不怪的地步。

我刚来的时候,默里小姐,也就是罗莎莉,大约十六岁,她确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随后的两年间,她的身材发育得更好,她的仪态、举止更增添了优雅,变成一位非同寻常、绝对美丽的姑娘。她那高挑的身材苗条但并不瘦削,体型完美、皮肤细腻、白皙之中还透出一种光艳、健康的红润;浅棕色的、近乎金黄的秀发卷成许多长卷儿;她的眼睛的蓝色虽极浅但清澈、明亮,谁也不会希望将它的颜色加深。她脸上的其余部分长得纤细而不十分端正,当然,也不特别明显。尽管如此,总的说来,你会毫不犹豫地说她是位可爱的姑娘。但是,要是我能像赞美她的身材和脸蛋那样赞美她的精神和气质就好啦。

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揭露。她充满活力,无忧无虑,对于顺着她心意的人,她可以表现得非常令人愉快。我刚来时,她对我冷淡而傲慢,接着又无礼而专横,但是,我俩进一步熟悉以后,她逐渐不再对我故作姿态,后来她终于深深地依恋我了。当然,这是就她对于一个具有我这样的性格和地位的人可能产生的依恋而言的,因为,至多半个小时,她就会想到我只是她家雇来的一个穷牧师的女儿。但是,总的说来,我相信她对我的尊敬超过了她所能意识到的程度,因为我是这个家里唯一坚持向她晓喻善良的做人原则的人,我始终对她讲真话,始终想到教师的责任。我这么说,当然不是想自我标榜,而是要显示我暂时在那里供职的那个家庭的不幸状况。我为这家人全都可悲地缺乏原则而遗憾,尤其是为默里小姐遗憾,这不仅因为她喜欢我,还因为她虽然有缺点,但是她身上仍有那么多招人喜爱、引起好感的地方。我真的喜欢她——只要她的缺点不表现得太过分,从而激起我的愤怒、忍不住要对她发脾气。然而,我宁愿这样劝说自己:她的缺点是她所受的教育造成的,并不是她的本质不好。她从来没有充分受过明辨是非的教育:像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品性,从小就在任意对保姆、女家庭教师、仆人们颐指气使中受到了损害。没有人这样教育过她:要节制自己的欲望,不要任性使气,要为他人的福利而牺牲自己的享乐。她本来天生一副好脾气,从不粗暴,也不乖僻,可是由于长期受到娇纵,习惯了蔑视情理,于是她时常显得烦躁和反覆无常。她的心灵从未受到适当的栽培,她的才智至多也不过平平而已。她很活泼,观察力也还敏锐,在音乐方面有些天赋,在语言方面也有一定的才能,但是她在十五岁以前从未下过功夫学习任何科目。在这以后,由于爱出风头才把她的潜在能力调动起来用于学习,但仅限于学习一些可以在人前卖弄的技能。我来的时候,她的学习状况还是这样:除法治、德语、音乐、唱歌、跳舞、刺绣和稍稍学过一些绘画以外,其他什么科目都不学。说起绘画,她想用最少的劳动产生最引人注目的效果,她的画,主要部分还常常要由我来完成。音乐(主要指钢琴演奏的技巧。)和唱歌这两门课,除了由我偶尔加以指导以外,家里还为她请了当地最好的教师。她确已熟练地掌握了音乐、唱歌和跳舞方面的技能。事实上,她用在音乐方面的时间过多,我作为教师还常常提醒她这一点。但是她的母亲认为:既然她喜欢,那么为了掌握这门如此有吸引力的艺术,花再多的时间也不为过。我对刺绣本来一无所知,除非平时通过观察从学生那里学到了一些。但是,我刚学得有点儿入门了,她就把我派上了各种各样的用场:刺绣工作中所有一切使人厌烦的工序都让我替她干,譬如:把活儿在架子上绷紧,在网形粗布上先钉出轮廓,整理好毛线和丝线,绣上背景部分,数针数,把绣错了的地方拆去后改好,还有就是把绣得厌烦了的活计拿来让我替她绣完。

默里小姐十六岁时有点儿男孩似的顽皮,但并不过分。就这个年龄的女孩而言,这是很自然的,可以容许。但是,到了十七岁,这种倾向以及性格的其他方面都退居次要的位置,很快就被一种占主导地位的热情所吞没,那就是一种想吸引和迷惑异性的野心。但是我对她已经说得够多了,让我回过头来再看看她的妹妹。

玛蒂尔达·默里小姐是个真正爱热闹的顽皮姑娘,对于她无需多费唇舌。她比姐姐小两岁半,五官长得粗大些,肤色也黑得多。她本来有可能长成个俊美的女子,但可惜骨骼太粗,动作不灵巧,远远称不上是位漂亮姑娘,但目前她对此还并不在乎。罗莎莉不仅知道自己具有的全部魅力,而且还夸大了,即使把她的魅力放大三倍,她对自己的估计仍偏高。玛蒂尔达也觉得自己的长相不错,但对这种事还不怎么在意。她对精神品质的修养更不放在心上,也不想学会一些能装饰自己外表的技艺。她学习功课和练习弹琴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足以使任何教师感到绝望。留给她的作业既少又容易,只要肯做,她本来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迅速完成,但她总要拖到很晚,她做得很苦,我也很不满意。短短半小时的钢琴练习,她总是乱弹一气,一面弹,一面还放肆地指责我,不是责怪我的纠正打断了她的弹奏,就是抱怨我为什么不在她弹错以前就提醒她,或者还说一些别的同样不合情理的话。有一、两次,我大胆地对她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但是每一次都受到她母亲满含责备意味的忠告,使我认识到,如果想保住自己的位置,我甚至必须听任玛蒂尔达小姐按自己的方式行事。

然而,只要做完功课,她的坏脾气也就过去了。当她骑上她那匹精神十足的小马或是和那几只狗或弟弟、妹妹们(尤其是她最喜爱的弟弟约翰)一起嬉闹时,她会快活得像一只云雀似的。如果玛蒂尔达是一头牲畜就好啦,她精神饱满,活泼好动,充满生命力;但是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她愚钝无知,野性难驯,满不在乎,不可理喻。因此,对于一位负责要开发她的智力、改善她的风度并帮助她掌握那些能装饰自己的技艺的教师来说,非常令人沮丧的是她和她的姐姐不同,对于学习弹琴、唱歌之类的本领也同样不放在心上。她的母亲对她的缺点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曾多次指示我应该如何帮助她养成高雅的品味,应该努力唤醒并寄希望于她那沉睡着的虚荣心,要巧妙地运用暗暗讨好和谄媚奉承的办法诱使她对学习目标的注意——这是我干不来的。我怎么能把她学习的道路准备得滚光溜滑以便她能一点不费力气地在上面滑行呢?她母亲的指示,我实在做不到,因为,要是学生本人一点都不肯努力,那么任凭我怎么教导都是不得要领的。

在道德方面,玛蒂尔达不顾后果,刚愎自用,性如烈火,蛮不讲理。她内心世界的可悲状态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说明:她从她父亲那里学会了破口大骂。她母亲对这种“不像小姐样的癖好”感到十分震惊,还大惑不解地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不过,格雷小姐,你很快就能让她改掉的,”她说,“这只是个习惯;每次她这么做的时候,你只要轻轻地提醒她一声,她肯定很快就会把它改掉的。”我对她不仅是“轻轻地提醒”,我还试图让她牢牢地记住这种行为有多么错误,让有教养的人听到了有多么刺耳,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她只是满不在乎地大笑一声说,“啊,格雷小姐,你吓坏啦!我真高兴!”或者说,“得了吧!我实在忍不住,也许是爸爸教我的:我的这些骂人话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还有一些也许是跟车夫学的。”

我去她家时,她的弟弟约翰,或称默里少爷,大约十一岁,是个漂亮、结实、健康的男孩,总的说来,人很诚实,脾气也好,要是给予正常的教育,本来会成为一个正派的小伙子。然而现在他却变得像一头熊那么粗鲁,凶暴,桀傲不驯,毫无原则,无知,不服管教——至少,一个处于他母亲监视下的女家庭教师是管教不了他的。他学校里的老师们也许比我更有办法——因为没过一年,他就被送进学校,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进学校时,他对拉丁文确实一无所知,对其他更有用而更遭忽视的学科也一样,真让人丢脸。毫无疑问,这一切的责任都要推在负责教育他的那个无知的女教师身上,她竟敢接受她完全没有能力执行的任务。整整一年以后,我才卸掉了教育他的弟弟的责任,后者被送进学校时,其无知的程度和前者一样让人丢脸。

查尔斯少爷是他妈妈的心肝宝贝。他比约翰小一岁多一点,但个子要小得多,脸色也较苍白,没有他哥哥那样活泼好动和身体健壮。他是个爱发脾气、胆小、任性,自私的小家伙,只有在恶作剧时才生动活泼,只有在撒谎时才聪明伶俐。他撒谎不仅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而且还是嫁祸于人的一种恶毒的把戏。事实上,查尔斯少爷是我的一大磨难,要想和他平安相处是对我的耐心的一场考验,要看管他就难上加难,要教育他或自命为教育他更是不可想象的事。他十岁时连最浅近的书里最容易的句子都念不对。根据他母亲指示的原则,不等他想一想或查一查某个词的注音,我就得把每个词的读音都告诉他。为了激励他用功读书,我本想告诉他别人家的男孩已远远领先于他的事实,可是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许我说。无怪乎在我负责教他的两年间,他几乎没有取得多大的进步。他那一点点拉丁文文法和其他知识都要我反复向他讲述,直到他说懂了为止,接着我还得帮他复述一遍。如果他把极容易的算术题做错了,我得立刻演算给他看,替他们答数计算出来,而不是留给他自己去算以达到培养演算能力的目的。所以,他当然不肯费力把题目做正确,他时常连算都不算,只是胡乱写个答数。

我并非一成不变地总按这个规定办事,因为这样做违背了我的良心。但是,如果我贸然行事,稍稍背离这种规定,就不大可能不引起我的小学生的愤怒,接着又是他妈妈的愤怒。他会用恶意的夸张向妈妈告状,加油添醋地说我如何违背了她的规定,结果常弄得我或是要被解雇或是要辞职。但是,为家中亲人们着想,我只得压抑我的自尊,忍住心中的愤怒,设法坚持下去,直到那个折磨我的小家伙被送进学校。他的父亲宣称:家庭教育“对他没起作用,显然,他母亲把他娇宠得不成样子,而家庭教师根本管不住他。”

我还要再说一说我对霍顿宅邸的观感以及发生在那里的事情,暂且让我那枯燥乏味的描绘告一段落。那座宅邸非常气派,比布罗姆菲尔德先生的住宅更古色古香,更宏大,也更华丽。花园虽然布置得没有那一家的雅致,也没有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栅篱护卫下的幼树、挺拔的白杨树丛和枞树园,但是,那里有一座宽阔的鹿苑,被许多漂亮的古树点缀得十分美丽。周围的田野本身也令人赏心悦目:肥沃的农田,繁茂的树木,宁静的绿色出径,还有那景色宜人的树篱(它两侧的低坡上都遍布着野花)。但是,从一个在崎岖的山区长大的人看来,这里低平的地势使人有沉闷之感。

我们离村里的教堂约有两英里远,因此,每个星期天早晨,家里的马车总要去教堂,有时去的次数更多些。一般说来,默里先生和夫人认为他们一天里在教堂露一次面就够了。但是,孩子们常常愿意再去一次,为了能在教堂附近的空地上闲逛一天。假如我的几名学生愿意走着去,并且要我陪着,这对我倒合适。要是坐马车去的话,我在马车里的位置总会使我头晕恶心,因为我被挤在离那扇打开的车窗最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而且座位的方向与行车方向正好相反。在教堂里,若不是在礼拜刚做到一半时就被迫离开,那么一阵虚脱和眩晕的感觉也会搅乱我虔诚的心,而且还担心自己会晕得越来越厉害。星期天本应是个受欢迎的休息日,能享受到圣洁的宁静,可是事实上,令人苦恼的头疼却整天与我作伴。

“这也太奇怪了,格雷小姐,你怎么一坐马车就会恶心?我可从不这样,”玛蒂尔达小姐说。

“我也不这样,”她的姐姐说,“不过,我敢说,要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我也会恶心的。格雷小姐,那真是个讨厌的、可怕的位置,我算奇怪你怎么能受得了!”

我不受也得受,因为我根本没有挑选座位的机会。我本该这样回答她们,但是,为了不伤害她们的感情,我只说,“噢!路又不算远,只要在教堂里不恶心就行了,坐哪儿都无所谓。”

如果有谁要我描述我们平日一天时间的分配和安排,我会觉得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我一日三餐都和学生们一起在教室里吃,用餐的时间由他们随意决定。有时饭菜还没有做到半熟,他们就打铃;有时他们让饭菜在桌上摆放半个多小时还不吃,等到吃的时候又要发脾气,因为土豆凉了,肉汁上边的油都凝固住了。有时他们下午四点钟就要吃茶点,但更多的时候又因为仆人们没有在五点整送上茶点而大发脾气。要是仆人服从他们这次的命令,五点钟准时送来,他们又会让食物在桌上一直摆放到晚上七、八点钟,似乎这样才是对遵守时间的鼓励。

至于他们什么时间上课,那情形与吃饭大致相同。他们连一次也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从未问过我什么时间上课方便。有时玛蒂尔达和约翰决定“吃早饭以前把所有讨厌的事情都打发掉,”清早五点半钟就让女仆来叫我起床,连一点顾虑和歉意都没有。有时,他们让我准备好六点整上课。我匆忙穿好衣服,下楼来到空荡荡的教室,焦虑不安地等了好长时间才得知他们又改变了主意,此刻正在床上睡大觉呢。还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形:如果是在一个晴朗的夏天早晨,布朗会走过来告诉我说,少爷小姐们要度一次假,已经出门去了。我只得一直等到他们回来吃早饭,等得我差一点饿晕过去,而他们出去以前早就吃过东西了。

他们常常喜欢在户外做功课,我对此并不反对,只是坐在湿草地上会沾上黄昏时的露水或不知不觉中着了凉风,这一切虽然对他们似乎毫无损害,但我却常因此而患感冒。他们身体健壮,这很好;但是,如果有人能教他们懂得应该稍稍关心那些身体不如他们的人就好了。但是,我不能责怪他们,也许这正是我自己的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坐在什么地方,我从未提出过反对意见。我真傻,我宁愿拿身体冒险,也不愿惹恼他们。使我不得安宁。他们做功课时那种不成体统的样子和他们在选择学习时间和地点时的任意胡为简直可以媲美。在接受我的教导或复述他们学过的功课时,他们会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或躺在地毯上,伸懒腰,打呵欠,互相交头接耳,或眼睛望着窗外。可是,我却连捅一捅炉子或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绢也不行;每当我这样做时,总会有一名学生起来指责我说,“你这么不专心,妈妈会不高兴的。”

女家庭教师在家长和学生们心目中的地位如此低下,就连仆人们也看出来了。于是,他们按照同样的标准调整了对待我的态度。我常常不惜冒着不利于己的风险站出来替他们说话,不让少爷小姐虐待他们、委屈他们,我始终尽可能不去麻烦他们,但是他们竟完全忽视我最起码的安适,常无视我的要求,蔑示我的指示。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仆人都这样,但是总的说来,仆人们大都愚昧无知,缺乏推理、反思的习惯,很容易被主子的轻视态度和恶劣榜样所腐蚀。我想,这家的上梁首先就不正。

有时,我感觉到目前的生活已经使我降低,我对不得不忍受这么多无礼的待遇感到十分羞辱。但有时我又想,对这一切如此计较真是太傻了,我担心自己一定是非常可悲地缺乏基督教的谦卑或博爱、宽容的精神,它“是恒久忍耐……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凡事包容,凡事忍耐。”但是,靠了时间的流逝和我的恒心,情况稍稍好转了——当然只是逐渐地、不知不觉地。我总算摆脱了那两个男学生(这带来不容忽视的好处),至于那两个女学生,正如我在前面已经提到,其中一个渐渐变得不十分盛气凌人了,而且开始显示出某种懂得尊重人的迹象。“格雷小姐是个怪人,她从不恭维人,当她称赞别人时,总有很大的保留。但是,只要她说别人的好话或肯定他们的某些长处,那么被她肯定的人完全可以相信,她的赞扬是真诚的。总的说来,她待人亲切,性格安静,脾气温和,但是有些事情也会惹她发火的。她发火别人当然不会太在乎,不过,还是别让她生气的好。她心情愉快时会和人们交谈,有时使人非常惬意,并且还很有趣,当然,那是按她自己的方式而言。她的行为方式和妈妈大不相同,不过有她这么个人来调剂一下还是很不错的。她对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总是固执己见。她的见解常常使人厌倦。她总是在思索: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她在宗教问题上的虔诚使人吃惊,她对善良的人们的喜爱也让人没法理解。”

正文 第八章 初次进入社交界

默里小姐十八岁时就将从平静的、毫不引人注目的教室进入上流社会光彩夺目的时髦天地——至少不亚于伦敦以外所有其他地方的社交界。谁也说服不了她的爸爸,让他离开乡村的消遣和娱乐。他甚至连在城里住上几星期都不乐意。一月三日,她将要“初次进入社交界”,参加一次豪华的舞会。舞会是她妈妈提议举行的,届时将邀请O地及其周围二十英里内的所有贵人和经过精选的绅士、淑女们参加。她当然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那一天的来临,对舞会上的欢乐怀着过高的期待。

离那个重要日子还有一个月的一天傍晚,我正在看姐姐寄给我的一封非常有趣的长信——早晨只是匆匆浏览了一下,知道其中没有什么特别坏的消息,后来一直没有功夫安安静静地看它,才留到现在。“格雷小姐,”她喊道,“格雷小姐,快把这封又乏味又无聊的信拿开,你听我说!我敢肯定,我的话比信上的话要有趣得多。”

她在我脚下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我勉强压住一声恼火的叹息,开始把信叠起来。

“你应当告诉你家的那些好人,以后别写这么长的信来惹你厌烦,”她说,“最要紧的是嘱咐他们要使用正式的信笺,不要用这种粗俗的大信纸。你应当看看我妈妈给她的朋友们写信时用的那种可爱的、贵妇人用的小信笺。”

“我家的那些好人,”我回答,“知道得很清楚:他们的信写得越长,我越高兴。要是他们中有谁给我寄来那种写在可爱的、贵妇人用的小信笺上的信,我收到时才会难过呢。默里小姐,我想你这个人未免太像一位贵妇人了。人家用大信纸写信,你竟会骂人家‘粗俗’!”

“好了,好了,我这么说只是给你开个玩笑嘛。不过我现在可要说舞会的事了。我告诉你,你的假期非推迟不可,一定要等舞会结束以后再说。”

“那是为什么?——我又不参加舞会。”

“是不参加,不过你可以看看舞会开始以前各个房间的布置情况,听听音乐,最要紧的是看看我穿上漂亮的新衣服的样子。我会非常迷人的,你一定会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崇拜者——你真的不能走。”

“我确实很想看看你,不过,以后还会举行很多舞会和宴会,我还会有很多机会看到你同样迷人的样子。我不能把行期推迟这么久,否则我的亲人们会失望的。”

“噢,不要惦记你的亲人!告诉他们说,我们不放你走。”

“但是,说实话,我本人也会失望的。我渴望见到他们,正如他们渴望见到我一样——也许比他们想得更厉害。”

“得了吧,不就这么短短的几天吗。”

“我算过了,差不多有两个星期呢。再说,一想到不能在家过圣诞节我就受不了;再加上我姐姐就要结婚了。”

“是吗——什么时候?”

“下个月吧,但是我想回去帮她作些准备,在她出嫁以前尽可能和她在一起多待几天。”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也是看了这封信才知道的。刚才你还骂它乏味、无聊,并且不让我看。”

“她要和什么人结婚?”

“和理查森先生,他是我家附近一个教区的牧师。”

“他很有钱吗?”

“不,只能说还算宽裕。”

“他英俊吗?”

“不,只能说还算大方。”

“年轻吗?”

“不,只能说还不算老。”

“噢,天呐!多么不幸的人呀。他们的房子怎么样?”

“一座小而幽静的牧师住宅,有长满长春藤的门廊,一个老式的花园,还有……”

“得,得,别说啦!再说我就要恶心了。这样的条件她怎么能忍受得了?”

“我想她不但能忍受,而且还会感到非常幸福。你没有问我理查森先生是否善良,是否聪明,是否和蔼可亲。如果你刚才问这些问题,我就会回答你说‘是’的。——至少玛丽是这么想的,我希望她将来不会觉得自己想错了。”

“但是,——可怜的人呀!她怎么能设想自己要在那么一个地方生活,和那么一个讨厌的老头子拴在一起,而且这样的日子根本没有改变的希望?”

“他不老,只有三十六、七岁,我姐姐也已经二十八岁了,而且她那朴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五十岁的人了。”

“噢!那样倒不错——他俩就般配了。不过,大家是不是称呼他‘尊敬的牧师’?”

“我不知道,不过要是大家真的这么称呼他,我相信他配得上这个称号。”

“天呐,多么可怕!她会穿上白围裙去做馅饼和布丁吗?”

“穿不穿白围裙我不知道,不过我敢说,她有时候是会做馅饼和布丁的。这不算是多苦的活儿,因为她以前也做过。”

“她会不会披上素色围巾,戴上大草帽,拿着宗教宣传的小册子和肉骨头汤,到处分送给她丈夫教区里的穷人呢?”

“这个嘛,我说不清楚。不过我敢说她一定会以我们的母亲为榜样,尽力使教区里的穷人在身心两方面都得到安慰。”

正文 第九章 舞会

“喂,格雷小姐,”我结束了四周的假期,从家里赶回来,刚走进教室,脱掉外套,默里小姐就这么喊我,“喂……关上门,快坐下,我要把舞会上的事全都告诉你。”

“去你的吧,讨厌!”玛蒂尔达高声喊道,“闭上嘴,行不行?让我先给她说说我新得到的那匹马——多么出色,格雷小姐!一匹纯种母马……”

“别吵了,玛蒂尔达,让我先说我的新闻。”

“不,不,罗莎莉,你说起来就他妈的没完没了——她得先听我的——她不听,我他妈的也得让她听!”

“玛蒂尔达小姐,听到你还没有改掉那可怕的说话习惯,我很难过。”

“唉,我也没有办法呀。不过,从现在起,只要你听我说,只要你让罗莎莉闭上她那张讨厌的嘴,我就一个脏字都不说了。”

罗莎莉提出抗议,我想她俩快要把我撕成碎片了。但是,玛蒂尔达小姐的嗓门更高,她的姐姐终于败北,只得让妹妹先说!于是我不得不听她长篇大论地讲她那匹出色的母马,它是怎样配的种,它的血缘、步法、姿势、精神等等,还有她高超的骑术和非凡的勇气。最后她断言自己能在“眨巴眼的功夫”越过有五根横杆高的门障。爸爸说下次带猎狗追猎时带她一起去,妈妈已经为她定做了一套颜色鲜红的猎装。

“噢,玛蒂尔达!你在瞎编些什么呀!”她的姐姐惊奇地喊道。

“是这么回事儿,”她回答,脸上毫无愧色,“我知道只要我试一试,准能越过五根横杆高的门障;如果我提出要求,爸爸准会答应带我去打猎,妈妈准会给我做猎装的。”

“算了,快走吧,”默里小姐回答,“亲爱的玛蒂尔达,你一定要尽量注意,使自己稍稍像个小姐的样子。格雷小姐,我希望你一定要嘱咐她不要用那些可怕的字眼儿。她竟然会把她的马称作‘母马’,这个字眼难听得令人不可思议!她还用那么可怕的说法形容那匹马,她准是从车夫们那里学来的。她说话的时候,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是从爸爸和他那些快活的朋友那里学来的,你这头蠢驴!”这位年轻小姐说,一面精神抖擞地用那根总不离手的鞭子在空中抽得劈啪作响,“我相马的本领比他们中间最内行的人都不差。”

“得了,快走吧,你这个骇人听闻的姑娘!要是再这么说下去,我真的要晕过去了。好啦,格雷小姐,仔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舞会的事了。我知道你一定想听得要命。噢,多么了不起的舞会呀!你一辈子也不会看到、听到、读到或梦见那样的场面!那装饰,那娱乐,那晚餐,那音乐简直都形容不出来!再说那些客人!来了两位贵族,三位从男爵,五位有头衔的夫人,还有其他的夫人。绅士多得数不清。当然,那些夫人对我来说没什么要紧的,除非是看到她们大多长相丑陋、行动苯拙,更增加了我的自信心。妈妈对我说,她们当中最出类拔萃的美人也让我给比下去啦。说起我,格雷小姐,真可惜你没有看见!我确实迷人——你说是吧,玛蒂尔达?”

“一般吧。”

“瞎说,我确实是迷人——至少妈妈是这么说的——布朗和威廉森也这么说。布朗说她敢肯定,所有的绅士只要眼睛一望见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立刻爱上我,所以我表现得傲慢些是可以容许的。我知道你会把我看成一个骇人听闻的。既自负又轻浮的姑娘。不过,你要知道,我并不把一切都归功于我本身的魅力,我还得说几句好话,一是称赞我的理发师的手艺,二是称赞我那身精致。可爱的衣服,你明天一定要看一看,粉红缎子上衬着白纱,做功简直美妙!还有镶着大颗大颗美丽的珍珠的项圈和手镯!”

“我相信你当时一定非常迷人,但是,这就真能使你高兴得这样吗?”

“噢,不!不光是这个。我还受到那么多人的爱慕。那一晚上,我征服了那么多人……你听了准会吃惊的……”

“但是,他们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什么好处!想不到一个女人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嘛,我认为只要征服一个人就够了;除非双方彼此倾心,要不然就连征服一个也嫌多。”

“唉,你知道,我从来也不同意你的这些论点。不过,算了,你等着,我给你讲讲我的几名主要的爱慕者——他们那天晚上以及后来把自己弄得非常引人注目,因为我随后又参加了两次宴会。真遗憾,G·勋爵和F·勋爵都已经结婚了,要不然我会给他们面子,对他们特别亲切的。既然他们结婚了,我当然就不会这样了,尽管F·勋爵——他对他的夫人感情很坏——已经明显地被我打动了。他两次邀请我跳舞——他的舞姿很优美,顺便说一句,我的舞姿也一样。你怎么也想象不到,我跳得有多好,好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那位勋爵还挺会恭维人的——事实上他做得都有点儿过头了——所以,我想应该表现得骄傲一些,做出拒绝他接近的样子才得体。不过我有幸看见了他那位长相让人恶心、脾气又坏的夫人着急。苦恼得要命的样子……”

“噢,默里小姐!你不是真的想说这种事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快乐吧!不管她脾气多坏,或者……”

“得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一定学好——但是不要现在就对我说教,这就对啦。我对你讲了还不到一半儿呢。让我想想,噢!我要告诉你真正爱慕我的人有多少:托玛斯·阿许比爵士是一个,休·梅尔塞姆爵士和布劳德莱·威尔森爵士都是怪老头,只能和爸爸、妈妈作伴。托玛斯爵士年轻,有钱,性情开朗,但是长相太丑,可是妈妈说,我只要和他相识几个月,就不会对他的长相介意了。还有亨利·梅尔塞姆,他是休·梅尔塞姆爵士的儿子,长相不错,和他这么个人调调情倒是挺开心的,不过他是小儿子,他对我的用处也只是调调情罢了。还有一位年轻的格林先生,钱倒是很多,可惜门第不高,而且是个大笨蛋,十足的乡巴佬。再有就是我们的好教区长海特菲尔德先生了,他理应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谦卑的爱慕者,但是,我看他恐怕已经忘记把谦卑列为他那基督教美德仓库里的一项存货了。”

“海特菲尔德先生参加舞会了吗?”

“参加了,肯定参加了。你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太好了,以致不能参加舞会吗?”

“我原先还以为他会觉得参加舞会不合教会人士的身份。”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没有跳舞,所以没有亵渎那身教士服装,不过他管住自己可不大容易呀。可怜的人,看来他一心想请求握着我的手跳舞——哪怕只跳一次——都快想死了。噢,顺便提一下,他有了一位新的副牧师,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家伙布赖伊先生总算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俸禄,已经离开了。”

“新来的副牧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这么一个讨厌的家伙!他姓韦斯顿。我只要用三个形容词就能把他描绘出来:一个缺乏生气的、丑陋的、愚蠢的木头脑瓜了。噢,用了四个词了,不过没关系,对他说已经够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谈舞会,向我进一步讲述了她在那次舞会以及随后几次社交集会上的风采,有关托玛斯·阿许比爵士和梅尔塞姆先生、格林先生、海特菲尔德先生的详细情况,以及他们在她心目中留下的极深刻的印象。

“对了,他们四个中你最喜欢哪一个?”我强压住第三次或第四次呵欠,问道。

“一个都不喜欢!”她回答,说时带着轻松的嘲笑神情摇晃着她那光闪闪的卷发。

“我猜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全都喜欢’——不过,你最喜欢哪一个?”

“不,我真的一个都不喜欢。但是哈利·梅尔塞姆最英俊也最风趣,海特菲尔德先生最聪明,托玛斯爵士最刻毒,格林先生最愚蠢。不过,要是我命中注定非要嫁给他们中间的一个的话,我想我要嫁的是托玛斯·阿许比爵士。”

“决不会的,你不是说他那么刻毒,你不喜欢他吗?”

“噢,他刻毒,我不在乎,他这样倒更好。至于说我不喜欢他——要是我非得结婚不可,我倒不怎么反对成为阿许比庄园的主人。但是,假如我能永远年轻,我宁愿永不嫁人。我要充分享受生活,和所有的人调情,一直到我快要被人称作老处女的时候。再往后,经过一万次征服,伤透了除一人之外的所有人的心,为了避免这个讨厌的称号,我就嫁一个出身高贵、家财万贯、能纵容我的丈夫。另一方面,我那位丈夫还有五十位小姐拚命想得到呢。”

“好吧,既然你抱有这种观点,那么你千万要保持独身,根本不要结婚:即使想逃避老处女的讨厌称号也不要结婚。”

正文 第十章 教堂

“喂,格雷小姐,你觉得新来的副牧师怎么样?”我们重新上课以后的那个星期天,在刚做完礼拜从教堂回家的路上,默里小姐问。

“我说不上来,”我回答,“我连他的布道还没听过呢。”

“嗯,不过你已经看到他了,不是吗?”

“是的,不过我只是匆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我不能说自己已经能对他的性格作出判断了。”

“但是你总能说出他丑不丑吧?”

“他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丑的印象,我不讨厌他那种类型的脸。但是,对于他,我特别注意的是他念经文的方式。我认为他念得很好,至少要比海特菲尔德先生好得多。他念日课时,似乎竭力要使每一节经文都产生最大的影响:就连最不专心的听众都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倾听,就连最愚昧的人都不会不理解。他念祈祷文时,似乎不是在念那一段文字,而是从他本人的心里发出热烈、真诚的祷告。”

“噢,是的,他也就会干这个。他能坚持不懈地把礼拜做得很好。但是,除此之外他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呢?”

“哟!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可是善于鉴别这些事情的行家。你没看见他是怎样走出教堂的吗?脚步直直地往前走,好像周围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他从来不左顾右盼,很明显嘛,当时他准是什么都不想,只想走出教堂,也许想回家吃饭。他那颗极其愚蠢的脑袋里不可能还有别的心思。”

“恐怕你是想让他对乡绅的座位瞥上一眼吧,”我说,嘲笑她对副牧师所怀的强烈敌意。

“什么!要是他敢这么做的话我早该发火了!”她回答,骄傲地把头往后一仰。她想了一想又说,“算了,算了!就算他很称职吧,但是幸亏我还不用靠他来得到乐趣,就这么回事。你看见了没有?海特菲尔德先生匆匆忙忙走出来就为了能让我跟他点个头,并且及时把我们送上车。”

“看见了,”我回答,心里在说,“我想,他迫不及待地飞快从布道坛上下来,和乡绅握手,并搀扶太太、小姐们上车,在一定程度上有损于他作为牧师的尊严。不仅如此,我对他还抱有怨意,因为他几乎把我关在车门外。”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我虽然就站在他面前,紧挨着马车的踏板正准备登车,他却只顾搀扶太太、小姐们上车,随即就想关车门。这时车里有人喊道,家庭教师还没上车呢,这才阻止了他。他对此连一句表示歉意的话也没说,嘴里向他们道着早安就走了,把照顾我上车的事留给了男仆。

请注意,海特菲尔德先生从来不和我说话,常去那座教堂的休爵士或梅尔塞姆夫人、哈利先生或梅尔塞姆小姐、格林先生或他的姐妹们以及其他夫人、绅士们也一样。事实上,到霍顿宅邸来作客的任何人都从不理睬我。

当天下午,默里小姐又下令为她和妹妹备车,她说天气太冷,不能在花园里消遣,不如上教堂。再说,她相信哈利·梅尔塞姆会到那里去。“因为,”她说,同时向投在草地上的自己优美的身影发出狡黠的微笑,“最近这几个星期天,他一直是上教堂做礼拜的模范,别人还会当他是一位好基督徒呢。格雷小姐,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我要你看看他。他从国外回来又有很大的进步,你都想象不到!另外,你还有机会再次见到漂亮的韦斯顿先生,听一听他的布道呀。”

我真的听到他的布道了。他的训诲中那真正合乎福音的真理和他那朴素、真诚的态度,清晰有力的语调确实使我欢喜。长期以来我听惯了前任副牧师干巴乏味的讲道以及教区长那更缺乏教育意义的夸夸其谈,现在听到这样一次布道真使我精神为之一振。海特菲尔德先生会仪态万方地在教堂走廊经过,或者会像一阵风似地扫过,他那华贵的丝质长袍在身后飘拂,并在包厢门口沙沙作响;他登上布道坛就像征服者登上胜利的战车一样。接着他装出一副优雅的姿态,身子落在天鹅绒垫子上,默默地趴上一段时间。他嘴里喃喃地念一段短短的祷告,咕噜一段主祷文后就站起身来,脱下一只鲜亮的淡紫色手套,好让在场的人们看见他手上戴的几只闪光的戒指,还用手指轻轻理一理他那优美而拳曲的头发,挥舞一下麻纱手帕,背诵一小段经文,或仅仅是一句《圣经》作宣讲的开场白,最后才发表正式的布道词。作为一篇文章,我也许还得承认它写得不错,然而我不喜欢它,因为它过于书卷气,过于矫揉造作。它的主题选得很好,论据严密,合乎逻辑,然而,有时它很难让你能安静地从头至尾听完,你免不了会稍稍流露出一丝不赞成或不耐烦的神情。

他最爱宣讲的主题是:教堂纪律、典礼、仪式、使徒传统;人们有责任尊敬和服从神职人员;不信奉国教是骇人听闻的罪行;绝对有必要遵守各种神圣的宗教仪式;凡是企图对宗教问题进行独立思考。对《圣经》作出自己的解释并根据它来指导行动的人都是放肆无礼,应当受到谴责。有时(为取悦于富裕的教民)他宣讲穷人必须尊敬和服从富人的道理——宣讲中贯穿着从神父们的著作中引来的话,以支持他的箴言和告诫。他对神父们的认识似乎远远超过他对使徒们和福音书作者们的认识,同时他认为前者的重要性至少不亚于后者。他偶然也会给我们作不同种类的宣讲,有人还会说他讲得好呢,但是,他的宣讲阴暗、可怖:他把上帝描绘成一名可怕的工头,而不是慈爱的父亲。尽管如此,我听的时候总愿意这样想: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诚的,他一定改变了观点,变得笃信宗教了;尽管他表情阴冷、严峻,但他还是虔诚的。但是,一走出教堂,我的这些幻想往往就会烟消云散。我听见他和梅尔塞姆家的人们、格林家的人们或默里一家人谈话时那兴高采烈的声音,也许他笑的就是他本人所讲的道,他希望自己讲的话已经足以让那些坏蛋们好好琢磨琢磨了,也许他会想到这样的情景而欣喜万分:老贝蒂·荷姆斯会扔掉烟斗,改掉三十多年来已成为她日常安慰的罪恶的习惯;乔治·希金斯会吓得不敢在安息日晚间散步了;托玛斯·杰克森的良心会受到痛苦的折磨,他原先确信自己死后必能愉快地复活,如今他对此已没有确实的把握了。

因此,我不得不认为海特菲尔德先生是这样一个人:“他们把难担的重担,捆起来搁在人的肩上,但自己一个指头也不肯动,”“这就是藉着遗传,废了神的诫命,”“他们将人的吩咐,当作道理教导人。”据我观察,新来的副牧师在这些特殊问题上与教区长毫无相似之处,对此我感到非常欣慰。

“哎,格雷小姐,你现在对他有什么想法?”作完礼拜,当我们在马车里坐好各自的位置后,默里小姐问。

“还和以前一样,没有恶感。”我回答。

“没有恶感!”她惊讶地重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我对他的看法并不比以前更坏。”

“不更坏!我可不这么想,真的——而是相反!他不是越变越好了吗?”

“噢,是的,真是大大提高了,”我回答,因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所指的不是韦斯顿先生,而是哈利·梅尔塞姆。这位年轻绅士刚才热情地走上前来和两位年轻小姐攀谈,还殷勤地搀扶她们上车,要是她们的母亲在场,我看他不见得会如此冒昧。他倒没有像海特菲尔德先生似地企图把我关在车门外;当然,他也没有主动表示要帮我一把(即使他表示了,我也会拒绝的);车门关上之前,他一直站在那里陪着笑和她们瞎聊;他向她们举帽致意后,就回家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几乎没有注意过他。然而,我身边的两位姑娘却比我注意得多,马车往回走时,她俩一直在谈论他,不但谈论他的容貌、谈吐、姿态如何如何,就连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位、衣服上的每一件饰物都没有放过。

“你可不能把他独占了,罗莎莉,”谈话结束时,玛蒂尔达小姐说,“我喜欢他,我知道他可以做我的一个又可爱又有趣的伴儿。”

“好吧,他非常欢迎你呢,玛蒂尔达,”她姐姐回答,语气中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敢肯定,”她妹妹又说,“他就像爱慕你一样地爱慕我。格雷小姐,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可不了解他的感情。”

“唉,不过我知道他确实是这样的。”

“我亲爱的玛蒂尔达!除非你改掉你那粗鲁、笨拙的举止风度,否则没有人会爱慕你的。”

“哼,废话!哈利·梅尔塞姆就爱这种风度,爸爸的那些朋友也一样。”

“好吧,你可以迷住那些老家伙和他们的小儿子们,但是,我可以肯定,别的人决不会喜欢你的。”

“我不在乎,我不像你和妈妈似的,总是算计着要搞钱。我的丈夫只要能养得起几匹好马、几头好狗,我就十分满足了。其他东西,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对了,如果你用这种吓人的方式说话,我可以肯定没有一个真正的绅士胆敢接近你。真的,格雷小姐,你不能由着她这么下去。”

“默里小姐,我没法阻止她。”

“玛蒂尔达,你以为哈利·梅尔塞姆爱慕你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我向你担保,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玛蒂尔达正准备用愤怒的言词回报她,幸好,我们的路程结束了。仆人打开车门,放下踏板让我们下车,从而打断了姐妹俩的这场争论。

正文 第十一章 村民们

现在我的正式学生只有一名了。尽管她不断制造麻烦,让我操心费力,就象要教三、四名普通学生似的,尽管她姐姐还在学德语和绘画,但是我们能享有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这是我自从套上家庭教师这副枷锁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我把这些时间一部分用于给亲人们写信,一部分用来看书、学习、练习乐器、唱歌等。我还利用闲遐时在宅旁空地或附近田野里散步,根据学生们的意愿,有时我带她们一起去,有时我一个人去。

两位默里小姐要是手头没有什么惬意的事情干,常会去访问她们父亲庄园里的一些贫困的村民,去接受他们的恭维和敬意,或听饶舌的老妇讲述陈年旧事和新近的闲话,以此作为消遣。也许也们还能在使穷人们得到快乐中享受到比较纯洁的满足感,因为,她们的出现使村民们高兴。她们偶尔拿去一些小小的礼品,尽管对她们说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村民们却怀着非常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有时,她们姐妹或其中之一,要我陪她们去进行这样的访问。有时,她们要我一个人去替她们实践她们的许诺,譬如说,送一些小东西呀,或是给某个病人或身体严重不适的人念点什么,因为她们更乐意许诺而不乐意付诸实行。因此,我结识了几位村民,偶尔我也会自己跑去看望他们。

一般说来,我更愿意单独去而不愿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一起去。因为她们,主要是由于所接受的教育的缺陷,对待社会地位比她们低下的人们的态度,让我看着感到非常不愉快。她们从来不为村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结果是,她们完全不能体贴村民们的感情,而是把他们视为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类人。她们会看着穷人们吃饭,对他们的食物和吃相说出很不礼貌的话来。她们会嘲笑村民们简单的想法和鄙俚不文的表达方式,使得有些村民都不敢开口说话了。她们竟会当着一些严肃的老年男女的面,称他们是老傻瓜、老木头脑袋。她们这样做,倒也没有故意伤人感情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人们往往受她们这种行为的伤害,感到恼怒,只是出于对“贵小姐们”的畏惧才没有表露出任何怨意。然而,她们却从未觉察到这一切。她们认为,这些村民既然又贫穷又没受过教育,一定是又愚蠢又粗野。她们的身份远比村民们高贵,现在肯放下架子和他们谈话,还赏给他们几枚先令和半克朗硬币以及几件衣服,她们就有权拿他们打趣着玩。她们屈尊俯就地跑来照顾村民们的日常需要,使他们蓬荜生辉,人们就应当把她们当作光明天使似地加以敬慕。

我曾多次采用各种办法企图在不触犯她们的自尊心(她们很容易被触怒,一旦触怒了就很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加以抚慰)的条件下,消除她们上述的错误看法,但是收效甚微。我不知道她们两个人中最应受指责的是谁:玛蒂尔达更粗鲁,爱吵闹;罗莎莉虽然年龄不小了,看外表也像是个有教养的小姐,本该指望她会表现得好一些,可是她那种随随便便、放肆无礼的样子还像是个十二岁的浑不懂事的孩子,真让人生气。

四月的最后一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在庄园里散步,同时享受着三项难得的好东西:独处的宁静、书和宜人的天气。因为,每天这个时候,玛蒂尔达小姐骑马去了。默里小姐今天跟着她妈妈坐马车出去探亲访友了。庄园上空覆盖着一座美丽的蔚蓝色天篷,飒飒西风吹过尚未长出新叶的枝桠,坑洼处还留着一层残雪,但是在阳光照耀下很快就消融了,姿态优雅的鹿正在舔食早已呈现出春日的清新和青翠的湿草。我忽然想到应该放弃自私的享受,离开这里,到一位名叫南希·布朗的村民的家里去。她是个寡妇,她的儿子必须整天在地里干活,她本人双眼发炎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能读书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伤心的事,因为她是一位性情严肃、好沉思的女人。就这样,我去了,发现她像平日一样独自待在她那狭小、窒闷、黑暗、充满烟雾和浊气的茅屋里,不过她已尽可能把自己的家收拾得相当整洁了。她坐在小小的炉火旁(炉子里只有一些红色的炭火和几根木棍),正在编结。她脚下有一个用麻袋布做成的垫子,那是她那脾气温和的朋友——猫——的坐垫。此刻猫正坐在垫子上,它那条长尾巴绕过来把它丝绒似的脚掌围住了一半;它眼睛半闭着,睡眼惺松地盯着那低矮、歪斜的炉围。

“你好呀,南希,你今天身体觉得怎么样?”

“啊,小姐,我自己觉得还行,眼睛没见好,可是心里比以前轻松多了,”她回答,说话时脸上含着满意的微笑,站起来欢迎我。她的微笑使我高兴,因为南希前一阵子正因为宗教信仰问题有些抑郁不乐。我祝贺她情绪的好转。她表示同意,说这是上帝的巨大福祉,她“真心实意地为此而感恩”。她还说,“要是上帝愿意让我重见光明,让我重新能阅读《圣经》,那么我就会像女王一样幸福。”

“南希,我希望上帝会这样做,”我回答,“在你恢复视力的这段时间里,只要我能挤出一点时间,我还会不时地跑来为你念《圣经》的。”

这可怜的女人露出感激而喜悦的样子,站起身来给我搬一把椅子,但我赶紧自己把它搬过来。于是她就去拾掇炉火,在即将烧完的余烬上添几根木柴。接着她从搁板上取下她那本已经翻旧了的《圣经》,仔细拂去灰尘后才递给我。我问她想要我为她念哪一段,她回答说,“好吧,格雷小姐,要是你念哪一段都可以的话,我还是喜欢听《约翰一书》里‘神就是爱,住在爱里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这一节。”

我找了找,找到了这些话在第四章。当我念到第七节时,她打断了我,还不必要地为此而道歉说,她失礼了。她希望我尽可能念得慢些,好让她全听清楚,并且记住其中的每一个字;她请我原谅,因为她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最聪明的人,”我回答,“对每一节可能也要想上一个小时,这样才会对他有好处。与其听不明白,我倒宁愿念得慢些。”

因此,我按她的需要慢慢地念完了这一章,同时,我还尽可能念得深刻感人。听的人自始至终都非常专心。当我念完时,她真诚地向我道谢。我静静地坐了约半分钟,好让她有时间再思考一下它的内容。她打破了沉默,问我是不是喜欢韦斯顿先生,这有点使我感到意外。

“我说不上来,”我回答,她冷不防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使我有点吃惊,“我想他的布道非常好。”

“是呀,确实好,他的谈话也一样好。”

“是吗?”

“是的。也许你还没和他见过面——还没和他谈过很多话?”

“没有。除了和那家的两位小姐之外,我见了别人是从来也不说话的。”

“啊,她们都是好心的小姐,不过她们的谈话没有他的那么好。”

“南希,这么说,他常来看你?”

“他来的,小姐。我为这事儿很感激他。他来看我们所有这些穷人,比布莱牧师和教区长来得勤多了。他来得好,因为他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对教区长就不能这么说了,大伙儿都挺怕他的。他们说,教区长一进哪家,总能挑出哪家的错儿来。他刚迈过门口的阶石,就对人们大声训斥,不过他也许觉得只有给大伙儿挑错才像是在尽他的责任。他常常特意跑来责备某人不去教堂,或者虽去了教堂而没有跟着大家下跪或起立,要嘛就是去了卫理公会的教堂之类的事。但是,他倒没有挑出我的多少错儿来。在韦斯顿先生来以前,教区长到我这里来过一、两次。那段时间,我心里苦极了,身体又很不好,就壮着胆子让人去请他,他倒是很快就来了。那时我真是非常痛苦,——格雷小姐,感谢上帝,现在都过去了——可是拿起《圣经》来,我根本不能从里面得到安慰。你刚才给我念的‘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那一章引起了我不该有的痛苦。我觉得害怕,因为我感到自己没有像我应该做的那样去爱上帝或凡人。我试过,但做不到。前面那一章里有这样的话,‘凡从神生的,就不犯罪。’另外还有一处说,‘所以爱就完全了律法。’其它地方还说得很多,很多,小姐,要是我全说出来,会让你厌烦的。不过,这些话好像全在责备我,指出我没有走正路。正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走正路,就让我家的比尔去请求海特菲尔德先生哪天发发善心来看看我。他来了以后,我就把我的一切苦恼都告诉了他。”

“他怎么说,南希?”

“哎哟,小姐,他像是在嘲笑我。我也可能想得不对,但是他嘴里像是嘘了一声,我见他脸上露出微笑的样子。他说,‘噢,这都是胡扯!我的好老太太,你和卫理公会教徒们搞在一起啦。’我告诉他,我从来不曾和卫理公会教徒接近过。他又说,‘那就算了,你一定要上教堂来,你在那里能听到对《圣经》的正确解释,不要自己坐在家里拿着本《圣经》苦思冥想了。’

“我告诉他,只要我身体好,我从来都是上教堂的。但是今年冬天真冷,我不敢走那么远——我的风湿病犯得很厉害,另外还有许多别的病。

“但是他说,‘你一拐一拐地走着上教堂对你的风湿病会有好处,风湿病只有多活动才能好。既然你在家里能走动,为什么上教堂就不行了呢?事实是这样的,你越来越贪图安逸了,想逃避责任,找个藉口还不容易!’

“你知道,格雷小姐,事实不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对他说我一定要试试。‘但是,对不起,先生,’我说,‘就算我上教堂去了,又能好多少呢?我要把我的罪过统统抹掉,要让自己能够觉得,大伙儿不再因为记得我的罪过而反对我,觉得上帝的爱流进我的心坎里。要是我在家里读《圣经》、做祷告都不管用,那么我上教堂又有什么益处呢?’

“‘教堂’他说,‘是上帝指定人们朝拜他的地方。尽可能多去教堂是你的责任。如果你想得到安慰,你必须在履行责任的过程中寻找它。’他还说了很多别的,但是我可记不住他所有的漂亮话。不过,千言万语都是一个意思:我得尽可能多去教堂,去时要带上我的祈祷书,要跟着教堂执事读完所有捐款人的名单,要起立,要下跪,要坐好,总之要干一切应该干的事,每一次的圣餐都要领,还要听他和布莱先生布道。要是能这样,一切都会好的。要是我能继续不断地尽我的责任,最后会得到上帝的赐福。

“‘但是,如果你这样做了仍得不到安慰,’他说,‘那就完了。’

“‘到那时,先生,’我说,‘你会不会把我当成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人呢?’

“‘啊’,他说,‘……如果你尽力想要进天堂,但没能进去,那么你就是许多想进窄门而进不去的人里面的一个了。’

“接着他问我那天早晨我在这一带有没有看见府上的哪位小姐。我就告诉他,我是在什么地方看见两位小姐走在莫斯路上的。他抬起脚把我那只可怜的猫从地板的这一头踹到那一头,就跑去追她们了,高兴得像只云雀似的。但是我却非常伤心。他最后那句话像一块铅似地沉在我的心底里,直到我感到厌倦为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按他的话去做了。我想他说的话都是出于好意,尽管他的样子确实有点古怪。但是,你要知道,小姐,他又有钱又年轻,这样的人不能正确理解像我这么一个穷老婆子的想法。但是,即便这样,我还是尽一切努力按他嘱咐我的话去做——不过,小姐,我只顾唠唠叨叨,怕是让你厌烦了吧。”

“噢,不,南希!说下去,把一切都告诉我。”

“好吧,我的风湿病好些了——我不知道这跟去不去教堂有没有关系。但是,就在那个天气极冷的星期天,我的眼睛给冻坏了——不过我不准备对你说我眼睛的事,我要说说我心里的苦恼。说实话,格雷小姐,我觉得去教堂并没有减轻我心里的苦恼,至少我说不出什么来。身体好些,我高兴,但是这对我的心却无济于事。我对牧师的话听了又听,对我的祈祷书读了又读,但这一切都像鸣的锣、响的钹一般:那些布道词我理解不了,而祈祷书只会指出我有多坏。我读着这些好话,但不能使自己变得好些。再说,我把读它当成了一件苦差使,是个沉重的负担,而不像一切好基督徒一样,当成是上帝的赐福和自己的特殊荣幸。似乎对我说来,一切都显得荒凉和黑暗。还有那可怕的话:‘许多人想进去,而进不去。’这话像是把我的灵魂都抽干了。

“但是,有一个星期天,海特菲尔德先生在分发圣餐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说了这样的话,‘你们之中如果有人不能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需要进一步的安慰或劝告,他就可以来找我或是其他贤明而博学的上帝代言人,把自己担忧的事全告诉他!’所以,下一个礼拜天早晨,做礼拜之前,我走进教堂的法衣室待了一小会儿,想再次向教区长诉说我的心事。我本来不习惯做这样冒昧的事,但我一想,现在我的灵魂正处在危险关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是,他说他没有时间听我说话。

“‘说真的,’他说,‘除了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以外,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当然咯,要领圣餐,然后继续尽你的本分。要是这样做还帮不了你,那么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所以,你再也不要来打搅我了。’

“所以我就走开了。但是,我听到韦斯顿先生的声音——小姐,韦斯顿先生也在那里——你知道,这是他在霍顿的第一个礼拜天,他穿一件白色法衣,正在法衣室里帮助教区长穿长袍——”

“是吗,南希?”

“我听见他在问海特菲尔德先生我是谁,教区长说,‘噢,她是一个貌似虔诚的老傻瓜。’

“听了这话我难过极了,格雷小姐,但是我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尽量像以前一样尽本分,做礼拜,不过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我甚至还领了圣餐,但是在吃和喝的时候,始终觉得好像是在诅咒自己下地狱。所以我回家的时候,心里非常痛苦。

“但是第二天,我还没有整理好房间——因为,小姐,事实上我已经没心思打扫、收拾房间,没心思擦洗锅、壶了。我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正在这时,有人来了,除了韦斯顿先生,还会是谁!我赶紧收拾东西,扫地,干这干那。我想他准会像海特菲尔德先生一样大声呵斥我生活懒散,但是我想错了。他只是非常平静而有礼貌地对我说早晨好。我擦干净一把椅子上的灰尘,请他坐,还把炉子里的火炭稍稍拨了一下,但是我没有忘记教区长的话,所以我说,‘先生,您费这么大事儿老远跑来看我这个貌似虔诚的老傻瓜,我真不知道您值不值得!’

“这话像是使他吃了一惊,但是他想安慰我,说教区长说这句话只是开玩笑。见我不信,他就说,‘好吧,南希,你不必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当时海特费尔德先生心情不太好,你知道,我们都不会十全十美——就算摩西嘴里也说过轻率的话。假如你现在有时间的话,就请你坐一会儿,把你心里怀疑和害怕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想法帮你把这些苦恼的事摆脱掉。’

“所以我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格雷小姐,你知道,他在我面前还完全是个陌生人,我想,他比海特菲尔德先生还要年轻。我以前觉得他长得没有海特菲尔德先生那么好看,乍一看,脾气像是有点儿倔。但是,他说话时那样彬彬有礼,那只可怜的猫蹦到他膝头上时,他只是用手抚摸它,还露出一丝微笑。我想,这是个好兆头,因为有一次那只猫蹦到教区长身上时,他把它打落在地,一脸厌恶和生气的样子,可怜的猫。可是,你知道,格雷小姐,你总不能指望猫会像个基督徒似的懂礼貌吧。”

“不,当然不能,南希。可是,韦斯顿先生接下去说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是非常专心。非常耐心地听我说,从来没有一丝嘲笑的表情,所以我就接着说下去,把心里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正如我对你说过的那样——甚至说得还要多。

“‘对啦,’他说,‘海特菲尔德先生要你尽本分是十分正确的,不过,在嘱咐你上教堂参加礼拜仪式等等时,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这就是一名基督徒的全部本分。他只是想使你在教堂里认识到还有哪些事情要做,使你从那些活动中感到快乐,而不是把它们当成苦差使和负担。要是你请他为你解释那句使你非常苦恼的话,我想他是会告诉你的:如果许多人都想从窄门进去而进不去,那是因为他们本身的罪孽妨碍了他们,这就像一个人背着个大包袱想通过一扇窄门,结果发现自己只有放下包袱才行。但是,南希,我敢说,要是你知道应该怎么做的话,什么样的包袱你都会高高兴兴地把它扔掉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先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说。

“‘好吧,’他说,‘第一条诫命是最重要的——第二条也同样重要——这两条诫命是一切律法和先知的一切道理的总纲,这你知道吧?你说你不能爱上帝,但是,在我看来,要是你好好想一想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你就会不由自主地爱他。他是你的父亲,你最好的朋友,一切幸福,一切善良、快乐、有用的东西都来自他。而一切罪恶,一切你有理由憎恨、逃避、恐惧的东西都来自撒旦。撒旦是上帝的敌人,也是我们大家的敌人。上帝显灵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要把撒旦的所作所为全部摧毁。总之,上帝是爱,只要我们心中多一份爱,我们就离他更近,对他的精神就拥有得更多了。’

“‘对啦,先生,’我说,‘如果我能常常想着这些事情,我想我完全可能爱上帝。但是我怎么能爱我的邻人呢?他们惹我生气,故意跟我作对,有些人还很邪恶。’

“‘看来这是件难办的事,’他说,‘要爱我们的邻人,可是他们身上有那么多恶的东西,他们的过错还常常会唤醒那存留在我们自己心中的恶。但是,请记住:是他创造了他们,他爱他们、爱其父必及其子。上帝多么爱我们,他为我们而牺牲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我们也应该彼此相爱。但是,如果你对那些不关心你的人爱不起来,至少你试着这样做:你希望别人怎样对待你,你就怎样对待别人;你能尽量同情别人的失败,原谅别人的过错,并且对你身边的人们做一切你力所能及的善事。要是你这样做下去并形成了习惯,南希,你所花的努力本身就会使你对他们产生某种程度的爱——更不用说你的善行会引起他们的友好感情了,即使他们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善良的东西也罢。如果我们爱上帝并希望能为他服务,那么就让我们尽力学习他的榜样,做他要做的工作,为他的荣耀(那就是人间的善),为他的王国(全世界的和平和幸福)早日降临而劳作吧。尽管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力量,只要我们一生都尽力做善事,那么我们中最卑贱的人也能做得很多。让我们住在爱里面吧,那么他也住在我们里面,我们也住在他里面。我们把幸福给予别人,给得越多,我们收获得也越多,即使在人世间也是这样;要是我们最终结束了劳作进入天堂,我们将得到更多的酬赏。’小姐,我相信这些是他的原话,因为我已经把它想过很多遍了。然后,他拿起这本《圣经》,为我念其中的一些章节,还把它解释得像大白天一样亮堂。像是一道新的亮光射进了我的灵魂,我的心感到一片光明,我只希望可怜的比尔和所有的人都能在这里,能听到他讲的一切,和我同享快乐。

“他走了以后,一个叫汉娜·罗杰斯的邻居跑来让我帮她洗衣服。我对她说,现在不行,因为中午吃的土豆还没拾掇出来,早饭的家什还没有洗呢。她就开口骂我过日子又懒又腌臜。起先我有点火了,但是我连一句伤害她的话也没说,我只是对她平心静气地说,新来的牧师看我来着,还说,我赶紧把活干完就去帮她。顿时她说话的声音就柔和起来了,我觉得心里对她热呼呼的,不一会儿我俩就成了很好的朋友。真是这样,格雷小姐,‘回答柔和,使怒消退,言语暴戾,触动怒气。’不但同你说话的人是这样,就连你自己也这样。”

“对极了,南希,但愿我们能永远记住这些话。”

“啊,但愿我们能记住!”

“韦斯顿先生以后有没有再来看你?”

“是的,他来过好多次。因为我的眼睛实在不行,他就坐着给我念《圣经》,接连要念上半个小时。但是,小姐,你知道他还要去看望别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干——上帝保佑他!接下去那个礼拜天,他作了这么好的一次布道!他引的经文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还有接下去的两句经文。你没在,小姐,那时你回家探亲去了——但是,他的布道使我多么快活!我现在确实很快活,感谢上帝!现在我能为邻居们做一些小事(一个半瞎的老人所能做的事),并且从中得到快乐。正像他所说的,人们都以亲切的态度接受我的帮助。你看,我现在正在织一双袜子,这是给托玛斯·杰克森织的,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我和他在收庄稼时吵过好多次,有时吵得还很厉害。于是我想,我最好的办法是给他织一双能保暖的袜子。我开始织起来时,我觉得自己逐渐变得喜欢起那个可怜的老头儿来了。这中间发生的变化,恰恰和韦斯顿先生所说的一样。”

“好啊,看见你这么快活,这么聪明,我真的非常高兴,南希。不过,我现在得走了,宅子里的人该找我了。”我说着就和她道别,走的时候还答应她,只要我一有空还会来看她的。我觉得自己几乎和她同样快活。

又有一次我去为一个可怜的雇农念《圣经》,他身患肺病,并且已到了晚期。两位小姐曾去看过他,并且勉强地答应以后来为他念《圣经》。但是,这件事太麻烦了,所以她们就央求我替她们去完成。我自觉自愿地去了,在那里,我又一次满意地听到对韦斯顿先生的赞扬,病人和他的妻子交口称赞他。病人说,新牧师常来看他,给他带来极大的安慰和好处。据他推测,这位新牧师和海特菲尔德先生相比,简直是另外一种人。在新牧师来到霍顿以前,海特菲尔德先生偶尔也到这里来。他在这里时,坚持要把茅屋的门打开。他只顾自己合适,要放进新鲜空气,而根本不考虑病人会受不了那凉风。他翻开祈祷书,匆匆忙忙地为病人念了一段祈祷词,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要不他就是留下来对那位痛苦不堪的妻子横加指责,发表一些即使不算无情也是非常轻率的意见,他的话与其说能减轻倒不如说会加剧这对夫妇的痛苦。

“相反,”那位男子说,“韦斯顿先生会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和我一起祈祷。他十分亲切地和我说话,常坐在我身边为我读《圣经》,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

“千真万确!”他的妻子喊道,“大约三个星期以前,他看到杰姆冷得发抖的可怜样儿,看到我们家的火这么微弱,就问我们家的煤是不是快用完了。我告诉他说,是的,我们没有钱再去买煤了。小姐,你知道我不是想要他帮助我们。可是,第二天,他还是给我们送来一袋煤,从此我们又能把火生旺了。在这么冷的冬天,这真是很大的福分呀。格雷小姐,这正是他做事的方式。他到穷人家来看望病人时,总是先注意那家最缺少什么,只要他觉得那家人实在买不起,他从来不说已经注意到了,而是替他们把那件最缺的东西买来。这不是每一个收入像他那么少的人都愿意做的事。你知道,小姐,他就光靠教区长给他的那一点薪水过日子,大伙说他的薪水少得很。”

那时,我怀着一种得意的心情想起那位和蔼可亲的默里小姐常把他说成是个粗俗的人,因为他带的只是一只银表,衣服也没有海特菲尔德先生穿得那么漂亮、新鲜。

我在回宅邸的途中感到非常快乐。我感谢上帝,现在我总算有了感兴趣的。可以细细琢磨的事情了,这对我目前过的那种单调、乏味、孤独、沉闷的生活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我确实太孤独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除了回家作短暂休假之外,我从未遇见一个可以向之敞开心扉畅谈自己的想法,并可望得到同情或者至少是理解的人。这样的人连一个也没有,除非算上可怜的南希·布朗。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暂时享受到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她的话能使我变得比以前更好、更聪明、更快乐;同时,据我所知,我的谈话也使她获益非浅。我仅有的同伴是些不可亲的孩子和两个无知又刚愎自用的姑娘。他们常胡作非为,使我精疲力竭,因此,我热切希望和无限珍惜的解救之道常常是不受干扰的独处。但是,我只和这几个人交往,无论就其直接后果或可能产生的影响而言都是一件非常有害的事。我从来得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新观念或激动人心的思想,而我心中孕育的思想,由于见不到光明,大多转瞬就悲惨地破灭了,或注定要枯萎、凋谢。

众所周知,经常在一起的同伴相互之间在思想和行为方面具有极大的影响。那些总在你眼前行动、总在你耳边说话的人很自然地会成为你的响导,即使你不乐意也罢,你会缓慢地、逐渐地、不知不觉地像他们那样行动、像他们那样说话了。我不敢说那不可抗拒的同化作用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但是,如果一个文明人注定要在顽固不化的野蛮人群中生活十几年,除非他有能力提高他们,否则的话,我真不知道十几年后他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个野蛮人。既然我不能使我的年轻同伴们变好,所以我很担心,她们会使我变坏——渐渐地使我的感情、习惯、能力降低到她们的水平,却没有从她们身上得到那轻松、愉快和活泼的精神。

我早就感觉到自己的智力水平似乎在降低,我的心渐渐失去活力,我的灵魂在萎缩。我担心自己会渐渐丧失道德观念,会分不清是非,我身上一切优点都会在这种生活的有害影响下最终消失。尘世的浊雾在我周围集结,遮蔽了我内心的天国。就在这时,韦斯顿先生终于出现在我面前,象晨星在我生命的地平线上升起,把我从对无边黑暗的恐惧中拯救出来。我高兴,现在我总算有了一个比我优越而不是比我低劣的人可供我深深思念了。我高兴地看到,世界并不都是由像布罗姆菲尔德们、默里们以及阿许比之流所组成的,而人类美德也不只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一场梦。当我们听说某人的一些优点而对他不怀恶意时,很容易怀着愉快的心情想象他还有更多的优点。总之,无需分析我的全部想法。然而,如今礼拜天已成为我特别高兴的日子(现在我对坐在车厢后的角落里已经适应了),因为我喜欢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喜欢看到他,尽管我明明知道他的外貌并不英俊,就连好看也说不上,但是,他当然也并不丑。

他的身材中等偏高,但也只略高一小点儿,脸型太方,不能说漂亮,但在我看来,倒显出他性格的刚毅。他深棕色的头发不象海特菲尔德先生那样小心地梳成卷儿,只是随便地梳向一边,露出洁白宽阔的前额。他的眉毛恐怕稍嫌突出,但是在那深色的眉毛下闪烁的眼睛却显示出非凡的力量。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不算大,有些往里陷,然而却非常明亮,充满表情。他的嘴也很有个性,显示出他是个有坚定信念和长于思索的人。他微笑时——我还不能说他的微笑,因为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见过他微笑。说实话,凭他的外貌给我的印象,我觉得他似乎不会流露出这么放松的表情,他也不像是村民们所描绘的那样一个人。我早就对他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尽管听到默里小姐痛骂他,但我们确信他是一个有很强的理性,有坚定的信仰和炽热的宗教虔诚的人,并且考虑周到,为人严谨。后来我又发现,除了这些优秀品质以外,还得加上真正的仁慈、慷慨和对他人的体贴和善意。也许正因为我以前没有料想到这一切,这一发现就更加使我感到快乐了。

正文 第十二章 阵雨

三月的第二周,我才再次拜访南希·布朗。因为,尽管我在白天有很多空闲时间,但没有一个钟点我可以把它视为真正属于自己。干任何事全凭玛蒂尔达小姐和她姐姐的一时高兴,因此不可能有什么秩序和规律可循。每当我事实上不在为她们以及她们的事忙碌的时候,无论我想做什么,我都得束好腰带,穿上鞋子,手里拿着教鞭准备着。因为,假如她们喊我,我不马上就到的话,不但我的学生和她们的母亲,就是每一个仆人也会把这视为一次严重的、不可原谅的过错。仆人会气喘吁吁地匆忙跑来喊我,“小姐,你要马上到教室里去——小姐们正等着呢!”真是骇人听闻!学们们正在等着她们的家庭教师!!!

但是这一回我确信能有一、两个小时自由支配的时间了,因为玛蒂尔达正准备骑马出去跑一大阵子,罗莎莉正在穿衣服,准备赴阿许比夫人的晚宴,所以我抓住机会到那位寡妇的家去。我发现她正在家里为她的猫担心呢,那只猫一整天都不见踪影。我用我所能想起的一切关于猫天性爱游荡的轶事来安慰她。“我是怕那些猎场看守人,”她说,“我想的就是这个。要是小少爷们在家的话,我怕他们会放出狗去追它,咬它,可怜的小东西。他们已经对很多穷人家的猫这样干过了。但是现在我不担心这个了。”南希的眼睛好了一些,但还远远没有恢复正常视力:她早就在给儿子缝一件做礼拜时穿的衬衣。但她告诉我,她只能断断续续地拿起来缝几针,因此进度很慢,虽然那可怜的孩子急需穿它了。于是我提议,等我为她念完了《圣经》,就帮她缝一些,因为那天下午我有很多时间,天黑以前不必急着赶回去。她感激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你这样做还能陪陪我,小姐,”她说,“没有了猫,我觉得很孤单。”但是,当我念完《圣经》,手指绕了一圈纸,把南希那只挺大的铜顶针戴上,一道缝口刚做完一半,就被韦斯顿先生的来访打断了。他手里抱的正是南希的那只猫。现在我看见了,他会微笑,而且笑得很快活。

“南希,我为你做了件好事,”他开始说话了,看见我在这里,就轻轻点点头向我致意。在海特菲尔德或当地的其他绅士们眼里,我是不存在的,“我救了你的的猫,”他接着说,“我是从默里先生的猎场看守人手里,更确切地说是从他的枪口下把它救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老妇人感激地喊道。她从他的双臂中接过她的宠物时高兴得几乎哭出声来。

“好好照看它,”他说,“不要让它走近养兔场,因为猎场看守人发誓说,以后要是再看见它上那儿去,就一定开枪把它打死。今天要不是我及时制止了他,他本来就会这么做的。我想现在正在下雨,格雷小姐,”他说,神态更加安详,他看见我放下手里的活儿正准备离开,“别让我打搅了你——我只待一、两分钟。”

“你们俩都留下来,等阵雨下过了再走,”南希说,她拨了拨火,在炉前又放下一把椅子,“大家都能坐得下,不是吗!”

“谢谢你,南希,我在这儿可以看得清楚些,”我回答,一边把活计拿到窗口去。她很体贴人,没有再劝我,就随我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她拿出一把刷子来刷去猫儿掉在韦斯顿先生衣服上的毛,又小心地擦干他帽子上的雨水,接着就给猫喂食。她一边干一边不停地说话:一会儿感谢她那位牧师朋友所做的事,一会儿又说真不知道猫是怎么找到养兔场的,接着又为猫的这一发现可能给它带来严重后果而伤心。他倾听着,脸上露出平静、温和的微笑。在南希的苦苦挽留下,他终于坐下了,但还是说他不能久留。

“我还有另一家要去,”他说,“再说我已经看到,”(他望一眼放在桌上的《圣经》)“有人已经给你念过了。”

“是的,先生,格雷小姐真好,她刚给我念了一章,现在她在帮我给我家比尔缝衬衣——不过我担心她坐在那儿会着凉的。你到火炉跟前来好吗,格雷小姐?”

“不,谢谢你,南希,我这儿不冷。等阵雨一停,我必须走了。”

“噢,小姐!你不是说过要待到天黑的吗!”老妇人恼火地大声说。韦斯顿先生拿起了他的帽子。

“别,先生,”她喊道,“请你不要现在就走,雨下得这么大。”

“不过我总惦着我一来就把你的客人从炉火跟前挤走了。”

“不,你没有,韦斯顿先生,”我回答,心想我这么说个小谎不至于有什么害处吧。

“没有,当然没有!”南希喊道,“你看,炉子跟前有的是地方!”

“格雷小姐,”他半开玩笑地说,似乎觉得不管他有没有特别想说的话,现在也该换个话题了,“你见到那位老爷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帮我跟他讲和。我救南希的猫时他也在场,他对我的做法不大赞成。我对他说,我认为他能舍弃他的全部兔子,而南希却不能没有她的猫。他对我的大胆看法说了些很不合绅士身份的话。我怕我刚才反驳他的话有点儿过于激烈了。”

“噢,天呐!先生,我希望你没有为我的猫和那位老爷吵架吧!他说话是从来不许别人反驳的——不是吗?”

“噢!没关系的,南希,我真的不在乎这个。我没有说很不礼貌的话,我想默里先生发脾气时使用激烈的言词已经成习惯了。”

“是的,先生,这很可惜。”

“现在我真的一定要走了。我还要到一英里外的一个人家去,你总不愿意我摸着黑回家吧。再说,现在雨也快停了。再见,南希。再见,格雷小姐。”

“再见,韦斯顿先生,可是请你不要指望我能替你能默里先生讲和,因为我见到他是从不和他谈话的。”

“是吗?那就只好算了,”他无可奈何地说。接着他样子很特别地微微一笑,又说,“但这也没关系,我想那位老爷比我有更多的理由需要道歉。”说完了,他就走出茅屋。

我继续做针线活,直到实在看不清楚了才撂下。然后我就向南希道别。她对我谢了又谢,但我以断然的口吻制止了她。我说,我只是为她做了她也会为我做的事。要是我和她交换一下位置,她同样也会帮助我的。我匆匆赶回霍顿宅邸,走进教室时,看到茶桌上乱七八糟的,茶盘里满是溢出的茶水,玛蒂尔达小姐正在大发脾气。

“格雷小姐,你干什么去啦?我半个小时以前就吃茶点了,还得自己伺候自己,也没个人陪我!我想你应该早点回来!”

“我去看望南希·布朗了。我还以为你骑马去了,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

“我倒要想知道:下着雨我怎么骑?该死的大雨真是讨厌极了,我刚开始放马快跑,它就下了,只好回家,一看,没人准备茶!你知道我是不会把茶煮成我爱喝的那样的。”

“我没想到会下雨,”我回答(说实话,我脑子里从来没想到那阵雨会把她赶回家来)。

“没想到,当然没想到。你自己躲在屋子里,还能想到别人!”

听着她粗暴的斥责,我的心却异乎寻常地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喜悦,因为我意识到,我对南希·布朗的帮助比我对玛蒂尔达小姐的损害要大。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的想法在帮助我保持愉快的心情,使那杯沏剩下的凉茶喝起来津津有味,使那张杯盘狼藉的茶桌和玛蒂尔达小姐那张(我几乎已经说出来了!)一点不招人喜爱的脸也增添了韵味。但是,她很快就到马厩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享用茶点。

正文 第十三章 樱草花

这些日子,默里小姐总要到教堂去两次,因为她非常喜欢受到别人的爱慕,只要有这种机会她是一次也不肯放过的。她对这一点确信无疑:无论她在什么场合露面,也不管哈利·梅尔塞姆或格林先生是否在场,除了因正式身份总会到场的教区长以外,肯定还会有人为她的魅力所倾倒。要是天气晴好,她经常和妹妹一起步行回家。玛蒂尔达是因为不喜欢坐马车的拘束,不喜欢坐马车和外界隔绝。从教堂到格林先生家庄园门口的一英里路程中总有人陪伴着她,她喜欢那种热闹欢快的气氛。庄园门口附近有一条朝不同方向去的便道,通向霍顿宅邸;另一条大路则直达离得更远的休·梅尔塞姆爵士的府第。因此,前一段路程总会有人与她结伴同行,有时是哈利·梅尔塞姆(可能还有梅尔塞姆小姐),有时是格林先生(可能还有他的一个或两个姐妹)以及他府上的几位男性宾客。

我是和两位小姐一起步行呢,还是和她们的父母坐车回去,这要由她们任意决定:假如她们想“要”我,我就跟她们走;假如她们为了某种只有她们自己最清楚的原因而不要我,我就坐车,坐在车里那固定的位置上。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步行,但是又不愿妨碍任何一个不喜欢我在场的人。心里既存了这种想法,于是我在这类场合总是显得很不活跃。我从不询问她们作出变化多端的决定的原因。这确实是最好的对策,因为一个女家庭教师所应扮演的角色就是顺从和听话,而少爷小姐们的天职就是只顾自己的快乐。但是对我来说,真到了步行的时候,前一半路程常常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以前提到过的那些小姐和绅士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的谈话越过我的头顶。绕过我的身子,说着说着,眼光偶尔落在我身上时,也像是在看一片空白——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也可能他们很愿意做出这副样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我走在他们身边,像是在听他们所说的话并希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成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但是,假如我走在他们身后,由此显示自己承认低人一等,同样也是非常不愉快的事。老实说,我认为自己比起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来也并不逊色,我希望他们知道我是这样想的,不要以为我只把自己当成一名仆人——只是因为我的两位小姐身边没有更好的同伴才要我陪着,还屈尊与我谈话——,由于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不敢和他们这些小姐、绅士们并排着走。我几乎羞于承认这一事实,与他们在一起时,我尽力显出一副毫不在意、完全无视于他们的存在的样子,为此,我给自己造成了不小的痛苦。我装得好像全神贯注地在想自己的心事,在欣赏周围的景物;假如我拉在后边,那是因为某些鸟或昆虫、树或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我尽情地观赏它们以后,我迈着悠闲的步子独自跟在他们身后,直到我的两位学生和她们的同伴们互相道别,转身走上那条僻静的便道。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其中的一次:那是三月底的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格林先生和他的两位姐妹下令让他们的马车空着回去,以便他们能和他们家的客人某上尉和某中尉(军中的一对纨绔子弟)一起步行回家,享受明亮的阳光和芬芳的空气;默里家的两位小姐当然会设法与他们结伴同行的。有这些人作伴非常合乎罗莎莉的心意,但是并不同样合乎我的心意,很快我就落在后面,边走边沿着绿色的草坡和正在发芽的树篱采集植物和昆虫的标本。走在前头的那一群人已离我相当远了,我能听到快活的云雀唱起悦耳的歌声,在柔和、清新的空气中和温馨的阳光下,我心中的怨愤逐渐消散了,但是,接踵而来的是对童年的忧思、对逝去欢乐的怀念以及对一个比较美好的未来的向往。当我眺望着一片覆盖着嫩草、绿叶树丛和被一道道正在抽芽的树篱所攀越的高坡,我渴望能找到某种熟悉的花,使我可以想起家乡那树木葱茏的山谷或青翠的山坡。至于想起那褐色的高沼地,当然是不可能的。要是真的找到了它,无疑地将会使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然而这将是我现在所能得到的最大的享受。我终于发现在高处一棵老橡树盘曲的树根中间长着三朵可爱的樱草花,它们如此楚楚动人地从藏身的地方向外窥视着,一看见它,我早已涌出了眼泪。我想摘下一两朵来,好对着它做我的思乡梦,并且带回去。但是它所在的地方太高,我试了试,却够不着,要摘的话除非我爬上草坡。我正要往上爬,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好停下来。我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有人对我说话,使我大吃一惊,“格雷小姐,请允许我替你去摘。”这声音我很熟悉,庄重而又低沉。只一会儿,那几朵花就摘下来了,并送到我的手中。来的人当然是韦斯顿先生咯——别人怎么会不怕麻烦为我操劳呢?

我向他道谢,语气热烈或冷淡,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心中的感激之情连一半也没有表达出来。允许我产生这种感激之情根本就是愚蠢的;可是当时在我看来,这件事是他具有优良品性的极好的证明:我虽无法回报他这一善意的行动,但我永远也不应该把它忘怀;当时我对接受别人的礼遇已经完全不习惯了,根本想不到霍顿宅邸周围五十英里内还会有人对我如此彬彬有礼。尽管这样,在他面前我仍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于是我赶紧去追我的学生,步子比刚才快得多。假如韦斯顿先生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不再说话而听任我离去,也许一小时以后我会懊悔的。但是,他没有让我独自走开。我虽已加快了步伐,但对他说来只是平常速度而已。

“你的两位小姐把你拉下啦?”他说。

“是的,她们有了更称心的同伴。”

“那你就不必使劲去追赶她们了。”

我的步子放松下来,但是我很快就对此感到懊悔:我的同伴不说话,我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他恐怕和我一样觉得尴尬。然而,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以他特有的平静的声音突然问我是不是很喜欢花。

“是的,很喜欢,”我回答,“特别是野花。”

“我也喜欢野花,”他说,“对别的花倒不大在意,因为除了一、两种以外,我和它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联系。你最喜欢哪些花?”

“樱草花、蓝铃花和石南花。”

“不喜欢紫罗兰吗?”

“不,正像你说的,我和它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联系,因为我家附近的山坡和山谷里不长这种漂亮的紫罗兰。”

“格雷小姐,你有家真是莫大的安慰,”我的同伴停顿片刻又说,“无论离你多么远,无论你回家的机会多么难得,家总是你向往的地方。”

“家对我实在太重要了,我想,要是没有家我是活不下去的,”我回答时流露出太多的激情,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我想这话听起来一定很可笑。

“噢,你能,你能活得下去,”他说,沉思地微笑着,“我们和生活的联系要比你或任何人想象的更加牢固,你没有感觉到,任凭怎样粗暴地拉扯,这种联系也是扯不断的。你也许没有家,觉得很不幸,但是即使这样,你仍能活得下去,并且不像你所设想的那么不幸。人心就像印度橡胶,一点气就能把它吹起来,吹很多气也不会使它破裂。我们身躯的外部构造本身就具有来自遗传的活力,可以抵抗得住外界的摧残。每受一次打击的震憾,都使它变得更加坚强,得以适应新的打击。持续不断的劳动能使手上的皮肤坚韧,使肌肉更加坚强而不致萎缩。因此,一天的艰苦劳动会磨破贵妇人的手掌,但对饱经风霜的农夫来说,简直太平常了。

“我是凭经验说这番话的——有一部分就是我自己的经验。我曾经有一度和你抱有同样的想法。至少,我完全相信,人唯有靠家庭和亲人的爱才能忍受人世间的苦难,如果这一切被剥夺了,生活便成为难以支持的重担。但是,现在我没有家——除非你把我在霍顿租的两间房子冠以这样一个庄重的名字,——不到一年以前,我失去了早年的亲人中最后的。也是最亲近的人。然而,即使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不但活着,而且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和安慰。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每当我在傍晚时走进一座简陋的茅屋,看到那家人安静地围坐在令人愉快的炉火周围,对于他们所享有的家庭温馨,我很难不产生一种近似妒忌的感情。”

“你还不知道前面有怎样的幸福在等待着你呢,”我说,“你生活的旅程现在刚刚开始。”

“我早就拥有了最大的幸福,”他回答,“那就是我的力量和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的决心。”

现在我俩走到一道栅栏门前,门里一条人行道通向一座农舍,我猜想这里正是韦斯顿先生决心使自己“有用”的地方,因为他走到这里就向我道别并通过栅栏门,迈着他平时那种坚定而轻快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撇下我独自在继续往回走的途程中默默思索他所说的话。以前我也听说过,他在来到此地的几个月前刚失去他的母亲。那么说,她就是他早年的亲人中最后的。也是最亲近的人咯,而且他没有家。我从内心深处哀怜他,我几乎流下了同情之泪。我想,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他额头上常笼罩着过早的思虑的阴影,同时还使他在慈悲的默里小姐和她的所有亲属中赢得了脾气乖癖、性情抑郁的名声。“但是,”我想,“我要是像他那样失去所有的亲人,一定比他更悲惨。他过的是积极、主动的生活,他面前有广阔的天地可以供他努力作出有益的贡献。他可以结交很多朋友;只要他愿意,还可以建立家庭。毫无疑问,总有一天他会乐意这样做的。愿上帝保佑他,使他未来家庭中的伴侣能配得上他的选择,使那个家庭幸福,成为他理应享有的那样一个家庭!如果……那该是多么美好。”但是,我在想什么,这无关紧要。

我开始写这本书时就没打算隐瞒任何事情,以便那些喜欢这本书的人得以仔细地看一看一个同类的心灵。但是,有些想法尽管可以让天上的安琪儿们知晓,却不能向世人公开——即使是其中最优秀、最仁慈的人也不行。

那时,格林先生等回家去了,两位默里小姐已走上了便道,我加快脚步跟上了她们。我发现两位姑娘正在就两位年轻军官各自的优点进行热烈的讨论。罗莎莉一看见我就把刚说到一半的话打住。她怀着恶意,高兴地喊道:

“噢,嗬,格雷小姐!你总算来了,是吧?难怪你要拉在后面这么远,难怪我骂韦斯顿先生的时候你总是热烈地维护他。啊,哈!现在我全明白啦!”

“得了吧,默里小姐,别说傻话,”我说,想温厚地对她一笑,“你知道,这种胡说八道我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但是,她继续说这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废话,她的妹妹也临时编造些用得上的瞎话来帮腔助势,我觉得有必要进行自我辩解。

“这些都是废话!”我大声说,“假如韦斯顿先生碰巧和我同行一段路,走路时愿意和我交谈几句,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以前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除非有那么一次。”

“在哪儿?在哪儿?什么时候?”她俩迫不及待地问。

“在南希的茅屋里。”

“啊,哈!你在那儿和他见过面了,不是吗?”罗莎莉喊了起来,并发出兴高采烈的笑声,“啊,听着,玛蒂尔达,我算是懂了,怪不得她这么爱上南希·布朗家去!她去是为了能和韦斯顿先生调情。”

“你的话实在不值得反驳!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在那里只遇见过他一次。再说,我怎么知道他会去呢?”

尽管我对她们愚蠢的玩笑和毫无根据的污蔑感到很恼火,但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她俩笑够了又把谈话重新转到上尉和中尉身上。当她们对两位军官评头论足并争吵不休时,我心头的怒火迅速冷却,就连使我发火的原因不一会儿也就忘记了。我的心思转向一个比较愉快的领域。我们就这样走过花园,进了门厅。当我走上楼梯,回自己房间时,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心里只充溢着一个热切的愿望。我走进房间,关上门,就跪下做祷告,我的祈祷虽热烈但并不鲁莽:“就愿你的意旨成全。”我尽量把话说全,但是,接下去肯定是这样一些话:“天父,你是无所不能的,但愿这就是你的意旨。”这个愿望,这个祈祷,尽管会遭到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嘲笑,“但是,天父,你将不会鄙视它!”我说了,感觉这是真的。在我看来,我不但在为自己。而且同样虔诚地在为另一个人的幸福而祈祷。不,甚至后者才是我主要的心愿。也许我是在欺骗自己,但是,这一想法给了我信心和力量:希望自己的祈求能够变为现实。至于说那三朵樱草花,我把两朵养在房中一只玻璃杯里,直到它们完全枯萎,被女仆扔出去;我把第三朵花的花瓣夹在我的那本《圣经》的书页间——至今仍留着,并且决心把它永久保存。

正文 第十四章 教区长

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天气晴朗。早餐后,玛蒂尔达信马由缰地胡乱做了些功课,这当然不会使她获益;接着,她又使劲在钢琴上敲打了一个小时,脾气极坏,像是对我和钢琴都怀有深仇大恨似的,其实只因为她的妈妈不准她请假。然后,她就到她最喜爱的场所围场、马厩和狗窝去了。默里小姐身边带一本流行小说,也出去享受散步的优闲之乐了。她把我留在教室里兢兢业业地画一幅水彩画,她一定要我答应替她画这幅画,还非要当天画完不可。

我的脚跟前躺着一只毛茸茸的獒犬。它属于玛蒂尔达小姐,但是这位小姐仇视这只獒犬,想把它卖掉,说它是让别人给惯坏了。其实,它是獒犬里极优秀的一只,但她断言它什么用处都没有,笨得连女主人都不认识。

事实的经过是这样的:她把它买来时,它只是一只幼小的狗崽。起初她禁止她以外的任何人碰它,但是不久她就对这只需要诸多照料。养起来麻烦不小的幼畜感到厌倦了。我央求她把它交给我来照看,当时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我精心地把它从小养大,当然赢得了它的感情。我本来会很珍惜它对我的这种酬报,认为这远远超过我为它付出的全部辛劳。只是,可怜的斯耐普对我的感激之情使它遭到女主人无数的咒骂和恶狠狠的脚踢、手掐,现在它处境危险,结果不是被“宰掉”,就是被转到某个粗暴的、铁石心肠的新主人手里去。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残酷地虐待它,让它恨我;它的女主人也不会善待它以博得它的好感。

然而,正当我坐在那里手不停挥地用铅笔作画时,默里太太以优美的步态急急忙忙地走进房间。

“格雷小姐,”她开始发话了,——“天呐!这样好的天气你怎么能坐在屋里画画?”(她以为我是因为自己喜欢才画画的。)“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戴上帽子和两位小姐一起出去。”

“夫人,我想默里小姐正在读书;玛蒂尔达小姐正在和她那几只狗一起玩呢。”

“要是你多想点办法让玛蒂尔达小姐高兴一点,我想她就不会被逼得非要出去寻找快乐不可了,就像现在这样跟狗呀、马呀、马夫们呀作伴。要是你再开朗一点,能和默里小姐更谈得来,她就不会老是手里拿着本书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不过,我可不想让你烦恼呀,”她又加上一句。我想她是看出来了,我已被气得双颊绯红,手在颤抖,“请你一定不要这么敏感,……再说我也没在责备你呀。告诉我,你知道罗莎莉上哪儿啦,她为什么老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她说只要有新书看,她就爱一个人待着。”

“她为什么不能在园林里或花园里看呢?——为什么非要到田野里、小路旁去看呢?为什么她一出去,那位海特菲尔德先生总会知道呢?她告诉我,上星期他牵着马一直陪着她在莫斯路上散步。我现在可以肯定了,我在梳妆室窗口看见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走过庭院门口,往她常去的田野赶去,那个人准是他。我想让你跑去看看她在不在那儿;你只要用委婉的口气提醒她:像她这样一位有身份、有美好前程的年轻小姐一个人这么闲逛,让每一个敢擅自和她搭话的人都能注意到她,就像没人照看的穷家姑娘似的,家里没有花园可以供她散步也没有亲人照料,这是有失身份的。告诉她:她爸爸要是知道她用这么亲切的态度对待海特菲尔德先生——我怕她确实这样——,他会很生气的。噢!假如你,假如随便哪个家庭教师能有母亲的一半谨慎、一半关心,我就不必这么费心了。你既要看好她,还要让她喜欢你陪着她……好了,去吧……去吧;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大声说,看到我已经放下画具。正站在门口等着她结束这番演说。

根据默里夫人所作的预测,我在庭院外不远的地方那片她常爱去的田野中找到了默里小姐。不幸的是,她还有个伴儿,海特菲尔德先生那挺拔、威严的身躯正在她身边陪着她缓缓地漫步。

我遇到了难题。我有责任上去打断他俩之间亲密的谈话,但是我怎样才能做到呢?像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不能把海特菲尔德先生赶走的;如果我明知不受欢迎而硬闯进去,走在她的另外一侧,只当没看见她的那位同伴,这会是一个粗野无礼的举动,我可做不出来;同样,我又没有勇气站在田野里的高处大声喊叫,说是有人正在找她。于是我采取折中的办法,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向他们走去,并打定主意:如果我的出现还不能把这位专爱向女性献殷勤的男子吓跑,那么就在我走过他们身边时告诉默里小姐说,她妈妈正在找她。

正在萌发的七叶树把一只只长长的手臂伸出园林的木栅。她沿着树荫漫步,一只手里拿着一本没有打开的书,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枝美丽的长春花,权当是一件漂亮的玩具。她的样子确实非常可爱,她那浓密而闪闪发光的长卷发从小帽子下披拂开来,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由于虚荣心已得到满足,她那白皙的面颊上透出红晕,她那双含笑的蓝眼睛,一会儿狡黠地瞥视一下那个爱慕她的男子,一会儿又向下注视着手中的长春花枝。她正在说着某些既冒失又顽皮的妙语,但是,行进在我前面的斯耐普打断了她的话,它上前咬住她的外衣猛地往后拽。海特菲尔德先生举起手杖朝它头上啪的就是一下,痛得它狺狺地朝我跑回来,那痛苦的喊叫声给这位担任圣职的绅士以巨大的乐趣。但是,我猜想,他看见我离得很近才觉得还是走开的好。我俯身爱抚小獒犬,故意显示我的同情以抗议他对它的虐待。我听见他说,“默里小姐,我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我想,在教堂吧,”她回答,“除非你为了执行公务再到这里来时,恰好赶上我散步走过这里。”

“要是我能准确地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以看见你,那么我总是能够安排些事情到这里来的。”

“即使我愿意,我也不能预先通知你,因为我做事很没有条理,从来是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干什么。”

“那么,你现在把这个给我吧,作为对我的安慰,”他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伸手想拿那株长春花。

“不,真的,我不给。”

“给吧!求你了!要是你不给,我就要成为最不幸的人了。你总不会这么忍心,不肯给我一件这么容易赐予又具有这么珍贵的价值的礼物吧!”他热情地央求她,似乎拿不到这枝花他就活不成了。

那时我站在离他俩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正不耐烦地等着他离开。

“那么好吧!你就拿着它走吧,”罗莎莉说。

他兴高采烈地接过礼物,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她听了脸都红了,脑袋也往后一仰,但是还在吃吃地笑,说明她的生气完全是装出来的。接着他殷勤地向她行了个礼,就走了。

“格雷小姐,你见过这样的人没有?”她转身朝着我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还当是再也摆脱不了他了,我非常害怕爸爸会看见他。”

“他和你待了很长时间了吗?”

“不,不长,不过他这个人放肆得很:他老是到处闲逛,假装是为了公务或教会的事必须到这一带来,其实他是专门为了盯着可怜的我。只要一见我,他就对我突然袭击。”

“对了,你妈妈认为:要是你身边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谨慎的、有监护责任的人陪着,防止任何外人的随便打扰,你就不应该走出家里的园林和花园。她注意到海特菲尔德先生急急忙忙地走过园林门口,就马上派我来。她命令我要找到你,好好照顾你,还要提醒你……”

“噢,妈妈总是这么讨厌!倒好像我照顾不了自己似的。她以前就跟我唠叨过海特菲尔德先生的事。我说她应该相信我:即使为了世上最招人喜欢的人,我也决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希望他明天就对我下跪,恳求我做他的妻子,那么我就能向他表明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竟以为我能……噢,这太让我生气了!竟以为我会傻得和他谈恋爱!干这种事多丢女人的尊严呀。恋爱!我痛恨这个词!把它应用在我们女性身上,我认为是十足的侮辱。我可以承认会对某个人更加喜欢些,但是,也决不会是可怜的海特菲尔德先生那样一个人呀,他自己一年连收入七百英镑的福气还没有呢。我喜欢和他谈话,因为他多么聪明,多么有趣——我希望托玛斯·阿许比爵士能有他一半儿的招人喜欢就好了。再说,我总得有个人好调情呀,可是除了他没有人懂得该上这儿来。我们出去交际的时候,只要托玛斯爵士在场,我妈妈就只许我和他一个人调情;要是他不在场,妈妈就把我限制得死死的,就怕有人制造谣言,夸大其词,给他留下我像是已经和别人订婚或者就要订婚了的印象。还有,可能性更大的是:就怕他那讨厌的老母亲会看到或听到我的所作所为,下结论说我不配当她那好儿子的妻子。倒好像她所说的那个儿子不是基督教世界里的头号大流氓似的;倒好像她不知道,任何一个普通的正经女人嫁给他也太亏了。”

“默里小姐,这是真的吗?难道你妈妈明明知道这一切,还希望你嫁给他吗?”

“她肯定知道!我相信她对他的缺点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她瞒着我,是怕我会因此而退缩;其实她不知道,我对这些事根本不在乎。因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正像妈妈说的,他结了婚就好了,大家都知道,浪子回头会变成最好的丈夫。我只希望他别这么丑就好了——我想的只有这一点。住在乡下没有多少挑选的机会,爸爸又不许我们去伦敦……”

“不过,我觉得海特菲尔德先生要比他好得多。”

“如果他是阿许比庄园的领主,那他当然好咯,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可是,关键在于:我必须得到阿许比庄园,不管与我共享的那个人是谁。”

“不过,海特菲尔德先生一直以为你喜欢他。要是他发现自己想错了,你难道不觉得他会非常失望和痛苦吗?”

“当然不!那是对他的胆大妄为的应有的惩罚,他居然敢以为我会喜欢他!能把蒙住他眼睛的那层膜揭掉我是再高兴不过了。”

“要是这样,你越早揭掉它越好。”

“不,我告诉你,我喜欢拿他寻开心。再说,他也不真的以为我会喜欢他。我是很小心的,你不知道我安排得有多么聪明。他也许以为能诱使我喜欢上他,就为了这一点,我要给他应有的惩罚。”

“好吧,不过你要注意:不要给他的痴心妄想提供太多的理由吧——这是最要紧的,”我回答。

然而,我的一切规劝都无济于事,反倒使她对我产生了戒心,在我面前进行掩饰,不让我知道她的真实思想和愿望。她再也不对我谈论那位教区长了。但是,我看得出来,她脑子里(姑且不说心里)总是想着他,热切地期待着另一次与他会见的机会。尽管现在我听从她母亲的要求,在她散步时总陪着她,但她们坚持要在最靠近马路的田野和小径上闲逛,不论与我说话或读她手中拿着的书,她总会一次次地停下来东张西望,或注视着马路,看看有没有人经过。要是真有人骑着马跑来,我可以从她对那名倒霉的骑士(不管是谁)十足的谩骂中得知:她恨他,因为他不是海特菲尔德先生。

“事实上,”我想,“她对他并不像她本人以为或企图让别人相信的那样漠不关心;她母亲的忧虑也并不像她所断定的那样毫无根据。”

三天过去了,他没有露面。第四天下午,我俩正在那片值得注意的田野,沿着园林的围篱散步,各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因为我总是记得要随身带些什么,当她不需要我陪着她说话时,好有些事情做),她忽然打断了我的阅读,高声说:

“噢,格雷小姐!行行好,请你去看看马克·伍德吧,替我给他妻子半个克朗——我本该在上个星期给她,或者派人送去的,可是全让我给忘了。拿着!”说时,她把钱包扔给我,并急不可待地说,“不用现在就往外掏钱,把钱包拿着,你想给他们多少钱都行。我本来是要和你一起去的,不过我想把这一卷看完。等看完了,我会去迎你的。快点,行不行——噢,等等,你给他念些什么不好吗?快跑回屋里去拿本好书,什么书都行。”

我按她的嘱咐办了。但是,她那匆忙的样子和提出请求的突然性使我不免生疑,所以我在离开田野前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海特菲尔德先生正要走进下边那扇栅门。她差遣我回到屋里去拿书,这才使我不致与他在马路上相遇。

“没关系!”我想,“不会闯出什么大祸来的。可怜的马克得到那半个克朗会高兴的,也许他还会喜欢我给他念书。如果教区长真的偷到了罗莎莉小姐的心,倒能稍稍压一压她的傲气。如果他俩终于能结为夫妇,只会救了她,使她不致陷入更坏的命运。她能成为他蛮不错的伴侣,他也一样。”

马克·伍德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个身患痨病的雇农。此时他的病情正迅速恶化。默里小姐的慨慷施舍确实得到这位垂死病人的祝福,因为这半个克朗尽管帮不了他多少,但是为了他那即将成为寡妇、孤儿的妻子儿女,他还是乐意收下的。我在他家坐了几分钟,为他和他那痛苦不堪的妻子念了些书,想给他们一点安慰和劝导,然后就离开了。但是,我走了还不到五十码远就遇见韦斯顿先生,他显然也要到那家去。他以平素那种平静、自然的态度和我打招呼,停下来向我询问病人和他的家人们的情况。然后,他像一位不拘礼节的兄长似地随便拿过我手里那本刚念过的书,翻了几页,评论了几句就还给我,他的话虽简短,但见解很聪敏。他告诉我他刚才访问过的某位受苦人的情况,说了一些关于南希·布朗的事,又对正在他脚下活蹦乱跳的獒犬——我那毛茸茸的小朋友——评论了几句,最后还说了天气真好之类的话才离开了我。

我没有详细记载他当时所说的话,这是因为我想,读者对它不会像我对它这样感兴趣,而不是因为我已经把这些话忘却了。不,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天以及随后的好多天里,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些话。我不知想过多少回,回忆他那深沉、清晰的声音的每一个语调,回忆他那灵活的棕色眼睛的每一个闪烁,回忆他那愉快。但过于短暂的微笑的每一次显现。我怕这种自白会显得非常荒谬,但是,没关系,我已经写下了,读到它的人是不会认识作者的。

当我一路走去,内心充满喜悦,看到周围的一切都觉得高兴,默里小姐匆匆忙忙迎上了我。她那轻快的步伐、绯红的脸蛋和那容光焕发的微笑显出她同样充满喜悦,当然是她自己那种方式的高兴。她一跑到我身边就伸出胳臂挽住我的胳臂,也没等喘过气来,就说,“哟,格雷小姐,你应该感到极大的荣幸,因为我就要告诉你的新闻我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一个字呢。”

“好吧,什么新闻?”

“噢,重大新闻!首先,你要知道你刚离开,海特菲尔德先生就到我这儿来了。我真担心爸爸或者妈妈会看见他。但是你知道,我不能把你再喊回来,所以我就……噢,天呐!现在我不能全告诉你了,因为我看见玛蒂尔达就在那边的园林里,我必须走去把这新闻向她透露。不过,无论如何,海特菲尔德先生放肆得异乎寻常,对我的恭维简直说不出口,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至少他想这么做——但是他在这方面表现得并不成功,因为他缺乏这种才能。我要再找个时间把他说的话统统告诉你。”

“但是,你说了些什么?——我更加感兴趣的是这个。”

“关于这个,我以后找个时间也会告诉你的。当时我的情绪恰好非常愉快,不过,尽管我非常温顺、非常和蔼,我还是注意不做出任何可能有损于自己身份的事来。但是,尽管如此,那个自命不凡的倒霉蛋宁愿对我的和蔼态度作出他自己的解释,最后他竟敢利用我对他的宽容到这种地步——你猜他怎么着?——他真的向我求婚了!”

“那么你呢……”

“我骄傲地挺直了身子,用最冷淡的口气对发生这样的事表示惊讶,但愿他在我的行为举止中看不到任何地方可以证明他的期望是合理的。你要是能看见他那副苦相才好呢!他的脸完全白了。我对他说了我确实很尊敬他之类的话,但是我不可能接受他的求婚;即使我接受,我的爸爸、妈妈也决不会同意的。

“‘但是,如果他们同意,’他说,‘你还会拒绝吗?’

“‘当然咯,海特菲尔德先生,’我回答,冷静地下了决心,要立刻把他的全部希望统统扑灭。噢,如果你能看到他那种羞辱之极的样子该多好——他被绝望完全压倒在地!真的,我几乎要怜悯他了。

“然而,他还是作了一次绝望的努力。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竭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我竭力想使自己保持严肃(因为我觉得自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放声大笑,这样就会把一切都破坏了),他终于做出一个微笑说,‘默里小姐,请坦白地告诉我,如果我有休·梅尔塞姆爵士那样的财富,或者有他大儿子那样的前程,你还会拒绝我吗?请你以你的名誉担保,给我真实的回答。’

“‘当然咯,’我说,‘那丝毫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撒了个大谎,可是他似乎仍对自己的吸引力充满自信,所以我决定不给他留下一个可以埋怨的理由。他盯着我的脸看,但是我脸上的表情泰然自若,使他不得不相信我的话确实完全出于本意。

“‘我想,这件事已经全都完了,’他说,看那样子,他似乎会因恼火和极端绝望而当场死去。但是,他不但失望而且还愤怒。那边是痛苦得无可言状的他,这边是造成他的痛苦,并且对他毫不怜悯的我。在他那像弹雨般的目光和话语的频频攻击下,我就像一座完全打不透的墙似的,那么平静、冷淡和骄傲。他除了有点怨恨之外,实在无可奈何,他用非常痛苦的声音说,‘我实在没有料到会这样,默里小姐。我本来想说说你以前的行为和你使我产生的希望,但是我克制住了,条件是……’

“‘没有条件,海特菲尔德先生!’我说,现在我对他的无礼真生气了。

“‘那就算是我请你帮个忙吧,’他说,声音顿时就低了下来,口气也变得比较谦卑了,‘我请求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如果你能保持沉默,那么它对我们双方都不会造成任何不愉快——我的意思是说,除了那无法避免的不快之外:对于我的感情,如果我无法使它消失,我也要竭力把它埋藏在自己心里;对于造成我的痛苦的原因,如果我无法把它遗忘,我也要尽量加以宽恕。默里小姐,我认为你并不懂得你对我的伤害有多么深。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但是,如果除了你已经给我的伤害以外——请原谅我,不管你是否出于天真,但这伤害确实是你造成的——你还要把这一不幸的事件公开张扬出去,或者提一提它,因而造成更大的伤害,你将会发现,我也是会说话的,尽管你藐视我的爱情,但是你恐怕不能蔑视我的……’

“他的话打住了,但是他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样子凶得可怕,真把我吓住了。然而,我的骄傲仍在支撑着我,我以轻蔑的态度说,‘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有对别人提这件事的意图,海特菲尔德先生;但是,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你用恐吓手段是阻挡不住我的;再说,企图采用这种手段也不是一位绅士该做的事。’

“‘请原谅,默里小姐,’他说,‘我曾如此热烈地爱你——我现在仍然深深地敬慕你,我决不愿意故意冒犯你;但是,我从来不曾、今后也永远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任何别的女人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我也从来没有受到过像这样的折磨。相反,我始终认为你们女性是上帝创造的儿女中最仁慈、最温柔、最会体贴人的,至今我还是这么看的。’(你想,那个自负的家伙居然这么说话!)‘今天你给我上了既新奇又严酷的一课,让我在决定我终生幸福的唯一指望上遭受到失望的痛苦,我的表现有什么不当之处,务必请你原谅。如果我在你跟前使你感到不快,默里小姐,’他说,(因为当时我的眼睛东张西望,以此表明我对他毫不在意,我想,正因为这样,他以为我已经对他厌倦了)‘如果我在你跟前使你感到不快,默里小姐,那么只要你答应帮我刚才说的那个忙,我就马上离开你。有许多女士(甚至在这个教区里就有)会高高兴兴地接受被你刚才如此轻蔑地踩在脚下的东西。她们对于那位绝代佳人自然会有仇视的倾向,因为正是那位佳人使我的心与她们完全疏远了,使我的眼睛完全看不到她们的魅力。我只要对她们中的任何人稍稍披露事实真相,就足以掀起对你不利的言论。它将严重危害你的前途,减少你或你的妈妈蓄意俘获其他某位绅士的成功机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我说,气得我直想跺脚。

“‘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一次极坏的挑逗行为,说得最轻也是这样;你会发现,这种事张扬出去是很尴尬的,尤其是你的女性竞争者们会加油添醋、夸大其词,只要我给她们一个把柄,她们简直太乐意把它闹得尽人皆知了。但是,我以一位绅士的信誉向你保证:从我嘴里决不会透露出对你可能造成不利影响的话来,哪怕是一个字,只要你……’

“‘得了,得了,我不会提起的,’我说。‘如果我不说会使你安心的话,那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答应了?’

“‘是的,’我说,因为我现在想摆脱他了。

“‘那么,永别了!’他说,那悲痛欲绝的声音实在使人悲伤。在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骄傲徒然地与绝望在交战,他转身走开了。毫无疑问,他想回家去关上书房的门痛哭一场——要是他没有在半路上就哭出来的话。”

“不过你已经自食其言了,”我说,对于她的背信弃义实在感到震惊。

“噢!只是对你说说嘛,我知道你不会传出去的。”

“我当然不会,可是你说过要告诉你妹妹,等你的两个弟弟回家来,她又会告诉他们;而且她还会立即就去对布朗说,要是你自己不对布朗说的话;布朗会把它张扬出去,或者通过别人的嘴闹得满城风雨。”

“不,真的,她不会。要是她不答应严守秘密,我们根本就不会告诉她。”

“但是你怎么能指望她会比她的有教养的小姐更能够守信用呢?”

“好吧,好吧,那就不让她听见好了,”默里小姐说,她有点不耐烦了。

“但是,你当然要告诉你妈妈的咯,”我接着说,“她又会告诉你爸爸。”

“那当然,我要告诉妈妈的,这正是使我非常高兴的事。现在我可以使她相信了,她以前为我担忧完全是出于误解。”

“噢,真是因为这件事吗?我刚才还在纳闷,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对啦,还有就是,我以如此媚人的方式让海特菲尔德先生对我卑躬屈膝。还有呢——噢,你总得允许我有一些女人的虚荣心吧,我并不装得好像没有我们女性的这一个最主要的特征似的——如果你看见可怜的海特菲尔德先生作热情表白时那种紧张、急切的样子,他向我求婚时的谄媚表情和遭到拒绝时任凭他如何努力想保持自尊都无法掩盖的内心痛苦,你就会同意,我的高兴确实不是毫无道理的。”

“我想,他越是痛苦,你就越是没有高兴的理由。”

“噢,瞎说!”这位年轻女士喊道,着急地晃动着身子,“你要不是不能理解我,就是不想理解我。幸亏我信得过你,知道你是个高尚的人,否则的话,我还以为你是在妒忌我呢。但是,也许你会理解这样一个使我高兴的理由——它和其它任何一个理由同样重要——那就是:我为自己的谨慎、有自制力、冷酷无情(你愿意这样想也行)而高兴。我一点没有被事情的出其不意所击败,一点也不慌乱、尴尬或笨拙;我做的事、说的话都恰如其分,自始至终都控制得住自己。而这个男人的相貌绝对漂亮——简·格林和苏珊·格林都说他英俊得让人心醉——我想她们就是他自称非常乐意嫁给他的那些女士中的两位。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伶俐、招人喜欢的伴儿。倒不是你说的那种聪明,不过,他的聪明足以使他变得有趣;这样的人在哪儿也不会让你感到丢脸,也不会很快就使你厌倦的。说真心话,我挺喜欢他的——近来,我对他甚至比对哈利·梅尔塞姆更喜欢了——他分明把我当作偶像那样崇拜。还有,尽管他是在我独自一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到我跟前的,然而我还是有足够的智慧、骄傲和力量可以拒绝他——而且我表现得如此鄙夷不屑,如此冷淡,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为此而自豪!”

“你告诉他,即使他拥有休·梅尔塞姆爵士那样的财富,你对他的态度也不会有任何不同,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答应他,决不把他碰钉子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你显然连一点点信守诺言的意思都没有。对于这一切,难道你同样能感到自豪吗?”

“当然!当时我只能这样做,你总不会要我……我明白了,格雷小姐,你的心情不太好。玛蒂尔达来了,我倒要听听她和妈妈对这件事有什么话说。”

她离开了我,对于我不能赞同她的看法感到恼火。毫无疑问,她准以为我是在妒忌她。我没有妒忌她,至少我坚信自己没有这样。我为她感到难过,她那冷酷无情的虚荣心使我震惊和厌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美貌赋予那些用它来做坏事的人,而不赋予那些愿意使它对自己和别人都有益处的人呢?

但是,我最终得出结论:唯有上帝知道得最清楚。我想,世上有一些男人也像她那样虚荣、自私和冷酷无情,要惩罚他们,也许就用得着像她那样的女人了。

正文 第十五章 散步

“噢,天呐!我真希望海特菲尔德不像这样莽撞!”第二天下午四点,罗莎莉怪声怪气地打个呵欠说。她放下毛线活,没精打采地望着窗户,“现在出去散步也没劲儿了,什么盼头也没有。不举行激动人心的宴会,日子变得又冗长又乏味。我知道这个礼拜没有宴会,下个礼拜也没有。”

“可惜你对他脾气这么坏,”玛蒂尔达说,她姐姐正在向她诉苦,“他再也不会来啦,看来归根结底你还是喜欢他的。我以前还希望你会把他当作你的情人,而把亲爱的哈利留给我。”

“哼!玛蒂尔达,如果让我有一个情人就满足的话,那么他真得是位人见人爱的阿都尼才行。我承认,我为失去海特菲尔德而惋惜;但是,那第一个或者第一批跟来取代他的位置的体面男人将会受到我的加倍欢迎。明天是星期日——我真不知道他会成个什么样子,他能不能把整个礼拜做完。最大的可能是:他会假装得了感冒,把所有的事都让韦斯顿先生来做。”

“他不是这样的人!”玛蒂尔达喊道,语气中稍稍流露出轻蔑,“他虽然是个傻瓜,但还不会软弱成这样。”

她的姐姐微微有些生气了,但是事实证明玛蒂尔达是对的:那位失望的恋人像平常一样履行了主管牧师的责任。罗莎莉当然断言他显得脸色苍白,情绪沮丧。他也许是有点苍白,但是,即使有所变化,那变化也很微小,几乎看不出来。说到他情绪沮丧,我倒确实没有听到他的笑声像平时一样从法衣室里传出来,也没听到他兴高采烈地高声议论,但是我却听见他在责骂教堂司事时提高了嗓门,引起众人的注目。他走向布道坛和圣餐桌。然后离开时,他那神态里更多的是故作庄严,而不是平时走这段路时所表现的那种傲慢、自信和沾沾自喜的专横——那样子似乎在说,“你们全都崇拜我、敬畏我,这我知道;要是有人不这样,我就要狠狠地教训他!”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他的目光连一次也没有往默里先生家的专座这边扫来,而且等我们走了以后才离开教堂。

海特菲尔德先生无疑地受了一次严重的打击,但是他的骄傲迫使他尽力把这件事对他的一切影响都隐藏起来。他失望了,因为他以前确信自己有希望娶到一位不仅美丽,而且对他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妻子;即使她没有如此动人的魅力,就凭她的门第和财产也会使她显得光华灿烂。如今他遭到拒绝,无疑会感到很大的屈辱,默里小姐的整个表现使他深受伤害。要是他知道默里小姐发现他显然无动于衷。居然能在两次礼拜的整个过程中都不看她一眼,而心里多么失望,他是会感到莫大安慰的。尽管她宣称,这正表明他时时都在想念她,否则的话,他的眼睛总会偶然地落在她身上的。然而,假如他的眼睛果真偶然地落在她身上的话,她又要断言,那是因为他无法抗拒她的魅力了。在整个星期中(至少在那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因失去了平日使她兴奋的那个源泉而情绪低沉,感情上得不到满足;她常为“过早地把他使用完了”而追悔莫及,就像一个孩子把葡萄干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现在只能坐着吮自己的手指,徒然埋怨自己太贪吃了。要是海特菲尔德知道这一切,他也会在某种程度上感到高兴的。

一个晴朗的上午,她终于叫我陪她到村里去走一趟。她此行的表面目的是要到村里那家主要靠邻近女士们光顾才办起来的。还算像样的商店去买几色柏林毛线。然而,她的真正目的是想在途中遇见教区长本人或其他哪个爱慕她的人。我相信这样假设并不算有失忠厚之道,因为,我们一路走去时,她总是在琢磨,“我们要是遇见海特菲尔德先生,他会怎么表现,会怎么说?”等等等等。当我们经过格林先生家的庄园门口,她又在琢磨,“不知道那个大傻瓜在不在家?”梅尔塞姆夫人的马车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她又想,“这么好的天气,不知道哈利先生在干什么?”接着又开始辱骂他的哥哥,“真是个笨蛋,居然结婚了,还搬到伦敦去住了。”

“他又怎么啦?”我说,“我知道你自己也想搬到伦敦去住呢。”

“是的,因为这里的生活太没意思了,可是他一走,这里就更没意思了。他要是不结婚,我就可以嫁给他而不用嫁给那个让人恶心的托玛斯爵士了。”

后来,她看到有些泥泞的路面上留有马蹄印,又琢磨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哪位绅士的马留下的。”她最后下结论说:“是绅士的马,因为那马蹄印太细小,不像是‘笨重的拉车大马’留下的。”接着又琢磨,“那位骑手能是谁呢?他骑马返回时,我们能迎面碰见他吗?”因为她能肯定:这位骑手今天早晨刚刚从这里走过。当我们终于走进村里时,只见在街上走动的只是一些地位低下的村民。她又觉得,“真是莫名其妙,这些愚蠢的家伙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呆着;她确实不愿意看到他们丑陋的面孔和那又脏又土气的衣裳——她可不是为了这个才到霍顿村来的!”

在整个过程中,我承认,我也在暗暗地琢磨:我们会不会碰到或瞥见那另外一个人;当我们走过他的住处时,我甚至想入非非到这样的地步,猜想他是否会在窗前。刚要进店铺时,默里小姐让我站在门口,她独自进去买东西,要是有人走过,就告诉她。可是,太遗憾了!除了几个村民外,谁也没有出现。只见简·格林和苏珊·格林正从村里唯一的那条街上走下来,显然是刚散完步,现在要回家了。

“傻东西!”她喃喃地说,这时她刚买完东西从店里出来,“她们为什么不带上个傻兄弟一起出来呢?就算有个他也比没有强呀。”

尽管如此,她仍带着愉快的微笑和她们打招呼,并且断言,有幸遇见她们使她感到与她们同样高兴。格林姐妹分别站在她的两侧,三人谈笑着往前走,正如一般年轻女士碰在一起时,只要关系还不错,总会这样谈笑的。但是,我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于是我像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故意滞后,由着她们高兴去。我可没有兴趣挨着某一位格林小姐,陪她们一起走,自己不说话,别人又不理我,活像个聋哑人似的。

可是这一次我的孤单状况没有保持多久。我正在想韦斯顿先生,他果然走过来对我说话了。起初,我觉得这件事实在奇怪,可是后来再想想,又觉得除了他和我说话这一事实之外,他的出现倒并不奇怪,因为在这样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离他的住处又这么近,他在附近出现是很自然的,至于说我想他这件事,就更没有什么不寻常了,因为从我们出发时起,我就一直在想他,几乎没有间断过。

“格雷小姐,你又是一个人在走,”他说。

“是的。”

“那两位小姐——格林家的小姐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

“这就怪了——你住得这么近,又常常见到她们!”

“就算是吧,我猜她们可能都是些活泼的、好脾气的姑娘。可是我想你自己就比我更了解她们,因为我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交谈过哪怕是一句话。”

“真的吗!在我的印象里她们对人并不特别冷淡呀。”

“对待和她们属于同一个阶级的人,她们很可能并不冷淡。但是她们自以为活动在一个把我排除在外的、十分不同的天地里!”

对此,他未加评论。过了片刻,他说,“我猜想,格雷小姐,正因为这类事才使你觉得:没有家,你简直不能生活下去。”

“也不完全是这样。其实,我的性格是非常合群的,要是没有朋友,我就不能生活得愉快。只是我仅有的朋友或可能有的朋友都在家里,既然这样,我就不能说,要是没有他们(甚至他们逝世以后),我就活不下去了。但是,我要说,我宁愿不活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

“但是你为什么只说你有的或可能有的那几个朋友呢?难道你性格这样孤僻,就不能结识新朋友了吗?”

“这倒不是,可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结识一个呢。处于我目前的地位,也没有这样做的可能,甚至连交个普通的朋友也做不到。这里面也许有我自己的一分过错,但是我希望这并不全是我的过错。”

“这过错一部分应归咎于社会,一部分,我认为,应归咎于与你直接接触的那些人,同时,你本人也应负一部分责任。因为,很多处于你的地位的女士都能使自己得到别人的注意和赏识。在某种程度上,你的学生应当能成为你的同伴,她们并不比你年轻多少。”

“噢,是的,她们有时确实是不错的同伴,但是,我不能把她们称作朋友,她们也不会想到要赠给我朋友的称号——她们有其他和她们更加趣味相投的朋友。”

“也许你不适合做她们的朋友是因为太聪明了。你独处时有些什么消遣?看很多书吗?”

“读书确实是我喜欢做的事,只要我有空闲时间和可读的书。”

他从关于书的一般谈论转到一些具体的、不同类别的书籍,又迅速从一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在半小时之内,我们讨论了好几个能够反映各自的趣味和见解的话题。然而,他发表的意见并不多,显然无意表述他本人的想法和偏爱,而是想发现我的思想和爱好。他并没有什么策略和诡计,可以通过自己真实而明确的言论巧妙地达到探明我的感情和见解的目的,也不会在不知不觉中把谈话逐渐引向他想转入的话题。但是,他那亲切而不拘礼节、真诚而直率的态度使我不可能对他产生反感。

“他为什么会对我在道德和才智方面的状况感兴趣呢?我的思想或感情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问自己。在回答这一问题时,我的心在悸动。

但是,简·格林和苏珊·格林已经到家了。她俩站在庄园门口说话,想请默里小姐到她们家去。这时,我真希望韦斯顿先生能离开,以免她转过身来会看到他和我在一起。不幸的是,他要再次去拜访可怜的马克·伍德,正和我们同路,一直要到我们快到行程的终点时才会和我们分手。然而,当他看见罗莎莉已经和她的朋友们道别。我准备跟上她时,只要他加快脚步,就可以离开我,走自己的路。但是,当他走过默里小姐身旁。有礼貌地向她举帽致意时,使我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傲慢无礼地微微颔首,而是报之以一个最甜蜜的微笑,还走到他身边来,以你可以想象的最亲切可爱的态度和他谈话。于是我们三人就一起往前走去。

在他俩谈话的短短间隙里,韦斯顿先生专门对我说了一些话,涉及我们刚才谈过的话题。但是,我刚准备回答时,默里小姐抢过去先说了,而且还进一步加以发挥。他又接过她的话头,从这时起直到谈话的结束,她整个儿地把他独占了。也许,这也要怪我自己太笨,缺乏谈话的技巧和足够的自信,但是,我觉得受了委屈,我忧虑得直打哆嗦。我怀着妒忌的心情听着她轻快、流利的谈吐,忐忑不安地眼看着她带着灿烂的微笑不时地注视着他的脸。她稍稍走得靠前一些,其目的(我想)是好让他不但听她说话,而且还能看见尽管她谈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但却很有趣,她永远不会缺乏谈话的材料,也不愁找不到适合于表达这些内容的话语。现在,她的行为举止中完全没有她和海特菲尔德先生在一起散步时的那种轻佻、无礼的样子,只有文雅而有趣的活泼,我想,这是具有韦斯顿先生这种性情、脾气的男子特别喜欢的。

他走了以后,她就大笑起来,并低声地自言自语,“我早就知道自己能做得到的!”

“做到什么?”我问。

“把那个人吸引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让他回到家里做梦时都想着我。我的箭已经射穿了他的心。”

“你怎么知道呢?”

“有许多确凿可靠的证据:尤其重要的是他临走时向我投来的那种眼神。那不是放肆无礼的目光——这一点我可以为他排除——,而是一种虔诚、温柔的崇敬目光。哈,哈!他倒并不完全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一个愚蠢的木头脑瓜子!”

我没有答理她,因为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即使不这样也差不多了吧。我简直不相信自己能说话得体了。我的内心在呼唤,“上帝呀,制止这个灾难吧!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

经过庄园时,默里小姐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尽管我竭力防止泄露出一丝一毫内心的感情)但我对她的话只能作出极其简短的回答。她是成心要折磨我呢,还是仅仅为了自己取乐,这我说不上来——也不很在乎,但是,我想起了那个只有一只羊的穷人和有成千只羊的富人的故事。不知什么缘故,我除了为自己的希望受到损害而担忧以外,同时也为韦斯顿先生担忧。

真高兴我进了屋子,发现自己又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了。我情不自禁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进床边的那把椅子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尽情地哭泣,以此来求得宽慰。我绝对有必要舒散心头的郁结,可是,哎呀!我还必须保持克制,把自己的感情强压下去。铃声响了——那讨厌的铃声召唤我到教室里去吃饭。下楼时我必须脸上显出平静的表情,还要微笑,甚至大笑,和她们谈些无聊的话。对了,如果咽得下去的话,还要吃饭,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我刚结束一次愉快的散步,现在回来了。

正文 第十六章 替身

接下去那个礼拜天是四月里一个最阴暗的日子——乌云密布,还下着阵雨。下午,默里一家人中除罗莎莉以外,全都不想上教堂去了。罗莎莉执意要照常去做礼拜,所以她让人准备好马车,并要我和她一起去。我当然愿意,因为我在教堂里可以不必顾忌旁人的嘲笑或非难注视着一个身影和脸庞,在我眼里,他比上帝最美丽的造物更可爱。我可以倾听一个声音,在我耳中,它比最美妙的音乐更动听。我可以让人看来像是在和我最关心的神灵交流,从中汲取最纯洁的思想和最神圣的渴望。这种幸福的境界里没有搀杂别的东西,除非是我的良心在暗暗地自我遣责,它常常悄悄地提醒我:我对那个造物比对造物主更加倾心,这样我就是在欺骗自己,同时也在嘲弄上帝。

这种想法有时会给我带来很多困扰,但有时我可以用这样的办法使自己安心:我想,我所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德行。“凡是清洁的、可爱的、可敬的、有美名的,这些事你们都要思念。”我们崇拜上帝就应当崇拜上帝的德行,而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身上像上帝的这位忠实仆人那样,闪耀着这么多的他的品性和恰恰是他本人的精神。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占据我的心的人,如果了解他而不欣赏他,那就是愚钝到麻木不仁的地步了。

礼拜刚做完,默里小姐就出了教堂。那时正下着雨,马车还没有来,我们只得站在门廊里。我纳闷她为什么要如此匆忙地出来,因为梅尔塞姆少爷和格林少爷都不在那里。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她是想在韦斯顿先生一出教堂时就能和他谈话,果然他很快就出来了。他和我俩打过招呼后本打算继续走他的路,但是,她把他留住了。她先是说了一些天气真讨厌之类的话,接着就问他,明天能不能请他到门房间来看看住在那里的老妇人的孙女,因为那女孩正在发烧,想见他。他答应了。

“韦斯顿先生,你可能什么时候来?那位老妇人想知道时间,她好等你。要知道,像他们这些人在有体面人来访时总想把陋室收拾得整洁一些,他们对这一点的重视程度是我们想象不到的。”

平时从不会体贴人的默里小姐居然会想得这么周到,真是太妙了。韦斯顿先生说出上午的某个时间,表示尽可能按时前来。这时,马车到了,男仆撑开伞,正等着护送默里小姐穿过教堂的院子。我正准备跟她走,但韦斯顿先生也有伞,他要打着伞送我,因为雨下得很大。

“不,谢谢你,这点雨我不在乎,”我说。当事情来得突然时,我总是会连普通的见识都没有的。

“不过我想,你总不会喜欢淋雨吧?不管怎么说,一把雨伞是不会对你有害处的,”他回答时还带着微笑,这说明他并没有对我生气,要是换个没有他那样好的脾气或洞察力的人,碰到我这样拒绝他的帮助,早就会生气了。我不能否认他所说的话的正确性,于是就跟他一起来到马车前。上车时,他甚至还伸手搀了我一把,这种礼貌之举是不必要的,然而我也接受了,因为我怕惹他生气。分手时,他看了我一眼,还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是在瞬间发生的事,但是我从中看出,或以为看出了一种意味,它把迄今为止在我心中升起的希望之火点燃得更加明亮。

“格雷小姐,如果你再等一会儿,我会让仆人去接你的——你其实不必用韦斯顿先生的伞,”罗莎莉说,她那美丽的脸上涌起一团非常不高兴的阴云。

“我本来不用伞也能出来的,但是韦斯顿先生要打着伞送我。我是说不要的,但他还是要这样做,我怕坚决拒绝的话会把他给得罪了,”我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说,因为我内心的喜悦使这件在其他场合下我会感觉受到伤害的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现在马车开始动起来了。默里小姐俯身向前,当我们经过韦斯顿先生身边时,她朝车窗外望去。他正沿着公路一步步地朝他的住所走去,连头都没有回。

“蠢驴!”她喊道,一面使劲地重新坐到自己的车座上,“你不知道,不回头朝我这里看会有什么损失!”

“他损失什么啦?”

“我对他的点头致意,那会把他抬举到七重天上去的!”

我没有回答。我看得出来,她情绪不佳,但这件事却使我暗喜。我心中暗喜倒不是因为她烦恼,而是因为她已经料想到她确实有理由烦恼。这使我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我的希望并不完全是我的意愿和想象的产物。

“我是想拿韦斯顿先生当海特菲尔德先生的替身,”我的同伴说,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有了些平常那种愉快的样子,“你知道,星期二要在阿许比庄园举行舞会,妈妈认为托玛斯爵士很可能会在那时向我求婚,这种事情往往是在舞会上通过私下接触实现的。在这种场合,绅士们最容易陷入情网,而女士们也最迷人。但是,如果我非得这么早就结婚不可,我就一定要最充分地享受眼前这段时光。我已经下了决心,不能只有一个海特菲尔德把他的心奉献在我的脚下。枉费心机地乞求我收下他那毫无价值的礼物。”

“如果你有意要把韦斯顿先生当作你的一名牺牲品,”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么你就必须自己去向他表明,等到他要求你实现你在他心里唤起的希望时,你会发现要退却是困难的。”

“我想他不会要求我嫁给他的,我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真要这样就未免太放肆了!但是,我要他感觉到我的力量。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了,不过他还得承认这一点。不管他对我抱有什么幻想,他只能把他的想法埋在心里,只是那幻想的后果能使我得到乐趣——暂时的乐趣。”

“噢!愿某位仁慈的神灵能把她的这些话轻轻地送进他的耳中!”我的内心在呼唤。我太气愤了,对于她的话不敢贸然作出大声的回答。那天,我再也没有提起。也没有听到别人提起韦斯顿先生。但是,第二天早上,刚吃完早饭,默里小姐就走到教室里来。当时她的妹妹正在学习,或者说是在做功课吧,因为那实在算不上是学习。默里小姐说,“玛蒂尔达,十一点左右我要你陪我散步。”

“噢,不行,罗莎莉!我要去叫人制作新缰绳和新鞍褥,还要去和那个抓老鼠的人说说他的那些狗的事,让格雷小姐陪你去。”

“不,我要的是你,”罗莎莉说,把她妹妹喊到窗前,咬着耳朵对她作解释;听了她的话,她妹妹就同意陪她去了。

我想起韦斯顿先生说过十一点钟要到门房间来的,想起我曾目睹那整个的诡计。因此,吃饭时,我听到她们的长篇报道,说是:她们正沿着大路散步,韦斯顿先生就追了上来;她们和他一起长时间地散步和谈话,确实发现他是一位十分让人愉快的同伴;他能和她们在一起散步,看到她们竟会对他如此屈尊俯就,一定感到很高兴,这一点他表现得很明显,如此,等等。

正文 第十七章 自白

既然我打算向读者表明心迹,我就得承认,在这段时间里,我对穿着打扮的事比以前任何时期都更为注意。这么说并不过分,因为迄今为止我在这方面确是有些疏忽。但是,现在我常要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形象达两分钟之久,尽管端详的结果从来没有给我带来安慰。我从那显著的脸部特征、凹陷而苍白的面颊、平平常常的深棕色头发里实在发现不出有什么美。也许那高高的前额还显得聪明,深灰色的眼睛还富于表情,但那又有什么?别人还会觉得低低的希腊式的额头、缺乏表情的黑色的大眼睛要美丽得多呢。渴求美貌是愚蠢的、明智的人从不向往自己有美丽的外貌,对于别人长得美也不会介意。一个人只要在精神上具有良好的修养,有一颗善良的心,就不会在乎外表了。在我们小的时候,负责教育我们的人就是这么说的,直到今天,我们对孩子们还是说这些话。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既明智又正当的道理,但是它能被生活中的实践所证实吗?

我们很自然地会去爱那些能带给我们快乐的东西,什么还能比美丽的脸庞更加使我们快乐呢?——至少当我们知道那个容貌美丽的人并不怀有恶意时是这样。小姑娘爱鸟,那是为什么?因为它是活的。有感觉的吗?因为它孤弱无力,于人无害吗?一只癞蛤蟆也是活的、有感觉的,同样孤弱无力、于人无害。尽管小姑娘不会伤害它,但她也不能像爱鸟似地去爱它,因为它不具备鸟的优美的外形、柔软的羽毛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如果一个女人既美丽又和蔼可亲,她这两项优美品质都会受到称赞,但是,大多数人总是更多地称赞她的美貌。相反,如果她的外貌和品性都不佳,一般人总是对她长得不漂亮这一点作为最大罪状加以抨击,因为,在一般人眼里,长相不漂亮最令人不快。要是她容貌平常,心地善良又不善交际,生活闭塞,那么除了她最亲近的人们以外,还有谁会知道她的美德呢?相反,别人会对她的精神和气质形成错误的看法。这些人本能地厌恶没有被大自然赋予天生丽质的人,即使仅仅为了掩饰这种错误态度,他们也会这么做的。如果一个女人在天使般的容颜下藏着一颗邪恶的心,一些在别人身上会不可容忍的缺点和邪癖蒙上了一层迷人的伪装,人们对她倒会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具有美丽外貌的人为上帝赋予她美貌而感恩吧,愿她能象对待其他天赋一样好好地运用它;让没有美丽外貌的人自我安慰吧,愿她在没有美貌的条件下,竭尽全力好好运用其他的天赋。尽管人们往往对美貌的价值估计过高,但它确实是上帝的恩赐,不容忽视。许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感到自己能够爱人,而且他的心也告诉他,他值得被人所爱。但是,由于在外貌上有这个或那个琐细的缺点,就阻碍他给予和接受那似乎生来就应感受和给予的幸福。又如一只微不足道的萤火虫居然会轻视发光的本领,要是她不能发光,那么他飘忽的飞翔会千百次地经过她所在的地方而永远不会在她身边停下:她能听见她那长着翅膀的意中人在她头上和周围嗡嗡飞过,他徒然地寻觅她,她渴望被他找到,但她没有本领使他知道她就在眼前,想喊又没有声音,也没有翅膀可以伴随他飞翔——那么他必然会去寻找别的伴侣,而她只有在孤寂中自生自灭。

以上就是我在这段时间里内心思考的一部分。我本来可以讲得更多,挖得更深,还可以透露一些其他的想法,给读者提些也许会觉得难以回答的问题,并从中推演出一些也许会激起他的偏见或招致他的嘲笑的结论来。但是,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去说默里小姐。星期二她陪她妈妈去参加舞会,当然盛装华服,光采照人,想到自己美好的前程和迷人的风姿,心中充满喜悦。由于阿许比庄园离霍顿宅邸约有十英里之遥,她们不得不一早就动身。我本打算去和南希·布朗共度黄昏,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她见面了;然而,我那位好心的学生早就算计好了,她让我抄一份乐谱,这样就把我拘在教室里,哪儿都不能去。我一直忙到快要上床睡觉时才抄完。第二天上午十一时左右,她刚离开卧室,就跑来向我报告她的新闻。托玛斯爵士果然在舞会上向她求婚了:这一重大事件的发生充分表明她的妈妈若不是设计周全,就是智力超群。我倒是倾向于这种看法:她先设计好方案,然后预言其必定成功。求婚当然被接受了,未来的新郎今天要到家里来与默里先生一起安排结婚的事务。

罗莎莉想到自己即将成为阿许比庄园的女主人,感到很高兴。展望未来婚礼的豪华壮观,出国度蜜月,随后在伦敦和其他地方享受她所期待的种种乐趣,使她欣喜若狂。看来她对托玛斯爵士这个人暂时也很满意,因为她刚见过他,和他跳舞,听他的奉承话。但是,归根结底,她似乎很怕与他及早成婚。她希望至少要把婚期推迟几个月才好;我也怀着同样的希望。仓促地结成这不祥的婚姻,不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有时间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即将迈出的那不可挽回的一步,似乎是件可怕的事。我并不自诩“具有母亲的谨慎和关心”,但是,默里夫人的冷酷无情。根本不为她女儿的真正幸福着想,却使我感到惊奇和可怕。我竭力想用规劝和警告来挽回这一不幸的错误,但是没有用,我的话都被当作耳边风。默里小姐对我的告诫只是一笑了之。我很快就发现,她之所以不愿马上结婚,主要是因为她想趁自己还没有失去继续从事这类恶作剧的资格,好尽量去媚惑她所认识的那些年轻绅士。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她在向我透露订婚的秘密之前,一定要我保证,关于这件事,哪怕是一个字也决不向任何人提起。当我看清了这一事实,当我看到她比以往更加无所顾忌地从事那冷酷的打情骂俏的勾当时,我对她就不再怀有怜悯了。“听其自然吧,”我想,“她是咎有自取。她也不配有比托玛斯爵士好些的丈夫;她越早失去欺骗和伤害别人的可能就越好。”

婚礼定于六月一日举行。这个日期离那次重要的舞会只有六个星期多一些。但是,即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罗莎莉凭藉成熟的技巧和坚决的努力,还是能做出很多事情来的,尤其是在这期间托玛斯爵士要在伦敦度过大部分时光,据说他要到那里去和他的律师安排一些事情以及为即将举行的婚礼作一些其他的准备。他频频寄来火热的情书,竭力弥补不能待在她身边的缺憾,但是,他的来信并不像亲自来访那样会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并睁眼看到所发生的事。阿许比老夫人傲慢,矜持,脾气很坏,不愿传播这个消息,而且身体欠佳,不能前来看望她未来的儿媳。这些因素凑合在一起,使这桩婚事的公开程度要比一般婚事低得多。

罗莎莉有时会把她爱人的书信拿给我看,想证明他将会成为一位多么脾气温和、用情专一的丈夫。她还把另一个人的来信也拿来给我看,此人就是倒霉的格林先生。他没有勇气,或者用她的话说,“没有种”当面向她求婚。但是对他这样的人拒绝一次还不够,他的情书仍源源不断地来。如果他能看到他那美丽的偶像对他动人的求爱作出的鬼脸,听到她轻蔑的笑声以及因他的痴情而给他起的那个带有污辱性的称号,他就不会这样做了。

“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对他说,你已经订婚了呢?”我问她。

“噢,我可不愿意让他知道,”她回答,“如果他知道了,他的姐妹和所有的人都会知道,那么我的——啊哈——就要结束了!再说,要是我对他说了,他就会这样想:唯一的障碍就是我的婚约,如果我没有订婚就会嫁给他;谁要是这么想,我都受不了,尤其是他。再说,他给我来信,我不在乎,”她轻蔑地说,“他爱写多少就写多少,遇见我时愿意怎样动情都随他,这只会让我觉得有趣。”

与此同时,梅尔塞姆少爷经常来默里家作客或走过宅邸门口。根据玛蒂尔达的咒骂和遣责来判断,她的姐姐对他的关注越过了通常礼貌的要求,也就是说,她和他调情的热烈程度已经达到了父母在场时所能允许的极限。她弄了些手段企图使海特菲尔德先生再一次拜倒在她脚下,但是她发现这些努力并未取得成功,于是就以更加傲慢的蔑视来回报他高傲的冷淡,用以前攻击他的副牧师的那种充满嫌恶和鄙夷不屑的语言来谈论他。但是,在整个这段时期内,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放过韦斯顿先生。她抓住一切机会和他见面,使尽一切手段引他上钩。她苦苦地追求他,似乎她真正爱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她的终生幸福完全要靠他是否回报她的爱情来决定。她的这种行为,我根本无法理解。如果我在读小说时看到这一情节,我会认为它是胡编乱造;如果我听到别人描述这种事,我会认为这一定是误传或夸张。但是,我总算亲眼目睹了,而且还因此而感受到痛苦,我只能作出这样的结论:虚荣心膨胀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使你的心变得冷酷,使你的才能受到束缚,使你的感情走向堕落。狗明明已经吃撑了,仍贪婪地想独吞它再也咽不下的食物,而不肯留一小口给它饥饿的兄弟;像这样贪婪的生灵,又岂独是狗而已!

如今她变得对穷苦的村民们非常乐善好施。她和更多的村民交往,频繁地访问更多穷人家的陋室,这对她说来是前所未有的事。因此她赢得了好的名声,村民们说她是一位对穷人屈尊俯就、乐善好施的年轻小姐。他们肯定会在韦斯顿先生面前赞扬她。她时常在村民们家里走动,因此每天都有机会在某个家庭碰见他。同样,她还能从村民们的闲谈中得知,他什么时间可能在什么地点出现。他可能是去为某个孩子举行洗礼,或是去拜访哪位老人、病人、遭到不幸的人和垂死的人,从而使她非常巧妙地作出相应的安排。有时她会带着她的妹妹到村里去(她早已用劝说和贿赂的办法使妹妹参与了她的诡计),有时她单独前去,如今她再也不让我跟她去了。所以我被剥夺了会见韦斯顿先生的快乐,甚至连他与别人谈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听他与别人谈话尽管会使我觉得受到伤害,充满痛苦,然而对我来说,确实还是很大的幸福。甚至在教堂里我也看不见他了,因为,默里小姐随便找个藉口就不让我坐在我的固定座位上了。自从我来到她家就一直坐在她家教堂专座的那个角落里。但是,现在,除非我放肆地坐到默里先生和夫人的中间去,否则的话,我只能背对着布道坛坐——事实上我就是那样坐的。

不仅如此,如今我再也不和两位学生一起步行回家了。她们说:妈妈认为,家里三个人步行,只有两个人坐车不合适。既然天气好的时候她们非常乐意步行,那么我就得荣幸地和家长们一起乘车回去了。“再说,”她们说,“你走得太慢,跟不上我们。你知道,你常常拉在后面的。”我知道这都是虚假的托辞,但我没有异议,从没有反驳的话;对她们制造藉口的动机,我心里一清二楚。在那难忘的六周里,我再也没有在下午去过教堂。如果我患了感冒,或身体微有不适,她们就更有理由要我留在家里了。她们常常告诉我,她们那天下午也不去教堂了,过后又假装改变了主意,不招呼我一声又去了。她们走的时候总是行踪诡秘,等我发现她们改变主意已为时过晚。有一次,她们回家后向我栩栩如生地讲述她们路遇韦斯顿先生并与他交谈的情景。“他还问起你是不是病了呢,格雷小姐,”玛蒂尔达说,“但是我们告诉他,你身体很好,就是不愿意上教堂——所以,他还会以为你变坏了呢。”

在她们的精心策划下,我失去了平时与韦斯顿先生偶然相遇的一切机会。默里小姐故意让我为她做很多事情,占用了我的全部空闲时间,否则的话,我就会去看望可怜的南希·布朗或其他人了。不管她或她的妹妹忙不忙,她总有活让我干,不是画画、抄乐谱,就是别的事,足以使我无暇从事其他活动,至多只能在庭院附近稍稍走上几步。

一天上午,她们总算找到了韦斯顿先生,并在路上把他拦住。她们充满喜悦地回来向我叙述和他的谈话。“他又一次打听你,”玛蒂尔达说。尽管她的姐姐不声不响地向她作了一个专横的暗示,要她闭嘴,但她还是说出来了。“他纳闷,你怎么一直没有和我们在一起,老也不出来,以为你准是病了。”

“他没有打听,玛蒂尔达——你胡说什么呀!”

“啊,罗莎莉,你撒谎!你明明知道他是打听来着。你对他说——不要这样,罗莎莉——该死的!——不许你这样掐我!格雷小姐,罗莎莉告诉他你身体很好,还说你只顾埋头看书,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他该会对我产生什么看法呀!”我想。

“那么,”我说,“老南希有没有问起过我?”

“问起过。我们对她说,你就喜欢看书、画画,什么别的事情都干不了啦。”

“事实不是这样,如果你们告诉她,我实在太忙,不能够去看她,这就更符合实际情况了。”

“我认为这么说不符合实际情况,”默里小姐说,她突然发起火来,“我可以肯定,现在你教书的事一点都不忙,有很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和这样一个任意胡为,蛮不讲理的东西争论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竭力保持平静。现在我已习惯了在听到不入耳的话时默不作声。现在我同样已习惯于在心中感到痛苦时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只有那些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才能想象出来,当我脸上装出淡漠的微笑。坐着倾听她们叙述与韦斯顿先生相会与交谈的情景时,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她们绘声绘色地对我讲述这一切,似乎能得到极大的乐趣。听到她们丑化韦斯顿先生。美化她们自己,尤其是美化默里小姐的话,根据我对他品格的了解,我知道这些话若非全系捏造,也都是夸张和歪曲事实。我心里非常恼火,打算进行反驳,或者,至少也要表示怀疑,但是我不敢这样做,否则的话,只要我一说不相信,就会暴露出我对他的关心。她们的话里,有一些我觉得是真的,或者说,怕它是真的,但我仍必须装得若无其事,把我对他的忧虑、对她们的愤怒统统隐藏起来。她们还暗示了其他一些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我非常想多了解一些,但是我不敢追问。令人焦躁不安的时间就这样度过了。我甚至不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她很快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也许就会出现希望。”

她结婚以后不久,我就要回家度假了。等我从家里回来,韦斯顿先生很可能已经离去,因为我听说他和教区长合不来(当然是由于教区长的过错),即将到其他地方去任职了。

呀,不!我除了把希望寄于上帝之外,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想:尽管他并不知道,其实我比那迷人又可爱的罗莎莉·默里更值得他爱,因为我能赏识他的优良品性,而她不能,我愿意为增进他的幸福奉献我整个生命,而她只会为暂时满足她的虚荣而毁掉他的幸福。“噢,他要是能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就好啦!”我想要热诚地呼喊,“但是,不!我不能把心掏给他看。尽管这样,只要他能认识到她是如何精神空虚、毫无价值、冷酷无情、轻佻浅薄,他就安全了,而我也将会——几乎会感到快乐,尽管我也许永远不能再见到他了!”

写到这里,我担心读者可能会对我把自己的愚蠢和软弱如此坦白地展示在他们面前而感到厌恶。当时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些话,即使我的亲姐姐以及妈妈和我在同一座屋子里,我也不会对她们讲。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总是能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掩饰得不露痕迹——至少在这件事上是这样。我的祈祷、眼泪、希望、恐惧和忧伤只有我自己和苍天可以作证。

当我们受悲伤和忧虑的折磨,或被那只能埋藏在自己心里的强烈感情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我们既不能从任何活的生灵那里得到或寻求同情,又不能或不愿把自己的感情完全压灭,于是常会很自然地从诗歌中寻求解脱,而且总能如愿以偿。有时,别人抒发感情的诗中有些似乎与自己的情景相仿;有时,自己企图通过诗歌来宣泄思想感情,那诗节也许不太悦耳,然而更为合宜,因此更加深刻、感人,在当时更能给人以抚慰,使人振奋,减轻心头的压抑和痛苦。在此以前,我在威尔伍德和此地,当我因思念家乡而心情抑郁时,我曾经有两三次从这不为人知的慰藉之源中寻求解脱。现在,我的心怀着更大的渴望飞向这个源泉,因为我比以往更需要安慰。至今我仍保存着这些已经历的痛苦的残迹,它们像一根根纪念石柱一样,是我在穿越生命幽谷的旅程中遭遇某些特殊事件的见证。如今,足印已经消失,地貌或许已经改变,但是那些纪念石柱却依然存在,使我回想起当初竖立它们时的情景。我愿在这里为读者提供一首小诗,作为我当时感情宣泄的一个实例,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这些诗行也许显得阴冷,缺乏神采,那是因为它们是在极度忧伤的心情中产生的:

确实如此,她们至少无法夺走我的爱心:我可以日夜把他思念,我可以感知他是一位值得我思念的人。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没有人能比我更赏识他,如果可能的话,也没有人能比我更爱他。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我这样苦苦思念一个从不思念我的人又有什么用呢?这不是愚蠢吗?这不是荒谬吗?尽管如此,我还是会问自己:既然我能从对他的思念中感受到深深的喜悦,既然我能把这种感情埋藏在自己心里,并且不会妨碍任何别人,这样做又有什么害处呢?这样的推理阻碍了我,使我不能作出任何努力去摆脱精神上的枷锁。

但是,如果说这么想会给我带来喜悦,那也是一种伴随着苦恼和忧虑的喜悦,它与剧烈的痛苦就非常接近了。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种想法给我造成更大的伤害。毫无疑问,一个比我更聪明、更有经验的人是不会沉溺在这种想法里的。但是,硬要使我的眼睛从那个光采夺目的对象上移开,去观看周围那阴暗、灰色、荒凉的景象,观看摆在我面前的那条没有欢乐、没有希望的孤寂小径,这实在太可怕了。我不该这样郁郁寡欢,这样神情沮丧;我应该把上帝当作朋友,应该把实现他的意愿当作自己的终生事业和唯一幸福。但是,信仰是虚弱的,激情的力量太大了。

在这段令人忧虑的日子里,还有另外两件事给我带来了痛苦。第一件也许看来微不足道,但是我仍因此而付出很多眼泪。斯耐普,我那不会说话的伙伴,虽然外表粗野,但眼睛明亮,富于感情,如今爱我的只有它了。然而,它被抓走了,转到了村里那个以虐待他的狗而声名狼藉的捕鼠人的手中,任凭他处置了。另一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从家里的来信中有关于父亲健康状况恶化的暗示。信里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已出现了凶兆,但是我很害怕,心情十分沉重,不由自主地担心,那可怕的灾难正等着我们。我仿佛看见乌云在家乡的山巅聚集,仿佛听到那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发出愤怒的轰隆声,它很快就要把我家变得一片凄凉。

正文 第十八章 喜与悲

六月一日终于到了,罗莎莉·默里小姐变成了阿许比夫人。她穿着结婚礼服,美丽得光采照人。婚礼一结束,刚从教堂回来,她就飞快地走进教室,激动得脸色通红,发出一连串笑声。在我看来,一半是由于高兴,一半是由于她已经孤注一掷了。

“格雷小姐,现在我已经是阿许比夫人了!”她喊道,“婚礼结束了,我的命运已定,再也没有退路。我来接受你的祝贺,和你说声再见。然后我就要去巴黎、罗马、那不勒斯、瑞士、伦敦……噢,天呐!回来以前我将会有多少新鲜的见闻呀。但是,你可不能忘记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尽管我以前对你这么淘气。来吧,你为什么不向我道喜呢?”

“我现在还不能祝贺你,”我回答,“除非等我知道这个变化确实是一种好的变化。不过,我真诚地希望事情会这样。我希望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和最大的快乐。”

“好了,再见吧,马车等着呢,他们正在喊我。”

她匆匆地吻我一下,就急忙走了。但是,她忽然又返回来拥抱我,走的时候还眼泪汪汪的,我没有料到她会表现出这么丰富的感情。可怜的姑娘!那时我真的爱她,并且真心地原谅她以前对我以及对别人的伤害。我可以肯定,她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我还祈求上帝对她宽恕呢。

那令人忧伤的喜庆日子还留下一些时间可以由我自己支配。我心里很乱,不能专心致志地做任何事情,就手里拿着一本书散步达数小时之久,想的心事比看的书更多,因为我确实有很多需要操心的事。傍晚时,我利用这个空闲的机会又一次前去探望我的老朋友南希,打算为我很久不去她家向她道歉(我很久不去,倒像是对她漠不关心、缺乏同情似的),并告诉她我一直很忙。我要陪她谈话,为她念《圣经》,帮她干活,怎么能让她高兴我就怎么干。当然,我还要把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事向她诉说,也许我也能从她的口中听到一点点有关即将离任的韦斯顿先生的消息。但是,她对这桩事似乎一无所知;她和我一样,都希望这仅仅是误传。见到我,她非常高兴。幸运的是,她的眼病现在已接近痊愈了,几乎再也不需要我帮她干活了。她对这场婚礼很感兴趣,但是,当我把有关这桩喜事的详细情形——婚宴的盛大,新娘的美丽等等——说给她听,供她消遣时,她却常常摇头叹息,还说但愿这场婚事会有好结果。看来她和我一样,与其说把它看作是喜事,倒不如说把它看作是一件可悲的事。我在她家坐了很久,除了谈默里小姐的婚事外,还谈了许多别的事——但是,没有人上她家来。

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向读者坦白:有时我的眼睛会向门口张望,心中存有半分希望,但愿韦斯顿先生会像以前那次一样开门进来。当我回来时走过小路和田野,也常常停住脚步向四周看去,尽量走得慢些。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走得这样慢,因为那个傍晚天气虽然睛好,但还不太热。我终于回到霍顿宅邸,感到空虚和失望,因为我除了看到几名雇农干完活回来外,其他什么人都没碰到,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无论如何,礼拜天快要到了,我应该能够见到他了。现在默里小姐已经离去,我又可以坐在原先那个座位上了。我应该看看他,从他的目光、语言和神情中,我可以判断出她的出嫁有没有引起他的苦恼。我好高兴,我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改变的迹象。他的神情和两个月以前完全一样——声音、目光和神态都没有改变。他的布道还是那么深刻、明晰、真诚;他的风度还是那么清朗、有力,他的言行还是那么质朴、真诚,使观众们不但能听到、看到他布道,而且他的话还深深地打动了他们的心。

我和玛蒂尔达一起步行回家,但是他没有和我们同行。玛蒂尔达如今没了同伴,再也高兴不起来。她的两个弟弟上学去了,姐姐也结了婚、离了家,但她还没有达到进入社交界的年龄。她学罗莎莉的样,开始对交异性朋友产生了兴趣——至少是喜欢和某些类型的绅士们作伴。在这季节,没有狩猎或射击活动,日子显得多单调。尽管他们去从事这些活动时,她也许不能跟着去,但是看到她爸爸或猎场看守人带着狗出发,回来时和他们谈谈猎袋里装回来哪几种禽鸟也很过瘾呀。现在她还被剥夺了和车夫、马夫、灵獒狗、短毛大猎犬在一起时所能得到的快乐。因为,她的母亲在乡居生活的不利条件下居然把大女儿的婚事安排得称心如意,如今她那颗骄傲的心又转到小女儿身上,开始认真地注意起她来。她对玛蒂尔达举止的粗野确实感到吃惊,觉得现在该是纠正她的时候了。她终于行使权威,绝对禁止她到围场、马厩、狗窝和车房去。玛蒂尔达当然不会绝对服从她的禁令。尽管那位母亲迄今为止对儿女们一贯纵容溺爱,一旦脾气上来,她可不像她要求女教师做到的那样温和,她的意愿是不能随便违反的。母女间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争执,那种激烈场面让我看着都难为情。为了使女儿确实遵守母亲的禁令,还常常要把父亲请来,运用他的权威进行詈骂和威胁。因为就连他也看出来了,“蒂利要是个小伙子倒还不错,可是真没个小姐样儿。”玛蒂尔达终于认识到,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踏进那些禁区,最多也只能在那位严加防范的母亲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偶尔偷偷地去一次。

在上述各种事件中,千万不要以为我能逃过大量的指责和含沙射影的非难。旁敲侧击的厉害程度比公开指责一点都不轻,它把人伤害得更深,因为它似乎剥夺了你替自己辩护的可能。那位夫人常嘱咐我想一些其他办法使玛蒂尔达得到娱悦;她还让我提醒她,要她牢记母亲的教诲,遵守母亲的禁令。我已经竭尽全力这样做了,但是那些不合她心意和趣味的娱乐活动不能使她高兴。尽管我对她已不仅是提醒,我已在一位家庭教师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对她进行了温婉的规劝,但所有这一切都全然无效。

“亲爱的格雷小姐!这真是奇怪极了。我想,要不是因为你性格的关系,就是因为你没有办法……不过,我真不懂,你怎么总也不能赢得她的信任,她和你在一起至少也要像和罗伯特和约瑟夫在一起那样高兴才对呀!”

“他们能和她畅谈她感兴趣的那些事情,”我回答。

“唷!不过,由她的家庭教师来作这样的自白就奇怪了!我真不懂,要是家庭教师不去培养小姐的情趣,那么这件事该由谁来做呢?我确实认识过这样的教师,她们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奉献给一件事,那就是让她们负责教育的小姐赢得趣味高雅、举止大方的名声。要是她们说一句对小姐不利的话,自己就会脸红;要是听见别人对学生稍加指责,就会觉得比自己受到非难更加糟糕——就我来说,我确实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

“是吗,夫人?”

“当然是的。对于一个家庭教师说来,小姐具有良好的修养和仪态比她本人更加重要,上流社会都是这么看的。要是教师想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她就必须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她所从事的工作,她的一切想法。一切抱负都是为了实现那一个目标。我们在考核一名女家庭教师的成绩时,自然要看她声称已经培养教育好了的小姐的造诣如何,才能作出相应的判断。有见识的家庭教师懂得这个道理。她知道,尽管她自己从不抛头露面,但她的学生的美德和缺陷却是人人都看得见的。除非她能忘我地从事自己所担负的教育工作,否则的话就别想取得成功。你知道,格雷小姐,教师工作和其他各行各业都是一个道理:谁想成功就得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本职工作;谁要是开始偷懒了,对自己放松了,那么她很快就会被更明智的竞争对手甩在后面。一名教师因玩忽职守把学生毁了,另一名教师用自己的坏榜样把学生带坏了,她们俩都要不得。我这样稍稍提醒提醒你,请你不要介意,你要知道,这都是为你好。很多女主人会把话说得难听得多,还有很多女主人都懒得来提醒你,只是不声不响地物色一名新教师来把你换掉。这当然是最容易的办法咯,不过我知道,这个位置对于像你这种家境的人来说还是很有好处的。我并不想和你分手,因为我可以肯定,只要你们这些事再琢磨琢磨,以后想法再稍稍努力一点,就会干得很好的。你只是缺少一种巧妙的办法,我深信你很快就会想出办法来,对你学生的思想加以适当的影响。”

我正准备对这位夫人说,她的期望是荒谬的,但是她一发完议论就步态优美地走了。她已经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根本没有打算留下来听听我的意见。我只有听话的义务而没有说话的权利。

然而,正如我所说的,玛蒂尔达终于在一定程度上向她母亲的权威低头(可惜她母亲没有早些行使她的权威),从而丧失了几乎所有的娱乐活动,剩下来的只有和马夫一起长时间地骑马,以及和家庭教师一起长途散步,到她父亲庄园里的农户、茅舍去作客,和居住在其中的老年农夫、村妇们闲谈,以此消磨时光。在一次散步时,我们终于有机会遇见了韦斯顿先生。这本来是我盼望已久的事,但是现在真碰到了,一时间,我反倒觉得他或是我要是有一个不上这里来才好。我感到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很担心自己会把激动的感情表露出来。但是我觉得他几乎没有朝我看望,于是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他随便地向我们两人打了个招呼后就问玛蒂尔达最近有没有接到她姐姐的来信。

“接到了,”她回答说,“信是在巴黎写的。她身体很好,很快活。”

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用了强调的语气,目光中带着一种很不礼貌的狡黠神情。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非常严肃地用同样的强调语气回答说:

“我希望她今后仍然能这样。”

“你觉得这可能吗?”我大胆地问,因为那时玛蒂尔达的狗正在追一只野兔,她赶紧跑去想把狗追回来。

“我说不上来,”他回答,“托玛斯爵士也许比我设想的要好些。但是,根据我的所见所闻,她嫁给他似乎可惜了。像她这样一个年轻、开朗和……——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和有趣的姑娘,她的最大缺点(如果不是唯一的缺点)似乎是轻率——这确实不是个小毛病,因为轻率会使人交游不慎,容易受到很多诱惑。不过,她这样轻率地嫁给那么一个人似乎可惜了。我想,这是她母亲的意愿吧?”

“是的,我想这也是她本人的意愿,因为当我劝她不要走上这一步时,她常常付诸一笑。”

“你真的劝过她吗?那么,要是这场婚姻导致不幸的结果,你至少确信这不是你的过错。至于默里夫人,我真不知道她怎样来证明她的行为是正确的,要是我和她更加熟识的话,我就要问问她。”

“这似乎不近人情,但是,有些人总认为幸福的主要条件是地位和财产,如果他们能确保自己的孩子拥有这些条件,他们就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责任。”

“是这样的。可是,他们自己早就结婚,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竟会有如此荒谬的见解,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时,玛蒂尔达手里提着那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死兔,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默里小姐,你刚才是打算杀死这只野兔呢,还是想救它?”韦斯顿先生问,看到她脸上喜气洋洋,显然感到困惑。

“我假装是去救它的,”她非常诚实地回答,“因为现在明明是禁猎期。不过我更喜欢看着它怎样被咬死。可是你们俩都能证明,我想救也救不了它:王子决心要逮住它,一把抓住它的后背,一会儿就把它咬死了!你们说这场追猎棒不棒?”

“很棒!一位年轻小姐追野兔。”

他的回答含有讽刺意味,她也听出来了。她耸耸肩膀,嘴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来问我,是否喜欢这场有趣的追猎。我告诉她,我看不出这件事里有什么趣味。但是,我得承认,我没有把这场追逐看得很真切。

“你没看见它会折回来跑吗?就像是一只老兔子。你没听见它尖叫吗?”

“幸好我没有听见。”

“它叫得像个小孩儿似的。”

“可怜的小东西!你准备把它怎么办?”

“快来!我要把它留在我们经过的第一个人家。我可不想把它拿回家去。我怕爸爸骂我,说我不该让狗把它咬死。”

这时,韦斯顿先生走了,我们也继续往前走去。我们把野兔放在一个农民的家里,主人请我们吃了些加香料的蛋糕、喝了些葡萄酒作为交换。在返程中,我们又遇到了韦斯顿先生,他也是刚完成了某项牧师的使命回来。他手里拿着一束美丽的蓝铃花,并把它献给我。他微笑着说,虽然最近两个月他几乎没有见到过我,但是他没有忘记蓝铃花是我最喜爱的几种花之一。这仅仅是他的一个单纯的、表示善意的举动,没有赞美的话语,没有特殊的殷勤,目光中也没有可以被理解为“崇敬、温柔的爱慕”(这是罗莎莉·默里的用语),然而,当我发现自己以前随便说过的无足轻重的话他竟会记得这么清楚,我没有出现的时间,他竟会记得这么准确,这多少是一种安慰。

“我听说,格雷小姐,”他说,“你是个十足的蛀书虫,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书上,对其他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

“对啦,真是这样嘛!”玛蒂尔达喊道。

“不,韦斯顿先生,别相信这话,这是恶意的诽谤。这些年轻小姐太爱信口胡说了,也不管这样做会对她们的朋友造成损害。听她们的话,你可得小心。”

“我希望,至少这些话是毫无根据的。”

“为什么?你是不是对女士们读书特别反感?”

“不,但是我反对任何男士或女士因为对读书过于执著,而忽视其他一切事情。我认为,过于仔细地、持续不断地读书是浪费时间,对身心健康都会造成损害。当然,某些特殊情况可以除外。”

“是啊,我既没有时间,也不想犯这样的错误。”

我们又分手了。

唉!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寻常的呢?我为什么要把它记录下来呢?读者们呀,那是因为这情景确实很重要,它足以使我享有一个愉快的傍晚、一夜的好梦和一个充满美好希望的早晨。你们会说,那是头脑简单的愉快,愚蠢可笑的好梦和毫无根据的希望。我不敢说你们的话不对,我的心里也时常产生这样的疑问。但是,我们的希望就像是火绒,而环境和情势就像是燧石和火镰,不断撞击出火花。这火花瞬息之间就会消失,除非它偶尔落在我们希望的火绒上,把它点燃,顷刻间希望的火焰就会燃烧起来。

但是,哎哟!就在那天上午,在我心头摇曳的希望之火被一封母亲给我的信悲惨地熄灭了。这封信以极为严重的口吻说,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我担心他会从此不起。尽管假期马上就要到了,我还是嫌它离得太远;想到或许我再也不能在父亲生前与他见上一面,害怕得几乎要发抖。两天以后,玛丽又来信告诉我说,他的病已经无望,看来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于是我马上向主人请求提前休假,立即赶回去。默里夫人注视着我,对于我以如此不寻常的果断和大胆提出请求感到不解,还认为我没有必要这么着急,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不过,”她说,“对这件事不必这么担心嘛,也许会是一场虚惊。如果真的……唉,那也只是很自然的事。大限临头,我们总是要死的。我就不会把自己看成是世上唯一遭受痛苦的人。”最后她说,可以用家里的敞篷马车把我送到O地去。“不用烦恼啦,格雷小姐,你应当为自己享有的特殊照顾而感恩。有很多穷牧师一死,他们的家人就会落入悲惨的境地。而你呢,你知道,你的有身份的朋友们愿意继续庇护你,在一切方面都给你照顾。”

我对她的“照顾”表示了感谢,并飞快地回房间去打点行装准备动身。我戴上帽子,披上围巾,匆匆忙忙把几件东西塞进我那只最大的箱子里,就下了楼。我本该更从容些才是,因为除了我,谁也不着急,马车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备好呢。马车终于来到门口,我出发了。可是,哎哟,这是一次多么令人沮丧的行程呀!与以往几次回家的情景截然不同。最后那班公共马车没能赶上,我只得雇一辆出租马车赶十英里路,接着又换乘运货马车爬上崎岖的山路。我晚上十点半钟才到家。家里的人都没有睡觉。

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走廊上迎接我。她们全都神情忧伤,默不作声,脸色苍白!我非常震惊,简直吓得目瞪口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敢打听那个既害怕又急于想知道的消息。

“阿格尼丝!”母亲竭力抑止剧烈的悲痛说。

“唉,阿格尼丝!”玛丽喊时眼泪滚滚落下。

“他怎么样?”我问,急切地想听她回答。

“死了!”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回答,但它对我的震撼似乎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减轻。

正文 第十九章 来信

父亲的遗体已经送进了坟墓。我们母女三人全都满面愁容一身丧服,吃完俭省的早饭后继续留在餐桌前再三考虑,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我母亲意志坚强,甚至在这场灾变面前也没有屈服。尽管她的精神受到严重的打击,但没有被摧毁。玛丽的想法是:要我仍回到霍顿宅邸去,让母亲到她和理查森先生的教区去,今后和他们一起生活。她肯定地说,理查森先生和她一样,都非常希望母亲能去;这样的安排对大家都有好处,因为,要是能和阅历丰富的母亲一起生活,将会对他俩带来无法估量的益处,同时他俩也会竭力使母亲生活得安乐。但是,母亲不愿意去,再怎么劝说和央求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这倒不是因为她对女儿的善良意图有丝毫的怀疑,而是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上帝还赐给她健康和力量,她就要自食其力,而不依靠任何人,不管别人是否把赡养她看成是一种负担。只要她经济力量允许,可以作为房客住在他们的教区,她会首先选择他们家作为栖身之处。但是,在现在这种景况下她可不愿意住到他们家去,要去也只是偶尔的探望。除非等到将来,她患了病,遇上什么灾祸,或是年老体衰,实在无力养活自己时,才需要玛丽的帮助。

“不,玛丽,”她说,“如果理查森和你能有些节余,你们应该为你们的家庭存起来,阿格尼丝和我必须去为自己采蜜。幸亏我有女儿需要教育,因此我的本事还没有忘掉。这是上帝的旨意,我要停止这种无益的忧伤,”说到这里,尽管她强忍住眼泪,但还是泪流满面。她擦干眼泪,果敢地抬起头,继续说,“我要尽力设法在某个人丁稠密而清洁卫生的地区,寻找一座位置适当的小房子,我们要招收几名年轻小姐做寄宿生——要是招收得到的话——,至于走读生,那就越多越好,只要我们招得到,教得过来。不用我亲自去求他们,你爸爸的亲戚和老朋友们就会给我们送些学生来或帮我们作介绍,这是毫无疑问的。阿格尼丝,你有什么意见?你愿意离开目前的工作岗位来试一试吗?”

“非常愿意,妈妈,我攒下的钱可以用来布置房子。我马上把它从银行里支取出来。”

“等需要的时候再说。我们首先要找到房子,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

玛丽想要把她的存款借给我们,但是母亲不接受,说是我们必须从一个精打细算的计划开始。她想,卖掉家俱后所得的钱和亲爱的爸爸在还清债务以后设法为她存下的那一小笔钱,再加上我的全部存款或其中的一部分,圣诞节以前我俩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到了圣诞节,希望通过我俩的共同努力,使收入有所增加。我们最后决定就按这个计划去办,立刻去找房子,做好准备工作。这些事情由母亲来做。同时我要在四周的假期结束时回到霍顿宅邸,通知我的主人:我们的学校很快就要开办,等准备工作就绪,我就要最终离开他们家。

父亲逝世后两周的那个早晨,当我们正在讨论这些事时,有人给我母亲送来一封信。看到这封信,她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由于护理病人时的焦虑和过度的悲伤,最近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我父亲的信!”她喃喃地说,迅速撕开信封。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接到娘家的任何人的来信了。我自然很想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她看信时,我注意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她咬住嘴唇,紧皱眉头,像是生气的样子,使我感到吃惊。她看完信,有些不敬地把它往桌子上一扔,带着嘲讽的表情微笑着说,“你们的外祖父真是非常仁慈,还写信给我。他说,他可以肯定,我对自己的‘不幸婚姻’早就懊悔了,只要我承认这一事实,承认我当年无视他的忠告是犯了错误。以后受苦是理所应当,那么他将重新使我恢复小姐的身份——如果我在长期落魄以后还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并在他的遗嘱中增添我的两个女儿的名字。阿格尼丝,把书桌搬来,把这些东西拿走,我要马上写回信。可是且慢,我应该先把我准备答复他的话告诉你们,因为我的答复也许是在剥夺你俩的财产继承权。我准备说:他以为我因为生下两个女儿(我终生因她们而感到自豪,她们会成为我晚年时的安慰)。伴随我那最好、最亲的伴侣度过三十年时光而感到后悔,那他就想错了;即使我们遇到三倍的不幸(只要不是我带来的),我仍会因为能与你们的父亲共命运而更加感到欣喜,并且尽力给他以安慰。即使他遭受十倍的病痛,我也不会因护理他、尽量减轻他的痛苦而感到后悔。如果他娶的是一位比我富有的妻子,毫无疑问,不幸和磨难仍然会降临到他头上,但我可以骄傲地设想:别的女人都不能像我那样在不幸的日子里使他快乐。这并不是因为我比别人优越,而是因为我是为他而生。他是为我而生的。我既不会因为我俩共同度过了幸福的时时、日日、年年而悔恨(我俩缺了另一方都不会感到幸福),我也不会因为享有他病中的保护人和痛苦时的安慰者的特殊身份而懊恼。

“这么写行吗,孩子们?或者我这样说:对于过去三十年间所发生的事,我们全都深感遗憾,我的两个女儿都觉得还是不要生下她们的好。但是,既然她们不幸已经来到这个世上,那么她们对于外祖父好心赠与的任何一点点赏赐都将感恩不尽。”

我们姐妹俩当然赞成母亲的决定。玛丽把早餐餐具收拾起来,我搬来了书桌,信很快就写好并寄了出去。从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外祖父的消息。直到很久以后,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讣告。他的一切财产当然都留给了我们那些未曾结识的。有钱的表兄弟和表姐妹了。

正文 第二十章 告别

我们在上流人士的海滨避暑胜地A城租下一座房子作为我们那所私立女子学校的校址。起初只有两三名学生答应要来。大约在七月中旬,我重新回到霍顿宅邸,留下母亲继续办租房的手续,招收更多的学生,卖掉旧居的家俱和给学校添置设备。

我们往往会怜惜那些穷人,因为他们无暇为死去的亲人们悲悼,贫穷迫使他们在最深重的痛苦中仍劳作不息。但是,难道积极工作不正是治疗最深刻的悲痛和绝望的最可靠的良药吗?也许这是一副苦药:当我们对人世的欢乐觉得索然无味时,似乎很难再去忍受人世的忧虑;当我们心儿欲碎、痛苦的精神只求以默默哭泣来缓解时,似乎很难再去负起劳动的重担。但是,劳动不是比我们渴望的休息对我们更有益吗?劳作时,那小小的忧虑对我们的危害不是比那巨大的痛苦时时压在我们心头要轻些吗?再说,如果没有希望——哪怕仅仅是希望做完那并不使我们快乐的工作,实施哪项必要的计划,或希望能避免更多的烦恼——我们就不可能忍受忧虑、焦急和辛劳。不管怎么说,我倒是宁愿母亲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她有各方面的才具,而且又有热爱行动的天性。我们好心的邻居们知道她出身于富有、体面的家庭,如今在遭到重大不幸时又处境如此艰难,都很为她痛惜。但是,我深信,如果她拥有财富,仍能留在那座牧师住宅里,而不必外出谋生,那么她就会触景生情,想起往日的幸福和近日的痛苦,整日整夜不断郁闷地沉思,为丈夫的逝去而哀叹,从而使她的痛苦增至三倍。

我不准备详细叙述自己在离开故乡时的心情。我离开了那所老房子,那座熟悉的花园和村里的小教堂(此时,它使我倍感亲切,因为三十年来,我父亲一直在里面布道和祈祷,如今又在它的石板底下长眠)。那古老的、光秃秃的丘陵,荒凉的景色使人喜欢。狭窄的山谷里,苍翠的树木和闪光的流泉在展示着它们的美丽容颜。这所房子是我诞生的地方,我一切早年的记忆都和这里的景色息息相关,我一生全部的尘世感情都集中到这个地方。——我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是的,我正在返回霍顿宅邸,那里尽管有许多邪恶,但仍留有一个给我带来快乐的源泉;但是,我的快乐里还掺杂着过多的痛苦。哎呀!我在霍顿居留的时间只有六周了。尽管这段时间弥足珍贵,但是一天天过去,我却从来没有和他会见。返回后的两周内,除了做礼拜时在教堂里见过他外,我一直没有单独和他见过面。在我的感觉里,这段时间似乎很长,因为我常和我那个喜欢闲逛的学生出去,去时自然怀着热切的希望,但结果总是失望。于是,我会默默地对自己说,“这就是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只要你有头脑就会明白,只要你尊重事实就得承认:他心里没有你。只要他对你的思念够得上你对他的一半,他早就会设法安排好多次与你的会见了。关于这一点,你只要扪心自问就一定会明白的。所以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抛弃掉吧,你的希望是毫无根据的。马上把这些有害的想法和愚蠢的希望从头脑中清除出去,去尽你的职责,去迎接摆在你面前的单调乏味的生活吧。你早该知道,这种幸福你是无缘享有的。”

但是,我终于见到了他。一天,玛蒂尔达骑着她那匹举世无双的母马溜去了,我趁此机会拜访了南希·布朗,回家时正穿过田野,他突然来到我面前。他一定已经听到了我遭受巨大不幸的消息,但他却没有向我表示同情,也没有说什么安慰我的话,一开口就问我,“你母亲身体好吗?”这个问题提得有些突然,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还有母亲,他一定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然而,他问候我的母亲时,那语调和神态中充满着诚挚的善意,甚至是深刻、动人和体贴的同情。我很有礼貌地向他表示感谢,告诉他说,我母亲身体还可以,在目前情况下也不能指望她会有多好了。“她准备怎么办呢?”这是他的第二个问题。很多人都会认为,他不该这样问,既然问了也只能得到一个含糊其词的回答。但是,这一想法从来没有在我的头脑中出现,我简单明了地对他讲了母亲的计划和前景。

“这么说来,你很快就要离开此地了?”他说。

“是的,还有一个月。”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等他又开口说话时,我希望他会对我的离去表示关切,但他只是说,“我想你是非常愿意离开的吧?”

“是的——尽管有些事还让我惦记,”我回答。

“只是有些事让你惦记?我不知道使你遗憾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对他这句话真有些恼火了,因为它使我感到困窘。我为自己的离去而遗憾只有一个理由,但这是深深埋藏在我心中的秘密,他没有权利问起这个使我困窘的问题。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呢?”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他明确地回答,“至少你说过,没有朋友你就不能生活得满意,而你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可能交上朋友——再说,我知道你准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要是你没有记错的话,我说过,或者想说,我若在世上没有朋友就不能生活得满意。我不会不近情理到要我的朋友永远在我身边的。我想,我能在一所充满对我抱有敌意的人们的房子里照样感到幸福,只要……”但是,不行,这句话不能说下去了。我赶紧打住,并且急忙说,“再说,我们离开一个生活了两三年的地方,总不免会感到几分遗憾的。”

“离开你现在唯一的学生和同伴默里小姐,你会觉得遗憾吗?”

“我敢说,是有些遗憾。以前和她的姐姐分别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我想象得到。”

“再说,玛蒂尔达小姐像她姐姐一样,在某个方面还要更好一些。”

“在哪个方面?”

“她诚实。”

“另外那个不诚实吗?”

“我不愿称之为不诚实,但得承认,她是有点儿着耍花招。”

“她爱耍花招?我以前只知道她轻浮和爱虚荣,现在,”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完全相信,她还爱耍花招。不过,她耍得未免太过分了,因为她总是装出一副绝对天真、坦率的样子。对了,”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以前有几件小事总使我有些困惑不解,现在找到解答啦。”

说完后,他把谈话转入一般的话题。他一直陪我走到靠近庄园门口处才和我分手。为了陪我,他绕了一点儿路,此时他又折回去并消失在莫斯路上。以前有一次,我俩曾一起走过那里的入口处。对于这次相遇,我确实并不感到遗憾,如果说我心中还留着一缕忧伤,那是因为他终于走了,再也不会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漫步;这场短暂而愉快的交谈终于结束了。他没有吐露一句表示爱情的话语,也没有作出一个含有温情或倾慕的暗示,然而我还是非常欣慰。和他离得这么近,听他像刚才那样谈话,我感觉得到,他认为我是值得他那样和我谈话的人,是能够理解和充分体会他的这些话的人——这也就够了。

“是的,爱德华·韦斯顿,我确实能在一所充满对我抱有敌意的人们的房子里照样感到幸福,只要我能有一位真诚地、深深地、忠实地爱我的友人。如果这位友人就是你,那么尽管我们可能离得很远。难得听说彼此的消息。更难得见面,尽管我可能被劳碌、辛苦和烦恼的事情所包围,我将会感到无法想象的巨大幸福!但是,谁能告诉我,”我在庄园里一面走,一面对自己说,“谁能告诉我,这一个月里会有什么结果呢?我已经生活了快有二十三年了,我受了这么多的苦,但迄今还没有尝过多少生活的乐趣,难道我终生都会笼罩着阴云吗?上帝是不是会听到我的祈祷,让阴影消散,赐给我几缕天堂的阳光呢?难道上帝会完全拒绝赐给我幸福,而随便把它给予那些并不向他祈求。即使得到了也不知感恩的人们吗?我还能继续保持我的希望和信心吗?”在一个时期,我确实怀抱着希望和信心,但是,哎呀!光阴在渐渐流逝,过了一周又是一周,在这期间,我除了和玛蒂尔达小姐一起散步时曾在远处瞥见过他一次以及有过两次短暂的相遇(那两次都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在教堂里的会见不能算。

现在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礼拜天,做最后一次礼拜的时候了。他布道时,我常常几乎要掉下泪来。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他布道了,今后再也不会听到这么好的布道了。礼拜终于结束,会众正在离去,我必须跟着人们走出教堂。刚才我见到他了,还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玛蒂尔达在教堂的院子里冷不防地让两位格林小姐喊住了。她俩向她打听她姐姐的消息,提了许多问题,此外还问了些我所不知道的别的事。我只希望她们的谈话快些结束,我们可以赶快返回霍顿宅邸。我很想躲进自己的房间,或是在场院里找个僻静的去处,好放纵自己的感情,痛痛快快哭一场,作为我最后的告别和对自己虚妄的希望和幻想的哀叹。只哭这一次,然后我将告别那无益的梦想——从今以后,我心里将只能容纳那些严肃的、稳固的、悲苦的事实。但是,正当我这样想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身边说,“格雷小姐,我想你这周内就要离开这里了吧?”“是的,”我回答,我当时非常惊慌,要是我稍有一点神经质的话,我一定会使我内心的感情有所泄露。感谢上帝,我没有让他看出来。

“那么,”韦斯顿先生说,“我要和你说声再见了——你走以前,我怕是不能再见到你了。”

“再见,韦斯顿先生,”我说,噢,我作出了多大的努力才使自己说话时保持平静呀!我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有几秒钟功夫。

“我们可能还会见面的,”他说,“你不会觉得见或不见都无所谓吧?”

“不,我非常乐意再见到你。”

我本该再说些什么的。他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就走了。现在我又感到幸福了——尽管比刚才更想哭。如果那时我一定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其结果一定会呜咽哭泣。事实上,我也没有能强忍住眼泪。我走在默里小姐身旁,转过脸不让她看出来;她接连对我说了好几句话,我都没有注意听。她对我大声吆喝,问我是聋了还是傻了。我这才恢复了自制能力,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苏醒,突然抬起目光来,问她刚才说什么话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学校

我离开霍顿宅邸,前往在A城的新居,和母亲会合。我发现她身体健康,从她总的行为举止看来,她已经抱着一种顺从天意的精神,尽管她的神情温和而严肃,但她甚至还显得有些愉快。起初时,我们只有三名寄宿生和六名走读生,但是我们希望,经过适当的管理和努力,这两类学生的数量不久就能增加。

我以应有的干劲履行自己在新的生活方式中所负的责任。我称之为新的生活方式是因为:和母亲一起在自己办的学校里工作,与受人雇用在陌生人中间工作。受尽大人孩子们的蔑视和践踏,这两者确实迥然不同。因此,开始那几周里我的心情还是愉快的。“我们可能还会见面的,”以及“你不会觉得见或不见都无所谓吧?”——这些话仍在我耳边回响,并在我的心里萦回不去。它们在暗暗地安慰我,给我以支持。“我还会和他见面的。他可能会来,也许会给我写信。”其实,他并没有留下非常明朗或非常充分的诺言,足以使希望在我耳边低语。我对希望女神的话连一半都不相信,我装作对这一切采取嘲笑的态度,但是,事实上我比自己认为的要轻信得多。否则的话,当有人敲门,女仆跑去开门并向母亲通报说有一位先生求见时,我的心怎么会怦怦直跳呢?当事实证明,敲门的只是一位想来我校任职的音乐教师时,我怎么会整天愁眉不展呢?那一天,邮差送来两封信,母亲说,“给你,阿格尼丝,你的信,”并随手把其中一封扔给我,当时我怎么会一时间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呢?当我看到信封上是男人的笔迹时,满腔热血怎么都会往脸上涌去呢?当我撕开信封,发现它只是一封玛丽的来信,由于某种原因,是由她的丈夫代她寄的,那时,我为什么?——啊!我为什么会失望得浑身发冷,几乎犯病呢?

难道事情已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由于信不是那个关系相对疏远的人写来的,竟会致使我在收到我唯一的姐姐的来信时也会感到失望吗?亲爱的玛丽!她写这封信时怀着何等亲切的感情,以为我接到时会有多么高兴呢!我简直不配读这封信!我对自己感到气愤,心想,我应当先把它搁一搁,等我精神状态好些时才配享有阅读它的特殊荣幸。但是,母亲正看着我,急切地想知道信的内容,所以我就看完了信,把它交给她,随后到教室里去照管学生了。我督促她们做抄写和算术作业,给这边的学生纠正错误,责备那边的学生不肯用功,在做这些事的间隙里,我一直在心中以更加严厉的态度责备自己。“你真是个傻瓜,”我的头脑对我的心说,或者是我那严格的自我对软弱的自我说,“你怎么能梦想他会给你写信呢?你抱有这样的希望,根据是什么?你怎么能认为他会来看你,为你劳神,甚至会重新想到你呢?”“有什么根据”——接着,希望又把我们最后那次短暂会晤的情景呈现在我面前,向我重述我已一字不漏地珍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得了吧,这里面又有什么?谁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如此脆弱的一根枝条上?这里面哪有普通相识者之间不能说的话呢?当然,你俩有可能再次相会,要是你去的地方是新西兰,他也会说这些话的。但是,这里面并不包含他想要见到你的意思。至于接下去那个问题,任何人都可以这么问,你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仅仅是一个笨拙的、极其平常的回答,就像你对默里少爷或任何关系比较客气的人所作的回答。”“但是,”希望固执己见地说,“还有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呢。”“噢,那也是胡扯!他的话一向很感人。当时两位格林小姐和玛蒂尔达·默里小姐都在跟前,还有别的人们走过,他只能站到你身边来,用很低的声音和你说话,除非他想让所有的人都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当然,他其实根本没有说什么有特殊含义的话,但他仍不愿让大家都听见。”但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有力而亲切地握住我的手,似乎在说,“相信我吧,”此外还有许多别的话——太让人高兴了,几乎令你感到不胜荣幸,这些话即使对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加以重复。“太愚蠢了,太荒唐了,简直不值一驳……这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你应该感到害臊。只要你考虑一下你那并不动人的外貌,你那不招人喜爱的拘谨,你那可笑的羞怯——这一切必定会使你显得冷淡、没有活力、笨拙,也许还会让人觉得你脾气不好。如果你一开始就能正确地考虑这一切,你就一定不会抱有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了。既然你以前这么傻,那么现在就忏悔吧,要改过自新,今后不要再存幻想了。”

我不能说我已绝对服从了自设的禁令。但是,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仍不见韦斯顿先生的踪影,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这种论据就越来越显得有力量了。最后,我终于放弃了希望,因为,就连我自己心里也承认,我的希望都是虚妄的。然而,我仍然会思念他,我要把他的形象珍藏在心里,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使我感到无限珍惜,我要认真思索他的美德和特点,事实上,就是思索我所见、所闻以及想象中与他有关的一切。

“阿格尼丝,我看这里的海滨空气和变换环境对你没有产生好的效果。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的。那准是因为你坐得太久了,为课堂上的事太劳神了。你必须学会从容不迫地工作,要更活跃一些,快活一些。有机会就要锻炼身体,把最讨厌的事留给我去处理。这些事只会使我变得更有耐心,也许还会使我的脾气变得更温和一些。”

复活节放假期间的一天早晨,当我俩坐着工作时,母亲对我这样说。我向她保证,我从事的工作一点都不沉重,我身体很好,要说有些什么毛病的话,等春天这难捱的几个月过去,就会好的。到了夏天,我就会像她希望的那样又健康又有精神了。然而,我心里暗暗地为她如此敏锐的观察力感到吃惊。我知道自己精力日益衰退,食欲不振,越来越没精打采,神情沮丧。假如他真的从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假如命运注定我不能增进他的幸福、永远不能尝到爱情的欢乐、不能爱他并被他所爱,那么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负担。假如天上的父要召我回去,我将会乐意得到安息。但我不能撇下母亲去死。我真是一个自私的、可耻的女儿,竟会有一刻把她忘怀!她的幸福不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吗?还有,我们那些小学生们的幸福不也和我有关吗?难道我能因为上帝放在我面前的工作不适合我的趣味而畏缩吗?我应该做什么,应该在什么地方努力工作,难道不是上帝最清楚吗?难道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就想不为上帝效劳吗?难道我不以艰苦的劳动去挣得自己的权利就想进入他的天国以求得安息吗?“不,我要在他的帮助下振作起来,勤勤恳恳地致力于指定给我的责任。如果人世间的幸福并非为我所设,那么我将尽力增进我周围人们的幸福,从而在来世得到酬赏。”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从那时开始,我只允许自己倏忽地想到他,或者偶尔思念他一阵,作为一件难得的乐事。不知道是否真的因为夏季来临,或是由于我作出了好的决定,还是因为时间的流逝,也可能这一切都起了作用,总之,我很快就重新得到了心灵的平静,身体的健康和活力也缓慢而稳定地恢复了。

六月初,我接到阿许比夫人,也就是以前的默里小姐的一封信。在这以前,她在新婚旅行的各个不同时期曾给我写过两三封信,信中的她总是情绪极佳,说是非常快乐。每次接到她的信我总是纳闷:她处在如此欢乐的、五光十色的生活中,怎么还会把我放在心上。然而,她的来信终于中断了,看来她已经忘记我,因为她已经有七个多月没来信了。当然,我并没有为此而伤心,但我心里常惦记着她,不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这封信不期而至,我非常高兴。信是从阿许比庄园发出的。她在欧洲大陆和首都伦敦各居留了一阵以后,终于回庄园定居了。她为自己很久没有给我来信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她向我保证,她始终没有忘记我,常常想给我写信,但总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她承认以前过的是放荡不羁的生活,我一定会觉得她是个非常缺德、非常轻率的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想了很多事,其中有一件就是迫切地想见到我。“我们回来已经有好几天了,”她写道,“我们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看来生活将会非常乏味。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抱过这样的幻想:和我的丈夫像一对海龟似地生活在同一个窝里,即使他是穿衣服的生灵里最可爱的一个也罢。所以,千万要来,可怜可怜我吧!我想你们学校的暑假大概和别处一样,是从六月开始的吧,因此你不能藉口说没有时间了。你必须来,一定要来,说实话,你不来我会死的。我要你以朋友的身份来拜访我,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除了托玛斯爵士和阿许比老夫人以外,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过你不用理会他们,他们不会常和我们在一起,对我们不会有多大的妨碍。如果你想休息,随时都可以进你自己的房间;如果你觉得和我一起待着没多大劲儿,这里有的是书,够你读的。我不记得了,你喜欢孩子吗?你要是喜欢,那么,看到我的孩子你准会高兴的,毫无疑问,那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娃娃,更妙的是孩子不用我花力气照料,我已经打定主意决不找这个麻烦。很不幸,那是个女婴,托玛斯爵士为此始终不肯原谅我。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肯来,我答应你,等孩子一学会说话,就请你当她的家庭教师,你该怎么教育她就怎么教育她,把她培养成一个比她妈妈更好的人。你还能看到我的长卷毛狗,那是从巴黎带来的一只出色的小宝贝。还有两幅名贵的意大利绘画,很漂亮,可是我把作者的名字忘记了。毫无疑问,你能从中发现异常的美,你一定要把所有美的地方都指给我看,因为我只凭道听途说在欣赏它。此外,我还在罗马等地购进了许多精致的古玩。最后一样,你能看到我的新居——我一直渴望拥有的华丽的住宅和庭园。唉!真正得到时远不如以前向往中那样令人神往!人的感情真是微妙!我向你保证,我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十分严肃的老年家庭主妇了。请你快来吧,即使仅仅为了看一看发生在我身上的神奇变化你也得来。把你的复信交下一班回程邮递送来,告诉我你们学校的假期从哪一天开始,说你放假第二天就来,在我家一直待到假期的最后一天,请你垂怜

“爱你的罗莎莉·阿许比”

我把这封奇怪的来信拿给母亲看,并征询她的意见,看我该怎么办。她认为我应该去,于是我去了。我很愿意见见阿许比夫人和她的小娃娃,并竭力通过我的安慰和劝告使她获益。因为我可以想象,她一定生活得并不幸福,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我觉得——这很快就会显示出来——接受邀请是我为她作出的巨大牺牲,并在很多方面违反了自己的感情。作为从男爵夫人的朋友应邀前去访问,这种殊荣并没有使我受宠若惊。然而,我决定至多只能在那里待几天。同时,我不否认,当时我想到阿许比庄园离霍顿宅邸不很远,也许我能见到韦斯顿先生,或至少能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这个想法给了我某种安慰。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拜访

阿许比庄园确实是一座非常可爱的宅邸。大厦的外观十分宏伟,内部宽敞,装饰精美。庄园面积很大,景色美丽,主要是因为它有气象森森的古木,神态庄严的鹿群,大片开阔的水面和向外伸展的蓄积多年的林地。这里的地形没有大的曲折变化,只有微小的起伏,极大地增添了庄园景色的魅力。这就是罗莎莉·默里如此渴望能成为己有的那个地方,她决心成为这里的一位主人,不管条件如何,不管女主人的称号要她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管与她共享产业主的荣誉和幸福的那个人是谁!算了!现在我不打算指责她。

她非常亲切地接待我。尽管我是穷牧师的女儿,一名家庭教师,现在又是一名小学教员,她还是欢迎我到她家作客,她的高兴不是装出来的。为了使我能在作客期间过得愉快,她还真动了点脑筋,这一点我倒没有料到。我看得出来,她确实以为我会对她身边的豪华氛围留下极其强烈的印象。我还得承认,当我看到她分明在努力安慰我,以免我一看到如此阔绰的排场就自惭形秽。一想到和她的丈夫和婆婆见面就心惊胆战。她的这种态度很让我生气。我一点也不自惭形秽,因为我穿的虽然是平常服装,但我很注意,决不会显得寒酸或小气,如果我那位自以为屈尊俯就的女主人不作出那么露骨的表示,要我安心,我本来是会相当从容自在的。她身边一切豪华的东西都没有使我为之动容,唯有她那大大改变了的容颜才使我触目惊心。不知是否由于上流社会的放荡生活,还是由于其他什么不利的影响,仅仅一年多时间就使她发生了需要很多年才能发生的变化,她的身材已不再丰满,面色也失去了红润,动作也不如以前灵活,精力也没有过去充沛了。

我想知道,她是否很不幸。但我觉得不该问她,而应努力赢得她的信任。但是,如果她决定对我隐瞒她婚姻中的苦恼,我也不会冒冒失失地去问她。使她难堪的。因此,开始时我只是一般地问问她身体是否健康,生活得是否幸福,称赞庄园的美丽,还夸了那个本该是个男孩的女婴几句。那个娇小的婴儿才七八周大,她的母亲对她似乎并不特别关心、爱护,至多也就是我预料中的她那个样子。

我刚到不久,她就派女仆领我到自己的房间去看看是否一切都备齐了。那是一个朴素的小房间,但相当舒适。我脱去旅行穿的累赘服装,为了照顾女主人的感情,还梳洗打扮一番。当我重新下楼时,她亲自领我去看另一个房间。她说,如果我愿意独处,或者她正忙着招待客人、或必须陪伴婆婆、或被其他事情所阻,(如她所说)不能享受和我作伴的快乐时,这个房间就归我使用。那是一间清静、整洁的小起居室,她为我提供这样一个避风港,使我无所遗憾了。

“以后有时间,”她说,“我要领你去看看藏书室。我从没仔细看过架子上的书,但是我敢说,那里有很多充满智慧的书。你什么时候想看,就可以到那里去,把自己埋进书堆里。现在你先喝杯茶吧,很快就要吃饭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习惯在一点钟吃正餐的,也许你愿意在这个时候喝杯茶,我们用便餐时你用正餐。你知道,你可以在这个房间里吃茶点,那就可以省得你和阿许比夫人以及托玛斯爵士一起用正餐了,否则会很尴尬的——不是尴尬至少也会很……呃……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和他们一起用正餐的——尤其是,有时还有其他夫人们、绅士们和我们一起用正餐。”

“当然,”我说,“我很愿意按你说的办。再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倒是更喜欢每一顿饭都在这个房间里吃。”

“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想,这样会对阿许比夫人和托玛斯爵士更方便些。”

“没这样的事。”

“至少会对我更方便些。”

她稍稍作出反对的表示后就赶快同意了。我看得出来,我的建议解除了她的一个相当大的心理负担。

“好了,到客厅去吧,”她说,“更衣铃响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想去:没人看你,更衣有什么用。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客厅确实给人以深刻印象,陈设非常讲究。但是,当我看到年轻的女主人一进房间就用眼扫视我,似乎要看看这富丽堂皇的景象对我造成的影响时,我决心保持一种丝毫不为所动的淡漠态度,似乎那里根本没看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是这种态度只保持了一小会儿,我的良心马上就对我说,“我为什么要为了维护自尊而使她失望呢?不,我宁愿牺牲自尊而便她获得一小点没有害处的满足。”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向周围望去,对她说,这个房间很有气派,布置得很雅致。她没说多少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好喜欢。

她让我看她那只胖乎乎的法国长卷毛狗,它正蜷着身子躺在一只缎子坐垫上。她还让我看那两幅精美的意大利绘画,但她不给我时间仔细观赏,说是以后再让我看。她坚持要我欣赏她从日内瓦买来的那只镶嵌着宝石的小表。随后她领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指给我看她从意大利买来的各种各样的古玩:一只精美的计时计,还有用白色大理石精雕成的几尊胸像、精美的小件人物雕像和装饰用的瓶子。她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古玩,听到我赞美的话,她愉快地微笑起来。然而,她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了,接着是一声悲叹,似乎想到这些小玩意儿不足以使人感觉幸福,也远不能满足人心永不餍足的欲望。

接着,她伸展身子坐进一把躺椅,让我坐对面那把宽大的安乐椅。安乐椅不是放在壁炉前面,而是放在一肩开着的大窗子跟前。不要忘记,那是夏季,六月下半月的一个可爱而温暖的黄昏。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享受那安静而纯净的空气和展开在我眼前的庄园的宜人景色:草木葱茏,满眼青翠,一切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点缀着夕阳投下的一条条长长的阴影。但是,我必须利用这个间隙,我有话要问她,正如女士写信时的附言一样,最重要的话要留在最后说。我首先问候默里先生和夫人、默里小姐和两位默里少爷。

她告诉我说,爸爸患了痛风病,脾气变得很暴躁。他不肯放弃他的好酒和丰盛的午餐和晚餐,为此他和医生吵了一场,因为医生竟敢对他说,如果他不肯在生活上约束自己,那么他的病就无药可医了。妈妈和其他几个身体都好。玛蒂尔达还是那么粗野和鲁莽,但是她有了一位时髦的家庭教师,行为举止有了相当大的改进,很快就要进入社交界了。约翰和查尔斯现在正在家度暑假,据大家说,他们是“两个漂亮、大胆、不服管教的淘气男孩。”

“另外那些人过得怎么样?”我说,“譬如说格林一家。”

“啊!你知道,格林先生伤透了心,”她回答时没精打采地微微一笑,“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从那件伤心事中恢复过来,我看他是永远恢复不过来了。他是注定要当老光棍的,而他的两个妹妹则竭力想嫁出去。”

“梅尔塞姆一家呢?”

“噢,我想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消磨日子吧。但是我对他们家的人都了解得很少——除了哈利。”说时,她露出了微笑,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我们住在伦敦时,常常见到他。因为,他一听说我们在那里,就赶去了,装作是去探视他哥哥的。他不是像影子似地到处跟着我,就是像面镜子似地随时碰见我。你不用露出那么紧张的样子,格雷小姐,我向你保证,我是非常谨慎的。不过,你知道,别人爱慕你,你又有什么办法。可怜的人!他不是我唯一的崇拜者,但是,他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而且我想,他也是其中最忠诚的一个。那个可恶的……哼……托玛斯爵士打定主意要为他大发脾气……或者是为我挥霍浪费之类……我也不清楚究竟为什么……非要催着我马上回乡下来不可。我想,我一辈子都要在这里当隐士了。”

她咬住嘴唇,面对她曾如此渴望拥有的美丽领地,恨恨地皱起了眉头。

“还有海特菲尔德先生,”我说,“他后来怎么样?”

她又一次精神焕发起来,高兴地说:

“啊!他向一个老处女求爱,不久前和她结了婚。他在她沉重的钱包和消失的魅力之间仔细掂量,期待着能从金钱中找到他无法从爱情中找到的安慰。哈,哈!”

“我想,都说到了吧……喔,还有韦斯顿先生呢,他在干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霍顿。”

“离开多长时间了?他上哪儿啦?”

“我对他一无所知,”她回答时打了个呵欠,“只知道他走了大约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从来没有打听过他上哪儿了。”(我本打算问,他是到别处谋生了呢,还是换个教区还当他的副牧师,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问的好。)“他的离职在人们中引起很大的震动,”她接着说,“海特菲尔德先生对此极为不满。海特菲尔德不喜欢他,因为他在普通群众中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而且他对海特菲尔德先生也不够驯服和恭敬,……另外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也搞不清是什么。不过我现在无论如何要去更衣了,第二遍铃马上要响,如果我就这副打扮去吃饭,那就得听阿许比夫人没有没了的唠叨。在自己的家里还作不了主,真是天大的怪事!你只要摇摇铃,我就会派我的女仆去吩咐他们给你送茶来。一想起那个叫你无法容忍的女人来……”

“哪个女人……你的女仆吗?”

“不,我的婆婆,还有我自己犯的一个倒霉的错误!我结婚时,她本来说是要搬到别处去另过的。当时我真是傻透了,竟会不让她走,请她继续在这儿住下去,替我主持家政。因为,第一点,我希望今后我俩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城里过,第二点,我这么年轻,缺乏经验,一想起整座住宅的仆人都要我管理,每顿饭吃什么都要我安排,还有筹备宴会等其他一切事情,我心里就发慌。我还以为她经验丰富,对我会有帮助。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会是一个篡权者、暴君、梦魔、间谍,以及其他一切最可憎恨的东西。我真希望她死!”

她转身向男仆下命令,那名男仆身子直得像支箭似地已在门内站了有半分钟功夫,她指责婆婆的最后那几句话让他听见了。尽管他知道应该在客厅里装出一副木然不觉的表情,但他对听见的话当然会作出自己的反应。后来我提醒她说,男仆一定听到了她的话,她回答说:

“噢,没关系的!我从来没把仆人们放在心上。他们只是些机器人,主子们说什么。做什么与他们无关,他们是不敢重复主人的话的。至于他们会怎样想——要是他们敢想的话——,当然,谁都不会把它当回事的。我们的舌头要是让仆人们给捆住,那就真的太妙了!”

她这么说着就走出房间,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去了,由我自己摸索着回到我的起居室。到时候,有人给我送来一杯茶。喝完茶,我就坐着仔细想想阿许比夫人过去和目前的情况,想想我从她那里获得的有关韦斯顿先生的很少一点消息。我知道,在我平静、单调的生活中,不大有机会再看到或听到更多有关他的情况了。从今以后,我的生活看来只能是下雨天和浓云密布的阴天了。然而,我终于对自己的想法开始感到厌烦,真想找到女主人对我说过的那个藏书室在什么地方。我心里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一直待到上床睡觉的时候。

我还买不起表,不知道过了几点了,只能眼看着窗外各种景物的影子渐渐地变长。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大厦侧面的景致,包括园林的一角,一片树丛,树顶的枝桠上歇满无数叫声嘈杂的白嘴鸦。那里还有一垛高墙,墙上有一扇厚实的木门,它一定是通向马厩的,因为从园林那头有一条宽阔的车道直通那扇木门。高墙的影子很快就完全遮没了我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庭院,把金色的阳光逼得一寸一寸地往后退,最后只能躲到树顶上去了。不一会儿,树顶也被阴影所遮没,那是远山的影子,或许竟是地球本身的影子。我对那群忙碌的白嘴鸦心怀同情,因此,当我看到它们的居所刚才还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现在却涂上了一层地狱里的。或者说我内心世界里的阴郁、暗淡的颜色,我为它们感到惋惜。有一段时间,那些飞在高处的白嘴鸦的翅膀还能受到阳光的照射,给它们黑色的羽毛添上一层橙黄色的光彩,最后,连这些光彩也看不见了。暮色悄悄地降临,白嘴鸦们更安静了。我越来越感觉厌烦,想明天就回家。最后,终于天黑了,我刚想打铃让仆人送支蜡烛来,好照着回到房里睡觉,这时我的女主人来了。她为自己把我撇下这么久一再向我道歉,并且说这全得怪那个“讨厌的老太婆”——她是这么称呼她婆婆的。

“托玛斯爵士喝酒时,我要是不陪她在客厅里坐着,”她说,“她就决不会原谅我。要是他一进客厅我就离开——有一两次我就是这么做的——这就是对她那亲爱的托玛斯的不可饶恕的冒犯举动。她对她的丈夫可从来没有这么无礼的表现。至于说到感情,她认为,现在做妻子的从来考虑不到这个,但是,在她那个时代,情况大不相同。就好像我在那里坐着还会有什么好处似的。现在他心情不好时什么也不干,只会发牢骚和骂人;心情好的时候又尽说些让人恶心的废话;酒喝得昏昏沉沉连骂人话和废话都说不出来时,他就在沙发上睡觉。现在他常常这样睡觉,因为他实在闲得难受,只好大量喝酒。”

“你为什么不能试试,让他脑子里想些更有益的事,让他把这个不良习惯改掉呢?我可以肯定,你是有力量对一位绅士进行劝说,有条件使他得到乐趣的。许多女士都乐意具有你的这种本领呢。”

“你以为我会竭力使他得到乐趣吗!不,我对妻子的概念不是这样的。做丈夫的应该使妻子快乐,而不是做妻子的应该使丈夫快乐。如果丈夫对妻子的现状不满意,对自己能够占有她不知感恩,那么他就不配做她的丈夫,就这样。至于说对他进行劝说,我向你保证,我才不找这个麻烦呢,要容忍他那样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更不要指望能把他改好了。真对不起,我把你一个人撇下这么长时间,格雷小姐,你刚才是怎样消磨时间的?”

“大部分时间是在观察那些白嘴鸦。”

“天呐,你一定无聊得要命!我真应该领你到藏书室去的。你需要什么,尽管打铃好了,只当是住旅馆,要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我想使你快活是出于自私的原因,我要你和我待在一起,不要实行你那可怕的威胁:只待一两天就走。”

“好吧,今晚别让我再把你耽搁在客厅外面了,现在我觉得很累,想睡觉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庄园

第二天早晨,我是在快到八点时下楼的,远处的钟声向我报告了时间。我看不出要开早饭的样子,直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送来。我仍枉费心机地渴望能到藏书室去。我独自吃完早饭,又极为不安和不自在地等了一个半小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好。最后阿许比夫人终于来向我说早安了。她告诉我,她刚吃完早饭,现在想让我陪她在庄园里作午前散步。她问我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听到我的回答,她表示深深的歉意,并再次答应要领我去看看藏书室。我建议她马上就领我去,以后就不用再为此而操心了。她答应了,但有个条件,就是要我不要现在就想着读书或者为书费脑子。因为她马上就要领我去参观花园,然后在园林里散会儿步,再过一会儿,天气就会热得让人不舒服的。其实这时候天气就已经很热了。她的建议我当然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出去散步。

我们正在园林里边散步,边谈论着她在旅行期间的见闻,一位骑马绅士经过我们的身旁。刚越过我们身边,他就转过头来仔细地盯住我的脸,于是我有充分的机会看清他的模样。他是个瘦高个儿,身体虚弱,双肩微微佝偻着,脸色苍白,脸上还有污斑,眼皮周围红得难看,长相不漂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有嘴巴和那双阴沉沉的。无情的眼睛露出邪恶的表情。

“我讨厌这个人!”他骑马一溜小跑着走开时,阿许比夫人压低声音辛辣地强调说。

“他是谁?”我问。我不愿设想她会用这样的语言说自己的丈夫。

“托玛斯·阿许比爵士,”她以让人沮丧的声音镇定自若地回答。

“你难道讨厌他,默里小姐?”我说。当时我十分震惊,竟会想起她以前的称呼来。

“是的,格雷小姐,我讨厌他,同时还蔑视他。如果你对他有所了解,你就不会责怪我了。”

“不过你在结婚以前就知道他的为人了。”

“不,我只是自以为了解他罢了,其实我对他的了解连一半都不到。我知道你不赞成这桩婚事,曾警告过我,我当时要是听你的话就好了,可是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再说,妈妈该比我俩了解得更清楚吧,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与此相反,她还很赞成。当时我以为他崇拜我,会让我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的。起初,他确实装出这副样子,可是现在他早已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我本来可以不理会这些,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我能住在伦敦,自由自在地寻找快乐,或者在这里和几个朋友交往。但是,他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我就该当囚犯,做奴隶。他一旦发现我没有他照样能活得开心。别人比他更能懂得我的价值,这个自私的家伙就开始指责我卖弄风情、奢侈浪费。他还辱骂哈利·梅尔塞姆,其实他就连给哈利擦靴子都不配。于是,他就非要我到乡下来过尼姑一样的生活不可,否则的话,怕我会丢他的脸,把他毁掉,就好像他自己还怪不错的。其实他在所有方面都要坏上十倍:他的赌帐、赌桌、女戏子、这位夫人、那位太太……对啦,还有他那一瓶瓶酒、一杯杯掺水白兰地!啊,我甘愿付出一切重大的代价,只要能重新成为默里小姐!我觉得自己为了这么一头畜生,让生命、健康、美貌都白白浪费掉,得不到同情,得不到赏识,这实在太糟了!”她激动得大声说,心里的苦恼几乎使她迸出了眼泪。

我当然非常可怜她。我觉得,她对幸福的错误看法、对责任的忽视固然可怜,而与她命运相连的那个不幸的配偶也同样可怜。我尽可能对她好言劝慰,并向她提出我认为她最需要的忠告。我劝她,首先要对她的丈夫好好地讲清道理,用她的善意、模范行为和劝导,尽力促使他改过自新。接着,当她已作出一切可能的努力,如果发现他仍不可救药,那么她就应当尽量不去注意他,保持自身的完善,把由他带来的苦恼减低到最小程度。我规劝她要从对上帝和人类尽责中求得安慰,要相信天国,要以关心、照顾她的小女儿来使自己快乐。我肯定地说,当她看到女儿越来越健壮、聪明,并且真正地爱她,她就会得到足够的报偿。

“但是我不能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一个孩子,”她说,“她也许会死——这是很可能的。”

“有很多体质柔弱的婴儿在精心照料下都长成健壮的男人或女人。”

“不过她也许会变得像她父亲一样令人无法容忍,我会恨她的。”

“这不可能,她是个小女孩儿,长得和她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那算什么,要是个男孩儿我倒会更喜欢——只是他的父亲不会给他留下遗产供他挥霍的。眼看着一个女孩儿长大后享有我从没享受过的快乐,并把我的光采遮盖掉,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就算我有这么慷慨大度,能从她身上得到愉快,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我不能把全部希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这只是比你专心致志地养一条狗稍稍好一点而已。至于你一向竭力向我灌输的智慧和美德,我敢说,所有那一切都很正确,很合适,如果我比现在老二十岁,我可能会从中得到收获,但是人总得趁着年轻及时行乐,要是别人不让他这么做——嗨,他一定会恨他们的!”

“要想生活得快乐,最好的办法是做正当的事,不要恨任何人。宗教的目的不是教导我们怎样去死,而是教导我们怎样生活。你越是能够及早成为具有智慧和美德的人,你的幸福就越是能够得到保证。阿许比夫人,现在我还要再劝你一句,那就是:你不要把你的婆婆当作敌人。不要养成故意与她疏远的习惯,也不要总是用妒忌而不信任的眼光看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所听到的关于她的议论,有好的也有坏的。我想,尽管她一般对人冷淡而傲慢,甚至要求苛刻,但她对能达到她的要求的人是非常喜爱的。尽管她溺爱她的儿子,她还不是那种没有是非标准、蛮不讲理的人。如果你能作出一点点主动和她和解的表示,采取友好而坦率的态度,你甚至可以把你心中的苦情——你有理由抱怨的。真正的苦情——向她吐露。我深信,到了一定时候,她会变成你的忠实朋友,会成为你的安慰和依靠,而不是你所描绘的那样一个梦魇。”

但是,恐怕我的劝告对这位不幸的年轻夫人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发现自己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我在阿许比庄园再住下去就加倍感到痛苦了。但是,我还得在那里再待两天,因为我已经答应了。我拒绝了她要我再住下去的一切恳求和劝诱,我坚持后天早晨就走。我坚持说,我不在家,母亲会感到孤独的,她迫切地盼着我回去呢。尽管如此,当我告别可怜的阿许比夫人,把她留在豪华的住宅里时,心情是沉重的。她竟会如此渴望我能留下来安慰她,热切地想要一个在总的情趣和见解上与她格格不入的人来陪伴她,这为说明她的不幸提供了另一个有力的证据。她在日子过得称心如意时早就把我忘掉了;要是她心中的欲望有一半能够得到满足,那么我在她面前出现就只会引起她的嫌恶,而决不会使她愉快。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沙滩

我们的学校不在城镇的中心。从西北方向进A城,那宽阔、洁白的大路两侧都排列着一行外观体面的房屋。屋前都有一小片窄长的花园绿地,有几级台阶通向装着铜把手的漂亮的屋门,房子的窗户上都装着软百叶帘。我和母亲以及我们的朋友们和公众委托我们照管的那几位年轻小姐就住在其中最大的一座房子里。我们的住处离开大海还相当远,中间还隔着纵横交错的街巷和房屋。但是,大海是带给我快乐的地方,我常兴致勃勃地穿过城镇,享受在海滨漫步的愉快,有时带学生们去,假期里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去。对我说来,在任何时间,任何季节去都是愉快的,但我特别爱在海风狂啸的时候和晴朗、清新的夏日早晨到那里去。

从阿许比庄园归来后的第三天早晨,我醒得很早,阳光透过百叶帘照进屋来。我想:当世上的人们有一半还在梦乡里时,我穿过静悄悄的城镇,独自到沙滩上去漫步该是多么愉快。我很快就下定决心,并且立即行动起来。我当然不愿吵醒母亲,因此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又悄悄地开了门。教堂的大钟敲响五点三刻时,我已穿戴整齐地出了门。街道上呈现出一派清新、活跃的气氛。当我走出城镇,双足踩在沙滩上,面对着辽阔、明亮的海湾,那动人的景色非语言所能形容:水天一片蔚蓝,深邃清澈;明丽的朝阳照在一道巉岩组成的半圆形的屏嶂上,在它的背后是隆起的绿色群山;那宽阔、平坦的沙滩和一直伸向大海的低平的岩石(岩石上长满海藻和青苔,像是一座座绿草如茵的小岛)也洒满阳光;尤其动人的是阳光中的海浪,灿烂夺目、晶莹闪烁。还有那无比纯净和新鲜的空气!天气稍有点热,恰好使你体味到微风吹在身上的惬意;风儿不大,恰好能搅动海面,让波浪像是在狂喜中跃上海岸,迸溅出泡沫和闪光。除此之外,这里还是一片宁静,除了我以外,还不见有一个人影。我是第一个把脚印留在坚实、整齐的沙滩上的人。昨夜的潮水已把前一天最深的印迹都荡涤干净,在这以后还没有谁的脚在这里踩过。沙滩又干净,又平整,只有一些退潮时留下的微凹的水坑和小小的溪流。

我走在沙滩上,精神振作,心情愉快,充满活力。我忘却了一切忧虑,觉得脚下似乎长着翅膀,至少能行四十英里路而毫无倦意,我体验到一种自童年以来从未再享有过的欢欣。大约六点半左右,马夫们开始到这里来为他们的主子溜马,先是一匹,接着又来一匹,最后来了十几匹马和五六名骑手。但这不会妨碍我,因为我现在已经走近那一片低平的岩石,他们不会走得这么远的。我踏上了岩石,走在潮湿、滑溜的海藻上(冒着跌进岩石中间无数清洁的咸水坑之一的危险),又登上一块小小的长着青苔的岬角,海水在岬角四周飞溅。我回头望去,看看有没有人过来。那里仍只有早起的马夫和他们的马,还有一位带狗的绅士,狗在他前边跑,看去只是一个黑色的小斑点。一辆水车从城镇驶来,为海滨浴场送来淡水。再过一两分钟,远处的更衣车就会动起来,那时,生活很有规律的老年绅士和严肃的贵格会女士就会到这里来进行有益于健康的早晨漫步。尽管这情景非常有趣,但我不能等下去观看了。我朝那个方向望去,阳光和海水很耀眼,我只是瞥视了一下,就重新转过身来,欣赏海水拍击我站着的那块岬角,眼看浪花飞溅,耳听清脆的潮声。海水拍击的力量不算猛,因为它受到缠结的海藻和隐没在水下的岩石的阻挡,不然的话,我很快就会被浪花浸没了。但是,潮在涨,水在升,把海湾和湖泊都注满了,海峡越变越宽,我该及时寻找更安全的立足点了。于是我走着,跳跃着,跌跌绊绊地回到平滑、宽阔的沙滩,决定大胆地登上那些巉崖,然后就回家。

一会儿,我听到身后有一阵抽鼻子的声音,一只狗欢蹦乱跳地来到我的脚前。它是我的那只长着黑色硬毛的小獒犬斯耐普!我一喊它的名字,它就跳到我的脸前,快活得高声叫起来。我几乎和它一样快活,伸出双臂把它抱起来,接连地吻它。它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它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或独自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不是他的主人——那个捕鼠人——就是有别人把它带来的。于是我抑制住自己对它的过分的爱抚,同时也尽力克制它对我的感情,我向四周看望,看见了——韦斯顿先生!

“格雷小姐,你的狗把你记得多么清楚,”他说时热情地握住我伸给他的手,当时我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你起得真早。”

“我也不常像今天这么早起,”我回答,从这件事的一切情况考虑,我的镇静确实令人惊异。

“你打算散步到多远的地方?”

“我正准备回家呢。我想,差不多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一只金表了——告诉我说,才七点过五分。

“不过,你散步的时间肯定已经够长的了,”他说时朝城镇的方向转过身去,这时我已从容地往回走了,他走在我的身旁。

“你住在城里的哪一带呀?”他问,“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么说来,他已经竭力寻找过了?我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了他。他问我们的事业是否顺利。我告诉他,我们干得很好,圣诞节以来,我们的学生增加得相当多,估计这学期结束时,学生数量还会进一步增加。

“你一定是位造诣很高的教师,”他说。

“不,我母亲才是,”我回答,“她把学校的事务管理得很出色,她很有活动能力,又聪明,又善良。”

“我很愿意认识你的母亲。如果我哪一天登门拜访,你愿意为我引见吗?”

“是的,很愿意。”

“你能给予我老朋友的特殊荣幸,允许我常常到你家拜访吗?”

“是的,如果……我看可以吧。”

这是个非常愚蠢的回答,但是事实上我认为我没有权利在母亲不知道的情况下邀请任何人到她的家里去。如果当时我说,“是的,如果我母亲不反对的话,”那就会显得我对他的话的理解超过了正常要求。我只能假定母亲不反对,所以我说,“我看可以吧。”当然,要是我当时更机智一些的话,我本来可以把话说得更聪明、更有礼貌一些。我们继续默默地走了约一分钟,韦斯顿先生很快就消除了这紧张的气氛(这对我是很大的宽慰),他谈起早晨天气多晴朗,海湾多美丽,以及A城有哪些地方比其他许多上等的海滨胜地更为优越。

“你没有问我,我怎么会来到A城的,”他说,“你总不会以为我富得可以到这里来旅游消遣的吧。”

“我听说你已经离开了霍顿。”

“这么说来,你没有听说我已经取得了F镇的教会职务?”

F镇是离A城约两英里处的一个乡村。

“没听说,”我说,“我们过着完全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即使在此也是这样。我没有任何消息来源,除非通过报纸这种新闻媒介。不过我希望你喜欢你的新教区,我可以为你得到这个职位向你表示祝贺吧?”

“我希望再过一两年,等我实行了我一心想进行的改革……或者至少为实现这个目标能前进几步,那么我就会更加喜欢我的教区了。不过,你现在就可以向我表示祝贺,因为我发现,能有一个自己完全可以作主的教区,没有人对我横加干涉,阻挠我的计划,削弱我的努力,这是非常愉快的事。另外,我在相当满意的地段有了一所很体面的住宅,我的年薪三百镑。事实上,我除了孤单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我除了一位伴侣之外,没有什么可以盼望的了。”

说完话,他眼望着我,他那双黑眼睛里的闪光似乎会使我的脸着起火来。我感到极大的困窘,因为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显得慌张是不能容忍的。因此,我尽力想挽救这一令人困窘的场面,赶快用一些词不达意的话来回答他,藉以否认他刚才说的话适用于某个特定的人。我大致的意思是:等他待久了,和周围人们都很熟悉了,他就会有很多机会来满足自己的要求;他可以在F镇附近物色,如果他想扩大选择范围的话,还可以在到A城来旅游的人们中去物色。我没有意识到我的这个主张含有恭维的意思,听了他的回答我才发觉这一点。

“我还没有自高自大到这种地步,会相信自己真能这么办,”他说,“尽管你对我是这么说的。但是,如果情况真的这样,我也许还是不能在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女士们中间找到合适的人,因为我对选择终身伴侣这件事的见解是很独特的。”

“如果你要求完美,那你就永远也不会找到。”

“我并不是这样——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因为我自己也远不是完美的。”

一辆送水车隆隆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打断了我们之间的交谈,因为现在我们已经走到沙滩上人畜活动繁忙的地方。随后的八至十分钟里,我们行进在水车、马匹、毛驴中间,再也没有交流的余地,直到我们背朝着大海,开始沿着通向城镇的那条陡峭的路朝下走。我的同伴在这里把胳臂伸给我让我挽着,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尽管我的意图并不是把它当作一件支撑物。

“我想,你不经常到沙滩上来吧,”他说,“因为我来这里以后已经到沙滩上来过许多趟了。有时早晨来,有时傍晚来,但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有好几次,当我穿过城镇时,总是四处寻找你们的学校,但我没有想到是在那条街。我还打听过一两次,但都不得要领。”

我俩登上斜坡,我准备把手从他臂弯中撤回,但他用胳膊肘轻轻地夹紧些,心照不宣地表示他不愿意我释手,我也就不想这么做了。我俩谈着各种不同的话题,步入城镇,穿过了几条街。我看得出来,他为了陪我而偏离了原定的路线,再要走回去就得绕远了。我怕他出于礼貌的考虑而给自己造成不便,于是我说:

“我怕是让你绕远了,韦斯顿先生。我想,到F镇去的路不是朝这个方向的。”

“我要把你送到下一条街的尽头,”他说。

“你准备哪天来看我妈妈?”

“明天——如果上帝许可。”

下一条街的尽头离我家就不远了。但是他在那里站住了,向我道别,然后就招呼斯耐普。那只狗似乎有点迷糊了,不知道应该跟它的老主人走呢还是跟它的新主人走,但是听到新主人在召唤它,就从我身边跑开了。

“我不想把它还给你,格雷小姐,”韦斯顿先生微笑着说,“因为我喜欢它。”

“噢,我不要它,”我回答,“现在它有了一个好主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么说,你觉得我理所当然地是位好主人咯?”

他带着狗走了。我回到家,心中怀着对上帝的无限感激,因为他赐给我巨大的幸福。我向上帝祈祷,但愿我的希望不要再次化为泡影。

正文 第章二十五章 结局

“唉,阿格尼丝,以后你可不能再在早饭前作这么长途的散步了,”我的母亲说,因为她看到我又喝了一杯咖啡,但不肯吃东西,只说因为天气太热,长途散步后身子太疲乏了。我的确感觉身上发烧,也很累。

“你做事总是走极端,如果你每天早晨作短程散步,并且坚持不懈,这样才会对你的健康有帮助。”

“是的,妈妈,我会这样做的。”

“但是像你刚才这样比躺在床上或埋头看书更有害,你真的使自己累得发烧了。”

“我再也不这样了,”我说。

我正在苦苦思索怎样把韦斯顿先生的事告诉她,因为必须让她知道他明天要来。我一直等到桌上的餐具都收走,才更加镇定和冷静下来。我坐下来作画时,开始这么说:

“妈妈,今天我在沙滩上遇见一位老朋友。”

“一位老朋友!那会是谁呢?”

“其实是两位老朋友。其中之一是一只狗。”在我的提醒下,她想起了斯耐普,以前我曾对她讲过它的故事。我说它今天早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对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另一位,”我继续说,“是韦斯顿先生,霍顿的副牧师。”

“韦斯顿先生!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你听说过的。我想,我以前曾对你提起过他几次,但是你没有把他记住。”

“我听你说起过海特菲尔德先生。”

“海特菲尔德先生是教区长,而韦斯顿先生是副牧师。有时我总是拿他来和海特菲尔德先生作对比,说明他是一位更有能力的神职人员。他今天早晨带着狗出现在沙滩上,我想,那只狗是他从捕鼠人手里买过来了。他像那只狗一样也认出了我——也可能是靠了狗的帮助才认出的。我和他交谈了几句,交谈中,他问起我们的学校,我就接着说起你和你治校有方的事。他说很想认识你,问我,要是他明天冒昧地前来拜访,我是否愿意为他引见,于是我就说愿意。我这么说对不对?”

“当然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不过你明天就能亲眼看到他了。他是F镇新来的教区牧师,上任才几个星期。我想他恐怕还没有交上什么朋友,因此想有些社交活动。”

第二天到了。从早餐时起直到中午,我心中一直怀着强烈的不安和期待。中午时,他来了!我把他介绍给母亲以后,就把手里的活拿到窗口去做,我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们谈话的结果。他们谈得十分融洽,这使我非常欣慰,因为我急于知道母亲对他的看法。这次他待的时间不长,但是,当他站起身来告辞时,母亲说,他在任何他觉得方便的时间再次来访,她都乐意见他。他离去后,我非常高兴地听到她这么说:

“好呀!我想他是一个非常明白事理的人。但是你为什么要坐得老远,阿格尼丝,”她说,“而且话说得这么少?”

“因为你说得非常好,妈妈,我想你不需要我在旁边帮腔。再说,他是你的客人,不是我的客人。”

在这以后,他常到我们家来拜访,每星期总要来几次。他通常总是和我的母亲谈得多,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擅长与客人交谈。她谈起话来无拘无束,精力充沛,流畅自如,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显示出她有很强的辨别力,我都快要妒忌起她来了。但是,事实上我并没有妒忌。因为,尽管我偶尔也会为他的缘故而对自己不善辞令的缺点感到遗憾,但是,当我坐着倾听我在世上最热爱和尊重的两个人在一起谈得如此友好,如此富于智慧,如此令人满意,心里真是高兴极了。然而,我也不是始终不说话的,我也一点儿没有被忽视。我受到的重视的程度恰好合我的意:我不缺少对我的亲切话语和更为亲切的目光,还有那体贴入微的殷勤——这种细致、微妙的感情尽管难以用语言表达。因而也无法形容,但是我心里却深深地感觉到了。

我们之间很快就不拘泥于虚礼了,韦斯顿先生成了我家的常客,任何时候来都受到欢迎,永远不会对我们的家事安排造成不便。他甚至称呼起我“阿格尼丝”来了,第一次说时还是怯生生的,但他发现他这么叫我,谁都没有生气,于是他后来似乎很喜欢这么称呼我,再也不愿用“格雷小姐”的称呼了。我也喜欢他叫我的名字。要是他哪天不来,日子就显得阴沉沉的,让人厌烦!但是,决不会是悲惨、痛苦的,因为我心中仍留着对他最近一次来访的记忆和对他下次来访的期待,这会给我带来快乐。然而,要是接连两三天见不到他,我就一定会觉得非常不安——这是荒唐的,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当然有他自己的工作和他那教区的事务需要他去处理。我真怕假期过去,到那时我的工作也将要开始,有时我就会见不到他。又有时——当母亲在教室里教课时——我就得和他单独在一起。我根本不想在家里和他处于这样一种状态,然而,事实证明,在屋外遇见他,和他一起散步决不是使人不愉快的事。

然而,暑假最后一周的一天傍晚他来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来,因为下午一直在下雷阵雨,我几乎已经打消了当天见到他的希望。这时,雷雨停了,天空中又出现了明媚的阳光。

“傍晚天气真美,格雷太太!”他说着进了门,“阿格尼丝,我要你陪我散步到……(他说了海岸边上某一处的名字——岸边有一座陡峭的山,险峻的巉岩伸向大海,站在山顶上可以望见无比壮丽的景色)。大雨洗涤了飞扬的灰尘,使空气清凉、洁净,那里的景色一定非常美丽。你愿意去吗?”

“我能去吗,妈妈?”

“是的,当然咯。”

我回房去作些准备,几分钟后又下了楼。当然,我比单独出去买东西时要稍稍多注意一些修饰。这场雷阵雨确实对天气发生了最好的影响,傍晚的景色太可爱了。韦斯顿先生让我挽着他的胳臂,在走过行人众多的街道时,他很少说话,但步子很快。他表情严肃,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涌起一阵漠然的恐惧,怕他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想法。我胡乱猜想这会是什么事,很觉担心,使我也严肃和沉默起来。但是,当我俩走到城镇近郊清静的地方,我这些离奇的想法都一扫而空。因为当我们来到可以望见那座历史悠久的古教堂、那座山和山背后深邃蔚蓝的大海的地方,我发现我的同伴的情绪已经非常愉快了。

“我怕我领着你走得太快了,阿格尼丝,”他说,“刚才我急于要想离开城镇,没有考虑到你的方便,不过现在我们可以慢慢地走了,你愿意走多慢都随你。从西方那些明亮的云彩来看,落日的景致一定会非常美丽的,我们走得再慢也能及时看到海上的落日。”

我们走到半山腰时,又一次陷入沉默。这一次和其他几次一样,还是他先开的口。

“格雷小姐,我的屋子迄今为止依然是那么荒凉,”他微笑着说,“我现在已结识了教区里所有的女士和几位城里的女士,另外还有许多位我也已经见到和听说过了。但是其中没有一个适合做我的伴侣。事实上,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合适,那就是你,我希望能知道你的决定。”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韦斯顿先生?”

“非常认真!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呢?”

他把手放在我挽住他胳臂的那只手上,他一定感觉到我的手在颤抖——但是,现在这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我希望我刚才没有太鲁莽吧,”他说,语气是严肃的,“你一定知道我的为人。我不会恭维人,不愿说那些悦耳动听的废话,甚至不愿说出心中的爱慕之情。我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比别的大多数人的甜言蜜语和热烈的表白有更深的含义。”

我说我不愿意离开母亲,并表示没有她的同意我不能作出任何决定。

“刚才你跑去戴帽子时,我已经和格雷太太把一切都商量好了,”他回答,“她说,如果我能得到你的同意,那么也会得到她的同意。我就说,如果我真的能得到这样的幸福,那么我请求她将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因为我可以肯定你喜欢这样。但是,她拒绝了,她说她现在已经请得起一位助手了,打算把学校继续办下去,直到积下一笔足够维持她在舒适的住宅中生活的年金为止。在这段时间内,每逢假期,她就轮流地到我们家和你姐姐家去过。如果你幸福,她就十分满意了。所以说,你为你母亲的缘故提出反对的理由已经不能成立了。你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不,没有了。”

“那么说来,你爱我?”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

“是的。”

我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这些篇章是根据我的日记编写成的,日记中记载得也并不更多。我本来可以继续写下去,写上许多年,但是我只想再补充几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壮丽的夏日黄昏,永远愉快地回忆起那座陡峭的山和巉岩的边缘,我们曾一起站在那里俯瞰着光彩夺目的落日映照在我们脚下那片永不停息的浩淼的大海上,我们心中充满对上天的感恩,充满幸福和爱情,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

几星期以后,我母亲请到了一位助手,于是我就成了爱德华·韦斯顿的妻子。对此我从未发现有什么理由要后悔。我可以肯定,今后也永远不会后悔。我们经受过生活的磨难,我们知道,今后仍会经受新的磨难,但是我们在一起能够经得起任何考验,我们还要尽力使自己和对方变得更加坚强,可以面对那最后的离别——对于后死者来说,这是一切痛苦中最难忍受的。但是,只要我们心里记住,我们还会在那没有罪恶、没有忧伤的光荣的天国里重新相会,那么就连这个考验我们也肯定能够承受得起。在那个时刻来到以前,我们要努力为上帝的荣耀而活,上帝已将如许幸福撒布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

爱德华凭藉他那坚韧不拔的努力,在他的教区推行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改革,受到居民们的尊敬和热爱——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作为一个凡人固然不会没有缺点(任何人都不会完美无缺),但是作为一位牧师、丈夫或父亲,我认为任何人也不能挑到他的差错。

我们的孩子爱德华·阿格尼丝和小玛丽看来都很堪造就,他们的教育之职暂时主要由我来承担,他们不会缺少母亲的关怀所能提供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我们菲薄的收入足够满足我们的生活需求,我们在更为艰苦的日子里学会了如何厉行节约,我们从不想仿效那些富裕的邻居的榜样。我们不但能过得舒适和满足,每年还能为我们的孩子们存下些钱,此外还能拿出钱来帮助那些急需用钱的人们。

我想,现在我已经把需要讲的话都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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