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岐王 - xp1024.com
《阿岐王》


第一章 契约婚姻

雨师国,阿岐王府。

阿岐小王爷今日娶亲,盛况轰动全城,满城的人都聚集到了阿岐王府周围来看热闹。

王府张灯结彩,喜气盈门,宾客超出想象的多,宴席已经摆到了大门外的十里长街上。

酒已过三巡,今夜的新郎官——阿岐王苏郁岐瞧上去已有了些醉意,冷峻的脸上现出点淡粉,竟平添些柔和。这位惯以冷血铁面闻名、手掌当朝百万大军兵权的辅政小王爷,竟也有这等模样的时候,可见喝了不少酒。

苏郁岐朝着主桌上的小皇帝容长晋及几位高官一拱手:“皇上,各位大人,大家请尽兴,郁岐先告辞了。”

座上有人起哄:“你早该去洞房了,快去快去,这里有愚兄帮你兜着场子呢。”起哄的是当朝的另一位辅政王,云湘王祁云湘。

“只是,贤弟,你今日同时娶两位妃子,可不要厚此薄彼啊。”云湘王生了一双丹凤眼,眉清目秀的,说这话时,细长的眸子里透着点点戏谑,显得有些狷狂。但因为他模样过于清秀,这狷狂看着并不碍眼,反倒生出几分魅惑。

阿岐王横他一眼,冷厉的眼神如一柄穿透力极强的利刃,云湘王禁不住一抖,耸耸肩,知趣地闭上了嘴。

阿岐王凌厉的眸光一收,朝众人点点头,转身离去。

阿岐王刚走没多久,这位知趣的云湘王便猫腰跟了上去,连小皇帝也一猫腰跟了上去。陆陆续续有许多个黑影跟了上去。

云湘和小皇帝还没跟到后院门口,便听见阿岐王冷得冰坨子似的声音:“苏甲,今晚若有敢来闹本王洞房的人,杀无赦!”

“是!王爷。”

“把藏在洞房里的宵小们也都给本王丢出去!”

“是,王爷!”

云湘顿时止步,怔着一双桃花眼:“皇上,您听清阿岐说什么了吗?这大喜的日子,他竟然……”

小皇帝亦十分无奈地摊手:“这个魔王!杀神!唉,朕有什么办法?朕也想看看今晚的热闹啊,可是朕也惜命啊。”

望着灯光闪烁流光溢彩的后院,小皇帝与云湘王徒然兴叹。

云湘王遗憾生叹:“算了吧。看热闹再把命搭上。不值当。”

小皇帝摇头不断:“阿岐那个六亲不认的性子啊。”顿了一顿,满目的疑惑与期待:“不过,今晚阿岐是会宿在那个丫鬟屋里,还是会宿在角斗士屋里?”

云湘王凑在小皇帝耳边:“臣以为,皇上您该担忧,公主会在什么时候杀进来呀。”

容长晋疑惑:“朕的皇姐不是被阿岐支到玄股国去了吗?”

云湘王的单凤眼微微闪烁,嘴上却淡然:“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也难保没有人把这事儿通知给公主,毕竟,多少人等着看热闹。”

容长晋疑惑地瞥了祁云湘一眼,“阿岐既支走了她,不会不做防范吧?”

云湘王道:“再严密的网,也有疏漏,您说是吧,皇上。”

容长晋:“……可能吧。”

蕴秀堂。满堂华彩,新嫁娘凌子七端庄地坐在床沿,身上大红的喜服,头上鸳鸯戏水的盖头,一派喜气。

阿岐王推门而入,惊得凌子七身子一颤,立马坐得更端正拘谨了些。

阿岐王随手将门带上,清冷的声音:“伺候本王那么多年了,你也不是没见过本王,怕的什么?”

龙凤喜烛高燃,画堂温暖如春,桌上有合卺酒,还有大枣花生桂圆栗子等象征美好寓意的干果拼盘,阿岐王立在桌前,顺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似是迟疑了一下,才拿起桌上的秤杆,三两步走到床前,手起手落,将凌子七的红盖头挑落。

带兵打仗的人,也不能要求有多温柔,但凌子七眼角余光瞥见阿岐王那张脸,心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沉。

明明是穿着大红的喜服,眉眼也生得如画一般,一张脸因为喝了酒更是白中透粉,气质却冷得似万年的冰山。果然是战场上浴血归来的铮铮铁骨的战王。

“妾……”凌子七怯怯开口,“妾不是怕。”

阿岐王瞧着瑟瑟发抖的凌子七,冷肃的眉眼中一闪而过无奈之色,语气缓了缓:“都是本王的妃子了,你这个样子如何衬得起王妃这个身份?”

凌子七低垂螓首,轻蹙蛾眉,滟色的红唇咬得似红梅初绽露出一点白的丝蕊,眼角余光瞟了一眼阿岐王,又立刻合上了眼帘,期期艾艾没说出什么话。

阿岐王瞥她一眼,叹了口气,将秤杆往床头一扔,道:“天色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一转身,往外走去。

凌子七慌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扑到阿岐王身后,从后面一把抱住阿岐王的腰身,双手死死扣在阿岐王身前,扑簌簌珠泪往下垂:“王爷,王爷是要走吗?今日是王爷和妾大婚的日子,求王爷留下来,好不好?”

阿岐王蹙起眉心:“放手!”

凌子七被阿岐王沉怒的声音吓得一颤,却壮着胆子没有松手,“王爷是要去那个角斗士那里吗?王爷,您难道真如外面的人说的,喜欢那个身份低贱的角斗士吗?他可是个男人啊!王爷当真不顾及脸面了吗?”

“放肆!本王的事也是你可以参言的?”

猛听见几声“咔吧”脆响,凌子七的手颤抖着垂了下去。阿岐王竟是生生掰断了她的手指!

第二章 美男为妻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下手那样重,阿岐王回身看着疼得抱着手颤抖成一团的新婚妻子,略有不忍,但还是冷着脸道:“你与本王的婚姻,就是一场契约。你做好本王的妃子,本王可以给你身为本王王妃的荣华富贵,但,你不要再妄想什么夫妻情爱。”

阿岐王拉开了门,一只脚踏进夜色里,却又顿了一下,望着门外大红灯笼点缀的瑰丽夜色,眸光蓦然深邃,沉声补充了一句:“情情爱爱的,本王永远不可能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王爷!妾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妾也不要什么王妃权利,妾只想与王爷做一对恩爱夫妻啊!”

凄厉哭声淹没在前院传过来的喧闹声里,凌子七追到门口,跪倒在阶下,却只见阿岐王如松柏般挺直的背影已走出去老远,方向正是去往那角斗士的西苑洞房。

西苑,谨书楼前。阿岐王已经负手立了良久。

楼上轩窗映出个挺拔高大人影,人影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一杯接一杯豪饮,未曾停下。这人的行止动作间尽显风流恣意,与那些在赛场上流血流汗野蛮粗暴的角斗士的形容截然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阿岐王苏郁岐甚至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角斗士。

“更深露重,王爷还是房里来说话吧。”楼上的人影终于开口说话,话音温和疏淡,淡得就像没有滋味的凉白开。

阿岐王拾步上楼,不紧不慢,推门,关门,潋滟喜服下动作不带一点拖沓。窗前的人影回过身来,终于看清容貌。

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清秀中见棱角,棱角分明却又不喧宾夺主。一双细长眸子,眸色漆黑如墨,深邃中却见疏离淡漠。

是一副堪可颠倒众生的容貌。苏甲挑人的眼光确实毒。可是……似乎不大好驾驭。

不过也好,阿岐王府需要的不是一个乖顺的奴隶,而是需要一个能撑起王府的主子。

阿岐王顺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朝他走了两步,杯子递到他面前,“给本王也倒一杯吧。”

执壶的手稳稳当当,斟满一杯酒,一滴也未曾洒落,酽红的袖袍触到阿岐王的手背,阿岐王抬眉看了他一眼。

他却是疏离一笑,状若未觉。

阿岐王举杯一饮而尽,一滴不剩,淡漠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姓皿(音mǐn)名晔,字玄临。”他温淡的目光在阿岐王那张似刻画般的脸上停驻,“除了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的性别?”

并非是诘问的口气,也没有半分嘲笑的意思,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话,只是口气还是淡得没一丝味道。

阿岐王将空了的杯子又递过去,示意皿晔倒酒,避开皿晔的问话,“皿晔?你籍贯可是在川上?”

皿晔修长的手指捏着壶身,动作优雅流畅地给阿岐王斟满一杯酒,嘴角挑出一抹不明显的讽笑,“川上皿家?高攀不起。我不过是一个连家都没有的流浪汉,不记得自己的籍贯了。”

川上皿家是一个大家族,雨师国在野的家族里,它的势力荣居第一,以盛产智者与刀客闻名。

阿岐王毫不避讳地望住皿晔,深深打量他,“流浪汉?流浪汉会有名有姓还有字?”

皿晔淡然反问:“谁规定流浪汉不能有名有姓有字?”

“也是。”阿岐王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明明晓得他在说谎,还是很淡定:“不过,在雨师国,甚至在整个东洲大陆,有超过一半的人嫌麻烦,不喜欢在名字后面缀个字或者号。可是,皿家的人就喜欢用字或者别号。”阿岐王忽然倾杯倒入口中,挑眉冲皿晔极粲然一笑:“玄临,你是不是还有个号?”

烛影摇曳,红色喜服映衬下,那张万年冰山般寒冷的脸竟是十分生动。

“没有。”皿晔却依旧温淡,眼眸里映着同样潋滟的红色喜服,却无半点笑意。

第三章 高手过招

阿岐王敛了笑意,但嘴角还是收势不住,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霎时又是一张邪魅的脸,“幸好没有。不然真要以为你是皿家的人了。”

皿晔凝眉:“是皿家的人又如何?”

阿岐王端着一副空杯,似沉思,有那么一瞬,才舒了舒唇角,道:“不如何。”眸子里却闪过一丝莫测的情绪。

皿晔将那一抹莫测眼风收在眼底,却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主动为阿岐王续酒,眉眼依旧温淡:“王爷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阿岐王故作不知。

“为什么会‘娶’我为妃?我是个男人,你知不知道?”

皿晔脸上没什么表情,话语也没有什么温度,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在发怒。但可以判断出,他这张脸真的可以颠倒众生。

阿岐王端着酒杯,一仰而尽,唇角沾了几滴酒珠犹不知,目光一直停在皿晔好看的脸上,“自然是要为苏家传宗接代。”

唇角微挑,邪魅一笑,那酒珠映出烛火的清光与喜服的滟色,反添魅惑。

皿晔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难道王爷你……人道……不能?需要借……种?”

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听见这句话,都应该只有两个反应,要么上去揍得他人道不能,要么证明给他看能不能人道。

阿岐王却没有怒,亦没有动手的打算,反倒是伸出修长手指挑起皿晔弧线漂亮的下巴,眉梢一挑:“能不能,以后你会知道的。”

皿晔低眉瞧向那抵着他下巴的手,手形很漂亮,手指细而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薄茧,可以判断出是常年握兵器造成的。

皿晔瞧了半晌,忽然擎起酒壶,做出仰头倾倒的姿势,澄净的液体飞流直下,稳稳流入他张开的口中,半滴也不曾洒落。

分明是极浪荡轻佻的姿势,他做来却生生给人雅致风华的感受。

馥郁酒香扑鼻,阿岐王几不可见地怔了一怔。

风起云涌暗流汹涌的朝堂也弄潮过,鲜血白骨烈火燎原的战场也征服过,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却唯独这温柔乡,英雄的战王不曾见识过。

一壶酒如数倒入口中,一滴不剩,酒壶自皿晔手上飞出,划过一道诡异弧线,稳稳落在锦红铺就的桌上。手法漂亮至极!

修长手臂拢过阿岐王的肩头,温淡的声音响起在耳侧:“小王爷,歇了吧。”

气息略温热。

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阿岐王僵了一僵,连声音都显得僵硬:“皿晔,你……你醉了,本王要去凌妃房中睡了。毕竟搂着男人睡没有搂着女人睡舒坦。”

阿岐王第一反应是撞开他贴上来的温热身体,这一撞势大力沉,竟撞得皿晔踉跄后退了一大步。

皿晔的身体一个极漂亮迅速的回旋,艳若朝霞的衣袂在空中翩跹而过,彷如大鹏展翅,翅翼划过阿岐王的眼前,是潋滟的红。

堪堪站住,没有再欺身上前,而是唇角一挑,声音魅惑:“去那个丫头的房间?好去证明小王爷你真的不能人道?”

阿岐王迈步离开的脚步一顿,半回过身,眸光有些森然:“不要仗着本王今日心情好,不想见彩头,你就敢肆意妄为胡说八道!”

皿晔眸光依旧淡然从容:“玄临不敢。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有个性固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在这座王府里,自以为是没有分寸就不能容忍了。阿岐王手上一直忘记搁下的酒杯忽然脱手飞出,闪电一般,直奔皿晔的面门!

第四章 传宗接代

短短的距离,酒杯带起的凛冽之气似利刃一般直扑皿晔,皿晔稍稍一偏头,酒杯擦着耳际掠过,撞上他身后花格上的翡翠花樽,酒杯穿花樽而出,撞到墙上,碎了一地。花樽纹丝未动,只瓶身破了两个洞。

可见力量是有多大!速度有多快!手法是有多精巧!

苏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需要奴进去吗?”

“不用。”阿岐王淡淡回了一声。

皿晔长身玉立,耳边厢青丝被劲风带起,有几根被酒杯带起的风刃切断,飘飘悠悠落在青玉石的地砖上。

竟是轻易就躲开了阿岐王的攻击!

“身法不错。听说你是雨师国排名数一数二的角斗士,看来是名不虚传。”

“只是听说吗?我可是你阿岐王府上的角斗士。你以前……难道从不关注自己府上的状况吗?”

皿晔清秀的眉眼淡淡一挑,嘴角浮出点不知是讽是嘲的笑。

哪怕是方才那样生死危急的瞬间,也没有惊动这位男“王妃”变一变脸色,阿岐王不禁暗暗侧目。

面上却仍是冷肃薄怒模样,口吻轻蔑:“区区一个角斗士,也值得本王去关注?”

过去没有关注到角斗士,委实是因为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这里面并没有值不值得的问题。

这般语气说话,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男子太过神秘、强大、超脱,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角斗士的应有范畴。阿岐王有刻意探底之意。

“也是。你是当朝辅政王之一,手握百万雄兵,独掌半壁江山,又哪里有时间关注一下府内琐碎的人和事。”皿晔忽然莞尔一笑,“在下区区一个角斗士,能得阿岐小王爷青眼,真是幸甚。”

语气里没有一点幸甚的意思,诚然,也没有半分妄自菲薄的意思。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阿岐王,听闻他的话,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转头回来,矮身坐到桌前,顺手拿起桌上的花生,剥起了花生。

皿晔也在桌前坐下,与阿岐王脸对脸,咫尺之距。他单手支腮,目不转睛瞧着剥花生的阿岐王。两人宽大的衣袖交叠在桌上,火烧云似的一片。

龙凤双烛高燃,映着两张同样颠倒众生的脸。

阿岐王嚼花生嚼得嘎吱响,“嫁入苏府,任重而道远,还担着各种风险,倒也说不准是幸甚还是不幸。”

皿晔挑眉:“任重而道远?是说传宗接代的事吗?”

说的明明是轻佻的话,偏因他那张雅致风华的脸而让人生不出邪念来。他顿了顿,温淡眸色凝着阿岐王,正儿八经地补了一句:“我跟你?那估计努力一辈子也是生不出来的。”

阿岐王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老血没有喷出,嚼得细碎的花生却作喷射状扑向皿晔那张倾城绝艳的脸。说时迟,那时快,皿晔云霞袖袍从容一遮,花生渣滓尽数挡在袖袍之外。

阿岐王要试探皿晔的底,皿晔何尝没有要试探阿岐王的底。

毕竟没有哪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娶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为“妻”。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风口浪尖上的大人物。一个行差踏错,便有可能是万劫不复。他必须要探知这个人的底细。

阿岐王呛得俊脸红透,皿晔递过来一杯凉茶,眸光悠然,“喝杯茶,顺顺。”

阿岐王接过茶还没喝上一口,就听皿晔又道:“或者,小王爷你可以生?”

气氛骤然一变。阿岐小王爷话未多说半个字,茶杯掼在桌上,提起拳头就朝皿晔面门攻去,猎猎拳风,迎面而来,眼见得砸上去必然是个鲜血迸流鼻歪眼斜,更甚者可能脑浆子都能砸出来。

皿晔连人带椅霎那间就往后滑去。

第五章 极品婚闹

阿岐王凌厉的掌风将皿晔团团包裹,皿晔的身影穿梭在她的掌影之中,华堂瞬间充斥霞影,满屋尽是。

苏甲在外面听见打斗声,禁不住又搭腔:“王,要不要奴进去?”

阿岐王语气极冷:“看好外面,今日之事若传到外面,唯你是问!”

苏甲的声音听上去无奈中隐隐慎重:“是。”

“雨师国排名数一数二的角斗士?本王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掌直奔皿晔面门。掌风如万千条利刃,将皿晔身后的红鸾帐割成碎条,碎条在掌风里飘摇,皿晔却没有半点损伤,连同身上的衣裳都完好无损。

“果然是雨师国百万雄兵之主,这功夫,登峰造极!”皿晔身姿游龙一般,避过阿岐王一掌,被阿岐王逼得满屋飞,却依旧面色不变气不喘。

“可是,小王爷,你打算在新婚之夜就把你的‘王妃’打残么?外面可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本王的魔王名声你也不是没听过!娶一个男人的事都干出来了,再把这个男人打死又有什么稀奇的!”

又一连串的掌风劈过去,挟开山劈石之力。屋子里桌倒椅子飞,连雕花的红木大床都被掌风震碎,碎木头满空飞。

一直在躲避的皿晔忽然一改作风,身法诡异一变,欺身而上,一手探出,抓住了阿岐王的一只手腕,另一只手同时出手,握住了阿岐王另一只手腕。

他招数变得诡异又突然,阿岐王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后背就被迫贴住他的胸膛。这姿势倒像一双比翼而飞的比翼鸟。委实气人。

挣了挣,没挣得脱。

“放手!”阿岐王脸色铁青。轻而易举就被他擒在手中,自尊心委实是受到了颇重的打击。

“放手?夫君,咱们还没有喝合卺酒。”一本正经的脸,一本正经的声音,一本正经说着胡话,“合卺酒没喝,怎么算礼成呢?礼不成,你让我如何放手?”

这位显然比不得东苑蕴秀堂那位好打发。但话又说回来,人是自己选的,是什么样的人都得受着。降得服要降,降不服硬降也要降服。

阿岐小王爷忽然就震怒了:“你他妈的把酒都喝光了,还喝什么合卺酒!”

臂上忽然用力,直接给身后的男子来了个过肩摔,实打实的战场上的进攻术,连点花招都没有!

皿晔的身形在空中三百六十度大回环,大红的衣裳如云霞翻转,落地时身形却诡异地一错,又贴回阿岐王身边,修长手臂环上阿岐王的腰,脸几乎贴上阿岐王的脸颊,“那就直接洞房好了。成了你的人,礼不礼数的也没那么要紧了不是?”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阿岐小王爷委实没见过这等阵仗,脸都羞得发烫,嘴上却还是很硬:“洞房么,也好。只是床都塌了,在哪里洞房?”

“想洞房,哪里不行?这里是你的王府,就算是幕天席地,有谁敢管?反正你阿岐王做的出格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

声音如蛛丝缕缕在耳边缠绕,直缠得阿岐小王爷耳边厢热得发烫,心如秋千一荡,在空里晃晃悠悠,又似春水沐风,涟漪一圈又一圈,荡漾开去。

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战将,即便心旌摇曳至斯,还是能把持得住心神。肩膀一用力,阿岐王将皿晔的身体撞到了墙上,双手将皿晔的一双手腕,紧紧箍在墙上,唯一可惜的是,阿岐小王爷还只有十八岁,个子还没长开,没有皿晔那般颀长的身材,想要贴着他耳边说话,不得已翘起了脚尖。

一双眸子却似寒星一般,望住皿晔几无瑕疵的脸,嘴角一挑:“不错。总归是要洞房的。东苑的小娇娘委屈一下也无妨,毕竟,论姿色,她可不及你。”

一踮脚尖,嘴唇就要对着皿晔的嘴唇亲上去,皿晔却一偏头,避了开去。

“怎么,怕了?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阿岐王又踮起脚尖。

皿晔的头再偏了偏,突然口气一重:“你为什么会‘娶’我?既然‘娶’了我,又为什么再娶一个丫头?阿岐小王爷,别告诉我,你是男女通吃。”

阿岐王张嘴要说话,被皿晔抢在头里:“也别告诉我,你年纪轻,图好玩儿。关系着好几个人的人生,这事情可没那么好玩儿。阿岐小王爷,你也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

阿岐王脚尖踮起,在皿晔耳边故意吐气,“本王就是觉得好玩儿,不成么?京城里有多少达官贵人明里妻妾成群暗里还养着娈……童的?我怎么就不能有个男妃?”好好的一个铁血王爷,竟然说耍无赖就耍无赖。

皿晔一低眸,恰巧瞧见阿岐小王爷的胸前衣襟第一个盘扣因为方才打斗散开了,露出白似雪的颈子和性感的锁骨,怔了一怔。

这……这位战王的皮肤也太好了些!

怔愣的功夫里,“嗤啦”一声入耳,只觉胸前一凉,低头一看,他身上这件华丽的锦红喜服已经被阿岐王蛮横撕开。

他壮硕紧实的胸肌暴露无遗。

第六章 不速之客

“嘘……窗外面有人。”眼看阿岐王就要有下一步的动作,皿晔贴着阿岐王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怂了吧?以为这就能骗得了本王?你也太小看本王了!”阿岐小王爷的手直剌剌按上了皿晔胸前。

肌肤温热腻滑,和想象中的手感不太一样……阿岐小王爷的脸腾的红了。

“是真的。”皿晔好笑地看着阿岐王红似苹果的脸,“没有骗你。”

太他妈尴尬了。阿岐王扭头朝窗外看去。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当作是真的,起码这样可以缓解一下眼前尴尬。

对面的轩窗上,映出一条细长的影子。影子手中拎了一样长形的物件,看形状,是一柄剑。

竟他妈真的是真的。

阿岐王咬牙跺脚:“坏了,是容长倾!她怎么会回来了?”

皿晔挑了挑眉梢,眸子里有些深意,“就是那位倾情于小王爷,甚至还追到战场上去的长倾公主?”

阿岐王咬着森森白牙:“不是她又是谁?别人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砸本王的场子?”

皿晔忽然挑唇角一笑,指了指刚打完仗破败不堪的华堂,道:“你的场子,不是都被自己砸完了么?”

这种时候还敢开玩笑,胆子不小。这账……这账也只能以后再算了。窗外倩影已经行动起来。

“苏郁岐,你给我去死!”

随着一声娇斥饱含怒气响起,紧跟着,那影子一纵身,破窗而入,手中的长剑以光电之速,直奔阿岐王与皿晔而来!

“公主,请您自重!”苏甲随后杀到,但终究不敢造次,只能是尽力拦一拦。

“王,属下无能,没有拦住公主。”苏甲看见眼前场面,立时跪地低头,不敢抬头。

提剑杀进来的容长倾看见房中场面也愣了一愣,被这场面镇住。

皿晔依旧是袒胸的姿态,一副任君采撷的姿势。阿岐王的领口也微微敞开着。最为令人脸红心跳的是,阿岐王修长好看的手还按在皿晔线条完美的胸肌上。

这一幕也太刺激人。长倾公主面色忽青忽红,手中的长剑倾尽了全力,气贯长虹地朝着皿苏二人刺将过来。

“苏郁岐,还有那谁!你们这对狗男……男去死!”

“狗男女”三个字生生一顿,出口时换了一种说法。

长剑带着泠泠剑气到眼前,阿岐王还未有动作,皿晔就已经探手捏住了剑尖,不见用力,却见长剑一声脆响,断为两截,一截被皿晔掷了出去,直没入对面墙里,墙上留下一道口子,剑身已经全部没入,一点也看不见。

另一截还握在容长倾的手中。

容长倾完全愣怔,望着皿晔,“你……你……”完全说不上话来,“你”了半天,才跺脚撇开眼,道出一句:“你还不把衣裳穿好?!”

皿晔低头看看已经破得不能看的喜服,穿好已是不可能。索性不去理会。神色冷淡,连说话的口气都冷:“长倾公主,您贵为公主,却持剑杀入臣子的喜堂行凶,是何道理?”

阿岐王从前只对这位角斗之王有所耳闻,今日是第一次见。初见的第一印象,他是个神秘强大的人,因为强大,所以从容超脱,总是一副温雅从容的样子。

就连想要行不轨之事,都是一副雅致风华的样子。

没想到他也有这样冷肃威严的一面。

还有他那一手飞剑入墙的功夫。阿岐王偷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若是自己这双手投掷这截断剑,是否也能做到全部插入墙中?

答案是不知道。

公主容长倾环视华堂,本能反应道:“你们这……这算什么喜堂?明明像遭了强盗似的!”

皿晔表情淡漠:“我们的喜堂,我们愿意它是什么样子就弄成什么样子,这不劳公主操心吧?”手不知什么时候圈上了阿岐王的腰,甚至还故意紧了紧。

“可是……可是,苏郁岐,郁岐哥哥,他是个男人!你真的要娶一个男人吗?你知不知道,现在雨师国,甚至是整个东洲大陆的人,都像看笑话一样看你!你看看今日外面的宾客,还有围在王府外面不肯离去的那些百姓,哪个不是要等着看你热闹的?”

苏郁岐冷了脸,“那又如何?男人也罢,女人也罢,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是不是我的人。至于别人在不在乎,又说了什么,想干什么,与我何干?”

顺手将容长倾手中的断剑抽了出来,往地上一扔,“哐啷”一声,“姑娘家家的,又是当朝的天子长姐,长倾公主,剑这种东西,不适合你,以后还是不要玩了。”

阿岐王斥责她就如同家长在管犯了错的小孩子,容长倾一张俏丽脸蛋一阵青一阵白,十八的大姑娘,忽然就一屁股坐地上,呜呜滔滔哭了起来。边哭边念:“苏郁岐,你欺负我!我父皇临死前把我们兄妹两个托付给你,让你多多照拂,你就是这样照拂的么?苏郁岐,你……你这分明就是娶了媳妇忘了身上的责任!”

女人的眼泪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可以是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堡垒,也可以是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还可以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道理,更可以是这世上最让人惧怕的东西。

枪林箭雨中闯来都不知胆怯为何物的阿岐王,今日看样子要栽在长倾公主的眼泪里。更为气人的是,皿晔方才出手断剑掷剑一串动作做得潇洒利落,偏这会儿却又是一副打算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样子。

“你……你哭什么?我什么时候忘了身上的责任了?”阿岐王头大地觉得,自己现下就跟她的爹娘似的,可自己实实还要比她小上几个月。伸出手,意欲先把容长倾从狼藉的地上拉起来。

悬在半空的手还没有拉到容长倾的手,就听外面浩浩荡荡的脚步声,急匆匆上楼来。

第七章 公主留宿

外面会是什么人来,不用想也知道。

苏郁岐下意识地咬着下唇,抬眼看看满屋狼藉,虽不怕什么,但被人瞧见洞房折腾成这个样子,也须不大好看。

正想着待会儿该如何解释,皿晔已经走到门前,开了门,“带她出来。”说着已经走了出去。

苏郁岐立即明了他的意思,将容长倾从地上拖起来,不容分说硬拖出了房,随手便将房门带上了。

浩浩荡荡的人已经上得楼来,站满了回廊,小皇帝容长倾为首,后面跟了另三位辅政王——云湘王、东庆王、安陈王。

一列的目光齐刷刷一对视,分外精彩。

睽睽目光之下,皿晔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裳,施施然一礼:“皿晔见过皇上,见过各位王爷。”

他那衣裳被撕得太狠,纵使理过了,也还是半袒露着胸前壮硕胸肌。

祁云湘抽着嘴角道:“阿岐,你竟然真的宿到了这位……叫什么来的?皿晔?皿公子的房中。”

苏郁岐耳根发烫,难得脸色还能保持不发红,一本严肃道:“惊扰了皇上和诸位王爷吃酒,是臣下的罪过,请皇上恕罪。”眼角余光白了祁云湘一眼,祁云湘自讨无趣,将目光避了开去。

小皇帝容长晋不过十三岁年纪,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几分稚气,但稚气中倒也不乏天子之威仪:“苏王兄不必过责,定是朕的长姐多喝了几杯,跑到王兄这里来胡闹来了。朕这就将她带走。不耽误苏王兄的正事。”

前面的话还算正经,到后面分明是一本正经说着揶揄的话,回廊里站的全是当朝一等一的大人物,立命的根本,第一条就是会说话,会听人说话,小皇帝是个什么意思,自然都心领神会。都严肃着脸没有说话。

苏郁岐似笑非笑:“多谢皇上体恤。”眼神还故意朝皿晔瞥了瞥,在他袒露的胸前略微一停,嘴角挑起一抹很浅淡但又恰到好处不会被人忽略掉的笑。

皿晔容色淡然,拿捏得一副坦荡神色。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坦荡。

恰到好处的眉来眼去,恰到好处地向一众人传递着什么,一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还被苏郁岐抓在手上的容长倾猛然甩开苏郁岐的手,甩头任性道:“天色不早了,皇弟先回去吧。”

“正是天色不早了,公主还是尽早与陛下一起回宫吧。今日宾客甚多,大家可都等着恭送陛下和殿下呢。”言外之意,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该散的散了吧,免得落人口实。

说话的人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副威严模样,眸子里透着精光,他是东庆王。四位辅政王里,东庆王年岁最大,辈分亦比其他三位高了一辈,那几位须尊称他一声“王叔”。王叔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且这位东庆王乃是当今皇帝的舅舅,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苏郁岐没想到替自己解围的竟是这位一向与自己政见不太合的东庆王叔,不由朝他点点头,算是致谢。

容长倾哼了一声:“本殿累了,今晚就宿在王府中不回宫了,王叔还是早早送我皇弟回宫吧。”

容长晋微怒:“长姐!简直岂有此理!你可是一国公主,好歹也注意些你的身份!”

“皇弟实在多虑了。从前也不是没有宿在这里过,那时没有人说什么,怎的现在倒要怕人说什么吗?”

“你……”自己的长姐一向脾气火爆肆意胡为,小皇帝容长晋实实有些怕她。

皿晔忽然淡淡开口:“既然公主累了,就委屈公主在府中暂歇吧。皇上您不必担心,苏府虽然简陋,但还算得上安全,伺候的人也还算得上周到。”

此话一出,都是惊讶得一愣。

第八章 霸气拒爱

苏郁岐瞥了皿晔一眼,虽不甚理解他的做法,但没有反对,不给容长倾有反驳的机会:“苏甲,着人去收拾客房。”

苏甲答应了一声,立即下楼去了,苏郁岐这才淡然系好了领口盘扣,道:“臣下方才已经准备睡下,公主来得突然,臣下衣裳都没穿好,失礼了。皇上,请移步楼下花厅叙话吧。”

祁云湘眸意深深:“这么晚了还叙什么话呀,我们先送皇上回宫去了。阿岐你……你回去继续洞房吧。”

容长倾狠狠剜了一眼祁云湘:“洞你个头啊洞!祁云湘你是不是故意的?”

抬脚便朝祁云湘踹去,云湘偏身一躲,躲到了东庆王身后,避过她飞来一脚,作无辜状:“长倾你说话讲讲道理,今日是阿岐大婚,我说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东庆王威严的脸上现出些怒气:“打打闹闹成何体统!云湘,你可是辅政大臣,当朝宰辅,堂堂的王爷,岂能连最起码的礼数也不懂?”

祁云湘委屈巴巴地:“王叔,明明是她先惹我的呀,您不能这么偏心吧?”

“她是主子,你是臣子,做臣子的在主子面前岂能无状?”

祁云湘抱起拳头,敷衍地道:“好好好,我的错,我认错行不行?公主殿下,臣错了,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臣行不行?”

“算了算了,陛下,时间不早了,既然公主要宿在这里,那,您还是尽早回宫吧。”站在廊柱一隅的年轻的贵气男子温和而笑,充当老好人的角色。

他是和阿岐王交情不错的另一位辅政王,安陈王,身兼帝师,学识渊博,还是礼制官兼吏官,换言之,他掌管着雨师国大小官吏的任免。

小皇帝发话:“长姐好好休息。回宫。”

容长晋转身下楼,小小的年纪,虽连这点状况都掌控不了,情绪倒控制得很好,没有失仪。几名辅政王也都跟了上去,阿岐王和皿晔也都跟着下了楼,行半跪礼送走了容长晋。

一直目送诸人出了西苑,容长晋才转回头来。一回头,眸光正撞上了眸光温淡的皿晔和满目怨念的容长倾。

一个温淡一个幽怨,还有一个冷肃凝寒,三双目光相视,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倒是皿晔先开了口:“天也不早了,公主还是先请去客房安歇吧。”

长倾公主将目光从皿晔身上缓缓移到阿岐王身上,不似方才那样激愤,反倒冷凝得不像话:“苏郁岐,我就问你一句话。”

阿岐王蹙眉:“有什么话,明天再问。”恰好苏甲进来,便吩咐苏甲:“带公主去客房休息。”

长倾公主急了:“苏郁岐,你要逃避是没有用的!我就只问你一句话,你今晚给我答案,不管是什么样的答案,我都接受。若今晚你不能给我答案,就休怪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了!”

她容色决绝,阿岐王料得今日她势必不能善了,只好退一步:“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长倾公主眸光冷厉地扫了一眼皿晔,皿晔依旧是温淡模样,她冷厉眸色里便又添了几分怒意,话语出口,一字一句地:“你为什么要娶这个男人?要说祁云湘喜欢干这些下流勾当,我信。可你,我不信。”

阿岐王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便岔开话题:“云湘也不过是离经叛道不拘小节了些,他好歹也是雨师国辅政重臣,先皇信任托孤之忠臣,公主还是注意些措辞,不要污了他的名声。”

“我是不是污他的名声,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咱们之间也无需绕弯子说话。苏郁岐,你还是先回答我的话吧,天不早了,我也没什么耐性等你绕完弯子。”

阿岐王见实在打发不了,略觉头疼,犹豫如何开口的瞬间,皿晔先说话了:“那是因为王爷喜欢在下。公主殿下,不管您和王爷先前有过什么样的纠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王爷如今已有了家室,您与王爷正是该交割清楚,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要让举国臣民看笑话才是。”

皿晔的话虽嫌过分,然阿岐王明白,非这样的话不能令长倾公主死心,皿晔竟然愿意出手相帮,倒也令人意外,阿岐王朝他送去疑惑一瞥。

皿晔的话入耳,十分不中听,对于长倾公主来说,最为扎心的却还是那“喜欢”二字,她怔怔瞧着阿岐王,一双秋水目中含了水光,似质问又似服软:“阿岐哥哥,你喜欢他?”

阿岐王心里明白,此刻但凡心软一分,日后必然后患无穷,因此硬着心肠,冷眼与泪眼迷蒙的长倾对视,话也极冷:“公主,臣心属玄临,已成既定事实,望公主看清现实,放臣一条生路。”

长倾公主不死心,咄咄相逼:“你喜欢这个男人?那东苑里今日新娶的那位呢?你也喜欢她吗?”

“臣的父王母妃去的早,苏王府到臣这一代,子嗣凋零,只余臣一个嫡系,因此亟需要开枝散叶,不瞒公主,东苑凌子七就为传宗接代而娶进门的。日后,为了苏王府的家业,臣可能还会再纳几个妾室,这都属正常。”

皿晔微微侧目。同样意思的话,这位阿岐小王爷方才也说给他听过,只是话里的人换了一下性别而已。可这件事换人也就罢了,换性别么……实在耐人思量。他脸上却不惊不恼,一派寻常,悠然道:“阿岐,趁着年轻,是该多养几个孩子。”

这话说的,阿岐王险险没稳得住。

长倾公主却实实没稳得住,凝目蹙眉,一口贝齿咬得咯吱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不就是生孩子吗,本殿也会。苏郁岐,你想甩开本殿,这个理由不行。”

阿岐王忽然想知道皿晔今天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于是没有说话。

皿晔心领神会地一笑,淡声:“公主身份尊贵,如此自降身价,乃是整个苏王府的荣光,但……请恕苏王府上下受不起如此尊荣,天下百姓悠悠众口,王爷辅政重臣,背不得一个欺凌幼主的名声。”

皿晔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无形中就给长倾公主绑架在君臣之道的框架中。长倾公主究竟逊色些,不敌皿晔的心机深沉,咬牙半晌,终究没能使出素日的任性来,到最后也只幽幽咽咽说出一句:“苏郁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回换了皿晔将球踢给阿岐王。他也想听听阿岐王的说法。

阿岐王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皿晔,神情坚定看着长倾公主又不无遗憾地说道:“臣多谢公主厚爱,只是,对臣来说,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情之一字,不过是奢侈,给了皿晔,便没有多余的给别人了。世间好男儿万千,总有适合公主的那位,公主还是将眼光放远一些吧。”

皿晔瞥了阿岐王一眼。说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阿岐王是个人物。

长倾公主的眼泪终于圈不住,啪嗒啪嗒掉下来,“苏郁岐,给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可别后悔!”

一字一顿如泣血控诉,听得人忍不住唏嘘,阿岐王抿着唇角没说话。长倾公主甩袖大步往外走,恨声:“苏甲,给本殿备轿撵,送本殿回宫!”

苏甲看阿岐王的眼色,阿岐王吩咐他:“好生送公主回宫,你亲自去。”

苏甲答应一声,退了出去。阿岐王回过头来,瞥了皿晔一眼,神情有些恹恹:“今日到此为止,各自安歇吧。”

说完,不待皿晔说什么,负手走了出去。

皿晔抬头望了望二楼,那里已经残破不堪,自然已经不能安歇,嘴角浮出点意味深长的笑,悠然踱出了西苑。

阿岐王尚未走远,正打算往书房去,缓步行在一方杏林之中,皿晔本欲跟上去,却远远看见林荫里转出一个身影,看身形,是刚才已经离开了的安陈王。皿晔驻足,没有再往前行。

前方转出来的人,果然是安陈王陈垓。阿岐王微有讶异,“王兄,你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安陈王点点头,“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一说。”

“王兄但讲。”

安陈王斟酌了一瞬,才道:“阿岐,你虽然一向不拘小节,但逾越的事从来不做。不管你是为什么要做此一回这种事,朝堂不比寻常市井,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一个人粉身碎骨也就罢了,可你身后有整个苏王府,你手上有百万兵马,他们都会跟着你遭殃的。行事之前,多思多虑。”

安陈王似乎有意朝皿晔这边看了一眼,皿晔泰然立于月光之下,衣衫虽不整齐,奈何通身的月华,气质卓然。

阿岐王也随安陈王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皿晔立在月下,只一个回眸,便将目光收回,道:“多谢王兄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

“王兄请讲。”见安陈王的神色略显凝重,苏郁岐不禁也打起了精神。

第九章 并肩为王

“长倾公主出使玄股国,照理,就算是有人给她送信,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的玄机?”

“王兄是听说了什么吗?”

“算不上听说,只是那日恰好在城外处理一个案子,遇到了云湘的心腹阿顿。”

“阿顿?就算是遇到他,也代表不了什么吧?王兄是不是还发现了别的?”

“你猜的不错,阿顿遇见我,我见他神色间有些慌张,便着人查了一下他的行踪,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但今日看到长倾公主,我才猛然顿悟,阿顿他走的路线,正是和长倾公主一样。虽然还不敢下定论,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可是……云湘为什么要把长倾公主找回来给我添堵?这不应该呀。”

“云湘未必有恶意,但到底是为什么,恕为兄愚钝,猜不出个中情由。”

安陈王的话点到即止,作为同僚,这已经算是破了规矩,因他素日与阿岐最是臭味相投,且政见一致,故一向交好,这才破了这个界限,阿岐王晓得他是好意,并非是在离间,因而实打实道了声谢。

两人说话不过片刻时间,安陈王再抬头时,便发现立在月下的皿晔已经不见了身影,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心里藏着的话说了出来:“阿岐,这个皿晔……似乎不那么简单。”

阿岐王淡淡一笑:“他是我选上的人,自然不能简单了啊。”

这一笑颇有些自负傲气,安陈王瞧出来阿岐这是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再勉强,道了声告辞,漏液离去。

月上中庭,辰星寥落,已是子时,前院的喧腾已经渐无,王府沉入寂静之中,苏郁岐身为辅政大臣,日日忙于政务军务,难得这样的静谧时光,便流连在杏子林,没有立即离去。

择了个石凳坐下,仰望夜空中的孤月残星,脑子里想起今日的事情,略觉有些意料之外。皿晔在意料之外,云湘也在意料之外。

但这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让人说不出个中关窍来。

苏郁岐晓得,居于庙堂之高,就如同陷于狂风巨浪下的漩涡之中,容不得有半点的意料之外,必须事事掌控,那些所谓的意料之外,也须在可控范围内发生。

可苏郁岐也知道,这有多难。

如今的朝堂,小皇帝年幼,先皇临去前遗诏,立下四位辅政重臣,辅佐小皇帝治理雨师,待小皇帝年满十八亲政,再还政于小皇帝。小皇帝一天天长大,再有三年,便年满十八,还政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四位辅政王表面上还算一团和气,但难保不生出变故来。

自古权利二字,最是害人。为权为利,哪个不是汲汲营营处心积虑?就算是铤而走险的,也不在少数。苏郁岐想想自己这短短十八载人生,打从记事起,便是生活在泥沼之中,不停地挣扎、计算,哪怕有一刻停下来,便会身陷万劫不复之中。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想想父母的惨死,想想苏家的杀家之仇,想想苏家好不容易得来的今日之辉煌,想想肩上的担子,每每倦意袭来不想再前进的时候,苏郁岐便提醒自己想想这些。

想起这些,苏郁岐便总能满血复活,一往无前。

“王,更深露重的,您还是回卧房去歇息吧。”

苏甲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苏郁岐恍然抬起头来,瞧见苏甲正站在面前,倦意沉沉地掩口打了个哈欠,道:“你回来了,可将长倾公主送回宫里了?”

“老奴看着公主进的宫门,王,您放心吧。”沉吟了一下,又道:“王,您今天……”

苏郁岐打断他的话:“今天我累了,先回书房歇着了。明早你记得让凌子七和皿晔早点起来,还要去父母灵前敬茶。”

苏甲听郁岐说的是书房而不是卧房,正欲劝说,苏郁岐却已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苏甲愣愣望着,他的王哪怕是很疲倦了,背影依旧是挺拔的,甚而有丝丝冷意从王的周身散发出来,苏甲心里莫名就涌上些酸楚。

他一手带大的王,已经长大了,娶亲了,再不是从前那个还会缠着他讲故事的小孩子了。王有心事,也不会和他这个孤老头子说了。

其实他也不过四十几岁,还称不上老头子,可是因为为这个家付出太多心血,他早已生了满头华发。

月光拉出他长长的影子,还算得上挺拔,他想,还能再活几年,还能再为王效几年力,这就很好了。

苏甲想到这里,欣慰一笑。

苏郁岐的书房在前院。转过连接前后院的月亮门,苏郁岐远远便瞧见书房的纱窗上映出昏黄烛光,烛光下还有人影婆娑。

书房是苏王府禁地,苏郁岐曾经立下规矩,除了苏甲,旁人不得入内,有违者施以重责。

此时房里的自然不可能是苏甲,那会是什么人那么大的胆子?瞧那身影,还有些眼熟,阿岐王往前走了几步,驻足瞧那身影,依稀觉得那是云湘的影子。

祁云湘为什么会在苏王府的书房里?他想做什么?苏郁岐想到安陈王陈垓提醒的那些话,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步往书房走去。

到书房门口,两名侍卫被点了穴道,直戳戳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唯剩眼珠还能动弹,可怜巴巴地瞧着苏郁岐。

苏郁岐解了他二人的穴道,声音冷凝道:“自己滚去领罚。”

推门进去,才发现房中不是一个人。不但祁云湘在,皿晔也在。

桌上摆了一张棋盘,两人正执棋闲话,子落得悠然,心思也似不在棋上,见苏郁岐进来,祁云湘悠然道:“阿岐,怎么来的这么晚?”

皿晔已然换了整洁的衣裳,墨蓝的轻袍,素净雅致,同华服锦袍的他大相径庭。锦衣华服下的他已经是淡漠疏离,着了这身素净衣裳,便更显清冷,仿佛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带一丝烟火气。

偏那挑唇角淡淡一笑,又极尽魅惑。

“我知道你素来有规矩,闲杂人等不许入书房,待下完这盘棋,我自会去领罚,不会坏了你的规矩。”他语声浅淡,浑似不知苏郁岐的规矩里,那责罚会让活人脱一层皮。

祁云湘道:“是我拖了皿兄进来的,阿岐你要怪就怪我吧。”

苏郁岐浑身透出倦意来,在一旁在椅子上坐下,有些呆乜地瞧着两人,半晌才慵懒着声音,道:“你是我八抬大轿抬进来的王妃,规矩么……自然可以为你破例。王府的任何地方,你想去就去,以后皆不对你设禁制。”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皿晔却丝毫不以为杵,反倒温然一笑,“一进门就得到这样的荣宠,玄临惶恐。小王爷的东苑蕴秀堂还储着一位真正的如花美眷,美人如玉,需细心呵护,小王爷还是要雨露均占的好。”

苏郁岐手托腮,懒懒睨着皿晔,忽然一笑:“玄临你这算是吃醋么?大婚头一夜我就去了你的院子,还为你破了这么大的例,你就别再计较我那东苑里的小娇娘了。”

祁云湘落下一子,若有所思地瞧瞧苏郁岐,又瞧瞧皿晔,很认真地问道:“阿岐,你真的……喜欢的是男人?虽然皿兄的确是个男女老少通杀的妙人儿,可……苏王叔夫妻早逝,你是他们的独子,苏府嫡系还指望着你开枝散叶呢。”

“所以我东苑里还储了一个小娇娘呀。”苏郁岐懒懒作答。

“可我听说,她被你折断了一双手,大婚之夜啊,阿岐,你是不是有点过了?”

苏郁岐猛然眯起眼睛,望住他,“我府里的事,云湘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些?”

空气骤然凝固一般,丝丝冷意自苏郁岐的眸子里透出来,祁云湘却仿若未看见,嘴角衔笑:“你府里的事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咱俩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谁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再胡说,小心我揍得你祁王伯都不认识你!”

祁云湘忙赔笑:“我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他将手里的棋子放回墨玉的坛子里,转而一脸正色地看着苏郁岐,道:“阿岐,你才十八岁,总是把自己过得像八十岁的人一样,这不好。”

“我八十还是十八,和你有半分关系吗?”

祁云湘失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跟个刺猬似的?”

怎么回事?苏郁岐扪心自问,答案很明显,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祁云湘。现在的他会心口不一,会在背地里使手段搞事情,会算计会耍心眼了。

其实这都不算事儿。作为一个政客,当朝的辅政重臣,这是他应该有的技能。祁云湘也不是现在才变成这样的,打从他十五岁起,就已经是这样了,要不然,他的父亲祁王祁连庭也不会那么早就将王位禅于他。

苏郁岐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再也看不透这个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的昔日玩伴了吧。

终于长大了,并肩为王,各自为阵。从此隔了人心,隔了再也到不了的距离。

第十章 当家主夫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变了。

苏郁岐晓得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评价自己的。阴晴不定,冷酷无情,六亲不认,残忍嗜血,翻手云覆手雨手段很辣……褒贬莫一,贬的远比褒的多得多。自己也再不是那个躲在苏甲的胳膊下需要庇护的小孩子了。

苏郁岐瞥了一眼皿晔。这个人是八抬大轿抬进了苏府,是苏家的王妃。还有东苑的凌子七,亦是苏家的王妃,二人平起平坐,不分主次。

已经娶了王妃,已经年满十八,已经长大。苏郁岐忽生感慨,从今日为分界线,必须要扛起苏家这个巨重无比的担子了。

或许要扛的比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但无论如何,都要扛住。穷极手段,呕尽心血,也要扛住。这是身为苏家嫡系唯一子嗣的使命。

是身为苏郁岐的使命。

皿晔、凌子七,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成为苏府障世人眼的屏障、结界,许是他们的不幸,但造化这事谁又能说得准?说不定,他们可以修一个不错的将来呢?

更何况,也未必是全不知情。依照今晚的过招来看,皿晔怕是瞒不住的。也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

但无论如何,苏郁岐晓得是自己利用了那两人在先,错在自己,苏家应给那两人补偿。

想到这里,苏郁岐揉了揉已经疲倦到僵硬的脸,道:“我累了,云湘,你如果没什么事,就回府吧……哦,如果嫌太晚,就去客房休息也成,长倾已经回宫了,正好给她收拾那间房你可以住。”

祁云湘神色莫测,道:“本来找你是有点事的,不过现在没事了。你们早点休息——对了,明日早朝,用不用我帮你告个假?”祁云湘笑容里带点揶揄,眼角余光还从皿晔身上一带而过。

苏郁岐没有问他到底是什么事情,只是淡淡的:“不用了,我会去上朝的。”

苏郁岐本来是有十日的婚假,前面操持婚礼用掉了几日,还余五六日,压根就不必再告假,但祁云湘问起时,苏郁岐忽然就改了主意。明日给已故父母上香敬茶的事,也顺延了。

“那好,我就先告辞了。”

祁云湘起身告辞,皿晔搁下手中的棋子,起身相送,顺便说了一句:“这局棋胜负还未定,改天再和王爷约战。”

云湘边往外走,边道:“甚好。”回头嘱苏郁岐道:“阿岐,你不要动了棋盘。”

苏郁岐远远瞥了一眼棋盘,凉凉哼了一声。棋盘上黑白子错落,正如皿晔所说,胜负还未定,且看盘面是一个胜负难料的局面。云湘的棋艺甚是了得,倒没料到一个角斗士也能有如此高的棋艺。

皿晔送罢祁云湘回来,见苏郁岐还在椅子上坐着,正用手揉太阳穴,问道:“不是累了吗?怎么还不休息?”

这个在头半夜还和苏郁岐打得翻天覆地几乎掀了洞房的男子,此时语气行止就如同举案齐眉多年的夫妻,毫不生分。苏郁岐看向他,“皿晔,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强行将你一个男子娶进府吗?”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以前不甚关注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角斗士面前,苏郁岐不想伪装自己。

自小没了父母、由苏甲一手抚养大的苏郁岐不知道,世上还有情爱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苏郁岐只知道,这个看似高深莫测的男子,让人讨厌不起来,甚至让人想要靠近他。

皿晔一双幽深眼眸望着苏郁岐,嘴角却略略上挑,是笑的弧度,“这个问题么……不重要了。不是累了么?明日还要上朝议政,早点歇息吧。”

苏郁岐那双即便温和时亦带着三分冷意的眸子回望着皿晔,若有所思,思了一阵,才道:“我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愿意回答你的问题。你确定要放弃这个机会?也许……以后都没有机会知道原因了呢?”

皿晔温淡一笑,仍旧坚持己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能‘嫁’入苏王府,‘嫁’给你阿岐小王爷,是件很有趣的事,至于为什么‘嫁’进来,着实没必要纠结了。”

苏郁岐换了个坐姿,换了只手托腮,继续盯着皿晔,“你觉得有趣?我不是危言耸听,苏家是就是龙潭虎穴,非但没有趣,还很危险。你可不要玩火,小心会自焚。”

“那只是小王爷你的危言耸听罢了。外人眼里,苏王府可是富贵之乡,高居庙堂,拥有至高的权利,就算我是以男子之身成为苏府王妃,也是令世人艳羡不已。世人为荣华富贵汲汲营营尚且不可得,我平白入了这富贵乡,为什么要拒绝呢?”

苏郁岐睨着他:“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怎的变化这样快?这还没过夜呢。”

皿晔眸色莫测,面上却仍是淡然:“就当我善变好了。我现在觉得……”他忽然俯下身,手扶在椅子扶手上,凑近苏郁岐,两张脸贴得极近,呼吸可闻,“小王爷很有趣。玩火也蛮有趣。”

苏郁岐偏开脸,悠悠站起来,冷哼了一声,“那你就好好玩着。以后,苏府内务就交给你了。你就是我苏府的当家主……主母用在你身上不大合适,主夫,你觉得这称呼如何?”

“随便吧。你说了算。反正我这名声已经那样了。”

书房里有一张供苏郁岐读书累了时休息的床榻,床榻不大,好在苏郁岐生得瘦削,宽去锦红喜服躺下,仅占了小小一块地方。

苏郁岐的意思很明显,已经给皿晔让出了那么一块容身之处。皿晔了然地笑笑,和衣躺下。他体形亦偏瘦,挨着苏郁岐躺下,不宽的床榻竟还能有多余的地方。

苏郁岐虽然累极,但没有立即入睡,背对着皿晔躺着,半晌,突兀地问了一句:“今晚为什么帮我?我是说长倾公主来闹场子的事。”

皿晔似睡未睡,口齿有些含混:“即已娶了亲,也该把自己那些烂桃花剪剪了。我是不想以后天天给你擦屁股而已。”顿了一顿,又道:“你究竟欠下了多少桃花债,还是一并处理了的好。”

苏郁岐没料到他会说这个,顿觉有些不好意思:“也就……长倾公主这一桩吧?像我这种冷血无情的人,哪有什么桃花?”

皿晔的声音更含混了:“不尽然吧?”

苏郁岐再欲说什么,皿晔已经阖眼睡过去,不再出声。

两人不约而同规规矩矩躺着,谁也未越雷池半步。囫囵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便已有鸡鸣之声次第响起。苏郁岐要去点卯,拖着没休息好的身子爬起来去洗漱,早有苏甲预备好了洗脸水和毛巾等物。

皿晔也随着起来,坐在床沿看苏甲服侍苏郁岐洗漱,没有动弹。苏甲边服侍边报告府中事务:“王,下半夜的时候,东苑凌王妃上吊自尽来的。”

苏郁岐正在擦脸,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声音却冷:“死了没有?”

“没有。被救下来了。”

苏郁岐由来最烦人逼迫,尤其是以这种寻死觅活的方式,脸色十分不好看:“以后这种事报告玄临就行了,府中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都去请示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沿正悠悠然的皿晔,眉尖微蹙:“你去处理一下吧,如果凌子七死在苏府,唯你是问。”

都是同等的身份,待遇却这般不同,皿晔略觉好笑:“如果死在府外呢?”

苏郁岐瞪了他一眼,狠狠道:“如果她死在府外,你也去死好了。”

皿晔无奈地笑笑:“我一个在角斗场上拼蛮力拼功夫的角斗士,小王爷却让我去主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家事,是不是有点赶鸭子上架了?”

苏郁岐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道:“让川上皿家的人去当角斗士,才是件暴殄天物的事。”

皿晔未再争辩什么,看看苏郁岐已经穿戴整齐,也站起身来,准备去洗漱。

苏郁岐临出门时,愤声对尾随的苏甲道:“瞧瞧你给我挑的这两个人,一个人精,一个烦人精,你是要本王的好看么?”

苏甲随着走出门外,扯出一抹招牌式微笑,道:“王,是奴老眼昏花了,挑了那样一个烦人精。不过,这人精么……王府也的确需要这么一个人帮王您分忧啊。”

皿晔在房中听得真切,嘴角挑出一抹莫测的笑来。苏郁岐,他以前倒不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的这个小王爷是个如此有意思的人。

苏郁岐自去上朝点卯处理政事,皿晔自去处理东苑蕴秀堂那位凌王妃上吊自尽的事。

皿晔到蕴秀堂时,凌子七气息幽幽躺在床上,绣被半盖在身上,一张俏脸还泛着红,雪白脖子上一道明显的勒痕,赫然露在被子外面。

听见脚步声,凌子七睁了睁眼皮,却发现来的不是阿岐王,而是一个长相俊美的蓝袍青年,除了失望,还有微微的惊慌失措,“你是什么人?”凌子七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颈上那道勒痕。

第十一章 国师余稷

皿晔负手立在床前三尺之外,淡声道:“这样的小把戏以后还是不要再耍了,你从前是离小王爷最近的侍女,小王爷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也没有第二条命当赌注。”

凌子七蜷缩在被子里,“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猜不出来么?”

“难道……难道你是……西苑谨书楼上的那个……”

“没错,我就是皿晔,有幸和你同一日进门,有幸和你一样,忝被人称一声王妃。”

尽管皿晔说话的语气温淡得似没有滋味的温白开,凌子七还是从中听出他话里嘲讽的意味。

昨夜里她还想,和一个男人争宠,虽然很丢脸,总不至于败得太惨,但今日瞧见这个男人的长相之后,她觉得就算是丢尽脸,也未必能争得过这个人。

怪道阿岐王那样冷血无情的人都肯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原是长得太好。

再看这个男人的作派,又哪里是她一个婢女出身的人可比的?可他明明是一个角斗士,比婢女地位还不如的角斗士,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作派?

凌子七一时迷茫在自己的猜想中,却听皿晔温淡的声音再次响起:“人的命都是自己修来的。你选择什么样的路,便注定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凌王妃若选择死路,这世上也不过是多一座孤坟罢了。没有人会在意一座孤坟的。若是听懂我的话,说明你还有的救,若是听不懂,那你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番话说完,皿晔便半刻不再多留,转身出了蕴秀堂。凌子七呆怔地望着那个淡漠疏离却风华绝世的身影,他的话在她脑海中不断翻转。

皿晔很明白,自己现在是在帮那位阿岐小王爷。在当初苏甲一纸婚书下到巴谟院他的住处时,他就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何况入苏王府做王妃,若他是女儿身,也还罢了,可他是个七尺男儿,若答应了,真是将皿氏的脸丢尽了。

将皿氏的脸丢尽,他想试试。他很想看看,皿家人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于是,他就一口答应下来。

本是图一时痛快,他并未多想什么,但昨夜甫一交手,他就发觉,阿岐王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事情也远非他想象中简单。

那个上谨书楼时一身喜服微带醺意的凉寒少年,纵是穿那样潋滟的颜色也掩饰不住内心里散发出来的寒凉,纵是脸上因为微醺而变得温软,也不能掩盖眸子里的冰冷。

不知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的心有如万年寒冰一般。

许是他在楼上看见那独立中宵的孤影,一下子被戳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又许是看那小小少年与那么多或奸猾或狠辣的人周旋,几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心底里竟生出些许疼惜来。

所以,他不打算再计较苏郁岐的算计,打算尽力帮一帮这个十八岁的小夫君。

走出东苑的时候,他想,劝凌子七的话,又何尝不是在劝自己。他现在选了一条很有挑战性的路,将来会修出什么样的果来,还未可知。是好是坏,总归是一个果。他也想看看,和阿岐王这一段不被世人所容的关系,会修出一个什么样的果来。

诚然,有些果,世人不能容,他也不能。但总归是一个果,自己的果。

苏郁岐上朝的时候,小皇帝很惊讶,端坐在硕大的龙椅中将苏郁岐瞧了又瞧,除了瞧出一点倦色,其实也未发现其它。

“苏爱卿大婚才第二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上朝了?”

苏郁岐从座上站起来,走到中央回话:“国事体大,臣不敢有半分懈怠,大婚已耽搁了几日,岂可再有耽搁?”

龙椅上坐的半大少年才不过十五岁,站在下面回话的人也不过才十八岁,说话却都透着老成。

小皇帝客气了几句:“无妨,这几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苏爱卿可趁此机会再多休息几日。”

小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苏郁岐并未深想,只恭敬道了一声:“多谢皇上体恤。”

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件事上都没有什么文章可以做。无意义的算计苏郁岐从来不屑。

正如小皇帝所说,朝中近日无事,各地呈上来的奏章都是些寻常事,按照惯例处理了,余下便是长倾公主出使玄股国中途掉转头回来的事,玄股国若是深究此事,说不得会安一个不尊重之名在他们雨师国头上,两国隔阂顿生。最佳的处理办法自然是找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再度出使,将误会解释清楚。

说到德高望重,自然首推四王。四王之中,祁云湘与苏郁岐虽是少年天才,终究年少,恐玄股国会挑理,担子便落在安陈王陈垓和东庆王裴山青肩上。

陈垓尚不足而立之年,年富力强,且又是个最缜密善言的人,自然是最佳的人选,但老当益壮的裴山青却站出来自荐,愿意走这一趟。

当下便定了由裴山青辛苦这一趟出使玄股国。

下朝之后,裴山青却叫住了苏郁岐。

“王叔叫小侄有什么事?”

虽同为辅政之臣,苏郁岐与裴山青的往来却委实不多。苏郁岐不禁心生疑惑。

裴山青从广袖里摸出一沓子奏章来,递在苏郁岐面前,面色凝重道:“这是下面送上来的奏章,皆是奏你身为辅政之臣却行为不端,娶角斗士为妻之事,因为你婚事办得急促,婚事办完了他们的奏章才到,本来都要送到皇上那里,被我给压了下来。我就要出使玄股国,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郁岐早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因此当初决定婚事时便已防范着,婚期定的极近,没有给他们反对的机会。

该来的总会来,但现在来也是白来。事实已成,反对无效。横竖他们那些人还没有本事拉当朝的军机首领、辅政重臣下马。

苏郁岐接了那些奏章,脸上却一脸恭敬之色,道:“多谢王叔,王叔放心,小侄会处理妥当的。”

裴山青语重心长:“但愿你能处理妥当。古语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心一失,你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没有地方施展了。”

苏郁岐恭敬地俯首一礼:“多谢王叔教诲,小侄谨记在心。”

这样的话,裴山青还是第一次说给苏郁岐听。苏郁岐不是没有怀疑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些。但左思右想,也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想不明白那就容后再想,总归他说的是好话,值得一听,那就听一听。路过皇宫的钦天监,见钦天监院子里正冒着袅袅青烟,苏郁岐顺脚走了进去。

青烟是从国师余稷的炼丹房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钦天监的几个小官恭敬行礼,苏郁岐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只略略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进到炼丹房,果见余稷正在丹炉前挽了袖子干得热火朝天。一旁拉风箱的小伙子更是赤膊上阵,呼呼拉着风箱,炉膛里的火被吹得极旺。

这位国师余稷是先皇帝时御用国师,先皇驾崩,小皇帝登基,朝中人物大换血,国师因为不涉及朝政,被留用下来。

但小皇帝不似先皇那般宠信这位国师,且小皇帝也没有亲政,国师余稷就等同于皇宫里吃闲饭但拿着高薪俸的。

苏郁岐将手中一摞奏章顺手丢进炉膛,瞥了一眼正弯腰作揖行礼的余稷,莫测一笑:“先皇都驾崩三年了,国师你还炼丹呢?”

余稷四十来岁的年纪,道士装束,身形瘦弱,脸已经瘦成倒三角,一双眼硕大,尖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一说话时山羊胡一翘一翘的:“嘿嘿,岐王爷,小老道这就是个闲职,且又没什么本事,除了看看天象炼炼丹,也不会干别的了。”

苏郁岐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自炼你的丹,皇上自会赏你一口饭吃。但,余稷,你自己炼的那些丹药,要想给皇上吃,别怪本王会手下不留情。”

苏郁岐至今清楚记得,先皇帝驾崩之时,因为服用过量丹药,导致整张脸都是乌青面色,连嘴唇都是乌青的。那时苏郁岐还只是名武将,没有涉足到这纷杂朝政中来,对很多事还不是很了解,朝中根基未稳固,也不好多言语什么。

现今却不一样了。骁骑大将军已经成长为辅政重臣,当朝的四王之一,不仅手上的权利更大,心智也更成熟缜密。

余稷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揖到底:“是,小臣不敢。小臣谨记岐王爷的话。”

苏郁岐看那些奏章在炉膛里燃得热烈,腾起的火苗泛着橘红,很快便化为灰烬,最后,连灰烬也同炉膛里的柴灰混在一起,分不出来,苏郁岐转身离去。

余稷怔愣地望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影,问身边拉风箱的小伙子:“岐王爷是来做什么的?”

赤膊的小伙子更迷茫:“来烧奏章的?”

余稷:“来警告我的吧?”

赤膊小伙子:“不能吧,岐王爷什么时候管过钦天监的闲事?”

余稷眸光幽深:“最好是不要管钦天监的闲事,否则……”眸光愈加幽深,甚而还有些狠厉。

第十二章 角斗战书

苏郁岐回到王府,却没有见到皿晔的身影,问及下人,说是回巴谟院去了。

巴谟院是苏王府角斗士们居住训练的地方,皿晔之前就住在那里。

雨师国盛行角斗这种运动游戏,几乎每个大家族都养着一些角斗士,少则几个几十个,多则几百上千。苏郁岐却不大喜欢这种运动,因此一直没有过问过这些人,都是苏甲在一手打理。

“已经嫁过来了,为什么又要回去?”苏郁岐问身边的苏甲。

“这个……奴不知他怎么想的呀。”

苏郁岐透着凛冽的深邃眸光在苏甲身上一瞟而过,“人是你替我挑的,你对他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苏甲低着头,招牌式微笑:“不多不少,适合就好。”

“你以为你自己作诗呢?还合辙押韵?”

“王,这不赶巧了么?”见苏郁岐的面色微沉,忙正色道:“这个皿晔啊,打从十五岁起就进了咱们府,成为咱们府上的角斗士,这些年,大大小小参加了上千场的角斗,至今无败绩。性格么,王您想必也有所了解了,是个冷淡性子……”

“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苏郁岐猛然打断他的话。

苏甲自然知道自己的王想知道些什么,正欲开口瞒混几句,苏郁岐却又面色一转,道:“算了,你不说也罢。苏甲,我是你一手带大,虽从未尊称你一声父亲,可你知道,我一直视你如父如母,你给我挑的人,我信得过。”

苏郁岐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这般感性的话,苏甲一时懵住,半晌才缓过神来,一双眼睛里溢出泪光来,似悲戚,却又似欣慰,感慨万分:“得王这一句,奴就是立死,也死而无憾了。”抹了一把老泪,抽噎一声:“王,您放心,皿晔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孩子,奴不会害您的。”

苏郁岐闻言抬眸瞧了苏甲一眼,似漫不经心一问:“你很了解他?”

苏甲缓缓一笑:“奴打理角斗士们的事务已经有年头了,这些个角斗士,奴有哪个不是了解得透透彻彻的?”

苏甲将话题带得偏离,似乎在有意隐瞒什么,苏郁岐却没打算深究。无论如何,到现在为止,苏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自己信任的人。

若有一天连苏甲都背叛了自己,那也就没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了。

苏郁岐相信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至于苏甲在搞什么鬼,苏郁岐觉得,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就去巴谟院看看吧。正好,我也想看看皿玄临之前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是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养成了那样一个性子乖僻的人。”

“王有这兴致,去去也无妨。”

苏甲头前带路。

巴谟院在苏王府的西北角方向,是独辟出来的一块场地,离了苏王府有一里地远,并不像别的王侯贵胄家,角斗士一般就养在府中。苏府的角斗士都是养在府外这座巴谟院里的。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角斗士们的训练都已经结束,苏郁岐和苏甲进巴谟院时,院子里显得十分空旷。苏甲介绍:“这个时辰,角斗士们都去吃饭了。王,您这边走,小心别绊着。”

满院子里皆是训练用的器械,石碾子、石锁、梅花桩子等等,很多器械同军队里士兵们用的没甚区别,偶有一两样不一样的,苏郁岐都好奇地摆弄摆弄。

苏郁岐在武器制造上有独特的天分,且喜爱钻研武器。战场之上,想要取胜,因素很多,武器的精良好用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苏郁岐身为军机大臣首领,正是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对武器尤其上心。

苏甲十分了解苏郁岐,所以也不阻止,甚而还津津乐道地介绍:“这个是皿晔发明的,据他说,可以练习臂力。”

苏郁岐看着地上两个带把手的铁块子,掂了掂,分量很足,想起昨夜被那个人拿捏得死死的,那看着虚飘飘的身材,没想到臂力竟那样惊人,还有撕开了衣裳那简直完美的肌肉线条……想到这里苏郁岐就觉得双颊发烫,情不自禁心跳加速。

“王?”苏甲唤了一声。

苏郁岐略慌乱地收回了思绪,拿捏出一副惯用的冷脸:“这个东西比石锁小,也比石锁好拿,回头你照这个多铸造一些,送去军中给弓箭手练练臂力。”

苏甲满口答应着,抬眸瞥见蓝袍的皿晔正朝这边走过来。斜阳从他背后照过来,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隐在阴暗里,竟是微有些阴郁。

苏郁岐瞧着他,微微蹙起眉心。直到皿晔不紧不慢走出斜阳的阴影,站到苏郁岐面前来,阴影从他脸上挪开,他依然是那个淡漠疏离的皿晔。

“小王爷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苏郁岐挑眉:“怎么,我就不能到这种地方来?”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诧异,小王爷以前从不到这里来。”

“以前么,是不感兴趣,也没时间,现在是……你在这里。横竖无事,我来看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苏郁岐此时倒像是个混不吝的富家公子,被惯了一副拈花惹草的坏毛病,皿晔反倒像那个被富家公子调戏的小家碧玉。

然皿晔终究不是小家碧玉,他身上的沉着气质,似沉淀了千年的月光,不是什么能动摇的,“不过是个住处,有什么好看的?我正要回府,小王爷是一起回府还是在这里耽搁一会儿?”

“和你说话还真的是无趣。玄临,你大婚第二日就回巴谟院来,是有什么事吗?”一个冷情性子嫌弃另一个淡漠性子。

玄临二字喊得倒十分顺口。

皿晔将手中一个信封递给苏郁岐,道:“大婚之前那夜,祁王府的角斗士奎治曾经下了战书给我,我回来取战书的。”

苏甲一旁插言:“皿王妃,你不会还想着接受挑战吧?以你现在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再上角斗场!”

皿晔淡淡道:“人无信而不立,既然应战,自然该赴约的。不过……”他一双似海深的眸子望住苏郁岐,嘴角微微挑起:“小王爷,你怎么说?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可以毁这个约。”

苏郁岐还未说话,苏甲便跳出来道:“毁约毁约,自然是毁约,如今你是苏王府的王妃,自然不能再去赴这种约。”

皿晔却仍是淡淡望着苏郁岐,等苏郁岐的答案。

苏郁岐冷寒的眸子回视他,半晌,才悠悠道:“人无信而不立。你说的对。苏王府这块牌子能再立起来,凭的也是一个信字。你去吧。”

“王!”苏甲意犹不甘,苏郁岐打断他道:“苏甲,这件事你来安排。届时本王也要去观战。”

苏郁岐将战书往苏甲手上一拍,大笑几声,扬长而去。略嫌瘦削的背影恁的嚣张。

苏甲狠狠瞪了一眼皿晔,“就算你是王妃,老奴也得说你几句。如今你代表的可是苏王府的脸面,有个行差踏错,那可都是丢的苏王府的脸!咱们王的父母早逝,是刀尖上舔血挣回来的苏王府今日的荣光,你若是敢辱没,拼了这条老命,我也定不饶你!”

皿晔摊摊手,表示无辜:“我也没有想到,小王爷会找到这里来。早知道……”

“早知道你要怎样?”

“早知道,我大不了偷偷去赴约,代表我个人。”

“你……”

皿晔嘴角浮着一抹不大真实的笑,淡声道:“其实,我觉得你可能有些不大懂你们的王。你们王若是在乎什么脸面,就不会那么大张旗鼓地娶一个男人为妃了。”

苏甲狠狠瞪着他:“王的年纪还小,行事难免恣意嚣张些,可我这身边人,不能也跟着王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皿王妃,你作为王的妃子,以后也该为着王多多考虑!”

皿晔的眉毛挑起,嘴角的笑渐深:“行,我为你的王多多考虑就是。不过……麻烦您老人家以后能不能不要老叫我王妃?叫我皿晔就好,若觉得生分,那就随你们王,叫玄临也行。”

毕竟他是一个男人,纵然一向对世情看得淡,也有底线。

皿晔的眸光不经意望向渐去渐远的苏郁岐。那瘦削的身影,却挺拔如松柏。就是这个人,在与毛民国相持三年的大战中,立下了累累战功,杀伐决断无往不利,也是这个人,在进入朝堂临危受命之后,辅佐幼主力压众乱,维护着雨师国一个暂时的稳定。

外人都道这个人行事狠辣冷血无情有通天的本事,可是皿晔只看见这个人的孤独和坚硬外壳下包裹的柔软。

苏甲仍旧处于混乱迷惑之中,眼神里透着迷茫和薄怒,皿晔不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将阿岐王抚养长大的老家人,这个将阿岐王培养成一个几乎刀枪不入的雨师国中流砥柱的人,他果真像表面上那样简单、那样易燃易炸毛吗?

只怕是不然吧。

角斗定于三日后,在京都昙城最著名的角斗场——厌武馆进行。这是个极有意思的武馆名字。名为厌武,却是个唯武独尊的去处。

厌武馆得到消息的当时,就广发请帖,一个时辰之内,苏王府新王妃皿晔要与祁王府第一勇士奎治比赛角斗的消息就已经散落到京都各个角落。

第十三章 角斗游戏

苏郁岐在上朝的时候,被祁云湘堵在宫墙根下追问:“你知道你那男王妃要和奎治比武的事吗?”

苏郁岐淡淡的:“知道,是我准允的。”

“你知道他们已经立了生死状了吗?”

“略知。”

祁云湘细长的单凤眼瞪得有些圆:“略知你还让他们打?”

苏郁岐挑眉冷笑:“你是怕你府上的第一勇士会死在玄临手上?”

祁云湘气得手足无处安放,一口雪白的牙齿咬得森然:“你!苏郁岐,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苏郁岐好笑道:“我有毛病?是你有毛病吧?玄临在做角斗士的时候,这种事情不是寻常吗?角斗士之间生死战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雨师国每年死于角斗场的角斗士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以前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怎么轮到奎治头上你就觉得不妥了呢?”顿了一顿,嘴角一抹嘲讽:“因为像传言说的那样,你与那奎治有断袖之交吗?”

祁云湘被气极,反而冷笑,“那咱们还真是好兄弟。你娶了皿晔为妃,我房里也得了奎治,这算不算好事成双啊?”

苏郁岐静静地看着祁云湘。

这些日子的祁云湘都有些怪异。暗中使绊子、明里找碴子,像炸毛一般,苏郁岐想努力看清他到底是怎么了,却怎么也瞧不清。

“你喜欢就好,别扯上我。”苏郁岐冷冷道。

祁云湘冷笑过后,冷静下来,凝着苏郁岐的眸光亦是冷凝,“苏郁岐,我若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岂会有皿晔的今日?”

他说的话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好端端又扯上皿晔做什么,这里又有皿晔什么事?苏郁岐实在不能理解,但还是冷着脸道:“是与不是,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战书是奎治下的,要找责任,也是先去找奎治的责任。你不要自己不顺就乱咬人。云湘王爷!”

苏郁岐恼怒地推开祁云湘,愤愤而走。

皇宫外廷门口,东庆王裴山青正率领仪仗队伍,与小皇帝容长晋行告别之礼,前去出使玄股国。小皇帝身后跟了安陈王和一众官员。

苏郁岐急急火火而来,来得略有些晚了。走到近前,打揖告罪:“皇上,王叔,郁岐来晚了,请恕罪。”

容长晋好奇:“苏爱卿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走得这样急?”

“那个……如厕。”

恰好祁云湘也赶了过来,一样的急急火火,容长晋瞥他一眼:“祁爱卿,你也是如厕去了?你们一起去的?”

祁云湘看苏郁岐面色沉黯,忙道:“啊,不,臣只是走迷了路了。”

东庆王不悦道:“一个如厕,一个走迷了路,你们两个是辅政重臣,扯谎都扯得不像样子!本王不过是出使一趟玄股,你们不送也没关系,但本王走后,社稷国事,万不可如此儿戏!”

那个方向,既没有茅厕,也没有什么岔路,如厕是不可能,一个上朝多年的朝廷大臣也不可能迷路。

苏郁岐和祁云湘皆是讪讪一笑,拱手道:“王叔教训的是。小侄引以为戒。”

待送走了东庆王,官员各自回各自的岗位,苏郁岐的王位是爵位,在朝中的职务则是掌管军机的大司马,去的自然是军务衙,祁云湘乃文官之首,司职宰辅,去的是昭文阁。

雨师国朝中的这些官员,皆在皇宫外廷有一个办公的场所,文武分两边,雨师重武,武在东文在西,苏郁岐往东走,祁云湘往西走,奔的不是一个方向。

陈垓亦属文官之列,本该也往西和祁云湘一个方向,但陈垓有话想和苏郁岐说,便借口要去军务衙找一个案犯的资料,追着苏郁岐去了。

那案犯原系苏郁岐手底下的一个小小武将,犯了欺男霸女的罪,苏郁岐原本可以就地将他处置了,但为了避嫌,还是把审理权移交给了御察监。

御察监的主管告老还乡,暂由陈垓代领。

苏郁岐前脚跨进军务衙的门槛,陈垓后脚便跟了进来。

苏郁岐吩咐人将案犯资料找出来交予陈垓,见陈垓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王兄是还有别的事吗?”

陈垓眉心微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郁岐明了地斥退了左右闲杂人等,整个军务衙只剩他二人,“王兄有什么事,请说吧。”

陈垓一脸凝重,望着苏郁岐:“阿岐,你最近究竟在搞什么?先是娶什么男妃,闹得满京城议论纷纷,现在又纵容你那个男妃签什么生死状,上角斗台大战奎治。”

他并非是质问的口气,全是在关心苏郁岐的口吻。

苏郁岐耐心解释道:“王兄,战书是皿晔在婚前接的,他说,人无信而不立,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就应允了这事。我也没料到会闹得满城风雨。”

“苏祁两家若是因为此事生出什么嫌隙,不但于苏祁两家不利,于整个朝局都是不利,阿岐,你不是个鲁莽的人,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并不相信你的说辞。”

陈垓的担忧自然是实打实的,苏郁岐从不怀疑他的关心,只是,这件事上确然给不了他什么好的解释。

叹了一声,苏郁岐道:“王兄,说起来,从小到大,我和云湘是走得最近的。直到大婚之前,我们都还是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儿。”顿了一顿,自嘲一笑:“也许,所谓的无话不谈,也只是我的自以为。这几日,云湘似故意远着我。做的一些事也让我瞧不明白。王兄,我总感觉,云湘离我越来越远了。”

陈垓瞧着苏郁岐。苏郁岐说瞧不懂祁云湘,其实他何尝又瞧懂过苏郁岐了。他在问角斗的事,苏郁岐却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了,还成功地引得他也心生感慨。

“当年我带着你们两个玩,现在,你们两个都长大了。”陈垓感慨了一句。

苏郁岐道:“所以,王兄,该发生的始终要发生,拦也拦不住。比如,我们会长大。”

就在陈垓以为苏郁岐打算就这样把他搪塞了的时候,苏郁岐却又给了他一个令他震惊的说辞:“王兄今日既然问起这个话,我便实言相告吧。第一,战书确实是皿晔在大婚前接的,我理应尊重他;第二,这角斗场,也该换换秩序了。”

陈垓亦知道,雨师国自打建国,风风雨雨已走过六百载,这角斗游戏和雨师国一样古老久远,发展至今,却早已和当初强身健体的初衷背道而驰。近些年,每年死于角斗场上的角斗士,总有万八千的。

角斗士地位低下,他们只是供王孙贵族有钱大户玩乐的玩物,并不比猫狗地位高些。死个把角斗士,便跟死个把野狗野猫一般,从没有人去在意过。

“王兄,你在京中,司的是文职,岂知我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每每兵力捉襟见肘,导致多少好男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可那个时候,国人在做什么?他们在以血肉之躯为玩乐赌博对象,在花天酒地在酒池肉林!”

陈垓震惊地望着苏郁岐。

苏郁岐脸上却是极冷淡的神色,还带着点点自嘲,“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我回朝的这三年半,未有一刻能忘记当年出征的时的情景。王兄应该还能记得当年还朝时报到先皇面前的数字吧?”

“记得。出征时二十五万三千八百人,出征三年,还朝时剩六万一千二百人,残疾两万零三百二十四人,其中丧失劳动能力的,七千余。”陈垓脸上露出悲怆之色。虽未亲临战场,然凭这个数字,就已经能感知到战场的残酷。

可苏郁岐打仗的那三年,京都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繁华似锦,公子王孙竞豪奢,菱歌羌管未曾歇。依旧每天会有角斗场开赛,穷人富人都会去赌一把,每天都会有角斗士死于角斗场。从未有人想过,他们也都是身强体壮的好男儿,就算是死,也应该是为国捐躯,血染疆场,而不是屈辱地被打死在角斗场上。

苏郁岐面色冷淡,再面对这个数字,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初回来的时候,看见那样大的反差,我真想将这些人都赶去战场,让他们看看,战士们是如何浴血,才保得他们能够那样吃喝玩乐的。可我毕竟没那个能力。苏王府自我父母惨死之后,早已树倒猢狲散,不复当年的势力。我能自保活到今日,就已经是万幸。又如何敢招惹是非?”

陈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才十八的少年,脸上只有沉冷,没有悲戚。可他能看见这少年心上的沧桑。那是如同沉积了千年万年般的沧桑。

“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委屈自己娶那个角斗士的吗?是想改变现状,所以要牺牲自己的婚姻?”半晌,陈垓几乎是颤着声问出这句。

苏郁岐反而是淡淡一笑:“不然。皿晔这个人,我还是蛮喜欢的。”

陈垓脸上露出无奈之色。但这是苏郁岐的私事,他也不好过问,只好搪塞了几句。

“今日和王兄说的话,尚属机密,还望王兄先不要和别人提起。”苏郁岐的话刚说出口,却猛听门外有脚步声,虽极轻,苏郁岐的耳力却极好,听得甚清。

第十四章 阿岐失态

苏郁岐身形如箭,掠至门前,猛推开门,却只听几声猫叫。出门四外张望,未见一个人影。

安陈王也从屋里走出来,蹙眉问:“怎么了?”

“没事,一只猫。”苏郁岐弯腰捡起地上一颗石子,方欲将房顶那猫打下来,忽听后面一声急切娇语:“岐王爷且慢,这是公主殿下的猫,打不得。”

皇宫分为内廷与外廷,内廷为后宫,住的是皇帝的亲眷,外廷则是早朝议政和百官们办公的地方。内廷与外廷高墙相隔,从来就不相通。

内廷的侍女,也极少往外廷来,除非是有要事急事。

“公主的猫怎么不好生看着,让它跑到外廷来?”

苏郁岐转回头来望着说话的女子。女子作侍女打扮,生得十分貌美,形容举止颇有些气度。

苏郁岐沉冷的语气吓得那侍女吐了吐舌头,忙行礼道歉:“对不起,岐王爷,安陈王爷,是奴婢不好,没有看好它。公主这几天有些烦躁,早间这猫冲撞了公主,公主一时生气就打了它,它就跑了。奴婢们找了大半天了,没想到是跑这里来了,实在对不起。”

虽是被苏郁岐的语气吓住,侍女说话却十分有条理。

苏郁岐眉心微蹙:“如今它又跑了,你却怎么去捉拿它?”

那侍女粲然一笑,胸有成竹地道:“这个奴婢自有办法。”

苏郁岐瞧着她从腰间解下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一样黄色米粒状物事来,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那侍女唤了两声:“点儿,点儿,开饭了。是你最喜欢的鱼米哟。”

不过片时,眼前一团影子晃过,一只白猫无声无息落在侍女臂弯,忙不迭去啃侍女手上的有鱼腥味的米。

“点儿乖,公主可不是有心打你的。你可不能记恨公主。”侍女一边抚摸白猫,一边劝人似的劝那猫。

苏郁岐冷冷看着,没有说话。一旁的陈垓倒觉得十分有意思,笑道:“这猫倒有几分意思。它能听懂你说话?”

“这猫有灵性着呢。可不是能听懂人话?”侍女笑嘻嘻的,弯腰福身给苏陈二人行礼:“麻烦二位王爷了,奴婢这就带它回去。”

陈垓笑道:“下次可看好了,要是再跑到这里来,岐王爷的手可未必就像这一次这样慢了。”

“奴婢谨记。”那侍女回过头来又是一礼。

“喂,你叫什么名字?”

苏郁岐忽然问了一句。

那侍女一怔,继而一笑:“奴婢小字海棠,是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

侍女走了很远了,苏郁岐忽然问身旁的陈垓:“长倾身边有侍女叫海棠么?”

陈垓好笑道:“长倾一向和你走得近,你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苏郁岐冷着脸,一副正经严肃模样:“我以为你们文官都比较细心些。”

惹得陈垓一阵大笑:“细心不细心和文官武官有什么关系?依我说,似你这样的,倒比多少文官都细心。”

“不细心我都死八千回了。”苏郁岐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小得陈垓并没有听清。拿了需要的东西,陈垓告辞回了西廷。

处理完一日的军务,苏郁岐早早便回了府。

今日接连被祁云湘和陈垓考问,苏郁岐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些烦躁来。

同陈垓说话时,门外那轻微的动静,苏郁岐也一直疑心并非是那猫弄出来的。因那猫十分灵巧,即使从屋脊上一跃而下,也没有弄出什么声响。

这也许的多疑病,也未见得一定就不是猫弄出来的,苏郁岐安慰自己似的想。

长倾公主住的内廷是不常去的,所以那个海棠是不是长倾公主的贴身婢女,苏郁岐委实不晓得。况且,应该没有人敢撒这样的慌吧?

心里装的事有些多,回府时,苏郁岐的脸色便是冷寒中还带着些阴郁,苏甲跟在身边,也不敢多说话。

他十分了解,这样的苏郁岐,是遇上头疼的事想不通在硬想,最讨厌别人多说话。

回到府中,没有去后院,而是直接去了前院的书房。不曾想皿晔正同祁云湘在下棋。

“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早?”这话自然是问同在朝为官的祁云湘。

“实在气闷,就跟着庆王叔的队伍溜出了宫。出来也没什么地方去,就想起了这里还有一局残棋没有下完,所以,我就来了。”

“可是下完了?赶紧下完离开我的眼前,我今天不耐烦见到你。”苏郁岐冷着脸。

祁云湘和皿晔同时抬眼打量了苏郁岐一眼。

“你这算是和我在置气么?我偏不走,阿岐,你还能将我打出去么?”

“原以为你长进了,原来还是改不了这赖皮的毛病。罢,你们下吧,我累了,回卧房休息去了。”

祁云湘单凤眼微微上挑,眸中带了点意味不明的笑:“阿岐,你该不是故意躲我吧?”

苏郁岐歪在椅子里,并没有立即起身,懒懒瞄了他一眼,“你不要太自作多情。我又没对你做过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躲你?”

祁云湘自嘲一笑:“我晓得我是自作多情,你如今有了娇妻,还有了男妃,自然不将我这个发小放在眼里了。”

皿晔将一枚棋子落于棋盘,悠悠道:“祁王心不在棋上,败局已定,这盘棋,结束了。”对那句“男妃”似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祁云湘不耐地将手中的棋子扔回墨玉的罐子里,轻哼了一声,“阿岐,我看你最近是真的不大爱见我,也罢,我以后少来就是。”

“是你一直同我闹别扭,不是我不爱见你吧?云湘,你不觉得你最近就跟个爱使小性儿的小媳妇儿似的么?”

苏郁岐将身子往前凑了凑,想要看一看棋面,云湘究竟输成个什么样子,却被皿晔状若无意袖管一遮,将棋局拂乱了。

苏郁岐不动声色地又坐了回去。

祁云湘看在眼里,却只是眼角眉梢微微一动,站起身来,舒了舒腰肢,“棋已经下完,我走了。”

皿晔起身相送,苏郁岐仍旧是稳坐椅子上不打算送的意思,祁云湘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又瞧了一眼苏郁岐,笑道:“以后想到你府上来,是不是都得需要找个什么理由?”

苏郁岐横了他一眼:“随便。”

也不知道是随便他来还是随便他找什么理由。

祁云湘大笑而去。

皿晔送罢祁云湘,回到房中,顺手从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苏郁岐,“温的,喝了消消气。”

苏郁岐接了茶,搁在唇边抿了一口,斜睨着皿晔:“你怎知我在生气?”

皿晔去收拾棋子,“你不就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么?”

苏郁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那么明显吗?”

皿晔收拾棋子的手略住,回眸望着苏郁岐,“也不是很明显,就是……你见过气鼓鼓的蛤蟆么?”

苏郁岐一点一点坐直了身子,一口雪白牙齿蓄势,一点点咬起来,手中的杯子倏然就朝皿晔掷了出去,“你才是蛤蟆!”

离得不远,皿晔一偏身,避过了飞溅的茶水,一只手稳稳握住飞来的茶杯,茶水溅了一棋盘,地上亦是,皿晔站起身来,茶杯“嗒”的一声搁在棋盘上,缓步走向苏郁岐。

嘴角微微上挑,素来淡漠的脸色因着这一抹笑竟显出一抹魅惑来,走到苏郁岐面前,俯下身来,一双手按在椅子扶手上,脸贴近苏郁岐,“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生气时候的样子,其实还蛮可爱么?”

苏郁岐打记事起,即便是走得最近的祁云湘,也从未敢这样过,皿晔却几次三番如此戏弄,可无奈的是,对此苏郁岐半点办法也没有。

“可爱个屁!小爷我三岁习字四岁练武,不到十二岁就领兵上战场,三年时间将毛民贼子拒于国境之外,十五岁就已经是当朝的辅政重臣,世上说小爷冷血无情的有,说小爷是个修罗的也有,却没有哪一个人说小爷可爱的!”

皿晔的俊脸贴得愈近,几乎贴到苏郁岐脸上去,苏郁岐忍住了没躲,却被皿晔温热的呼吸撩得脸发烫。“那是因为你伪装得太好,世人都没有看清你。”

苏郁岐猛然双手推向皿晔,虽用了很大的力气,却只是将皿晔推开了一点点,皿晔依旧保持原有的姿势。

苏郁岐怒声:“谁伪装了?你胡说什么?”

皿晔忽然敛起了笑容,正色望住苏郁岐,口吻严肃地提醒:“小王爷,你失态了。”

苏郁岐心中猛然一惊。皿晔的提醒可谓是及时又极中肯,心中不免检点自己这几日的行为,检点过后,发现除了在皿晔面前会失态外,好在在外人面前并未有太明显的失态。

然回味自己心中所想这番话,苏郁岐又是一惊。“好在”,“外人”,缘何会用了这两个词眼?

外人的反义词是内人。把皿晔以外的人都当成了外人,那是否意味着,自己是把皿晔当成了内人?

还有那一句“好在”,是意味着,自己已经很信任皿晔了么?

诚然,皿晔是苏甲挑来的人,值得信任,但值得信任和信任终究是两回事。

苏郁岐越想越是心惊,越是心惊便越是混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慌乱中一使力,将皿晔从身前推了开去。

第十五章 假戏真做

苏郁岐冷声道:“如果谨书楼修缮好了,还是赶紧滚回你的谨书楼去住,没事少往我这里溜达!”

皿晔坦然而立,坦然望着苏郁岐,说话亦是坦然:“既然已经拜了天地,成了亲,也就都该尽职尽责,我有一句话要提醒小王爷,做戏终归是做戏,演得再好,也是做戏。既然是做戏,就总归会有破绽。”

话点到即止,未再深说,苏郁岐惊愕地瞧着皿晔,嘴上却还算硬气:“什么做戏?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赶紧收拾了棋盘滚蛋。”

皿晔回过身去,依旧端坐于凳子上,一粒一粒捡拾棋盘上的棋子,边捡边道:“小王爷,云湘王爷以前是不是也常来府里?”

话语已恢复之前的温淡口气。

苏郁岐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襟,“最近也算不上常常来,毕竟彼此都很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瞎混。”犹豫了一瞬,看着皿晔,又道:“不过……以前倒是常来。我记得十二岁之前,那时我还没去打仗,他时常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习武,闲暇的时候就一起在我府中玩耍。”

提起往事,苏郁岐似乎有些滔滔不绝:“那时候,他老爷子管他管得严,他一回家总不得自由,我呢,无父无母,除了苏甲,没人管我,所以我这里简直就是神仙洞府,无拘无束,他就特别爱往我这里跑。”

皿晔淡淡:“你们感情还真是好。”

“发小嘛。”

“怎的现在想要疏远他了?”

苏郁岐被皿晔问的一愣,“疏远?”

“或者说,怎的现在不待见他了?”看苏郁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皿晔又道:“难道你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不待见他么?”

“也……也谈不上吧。就是,这几天他总是做些奇怪的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了,让你这么摸不着头脑?”皿晔脸上是好笑的表情,然问的话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几乎是步步紧逼要将苏郁岐的话全套出来才罢休的节奏。

苏郁岐亦察觉到了,却没有抵抗,反而是有问必答:“我大婚,怕长倾公主闹事,便将她支了出去,但长倾公主还是在大婚那一日回来了。是云湘暗中使人把消息传给长倾的。这几日,朝堂之上自不必说,他似乎有意与我作对,今日因为你和奎治比赛的事,还将我拦在宫墙下逼问。他以前性子随和,从不这样行事咄咄逼人。”

这亦是苏郁岐心中的疑惑。想了好几日,苏郁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决定在皿晔这里碰碰运气。

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有可能清。皿晔能瞧出个所以然来也说不定。

皿晔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很中肯地建议:“不过是外人,随他爱怎么样吧,横竖和你也没有关系。”

“……”苏郁岐觉得,怎么皿晔这中肯的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若是搁在大婚之前,和祁云湘还没生出嫌隙的时候,这应该算是挑拨离间的话吧?

但皿晔的表情实在是一副我为你好你当惜之听之的表情。

“棋盘收拾好了,水也擦干了,可是还有别的吩咐?若是没有……谨书楼还没有修缮好,我没别的住处,只好先回巴谟院住几日。”

皿晔干活倒利索,不过片刻便收拾利索。

苏郁岐略觉讶异,脸上却仍摆出冷淡神情:“已经好几日了,怎么还没修缮好?”

“可能,砸得太厉害吧。”

“……”苏郁岐想起谨书楼就觉得脸红耳热,话都不能好好说了,半晌,才没好气地道:“如今你这身份去巴谟院住不合适,人家还以为我把你欺负得回娘家,或者抛弃你不要了。”

“那请问小王爷,我应该住在哪里?”

苏郁岐想了想,“书房太挤了,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不然,你去我先前的卧房住吧。”

苏府虽大,让他住在别处却不像话,让那些旁支的叔伯兄弟知道了也不好说,两人都挤在书房又委实不舒服。

皿晔却又问:“那你呢?”

这是个问题。苏郁岐想了想,一个人住书房,传出去也不大像话,但又觉得今日的皿晔委实可气,不想与他同住,半天,道:“我去凌子七房中。”

“那你去吧,我就在书房凑合凑合。”

“……”苏郁岐手托腮,直勾勾盯着皿晔。自己也算是一头在朝中那个大泥坑里摸爬滚打过好几年的老狐狸了,与各路猴精的精英斗法也不曾落于下风过,在皿晔面前却是屡屡落败。

倒也不是斗不过皿晔。苏郁岐心里思量,其实,是自己下意识地不想和他斗吧。

可长此以往,是不是就被他拿捏住了?苏郁岐想到这里,凉凉笑了一声,“好好休息。”话是句好话,语气却凉。

转身悠然往外走去,留一个挺直的背影给了皿晔。皿晔看着那背影出门,拐个弯,不见了,唇角微微一挑,随手拿了一本什么书,坐在苏郁岐方才坐过的椅子上,随手翻开,漫不经心看了起来。

苏郁岐出门右拐,苏甲跟了上去,“王,真的要去东苑?”

“总不能厚此薄彼。凌子七也是本王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妻子。”

苏甲欲言又止:“王,你……”

苏郁岐摆摆手:“行了,你不用跟着了,自去休息吧。我自有分寸。”

苏郁岐的命令苏甲从来不敢违抗,站住脚步,无奈地看着苏郁岐拐过后院的月亮门,往东苑而去,不敢再跟着。

夜色浓郁,天上一弯牙月,悬在云层的边缘,晕黄的光从云层边缘透出来,那光太弱,照不到地上来。

大婚那日的灯笼还没撤去,聊可以照清楚脚下的石子路。苏郁岐晃悠到蕴秀堂院门前,门是关着的,叩了几下铜门环,片刻之后有小丫鬟来开门,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连礼也忘了行。

苏郁岐径直往里走,小丫鬟才想起来行礼,跟在身后道了一声“王爷万福”,苏郁岐头也没回地继续往里走,连搭理一声也不曾。王爷的威风可见一斑。

凌子七的房中亮着一盏烛火,窗上透出烛光,像今夜的月光一般昏黄。苏郁岐推门而入,把正坐在桌前对灯垂泪的凌子七吓了一跳。

“王……王爷?您怎么来了?”和小丫鬟说的一色一样,连口气都一色一样。

苏郁岐最见不得便是人哭,心里立时后悔来这个地方,蹙了眉:“你哭什么?本王委屈你了?”

凌子七慌忙站起身行礼,嘴角强扯出一抹笑:“不,不是,是妾不好。王爷并没有委屈了妾。”

“委屈便是委屈,你这样强装,于自己有什么好处?”苏郁岐进到房中,顺势踢了个凳子到桌前,矮身坐下来。

“妾……妾不敢强装。”凌子七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一双手还夹着竹板,两根绷带从脖子里垂下来,吊住了两双手。

这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的苏郁岐看了,也不禁生出些怜悯,“行了,你不要哭了,本王也是不得已。当初要娶你之前,已经和你说好了,咱们只能做表面的夫妻,本王能给你的,除了一个王妃的身份和无忧的生活,也没有更多了。你不是也答应了吗?”

何况她这一双手还是苏郁岐给废的。怜悯中便又多了两分愧疚。

“可是……王,妾……”

苏郁岐摆摆手:“可是也没有什么用。小七,你跟着本王多年,当知道本王的脾气。”苏郁岐还是用以前她为婢时的称呼唤了她一声。

凌子七忽然往苏郁岐面漆一跪,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抽泣道:“王爷,您就不能让妾明白个中原因吗?这样糊里糊涂着,妾如何能不多想?”

“本王不能告诉你。”言外之意,你只能糊涂着。

凌子七怔愣地瞧着苏郁岐。这确实是她服侍了多年的小王爷的脾气,连一句多余的废话也不愿意和她说。

“也罢。”晓得跪也是无用,凌子七自己主动站了起来,“王爷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来睡觉的。”

一句话又将凌子七吓了个够呛,“那……”

苏郁岐道:“你不要想多了,我就是来借你的地方睡一夜而已。我睡那张软榻,你还睡你的床,不用顾忌我。”

惊喜还没来得及爬上心头,就被浇了盆冷水上心头,凌子七脸色雨转晴,太阳刚一露出来就又转了阴,“哦,那……妾服侍您吧。”

苏郁岐瞥她一眼:“你那手服侍得了吗?”

凌子七被堵得哑口无言。一双泪眸憋屈得望向自己的手。

苏郁岐摆摆手:“你干你的事情去吧,我自己洗漱睡下就好。”

苏郁岐说干就干,天色还早得很,不过戌时,就已经洗漱完毕,歪到软榻上去了。

凌子七见苏郁岐已经闭上了眼睛,哪怕天色还很早,也不敢搅扰,“噗”一声吹灭了烛火,摸黑爬到床上,和衣躺下了。

戌时末,房中的烛火已经灭了有两刻钟了,一个纤巧灵敏的身影从蕴秀堂院子里飞掠而出,快如狸猫,直奔苏郁岐的书房。

第十六章 郁琮山宗

苏郁岐的书房灯还亮着,皿晔依旧慵懒地窝在椅子里看书,有一眼没一眼的,倒像是小时候先生逼迫背书那永远不肯用功的孩子一般模样。

感受到窗外的动静,皿晔一挥手将灯灭了。房中立时一片漆黑。

皿晔站起身来,冷冷瞧着黑暗中的窗棂。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可是他知道有人从窗上进来了。

熟悉的气息。

“尹成念。”皿晔压低了声音,但听得出,他声音里有怒意,“不是不让你来吗?为什么又来?”

“少主,属下不是担心嘛。”是个女子的声音,清冷中隐带娇媚,脆生得似三月黄鹂声音婉转。

隐隐能看见她的身形,纤细高挑,模样却是瞧不清。

“如果我沦落到需要你们担心,那这个少主不做也罢。”皿晔的声音完全不同于面对苏郁岐时那种或淡漠或魅惑,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冷傲。

尹成念声音里隐隐憋屈:“属下知道少主的本事了得,根本不需要属下们担心。可属下们也不能不担心啊。”

“行了,说说你来干什么吧。”皿晔打断了她的话。

“老阁主想您了,让属下来瞧瞧,说是让您今晚有时间回一趟诛心阁,看看他老人家。”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皿晔微微蹙了眉,黑暗中尹成念并没有瞧清楚他的表情。

“那个……少主,属下来的时候,路过那个丫鬟住的蕴秀堂,顺便进去看了一眼。”

皿晔的声音猛然沉冷了许多:“谁许你擅自行动的?苏郁岐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凭你的本事能去跟踪?”

尹成念慌忙屈膝跪下,诚惶诚恐:“属下知错了,属下以后不敢了。”

“行了,起来吧。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走。”皿晔不耐地摆手。

尹成念却还踟躇不肯离开,替皿晔委屈道:“可是……少主,那阿岐小王爷宿在那个丫鬟房中,您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本少主的事,岂是你有资格管的?”皿晔盛怒,“尹成念,以后若敢再跟踪苏郁岐,小心你的脑袋!”

“是,属下不敢了,属下这就告退。”方才那句话分明有皿晔与那丫鬟争宠之嫌,尹成念也晓得自己说错了话,一连声地道歉,不敢再逗留,一阵风从窗上又消失了。

皿晔在黑暗里立了良久。尹成念的话在脑子里不断盘旋。不在意吗?自然是不在意的。苏郁岐迟早会走进那个丫鬟的房中。他一个男人,自然不会对另一个才18岁充其量只能称之为半大小子的人动心半晌,而且几次三番言语动作试探之后,他觉得,苏郁岐也未必喜欢他。

更确切地说,苏郁岐未必像外界想的那样,是个断袖。

这件事有些意思了。

半晌,皿晔将握在手上的书册扔回到椅子上,转身出了门。

出门之后,将门带上,直奔大门的方向。看门的小厮见是他,慌忙行礼:“那个,您这么晚了要出去吗?”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如何称呼这位男妃,只好聪明地没有称呼。

“嗯。”皿晔淡淡应了一声。

苏王府有对女眷夜晚不得出门的不成文规定,却没有对男主子不得在夜晚出门的规定。皿晔究竟是归于女眷还是男主子行列,这是个问题。小厮犹豫再三,还是开了门。

纵然皿晔从前是个地位比门童还要低下的角斗士,但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压人气势,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守门小厮终究抵不住这气势。

皿晔出门,方向是奔的巴谟院,且临走时告知小厮的也是去巴谟院。但去了巴谟院晃了一圈,和巴谟院的一个叫槐林的角斗士交谈了几句之后,便从巴谟院离开。

天上牙月全被云层遮住,不露一点清光,人间一片漆黑,正当得月黑风高四个字。皿晔一身蓝袍隐在漆黑夜色里,不辨身形。

辗转入一家小院,叩响小院的门扉,里面有人应门,“吱呀”一声开了门。

“少主。”出来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手中提了盏风灯,见是皿晔,立时下跪行礼。

“牵匹马出来。”

皿晔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待那小厮以极快的速度牵了一匹马出来,皿晔翻身上马,催马便疾驰而去。

暗夜里只闻马蹄踏踏,不见人从何处来。大约亥时末刻,那匹马载着皿晔出现在北城门。

城门紧闭,城下城上岗哨林立,皿晔远远就弃了马,提气纵身,以轻功朝城门奔去。城上的岗哨只感觉到一阵风从面前刮过,却连人影也未瞧见。

昙城出北门十里,便是一座高山。此山名为郁琮山,原是苏府私有,本是一座避暑山庄,如今成为苏府的宗祠所在地。

苏郁岐的父母皆丧生于此,这里亦是苏郁岐的出生地。苏郁岐名字里的郁字,便出自此山名。自老苏王与王妃身死,这里便一直荒着,苏郁岐十岁时,将这里改建为苏家宗祠。

天色漆黑,一道闪电劈下,半山腰一处红墙绿瓦的建筑群在刺目的闪电里一晃而过,郁琮山立时又趋于黑暗。

看来是要有一场豪雨。皿晔看看天色,加快了上山的步伐。陡峭山路在他脚下亦如平地,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山腰处。

即便是在黑暗里,皿晔也视物清楚,在一片废建筑里七拐八绕,绕至宗祠后面的一座宅院里,推开虚掩的院门,闪身走了进去。

院中荒草丛生,皿晔刚穿过荒草地到廊檐下,大雨便忽至,倾若覆盆。

皿晔推开门,房中漆黑一片,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一手掩鼻,一手摸出火器划亮,屋中摆设在火光下清晰起来。

陈旧的桌椅,上面的积尘极厚,昭示着这里已经经久未有人来。皿晔轻车熟路地走到布满灰尘的八仙桌前,探手在桌下摸着一个凸起的机关,只听一阵咔咔响动,脚底一阵颤动,一个方形的洞口出现在桌子底下。

因是在桌底,那一片地面没有那么厚的尘土,寻常人即便到这里来,也未必能发现什么玄机。

洞口不大,三尺方圆。皿晔熄了手上的火器,旋身跳进洞中,身后的洞口在他跳下去后无声无息地关闭。

莫看洞口仅有三尺方圆,越往下,却是越宽绰。洞窟是垂直而下的,洞壁上每隔一段便凿有一个碗大的圆洞,洞中盛有夜明珠。借着微微珠光,能瞧见青幽石壁。

每下十余丈,皿晔便借石壁之力,缓住下坠之势,如此十余个回合,才落到洞底。

别有洞天四个字,大概就是讲此处这种所在。眼前是一处极大的洞府,洞壁上无数的夜明珠将洞府中照得雪亮。中央是一汪碧泉,泉水叮咚,乃是活水,沿一侧山壁而入,在另一侧山壁流出。

碧泉的这边空无一物,只是在洞壁上蔓生出许多不知名藤类,藤蔓上盛开着颜色艳丽的花朵,宛如仙境。

碧泉的对岸却是半株植株也不见,偌大的场地里,皆是各色兵器架子,架子上的兵器有诸如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类的寻常武器,亦有奇形怪状的不常见武器,有的圆咕隆咚似球,有的满身是獠牙状的刺,各色各样。

皿晔飞身掠过五六丈宽的碧泉,落在一处兵器架子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兵器架子后面疾步走出来,跪地道:“少主,您回来了。”

“老阁主呢?”皿晔问。

“老阁主在山宗等您呢。”

皿晔的眸子里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兵器架子后面是一道石门,皿晔走过去,推开石门,便又是一条路。

沿着路走,两边石壁上不时会有一道门。经过九九八十一道门之后,一扇巨型的门出现在眼前。

皿晔在石壁上摸到机关,转动机关,巨大的石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移动甚是缓慢,皿晔未等石门完全打开,便从人宽的缝隙里闪进去了。

相比外面,这里反而暗了许多。没有夜明珠照亮,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盏莲花长明灯。

满室尽是长明灯燃烧的灯油味和檀香味。

那样巨大的石门,门后面的空间却不是很大,仅是个三丈方圆的石屋子。屋中一列高台,台上摆放的是好几列牌位。牌位上全没有刻字。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人。

其实皿晔也不知道这里供奉的都是些什么人。只是从小到大,他都依照老阁主的意思,每逢初一便来这里焚香礼拜。

高台前立了一个身形挺拔的人,那人穿着麻衣,背对着皿晔,垂在脑后的头发已经是灰白色。

皿晔走上前去,拈起高台上的三炷香,兑着莲花盏里的长明火点着了,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将香插于鼎足香炉里,才恭恭敬敬朝着那人一拜:“义父,您找我?”

这花白头发的老者,身份昭然若揭——诛心阁老阁主。

“外面是不是在打雷?”老阁主一开口,说话声瓮声瓮气的,隐隐还带着点鼻音。

此处是郁琮山腹地,外面雷鸣闪电,这里却只是隐隐有一丝嗡嗡之声,并不能辨清楚是什么声音。

皿晔道:“是。”

“雷雨天气,为什么还要往这里跑?你应该留在王府陪着苏小王爷!”老阁主的声音不知为何,竟忽然隐着怒气。

第十七章 诛心阁主

皿晔未免觉得憋屈,但语气还算是淡然自若:“孩儿来之前,并没有下雨。到了这里天气才开始变坏。”

无名火来的快,压下的也还算不慢,老阁主语气缓了缓:“你和那苏小王爷相处如何?”

皿晔下意识地抿了下唇角,答:“还好。”

“什么叫还好?”老阁主转过身来,声音里明显有怒气。转过脸来才瞧见,他脸上竟是覆了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幽若无底洞的眼睛。

那样的眼睛,那样的面具,那样的声音,简直宛若鬼魅一般的存在。

皿晔犹豫了一下,“还好就是……义父,苏郁岐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您想,能好到什么程度呢?”皿晔膝盖一弯,半跪在地。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自他被诛心阁老阁主收养之后,日复一日的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训练他从来没叫过苦,他命他去做苏王府的武斗士他也没叫过屈,武斗场上打人以及被人打他也没叫过屈,他命他去杀人他也没说过一个不字……及至那个叫苏甲的管家找上他让他“嫁”给苏郁岐,他的好义父竟然命他听那苏甲的话,他也答应了。

可答应归答应,他从没想过要和苏郁岐一起走完这一段人生路。抑或者说,他不会断那什么袖。

诚然,几日相处下来,苏郁岐出乎他的意料,说不上好,可是很让他觉着有意思。可这不代表他就得断了。

“义父,孩儿能做的,除了尽力帮着苏郁岐,余外,真的不能再做其他的了。”皿晔撇开了脸。

这应该算是他人生第一次违背老阁主的意思。但也不能算是完全违背,最起码,他还是照做了一半的。另一半,恕他无能为力。

老阁主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竟有服软的意思:“唉,也是,这事难为你了。慢慢来吧。你为今要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帮助苏小王爷。”

帮助苏郁岐,这没什么难的。就算没有义父之命,他也打算帮一帮那个外表很冷硬内心却软得不像话的人。

可是帮助人为什么非要用这样一种方式一种身份,皿晔不太理解。

不理解的事要么抛诸脑后不管,要么问个透彻,搁在心里纠结着不是皿晔性格。

皿晔于是问了出来:“义父,孩儿想知道,为什么一定用这种身份去帮?您又究竟想让孩儿帮到什么样的程度?”

“用你的命,去护着苏小王爷。”

一字一句落入皿晔耳中,不次于今夜外面的响雷。皿晔一直知道,当年这个人救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这么多年,虽然他利用他做了很多事,但他晓得,那些都不是他最终想让他做的。

他晓得,有一个最终的任务一直在等着他,只是时机还没有到。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条命,他救下来,是为苏郁岐而救。换言之,皿晔,皿玄临,就是苏郁岐的肉体盾牌。这条命是属于苏郁岐的。

悲耶?没什么的。这本就是一条贱命。

委屈耶?更不至于。多年来他早已养成了淡看名利淡看荣辱淡看生死的散淡性子。

“孩儿知道了。只是,义父,既然此去是要以命护苏郁岐周全,说不定哪天就会交付性命,那可否请义父告知孩儿,为什么?苏郁岐是您的什么人?或者,您欠了苏郁岐什么债吗?孩儿想明明白白去赴死。”

皿晔仍旧半跪在地上,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半隐在长明灯火的拉下的阴影中,明明是疏离淡漠的模样,却因这阴影显出些许阴郁来。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以你的本事,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去赴死。”老阁主的话听着并不算冰冷,落在皿晔心里,却是一块冰坨子。

终究是一具好用的人形工具罢了。

“孩儿知道了。”皿晔又恢复他一贯的淡漠,连话语都不带一丝情绪。

老阁主幽深的眸子在他身上一掠而过,放温和了声音:“你起来吧。对了,和奎治的比赛,你怎么打算的?”

皿晔站起身来,拂了拂膝盖上沾染的香灰,道:“不过是个比一般武斗士厉害些的罢了,赢他还是有些把握的。”

“可我听说,你们签的是生死约。”

“是。但也未必一定要你死我活,端看奎治能不能放下脸面认输。”

“你记住,奎治不能死。苏祁两个王府,现在还不能结仇。必要的时候,你就算是认输,也不能让奎治死。”

“是。”

这样无理的要求,皿晔也只是淡声答应着,连一句为什么也没有再问。

诛心阁的规矩,由来就是无条件服从上级。他无条件服从老阁主,他手底下的人无条件服从他这个少阁主。

“外面下雨了,赶紧回去吧。”

“好。”

走出山宗,沿着来时的路,经过那九九八十一道门,依旧回到通往外面的那个大殿中。兵器架子后面擦拭兵器的小伙子又露出脑袋,“少主,外面的雨十分大,您不等雨停了再走吗?”

“不等了。”皿晔去的脚步比来时更是迅疾,纵身飞掠过碧泉,脚未沾地,直接纵身飞入那条垂直的通道里。

“少主!”传来的是尹成念的声音。

守在底下的小伙子望着赶来的尹成念,犹在挠头:“尹护法,少主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时冷则冷矣,却是无比的稳重呀。”

尹成念怒瞪了他一眼,“看好你的门,不该你管的少管!”甩袖转身,往里走去。

皿晔未曾回头,上去的速度甚至比下来时还要快些,身形直如一股墨蓝色的飓风盘旋而上。

到出口处,脚点机关,洞门打开,皿晔又回到了那间废弃的屋子。

滂沱雨声立时入耳,因在山上,声音更如山呼海啸一般。皿晔摸黑打开门,没有再划亮手中的火器,顺手将门带上,也未管雨势如何,一脚踏入雨瀑之中。

衣裳顷刻便湿透,皿晔并未用内力抵抗风雨,在暴雨中行了半个时辰,才到城下。

因着大雨,城上城下的士兵都去躲雨了,他进城更是未费吹灰之力。依旧找到他来时的那匹马,催马飞奔。

赶回苏府时,雨势已经略小。但也只是略小。皿晔站在门下,默了一瞬。没有再惊动人来开门,翻墙进的。

苏府的墙比别家的还要高些,当然,他翻起来也没怎么费力。方才在门下犹豫那一瞬,他想的是要去哪里。书房?苏郁岐从前的卧处?或者谨书楼。

翻墙进入府中,他却没有再犹豫,直接奔的是谨书楼。

谨书楼没有修缮好,他白日里去看过。只是还差一些家具没有买齐,最起码的床是有了。

有床就暂可栖身。他说不上是为什么不想去书房或者苏郁岐从前的卧房,只是不想。

不想看见苏郁岐那张脸,不想沾染任何带着苏郁岐气息的东西。谨书楼也有苏郁岐的气息,但相对来说已经很弱了。

或者应该回去巴谟院。可是他现在也不想看见以前那些一起生活的武斗士。以现在的这种身份。

谨书楼静静矗立在雨中。这是苏府唯一一座两层的小楼。苏府一色的高门大院,宽屋敞宇,瞧着都是气势恢宏,唯这里气势是不一样的。

也并不是这里气势不恢宏。皿晔初来这里时,只觉得这里比别处多了些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却让人说不出。

抑或是,如它的名字一样,有些书卷气吧。

推门进去,猛然间一道亮光划过眼帘,晃得皿晔不由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却见苏郁岐正坐在花厅的椅子上,旁边的桌上亮起一盏烛火。

苏郁岐手上拿着火器,火器的火苗还没有灭掉,湛蓝的火苗,像是没有温度的冰。

苏郁岐甚至没有摆出素日那样的冷脸,反而是淡,淡得就像是水。

一瞬,苏郁岐终于灭掉了手上的火器,搁在桌上,嘴角微微一挑:“你回来了。湿成这个样子,还不赶紧去把衣裳换了?”

皿晔从头到脚全是水。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他本就生得白些,此时脸色更是白如纸,直衬得一双眼睛犹如晨星寥落的夜空,幽黑幽黑的。

“你在等我?”他站着没有动。水从头发梢衣裳角滴下来,将他身周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没有。只是睡不着,出来逛逛,没想到逛到了这里,就顺便进来坐一坐。”

这么明显的谎话,皿晔却点点头,“哦。我先去换衣裳。”这里是他和苏郁岐的新房,虽然大婚那日被搞得天翻地覆,但他的衣物总还是在的。

“嗯。”苏郁岐没有阻拦。

“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响起,苏郁岐没有回头去看,一旁的桌上有茶,顺手摸起来喝了一口,已经凉了,喝下去激得人瞬间清爽。

一刻钟之后,“咚咚”下楼的声音响起,皿晔一身月白中衣出现在花厅里。头发擦过了,还是半湿的,散开着没有束起来。

苏郁岐回头去看,抿着嘴角,一时怔住,没有说话。

第十八章 苏氏遗孤

皿晔步履轻缓地走到桌前,一手提起茶壶,另一只手摸起一个杯子,倒了杯茶,却没有立即喝,又将茶杯放回了桌上,一双眼望住苏郁岐,道:“我回了趟巴谟院。”

这是在解释他的去处。

苏郁岐喝了一大口凉茶,反望住皿晔,温然一笑:“你不用和我报备你的去向。你是苏王府的新主子,又不是我苏郁岐的奴隶。”

外面猛然一个炸雷,紧接着便是一道白花花的闪电。苏郁岐的手一颤,手中的杯子滑落下去。皿晔迅疾地弯身去捞,没有捞住,杯子“啪嗒”落地,碎了。

皿晔俯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苏郁岐却滑落下椅子,握住了他的手,“明日让下人收拾。别忙了。”

皿晔的手冰凉,苏郁岐的手亦是冰凉,两手交握,两人皆是一愣。

“好。”皿晔竟没有拒绝,自然而然地起身,自然而然地将手抽回。

苏郁岐的嘴角浮出点不大自然的笑,撇开脸去,道:“你又不是没有内力,还是催动内力把头发蒸干吧,这样会染风寒的。”

那笑瞧着,竟是三分无奈,七分苍凉。皿晔撇开眼去,没有再瞧。找苏郁岐说的,开始运功催动内力,不多时,发间便有袅袅白气,再不多时,头发已经干了大半。

外面雨声未有半刻停歇,时不时便有响雷闪电划过夜空。

苏郁岐忽然再次握住皿晔的手,“可以了,我有些困了,早点歇息吧。”

拉着他便往二楼走。

皿晔连阻止都没能,苏郁岐已将他拉至二楼房间。皿晔方才上来换衣服的时候其实已经看见,新置办的镂花红松木大床上已经铺好了全新的被褥,不再是扎眼的红,而是素雅的墨蓝,帐子亦换成了白色,比先前的大红色顺眼了太多、

他白日里过来的时候还只是一张空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弄好的。

上得楼来,二话没说,苏郁岐就脱鞋滚到了床的里侧,拉着皿晔的手未松,皿晔自然也被拖倒在床。苏郁岐扯过薄被,从头到脚盖住,只留了一片被角给皿晔,手却还是死死拽住皿晔,不肯放松。

皿晔瞧瞧那可怜巴巴的一角被子,再瞧瞧完全拱在被子里的苏郁岐,若有所思,一瞬,悠悠道:“苏郁岐,你……该不会是怕打雷吧?”

苏郁岐欲盖弥彰的声音从锦被里钻出来:“爷会怕打雷?笑话!你莫忘了爷是干什么的!爷十二岁就提刀上战场,杀过人的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这倒是。不过杀人和怕打雷不是一回事吧?”

皿晔忽然想起在山宗,他的义父对他没头没脑的那一顿训斥:“雷雨天气,为什么还要往这里跑?你应该留在王府陪着苏小王爷!”

皿晔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他的义父,似乎不但很在意这苏郁岐,还很了解苏郁岐。

“小王爷,你知道冯十九这个人吗?”

冯十九便是他义父的名字。这听起来像是谁家的父母不会给孩子起名字,随便想了个数字就算名字了,一点也没有一代宗师的气概。但它篇就是诛心阁老阁主的名字。

“冯十九?这是个人名?没听过。”苏郁岐依旧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哪条街上的混混吧?”

“不,他是诛心阁上一任阁主。”皿晔瞧着鼓鼓的被子,“诛心阁总听说过吧?”

“诛心阁?那个杀手组织?你知道?”苏郁岐终于从被子里钻出了脑袋,瞪圆了眼睛瞧着皿晔,“朝廷已经决定,对于为祸百姓的黑恶势力一定铲除不怠,诛心阁就在黑名单上,你要是知道线索,不许有丝毫隐瞒!”

皿晔揉了揉眉心,“呃,那个,我也只是听说。诛心阁的老阁主叫冯十九,别的就不知道了。不过,诛心阁虽是杀手组织,但没杀过什么好人,算不上黑恶势力吧?”

苏郁岐眸光乍冷,语气亦冷:“若有人作奸犯科,朝廷自有法度,他们有什么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且,还是拿别人的命赚钱!”

皿晔又揉了揉鼻子,“你说的,的确很对。但,据我所知,他们的主要赚钱方式,不是杀人。除了杀了几个十恶不赦的人,也没杀过几个人。”

苏郁岐的敏锐却超出皿晔的预期,当下便支起身子,用一双冷寒的眸子直勾勾盯住皿晔,“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的,似乎不比我少。竟然还替他们说话,皿晔,皿玄临,你若是敢知而不报,或者做更出格的事,我苏郁岐六亲不认的名声你可不要当是假的!”

皿晔心说,不管真假,总不能告诉你,我皿晔就是诛心阁的现任阁主,你们黑名单上的那位,我的总部就在你苏家宗祠的下面,你来抓我呀,来抓呀。

皿晔只好拿捏得一副无辜状回视苏郁岐,“你去看凌王妃的时候,她的手和脖子可是都好些了?”言外之意,你苏郁岐六亲不认狠辣无情的名声,我在第一日进府时就已经见识过了。

苏郁岐躺了回去,将自己一双手置于眼前观瞧,略有些沾沾自喜:“你晓得我的手段就好。所以说,若是你有什么线索,还是报给我知道的好。”

皿晔也瞧着那一双手。手不大,骨节分明,关节处明显要比寻常人的粗大,虎口处有薄茧。

苏郁岐虽然是首席军机大臣,统领百万兵马,但近三年来,已经没有再上战场,换言之,这三年,苏郁岐也没闲着,把这双手好好保养保养。

一个男人,又不是女娇娥,手自然无需太好看,但苏郁岐这手比起那张美到雌雄莫辨的脸来,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的。

皿晔瞧着也还是颇有感慨。这个十八岁的小少年,靠着这双手,靠着这副瘦削肩膀,撑起整个苏府,撑起半壁江山来,委实不易。

外面时不时还是雷鸣闪电,雨势依旧不见小,苏郁岐又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

五更时分,苏郁岐把自己包裹得蚕茧一般,终于依稀睡去。皿晔一时却睡不着,挨着床沿躺着,身上盖着苏郁岐施舍与他的那一角可怜巴巴的被子,目光凝在那一团蚕茧上。

即使睡着了,每有雷声响起,蚕茧还是会抽一下。看来如他猜测,苏郁岐是害怕打雷了。

一个杀伐决断铁血无情的战将,却怕区区雷声,这倒新鲜。

但人害怕一样事物,总是会有原因。皿晔凝着蚕茧想了想,或许,有一件事情大概可以算得上诱因之一。

据传,苏郁岐的父母死于一场谋杀。传说中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雷鸣闪电的夜晚,当时的苏王爷苏泽,也就是苏郁岐的父亲,初袭王位,他的妻子已经身怀六甲,妻子惧热,于是住在郁琮山苏家的避暑山庄休养。那一日大雨,苏泽担心妻子,冒雨上山探望妻子。

苏泽上山之时,妻子正腹痛难忍,是早产之兆。山上早预备有稳婆,即便是分娩,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偏偏这时,大批的山匪袭山,将郁琮山苏家避暑山庄围得铁桶也似的。

苏泽领着人与山匪殊死一战,最后惨死于山匪之手,而他的妻子邱迟在生产完之后,见丈夫惨死,举剑自尽于丈夫身前。苏泽的贴身侍卫苏甲拼死护住了那刚刚出生的婴儿,侥幸逃得一死,苏家这才算是后继有人。

活下来的婴儿自然是苏郁岐。

即便小婴儿尚没有开智,但那日的风雨雷电血流成河,想来也会在婴儿的眼中留下磨灭不掉的深刻印象,以致于这婴儿后来即便是集杀伐于一身,却也还是怕雷电。

诚然,这只是皿晔个人的猜测。他想起这一段传说来,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今夜上郁琮山之故。

世人相传苏郁岐的父母死于山匪袭山,但还有另一种说法,则是说那根本不是什么山匪,而是有人谋杀当时正春风得意的苏泽夫妇。

时过境迁,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八年,苏郁岐已经长大,这件事也不再有人提起,甚至连当事人苏郁岐都不再提起,谋杀之说已经渐渐淡化,但皿晔晓得,有一个人却记得牢固得很。

这个人就是他的义父,老阁主冯十九。

冯十九笃定苏泽夫妇死于谋杀,并且十八年来坚持不懈地想要查出幕后凶手,但至今没有什么有力证据。

皿晔也曾因此一度怀疑,他的义父是不是有什么妄想症。但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苏家世代以武传家,据说苏泽更是苏家历代子孙里的佼佼者,一身武艺奇高无比。莫说是小小的山匪,便是身处百万军中,取敌人首级亦如探囊取物。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死于区区山匪之手?

只能说,幕后之人手段太过高明。高明到杀完人之后连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过。

“苏郁岐,对于这件事,你是什么样的看法呢?是根本没怀疑过你的父母惨死另有隐情?还是你明明知道,却也没有查出什么头绪来?或者,你不想再触碰过去?”皿晔目视时不时还会一抽一抽的苏郁岐,心里忽生好奇。

第十九章 情窦初开

皿晔这个人,太过于淡泊,平生对于别人的事情极少生出好奇心来。在此之前他能扒拉着手指头数得出来的好奇之事,不过是他的义父冯十九和苏门有着什么样的渊源。

现在就又有了一件,苏郁岐。苏郁岐的血海深仇、苏郁岐套在身上的厚厚的铠甲伪装、苏郁岐娶他一个男人想干什么……还有,冯十九和苏郁岐,这两人又是什么样的渊源呢?冯十九将残生都用在护着苏郁岐上,苏郁岐却从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甚而还想剿了他。

这亦是件有意思的事。

苏郁岐的一切,就像是隐在云层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山峰,让他有想拨开云雾一探究竟的欲望。

窗外天光隐隐,风雨雷电声小了许多,苏郁岐沉沉睡去,皿晔也觉得有些疲倦了,阖上双眼,打算养一养精神。

眼睛刚阖上没多久,外面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皿晔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的是苏甲。

“苏管家,有事吗?”皿晔的脸上还带着倦意。

苏甲探头探脑地往里瞧:“王呢?”

皿晔倚着门框,双手抱胸,“你的王刚睡着。”

“哦,那奴就先不打扰了,睡吧,睡吧。”苏甲摆摆手,又蹑手蹑脚下楼。

“苏甲!昨晚干什么去了?大雨天找你都找不着!”

一声怒喝打门里传来,苏甲生生顿住下楼的脚步,转回头来,咧嘴一笑:“王,您不是刚睡着吗?再睡会儿吧。天还下着雨,横竖无事……”

“我问你昨晚去了哪里!”苏郁岐趿拉着鞋子晃到门口,连打几个哈欠。

皿晔依旧倚着门框,若有所思地凝目苏甲。

苏甲复又上楼来,恭恭敬敬站立门前,哈腰点头:“王,奴只是去门房查查岗,没想到刚到门房就开始下雨,雨下得实在太大,奴又没有拿雨伞,就被迫留在门房了。话说,昨晚皿公子是不是出去了?门房小厮说,您出去了。”

分明是想将注意力引到皿晔身上,皿晔却只是淡淡道:“去了趟巴谟院,以后出门是不是都要向苏管家报备?”

“啊……这倒不必。主子去哪里,岂是下人可以过问的?”苏甲打着哈哈。

这一打岔,苏郁岐却也没有再追究苏甲的去向,又打了个哈欠,道:“我困的很,没什么事就不要来烦我。”

苏甲答应着,下楼的速度堪比一阵风。

皿晔倚在门框上瞧了一瞬,也回到房中,苏郁岐回过头来瞥他一眼,“你明天不是要和奎治决一死战吗?难道不用去练练功?”

皿晔悠然往床边走,“临阵磨枪不亮也光?那有什么用,还是先养好精神再说。”

皿晔自去养精神,苏郁岐一路打着哈欠,晃到床前,乜着眼睛,横了皿晔一眼,身子一歪,一头栽到里面去了。难得的是竟没有碰到皿晔。

皿晔赞了一声:“小王爷好身手。”

苏郁岐哼唧了一声什么,又睡了过去。

午时雨歇,祁云湘来过一趟,去书房里找苏郁岐,自然是没有找到。苏甲告知他,小王爷一夜没睡,此时正和皿公子在谨书楼歇觉呢。

祁云湘犹豫了一瞬,最终并没有去谨书楼。

“你告诉阿岐,明天见。”

祁云湘留下一句,沉着脸走了。苏甲所见,云湘王爷的背影,恁的让人有些萧瑟的错觉。

武斗比赛定在次日巳时初刻,早在辰时初,厌武馆就已经人山人海。来得早的,能得个座位,来得晚的,便只能站在夹道上,来得再晚的,夹道也没有了,四下踅摸,见场子的后面有木制的栅栏,便都悬在栅栏上,倒也算个位置,再晚的,便只能在场外听消息了。

皿晔睡到辰时方起,苏郁岐倒比他早些,收拾利索了在饭桌前等着他。两人一同用过早餐,坐了马车往厌武馆赶。

苏郁岐看皿晔仍旧穿着墨蓝的常服,问他:“武斗比赛不是都要穿盔甲吗?你就这样去?”

皿晔淡然:“盔甲太沉,我不爱穿。”

“那你是不怕死。”苏郁岐冷嘲了一句。撇过脸去,嘴角却衔了点笑意,“我上战场也不爱穿盔甲。太沉。”

皿晔温声:“上战场不比武斗比赛,以后若是还会再上战场,还是穿着的好。”

“嗯。”苏郁岐竟然没有挑刺,笑着答应了。

“原来你也会笑。还挺好看的,以后不要总摆副冷脸,笑一笑,他们也不会觉得你不是冷面小王爷。”

苏郁岐抿唇,沉默了半晌,才道:“不是我不爱笑,只是……我笑不出来。玄临,应该谢谢你。”

皿晔偏头:“谢我什么?”

苏郁岐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来:“我也不知道谢你什么,反正,你和别人不一样。看见你,我会笑了。”

苏郁岐何曾这样跟人说话过,话说出来,自己先就觉得不可思议,脸有些发烫。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接近你,只是奉命行事,会不会还这样说?”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皿晔只能在心里想一想。看了苏郁岐一眼,温声道:“那你以后要多看看我。”

苏郁岐忍不住便笑了。

笑过之后,忽然就严肃起来:“皿晔,你从实招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皿晔的心里一沉,脸上却还是能做到淡然:“我现在去参加武斗比赛,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苏郁岐的眼睛里闪过些疑惑的神色,望着皿晔,道:“可不知为什么,我瞧着你,不像武斗士。”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半晌,又补了一句:“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武斗士看上去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样子,可我看上去并不蠢?”

苏郁岐抽搐嘴角:“你何止是不蠢。我都不是你对手。”

皿晔微微一笑:“承蒙你阿岐小王爷看得起,不过那倒不至于。不过是,武斗士里比较出类拔萃的罢了。”

“玄临,”苏郁岐欲言又止,皿晔看过来:“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苏郁岐忽然将脸埋于膝上,闷着声儿道:“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十八年来,苏郁岐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一种责任,一种负担,苏郁岐这个人活在世上,就是为责任而生,从来不是为自己,从来也悲喜不由心。

从来不知道情绪是什么的苏郁岐,却在遇到皿晔的时候,忽然感知到情绪是什么。那样想贴近他的小冲动,看见他就想笑的小雀跃,还有心会不受控制不规则跳动,看不见他的时候会想看见他,打雷害怕的时候第一个想要避难的港湾是他的身边……苏郁岐还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叫做什么,苏甲灌输的知识里,不曾有这一项。

苏郁岐直觉的,这种感觉是无害的,倒也没有必要去控制。

皿晔疑惑地凝目在苏郁岐身上,这……是那个铁血小王爷?为什么他觉得这模样倒像是,倒像是谁家害羞的大姑娘?

半晌,苏郁岐抬起头来,忽然很正色地道:“玄临,你有把握吗?”

“还好吧。”皿晔想起义父冯十九的嘱托,答得模棱两可。

苏郁岐严肃地嘱他道:“玄临,输赢都无所谓,苏王府不缺那么个名头,你只要保证自己不受伤就好。”

苏郁岐还没有料到,这会是个死局。非死即生。

皿晔也没有料到,大婚之前接的这个战书,会是个圈套。大约连冯十九也没有料到,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命令。

马车行得不紧不慢,巳时初刻,准时到厌武馆。苏郁岐先跳下马车,等皿晔也下了车,并肩往武馆中走,苏甲跟在了两人身后。

甫一下车,苏郁岐便不再是车上那副略嫌娇羞的样子。身形挺拔如松柏,步履矫健似游龙,与高大半个头的皿晔站在一起也丝毫未被压住气场。

所谓军人气势,便应是如此了。

“阿岐。”行至武馆门口,身后传来祁云湘的声音。

苏郁岐与皿晔约好了似的,一起把头转过去,祁云湘正缓步走来,隔了两三丈的距离,手上一把竹骨的扇子摇的欢实。

“你今天怎生这样晚?以前不是最爱看这种无聊游戏了吗?”苏郁岐问他。

他答得潇洒:“爱好总是会变。就像你以前喜欢和我玩在一起,现在身边却换了皿晔公子。我以前喜欢看武斗士流血流汗,现在却不怎么喜欢这种血腥游戏了。”

最近的祁云湘说话总是阴阳怪气七拐八绕的,苏郁岐已经见怪不怪,道:“咱们都多大了,云湘你还说这种小孩子话,也不嫌臊得慌。我看呀,你身边是缺一个女人管着。”

祁云湘经过苏皿二人身边,脚步未停留,依旧往里走,“万一缺的是男人,不是女人呢?”

“神经病。”

祁云湘拐弯抹角的讽刺,苏郁岐并未多做回应,挽了皿晔的胳膊往里走。

苏郁岐这挽胳膊的动作做得真是自然又顺畅,自己未觉有什么不对,一旁的祁云湘却是一蹙眉:“两位的感情倒真是好。”

皿晔淡淡凝了一眼苏郁岐,没说什么。

“咦,你那个叫奎治的武斗士呢?怎么没看见?”苏郁岐只装作没听见祁云湘的问话,反问祁云湘。

第二十章 以命为注

“不知道,早进场了吧。”

“咦,以前不是很宠着他么?”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扇子摇得呼哧呼哧。

苏郁岐觉得,云湘最近是真的变了,别扭又难缠,活像个因为丈夫流连青楼忘了回家而天天抱怨的怨妇,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他虽变成这样,作为他的发小,能和他一般见识么?自然不能。

苏郁岐往里走,大度地没有和他一般见识。

进入武馆内,武馆的总教习兼大东家孙学武早已经候在内门等候,迎了苏郁岐三人,走贵宾通道,迎入今天最为尊贵的贵宾席位上。

武斗场苏郁岐不是第一次来,但来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今日这等场面,却是第一次见。

其实连参加过无数武斗的武斗士皿晔都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人山人海的场面。扫一眼四周,温淡地朝苏郁岐和祁云湘施了个礼,道:“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先上场了。”

苏郁岐摆摆手:“你去吧。”

武馆东家孙学武上来献殷勤:“今日这样大的比赛,皿公子仍旧不穿护甲吗?”

“我习惯了。”皿晔容色淡漠疏离一如寻常,挽了挽衣袖,从容往台上走。

看台上的躁动便如同春潮涌动。

皿晔还没走到台上,那边贵宾通道便又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长倾公主,另一个是安陈王陈垓。

两人直奔苏郁岐的席位而去。

隔着人山人海,长倾公主给皿晔送来一个不太善意的眼波。皿晔瞧见,却只淡然地回了一个疏离的笑。

大婚之后,苏郁岐这还是头一次见长倾公主,恭恭敬敬给她行了个礼,“公主,陈王兄。二位怎么一起来了?”

陈垓站在容长倾身后,无奈地冲苏郁岐比划口型:“我是被强迫的。”

容长倾道:“我来看看你那个新婚男妃是怎么死台上的。”

苏郁岐近来悟到,对于惹不起的女人,唯一个“躲”字才是上上策,然现下这种局面,躲亦无处可躲,苏郁岐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公主请坐吧。”

容长倾横了苏郁岐一眼,却坐到了祁云湘的身旁。其实她素日并不待见祁云湘,嫌弃祁云湘这种文官一肚子的诡算计,上不得台面。

明白人却都知道,无论祁云湘们,还是苏郁岐们,既入了朝堂这个泥沼漩涡,便都没有一个善茬。容长倾那实在是妇人之见。

祁云湘亲手斟了一杯茶,奉给容长倾,笑道:“难得你肯坐到我身边来,这杯茶算是我敬你的。”抬头又对陈垓笑笑,“陈王兄请坐吧。你素日最不喜见血腥场面,难为你被这个丫头召唤来。”

陈垓大有一种冤情得解的宽慰,温厚一笑,坐到了苏郁岐的身旁。

容长倾撇撇嘴:“我好歹也是天子长姐,一国公主,你丫头长丫头短,就不怕被治个不敬之罪?”

“你若是还顾及自己是天子长姐,一国公主,那你到这种地方来干嘛?”

容长倾被怼得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

诚然,容长倾也晓得自己的身份不适合来这种地方,所以穿了便装,非但如此,她身边的这三位辅政王,也都是刻意穿了便装来的,为的就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看台上的人潮都晓得这几位是最尊贵的贵宾,却并不晓得几人的身份。但贵宾区的都是公子王孙,有的是见过这几位的,还有同朝为官的,因不方便往这边走,只能遥遥地拱手一揖,算是打招呼。

陈垓叹了一声:“唉,老王叔若在,不知道会不会被你们气得吐血。”

祁云湘摇着折扇,“那倒未必,老王叔自己家也有武斗士,比赛押注什么的,他也爱玩这个。”

说起押注,苏郁岐注意到武斗台下的四个方位都设了赌台,虽然头三天就已经开始设台押注,但今日还是被赌客们围得水泄不通。

“王兄,云湘,既然来了,咱们今日也押个注凑个热闹吧。”

苏郁岐从来不赌,雨师国上下童叟尽知,祁云湘不禁觉得不可思议:“阿岐,你今日是开窍了吗?”

“少他妈废话。”苏郁岐玩笑了一句,“云湘,你下什么注?”

祁云湘本来面上含笑,听了这一句不由惊讶地望向苏郁岐,苏郁岐问的是下什么注,而不是下多少注。祁云湘听得很清楚。

换做从前,祁云湘少不得要笑话一番,今日却半点玩笑也没开,问道:“你想下什么注?”

陈垓有些愕然地望着两人。

苏郁岐从腰间解下一方墨玉珮,表情淡然:“就赌这个吧。”

虽然墨玉罕见,但那玉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四四方方的一块玉,一寸见方,上面刻了一弯牙月,月下一个小字:苏。

但熟悉的都知道,这个玉佩,来头大得吓人。

这是苏家军的兵符。

苏氏王位传至今日,苏郁岐是第十代继承人。苏王府比其他几个王府的资历都要老好几辈。当年雨师国遇到外敌,皇帝被俘,是苏家先祖组了一支军队勤王救驾,救下了当时的皇帝,皇帝感恩,赐名这支军队为苏家军,为苏家的私人军队。墨玉珮便是御赐,被苏氏奉为兵符,世代相传,到这一代传至苏郁岐手中。

苏家也是雨师国唯一一个可以有私人军队的家族。

十万苏家军,今日的赌注。

苏郁岐朝那孙学武招招手,孙学武弯腰低头走上前来,看见那墨玉珮,噗通跪倒在地,“岐王爷,这可使不得!”

苏郁岐淡淡的:“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和云湘王之间的赌,横竖不会怪罪到你们厌武馆头上。”抬眉瞥了云湘一眼,“我押玄临赢,你呢,云湘?”

祁云湘的脸色蓦然有些冷,但还算淡然,手中的扇子“啪”地一收,看着苏郁岐:“阿岐,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那你想要我出什么赌注?”

苏郁岐眉梢冷冷一挑:“奎治的命。”

“不管玄临输赢,我都要奎治的命。”言外之意,今天是奎治的死期,来年今日是他的周年忌。

祁云湘满眸疑惑:“为什么?奎治的命不值什么钱,莫要说十万苏家军,便是一个苏家军,他也比不过。”

苏郁岐问:“云湘,你府上养了多少武斗士?”

祁云湘更疑惑了,蹙眉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那这样吧,如果你觉得两个赌注不相称,就赌你全府武斗士的命如何?”

“你究竟想干什么,阿岐?”

“反正不过是几个武斗士的命嘛,我记得你说过,每年你府上死于武斗台的武斗士有五六十人,就当这些武斗士都赶在一天死了。”

“……”

陈垓忍不住劝道:“郁岐,虽然几个武斗士的命算不了什么,但,这样做影响不太好吧?武斗士的命是死在武斗台上,可不是死在赌台上。”

“有什么区别吗?武斗台不就连着赌台呢吗?”苏郁岐指了指四周的赌台。

祁云湘实在摸不透苏郁岐想干什么,但也不想落了下风,便道:“既然你都这么爽快了,几个武斗士的命有什么不能舍的?那就押上我府上所有武斗士的命吧。”

“再加上以后永不再豢养武斗士吧。”

“依你。”

也不等苏郁岐说什么,自己便命孙学武拿纸笔来立字据。

厌武馆虽是京中最大的武斗馆,孙学武的背后势必也有一定的势力,但势力再大,能大得过当朝几位辅政王去?面对两位王的对峙,孙学武也只能硬着头皮服从命令。当下命人取了纸笔来,祁云湘刷刷点点写了字据,贴心地盖了章递给苏郁岐看,“是否可以?”

苏郁岐看也未看,却将目光移向陈垓:“陈王兄今日来得正好,少不得你给做个见证,画个押吧。”

“我招谁惹谁了?”陈垓悔之莫及,今日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也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容长倾便是一个:“算我一个吧,我也给做个见证。”

苏郁岐瞥她一眼:“你女人家家的凑什么热闹?老实看会比赛得了。”将字据推给了陈垓。

陈垓也晓得带容长倾来是他的责任,自然不能让容长倾在这上面签下自己的大名,忙将字据拿过去,右手食指在印泥了戳了一下,将自己的指印按在了字据上。

“可以了吧?”

陈垓将字据交给孙学武,好气地看着苏郁岐。

苏郁岐很满意:“陈王兄仗义。”

“和仗义扯得着吗?少虚伪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吃喝嫖赌什么不爱干?”

祁云湘拿起扇子打开,挡住了容长倾的脸,小声轻斥:“别胡说八道。”

大庭广众,总有那耳朵尖的,况还有个孙学武在这里,容长倾终究是没敢再多言。

但还是甩了祁云湘一个大白眼。

原本就已经沸腾的武馆,忽然就像沸水里倒入滚油,滋啦啦爆了起来,抬眼看时,原来是皿晔和奎治都已经站到了武斗台上,准备开打。

皿晔自然蓝衫常服,显得寻常,祁王府的奎治却是穿了亮银色的护甲,护住了五脏六腑主要部位,只将一双肌肉紧实粗壮的臂膀露了出来。

相比之下,奎治气势上更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斗士,而皿晔就像一个来打酱油的谁家公子。

第二十一章 奎治之死

但熟悉皿晔的都知道,当今排名雨师国第一的武斗士皿晔,上场从来就是这般随意。

裁判胡四一声哨响,比斗正式开始。

苏郁岐领教过皿晔的功夫,晓得他的功夫在自己之上,但他那些功夫不能用在武斗场上。武斗场有规定,只允许拳脚肉搏,其它如轻功、点穴、内力等等,皆不准使用。

换言之,武斗就是力量于速度的比拼。苏郁岐瞧着皿晔那比起奎治来可称得上秀气的身材,略有担忧。

其余几人皆被武斗台上的两人吸引。

整个场馆内忽然就一片寂静,只闻呼吸之声和台上的猎猎拳风。

武斗台上,奎治正提了醋钵般的拳头,以极快的速度朝皿晔猛攻。

皿晔起初看似一味在躲避,堪堪避过了奎治的第一轮猛烈攻击,只在奎治拳速稍稍下降的时候,奔着奎治的下颌出了一拳,奎治的注意力全在进攻之上,防守相对弱势,这一拳击中他的下巴,将他的下巴打得脱位,鲜血从口中迸流。

“老孙,买玄临赢的有多少?”苏郁岐忽然问。

孙学武正战战兢兢专心一志地看着台上,闻听此言,反应了半天,才省过来苏郁岐口中的老孙就是他老人家,忙答言:“回岐王爷的话,两人过去的比赛成绩平分秋色,所以这回下注的,各占五成。”

“那你也盈利不了多少嘛。”苏郁岐道。

未等孙学武答话,祁云湘先道:“阿岐,你来这种地方还是太少了。今天除了咱们几个人,其余人进场可都是要交进场费的。你知道孙掌柜的进场费收的是多少吗?”

“多少?”

“孙掌柜,你来告诉阿岐王。”

孙学武汗如雨下,支支吾吾:“也……也没有多少,每人五百金铢。”

“换言之,今天在场的,非富即贵呐。我雨师朝是不是满朝皆是赌棍?”

“差不多吧。来的时候你没看见,外面也设了赌台?没钱进来看的,就在外面下注。”

容长倾插言:“早说了,你们这些男人可不就是吃喝嫖赌坏事干尽?”

“咳,我可没有。”苏郁岐轻咳一声。

“你比他们还可恶,好歹他们还顾忌些男女有别,你是公然娶男人进门!莫说雨师,这笑话都传遍东洲大陆了!”

“看比赛,看比赛。”陈垓出来打围场,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没有呐。其实也不都是赌棍。”

陈垓的面子都还是卖的,三人都住了口。

须臾之间场上的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翩翩公子般的皿晔,大力的几拳,将奎治护心的铁甲直接击穿,奎治被打得倒退几丈远,口吐鲜血,几乎飞到场外去。

看台上一片惊呼。

若奎治就此认输,皿晔自然不会要他的命。但奎治此人的性格,好勇斗狠倔强不服输,当下便提着拳头反攻,带起的拳风在武斗台下都能感觉到。

然皿晔身法灵活迅疾,奎治没有一拳能够打在皿晔身上,反被皿晔又打了几拳在身上。

武斗场有规矩,若有一方不肯叫停,比赛便不能终止。这便是每年死于武斗场的人数以万计的真正原因之一。

其实胜负已经很明显,下了赌注的赌客们几家欢乐几家愁,赌奎治赢的都只能寄希望奇迹发生。

但奇迹这种东西,就像是菩萨神佛一般虚无缥缈,无论你怎样求,它总是会缺席。

祁云湘已经打算认输:“这个人的命是你的了。祁府所有的武斗士都归你了,是杀是留,悉听尊便。”

起身便要离开。苏郁岐抬眼看他:“你一点都不觉得心疼?”

“什么?”祁云湘没有听明白苏郁岐的意思,顿住脚。

“我其实听说,你对奎治很不一样,云湘,念在你我打小的情分上,如果你开口,我就放过奎治。”

“不必了。一个武斗士罢了,你可别被传言误导。”

苏郁岐还是第一次看见祁云湘的脸色这样冷,误以为他是输了赌局而不高兴,也没甚放在心上,由着他往外走,还在他身后悠悠补了一句:“云湘,明日我要上门要人啊。”

“随时。”

祁云湘还没走出两步,却只听一声惊呼从武斗台上传来,发出惊呼的却是皿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武斗台上,只见蓝衫的皿晔半蹲在台子上,面前是躺着的奎治。

奎治的身下一滩浓稠鲜血,皿晔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已经身亡。

皿晔上台,自然不知道苏郁岐与祁云湘赌的那个大手笔,他却记得义父冯十九的命令。

奎治不能死。

他下手也都把握着分寸,所有的拳脚,都没有奔奎治致命的要害。方才那一脚,也只是踢在奎治的后肩。

祁云湘见是奎治死了,未做停留,从来时的通道大步流星地走了。

苏郁岐的角度看皿晔的神情却清楚得很,方才皿晔的脸上,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这说明奎治的死,出乎皿晔的预料。

苏郁岐却稳坐椅子上没有动。

场馆里的人已经开始喧闹着或离开或议论纷纷或咒骂不止,台上的皿晔仍旧半蹲在奎治的尸体前,探手欲解奎治的护甲,台上的裁判胡四却一把拦住他,“皿公子,他已经死了,您要做什么?”

皿晔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没什么,看看还有没有救。”

“已经死透了。”胡四面色如常,亦半蹲在奎治面前。

“嗯。”

“皿公子与他签的生死约,生死由命,怪不得皿公子,皿公子可以走了。”

“嗯。”

皿晔放弃了查看,从出口处下了台,往下走时,眸光往苏郁岐这边看了看,苏郁岐也正看他,眸光隔着一段距离相遇,交换了个眼神。

“孙学武,本王赢了,去把本王的战利品拖过来吧。”苏郁岐冷声道。

“人已经死了,晦气得很,岐王爷还要一具尸体做什么?”

孙学武一脸谄媚之色,眸子里却一闪而过一抹阴森。苏郁岐故作未见,怒声道:“本王的事,何时轮到你区区一个武馆主来过问了?”

“是,是是,小人的错,小人这就命人去将尸体拖过来。”孙学武慢吞吞地往武斗台上走。

“陈王兄,带长倾走,这里不适合她一个女孩子待。”

陈垓何等精明之人,晓得是出了问题,朝苏郁岐点点头,道:“长倾公主,咱们走吧,已经结束了。”

容长倾的眸光尽在苏郁岐身上,半是幽怨半是恼怒,“我走不走与你何干?”

“我是先帝托孤的辅政之臣,你说有没有关?”苏郁岐眼看着孙学武往台上走的步子故意慢吞吞,亦有些急恼。

“你不要拿着本殿的父皇来压本殿!父皇托孤,可没让你乱用职权!”

“陈王兄,还不快带她走?”

陈垓不由分说,扯住长倾公主的衣袖便往外疾走,容长倾没料到陈垓会有这一手,一下被他拖出去好几步,待要挣扎,却丝毫挣不脱陈垓的手。

“你给本殿放手!”

无论容长倾如何怒吼挣扎,陈垓却半刻不停留,直将她拖出了场馆。

苏郁岐往台上看,却已不见了皿晔的踪影,那孙学武已经走到台上,和裁判胡四交谈了几句,招呼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上去抬尸体。

几个人抬了奎治尸身往下走,奎治的后背还在不断流血,所过之处留下一串可怖的血迹。

下台阶的时候,一个汉子脚底下一滑,忽然往地上倒去,其余几人皆被他带倒,奎治的尸体跟着一起往台阶下滚。苏郁岐离得有五六丈的距离,猛纵身掠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滚下台阶。

台阶下为防止看客往里攀爬,是一排半人高的栅栏,栅栏全是尖刺状,那尸体从高处摔落,就挂在了尖刺上。

人群已然轰动,尖叫声响声一片。苏郁岐落于尸体之前,冷眼瞥了那尸体一眼,尸体已然遍身是窟窿。

其实若要查真正的死因也不是不能,但此时人流涌动,很多人都涌到了这边。

苏郁岐脑中飞快旋转,晓得此时若要强行上去检查死尸,恐会打草惊蛇,便退后了几步,嫌恶地喊了一句:“孙学武,把你武馆的秩序给我维持好!”

孙学武连滚带爬地下台维持秩序,苏郁岐冷眼扫了一眼混乱的场馆,吩咐紧跟在身旁的苏甲:“留意着。”

一闪身,混进了人群里。

人群往外涌,苏郁岐便随着人潮挤出了武馆。找了个僻静又视线好的所在,闪身躲了过去。

人群不断涌出来,很多显得仓惶。苏郁岐不禁眉心紧蹙。

死了个武斗士而已,而且是之前签过生死约的,今日来观看的人们,除了为赌,有极大部分也是为了来瞧谁会死会怎么死的。即便今日奎治的死状惨了些,也不至于让这些人害怕到这种程度。

除了是演戏外,苏郁岐想不到别的可能。

那么,现在即便是留了苏甲在里面,恐怕也防不住尸体已经消失,或者已经毁得不像样子了吧?

幕后黑手会是谁?和祁云湘有没有关系?苏郁岐一时间想了多种可能性。

诚然,在可能性没被证实之前,只能是可能性。不晓得皿晔看见了多少事情经过,如今他人又去了哪里,苏郁岐暂时无从下手,也只能是回去等皿晔和苏甲的消息。

第二十二章 避世王爷

傍晚时分,苏甲回到王府。如苏郁岐所预料,苏甲汇报,混乱之中,奎治的尸体几乎已经被分尸,悉碎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早料到是这个结局,苏郁岐倒没有生出多少怒气来,只是冷笑了一声,算是回应。

苏甲犹豫了一瞬,开口问:“王,依您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奎治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至多不过是云湘王爷比较看重他罢了,为什么有人一定要借公子之手除掉他呢?”

自打皿晔不许他叫王妃之后,他便想出“公子”这个折中的称呼来称皿晔。

苏郁岐望着桌案上的烛火,缄默了一阵,方道:“谁知道。反正对方的目的还没达到,静候着吧。”

“您说,会不会是云湘王爷……”苏甲犹豫一瞬,还是开了这个口。

苏郁岐的脸立时变得严肃,冷斥道:“苏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甲立即噤声,躬身一礼,摆出认错之姿。

苏甲一向晓得轻重,苏郁岐便未再多言责备,命他回去休息,无须再在这里伺候。

皿晔是已经接近戌时才回到谨书楼。苏郁岐坐在饭桌前翻书,桌上的饭菜尚未凉透,一筷未动过。

皿晔眉色微动,温声问了一句:“小王爷,怎么不先吃?”

苏郁岐放下手中的书册,搭眼瞧他:“不饿。”肚子却应时应景地“咕噜”一声,将谎言拆穿。

皿晔只佯作未听见,速去洗了手,也坐到桌前来,端起碗筷,催促苏郁岐:“不饿也将就吃一些,人是铁饭是钢,哪能因为不饿就不吃?”

这台阶给的甚是舒服,苏郁岐摸起筷子来,脸上拿捏得一副冷淡态度,嘴角却是邪魅一挑:“那就陪你吃一些吧。”

苏郁岐这个笑落进皿晔眼中,皿晔不由抿嘴轻笑。阿岐小王爷再怎么看尽风云,也毕竟还是十八岁的半大小子,心性难免有些小孩子气,他一个成年人能和一个少年一般见识么?自然不能。

吃完饭招呼下人来把碗筷收拾出去,皿晔不等苏郁岐相问,便主动将白日的经过坦白:“奎治虽然被我伤得不轻,但绝不致死,最后那一脚,我甚至没有用半分力,他却倒地身亡,我所以才生出疑心。可是胡四拦着我不让我验看,我强下手怕会打草惊蛇,便没有妄动。小王爷可是有什么发现?”

苏郁岐简单利落地答他:“没有。”依旧拿起先前那本书,无聊地翻看起来。

皿晔也不管苏郁岐有没有在听,兀自道:“今日的事,是我惹下的,和苏府无关,将来就算是祁王府过来找麻烦,自然也该由我一人担当,顶多,你将我逐出府去,凭着云湘王爷和你的交情,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苏郁岐从书上抬起眸光,瞥了皿晔一眼,讥笑道:“你真以为这么简单?”

皿晔欲言又止,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可还能怎么办?他绝不愿意连累到苏府。

苏郁岐复又搁下书,悠悠道:“我今日和云湘打了个赌,赌注是祁王府所有武斗士的命。你赢了,所以,祁王府所有的武斗士,明日就没命了。”又瞥了皿晔一眼,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是你的功劳,明日和我一起去祁王府见证奇迹吧。”

皿晔愕然地说不上话来。

可他不相信苏郁岐是个视人命为玩物的人,所以,虽然心里震惊,但面上还保持着镇定,“我今日去查了奎治的底。”

“嗯,然后呢?有什么发现吗?”苏郁岐面上波澜不惊。

皿晔消失了一整天,苏郁岐晓得他是去查案了,但没想到他查的是奎治的底。

但话又说回来,奎治的底或许能扯出一些线索,很该查一查。

但也只是也许,苏郁岐并没抱多大的希望。

“我去了祁王府。”皿晔道。

“嗯,奎治是祁王府的人,去那里查是对的。”苏郁岐依旧温淡。

“我去的时候,云湘王爷也刚刚到家。奎治的死讯也前后脚报到了祁王府。小王爷,你猜,听见这个消息,云湘王爷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苏郁岐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皿晔。

“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

“是的,松了一口气。仿佛上山的人,卸掉了肩头一个其重无比的包袱一般,松了一口气。”

“这表示什么?”

“这自然是表示,云湘王爷希望奎治死。”

“他为什么希望奎治死?传言说奎治是他托手心里宠着的宝,难道是情变?”

“小王爷真是天真,传言能信么?你相信云湘王爷是那样的人么?”

苏郁岐忽然脸红,撇开了脸,自然是想到了娶皿晔回府的事。强撑着道:“不是情变,那是什么原因?奎治不过是个武斗士。”

皿晔晓得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也没有打算把话圆回来,而是聪明地为避免尴尬,继续道:“这就要说起我此去的另一个发现了。云湘王爷的反应是松了一口气,但另一个人的反应却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苏郁岐不禁侧目:“怎么回事?”

皿晔凉凉笑了一声,道:“祁王府退位已久,避居王府家庙一心向佛不理俗务的老王爷祁连庭。”

苏郁岐记得,当年就连先帝驾崩,都没有能惊动这位祁连庭祁老王爷出府门一步,奔丧守灵一应事务都是初初承袭王位的祁云湘代替。一个小小的武斗士竟然让这位老世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苏郁岐眯眼疑惑地望着皿晔:“那你可是查出了什么原因让祁王伯生气的?”

皿晔并没有正面回答苏郁岐的问题,反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道,你将我娶进门,虽然招来许多非议,但并没有引起什么激烈反对,这是为什么?”

苏郁岐想了想,才道:“第一,我并没有给那些成天将道德伦常挂在嘴边的卫道夫们反应的时间;第二,自然是因为我位高权重,他们并不敢太撸我的虎须。”

皿晔道:“诚然,这是其中的两个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京中的士大夫王孙贵族们,如今有很多都染了豢养男眷的恶习。有你给他们做开路先锋,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污浊恶习,便可以更肆无忌惮了。所以,他们不光不反对你,还在暗中支持你呢。”

苏郁岐愕然地张大了嘴巴,“那个……我先声明,我绝没有那种嗜好。”

皿晔嘴角逸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讽,看着苏郁岐:“没有?”

“咳咳。”苏郁岐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个,以后,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本王绝没有那样的恶习。不过,无意中给世人树了不好的榜样,本王惭愧,本王检讨,当然,本王也会想办法弥补造成的危害。”

苏郁岐尴尬地拿出“本王”的身份来暗示皿晔,这个话题不宜再继续了。

皿晔眸意深深地望着苏郁岐,没有说话。

“那个,慢着,你提起这件事是什么意思,难道?”苏郁岐猛然醒悟,惊愕地嘴巴张得更大。

“没错,如你所想,那个自称避世的祁连庭祁老王爷,也有这种嗜好。奎治正是他手心里的新宠。”皿晔讥诮道,“家丑不可外扬,我猜想,云湘王爷为了遮掩自家老爷子的丑陋行径,便只好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对奎治另眼相看的模样来,以迷世人之目。”

苏郁岐喃喃道:“难怪我与你大婚之后,云湘对我一直别别扭扭,原来他是误会我也有他们家老爷子那种污习了。倒可怜云湘那个正直青年了。”

“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差?”皿晔失笑地望着苏郁岐。

苏郁岐凝眉叹了一声,显得有些神思倦怠了,“我知道你说的意思,你怕是云湘借你的手弄死奎治?不会,云湘不是这种人。他即便瞧不上你,可也不会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的。”

“你挺相信云湘王爷呀?”皿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我和他是发小,我不信他信谁?”苏郁岐如是说。眸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皿晔,无焦点瞟向门外。

“好吧,就照你说的,相信云湘王爷,那这件事就是有别的黑手。会是谁呢?”

苏郁岐挑眉:“你的仇人吧?毕竟败在你手上的武斗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保没有怀恨在心的。”

“你当奎治是什么人?那也是没有败绩的人,又是祁老王爷宠着的人,谁能在他身上动手脚?”

“不是云湘,也不是你的仇人,难道是我的仇人?那可就难办了,我位高权重的,身边强敌环伺,谁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苏郁岐忽然一摊手,苦中作乐般的一笑,眸子里却闪过一抹冷意。

那一抹冷光被皿晔看在眼中,不知为何,皿晔心里升腾起一丝苦涩,面上却作寻常,温淡一笑,道:“总会查出来的。为今之计,却是不能再激怒祁老王爷,让苏祁两府因此生出嫌隙来。小王爷,你和云湘王爷的赌,还是作罢吧。”

苏郁岐睨着皿晔,嘴角带着笑,眸子里却泛着冷光,忽然起身,朝皿晔走过来。

第二十三章 黄泉开路

皿晔心里明知这些事情以苏郁岐的头脑都是明白的,根本无须他提点,但他只怕,以苏郁岐的性格,便是什么都明白,也会舍得两府的交情,为了某些他还未知的目的去要那什么赌注。

除此之外,虽然还不知道苏郁岐为什么会要那样的赌注,但以他对苏郁岐的了解,苏郁岐绝不至于无聊到玩这种血腥游戏。

苏郁岐走到皿晔面前,停住了脚步,眼眸眯起,面色沉冷:“你可曾听说过,苏郁岐说过的话不算话?”

这般强势的苏郁岐,甚至有些阴森,皿晔不由蹙起眉:“为什么?苏郁岐,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他们虽然是武斗士,可他们也是鲜活的生命。”

“鲜活的生命?我记得,你白日里刚刚用你的双手杀死一条鲜活的生命。”

苏郁岐眸色愈冷。

“那是因为……”皿晔忽然说不下去。无论奎治死于谁手,都否认不了他和他签了生死约的事实。

若今日没有局外人插手,奎治也难保不会死在他的手上。

这就是事实。

苏郁岐猛然冷笑着转身上楼,甩下一句冰凉的话给皿晔:“明日的事,还需你陪同一趟,终归你也不是局外人。”

皿晔望着苏郁岐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楼上卧房门口,良久,端起桌上一杯冷茶,戳了一口,道:“好。”

声音很轻,并未传到楼上苏郁岐的耳朵里。

他并非是说给苏郁岐听。他想,这话应该是说给自己听的。

苏郁岐,这个将他拖入了火坑的人。他其实有能力远离这个火坑,但现在他并不想。他想为这个人留在火坑里。这个充满了个人魅力的半大小伙子。

这实在是个让人无力说什么的想法。皿晔将那杯冷茶一饮而尽,起身上楼。

冷茶入腹,并未能让头脑冷静半分。

次日天未亮,苏郁岐早已起床,穿戴整齐,入宫点卯,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上的政务,赶在巳时末刻赶回了府。

皿晔已经收拾停当等候在前院书房,苏郁岐在府门外,命人进去叫他,自己则在府门外等候。

皿晔很快出来,苏甲陪了二人骑马前往。

苏郁岐今日在朝上遇到祁云湘,倒也寒暄了几句,对于奎治的死,祁云湘只字未提。下朝的时候,苏郁岐去东廷处理一些要紧军务,没有看见祁云湘的去向。但据苏甲说,祁云湘下了朝就直接走了,并未回西廷。

至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苏郁岐猜想他是回府了。

因为若是皿晔所说属实,今日的祁王府之行,必生事端。他作为祁王府的当家人,岂能不负起当家人的责任?

祁王府离苏王府不远,骑马一刻钟便到。一刻钟的路,料也不会出什么意外,但偏偏就出乎意料,就在这短短的十几里路上,出了意外。

三人的马离开苏王府才不到五里地,在一条相对比较安静的街上,忽然就被人当街拦住。

苏郁岐因未曾回府换衣裳,因此身上还是朝服,那身枣红色绣着金丝龙纹贵气无匹的朝服,当今昙城便是三岁孩子,也无有不识的。谁见了不是赶紧退避三舍?来人偏就敢拦。

“咄,前面什么人,竟敢拦当朝岐王爷的马!”苏甲沉声猛喝。

苏郁岐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冷俯视拦马的人。拦马的是个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朴素整洁,模样也还算生得齐整。

“奴拦的就是当朝岐王爷的马!”那女子高声喊道。

“大胆!知道是岐王爷的马你还敢拦?还不快快躲开,否则,一会儿这马从你身上踏过,会把你的身体踏成肉泥!”

苏甲并非只是恐吓。当街阻拦朝廷重臣的车马,图谋不轨,那可是重罪,的确是可以当场处死的。

那女子却丝毫怯意没有,反倒更提高了声音:“那就让岐王爷的马从奴的身上踏过去!让奴先去黄泉路上替今日即将赴死的亡魂开路!”

苏郁岐其实早猜到这女子是为今日之事而来,但没想到为了那些身份卑微的武斗士竟能牺牲至此。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到的。既然敢拦王驾,必是抱了赴死之心。

“为那些武斗士?生为武斗士,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生死的权利。在选择当武斗士那一天,就是将生死交付予主人的时候,即便今日不死在我是手上,有一天也会死在武斗场上。”

苏郁岐说话不紧不慢,并没有生怒,偏生就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力量。这样的苏郁岐,让暴怒的苏甲也立即沉静下来,不敢言语。

那女子也被苏郁岐的气势镇住,眼睛里含着泪珠,却还是极力撑着,咬着嘴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理了一刻思绪,才道:“死在武斗场上是他们的命,可他们不该死在一场无聊的游戏里!”

气势比方才降了不少。

苏郁岐语气寒凉,道:“武斗本就是一种供有钱人玩乐的游戏,是游戏又哪有什么无聊不无聊之分呢?”

“这……”那女子被苏郁岐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绯红,眼睛里的泪珠终于止不住,啪嗒啪嗒掉下来。

苏郁岐状若无奈地摆摆手,“罢,我这人眼窝子浅,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你把泪擦干了,说说今日是为的谁拦我的驾,说不定,我可以放过那人一马。”

“真的吗?”女子立时喜出望外,抹了一把眼泪。

“何时听说过本王说话不算话?”

一旁的皿晔不禁偏头看着苏郁岐,嘴角不自觉浮出点笑意来。苏郁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痞帅的姿态,可能苏郁岐自己都没有发觉。

苏郁岐却偏头对皿晔一挑眉,小声道:“看吧,我猜对了,她其实是为一人而来,而不是为大家而来。”

“那又如何?她很勇敢。”皿晔温声道。

那女子低着头,并未听见两人交头接耳说什么,开口道:“是奴的弟弟,他才十五岁,因家里穷,吃不上饭,才自愿为奴到祁王府签了卖身契。他还小,求岐王爷放过他,如果岐王爷非要他死,就让奴替他死吧。”

苏郁岐道:“听上去很感人。你真的愿意替他去死?”

“是,奴愿意。”

“那好,你现在开始往祁王府跑,若你能在我之前跑到祁王府,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那女子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谢岐王爷成全。”片刻不敢耽误,爬起来就撒丫子往祁王府方向跑去。求生的速度,堪比一阵疾风。

皿晔无奈地瞥着苏郁岐:“你戏弄她做什么?她瞧着也怪可怜的。”

“你可怜她呀?那你也下来跟她一起跑呀。”苏郁岐拍马径走。

“你这算什么酸腔调?”

皿晔失笑看着远去的身影,回味方才的话,问正欲催马的苏甲:“你有没有觉得,你们王方才说话怪里怪气酸不拉唧的?”

苏甲瞥他一眼,催马追了上去。

“没有。”声音从远处飘来。

皿晔原本想要拖慢一慢速度,却发现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而且苏郁岐似乎也没有要放慢速度给那姑娘一个机会的打算,心里不由有些疑惑苏郁岐到底怎么想的。

几里路,顷刻便至。但在临近祁王府一里远的地方,道路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

这些人多半是来看热闹的。

但苏郁岐事先并没有言明什么时间来,看到这么多人等在这里时,心里不由暗自惊讶。

前面无法骑马通过,苏郁岐只好翻身下马。甫一下马,就感觉身边一阵疾风掠过,看时,原来是那姑娘从身边跑了过去。

苏郁岐不禁好笑。

苏甲和皿晔先后赶到。苏甲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岐王爷驾到,让路!”

人群受惊,一阵慌乱,慌乱中却也挤出一条人宽的小路来。

皿晔道:“前面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聚集这么多人的。”

“也未必,可能是云湘为了救他那些武斗士故意找来的人也说不定啊。”

“你要杀人,就算满城的人都来,又能拦得住你吗?云湘王爷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脾气。”

“也是。那能发生什么事呢?”苏郁岐蹙着眉,回看了一眼皿晔。

皿晔忽然一笑:“那姑娘跑到你前面了。倒也说不定是那姑娘想出来的办法。倒是个聪明姑娘。”

苏郁岐忽然就黑脸:“你很激赏那姑娘?”

“唔,那倒也没有。”皿晔瞧着苏郁岐的黑脸,忽有种不祥预感,立马谨慎言语。

苏郁岐冷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走过人群分出来的小夹道,到祁王府门前,围观的群众齐齐闪出来一大片空地。

空地之上,堆了一个硕大的干柴堆,而柴堆之上,竖了一根粗壮树干,树干之上,五花大绑了一个精瘦的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面色则呈一种不健康的青白,嘴唇是干裂的,皴开好几道血口子,似乎已经好久没有喝水。干柴堆下,跪了一列的人。正中一个,便是祁云湘。

而在柴堆的四周,乌压压站了上千的武斗士,武斗士双脚皆被锁了镣铐。

“逆子,你去把苏郁岐给我找来!不是要杀尽我祁家所有武斗士吗?就让苏郁岐把老夫我先烧死在这里!”

树干上的老者声嘶力竭地喊着,几乎要将喉咙喊破。

在柴堆的下面,还有一个穿着护甲的武斗士,手中擎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那火把只要一歪,便会触碰到干柴,一场烈火便在所难免。

树干上绑着的人,便是祁王府早已经称老避世的老王爷,祁连庭。

苏郁岐看见眼前场景,不禁深蹙眉头,紧走两步,到柴堆前站住,问祁云湘:“祁王伯这是做什么?”

“阿岐,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没办到过?你怎么非得这个时候来?”祁云湘站起来,又急又恼。

“我……我怎么会料到祁王伯这样胡闹?”

“他如今早已经走火入魔十分糊涂……我,你让我怎么说?”

“你们就这么看着他在上面呀?快赶紧把他给弄下来是正经。”

“他不让,说是谁动他就咬舌自尽呀。”

“他要去死你还得听他的推一把不成?”

树干上的祁连庭也发现了苏郁岐,冷冷笑起来,“苏郁岐,你来的正好,省得老夫让人去找你了!你不是要老夫府上所有武斗士的命吗?老夫成全你。阿黑,点火!”

祁连庭竟是立时就下了点火的命令。那名唤作阿黑的武斗士,似提线木偶似的,将手中的火把伸向柴堆。

所有人始料未及,那火沾了干柴,立刻成势,熊熊燃烧起来,眼看火舌就要舔上祁连庭的身。苏郁岐一急,飞身就往火堆扑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离奇命案

几乎是在火起的同时,皿晔祁云湘也齐齐扑向柴堆上方的干瘦老头儿祁连庭。

苏郁岐藏在靴子里的一只匕首同时握在了手上,人到的同时,手起刀落,将缚在祁连庭身上的麻绳削断,皿晔祁云湘双双架住祁连庭,纵下柴堆。

那柴上是泼了油的,瞬间的工夫,已经燃成了巨大火球。

靠近柴堆的几个武斗士已经遭了殃,余者皆纷纷躲避。

人群纷纷后退,但今日的人实在太多,退也无处可退,一时间混乱起来。

苏郁岐毕竟是军人出身,当下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厉声喝道:“武斗士回府,胆敢趁乱逃走者杀无赦!其余人等皆有序后退!围观者斩!”

压低了声音:“苏甲,回去调兵维持秩序!”

苏甲领了命令,纵身提气抄祁府院墙走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火势和祁连庭身上,倒是皿晔,眼角余光瞥见苏甲走时的背影。

那样的轻功,着实是举世难见。

祁连庭还要闹,祁云湘一把扛起他干瘦的身体,强行带了他回府,祁府的府兵一涌而上,将纷纷逃窜的武斗士团团围了起来,有几个试图趁此机会逃窜的,和府兵打了起来,终因双脚被缚,死于府兵枪矛之下。

苏郁岐见此情景,厉声:“所有人听令,只许活捉,不许伤命!这些武斗士的命,都是本王的!”

纵然是祁府的府兵,亦被镇住,不得不听命行事。

烈火、逃窜的武斗士、举着枪矛的府兵、混乱的人群,苏郁岐紧咬着嘴唇,双眼迸射出冷厉的光。

很快,苏家军从四个方位赶过来,一部分留在外围疏散混乱的人群,另有一部分随苏甲走的祁府高墙,从院墙内走正门而出,接替祁府府兵,驱武斗士入府。

苏郁岐看局势已然被控制,抬步欲往府中走,胳膊却猛然被拽住,看时却是那先前拦马的女子。

“岐王爷,您说过只要奴先一步到,您就放过奴的弟弟!”

“先随本王进去吧。”苏郁岐神色冷肃,但未拒绝。

女子战战兢兢地随在后面,紧紧跟住苏郁岐的步伐。

祁府是常来之地,苏郁岐轻车熟路直奔正堂,脚步极快,那女子小跑着才没有落下。

祁家人都聚集在了正堂,祁连庭大闹起来,口中污言不止,跳脚呼喊要找苏郁岐算账,被祁云湘命人死死按在太师椅上。

苏郁岐进门,祁连庭又要跳起来,口中大骂不止,祁门一个旁支的孔武有力的青年扑上来就抓住了苏郁岐的领口,怒吼:“苏郁岐,你不要欺人太甚!以为祁家没人了吗?”

苏郁岐眸光森厉地一瞟,高出大半个头的青年竟是吓得一颤。皿晔握住了那青年的手腕,不过是轻轻一用力,青年便疼得吱哇喊叫。

皿晔轻轻一扔,那青年便被扔在地上。

“不就是个下贱的武斗士,一朝麻雀变凤凰么?你狐假虎威算什么本事?”

仗着人多势众,又是主场之利,有人喊。

祁云湘走到苏皿二人面前,神色极沉,“是我治家不严,让你们见笑了。”转回头,命令道:“来人,将祁云林和祁直押入家牢,等候处置。”

他说的二人便是方才说话和动手的二人。立时有府兵将那挣扎申辩的二人押了下去。

祁连庭怒声:“逆子!苏小贼子都已经欺到你头上了,你还要胳膊肘往外拐吗?”

苏郁岐冷声道:“祁王伯稍安勿躁,凡事有果必有因,祁王伯难道只管果不问因吗?”

祁云湘小声耳语:“阿岐,他如今已然昏聩,你同他讲道理根本没用。不如你和皿晔兄先回去,等我安抚了他老人家,亲自将那干人送到你府上去。”

作揖抱拳:“今日实在对不住。”

苏郁岐自然晓得,此时若是为这个发小考虑,正该退出此间厅堂,离开祁王府,给祁云湘留些脸面,也留些时间处理家事。

但在苏郁岐眼里,有些事,在此时间,比发小情谊更重要。而且,倘祁云湘若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疏远了一起长大的伙伴,也当不得发小二字了。

“祁王伯如此误会小侄,小侄还是和祁王伯解释清楚的好,免得日后祁王伯会因今日之事怨恨我。”

“阿岐,你……”

“云湘,难道你想我被祁王伯一直怨恨着吗?”

“也不是……”

“那就好。”苏郁岐瞟了一眼房中满满当当的祁家子孙,“云湘,现下已没有什么危险,还不让大家回去压压惊?”

祁云湘狐疑地凝了苏郁岐一眼,虽心生疑窦,却还是道:“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大家都回去吧。”

那么大的家族,那样多的人口,自然有人会有微词,但祁云湘今日脸色不甚好看,有微词的,也只敢在背地里小声说。一屋子的人慢吞吞退出去散了。

闲杂人等皆散了出去,祁连庭依旧被按在太师椅中。

祁云湘对视苏郁岐片刻,深呼吸一口气,道:“阿岐,你想做什么?”口气半是无奈半是疑惑。

苏郁岐稍稍避开祁云湘凌厉的目光,抿着唇角,并没有答话,片刻,走到祁连庭面前,深深一揖,诚挚地道:“祁王伯,咱们雨师人,最讲的就是诚信二字。祁王府的武斗士,是云湘输给我的赌注,我来收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顿了一瞬,话音一转:“不过,祁王伯若是不想把那些武斗士交予小侄,大可遣人去和我说一声,小侄岂有不遵祁王伯之言的道理?王伯要以性命要挟,着实不必。”

苏郁岐这番话虽然是软着口气,然话中机锋着实不大善。祁连庭虽然外表一副疯癫状,一直也没断过辱骂,然眼睛里隐藏的锋利却是瞒不过苏郁岐的眼睛。

那并不是一个走火入魔糊涂之人该有的眼神。

“你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你跟老夫这里装什么大头蒜?想要祁王府千余武斗士的命?别以为老夫老了,就瞧不出你打的什么算盘了!”

“祁王伯既然如此说,那就请王伯说说,小侄打的是什么算盘吧。”

苏郁岐不卑不亢,傲然挺立。

“哼,我祁王府的武斗士,个个都是英勇无匹的,这些年,他们确是为王府赢下不少的财富,小子,你是不是看着眼红了?”

祁连庭阴鸷的目光忽然落在皿晔身上,“你身边那个人,就是打死奎治的皿晔吧?好!很好!他一个人,就赢了我祁王府所有武斗士的命!这场买卖你做的倒是真划算!”

终于把话题引到奎治身上来了。

皿晔面无表情,声音温淡:“技不如人,愿赌服输,祁老王爷怕是老而昏聩,把武斗场的规矩都忘了吧?”

皿晔话不留情,祁云湘唯恐祁连庭被激得更怒,忙道:“父亲,武斗场上生死由命成败靠实力,赌台之上愿赌服输,这就是规则。规则不容破坏,您老人家应该很清楚。”

“错都在儿子,是儿子想要赢阿岐手上的十万苏家军,所以才赌上了咱们府上所有武斗士的命。不关阿岐的事,您不该怪阿岐。”

祁连庭恨铁不成钢地怒道:“苏郁岐就是想用苏家军诱你入彀!你也为官有几年了,怎么就识不穿这是诡计呢!”

苏郁岐道:“祁王伯这话,恕小侄不懂。我诱云湘入的什么彀?又设的什么计?您可不能将莫须有的罪名往小侄头上栽。”

祁连庭忽然道:“云湘,你对奎治的死,真的没有什么怀疑吗?”

不但祁云湘一怔,苏郁岐和皿晔也是相视一怔。

祁连庭继续道:“奎治在比赛前一日遭人暗算,射穿了肩胛,难道他没有去跟你禀报吗?”

“没有。”祁云湘蹙眉,“若是早知道,儿子自然会去商议比赛延期,但奎治并没有来告诉我。”

“苏郁岐,难道你也不知吗?老夫已经派人去你的府上通知你,你休想否认!”

“小侄并未得到通知,祁王伯派了谁去,可找那人出来对峙。”

“我身前伺候的小厮候二,云湘,你把他叫来。”

祁云湘派人去后院佛堂找候二,去的人半天放回,却是慌慌张张回来的,进门便跪倒:“不好了,不好了,候二,候二被……”

“被怎么样了?”祁连庭瞪大眼睛。

祁云湘于苏郁岐也都蹙起了眉,预感到不好。

“方……方才苏家军打从后院过,候二去质问阻拦,被,被苏家军的人给杀了!”

祁云湘立即道:“这绝不可能!”

苏家军以铁纪闻名,没有命令绝不会滥杀,祁云湘自然深知。

“孽子!你到现在还在替这个狼子野心的苏郁岐说话!你难道不想想,这分明是苏郁岐在杀人灭口!”

祁云湘瞧了苏郁岐一眼,立即反驳:“这绝不可能。阿岐的人品我了解。”

“知人知面难知心,你好好想想,一个从来不去武斗场从来不赌博的人,为什么忽然对武斗产生了兴趣?又为什么第一次赌博就下那样的豪注?不过是因为,这个人已经设计好了一套缜密计划,目的,就是我祁府!”

第二十五章 错综复杂

皿晔神情是淡淡的,瞧不出他有没有对苏郁岐生出疑心。一旁那姑娘早已经吓蒙了,只呆呆傻傻地望着苏郁岐,不知如何是好。

祁云湘却是斩钉截铁:“祁王府千八百的武斗士,阿岐还不至于放在眼里,父亲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若这件事真的是有人在操作,那也不可能是阿岐。定是有人想要陷害阿岐,或者,挑拨苏祁两府的关系。”

苏郁岐走到那传口讯的人面前,声沉似水:“是谁告诉你,苏家军杀了候二?”

“这……是,是太王爷的贴身侍卫。”

祁云湘立即命令:“把他找来!”

不多时,便有一个执剑的侍卫被带进来,跪地行礼,苏郁岐瞥了他一眼,道:“你亲眼所见,是苏家军的人杀了候二?”

那侍卫低下头去,道:“是小的亲眼所见。”

苏郁岐的声音猛然沉厉:“死了有多久了?”

“这……有……有半个时辰了。”

苏家军翻后院的墙,到前面大门,也就半个时辰的事。苏郁岐睨着侍卫,语气更沉厉了:“既是死了人,缘何不早些来报?”

“方才局势太乱,小的一时没能找到太王爷和王爷,这才晚了禀报的。”

那侍卫毕竟是祁连庭跟前的,见过些世面,虽然在苏郁岐的强势威压下,却依旧能有条不紊,说的话里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云湘,你可听见了?苏郁岐已经骑到我祁家的脖子上拉屎,在祁家的院子里杀人越货!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不作为吗?”

“父亲大可不必这样着急置苏郁岐于死地。如果这件事是苏郁岐的错,我作为一国宰辅,自然会按照国家法度斟酌办案。办案的依据是证据,我却不能仅凭这个护院侍卫的一面之词就定了苏郁岐的罪。”

祁云湘说话并没有避讳苏郁岐。

若是在以前,即便没有这样一番话,苏郁岐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祁云湘是维护自己的。但现在,不晓得为什么,苏郁岐总觉得,祁云湘做什么事都更像是一个政客,一国的宰辅了,而不再仅仅是自己两小无猜的发小玩伴。

苏郁岐转头看着皿晔,微微吸气,“玄临,你去帮我把苏甲找来吧。”

皿晔点点头,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祁连庭道:“找人的活计有奴才们去干就可以了,何须劳动苏王妃?”

苏郁岐笑笑:“也好。云湘,让你的人去找一找苏甲吧。”这一笑却是暗隐嘲讽。

自然是讥讽祁连庭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让皿晔去找苏甲,绝没有要串口供的意思,只是因为苏甲此时去向不明,皿晔的腿脚利索些。祁连庭看来绝壁是以为皿晔是被派去串口供的。

祁云湘虽然也瞧不上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但为免父亲纠缠不清,还是照他的话做了,吩咐人去找苏甲。

等苏甲的时间里,苏郁岐道:“祁王伯现在怀疑是我一手策划了这一系列的事件,从奎治的死,到祁王府一干武斗士的命为赌注,再到现在苏家军入府行凶,可是,祁王伯,有所谋,必是有所图,您能告诉我,我做这些图的是什么吗?”

“图什么?苏郁岐,连贩夫走卒都明白,你们四个辅政王手上的权利,就如同天上日月,此消而彼长。压制了我祁王府,自然就是你苏府坐大。”

祁云湘打断他的话,怒斥:“父亲可是老糊涂了!日月只可比拟圣上,您这样忤逆犯上的话便是想都不能想,更遑论说出口!”

苏郁岐淡声道:“祁王伯,寻常尚需担忧隔墙有耳,更何况是今时今日这种复杂的境地。祁王伯的话若是传出了这间屋子,今日在场的每一位,怕是都要担上全家人的脑袋。”

此时的屋子里,除了那位拦路的姑娘,并没有什么外人。但难保祁王府的这几位护院小厮里没有不干净的。

那位姑娘早已经连惊带吓,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更莫说还要提一提她胞弟的事。

苏郁岐压根就没瞧过她一眼,祁云湘等人自然更不会瞧她一眼,只以为她是苏郁岐的丫鬟女仆。

太师椅上被反剪着双臂的祁连庭桀桀笑了一声,“苏郁岐,你拿一句隔墙有耳就想吓住老夫吗?老夫当年叱咤朝堂的时候,你还不过是根豆芽子!”

“别以为老夫这几年足不出户,就不知道你们在外面干了什么勾当!结党的结党,营私的营私,若论罪状,哪一个不是当诛九族的罪?老夫的一句话,怎么就比你们还该死了?”

苏郁岐听他说的实在不像话,扯了祁云湘的手脖子,将他拉出门外。

皿晔瞥了他二人一眼,并没有跟出去。

两人站到一处廊檐下,苏郁岐问:“祁王伯什么时候成这个样子了?他以前也是朝中肱骨,何曾这样出言无状过?”

祁云湘叹了一声,面上虽还平静,眸子里却是隐着有苦难言的凄凉之色,“自打从王位上退下来,他老人家将自己关在佛堂里,极少出佛堂的门,连家事都不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脾气变得这样暴躁不可理喻。阿岐,我问你,你到底是为什么非要下那样的赌注?”

祁云湘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自然是想问苏郁岐到底有没有在他面前摆下一个龙门大阵,要压制祁王府的势力。

苏郁岐心里明镜似的,却没有揭穿他的想法,只是温声道:“云湘,你是不是很想奎治死?”

“是,我的确很想他死。不但是他,这府里的武斗士,我一个也不想留。但我没有背后动手脚。”

“我相信你。”

苏郁岐忽然心头一阵酸楚。云湘说这府里的武斗士他一个也不想留,这应该就意味着,他府里这些武斗士们,都是祁连庭的玩物。

作为云湘的竹马,苏郁岐自然是心疼云湘的。

祁云湘道:“谢谢你相信我。”

苏郁岐道:“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想要破坏咱们两府的关系,这个时候,若是我们先自乱阵脚,岂不遂了别人的意了?”

“可……到底是什么人呢?”

苏郁岐凉声一哼:“正如祁王伯所说,有人想要一家独大,压制异己。”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

祁云湘把这个问题避开了。“可是,阿岐,你又是为什么,非要置我府上那些武斗士于死地呢?”

“就当是我送你的回礼吧。感谢你送我的那一大笔份子钱。”

祁云湘明知苏郁岐这是托辞,却无法再追问。苏甲已经被人找了来,苏郁岐往正堂走去。

在门口和苏甲走了个并肩,苏郁岐没说话,直到祁云湘也进了屋,苏郁岐才打断祁连庭的咒骂声,道:“祁王伯,苏甲已经来了,他是苏家军的监军,到底是不是苏家军杀了人,也该听听他的说辞。”

“苏郁岐,你以为老夫是三岁稚子吗?让他说,他说自然会撇得干干净净。”

“最后的定论,也非以他的话为准,现场总还有别的人证物证。但总该给他的辩解的机会,您说是不是,祁王伯?”

“老夫倒要看看你们能捏造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苏甲抱拳一一行礼,礼毕之后才道:“祁王府的家丁的确是死在苏家军剑下,这点苏家军无可推卸,我本来是要等局面稳定了就来请罪的,没想到却是晚了一步。”

“连你的监军管家都说是苏家军的人杀的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苏郁岐?”

“祁老王爷错了,您那家丁虽是死于苏家军之手,却并非是苏家军所杀,实在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若论责任,苏家军也只担一半罢了。”

苏郁岐瞥了祁云湘一眼,两人的目光隔空交错,交换了彼此意见。看来,候二之死也是大有问题。

怕是有人威逼利诱让他不惜赴死。或者,他是被人控制了心智,而这世上确有一种迷幻术,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令他听命于施术之人。

但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祁老王爷祁连庭?还是另有他人?还真不好说。

祁连庭却是抓住苏甲的漏洞,大做文章:“自己撞上去的?他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去找死?你当他是傻子吗?当我们大家都是傻子吗?”

苏甲不卑不亢:“杀了便是杀了,没杀便是没杀,苏家军何曾敢做不敢当过?祁老王爷久居佛堂,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已久,但云湘王爷与我家王相交甚深,应该很清楚苏家军的军规如铁。”

祁云湘趁机道:“的确,父亲,我不相信是苏家军故意杀人。”

祁连庭怒道:“你怕是早已被这个长得不男不女的小子给迷惑了心智,分不清东南西北孰轻孰重了!照你所说,人不是苏家军杀的,是他故意找死,奎治也不是被苏郁岐下的黑手,是他自己倒霉遇上了仇家,我祁王府一干武斗士的命也不过是苏郁岐这小子一时兴起邀的赌,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哼,你倒是会为这小子开脱!”

“父亲明鉴,儿子绝不是为谁开脱。这件事恐是有人在背后作梗,请父亲容儿子些时间,儿子定然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楚,给父亲一个交代。”

第二十六章 生死游戏

祁连庭冷哼一声:“哼,你也不必在我这里假惺惺。如今你是祁府当家人,大权在握,你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几句凉寒的话,自然不会对祁云湘造成什么动摇。偏头瞧向苏郁岐,道:“阿岐,今天的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十分抱歉。本来是我的家事,却让你跟着受累了。”

苏郁岐容色极淡,“你我之间,就不要说这般客套的话了。祁王伯看样子也累了,你还是让他老人家好好休息一下吧。那些武斗士,我就先带走了。选个时间,咱们看出好戏。”

祁云湘面露疑惑,却只是点点头:“那我不送你了。你要如何处置这些武斗士,我也不想看,人是你的了,你自己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那些未解开的疑团,等有了线索再说吧。”

祁云湘宛转地拒绝了苏郁岐的好戏,苏郁岐笑笑,没说什么,抬头对上皿晔的面容,道:“咱们走吧。”

祁云湘看着两人并肩离开,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祁连庭仍在破口大骂:“孽子!你干脆就将祁王府送与这小子罢了!我真是后悔将王爵传到你的手上!早知你是如此吃里扒外,当初老子就该逐你出家门!”

苏皿二人已经走出去很远,祁云湘缓缓回过头来,淡声道:“父亲若是闹够了,还回佛堂念经去吧。至于祁王府,有儿子在,谁都休想动摇它分毫。”

那位姑娘还立在堂下发呆,祁云湘看了她一眼,道:“你主子已经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

“主子?”那姑娘醒过神来,才发现苏郁岐已经走了,慌忙追了出去,全没在意祁云湘误会了她的身份。

她在祁王府的大门口追上了苏郁岐。此时大门口已经肃清了闲杂人等,百余苏家军正押解了祁王府上千的武斗士,等候苏郁岐的命令。远远的有些闲人在朝这边观望,但都不敢靠近,先前热闹的状况不复。

那姑娘追上苏郁岐噗通跪地,乞求道:“岐王爷,您说过,要放过奴的弟弟的。”

苏郁岐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武斗士,冷声问:“你弟弟是哪个?”

那位姑娘指了指人群中的一个瘦弱少年,“他叫狗蛋。”

苏郁岐忽然大喊了一声:“狗蛋,出来!”

即便是武斗士,这样的名字也引得一阵哄笑。原本阴沉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

叫狗蛋的瘦弱少年瑟瑟缩缩走出人群,走到苏郁岐面前,跪地拜倒:“奴,奴的名字叫长生。”

少年长得瘦弱清秀,全没有一副武斗士该有的强壮样子,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

他的姐姐道:“狗蛋虽然不好听,可也是爹娘给你起的名字,你叫什么长生!”

苏郁岐莫名笑了一声:“生死关头,你们姐弟倒还有闲心争论名字。那……小姑娘,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叫清荷。”

“你爹娘倒是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奴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是被爹娘卖到城东张大官人家做丫鬟后,张夫人给起的名字。”

“她原本的名字叫花妮儿,谁说没名字的?”

“噗……你们还真是姐弟。”

不但苏郁岐乐了,皿晔也是绷不住笑。

“嘲笑人是不对的。”皿晔绷住笑,一本正经。

“嗯,你说的对。现在是干正经事的时候。比赛是你赢的,今天所有的武斗士都是你的战利品,他们的生死,你来决定吧。”苏郁岐随手比划了一下武斗士们。

皿晔瞥了一眼苏郁岐,“若是我来决定,你的计划可能就会泡汤了。”

“计划什么的,都是小事。能博你一笑,倒是我现在最想做的。”苏郁岐忽而像一个不正经的浪荡子,在想尽办法讨好瞧上的姑娘,为此甚而做事都不分轻重了。

皿晔凝眉打量了一圈武斗士们,这些武斗士中也有身形魁梧的,也有似长生那般孱弱的,但身形相貌都算得上中上之姿。可见这里面真正的武斗士并没有多少。

不晓得别的王孙贵族家里养的武斗士又是什么样的光景。他虽身为武斗士,从前却也只是关注赛场上的武斗士们,并未去关注赛场之下,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皿晔将目光收回到苏郁岐的身上。这个外表瞧上去冷酷无比的人,内心却比他想象中细腻温和得多。

也远比他想象中心思缜密机敏得多。

“交给我么……那就来一场比武好了。像我和奎治一样,生死场,赢者即生者,败即是亡。”

“那就选一个好日子吧。”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找个什么场地合适呢?”

皿晔朝四周打量一圈,“我看,祁王府门前甚是宽敞,就这里吧。”

“倒是个好地方。苏甲,你进去和云湘说一声,顺便借几把椅子出来。”

苏甲对这看似心血来潮的两人未表示任何意见,顺从地回祁府替他们办事去了。

皿晔低头瞧了一眼仍在跪着的小姑娘,“清荷是吧?你弟弟长生现在自由了,你带他走吧。”

苏郁岐看也未看,一副任君折腾去的悠闲态度。

清荷犹豫了一瞬,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武斗士们,“他……他们都要死吗?”

苏郁岐瞥她一眼,“玄临的意思,倒是不用都死。至少会死一半吧。看玄临高兴。”又瞧她一眼,“一会儿的场面不适合你这种小姑娘看,劝你还是赶紧带你的弟弟离开吧。”

清荷乌溜溜的黑眼睛里涌出愤怒,看得出来在极力克制,但终是没有克制得住,半怒半怨、小声发泄:“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全不拿人命当回事!我们这些地位低贱的人,就活该被当成猪狗,当成玩物吗?”

“那不然呢?”

清荷一时呆住。武斗士的命运就是供人玩乐,武斗士的命本来就不值分文,不但苏郁岐这么认为,雨师国又有哪个人不是这样想的?

不大会儿,苏甲从祁王府出来,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祁云湘。

苏郁岐早料到祁云湘会出来,笑望着他,“云湘,我说让你选个时间看戏,你还不想看。这不还是出来了么?”

“苏郁岐,你搞什么鬼?”

云湘看上去有些怒气,还有些迷惑不解,走近几步质问苏郁岐。

苏郁岐摊摊双手:“我做错什么了吗?”

祁云湘气得语塞,半晌才道:“就算这些人是我输给你的,这些人的生死都由你决定,可你能不能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干嘛非要在我府门前?我父亲刚才搞的那一出,你都忘了吗?”

“他老人家现在不是被你送佛堂去了吗?”

“……”祁云湘气得牙根痒,咬牙切齿道:“苏郁岐!你到底想玩儿什么鬼花样?”

“我能玩什么花样?不过是心血来潮,想体验一下你们素日玩的这种游戏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竟让雨师上下无不喜欢之至。”

“这有什么好体验的?阿岐,你自打娶亲之后,是不是脑子被狗吃了?”

苏郁岐睨着武斗士队伍,“云湘,你以前参与过多少次这种游戏?”

祁云湘撇开脸,“我向来厌恶血腥,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你的府上,养的武斗士是全雨师国最多的。”

“是何原因,你不是知道了么?”祁云湘的脸色愈发难看。

“云湘。”苏郁岐望着他,“天色不早了。”言外之意,早些开始吧。

“你今日决意要血溅我祁王府门前?”云湘的语气并非是质问,反倒更像是已知道结局,不过无奈一叹罢了。

云湘并非是阻拦不了。即便是苏郁岐有兵权在手,他若要强行拦一拦,苏郁岐也势必不敢在他的门前造次。

他只是不想拦。

他想看看苏郁岐要干什么。也想借苏郁岐的手将这一干武斗士处理掉,免得搞得府里乌烟瘴气。

祁云湘吩咐了贴身的跟班阿顿一声,阿顿很快让人搬了椅子来,就在门前一字摆开,云湘比了个手势,请苏郁岐和皿晔过去坐。

三个人并排坐了,苏郁岐命令道:“分作两组,开打吧。天快黑了。”转头又看了看皿晔,问了一句:“玄临,你看可以吗?”

皿晔偏头看苏郁岐,眼角余光正瞧见祁云湘脸色铁青,眸光甚而有些发滞,皿晔眸子里微见深意,状若不经意地又把脸转了回去,看着武斗士们,淡声道:“开始吧。”

“等等!”

清荷忽然膝行至三人面前,大声喊道。

苏郁岐蹙眉睨了她一眼,话音里有些不悦:“你再不走,一会儿怕是想走也走不动了。”

清荷一个头叩在地上,言辞恳切:“王爷您就不能发发善心,放过这些可怜的武斗士吗?”

苏郁岐悠悠道:“本王长这么大,倒还是第一次听见人说这样的话。求本王发善心?清荷姑娘,方才你是如何救下你弟弟的?”

“方……方才,是奴胆大包天,拦了王爷您的驾,王爷您大人大量,非但没有计较奴鲁莽,还许了奴,如果奴能跑在您马前到祁王府,就放了奴的弟弟。奴跑赢了,您也依约放了奴的弟弟。”

第二十七章 血染祁门

那个瘦弱少年长生依旧还跪在地上,没有人让他起来,他一直没敢起来。听他姐姐这般诉说,少年一时懵住。

“这里有千余武斗士,你打算拿什么换取他们的性命?”苏郁岐悠悠一笑,眼神里却是一片冷寒之色。

清荷姑娘此时心里方明白过来,若非这位年轻的小王爷有意放水,她想跑赢,绝无可能。

苏小王爷为什么会给她一个从不相识的丫头放水?清荷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

苏小王爷方才又问她拿什么换取千余武斗士的命,她更是没听明白。她除了一条命,哪里还有什么?

难道,苏小王爷的意思是,这些人死定了?

“那个……奴只有一条命了。”清荷犹犹豫豫开口。

“你的命于我什么也不值。”苏郁岐顿了一顿,强调:“连个武斗士的命都不如。”

祁云湘忽然扭头看着苏郁岐:“这小丫头不是你的人呀?”

“我什么时候说她是我的人了?你见我出门带过女婢吗?”

“我以为你找了皿晔,或者爱好改了也说不定。不过也是,你连娶亲都娶的男子,爱好又怎么会改?那你娶凌子七做什么?”

“传宗接代啊。以后还会有凌子五凌子六凌子八也说不定。作为我老子的独苗,我绝不想像他一样不负责任。生个五七六个的,好撑起苏家的天嘛。云湘啊,你是不是跑题了?再磨蹭下去,天就要黑了。”

“无妨,天黑就掌灯。夜战。”

皿晔好心提醒道:“二位王爷,清荷姑娘还在地上跪着呢。你们好歹给人家个说法。”

“跟本王要说法,她倒是头一个。不过,既然玄临你开口了,本王就为你破一次例。小丫头,要不,咱们赌上一局吧。你赢了,本王就饶了这一干人的性命。若是你输了,你和他们一起去死。”

清荷脱口而出:“好!”

长生阻拦道:“姐姐!你不能答应!会没命的!”

清荷喝斥:“你住口!”

苏郁岐睨着她:“本王都没说怎么个赌法,你就这么快就应承,就不怕输了?”

“若是赢了,能换得千余条性命。若是输了,也不过是多添奴一具尸首。无论怎么算,这场赌都是合算的。”

“你倒是个豪爽痛快人儿。也好。本王不为难你。咱们就猜单双数如何?”

清荷迷惑:“单双数?怎么个猜法?”

“就猜这些武斗士是单数还是双数。你先猜。”

苏郁岐的手比划过一众武斗士。

已经是暮色沉沉,千余的武斗士,杂乱无章地站立在王府门前,现数根本不可能。清荷呆怔地望着苏郁岐。这个玩法,其实已经算是苏郁岐给她放水了。

只看她今日运气如何。

皿晔与祁云湘都看向苏郁岐,眸光在空里对上,都悠悠转开,投向武斗士去了。

苏郁岐悠悠然:“说吧。你选哪个?”

清荷一闭眼,一咬牙,蒙了一句:“单数!”能不能赌赢,只能凭天意了。

武斗士们都或木然或恐惧地瞧着这边。命攥在别人的手里,能做的极有限,不过是等待命运的判决罢了。

苏郁岐语气极淡:“那我就猜双数吧。苏甲,你去让他们捉对站好。”

清荷这厢极度紧张,苏郁岐却是极度悠闲。祁皿二人更是抱了看戏的态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苏甲指挥武斗士。

在苏甲的指挥下,武斗士两两站好,很快便分出了输赢。

双数。

清荷毫无悬念地输了。

苏郁岐悠悠道:“正好,也不用再另分组了。两两一队,开打吧。”

愈沉的暮色里,一场大型群殴上演了。清荷呆滞地瞧着,脑子里空空的。

自己一条命搭进去,人也没救得成,看来连老天都这般残忍,助纣为虐,漠视着这一场杀戮。

最后的一点暮色也渐归于沉寂。天色黑下来,无星无月,漆黑得似一团浓墨,苏郁岐皿晔祁云湘都没有动一动,也没有吩咐人掌灯。

一场看戏,变成了听戏。充耳能闻嘶喊声,却不见人影。但已经有血腥气充斥于鼻息间,且是越来越浓郁。

“这是要下雨了吗?”良久之后,苏郁岐忽然问。

“应该是吧。”皿晔道。

祁云湘道:“最近雨下的可真是多。再似前几天那般的大雨,今年的百姓可就难过了。”

苏郁岐道:“云湘你自来就忧国忧民,堪称百官之表率。”

祁云湘漫不经心:“身为人臣,这不是应该做的吗?”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阿岐,你这么干,明日的朝堂怕是不会太平。”

苏郁岐沉默了有一瞬,才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祁云湘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想问的话:“若是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你怎么办?”

苏郁岐蓦然一声冷笑:“那样不是更好吗?我就可以看清楚,谁是我这一边的人,谁又是我对面的人。”

“终归是有对事不对人的人,你就不怕误伤?”

“忠君爱国又有能力的人从来就不缺。”

祁云湘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似叹息般说了一句:“阿岐,自打你战场归来,站到朝堂之上……”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苏郁岐亦没有问,站起身来,问皿晔:“玄临,你还要再继续看一会儿吗?”

皿晔亦站起了身,淡声道:“素日早已见惯了武斗场上的生生死死,看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一次多死几个人罢了。”

“那就回吧。苏甲,把云湘王爷的大门前打扫干净。记住,不许留一滴血。”

苏甲问:“那,剩下的武斗士怎么办?”

皿晔替苏郁岐答道:“先安排去巴谟院吧。改天再作打算。”

“那……这位清荷姑娘呢?”

一直呆愣的清荷,是苏郁岐的战利品。苏甲自然瞧得出来,自家的王对这个战利品,还是有些看重的。

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放水。

这姑娘的胆色,也的确让人称赞。

苏郁岐瞥了一眼仍跪着的清荷,“也送去巴谟院好了。”

那一方嘶喊声未停,这一处一刹那静似空谷。

巴谟院是武斗士们的聚居地,从来只有男人住在那里,那可以算是女人的禁地。

“不要!我替我姐姐去吧!求岐王爷别让我姐姐去那种地方!”长生慌乱地膝行至苏郁岐面前,磕头如捣蒜一般。

黑暗里苏郁岐的脸看不甚清,沉冷的声音在喧杂的环境里听得也不是那么真切:“你若是想去陪着她,那就随你。”

虽然以他瘦弱的身躯去了也未必能保护他的姐姐,但总好过让姐姐一个人去。苏王爷已经算是给了他姐弟二人莫大的恩典,长生这样想着,对冷漠的苏郁岐生出感激来。

苏郁岐挽了皿晔的手臂,漠然地离开了祁府门前,祁云湘负手而立,瞧着两人渐渐隐没在夜色里的身影,神情同样漠然,漠然中又有些幽远。

夜间一场大雨,将祁王府门前的血腥气洗刷得一干二净,连一丝血迹不曾留下。

苏郁岐一早上朝,路上拐了个弯,从祁王府的门前过,见那里已经干净如常,看不出一丝被血染的痕迹。

大门从里面打开,一身朝服的祁云湘走出来。苏郁岐勒住了马缰,朝他抿唇角一笑,“云湘。”

祁云湘脸上略有倦色,眸子却还算是清亮。见苏郁岐骑着马,也吩咐家仆牵马来。

他是文官,素日又不大爱张扬,都是乘坐马车上朝。但这不代表他骑马的技术不好。

无论是骑术还是武功,他其实都称得上精湛。

苏郁岐等家仆牵了马来,看云湘跃上马背,才催马走。

云湘追上来,并未多言语,两人并辔往皇宫驰骋而去。到下马碑前下马,将马缰绳交给宫人,两人步行进宫。

陆续有其他官员也进宫来,遇见两人,行礼打招呼,眼神各异。显然是都已经晓得昨日发生的事情。

京都内城不过就那么大点的地方,聚集着大大小小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素日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惊动半城,更何况是死了那么多的人。

无人当面提起昨日的事。只安陈王陈垓在苏郁岐耳边提了一句:“阿岐,那日我和你要的罪犯的口供,你是不是有遗漏的?”

苏郁岐道:“应该没有。怎么,少了什么吗?”

“罪犯的背景资料不全,回头我拿给你看吧。”

“那个案子也过了好些日子了,怎么还没有能够结案吗?”

“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那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无足轻重的案子,不至于几次三番还不能结案。苏郁岐晓得这是陈垓在暗示今日会有麻烦。

麻烦是早已预料到的,而且这麻烦也是在计划内的,没有麻烦才是麻烦。

苏郁岐冲陈垓淡淡一笑,道:“王兄越发的谨小慎微了,这样的案子也能办个十几二十天,知道的是遇上了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偷懒呢。”

陈垓无奈地笑笑:“你呀,也学的牙尖嘴利的。”瞥了一眼苏郁岐旁边的祁云湘,取笑道:“是不是跟云湘学的?”

“王兄净来排揎我,明明阿岐打小就是个牙尖嘴利又狠辣腹黑的,哪里是从我这里学的?”

第二十八章 庙堂之争

“休说阿岐,你也是个不遑多让的。”陈垓笑了云湘一声,看看时辰已到,忙道:“走吧,该进殿了。”

以他三人为首,一众文武跟在后面,陆续往殿里走。祁云湘边走边矫情了一句:“王兄带着我们俩从小玩到大,却每次都偏心阿岐。”

矫情完傲娇地头前去了。

苏郁岐笑道:“王兄,他今日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越活越幼稚了?”

“你们俩啊。”陈垓似叹非叹,又似笑非笑。他看着这两个人长大,自然最是晓得这两个人的脾性。

越是遇着大事,便愈发地装出轻松的样子来,以表示他们很淡定很从容。

文武百官殿前站定,小皇帝容长晋走出来,端然步上丹墀,在龙座上坐定,百官行过礼后,各自归座。

东庆王出使玄股国之后,金殿之上便一直是苏祁陈三人主持议政,容长晋听政,却还无拍板的权利。

文武百官有事的奏事,无事的旁听,处理过几件大事之后,一本几十名官员联名的折子递到了御前。奏的便是军机大司马、小王爷苏郁岐草菅人命,在祁王府门前滥杀数百名武斗士以供取悦男王妃皿晔。

奏章上发起联名的是祁王府已经退居佛堂的老王爷祁连庭。

除了发起联名的人有些意外,其余皆在计算之内。苏郁岐端坐于百官首位位置上,容色淡淡,没有说话。

“祁爱卿,事情发生在你府上,你怎么说?”

容长晋将目光投向祁云湘。一种目光也都凝聚在祁云湘身上。

祁云湘恍若未见,淡声道:“回皇上的话,武斗士是苏王府的武斗士,要死要活,岐王爷自然有决定的权利。虽然是发生在臣的府门前,但臣也没有干涉的权利。就这样。”

他将自己置身事外,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毕竟是好几百性命,即便是与祁爱卿无关,作为一国宰辅,不过问也说不过去吧?”

一名官员站出来:“而且,也不能说全无关系吧?微臣就听说,那些武斗士,不是苏府所有,而是岐王爷使计从您手上骗走的吧?”

苏郁岐手托腮,胳膊肘支在案几上,望着那位发言的官员,笑道:“李大人,你看见本王行骗了?”

那笑浮在脸上,一看便是假笑,声音极淡。

“云湘王爷,是我骗了你吗?”

“我们的赌局有好几个见证人,他们都可以证明这是一场公平公正的赌局。陈王兄就是一个。是不是,陈王兄?”

安陈王点点头:“不错,当时我是在场。”

祁云湘又道:“我呢,愿赌服输,不至于为了几个武斗士还要干些出尔反尔的事。也请皇上体谅臣,若真是岐王爷自家的武斗士,我倒是可以多一多事,偏这些武斗士是臣输给岐王爷的,臣若是强行管,恐要遭人诟病输不起呀。”

又一官员站出来:“可微臣听祁老王爷说,那日的武斗场上,您府上的武斗士奎治是先遭了人暗算的,所以才一败涂地以致身亡。”

祁云湘看向他:“刘大人,是谁暗算了奎治的呢?”

“这个……微臣不知。”

“不知也敢乱说。你这意思,是岐王爷输不起,故意暗算了奎治,赢了比赛吗?”

刘大人慌忙跪倒:“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不敢胡乱猜测。”

“我父亲常年住在佛堂吃斋念佛,不理俗务,你可不要栽赃我父亲。”

“微臣不敢。”刘大人鬓角滴下汗来,“这……祁老王爷亲自出来请大家联名上书,微臣也说呢,祁老王爷已经避世多年,不至于为这事说谎骗人的。”

言外之意,岂有你父亲自己栽赃自己的?

再说下去,他老子那点爱好恐就要公之于世了,祁云湘也是非常聪明地将话题转移:“他老人家毕竟是年纪大了,有时候犯糊涂也是难免。至于诸位大人联名具奏岐王爷滥杀之事,其实,这种事在我雨师国,不是寻常吗?”

苏郁岐将话茬接了过去:“嗯,的确是寻常。”

有人道:“岐王爷怕是在为自己开脱吧。”

祁云湘道:“倒也不是岐王爷为自己开脱。我雨师国自打开国,就兴起了武斗之风,渐渐的,赌博之风也跟着兴了起来。历来武斗场上的规矩是,愿赌服输,生死由命。每年死在武斗场上的武斗士,不下万人,不见你们谁说什么,怎么到了岐王爷这里,死几个武斗士就不行了呢?”

他的话一针见血,说到后来,语气愈发森厉。

苏郁岐望着祁云湘,向来凉寒的眸子里,终于透出点笑意。只是那笑意一闪即逝,继而仍被温凉掩盖住了。懒洋洋扫视一眼群臣,道:“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我不过是为了取悦玄临,不像大家,是为了愉悦大家。”

容长晋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极力控制着怒气,拿捏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样:“先皇将朕和江山社稷都托付于诸卿,意在请诸卿辅佐朕守住这雨师江山,稳固这社稷,诸卿皆是国之栋梁,皆是朕可以倚重之臣,却不想你们是这样玩物丧志,赌的赌,玩的玩,视人命如草芥,目无法纪朝纲!你们……你们……”

容长晋话都说不利索了。

纵他还只是个孩子皇帝,手上还没有掌权,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大庭广众之下,哪容得人不尊敬。当下三王为首,文武群臣齐刷刷离座,跪在了殿上。

“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呼声阵阵。

苏郁岐趁机道:“各位大人参的是我苏郁岐草菅人命。皇上,这件事臣确实有错,皇上依法度治臣的罪,臣甘愿伏法。只是,臣有几句话,不能不说。”

“苏爱卿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正如方才云湘王爷所说,我雨师国武斗成风,但凡家里有些势力的,哪家没有养几个武斗士?少则三五人,多则三五百上千。就如云湘王爷家,昨日输给臣武斗士共计一千一百零三人。我想问问在座的列位雨师臣工,你们各位家里,是不是都有武斗士?”

群臣只以为苏郁岐是要找理由替自己开脱,殿上的武官大半皆隶属苏郁岐手下,自然是站在苏郁岐这边的,纷纷表示:“臣等家中都有。”

今日奏本的人,对苏郁岐反问的话,只能保持沉默。因这确实是他们的短处。

其实在他们的心里,觉得这事根本算不得短处。各人家里养几个武斗士,这算什么短处?就算苏郁岐拿武斗场上的生死说事儿,也根本就是两种性质。

一个是比赛,一个是苏郁岐在和自己的男妃玩乐。

苏郁岐不出这些人所料地道:“我再问一句,诸位大人家里,每年有多少个武斗士死在武斗场上?”

“三五个。”

“十几个。”

“几十个。”

祁云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上百吧。我府上的武斗士可能要弱些。”引得一阵哄笑。

苏郁岐却十分严肃:“死了之后,是不是还会召入新的武斗士?”

祁云湘道:“是啊。”

他都答“是”了,自然有许多人纷纷附和。

有官员道:“岐王爷问的这个问题,和王爷自身的问题有什么关系?王爷在草菅人命,那些武斗士是死于正式的比赛!”

又有官员质问道:“正式的比赛?吴大人,你说的那个比赛,除了消耗人力物力,除了每年会让上万的青壮年惨死,它有什么意义?”

“现在在说岐王爷草菅人命的事,和武斗赛有什么关系?”

“就算你说的对,这是两码事,可死的都是岐王爷的家奴,也算不得草菅人命吧?更何况,所谓的比赛,和王爷昨日所做之事,根本殊途同归!”

“家奴的命就不算命吗?”

“这位大人不要转移话题,现在在说武斗比赛的事!”

“究竟是谁在转移话题?明明是在讨论岐王爷草菅人命的事!”

“岐王爷草菅的是人命,怎么那些死在武斗场上的武斗士的命就不是人命吗?”

龙座上的小皇帝容长晋头疼地揉着脑袋。这一殿全是他的肱骨之臣,却互相推诿指责如同在骂街,哪里还有一点庙堂臣子的模样。

前列的三王都没有说话,默许着这场争论。

小皇帝头皮发麻,鬓角流汗,烦躁不安地大声道:“都给朕闭嘴!”

一句话喝止住了满殿嘈杂声音。整个金殿瞬间一片寂静。

“列位爱卿各说各的道理,如此争论下去,便是再争它个三天,也没有个结局。安陈王,你说说你的看法。”

安陈王还未开口,容长晋断然道:“不许说他们说的都有道理。朕只想听听你自己的道理。”

大约是安陈王素日太爱做个中立的人,以致小皇帝防患于未然地先堵住了他的路。

安陈王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臣确有几句话想说。”

“还是臣先说吧。”祁云湘打断了陈垓。

“让你们说的时候,你们全都没话说,不让你们说的时候,你们一个一个皆有的是话说。说吧说吧。”

容长晋极不耐烦。

祁云湘并未在意小皇帝的情绪,不疾不徐地道:“臣也听出来了,一部分人是主张岐王爷有罪,想让皇上您重罚岐王爷,一部分则主张,岐王爷若是有罪,则所有养武斗士的人都有罪,法不责众,岐王爷无罪。”

“你说的是废话。以为朕年纪小你些许,就听不出来吗?”容长晋怒斥。

第二十九章 充入军中

“皇上莫急,臣还没有说完。”

“那你赶紧说!”

“臣以为,岐王爷确实给百官做了不好的表率,应依法度重罚。”

一石激起千层浪。祁云湘的话,比方才那许多吵吵嚷嚷的争论都更具震撼力。

非但群臣都面面相觑,连小皇帝眼中也现出惊异之色。

“祁爱卿,你此话……”小皇帝的眸光瞥向苏郁岐,却只见苏郁岐凉寒冷淡的神色,连一丝变化也没有,小皇帝想说的话便有些犹豫。

祁云湘道:“臣的话还没有说完,请皇上容臣把话说完。”

“那你说。”容长晋就坡下驴,没有再说什么。

“岐王爷该罚,所有养武斗士的,无论是王孙贵族士大夫,还是商贾富户,应与岐王爷同罪。”

苏郁岐抬头瞧向祁云湘,那隐于凉寒冷淡之后的笑容再次昙花一现。

祁云湘将那一抹笑容尽收眼底,嘴角微微弯了弯,露出抹惨淡无奈的笑,除了苏郁岐,再无人看见。

殿上鸦雀无声,沉寂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刹那。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苏郁岐。“云湘,我与你从小到大的交情,你何苦在这个时候对我落井下石?”

苏郁岐颤抖着声音,如同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却压也压不住,下一刻就要爆棚而出。

“阿岐,我是雨师国的宰辅,忠义难两全,请你谅解。”祁云湘严肃地面向小皇帝,道:“皇上,臣请皇上下旨,严办大司马苏郁岐!”

安陈王陈垓气沉声稳:“正如宰辅所说,既然要严办大司马,那也请皇上严办所有豢养武斗士以及参与武斗场比赛赌博的人!”

小皇帝真正是慌了神,他万没有料到,事情的后果会这样严重。

“这……如此一来,会牵涉太多的人,诸位爱卿,你们……”小皇帝话音里都是胆怯。

苏郁岐打断他道:“皇上,昨日之事,是臣的错,臣自请削去王爵,降为庶民,罪臣家中的武斗士,也全都解除奴籍,释放回家。”

“若都似岐王爷这般,朝中岂还有人在?况且,雨师不能没有岐王爷坐镇!请皇上三思!”

说这番话的,竟是先前上本奏苏郁岐有罪的官员。

眼前的局面已经很清楚,今日若是治了苏郁岐的罪,则百官同罪。那治与不治苏郁岐,都已经没什么意义。

若是不治苏郁岐的罪,那等着他们的势必会是苏郁岐的报复。这一场买卖,竟是这样的结局,实在出乎人的所料。参与了上本的官员都一肚子后悔,却已经悔之不及,也只好说些软话套些近乎,以望着苏郁岐将来报复他们的时候能下手轻些。

苏郁岐派系的官员趁机纷纷表示:“皇上,臣家里也豢养了武斗士,之前也有数人死于武斗场,臣知罪。臣请与岐王爷同罪。”

“皇上,臣亦是,臣请同罪。”

“皇上,臣亦有罪。”

请罪之声此起彼伏。苏郁岐若是倒台,于他们诸位半点好处也无,此时自然是站在苏郁岐一队。

何况,这些苏系官员,大半都是跟着苏郁岐战场浴血过,一路风刀血雨走过来,对年纪小小的苏郁岐当真是敬重有加。有不少是愿与之生死与共的。

“诸位爱卿,此事关联太大,朕现在还未亲政,不能下任何旨意,所以……不然……就等东庆王回来再作商议吧。”

小皇帝实在找不出办法,只能以此拖延战术,暂缓局势。

祁云湘不依不饶:“东庆王叔才刚走几天,回来至少要两个月后,皇上,拖那么久,恐怕不妥吧?”

小皇帝发急,眉目间带出些怒色:“祁爱卿,那你说,怎么办?朕并没有权利单独下旨,先皇旨意,需要由朕和你们四位辅政王意见一致才能下旨呀。”

“今日是臣自愿请罪,所以,即便东庆王叔不在,也没有什么关系。皇上想如何判罚,便如何判罚就是。至于云湘王兄和陈王兄所说,凡豢养武斗士者同罪的说法,皇上大可不必在意。大不了,让他们遣散了家中武斗士,从此不再参与比斗赌博就是。”

苏郁岐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倒像是真的知错想要悔过一般。

因为之前摆下那样大的阵仗,众官实则都已经有所忌惮,深恐自己受了牵连被罢官问罪,此时听闻苏郁岐道出只解散武斗士,从此罢赌,倒都觉得此罚实在是轻了。

虽然仍有人心有不愿,但事已至此,晓得不可能再避身事外,也只能忍下一口气,再作打算。

此事未必没有回旋的可能。

小皇帝容长晋见苏郁岐这般态度,心里有怒却不得发泄,只能矮了身价,道:“既……既然是只令大家解散了家中武斗士,从此都不再作此娱乐,那,那苏爱卿也只和他们一样便是了,至于削爵贬为庶人,就大可不必了……吧?”

小皇帝大约觉得这样的软口气似乎镇不住场子,便将语气硬了硬:“雨师国需要你这个大司马坐镇,再休提削爵回家之事!”

苏郁岐道:“皇上,无规矩不成方圆,若都像罪臣一般枉法,以后雨师的法度焉在?法度不在,国焉在?”

一名官员道:“大司马心系雨师,便是这样被某些官员恶意陷害,也还是以国体为重,那些恶意陷害的人,看着都不会脸红吗?”

又有人道:“皇上,大司马的罪责全因滥杀武斗士而起,在咱们雨师的法度里,武斗士是最底层的奴隶,他们的生命本就是由主人决定的,身份低贱,命不值钱,这样说起来,大司马也不算是有罪。”

苏郁岐回头瞧了那说话的人一眼,那人对上苏郁岐的目光,对自己的机智十分满意,自得地对苏郁岐笑了笑。

苏郁岐却是浮起一抹冷冷笑意,那人心头一寒,一头雾水,茫然不知所措。

“皇上,武斗之风绝不能再助长!宰辅大人方才已经说过,我雨师每年死于武斗场的武斗士有上万之多,贵族士大夫们也耽于玩乐,耗费了大量的时间金钱在这项血腥游戏上,长此以往,恐成国之重疾!”

“尹大人说的不错。不过,不是恐成,而是已经成了!”

容长晋望着满殿跪倒的臣子,额头的冷汗就一直没有断过,但仍是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胆子道:“朕尚无做决断的权利。祁爱卿,陈爱卿,依你们二位看,这件事要如何处置才妥当?”

此种状况之下,将皮球踢出去才是正道。小皇帝为自己的急智长松了一口气。

祁云湘道:“臣斗胆建议,就照岐王爷先前所说,所有家中养有武斗士的,都将武斗士遣散,从此禁止武斗比赛,拆除一切武斗馆。”

陈垓道:“这样是不错。但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云湘问。

“武斗士的去向问题。那么多的武斗士,一向依赖主子才能活下去,一旦遣散,生计便成问题。他们都是有身手的壮年男子,一旦充入社会恐引起混乱。”

祁云湘想了想,道:“要么……仍旧归本家……”

“充入军中。”

苏郁岐果断打断了他的话,突兀出声。

祁云湘猛然瞧向苏郁岐。

苏郁岐却面向小皇帝,看也未看他一眼,高声道:“皇上,全国上下的武斗士共计有十五万五千余人,这么一大批孔武有力的年轻人,留在本家也不过是做个家丁护院之类,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不充入军中,更待何用?”

“阿岐,原来你目的在此?”祁云湘的声音压低得只有周围几个人听见。声音里的冷怒落地成冰。

苏郁岐回应极淡的一笑,声音亦是很小:“知我者,云湘。”

祁云湘又瞧了瞧另一侧的陈垓,“王兄,连你也参与了其中的算计?”

陈垓温声道:“云湘,我是对事不对人。我帮的不是阿岐,而是整个雨师国的江山社稷。你不觉得,这样做对雨师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不是说你们做的不对。可是,为什么瞒着我?”

苏郁岐道:“云湘,你不是都已经料到了吗?不然,又怎会一次又一次地襄助于我?”

祁云湘哑然失声。不错,所有的他都料到了,只是没有料到,最后的最后,苏郁岐会把武斗士全充入军中。

其实充入军中也没有什么不对,照理,他不该生气。

可苏郁岐瞒着他算计好这一切,大功告成,他却还蒙在鼓里,焉能不气。

他们俩是打小长起来的发小呀。

三个人声音都压得极低,群臣极龙座上的小皇帝都只看到三人在窃窃私语,却都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祁云湘怒极反笑,高声道:“皇上,臣觉得岐王爷的提议甚好,就将武斗士充入军中吧。但武斗士也分三六九等,臣建议,将身强体壮功夫佳的,编入皇城守卫。”偏头冷冷瞥了苏郁岐一眼,见苏郁岐神色极淡,垂首聆听,他终是没有下得了狠心,道:“余者可编入大司马辖下的护国军,由大司马安排训练。”

他原本的想法,这些人都编入东庆王辖下的京畿卫,让苏郁岐鸡飞蛋打,却在最后一刻,没能下得去这样的重手。

“陈爱卿,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臣觉得宰辅大人的提议甚好。”

“那……由谁来办这件事好呢?”小皇帝询问的口吻。

第三十章 霸道宰辅

“军中事务最为熟悉的自然是大司马,臣建议,由大司马主持此事。”

祁云湘的语气严肃冷淡,不带一丝温度。苏郁岐则一直沉默不语,眼神也没有看祁云湘一眼。

“臣附议。”

“臣附议。”

殿上响起一片附议之声,有人出于真心,有人出于趋吉避凶,但总归苏郁岐是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小皇帝望着苏郁岐,眸子里隐隐意味不明的情绪,面上却还是淡然,声音亦恢复平稳:“既然列位臣工都一致推荐苏爱卿主持此事,那就辛苦苏爱卿了。”

平稳的声音甚而有些冷。苏郁岐听在耳中,不由抬眸瞧了他一眼。只一眼,便又低下眼眸,道:“臣遵旨。”再不提之前决意要以身伏法之事。

事议到此处,满朝文武再加一个小皇帝都各怀心思,再无心情议别的政事,管事太监高宣一声退朝,文武百官分两列有序退出大殿,各自归各自的岗位。

苏郁岐走在最后,祁云湘先走一步,步履匆疾,走出金殿外长长的汉白玉道,一拐弯,却去了东廷方向。在东廷外的围墙下,站住了脚步。

苏郁岐走到东廷门时,被角落里闪出来的祁云湘一把握住了手脖子,拖拽到了人迹稀少的一处屋角处。

苏郁岐任由他拖拽,没有一点反抗,一双冷眸古井无波地望着他,“云湘,你拉我至此,想说什么?”

声音也是毫无波澜,近乎冷情。

饶是祁云湘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话的腔调,但今日委实觉得哀怒,听这种调调,不禁怒上加怒,怒极反而是极冷的一种状态,冷笑道:“苏郁岐,你可真是好算计。算我低瞧了你。”

“云湘,你觉得,我算计了你?”

祁云湘眯起双眸,“到现在,你还想否认吗?”

“云湘,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我苏郁岐不管算计谁,也都不可能算计你!”

“你以为,你这样说就能让我信你?苏郁岐,今日之事你能给我个完美的解释么?!”

“你是不是觉得,到最后,我把武斗士都编入军中,是为了我自己?不错,我是雨师的大司马,辖下逾百万军队,可这终归不是我自己的军队,他们是整个雨师国的!他们为保卫雨师而存在!祁云湘,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狭隘!”

苏郁岐说到激动处,脸微微涨红,倒比素日的冷酷模样生动不知多少。祁云湘不禁有些痴住,蠕了蠕嘴唇,语气蓦然缓和下来,“那个……我,我……”

结巴了半晌,一闭眼,道:“我承认,是我想错了你。可你说我狭隘,我就不认同了。阿岐,我是因为太紧张,才至于想歪了你的。”

苏郁岐莞尔一笑,道:“既然你都这么勇敢认错了,那我也跟你认个错吧。虽然我的最终目的,是要革除武斗士存在的弊端,但使的手段的确不光明了些。而且,还利用了你。”

祁云湘心中已然释怀,因此即便听苏郁岐说利用了他,也还是没有再生气,脸上却还是拿捏出一副气愤模样:“你看,你承认了吧,还是利用了我!”

苏郁岐眸子里露出点慧黠笑意,道:“你不是从头至尾都瞧出来我在利用你了么?既然瞧出来了,就算不得利用。应该说,你与我同谋!”

“我去你的同谋!苏郁岐,你不要妄想拉老子下水!今日只是被你的狡诈唬住了,待那些贵族士大夫们醒过味儿来,想要从他们手中把武斗士们都征集起来,怕是不易。老子才不会和你一起趟浑水!”

“你放心,余下的事用不到你了。老子自有办法让他们乖乖交出所有武斗士。”

“你还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是用你那杀人不眨眼的名头唬人罢了。不过,在那之前,阿岐,你是不是得先把前面的事了一了啊?”

“什么前面的事?”

“你少跟我装蒜。就算大家在皇上面前都矢口不提奎治之死的疑点,可你苏郁岐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吧?有人在针对你,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怀疑是我父亲在背后制造了奎治的死亡。”

苏郁岐道:“如果不是祁王伯下的手,那就不止在针对我。云湘,人家应该是针对咱们两家吧?”

“未必。”

“云湘,你敢不敢不自欺欺人?”

“反正于我也没什么损失。现在是你要搞事,要坏也是坏你的事。所以,我劝你还是先放点精力这上面,把背后之人揪出来,才好畅顺地做你想做的事。”

苏郁岐凝着祁云湘,思忖一阵,才道:“云湘,你觉得,是谁?”

祁云湘一副懵然状:“什么是谁?”

“你丫少和我装蒜!还能是问谁?”

祁云湘一摊手:“我哪知道是谁?我又不是神仙。你自己的事,还得你自己去查。”

苏郁岐啐了他一口,道:“怎么就成我自己的事了?明明死的奎治是你府上的人,明明联名上疏弹劾我的是你的老子,祁云湘,你休想推得一干二净!你若敢推,我就敢站到你敌对面,你信不信!”

苏郁岐气势逼人,云湘终于是败下阵来,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敢,那苏大司马,您说,您想让我怎么做?”

苏郁岐气势一收,脸上露出点狡猾笑意:“这样才是我的兄弟嘛。你放心,不用你做太难的事,你只要帮我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搞小动作,目的又是什么。”

本来一肚子怒气的祁云湘,到最后也只能是无奈地忍气吞声,脸上摆出副恶狠狠的模样来,道:“苏郁岐,这回栽在你的手上,算我没你狠。下次你敢再这样算计我,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苏郁岐道:“云湘,真不是我算计你,而是你我都被人算计了。你不这样觉得吗?”

“一码归一码。别人是别人,你是你,苏郁岐,别人可以算计我,但你不行。”

苏郁岐叫嚣:“你这是什么道理?怎的我倒比别人还不如?云湘,你我还有没有交情了?”

“苏郁岐,你记住了,如果再有一次,咱们的交情就全没了。”

苏郁岐失笑道:“云湘,你怎的还和小时候一样幼稚不讲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有一回,我被人欺负了,其实,也算不得欺负,主要是我不想和那欺负我之人一般见识,可你却道,‘这世上,你苏郁岐只可以被我祁云湘欺负,不能被别人欺负。’然后,你就去把那人痛揍一顿,揍得人家三个月没下得了床!”

望着祁云湘,无奈地笑了笑:“你现在,和那时候的表情真是没什么分别。可你现在说的话,和那时候似乎正好相反呀。你这属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呀。”

祁云湘脸上浮出点傲娇笑容,道:“是又如何?”

“你都不像个宰辅的样子。我真怀疑当初先皇选中你做辅政大臣,是不是病得脑子……”

话没说完,便被祁云湘伸手捂住了嘴巴,后面的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祁云湘神色严肃,语气亦是严肃,声音却压得低而轻:“阿岐,你昨日才教我父亲隔墙有耳,怎的轮到自己就犯傻?莫说这里是皇宫重地,即便是在乡野市井,这话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报给圣上,你都是杀家之罪!”

苏郁岐呆呆地望着祁云湘。他似这般认真正经的时候,还真是不多见。素日那张笑得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脸,此时认真起来,倒是更受看些。

苏郁岐猛点了几下头,呜呜几声,表示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祁云湘这才放开了手,又道:“阿岐,朝堂的危险不亚于刀光剑影的战场,你以后还是当心些的好。”

苏郁岐点点头:“云湘,今日多谢你的提醒。”

祁云湘撇开脸,“你同我道谢,不觉生分么?”

苏郁岐发懵道:“生分?不觉啊。云湘,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

祁云湘蹙眉:“什么事?”

“我怎么感觉,自我大婚之后,你老是同我别别扭扭的?你别不承认,你以前和我极少黑脸,可最近,总是黑着脸对我。”

祁云湘蓦然沉默。

“云湘?”苏郁岐偏头去看他。

祁云湘将脸又撇向另一个方向,避开苏郁岐的视线,冷声道:“你已经大婚,有了皿晔,以后还是和别人避些嫌吧。”不等苏郁岐插话,又讪讪讽笑,道:“说起来,以后不管男女,都该避嫌,谁让你左拥美女,右揽美男呢。”

苏郁岐就算是迟钝些,也听出他话里话外嘲讽之意,苦涩一笑,道:“云湘,你心里是不是特瞧不起我,竟然娶一个男人回家?”

祁云湘的反应十分冷淡:“娶谁,抑或娶什么人,都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郁岐苦苦一笑,认真地道:“云湘,你一定是瞧不起我了。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做的不好。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没有因为我的荒诞就把我全盘否定了。”

祁云湘没有说话,清秀的脸庞上却是浮出一点难以言状的幽远。苏郁岐望着他,抿了抿嘴唇,又道:“云湘,若有一天,你明白了我的无奈,到那时,我不求你还能像现在一样帮着我,只求你,不要似别人一般,对我落井下石。”

第三十一章 将计就计

苏郁岐的话,祁云湘听了个似懂非懂。

若能明白,理应释怀,为什么要落井下石?那只能说明,苏郁岐口中所说的无奈,尤甚于现如今的荒诞。

那会是什么样的真相?

祁云湘疑惑地凝着苏郁岐,想问却没有问出口。苏郁岐明显是不会告诉他,问也是白问。

自小玩到大,他太了解苏郁岐。性子刚烈坚韧,想做的,便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不想做的,便是以命相挟也不顶用。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祁云湘并没有承诺苏郁岐什么。倒并非是因为他是个谨慎的人,怕承诺的事情做不到。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允诺苏郁岐什么。

若放在以前,苏郁岐想要做什么,或者想要得到什么,他都愿意无条件地帮助。可苏郁岐大婚之后,他发现,自己每每看见苏郁岐,都无比纠结,甚而有想要远离的冲动。

他不是没想过个中原因。

起初他想,可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以致他十分痛恨有龙阳之好的人。

后来他又疑心,自己是不是也遗传了父亲的那些癖好,以致有段时间他十分不齿自己。

再后来,他发现,即便苏郁岐娶的不是皿晔,不是男人,只娶一个凌子七,他也会心生难过。

可能是因为看着彼此都长大了心里生出了不适来,也可能是……祁云湘不敢往下想。

理智告诉他,在整理好自己的心事之前,他不能面对苏郁岐。

苏郁岐望着他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心里忽生悲凉。

有一天,我们终将会长大。长大后,我会不会失去你?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祁云湘总担心的事。

祁云湘就是爱多愁善感,不够洒脱。可恰恰是这样的祁云湘,让人觉得想要珍惜。

珍惜。当这样的字眼浮上心头的时候,苏郁岐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有人已经在背后伸出了手,目的么,应当是想要打破朝堂现有的平衡,想要重新缔结新的朝堂秩序了。

会是谁?

他,或者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又会是什么?

若不能找出来,防患于未然,就只能等着被人鱼肉。

陈垓和祁云湘都曾说过,朝堂如战场,非生即死,没有平局。这个残忍的道理,苏郁岐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可,要从何查起呢?苏郁岐回到东廷,一筹莫展,负手立在军机衙外的廊檐下发呆,瞧见远远走来一人,缩头缩脑的,正往这边打量。

苏郁岐瞧出那人正是今日朝堂之上说武斗士本就低贱,命不值钱的谄媚之人,因是新录用上来的,苏郁岐对他还不是太熟,只知道他是裴山青手底下的一名要员,司职郎中令。

郎中令掌管的是宫廷守卫,这官职在朝堂文武中虽不算大,位置却极重要。

苏郁岐记得他叫裴秀。也姓裴,那应该是裴山青的同族了。在这个朝堂上,为了站稳脚跟,培植自己的势力根基,有多少朝廷大员不是任人唯亲的?

裴山青亦不例外。

苏郁岐看裴秀朝自己走来,站得笔直,脸上也端出冷肃的神色来。裴秀走上前来,打揖行礼:“苏大人。”

“你找我有事?”

“苏大人眼明心亮,一看就知道下官是来找您的。”裴秀陪着笑脸。

可惜苏郁岐并没有因为他的笑脸而给他个好脸色,依旧是冷淡模样:“你都直奔本王来了,本王能看不出来?”

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裴秀被噎得讪讪一笑,强扯笑脸,道:“下官远远瞧见苏大人立在此处已有些时候,就过来跟大人打个招呼,顺便,恭喜大人今日虎口脱险。”

“虎口脱险?”苏郁岐挑了挑眉,眸光直逼他的眼睛,“你觉得,本王今日是落入了虎口?”

裴秀被苏郁岐看得只觉身陷冰窟,周身冷寒,自知是说错了话,却不知如何能圆回来,结结巴巴道:“那个……下官,下官是说……”

苏郁岐将目光望向远处,打断他道:“裴秀,今日如果不是那么多人替本王说情,你说,皇上会不会治本王的罪?”

“这……”裴秀目光闪烁,“苏大人,您这让下官怎么说?”

“直说就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不是很擅于揣度人心吗?”即便是笑了一下,苏郁岐身上那不怒自威的气度,也压得裴秀不敢抬头。

“圣意岂是下官可以胡乱猜测的?大人您就饶了下官吧。”

“若是揣度不好圣意,这饭碗可就不那么好端。尤其是你这个位置,离皇上那么近,若有一个不慎,那可就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饭碗。”苏郁岐点到即止,并没指明他就是裴山青的人,但却让他听得明明白白的,他与裴山青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秀被唬住,慌乱地抱拳作揖:“求大人明示,下官感激不尽。”

苏郁岐收回目光,正视着裴秀,放缓和了目光,道:“裴王叔不在京中,皇上即便是想提前亲政,也是不可能。所以,无论今日闹得多么厉害,皇上也不可能治我的罪。所以,裴秀,你说本王虎口脱险,不那么贴切。”

“是,下官口不择言,是下官嘴不好,苏大人您大人大量,请不要跟下官计较。”

“你口不择言也好,心直口快也罢,本王自然不会自降身价和你计较。本王方才所说,不过是假设。皇上年纪尚小,自然不会想亲政的事。今日不过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想要置本王于死地罢了。”

“那他们也太痴心妄想了些。”

“你说的不错,他们的确是痴心妄想。你道本王素日是个荒诞的人吗?”

即便苏郁岐近来确办了两件荒诞的事,裴秀又哪里敢说苏郁岐是个荒诞的人?

况苏郁岐这话明显是话里有话。

裴秀忙道:“不,苏大人一向都是兢兢业业全心为社稷江山的人,哪里会荒诞?”

“本王素来不喜赌场,也不喜看那些所谓的武斗比赛。本王出身军中,什么样的武夫没见过?哪里会瞧上那些只会些花架子的武斗士?”

“是是是,苏大人说的是。”

“所以,你现在还以为,是本王荒诞,才参与了那样一个赌局,杀了那么多武斗士吗?”

“这……”裴秀猛然醒悟,“苏大人,您是故意设下这样一个赌局,然后……”细思极恐,裴秀惊愕地望着苏郁岐,下面的话,不敢再说出口。

苏郁岐道:“你说的不错,赌局是本王故意设下,人是本王故意杀的,目的么,就是要整顿雨师不良社会风气。皇上对于这样的事,你说会反对吗?”

“不……自然不会。”

裴秀斩钉截铁。

苏郁岐心里在冷笑,面上却一派温和,语气拿捏得语重心长:“是啊,皇上自然不会反对这等对雨师有益的事。所以,纵然今日有那么多的人上疏奏我的本,我依然是不怕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云湘王爷提议将身强体壮功夫好的武斗士编入宫廷护卫。裴秀,宫廷护卫是在你的辖下吧?”

“回苏大人的话,是在下官辖下。下官新官上任,尚不足两月,如有不足之处,还请苏大人指点。”

裴秀说话十分客套,苏郁岐入官场三载有余,对于官场这些文章,早已见怪不怪,虽在心里冷笑,面上却未带出半点不悦。道:“皇上将收编武斗士的任务交到了本王的头上,本王每日里军务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了,现下又添了这个新任务。势必,这个任务要交给下面人去做了。裴秀,你是想等本王的人把人都收编齐了再来挑人,还是和本王的人一起去收编?”

裴秀眼中闪着光芒,虽极力掩饰,终究没能掩饰得住,被苏郁岐看在眼中。

苏郁岐也只假装没有看见,等着他的回答。

十几万的武斗士,里面不乏武术精英,裴秀自然是想要将这些精英都收到自己的麾下来。若是等苏郁岐的人将人都收编齐了再下手,恐怕苏郁岐已经将精兵强将都挑走了。

现下苏郁岐给了他这样一个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怕苏郁岐反悔似的,裴秀忙道:“苏大人,您日理万机,下官愿意帮您分担这些繁杂小事。”

苏郁岐道:“你若当成小事去办,这事怕是不好办。毕竟是从贵族士大夫手上拿人。虽然武斗士身份低贱,但有许多却是他们赚钱的工具,也有拿武斗士当心头好的,他们未必会甘心放人。”

“苏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定会重视起来,全力协助苏大人派去的官员做好此事。”

“你也应该重视起来。对于那些弱一些的武斗士,我想贵族士大夫们还是愿意放人的,可是对于那些精英,他们就未必舍得了。裴秀,说起来,本王可是在为你们裴王爷做好事啊。”

“是是是,下官谢谢苏大人。裴王爷回来后,看到苏大人为他做的事,定然也会感激苏大人的。”

“本王为的是雨师的江山社稷,倒也不是为了裴王叔。”

“是是是,苏大人一心为的是江山社稷,乃是吾辈之表率。”

“行了,不用拍马屁了,你去和陈誉横将军交接此事吧,就说本王的命令,由他监管收编之事。”

裴秀一面答应着,一面急急去找陈誉横了。苏郁岐站在原地,仍旧没有动。

裴秀去的远了,苏郁岐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正打算下朝回家,猛听身后几声拍巴掌的声音,“苏王爷端的好手段。”

第三十二章 身份之谜

未见来人,听声音便已晓得了是谁。

“王兄什么时候也学得听壁角的臭毛病了?”苏郁岐取笑了一句。

来的人正是安陈王陈垓。

“我哪里敢听你苏郁岐岐王爷的壁角?我是专程来找你要案犯材料的,没想到你和郎中令聊得正热闹,就没好意思上来打扰。”

苏郁岐转回身来,眼含调笑地看着陈垓,拆穿他:“一个小小案犯,也值得王兄你几次三番跑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找借口来与弟弟我私会谋什么呢。”

陈垓脸上全没被拆穿的尴尬,反而笑道:“行行行,下次我来,换个像样点的借口,总行了吧?”

“王兄这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呀?你这孩子,是越来越狡猾。原来方才不是看出我在找借口,而是诈我。”

“岂敢诈王兄。王兄做得这样明显,让人瞧不出来都难。”

“罢,我不和你斗嘴。阿岐,你将那个破案子移到我手上,我原本也以为不是什么大案子呢,谁想案犯竟是裴王叔的远房侄子。你是故意的吧?”

苏郁岐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竟有这等事?”

“难不成我骗你?”

“哎,不过是远房侄子嘛,你就当成不知道,依法判了就是了。况且,裴王叔也不是那知法犯法的人,不是吗?”

陈垓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不说他了,回头你把他的案底材料都交给我,我会看着办的。倒是你,我方才听见你要让裴秀掌管收编武斗士之事?”

“不错。”苏郁岐大方承认了,还回头瞧了一眼裴秀离开的方向。

“你知道裴秀是谁吗?”

“猜到一点。应该是裴家的人。”

“你呀,还是太大意粗心。裴秀是裴王叔的庶子。”

苏郁岐讶异道:“咦?裴王叔的儿子们我都见过呀,并没有一个叫裴秀的。”

陈垓恨铁不成钢地道:“外宅生的。你素日就不能长点心,多六一些身边的人和事吗?”

苏郁岐笑道:“我哪里像王兄你博闻强记?所以,有王兄你,我也就不用那么勤快了呀。”

陈垓晓得苏郁岐在取笑自己,倒也没生恼,只是无奈地道:“有时你狠辣老道得像个老政客,有时候又天真得像个孩子,我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苏郁岐道:“哪个都是我,王兄不用怀疑我的真实性。”

陈垓指着苏郁岐脑门道:“贫。”

“也就在王兄面前敢解放天性了,王兄你最疼我嘛。”

苏郁岐这无心的一句,竟招致陈垓一阵心酸。面前这个心狠手辣机诡多谋的少年,自小就没了爹娘的疼爱,身边又全是陷阱阴谋的,能活到今日,实算老天爷开眼。

“休胡说了。说正事。”陈垓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道:“今日明显是有人陷害你,你有眉目是谁害你了吗?”

“没有。王兄你消息灵通,知不知道是谁呢?”

“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说正事呢。”

“王兄心里其实也有猜测了吧?不然,方才也不至于一跳出来就说我好手段。”

陈垓的眉心蹙起,警惕地四外望了望,见空无一人,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心里果然想的是裴王叔?”

苏郁岐矢口否认:“王兄怎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陈垓诧异,“那你干嘛要让裴秀参与收编?你拉他下水,难道不是因为想要裴王叔计划告败,没办法再反对你?”

“王兄你的脑袋是不是来的时候被驴踢了?如果我真的怀疑是裴王叔,那我还把那些孔武有力的武斗士们往他手上送?我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那倒也未必。毕竟,给宫廷守卫的人在少数,大部分的人,还是归了护国军。用少数的人换取裴王叔的统一战线,这个代价还是值得的。”

“王兄方才还教育我,不要太粗心大意,太天真,怎的转眼王兄就要犯这毛病?这里虽没有什么人,可也难保隔墙有耳,王兄怎敢无凭无据就怀疑裴王叔?”

陈垓晓得这话提醒得很是,但嘴上还是坚持道:“我既然敢说,那就敢当。怎么你现在上了朝堂,就越来越怕事了吗?”

“王兄,第一,我让裴秀去,绝不是因为裴王叔的缘故。第二,不管武斗士编入宫廷护卫,还是编入护国军,都属于雨师皇朝,并不属于哪个个人。让裴秀去,我没有带任何私心。所以,并不存在怕不怕事一说,我只是不想裴王叔误会。要知道,咱们四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是能齐心协力。”苏郁岐脸色骤冷。

苏郁岐的话略显沉重,陈垓细思之下,深知今日鲁莽了,忙道:“今日倒是愚兄鲁莽了。”

“我并没有要责怪王兄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能不谨慎。”

“我明白。”陈垓点了点头。

苏郁岐道:“那就这样吧。王兄,今日的谈话,就当从来没有过。一会儿我就让人把案犯的材料都搜集齐了给你送过去。”

“那就辛苦你了。”陈垓道了别,离了东廷,往西廷而去。苏郁岐回到房中,交代下属把案犯材料找一下送去给陈垓,自己则直接出了宫。

出宫之后,骑了马,苏郁岐直奔厌武馆。

在厌武馆门前下了马,因今日苏甲没有跟在身边,苏郁岐只能自己拴了马,去敲厌武馆的门。

奎治惨死于厌武馆之后,这家武馆已经闭馆,虽是午后时分,武馆门前亦是萧条,没有一个人影。

门叩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应门,苏郁岐正欲离去,却见皿晔忽然出现在身边。

“你怎么来了?”苏郁岐很意外。

“横竖无事,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你怎么也来了?”

皿晔扯了个小谎。他今日实在不放心苏郁岐,晌午时追去了皇宫,却没想到去的时候苏郁岐已经离开,他折返回府,却没有见苏郁岐回府,便猜想苏郁岐来了这里。

至于为什么要扯这个其实没必要扯的谎,皿晔没有细想过。

苏郁岐道:“自然和你一样,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皿晔道:“这些事情吩咐底下人去做便是了,何必劳你亲力亲为?”

“吩咐底下人做事也得有的放矢,我尚无头绪,还真不知道从何吩咐。”

皿晔点点头:“嗯,你说的是。场子里应该已经被清理干净了。现在,唯有找到孙学武,才能了解一些情况。”

“你也觉得孙学武会知道一些事情?看来,咱们想一起去了。”

“你别忘了,我以前可是厌武馆的常客,在这座武馆里比过不下百次比赛。孙学武么,还是了解一些的。”

苏郁岐道:“原来是这样,我倒把这个茬儿给忘了。怪只怪,玄临你太不像个武斗士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吗?”

皿晔点点头:“跟我来吧。”

皿晔上了马,正欲催马,却发现苏郁岐立在原地没有动,不禁疑惑:“怎么?”

“据我所知,武斗士是没有人身自由的。除了主人家和武馆两处,哪里也不能去。玄临,你又是如何得知孙学武的去向的?”

苏郁岐凝眉瞧着皿晔。

皿晔容色未变,极是坦诚:“你也说了,我不像个武斗士,可能,我除了武斗士的身份,还有别的身份呢。”

苏郁岐对这点深信不疑。皿晔绝不是个普通的武斗士。

至于皿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不说,苏郁岐也没有追问。

在苏郁岐看来,如果皿晔不想说,强迫也没有用,他完全可以胡乱编造个身份出来。

藏得再好的真相,也有浮出水面那一天。苏郁岐这些年练就的耐心,足以能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看来,你的确不是个简单的武斗士。我真疑心,苏甲当初给我挑人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认真调查过你的底细。”

“苏甲?原来当初是苏甲替你挑的人。他倒是忠心。”

“自然。这世界上,苏甲是比我死去的父母还要亲的人。我从来不怀疑他对我的忠心。”

皿晔忽然生出一笑,笑里几分温和,几分似羡慕般的神色,道:“人生能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是一件幸事。”

苏甲素日与他都不甚对付,他倒全没说苏甲的坏话。苏郁岐很欣赏皿晔的这般胸怀气度。

“那么,玄临,你信任我吗?”不等皿晔回答,便又道:“其实,你满可以不过问我苏家的事,只要和凌子七一般,安心做你的苏王妃便好,可你还是来了。这是否说明,你是信我的,想要和我站在同一条船上?”

皿晔端坐于马背上,居高临下凝着苏郁岐,一向淡漠的眸子里似有一抹认真闪过,思忖了一瞬,嘴角挑起一抹笑:“从被你八抬大轿抬入苏府那天起,我的命运不就同你连在一起了么?我想下船,你会允许?”

苏郁岐看着他,严肃脸渐渐浮上一丝笑意,笑意在脸上逐渐扩大,最后化成一阵豪爽大笑,“不能。”

笑声里,苏郁岐的“不能”二字咬得极重。

“那就赶紧上马吧。趁着天色未晚,或可能去孙学武的家里蹭一顿晚饭。”

皿晔的眼眸里也浮起一抹笑意。

“正好我午饭就被那帮子文武闹得没有吃。”苏郁岐笑着飞身上马。皿晔头前带路,苏郁岐催马跟了上去。

孙学武的家离武馆有五六里地,骑马很快便到。到他家时,却只见门口悬了白鹤,挂起了纸幡。

这是家中有丧事。

第三十三章,热血少年

“莫不是孙学武死了吧?”苏郁岐的眉心紧蹙。

“先进去看看再说吧。”皿晔率先下了马,将马缰挂在门口的拴马桩上。

苏郁岐也跟着下了马,在门口驻足,朝门里张望。

孙家是个两进的院落,打从门口能看见前院搭着灵堂,往来的人丁皆是麻衣孝服,有隐隐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苏郁岐冷冷一笑:“若是孙学武死了,说明他果然是参与了其中的。”

“被人灭口?”皿晔问了一句。

“不然呢?”

“可能吧。但,灭口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激起人的疑心罢了。孙学武这种人,即便是知道些内幕,也不过是个喽啰,灭口,反倒弄巧成拙了吧?”

皿晔说的有道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说不上孙学武会知道些机密,或者背后之人为了保密会不惜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谁知道呢?

“去看看再说吧。”苏郁岐抬步往里走。皿晔随了上去。

苏郁岐下朝未回家换衣裳,身上穿的仍是蟒袍,身份极易从服侍上便可辨认出来,加上孙家做的是武馆生意,素日来往的人颇多,门房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一眼便辨出了苏郁岐的身份,忙跪倒施礼:“小的见过岐王爷。王爷万福。”

苏郁岐见他认出了自己,便索性端起王爷架子,问:“你们府上是谁死了?”

“是我们当家。”

苏郁岐沉声:“孙学武?”

“是。”

“怎么死的?”

“得了急病,没能救得回来。”

苏郁岐与皿晔对视一眼,眼眸里皆隐着冷笑。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替本王跟家属道一声节哀。”

连进去看一眼都懒得进去,苏郁岐便与皿晔告辞出了孙家。

“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让底下人来查案吗?底下人的活来了,回头让人来查查孙学武的死因。急病,暴毙,老子信你的邪。”

出了孙家,苏郁岐不再掩饰心中怒气,气冲冲解了马缰,翻身上马。

皿晔摇头笑笑,这样跳脚的苏小王爷,多了些少年人的张扬,少了些朝堂政客的阴郁,倒显得可爱得多。

两人骑马回府,苏郁岐在门口将马扔给门房小厮,问道:“苏甲呢?一天都没有看见他,在搞什么鬼?”

小厮见主子脸色不对,忙飞跑去找苏甲。

皿晔与苏郁岐并肩往书房走,劝道:“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孙学武死了,也不见得线索就断了。”

苏郁岐怒声道:“老子最恨的就是汲汲营营勾心斗角,有本事站到明处来,和老子真刀真枪干一场,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耍诡计算他娘的什么本事!”

皿晔无奈一笑,叹道:“朝堂啊,可不就是这样么?永远都是暗潮汹涌,永远都是你争我夺暗无天日。你都参政三载多,还不能习惯吗?”

“老子永远也不可能习惯。”

皿晔不无担忧地深吸一口气:“小王爷,恕我直言,若不能适应,你会很苦。”

苏郁岐冷哼一声:“老子从小没爹没娘,吃过的苦头多了去了,这点苦,老子吃得。想让老子屈服,门儿都没有!”

疾走几步,又蹦出一句:“窗户也没有!”

回过头来,看着皿晔,大声喊道:“皿晔,我不喜欢这阴暗的朝堂,我希望我的一腔热血,能洒在雨师的广袤大地上,而不是憋屈地死在暗箭下。可是,既然我已经卷进了这波云诡谲里来,就不会轻易认输!什么明枪,什么暗箭,统统来吧!老子不怕你们!”

皿晔被这令人血脉喷张的话感染,温淡的脸上也涌起一股豪然之气,道:“小王爷好气魄。”

苏郁岐发泄完,心里平顺了许多,语气也放得冷淡:“气魄好不好不知道,反正这几年没上战场,这点儿豪情热血都已经快在朝堂上消磨光了。”

皿晔跟上苏郁岐的脚步,道:“不上战场总是好的,说明国家太平。朝堂上的这点阴谋总是有限,战场才是最残酷的。”

苏郁岐禁不住偏头瞧了皿晔一眼,“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忧国忧民的心思。你说的不错,战争最是残酷的,不仅劳民伤财,而且血腥。”顿了一顿,神情里似有些低落,道:“皿晔,我不是说我喜欢战争。”

皿晔的眸光望着远处夕阳照在花丛里的影子,没有插话。

苏郁岐复又抬起头来,亦凝在那处花丛的阴影上,叹息一般,道:“如果没有人挑起战争,如果没有人搞什么阴谋……可是,这不现实。有人的地方,就有你争我夺,就有欲壑难填,就有战争。”

皿晔抬起手来,揽住了苏郁岐瘦削的肩头,安慰似地拍了拍苏郁岐肩膀,道:“我理解你的意思。”

苏郁岐偏头凝着他:“你理解?”

“是的,我理解。”皿晔眸光里现出点柔和,“小王爷,你如果真的想雨师国泰民安,就得打起精神,把那些在暗中兴风作浪弄权耍手段的人揪出来。若不然,等待雨师的,将会是一片黑暗。”

“是啊,一片黑暗。”苏郁岐望着花影深深,喃喃道。

“王爷,您回来了。”

前方猛不丁传来一道女声,苏郁岐被惊得抬头,见是凌子七在几步外行礼,嗔怪道:“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音?吓我一跳。”

皿晔轻咳一声,不无尴尬:“是你瞧着那片花影太专注了,凌王妃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苏郁岐瞥了凌子七一眼,略敛了敛身上逼人的气势,道:“你不好好呆在自己院子里养伤,跑这里来做什么了?”

凌子七的一双手还绑着夹板,闻听苏郁岐关心她的伤势,心头不禁涌上欢喜,温柔一笑,道:“妾的手已经好多了,在院子里憋了好多天,便出来透透气。”

苏郁岐点点头:“嗯,你自己多注意些,有什么需要,就找苏甲。”

“谢王爷。”

苏郁岐不再搭理她,转而对皿晔道:“咱们去书房吧,我还有几件事要和你说。”

凌子七忙道:“王爷,您还没用晚饭吧?再重要的事,也不能饿着肚子说呀。妾着人炖了些补品给王爷,请王爷先过去用了再议事吧。”

苏郁岐的肚子适时地传出几声“咕咕”声,皿晔温然一笑,道:“小王爷不如先去凌王妃那里用晚饭,稍后我去书房等你。”

苏郁岐却半点没有感念凌子七的勤快贴心,道:“那就着人送我书房里去吧。”走出去两步,又嘱道:“对了,多送一份,还有玄临的。”

凌子七的脸色霎时惨白,望着苏郁岐,蠕了蠕嘴唇,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皿晔本欲劝说苏郁岐几句,毕竟自己身为男儿身,不可能真的成为苏郁岐的王妃,奈何苏郁岐已经大步走远。

皿晔无奈地对凌子七点头致意,去追苏郁岐了。

到书房里,苏郁岐将身上的朝服脱了下来,换了件家常的月白软袍,坐在桌案前,等皿晔也进来,朝他抿嘴示意他坐下。皿晔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道:“小王爷也忒不解风情了些。凌王妃看来对你一片痴心,你何苦让她痴心付水流?难不成真要和我这粗糙男子一辈子双宿双飞不成?那你苏家真的要无后了。”

苏郁岐瞥他一眼,“赶明儿我给你娶几房媳妇儿,让她们可着劲儿生,生出来的娃娃都跟我姓苏,我岂不是就省事了?”

“……”皿晔无语地瞧着苏郁岐,有心想借此机会问问到底为什么揪着他一个男人不放,想想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没有问出口。

“那也不是你苏家的种。”皿晔道。

“无妨,我这个当冤大头的不在乎就行了。”

皿晔好笑道:“你也知道这是当冤大头呀。”

苏郁岐抬眉乜了他一眼,眯起眼睛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这小子是不是真的人道不能,需要借种子?”

皿晔状若无辜地睁大眼睛,聪明地选择缄口不言。

苏郁岐将手边一卷书朝他扔了过去,被他轻巧一躲,书“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两人都没有要捡的意思。

苏郁岐瞪着皿晔,皿晔亦瞪着苏郁岐,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坦荡无辜,大半晌,敲门声响起,“王爷,妾给您送晚饭来了。”

仍旧是凌子七的声音。

苏郁岐眼中拿捏出来的怒气无奈泄气,蹙眉道:“从前她服侍本王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讨人厌,怎的现在做了王妃,反倒烦人了起来?”

“是不是女人都是这样,得到越多越不知足?”

皿晔摊了摊手,“我又没接触过女人,哪里知道?不过,我倒觉得凌王妃没什么令人生厌的地方,大概是你自打娶了人家,就没在人家那里过过夜,人家很想要讨好你接近你吧。若换了是我,我大概也会这样。”

苏郁岐疑惑地瞧着他:“是这样说?”

“也许。”皿晔耸耸肩,“我实在不了解女人。不过,你既不想要人家,干嘛又把人家娶回来,徒让人家守空房?”他眸光一闪而过锐利。

第三十四章 凌氏王妃

苏郁岐撇撇嘴,“她从前不也是单身守空房么?和以前一样过不就是了吗?现在整个雨师国有几个女人比她强?荣华富贵,她可一样不少了呀。”

苏郁岐已经状若无意地避开了好几次皿晔的问题,绝口不说为什么要娶凌子七,又为什么娶他皿晔。

皿晔无语好笑道:“这能一样吗?”

苏郁岐哼了一声:“有什么不一样?”

敲门声再次响起,苏郁岐不耐地道:“进来。”

凌子七推门进来,后面跟了几个丫鬟,一人手里捧了个食盒,鱼次进来。

书房里没有饭桌,只有一个茶案是空着的,凌子七便吩咐她们将饭菜摆到房中的茶案上。

苏郁岐瞧着满满当当极丰盛的饭菜,道:“子七,你有心了,不过,咱们府上向来不主张铺张浪费,以后还是不要再搞这么些花样。”

凌子七忙答应一声。

皿晔起身去净了手,走过来,随和地道:“既然不主张铺张浪费,这么多的饭菜,那就请凌王妃坐下来一起吃吧。”

苏郁岐道:“你看她的手能自己吃吗?”吩咐那几个丫鬟道:“你们拣几样她爱吃的,拿去蕴秀堂伺候她用晚饭吧。”

凌子七听皿晔的话,本来生出满心欢喜,又听苏郁岐这番话,欢喜立马变失落,憋屈的眼泪浮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忍住了,柔柔弱弱福身一礼,“妾谢过王爷。”

苏郁岐早看见她眼眶里的眼泪,倒也没有似往日特别恼恨看见女人哭,只是很淡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好生养伤,不要再瞎操心。”

凌子七不敢久留,眼泪汪汪地退出了书房。临走前还深深回望了一眼苏郁岐,说了一句:“王爷,妾给您准备了一壶上好的佳酿,您劳累一天,喝杯酒解解乏。若是不够,可到妾那里再取一壶。”

苏郁岐今日委实累了,且心里压了太多的事,确需要喝一杯解乏解心宽。便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皿晔坐下,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杯分给苏郁岐,一杯留给自己,浅酌一口,旧话重提道:“你既不要人家,干嘛非得把人家拘在这高墙深院里?这对人家不太公平吧?”

苏郁岐在皿晔对面坐下,端起酒杯深饮一口,怅然一笑,道:“当初娶她之时,就已经跟她说得明白,我能给她别的女人都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唯独给不了她男女情爱,我也没有强迫她。是她自己自愿嫁进来的。”

“即便如此,也说不过去吧?”

“玄临,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这样白白误了一个正青春华年的大姑娘。可苏王府需要一个女主子,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到情爱的女主子,除了凌子七,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别问我为什么,到该告诉你的那一天,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苏郁岐先就把皿晔想问的话给堵了回去。

“也罢,什么时候你想说再说吧。凌王妃准备的酒不错,喝一杯吧。”

皿晔给苏郁岐斟酒,苏郁岐照旧一口喝了,将杯子又递了过去。

“你只为凌子七讨公道,怎么不为自己讨公道?我强行将你抬了进府,既坏了你的名誉,又耽误了你的人生,你不恨我?”

皿晔容色极淡:“恨谈不上。名誉么,我本来也没什么名誉。做苏王府的武斗士和做你苏郁岐的男妃,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虽然我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非要与我成亲,你既不像是有断袖之癖,又不像是身体有什么缺陷,但既然你现在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并非是我不说,我只是说不出口。苏郁岐落寞地在心里喃了一句,大口饮下一杯酒。酒入喉,苦上心头。

“咱们成亲也有这么多天了,玄临,你也看见了,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朝堂上的那些人会使的阴谋诡计,我也会使,朝堂上那些人不敢杀的人,我却敢杀。为达目的,我从来不折手段,这样的我,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

皿晔剑眉微挑,看着苏郁岐,“杀的人?你是说那些武斗士?”

苏郁岐没作声,认真地拿筷子对付一颗虾滑。

“我今天去过巴谟院了。祁王府移送过来的那些武斗士,一个也不少。”

苏郁岐夹起来的虾滑又掉回了盘子里,皿晔宛然一笑,拿筷子夹起了虾滑,递到了苏郁岐嘴边,苏郁岐瞧了皿晔一眼,无声一笑,将那颗虾滑吃进了嘴里。

“你都知道了?”

苏郁岐咽下虾滑,道。

皿晔望着苏郁岐幼稚的吞咽动作,挑眉:“拖到晚上才让那些武斗士动手,原来是为了方便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出动苏家军,也不是为了维持秩序,而是为了将一大批俘虏死刑犯押至祁王府门前。”

苏郁岐声色未动,“今日的虾滑粉放得多了,太滑溜了。”

“若不是看见那些武斗士,连我也瞧不出你竟在不动声色间搞出那样大的动作。”

“酒再倒一杯来。”

“原来你是这样的小王爷。”

“再来一杯。”

“没有了,我在和你说话呢。你究竟有没有听?”

“你说的全是些没意思的。再说,你看见的也未必就是事实。玄临,你莫不是被我的优秀给迷得动心了吧?”

“即便是动心我也不会对一个男人动心。顶多算是惺惺惜惺惺吧。”

“可惜美酒了,不然敬你一杯。”

“酒多伤身,你还是多吃些饭菜吧。凌王妃精心为你准备的,可是费了许多的心思呢。”

“你也不用有意无意地提她,我和她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苏郁岐的枕侧,只能睡喜欢的人。”

“哦……”皿晔拖长了声音,想想这些天,睡在苏郁岐枕边的,可一直都是他……

苏郁岐反应迟钝地瞧着他神色莫名的脸,依然故我地自说自话:“怎么这么热?方才还没有这么热的。玄临,你去把窗开一下。”

“是有些热。”皿晔站起身来,忽觉头一阵发晕,摇了摇头,强撑着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凉风吹进来,他晃了晃脑袋,依然觉得昏热难当。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禁失笑:“小王爷,你那好王妃怕是在酒里掺了什么好东西。”

他方说完,猛然觉得身后一双手臂圈了上来。“热死了,我来吹吹凉风。”

苏郁岐一双手全无意识地搭在皿晔的腰上。皿晔转回头来,一低头就瞧见苏郁岐一张脸红似苹果,眼神迷离地瞧着他,问他:“玄临,你酒喝大了吧?脸都红了?”

“嗯,你身上怪凉快的。”

皿晔不过喝了两三杯,一壶酒被苏郁岐喝了一大半,他尚能把持得住,苏郁岐却看似已经神魂颠倒,一双手探进他衣服里都一无所觉。

“玄临,为什么还是热?”

“小王爷,你清醒一点。我去给你打盆冷水。”

皿晔想要去推苏郁岐,奈何他此时也已不那么清醒,推了几下,丝毫没有推得动苏郁岐,反倒半推半就地与苏郁岐抱在了一起。

酒后的苏郁岐温软如水波一般,全不似素日里的冷硬模样。皿晔抱着这样的苏郁岐,渐渐有要迷失的趋势,一低头,就要吻上苏郁岐的烫红的嘴唇。

就要贴上去那一刻,皿晔抓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经,听见外面有??的声音,忙问:“是苏甲吗?快进来!”

门外没有人应声。

“或者,你是凌王妃?”

门外依旧没有人应声。

皿晔疑心自己听讹了,不管是苏甲,还是凌王妃,听见他的喊声不可能不应声。

苏郁岐紧紧贴上来,一双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他的衣服里钻了出来,圈住他脖颈,脚尖踮起,对着他嘴巴就咬了下去。

温软灼热,又带着一丝清凉,皿晔实在无法形容此时感受,脑子里最后绷紧的一根弦戛然断裂,不能自已地同苏郁岐吻在了一起。

“少主,您竟然真的和苏郁岐……他,他是个男人呀!”

昏天黑地里,猛听得窗外有人在惊呼,皿晔猛然惊醒,一把推开苏郁岐。

苏郁岐站立不稳,被推倒在地,头撞地发出“嘭”的声响。“你没事吧?”皿晔慌忙去扶。

“疼。我这是怎么了?”苏郁岐揉着后脑勺,脑子尚自迷糊,但好歹比方才清醒了些,看见皿晔已经衣衫半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你在干什么?”

低头看看自己,还好,衣扣都系得稳稳当当的,只衣裳上有点点褶痕罢了,遂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并没有生气。

窗外有打斗声传来,耳听得苏甲的厉声怒斥:“你究竟是什么人?潜入我苏府意欲何为?”

居然是苏甲。

皿晔此时虽然头脑仍不太清楚,但也还记得自己刚才依稀听见脚步声,似是苏甲的,遂求助于苏甲,但苏甲并没有应声。他便以为苏甲不在。

原来他不是不在,只是没有应声。

为什么?难不成,他还想看着他和苏郁岐成就“好事”?

皿晔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猛然省起,方才发出声音制止他的是他的下属尹成念,若放任她和苏甲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十五章 老虎屁股

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救下尹成念,还不让苏郁岐和苏甲瞧出他二人的关系?

皿晔心里正发急想办法,苦无办法之际,却见苏郁岐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晃荡到了窗前,扶着窗框努力站住了,喝道:“苏甲,怎么回事!”

这一声喝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听在别人耳中却还是虚软无力的。

苏甲一回神,尹成念便借机使出一个旋风踢,迫得苏甲后退一步,身形一扭,已经蹿出去几丈远。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尹成念轻功极佳,很快便隐入昏暗夜色里。

苏甲待要追,心里又记挂着苏郁岐,立时大声命令道:“来人!布下天罗地网,休要让这女飞贼逃了!”

回过头来,疾步到窗下,关切问道:“王,您没事吧?”

苏郁岐脑子里仍在烧糨糊,滚热沸腾,就那么一丝理智,用尽了浑身力气抓着这丝理智,道:“你不要管什么女飞贼,先把凌子七给本王拿到这里来。”

苏甲忙命:“来人,先去把凌王妃给带过来!”

皿晔就站在窗前,一翻闹腾后,已渐渐恢复些神智,冷静地看着窗外发生的一切。

他能肯定的是,苏甲必然知道凌子七在酒中下了春.药,而苏郁岐方才虽然已经全失去了理智,但还是听见了尹成念的话。听见却没有拆穿,反而是帮着她逃了,这让皿晔很意外。

凌子七很快被人带到了书房。

苏郁岐和皿晔各自坐在一张椅子里,隔了有丈远的距离。苏郁岐身上仍旧是那身满是褶皱的衣裳,脸色还是红的,眼眸里的冷意却似揉了冰雪。

苏甲倒了杯凉茶递过来,苏郁岐接了,一口喝下去,凉意将身上的热度稍稍降了降,但脸色依旧是红。

皿晔已经整理好了衣衫,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脸色与苏郁岐一般红润,眸子里却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散淡样。看见苏甲在倒茶,说了一句:“麻烦苏管家给我也倒一杯。”

他声音里仍旧有一丝无力,只是掩饰得很好,听上去不甚明显。

苏甲答应着,倒了茶,端过去,双手奉上,很恭敬:“公子请。”

皿晔接了茶,抿了一口,瞥向跪在地上的凌子七,嘴角带出一抹温然的笑,道:“凌王妃的药还是太温和了,没有铸成什么大错。我倒是觉得抱歉,这药酒原本不该是我饮下,如果是凌王妃饮了这酒,今天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他这一番话柔中带刺,当真是杀人于无形。凌子七微微发抖,头放得极低,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苏郁岐白了皿晔一眼,视线挪到凌子七身上,盯着她瞧了有一瞬,才道:“如果你总是学不会安分,那这个王妃的头衔,不要也罢。你放心,本王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放你自由身,并且,包管你一生衣食无忧,亦不会被流言蜚语侵扰。”

皿晔倒没想到苏郁岐会这般处置。

他原本以为,至少,苏郁岐会大发雷霆一番,甚至会家法伺候。

他不禁对苏郁岐投去赞赏一瞥。

如果凌子七就此答应,离开这个是非地,于她来说,也算是一段好的结局了。皿晔将目光扫向凌子七,私心里希望她能识时务。

但他还是料错了凌子七。

苏郁岐的话落,凌子七便拜倒在地,哭诉道:“妾知错,妾再也不敢了,求王爷不要赶妾下堂,妾以后一定安安分分,绝不会再做这等事了!求王爷,不要让妾离开。”

苏郁岐冷冷瞧着她,眼神里不免失望,语气也变得冷凝:“你可知道,今日犯的错,足以要了你的命?”

皿晔转过脸,喝茶去了。

凌子七被苏郁岐的话吓得一震,在地上瑟瑟发抖,连齿关都打颤,话不成句:“妾……妾知道。妾知错了,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凌子七,你若想留下来,也可以,但既是我苏郁岐的王妃,就得接受我苏家的家法。你可知道,给本王下药,该如何处置?”

“妾……妾……”凌子七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还没有人有这个胆量,敢给苏郁岐下药。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这个罪,若认真追究起来,实应是死罪。

既是死罪,那总还有一条路,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凌子七跟随苏郁岐久矣,对苏郁岐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索性就放大了胆子,豁出去了,“只要能让妾留下来,妾甘愿接受任何惩处。”

苏郁岐的视线冷中带刺,落在瑟瑟发抖的凌子七身上,话语却淡得如水:“你觉得,什么样的惩罚能将这桩丑事掩饰过去?能让我苏郁岐不在同僚和朋友中丢人现眼?”

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凌子七此时才意识到。她怔然地望着苏郁岐,喃声:“这……妾,妾不知道。”

苏郁岐意兴阑珊地瞥了她一眼,懒得再和她废话,道:“你确定不想离开?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凌子七脑子里一片茫然,嘴上却出于本能地道:“妾愿意留下来,接受任何惩处。”

苏郁岐捏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凉茶,缓缓道:“苏甲,自今日起,将她囚禁于蕴秀堂,不得我的命令,不得出蕴秀堂一步。”

“是。”苏甲答应着。

“另外,今日的事,我不希望张扬出去。苏甲,你知道该这么做吧?”

“是,您放心吧,王,不会有任何风声传出这间书房。”

“把她带下去。剩下的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是。”

剩下的事,自然是盘问那些药的来历,处置一干人等。苏甲居于这高门深院久矣,自然十分明白其中的套路。

苏甲晓得苏郁岐连多看凌子七一眼都不想,立即就带了还在懵然状态中的凌子七,赶紧离开。

凌子七想不到苏郁岐竟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自己,直到离去,还是不敢置信。

不相干的人全部撤去,书房里只剩下苏郁岐和皿晔,两人隔空相望,一个目光沉冷,一个目光温淡,两个都是默默无言,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那药的劲力不大,且两人都是有内力的人,此时都悄悄运起内力,将药力压了下去。

半晌,却是皿晔先开了口:“小王爷,你不必太介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苏郁岐挑眉瞥了他一眼,“发生了也没有什么,横竖你和本王是正经拜过了天地的,皇上都替咱们做了见证。”

语气虽拿捏得冷静自持,甚而还有点拽拽的,眼神却出卖了内心的尴尬和心虚。

“嗯,发生了也没什么。横竖药力也还没有过去,要不,咱们……继续?”

“继续就继续,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不就是搂搂抱抱亲亲吗,谁还不会似的。”

皿晔瞧着苏郁岐,顿时失语。这位铁血小王爷,娶而不要,不会是还没开窍,不懂男女之情吧?

想想苏郁岐自小没有父母,跟着一个光棍苏甲长大,这还真有可能。怜惜之情便打心底油然而生。

苏郁岐已经离了座椅,一个箭步蹿过来,扑向皿晔,皿晔躲避不及,便被堵在了椅子上,“那就来吧。”

“不不不,小王爷,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当真。别当真。”皿晔立时怂了,“那个,吃饭之前,小王爷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谈么,还是先谈事情吧。”

苏郁岐也不过是吓吓他而已,见他吃吓,便就没有再进攻,哼了一声,颇有些自得之意,“玄临,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忍耐力。别以为你是男人,我就不能对你怎么样了。祁家老王伯会做的,我可是都会做呢。”

皿晔对面前这头不经戳的纸老虎只觉十分有意思,但在朝堂之上,这头纸老虎又是头坚不可摧还会撕咬吃人的铁老虎。

世人从来只看见了摸不得碰不得的铁老虎,大约唯他皿晔见识过这般天真可爱的纸老虎吧。

“嗯,小生再也不敢了。”皿晔玩心乍起,没有戳破纸老虎的伪装,反而装出一副弱公子模样,逗得苏郁岐心情瞬时好了许多,顺手拖过旁边的椅子,在皿晔对面坐下,精神萎顿下来,双手揉着脸颊道:“今日气死老子了,在外面生气,在家里又有那么个不省心的女人搞出来这么一出。”

皿晔递过来一杯茶,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苏郁岐接了茶,抬眸瞧了他一眼,道:“不是什么剧毒,还奈何不了本王。”提起这个茬儿就又觉得甚是憋屈,愤愤道:“阴沟里翻船!竟然被一个女人坑!还中这种下三滥的药!”

“正是因为料不到府里会出现这种下作药,所以才防不胜防吧。”皿晔温声安慰,“小王爷,那个女子……”

皿晔主动提起尹成念来,既然苏郁岐已经知道,再瞒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相好呀?”苏郁岐打断他的话,挑眉瞧着他。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只是我从前救下的一个小女孩,后来就一直主子主子地叫我。”

有些事,皿晔还是隐瞒了苏郁岐。

就像苏郁岐有些事瞒着他一样,并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说,怎么解释。

况且,山宗的事,向来隐秘,不宜对外泄漏。

第三十六章 黄雀在后

苏郁岐挑眉一笑:“你当她是个小女孩,但瞧得出来,她对你可紧张得很呢。”

“你当时头昏脑热抱着我猛亲,居然还能注意到她紧张我?”

苏郁岐被皿晔戳到郁结,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狠狠剜了他一眼,愤了一句:“爱是不是。和我有半两银子关系?”

苏郁岐并不想去纠结皿晔和那女子的关系,也不想去纠结皿晔的身份。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在意,但这薄弱的在意,被理智死死压制。

皿晔淡淡一笑,道:“她叫尹成念,我没有骗你。”

苏郁岐没有搭话,不想再谈论这个叫尹成念的女子,岔开了话题:“好累。今日在朝堂上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本来想和你商讨一下来的。明日再说吧,我累了,想睡了。”

“那就先去休息吧。”

皿晔不大明白苏郁岐为什么忽然要和他商讨朝堂上的事,但他潜意识是拒绝接触这些东西的,因此没有深说下去。

苏郁岐起身打了个哈欠,往外走了几步,却发现皿晔还在坐着,没有起身,“你不去睡?”

“你先去睡吧。我还不困。”皿晔起身,去案上摸起了一本书,又坐了回去,打算看书。

苏郁岐凉凉讥笑,道:“若你想去私会那位尹成念姑娘,直去便可,不必装成看书的样子。我又没有说过,不准你碰女人。”

“你这是什么话?”皿晔搁下了书卷,站起身来,“罢,让你误会,有什么意思。一同回去吧。”

苏郁岐摆手:“别,免得将来你要怪罪我,误了你的好事。”

皿晔好笑道:“你这是……醋了?”

“醋了”二字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苏郁岐如何看也不像是有断袖之癖的人,就算是看重他,也不至于爱上他吧?因此自己也就把自己的话当成了玩笑。

苏郁岐深深凝看着他,片刻,嗤笑一声,“若我说醋了,我瞧上你了,你肯同我做一世夫妻么?不能碰别的女人,也不能看我以外的任何一人。”

皿晔一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苏郁岐看他这副形容,只以为他也是舍不下花花世界男欢女爱的男人,凉凉一笑,“你还是去找你那位尹姑娘吧。她见了你我二人那般不堪入目的形容,不知怎么受打击呢。你该去安慰安慰她。”

话落,抬脚便往外走,一刻也不再停留。

皿晔紧走一步,跟了上去,一把攥住了苏郁岐的手脖子,“一起回去。”

“你若是随我一起回去,我便当你是默认了,从此以后,不能再喜欢别的姑娘,不能再看我以外的任何人,不管男女。我苏郁岐自来霸道。你若是不接受,现在就可以去找你的尹姑娘,以后,我也不会再过问你的男女私事。你去找尹姑娘也好,张姑娘李姑娘什么姑娘都好,我都不再过问。”

苏郁岐撇开头,声调愈凉:“只是,请你在见姑娘的时候,偶尔也顾念一下自己的身份,不要让我苏王府的脸面都丢尽。”

皿晔一脸无奈,手却没有松开,“我和尹成念绝没有像你想的那样的关系。至于以后,会不会有别的姑娘,我不敢向你保证,我只能跟你保证,我在苏家一日,便不会招惹旁人,无论男女,这总行了吧?”

他像哄孩子似的,半是哄劝,一半却又是信誓旦旦。那誓言仿佛不是为苏郁岐而说,而是为自己说的。

苏郁岐固然很对他的胃口,但要跨越世俗的观念,要不顾身体的需求,眼下他并不能做到。好在他也还没经历过姑娘,没有什么强烈的需求。

苏郁岐亦知是自己理亏在先,再无理取闹下去实在不像话,容色一缓,口气也缓和下来:“我不是在和你赌气。这些日子烦心事太多,尤其今日,朝堂之上被人上疏弹劾,孙学武那里又晚去了一步,回到家里又被我自己的女人摆了一道,真是憋屈。”

“走吧,回谨休息,你是太累了。”

两人挽着手往谨走。

太累吗?苏郁岐心里有些茫然。比这艰难的日子,比这繁杂的事都不知经历了多少,这点曲折,还不至于就让人倒下。

那又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心里酸楚苦涩?

苏郁岐偏过头去瞧皿晔。青年脸上因为药力的原因,仍旧泛着红晕,半绾半披的墨发因为方才闹腾那么久,已经有些散乱,但这不耽误他姿容俊雅,反倒衬得他形容不羁,潇洒俊美。

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真要被他当成是断袖了。苏郁岐收回目光,与皿晔踏着一样节奏的步伐,前夜才下过雨,脚底下的青砖透着湿气,头顶上有泠泠星光,似水一般,这样的夜晚,让人浑身舒润,忽而就静下心来。

谈情说爱并不适合自己这样驰骋过沙场又纵横过名利场的人,苏郁岐并没有趁着这良辰美景说些软绵绵的话,反倒是将一直想要说的话说出了口:“玄临,我有件事,不知要和谁商量。以前,我会和陈王兄抑或是云湘商量,但现在,事关的是他俩,我没了主意。”

皿晔本来是不想沾这些令人头脑发昏的朝堂政事,但苏郁岐的模样,夜幕之下身形愈显单薄,实在让他不忍心拒绝,便道:“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你可以说说。”

“本来这些事不该麻烦你的。可我又想,你也是苏王府的主子了,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好。”

这倒全是借口了。凌子七也是苏府王妃,怎不见对凌子七说?皿晔点点头:“你说。”

“有些事你知道一些。比如奎治被人暗中下手,比如祁王伯为了奎治生出事端,今日朝堂之上,数十名官员在祁王伯的唆使之下,联名上疏弹劾我。

我能想象,苏府近年来坐大,已经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祁王伯虽然这些年不管事了,但也不想眼睁睁看着祁王府被我苏家压过一头去。云湘又与我交好,肯定不会和我一争高下,他就想要替云湘出头,挫一挫我苏府的锐气,我能理解。

可这件事,绝不是祁王伯一手策划的。之所以这样说,疑点有三。第一,奎治是他十分宠爱的人,他近年来老而昏聩,甚而有时候腻宠奎治胜过亲儿子云湘。他完全可以推另一个武斗士出来做替死鬼,毕竟祁王府的武斗士比奎治强的也不是没有。

第二,他那日在府门前要自焚逼我还奎治一个公道,并不像是演出来的。他眼里对我的恨意,真真切切,我能感受到。这说明,他是真的不想奎治死。但若非要说他是演出来的,我只能说,他演得也太逼真了些。

第三,我要废除武斗士恶习,削除武斗士奴籍之事只对陈王兄一人讲过,连苏甲都不知道详细计划,祁王伯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就算祁王伯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可要比苏甲更清楚地知道我的目的,这眼线也太厉害了些。放眼我的周围,并不存在这样的眼线。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这样厉害的眼线,也不会是祁王伯的。他不具备那样的才智。

我想,定是有人晓得了我的计划,暗中策划了一系列的事出来。陈王兄应该不至于泄漏消息。那就是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我这两日一直在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那日我和陈王兄说此事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动静,出门看时,却是公主的一个侍女在找猫。

皿晔,我不希望是宫里的人策划了此事。

陈王兄同我说,他疑心是东庆王在暗中策划,因为想不到还有别的人。可东庆王现在在出使玄股的路上,要做到万无一失地控制局面,实在太难。他有很好的不在场证据。

虽然说,不能完全排除是他的可能,但也不能将怀疑全安在他一人头上。

我最怕的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谨楼下,书香气十足的楼身映着泠泠星光,楼里一片漆黑。皿晔打断了苏郁岐的话:“你最怕的是,宫里的人为防你坐大,在平衡你们四王的地位。而你一向信任的陈王兄,一直在误导你。”

苏郁岐默住。怔怔地看了皿晔片刻,才道:“玄临,你比我想象的睿智通透得多。朝局这般复杂,你却看得通透。”

“按说,我不该妄议朝政,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我便说几句也可。皇上虽然年纪小,心却不小。其实论年纪,他也只比你小两三岁,你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从战场上退下来转入朝堂。你是人中豪杰,他是人中龙凤,也未必比你差了。”

苏郁岐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他若真的想提前亲政,也没什么不可,我手上的这点权利,就给他也无妨。反正迟早有一天是要给他的。”

“只怕是你想给,有人不想给。他想要亲政,这条路可不那么好走。”

苏郁岐猛然一惊,望住皿晔,“你的意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还有个猎人?”

第三十七章 胡说八道

“这没什么不可能。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不爱权利?小王爷,你是聪明之人,也十分谨慎,我所说的话,你应该早就想到了吧?只是,你远没有世人眼中那么冷血无情残忍嗜杀,你不愿意相信人心欲壑难填恶毒至斯,所以,你心里有困惑。想要寻求不一样的答案。可是,我不能骗你。我骗你,就等于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皿晔说完,往房里走去。夜静无声,只闻虫鸣风声,和皿晔轻缓的上楼的声音。

片刻,一点火光从楼上划过,房间亮起来,窗上映出皿晔颀长的身影,他动作轻缓地拨着灯芯。

苏郁岐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薄唇紧紧抿着。

“原来苏甲选你到我身边来,是早就看好你的才智了。皿家人多智善谋,果不其然。可,玄临,我可以相信你吗?”苏郁岐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对自己的多疑,无奈地自嘲一笑。

“小王爷,不必急着下定论,来日方长,谁是什么样的人,总会有见分晓的那一天。”楼上传来皿晔的声音,很轻很淡,像是通透所有人事的世外散淡人,但又自有一股成竹在胸的气势在。

苏王府的护卫严似铁桶,飞进个苍蝇都难,苏郁岐那双眼比什么都毒,又怎会瞧不出凌子七在酒中下药。必然是苏郁岐先对凌子七起了疑心,才将计就计,演了一出苦肉计的戏码,借机将凌子七禁了起来。

其实凌子七也未必有什么疑点,苏郁岐只不过是宁可误判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

还有尹成念。她身手固然是好,但要逃过苏郁岐的眼线,怕也是不能。想来苏郁岐早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所以今夜看见她来才没有吃惊。

这些事皿晔心里明镜似的,苏郁岐心里也明镜似的。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说破。

皿晔只是恰到好处地表明了立场心迹。

苏郁岐有些释然了。抬步进屋,嘴角那抹自嘲的笑褪去,换上莞尔一笑。

“明日要和皇上好好谈一下,问问他的想法。”苏郁岐洗漱完毕,到床上躺下来,长长地舒了个懒腰,四仰八叉地平躺。

皿晔手上握了一卷书,身上穿着月白的中衣,踱到床前,靠着床头歪下来,瞥了苏郁岐一眼,蹙眉:“军中历练过的人都身体壮实得很,你怎么瘦得跟个柳条似的?”他并没有搭苏郁岐的话茬。

苏郁岐双手搁在头下,眼望帐顶,发呆道:“我有什么办法?以前在战场上一打起仗来饥一顿饱一顿也就罢了,现在回到太平世界,也还是一个样子,今日一天都没捞着顿饱饭吃,倒喝了一肚子药,不瘦才怪。”

皿晔目光在书卷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道:“你明知那是药酒,还灌一肚子,是太实诚了还是一向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哦,我想试试那酒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没想到当真是厉害,我差点节操不保。还是你厉害些,那种状况下都能保持理智。”

皿晔偏头瞧向苏郁岐,这番话倒提醒了他,当时苏郁岐必然是存有理智的,可既然存着理智还那样亲吻他……皿晔如何也没办法解释苏郁岐的过激之举,想问却又没办法开这样的口。

确实瞧上自己了?还是为了让戏更逼真些?当时并没有旁人在场,若说有,也只是一个躲在暗处的尹成念,没有必要演戏吧……对了,尹成念,苏郁岐当时是发现了暗处的尹成念的,后来,后来还为着尹成念吃醋来着。

莫非,真瞧上自己了?

皿晔实在不敢相信这个推论。瞧着苏郁岐瘦弱如搓衣板似的小身板,再瞧瞧微微露在外面的白似雪的脖颈,他想起新婚之夜,撕开苏郁岐衣裳领子之后震惊于那白腻的肌肤,一度,他曾怀疑苏郁岐是否是女儿身,但后来瞧着却又不像。

那比他还平的小身板……怎么可能!

况且,叱咤风云权倾当朝的阿岐王若是女儿身……会天塌地陷。这是皿晔浮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所以,万不能去好奇这件事。更休提要扒开这件事的外衣。

虽然有时候他还是禁不住想去探索,但每次都还算理智,及时刹住车拉住马。

“睡吧,明日你还要去点卯呢。”

皿晔弹出一缕指风,灭了桌上的灯烛,躺好了,拉过薄被给两人搭上,阖上了双眼。

苏郁岐瞧他不欲再说话,也便不再出声,瞪着眼看了会儿漆黑的帐顶,亦闭眼睡了。

次日晨起,苏甲一早便等在门外,听着苏皿二人起床了,便带着丫鬟小厮进门来伺候洗漱。

苏郁岐尚自没有清醒,捂着嘴打哈欠,一抬眼,瞧见进来的那一丫鬟一小厮甚是眼熟,可不就是清荷长生姐弟俩么。

“谁让他们俩来的?”苏郁岐端着茶水漱口。

“我。”皿晔道。

“你瞧上这丫头了?”苏郁岐挑眉斜着他。

“我以为你瞧上了,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容忍她,还救下了她姐弟俩,所以我就派人去清荷本家将她姐弟俩买来了。这差事办的你可还满意?”

“满意个屁。你瞧上了就直说,别捎带我,让我替你背锅。也好,收在房中,胜过你出去沾花惹草给我苏门抹黑。”

“你胡说什么呢?不喜欢就打发人去做个打杂的就是了,何苦排揎我?”

“别,留着吧。我还是不要做那棒打鸳鸯的事了。”

姐弟两个一边行礼,一边伺候两人洗漱,一边听着不着调的对话,一边就手足无措。

“我姐弟二人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

苏郁岐打断她道:“留下来就好好干活儿,不要说什么报不报的,我也不是指望你们报答才救的你们。行了,你们先出去吧。”

姐弟俩端着洗脸水出去了,苏郁岐回头瞥一眼皿晔,酸道:“走了尹妹妹来了荷妹妹,以后我去上朝,你在家里方便多了。”

“越发胡说八道了。我还是让他俩走吧。”

苏甲见经了昨晚的事,这两位越发不像话,硬掐断了两人的话头:“王,昨夜奴让人去差了孙学武的死因,系中了毒而死。但那毒不像是咱们雨师的东西,奴后来又亲自去了,亦不认识那毒。”

苏郁岐一惊,骂了句“娘”,“事情越来越大了。”

皿晔看了一眼沙漏,道:“时间差不多了,小王爷先去上朝吧。我去一趟孙家。对于毒,我还算略懂,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毒。”

“那你小心。”苏郁岐留下一句,和苏甲匆匆出门去了。

皿晔理好了衣衫,招呼候在门外的清荷丫头收拾些饭菜来,他用过了早饭,也出了门。

苏郁岐进了宫,吩咐苏甲先去东廷军机衙候着,自己前去金殿。离进殿的时辰还差那么一丁点,一众文武都还候在殿门外,分两边站得整整齐齐。

苏郁岐直接穿过人群走到前面,站到了武将排头,与祁云湘并排。祁云湘朝这边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又把头转了回去。

苏郁岐懒得理他,眼望金殿大门等门开。

殿前日晷的针影缓缓移动,慢慢移过了开殿门的时刻,殿门却纹丝不动,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苏郁岐正欲着人去询问怎么回事,就见总管太监脚步匆匆地从一旁跑了过来,直跑得气喘吁吁。

这模样,一看便是有什么事。苏郁岐唯恐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混乱,紧走两步,在太监到面前之前,堵住了他。

“怎么回事?”苏郁岐压低了声音。

那太监也是个晓事的,虽面有急色,但也是压低了声音:“岐王爷,不好了,皇上病了,太医们正束手无策呢,您快去看看吧。”

苏郁岐眉心深深蹙起:“怎么好好的就病了?太医怎么说的?”

陈垓和祁云湘也走了过来,同声问:“怎么了?”

总管太监满额的汗,晓得瞒也没有用,压低了声音道:“太医说,是……是失心病。”

“什么?这不可能!”祁云湘蹙起眉来。

“云湘,先让大家散了吧,咱们过去看看再说。”安陈王岁数终究大些,且性子也稳当。

祁云湘走到众文武面前,摆摆手,拿捏出一副不甚耐烦的模样来,道:“大家先散了吧,皇上今日没起得来,不早朝了。”

苏郁岐瞥过来一眼,也就祁云湘能说出这样不像样的借口来。不过这样也好,一个不负责的懒惰皇上,总好过一个得了失心病的皇上。

待大家都散了,这三人才急匆匆往内殿走。

到小皇帝容长晋的寝殿,刚进殿门,就听见容长晋带着恐惧的声音:“不要,不要取朕的首级。你们要什么朕统统都给你们。金钱?美女?权利?朕统统都给你们!”

容长晋从帘帏后面跑出来,只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的,脸色苍白,乱跑乱撞,宫女太监太医慌乱成一团,围追堵截他,却又怕伤着他不敢下死手拦他,以致他一直跑着,累得满头满脸的汗。

第三十八章 巫蛊之术

苏郁岐瞅着太医院院首在人群里左突右突,正试图拦截容长晋,走过去一把薅住了他:“太医,怎么回事?”

院首亦是满头的汗,惶恐作揖回道:“回岐王爷的话,皇上,皇上的症状,瞧着像是失心病。”

苏郁岐怒道:“什么叫像是?你是太医院院首,连是不是失心病都瞧不出来吗?”

院首汗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掉,砸在地板上,头压得极低:“微臣惶恐。”

那厢祁云湘已经一把抓住了容长晋,不知病情的情况下,不敢用点穴功夫,只能命人拿了绢帛来,将他的手脚束了,抬回到龙床上去。

因负责内殿事宜的东庆王出使玄股去了,内殿事务暂时是由宗正管理着的。这一届的宗正是一个叫凌础的,陈垓问主管太监:“玉富公公,凌宗正哪里去了?”

太监还未说话,苏郁岐代为答道:“他昨日同我告过假了,说是身体不太舒服。”

“怎么他一告假宫里就出事?也太巧了。”祁云湘眉峰微蹙,站在床边瞧着容长晋。

苏郁岐命令道:“玉富,派人将凌础给本王找来,不管他什么病,只要没死,就给本王滚过来!”

武官出身、又是打战场上血雨腥风里趟过来的,苏郁岐说话从来都是带一股凛冽之气。

玉富总管慌忙答应着吩咐人去了。

陈垓命太医院的院首道:“太医,赶紧去给皇上把脉吧。要仔细。”

祁云湘从床前挪开一步,让院首近前去诊脉。院首走近前,半跪于床前,贴身服侍的宫女将小皇帝缚手的绢帛解开来,吩咐几个小宫女去另一侧将他的另一条胳膊按住了,自己则握住这边胳膊。院首这才得以给他把脉。

“闲杂人等先退了吧。”祁云湘吩咐了一句,乱作一团的小宫女小太监们乱糟糟地退了出去,祁云湘眉心紧蹙,走到苏郁岐身边,耳语道:“咱们素日只管着前朝的事,却不知这内殿竟没规矩至斯,也不知裴王叔这差是怎么当的。”

“不要瞎说,这皇城诸事虽都归裴王叔管辖,但内闱之事,裴王叔也不好管太多,毕竟他是皇上的舅舅,咱们大家的王叔。”

“话虽如此,可至少也得把宫女太监这些仆人给调教好了吧?你看看他们,像什么鬼样子。”

“云湘,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让裴王叔的人听去,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陈垓从另一侧看过来,轻斥了一声。

“啊,我们正在讨论皇上的病情。大司马,依你看,皇上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祁云湘放大了声音道。

苏郁岐无奈,只能接着他的话道:“先听听太医怎么说吧。”

院首把了足有一刻钟的脉,最后却仍是冷汗涔涔,跪在地上道:“回三位王爷的话,皇上的病,瞧着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脉象上看,倒不像是什么大病症。”

祁云湘急道:“你这叫什么话?这是皇上!你如此敷衍,这个太医是不想干了吗?”

太医慌忙顿首叩拜,“下官无能,求王爷赦罪。”

陈垓比祁云湘冷静得多,晓得再无能的太医,也比他们这些不懂医术的人强,沉声道:“无论如何,也要赶紧看对症,好下药,不能让皇上就这样吧?”

此时的容长晋,仍旧在张牙舞爪说着胡话,太监侍女们握不住他的手,只能又拿绢帛将他的手脚都缚住,怕他滚下床来摔着,又用两条较宽的绢帛将他固定在床上,将他包得蚕茧也似。

太医们聚成一堆儿,开始按资历轮流给小皇帝把脉。

苏郁岐走到近前,扫了小皇帝一眼,虽然侍女已经将他的散发梳理好,但又被他弄得散开。脸色依旧青白,连嘴唇也是青白。

“玉富!”

太监总管玉富没这沉怒的喝斥吓了一跳,慌忙站出来,跪倒在地,“岐王爷。”

“从昨日到今日,是谁近身服侍皇上的?”苏郁岐沉着脸,虽然说话声音不大,却恁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玉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王爷的话,是,是奴才。”

“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离上朝的时间还差一刻钟的时候,奴才正要服侍皇上去上朝,谁知还没有出门,就这样了。”玉富跪地俯首,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苏郁岐继续盘问:“从昨日到今日,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这……”

“你给本王好好想清楚了!不要错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是,是。奴才好好想。”玉富冷汗浸透脊背,瑟瑟道:“皇上昨日下朝以后,像平常一样,先是用膳,然后就是读书习字,好像,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同往常没什么不同。”

苏郁岐蹙眉:“本王记得,每个月的初一十五,皇上都会去习武场习武,昨日正是十五,他没有去习武场吗?”

“那个,昨日皇上退朝之后,心情不大舒畅,就,就没有去习武场。”

苏郁岐气得一脚踹在了玉富的心口上,玉富哪经得住,身子往后一翻,飞出去好几丈远,撞在殿里的团柱上,直撞得气血翻腾,一口血喷了出来。

“本王问你有什么异常,你答没有,怎么皇上心情不好没去习武场这都不算异常吗?”

苏郁岐怒气冲冲,直欲再上去补一脚,被陈垓拉住,劝道:“你就是打死他也无济于事,还是先想办法找找皇上的病因,等皇上好了,再处置他不迟。”

“玉富,去把今日所有和皇上接触过的人,都召集来。记住,是所有!少一个拿你的人头顶上!”

“是。”玉富不敢耽搁,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擦一擦嘴角的血渍,就连滚带爬地去找人了。

云湘王又凑到苏郁岐跟前,压低了声音:“到底是武将,做事的气魄都不一样。”

苏郁岐白了他一眼:“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然能怎么办?天塌下来还得先哭两声不成?”

“你就且胡说吧。”

祁云湘老实了不过片刻,便又小声同苏郁岐道:“阿岐,如果真的是失心病,这可不好治。你说,万一要是治不好,咱们该怎么办?”

“云湘,你迟早得倒霉在你这张嘴上。当初先皇怎么就选中你辅政了?我现在真怀疑当初先皇……”

祁云湘忙捂住苏郁岐的嘴,“还说我呢,你也不省心,我说当今,你说的可是先皇啊,亵渎先皇……”

苏郁岐扒拉开他的手,“罢,我也不跟你多说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尽办法治好皇上。不然,咱们三位,谁都不好过。”

祁云湘道:“也是。对了,是不是得先封一封宦侍和宫婢们的嘴呀?别引起什么恐慌。”

苏郁岐道:“嗯,你说到了点子上了。”恰好玉富回到大殿里来,报告宫女太监已经召集起了,便朝玉富招了招手:“你去传本王的令,今日的事,若有一点消息传出宫外,杀无赦。”

玉富急忙火速地又赶去传达命令了。这厢苏郁岐瞥了一眼祁云湘,“谁去盘查?”

祁云湘正不愿意待在寝殿里,便道:“我去吧。这样的活儿我来比较好。”

祁云湘去了不过一刻钟,就又转回来。

“所有人都审问过了,皇上吃了什么饭菜,读了什么书,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一一审问过,连皇上出恭什么的都问了一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就奇了怪了。”苏郁岐眉心紧蹙:“平常瞧着都挺好,胆子也不是很小,你说,会是什么原因引起这种症状?”

陈垓终于从沉默里将注意力转到两人身上来,看着祁云湘,道:“云湘,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祁云湘朝陈垓招招手,示意他过去,陈垓一脸沉重,脚步沉缓地走到两人身边,“有什么话,说吧。方才你们一直就在这里交头接耳唧唧喳喳的。”

祁云湘小声道:“我可听说,川上盛行一种巫蛊之术,可以致人发疯说胡话,继而可以控制人的头脑。你说,皇上不会是中了巫蛊之术吧?”怕陈垓会责怪,忙又解释:“我这可只是猜测,现在关键是那帮子庸医也瞧不出什么症状来呀。”

祁云湘没有想到,他的话引起了两人的认同,陈垓瞥了一眼围成堆慌手慌脚的太医,不禁失望,压低了声音问:“太医里有没有擅长治这种巫蛊之症的?”

祁云湘道:“不知道。照理,这种歪门邪道,宫里这些太医们是不屑的。”

“一会儿太医们诊完再说。”陈垓复又走到床前,问太医院院首:“太医,诊出病症没有?”

“回王爷的话,下官无能,尚未讨论出这是什么症状。”

院首战战兢兢,这句话说完,又是一头冷汗。陈垓气怒地横了他一眼,“赶紧讨论!”语气也变得狠厉。

苏郁岐瞧见太医群里有一个人探头探脑贼眉鼠眼的,一直在朝自己和云湘这边看,便状若无意地走过去,示意那人到团柱后面说话。

第三十九章 三王聚议

“你有什么不一样的看法吗?”

苏郁岐到团柱后面站定,低声问。

那名太医一脸犹豫,苏郁岐催促他:“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恕你无罪。”

太医这才道:“这个,微臣听说,川上有一种巫蛊之术,可使人头脑失控。呃……这只是微臣的猜想,真正的巫蛊之术,微臣并没有见过。”

苏郁岐脸色沉肃,道:“本王知道了。记住,这话烂在肚子里,不许往外传!若有第三个人知道,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苏郁岐身上自带一股霸气,令人不自觉就臣服。那太医吓得只敢唯唯诺诺,连个囫囵话也不能说出来了。

苏郁岐从团柱后面出来,祁云湘早注意到了,挨过去问:“你问出什么了?”

苏郁岐沉声:“被你猜对了。”

“果然是中了巫蛊之术?”

“他也不敢确定。看来,还得要找个通巫蛊之术的人来给皇上看看。”苏郁岐瞥向祁云湘。

祁云湘撇嘴道:“我猜中可不代表我知道什么呀。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苏郁岐思忖片刻,道:“我倒是认识一个懂这些歪门邪道的人。”

“谁?你竟然认识了那种人?”祁云湘立刻瞪大了眼睛。

苏郁岐甩了他一个白眼,“以前在战场上认识的,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和王兄照看皇上,我去去就来。”

“哎,你去哪里?”

“找人。”苏郁岐一刻不停留地出了寝殿。

苏郁岐出后宫,直奔外廷军机衙。苏甲正候在军机衙,苏郁岐找到他,将自己的腰牌给了他,吩咐道:“赶紧找皿晔入宫去帝寝殿见我,记住,让他伪装着些,不要让人认了出来。还有,你们路上可能会遇到阻拦,你要给我拖住了,务必让皿晔入宫。”

苏甲瞧苏郁岐很急的神色,没有多问,立即拿着腰牌出宫去了。

苏郁岐再回到内廷,只听得一阵吵嚷声,声音很尖锐,是女子的声音。

听着像是容长倾的声音。

说实话苏郁岐十分怕见容长倾,但此时不见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寝殿。

里面果然是容长倾在闹。看见苏郁岐进来,容长倾声色骤冷,语气也更厉:“大司马,皇上病成这个样子,怎的没有人通知本宫!”

苏郁岐腰背挺直,淡声道:“皇上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哪里就值得公主这样小题大做了?臣劝公主还是回自己的宫中静候消息,这里有臣和陈王兄在,一定会保皇上无虞的。”

苏郁岐的冷淡态度气得容长倾说不上话来,张了好几次嘴,才说出口:“苏郁岐,你竟敢对本宫不敬!”

苏郁岐抱拳拱手,不卑不亢道:“臣对公主没有任何不敬之处。公主也看见了,皇上需要静养,您在这里大声说话,非但帮不上忙,还会打扰到太医给皇上诊病的。”

容长倾气怒得挥起了拳头,一副要打人的模样,但还是被理智占据上风,挥起的拳头比划了一下,又怒狠狠甩了下去,道:“皇上好转之前,本宫是不会离开的!你们嫌弃本宫说话,本宫不说便是!”

终究她只是女流之辈,且又还没有成家,虽有公主的头衔在,身份高贵,却没有什么实权,说话没有什么效力。

容长倾虽一向骄纵跋扈,却也晓得这个道理,且她明白,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这几个辅政王都让着她,但在真正要紧的事情上,谁也不会纵容她半点。

该乖觉的时候,她也会聪明地选择乖觉,并非是一味鲁莽。

玉富也已经回到寝殿里来听旨,亲自搬了椅子,给公主和几位王爷坐下。只容长倾坐了下来,其余几位王爷都仍旧是站着。太医已经按着失心病的病症下了方子,院首亲自去盯着煎药。

三王心里都明白,这个煎药只是道烟瘴,最后的最后,到底会不会按这个症状用药,还需等苏郁岐请的人看过之后。

等皿晔的空当里,苏郁岐朝陈垓和祁云湘使了个眼色,示意有话要说。陈垓和祁云湘便悄悄出了内殿,三人到外殿站定,斥退了所有人,祁云湘问道:“阿岐,你有什么话说。”

苏郁岐深深吸了口气,“咱们应该早作打算了。如果皇上是中了巫蛊之术,那说明,有人想要害皇上。皇宫内院那么大,能接近皇上的人那么多,要如何才能找出下蛊的人?”

“幸而我方才没有解散那帮侍婢太监。”

“嗯,在哪儿关着呢?”陈垓问道。

“已经着人移送到内廷司关押看守,放心吧。”

“剩下所有的人,这几日都不许出宫。负责采办宫里吃穿用度的人都不许再出宫,由宫外的人送至宫门。滞留在宫里的官员,也都不许再出宫。这几日不再上朝,对外就称……皇上微恙。”陈垓想了想,还是用了微恙这个理由。

“但愿只是虚惊一场。”苏郁岐沉默了片刻,道。

祁云湘道:“未必。我瞧着皇上,不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好了,都不要再猜测了,赶紧先分头行动吧。”陈垓道。

“跑腿的活儿还是我去吧。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祁云湘疾步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却又回来了,摸着脑袋想了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个,阿岐,王兄,我记得听谁说过,国师对这些歪门邪道的也略通,是不是找他来看看?”

“余稷?”苏郁岐眸光骤然冷厉,“我觉得,不是找他来看看,是我得去看看他。”

“王兄,这里就交给你盯着了,我去趟钦天监。”

苏郁岐说着,倒比祁云湘先一步走了。

“嗬,还是战场历练过的人腿脚快。王兄,他一直瞧不上国师我知道,可他不会是怀疑国师吧?”

“先去办事吧。”

“得,你还是向着他。”

祁云湘哼哼唧唧出了帝寝殿。

钦天监在外廷的西北角上,苏郁岐正往那边走,远远却瞧见苏甲的身影。苏甲身边跟了一人,自然是皿晔。皿晔脸上带了张面具,穿了件宽大的衣袍,瞧着倒像是巫师打扮。若不是知道苏甲带的人一定是他,苏郁岐也瞧不出那就是皿晔。

苏郁岐停住了脚步。

苏甲和皿晔很快便到面前,苏甲道:“王,人给您带来了。”

走近了,才瞧清楚皿晔脸上的面具,是一张银质面具,上面雕了不知是花木还是动物的图案,十分繁杂,瞧着便神秘。皿晔抱拳作揖,深鞠躬九十度,“见过岐王爷。”

苏郁岐打量他一眼,点点头,道:“我要去一趟钦天监,先生先跟我去一趟吧。”

他身上有血腥气散发出来,见惯了血腥的苏郁岐一闻便闻了出来。暗中将一瓶龙涎香递在他手上,小声道:“遮一遮气味。你没有受什么伤吧?”

皿晔道了一声“好”,后错苏郁岐一步,将那瓶龙涎香拢在衣袖里打开了,淡雅的香气立时散发出来,将他身上的血腥气隐去不少。他脚步不停,随行往钦天监而去。

“不知岐王爷请在下来是为何事?”宫中耳目众多,皿晔也只能装出一副和苏郁岐相交泛泛的样子来。

“请你去给一个人瞧瞧病。”苏郁岐往前走,脚步不停。

“瞧病?宫里的太医皆是医术高明之辈,在下恐怕……”

“先生就去帮忙瞧一眼,太医们对于有些疑难杂症不是很敢下诊断。”

“太医们都瞧不出的病,那在下……”

“先生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说不定见过呢。”

皿晔从苏郁岐的话里得出的信息并不多,但也晓得,定是小皇上病了,太医们瞧不出是什么病。

这很不寻常。他心里不禁谨慎起来。

很快就到了钦天监。里面有青烟冒出,可见余稷依旧在炼丹。

钦天监门口的两个小侍卫看见苏郁岐,忙下跪行礼,“岐王爷万安。”

苏郁岐没理两人,大步走了进去,直奔丹房。皿晔紧随在后,苏甲却就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跟进去。

进了丹房,果见余稷在丹炉前,正挽了衣袖往炉膛里填炭。苏郁岐走过去,他都一无所觉,专心一志地仍在填炭。

“国师。”苏郁岐喊了一声。

余稷猛然一惊,回过头来,见是苏郁岐,忙行礼:“原来是岐王爷大驾光临,小老道给岐王爷见礼。”眸光所及之处,看见皿晔,眸子里一闪而过疑惑和恐惧。

为什么会恐惧?因为他身上森然神秘的气质?还是因为他那张奇怪的面具?余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收起你那些客套吧。本王素来也不在意那些。”苏郁岐眸光在丹房里环视一圈,打量着余稷的丹房。

“这座皇宫里,最清闲的,大概就是国师你了。”苏郁岐左瞅瞅右看看,冷不丁回头瞅一眼余稷,嘴角浮出点笑意:“是不是呀?”

“岐王爷见笑了。小老道除了会看看天象炼炼丹,也没有别的本事了,幸得皇上不弃,还让小老道住在这皇宫里。”

余稷尴尬又不失狗腿地笑着,弯腰又是一揖。

“你晓得就好。”

苏郁岐说着,仍旧将目光凝在丹房的摆设上。

第四十章 钦天卜卦

丹房里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再就有一个置物架,置物架上放着一些道家用品。

在丹炉的南侧,则是一整面墙的药匣子。其规模虽比不上太医院,也堪比外面一般规模的药房了。

苏郁岐停在置物架前面,研究了半天那些道家之物,卦签、六面印、阴阳镜等,苏郁岐摸起那筒卦签,问道:“国师还会卜卦?”

“略懂,略懂。”国师拘谨地笑着,随行在苏郁岐的身后,不敢太靠近,又不敢离太远,只能谨小慎微地跟着。

“帮我算一卦吧。要怎么算,摇签筒是吗?”

“啊,是的。”除了答应着,国师别无他法。

苏郁岐托着签筒,好似好奇的孩童一般,端量片刻,像模像样地摇了起来,片刻,一支签跳了出来。

苏郁岐弯腰拾起卦签,看也没看,就递给了余稷。余稷接了,搭眼看去,脸色便有些发白。

“怎么了?我的签文不好?”苏郁岐挑眉。

“啊,也不是。”

“那是什么?怎的还把你的脸吓白了?”苏郁岐坦然而笑,看着余稷。

走在余稷身后的皿晔也把目光朝着卦签斜了一眼。苏郁岐并没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什么信息。

余稷捏着卦签,看了又看,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苏郁岐催他:“国师倒是说呀。”

“卦……卦签上说,为他人做嫁衣裳。”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这算什么卦签。国师,这卦签谁给你写的?确定不是在骗人么?”

“这……这是先师写的卦签,至于灵不灵,见仁见智吧。反正自打这卦签刻出来那日起,就没有人用过,不过当个纪念物,搁在眼前放着。”

“你师父该不是个神棍吧?”苏郁岐取笑了一句。

侮辱人家的先师,这实在应算是犯了大忌,苏郁岐却不管这些个,余稷心有愤怒,却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压下。

他师父是个神棍,这表示他在苏郁岐的眼中,也不过是个神棍。余稷的脸色不大好看。

皿晔已经走到那一整面的药匣子前,随手打开了其中一个抽匣,捏起里面的一撮药粉,搁在鼻尖闻了闻。

余稷瞧见,疾步走了过去,作揖道:“敢问这位是……”身体状似无意地挡在了皿晔面前。

皿晔拍了拍手上的药粉渣,“在下孟七,是个大夫,闻见药味就起了好奇之心,擅动国师的东西,请见谅。”

苏郁岐仍旧站在置物架前面,远远地道:“国师,不过是瞧瞧你藏了什么宝贝药材,你那么抠门儿做什么?又不会看丢了看少了。何况,你这里藏的药再珍贵,能贵得过太医院的去?”

余稷讪讪笑道:“岐王爷教训的是。小老道没见过什么世面,一点药草便当作是稀世珍宝了。”

苏郁岐笑了一声,道:“孟先生是个医痴,看见不认识的药材就非得要看个究竟,你就让他看吧。反正你这里这些药材也没什么好宝贝的。来来来,你来看看,这个阴阳镜我怎么瞧着和别的阴阳镜不一样呢?”

余稷不敢违抗苏郁岐的命令,只能放下皿晔这头,回到苏郁岐身边。

苏郁岐手中捏着那面阴阳镜,指着镜子背面的八卦图道:“我从前见别的道家持的阴阳镜,都是没有八卦图的,你的这个却新奇,竟然绘了个八卦图。”

“先师传下来的,为什么画了八卦图,小老道愚拙得很,竟忘了问一问先师。”

“我还想问问你这八卦图的用处呢,没想到你也是个糊涂的。既然不知道就算了。这个是什么?”苏郁岐又摸起一样物事。

那东西约莫一尺长,两指宽,青铜铸成,上面生满绿色铜锈,铜锈覆盖下,是一幅朱雀花纹。

“呃,这个东西是小老道在街面上淘来的,瞧着花纹挺精致,至于是做什么用的,小老道也不知。”

“你还是个爱收藏的。这东西也瞧不出什么用处,刷干净了做个镇纸倒还不错。”

苏郁岐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余稷瞧得出来,苏郁岐是瞧上这东西了。他原本也不知这东西的来历用处,搁在置物架上已经有年头了,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岐王爷若是喜欢,拿去便是,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这怎么好意思?”苏郁岐干笑了两声,却是握着那铜尺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能得岐王爷的青眼,是它的福气才对。”

“会说话。”苏郁岐手拿铜尺,敲打了余稷肩膀几下,唇角带着点笑意。

余稷陪笑着,继续陪苏郁岐瞧置物架上那些物事。苏郁岐又瞧上一管洞箫,搁在唇边吹了几声,箫声呜咽,不成调子,“嘿,我不会吹。不过这玩意儿拿着附庸风雅还蛮好的。国师,这不是道家的东西吧?你收藏还蛮丰富的。”

“小老道都忘了是什么时候搁了一管洞箫这里了。岐王爷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余稷一回头的时候,却忽然不见了皿晔。心里猛然一惊,问道:“岐王爷,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孟先生呢?”

“刚还不是在看药草来的吗?哪里去了?”苏郁岐回头扫了一眼,“你的小伙计没看到吗?”

那小伙计局促道:“我……我忙着看火来的,没瞧见。”

“那个火有什么重要的?”余稷话一出口,立时晓得说错了话,忙替自己打圆场:“孟先生再走迷了路!”

“他那么大一个人了,你这钦天监屁大点地方,他还能走丢了去?说不定先去帝寝殿了。对了,我来找你,是要你跟我去一趟帝寝殿来的,说着话竟忘了。走吧,一起去。”

苏郁岐一手拿着洞箫,一手拿着铜尺,往外走。

“孟先生呢,不找找他吗?”余稷在后面追,便又环视了一圈,顺便还给小伙计使了个眼色,令他赶紧去找。

苏郁岐边大步往外走,边道:“不是说了么,他有可能去帝寝殿了。快走吧。我找你是重要的事。”

余稷只能乖乖在后面跟着。

走到钦天监门外,苏郁岐将手中的东西一并交给了苏甲,道:“帮我收着,一会儿出去找辆马车,我和孟先生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总不能让他跟我骑马。我是糙人,他可是读书人。对了,孟七刚才有没有出来呀?”

苏甲答道:“他方才先行一步,去帝寝殿了。”

“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你呀,是不是怕孟七偷你的丹药?我和他相交数年,十分了解他,放心,他可不是手脚不干净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余稷自然不关心,他只关心那个神秘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又在他的房里干了什么。听苏甲说走了,他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苏郁岐脚步很快,余稷在后面紧紧跟着,不敢落下半步。

到帝寝殿时,余稷的目光四处打量,却没有见到皿晔的影子,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祁云湘从内殿走出来,不满地道:“岐王爷,你是去游山玩水了么?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

“见过宰辅大人。”余稷作揖行礼,一派持重恭敬。

苏郁岐道:“有点事耽搁了。孟七先生有没有过来?”

“孟七?谁啊?这帝寝殿你以为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都可以进?”

“我请来的巫医。我在钦天监耽误了些时候,定然是他自己走迷了路,云湘王爷,你派人去找找吧,别让他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你这都弄的叫什么事?”祁云湘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吩咐门外的守卫道:“你们,派两个人去找找,一个叫孟七的人在后宫走丢了。”

苏郁岐补充道:“是一个戴面具的人,穿着极宽大的袍子。”

侍卫应声去了,祁云湘回过身来,和苏郁岐一同往内殿走,边走边道:“你是越来越让人刮目相看了,请个国师请了这大半天。”

苏郁岐和余稷走在后面,附在余稷的耳边,悄声道:“幸好把从你那里顺的东西给了我的侍从了,不然得被云湘王爷揶揄死。”

余稷不敢说什么,只能做了个陪笑的口型出来。

到了内殿,众太医已经被斥离床前,远远地跪着,容长晋的床前只站了陈垓和玉富二人,玉富手里捧着药碗,还没有给容长晋喂药。

容长倾坐在离床三尺的地方,一脸的忧色,眼圈里眶着泪水,见苏郁岐进来,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握住了苏郁岐的手,“你可回来了,我皇弟……皇上他,他……”

这般无助的容长倾,委实让人生怜。苏郁岐拍了拍她的手,道:“有我在,你放心,皇上不会有事的。你且安心坐在一旁候着。”

一番话暖心暖肺,容长倾温顺地点点头,挪回椅子前,却没有再坐下,只是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目不转睛瞧着苏郁岐。

苏郁岐指了指床上已经累得动弹不动的小皇帝,对余稷道:“国师,你去看看皇上,是不是中邪了呀。你比较擅长这个。”

祁云湘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

余稷不敢有什么托辞,只得走到床前,去给小皇帝把脉。陈垓立在他身侧,道:“国师仔细些,那些庸医实在让人不放心,你诊过了我们才好确定方子。”

第四十一章 香草还灵

跪着的太医们都懦懦不敢言。

余稷诊脉的空当里,祁云湘扯了扯苏郁岐的衣袖,示意一旁说话。苏郁岐挪步到屏风旁,小声问道:“什么事?”

“你有什么发现吗?去了这么久。”祁云湘亦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重大发现,只是觉得这位国师挺神秘的。”

“怎么神秘?”祁云湘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改天去他钦天监看看不就知道了?”苏郁岐白了他一眼,甩下他,又回了床前。

“国师诊断如何?”

余稷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小老道瞧着皇上这倒不像是中邪,反倒像是中毒的征兆。”

“中毒?什么毒?”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那些太医则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瞧着这边。若是中毒,他们不可能瞧不出来,这国师别是蒙人吧?

“应该是蛊毒。”余稷尖尖的脸上硕大眼睛瞪得滚圆,瞧着甚是吓人。

“蛊毒?”苏郁岐祁云湘陈垓三人同时深蹙起眉。容长倾满眸恐惧,朝苏郁岐求助地看过来。

苏郁岐瞧见她,终究于心不忍,宽慰了一句:“公主稍安勿躁。”

容长倾没有主张,只能乖乖听苏郁岐的话。

余稷道:“盛行于川上的一种巫蛊之术。蛊毒也分很多种,皇上中的这种,应该是一种能控制人意识行动的蛊。”

“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给皇上下蛊毒!”祁云湘拿捏出一副凛冽气势,厉声问道。

这不过是演戏给人看,若说震惊,中蛊之事三人早猜到大半,早震惊过了,此时也不过是猜测被印证了而已。

陈垓道:“此时却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国师,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治皇上?”

“小老道无能……”

余稷的话未说完,便被苏郁岐打断:“慢着。若是蛊毒,那我请来的孟七孟先生当很了解,还是让他先看看吧。”

“孟七孟先生就是你说的那位故友?你确定他能行?皇上可容不得半点差池.”祁云湘略嫌小心。

“先让他来给看看,若觉得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咱们大可不信。”

话音方落,皿晔便由侍卫领了进来。余稷看见皿晔,眸子里一抹深幽一掠而过,似两个深井窟窿一般,接着便若无其事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旁。

“岐王爷,这就是你说的孟先生?来见皇上,怎么还带了面具?你确定这样合适?”祁云湘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皿晔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皿晔恭身作揖,道:“草民孟七拜见皇上,见过几位王爷。”

“先生这般识礼,当该知道,见皇上的时候戴面具,是为对皇上不敬。”祁云湘毫不相让。

“草民容貌丑陋,恐污了圣目。云湘王爷见谅。”

祁云湘不依不饶道:“长得丑倒没什么,对皇上不敬才是大罪。”

苏郁岐走上前来,不悦道:“云湘,你觉得是纠结他戴不戴面具重要,还是给皇上看病重要?”又劝皿晔道:“孟先生,其实我们都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要是方便的话,把面具摘下来可好?”

“不好。”皿晔回绝得十分干脆。

“行行行,不摘就不摘。”

苏郁岐转回头劝祁云湘道:“孟先生世外高人,性情孤高也是有的,你就别强迫他了。”

祁云湘一脸的郑重:“阿岐,床上躺的可是圣上,你确定这个人可靠吗?”

“我以性命相保,云湘,这你总放心了吧。”

皿晔朝苏郁岐投过了一瞥,眸光里惊鸿一现温柔。苏郁岐朝他点了点头。

祁云湘亦深深看了苏郁岐一眼,余光在皿晔身上一扫而光,“能让阿岐王以性命相保,的确是可以放心了。只是不知道阿岐王你有多少条命,能替多少人作保,这些人里,又有没有一个叫皿晔的?”

他突然提到皿晔,苏郁岐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淡然得很,“如果有一天,你祁云湘的性命也出现危机,我一样也会毫不犹豫的。”

祁云湘一怔,怔然地望着苏郁岐,有那么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工夫里,皿晔已经走到了床前,向站在床前的陈垓施了一礼。

陈垓扫了他一眼,尽管他眸子里亦有一丝怀疑,却还是点点头,没有阻拦。

一旁的余稷往后退了两步,深幽的目光与皿晔有那么一眼对视,一触即都闪开了。

皿晔俯下身去,先是把了一下容长晋的脉搏,再瞧了瞧他的脸色肌理,眼皮也扒拉开瞧了瞧,很快瞧完,站起身来,抱拳一揖,“草民已经看完了。”

祁云湘还兀自在那里发呆,苏郁岐大步走上前来,拱了拱手以示尊敬,“先生请讲。”

“确如国师所讲,皇上中的是蛊毒,这种蛊虫细如牛毛,侵入人的颅骨之内,扰乱人的心智,瞧上去人如同受了惊吓,其实不过是……”

皿晔欲言又止,微小的犹豫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陈垓离他最近,最先道:“孟先生但讲无妨。”

“其实不过是最为弱小的蛊虫,引出来焚了皇上便可痊愈了。”

他身后的余稷听完这句话后目光愈加幽深。苏郁岐看在眼里,晓得定是皿晔说了谎。他原本想说的,必不是这一句。

皿晔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碧绿的瓶子,泛着萤萤之光,他刚欲揭开瓶子的木塞,斜刺里杀出个人影,劈手就来夺他手中的瓶子,他反应极快,身形一扭,就避开了那人的手掌,手中的瓶子顺势一握,没有被抢走。

上来抢瓶子的是祁云湘。

“云湘,你想做什么?”苏郁岐怒斥了一句,但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那要问一问这位孟先生想要做什么!”祁云湘攻势不断,大有不抢下瓶子不罢休的尽头。

反观皿晔,一味避让,身法刁钻巧妙,在祁云湘的凌厉攻势下竟然丝毫未乱章法。

而所有的人里,唯苏郁岐瞧出来,皿晔的身法是完全不同于从前用过的任何一种武功套路的。他在避免让祁云湘瞧出破绽识出身份。

必须要打消云湘心中的怀疑。这样想着,苏郁岐便冷冷瞧着,没有动手的打算。

一直默默不作声的容长倾可怜巴巴瞧着苏郁岐,见苏郁岐一直淡定稳重如初,她的心也跟着莫名安了下来。

“草民只是想用这瓶药粉将蛊虫引出皇上陛下的体内,宰辅大人以为草民是想做什么?”皿晔的语气虽淡却不卑不亢。

“如何保证你手上的药不会害了皇上?”

“宰辅大人若是不能相信草民,草民也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请大人另请高明吧。”

两人一来二去,已过了数十招,虽然招招快攻,但也都考虑到了这是皇上的寝殿,不能伤了人,因此都没有下死手。

“都给我住手!”

难得陈垓那般温和的人说出如雷霆般有气势的话来,祁云湘生生收回攻势,皿晔也住了手,一抱拳:“草民有罪。”

“你也是被逼无奈,恕你无罪。云湘,你别闹了,皇上的身体要紧,赶紧让孟先生给皇上治病吧。”

“可是,王兄,谁能保证一手中的药是治病的而不是害人的?那可是咱们皇上!”

皿晔淡声道:“若草民有心要害皇上,又何必等到现在?方才给皇上诊脉的时候便可下手了。宰辅大人谨小慎微是好的,但请相信草民,草民与岐王爷相识已久,算得上是莫逆至交,草民是不会害己害他的。草民更不会害了皇上。”

方才的交手,祁云湘未占到半分便宜,而皿晔却只是避让,并没有出手,若是双方凭实力硬干,祁云湘明白自己未必是面前这个面具客的对手。

而苏郁岐一直负手而立,冷眼旁观,未置一语。祁云湘看看皿晔,再瞟了苏郁岐一眼,冷哼一声,道:“孟先生,今日皇上在你手上若是有半点差池……”

皿晔淡淡打断他的话:“任凭宰辅大人处置。”

祁云湘没了再可反对的理由,黑着脸退了一步。

“孟先生手上拿的,可是还灵草的药粉?”祁云湘不再阻拦,半路却又杀出了个余稷。

“国师猜得不错,正是还灵草,这种草的香气,皇上体内这种蛊虫最是喜欢。”

“敢问孟先生,这种草是从何处得来?”余稷往前一步,紧紧相逼。

“对不住,国师,这个问题恕在下不能回答您。”皿晔丝毫没在意,不动声色顶了回去。

皿晔曾经去过钦天监的事,只有苏郁岐一人知道,因此两人一来一往话含机锋,也只有苏郁岐听出了几分端倪。

莫非这草药粉真是从余稷那里盗来?苏郁岐心中起了疑,不禁留神余稷起来。

此地有三王坐镇,余稷也不好多问,只能看着皿晔给小皇帝治蛊毒。

那药瓶的瓶塞被皿晔打开,霎时便有一股异香直透天灵,内殿里的人都不禁吸了吸鼻翼。

皿晔将瓶子口凑近小皇帝的鼻息,已经累极不能动弹的小皇帝鼻翼一动,身体也跟着抽了几抽,大家也都跟着紧张,聚精会神盯着小皇帝。

第四十二章 伤及玄临

须臾之后,就见小皇帝又剧烈抽动起来,直要将缚着身体的绢帛挣开,三王皆紧张地围到床前,云湘又要质问,被苏郁岐在后面死死拉住手,“云湘,稍安勿躁。”

祁云湘不情愿地看了苏郁岐一眼,好歹没有再往前阻拦。

容长晋表情狰狞,似是十分痛苦,皿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股真气沿他的手腕进入体内,渐渐地,他表情和缓下来,身体的抽搐频率也放缓下来。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忽见皿晔的手猛然一动,在空中一握,速度快得肉眼几乎看不清动作,外围的人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唯床前四人,瞧见从容长晋的鼻孔里出来一团细如牛毛样的半透明物体,皿晔的手一握,那团东西便在他的内力之下化了。

一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皿晔握着容长晋的手腕,继续给他输送了一些内力,瞧着容长晋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由青白转红润,才松了手。

“没事了。皇上无需服药,只要好生休养几日,便可和从前一样生龙活虎。”皿晔将手中的瓶子收了起来,站起身,往外退几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诸位大人,此间已没有草民什么事,请容许草民告退。”

苏郁岐忙道:“王兄,云湘,你们先照顾皇上,我去送送孟先生。”

陈垓道:“孟先生好走,今日就不留了,待皇上好转,再一并谢过先生。”

皿晔摆摆手:“王爷言重了,草民今日来,一则是草民应尽的责任,二则,是瞧在岐王爷的面子上,万请王爷不要再召草民进宫了。草民不来,便说明皇上已经身体健康。”

“既然这样,阿岐,你代大家好好谢谢孟先生。”

“王兄放心吧。我会的。”

祁云湘也站过来,脸上少了疑虑,多了些温和,道:“方才对不住了,孟先生。”

皿晔淡声道:“宰辅大人有职责在身,谨慎些是应该,大人不必跟草民认错。”

态度里颇有些不卑不亢之意。

祁云湘讨了一脸没趣,懒得再搭言,便不再言语。

苏郁岐带着皿晔出了门,容长倾也默默地跟了上去。走出帝寝殿,行了几十步,容长倾还跟着,苏郁岐不禁无奈地转回头来,道:“公主,没什么事了,你还是安心回宫吧。我要送孟先生出宫。”

“我过来就是要谢谢孟先生的。先生医术高明,于我皇室之恩本宫铭感五内,本宫替皇上谢谢先生。”

皿晔双手抱拳,还了一礼,“草民应该做的,公主不必言谢。”

闲话几句,苏郁岐便道:“如果没有什么事,那臣和孟先生先走了。”

苏郁岐做了个请的姿势,这就要和皿晔离去。

“苏郁岐。”容长倾一开口,却是眼泪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苏郁岐叹了一声,“唉,你们女孩子,怎么都那么爱哭?行了行了,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容长倾抽抽噎噎,眼泪不断,边抽边道:“苏郁岐,我有几句话想要和你说,就几句,说完就让你走。”

苏郁岐一直惦记着皿晔身上的血腥气味,不晓得是他受伤了还是身上染了别人的血。若是染了别人的血,那就没什么所谓了,若是他受了伤,那就要紧了。可容长倾这般模样,又不能撇了不管,只得无奈地道:“那你说吧。”

容长倾揩了一把眼泪,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抽噎,道:“这些天我关在宫里,天天想,时时想,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皿晔,他不过是个武斗士,除了长得好一些,哪里比得上我?还有那个凌子七,不过是你从前的丫鬟,身份卑贱,连那般卑贱的人你都能让她当王妃,为什么我就不行?”

苏郁岐叹了一声,“公主,皿晔和凌子七哪里都比不上你,可是,我是不能娶你的。”

苏郁岐一向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有些事,若不说开,只会越来越麻烦。思想之下,还是决定和容长倾说明白。

“为什么?我不好吗?我配不上你吗?”

苏郁岐道:“公主哪里都好,是我配不上公主。只是,前朝的事,公主不懂。我只能告诉公主,自来党系之争,联姻是一步重要的棋。我苏府已然坐大,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我再娶了公主,只怕会是树大更招风,迟早有一日,被大风连根拔起。为我苏家着想,也为雨师稳定着想,我不能娶公主。”

皿晔站在苏郁岐旁边,幽深眸光落在苏郁岐身上,却瞧不出他是什么情绪。

容长倾却半是懵懂半是惊愕地望住苏郁岐,苏郁岐见她不懂,只好又耐心解释道:“这么说吧,制衡,你懂吗?前朝的势力,必须要出于一个平衡的状态,若是一旦失衡,就会起事端,那样,于国于家都是灾难。”

容长倾抽了一声,忽道:“这么说,你不是因为不喜欢我?”

说了半天,她却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若不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她死了这条心,日后恐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苏郁岐思忖之下,便道:“我挺喜欢你的,活泼,可爱,率真,若谁能娶了你,成为当朝驸马,那是他的福气。至于我么,长倾,咱们太熟了,从小一处长大,我一直把你当妹妹一样喜欢呀。你想,我娶了我妹妹,我得是有多么心理变态呀?”

刚擦掉的眼泪又飙了出来,“苏郁岐,半点可能没有吗?”

那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见了也须生怜,偏苏郁岐是那个例外,无奈地从袖子里摸出个帕子,塞在容长倾的手里,温声道:“擦擦眼泪吧。长倾,咱们这一辈子没那缘分,做兄妹挺好的。”

容长倾忽然就横眉冷对,“做兄妹?苏郁岐,我是公主,你是臣子,你也敢和我称兄妹!”

苏郁岐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惊了一下,愣了一瞬,忙半跪下去,道:“是臣的不是,臣认错。公主,皇上身体还弱,您还是回去主持大局吧。”

一句话又把两人的距离拉得遥远,容长倾紧咬牙关,恨恨地等着苏郁岐,半晌,狠狠一跺脚,猛转过身去,一路狂奔起来。

苏郁岐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奈地瞧了皿晔一眼,耸耸肩,扁扁嘴:“真是愁死我了。娶了你和凌子七都不能断了她的念想。”

皿晔眸光里浮出点温和的笑,算是安慰。却没有言语。

两人并肩出宫,在宫门外遇见苏甲,苏甲身边备了辆马车。

“先生先请。”苏郁岐做了个请的姿势,顺手将胳膊递给了皿晔。皿晔瞥了一眼,一手扶了车辕,一手扶了苏郁岐的胳膊,借力上了马车。

苏郁岐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是受了伤,不然也不至于需要借力才能上车。

苏郁岐跟着上了车,落下车帘。皿晔摘了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对苏郁岐笑了笑,“被你瞧出来了。”

苏郁岐只觉心尖被鞭子抽了一般,抽疼得厉害,语气却还算平稳:“伤着哪里了?”

“没什么,不过是点小伤,等回去包扎一下就好。”皿晔笑了笑,唇色惨白。

苏甲坐在车前,担纲马夫的职责,扬起马鞭,甩出响亮的一鞭,马蹄踏踏,马车跟着动了起来。

“我先给你看看吧。”

不等皿晔同意,苏郁岐去解皿晔外面的宽袍子,却怎么解也解不开,最后一急,双手一着力,嗤啦一声,将袍子撕裂成碎片,露出皿晔本来的墨蓝色袍子。

只看见袍子襟前一大片全是深色的,看不出是血色,却能闻出血腥味。

皿晔有些发怔。苏郁岐的表情倒像是自己受了伤一样痛苦,这可是征战沙场三年归来的铁血战王,见惯了流血见惯了死亡的。

“那个,不是什么重伤,你不用太担心。”皿晔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原来你穿个大袍子来就是为了掩盖身上的伤。”苏郁岐说话还算得上沉静,“你是不是傻?受了伤你还来?皇上不过是中个蛊毒,你的命就不是命了?”

苏郁岐战将出身,对于外伤的处理颇有些经验,边念叨皿晔,便开始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胸前的衣裳直接撕开,露出一道深及肋骨的伤口来,长有尺许。伤口上洒了止血的药粉,但因为伤口太深,止血药粉只能止住部分血渍,还是有鲜血从伤口流出来。

伤口参差不平,瞧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出的口子。

“这是被什么兵刃伤的?”

“这个稍后再说。”

苏郁岐不忍再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艰难地睁开。旁边放了苏甲准备的药箱子,看来,苏甲也是知道他受伤的。

“苏甲有没有受伤?”想到苏甲,苏郁岐问了一句。

“没有。”皿晔回答。

苏郁岐略放了些心,从箱子里找出清洗伤口的药水,拿出棉纱蘸着药水,开始给皿晔清洗伤口,“会很疼,用不用我给你个什么东西咬着?不然别咬破了舌头嘴唇。”

皿晔惨白的嘴唇抿出点弧度:“不至于,我皮糙肉厚的,再说,我一个武斗士,受点伤是家常便饭。”

第四十三章 斩断乱麻

“疼就别强颜欢笑了。”苏郁岐每给皿晔擦一下伤口,自己的手便轻微地抽一下,就好似疼在自己身上一般。皿晔瞧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那样高的功夫还会受伤?”苏郁岐为分散他的注意力,问了一句,怕他说话会费力,又自问自答:“算了,你别说了。不说也知道对方一定是武功一等一的死士,还得是一群死士,以多欺少。”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套路呀。看来,这回是不把我从王位上拉下来,誓不罢休。”苏郁岐冷笑了一声,雪白的牙齿瞧着甚而有些森然。

终于清洗完伤口,苏郁岐将沾满血的棉纱扔到破衣堆里,摸出一卷新的棉纱,塞在皿晔口中,道:“咬着,我要给你缝合伤口。”

皿晔有心说一句等回府再缝,不急在这一时,嘴巴却被堵得严实,半个字也吐不出。

苏郁岐从药箱子里找出了缝合用的针和线,将针线在药水里泡消毒过,开始给他缝伤口。

足有一刻钟,缝完最后一针,苏郁岐将线剪断,找出止血消炎的伤药来给他敷上,又用纱布将伤口包扎好,一步一步做完,马车刚好到了府门前。

“好了,你可以说话了。”苏郁岐将皿晔嘴巴里的纱布拿掉,顺手将药箱收拾了起来,见车厢的尾部放了一件袍子,袍子是皿晔一贯喜欢穿的墨兰袍子,禁不住好笑:“苏甲细心得跟个奶妈似的。”

“来,我伺候你穿衣。”

苏郁岐将皿晔扶起来,抖开衣裳,给他穿到身上。皿晔极力配合着,至始至终,忍着没有哼一声,苏郁岐瞥了一眼他惨白脸色,不禁道:“不喊疼就是英雄了?那些跟老子上战场拼命的好男儿,他们可不是不喊疼,他们也喊,但是不怕疼。”

皿晔还能开出玩笑来:“我也不怕疼。”

“是,您是大英雄。大英雄,还能走吗?”

“不能走也得走。让人瞧出我受伤,岂不丢人?”

苏郁岐不禁锁眉。皿晔怕的不是丢人,而是怕被人瞧出来,会又引得那些伏在暗处的人做文章。

这种状况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掩饰,只能辛苦他忍着疼了。苏郁岐先跳下了车,扫视周围,除了苏甲和看门的门房小厮,没有别人,便把手伸给了皿晔,皿晔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一下,跳下马车。

落地时小小踉跄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

“祁云湘那个混蛋。”苏郁岐骂了一句,挽着皿晔的胳膊往府中走,“他是不是猜出一些什么了?”

“也许吧。云湘王爷可是宰辅,先皇看中的人。”好在往日苏郁岐也经常挽一挽皿晔的胳膊,倒看不出来有他。

苏郁岐薄唇紧抿,眸光里透出森然来。祁云湘呀祁云湘,你既然猜出来了,又何苦来试一个受伤的人。

进府之后直接去了谨,苏郁岐屏退所有丫鬟侍从,只留了清荷一个人在房里伺候。

“在楼下看着,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苏郁岐边挽着皿晔上楼,边吩咐清荷。

皿晔一向是散淡性子,走路也走得不紧不慢,一路走回来倒让人瞧不出异样来。直到上楼,苏郁岐扶他回床上躺着,他才深吸了一口气。

苏郁岐反倒不比在马车上那般紧张了,倒了杯热水递给皿晔,道:“润润嘴唇就好,伤口还有出血,不要喝水。”

皿晔惨白的嘴唇已有皴裂之象,但也晓得此时不能喝水,嘴唇沾着杯沿抿了一下,便搁下了。

“你先休息,有话也等休息好了再说。”苏郁岐在书案前坐下,提起墨条研墨。

“你怎知我有话要和你说?”

“呃……这个……”苏郁岐愣怔地想了想,“我以为你要解释一些事情给我听。”

“是你心里有疑惑,想要问我一些事情吧?”

“嗬,还真是这样。不过既然你受了伤,而且终归是为我受的,我就暂且放你一马,明日再问。”苏郁岐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研墨。

皿晔挪了挪身子,换了舒服些的姿势躺着,这个姿势,还可以清楚地看见苏郁岐,“我还撑得住,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就问吧。有些事,还是早知道早好。”

苏郁岐有一下没一下地研着墨,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也迷茫了。一团团乱糟糟的,都不知道从哪里才能理得出头绪。”

“这不过是因为,皇上的受伤打乱了你最初的推论。”

皿晔一语中的,苏郁岐陷入沉思之中。是啊,正是因为皇上今日中了蛊毒,之前猜测是皇上想要提前亲政,重新洗牌朝中势力,所以才制造出了一系列的事件。

因为这一系列的事件手法并不高明,苏郁岐的心中,其实更倾向于涉世未深的小皇帝。因为若是东庆王所谋,那般老谋深算的人,必不至于漏洞百出。

但若是小皇帝所谋,他又为什么会中蛊毒?又是什么人给他下了蛊毒?

皿晔瞧着苏郁岐,道:“你是不是在想,或许,皇上这是给你摆了一道迷魂阵,借一道苦肉计迷惑你的视线,让你认为这一切并非是他所谋?”

苏郁岐咬着嘴唇,点点头:“我的确这样想过。”

“那我告诉你,这不太可能。”

苏郁岐诧异地望着他:“你发现了什么?”

“因为皇上今日所中的蛊毒,不是什么最弱最原始的蛊毒,而是一种极厉害的蛊毒,最初它只是会致人神经错乱,但接下来就会控制人的神经,让他听命于养蛊人,但外表看上去却与平时无二。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明日见到的,就是一个生龙活虎,但却受控于人的皇上。”

他的话音甫落,苏郁岐腾地就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外走,皿晔急道:“你慢着!”

一激动之下,扯动伤口,他不禁痛呼一声。苏郁岐听见他的痛呼,一个箭步又冲了回来,扑至床前,“扯着伤口了?为什么那么不小心?”

但马上意识到,给他缝合的时候他都没吭一声,扯一下而已,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娇气地喊出来?

虽然知道他多半是在装,苏郁岐还是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见只是有一点渗血丝,没什么大问题,便稍稍放了心,道:“你把我叫回来,想说什么?”

“你要去皇宫?”

“对。”苏郁岐心头犹自泛着恐慌。

“你是不是在想,皇上身边存在着一个那么可怕的人,皇上随时都有危险,必须要把他揪出来?”大段的话说完,皿晔的额上已经冒了一层细密汗珠。

他说的全都对,苏郁岐急切的心情不禁稳了稳,没有再急于往外走,反而是坦诚道:“今日情况混乱,我没虑到那么多,已然是打草惊蛇,我怕幕后之人会狗急跳墙害了皇上。”

“你的心情我理解。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小王爷,你可曾分析过,他们为什么会给皇上下那样的蛊?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从奎治的死,到孙学武的死,再到皇上的中蛊毒,这中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究竟背后之人是针对你还是针对皇上?”一番话说完,额上的汗珠更密了。

苏郁岐彻底冷静下来,拖了个凳子在床前坐下,从床头衣架上拿下一块丝绢,叠得四四方方,给皿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你若还能撑得住,那咱们就细细理一理这些日子的事件吧。”

“我还撑得住。”皿晔看着苏郁岐,强打起精神,“你且放心,经过今日之事,虽说已经打草惊蛇,但也有一样好处,短时间内他们必不敢再对皇上下手了。安陈王和云湘王也还在宫里,出不了什么大事。”

苏郁岐点点头:“嗯,是我一时着相了。”沉思了片刻,道:“玄临,你不宜多说话,我说你听着就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给我指出来。”

“好。”

“我想要改变一些社会不良风气,削除武斗士的奴籍,将他们充入军中以壮军力,于是选择了你和奎治比赛这个契机,设下一套方案。而这套方案的关键环节,在于我和云湘的赌局。

在这之前,任何人不知道我会设下这样一个赌局,因为赌局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但一定有人知道了我会在你和奎治的比赛上做文章,所以,就想加以利用,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有人刺杀奎治,伤而不取其命,是为让他继续赴比赛之约,死在你的手上。

奎治是祁王伯的心头好,他死在你的手上,定然会引起祁王伯的不满。由是,苏祁两家必会起矛盾。

苏祁两家生出矛盾,互相消耗,能从中渔利的,无非那几个人。但,雨师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和云湘友情甚笃,就算祁王伯想要制衡我苏府,云湘也不会和他站在一起。

所以,现在想想,对方杀奎治的目的,未必在于引起苏祁两家矛盾。即便是有,也不是主要目的。

那会是什么目的呢?”苏郁岐深吸一口气,疑惑地看向皿晔。

第四十四章 抽丝剥茧

皿晔道:“你且说下去,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思忖一瞬,“且不用管,总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苏郁岐道:“嗯。奎治死后,我依约在祁王府门前上演了一出武斗士群殴的好戏。一番豪赌,云湘输了,整个昙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我什么时候会去找云湘要这个赌注,没有人知道。

我去那天,纯属是一时兴起。但去到的时候,祁王伯已经闹开了。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我不去,也会有人引我前去。

苏家军要行动的事,是我和苏甲一手策划。苏甲不可能背叛我,可以认定,对方并不知道我会出动苏家军去拿人。

那么,那天发生的事,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

玄临,你说,如果那天我没有出动苏家军,会发生什么事?”

“祁王府所有的武斗士会死于大火之中,而云湘王爷的父亲,祁老王爷也会死在那场大火中。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和云湘王爷之间,就真的会结一道死扣。”

“这么说,苏祁两府,依旧是猎物。最起码,也是猎物之一。”

“或许是吧。”

苏郁岐脸色铁青,眼神却是愈加沉静,“对方一定有一个智囊存在,且很厉害,能根据事情的变化随时调整计划。我的所有计划,未必都在他们的预料之内,但他们却能及时地加以利用并调整对策。

从这点上看,陈王兄怀疑东庆王就不太能成立。”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完全可以有一个厉害同盟替他坐镇。”

苏郁岐道:“你说的不错,确有这种可能。看来,还是不能轻易下定论。

次日我上朝,祁王伯就联络一些与我对立的官员上疏弹劾我。祁王伯已经退隐多年,就算还有余威在,但也不可能纠结起那么多的官员站在他那一面做一件毫无胜算的事。

可以假设,有人利用祁王伯,在幕后推动了这一次弹劾行动,甚而包括祁王伯闹自焚,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的。

那么,他们要做一件毫无胜算的事,目的又是什么呢?”

皿晔插言道:“弹劾事件一出,你疑心是皇上想要亲政,出手制衡朝臣之间的势力,看行事手法略嫌稚嫩,的确有可能是皇上的作为。”

“现在仍不能排除是皇上暗中联络了群臣。”苏郁岐锁眉深思。

皿晔轻轻一笑:“你说的很对。”

“很可能,就像有人利用了祁王伯一样,也有人在利用皇上。”得出这个结论,苏郁岐的心里一沉,但面上已经波澜不惊,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假设,皇上想要亲政之心是真,联络过群臣也是真,那就是有人利用了皇上这个心理,从中给了一把力推波助澜。但背后之人也晓得我不可能一击便倒,所以,这只是个小动作,目的在于离间我与皇上之间的关系。

当然,这些只是推论,还没有事实依据。

我在朝堂之上反败为胜,达成了我的目的,但也让皇上更忌惮我的势力。由是,君臣关系已经不睦。

至于我的目的是什么,可能对于幕后之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我做的这件事,是与天下贵族世家谋皮,这对他们反而有利。唉,玄临,我无意中把自己推到了众矢之的的位置。”

苏郁岐无奈叹了一声。

“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不是都预估到后果了吗?现在觉得后怕?”皿晔语气十分温和,目光里却流露坚毅。

苏郁岐不无心酸地自嘲一笑:“怕?我苏郁岐打还在娘胎里起,脑袋就悬在了裤腰带上,就算是想怕,又哪里容得机会给我怕?”

皿晔轻轻握住了苏郁岐的手,温声道:“你是个聪明又坚强的孩子。”

苏郁岐自嘲一笑,轻吐一口气,继续道:“继续说吧。我疑心是皇上从中做了许多事,杀奎治,联络祁王伯闹事,杀孙学武,如果这些都成立的话,其实也说得过去。事情若就此结束,我几乎就已经认定确实是皇上所为。

可世事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可能幕后之人没有想到,我苏郁岐这些年为了手上的权利连命都拼上,却那么轻易地说放下就放下。我与你在谨书楼下谈论要还政于君的事刚刚过去,第二日皇上就出了事。

如果这一切是皇上所为,那么,皇上在这个关键时候出事,就太不正常了。”

“由此可见,有人沉不住气了。”皿晔插了一句,“我今日受伤是在孙学武的墓前受的伤。”

苏郁岐一愣,“墓前?孙学武才死了两日,就要下葬?你也不是因为苏甲去找你才受的伤?”

皿晔讥讽一笑,道:“孙家的说法是,未来一月之内都没有可下葬的黄道吉日,只能今天匆匆下葬了。下葬之后再掘人坟墓不厚道,且也麻烦,我只能趁人多制造慌乱,趁机开棺验尸,没想到棺材里的人当场诈尸。”

苏郁岐惊愕地瞪大眼睛。

诈尸这种事情,听说过,没见过,神鬼之事,苏郁岐一向不甚相信。从皿晔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委实让苏郁岐惊讶。

皿晔似看穿了苏郁岐的心思,道:“世上根本就没有诈尸这回事,若有,也是人为的。”

“人为。”苏郁岐咬着牙重重地重复了一句。

“那是一种蛊,下在人身上之后,那人会暴毙而亡,但这不算完,这种蛊虫本就是以人尸为宿主的。蛊虫吸收死尸的养分,急剧膨胀成长,人死两日之后,它就可以长大到催动死尸的地步。养蛊的人便可借助蛊虫的力量,控制尸体做任何想做的事。”

皿晔的语气虽淡,但说起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来,语气里还是有丝丝森然。

苏郁岐一言不发地听着,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

“事情就是这样,我在与中蛊的尸体缠斗时,被它抓伤了。”

苏郁岐忽然担忧道:“尸体都会有尸毒,我给你用的都是普通的药物,你伤口不会中尸毒吧?”

“我自己处理过了,你放心。”皿晔安慰了一句,苍白脸色上露出一丝凝重,“下在孙学武身上的蛊虫,与皇上所中之蛊同宗同源,只不过一个用来控制死人,一个用来控制活人。小王爷,你现在知道,如果我不及时去,皇上会有多危险了吧?”

苏郁岐拳头握得青筋暴突也一无所觉,咬牙切齿半晌,才道:“落在爷手上,爷绝不会饶了这帮狗娘养的!”

“咳咳,小王爷豪爽,骂人都骂得有气概。”皿晔取笑了一句,缓解了一下房中凝重的气氛。

苏郁岐果然放松了些,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来,吐出一口浊气,道:“我也不是爱骂人,只是在战场上养成了这毛病,有时候气急了就容易犯。你也知道,战场带兵,都是些粗汉子,没那么多讲究。”

“你已经做得很好。”

皿晔脸上露出温和安静又坚毅的笑来,这笑容轻得像一枚鸿羽,又像是一道阳光,落在苏郁岐布满沧桑的心间。

一刹那,世界都暖如初春。

苏郁岐抿抿唇角,道:“都是被逼无奈。算了,说那些做什么,咱们还是赶紧理一理眼前这一堆乱麻吧。必须要抽丝剥茧找出线索来,不能总这样被动。”

“嗯,那就继续吧。”

“玄临,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苏郁岐几乎可以肯定,皿晔一定是有了新的发现,他在皇宫里失踪了那么久,若不是有了新发现,怎么可能。

“嗯。也算不上新发现。只是觉得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苏郁岐立刻警醒起来。

“在国师的炼丹房里,还记得我翻开的那一个药匣子吧?”

“记得。”苏郁岐望着皿晔,“当时我也注意到那些药匣子,只是,我不懂那些东西,只能是猜测里面有问题。”

“那种药粉是饲养蛊虫的好养料。后来我四处找,却没有找到蛊虫的痕迹。所以说,这个发现还不能作为证据指控国师。”

苏郁岐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物极必反,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后来我注意到,你在给皇上治疗蛊毒的时候,国师很在意你手上药粉的来历,那是国师的东西吗?”

“不是。那是从毛民国弄来的东西。”

苏郁岐又是一惊。

“养蛊盛行于川上,皿家人虽明令不许养蛊,但近朱赤,近墨黑,暗中还是有不少人违背家训沾惹了那种东西。而且,就算是没有养过蛊的,也都很懂蛊。你是不是觉得,这解药来自于毛民国,而不是川上,有点不可思议?”

苏郁岐点点头,“是。”

“雨师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养蛊并非起源于川上,而是毛民国。追朔到几百年前,皿家先祖从毛民国带回蛊种,这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开始在川上繁衍起来,一度到了人人养蛊的程度。皿家祖上也察觉到如此下去不妥,于是才开始禁止养蛊。

因为养蛊是一件极耗金钱的事,在蛊虫的起源地毛民国,因为国力不昌,百姓苦弱,这种东西反倒没有被大量喂养。

但,解蛊的许多药,却是只有毛民国才有。川上皿家试图种植,几百年来皆未能成功。

至于国师对我手上的药粉起了注意力,那是因为,这种药粉是毛民王室才有的东西。”

“玄临,你究竟是什么人?”

听完皿晔的一段叙述,苏郁岐不禁疑惑地凝望着皿晔。

第四十五章 探访祁府

苏郁岐的问话,语气倒像是在感叹,而不是在询问。

而皿晔说话时,也没有避讳川上皿家。他对皿家的了解,已经到了极致的程度。而对于毛民国,似乎也和他有着极深的联系。

但苏郁岐尚且记得,他是否认过和皿家有关系的。不管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如果他不想说,那便不问也罢。

“这对你很重要吗?”皿晔淡然地看着苏郁岐,既没有当即给予肯定的答复,也没有急于否认自己的身份。

苏郁岐默然生笑,道:“随口一问,有些好奇罢了。咱们还是赶紧捋案情吧。”顿了一顿,不无疑虑地道:“照你这么说来,国师的身份的确可疑。可……这也只是可疑罢了。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去佐证。”

“那就去寻找更多的证据吧。不过,眼下我帮不到你了。小王爷你还得靠自己。”

“你安心养你的伤便是。”

苏郁岐瞧着皿晔的脸色愈来愈差,帮他掖了掖被角,温言道:“你好好睡一觉,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吧。”

皿晔委实撑不住精神了,缓缓闭上了眼睛。苏郁岐在床前坐了片刻,蹙眉思忖一阵,便起身离开了房间,带上门,下了楼,清荷正规规矩矩地在楼下打扫房间,看见苏郁岐下楼,忙上前福身:“王爷。”

“你去找苏管家来。”

清荷去了有一刻钟,苏甲便到了谨书楼来,进门向苏郁岐见礼:“王。”

“苏甲,皿晔与孙家当街起了冲突,你都知道了吧?”

“是。但这事京畿处的人已经插手,您也知道,东庆王那边的势力,咱们向来插不上手。”

“这倒无所谓。案子本身已没什么价值。我是怕会在坊间造成不好的影响,你一会儿还是着人去放出话去,就说是……就说是孙学武假死,想要逃避责任。”沉思一瞬,又转口道:“算了,还是随他们去吧。舆论自有它自己的方向。”

苏甲道:“老奴明白王的意思了。您放心,奴会办妥的,既不让流言引起混乱,也不会让人从中作乱混淆是非。”

“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可眼下咱们也没有时间管那么多。现在,你亲自去查一下国师余稷的底细。”

苏甲面上疑惑不解,“王,您疑心国师?”

苏郁岐毫不避讳,道:“现在还不好说什么,所以才让你去查。另外,你找个擅于跟踪的,严密监视国师的行踪。”

苏甲答应着去了,苏郁岐随后也出了门。

时值正午,阳光有些烈,昙城的夏日本来是温度合宜的,今天算是有史以来的热天。苏郁岐身上仍穿着官服,走一阵,便已经热得一身汗。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官服。

但也懒得回去换了,苏郁岐就穿着官服,到门房那里,命门房备了马,骑马直奔祁王府。

这个时间,祁云湘还在宫里。且今天他应该回不了府了。

苏郁岐正是要趁祁云湘不在家,去见一见祁王府的老王爷,祁连庭。

到祁王府门前下马,门房小厮自然认识苏郁岐,忙迎上来牵了马,点头哈腰:“岐王爷,您来了。不过不巧得很,我们王爷去上朝,还没回来。”

“我不找他,我找你们老王爷。”

小厮不敢阻拦,苏郁岐大步流星地走进王府,直奔佛堂。

祁王府的佛堂落在王府最北端,去到那里需要纵穿整座王府院落。祁家乃是世家,府院自然庞大,纵是苏郁岐走得十分快,也用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雨师佛道都很盛行,大户人家多在自家府中修有专门的房舍,用来供奉自己信奉的神佛。家中实力雄厚的,所修房舍便精致些,家中光景一般的,所修房舍便略糙。

祁府因为老王爷祁连庭长居佛堂,修的格外宽敞精致。院落是两进的,前院为住宅,后院为佛堂。院子里栽种满白色曼陀罗花。正是花开的季节,满院子的白花,竟是一种妖娆之态。

苏郁岐还是第一次到祁府的佛堂来,见到这满院子的曼陀罗,不禁一怔。

曼陀罗有剧毒,而这种白色的曼陀罗,则会使人致幻。

云湘的这位老爹,真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苏郁岐的接受能力。

小厮带苏郁岐往里走,边走边道:“老爷正在后院佛堂抄经书,他老人家抄经书的时候,一向不允许人打扰,您先去花厅等一等,小的去给您禀报一下。”

苏郁岐去了花厅,小厮去了佛堂禀报。不多时,小厮便回转,道:“岐王爷,老爷请您去佛堂说话。”

听说祁连庭的佛堂是不允许任何生人进去的,他竟请自己去佛堂说话,苏郁岐还是很惊讶的。

后院依旧是满院子的曼陀罗花海,苏郁岐忍不住问那小厮:“祁王伯很喜欢这种花吗?为什么满院子都是这种花?”

小厮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奎治公子很喜欢这种花。”

“奎治公子?”

苏郁岐心里有些惊讶。这话的信息量有点大。竟然称一个武斗士为公子,可见奎治在这祁府的地位很不一般。还有,奎治喜欢这花。是否这可以说明,这满院子的曼陀罗,是为奎治而栽?

如果是,那这位奎治公子,还真的是得祁连庭宠爱。那,祁连庭应该更不可能对奎治下黑手了。

可世事难料,在真相未浮出水面之前,一切都言之过早。小厮将苏郁岐引到佛堂门前,在外面道:“老爷,岐王爷来了。”

里面传出祁连庭苍老的声音:“让他进来。”

苏郁岐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檀香味冲鼻而来。并非是纯正的檀香的清淡,里面夹杂了一种似花香的香气,是什么香气,苏郁岐却辨认不出。

正对门,是一座药师佛金身,佛像高有一丈,几乎要触到屋梁,佛像四周点了一圈的莲花长明灯,灯油燃烧的味道与檀香味揉杂。

但这味道里的花香,应该不是灯油与檀香的味道。

苏郁岐不信佛,但还是从供案上拿了三炷香,兑在长明火上点着了,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把香插在了鼎炉里。

“祁王伯。”苏郁岐上前,恭恭敬敬抱拳作揖,“侄子来给您请罪了。”

“请罪?不敢当?”

佛像的西边,摆了一张案几,祁连庭坐在蒲团上,抄经书的笔未有停止,头也未抬,“老夫看你是为了弹劾你的事来兴师问罪的吧?”

“是侄子有错在先,王伯为社稷着想,弹劾侄子本就没什么错。”

“老夫就跟你说句实话,弹劾你,不是为的什么江山社稷,那些东西于老夫来说,已经太虚幻,老夫在卸去王爵之时,就已经卸去了肩上的责任。老夫弹劾你,为的就是替奎治报仇,替我祁家雪耻。”

祁连庭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朝苏郁岐看过来。房中虽有长明火,但因为没有窗,仍旧是暗,愈加显得祁连庭的脸色晦暗,一双眼犹似寒冰一般,眸光冷冷地射向苏郁岐。

这种态度,苏郁岐是早就预想到的,并没有觉得意外。但相比起那日的疏狂,今日的祁连庭更沉稳些,这倒令人意外。

“为公也好,为私也好,王伯都没有什么错。”苏郁岐离着祁连庭有一段距离,因为光线暗,瞧着祁连庭的表情有些阴森,踌躇了一下,没有往前走。

“苏郁岐,老夫倒没有想到,你打的是武斗士的主意。要说起来,你这也算是办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你不该算计我祁家,不该以奎治的命为代价!”

“奎治之死,侄子也很遗憾。但他绝不是被侄子所害。直到听见您说真相之前,侄子都不知道奎治曾经被人刺杀,更不知道他身上有伤。王伯,有人趁机暗害了奎治,想要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您就不想查出那人是谁,好为奎治报仇吗?”

苏郁岐的话,无疑像是一把利刃,直达祁连庭的内心。祁连庭的身子在阴暗中猛然一颤,但还是狡辩道:“苏郁岐,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上当吗?”

“王伯,您若是一意孤行认为是侄子害死了奎治,对侄子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莫说一个奎治,便是一百个一千个,这个责任侄子也都担得起。可您不怕万一不是侄子,就让凶手逍遥法外了吗?那样的话,奎治死也不能瞑目!”

祁连庭的身体又是一颤。

苏郁岐未等他说话,又立即道:“王伯虽然避居佛堂,但耳聪目明,想来也已经听说了孙学武之死,明摆着,孙学武是被人灭口了。王伯您应该也已经想到了吧?”

“奎治都杀了,再杀一个孙学武又有什么难的?你以为,一句灭口就能洗脱你身上的嫌疑了吗?说不定,孙学武也正是你灭的口!”

“王伯若要执意这样说,侄子没什么话说。只是,侄子要提醒王伯一句,苏祁两府,不是你强我弱,你盛我就衰的关系。我与云湘自幼交好,两家的关系早就已经是相互关联甚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苏府若是完了,祁府也就唇亡齿寒,岌岌可危了!”

第四十六章 细微入至

苏郁岐的话不啻于一道雷霆闪电,落在祁连庭的头顶上。

“王伯,您知道侄子今天为什么要来见您吗?”苏郁岐缓和了语气,仍是那副谦恭的态度。

“为什么?”祁连庭抬头望向苏郁岐,眸子里半是疑惑,半是疑虑。

苏郁岐容色诚恳地道:“王伯,您知道吗,今天皇上中了奸人的蛊毒,差点就落入奸人的控制。”

祁连庭豁然站起来,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苏郁岐神色算得上淡然,但语气却凝重:“王伯,有人正在暗中策划一场动乱,矛头不仅指向苏祁两家,甚而连皇上也成了他的猎物!咱们两府若是再不同仇敌忾共同抗敌,只怕是会全部落入敌手!成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侄子绝不是在危言耸听!”

祁连庭定定地看着苏郁岐,良久,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一字一句沉声问道:“你说的,敢保证全是真的、没有一句妄言吗?”

苏郁岐信誓旦旦:“若有一句妄言,叫苏郁岐不得好死,苏家家破人亡。”

祁连庭沉思良久,才道:“世道险恶人心叵测,苏郁岐,我又怎么相信,这一切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呢?”

苏郁岐反问道:“如果是侄子一手策划,王伯您以为,侄子现在还有必要站在您面前吗?”

祁连庭探究地审视着苏郁岐。佛前长明火映着苏郁岐那张集英气与魅惑的一张脸,薄唇紧抿,眉眼坚毅,倒像是脸在发光。

“好,老夫暂且就信你。”

半晌,祁连庭痛下决心似的,沉声道。

苏郁岐心里终究是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怕祁连庭反悔似的,补了一句:“王伯放心,待揪出幕后黑手,粉碎这一场阴谋,祁王府的头功,侄子一定表给皇上。”

能说动祁连庭不易,来的时候,苏郁岐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抱着一个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毕竟,祁云湘这些年都拿这个冥顽又怪异的老父亲没有办法。

虽然说有侥幸的结果,但也有它的必然性。苏郁岐在来之前,已经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不知分析推演了多少遍,从而断出,这绝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伙人的图谋,而是各个派系势力各有所谋。

的确是存在着那么一股势力,想要图谋不轨,甚而已经对皇上下了手。而这股势力,未必就是属于雨师内部的势力,他们极有可能已经与雨师的某位或某些位大臣结为同盟,但显然这股势力的力量要高于他的雨师同盟,不然也不会对雨师皇帝都下了手。因为就现在看来,雨师的文武群臣中,还没有人有这样的胆量和野心。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奎治的死,而奎治的死是必然,即便是没有对方下黑手,他也会被皿晔打死在角斗台上。奎治这个人的性格便是如此,不死他绝不会罢休。

但对方一定是还不甚了解奎治的这个个性,所以才按捺不住下了黑手助他一臂之力。

而祁连庭不可能不了解奎治,所以,不可能是他动的黑手。从一开始,就已经显示,有一股势力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就像苏郁岐要的是改变雨师现状,祁云湘要的是除掉奎治,小皇帝要的是平衡朝内势力以达到亲政目的,而祁连庭祁老王爷,他也必是有所图谋的。他谋的,应该是祁王府的未来,应该是削弱苏王府的势力。

自靖边建功归来,苏郁岐的卓著功勋和超凡能力得老皇上青眼,以致于苏王府二度中兴,一跃成为朝中最有势力的权贵,压了所有臣工一头,因而,苏郁岐也就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位祁老王爷,自然也不例外。

奎治死后,祁连庭自然悲愤,但以他老人家的心计,绝不至于为此做出那般不顾后果的事来。豁出一副老脸,演了一场轰动京都的戏码,为的不过是压苏郁岐一头,削弱苏家势力。

将这一切都分析透彻想明白之后,苏郁岐已大概得出一个方向,该和谁结盟,该拉拢谁,以对抗那藏在暗处的敌人。

至于谁才是那个幕后之手,现在看来,朝中最大的几派势力,只有陈垓和裴山青还置身事外。

陈垓,苏郁岐一直视他为兄长,对他极为尊敬,自然不会将怀疑加诸在他身上。

裴山青,这位老王叔,皇上的舅舅,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一向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总不至于害自己的亲外甥吧?

而且出事的这些日子,他人在出使玄股国,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遥控京都的事件。

更何况,到京都的所有出入口,都已经被苏郁岐暗中锁死,任何的消息出入,都极是困难。

还能有谁呢?苏郁岐暂时也想不出。

想不出就暂且不想吧。只要他或者他们还有所图谋,就还会再有行动。只要是行动,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安抚好了祁连庭,苏郁岐仍由小厮送出祁家府院去。离开时那一院的曼陀罗花,还是让苏郁岐略觉得不舒服。终究是毒花,哪天还是要劝劝云湘,把这一院子的花铲掉换成别的植株吧,松柏什么的,都好。

离开祁王府时,才发现一身官服都已经湿透了。祁连庭那个佛堂里的味道也实在是太过诡异,熏得人头昏脑胀。苏郁岐晃晃脑袋,翻身上马,催马回府。

那种味道却如影随形,直到回到自己府中,依旧还萦绕在鼻端,熏得人头昏脑胀。苏郁岐下马,差点一个不支,跌倒在地,门房小厮忙上前相扶,关切地问:“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苏郁岐晃晃脑袋,力图让脑袋清醒一下,道:“没什么。”

心里却在想,祁连庭日日出入那种地方,是怎么忍受的来?怪不得瞧着他有时候会头脑不清,竟干些混账事。

不过,今日能说服他,委实幸甚。说明他今日脑子还算是清楚吧。

但祁老王爷多疑是出了名的,难保他来日不变主意,所以,还是得尽早找出幕后黑手。

苏郁岐回到谨书楼,看看天色,已经是傍晚,上楼瞧瞧,皿晔还在昏睡中,复又下楼来,清荷在楼下守着。

“饿了,备饭吧。”

苏郁岐吩咐一声,清荷赶紧去备饭了。

很快便将饭菜用一个食盒提了来,摆在小饭桌上,简简单单的几个菜,清粥馒头。

清荷一脸的不解,“王爷,奴婢去厨房拿饭菜,还以为厨房的人备错了呢。您就吃这些吗?奴婢以前伺候的那个大户,也不止吃这样的饭菜呀。”

苏郁岐净了手,在饭桌前坐了下来,提了筷子吃饭,边吃边道:“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睡觉是为了恢复体力,吃饱睡好就行了。”

清荷讶然:“您说的的确是这个理儿,可……别人不这么想呀。有钱人家哪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妻妾成群的,您比他们都有权有势,怎么倒比他们还朴素?”

苏郁岐瞥了她一眼,忽然道:“说到妻妾成群,你对我和玄临的婚事怎么看?”

“这……”清荷为难了,但她是个聪明孩子,晓得话要拣好听的说:“您和公子都是好人,我们姐弟二人一辈子便是做牛做马也还不完您和公子的恩情。”

“让你说看法,你这说的什么呀,驴头不对马嘴。”

“嗯……奴婢觉得,您对公子很好,公子对您也很好。”

“你这说的是废话。谁瞧不出来我们对彼此好?不好能成亲吗?”

清荷小声嘟囔:“也不尽然呐。您不是还娶了以为凌王妃吗?不还是把她幽禁了起来?”

声音虽小,苏郁岐却听得清楚,笑了一声,道:“你这是替她说话?”

“不不不,绝对没有。”清荷哧溜跪下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的意思是,未必成了亲的人就会恩爱,您和公子,那自然是因为恩爱才成亲的。”

苏郁岐淡淡扫了她一眼,“你起来。我不喜欢底下的人跪来跪去的。”

清荷忙站起来,一脸严肃谨慎地立在一旁,不敢看苏郁岐。

“其实吧,我和玄临成婚之前,彼此连面都没有见过。说恩爱,那是胡扯。”

“啊?那您为什么和公子成亲?您不知道,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说您……”

清荷立时发觉说错了话,忙闭口不言。

但她闭嘴还是闭的晚了,苏郁岐瞥她一眼,淡然地笑了笑,道:“外面是不是将我传的很不堪?”

“也,也没有。”清荷低着头,脸因为说谎涨得通红,“您,您可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功德无量的大司马,谁敢对您不敬?”

苏郁岐哼笑了一声,道:“自古以来,没有哪个人身上没有一点污点,也没有哪个人能博得所有人的爱戴,做到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因为今日说服了祁连庭,苏郁岐连日来阴郁的心情终于见了一丝光明,连带说话也和气了许多,清荷说了这么多造次的话,竟也没有生气,反而和清荷开玩笑:“你知道玄临为什么把你安排到这里来伺候吗?”

第四十七章 细枝末节

清荷茫然道:“奴婢不知。”

苏郁岐瞥着她,沉吟道:“你么,活计干的也不算好,也不会看人眼色行事,更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说句难听点的,就跟个直筒木头似的。但他是个怪人,就瞧上你这几样缺点了。所以,你要坚持你的缺点,不然说不定哪天他就把你撵走了。”

清荷更茫然了。天下竟还有这样的怪人?

苏郁岐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看清荷依旧是一副呆懵的样子,难得多事,帮她纾解心头疑惑:“跟在我二人身边,未必是什么好事,我们难伺候自不必说,而且还时刻有可能遇到危险。清荷,虽然你是他做主带过来的,但他也不过是虑着我欣赏你的孤勇,又虑着我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丫鬟。”

清荷一副恍悟的形容,眼睛朝楼上瞥了一眼,虽然还是不能理解她两位主子的关系,但心底里的感激却是实实在在的。

苏郁岐又道:“其实,我身边并不十分需要丫鬟。你若是觉得我二人不好伺候,现在就走也没关系。但你若是想要留下来,须谨记我的话。”

“王爷请吩咐。”清荷福身一礼。

苏郁岐看着她,道:“大户人家嘛,都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日后,无论你在这个院子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要烂在心里,不许对第二个人讲。”

“奴婢谨遵王爷的话。”

“还有,我素来眼睛里不揉沙子,这座院子里,你若是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会有损苏王府的事,都要及时说给我听,若我不在,说给玄临或者苏甲听也是一样。”

“是。”清荷又答应了一声。

“好了,没什么事了,你把饭菜收拾下去,然后去小厨房炖一碗清粥,里面加一些益气补血的药,玄临醒来好给他吃。”

“奴婢这就去。”

苏郁岐说的这些,她从前在别人家做丫鬟的时候也都听过这样的训导,但由苏郁岐口中说出来,她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之处。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却说不上来。

或许,是苏郁岐那不怒自威的姿态吧。说起严肃的话来,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苏郁岐吃完饭,洗漱罢,上楼去看皿晔,清荷自去收拾碗筷。

皿晔仍旧在昏睡。苏郁岐拖了凳子在床前坐下,看皿晔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些,可见伤势委实严重。

府里有供职的大夫,但皿晔的伤不能为外人知道,所以,即便是府里的大夫,也不能用。

好在苏甲颇通医术,备的伤药都是上好的伤药,苏郁岐这点还算是放心。

苏郁岐探手在皿晔额上试了试,没有出现发热的状况,稍稍松了口气。

呆呆坐了片刻,外面便响起上楼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是苏甲和清荷的说话声,“苏管家,您来了。”

“王呢?”

“王爷在二楼陪着公子呢。”

苏郁岐坐着没有动,苏甲在外面叩响了门,“进来吧。”苏郁岐道了一声。

苏甲推门而入,将门带上,走近前行礼,道:“王,奴已经去探听得一些国师的底细,再细致一些的调查,正在进行。”

“嗯,你说说吧。”

“国师进入宫廷,任职国师,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您还没有出生。说起来,奴倒想起一些事情。”

“你说说看。”

“咱们老太爷也是在那一年殡天的,老太爷殡天以后,先王就正式袭王爵,进入朝廷供职。那时候,先王并不是像您一样任大司马一职,他任的职,其实和如今的东庆王是同一职位。”

苏郁岐接他的话道:“这些历史,我也知道一些,那年,嗬,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我记得先皇迎娶裴妃入宫也是在那一年吧?”

“的确是这样的。裴妃入宫后,十分得宠,其家族都颇得荫庇,尤其是裴妃的哥哥,入朝一年多,就被封王,成为名噪天下的东庆王。”

“嗯。我父王是在两年后遇刺身亡的,父王死后,他的职位就被裴王叔得了去。”顿了一顿,又道:“你觉得这些和国师的到来有关系吗?”

“说不好。但那几年的确是发生了太多事。”

“你继续说国师的事吧。”

“奴今日所查到的,也只是国师入宫廷后的一些事情,对于入宫之前,还没有查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甚至,连他之前来自何方,是干什么的都没有查出来。”

“这么神秘呀。”苏郁岐沉吟道。

“可不是。即便是入宫后,也没有什么污点。先皇很宠信他,逢着发生什么大事,都喜欢找他占卜,而他除了占卜和炼丹之外,别的事全都不沾,即便是占卜,他也一直劝先皇不宜尽信。”

“把他所有占卜过的事件资料都搜集齐了交给我,至于他之前的身世,去史官那里查查案底。”

“是,王。”苏甲面露恭敬之色。他一手带大的这个孩子,现在也不过十八岁稚龄,处事却远比他这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更老道,也远比他更敏锐智慧。

“他钦天监那些药匣子都查过了没有?据玄临说,在那里发现了一些饲养蛊虫的药粉,但是量极少,不足以证明他饲养蛊虫。”苏郁岐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养蛊虫,会养在哪里呢?玄临在宫里查了不少地方,都没有发现。”

顿了一顿,又问道:“安陈王兄和云湘过午后有没有搜宫?”

“的确是搜了,但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幕后之人做事很干净。”

苏郁岐的眸光瞥向皿晔,看着皿晔苍白的额上有些细密汗珠,伸手去帮他擦了擦,眸光凝在他脸上久久未动。

苏甲欣慰地瞧着苏郁岐的动作,温声问:“王如今是肯接受皿公子了么?”

苏郁岐却是凉凉一笑:“玄临很好。我有时候想,不应该把他扯进这漩涡里来。可除了他,我又还能扯谁进来呢?”

“奴瞧着皿公子,也是心甘情愿与王携手并肩一生呢。就像今日,他可是为了王连命都不顾呢。”

苏郁岐白了他一眼:“不都是你强迫他的吗?如果可以,他怎么愿意和一个男人成亲?”

“王,您……您不是……”

苏郁岐打断他:“即便是如今心甘情愿帮我,也不过是觉得我可怜罢了。苏甲,我心里都有数。没有别的事,你就下去办事吧。”

“是。”苏甲告退,走出去没两步,回头又道:“对了,王,云湘王爷把凌础给处置了,扔进了廷尉府,就等着廷尉府查实宣判呢。”

苏郁岐点点头:“云湘素日虽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比我这个冷血无情的人还要狠辣些。你去吧,凌础不过是个小人物,云湘心中有数的。”

苏甲似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俯身抱拳,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带上了。

苏郁岐思虑着要不要再回皇宫看一看,想了一阵,却懒怠动弹,趴在床沿上,不多时便睡着了。

皿晔昏睡到半夜,悠悠醒过来,手臂一动,触到苏郁岐,一下子清醒过来。

瞧着苏郁岐一脸的疲色,不禁轻叹了一声,轻声喊了一声:“小王爷,醒一醒,到床上睡。”

苏郁岐猛然惊醒,“什么事?”

皿晔温声道:“没有什么事,你上床睡吧。”

他话音甫落,却听得一阵敲门声,清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你醒了?”

“深更半夜的,什么事?”皿晔难得带着怒气说话,其实不过是心疼苏郁岐,生怕这时候再有什么事叨扰。

但怕什么来什么,就听清荷在外面道:“云湘王爷来了有半天了,闹着要见王爷,奴婢让长生在前院安抚云湘王爷,长生那点本事,根本就安抚不住。奴婢听着王爷和公子醒了,才斗胆上来禀报的。”

“他是不是脑抽了?”苏郁岐恼了一句,站起身来,道:“你继续睡会儿吧,我去前面看看。”

还未出门,就听见外面传来祁云湘的声音:“让我和王兄在宫里盯着,你去送人,我和王兄忙得焦头烂额,你却送人直送到了家里,在温柔乡里睡上了,苏郁岐,你可真是雨师的大司马!”

清荷一脸惊讶:“云湘王爷,您怎么……”

皿晔受伤的事万不能让云湘知道,苏郁岐忙疾步出门,在祁云湘上来之前,将门带上了,“我回来找一样东西,没想到睡着了,哪就招来你这么多排揎我的话?”

咚咚咚往楼下走,一边就拐了祁云湘,往楼下拉扯,“宫里如何了?皇上好些了没有?”

“皇上是好些了,可是这件事头疼的还在后面,满宫里查遍了,也没找出点蛛丝马迹。你倒好,就那么撒手不管了,合着这大司马就是光看不干事的啊?”

“行了行了,你就不要排揎我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这不孟先生说皇上的身体太弱,最好是用千年雪参煨汤给皇上服了,我家中正好有一支,就赶紧回来取。谁知回来就见玄临染了风寒,我就来嘱咐了两句话,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嘛。”

苏郁岐将云湘推到楼下客座上坐下,继续安抚他:“辛苦你和王兄了,回头我做个东道,给您二位赔不是还不行吗?”

第四十八章 疑神疑鬼

“弄了半天,你是因为皿晔耽搁了?人家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是有了男人忘了君呀。”

“云湘,你这话就严重了。这不是因为玄临病了嘛。”

“玄临玄临,你和玄临倒是十分恩爱呀。”

苏郁岐想到因为祁连庭的关系,祁云湘对断袖之人深恶痛绝,虽然自己和皿晔绝非这样的关系,但在外人眼中看来,实际已经是这种关系。

在祁云湘眼中,自然也是。苏郁岐不忍再刺激他,忙把话题扯开:“我现在就把雪参送进宫里去给皇上,你忙了一天了,就在我这里休息一夜吧。清荷,带云湘王爷去客房。”

“你去你的吧,我上去看看皿晔,不是生病了吗?”

苏郁岐状若无意地拦阻道:“他睡下了,要看也明天看吧。”

“不是刚才还在说话吗?怎的这么快就睡下了?”

苏郁岐不知道祁云湘是否真的听见皿晔说话了,皿晔方才也不过就说了那么一两句,声音还压得极低,在楼下未必能听见。或者,他不过是在使诈,但这恰恰说明,他已经起了疑心。

“你听讹了吧。”苏郁岐正犹疑着该如何应付,楼上的门“吱呀”开了,皿晔衣衫齐整地站在门口,人未下来,话先下来:“云湘王爷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请恕罪。”

客套得不能再客套,祁云湘也依例客套回去:“大半夜打扰二位,不好意思。听阿岐说你病了,就想着上去看看,皿兄倒先下来了。”

皿晔缓步下楼,步子虽慢,却拿捏得很稳当,让人瞧不出他其实受了重伤。

苏郁岐站在楼下看着,心里着急,面上却也拿捏得一派淡定。

“理该是我先来见云湘王爷的。病体拖沓,云湘王爷见谅。小王爷不是一早就要去皇上送雪参吗,怎的现在还没走?或者,是已经去过了?”

话里话外分明是要拆穿祁云湘方才的诈语,否认他刚才和苏郁岐说过话。

虽然不至于和祁云湘治气,苏郁岐心里还是觉得阵阵暖意。

“我趴床沿睡着了,误了事。”苏郁岐面露羞赧之色。

“既然累了,雪参就派苏甲去送便是,他又不是不牢靠。”

皿晔一边微嗔,一边走到苏郁岐面前,“瞧你身上的衣裳,都皱成什么样子了?这样去宫里,不被人笑话?上去换件衣裳吧。”

祁云湘打量二人片刻,脸色微冷,道:“对了,那位孟先生呢?”

苏郁岐面不改色,道:“自然是送回他的住处了。本来,我想挽留他在府里住几日的,也好时刻关注皇上的病情,可他言说住别人府上不自在,不肯留宿,执意回了自己的府邸。”

皿晔道:“孟先生?可是孟七先生?”

“是他。”苏郁岐道。

皿晔道:“孟先生性子是怪异些。江湖人士嘛,又是身怀绝技的人,性子孤傲些也是有的。”

祁云湘的眸子里隐隐疑惑,插言道:“孟先生是京都人士?怎么我以前从未听闻过?”

苏郁岐瞥他一眼:“京都藏龙卧虎,奇人异士多了去了,你认识的又有几个?”

祁云湘自讨了个没趣,被堵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讪讪道:“原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皿晔替他打圆场:“孟先生原本不是京都人士,他祖居川上,是近年才迁居京都的,素日孟先生又常常在江湖漂泊,也难怪云湘王爷不认识。说起来,这次皇上也是幸运,正逢孟先生在京中。”

祁云湘心里狐疑不止,面上却又半分不表露出来,只是仍旧不肯放松:“孟先生住在哪里,我差人送些谢仪过去。”

皿晔道:“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住在城西青石铺村,小王爷,是不是?”

苏郁岐原本正愁着祁云湘问这个,没想到皿晔倒给出了答案。想来,皿晔在那里有房产吧。于是附和道:“啊,是。不过,他应该不会收。你若是爱送就送吧,不过,还是有个心理准备的好,他是个怪人。”

“行了,你不用摆一副臭脸孔给我看了,我知道,我打扰你们好事了。你们俩继续温存吧,雪参在哪里,我帮你带回皇宫去。”

祁云湘自觉再闹下去也没有意思,便不想再逗留。

苏郁岐道:“你要回宫吗?我和你一起回去。”

祁云湘道:“宫里已经没有什么事,至于查找嫌犯,那个还是陈王兄比较在行,你就不要去了。”

苏郁岐没有坚持,“那好,我去给你拿雪参。我放在书房里了。”

“不用,你休息吧。不就是在书房吗?让你的丫鬟带我一起去拿着不就完了?”

“你还真拿我家不当外人家。也行,让清荷带你去吧。”苏郁岐回头招呼清荷:“我书房的书桌上有一个红色盒子,去拿给云湘王爷。”

所谓的雪参,自然不是准备给皇上的,甚而,皿晔都未曾说过什么用雪参给皇上补身体的话,一切都是苏郁岐杜撰出来,只是为了搪塞祁云湘。但书房的的确确有那么一支雪参,是苏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正好借花献佛了。

祁云湘道了一声告辞,同着清荷出门去了。

其实,他也说不上自己在疑心什么,只是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苏郁岐不对劲,皿晔不对劲,那个所谓的孟七先生,更是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来。一番试探,也未有什么结果。

苏郁岐站在门口,瞧着祁云湘去的远了,忙回来,蹙眉问皿晔:“他若是夜访青石铺村怎么办?你那里有妥当的人吗?”

时至今日,若还相信皿晔只是个简单的武斗士,这个大司马也就算是白当了。苏郁岐自然不会那么天真。皿晔在昙城有自己的住处,有自己的势力,这些想想都知道了。

而那个所谓的青石铺村,应该就是皿晔的住所之一。

之所以说是住所之一,虽然是出于猜想,但苏郁岐想,这个猜想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皿晔应该不至于暴露自己的老巢儿,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搪塞过去就可以了。

这些心中所猜想,苏郁岐并没有说出来,而在心中,这些事情,苏郁岐也未当回事。

皿晔道:“放心吧,就算他现在立刻就去,也没什么。”

“这就好。你身体可还撑得住?我扶你上楼去休息。”

皿晔的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上一层细密汗珠,苏郁岐抬起衣袖,给他擦了擦,搀住了他的胳膊。

在该逞强的时候,皿晔比谁都强,在不必逞强的时候,皿晔也没有半点矫情。当下由苏郁岐扶着,上楼休息去了。

次日,苏郁岐一早便去宫中点卯,替换忙了一夜的陈垓。祁云湘如料想中一样,没有在皇宫里,陈垓说,昨夜他送了一支雪参入宫后,便离开了。

苏郁岐眸色微深。想来,果真如皿晔所猜,他去夜探青石铺村了。只是不知道皿晔那里是否妥当,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小皇帝容长晋已经醒来。

如苏郁岐猜想,醒来后的容长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垓也只是告诉他,他生了点病,一时昏睡了过去。小皇帝便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

令苏郁岐意外的是,国师余稷还在帝寝宫里。

“国师一夜未眠?辛苦了,早点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本王在就好。”苏郁岐一副体恤下情的口吻。

国师本来就比寻常人大许多的眼珠因为熬夜布满了红血丝,瞧上去十分瘆人,饶是苏郁岐见惯了各种丑陋之态,看见国师的样子,也不免生出恶心来。

虽然掩饰得已经很好,但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一些嫌恶来。

余稷朝着苏郁岐抱拳作揖,动作因为疲倦有些迟缓,说话声音也有些嘶哑:“是,多谢岐王爷体恤。”

苏郁岐摆摆手,道:“国师就不必客套了。对了,你年纪大了,回去多休息,就不要没事老炼什么丹了。瞧你这身板,吃丹药吃多了吧?弱不禁风的。”

苏郁岐故意拿手指戳了戳国师的胸膛,国师被戳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站住之后,十分尴尬:“小老道谢岐王爷关心,王爷的话,小老道记住了。”

“去吧。”

国师走后,殿中除了侍婢和太监,便只有苏郁岐和陈垓二人了。陈垓瞄了苏郁岐一眼,和皇帝告了一声退,往殿外走去,苏郁岐也跟着往外殿走。陈垓到外殿,问道:“你倒是躲了一夜清闲。”

陈垓熬了一夜,头发蓬乱,官服褶皱,亦是一副疲倦样,和神清气爽衣冠齐整的苏郁岐相比之下,实在差了太多。

苏郁岐歉意地道:“王兄也早些回家去休息吧,辛苦王兄了。”一句话将陈垓想要问的话也都堵死了。

陈垓无奈地耸耸肩,“好吧,这里交给你了。负责排查的官员是凌础手底下的林同林副宗正,回头我让他给你汇报情况。”

“好。”苏郁岐答了一声。

陈垓走后不久,那位林同林副宗正便来到了寝宫,苏郁岐瞧了容长晋一眼,道:“皇上,昨晚发生了一些事情,您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第四十九章 法不责众

容长晋躺在床上,除了神色还有些呆滞,一切皆已恢复寻常。听完苏郁岐的话,却是一头雾水,“苏卿,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并非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蛊毒。幸得一位民间高人救了皇上,否则,现在皇上的心智就已经被人控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苏郁岐的语气温淡寻常,甚而还有丝丝冷意渗出,容长晋光听话音,就已经一哆嗦。

“是……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害朕!”

容长晋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心中气愤。

苏郁岐吐了一口气,道:“究竟是谁要害皇上,臣也想知道。来人,宣林同。”

苏郁岐抬高了声音。

林同打从外面进来,神情颇是紧张,进门就跪地叩首,“微臣拜见皇上,拜见岐王爷。”

虽然是掌管着皇族事务,但这位副宗正面圣的机会是极少的,进帝寝殿,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紧张自然是难免的。

容长晋沉声道:“你起来说话。”

林同站起身来,还有些战战兢兢,但说话还算条理:“微臣谢皇上,谢岐王爷。”

苏郁岐对于他回回都要带出自己的名字十分反感,眉头微微蹙了蹙,但没出言责备。

“搜宫之事,可是你负责的?”

苏郁岐站在床前,看着林同,语气严肃。

“回岐王爷的话,是微臣负责查的。”

“把你查得的结果,跟皇上说说。”

“是。”林同一脸严肃,“微臣连夜查了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以及侍卫、太医、官员等,共计六千八百一十四人,其中,有官职在身的二百零五人,精通歧黄之术的有一百零二人,祖籍川上的有五十一人,旅居过川上的,有七十八人,信道的有一千二百人,信佛的有三千人,懂得蛊术的有十五人,除了懂得蛊术的十五人押解了起来,其余暂时还在原来的位置,等待皇上和诸位大人的处置。”

苏郁岐问道:“身上有疑点的有多少?”

林同答道:“其实,即便是那十五个懂得蛊术的人,都有无法下手的证据。”

“换言之,就是说,宫里没有找出可疑的人来?”苏郁岐一双眸子迸射出极冷的光。

林同吓得一哆嗦,但还是壮着胆子道:“是这样,王爷。”

苏郁岐回头面向容长晋,作揖行礼,道:“皇上,林同的话,您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容长晋仍旧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像是从头至尾没有听明白林同在说什么。

苏郁岐审慎地看着容长晋,话说的亦添了几分谨慎:“臣是说,对于您中蛊毒之事,您怎么看?”

“中蛊毒?朕什么都不记得,恍惚就像睡着了,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浑身累得瘫软,至于苏卿你说的中蛊毒,朕全然不知。”容长晋如是说。

苏郁岐思忖了一阵,才道:“虽然皇上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中蛊毒之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皇上,您不妨努力回忆一下,之前身体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或者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做过什么可疑的事。”

苏郁岐完全是在试探着问,小皇上看上去懵得很,万一那句话说不好,再激得他犯了病,岂不是得不偿失?

“朕想不起来了。”容长晋忽然捂住脑袋,一副头疼的样子。

苏郁岐忙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皇上您龙体要紧。”

容长晋缓了好一阵子,才道:“朕实在是想不起来。苏卿,林副宗正都没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你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苏郁岐道:“皇上您放心,这件事无论是怎么一回事,臣都会查清楚的。若有人斗胆想要害您,臣定将他挫骨扬灰!”

嘴上虽然说着狠厉的话,心里却已经九转十八弯想了太多。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太多疑,皇上那态度,瞧着竟像是不打算追根究底的样子。若真的是这样,那这件事……可就又复杂了许多。

一边想,一边招呼宦侍:“来人,将皇上的早膳拿过来。”

一边又吩咐林同:“副宗正大人也下去吧,辛苦你再去查一查,这些人里边,有多少是毛民国的人,或者,是毛民国居住过的。再仔细核查一下有没有遗漏的懂蛊术的人。”

“是。”虽然不太明白苏郁岐为什么要查毛民国这个线索,但上司有命,莫敢不从,辛苦了一夜已经快要累虚脱的林同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

躺在床上的容长晋亦不明白苏郁岐的用意,问道:“苏卿,为何忽然要查毛民国的人?朕这宫中,不至于有毛民国细作吧?”

“皇上有所不知,这蛊毒的起源,可是在毛民国。臣也是昨日才听人说起的。并非只有川上才有人养蛊,毛民国亦有人养,且川上的蛊术,还是由毛民国传入的呢。”

容长晋大惊失色,愕愣地望着苏郁岐,“苏卿所言,句句属实吗?”

“臣向皇上保证,臣所言句句属实。皇上,这件事不能不彻查,如若真是毛民国派了细作到咱们雨师皇宫里来,您岂不是会处于极度危险中?”

容长晋的脸色极苍白,说话亦是缓慢失神:“你说的是。那就劳烦苏卿了,一定要将隐藏在朕身边的心怀叵测的人给查出来!”

“臣遵旨。”

苏郁岐心愈沉。皇上愈是这样,便愈是说明,这里面有文章。

可,会是什么样的文章呢?皇上是在包庇罪犯吗?

不可能。中毒的是皇上,他是最不可能包庇罪犯的那个人。就算罪犯是皇上亲近之人,犯了如此犯上重罪,皇上也不会保他了。

而且,如果皇上知道是谁要害他,又怎会不提前设防?他虽年纪小,城府却也是个极深的,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单纯如小白。

除非……苏郁岐不敢再往下想。恰好宦侍摆好了早膳,用一个小方桌抬了过来,搁在床前,苏郁岐俯身上前,搀扶容长晋坐起来,道:“皇上,您起来用早膳吧。”

小皇帝身子虽还弱,但起来吃饭还是没问题的。苏郁岐亲自端了粥,拿匙子盛了一勺,试过了,搁在桌上,又将桌上菜品一一试过,才招呼容长晋:“皇上,您请用膳吧。”

容长晋瞧着苏郁岐一一去品尝,心里莫名生出感动,“苏卿,这些事交给宦侍去做,你何苦……”

“今日赶巧了,臣能侍奉皇上用膳,十分荣幸。”

虽然饭菜里未见得会再有毒,苏郁岐还是加了小心,并吩咐宦侍和宫婢:“以后皇上入口的东西,不管是茶点,还是饭菜,都要一一试过才能再拿给皇上。若是再有下次,你们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一众人唯唯诺诺,跪地应“是”,苏郁岐面色严肃,“且先尽忠职守,处罚的事,等皇上用完早膳再说。”

皇上在自己的宫里中了蛊毒,无论有没有查出凶手,阖宫上下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处罚,是免不了的了。

尤其苏郁岐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官。

小皇帝草草吃完了早膳,吩咐人将桌子撤了,洗漱罢,又躺回了床上。

“皇上,您现在可有精力,处置这些玩忽职守的人?”苏郁岐见他已经安顿好,便问。

“这等小事,苏卿斟酌着处理就好。”

似这般小事,谁处置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大事,苏郁岐就未必肯让自己独自处理了。小皇帝想。

小皇帝心里想什么,苏郁岐自然明镜似的。但也不好戳破,只能顺着皇上的意,道了声“好”。

当下吩咐玉富公公:“召集所有涉事人员,到寝殿前的空地集合。”

半个时辰之后,玉富气喘吁吁地回到帝寝殿,回禀道:“皇上,岐王爷,人都已经召集齐了,在殿前候命呢。”

“皇上,臣去去就来,您先休息。”

苏郁岐告退,抬步往殿外走。

寝殿外面的空地上,乌泱泱站了满地的人,宫女太监站在后面,管事人员站在前面,皆是耷拉着脑袋听训的丧气姿态。

苏郁岐在离众人一丈远处站定,负手而立,面容肃然,沉声道:“本来,你们也不归本王管,宫里的事务,也不归本王管,但事关皇上安危,东庆王又不在,本王也不得不越俎代庖,替东庆王叔行使权利了。”

人群呼啦一片声地跪倒,继而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出声喧哗,甚而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们可知罪?!”苏郁岐声沉似水,只闻其声,便叫人不寒而栗。

“下官知罪。”

“奴知罪。”

说话的声音参差不齐瓮声瓮气,气氛低迷压抑。

苏郁岐军中出身,养成了烈火般的性子,最是厌恶这种拖沓不干脆缺乏担当的性子,心里顿生气恼,说话不禁添了三分冷气:“知罪就好。玩忽职守,造成重大过失,论罪处罚,你们在场的,一个都不能少!”

跟在苏郁岐身后的玉富冷汗直冒,小声嘟囔了一句:“岐王爷,这……所有人?这有成千上万的人呢!”

“怎么?玉富公公对本王的处置有意见?”

玉富惶恐道:“老奴不敢,就是,就是觉得这么多人,处置起来也是很费力气。法不责众嘛。”

第五十章 忠耶奸耶?

“法不责众?玉富公公说的这话倒是有点道理。底下的人做事不力,全因管事者监管不力造成,论罪,也该是管事者先担罪责。”

苏郁岐此话一出,玉富立时一身冷汗,本来是想在大家面前卖一卖面子,将来这些人,谁还敢不服从自己?谁还敢不买自己的账?他却想错了,苏郁岐绝不是能买他面子的人。

“玉富公公是总管大太监,皇上的衣食住行也是你主理,皇上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说,最大的责任人,应该是谁?”

玉富噗通一声跪地,哪里还顾得其它,早吓得屁滚尿流:“老奴知罪,老奴知罪,求岐王爷看在老奴一向尽心尽力服侍皇上的份上,饶老奴一命吧。求求您了。”

“尽心尽力?你若是尽心尽力,岂还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来人,将这玩忽职守的太监给本王拿下!”

苏郁岐一声令下,一旁的两名侍卫立即上前,锁住了玉富双臂,押到了一旁。

苏郁岐道:“押解到廷尉府,交由廷尉府讯问,其余人等,有官职在身的,自去廷尉府领罪,无官职在身的太监宫女,都去内廷司领罪!有不服判罚的,可以找大内侍卫总管要腰牌,去本王的军机衙申诉!”

在场个个自危不暇,又哪里能考虑到为什么有的要去廷尉府领罪,有的又为什么在内廷司领罪。纵然有几个脑子活泛的,察觉这里面有事,也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口来。

苏郁岐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完一众人等,回寝殿内复命。

容长晋歪在床上,靠着一只靠枕,面色寒凉地望着苏郁岐,道:“苏卿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苏郁岐道:“臣已经吩咐内廷司和廷尉府协同办案,争取尽快审理出头绪。所有的人,该去内廷司的去内廷司,该去廷尉府的去廷尉府,已经严命下去。”

容长晋微微讶异,默了一瞬,才道:“这样也好。”

苏郁岐又道:“所有渎职、玩忽职守的人都已经伏法,但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皇上,请您尽快指派个得力的人,去重新安排人司职各个职位。”

容长晋缩在被子里的手猛然一颤,目光里掠过一丝疑惑。

身居深宫,其实最不得自由,就连身边的人,也全都是四王的人,莫不是四王的心腹和眼线,他素日连出个恭,怕是都有眼线跟着,苏郁岐这一笔动作,等同于是肃清了他身边的所有“闲杂人等”。

原本,他以为苏郁岐至少会给他舅舅东庆王留点面子,不将他的人一网打尽,还会趁机再安插一些自己的人进来。却没想到,苏郁岐竟然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而且还让他亲自安排人。

虽然宫里这些职位都不是什么高权位,但因为其位置的特殊性,其实都蔚为重要。

容长晋实在不明白苏郁岐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身形瘦削容貌出众却以铁血手腕著称的雨师大司马,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苏郁岐却是容色淡淡,继续道:“虽然皇上的身体还不是很好,但此事宜早不宜晚,还请皇上为江山社稷故,做一点牺牲。”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既然苏郁岐给他这样大一个便宜,他岂有不占之理。“好,朕马上拟旨。”

“皇上身体有恙,您口述,就由臣来代笔吧。”

立即便有人挪了桌椅到床前,呈上笔墨纸砚,苏郁岐撩衣摆坐下,提起笔来,蘸饱了墨,“皇上请说。”

容长晋说了几个名字及职位,起初还有些战战兢兢,但看苏郁岐一直沉着书写,面色都不曾变过一点,他心里的忐忑便略略收起,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

一长串的名字说出来,苏郁岐仍旧面不改色,刷刷点点,笔走龙蛇,直到容长晋再也说不出名字来,苏郁岐抬起头来,温然一笑:“皇上,再没有其他人了吗?”

容长晋说完最后一个名字,瞧着那一大张宣纸上,密密麻麻的楷书,刚劲漂亮,心里忽生一个不好的念头。

还是失算了!苏郁岐莫不是故意骗取这些人的名单,好将他们一一铲除?

要知道,这可是自己好几年辛苦努力培植出来的心腹!一旦交出去,可就是将他们置于明处了!

在自己羽翼还不丰满的现在,将这些人贸然置于明处,无疑是给他们头上悬了一把刀,随时都有可能令他们被收割了脑袋!

容长晋害怕得手脚发抖,愣愣地望着苏郁岐,脑子里实在想不到什么补救的办法,只能暗恨自己太过鲁莽太过傻。

“没……没有了。”半晌,他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

苏郁岐笑笑:“既然已经没有了,臣这就让人把名单上的这些人召进帝寝殿来。”

“不……还是不要了吧。朕的身体还有些不舒服。”

“皇上放心,不过是宣他们觐见,您跟他们交代几句御旨,不会让您太过劳累的。”

不等容长晋再出言推辞,苏郁岐就已经命人去将名单上的人都召进帝寝殿里来。

奉命出去召集人的,都是苏郁岐自己的亲兵,办事效率极高,不出一个时辰,人便已经召集齐,在寝殿外候旨。

“让他们去外殿等候吧。”苏郁岐吩咐了一声,亲自来扶了容长晋,道:“皇上,片刻便好,您受累起来去一趟外殿。”

扶了容长晋起来,又吩咐人赶紧给他整理梳妆,一切收拾妥贴,看着纹丝不乱,苏郁岐搀扶着他,出了内殿。

“叩见皇上,皇上圣体安康。”

外殿跪了数十人,皆是低头看地,苏郁岐淡淡一扫,大多数的人都面生得紧,有几个倒是常常在御前见到,瞧着都还算是忠厚本分的人。

若都是忠厚本分的人,未必是好事,在党争日益激烈的局面下,很容易就被碾压,苏郁岐心里不无担忧。

“皇上,您请说吧。”苏郁岐站在容长晋身侧,容色放得温和。但即便如此,瞧着气场竟也压过容长晋许多。

容长晋心里不是没有压力,身边如站了一座高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且他实在看不懂苏郁岐想要做什么,心里一直如揣了面鼓,忐忑不安。

“诏大家前来,是因为宫里这两天出了些事情,所以,对大家的职位都有所新的安排。朕已经拟好了诏旨,新的任职都已经写在了这张诏旨上,稍后让吕公公宣读给大家。”

容长晋压下所有的不安,说出这样一番还算得上稳妥的话来。

外殿里鸦雀无声,一众人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谢恩,半晌,才有人道:“臣等领旨,定当为我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才一片声地响起谢恩的声音。

容长晋虚抬了抬手,道:“朕身体略感不适,就不多说了,你们接了旨意之后,即刻上任。去吧。”

容长晋转身朝内殿走去,脚步都显得有些虚浮。

“臣等恭送陛下,愿陛下圣体早日康复。”

苏郁岐目送他离开,温和的脸孔立时收起,换上素日的冷面模样,冷肃眸光扫视一圈,抬高了声音道:“各位都是皇上倚重的人,我希望你们到了新的职位上,都能不畏辛劳艰苦,不畏危险困难,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下官领命。”

走进内殿的容长晋听得清清楚楚。外面这些都是他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心腹,自然是对他绝对服从,但苏郁岐几句话之间就能调动他们的士气,足可见这个人有多可怕。

容长晋心里极其矛盾。

苏郁岐这样的人,文武双全,又极有号召力,最可怕的是,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若留在身边,忠还罢了,若是奸佞,那是绝对的大祸患。

想想苏郁岐手上还有百万兵权,容长晋心里更是纠结了。

“吕公公,你宣读圣旨吧。”苏郁岐说完,将圣旨递在一旁一个太监手里,走到众人前面,转身撩衣摆屈膝跪下,准备听旨。

吕公公尖锐的高声在外殿回荡,半盅茶功夫,终于读完了那长长的名录。

“臣等谢主隆恩。”

“奴谢皇上圣恩。”

苏郁岐听完旨,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大家都散了吧,赶紧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吩咐完,回到内殿,苏郁岐朝容长晋俯首一礼,道:“皇上,如今都是新官上任,许多的业务他们都还不熟悉,在庆王叔回来之前,请务必让他们熟练自己的业务,不然,怕是过不了庆王叔的甄选。”

“朕知道了。”

苏郁岐意有所指,小皇帝容长晋虽不能完全苟同,但也理解,便敷衍答应了。

苏郁岐瞧着他并不认真的神色,担忧便更深了些。

的确,若论起来,东庆王裴山青是皇上的舅舅,而且,现在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坐实东庆王就是那个幕后有所图谋的人,但防患于未然,总该是一个为君者必备的眼光和城府。

只怕他最后是信错了人,防错了人。

想到此,苏郁岐心里不无悲凉。靖边回朝之后,所有的经历都消磨在这日复一日的内耗里,已经让人的心力几近崩溃。

第五十一章 竹马之交

午时过后,祁云湘姗姗而来,同皇帝问过安后,见皇帝已无大碍,便去了自己的西廷昭文阁。

苏郁岐随后造访了昭文阁。

因文武百官都被解散会家,尚未通知何时上朝议事,昭文阁里只有祁云湘和他的几个亲信。

祁云湘正坐在案前阅读着一些案卷,看见苏郁岐的身影遮挡在案卷前,略有薄茧的手覆上他的案卷,缓缓地抽开,声音悠缓:“云湘,我们谈谈吧。”

“你查出什么端倪了?”祁云湘往椅背上靠了靠,双手抱胸,望着苏郁岐,眸光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深意。

苏郁岐拖了一把椅子,在书案一旁坐下,手里把弄着祁云湘的案卷,淡声道:“没有。”

“那你想谈什么?”

“发现了一些别的事情,但我尚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

苏郁岐的表情瞧上去淡淡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但祁云湘太过了解苏郁岐,只有在拿捏不准的重大事情面前,苏郁岐才会现出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

这种态度似乎是在暗示自己,没什么大不了。都没什么大不了。可以解决的。

祁云湘收起他的散漫态度,正色地看着苏郁岐,道:“那你说说,发现了一些什么事情。”

“你觉得皇上怎么样?”

苏郁岐忽然问出这样的话,祁云湘一愣,立即紧张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用紧张。我也只是猜测。关于中蛊毒这件事,我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对方再高明,竟然高明到未留下蛛丝马迹,这也太匪夷所思。而且,今日我瞧着皇上的意思,竟似有包庇此事那幕后之人之意。”

祁云湘倏然离开椅背,坐直了身体,怔怔地望着苏郁岐,半晌才问出一句:“你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我没将你当外人,所以才讲给你听。云湘,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我心里却是一直将你当成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竹马无双的人。”

竹马无双四个字,如一杯苦茶,从舌尖一直苦到了心里去。祁云湘怔愣地望着苏郁岐,忽然苦苦一笑,“我也是。一直当你是我竹马无双的人。”

苏郁岐叹了一声,“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日后你我之间也有可能因为观念的不同而站到彼此的对面,我苏郁岐军中出身,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但在那之前,我想告诉你,无论到什么样的境地,无论政见如何不同,你都是我的兄弟手足。”

“如果有一天会到必须刀兵相向的地步呢?”

祁云湘的眸子里热意上涌。世事无常,就像他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苏郁岐会“娶”一名男子过府一样,未来说不定真的会到刀兵相向那一步。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自己又当如何?

祁云湘扪心自问,对眼前这个人,能不能下得去手?

他想不出答案。事情没有到那一步,他摸不准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思。

苏郁岐反倒是坦荡:“反正你又打不过我,我倒不担心这个。”

苏郁岐苦苦一笑,眸光凝在苏郁岐那双笑着时亦有寒意渗出的眼睛:“是啊,反正我又打不过你。所以,我只能祈祷,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行了,书归正传吧。我需要你去一趟廷尉府。”

“廷尉府?”祁云湘不解,“去那里干什么?”

“廷尉府不是在你的辖下吗?我已经把玉富关去了廷尉府,你亲自去审一审这个老奸巨猾的公公吧。”

“玉富是庆王叔提拔上来的太监,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你怀疑玉富,等于是怀疑……”

祁云湘话到即止,没有再往更深处说。

苏郁岐冷冷一笑:“怀疑谁都没有什么用。我们需要证据。玉富身上啊,说不定能挖出大秘密。你审的时候切记要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明白了。等我的消息吧。”

祁云湘站起身来,一低头,正瞧见苏郁岐还在把玩他的案卷,一把将案卷夺了过去,龇牙道:“以后少动我的东西。”

“……”苏郁岐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好东西。”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也走了,你赶紧去吧。”

祁云湘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瞥了苏郁岐一眼,“对了,晚上叫上王兄,碰个面吧,研究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知道了。”

苏郁岐答应了一声,先一步出了昭文阁,在门口遇见祁云湘的小跟班阿顿,瞄了他一眼,道:“给你主子备马去。”

“哦。”阿顿糊里糊涂答应一声,接着便看见自己的主子打里面走出来,也吩咐了一声:“备马去吧。”

阿顿飞快地消失在视线里。

主子不轻易骑马,如果要骑马,不是兴之所至,便是有急事。眼下不是有兴致的时候,必然是有急事要处理。阿顿的脑子飞快的算计,脚步比脑子还快。

苏郁岐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阿顿,抬步仍往内廷方向走去。

小皇帝的身体还未好利索,苏郁岐还得回去看一眼,才能放心离开。回到内廷,小皇帝已经睡着,苏郁岐略坐了片刻,见他未有醒转之意,便吩咐了宦侍几句,离开了内廷。

苏郁岐心里还记挂着皿晔的伤势,离开内廷出了皇宫,便骑马直奔自己的府邸。

回到自己府中,直奔谨书楼,到楼上卧房,见皿晔安稳躺在床上,脸色比昨夜好了许多,苏郁岐略松了一口气,走到床前坐下,望着皿晔,笑了一笑,“玄临,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这笑容不经意间便露出几分暖意,瞧得人心头一暖。

皿晔摸出一方帕子,帮苏郁岐擦拭额头上的汗,“瞧你你跑得一头汗,就为回来看我好点没有?”

这样亲密的动作,倒让苏郁岐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伸手将帕子夺了过来,道:“今天天气很热,我这是热的。你躺着,我把官服先换下来。”此地无银地掩饰:“太热了。”

皿晔莞尔一笑,也不去拆穿,反而知趣地扯开话题:“事情有进展吗?”

他问的事情,自然是皇帝中蛊毒的事情。

苏郁岐一边换衣裳,一边道:“还没有头绪。晚上我要去一趟陈王兄家里,我们三个碰个面。”

“嗯。”

“我一会儿先帮你把药换了,”

“好。”

“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伤势这么严重,得好好吃饭。”

“嗯。清荷得你的命,炖了药膳。”

“这几天不要乱动,外面的事有我呢,你安心养伤就好。”

“好。”

“你笑什么?”苏郁岐忽然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笑意婆娑的皿晔。

“唔,你这个样子,倒像是当父母的,谆谆嘱咐孩子。我似乎比你还年长几岁吧?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皿晔的话提醒了苏郁岐,细细想,却不知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为了掩饰心虚,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伤全为我而起。我心里过意不去,关心几句不也是应当的么?”

不知为什么,皿晔瞧着这样的苏郁岐,一刹那间,觉得与印象里的苏郁岐相去太远了。那个靖边归来,铁血小金刚一般的苏郁岐,如何会有这样的羞怯之态?

羞怯。是了,羞怯。

这种姿态在苏郁岐身上表现出来,真是惊掉人的眼珠子。饶是皿晔这样一向淡定从容的人,也不免在心里生出些波澜,“如此,就多谢小王爷的关心了。”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样的客套话。”苏郁岐说话间已经将官服脱去,换了件家常的月白软袍,飒爽英姿中透出点俊秀来。

苏郁岐拎了药箱走回到床前来,态度已不似先前那样熟络,道:“麻烦你把被子掀开,我要给你换药。”

这性子怎的又忽如六月的天,说变脸就变脸?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皿晔将被子撩了起来,不必苏郁岐再吩咐,自己就将上半身的衣裳解开,露出伤处。

包扎伤口的纱布上浸透着锈红色血迹,血迹已经干涸,说明伤口已经不再渗血。

苏郁岐将纱布利落撕去,果见伤口处已经没有血渍,嘴角还是控制不住地露出一点微笑来:“苏甲给你准备的药果然都是上好的伤药,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就已经见好了。”

皿晔顺着苏郁岐的话道:“你身边的这个苏甲倒是个奇人。像我身上这种伤,因为感染了尸毒,是不容易好的,他却能找到立竿见影的药给我。”

苏郁岐不疑有他,道:“他可不就是个能人,以前跟着我父王,什么样的世面没有见过?如果我父王还活着,他可不止屈才做个王府管家。唉,可惜了,我父母死后,没有人管我,他便将毕生心血都交待在我身上了。”

“他对你很好。”

“他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本来嘛,我说我干脆管他叫爹得了,他却非不让,说什么尊卑有别,说什么我是苏府王爷,从小就要把架子端起来。”

苏郁岐一边念叨,一边给皿晔的伤口用药水清洗一遍,撒一层新的药粉,撒着撒着,忽觉不对劲,抬头看着皿晔,“呸,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第五十二章 国师身份

苏郁岐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半晌,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在皿晔面前,自己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铁面冷心的苏郁岐。

会使小性,会矫情,会担忧,会念叨……原来,自己的身体里还住着这样一个苏郁岐。

这真是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发现。

苏郁岐一时还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呆怔了一阵,慌慌张张语无伦次道:“我还要去陈王兄府上,你自己多注意身体。”

苏郁岐今日变脸比翻书还快,令皿晔有些莫名,但又觉得这样的苏郁岐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很新鲜。

原来,苏郁岐也是可以天真可爱的。

终于,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有了少年该有的样子。

苏郁岐慌乱地给皿晔的伤口包扎好,打了个结,便拔腿就要往外走。

“小王爷,先别急,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皿晔的话说的还是迟了些,苏郁岐早已经出了房门,蹬蹬蹬下楼去了。

“照顾好玄临。”

苏郁岐吩咐清荷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接下来便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皿晔想说的事并非要紧到非要现在说不可,因此也就没有强行去追苏郁岐。

苏郁岐出门,看看天色尚早,不急着去陈垓府上,但既然已经出门,又觉得不走不合适,便溜达着出了门。在门口遇见了办事归来的苏甲。

苏甲面色凝重,匆匆给苏郁岐行了礼,问道:“王,您这是要出门吗?”

“嗯,去见一见陈王兄。你脸色这样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

“王,您的事要紧吗?如果不算要紧,可否先听奴说一件事?”

“什么事?”苏郁岐不禁蹙起了眉头。

“咱们书房说吧,此处非说话之地。”

苏郁岐只好又折了回来,和苏甲去了书房。进书房将门关好,苏郁岐坐了下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余稷的身份查了出来。”

苏甲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仅有手掌那么大,打开册子,双手递给苏郁岐,道:“关于余稷,史官那里只有他入宫后的记录,所有占卜记录也都是在册的,这本册子是从史官那里抄来的。奴从别的途经查得了一些他入宫前的身份。”

苏甲之前一直称余稷为国师,可见心里还是对国师这个身份有所忌惮的。但现连“国师”都不叫了,可见这个人的身份有着极大的问题。

苏郁岐静静听着,没有插言。

苏甲继续道:“果然,如皿公子所说,给皇上下毒之人很有可能是毛民国人。这个余稷,在来皇宫之前,没有半点他的身份资料显示,只因为,他不是咱们雨师人,而是毛民国人。”

苏郁岐一副沉思状,听苏甲继续道:“他不但是毛民国的人,而且,还是个身份不一般的人。他的父亲,就是毛民国的奉常,姓杲,名离,他是杲离的庶子,本名杲稷。”

“余稷和你一般年纪,那他的老父亲,现在少说也有六十岁了吧?还在任上吗?”

“初步打听得还在任上,奴已经让人去核实,大约这三五日,就可以有消息了。”

苏郁岐翻开那本小册子,搭眼瞧了几眼,并未瞧出什么端倪,又阖上,道:“继续跟踪余稷,注意,不要被他发现了。”

“王放心,咱们派去的人,都是顶尖的高手,是不会被发现的。只是……”苏甲犹豫了一瞬。

“只是什么?”苏郁岐问。

“奴派去的人发现,跟踪余稷的不止有咱们的人,还有另外几个人,来自不同的派系。奴猜测,大概是云湘王和安陈王的人吧。”

“知道了。你手底下有没有精通占卜和天文历法的人?把这个册子找人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妥。”

苏郁岐将册子递回到苏甲的手上,站起身来,嘱了一句:“余稷的事先不要外传,也不要轻举妄动。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任何的先入为主,都有可能让我们失去正确的方向。”

“继续去做你的事吧。”苏郁岐理了理衣衫,抬步出了书房。

到安陈王府的时候,正赶上晚饭时间,苏郁岐也是安陈王府的常客,到这里便和到了自己家没有什么区别,拿起筷子端起碗,正儿八经地蹭了一顿晚饭。

饭后,和安陈王一起踱步到书房,祁云湘还没有到,两人便在书房里沏了壶茶,摆上一盘棋,慢悠悠下了起来。

苏郁岐的棋艺算不上顶尖,但也还算精湛,安陈王却是个中高手,苏郁岐在他手底下从未有过胜绩,久而久之,就懒得和他费力气了,横竖也是下不过。

安陈王在京中难有敌手,大抵已经到了独孤求败的地步了,难得能抓到一个人陪他下棋,即便的苏郁岐这样吊儿郎当不正经下的,他也不嫌弃。

苏郁岐心思不在棋上,下了两手,便打开了话匣子:“王兄,今日皇上已经有所动作,将身边的人都换成了自己人。我没有阻拦。”

“没有阻拦?你哪里是没有阻拦,分明是添了一大堆柴吧?”

“嘻嘻,什么都瞒不过王兄你的火眼金睛。不错,是我自作主张,鼓动皇上这么干的。现在么,庆王叔不在,委实是个好时机。”

“好时机?”陈垓淡定地落下一子,道:“皇上毕竟还小,走出这一步很容易,可要继续往下走,怕是艰难险阻寸步难行呀。”

苏郁岐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上的一枚棋子,挑眉道:“艰难险阻?朝中如今的局势,说话有分量的,无非咱们四人。你我,再加一个云湘,都不可能阻拦皇上亲政。庆王叔么,庆王叔毕竟是皇上的舅舅,他总不至于有什么微词吧?”

“是你太疏狂,还是我太天真?阿岐,在我面前,你实在不必说这等话。”陈垓虽然容色还是淡淡的,但瞟向苏郁岐的眼神却是含着深意。

苏郁岐正色起来,“王兄到现在还认为,是庆王叔一手策划了这一切?可是,王兄,您可别忘了,庆王叔现在不在京中,他远在玄股国国都络冰城。即便是手可遮天,也无法伸回到昙城来吧?”

“你不觉得,恰恰是因为庆王叔离得远,才导致许多的事,并没有做得很完美吗?”

“王兄觉得还要怎样完美?”苏郁岐抬头望着陈垓,面色凝重,“很多事,其实都是突然发生的,比如我和云湘的那一场赌局,还有我突然要把武斗士充入军中,再比如祁王伯意欲自焚,以及后来的联名上疏弹劾我,这些,都不是庆王叔能够掌控的,他又怎么可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指挥京都的人做事?”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你想想,如果庆王叔在京中,你能顺利将武斗士充入军中?怕是不能吧?你能查出孙学武的死因来?怕也是不能吧?你能洗清自己身上娶男妃赌人命滥杀无辜那些罪名?怕是也不能吧?”

“如王兄所说,假如庆王叔在京中,这些罪名就能坐实,我就会被罢黜削爵,甚而,会连累整个苏王府?我又不是只会坐以待毙的傻子。庆王叔若是那个幕后之人,他就会想到,他在都绝不可能那么轻易把我扳倒,他又怎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出使玄股国去?”

苏郁岐道出这番话来,心里一片悲凉。看来,在陈垓的心中,已经认定裴山青是想要扳倒苏家了。

虽然自己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但苏郁岐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把罪名安在裴山青的头上。如果可以的话,苏郁岐真的不希望那个人是裴山青。

但陈垓的话让人如坠谷底:“因为他要避嫌。”

虽然心一寸沉似一寸,但苏郁岐还是试图分辩:“可如果避嫌就不能达到目的,他的避嫌还有什么意义呢?”

“算了,你的心思全不在棋上,还是不要下了。”陈垓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罐子里,伸手将茶壶摸了起来,倒了两杯茶,一杯分给苏郁岐,一杯握在自己手中,轻啜了一口,道:“我宁愿是我想错了,可种种迹象表明,我的猜想并没有错。”

顿了一顿,“也或许真的是我想错了。可那样的话,是谁有那么大的势力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苏郁岐眸光朝门外瞥去,正瞧见祁云湘在日暮的余光里晃晃悠悠朝这边走过来,嘴角微微抿起:“或许,云湘给我们带来了答案。”

语气却是一种不太肯定的语气。

祁云湘很快到书房门前,站在门口,没有立即往里走,反而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往里探看,“哟,就等我呢?阿岐,你不厚道,把我支去廷尉府干活儿,你却在这里喝茶下棋悠闲自在。”

陈垓温然一笑,朝他招招手:“你冤枉他了。他全是被我拖着才肯坐下来陪我下下棋的,但他心思不在棋上,半天了也没下几个子儿。快进来坐吧。”

苏郁岐接道:“王兄莫和他一般见识,他一日不损我两句,骨头都难受。”

祁云湘进来,手中拿着一卷案卷,往棋盘上一拍,道:“你吩咐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是审理口供。你自己看吧。”

第五十三章 三雄聚议

天色略显昏暗,陈垓亲手掌了灯。

案卷是摊开的,上面赫然写着玉富的名字,陈垓一眼扫见,疑道:“玉富?不是都已经审过了?云湘,还是你把关审问的。”

祁云湘在椅子上坐下来,叹了一声,道:“我终究没有阿岐心细,没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想,所以,在之前审问玉富的时候,就没那么仔细。”

苏郁岐看着卷宗上刺目的血指纹,无奈一笑。有些人,不对他动刑,他便不知道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

玉富大概就属于这种人。

苏郁岐没有看审问的口供,看祁云湘的脸色,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那结果,和自己的猜想应该是不谋而合了。

反倒是陈垓将案卷拿了起来,细细地研究。看了几眼之后,脸色便已经大变,失声道:“云湘,你确定你这不是屈打成招?”

祁云湘冷嘲一笑,“审讯的时候,为了避免屈打成招,我特别注意了的,不给他任何信息,只是让他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这些,应该都是实话,至于还有没有保留,我已经尽力了。”

陈垓看完了卷宗,把它递给苏郁岐,道:“我觉得,你还是看看吧。有些事,或许没出你所料,但有些事,绝对是你想不到的。”

苏郁岐疑惑着接过了案卷,搭眼去瞧。

案卷上写得分明,皇上曾经和国师密谋,要提前亲政,为了提前亲政,最先决定要把苏郁岐手上的百万兵权夺到手上。于是,小皇帝先命奎治约战了皿晔,而后派人刺伤奎治,令他必死无疑,而且是死在皿晔的手上。借此挑起苏祁两家的矛盾。

一切都符合最初的判断,只是,没想到的是,幕后之人竟然是当今圣上,也没有想到奎治是他的人,也是他打一开始就要牺牲的人。

接着往下看,玉富又招认,皇上与一部分官员密谋,借着苏郁岐“残杀”武斗士的事弹劾苏郁岐,还让人去怂恿祁连庭带这个头。但没想到的是,终究他的力量太弱小,非但没有撼动苏郁岐,反而让苏郁岐的目的达成。

小皇上疑心苏郁岐已经怀疑到他头上,求助于国师余稷,余稷便出主意,让小皇帝装病,以洗脱嫌疑,将罪名栽赃给别人。而这个别人,自然是陈垓一直怀疑的东庆王。

自然,装病是瞒不过苏郁岐的眼睛的,皇帝不得已,便信了余稷的话,服下了他给的“药”。据余稷声称,那是吃下去会让人暂时失心疯的毒药,那毒药极高明,既不会让人那么轻易发觉是中了毒药,但最终的最终,还是瞒不过当朝的几位重臣的火眼金睛。

皇帝并没有料到,那药竟那般歹毒。若早知道那般歹毒,说什么也是不会服下的。

苏郁岐看完,默默地将案卷兑着烛火,点燃了。那火势极猛,不过片刻功夫,整卷卷宗便都化为灰烬。陈垓端坐一动未动,祁云湘本欲阻拦,但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这种口供,自然不能流将出去。

那一刹的火势过去之后,房中又陷入昏黄,三个人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三人的表情无一不是凝重的。

“云湘,你有没有问关于孙学武的事?”半晌,苏郁岐忽然问。

“这个我倒忘了,得,我再屈尊跑一趟,去问问吧。”

苏郁岐忙道:“没问就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现在,咱们还是先商讨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那是皇上啊,阿岐,咱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祁云湘自嘲地笑着,眸中神色却是探究地在苏郁岐的脸上游弋。

苏郁岐只假装并没有看见祁云湘探究的眼神,道:“哑巴亏倒也不是吃不得。你别胡搅蛮缠,我问的是皇上亲政的事。这件事逃避是没有用的。”

祁云湘道:“我真是不明白了,皇上再有两年就满十八,到那时再亲政,水到渠成的事,至于这么着急吗?”

陈垓面色冷凝,望着苏郁岐,缓缓道:“皇上胸有抱负,这是好事。只是这手段啊……唉,阿岐,我不赞成皇上亲政。他还需要时间,需要历练。”

陈垓的话彷如晴空里一声巨雷,惊住了苏郁岐和祁云湘两个人。

原本,他二人都以为陈垓会对亲政没有什么异议,却没想到他素日最是中庸的一个人,这时候竟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立场是这样坚定。

“先皇将江山社稷托付到你我手上,咱们便有责任保证这江山在咱们有生之年完整无缺。新皇年幼,心智不成熟,还不宜亲政,晚几年再说吧。”

陈垓只差没有说出,似这等满腹机诡不辨是非不辨忠良的皇帝,江山在他手上,岂能守得住?

“我原本想,既然他想亲政,那就将权利交还于他,也未尝不可。他早日成事,咱们肩上的担子便能轻省许多。”苏郁岐声音沉缓,脸埋在掌心里,揉搓了又揉搓,“可王兄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怕皇上接下去会反应过度。”

“我朝经历了几年前与毛民的大战,又经历了先皇的英年殡天,已经是元气大伤,如今只宜休养生息,不宜再折腾。”那张脸明明是一张青春洋溢的脸,眼眸里却是沉淀了千年万年的沉静与沧桑。

陈垓淡淡地叹了一声,“皇上会做出今日之事,咱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皇上毕竟年幼,善加引导,日后回归君道,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祁云湘道:“王兄既然都这么说了,我看,也好。但我觉得,为今之计,亲政倒在其次,咱们是不是该把那胆大妄为连皇上都敢害的国师余稷给抓起来审一审了?”

“余稷么……”苏郁岐沉思状,片刻,才继续道:“我倒觉得不急。皇上那里加派可靠的人保护便是。”

“他的犯罪事实已经清楚无误,你还要等什么?”

“我总觉得,这件事没完。王兄,你说呢?”苏郁岐凝着陈垓。

陈垓沉思一阵,望住苏郁岐:“阿岐,你疑心,余稷的背后还有人?”

一旁的祁云湘也将目光都集中在苏郁岐的身上。

然说到这个疑心,自然不是只有苏郁岐心里有,陈垓和祁云湘心里,也是都有着一样的怀疑。

只是,他二人没有先提起罢了。

祁云湘道:“方才你问起孙学武的事,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想要回去再问一问玉富,怪你把我拦住了。”

“玉富吐出来的已经够多了。至于孙学武么,他也未必知道那么多。怕是连皇上也未必知道孙学武中蛊毒而死的事。”

|“你是说……”祁云湘审慎地凝着苏郁岐,“是余稷一手所为?”

苏郁岐沉吟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派人查了一下这个国师余稷,他是毛民国奉常杲离之子,本名杲稷。”

祁云湘和陈垓皆是恍然一惊,身子倏然坐直,连眼睛都直了,“你说什么?”祁云湘问。

苏郁岐正色道:“王兄,云湘,现在看来,余稷的背后肯定是不简单了。我说说我的意思,我在他身边放了一条眼线,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希望你们把自己的人撤掉,只留我这一条线。”

祁云湘和陈垓面面相觑一瞬,几乎没怎么思考,便道:“好,就依你的。”

虽然得到了祁云湘和陈垓的支持,苏郁岐心里的重石却一点也没有挪开。

其实应该说,反倒是更重了些。祁云湘和陈垓将人都撤出,便意味着这件事苏郁岐一个人扛了起来。

将来若有任何闪失,都是一个人的责任。

这个责任不同于别的责任,它关系着当今皇帝,关系着江山社稷,是要苏府阖家来担当的。

虽然父母已丧,但苏家旁支却枝繁叶茂,犹胜苏郁岐这个主干,那些人的荣华富贵和前程,是担在苏郁岐一个人身上的。

可无论多重的担子,都得担。打从记事起,苏郁岐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担当。

“既然已经说定,我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苏郁岐站起身来,跟陈垓告辞。

祁云湘也站了起来,道:“我和你一起走吧。”转头对陈垓道:“王兄,没有什么事我也走了,皇上那边还得辛苦你盯一下。”

“放心吧,我一会儿就进宫。”

苏郁岐和祁云湘并肩往外走,到大门外,门房小厮将二人的马牵过来,两人翻身上马,在夜色里并辔而行。

走出一段距离,苏郁岐忽然勒住马缰,转头,无奈凝着祁云湘,“都跟了好长一段路了,你要有话就赶紧说,没话就赶紧回自己家。”

祁云湘一手攥着马缰,眸光却是在夜色中没有焦点,默了半晌,才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不要有什么顾虑。”

祁云湘语气沉郁,甚而还能听出几分颓丧,苏郁岐眉心微蹙,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戏谑的笑:“不找你我还你去找谁?谁让你和我是发小?赖也赖定你了。”

祁云湘嘴角攒出个苦笑,却是答非所问,“虽然你有了皿晔,但也别见色轻义。”

“你这是说哪里话?你是你,皿晔是皿晔。你……”

第五十四章 夜访孟七

祁云湘忽然打断了苏郁岐的话:“我昨天晚上去青石铺拜访了孟七先生,和孟先生一见如故,促膝谈了一夜的话。”

苏郁岐心里咯噔一下。

昨夜皿晔根本没有离开过苏府,那青石铺的孟七就必然是假的。莫非,祁云湘瞧出了端倪?

但祁云湘的脸色又不像是发现了什么……

苏郁岐正自思索间,听祁云湘又道:“孟七先生似乎和你家皿晔很熟,他赞皿晔是个当世无双的人,智谋过人,武功也是登峰造极。怪不得,你会瞧上他。原来你早就看透他了,是不是?”

苏郁岐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皿晔的确算是个智勇双全的人,但若说是当世无双,未免有些过吧?苏郁岐不明白那个假孟七为何会那样说。

皿晔是个低调的人,如果他是皿晔的人,应该明白,这些话是不当说的。

如果他不是皿晔的人,那又是什么人?怎会出现在青石铺假冒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祁云湘在等着苏郁岐的回答,苏郁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是因为……”

“你这收拢人的本钱下的也太大了些,阿岐。”祁云湘忽然大笑出声,打断了苏郁岐的话,“竟然用这种办法投其所好,真有你的。”

笑声到最后,化而为嘲笑。

苏郁岐有些懵,“投其所好?投谁所好?”

但苏郁岐立刻明白过来祁云湘的话,明白过来后,却是更懵了。皿晔他……怎么可能有那种爱好?简直是笑话!

那个假孟七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样胡说八道造皿晔的谣?

祁云湘却是笑得有些落寞,道:“终归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虽然我并不苟同你的做法,但也没有资格说什么。阿岐,我只能说,如果能够为你做的,我定然不遗余力,所以,你以后若是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开口。”

祁云湘说完,将马头拨转向另一个方向,轻啸一声,催马直奔茫茫黑夜。

“哎,祁云湘,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苏郁岐的话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对了,那位孟七先生,他祖籍青石铺,可不是什么外来江湖人士哦。”

祁云湘的声音打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神经病!”半晌,苏郁岐飙出一句骂语,催马往家的方向奔去。

马蹄踏踏,苏郁岐脑海里却总想起那个孟七,行到一半,马头一转,直奔青石铺。

离城西有一段距离,夜间道路空旷,苏郁岐催马疾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城西。

苏郁岐对这一带不算熟悉,对于青石铺更是不知在什么具体位置,这一带又属清冷地带,晚上极少有人出来走动,苏郁岐在黑暗里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出来讨夜生活的人,塞了一些碎银钱给他,请他带个路。

拐了许多曲折小路,终于到青石铺,苏郁岐又塞了块银子给人家,请他去挨家敲门,找一个姓孟的人家,那人奇道:“这里都姓孟,不知您找哪一家?”

“呃……”苏郁岐只觉得好笑,脑中想起祁云湘临走前那句话,“对了,那位孟七先生,他祖籍青石铺,可不是什么外来江湖人士哦。”

任谁到这里,也会对孟七的身份起疑吧?

只怪自己的谎话编的太没谱。

“姓孟名七。”苏郁岐道。

能不能找到这个人,苏郁岐心里其实也不是能摸得太准。纵然祁云湘昨夜来和假孟七秉烛夜谈了半夜,但毕竟是假的,说不定只是皿晔给祁云湘设的局,局罢了人也就撤了。

可苏郁岐心里又隐隐觉得,这可能不是个一夜局。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其实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第六感罢了。

有大块的银子热手,那人敲门敲得极其卖力,哪怕是每敲开一家人家的门,都要被骂一句“神经病”,也还是勇敢无匹有毅力地一家一家敲下去。

敲到第三十二家的时候,出来的是一个粗布衣裳的小伙子,高冷又不失礼貌地问:“你找谁?”

“请问这是孟七先生的家吗?”

“你是谁?找敝主人何事?”小伙子警惕地打量着那人。

“是我要找孟七。”苏郁岐翻身下马,走到门前。

小伙子眉心微蹙,这个人直呼他家主人的名姓,显得十分不敬,但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迫人高压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甚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了:“那……您稍等,容我进去禀报一声。”

“不必禀报了,他会见我的。”苏郁岐大步往里走,小伙子虽有不悦,但并不敢阻拦——即便想拦也拦不住,苏郁岐已经走进了院里。

门外那人还要张望,喊了一声:“哎,您……”

苏郁岐的声音传来:“你的任务完成了,走吧。”

那人摸着手里的银子,热热乎乎还浸着他汗水的银子,内心欢喜,忙欢天喜地揣到怀里,怕苏郁岐要反悔似的,拔腿就走。

小伙子关了大门,紧随苏郁岐往院里走,边走边还追问:“这位先生,您是哪位?来找敝主人何事?”

“你只管带路就好,无需多话。我不是来找你家主人麻烦的,你不用这样害怕。”

小伙子心里一阵无语,他哪里是害怕?这是他的职责,随便放人进来,便是没有尽到职责好不好?

这座院子并不大,走了十几步便到堂屋门前,门无声地打开,门里站了个素衣的青年,眉眼俊朗,气质卓然,一看便是江湖中人的气质,“孟七见过岐王爷。”

孟七抱拳拱手,态度恭敬,听声音,竟和那日皿晔伪装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苏郁岐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不禁失笑:“也就是说,这世上果然有孟七这么个人物,而且,还是和玄临关系很不错的朋友,还懂得蛊术和医术。”

“您说得大部分都对,只一样没有说对,公子是在下的主子,并非是朋友。岐王爷请。”

孟七做了个请的姿势,苏郁岐往里走,道:“原来这样。你主子是做什么的呀?”

“这……”苏郁岐的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令孟七接不住招儿,干干一笑,道:“这事儿您还是去问怹吧,由怹告诉您,总比在下告诉您的好。”

话音刚落,就听房中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你都娶了他,竟然不知道他的做什么的吗?这也太可笑了吧?”

苏郁岐认得这个声音,正是那日出现在书房窗外的尹成念的声音。

苏郁岐抬眉望去,看见灯下坐着位姑娘,生得十分好看,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是眉眼间透着聪慧,是个惹人爱的姑娘。

“尹成念?原来你也住这里?”苏郁岐回头看了一眼孟七,眸子里有一丝疑惑:“你们是……”

苏郁岐的眼睛里,分明写着误会他二人关系的神色。

孟七忙道:“我们都是公子的属下。”

苏郁岐道:“原来的这样。你们主子倒是挺有能耐,属下个个都是人才。”

孟七自谦道:“岐王爷谬赞了,我们当不起。”

苏郁岐淡声道:“尹姑娘出入我王府如入无人之境,孟先生精通医术蛊术,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怎么会是谬赞呢?”

孟七将苏郁岐请往上座,苏郁岐不客气地坐了,道:“今日和云湘王在一起说话,听他提起你来,我有些好奇,就冒昧过来探访一下,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尹姑娘。真是幸甚。”

尹成念一直横眉冷眼,目光不离苏郁岐,苏郁岐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善,心里也明白她为何不善,但苏郁岐并没有急于回应她的不善。

尹成念往苏郁岐这边瞟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他竟然连我的名字都告诉了岐王爷,看来和岐王爷是恩爱有加关系十分和睦了。”

苏郁岐微微一笑,“还好,我们很和睦,恩爱。”

“恩爱”二字咬得尤其重。

尹成念的脸色骤变,看在苏郁岐眼中,苏郁岐眸光里一闪而过冷寒。

孟七亲自端了茶来,双手奉给苏郁岐,道:“王爷请喝茶。”一转头,斥尹成念:“成念,怎么跟王爷说话的?你若是累了,就赶紧回去休息,不要让王爷看笑话,以为咱们主子治下不严!”

尹成念唇角抿了抿,想要回嘴,却被孟七凌厉的眼神镇住,没敢言语。

苏郁岐温温一笑,道:“尹姑娘很可爱,我倒是欣赏尹姑娘这种性情中人。尹姑娘是特意在此等我的吗?”

苏郁岐眸光凝在尹成念脸上,直直盯着她。尹成念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且被苏郁岐猜中她的目的,心里有些慌,眼神便有些瑟缩,撇开脸,道:“我是在这里等你,又怎么样?”

“尹姑娘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孟七满心疑惑地扫了苏郁岐一眼,这位岐王爷可真是有意思,倒抢了他的话了。他本来想问一句苏郁岐来这里有什么事,看看插不进话去,也就只能在一旁默默等着。

他心里更多的疑惑着,苏郁岐为什么会对尹成念这样感兴趣。

第五十五章 因君成念

苏郁岐分明不按常理出牌,问得尹成念一愣。

“我……我就是想问问,我们主子的伤如何了。他不让我们再去你府上,我们不敢违命。”

尹成念说这话的时候撇开脸去,声音里泛着些许苦涩和憋屈,甚至还有点怨念。

苏郁岐略怔了一下。尹成念的开诚布公令人惊讶,这倒真是个性情中的姑娘,爽利。苏郁岐对这样的人一向讨厌不起来。

“那个……他不让你去我也不好干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我府中有好医好药,会照顾好他的,你们就放心吧。”

苏郁岐没有为难尹成念,甚而还安慰了两句。

尹成念脸上的担忧便敛去了许多,但眼睛里的幽怨还是隐隐约约,不能自已。

孟七道:“如此,就多谢岐王爷了。”扫一眼苏郁岐,为了不让尹成念再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忙把话题扯到正道上来:“不知王爷漏液来访,有何指教?”

苏郁岐道:“我方才说了呀,就是听祁云湘说,他和你相谈甚欢,我就有些好奇,正好有事在这边办,就顺道来看一看。”

除了拿捏得有些避重就轻,苏郁岐说的倒也全是实话,顿了顿,又道:“其实呢,我只是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个人叫孟七。现在知道了,原来真的有个人叫孟七。”

苏郁岐又端量了几眼孟七,发觉他身形和皿晔十分相像,就连头发和穿衣风格,也是十分相像,如果戴上面具,很难分辨出他二人谁是谁。

如果……苏郁岐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人在外面干了什么歹事,栽在了皿晔头上,皿晔定然是不大好赖掉的。

但皿晔信任的人,应该不至于干什么太混蛋的事吧?苏郁岐又自我安慰地想了一句。

孟七拱手道:“主子假扮我的身份,亦属无奈,若是用旁的身份,只怕是瞒不过朝中那几位的火眼金睛。以后,为了不让那几位怀疑,怕是还要冒犯王爷,与王爷以友人相称。”

苏郁岐摆摆手,“无妨,不用觉得冒犯。玄临是你的主子,但你不是我的下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做朋友如何?也免得被云湘那个猴儿精瞧出破绽去。”

孟七慌忙道:“不敢不敢。尊卑有别,咱们明里论朋友,私下里还是不能乱了伦理的。”

“你这样迟早会被云湘看出端倪的。就算是以后和玄临见面,你也得端着点。不然,被云湘看出来,你可兜不住这个责任。”

苏郁岐半是委婉半是强迫,似孟七这样俊朗人物,做朋友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的一点是,他过于拘泥身份,不似皿晔那般洒脱。

但这也正是他可贵的地方。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苏郁岐越瞧他越觉得皿晔有眼光,找了个这样优秀的下属,再瞥一眼尹成念,虽然她对皿晔的非分之想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但这小丫头的爽利性子,看着真让人喜欢。

皿晔果然有眼光。

自己瞧上皿晔,果然也有眼光。

走这一趟,果然没有白走。苏郁岐恍悟孟七为什么会在祁云湘面前那般夸赞皿晔。不过是为了消除祁云湘心里的戒心。

祁云湘一直就对皿晔存着戒心,处处试探,尤其是在给皇上治好蛊毒以后,苏郁岐知道,祁云湘一直怀疑那个人就是皿晔,所以才有了连夜探访青石铺。

倘或是孟七对皿晔的身份遮遮掩掩,说不得会引得祁云湘疑心更重。反倒是这样坦诚,会让祁云湘的戒心消除一部分。

当然,这不一定是最好的消除祁云湘戒心的办法,但总归是个办法。在还没有想到好办法之前,这个可以一用。

苏郁岐想到祁云湘,心里便是一叹。

祁云湘呀祁云湘,你让人拿你怎么办。

祁云湘不知不觉便走了神,孟七抱拳说道:“在下尽力吧。”苏郁岐这才恍然回神,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云湘王爷虽不是敌人,但如今朝中局势甚是复杂,有些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在下知道了。”

“你明白就好。再者,我是觉得你这个人气宇轩昂,诚心诚意要和你做朋友。”

“多谢王爷看得上在下。”

尹成念幽幽怨怨地道:“也不知道是谁把咱们拉下水的。本来,主子和咱们好好地在江湖上逍遥快活,哪里会有这么多糟心的事?”

“胡说什么呢?”孟七白了她一眼,打断她的牢骚。

苏郁岐无奈一笑,望着她,道:“你说的不错,是我先拉了他下水,不过呢,我是经过了他同意的,并没有强迫他。”

尹成念怒冲冲道:“有么样强迫他,谁知道?你是权倾朝野的阿岐王,他不过是个江湖人罢了。”

孟七忙拦住她:“成念住口!”

苏郁岐幽深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话不由重了几分:“你们的主子可不仅仅是个江湖人,他还是曾经是我府上的武斗士。一个江湖人,有这么厉害的属下,却要去我的府上做一个地位卑微的武斗士,为了什么,尹姑娘是否能给我一个合适的解释?”

尹成念说不上话来,苏郁岐继续道:“尹姑娘没有话说了吧?你们主子到我的身边,要说没有别的目的,谁信?”

尹成念有些慌乱,忙道:“我们主子对你没有恶意的。”

孟七反倒比她沉着,面不改色,话也没解释半句,只是淡定地看着苏郁岐。

苏郁岐笑了笑:“若不是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你以为我还能留他到现在吗?将心比心,他对我好,我自然该对他好。尹姑娘,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想,你的主子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他应该也不喜欢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和挑战。尹姑娘,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苏郁岐站起身来,对孟七抱拳拱手:“今日贸然来访,多有打扰,还请你多多包涵。我还有事,这就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虽是一番客套得不能再客套的话,却是出自真心。孟七只恐尹成念还要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便未加挽留,道:“我送王爷。”转头对尹成念道:“成念,和我一起送王爷。”

尹成念虽不情愿,但还是站起身,在后面拖拖拉拉往外走。

孟七送苏郁岐到大门口,道:“成念不懂事,王爷请海涵。”

苏郁岐笑道:“尹姑娘是个可人儿,她没做错什么。玄临应该为有这样的属下感到高兴。”

苏郁岐全然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豁达得让孟七十分敬服,抱拳道:“多谢王爷谅解,我也会好好规劝她的。”

孟七话中有话,一语双关,苏郁岐通透之人,自然明了他说的意思是要规劝尹成念不要再肖想皿晔,苏郁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出门上马,告辞而去。

回到府中,已是半夜,谨书楼的灯还亮着,清荷在楼下等着,困得双眼皮打架,苏郁岐进来的时候放轻了脚步,走到清荷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醒醒。”

清荷吃了一吓,张嘴就要呼喊出声,苏郁岐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的嘴,“别咋咋呼呼的,是我。”

清荷还带着点懵乎,揉了揉眼睛,慌忙站起身来,小声道:“王爷,您回来了。”

“楼上的灯还亮着,公子还没睡吗?”

“公子说要等您,大……大概还没睡吧。奴婢上去看看。”

“行了,你别去了,去睡吧,我自己上去。”

“我服侍您吧。”

“不用了。”

苏郁岐转身上楼,还是放轻了脚步。轻轻推开门,皿晔淡笑的脸映入眼帘,合上书本,温声道:“你回来了。”

苏郁岐边宽外袍,边走上前:“你伤还没好,怎么不早点睡?”

“白天睡太多了,伤也已经大好了。”

“那也得悉心养着,又不是小伤。我先去洗漱。这么晚了,你需要吃宵夜吗?我手艺还不错,可以去给你做。”

“你还会下厨?这倒出人意料。不过不用了,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苏郁岐一边洗漱,一边断续搭言:“那几年在战场上,经常餐风宿露,没有饭吃的时候有的是,我最惨的一次,在戈壁里,没有水,没有粮,连个鸟雀都没有,饿了两天,终于走出了那片不毛之地,出来之后我抓到了两只田鼠,架在火上烤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皿晔沉默了半晌,才从唇边吐出几个字:“你受苦了。”

暗哑得几乎不闻。

苏郁岐却是潇洒一笑,“挨得过去的皮肉之苦都不算是苦。最苦的,我倒觉得是诛心之苦。”

皿晔心里微微咯噔一下。不知道苏郁岐这“诛心”二字是出于无心,还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故意在试探,便也试探了一句:“哦?诛心之苦?你也受过这样的苦?”

苏郁岐洗漱罢,去屏风后换好了中衣,回到床前,自动爬到床里边,躺好了,拉过薄被盖在身上,才回答皿晔的话:“你知道,我父母皆是死于他杀吧?”

第五十六章 巧舌如簧

郁琮山宗就在苏家宗祠的腹地,而他自小被灌输关于苏家的一切,对于那一段过往,自然知之甚深,但他不能告知实话,只能答道:“略有耳闻。听说他夫妻二人是在郁琮山遇害的。”

“不错。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十分惧热,就到郁琮山避暑。那个时候,郁琮山还是我家的别院所在地,没有建什么宗祠。我父亲上完朝都会不辞劳苦去山上陪我母亲。

有一个雷雨的晚上,一群山匪杀上了山。偏偏那个晚上,母亲腹痛不止,即将分娩。父亲一面顾着母亲,一面和歹人厮杀,终究因为寡不敌众,丧生在歹人的剑下。我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将我托付给苏甲,也一剑抹了脖子,步了我父亲的后尘。

我常常想,如果那晚不是我的出生牵扯了父亲的注意力,或许,父亲就不会因为分心而被歹人杀死。我的母亲也不会自尽。

我的到来,是以我父母的生命为代价。每每想到这里,我便不能原谅自己。”

苏郁岐的声音很轻,也不似平常说话时那样冷淡,反而是一种淡而无味的感觉。

故事也讲得很淡,那样一个血腥的雷雨夜晚,说出来却像是极寻常的一个夜晚。

而皿晔也知道,那夜上山行凶的歹人,并非是什么山匪,而是一群武功高强的人,他们的目的,就是杀死苏郁岐的父亲,苏泽。以苏郁岐的城府,必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然苏郁岐却隐瞒了这一点。不知道是出于不信任,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皿晔不知道的是,苏郁岐这还是人生第一次跟人提起这一段过往。这是插在心头的一把剑,是拔不出也不想拔出的一把剑。

瞧一眼苏郁岐,虽然语气一直很淡,但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不难过,那是假的。皿晔心里明白,此时对苏郁岐来说,所有安慰的话都只能是苍白的,想了想,道:“没有查过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吗?”

“暗中也查过。但没有什么结果。苏甲说,那晚上的雨很大,冲刷掉了所有的痕迹,甚至连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

苏郁岐的声音轻得似杨絮一般,微微颤抖。

皿晔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苏郁岐一个人沉浸在伤痛里不管,一时无措,下意识地便将苏郁岐扯入自己怀中,抱住了,温声道:“只要他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总能找到他们,替你的父母报仇。”

苏郁岐被吓了一跳,脸刷地一下红了,慌乱地往外挪了一下身子,“不……碰到你的伤口了。”

皿晔轻笑出声:“伤口倒没什么要紧。我记得大婚之夜你还要对我用强的,怎么现在就让我抱一下而已,反倒脸红了?”

“谁,谁说我脸红了?我是被灯光晃的。你还睡不睡了?受伤也不能老实一点!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苏郁岐语无伦次心慌意乱,却也是将方才莫名提起来的伤心事给暂时忘却。

“累了一天了,赶紧睡吧。”皿晔趁势劝了一句。

苏郁岐正也无计掩饰自己的慌乱,便趁机闭上了眼睛,说了一句:“困了,睡觉。”

皿晔弹指灭了烛火,也闭上了眼睛。

苏郁岐却是睡不着。半晌,忽又蹦出一句:“玄临,如果你以后发现,我骗了你,你会不会怪我,不理我?”

“你骗我什么了?”皿晔如今伤着,委实是精神不济,已经快要睡着,又被苏郁岐给搅和醒了,迷迷糊糊回了一句。

“反正,就是骗了你嘛。”苏郁岐贴着皿晔的肩膀,两眼灼灼望着皿晔的侧脸。

房中昏暗,除了能看见一点点轮廓之外,并不能看清皿晔的容貌。可这一点轮廓也让人觉得,他很好看。

皿晔依旧有些迷糊:“没关系,原谅你就是了。”

“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苏郁岐不敢置信地凝着皿晔,“你怕是睡糊涂了吧?”

“晓得我睡糊涂了还问?”

“你这个鬼样子像睡糊涂了吗?”

“快睡。”

皿晔迷糊中,将苏郁岐顺势一拉,又拉回到臂弯里。苏郁岐唯恐会碰到他的伤口,但又控制不住地不想离开他的臂弯,便只好一动不动,窝在那里。

平生第一次睡得这样憋屈。

但也平生少有地安稳。

次日入宫,按照之前的商定,三位辅政之臣都没有再提起之前的案子。容长晋正好怕露馅,不想让这个案子再查下去,便也没有提起案子的事。

但三人走后,容长晋却是躺不住了,下床穿衣,身边侍卫忙问:“陛下,您身体还未大好,这是要做什么?”

如今他身边的侍卫都是心腹,也没有什么避讳的,冷着脸道:“和朕去见一个人。”

“您的身体……”侍卫还是有些担忧。

“朕休息了这两日,已经无妨。”

容长晋穿好了衣裳,带了两名侍卫,一名宦侍,除了寝殿,直奔钦天监。

去钦天监,自然是要找国师余稷。

余稷依旧在丹房炼丹,身边的小伙子赤膊上阵,呼哧呼哧拉着风箱,一双手臂上汗珠子直往下流。

容长晋进来,脸黑声沉:“都给朕住手!”

他小小的年纪,气势却是一点都不小,余稷和小伙子立时慌乱地回过头来,跪下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你在,朕不要说万岁,百岁怕是都难。”

宦侍搬来一张椅子,容长晋坐在了椅子上,眸子里盛满冷怒,语气亦是含着怒气。

君威之下,余稷瑟瑟发抖,跪在小皇帝脚下,老泪纵横:“皇上此话令微臣惶恐。微臣一向为皇上为雨师鞠躬尽瘁,从不敢有任何逾越,请皇上明鉴啊。”

“明鉴?若非是苏祁陈三位辅政王竭力相救,朕此时怕不就成了你手上的提线木偶了!余稷,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余稷膝行两步,哭得稀里哗啦,“皇上,微臣冤枉啊。微臣怎敢有任何不忠之心?皇上您听微臣解释!”

“解释?好,朕就听你解释!朕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容长晋终究年轻,虽然城府够深,却终究深不过老谋深算的余稷。

余稷抓着机会,哭诉道:“皇上,微臣只是为了不让三位王爷看出端倪来呀。三位王爷可都是朝中肱骨,火眼金睛,有一点破绽,都有可能让他们看穿整个设计呀!”

这倒是实话。也正因为如此,小皇帝容长晋才设计出这么一出苦肉计来。容长晋被余稷说得有些松动。

余稷眼角余光瞄到容长晋的神色有松动,趁势道:“皇上当初与微臣商议的时候,是想着如何能瞒过三位王爷的火眼金睛。这个计策的确是可行的。可是,微臣回去之后,细细想了想,倘或是用一般的药,必然会被三位王爷瞧出破绽来,有人要谋害皇上,却用十分随意的药,这说不过去。

但若是用药性厉害的药,即便到时候给皇上服下解药,也会伤及皇上的身体,微臣左思右想之下,才想起这种既很厉害、又不会伤及皇上身体的药。

按照最初的设计,三位王爷最终会发现有人暗中要害皇上,还要害苏祁二位王爷,这样才能免除皇上的嫌疑。届时,三位王爷只要及时给皇上服下解药皇上便可药到病除。修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可是,皇上,三位王爷既然察觉到有人要害皇上,又怎会不继续往下查呢?

终归是要有一个人出来顶缸。若是别人,恐三位王爷不会相信的。但一向深居简出貌似很神秘的微臣,三位王爷怕就会深信不疑了。

皇上,微臣若是有心要害皇上,又怎会让三位王爷察觉出来有人给皇上下了药呢?臣就会选一种更厉害的药,让三位王爷根本就不能察觉到端倪!

现在倒好,三位王爷已经怀疑上微臣,只怕迟早是要将微臣凌迟了才解恨。凌迟也不要紧,是微臣自己的选择,微臣为了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是,皇上,连您也怀疑微臣,这让微臣就算是死,也死得不能瞑目呀!”

余稷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句句入情入理,说到最后又句句催泪,小皇帝已经被他说得深信不疑,悔道:“如此说来,倒是朕怪错了你。你先起来说话。”

容长晋亲自弯腰,扶起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的余稷来,“快给国师搬把椅子来。”

侍卫忙去搬了把椅子,放在一旁,容长晋将他扶了过去,“国师请坐下说话。”

余稷推让,“微臣不敢,微臣还是跪着和皇上说话吧。”

容长晋佯怒道:“让你坐你就坐,朕的命令,你敢不从?”

“微臣不敢,微臣谢主隆恩。”

余稷挨着椅子沿儿坐下,拿衣袖揩了揩鼻涕眼泪,唏嘘着,“皇上,为今之计,只有舍出微臣,才能让三位王爷消除疑心,不再继续追究此事。皇上啊,您今日就把微臣下入大狱,才是上策。”

第五十七章 长姐如母

小皇帝容长倾陷入为难之中。余稷的一番话,让他彻底将余稷划到忠臣良将一栏里,心里再无半点怀疑。

对于这样的忠臣,就这样舍出去,怎能忍心,若是不舍,后患无穷。

百般衡量之下,还是不能取舍。但眼前不能寒了忠臣的心,小皇帝安慰道:“你放心,有朕在,绝不会让他们拿你祭刀的!朕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保下你的!”

余稷一副慷慨赴死的姿态:“皇上对微臣的厚爱,微臣铭感五内,微臣愿意为皇上上刀山下油锅,皇上不必顾及微臣这条微不足道的贱命!”

容长晋皱眉思索一阵,犹疑着道:“其实,今日三王到朕的面前来,根本没有提及此事,这是否是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发现此事呢?”

余稷沉思一阵,顿悟似的,猛然跳起来,道:“皇上,这恰恰相反,三王没有提及此事,只能有两种可能。”

“两种可能?爱卿说说,有哪两种可能?”

“微臣不敢说。”

“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那……微臣就斗胆了。

第一,他们已然发现是皇上暗中策划了这一系列的事件,但您是天子,罪不能及天子,他们只能假装不知道。

第二,第二,有可能是,三王怀疑到了微臣的头上,但一定是疑心微臣一个人不可能办得到策划这一系列事件,在微臣的背后,有一股十分大的势力在一手遮天。三位王爷应该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将微臣背后的势力全部引出来之后再一网打尽。

可微臣一介道士,能有什么势力?微臣倚仗的,不过是皇上您一人耳。所以,最后的最后,三位王爷还是会查到皇上您这里。”

余稷说完,又跪拜了下去,“皇上,微臣死不足惜,但您在文武百官心目中的君威不能丧,微臣恳请您,弃卒保车,用微臣这残年之躯,换取您帝位的稳固。”

容长晋再次站起身来,亲自扶起余稷,忧道:“爱卿,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朕绝做不到什么弃卒保车!”

余稷沉痛道:“皇上,恕微臣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容长晋颓唐地后退了几步,支撑不住似的,栽坐在椅子里,双目流露出忧戚,“可……朕还没有亲政,你就要让朕失去一个左膀右臂吗?不,朕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的!朕一定会想到办法的!爱卿,你相信朕,你暂时受些委屈,朕一定能想办法救你的!”

言外之意,你先去牢狱里呆着吧。

余稷悲声切切,道:“微臣是心甘情愿的,皇上,您也不必为微臣费心思,那样会让三位王爷又起疑心的!”

“你放心,朕一定能想到办法的。这雨师国,毕竟还姓的是容!朕毕竟还是这雨师的天子!谁敢凌驾到朕的头上去!”

小皇帝目露凶光,厉声咆哮,似对天宣誓一般,又似在对自己暗示什么。

余稷一脸谄媚:“皇上您放心,您是皇上,谁敢凌驾到您的头上去,必是会遭天谴的!”

“指望天谴,倒不如指望朕自己的力量。”容长晋转头深望了余稷一眼,郑重道:“那就先委屈爱卿了,朕会尽快把你救出来的。”

“微臣不求皇上施救,只愿皇上能收回大权,重振朝纲!”

容长晋背过身去,无奈地朝左右一使眼色,示意他们带余稷走,侍卫一左一右架了余稷往外走,容长晋回过头来,目光泛着莫名的冷意,一直盯着余稷的背影,直到余稷被带出了丹房,依旧没有移开。

余稷被带走许久,容长晋才往外走,一出丹房门,门前一个纤细身影挡住了去路。

容长晋被吓一跳,看清那人是他的长姐容长倾,不耐烦地道:“长姐,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不出?”

“我没走路,一直站在这里呢。”容长倾面色冷凝,语气亦是冷凝。

容长晋心虚地避开容长倾的目光,问道:“长姐不好生在自己的宫里呆着,上这里来做什么?”

容长倾冷笑一声,“我若是不到这里来,又怎知你干下的好事?”

容长晋撇撇嘴,“女子不得参政,长姐说话还是注意些的好,免得落人口舌!”

“你少拿这个来压我!我是你的长姐,有责任在你走弯路的时候拽你一把,这和干不干政有什么关系?”容长倾神色严肃地望着自己的弟弟,质问道:“那些事,都是你做下的?”

“这是国家政事,长姐还是不要过问的好。”容长晋撇开着脸,拿捏出气势来。

“你要真是国家政事,让我管我也不管!可你扪心自问,这算是国家政事吗?这分明是你小肚鸡肠嫉贤妒能!”

容长倾一向敢说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即便是面对当今天子,也没有惧怕的意思。

容长倾虽心有怒气,但因为面前是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还是压下怒气,语重心长地道:“皇弟呀皇弟,别人我不敢说,可是苏郁岐岐王爷对你的忠心,苍天可鉴,你猜忌谁都没问题,怎么能猜忌他呢?”

容长晋却是不领情,冷哼一声,道:“我晓得姐姐心里爱慕那苏郁岐,可你也不能因为爱慕就被蒙蔽了双眼!这是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可不是你那些唧唧歪歪儿女情长的小事!”

“再者说了,苏郁岐喜欢的不是女人,你瞧他那爱好,能是正经男人的爱好吗?长姐,朕劝你,可不要一腔真心错付!”

“错不错付是我自己的事,不消皇弟你操心。岐王爷不管私生活如何,对雨师、对你的忠心却是不容置疑的!你忘了他浴血疆场为雨师立下的赫赫战功了吗?你忘了他这几年废寝忘食辅佐你了吗?”

“朕没有忘记。可朕也没有忘记,他如今一家独大,权倾朝野!长此以往,朕手中这点权利,可都要归他苏氏所有了!”

“皇上!他今日之荣耀,全是皇家所给,你若不想给,收回来便是,何苦这样明里暗里地害他?”

容长晋怒道:“你以为是朕想收就能收得回来的吗?”

“皇上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又怎知他不愿意还呢?苏郁岐又不是傻子,你看,你露出一点想要亲政的意思,他立刻就助你把身边的人都换成了亲信体己,这还不足以显示他的忠心吗?”

“那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罢了。给朕一点小甜头,以为朕就会被迷惑了吗?朕当朕是泥捏的,随他怎么捏怎么是!”

容长倾恨铁不成钢地怒道:“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糊涂人!宁肯听信奸佞小人误国,也不肯相信忠臣良将!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寒了臣子们的心,会毁了雨师的!”

“长姐注意你的言辞!朕才是这雨师的天子!”容长晋端出天子架势来,“来人,把长倾公主请回她自己的宫里!”

外面进来两名侍卫,侍卫不敢对容长倾造次,只能做出请的姿势,容长倾不甘心地道:“皇上您是没去过战场,没见过他为了我雨师皇朝受的那些苦受的那些伤!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如今却要死在他誓死效忠的人之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会让后世耻笑你昏庸无道的!”

“把她给朕押回自己宫殿去!”容长晋狠狠地命令。

两名侍卫要上手,容长倾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怒道:“拿开你们的脏手!本宫会走!”又冷冷地瞥了一眼容长晋,一字一句冷声道:“你若是再不回头,迟早会后悔的!”

容长倾说完,高傲地转身离去,她的贴身侍女海棠慌忙跟了上去,边走边还小意儿相劝:“公主,您就别生气了,那可是皇上啊,您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该这样冒犯皇上的,传出去,皇上的脸可往哪儿挂啊?”

容长倾气呼呼道:“他还知道他是皇上?有他这样是非不分的皇上吗?他再这样瞎搞下去,迟早会完蛋!”

“公主是不是言重了?不至于的吧?”

“你懂什么?”气哼哼地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缓,又凝重一叹:“朝中上下,如果说苏郁岐不忠,那可真是再找不出忠心耿耿的人了。不行,我要去见苏郁岐。”

“公主,您不是才和他闹得不痛快吗?再说,他一心里,可只有那位男王妃呢。”

提起皿晔,容长倾又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混蛋,娶什么人不好,为什么非得娶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真是个混蛋!混蛋!混蛋!”

连骂了三声“混蛋”,容长倾想去见苏郁岐的冲动便消减了不少,但还是忧心忡忡地觉得,这事宜早告诉苏郁岐,让他想个办法防备着点。

海棠又劝:“公主,您瞧瞧,衣裳都弄乱了,就算去找岐王爷,也回去先把衣裳换一换,头发梳一梳。”

容长倾嘴上虽没说什么,但脚步却是往自己宫殿的方向。冷静下来,又将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细想之后,心里明白不能这么鲁莽地去找苏郁岐,即便是想要提醒苏郁岐,也不能让苏郁岐知道皇上暗中害他。

第五十八章 出言警告

要想个两全的法子,既不能伤害了君臣感情,又能让苏郁岐避开皇上的暗害。

容长倾回到自己宫里,抱着脑袋苦思冥想了小半天,也没能想出个两全之策来。

这件事却又耽搁不得。容长倾担忧苏郁岐,决定不再等候,赶紧去找苏郁岐商量。

一出门,才晓得天已经黑了。

婢女海棠走上前来,诧异问:“公主,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干嘛去?”

“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我,让凌烟跟着我。”

凌烟是容长倾的另一个贴身婢女,身上功夫颇好,兼着侍女与保镖护卫的职责。容长倾出宫之时,身边跟随的,都是这个叫做凌烟的侍女。

海棠诧异道:“今日不是凌烟姐姐当值,公主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就好。”

“找她来,你帮不上忙。”

海棠无奈,只得着人去找凌烟,盏茶功夫之后,凌烟便匆匆来到公主的银华殿,见着公主便是恭敬一礼:“公主,您找奴婢?”

“跟我出宫一趟。”容长倾说话间,已经迈步往外走,凌烟追上她的脚步,“殿下,这么晚了,非得出宫吗?”

“必须得出宫。”已经是近戌时,容长倾心里着急,脚步走得十分匆忙,“你快些,一会儿宫门该下钥了。”

凌烟紧紧跟着,到宫门前,正好戌时,侍卫正准备下钥,容长倾远远地喝了一声:“且等一等!”

侍卫的手停住,朝这边看过来,见是公主,忙下跪行礼。容长倾走到近前,道:“起来吧。本宫有急事要出宫一趟,你稍后再下钥。”

侍卫一脸为难,“公主殿下,对不起,皇上刚有命令下来,不让您出宫。”

“这是什么鬼命令?”容长倾火气上涌,“本宫若是一定要出宫呢?”

侍卫道:“公主殿下,您别为难小人,皇上有旨,您若是想出宫,得有皇上的手谕,您有手谕小人自然就开宫门让您出宫。”

“手谕是吧?好,本宫去要!”

“凌烟,走!”容长倾气恼地又折了回去,直奔帝寝殿。到帝寝殿门前,寝殿门已经关了,容长倾疑道:“怎么这么早就关了殿门?”

门口宦侍委婉地道:“公主殿下,皇上近日身体还未大好,早早便歇下了,您见谅,您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这分明是不想见她。容长倾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奈,总不能劈了殿门硬闯,恼怒地瞪了一眼宦侍,只能无功而返。

回到自己宫里,容长倾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叫过来海棠,责问道:“皇上怎么知道我想要出宫?是谁去前面告的状?”

海棠慌忙跪地,“公主明鉴,奴婢一个过午都陪在公主身边,没有离开过。”

容长倾瞥了她一眼,“我没说是你,我是问你,是谁走漏了风声?”

海棠道:“公主也没避讳要出宫的事,这宫里宫外服侍的人,大约都知道了公主想要出宫,是谁走漏了消息,这也难说。”

“那就给本宫查,查出来是哪个拎不清的小贱婢干的,给我狠狠教训教训!”

容长倾一向跋扈,遇到吃里扒外的,更是不容情,尤其是在这件重要的事情上吃里扒外,更是让她难以忍受。

海棠领命,出去召集人讯问去了。

容长倾这厢坐了片刻,她养的那只唤作点儿的猫蹭过来,跳到她腿上,亲昵地在她腿上蹭了蹭。

容长倾烦躁地把它推开,“出去玩去。”

点儿喵呜了一声,不悦地往外边走去。这只白猫生得体形硕大,走起路来却甚是优雅有派,肉乎乎的爪子落地,没有弄出任何声音。

容长倾对它甚是喜爱,看它往外走的身影一派落寞形容,心下不忍,便唤了一声:“点儿,回来。”

白猫听得呼唤声,猛然蹿回容长倾怀抱里,身形快得让人看不清它是如何动作的。容长倾柔抚着它白得没一丝杂色的毛,心里的恼怒总算是稍稍平复了一下。

次日,容长倾一大早便去帝寝殿找容长晋要手谕,却只得到容长晋已经去上朝的回话。

容长倾不死心,又去了一趟宫门口,侍卫仍旧拦了她要手谕。她一向在宫里横行惯了的,第一次这样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尊心深觉受到打击,暴跳而归,在心里大骂容长晋,“小兔崽子,当了皇帝你威风了!再怎么着我也是你一母同胞的长姐,你不和我近,难道还和那些觊觎你皇位的兄弟们亲?他们可和你不是一个母亲,和你不是一条心!”

先皇帝的子嗣本就不多,仅有的三位皇子,早在容长晋登基之初,便已经被容长晋的亲舅舅——东庆王裴山青打压得再无出头的可能。是以,容长晋尽管年纪小,也还没有亲政,但皇位却是牢固得很。诚然,他能坐稳这个皇位,他的这个长姐也明里暗里地帮了不少忙。

容长晋上朝,第一件事便是将国师余稷的罪行通报了一番。

“朕这几日生病,众卿一定都心里犯嘀咕了吧?不错,朕压根不是生病,而是中了奸贼的蛊毒。”

朝堂上轰然而动,就如同炸了锅,就连三王也面面相觑,没料到小皇帝的这个路数。

“事出突然,朕怕引起社稷不稳,就没有让三王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不过,奸贼如今已经伏法,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朕可以告诉大家,任何人,想要谋害朕,想要谋夺这江山社稷,都是不能!”

殿上一阵躁动不安,容长晋却是安稳淡定,继续慷慨陈词。

“奸贼余稷,图谋害朕,给朕的饮食里下了蛊毒,朕已经将他关入内廷司的牢房里,等下朝以后,由三王主理此案吧。你们全程参与了抓捕余稷的过程,最熟悉这个案子。”

苏祁陈三人虽然不明就里,但眼下这种状况,也只能暂时接旨,三人都跪下道:“臣等遵旨。”

几日未上朝,加上三王这几日为皇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积压了许多的政务,待这些政务一一处理完毕,已经是午时时分。百官下朝,三王因为身上还有任务,不能擅离,跟着小皇帝往内廷而去。

出金殿侧门,正遇上堵在那里的容长倾。

容长倾气势汹汹,正准备要质问小皇帝为何要限制她的行动自由,抬眼见三王也跟了出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容长晋瞥了她一眼,气势压人:“外廷不是长姐该来的地方,长姐以后若是没有什么事,还是好好呆在自己的宫里,修身养性待嫁的好!”

“你……你说什么?”

容长倾想不到自己的亲弟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下惊愕得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才好。

三王心中也都觉得惊异,但面上却都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朕说,长姐天天疯疯癫癫的,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长姐还是回自己宫里好好地修身养性待嫁,朕会尽快给长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让长姐风光大嫁。”

“你……容长晋,你敢!别以为你当了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不嫁!谁也不嫁!”

容长倾的底线被容长晋踩到,立即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爆跳起来。

容长晋立即冷了脸,怒道:“朕从前真是把长姐纵容坏了,以致长姐连一点规矩不懂了!来人,将公主带回银华殿,找几个教习嬷嬷好好教教公主规矩,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她出银华殿半步!”

“好,好!你如今是皇帝了,翅膀也硬了!不需要长姐护着了!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上天!”

容长倾气得口不择言,容长晋却只是冷冷从她面前走过,连看她一眼也不曾,冷冷命令:“带她回银华殿。”

“不用你们带,本宫又不是不认识路,本宫自己走!”

容长倾横了侍卫一眼,目光转向苏郁岐,苏郁岐却只是淡淡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郁岐,岐王爷,这下如你的意了吧?”

“公主的话,恕臣不能明白。不过,皇上说的对,如今公主已经是大人了,也该学些规矩了。”

“我规矩你个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别哪天被人摘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把公主带回银华殿!”

容长晋压抑着怒气,命令。

侍卫们不敢太造次,拿捏出一副要反剪容长倾的姿势,容长倾自然不会让他们碰自己,气呼呼甩了在场所有人一个白眼,倨傲地扬长而去。

然容长倾最后那一句警告的话,却已经被苏郁岐听入心中,不但苏郁岐听入心中,祁云湘和陈垓也都听入心中。

容长倾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必然是她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特意等在这里,出言警告。

出言警告,又不能说得太明显,再结合近日发生的事情,便不难推测出,这个会给苏郁岐造成危险的人,便是当今的小皇帝,容长晋。

皇帝想要自己的命,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苏郁岐心里觉得悲凉气愤,面上却只是淡淡的,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随行在容长晋身后。

祁云湘和陈垓双双忧心忡忡地看向苏郁岐,苏郁岐却恍若未见,冷漠地往前走。

第五十九章 所谓信任

说是三王主理余稷的案子,但容长晋却没有撒手不管,从头至尾,他都坐在一旁,旁观审案过程。

案子是由陈垓主审的。苏郁岐站在一旁,一言未发。祁云湘站在另一边,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审理的过程很简单,余稷主动交代了对皇帝下手的全过程,将罪责大包大揽,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

容长晋面无表情地听着,适时的也会摆出生气暴怒的面孔,全把余稷当作阶级敌人的脸孔。

诚然,余稷交代的那些所谓过程,不过是全部捏造出来,除了他下毒是真的,其余没有一句是真的。

关于孙学武之死、以及祁连庭联名上疏之事,陈垓盖没有提起。现在看来,孙学武之死皇上是不知道的,但余稷一定知道。

案子审下来,似乎一切顺利,但越是顺利,越让人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

就在案子就要结案的时候,余稷忽然爆出,他指使人杀孙学武、以及联络祁连庭上疏弹劾苏郁岐之事。

眼见得小皇帝眼睛里掠过一丝讶异。三人瞥见,一致了然,果然,孙学武的事他是不知道的。

陈垓冷然道:“你指使的人是谁,又是谁帮你联络朝臣的,你联络的朝臣又有哪些个,一一讲明白!”

他声音不高,威仪却是压人,余稷那般狡猾若狐的,也不得不被他吓得一颤。

事情到这里已经出乎小皇帝的预料。再审下去,那些参与弹劾的朝臣,必然受到牵连。还有他布在宫外的一些暗桩,也必然被牵扯出来。

他暗恨余稷做事不长脑子,为什么要把弹劾之事牵扯出来。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件事不挑明了,自己还是不能脱了干系。

左右为难,总归是要牺牲一群人。小皇帝手心里冒出汗来。

他才刚刚培植起来的势力呀。就要夭折了吗?可恼的是,他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余稷说出几个名字,都是参与到暗杀奎治和孙学武的人,以及联络朝臣的暗线,陈垓当即命人去拿人。

至于那日参与弹劾苏郁岐的人,都是早已经知道的,陈垓却没有命人去一网打尽,而是问:“这些朝臣里面,哪些是与你私相授受的?哪些又是被你蒙蔽的?”

苏郁岐和祁云湘自然不觉得意外。因为这些朝臣里,有真心向着小皇帝的人,纵然弹劾过苏郁岐,也是不能杀的。

更何况,那日的人为数不少,若皆要问罪,怕是牵连甚广,于朝廷社稷不是什么好事。

小皇帝却甚觉意外,没想到陈垓会问出这样一句,摆明是要挽救那些朝臣。

余稷说出几个名字,是与他有过私相授受的,陈垓又命人去将这些人拿下,暂且关入廷尉府的牢房里,延后待审。

“皇上,您看,对于余稷,该如何结案?”陈垓合上案卷,起身问了一句。

“陈爱卿主审,如何判决,你依法办理便是。”

“谋害皇上,这本是诛九族的大罪,但余稷在宫中二十余年,没有一个家人,甚而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看来,诛九族是不可能了。”

“那就处以凌迟,以儆效尤吧。”祁云湘悠悠添了一句。

容长晋惊异地望了他一眼,却没有敢说什么阻拦的话。

苏郁岐却淡声道:“庆王叔也快回来了吧?等他回来再定夺好了。毕竟,这可是谋逆大案,还有那些涉案的朝臣,要如何定罪,还是和庆王叔商讨过后再做决定吧。反正也不急于在这一时。”

小皇帝手心里全是汗,听闻苏郁岐这般说,略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没能开口说一句赞同的话。

一说便有可能露馅,他今日委实能忍。

余稷却是背脊后都是冷汗。

这三位,果然是不好对付。

陈垓道:“臣觉得大司马说的有道理,皇上,您觉得呢?”

容长晋顺坡下驴道:“的确是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先关押在内廷司严加看管吧。今日去捉拿的那些涉案人员,还由三位爱卿去审理。”

“遵旨。”

余稷仍旧押回内廷司,苏祁陈三人送走了小皇帝,从内廷司出来,一直沉默着走到外廷宫门口,骑马的奔自己的马,坐车的奔自己的车,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苏甲牵来了苏郁岐的马,苏郁岐翻身上马,催马直走,未作停留。苏甲感觉气氛不对,回头瞧了那二王一眼,见他们也都是沉着一张脸,晓得定然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事。瞧瞧天色不早了,赶紧上马,追随苏郁岐而去。

苏郁岐回到府中,下马将马缰绳一扔,沉着脸进了门,门房小厮不敢多问,默默去牵了马拴马去了。

苏甲稍后回来,急急忙忙奔谨书楼去了。

苏郁岐在楼下书案前坐着,一言不发,脸色沉黯,甚而还能瞧出一点迷茫忧愁来。清荷也不敢言语,默默其乐一杯茶来,默默端过来搁到桌上,又默默地退到一旁。

苏甲进来,瞥了苏郁岐一眼,赶紧走到案前,道:“王,您……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苏郁岐将身子直了直,抬起头来,望着苏甲,眸子里微有惫色,未加掩饰,深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辛苦你跑一趟,去查一查东庆王的归期。”

“好。”苏郁岐的不悦显而易见,苏甲默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皿晔正从楼上缓慢地走下来,便知趣地没有多问,答了一声,往外走去,顺便又吩咐清荷:“公子身体需要进补,你亲自去炖一些补品来。”

清荷何等通透,自然心领神会,跟着一道出去了,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苏郁岐听见声响,回过头去,看见皿晔下来,忙冲上前去,嗔道:“你怎么下来了?伤得那么重,自己不知道得好生将养吗?”

皿晔在楼上便已经听见下面的声音,晓得苏郁岐不高兴,才下来瞧一瞧的。苏郁岐搀住他,这就要把他往楼上搀,他握住苏郁岐的手,温温一笑,道:“我躺了好几天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躺酥了。下来和你坐一会儿。”

“那你慢点儿。”

苏郁岐扶着皿晔,到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过一个靠垫,塞在他背后,给他靠着,面露忧色:“真的没问题吗?”

皿晔笑笑:“都已经快好了。这伤若是放在你身上,大概你此时早就已经憋不住上朝去了。换到我身上,你倒是更小心了。”

“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傻。”苏郁岐禁不住一笑,拖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望着他,瞧着瞧着便又禁不住一笑,把脸稍稍撇向一旁,叹了一声,“你呀。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什么样的忧愁事也都忘了。”

“你有忧愁事?不妨说来听听。我现在这个样子,或许帮不上你,但说两句宽慰的话还是能的。”

苏郁岐忍不住又是一笑,“看你素日一本正经的,淡漠得跟天上尊神似的,原来也会说笑话。”

皿晔握着苏郁岐的手没有放开,偏过脸来,凝着苏郁岐,温声道:“还是这几天的事吗?”

苏郁岐抿了抿嘴角,苦苦一笑,道“是,也不全是。玄临,你说,信任有那么难吗?”

“分人分事吧。”

“比如呢?”

“比如,你和我,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你。”想了一想,肯定地道:“嗯,我信任你。”

“怎么个信任法?”

“无条件信任。”

苏郁岐讶异地张大嘴巴和眼睛,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虽然皿晔自进府之后,帮了自己不少忙,还为自己受了重伤,但若说是无条件信任,这就有些过了吧?

苏郁岐自觉和皿晔的交情,并未到这种程度。

皿晔温然一笑,道:“不为什么。也许,以后你会明白。也许,终其一生也不会明白。这都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有我无条件信任你就好。”

苏郁岐被说得云里雾里,想要追问,但看皿晔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说,便压下了心里的好奇。

好奇压下了,感动却还是在的,心里被这句话暖得暖暖乎乎的,低头看看皿晔还握着自己的手,唇角边几不可见地露出点羞涩笑意,转瞬便掩饰过去,点点头:“嗯。明白了。”

皿晔温然凝着苏郁岐的脸,“不是每个人都能互相信任的。现在你明白了,有时候,信任无需你为对方付出什么,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就够了。但有时候,即便你为对方付出很多,对方也有可能不信任你。那不是你的问题。是对方的问题。”

语气愈加温和:“所以,你刚才想说的信任问题,是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我这些年,为了这雨师江山,什么样的苦都受了,什么样的危险也都尝了,连鬼门关都不知道去了几回。其实想想,我也才十八岁,却将别人八十岁都未必能经历的事都经历完了。他现在翅膀还没硬,就想着要卸磨杀驴了。”

苏郁岐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说,当今皇上?”皿晔握着苏郁岐的手,眉眼温和,语气缓淡。

第六十章 模棱两可

苏郁岐点点头,心里不无凉意。

诚然,这些年所得到的荣华权势,也是别人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的。但那些都只是附赠品,在浴血疆场的那些年,苏郁岐从未想过,要拿鲜血性命换取这些东西。

当年想的,不过是,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住雨师国寸土不失。

苏郁岐眼中全是惫色,皿晔瞧着,幽幽叹息了一声,道:“你才十八岁,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圈在这名利场是非地?”

“因为我肩上还有责任。”苏郁岐也幽幽叹了一声,“先皇压在我肩膀上的担子,苏家压在我身上的担子,还有……还有我父母的冤仇。我何尝不想快意青春?可我哪有那个福气?”

“如果觉得累的话,就靠在我肩上歇歇吧。”

苏郁岐抬眉,好笑地瞧着皿晔,皿晔却是一派认真神色。“你这还伤着呢,我靠着你?”

“这点伤对一个武斗士来说,算不了什么吧?再说,你这样瘦弱的小身板,也没什么分量。”

皿晔浅笑。

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以苏郁岐那要强的性子,必然会生气恼怒,但皿晔说这样的话,却只让人觉得温暖,未觉任何不妥。

非但没有恼怒,且还就势往皿晔肩头轻轻倚靠,笑道:“那我倒要试试,你这残破之躯能不能受得住我这瘦弱小身板。”

苏郁岐难得像一个孩子,赖皮似的赖在大人身上。皿晔瞧着,愈发觉得,这哪里是那个叱咤疆场翻云覆雨的铁血战王?这分明就是个还没有离开娘亲怀抱的小孩伢伢。

皿晔像宠孩子一般,宠溺地笑笑,道:“你放心倚靠,不至于就被你压倒了。”

苏郁岐伏在皿晔肩头,叹息般念叨:“唉,好歹我也是当朝大司马,统领百万兵,要是让人看见我这副德行,不得怀疑人生到恨不能去死呀?”

“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人看见你这副德行的。”

“嗯。”

停顿了一会儿,又声音极轻地道:“皇上处心积虑要我交权,原本,我想,慢慢把权利移交给他,他也该学着挑起这社稷重担了,可是,今日在朝堂之上,他竟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责,不惜推出十数个鼎立支持他的人,甚至,要拿他们的命换取自己的脸面。”

“玄临,这样的皇上,怎么能让人放心?雨师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若是因为他,又陷入水深火热里,这世上还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还有谁愿意救万民于水火?”

皿晔温声安慰:“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解决的。你也不要把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一个人,能挑得起多重的担子?说句自私的话,社稷江山,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说的很是。可是,身为雨师的大司马,我不身先士卒,还能只等着别人往前冲吗?”

“你呀。”皿晔轻轻叹息了一声,“记着,你身后有我,以后不要凡事都自己扛。”

“嗯。嘻嘻,你是上天派给我的活菩萨,就是为了救我而来的。玄临,有你真好。苏甲是给我择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呀。”

苏郁岐动情之处,亲昵地往皿晔的肩膀上蹭了蹭。皿晔的肩膀微微僵了一下。

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大小伙子,就这样往自己身上蹭,还是让人有些受不住。皿晔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面上还是忍住了,还抬起手来,拍了拍苏郁岐的肩膀,好笑道:“嗯,所以,以后可以放心依靠我。”

皿晔想起从小到大义父冯十九对他的教导,所有的教导只服务于一个目的,保护苏郁岐。

虽然他至今没有查明义父与苏郁岐什么渊源,但他倒也没想过要违背他的意愿。

尤其在与苏郁岐相处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渐渐由被动变成主动。

反正他暂时也没有别的必须去做的事情,那就安心留在这里,帮一帮这个孤独的挑着数座大山的小王爷。

何况……皿晔歪头瞧了苏郁岐一眼,唇角不由微微抿起。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个少年,心里总是会浮起一点异样感觉。

皿晔分不清这感觉是什么,也没有勇气去分清——从小到大,这是第一件他没有勇气去做的事。

“你身体还不能久坐,还是去床上躺着吧。我饿了。清荷呢,让清荷给我备饭。”

苏郁岐心里的郁结得以解开,连带得心情也好了不少,说话也透着愉悦:“清荷。准备晚饭吧。”

外面有婢女答应了一声。

苏郁岐扶着皿晔,道:“走吧,上楼去。”

“好。”皿晔笑着答应,站起身来,任由苏郁岐扶着往楼上走去。苏郁岐边走边道:“昨晚回来晚了,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我见过你那个属下尹成念了。”

皿晔的眉微微蹙起,“见她?”

“她和孟七担忧你的伤,所以就在青石铺村等着我去呢。说起来,他们算准了我一定会去,果然也不是简单的人。”

皿晔声音骤然没了温度:“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孟七那里岂是她可以随便去的!看来,我是不该纵容她。”

“人家也是担心你嘛。”苏郁岐边说,边打量皿晔的神色。

皿晔的脸上却是隐隐薄怒,说话也带着怒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不守规矩,会连累旁人,不对她施以惩处,她是不知道轻重厉害!”

“你现在不宜动怒,即便是要处罚她,也等身体好了。”顿了一顿,眸光扫着皿晔,低声问道:“其实,她在你心里很重要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这么生气了。”

皿晔未听出苏郁岐声音里的异样,顺嘴答音道:“重要谈不上,但她是我的属下,我应该对她负责。她犯了错,我也有责任。”

苏郁岐扶着他进了房间,到床上躺好,在床沿坐下,接着他的话继续试探:“可我瞧着,她对你可不仅仅是下属对主子的感情。”

皿晔凝着苏郁岐的脸,苏郁岐心虚,闪避开他的凝视,道:“那个,可能我的感觉不对。”

皿晔沉着脸,“她不适合再呆在我身边了。回头我会让她离开的。”

苏郁岐有些怔然,怔然之后,又有些窃喜,窃喜之后,又有些羞愧。

“玄临,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让你赶她走的意思。”

皿晔拍了拍苏郁岐的手,道:“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有别的心思,却没有尽早制止她,是我的错。这样下去,对她也不好。”

“玄临,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什么话,你问就是。”

苏郁岐抿着唇角,犹豫了一瞬,才道:“如果,我没有逼你与我成亲,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会不会娶那位尹姑娘,过上安定的生活呢?”

“不会。”皿晔斩钉截铁地道,“人生没有如果,就算是有,也不会是她。”

皿晔的心里有那么一瞬间,是迷茫的。他的人生里,苏郁岐是自小就存在的一个名字。他的义父冯十九告诉过他,他的人生里,只有一个人,叫做苏郁岐。他不允许他的生命里再有别人。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这样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没有任何意义,但那是在遇到苏郁岐以前的想法。

遇到苏郁岐之后,他觉得,如果生命里只能有一个人的话,这个人确应该是苏郁岐。

但他不能直白地告诉苏郁岐,便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说。

“会是谁?”苏郁岐咬着嘴唇,望着皿晔。

“这谁能知道?还是那句话,人生是没有如果的。你把我逼进了府中,别人便没有机会了,不是吗?”

苏郁岐偷眼瞧着皿晔的神情,小声嘟哝:“你若是反抗,我不会勉强你的呀,没反抗不就是等于默许么?”越往下,声音小的连皿晔都听不真切了:“你女下属怀疑你有龙阳之好,也不知是真是假。莫不是……她怀疑得是真的吧?”

皿晔何曾见过如此忸怩的苏郁岐,不由觉得稀奇,问道:“你说什么?”

苏郁岐立即矢口否认:“没有啊,什么也没说。”耳听得清荷上楼的声音,忙借机掩饰:“开饭了,我扶你坐起来。”

苏郁岐扶了皿晔坐好,拿靠枕给他靠在背后,清荷带着一名丫鬟,将小饭桌搬至床前,把饭菜一一摆好,苏郁岐看了一眼,见全是药膳,禁不住发笑:“跟你沾光,吃回病号饭。”

“嗯,那你应该谢谢我。”

“横竖也是我苏家的东西,为什么要谢你?”

“那换我谢你好了。”

“这倒不必了。还是我谢你吧。毕竟你这伤也是因为我受的。”

清荷边盛粥边插嘴:“王爷,公子,您二位都是一家人了,还这样谢来谢去的,是不是太见外了?”

“你说的有道理。倒是你家王爷我着相了。”苏郁岐接了粥碗奉到皿晔面前,粲然一笑:“咱们还谢什么谢呀,你的和我的有什么区别呀,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第六十一章 降职外调

“……”皿晔无语地瞟了一眼粥碗,和苏郁岐那张得意的脸。

清荷:“这会子又成赖皮小王爷了。奴婢不得不感叹,见了王爷本人,外面的所有关于王爷的传言就都不攻自破了。”

苏郁岐白她一眼:“有你这样对主子说话的吗?早知道你这样呱噪,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

皿晔簌簌低笑,“你不就是看上她敢说敢做的性子了?”

“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

清荷噘嘴:“反正,奴婢就是只小猫小狗,主子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奴婢碍您的眼,现在就滚蛋,主子您什么时候需要奴婢了,就招呼一下奴婢的名字,奴婢必当第一时间赶过来。”

“这还上劲了。”苏郁岐白了一眼清荷的背影,撇了撇嘴。心里却觉得有意思,这丫头敢说敢做还知趣,那日真是没有白捡她回来。

皿晔笑而不言,低头吃饭。

饭后苏郁岐给他换药,见伤口较之前日又见好,心里因为容长晋而生出的恼怒郁闷又驱散不少。

但事情总要解决,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容长晋走上歪路。戌时末,苏甲前来禀报,东庆王的归期已定,在五日之后,再加上路上行程所耗时间,回到昙城至少也是二十日之后的事情。

关于杲离的身近况,也已经有了回音。杲离已经六十有五,前些日子在任上生了病,如今已经卧床不起。

但关于杲稷的一些事,却甚是耐人寻味。

去搜集消息的人回来说,杲离的这个儿子杲稷出身不好,他的母亲是一个粗使的丫头,杲离在一次酒醉后强了她,她怀胎十月,在下人房里生下了杲稷。稷这个名字,还是她舂米的时候想到的。稷乃五谷之首,她唯一的希望,是她的儿子将来能吃得饱饭。

杲稷貌丑,性格孤僻,但脑子却极是聪明。他跟着母亲长到六岁,杲离终于发现了这个聪明的儿子,这才从下人房里把他接了出来,送进家学。

杲稷聪明,在家学里回回考第一,深得先生喜爱,但他性子太过孤僻,连先生都不甚喜爱他。他越发孤僻,十二岁上,竟自己去学了道,束起发髻,发誓一生向道,从此不娶。

杲稷十五岁,母亲因为终年辛苦,积劳成疾,终于不治,撒手人寰。杲稷悲伤不能自已,愤而离家,开始了流浪修道之路。

离家后的那几年,因为四处漂泊,鲜少有他的消息,因此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找到关于他那几年的行踪。杲稷二十三岁以后,突然出现在雨师讲道,并改名为余稷。他以其对道法独到的见解一举成名。

先皇帝十年,也就是杲稷二十四岁这一年,先皇帝将杲稷延请入宫,拜为国师。杲稷正式开启了他逆天的飞黄腾达之路。

苏郁岐听完之后,望着皿晔,征求他的意见:“玄临,你怎么看?”

皿晔思忖了一瞬,道:“这些事除了说明余稷是毛民国的人,说明不了任何别的问题。那不知去向的八年,才是关键。”

“苏甲,你再让人仔细去查一查吧,尽量不要放过什么蛛丝马迹。”苏郁岐吩咐了一声,脑子里却仍在思考,顿了一下,蹙眉道:“我记得,毛民国的这一任皇帝是二十六年前登基的吧?”

苏甲道:“不错。”

“余稷二十二年前入的宫,那时候他二十四岁。也就是说,余稷二十岁的时候,毛民这一任皇帝登基。”苏郁岐思忖着,“让人去查一下,毛民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和余稷有没有什么交集。”

“是。”

皿晔忽然道:“不如,也让人查一查余稷和玄股国有什么交集。”

苏郁岐觉得诧异:“为什么会想到玄股国?”

皿晔十分淡然:“就是忽然想到的,多查一查总没有坏处。”

苏郁岐并不认为皿晔是忽然想到的。狐疑地看了皿晔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苏甲:“那就按他说的去查吧。”

苏甲得了吩咐,出门去了,苏郁岐这厢又打量了皿晔两眼,皿晔坦然地躺在床上,偶尔回视两眼,好笑道:“这么看着我是干什么?”

“就是觉得你好看呗。”苏郁岐胡乱诌了一句。

“你这话若是说给一个大姑娘听,大概人家会夸你会说话,可你说给我听……是不是有些不大合适啊?”

“姑且一说,你就姑且一听。毕竟你也没有我好看。”

“……”

“算了,不和你扯了。我还有事要做,你躺着养伤,我去书房了。”

苏郁岐说完,果然披了件披风,出门下楼去了。脚步匆匆的,也没给皿晔反应的机会。

皿晔却听见楼下清荷的声音:“王爷,您这是怎么了?瞧脸色发红,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奴婢去给您叫府医?”

“忙你的吧。记得给公子打洗脸水送上去,我可能要忙到很晚。”

一声关门声响过之后,再不闻苏郁岐的声音。

令皿晔觉得莫名。

苏郁岐一忙就是一夜,将皿晔一个人扔在房中,皿晔自然不像那独守空房的凌王妃,还得日日盼着苏郁岐临幸,一个人看书到二更时分,便睡洗漱睡下了。

苏郁岐第二日和祁云湘陈垓碰头,一同去廷尉府,审理那一干涉案的官员。

眼下也是这件事最为要紧。余稷需要等到东庆王回来后再定罪,反正要拖延着不让他死,靠他揪出幕后之人来,但这些官员却是不能等到东庆王回来再审的。

现下可以明确的是,余稷的背后肯定有一列的帮手,或者说是推手、同谋,没有查出来之前,那位东庆王的嫌疑便不能洗清。嫌疑没洗清,就不能不防备他。

所以,这些官员,要在他回来之前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忠心于小皇上忠心于雨师朝的,要保护起来,不能让他们遭了毒手;一时被鼓动没有什么政治属性的,视情节而定罪;和余稷同伙的,要立斩不赦,免得让他们逃脱制裁。

苏郁岐忙于这件事的时候,皿晔的伤也一天天好起来,方能活动的时候,回了一趟山宗。

诚然,回去的时候是背着苏郁岐的。

冯十九不在,他无需去拜见,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旧居。

其实山宗的人住的都是石屋子,因为是在山腹,终年不见阳光,都一样幽黯,唯一的区别只在大小。

他不在的时候,他的房间自然有尹成念帮他打扫,比他在的时候还清爽干净。推开石门进去,幽幽的夜明珠的光映着简洁的陈设,一书案一椅子,一架书,一个衣柜,一张石床而已。

皿晔坐到案前,小门徒进来给他奉茶,顺便机灵地问道:“主子,您还有什么吩咐?”

“孟七有没有在宗里?”

“孟护法?今日回来了。”

“让他来见我。”

“是。”

小门徒道了声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遇到风风火火赶来的尹成念,小门徒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尹护法。”

皿晔在里面听见,淡漠的脸上浮出一点冰寒之气。

“主子,您回来了!”尹成念的声音在回廊里就响起来,人未进门,先带进来一阵风。

皿晔凉凉望着进来的跑得涨红了脸的少女,连声音都冷得透骨:“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尹成念听得这冰冷的声音,情知不好,迈步进门,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属下知错,属下认打认罚,但求主子别生气,主子的身体要紧。”

皿晔便是铁石心肠,面对这样的女孩子,也是无法下狠心去责备。但放任她这样下去,只会让她玩火自焚,皿晔深谙这个道理,是以仍旧冷着脸,道:“身为诛心阁护法,却行事不密,肆意妄为,屡次三番触犯阁中规矩,确实该罚。”

“属下知错。”

“江州分支的门主最近调入了京中,暂时没有人主持那里的事务,你去接手吧。”

尹成念惊愕地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主……主子,您……您说什么?”

“去江州接手那里的分支事务,你没听清吗?”皿晔的声音骤沉。

尹成念霍然站起来,急道:“您怎么罚属下都没问题,关禁闭,打板子,降职,属下都没有任何异议!可是,主子,您为什么要调属下去遥远的江州?”

“诛心阁第一条阁规是什么,你背给我听!”

尹成念紧咬着嘴唇,红唇咬得发白:“第一条,阁中所有人,须无条件服从主子命令。”

“那你打算抗命不遵吗?”皿晔冷声道。

“属下……不是要抗命。可是,为什么?”

“这是命令,没有为什么。正好江州是你的家乡,你也许久没有回过家乡了,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你的家人吧。”

“我没有家人,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家人!主子,我求求您,我不想去江州,哪怕让我做个小门徒,也别让我离开您身边,好吗?”

尹成念泫然欲泣,两片红唇咬出血渍来,却还是控制着泪水没有往下掉,“主子,求求您了。”

第六十二章 环环相扣

无论尹成念如何跪求,皿晔却一直冷着脸无动于衷,尹成念终于委屈得掉下泪来。

眼泪这种东西,不掉则已,一掉便难以再控制。

孟七到门口的时候,尹成念已经哭成个泪人。

“阁主,尹护法这是怎么了?”孟七走进房间,蹙眉问了一句,顺势行礼:“见过阁主。”

尹成念见是孟七来了,慌乱地向他求助:“七哥,主子要把我调去江州,你快帮我求求主子,好不好?我不要去江州,我只想留在主子身边。”

孟七眉头紧皱,看看尹成念,尹成念的形容委实可怜,她那样骄纵的女子,何曾有过这等形容?心有不忍,但再看看阁主皿晔,皿晔的脸色冷漠似铁,是根本就不会听劝的神色。

孟七轻叹了一声,道:“成念,你先起来说话,这样跪着成何体统?让底下的人怎么看阁主?”

孟七的话直戳要害,尹成念从地上站起身来,抽抽搭搭地向皿晔认错:“主子,对不起,是属下考虑不周。属下不该行无状。”

皿晔依旧冷淡:“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收拾收拾,赶赴江州吧。”

“主子……您,您就一定要让属下去吗?”

孟七瞥了尹成念一眼,委实不忍心,便问道:“阁主,一定要调她去江州吗?”

“令出即行,你见过哪个当主帅的人朝令夕改的?”

“那……可否让属下代她去?”孟七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反正,以尹护法的能力,留在京中帮您也是可以胜任的。”

尹成念听见这话,心里一凉,心知已经不可能改变阁主的主意,抽泣了一声,叹道:“算了,还是我去吧。七哥已经入世,为免人起疑,此时不能离开京中。”瞧着皿晔俊逸却冷漠的脸,咬了咬嘴唇,眼圈儿里含着泪,“主子,您……您脸色瞧着不好,是不是伤还不好?还是要先养好身体,不要总顾着别人,好歹,您也顾一顾自己。”

皿晔沉眉冷眼,没有作声,尹成念心碎难以自持,嘴里咬出血腥味来犹未所觉,瞧着皿晔,苍凉一笑,道:“主子您保重,属下告辞了。”

说完,踉跄走出房间。

夜明珠清幽的光映在皿晔的脸上,益发显得他的脸色清冷。孟七瞧着,不禁一叹,道:“阁主,其实,属下也不明白,为什么您宁肯呆在那阿岐王的身边,也不肯接受尹护法?再怎么着,那阿岐王也是男子,您和他在一起……世俗礼法都难以容……”

“当然,属下不是质疑您,属下只是觉得,这样对尹护法也不公平。”

见皿晔仍旧无动于衷的样子,孟七又是深深一叹,道:“您既然无心,何不跟尹护法说明白?这样把她调走,也不是办法,只能让她心中纠结积怨。”

皿晔沉默了良久,眉眼蹙得极深,透出深深无奈,半晌,才长吐一口气,道:“以后再说吧,眼下还有更棘手的事。”

“还是关于阿岐王的事吗?”

“嗯。”

“阁主,属下斗胆,有句话要说给您听。您……诚然,属下承认,阿岐王是个值得结交值得敬佩的人,可是您总不能把时间都耗费在一个男人身上吧?”

孟七说完,心里略有忐忑,面上尽量保持着平静,静默地望着皿晔,做好了被皿晔训斥一顿的准备。

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过分,他以为阁主今日或许会大发雷霆。皿晔却出乎他的意料,似没听见他的话一般,继续说自己的事:“裴山青的出使队伍快要回来了,你着人去绊住他,记住,要做得滴水不漏,不能让他瞧出来是有人故意拦他,也不要让其他人等发现。你可明白我说的其他人是什么人?”

孟七大惊,脸色都有些变了,“属下明白。但是,阁主,您这是打算,为了阿岐王动用诛心阁吗?诛心阁素来不与朝廷中人往来,这是建阁之初的阁训,也是您一贯坚持的立阁之本,您是要自己打破它吗?”

皿晔眸色沉似古井水,看似无波无澜,却深得看不见底,过了一瞬,才道:“这是迟早的事。早晚都会发生,又拘什么早晚?”

“可是,皿家的家训,您也不打算……”

孟七话未说完,就被皿晔厉声打断:“皿家是皿家,我是我,若是因为我姓皿就必须要遵守皿家家训,那这个姓氏我不要也罢!”

孟七从未见过这般疾言厉色的皿晔,一时竟懵住了。

皿晔冷眼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平和了些:“我以后不希望再听见皿家二字。”

孟七无奈地望着他,叹息一声:“阁主,属下知道您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儿,可您身上毕竟流着皿家人的血,您看,您连行事都带着皿家人的作风。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得了的。”

皿晔没有再生气,反而是压下心里的不适,冷静地道:“逃避又如何?直面又如何?本阁主向来没把皿家放在眼里,以前是,以后也是。孟七,这件事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再争执。赶紧派人去执行任务吧。”

“好。我立刻派人去。”

“去的人一定要谨慎,如果苏郁岐的人去保驾护航,尽量不要和他的人对上,也不要让苏郁岐的人瞧出破绽来。”

孟七疑道:“这又是为什么?您派人去,难道阿岐王不知道?”

“苏郁岐的确是不知道。”

孟七更疑惑了:“这就奇怪了,您为什么要背着他做这些?”

皿晔道:“你先去办事吧,回头我再告诉你缘由。”

孟七只能照他的吩咐去办事了。皿晔坐在案前,凝眸陷入沉思,桌案上的茶由热到凉,小门徒进来给他将凉茶换成热茶,他又从热茶坐到了茶凉。

他将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从苏郁岐强行抬了他过府那一天起,每一天发生的事,从头至尾,都细细想了一遍。

苏郁岐为什么会在同一天娶了一男一女?是有什么图谋?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是有所图谋,会是什么样的图谋?如果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又会是什么样的苦衷?娶亲这件事,又和后来发生的事有没有联系?

苏郁岐又是何时察觉小皇上想要夺权亲政的?

以苏郁岐那般敏锐的洞察力,绝不至于是在事发之后才察觉的,定然在平时就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既然有所察觉,就不可能不做预防措施。

那么,娶亲是预防措施里的计策吗?

如果是,施行这样的计策目的又是什么?

皿晔想了许久,仍旧是一头雾水。

既然想不通,便暂且放一边,先想一想其它疑团。苏郁岐不可能只做一样预防措施。那么,他还做了什么?

从头至尾,苏郁岐看似一直在被动挨打,但时至今日,他毫发无伤,还一步一步把自己的计划都付诸实现。

武斗士的问题解决了,余稷入狱了,皇帝身边的人都换成了保皇一派,裴山青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被肃清了一部分,朝野中站在皇帝那条船上的人也会保住。

如果裴山青在朝中,这些事还能这么轻易做到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

那么,裴山青离开京都出使玄股国,是不是苏郁岐从中动了手脚?

大婚那日,本该出使玄股国的长倾公主因为苏郁岐娶亲之事中途回转,据说是祁云湘暗中派人通知了容长倾。

因为担心玄股国会因此而暴怒,影响两国邦交,雨师不得不派出了德高望重的东庆王重新踏上出使之路。

东庆王前脚走,后脚京中就乱了套,一系列的案件开始上演。

皿晔几乎可以肯定,苏郁岐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将计就计,设下了一个大圈套圈住了裴山青等一系列蠢蠢欲动的势力。

可,苏郁岐的圈套虽大,却未必能网得住正主。毕竟,裴山青不在京中。只要他一回京,势必就会反扑。

如果苏郁岐不做好防备,所有的努力会功亏一篑不说,而且,很有可能,裴山青看见苏郁岐干下的这些“好事”,会尽一切力量报复苏郁岐。

朝堂啊,果然是一池浑水,进去了,就没有一个人能清白。

可既然一只脚已经踏进这个圈子,说不得就要一条道走到黑。更何况,打从心底里,皿晔想要保全苏郁岐。

是啊,要想办法保全苏郁岐。无论多难,也得保全苏郁岐。这就是他的使命。

可以说是冯十九安排给他的使命,但现在也可以说,是他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使命。

但一想到苏郁岐反客为主安排下的这一连串圈套计策,便又忍不住莞尔。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有如此智慧,能不让人欣慰敬佩?

孟七安排完了人去办事,又回到皿晔这里来,皿晔还是原来的姿势,桌案上的茶也早已凉透,小门徒见他不曾喝过一口,便不再来换了。

“阁主,已经差了妥当的人去了。”孟七进来说了一声。

皿晔点点头,“嗯。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报告。”

第六十三章 夜遇伏击

“好。”顿了一顿,孟七不无担忧地瞧着皿晔,“阁主,属下瞧着您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伤还不好?需不需要属下给您瞧瞧?”

“不用了。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皿晔的眸子里终于还是露出一丝疲色,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孟七发现了。

孟七瞧着,欲言又止。

“成念收拾妥当没有?你代我去送送她。”

正说着,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尹成念素日爱带在身边的一个诛心使。

诛心阁共设有一十六位诛心使,地位在护法之下,仅次于四位护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头脑和身手并存。

这一位诛心使姓方名敬,因为能说会道,机敏聪慧,颇得尹成念的器重。

“什么事?”孟七问道。

“尹护法让属下来跟阁主说一声,她走了,就不亲自来跟阁主告别了。她说……请阁主保重身体,有些人,在阁主的心里重过生命,可阁主在阁中众兄弟心中,一样重要。”

方敬聪敏,将原话里的阁主在尹成念心中同等重要,换成了在阁中众兄弟心目中。

皿晔稍稍顿了一下,脸上终于浮出点不忍的神色,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凉掉的茶,淡声道:“知道了。”

孟七深深看他一眼,叹了一声,“我去看看,她应该走不了多远,我去送送她,让她就这样一个人走,我心里不好受。”

皿晔没有说话。

孟七又叹了一声,转身去追尹成念了。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皿晔听的。皿晔自然听得出来。但他不能像孟七一样追出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胸前猛然一疼,他不禁捂住伤口处,眉心蹙得极紧。

看看沙漏,已经是酉时末刻,外面天色应该快黑了,皿晔这才晓得自己已经出来了大半天。好在苏郁岐最近忙于公务,每日都回去得很晚,这个时间,应该还回不去。

皿晔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迈步出门。他身上的伤未痊愈,从洞口往上攀爬的时候,动作颇受了些影响,提着一口气坚持到洞口,那一口气终于松下,气血却是按压不住地上涌,一口血从口中喷出,溅在地上,赤红如一片艳色的黄泉之花曼殊沙。

皿晔蹙眉瞧着那一团血色,抬脚踢了些腐草泥土,将血渍掩盖上,转身离去。

因为触动伤口,下山的时候比从前多耗费了些时候,到山下已经是天黑。

趁着夜色,倒也是好行路。皿晔催马疾走。到城门口,尚未关城门,皿晔顺利进城。

进城之后的一段路,是一片荒郊野地,遍生高大灌木,正是盛夏时节,灌木极其茂密。这段路长达十几里。皿晔素日走这一段路并未觉得有什么,今日却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不安。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毕竟伤处离心口极近,影响心跳加速也是有的。

可这样的理由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皿晔不是那种会自己骗自己的人。心下立时提高了警惕,一柄匕首从袖子里滑到手上。

若放在平时,自然不必动用武器这种东西,但现在他伤着,又急于回府,况他也不是那种爱自负的人,该用武器的时候,自然不吝一用。

果然,他的第六感并不是空穴来风。行至中间最茂密的一段路,就只听沙沙之声。

乍听像是风拂过树叶的声音,但他知道,那紧密的声音,不止是风声。

他的身形猛然从马背上跃起,随着身形的跃起,两边稠密的灌木丛里齐刷刷射出一连片的箭簇。

箭簇比寻常箭簇要短小,皿晔识得这种箭簇,它们是一种连弩的专用箭簇,这种弩可以一下子射出九支箭,在战场上极其实用,但对于皿晔这样高手中的高手来说,并不能起太大作用。

另外,这种九连弩因为普及度极高,并不能靠这个甄别出对方是些什么身份的人。

皿晔身形急转,避过一轮箭簇,在第二轮箭簇将至之前,身形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灌木丛后。灌木丛中几条人影暴起,在清微的月色里身形快得如虎豹一般,皿晔的匕首却是更快,手起之处,血腥四起,那几条人影便落入灌木之中,发出闷响声。

另一侧灌木里的人见自己人顷刻间便被解决,顿觉胆寒,簌簌往灌木深处退去,皿晔却比他们更快,墨蓝的身影在月色下划过一个刁钻弧度,匕首寒光一闪,血光溅起,又是几声闷哼倒地之声。

一匕首便是几人毙命!

一个腿脚利索的,逃过这致命的匕首,往灌木深处逃窜,蓝影一闪,鬼魅一般,轻飘飘落在前面,拦住了那人去路,修长手指没看见怎样动作,便扼住了那人的喉咙。

手法极其讲究,既扼得那人出不得声,又不至于立时要了他的命。

瞧身法,便晓得这些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毛贼,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疑惑。

倘或是派来杀他的,对方绝不至于这般小瞧他,派些毛贼来对付他。

倘或不是派来杀他的,那又说不过去。

“我手指稍稍一动,你的命就没了。所以,最好是配合点,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轻风拂过,树叶沙沙,皿晔淡漠的声音在夜晚中听起来却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那人牙齿打颤,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皿晔的手稍稍松了一下,让他能够说话,他才吐出一个颤巍巍的字:“是。”

“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我们就是城外黑熊山上的草寇,最近,兄弟们手头拮据了,就……就出来打个劫,谁,谁曾想,遇到大侠您这样的高手,大侠饶命,饶命……”

皿晔看看自己通身,粗布蓝袍,无一件饰物,甚至连个钱袋子也没有佩戴,若是山匪,会选择自己这样的下手?

分明就是撒谎。

“打劫?”

“大侠,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小的从此洗手不干,再也不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了,您就饶了小的吧。”

皿晔道:“饶你?也可以。现在,你自己去官府自首,带官府的人去黑熊山剿山,如果明日我得不到黑熊山被剿的消息,你就等着我亲自去踏平你们的黑熊山吧。”

“我的手段,你们应该很清楚。”

“是是是,谢谢大侠,谢谢大侠饶命!”

“滚!”

皿晔一推,那人跌倒在灌木里,连滚带爬地往灌木深处逃窜而去。

皿晔听得他脚步声远了,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他知道那人撒了谎,像这种狡猾的人,如果加点手段,要审出他的实话并不难,但料想他这种小喽啰知道的也不会有多少,放他走,顺藤摸瓜反倒更好些。

虽然只是些小喽啰,但因为伤口早就已经触动,又加上方才用了些力,此时伤口新结的痂挣开,重又渗出血来。

皿晔低头瞧瞧洇湿了一片的胸前,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灌木丛不好走,他身上的衣衫被划破好几处,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穿过了灌木丛,到了一片荒草地里。

月色幽幽,荒草地散发着腐草与青草混合的气息,远处偶有几声野狗吠声。

一望无际的荒草地里,站了两个身影,一个便是方才的喽啰,另一个,很眼熟,竟是祁云湘。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皿晔心里立即明白了,那些喽啰,不过是祁云湘安排引他过来的诱饵。

“云湘王爷要见我,派人知会一声便是,何苦还要牺牲几条人命?”皿晔站在不远处,停住脚步,负手而立,气度拿捏得如寻常一般甚是悠然。他身上有伤,带着血腥气,一靠近必然会露馅。

祁云湘淡淡望着皿晔,声音更是淡:“人是你皿公子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你皿公子够狠啊。”

他并没有解释,那些喽啰不过是些犯了死罪的人,却用这样无赖的逻辑说给皿晔听。皿晔却只是淡淡一笑:“也是。”笑了一声,又道:“不知云湘王爷漏液引我至此,有何指教?”

“这正是我想问皿公子的话。皿公子漏液到了这里,是从城外而来吧?”

“显而易见,是。”

祁云湘凉凉笑了一声,道:“不知阿岐可知道,你出城去了?”

“小王爷又没有圈禁我的自由,我出个城罢了,难道不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觉得,皿公子背着阿岐做了一些事情,阿岐却不知道,让人唏嘘。”

“这有什么好唏嘘的?”皿晔淡淡一笑,“我又没有做什么害他的事情。倒是云湘王爷,您派人跟踪我,让人觉得很费解。毕竟,我不过出趟城,又不是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云湘王爷,不知我是有什么地方让您惦记上了?”

“也说不上什么地方,皿公子身上就是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吸引我想去了解。”

“那请问云湘王爷,您了解了吗?”

“越来越迷糊了。皿公子真是深不可测。”

“彼此彼此。阿岐小王爷大概也不知道,云湘王爷其实根本不像外表上看到的那样无害。”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知道?他不过是懒得看我罢了。倒是皿公子,我觉得阿岐是真不了解你。”

“以阿岐小王爷的头脑,云湘王爷以为他会把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娶回家中?”皿晔唇边的笑容泛着轻微冷意。

祁云湘脸上的表情渐渐僵硬,僵硬中还透着一抹冷寒。他忽然开口问:“皿晔,你喜欢苏郁岐吗?”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我说的是,像男女之爱那样的喜欢。”

第六十四章 两强相遇

皿晔一怔。月光下苍白脸色愈发呈现一种青白色。

他实在想不到祁云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如何回答他?

皿晔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一个可靠的答案。之所以不可靠,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苏郁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祁云湘隔着薄薄的空气,望着皿晔,“不要跟我说什么你的男人他也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间不存在什么爱情。苏郁岐既然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要你,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什么性别。”

“我并不了解苏郁岐怎么想的。至于我是怎么想的,我想,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皿晔直截了当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皿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你不能给出答案,我就不能接受你们的这段关系。”

“我倒是不明白,我们的关系和云湘王爷有什么关系。”皿晔语气淡淡,一双眸子却似寒潭一般,望住祁云湘。

“因为,他对我来说不一样。”

祁云湘的坦诚出乎皿晔的预料。但他说的不一样,是怎样一种不一样,皿晔却不太明白。很显然,祁云湘是绝不屑于与一个男人有私情的。

他最痛恨的便是断袖。

皿晔心里狐疑,脸上却是冷淡:“那是你云湘王爷自己的事,和皿某又有什么关系?”

“我这个人,有时候不太讲道理,也就是大家常说的霸道。如果皿公子给不出答案,我不介意用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件事。”

“可以。出招吧。”皿晔淡淡道。

他是武斗士出身,对于武力挑战这种事情,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即便身上有伤,又有何惧?

祁云湘嘴角微微挑起,“我一直想知道,雨师排名第一的武斗士,武功到底高到了何种程度,今日有机会领教,三生有幸。”

“其实我也挺好奇,一向以文人之姿示人的当朝宰辅,拿起刀剑来会是什么模样。”

其实皿晔心里真的搞不懂,祁云湘为什么会抽风似的大半夜引他来荒郊野外,就为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一场莫名其妙的武。

或者,他心里,其实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情愫在作祟?而他却没有勇气去直面?

皿晔能分析出的,也只能到这里了。毕竟他连自己的感情都搞不懂。

说到底,还不是苏郁岐那个魔鬼一样的存在?

皿晔甚感无奈地在心里生出一叹。苏郁岐呀苏郁岐,幸而你不是女儿身。苏郁岐呀苏郁岐,可惜你不是女儿身。

幸而不是,所以雨师才有这样一个国之柱石。

可惜不是,所以,他和祁云湘,只能望而生叹。

新月如勾,清辉幽寒,祁云湘缓缓出手。手抬起来的一刹那间,招式突变,漫天掌影迅疾如电地直奔皿晔面前。掌影起处,那小小喽啰双眼一瞪,吓晕了过去。

平时看起来清秀文弱的人,动起来竟是这般凌厉,委实出乎皿晔的意料。

但他是雨师第一的武斗士,自然不会被这样的招式就困住了。身形诡异一闪,避过掌风中心,缓缓递出一掌,看似平淡无奇,却与祁云湘迅疾的掌势实打实对接在一起,一声爆响,如同炸雷劈山,掌风波及之处,荒草泥土震得漫天飞舞。

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在月光下交错,掌影漫天,风声鹤唳,连远处的野狗都不吠了。

皿晔当日在街上与孙学武的尸身遭遇,用的是自然是孟七的身份,祁云湘因为疑心孟七与皿晔的身份,在皇宫帝寝殿就曾经试过皿晔的身手,但没有试出结果。

今日的试探,没有任何客观条件的制约,祁云湘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身手,一连串的攻势有如万钧雷霆,迅猛又大力。

皿晔身上毕竟有伤,且今日在山宗又动用了内力以致吐血,祁云湘这样猛烈的攻势,逼得他不得不以全力抗衡。

饶是用尽了全力,也只堪和祁云湘打个平手,这样下去,他以伤病之躯,必然败于祁云湘的完好之躯。

诚然,这只是一场试探,尽管祁云湘势头很猛,但并非是将皿晔往死里逼。当然,皿晔也没有停下来的权利。

不打到见个分晓,祁云湘是不会罢手的。

从二更初,一直打到三更天,两人都累了,皿晔全身是汗,身前也不断渗出血来,好在他穿的蓝色衣衫,在幽微的月光下并不能瞧真切那些血渍。

祁云湘也累了,额角不断有汗水流下来,身上的白衣都被汗水浸湿,动作也懈怠下来,攻势不似先前那样猛烈,动作甚而都失了准头。

月上中天,弯如勾。半空里,祁云湘一掌击向皿晔胸口,皿晔动作稍有迟滞,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一口鲜血吐出来,伴随着还有轻微的肋骨断裂的声音。

皿晔身形急速坠落,落地的那一刹那,身形一晃,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一掌正打在旧伤口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迸裂开来,鲜血瞬间湿透伤口周围的衣衫。

皿晔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苍白脸上努力攒出点笑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上涌的血气,道:“云湘王爷功夫了得,皿晔甘拜下风。”

抬起衣袖,揩了揩嘴角的血渍。

祁云湘没有再动手,隔着三尺之距,看着皿晔,问道:“你没事吧?”

皿晔强撑着一口气,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请问云湘王爷,在下是否可以离开了?”

祁云湘看他似乎是伤得不轻,犹豫了一瞬,还是道:“我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你,不知你是否愿意赐教?”

“我不愿意。”皿晔直截了当,“云湘王爷若是想用武力逼我就范,那不妨继续打下去。不过,今日就算是云湘王爷以武取胜,要让我开口,也是不能。”

皿晔说得斩钉截铁,连点回旋的余地都不存在,祁云湘微微蹙眉:“你都不问我想请教什么,就要拒绝吗?”

“无论云湘王爷想知道什么,在下都无可奉告。”

“皿晔,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动手?为什么要把你引到这里来?”祁云湘换了个问法。

“这个问题,我记得一早就问过了。但云湘王爷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而且,现在我并不想知道云湘王爷为何引我至此了。架也打了,在下也伤得不轻,如果王爷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告辞,回去找个大夫看伤去了。”

皿晔说着,转身抬步,就欲往来路而去。

祁云湘忽然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短剑,一尺来长的剑,比匕首略长一点,“嗖”一声从手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弧线,从皿晔头顶上飞过,直插在了皿晔脚前两尺的地方。

皿晔站住脚步,没有回头,只冷冷道:“云湘王爷是想再打一场吗?”

“我不和受伤的人动手。”祁云湘往前走了几步,与皿晔并排而站,偏头瞥了皿晔一眼,淡声道:“皿晔,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阿岐的身边?我其实就是想知道这个问题。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强求你。不过,你听好了,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若是你敢伤阿岐分毫,我不介意再和你动一次手。”

皿晔没有说话,嘴角却攒出个冷蔑的笑容,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祁云湘死死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里,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皿晔一进灌木丛,便撑不住,又一口血吐出来,身形一踉跄,倒了下去。

他心里明白,方才若是再耽搁半刻,怕就要倒在祁云湘的面前。那样的话,他有旧伤的事势必就会被祁云湘看破。祁云湘想来已经知道了当日大街上与孙学武尸身动手的是孟七,孟七受了伤想来他也已经知道。如果今日被发现他也中了尸毒,祁云湘不起疑才怪。

可是现在,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受的那一掌极重,以致现在想要站起来走一步都不能。他躺在灌木丛里,听着不远处的野狗的吠声,手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胸口,心想,鲜血的味道迟早会把那些野狗引到这里来,可自己实在没有反击的能力了,该怎么办?

想他皿晔,一生英雄,在武斗场上从未输过,在江湖中也未曾尝过败绩,今日却要活生生葬于野兽之腹,当真是憋屈。

他试着运了一下内力,意图将伤口周围的穴道封住,好止住流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凝聚起一丝内力,点了几处穴道。再没力气爬起来。

抬眼望望天空,夜幕澄澈,勾月渐渐西斜,偏头看看四周,灌木丛里闪着野狗碧绿的眼睛,就像是一个个幽绿的灯笼。

他又试着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站得起来。袖子里的匕首滑落,他摸索着握住了匕首的柄,有匕首,即便是没什么力气,也能够抵挡一阵吧。

他自我安慰地想。

苏郁岐,如果今夜我不能回去,那么,以后你自己要多保重了。世道险恶,尤其你的身边,比别处更险恶,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往前走了。

保重。

皿晔缓缓地闭上眼睛,最后,在心里想,自己和苏郁岐这短短时日的缘分,如果就在这里画上句号,其实不无遗憾。

他还是希望能和苏郁岐长久地待在一起,哪怕是以这种尴尬的关系。

第六十五章 再生隔阂

清幽的夜里忽然一声鹰唳。

那一片幽绿的眼睛渐渐逼近,开始还十分谨慎,速度极慢,快到近前时,却猛然发力,如离弦之箭蹿出,齐齐扑向它们早就看上的猎物。

天上的秃鹰一冲而下,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即将上演。

皿晔缓缓闭上了眼睛。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可是英雄就这样死去,未免也太叫人唏嘘。就在野狗群扑上来的那一瞬间,皿晔攒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一个鹞子翻身,一跃而起,捏在手里的匕首自一条野狗的肚腹下划过,那条狗的心肝脾肺肾立时流了一地,鲜血激洒,头顶上盘旋的秃鹰一涌而上,开始了饕餮大餐。

皿晔往后滑开一丈,靠住一株稍稍粗壮些的杂树,滑坐在树根下,背倚树干,眼看着面前秃鹰与野狗爆发了一场血腥厮杀。

可他也再动不了分毫,伤处流的血太多,假如这个时候,那只不开眼的秃鹰或者野狗向他发动袭击,他将再无还手之力。

野狗和秃鹰并没有来。但头顶上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皿晔慢慢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面前的人,嘴角浮起一抹凉凉笑意。

来的人,是去而复返的祁云湘。

“你伤的很重?”祁云湘眉眼深蹙,疑惑地打量着皿晔,“我下手没有那么重吧?至于把你伤成这样?”

皿晔阖上了眼皮,没有回答他的话。

事实上,他现在也没有力气回答。因为失血过多,他口干舌燥,连嘴唇都开始皴裂。

祁云湘缓缓蹲下去,摸出火折子擦亮,火光照耀之下,皿晔胸前的血渍便一清二楚了。

祁云湘伸手摸了摸,沾了一手的鲜血。眉蹙得更深了:“即便我伤了你,也不至于是外伤吧?”

皿晔仍旧没有说话。

祁云湘打量他片刻,轻轻叹了一声,“你死在这里,阿岐大概会伤心吧。简直一定会的。阿顿,背他回去。”

从他的身后,闪出来一个人,瞧着模样极是敦厚,动作却是利索得很,把皿晔往背上一搭,扛起来就走。

祁云湘回头瞄了一眼还在厮杀的野狗群和秃鹰群,眸子里一闪而逝冷寒,嘴角抿了抿,抬步跟上了阿顿。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阿顿在去往苏郁岐府邸的巷子口停住了脚步,问道:“王爷,是去苏王府,还是去咱们府上?”

“去苏府吧。”祁云湘瞥了一眼已经昏过去的皿晔,道。

阿顿便拐入了去往苏王府的巷子。盏茶工夫之后,便到了苏府大门口。

苏郁岐最近回来晚,府门关得便晚,现在已经三更多天,府门还没有关,敞开着一条缝隙,说明苏郁岐还没有回来。

阿顿腾不出手来,只能高喊了一声:“麻烦开门!皿公子回来了!”

门房的人很快出来,一见是云湘王和他的随侍,扛着昏迷不醒的皿晔,立时着了慌,“这……这是怎么了?”

“你们王爷回来没有?”祁云湘这些日子和苏郁岐一样忙,常常整夜不能回家,因此很了解苏郁岐最近的作息。

“还没有。应该快了吧。我们公子爷这是怎么了?”

“他受伤了,你赶紧去把大夫找来。”

祁云湘边吩咐,边和阿顿往谨书楼方向走。门房赶紧去找大夫了。

到谨书楼前,清荷从里面迎出来,一看便急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云湘王爷?怎么是您?我们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受伤了。”

“这……好好的怎么会受伤呢?”

“先把他搁床上去吧。”祁云湘没有回答清荷的话。

阿顿蹬蹬蹬上楼,清荷慌忙也跟上楼去,看见皿晔身上全是血,不由慌乱:“天啊,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这是怎么搞的?”

“我打的。”祁云湘淡淡说了一句。

一句话将清荷堵得怔愣住。

府里的大夫很快就来到谨书楼,清荷在门口招呼:“楚大夫,赶紧上来!”

大夫刚上来,苏郁岐便也回到了府中,在谨书楼外,一眼便瞧见了谨书楼二楼的异样,心里略觉得疑惑,进门上楼,便瞧见府里的大夫正在床前紧张地忙碌,地上一堆血染的衣裳,祁云湘正站在大夫的身后,看着楚大夫忙活。

苏郁岐认得那是皿晔的衣裳,也认得床上躺着的人是皿晔。

皿晔脸上全无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眼眸紧闭,昏迷不醒。

苏郁岐走到床前,看向皿晔,看见他胸口处刚刚结痂的伤口又破裂开,比上次瞧着还严重些,伤口仍有鲜血涌出来,楚大夫正用棉布擦拭伤口的血。

苏郁岐偏头看了一眼祁云湘,冷声问道:“你干的?”

祁云湘撇开眼,“嗯。我没想到他有旧伤。”

苏郁岐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会他,在床前俯下身来,下意识地握住了皿晔的手,问楚大夫:“怎么样了?”

楚大夫道:“公子爷是外伤加上内伤,又出了很多血,今晚怕是醒不过来的。”看苏郁岐脸色疲倦中又带着几分焦灼,忙又改口:“不过,王爷您放心,只要悉心养伤,会恢复的。”

苏郁岐瞧着皿晔双眸紧闭,神色似极痛苦,顾不得许多,忙命令清荷道:“清荷,派人赶紧去青石铺请孟七孟先生。”

清荷答应一声,赶紧下楼去找吩咐人了。吩咐完,这才又转回二楼房间。

苏郁岐这厢依旧握着皿晔的手,纵使心里十分疼楚,面上却保持着淡定,声音亦是冷淡:“处理这种伤孟先生比较在行,老楚,你先把伤口帮他清理一下就行了。”

“是。”

祁云湘不自在地看着苏郁岐的背影,试图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哪里晓得他有旧伤?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和他比划两下罢了。”

苏郁岐回头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现在这种时候,我和陈王兄都忙得连觉都没得睡,你倒是闲适得很。”

祁云湘脸上挂不住,讪讪道:“那个,我也忙啊。忙里偷个闲呗。”

“你忙里偷闲也好,闲的蛋.疼也罢,我都不管,可你闲得慌就找玄临给你解闷是不是太过分了?就算是他没有伤,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和他比划吗?你是王爷,他又不能真的伤着你,势必要让着你的,你这样干有意思吗?”

“没意思。”

祁云湘扁扁嘴。

苏郁岐站起身来,走近祁云湘,深吸了一口气,望住祁云湘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一直对皿晔存着疑心。可是,云湘,我不明白,他是我的人,就算是疑心,也该是我的事,他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祁云湘被苏郁岐冷寒的目光看得一凛,瞧着苏郁岐,无声一笑,语气冷凝道:“是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你的人,你们是一家人,我不过是个外人罢了。我有什么资格多管闲事呢?”

顿了一顿,语气更冷了:“今日之事我向你道歉,以后我也不会再闲的蛋.疼,管你和皿晔的事了。祝你们幸福。”

祁云湘咬着嘴唇,一字一句说出最后一句,秀气的单凤眼中情绪却似重墨,浓得化不开。

苏郁岐看着祁云湘一步一步走出房间,门外传来重重的下楼梯的脚步声,“清荷,送云湘王爷。”

清荷跟着送下楼来。楼梯口,祁云湘遇见了赶来的孟七,孟七向祁云湘抱拳打招呼:“云湘王爷。”

祁云湘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情绪,温声道:“拜托孟先生给皿晔好好看伤,今日的诊金算在祁王府头上,我明日会派人给先生送上门去。”

“哦,这倒不必。在下和皿公子阿岐王也都算是至交了,给他看伤,无需诊金。”

“快些上去给他看看吧。”

祁云湘说完,大步出门而去。

清荷觉得莫名其妙,回看了祁云湘一眼,孟七抬步上楼去,她忙回过头来跟上,“您就是孟先生?我们王爷和公子等您许久了,您快请。”

清荷说话的空当,孟七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苏郁岐站起身来,“孟七,你快来。”

此时祁云湘离开,苏郁岐脸上的焦急不再掩饰,紧握着皿晔的手,催促孟七:“云湘伤到了他的旧伤口,老楚说他内伤加外伤,今晚怕是醒不过来。你赶紧给他瞧瞧。”

楚大夫往后退让出地方来,孟七走上近前,在床沿坐下,先是细细查看了一下伤口,看完之后,看了一眼苏郁岐握紧皿晔的手,道:“岐王爷,我要给他诊脉。”

苏郁岐恍惚了一下,才明白他说了什么,这才撒开手,“哦,好。”往后退让了几寸地。

孟七摸过皿晔的腕子来,给他把脉。苏郁岐目不转睛地盯着孟七的手,一脸紧张,直到孟七松开了手,依旧是紧张,以致紧张地连话都不敢问出来。

孟七十分惊讶苏郁岐对皿晔的紧张,心里不胜感慨,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道:“岐王爷,您别太担心,皿公子的伤瞧着可怕,但也不至于伤及根本。正如楚大夫所说,好生调养,会恢复的。”

第六十六章 断绝关系

苏郁岐松了一口气,但心疼却是一点也没有减少。

“好,那麻烦你好好给他治疗,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嗯。药材倒不是问题,无须什么珍稀药材,我那里都有,王爷只需差一个妥当的人去拿就可。”

苏郁岐忙命清荷:“方才是谁去的青石铺,还叫他去一趟,你也陪着一同前去,照孟先生的方子去取药。”

孟七到案前,提笔蘸墨,写了药方,递给清荷,道:“找我的书童,他会把药给你的。”

“是。”清荷接了药方,急匆匆去了。

苏郁岐心里却是蓦然明了。王府里有自己的药房,什么样的珍稀药材都有些珍藏,孟七却弃而不用,只能说明,他笃定那些药材这里是没有的。

单纯内伤的话,苏王府还是有珍药可以一用的,不至于要连夜跑一趟青石铺,所以,还是上次的外伤有问题。

想到这里,苏郁岐叹息了一声,道:“我原本以为,玄临对自己的伤应该很清楚,他说没有问题,我便以为没有问题。谁知道他竟骗我。早知道前次的伤那么严重,我应该早点让你过来的。”

孟七一眼看穿苏郁岐的心思,解释道:“上次的伤,其实也是我给配的药,只要每日按时换药,就没有问题的。坏就坏在,公子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就动用内力。要知道,余毒还没有清除完全,动用内力便是激发毒素。我琢磨着,上次的药也用的差不多了,所以才让人连夜去拿的。”

苏郁岐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岐王爷切记,伤未完全好之前,断不可再让他动用内力。”

“嗯,我记住了。”苏郁岐点点头。

孟七重新给皿晔清理了伤口,又给他身体输入有些内力,稳固他的内息,直到清荷拿了药回来,他才算忙完,给皿晔敷上药,仔细包扎好,又将需要内服的药给了清荷,嘱咐她:“这些拿去煎了,和普通草药一样的法子煎就可以了,煎三遍,复混在一起,等他醒了拿给他喝,一日两副药。”

“是,孟先生。”清荷答应着,接了药,去煎药了。

瞧瞧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大亮了。苏郁岐一夜未眠,神思早已倦怠,不过是硬撑着罢了,孟七劝道:“岐王爷歇息吧,公子的伤已经包扎好,睡一阵子就能醒过来,这里有我照顾着就好。”

“你也忙了大半夜了,还是我照顾他吧。你先去休息。”苏郁岐在床沿坐下,没有要走的打算,“府里有客房,让清荷带你去。这些天我有公务在身,不能全天呆在这里照顾他,所以,要劳烦你在府里住几日了。”顿了一顿,轻声道:“别人我不放心。”

孟七道:“我可以在府上住几日,所以,有我在,王爷您就放心去休息吧。”

“横竖我去书房也睡不着,就在这里休憩片刻吧,一会儿还要去廷尉府办案。”

“呃……”孟七还在惊愕中,苏郁岐已经小心翼翼爬上了床,将瘦削的身子蜷缩在床里边,拉了点被子角盖在身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孟七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当年苏郁岐征战沙场的时候,很多时候,连一个遮风挡雨的帐篷都没有,都是和士兵们挤在一起取暖。如今虽然上殿做了大官,有些习性却还是不能改,譬如这不拘小节的性子。

苏郁岐很快便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孟七拖了张椅子,在离床边不远的地方坐下,眸光落在床上睡着的两个人身上。

他蓦然觉得,抛去性别不看,这实应算得上是一对璧人。

然而,现实却不容无视。以苏郁岐的身份地位,以及苏郁岐的身世,不可能真的只和一个男人将就到老。苏家要传宗接代,要子嗣繁衍,要开枝散叶,这些皿晔是不会做的。

那……皿晔会不会接受苏郁岐有别的女人?

诚然,苏郁岐现在也有一位妃子储在蕴秀堂,但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很清楚。她不可能伴随苏郁岐终生,也不可能为苏家生下一儿半女。

这种情况下,皿晔不在乎她的存在很正常,但将来若是有了别的心爱的女人呢?皿晔也能这样不在乎吗?

孟七想不出来。

他向来清高自傲的主子,在情感上会这样委屈自己吗?

孟七觉得,应该不会吧。

应该不会。应该不会。可是现在,他已经够委屈自己的了。名声坏了不说,还要将隐秘多年的诛心阁为苏郁岐驱使。为什么能够这样委屈自己?难道,他真的已经爱上了这个当朝的小王爷?

孟七想来,十分心惊。

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可如果不是这样,如何能解释他主子最近的所作所为?

苏郁岐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便猛然坐了起来,看看身边依然在昏睡的皿晔,伸手摸了摸他略有薄汗的额头,没有发热,看他脸色也好了许多,心里略松了一口气,爬将起来,又小心翼翼从床里边爬出来,穿上靴子。

孟七温然一笑:“岐王爷何不多睡一会儿?”

“我最近身上耽着很多公务,睡不起。今日要麻烦你照顾他一日,如果他醒了,就差人到廷尉府告诉我一声。”

“岐王爷放心吧。”

苏郁岐匆匆理了理衣裳,下楼去洗漱了。洗漱罢,扒拉了几口早饭,便奔廷尉府而去。

在廷尉府漆黑的大门前下马,正遇到祁云湘站在门前。不知他是刚来到,还是故意等在此处,苏郁岐瞧了他一眼,微微吸了一口气,没有打招呼,抬步就往里走。

经过祁云湘的身边,被祁云湘一把扯住了手臂。

苏郁岐站住了,但目视前方,依旧没有说话。

“你打算就此和我绝交吗?”

祁云湘握着苏郁岐的手没有放开,他一双眸子里布了几丝红血丝,脸上也是倦意浓浓。

“你如今长能耐了,连当世武斗第一的皿晔都能被你伤成那样,我还有什么话说?是我高攀不起你。”

“我说过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有旧伤。”

“不知道就可以随便伤人吗?”

苏郁岐挣开了祁云湘的手,冷着一张脸,迈步往里走。

祁云湘实在没想到苏郁岐这回是真的怒了,甚而还要为了皿晔和他断绝关系,心里一怒,忽然冷声道:“苏郁岐,皿晔那旧伤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他最近有和什么人打过架,而且,似乎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将他伤成那样子。”

苏郁岐猛然顿住脚。

回过头来,目光冷凝地落在祁云湘身上,语气亦是一样冷:“他是江湖人,又不是我府上的一只金丝雀,受点伤不是很正常吗?再者,他和什么人打架,又受什么样的伤,和你有半分关系吗?他又不是你府上的人。”

祁云湘冷笑出声,“好,好,很好。我和你从小到大的交情,居然比不上你刚娶进门几十天的人。苏郁岐,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他妈的是小狗。”

“幼稚。”苏郁岐甩给他一个白眼,抬步进了廷尉府。

陈垓早就到了廷尉府,正准备坐堂开始审案。苏郁岐朝他打了个招呼:“王兄,早。”

“你脸色不大好。方才和云湘起争执了?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一大早就在门口站着,都站了有一个时辰了。原来是在等你。”

恰好祁云湘也走进来,话中带气:“我等的不是他。我就是觉得闷,在门外喘口气。”

“昨天夜里玄临受了伤,我忙活了一夜,没有睡好,所以脸色才不好的。”

陈垓惊诧道:“皿公子受伤了?他那样好的身手,怎么会受伤的?”

苏郁岐轻飘飘道:“被恶狗咬了。”

陈垓:“……”

祁云湘将一摞案卷摔在苏郁岐的案前,冷冷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第一个咬他的人,究竟是先被哪条恶狗咬了,谁知道呢。”

陈垓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纵然不晓得个中细节,也猜出了这俩人闹别扭了,似乎……还是为皿晔闹的别扭。

两人看样子都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劝架只会起到反作用,陈垓那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当下一本正经道:“你们两个的私事回家再处理。眼前的案子要紧,咱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磨蹭了。”

祁云湘压住怒气,又恢复他那略嫌吊儿郎当的神气,“我去提案犯。今日该审哪一个了?大谏程前之是吧?说起来,这一批人里,都是些言官谏官,多半是些没有什么实权的人,嘴巴又都讨厌。唉,咱们的小皇上呀,还是嫩呶。”

苏郁岐冷冷道:“妄议皇上,可是大罪,就算你是辅政重臣,也不应该置身法度之外!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嘴巴吧。”

“话已经出口,收也收不回了,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去皇上面前告我呀。没关系,去告吧,死罪活罪,爷这副身板虽然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但还是可以经得住些皮肉之苦的。去吧,去吧。快去,我都等不及了。”祁云湘双手按在苏郁岐的桌案前,低头俯视着苏郁岐,咄咄逼人。

第六十七章 三王会审

“神经病。”苏郁岐白了祁云湘一眼,站起身来,避开祁云湘咄咄逼人的目光,“我去提人。”

苏郁岐起身出门,往牢狱的方向走了。

“云湘,怎么回事?”

苏郁岐走后,陈垓问了一句。

祁云湘坐回到自己的案前,自嘲一笑,“没什么。昨天去城外办案,遇到了匆匆而回的皿晔,我就问他干什么去了,三言两语不合,我们就动了手,谁知道他早先受过伤,我哪里晓得?下手重了些,就把他打伤了。苏郁岐护内,这不和我闹绝交呢么?”

“这么简单?”陈垓审视地凝着祁云湘,“阿岐可不是爱无理取闹的人,一定是你做了什么让他更生气的事吧?”

“我就说王兄你总向着他说话,您还不承认。为什么您不认为是阿岐被皿晔迷得五迷三道失了理性呢?王兄,我确实不知道皿晔之前受过伤,不然,我能和他动手?”

“这个我信,不过,你说路上偶遇……云湘,我猜不是那么回事吧?”

祁云湘终究受不住陈垓审视的目光,认怂投降:“唉,得得得,我承认,我是看见他出城了,心里纳闷,所以就跟了一段,但是跟丢了,我就更好奇了,所以,就在城郊那片灌木林里等着他。本来吧,我也不是要动手的,就是想和他好好聊聊,谁知我们三句话不和,就没忍得住动起手来了。”

“你呀。好心办坏事。我倒是要劝你一句,虽然阿岐和皿晔的关系不合乎常理,但人家总归是一家人了,所以,他们的家事,你还是少管。先管好你自己的家事吧,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两房媳妇,给老祁家开枝散叶了。”

“王兄,您比我爹娘还关心这件事。我爹吧,一心向佛,二心向他那些男宠,我娘呢,就差削发为尼了,他们都不管这件事,还不如您关心我呢。”

说起这些闹心的事来,祁云湘满脸的不在乎,但心里到底在不在乎,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你是成年人了,又是当朝的宰辅,还是祁王府的当家人,没有人为你打算,你也该自己替自己打算打算。你看阿岐,从小就无父无母的,一切的一切都得靠自己不说,还得替他那些旁支兄弟姐妹们打算,还要防着他们的明争暗斗。”

祁云湘冷笑:“他倒是会为自己打算,娶个男人回家。”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你说,是不是阿岐从小缺乏父爱母爱,导致他……不太正常?”陈垓忽然探究似地看着祁云湘。

祁云湘尚未回答,便听见门外苏郁岐清冷的声音:“王兄什么时候也学会背后道人短长了?”

随着声音落地,苏郁岐走进门来,身后有两名兵勇押着程前之走进来,将程前之往地上一推,在他的腿弯处狠狠一踢,程前之被迫噗通跪倒。

苏郁岐落座,不看陈垓带着讪笑的脸色,冷声道:“程前之,作为大谏,你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吗?”

“谏文武百官之过失,言黎民百姓之疾苦。”

“那你知道,如何判断文武百官的过失么?”

“以法度为衡,以人心为量。”

“程大谏,人心可未必是公道的。你要知道,公道这种东西,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每个人心里的公道,并不是统一的。你以人心为量,怕是会失衡吧?”

程前之一怔,但随即面容激动地道:“我知道,我上疏弹劾大司马,不过是以蝼蚁之微搏大象之巨,大司马您动一动手指,就能碾死下官。您也不必和下官辩论什么法度人心了,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冲我来就是!”

苏郁岐面无表情地瞧着他,语气极淡:“你以为,你这样就是英雄了?那你要置看重你的人于何地?”顿了一顿,“他可是在你身上寄予厚望,十分倚重你的。你死了,落个敢于直言犯谏的名声,却教你身后的人如何自处?”

陈垓和祁云湘都没有插话的机会,只能听苏郁岐一个人喋喋不休。

苏郁岐素来不是这样爱多话的人,过往审案的时候,苏郁岐更喜欢直截了当的方式,有时候甚至不惜刑讯,像这种废话连篇的审案,极少出现。

程前之被苏郁岐说得一愣一愣的。

苏郁岐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作为一个谏官,也是一清二楚。铁面无私,冷血无情,翻云覆雨,手段狠辣。这已经是公认的对苏郁岐的评价。

“愚蠢的废物。你应该想一想如何保住命,好继续替你的主子遮风挡雨,甚至拼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也不是你自己的,你可以选择为自己而死,也可以选择为主子而死。今日你若是打算慷慨赴死,只能说你是为你自己。程前之,你可要想好了,本王可以成全你。”

程前之狐疑道:“我弹劾你,你还能饶过我?”

“那要看你是为什么弹劾我。”

若是因为皇上,自然可以放他一马,暂观后效;若不是,那就只能又心狠手辣一回了。

“私生活不检点、滥杀、结党、霸权,这还不够弹劾你的吗?”

“作为一个谏官,你敢于直言这一点倒是合格的,但你查明真相了吗?”

“真相就摆在面前,还用查吗?”

“即便是亲眼见到的,都未必是事实,更何况是道听途说来、甚至是有人故意到你面前歪曲的?程前之,敢于直言是好,但不长脑子就不好了。你不但是黎民百姓的嘴巴,还是皇上的眼睛,你这双眼睛如果看不清事情的真相,那么,皇上也会被你蒙蔽。皇上被蒙蔽的直接后果就是,会做出误判。那么,他离昏君也就不远了。”

苏郁岐一番长篇大论,连陈垓和祁云湘都听得眼睛发直了。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苏郁岐?

程前之更是大骇。

苏郁岐的脸色却一直淡定甚而近乎冷漠,从头至尾声调就一直没有变化过:“程前之,是谁去联络你,一起上疏弹劾本王的?”

这问话变化太快,程前之甚至来不及反应,几乎是无意识地道:“是……”

“是谁?从实招来!”苏郁岐的语气猛然变沉厉,程前之被吓了一跳,连沉默的陈祁二人也被吓了一跳。

“是少府卿厉昀厉大人。”

少府卿是专管皇家财务的人,那是个寻常人难以求得的肥差。这个厉昀,是当今皇上的亲姨父,司职少府卿已经有十余年,一向很擅于给他的外甥搂财。当然,也擅于顺便充盈一下自己家的小金库。

这都可以容忍,天下没有粮仓不生耗子。重点是他对皇上忠心,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道里,这就足够了。

那……是否可以认为,这个程前之就是皇上的人?

虽然还不能最后确定,但苏郁岐更倾向于他就是皇上的人。案卷里关于搜查程家的结果,是一连串令人惊讶的数字,全家搜出了一贯钱,一石米,几件破衣服,以及两大屋子的书。

苏郁岐盯着那一串数字,心情有些沉重。

“厉昀。程前之呀程前之,你这属于出卖同盟呀。”

“这……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端,厉大人当初上疏本来也没有藏着掖着。”

“嗯,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但他可不是那个带头的人,这主犯与从犯的罪名可是不一样的。你倒好,一句话就把他从从犯的位置上上升到了主犯的位置上。”

程前之愕住了。

“得,程大人,本王也不为难你,画押吧,画完了,就回去等结果。”

“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云湘终于不耐地开口:“意思就是,你已经愚蠢到不适合做这个官,回家好好反思去吧。反思好了,兴许还能为皇上为百姓效力,反思不好,你就回家务农去吧。”

苏郁岐瞥了祁云湘一眼,淡淡的,没有说什么。

祁云湘命令:“来人,让程大人画押,画完送他回家。”

兵勇上来,从苏郁岐那里接了口供,拿着印泥,送到程前之面前,程前之尚在懵懂之中,兵勇便抓了他的手,在印泥里按了一下,在那卷口供上按上了他的手印。口供和印泥一并放在苏郁岐的桌案上,两人架住程前之,拖了出去。

苏郁岐将桌上的案卷及口供收拾收拾,亲自交到陈垓案上,道:“王兄,玄临伤着,我不放心,先回去看看,余下的案子,您和云湘王爷看着审吧。辛苦您了。”

“嗯,可以。你也顺便休息一下,看你的脸色,都差成什么样了?”

“好。”苏郁岐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路过祁云湘的桌案,冷眼瞥了祁云湘一眼,从他面前一瞟而过,未有只言片语。

祁云湘望着苏郁岐的背影,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幽幽道:“王兄,你说,那皿晔到底有什么魔力,竟把那样一个冷血动物迷成这样了?”

“阿岐才不是什么冷血动物。你要是认为他冷血无情,那你也白认识他这么多年了。”

“是,他外冷内热,可他不正常,这您不能否认吧?”

第六十八章 吐露心声

陈垓陷入一阵沉思之中。他打量着祁云湘,良久,才慢慢悠悠道:“云湘。”

“嗯?”祁云湘抬头看向他。

“我倒觉得,你也不大正常。你对阿岐……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

祁云湘蹙起眉来,一脸的疑惑,“王兄,你也觉得,我管他管得太多?”

“我敢发誓,他的老婆都没有你管得多。”

“切,他那老婆,娶回去就是当摆设的,就他那脾气,谁敢管他?”祁云湘摇摇头,便开始低头看案卷,看了一会儿,忽然又道:“说起来,他那个王妃,叫凌子七的,似乎是被他关禁闭关了好久了。”

“嗯,我听他说了。据说是为了争宠,给阿岐下了下三滥的药。唉,阿岐那样精明的人,当初怎么会识人不明,娶了那样一个女子回去。”

陈垓叹息着摇头。

祁云湘哼笑了一声,“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也有可能,那不过是他的障眼法,为了掩饰他的不正常。”

“他那个性格,需要掩饰什么吗?”

“也是。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要是有所顾忌,也就不会把皿晔给光明正大娶回去了。”顿了一顿,又道:“唉,反正,我觉得要么是他不正常,要么他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陈垓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是警告,半是提醒:“我提醒你一句,他可是你竹马到大的兄弟,有些话会害了他的,你慎重点说。”

祁云湘还在气头上,本欲反驳回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理智最终占了上风,深吸了一口气,改口道:“知道了。”

“可是,王兄,你真的觉得我管得太多吗?我以前不是一直这样对他的吗?”半晌,祁云湘又问。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你们都没有成家,可现在他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也很快就会有家室的。云湘,你们都长大了。”

祁云湘咒骂了一句什么,声音压得很低,说得又模糊,陈垓没有听清楚。但陈垓也没有追问什么。后来,祁云湘又道:“烦死了。”

见祁云湘的情绪也不好,陈垓没有再继续审案,整理了一些案卷,便道:“你也一夜没睡吧?回去休息吧,案子明日再审。”

祁云湘早困倦得眼皮打架,听陈垓如此说,笑道:“还是王兄你体贴人。一起走吧。”

“我整理一下案卷,你先走吧。”

“王兄你不走,我怎么好意思自己离开?”

“去你的吧,还有你不好意思做的事?”

“嘿嘿。那好,我先走了。王兄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别忙得太晚。”

祁云湘夹了一摞案卷在腋下,溜溜达达出了廷尉府,门口遇见了廷尉章霆章大人,吩咐了一句:“牢房里的人都看好了,没有本王或者另两位王爷的令,不许与外界接触。”

那位章大人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他才离开。

苏郁岐回到府里,皿晔还没有醒过来,孟七还守在皿晔床前,苏郁岐同他打了声招呼,便爬到床上开始补眠。

孟七识趣地出了房间,并给两人带上了房门。

这一睡便是一下午,睁开眼睛的时候,房中已经掌了灯,偏头一看,皿晔已经睁开了眼睛。

苏郁岐望着他,打从心底里冒出一丝喜悦,喜悦到嘴角,化作一抹上翘的弧度:“你醒了?”

“让你担心了。”

“既然知道让我担心了,那以后让我担心的事还是少干。”

“嗯。”皿晔竟然答应得无比痛快,只是声音放得很轻柔,“被一个小毛孩子教训,我居然还觉得挺受用。”

搁在别的人身上说这句话,苏郁岐说什么也得好好教育教育他,但皿晔说出这样的话来,苏郁岐偏就生不出怒气,只佯怒道:“我早就不是小毛孩子了,信不信我给你尝尝我的拳头?”

皿晔忙赔笑道:“别别别,我现在寻常的拳头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你铁血战王的拳头?”

“不和你闹了,我起来让人给你弄东西吃。”

苏郁岐滑到床尾,小心翼翼下了床,走到门口招呼了一声:“清荷,什么时间了?”

清荷蹬蹬蹬跑上楼,回道:“已经是酉时末刻了,王爷,该用晚饭了,给您拿到楼上来吗?”

“嗯,公子也醒了,把他的一起送上来。”

“哎,好。”

“去吧。”苏郁岐又返回到屋里,拧了个毛巾,擦了把脸,又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吐到漱盂里。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和云湘王爷动手?”

苏郁岐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道:“你是个过分稳重的人,他呢,性子有些乖张,行事不按常理,定然是他挑事儿呗。”

“我去城外,被他遇到了,他疑心我背着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就找上我了。”

苏郁岐背对着他,嘴角微微抿了抿,“他太多疑了。你呀,伤还不好,到处乱跑什么?这回不用跑了吧?”

“你不问问我,去城外做什么?”

苏郁岐的背影一僵。顿了一瞬,回过头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床前,在床沿坐下,神色变得肃正,“玄临,我……不是不想知道,可我怕知道。”

“为什么要怕呢?”

“不知道。”苏郁岐摇了摇头,“说起来,能有多可怕呢?最可怕也不过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我,苏郁岐,死人堆里走过来的,即便爱上一个势不两立的敌人,也不是没有勇气去爱。有什么可怕的呢?”

苏郁岐难得这样神色严肃地面对皿晔,倒让皿晔有些不知所措。

苏郁岐咬了咬下嘴唇,思忖了一瞬,那模样像是鼓足了勇气,终于开口:“我是怕,你背景越深,我越不可能和你走到最后。玄临,我……我可能,爱上你了。我希望能和你携手走一辈子。你若是就简简单单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尚有希望和你继续下去,可你若是有深厚背景,必然顾忌就多,要和我在一起,那就十分艰难了。”

埋在心里多日的话,就这样说了出来,就如同压在心口的大石一朝被搬开,顿时轻松了。

皿晔没有想到,苏郁岐竟然就这样把话说了出来。他早晓得苏郁岐可能对自己有心,只是不敢深想,毕竟,苏郁岐是当朝的辅政王、大司马,集百万兵权于一身,权倾朝野,要和一个男人走一辈子,这需要太大的勇气。

皿晔纵是个一向从容不迫的人,此时也有些慌乱失措了。望着苏郁岐,良久,忽然抬起手臂,圈住了苏郁岐的脖颈,拉到面前,对着嘴唇吻了上去。

苏郁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睁大眼睛,不知该如何动作。皿晔的大胆超出想象,他的吻也超出想象地用力,但好在这个吻并没有多久,皿晔很快放开了苏郁岐,正色地道:“如果相爱,这些都可以尝试一下吧?或者……还有更深层次一点的,你都没问题吧?”

苏郁岐的脸唰的红了,磕磕巴巴地:“没……应该没问题吧。”自己先埋下的种子,这颗苦果,硬着头皮也要自己吞下去——其实这也算不得太苦的果子吧?皿晔的吻还是很甜蜜的。

这样算起来,这果子其实也算不得苦果,实应算是蜜果。

皿晔却仍旧是正色,“打算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可能不会让你再碰别的女人,你也可以做到?”

“可……可以吧。”苏郁岐咬了咬嘴唇,“你也不要再有别的女人,可不可以?”

“这个自然。问题是,如果你不再有别的女人,这传宗接代的大事,怕就要……”

苏郁岐打断他:“这个无须你担忧,我自有我的办法,总之,我答应你不碰别的女人,那就肯定不会碰的。”

“苏郁岐。”皿晔第一次直呼苏郁岐的大名,语气极是郑重。

“嗯?”苏郁岐懵懂地瞧着他,“什么?你说。”

“我在野外遇险,差点就要命丧黄泉的时候,有想过一些事情。”

“你想了什么?”

“我想,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委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也没有什么特别难以忘怀的,即便是死了,也了无牵挂。但唯独你……如果能万幸不死,我想和你在一起,是永远在一起。”

“这算是向我求爱吗?”

“你说呢?”

“我就当你是了。”

皿晔很郑重地、一字一句地道:“苏郁岐,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拘世俗礼法,不惧流言蜚语。”

苏郁岐面露羞怯之态,一张脸红若飞霞,嘴上气势却不输人:“原来你说起好听的话来,竟是这般模样。说的人心里好生甜蜜。不过,也不能光我自己听好听的,有些话,我也要说给你听。玄临,我可是从一开始就瞧上你了的。你听了高不高兴?”

皿晔好笑道:“嗯,我很高兴。”

苏小王爷也忒争强好胜了些,连这个强也要争。皿晔瞧着眼前不胜娇羞之态的苏郁岐,实在想象不出那个战场上满身杀伐的苏郁岐是何等模样来了。

不过,瞧不见虽然遗憾,但他宁愿遗憾,余生也不愿瞧见,苏郁岐穿上银盔铁甲上战场的样子。

第六十九章 阻裴之策

十日之后,朝中收到消息,江州大雨,贯穿江州境内的岚江决堤,以致洪水泛滥,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东庆王裴山青的车马也被阻在了岚江对岸。

朝中要派人去救灾赈灾,苏郁岐主动要求挑起了这个担子。

灾情紧急,苏郁岐甚至来不及收拾行装,回府匆匆跟皿晔道了个别,便上路了。

赈灾的粮食银钱由治粟内史尽快调拨,苏郁岐身边只带了十几个人,轻装简行,先行一步,同时安排人调兵,尽快前往救援。

自打从战场回来,苏郁岐就一直在朝廷那个烂泥塘子里挣扎碾压,再不曾施展过身手。虽然此次是去救灾,不是上战场,但那在战场上矫健的身姿终于有机会再在世人面前展现一次。

马作的卢飞快,一日便是千里,不出三日,便已经到江州地界。江州边缘的州县都受了些轻灾,各州县的父母官闻风而动,都来谒见这位素日只在传闻中出现的铁血王爷。

苏郁岐带一行人继续往江州腹地进发,于当日傍晚到达洪水肆虐的边缘之地。

脚底下是一片高地,未被水淹没,但高地之外,入眼之处,墙倒屋塌,一片汪洋,汤汤洪水之中,时见浮尸其中也不乏人的尸体。

苏郁岐望着眼前情景,怒气填胸,但更多的是觉得悲痛,强压着翻腾的气血,问一旁的随从:“江州府的官员呢?”

随从里有一个临县的官员,站出来道:“回王爷的话,岚江决堤,江州整个地区被淹,江州府衙在岚江的下游方向,离岚江不远,府衙里的人有没有逃出来,不得而知,江州府的官员去了哪里,就更不得而知了。或许……已经殉职了也说不定。”抬眼望汪洋水泽,不禁生叹:“唉,这样突然的大水,想要逃出生天,怕是不容易啊。”

苏郁岐瞥了那人一眼,有心责他作为邻县的官员不思救援,却又暂时没有那个闲时间废话,只能押后再说,问他道:“洪水中是不是还困着许多人?”

“城中的地势高低不平,倒是有利于逃避洪水,里面应该是被困了不少人。”

苏郁岐当下吩咐道:“苏甲,你带人绕到上游,先勘察一下上游的情况。”

“是,王。”

“林正,你带士兵和壮丁,下水去搜寻被困在水中的人。”

“是,王爷。”

“李凌,你去下游,先集合一些百姓去做疏浚工作,等后面的军队到了,再给你分派人手。”

这些都是苏郁岐带过来的帮手,挑的都是身手出众头脑也够用的人。苏郁岐雷厉风行地吩咐完,看看天色将晚,面前黄水滔滔,救援的工作要展开极难,但时间就是生命,多耽误一刻钟,便有可能少挽救好几条生命,当下吩咐一声:“将小舟抬过来。”

身后有从沿途各州县临时征调来的壮丁及兵勇,有十几人被苏甲带走之后,还剩百余人,手上或拿着绳索或抬着舟子等救援的工具,听见苏郁岐的命令,忙抬了一叶小舟上来,推到水中。苏郁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接落于小舟之上,顺手抄起竹篙,令道:“水性好的,上舟船跟我来,水性不好的原地待命。大家都小心些。”

专门负责救援的林正见苏郁岐已经上了舟子,立即也命人抬了一叶舟子放到水里,跳上舟子,一点竹篙,划到苏郁岐身边,道:“王爷,救援的事还是我们来吧。您是大家的主心骨,还是留在这里指挥吧。万一大家有事找不到你就不好了。”

他是怕苏郁岐涉险,万一出事,此处谁也负不起那个责,只是不便明说,只能说得很隐晦。

苏郁岐明白他的意思,有这种想法,人之常情,也不能责怪于他,只能道:“救人要紧,还有什么事比这个重要?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当下竹篙一点,划入湍急水流之中。

苏郁岐这厢为了救灾以身赴险,另一个人却在苏王府中动了怒。

动怒的是皿晔。被责的是孟七。

“江州大水,是怎么回事?你派去的人对堤坝做了什么手脚吗?”皿晔的眉蹙得极深。

孟七也是一脸的忧虑,“属下派了诛心使熊芷去的,他做事一向妥当,不至于拿无辜人的生命开玩笑,可能,这只是个巧合。”

“最好只是巧合,不然,你就等着拿你的项上人头陪葬吧!”皿晔怒气未减,忧虑极深,“小王爷已经前去救灾,你去调一些人马,随我前往。对了,调几个懂得医术的跟我一道过去。”

“还有,我走之后,阁中事务,暂由你负责。你还要多备一些防疫病的药材,早早运往江州。”

孟七一惊:“阁主,您的伤才刚刚痊愈,不可长途跋涉,还是让属下去吧!”

“你留下,无须再多言。赶紧去山宗调人吧,我在城外等着他们。”

皿晔吩咐完孟七,便自去换衣裳。孟七无奈,只得遵令行事,匆匆离了王府。

皿晔顺便又收拾了几件苏郁岐的衣裳,打了个包裹,背着包裹下楼,吩咐清荷:“我和小王爷都不在,府中有什么事你做不了主的,就想办法让人通知我们,若有急事,可去青石铺找孟七先生帮忙。”

清荷有些发懵:“公子,您……您这是要出门?”

“我不放心小王爷,去看看他。如若谁问起我,直言相告即可。”

边吩咐,人已经走出了门,出门之后走得极快,转眼之间便已经消失在清荷的视线里。

出门上马,疾驰而去,到城门口,刚好遇上孟七从郁琮山山宗调过来的人,人数不多,仅有二十几人,但都是体形彪悍之人,孟七选人,选的都是力气大体力好的人,此去是救灾,而非江湖打斗,自然无需高手相随。

皿晔点了点头,催马出了城。

一路上与苏郁岐那不要命的跑法一般模样,路上跑死数匹良驹。到江州境内的时候,只比苏郁岐晚了半天时间。

正是半夜时间,因为天尚阴沉着,无星无月,月黑风高,视物都不能,更别说在泥泞道路上跋涉了。皿晔却是急于找到苏郁岐,不惧泥泞深夜行路。

费了许多力气,才找到苏郁岐之前落脚的那片高地。那些县府官员及一部分壮丁仍在原地等候,高地上点着十数支松油火把,时有舟船载了灾民运送到这里,再由这里转送入临县安顿。

有苏郁岐在此,相邻各县虽都有怨言和难处,却都没有敢说二话的。

皿晔向其中一个官员打听:“请问这位大人,可否看见岐王爷的人了?”

那官员苦着一张脸,道:“岐王爷划了舟子,往水深的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方向呀。”

皿晔只得等送人的舟船靠过来,向他们询问,“岐王爷在什么方向?”

舟上的人扯着嗓子喊道:“咱们过来的时候,看见岐王爷往岚江边上去了,那里有几个村子被淹得严重,一些人困在江边山上好几日了,无食无水,岐王爷大概是去救他们了。”

皿晔瞧见水边还有一艘闲着的船,那是一艘较大的船,大概是因为在这样满是障碍物的水中大船反而不太灵光,才闲在那里,皿晔却顾不得许多,飞身跃上那艘船,随他而来的人中有十余个也随他跃上大船。

船上无需太多的人跟随,剩余的人主动去寻找别的船只了。皿晔朝着方才回来的那叶舟子上的人道:“你们,过来一个,带路去找岐王爷。”

他非官非宦,身上的衣衫也因为长途跋涉沾满风尘,衣袂上又全是泥点子,瞧着甚是狼狈,这里的人全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但他那说话的气势却是有着不输于岐王爷的气势,让人忍不住便想要臣服。

加上他上船的那一手轻功,迅疾得让人根本瞧不清他的身形,早让众人看直了眼睛。他又是认识岐王爷的人,这些人自然将他看作是岐王爷的同僚或者军中将帅,倒没有一个人想到他就是最近集一身流言蜚语的苏郁岐娶回家的那个男人。

舟子上的人将舟子划到大船边,道:“这位大人,这大船在水里耍不开的,水中到处是残垣断壁,还是舟子比较方便,您还是等咱们把舟子上的灾民送下去,上咱们的舟子吧。”

皿晔瞧那舟子的任务是运送灾民,便拒绝道:“你们先尽好自己的职责,我还是用这艘大船吧。你们过来一人带路即可。”

舟子上的人把舟子划得更近些,一人上了大船,皿晔命人开船,数人执起船桨,猛力划起来,船在水中快速行进起来。

剩下几人点起火把照明,皿晔立于船头,望着湍急水面,心里全是焦急。

苏郁岐这不顾命的性子,真是让人头疼。他早知苏郁岐到了此地,必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才不顾身上的伤赶来。

他自己当局者迷,并不知道自己虽然外表看起来淡漠,内心里却是和苏郁岐属于同一类人。因为从根本上是同一类人,所以,才一见面就互相看对了眼。

皿晔带来的人都是孔武有力的人,划起船来十分迅速,船行数里,改了方向,顺流而下,无需再划桨,众人收起了船桨,任船疾速漂流。

第七十章 沧海浮木

夜里视线不好,大船又不够灵活,逢有断壁残垣挡住去路,便有覆船的危险。这样湍急又隐着各种危险的水流,一旦落入水中,即便是功夫极高的人,要逃出生天,也是极难。

皿晔站在船头,目视前方,一时也不敢懈怠。

水面上时有浮尸,经了数日的浸泡,已经肿胀腐烂,散发着恶臭味道,皿晔来不及管这些,只想着赶紧找到苏郁岐。

照那些人的话,苏郁岐此时在岚江边缘地带,这里离岚江尚远,情况已经是如此恶劣,那岚江边上怕是要恶劣百倍不止。

脑子里浮现出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江里出没的情景,夜色如染墨,苍茫的江上甚至看不见小舟的影子,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坠入不见底的急流之中。

皿晔手底下的一人来到船头,道:“阁主,尹姑娘不是在这里吗?也不知道她和众兄弟怎么样了?您看,要不要联系一下她?”这人是孟七派来的人中职位最高的一个,也是诛心使之一,姓闫名方。

皿晔的身份是隐秘的,所以他的属下闫方说话时也刻意隐瞒了身份。

皿晔望着夜色,眉蹙得极深,“这种状况,他们要保住自身怕是都不容易,还是不要联系了。他们若能自救,必然会想办法救别人的。不必再让他们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情上。”

“是。”

“给孟七发消息,让他赶紧运送粮食药材到这里来,再多派些人手过来。”顿了一顿,眉蹙得愈深,“飞鸽传书安平王与云湘王,告知这里的状况。”

闫方表示不解:“这……岐王爷应该会传书给他们吧?”

皿晔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呀,应该分不出身来做这样的事,你以我的名义传书吧。”

“是。”闫方转身进了船舱,写信函去了,不过盏茶工夫,一声嘹亮的口哨声自船尾响起,紧接着便是两声鸟鸣,两只飞鸟落在船尾。闫方将两封书信分别绑好在两只鸟的脚上,动作利落地将它们放入夜空之中。

扑棱棱几声响,两只鸟便飞不见了身影。

船恰在此时遇到一股湍流,船身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众人急忙操船桨的操船桨,拿篙杆的拿篙杆,极力稳住船身。

闫方一个箭步从船尾直蹿到船头,落在皿晔身边,下意识地护在了皿晔身前。

皿晔身上的伤初愈,但这几日的旅途奔波,伤口处隐隐又作痛,他虽未言语,闫方一众人却瞧得清楚,他脸色都比来时苍白了许多。

船身剧烈晃动了足有盏茶工夫,众人齐心协力,才免使船翻掉。

皿晔立在船头一直未动,待船稳定下来,吩咐闫方道:“把那个向导找来。”

闫方转到船侧,找到那名向导,道:“我们公子找你,你去一下船头。”

那人对于皿晔,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但就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敬畏,闫方叫他,他急急忙忙来到船头,作揖道:“请问公子何事?”

“这位兄台,这里离岚江还有多远?”

那人借着松油火把之光,朝着前方茫茫夜色浩浩洪水张望了一刻,愁容满面地道:“四处都是洪水,又是深夜,方才经过漩涡的时候船身的方向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过,这,连方向都不能辨出来呀,小的只直到这应该就是去往岚江的方向,但岐王爷具体在什么位置,小的现在也看不出来了呀。”

皿晔道:“方才船头的位置的确是变了一下,偏左了一点,不过舵手已经修正了过来,现在基本和原来的行驶方向没有误差了。”

“那……那就应该是方向没错了。”

“按照时间和船速算,现在是已经向北二十五里,兄台,大约还有多远?”

“应该快了吧。小的是临县的,对这里也不甚熟悉,况且现在又黑灯瞎火,狂风急流的,小的也只能辨出个大概的位置啊。”

那人一脸为难羞赧之色,皿晔温声安慰他:“好,我知道了,你注意自己的安全。”

船顺流急下,船身又经了几度险情,身前身后全是一片汪洋,漆黑不见边际。沉闷的天空又飘起了雨丝,虽然不大,但因为有风,一会儿便将衣裳淋湿了。船舷上的松油火把都被风雨浇灭,闫方从船舱里寻到了一盏风灯,挂到了船头来。

又过了片刻。

闫方回到船头禀报:“公子,这里水深两丈开外,水流也急了许多,应该是接近岚江外围了。”

“嗯,注意沿途有没有高地、山峰之类的地方。”

“是。”闫方顿了一下,劝道:“公子,下雨了,您还是到舱里避避雨吧。”

皿晔目视茫茫前方,未有只言片语,闫方默了一瞬,见他不回答,便只能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船又行出去约有盏茶工夫,皿晔忽然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并非风雨水流之声,也并不像是房屋倒塌之声,那声音闷闷的,倒似是闷雷声,却并非是从天空之中传来,而是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

练武之人听力出众,比寻常人要好很多,闫方也听见了这个声音,心里觉得诧异,忙到船头,急道:“公子,您听见了么?”

“嗯。”皿晔站在船头之上,侧耳细听,辨出那声音源自前方不远处,立时将船头挂的风灯摘了下来,挑灯远眺,前方黑黢黢一片,也瞧不出有什么来,但皿晔的目力耳力都极佳,瞧着那前方似是一座小山包,心道一声不好,急道:“闫方,前面的山滑坡了!后退!快!”

水流湍急,顺势容易逆势难,闫方立即命令调转船头逆势而上,但水流太急,船在水中打了几个转,船身半倾,几欲覆入水中,闫方慌急之中尚自镇定,拿了锚一抡,抛了下去。

激流之下,抛锚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将要翻覆的船好歹算是没有立时翻过去。

皿晔一把从身边的人手中夺过了竹篙,点篙入水,此处的水极深,两丈余长的竹篙,将将能触到水底硬物,皿晔借着这一点之力,身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双脚灌注了浑厚内力,朝着船尾大力一踹,那船逆流往来路上飞出去有三四丈,闫方配合默契地将铁锚拔了起来,船两侧的人将船桨划起来,借着皿晔那一脚之力,艰难地逆流而上。

船稳定下来,闫方却没有瞧见皿晔回到船上,慌忙地喊了一声:“公子!”

定眼一瞧,却只见暗夜之中,皿晔的身形如鹰在水面上掠过,落在一块浮木之上,手中的竹篙一点,浮木以极迅疾的速度往下游冲去。

“公子!”闫方急了。

“带他们先到安全的地方安置!”

皿晔的话从远远的地方传回来。

闫方急了,急欲去追,但眼见得前方那座黑黢黢的山已经夷为平地,全部落入水中,泥石入水的轰隆声震耳欲聋。

“你们找安全的地方避险!”

闫方喊完,定睛往水中看,也寻着一方门板似的东西,飞身就跃了上去,朝皿晔追了上去。

皿晔心中记挂的是苏郁岐。

按照那位向导所说,前面这座山头,极有可能是苏郁岐靠近的那座山。

如果真的是……后果不堪想象。哪怕他是战场上翻云覆雨的铁血战神,天灾之下也须得听天由命了。

水势湍急,带得浮木如飞,皿晔犹嫌速度不够快,手中竹篙频率极快地点水,脚下那一块浮木就如同离弦之箭,在夜幕下的汪洋里穿梭。

离得那座小山愈近,脚底下的水流愈急,水亦愈加浑浊,水中泥石树木等物开始增多。行近愈来愈困难,浮木时而受到障碍物的阻拦,幸而此时天色已经微曦,皿晔能够看清离得较近的杂物,及时地躲避。

皿晔身上半是雨水,半是泥水,已经湿透,前次受的伤被水浸得发胀发疼,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希望能快些找到苏郁岐。

他心里既巴望着能快些找到苏郁岐,又希望苏郁岐不是在这座山上——倘或是在这座山上,只怕是尸骨难寻了。

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安焦灼过。

那块浮木在泥石流中已经不能载他躲过处处险情,他不得不在泥石流里寻找新的落脚点。

他始终提着一口气,身形如鹰一般,在泥石流的上方时起时落,这口气不敢松,一松怕也是要葬身于泥石流之中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如何,心里只记挂着苏郁岐的生死。

上一次的濒死,让他知道了自己对苏郁岐的心迹,这一次的再次涉险,不过是让他更清楚了自己内心里真正的想法。

震耳欲聋的声音里,猛然听得有呼喊的声音!皿晔倾耳细听,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传来,极目寻找,终于在泥浆之中看见一株一人多粗的大树,树干上挂着一人,那人像树袋熊似的,紧紧抱着大树。

那人呼喊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可见已经不能坚持多久。

可这种状况之下,即便是将他从树上给弄下来,他要带着他逃出这汪洋之地,也是不可能。

第七十一章 生死危急

非生即死的时刻,皿晔却没有想那么多。身形如乳燕投林一般,几个起落,落在那棵巨树上,一探手,将树杈上的抱抱熊拎在了手中。

那棵巨树在水中,瞧着一时半会不能沉到水底,皿晔便站在上面没有急于离开。

被救的那人神智尚且模糊,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巨树随着泥石流缓慢往下游移动,皿晔一边注意着周身情况,一边拍了拍那人的脸,“喂,醒醒。”

那人渐渐醒过神来,懵然望着皿晔,刚要说一句“是您救了我”,立时便又发觉脚底下的情形,那句话便又咽回了肚子里,绝望地说了一句:“这位小兄弟,你还是把我放下,赶紧想办法逃生去吧。”

皿晔顾不得回答他的话,问得发急:“我问你,你可是从这座山上掉落下来的?”

“是。山塌了。”那人哀嚎一声,留下绝望的眼泪。

“山上可还有别人?是否有一位阿岐王爷到了这座山上?”

“岐王爷?你是来找岐王爷的?”

皿晔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不由抓紧了那人的衣襟:“你见过他?他到这座山上来了?那他人呢?”

借着熹微晨光,可以瞧见皿晔的脸色白得可怖,那人吓得颤抖,说话都在磕巴:“我,我是见过岐王爷,可……可岐王爷已经走了。”

皿晔眉心深蹙:“走了?”

“岐王爷撑着小舟来到这里救我们,可山上有十个人,岐王爷的小舟子根本就载不了那么多的人,无奈之下,只能分作两批,岐王爷载了五个人先走了,谁知,才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山就塌了。”

皿晔心头一阵紧似一阵。入眼处尽是泥石,若说这些泥石的危害,无疑是对下游危害最大。一顿饭也没有多大的工夫,苏郁岐他们的小舟能走到哪里,他实在是不敢想。

天快亮了,放眼四望,除了滚滚泥石流,还是滚滚泥石流。这处境,自己都有些自身难保了,谈何去找苏郁岐。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脚底下的树顺流直下,越往前,越随着滔滔洪水翻滚,皿晔忽然意识到,这是朝着岚江深处去了,不能再随着这棵树往前走。

洪水之中有的是木头树木之类的杂物,皿晔将那人在腋下夹紧,借着晨光辨了辨方向,纵身提气,脚底下借着那些杂物落脚,转头往另一个方向奔。

洪水肆虐,他的身影瞧起来便如江上一只鹭鸟,十分渺小,但也十分凌厉。一连几十个起落之后,他的力气却也是消耗得极甚,腋下还夹着一个人,身上还有着伤。眼望四周,却依旧望不着边际。

猛然间,却见洪水中一艘船,正朝着自己这边飘过来。细看之下,船头立的那个人,却是闫方。

皿晔两个起落,落在船头,闫方一阵狂喜:“公子!”

皿晔将腋下那个早已经吓得瘫软的人搁在船板上,喘了一口气,打量闫方一身的泥水,蹙眉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这一身泥水,是落水了吗?”

闫方一脸的羞愧:“咳,别提了,我担心公子,就追了上去,可惜我的轻功没有公子的厉害,追到一半,就落水了,幸得咱们的船也被泥石流带到了这里,我这才得救。”

皿晔点点头,放眼看看四周,天渐渐亮了,眼前的处境瞧得清清楚楚。汪洋一眼望不到边际,暗流漩涡汹涌,水中尽是腐尸乱木。

按照接到的消息,从第一日暴雨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日,岚江决堤则是在六日前,因为中间不时有降雨,再加上附近州府官员不作为,这洪水就没有得到过有效控制,不要说走兽,便是鱼虾蟹类,也都死的不计其数。

人的死尸也是无以计数。

但一番折腾之后,皿晔反倒是镇定下来。

他眉心蹙得极深,片刻之后,心里便已有了决定,但这个决定对自己来说,太过理智,也太过残忍,他几乎是咬着牙道:“现在这种状况,若是苏郁岐还活着,自会有相见的时候,若是他已经遇难,我找到他也不过是一具尸体。不知还有多少人困在洪水之中,所以,现在首要的是,找困在洪水里的活人。当然,如果你们怕了,可以选择在下一个安全的地方下船。”

“我们自然是追随公子的!”

皿晔早料到闫方会这么说,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他打一开始也没有下什么强硬的命令让他们离开。

“好。那现在,咱们先确认一下方向,在岚江的外围展开搜索。”

“可眼下没有什么参照物能供咱们辨别出方向呀。”闫方为难道。

“这倒也不至于。我问你,岚江的流向是怎样的?”

闫方一点即透,惊喜道:“岚江是自南往北流的,看水流便可辨出方向!这么简单的问题我竟然给想复杂了!”

皿晔道:“咱们来的方向是在江东,现在不能再随着水流走了,应该还往东走,掉转船头吧。”

急流之下,掉转船头极是不易,皿晔仍旧是以内力为助力,帮闫方将船头掉向东方。

沿途逢有遇到高地,皿晔皆会上去查探一番,确定没有人才会继续往前走,有人自然就会将人救到船上。

其实过了这么多天,即便没有被洪水冲走,也会有病弱的人被饿死,能存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沿途竟也救下了几个人。

船上无食无水无药,救下来的人一时也得不到救治。行了一段,雨又渐渐大起来,皿晔此时已经是理智占据了上风,命闫方将船往安全的地带开。

小半个时辰后,便看见有房屋出现,虽然都是浸泡在水里,但总算是还没有坍塌。再往前,水便只有三尺来深了。皿晔命人将船找个水浅的地方泊靠,先让船上的灾民下船。

船很快泊靠,闫方和诛心阁中的弟兄一起搀扶着船上的人下船。

眼前泊靠的地方是一个村庄,村子里早已经空了,村民百姓皆已经避难去了,但村子还没有被淹。众人寻了个瞧上去还算殷实的大户人家,将人安置进去,皿晔命令:“所有用度,都要记录下来,待这家人家回来,要一并补偿给人家。”

闫方答应着,将话传给要在这里居住的灾民,并嘱道:“村子里的东西,都不要乱动,若有需要用的,都要记录在册。倘有违者,以盗窃罪论处。大家也不用担心以后怎么办,有我们公子和岐王爷在,一定会让大家有地方住,有饭吃的。”

闫方安排妥当,回到皿晔身边,道:“公子,雨又下大了,照这么下去,洪水怕是难以控制啊。”

“联系江州的兄弟吧,看看还有多少人,都到这里来集合。”

皿晔吩咐了一声。闫方答应了一声,但没有立即离开,看着皿晔,道:“主子,您身上还有伤,我去联系兄弟,您还是先把身上的湿衣裳烤一下,不然,伤口会再度感染的。”

“嗯,好,你去吧。”

皿晔答应了一声,闫方这才放心去发讯号了。

皿晔却没有去烤什么衣服,闫方去发讯号的空当里,他将诛心阁的人又召集起来,吩咐他们去村子里看看有没有渔民遗留下的船只。

岚江渔业发达,渔民众多,所料不错的话,村子里应该有渔民,有渔民就会有船只。

吩咐完人,皿晔这才一个人到一个房间里,关了房门,将衣襟解开,查看伤口。

只见伤口处全被泡得发白肿胀,已经结成的痂业已被泡掉,只余模糊发白的肉。

这点伤真是受尽了曲折坎坷。

皿晔合上衣襟,打量这间屋子,想要寻一些可以清理伤口的东西。这间屋子是一间卧房,房中的东西罗列很整齐,可见这家人家走的时候并没有太匆忙。

皿晔找到一匹干净的白布,将伤口擦拭干净,扯了一块布条,将伤口包上,打了个结,就算是处理了伤口,将外衣重又整理好,出了房间。

兄弟们已经回来,果然在村民的家里找到了两只渔船,给抬了回来。但外面雨势未见减小,皿晔站在廊檐下,瞧着滴水檐雨水如注,心里想着苏郁岐生死未卜,江州百姓死走逃亡伤,此时却有船也不能下水,他心急如火焚一般。

闫方发出去讯号,一刻钟后便有了回应,就在附近,有一队诛心阁的兄弟向他们发出了回应的讯号,相距不过五六里地。

皿晔沉吟了一瞬,道:“等他们过来,你带他们去下游,小王爷应该会派了人去下游疏浚河道,你去帮助他们。”

“那您呢?”闫方领教了那个不顾一切去寻找苏郁岐的皿晔之后,此刻最怕的就是皿晔干出什么傻事。

“你执行命令就是,不该你管的事,你少管。”皿晔明知闫方一心为他,却又没有一个妥贴的答案给他,只能拿捏出一副顶头上司的作派来。

闫方心知最怕的事情怕是要发生,但凭一己之力却是难以阻止皿晔的,只能力争道:“属下并非要越礼逾矩,只是眼下情势这样危急,属下们怕是难以应付,还请阁主和属下们一道去才好。”

第七十二章 欲念难平

闫方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这样笨拙的办法了。但他也知道,这样的办法,并不能说动自己主子,心里越发焦灼害怕。

皿晔却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们先行一步,我在这里等江州分支的其他兄弟,大家分头行事。你若是觉得领导不了其他兄弟,那就退位让贤吧。”

闫方一噎,无言以对,只能道:“属下遵旨。”不敢再问皿晔的打算。

其实闫方料错了皿晔。自皿晔决定了回头的那一刻起,他便从冲动返回了理智。苏郁岐在他心里固然重要,而且是最重要,但未必最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做。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有些事情却未必要亲自去做。这可能就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真正含义吧。皿晔已经不会为了苏郁岐冲动,对他来说,这样的冲动,一次就够了。

江州分支的人很快就赶到了这里,一起拜见过阁主皿晔,虽然是在这种状况下见阁主让人很无奈,但因为是平生第一次,都显得极其激动。

皿晔命道:“你们随闫诛心使去下游,救人第一,整治河道堤坝在其次,路上都注意安全。”

现下也不是叙衷情的时候,江州分支的人马跟随闫方,冒雨出发了。

皿晔并没有问起江州分支现在的领头人尹成念。可能心底里对她的愧疚在作祟吧,皿晔其实没有勇气去知道尹成念的状况,是生是死,还是怎样,他害怕去知道。

皿晔没有想过能很快就见到尹成念,茫茫人间,生死难卜,苏郁岐如是,尹成念又何尝不是。

但闫方带着人刚离开不久,皿晔正打算再入岚江,尹成念便到了。

尹成念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一身泥浆,跑得气喘吁吁地闯进了庭院。

她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见到皿晔的那一刻,尹成念慌乱地理了理头发和衣裳,但衣裳上全是泥浆,理也没有用,她眸子里透出点泄气,但还是被激动掩盖。

“主子,是您吗?您来了?您终于来了!”说着,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但好在有雨水为掩饰,皿晔并没有瞧出来她哭了。

皿晔心头为尹成念揪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脸色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淡,语气也温淡如常:“你没事就好。”

尹成念早已经习惯了皿晔的温淡,并不以为意。她内心里其实以为皿晔终究是放心不下她,所以来了。

“嗯,我没事。”她重重点了点头。

“先去把湿衣服换一下吧。里面卧室有主人没带走的衣服。”

“嗯。”一股暖流流进胸腔,尹成念满心欢喜地答应着,又满含着小心翼翼:“主子,我很快的,您稍等一下。”

尹成念很快换好了衣裳,虽然只是普通妇人的衣裳,但还算整洁,还就着雨水洗了把脸,把蓬乱的头发理了理,满面欢喜地回到皿晔面前,清凌凌唤了一声:“主子。”

皿晔却似没有看见她的变化,依旧是表情温淡疏离,“你先把这边的情况介绍一下吧。”

尹成念急于想和皿晔说点叙旧思念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面对皿晔那张千年淡漠的脸,她委实也不敢说什么。皿晔的话让她觉得心头一松,却又莫名觉得遗憾,脸上惊喜与遗憾参半,只化作淡淡的口气:“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起初我们都没有料到这雨会越下越大,越下越久,直到第三天上,岚江决堤,洪水开始肆虐。我命阁中众兄弟帮临江居住的百姓赶紧搬离江边,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兄弟们都四散分离,损失还不能计算。”

说到后面,语调渐渐生悲,她噗通一声跪倒,低声道:“主子,是我目光短浅料事不周,才导致今日的后果,您罚我吧。”

皿晔轻叹了一声,并没有责备她,“你起来说话。”

尹成念站了起来,头埋得却低。

皿晔道:“说一说江州的状况吧。”他原本的意思也是问江州的状况,至于诛心阁江州分支的状况,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大体情况了,只是尹成念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一直在说诛心阁的事。

“哦,好。”尹成念懵了一下,才道:“其实,在第二天暴雨未停的时候,我就去找了江州府,劝他赶紧组织人加固岚江堤坝,同时撤离岚江两岸的居民,但江州府没有听劝,将我的话当成疯言疯语。我只好自己去组织人。”

说到这里,尹成念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里透出点悲凉,“都说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都已经是这样了,更何况是漠不相关的人。江州分支有兄弟一百零二人,这点人,能干的事情其实不多。我不得已去沿江游说百姓帮助筑堤固坝,但他们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是收拾包裹逃之夭夭,一整天,联络了不过十余人而已。我只好让兄弟们分作两股人马,一股去查看堤坝,防止大江决堤,一股去帮助沿江百姓撤离。”

“那现在状况如何?”皿晔问道。

“沿江百姓撤离了十之五六,有近一半的人没有能够及时撤离,堤坝决口之时,这些人都被困洪水之中,很多都被洪水冲走,命丧黄泉,剩下来的人,只能往就近的山上跑。但洪水实在太猛,且雨一直断断续续,大家没有粮食,没有干净的水喝,有很多就被饿死了,还有病死的。”

“阁中弟兄也剩的不多,每天能救出来的人不多,粗略估算,剩下的人中,有超过一半的人丧生。”

“发生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及时传讯息给我?”

皿晔忽然的暴怒让尹成念吓了一跳,不禁嗫嚅道:“我,我飞鸽传书很多次,主子,您,您没有收到吗?”

皿晔心中一惊,立即想到,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拦截了尹成念的飞鸽传书。

天灾固然是人力不可为的,但若是有人利用天灾想要造出点人祸来,那就很方便了。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做出这样人性泯灭的事来?他的目的是什么?和京中那些事那些人又是否有联系?

皿晔一时间脑子里想到很多事情,但有一件事他却不敢去想。他曾命孟七阻止裴山青回朝,孟七派了熊芷来。他得到消息,熊芷来了江州。

这也许只是巧合。可如果不是巧合,若熊芷在这里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比如,凿开已经岌岌可危的堤坝。

皿晔实在不敢往这里想。

“可能是雨下得太大,你的飞鸽在雨中不能飞吧。”皿晔的语气有些发虚。

“我也顾虑到了这点,所以,飞鸽传书的同时,也派了人骑快马去送信,主子也没有收到吗?”

皿晔心里忧虑重重,看来,的确是有人拦截了书信。可是,朝中却收到了消息,若说有人故意拦截,为什么朝里却收到了消息?

面上却还是拿捏得从容,“可能是和我走岔了,行了,不用纠结这件事了,你手边还能聚齐多少人?”

“我也说不好,弟兄们也有不少遇难的,还有失联的,我试试吧。”

“嗯。”皿晔应了一声,“你去吧。”他先一步往外走,尹成念诧异道:“这么大的雨,主子您去哪里?”

皿晔随口道:“我出去看看。”脑子里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人到了之后,你带他们去下游找小王爷的人,看他们需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小王爷?苏郁岐?主子的意思是,苏郁岐也来了江州?”尹成念一激动,连声调都变得尖锐。

皿晔回过头来,淡淡道:“他被朝廷派过来救灾的。”

尹成念的脑子一阵发懵,“所以,主子没有收到我的讯息,来这里,其实,全不过是因为苏郁岐也来了这里?”

皿晔看着尹成念,眸光有些幽深,语气却依旧淡漠:“是。我不放心,就跟了来。”

“在您的心里,是不是苏郁岐比什么都重要?”尹成念问出这句话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

“你应该学会适应了。苏郁岐在我心里的确重过一切。或者,如果你实在受不住,就离开诛心阁吧。我不勉强你。”皿晔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可他是男的呀!爷,您是诛心阁的阁主,不能因为一个男人毁了自己一生的声誉呀!”

尹成念几欲癫狂,声音猛然拔高,激动之下,连对皿晔的称呼都变了。

皿晔眸子里终于是浮出点怒气,但并没有爆发出来,只是语气很冷地道:“那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莫说是声誉,便是生命,又当如何?”

尹成念一脸的不敢置信,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皿晔,不停地摇头。

皿晔终究是心生不忍,但又不能纵容尹成念对他有别的想法,无奈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成念,你是诛心阁的护法,和我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和你是不可能。”

第七十三章 化险为夷

用这种兄妹的戏码相劝,未免俗套,但皿晔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说辞来规劝尹成念。

但人一旦着魔,非是她自己愿意走出来,任何规劝的话都会无济于事。尹成念便是已经着魔到这样的地步。

皿晔的冷语规劝,非但没有能劝到她,反倒让她对苏郁岐心生怨念。

她对苏郁岐的怨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苏郁岐抢了她喜欢的男人不说,还毁了这个男人一生的名誉,让她如何能释怀?

她不能明白,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却喜欢用自己的观点去约束别人。这大概也是因为她从小被皿晔惯着,在诛心阁地位甚高,便养成了自视甚高的习性。

皿晔的话直戳她心里的痛点,她立时炸毛:“我们不是什么兄妹!我也不要做什么兄妹!既然主子您已经挑明,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喜欢主子,不比您喜欢苏郁岐少,让我放弃您,除非您能放弃苏郁岐!”

皿晔实在没想到她会拿这样的话来将他的军,一时竟不知拿什么话来搪塞,只能道:“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纠结这个问题。还有那么多人挣扎在生死关头,你若是愿意帮忙,那就赶紧该干嘛干嘛去,你若是不愿意,今日起就离开诛心阁,我也不拦你。”

皿晔说完,举步走入雨中,再不回头。

尹成念冲着雨幕嘶吼道:“您说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是不会让苏郁岐拖累您的!”

皿晔已经出了院门,没有回她半个字。

苏郁岐找不到,尹成念的江州分支受损极重,也指望不上,救人是第一位的,旁的事都必须要先放一放。

旁的事,无非是苏郁岐。待洪水退去,百姓得救,无论苏郁岐是死是活,他想,随着去便是。英雄气短,短在了情之一字上,也无奈何。

但现在要如何去救人,是个问题。单凭一己之力,冒险下水,能救几人?还是要去找江州府衙的人,让他们组织人起来。想到这里,便往江州府的方向走去。

深夜的滚滚洪流之中,苏郁岐载着山坡上救下来的几个人,刚离开不久,山就滑坡,浸透了水的泥石就山崩地裂地涌入江中,声如闷雷轰隆,苏郁岐听见声音,心知不好,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划舟,但终究因为洪流太过迅疾,人力难以胜天,泥石流眼看着就要吞没舟子,苏郁岐终究没有办法,只能顺手抓起离得最近的两个人,弃舟飞奔。

可这是洪水之中,毕竟不是陆地,纵然有许多的山石可以作为着力点,但也有找不到着力点的时候,苏郁岐手上抓了两个人,很快便气力不支,掉在了水里。

饶是如此,苏郁岐也紧抓着那二人,没有放开。被洪水冲得飘了有一刻钟,才被一栋冲入水中的木屋子拦挡了一下,苏郁岐借着这一挡之机,再次一跃而起,朝着水流的横向掠去。

幸运的是,几个起落之后,竟看见了洪水的边缘,出现了村落房屋。

苏郁岐一颗心终于放下,猛提一口气,朝着那村落掠过去。几个起落之后,终于看见地皮,苏郁岐累得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那两人方才在水里灌了数口水,差点就呛死,但此时比苏郁岐倒更有些活气,吐出几口脏水之后,庆幸着自己捡回一条命,思及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的人,忙去推苏郁岐,“王爷,您怎么样?”

“还活着。”苏郁岐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但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弹半分。

身底下是半泥半水的泥浆子,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黏在身上十分难受,那两人挣扎着爬将起来,试着搀扶苏郁岐,他两人却也是饿了几日,又灌了一肚子水,没什么力气,半天也没有把苏郁岐搀扶起来。

最后还是苏郁岐自己缓了半天,自己爬了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到底是坚持不住,扶着一堵墙站住,哇哇吐出来几口污水,又缓了片刻,才朝着身旁那两人招了招手,有气无力地道:“你们去看看这村子里还有没有人家?”

村子不大,两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回来告诉苏郁岐:“王爷,村子里的人都逃难去了,空无一人。”

苏郁岐原本想找一户人家歇歇脚,缓一缓气力,听完两人的话才觉醒是自己着相了,苦笑道:“我脑子懵了。先随便找户人家歇歇吧。”

两人扶着苏郁岐,就近找了户人家进去,苏郁岐实在累了,一连数日的日夜兼程,再加上过度消耗内力,已经精疲力竭,身体沾着床,就瘫成了一团烂泥。

那两人好心要帮苏郁岐宽去身上又湿又脏的衣裳,失去力气的苏郁岐猛然就坐了起来,怒斥道:“你们想做什么?”

那两人吓了一跳,懵然地嗫嚅:“王……王爷,我们就是想帮您把脏衣服脱了,穿着这个太难受了。”

“不用了,你们也休息一下吧。”苏郁岐重又瘫倒回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两人尚自懵着,苏郁岐已经闭上双眼,迷糊似睡了过去。两人无法,也不敢再造次,只能各自找了床铺,养养精神。

苏郁岐睡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忽听窗外有簌簌之声,挣扎着睁开眼,虽然身上仍旧疲倦不堪,但总算可以动弹了。爬将起来,看看天色已经亮了,推开窗,就见窗沿上站了一只灰色的鹞子,浑身已经湿透,正瑟瑟发着抖。

不同于人们寻常使用的信鸽,苏府传讯的工具是鹞子,这种鸟较之于信鸽更难捕获,且速度快,唯一的难处是比较难驯服,好在有专门的人训练。

苏郁岐从鹞子的腿上解下一个油纸包,拍了拍鹞子湿漉漉的翅羽,道:“乖,自己找个地方休息去。”

打开油纸包,是苏甲传过来的讯息,“疑似堤坝被人为破坏”。寥寥几个字,让人不由震惊。

苏郁岐将纸在手里团了团,团成一个球,扔在了雨水中。

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又回想昨夜的惊险,心里仍觉得后怕,不但后怕,也为没能救下所有人觉得自责。

但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还有很多的人等着去救。苏郁岐揉了一把僵硬的脸,强打起精神,走出房间。

昨夜救起来的那两个人就在旁边的房间里睡着,苏郁岐推门而入,推了推其中一个,“喂,醒醒,快醒醒。”

那人睡得极沉,一推未醒,苏郁岐无奈地抬脚照着他屁股踹了一下,提高了嗓门:“起床了!”

两人被震得一惊,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谁?”尚自懵着。

苏郁岐道:“是我,起来吧。”

苏郁岐的声音天生自带一股冷意,两人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立时清醒了过来,“王……王爷。”

昨夜苏郁岐累得几乎昏过去,两人尚未来得及谢救命之恩,今天刚一清醒,便急着下床,跪倒在地,“草民两人多谢岐王爷救命之恩。”

苏郁岐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都起来吧。我有话问你们。”现在终于瞧清那二人,原来是两个年轻男子,长得甚是彪悍,真难为自己的小身板,昨夜怎么把两人救上来的。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王爷有什么话问就是,草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草民昨天晚上就瞧着有些熟悉,王爷您容我们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也好,一起出去看看吧。”

“王爷,外面下着雨呢。”

“我知道。可是没办法,辛苦二位了。”

“咱们倒不嫌辛苦,就是担心王爷您的身体。”

“王爷我比这恶劣的天气状况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区区大雨算得了什么?走吧。”

苏郁岐当年征战的经历,被世人编成了戏文,这些年被演绎成各种版本,无论长幼,还是贩夫走卒,都已经能耳熟能详,这二人对苏郁岐当年的各种英勇事迹都甚是熟悉,本就对苏郁岐崇拜有加,这下更是崇拜敬佩了。

“好。”二人立即痛快答应。

三人便一同出了门,冒着大雨沿街道走了一段,其中一人拍着后脑勺,终于想起来:“王爷,这个村子草民是来过的,叫什么却忘了。”一脸的歉意:“对不住,王爷,草民再想想。”

苏郁岐道:“你不用想了,只要告诉我,这里离江州府还有多远。”

“这里离江州府已经不远了,往北二十里,就到了。”

“这样最好,带我去江州府。”

一人忧道:“王爷,您的身体看起来很疲累,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现在是半刻也耽搁不得,快走吧。”苏郁岐脸色看起来极是不好,但走起路来却仍旧是虎虎生风,比那两人还要快些。

其实原本就该先去江州府的,只是到苏郁岐在初初看到灾情之后,就改变了方向,决定先下水搜寻被困的百姓。但现在想想,盲目下水,效率低下不说,也救不了几个人,自己还是料事不周,太大意了。

第七十四章 江州知州

二十里路,虽然大雨瓢泼,道路泥泞难行,但苏郁岐脚程极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江州府衙。

府衙的门前全是积水,有及膝深,大门敞开着,迈步进门,里面空无一人。

“有人吗?”

“有没有人?”

苏郁岐站在院子里喊了两声,渺无回音。看来,江州的知州大人不在衙门里。

也是,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呆在积满水的衙门里。他要么应该在抗洪的前线,要么应该在逃命的前线。

苏郁岐想,他最好是在抗洪的前线,否则,他这个知州的下场,就非常好看了。

苏郁岐找遍府衙,终于找到一个人,这人是府衙里一个看门的,上了些年纪,被留在府衙看门。

“你们江州知州呢?”苏郁岐开门见山地问他。

苏郁岐三人一身的泥水,早就已经狼狈不堪,那看门的人上上下下打量,表示不大清楚三人的身份:“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这位是……”

苏郁岐伸手一挡,打断了身边人的回答,抢先道:“老人家,江州知州据说已经逃命去了,我们就是来看看是不是确有此事,怎么,这府衙里就剩您一人了吗?”

“你们年纪轻轻的,这是太闲了吗?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们并非为打听这些来的。两岸百姓遭受灾难,他作为江州知州,理应出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眼下却传出他恐惧私逃的传言,这不但于我江州声誉有损,而且,百姓正需要一个领头人带着他们抗洪,我们就是代表百姓来请他出面的。”苏郁岐并不知情,不过是诈言,想要套取那看门人的话罢了。

看门人面露不悦之色,冷声道:“你们也看见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知州大人不在,你们白跑一趟。”

“那请问,知州大人他去了哪里?”

“去哪里?我一个看门的怎么会知道?”

“平时衙门的衙内和捕快呢?”

“大难临头,自然是各自飞喽。”

满衙的人,居然跑得只剩下一个拎不清的老者,苏郁岐早已经愤怒填胸,但脸上没有表露半分,只是眸色更冷了,瞥了那老者一眼,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往衙堂走去。

“哎,你究竟是什么人,衙门公堂岂是你们可以私闯的?”

苏郁岐的声音如冰:“你们两人,告诉他我是谁。”

那二人齐刷刷道:“这乃是当朝大司马,辅政大臣岐王爷!”

那老者两腿一软,跪倒在了泥水之中,口中念念有词,“小人不知是王爷驾到,多有得罪,请王爷饶命啊!王爷饶命!”

“你且一边呆着去。”苏郁岐头也没回,冷冷说了一句。

虽然老人语出不敬,但好歹也算是留下来的最后一人,于情于理,都不能降罪于他。苏郁岐自然不屑和他一般见识。

算算时间,军队应该快要到了,来的时候,为保万无一失,苏郁岐还调了一千苏家军,即便军队出什么意外,苏家军也能按时到这里。

现在只能等军队的到来。

衙堂里尚算好的,因为地势高,没有进水,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苏郁岐忍不住用手捂住鼻子,扇了扇,那二人急忙跑上前去,将堂上的桌案椅子擦了擦,“王爷,您请坐。”

苏郁岐撩衣摆坐了,这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两人姓甚名谁,遂问道:“你们两人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张冲。”

“小的叫张宁。”

“王爷,我们是兄弟,因为老娘年迈,兼身有重疾,不能挪动地方,只好留下来守着老娘,岚江决堤的时候,就没能跑得了,幸好我们平时打渔为生,会水,这才没有被淹死。”

危难的时候,才会见出人性。自己无奈救下的这两人,竟是两条汉子,苏郁岐无奈中又有些庆幸。

“如今家也没了,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本王做事?”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这两人也属于可用之材,苏郁岐便顺水推舟,送了这份人情。

“小的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王爷不但救了我兄弟二人的性命,还收留我兄弟二人,再造之恩,没齿难忘,我兄弟二人从现在起,命就是王爷您的,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苏郁岐不免觉得好笑又感动,道:“听你俩这言谈,不像是寻常的渔民,怎的却去当了渔民?”

哥哥张冲道:“不瞒王爷您说,小的兄弟二人都是当过兵的,只因为家中母亲年迈,不得已回来侍亲。唉,只恨天灾绝人路,我兄弟二人此番没能护住娘亲,她老人家没了。”

苏郁岐想起上山之时,山上新起一坟,想来就是这兄弟二人的母亲吧。一则为他们的孝心所感,一则为洪水中丧生的百姓悲恸,苏郁岐不禁生叹:“逝者已矣,生者何哀。你们节哀吧。”

顿了一顿,又道:“你二人既是这里的渔民,对这里的水道都熟悉吧?”

二人抢道:“熟悉得很。”

“那就好。一会儿军队到了,要烦你们二人带着他们去下水救人。”

“没问题。”

“对了,你们把刚才那老头儿叫进来。”

张宁忙跑去外面,喊了一声:“那位大叔,进来一下。”

适才的老头儿正在外面探头探脑,不敢进来,又不敢擅自离开,听得张宁的呼唤,忙一溜小跑过来。

“王爷找你问话,你进来说话。”

老头在张宁的带领下进了衙堂,老头跪下行礼:“给王爷见礼。”

“你可知你们知州府里有没有地形图之类的东西?”苏郁岐问道。

老头道:“小的只是个看门的,对这些不懂啊。”

苏郁岐不无遗憾,叹了一口气,道:“张家兄弟,烦你们二人到处找一找,诸如地形图、地方志之类的东西,我要研究一下本地地势,好知道从哪里下手救援。”

张家二兄弟忙答应着去了,苏郁岐也站起身来,开始到处搜索。

前面的衙堂里除了桌案椅子并几条杀威棒,再无他物,苏郁岐扫视一圈,转身去了后衙。

后衙倒是存有文书案卷之类的,照这知州的作派,想来也不是什么清明的官,这些案卷里倒不知有多少是冤案错案。苏郁岐眼下没有工夫管这些,只将精神放在寻找地形图上。

在一摞书简之中,找到了一本蒙尘的地方志,看上面的日期,还是数年前校验过的,苏郁岐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研读。

写这地方志的人文笔倒是十分了得,工作也做得细致,将岚江的源起以及江州这一段的岚江地形风物记载得很是详尽。

苏郁岐携了书卷,重又回到前面衙堂坐下,仔细观读书卷。

书上记载,岚江到江州入海,江水与海水在此混流,形成特殊的盐碱地,多生耐碱草木,居民多以打渔为生。

河道到此加宽,到入海口处最宽的地方,宽达三十二里。

如此宽的河道,照理,不该出现泄洪难题,苏郁岐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问题,想来那打渔为生的张家兄弟二人能给出答案。苏郁岐瞥了眼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老头,道:“你去喊张氏兄弟二人回来。”

老头战战兢兢去了,不出片刻,张宁回来,进得衙堂,作揖道:“王爷,您叫小的?”

“我在后衙找到一本地方志,有一个地方不甚明白,想问问你。”

“王爷您但问无妨。”

“地方志上记载,岚江入海口江面宽达三十二里,如此宽的河道,怎么会出现泄洪不利的现象呢?”

张宁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些年河道无人管理,上游流下来的泥沙淤积在入海口,导致入海口的地势升高,洪水来的时候,自然就泄洪不畅了。咱们江州渔民也曾经联名上疏过,只可惜上疏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苏郁岐道:“我这几年在朝中并未听过什么上疏,大约是被什么人扣押下了。这个暂且不提,容我回朝再作打算,眼下最重要的是泄洪救人。我问你,江州段岚江上游的堤坝有多少年未加巩固了?”

“五年前我兄弟二人回到江州,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见过有人修固堤坝。”

“该死的江州知州!”苏郁岐恼怒之下,猛拍桌案,那张厚重的桌子竟在一击之下断裂成数块,飞散一地,将堂下的老头吓得目瞪口呆。

张宁亦被吓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位王爷的武功力气,果然是惊人!那些说书唱戏的,竟不是虚言!

张冲正握了一卷用油纸包着的地形图,刚走到门口,被这翻飞的景象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苏郁岐压了压怒气,道:“若我没记错,朝廷每年都会下拨修缮款,专门用于岚江沿岸修固堤坝用,江州每年得修缮款五万两银子,朝廷怕有人会贪墨这笔银项,特意在库中就将银子封好,中间不经过任何人的手,直接运送到各个州府,却没想到,江州知州如此胆大!连救命的款项也敢贪墨!”

堂下的看门老头吓得一直就没能回神。

第七十五章 小别重逢

张冲道:“王爷息怒,只要那江州府还在雨师,就不愁找不到他。”

张宁比他的哥哥性子更直爽些,恨恨道:“只可惜就算找到了他,江州百姓的命也换不回来了!”

苏郁岐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头火气,道:“张冲,你手中拿的可是地形图?”

“正是。”

“呈上来。”

张冲捧着地形图,疾走几步,呈给苏郁岐,苏郁岐接过图摊开看了看,那图倒是详尽,对于岚江的地势画得一清二楚。

面前的桌案已经被一掌击碎,苏郁岐只好拿着那图,寻了块干净地方,将图铺在地上,“你们两人过来看。”

张氏两兄弟凑到近前,苏郁岐指着地形图上的几处要紧地带,问道:“你们对岚江应该很熟悉,对于这几个地方的地质晓不晓得?”

张宁道:“这几个地方我倒是都去过,主要还是砂土结合,抗洪能力极弱。洪水一来,基本就要塌陷。就连昨晚塌陷的那座山,也都是砂石结构,根本不堪一击。”

“沿江是不是都是这种结构?”

“基本上都是。除了上游有一处石头山。”

张冲道:“好在这里是入海口,再往前就没有城镇了,不然,这回的灾害造成的损失更是不可估量。”

苏郁岐声音极沉:“现在也不是估量损失的时候,先计划一下如何亡羊补牢。”

“对对对。”

“他们来了。”苏郁岐忽然侧起耳朵,凝神道。

兄弟二人诧异:“啊?谁们来了?”

“苏家军。果然是他们先到。”照理,苏家军到了苏郁岐,该觉得欣慰才是,然而苏郁岐脸上却是失望至极的神色。

张家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理解苏郁岐为什么会这样。

朝中权力倾轧,有人要置苏郁岐于死地,甚而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他们自然不会理解。

诚然,那些人的手再长,也未必伸得到苏郁岐统领的军队里,但是他们可以想点别的招数,比如半路下绊子之类的。

“是大名鼎鼎的苏家军来了?在哪里?为什么我们没看到?”张宁诧异道。

苏郁岐强颜一笑:“他们还在三里之外,你当然看不到了。”

“三里之外?那您怎么知道的?”

苏郁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脚步声。听到的。不信,你趴在地上听听。”

张宁听话地趴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倾听,果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细微却整齐划一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轰隆轰隆,倒似打雷。

“哎,真的来了,你们听你们听!”

张冲悠悠道:“嗯,当然来了。我们都看见了。”

“啊?”

“傻子,你起来看看,他们就在门外了。”

“不可能,王爷刚才不是说还在三里地之外呢吗?”

“他们可是苏家军啊,而且是骑马来的!”

张宁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向外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就见衙堂的正门之外,队列森然,全是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色的黑色衣袍的人,虽然不是银盔铁甲,但军人的气质斐然,气势并不差半点。

“我的天,这就是传闻中的苏家军,果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军队!”

苏郁岐站起身来,道:“这只是工事兵,真正的作战兵,比这可厉害多了。行了,开始干活吧。”

张家兄弟震惊地面面相觑,“天啊!工事兵的素质都这么高,哥哥,咱们莫不是当了个假兵?”

张冲小声:“别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人见笑。”

张宁:“苏家军面前,我们的确是没见过世面的呀。”

兄弟二人叽叽歪歪,外面军中几个领队已经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衙堂,齐刷刷单膝一跪:“叩见王爷!”

苏郁岐神色严肃,在铺开在地形图上比比划划,“都起来吧。现在形势很严峻,这里是江州段岚江的地形图,你们分成五队,两队去搜索救人,这哥俩儿是本地人,对地形十分熟悉,分给你们用。这里多是渔民,老乡家里应该有船遗留下来,征用的时候记下来都是哪一家的。楚仲凌霄,你们二人带队去。”深吸了一口气,“很危险,你们都注意自身安全。”

“是。”

楚仲凌霄二人答应一声,立即动身,已经走出去两步,见张家二兄弟还愣在原地,不由催促:“两位兄弟,麻烦请带路。”

张家二兄弟猛然醒神,“哦,好。”

“俞联尹良。”

“是。”

“在岚江的上游段有一座石山,你们看,就在这个地方,你们带队,开山凿石,修固堤坝。我怕,如果这雨继续下,上游的洪水还会加大。虽然现在江州的人已经该逃的逃该散的散,但洪水一旦扩大,百姓的房屋等财产会受损严重,还是尽量去做吧。你们也注意安全。”

“是。”

俞联尹良也领命去了。

苏郁岐看着最后剩下的一个,神色严肃地叹了一声气,“王直。”

“王爷您有发愁的事?”

“也不算发愁的事。”苏郁岐踌躇了一下。

“王爷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属下能做的,一定尽力去做。”

“唉。这些事不是你擅长去做的,但眼下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辛苦你了。”

“到底是什么事?属下虽然能力不足,但会尽力的。”

苏郁岐愁眉未展,紧咬着下唇,片刻,下定决心,道:“现在必须你去做了。外面还剩下二百人,这二百人要分成几队。人少任务重,只能尽力去做了。”

“王爷您吩咐。”

“第一,有人给军队下了绊子,导致他们不能如期赶到江州,你要分派一部分去去清障,找功夫好的去。”

“嗯。”

“第二,江州知州在逃,他身上背着的案子可不小,你的任务之二就是去搜捕江州知州田焚。就算他跑到老鼠洞里,也要把他揪出来!”

“属下遵命。”

“任务之三……”苏郁岐咬紧了牙关,迟迟没有开口。

王直被苏郁岐的表情惊道,狐疑着:“爷,到底是什么事?”

“任务之三我找人去做,小王爷,让你的属下去做事吧。”皿晔的声音忽然传进来,惊得苏郁岐半天没能回神。

眼看着皿晔从门外进来,身上虽然很狼狈,脸色也苍白疲倦,但脸上的从容气息却固若金汤般,从未有过改变,苏郁岐一下子脸红心跳起来。

“玄临,你……你怎么来了?”苏郁岐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我不放心你,所以就跟过来了。”皿晔心里庆幸着幸好是来了这里,幸好,苏郁岐没有事。脸上的从容,掩饰不了心底里的激动。

苏郁岐不晓得他昨夜目睹那惊魂一幕,也不知道他当时心情如焚的感觉。他却知道自己是如何由生到死,现在又由死到生。

苏郁岐忧道:“可你,还伤着呢。上次的教训你这么快就忘了?”

“这里没有祁云湘,没有人再伤我一次的,放心吧。”但洪水里的危险比祁云湘的掌力不逊色,他倒没说,脸上全是一派轻松神色。

“见过公子爷。”王直向皿晔行了个礼。他虽没见过皿晔,但听他和苏郁岐的对话也晓得这位就是王爷的“王妃”了。

苏郁岐这才想起王直还在身边,自己方才的蠢样子,全被他瞧在了眼里,顿生羞恼,忙道:“好了,你赶紧去吧。”

王直很知趣地赶紧溜去干活了。

苏郁岐松了一口气,刚要拉着皿晔的手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旁还在发傻的那看门老头,绷着脸道:“还不赶紧退下?”

老头回过神来,赶紧往外走,听得苏郁岐冷肃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不要离开府衙,我随时可能会传唤你。”

老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瑟缩着赶紧逃离了衙堂。

衙堂里只剩下了苏皿二人,苏郁岐打量着皿晔一身的水,伸手去解皿晔的衣裳,嗔怒道:“你的伤口刚刚结痂,就这样被水泡,不知道会发炎吗?”

皿晔握住苏郁岐的手,温声道:“我的伤没事,自己还包扎过了,你放心吧。来,咱们说说你的第三个任务。”恰到好处阻止了苏郁岐看他的伤口。

苏郁岐要说的这第三件事极重,刚才被皿晔的到来打断,此时皿晔提起来,自然是正事要紧,苏郁岐立刻把心思转移到了正事上面来:“嗯。方才你说要帮我处理第三件事,你好像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事?”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也是怀疑,有人对岚江堤坝动过手脚,对不对?”

苏郁岐半是沉重,半是惊异:“你也发现了?”拉着皿晔的手,走到地形图前,拉他蹲下,指着地形图道:“你看,苏甲传讯息给我说,第一个决堤的地方是在这个位置,但是,这里的堤坝都是青石筑成的,可以说是整个江州最稳固的堤坝了。”苏郁岐神情微凝,语气蓦然一顿,“都被冲毁了。从这段堤坝往下,有些堤坝是早先就损毁了的,有些是被这次洪水冲毁的,但是,损毁的程度,却没有前面这一段严重。”

第七十六章 分头行事

皿晔的脸色蓦然变得凝重。

他并没有去苏郁岐去过的那一段江岸,也不知道那是最稳固的一段堤坝,他的猜测都源自于自己的指令。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有人在堤坝上动了手脚。但究竟是他派去的熊芷,还是另有其人,这还有待确定。

如若是熊芷……这个锅倾整个诛心阁,也背不起。届时这诛心阁,可真是名符其实的诛心阁了。

苏郁岐道:“现在我手边上没有人可以用了,你带了人过来吗?”

“有几个人,不过不多,都去抗洪去了。”

苏郁岐嗔怒:“那你把王直打发走?”

“那你看我亲自去怎么样?”皿晔挑了挑眉。

“那敢情好。只是,你的伤……算了,我还是不太放心。”

皿晔拍拍苏郁岐的肩膀,安抚地一笑,道:“放心好了,我的伤已经没有事了。况且只是去查案,比起那些去水里救援的,已经算是很安全了。”

“你不要这样轻视这件事的危险程度。”苏郁岐正色地看着他,“你要知道,如果是有人动了手脚,他们绝不希望有人查这件案子。他们会想尽办法阻挠你。甚至……不惜……”

甚至不惜杀人灭口。余下的话,苏郁岐没能说出口。

苏郁岐没有说出口的话,皿晔自然明白。但皿晔心里担忧的事,苏郁岐却毫不知情。

这件事他必须亲自去查,才能放心。

“有人想灭我的口,还是要掂掂自己的份量的。你别忘了,我可是雨师排名第一的武斗士。”

“我知道你功夫好,但是,你这种轻敌的态度叫我好不放心。”

皿晔不由好笑:“好了,我会小心的。让别人知道一向冷血无情的阿岐王变得这么畏首畏尾婆婆妈妈,岂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苏郁岐愤了一声:“我也觉得是。自打遇见你,我都不是我了。你真是我的冤家!”

就算对面站的是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怕都让人觉得肉麻,皿晔却只是觉得好笑又暖心,双手扶着苏郁岐的肩膀,半是哄劝安慰半是认真:“好了,别担心了,我会安然无恙回到你身边的。等我的消息吧。”

“嗯。要小心。”

纵然苏郁岐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跟皿晔说,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让皿晔离开。

衙堂外有苏家军王直留下来的两匹马,皿晔骑了其中一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去后,苏郁岐也紧跟着离开了衙堂,骑了另一匹马,打马疾奔。

就在苏郁岐离开之后,有一个人尾随着追了上去。那人轻功极高,追苏郁岐的马竟毫不费力。

雨渐渐小了下来,浓阴的天空似乎也有要放晴的趋势,这是件好事。苏郁岐催马在江州的大街小巷穿过,虽然洪水还没有肆虐到这些地方,但大街小巷的积水排不出去,房屋都泡在积水中,有些土坯房都被积水泡得倒塌,之前刮过台风,一路上也有不少被台风连根拔起的树木,满地的狼藉。

街巷上也有一些坚守家园没有逃难的人,甚而有些店铺还在开门营业,苏郁岐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实在饿了,在一家面店前下马,进去要了一碗面。

这种时候,面自然是贵得惊人。苏郁岐边坐下来吃面,边同那店家道:“掌柜,你这是趁火打劫呀。”

店掌柜道:“这位客官,小店这面卖得是贵了点,但您若说是趁火打劫,那就实在是冤枉小店了。眼下这种情况,不要说粮食,便是干净的水,都是要到几十里之外运过来的,光运费都贵得吓人,您说面能不贵吗?”

“跟你开玩笑呢。我明白。不过,会好起来的。”

“唉,是,总会过去的。咱们小老百姓,能指望什么的?就希望老天爷可怜瞎家巧儿,这雨啊,不要再下下去喽。否则,江州城就变成死城了。”

苏郁岐三下五除二吃光了一碗面,肚子犹觉未饱,“掌柜,再来一碗吧。”

第二碗面端上来,苏郁岐挑了一筷子吃下去,看看那掌柜,道:“掌柜,你这里这个位置怎么样?我的意思是,算不算江州的中心?”

“算不上正中心,但这条街可以算得上是平时最热闹的街市,怎么,客官您是外地来的?不是我说您,怎么这个时候来这种鬼地方呀?”

苏郁岐笑了笑,道:“掌柜,跟你做一笔买卖。”

掌柜将信将疑:“啊?什么买卖?现在人都往外逃,城里没剩下多少人了,到这里做买卖,您怕是不能赚到钱吧?”

苏郁岐笑了笑:“我不为赚钱。”

“这可就奇了怪了,不为赚钱您做什么生意呀?客官莫不是被大水吓坏了脑子了吧?”

“我也不是被大水吓坏了脑子。掌柜的,实话跟您说吧,我是官府的人,到这里来专为救灾的。”

掌柜的点了点头,“哦,好像是听说朝廷派了人来,而且,是派了那位堪比神魔的阿岐王来。”

听见被人形容成是神魔,苏郁岐心里不禁无奈地一笑。那些年不得已的所作所为,倒都被人记住了。

“不错,是这样的。”苏郁岐点点头,算是给出实锤。

“啊?真的是阿岐王来了?”

苏郁岐笑笑:“真的是他。掌柜,眼下阿岐王给城里的百姓预备了预防疫病的药草,可惜城里的人太过分散,阿岐王带来的人又都集中在江边救人,暂时分不出人手来分发药草,你看,能不能把你这里的锅灶都腾出来,给大家熬制汤药,然后分发给大家。你现在每日的利润,我都照价给你。”

掌柜立时如见到救星一般,喜上眉梢道:“怎么不好呢?俗语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们留下来的这些人,正发愁如何才能避过疫情呢。客官,不要说利润,小店愿意免费相助阿岐王!不但小店愿意,小店还能召集这附近的人一起来帮忙!”

“如此最好!”

苏郁岐拍案叫好,“掌柜的是真仁义,待洪水退了灾难过了,我定在功劳表上添上你的一笔。”

掌柜憨笑道:“功劳不功劳的,这倒不用。不瞒您说,也就是阿岐王的名号打出来,我们信得过,这要是江州府,我们还怕他给我们下套子呢。”

苏郁岐便顺嘴套话:“江州知州素日里作派很不好吗?”

“搁以前也不敢说他坏话,我这是听人说他逃了,这才敢说给您听,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的事,他可没少干!”

“竟然是个这样的恶官?掌柜的说这些可是要有证据的。”

“证据么,我们上哪里去弄?不过被他害过的人我可认识几个。”

店里并没有其他人,但苏郁岐还是压低了声音,严肃道:“如果我们王爷要揭发他的罪状,掌柜的可愿意出来作证?”

原本,苏郁岐以为这掌柜未必肯出来指证,但没想到这掌柜非常痛快,拍着胸脯道:“这个没问题!”

若不是这人是真勇敢,便只能说明那江州知州干的恶事太多,已经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来赈个灾,竟然还牵扯出一个恶官巨贪案来,真不知该说什么。苏郁岐深吸了一口气,道:“掌柜,这事你只要记在心里就成,千万不要声张,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人来找你。”声音又往下压了压,严肃地道:“如今那田焚还逍遥法外,难保不会为了逃避罪责而杀人灭口。你千万口风要紧。”

掌柜忙答应:“是,是。多谢这位大人。那……我能不能问一下大人您的尊姓大名?您别误会,我只是想,跟您说了这半天话,却不知道您是谁,我连为谁做事都不知道。”

掌柜也瞧出眼前这个人不一般,心里生出好奇自然不足为奇。

苏郁岐道:“你只要知道我是阿岐王的人就好。别的都莫问。回头我让人把药草送过来,就麻烦掌柜的了。要记得不能偷工减料,否则……阿岐王的手段你也是听说过的。”

掌柜信誓旦旦:“您放心,远了不敢,我保证让方圆十里的人都能喝上这个防疫病的草药。”

“嗯。”苏郁岐低头将那碗面很快地吃完了,付了账,起身告辞,掌柜推辞,苏郁岐只淡淡道:“收着吧。否则要被人说阿岐王赖账,就不好听了。”不再作停留,举步出了面店,飞身上马,催马而去。

那掌柜拿着银子怔愣了半天,口中一只咂么苏郁岐最后一句话,猛然间就醒悟,苏郁岐最后一句话似乎是道出了自己的名号,“阿岐王?难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阿岐王?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的?‘否则被人说阿岐王赖在’,老天爷,他真的就是阿岐王!”

正要屈膝跪下去,给苏郁岐的背影行跪拜礼,膝盖却似被什么托住了,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耳边厢一道细微的声音:“不必跪了,他心领了。不要泄漏了他的身份。”

掌柜的战战兢兢,在门口站立了许久才醒过神来。

第七十七章 短兵相接

苏郁岐一马疾驰,很快便离开了这个街巷,越往前,离岚江上游愈近,因为地势关系,积水反倒浅了,百姓也多了起来。苏郁岐又在城中找了几个可以煎药的商家,将任务分派下去。

天近傍晚,雨已经完全停了,苏郁岐走访完,正穿过一个无人的巷子,身下的马忽然一声长嘶,扬起前蹄,几乎要直立起来,苏郁岐反应极快,及时夹住马腹,拉住马缰,才没有被甩出去。

无端受惊的马原地转了好几圈,前蹄忽然就跪倒下去,苏郁岐身形急转,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腾起的那一刹那,周身凝起了一圈真气,以防备暗器侵袭,袖子里一柄短匕无声无息地滑到手心里,同时厉喝一声:“什么人?缩头乌龟似的跟了这一路,也不嫌憋屈!”

苏郁岐其实早就察觉到背后有人尾随,只是没有打草惊蛇。方才在巷子里多兜了些时候,也不过是想看看暗处那功力极深厚隐藏了气息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的耐性竟是超出一般的好,跟着绕了这大半日,都没有泄出半点气息。苏郁岐故意绕到这没有人迹的巷子里来,那人这才露出了气息,以绣花针打中了马腿。

那两枚绣花针来得无声无息,饶是苏郁岐耳力出众,也只是听见细微的破空之声,但阻拦已经来不及。

随着苏郁岐的一声厉喝,就只见巷子一侧的屋顶上飞出一人,黑衣蒙面,看身形极瘦小,手中却握了一把极长的金色软鞭。暗色的黄昏里,那条鞭子像是一道金光在空中划过,直奔向苏郁岐。

苏郁岐虽然只有一只短匕,与这长鞭比起来实在是相差悬殊,但却没有闪避,身形在空中疾掠而过,迎上软鞭。看似来势汹汹的软鞭,却被苏郁岐轻而易举地以匕首缠绕住了鞭梢,一拉一扯,强迫那人停住进攻。

苏郁岐是战场上杀伐过的,力量上本就优于寻常人,加上加持了内力,黑衣人虽奋力想要将金鞭抽回去,用了全身的力气却也未能抽动半分。

“躲躲闪闪,还蒙着面不敢见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苏郁岐冷若冰霜般的声音让人颤栗。

“想要你命的人!”对面一开口,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却原来是个小女子。要我命的人也分个三六九等,有政敌,有仇人,也有外族,倒不知你是哪一种?”

“我是哪一种无所谓,反正是要你的命,又管什么哪一种。”

苏郁岐冷冷一笑:“你说的也倒是。不过,我苏郁岐活到今天,要别人的命岂止千万,能要我命的人,却还没有出现过!你若是不怕死,就来吧。”

匕首一松,金鞭恢复自由,苏郁岐却没有等黑衣女子收回金鞭出招,便已经欺身而上,手上的匕首直逼黑衣女子的咽喉。

金鞭是长兵刃,匕首是短兵刃,长短交战,匕首占不到好处,唯近身才能占到好处,在苏郁岐的概念里,有生死输赢,却没有江湖那些虚言假套,因此一开始便要占尽先机。

近身缠斗,金鞭丝毫派不上用场,苏郁岐招招凌厉,一霎间杀得那女子只有躲避的份。但那女子也是武功极高的,起初的凌乱很快便稳定下来,企图避开匕首的步步紧逼,给金鞭以施展的空间,但苏郁岐又岂会给她这样的机会,手中的匕首快得形成一片虚影,罩住那黑衣女子的面门。

女人最为看重的,容貌算是其一。苏郁岐招招对着人家的面门,其实略嫌无耻。明知无耻却还继续无耻,这其实一直算是苏郁岐的行事作风。虽然人生还是应该看重过程,但有些事,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黑衣女子一边想尽办法护着自己的容貌,一边又要对抗苏郁岐凌厉的攻势,很快便又捉襟见肘,落于下风。

苏郁岐不禁冷笑:“就你这点功夫,还想要本王的命?送命还差不多!”忽然身形猛地一拔,匕首不再对着黑衣女子的面门,却是凌空一脚,猛踢在女子的心口之上。

黑衣女子躲避不开,中了这极重的一脚,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苏郁岐身形急转,落在她面前,匕首横在了她的颈间,冷冷一笑,“是我亲手摘下你的蒙面巾,还是你自己来?”

黑衣女子撇开脸,道:“败在你的手上,我认栽,要杀要剐随你,你何苦要这样羞辱于我?苏郁岐,人人都道你是魔头,你果然是个魔头!”

“你既然知道我是个魔头,就该晓得来刺杀我的后果。”

苏郁岐手中的匕首轻轻一翻,挑开了女子脸上的面巾。挑开之后,却是一讶:“尹成念?”

“是我。落在你手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给个痛快吧。”

苏郁岐淡淡一嘲:“你们江湖中人,是不是都爱这么轻生?”

“哼,死有什么好怕的?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这些做官的,贪生怕死?”

苏郁岐的表情却蓦地黯然,语气也蓦然沉黯:“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在死人堆里趟过来过。”语气到这里又蓦然加重:“眼下灾情如火,你却只顾着自己那点儿女情长,还跟我说什么不怕死!真真是个糊涂鬼!玄临真是白对你好了!”

苏郁岐的话如当头棒喝,令尹成念猛然醒悟,但也只是醒悟了一半,另一半尚在迷惑之中:“我一个小女子,自然不像你们男人那样,心里装得下江山天下。我的心里眼里,不过一个主子罢了。可能我做的事不合时宜,但我依然不认为我做错了。苏郁岐,反正我已经落在你的手上,你要杀便杀吧,我绝无怨言。”

苏郁岐道:“江州城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再添杀孽。玄临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身上又有伤,正是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尹成念,你赶紧去找他吧。”

苏郁岐说完,将匕首收入袖中,转身离去的时候,眸子里隐隐一点无奈黯然。

尹成念听闻皿晔危险,急得扭头就去,但方奔出去两步,就生生顿住,转回头来,望着苏郁岐的背影,道:“你就这样放我去见他,就不怕我抢了他?”

苏郁岐头也没有回,脚步不停,只淡声道:“你若是能将他抢走,我留他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

尹成念吼道:“苏郁岐,我绝不会让你留他在身边的,他是我们山宗的少主,绝不可以和一个男人苟且一生的!”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苏郁岐话语轻飘飘的,人已经消失在巷子尾。

没有了马,苏郁岐只能用一双脚赶路。此处离诸人初到江州的落脚地不远,想来那些州县官员还在那里候着,自己骑来的马也还在那里,苏郁岐朝那个方向走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一弯弦月东升,看样子,天是彻底放晴了。苏郁岐终于有三分心放下了。

再往下,便是等待洪水退去,任务重心转移到防疫病、放粮赈灾、修筑堤坝上来。

当然,还要查一查江州知州田焚,以及眼下皿晔去查的那件极重要的事情。

道路泥泞,不甚好走,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隐隐火光成片,料是到了昨日的落脚地,苏郁岐加紧了脚步。

离着尚有几十丈,就听着前面人仰马翻的动静,依稀听见是在喊“岐王爷”,再近一些,便听见说话声,“这么大的水,这要上哪里去找人?”

“王爷到底还是年轻,血气方刚的,那般鲁莽就下水,唉,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唉,别牢骚了,赶紧找吧,找不到王爷,你我的乌纱都不保呀。”

“唉,洪水这么猛,找也是白找呀。罢,尽人事,听天命吧。”

众人一句一叹,一叹又一叹,苏郁岐一步一步走到他们身后,冷不丁地出声:“大家在商讨什么呀这么起劲?”

苏郁岐故作不知,实是给大家留个台阶,但大家还是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苏郁岐,惊吓化成惊喜,齐齐拜倒:“见过岐王爷,岐王爷安好归来,真是万幸。”

“是啊,真是万幸。辛苦各位了,天色也不早了,各位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很重的任务。”苏郁岐虚抬了抬手,示意在场众位都起身。

众人都站起身来,客套道:“哪里哪里,我们不辛苦。王爷亲自下水救人,才是最辛苦的。”

“客套的话就不要多说了,大家赶紧找地方休息去,明日一早还在这里集合。”苏郁岐淡淡吩咐了几句,“哦,对了,大家借宿的时候,记得不要坏了规矩,有主人的,不要给人家造成骚扰,吃住该给银子给银子。没有主人的,不要给人家家中造成破坏,以后还要补偿人家。”

“是,谨遵王爷吩咐。”

众人心里不免惊叹,这个昨夜看似鲁莽的小王爷,今日却又这般周到仔细,让人很难相信这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但自古有许多少年天才,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天才活在当下。何况这个少年早在几年前在战场上就已经一鸣惊人,现如今不管再有多惊人,也就见惊不惊了。

第七十八章 苏王起疑

“那……王爷您也和下官们一起吧,您下水救人,比我们可累多了。”

“我还有点事,稍后一点再走。”

“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不需要,你们都撤吧。”

苏郁岐摆了摆手,表示不欲再多说。几个做官的都是有眼力见儿的,立即明了,知趣地作揖行礼,退出了此地,各自去找地方歇息。山坡上还有一些临时征调的壮丁,也都一同去休息了。

为了明日不迟到,又怕夜里出什么事随时会被召唤,都没有敢走太远,就在离得最近的一些房子里暂作休整。

山坡上立时空旷,仅剩苏郁岐一人。苏郁岐拿了一支火把,立于山坡之上,望着仍旧湍急的洪水,眸色极黯沉。

约有一炷香之后,一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苏郁岐疾掠而来。

那道人影近了,不是别人,正是苏府的大管家苏甲。

“王。”苏甲上前揖了一揖。

苏郁岐将手中的火把往泥地里一插,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苏甲,你那边怎么样了?”

“能做的都做了,做不了的,也只能听天由命。毕竟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王派去的人已经到位了,正在开山凿石堵溃堤,应该很快就能见效了。”

苏郁岐思忖了片刻,才道:“苏甲,你说疑似有人破坏堤坝,可有了真凭实据?”

苏甲的脸色骤黯,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苏郁岐,“王,您看这个东西。”

苏郁岐接过苏甲手中的物事,黑乎乎的一团,瞧不甚清楚是什么东西,将松油火把拿了起来,照着那团东西,眉心不禁一蹙:“黑火药?”

“不错,正是黑火药。”

“这东西倒是好几年没有看见过了。”

苏甲长长叹了一声:“可不是。以前上战场,这东西是最常用的,这可是伤人性命的好东西。”

苏郁岐看着手中被水浸湿了看不出模样的黑火药,问道:“这是在哪里找出来的?若是用于炸堤坝,应该早就被洪水冲走了,又怎会留下痕迹?”

“说来也巧,我带人下水查看情况,有一叶小舟翻了,落水的人里有一个水性极好,又是随我们征战的老兵,他在水底一块巨石缝隙里发现了这个东西。应该是浸了水,当时没有炸。”

苏郁岐怒火中烧,眸子里却如沉了冰,凝声道:“让我查出这些混账,看我不一个一个剥了他们的皮!生啖了他们的肉!”

苏甲沉沉吸了一口气,不无忧虑地看了一眼苏郁岐,又看看滚滚洪流,低声道:“王,您觉得,会是什么人做的?毕竟,这样罪恶滔天的事情,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

“苏甲,你是不是也想到了京中发生的事?”苏郁岐隔江遥望对岸,语气愈发阴森:“庆王叔就在对岸吧?这下,不知道要等何时才能回朝了。”

“可就算他不回朝,京中的事情也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不然。他不回朝,可以有时间做很多事情。”

“奴有点不大懂。”

“比如,皇上可以争取时间,把关在廷尉府的余稷想办法救出来。又比如,陈王兄和云湘可以争取时间帮皇上巩固势力。再比如,庆王叔可以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可是,用这种手段也太……不是人了。”那些人都是动动手指头便可以翻云覆雨的人,苏甲终究没能说出更恶毒的语言。

苏郁岐道:“一切皆有可能。但这一切,都是猜想,我们尚没有证据。也许,是其他人做的也说不定。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苏甲,不要声张出去。”

“那……奴接下来要把精力全部放在这件事情上吗?”

苏郁岐却是愣愣地瞧着苏甲,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苏甲等了盏茶工夫都不见苏郁岐回答,不由蹙眉:“王?”

苏郁岐回过神来,却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苏甲问道:“王,您有心事?若是方便说,王不妨说给奴听听,奴就算不能替王分忧,也不想看见王这样憋着心事难受。”

苏郁岐深吸一口气,语气有些沉闷:“苏甲,玄临是你替我选中的人。其实,我一直很想问,这个人,你了解吗?”

苏郁岐这样问,摆明心里想的事情是和皿晔有关的。苏甲正要说话,苏郁岐蓦然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还是不要说了。”

“王是想知道,又怕知道?”

苏郁岐沉默着没有回答。沉默便是默认,苏甲立时便明了。

“王,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您想了解他,并不代表不相信他。有时候,想要了解一个人更多,其实也是因为心里很在意那个人。”

“话可以这样说?”苏郁岐疑惑地看向苏甲。

“自然是这样的。王,您啊,虽然天赋异禀,天资聪颖,被东洲大陆的人目为天才,但有些事上,到底还是年纪轻。您……怕是已经爱上皿公子了吧?”

苏甲说话直奔主题,毫不拐弯抹角,苏郁岐却是心中一惊,讷讷道:“你说,我是爱上他了?”

苏甲温和慈蔼地笑道:“王能爱上他,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下一步,只要他也爱上王,就是皆大欢喜的大结局了。”

说到此处,苏郁岐不由打心底里浮出点笑意,笑意从心底直达嘴角,倒有些羞怯之意,“苏甲,其实,我觉得他其实已经爱上了我。”

“哦?这样最好啊。”

“可是……他应该是还在对我的身份性别有所顾忌。”

“这没什么,终究有一日,他会打消顾虑的。”

“嗯,但愿吧。”

“所以,王刚才顾虑的事情是什么呢?是不是关于皿公子?”苏甲步步为营,终于又把事情引到苏郁岐的心结上来。

“是啊。我想,你比较了解玄临,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他是最适合王的人。也会是跟王最亲近的人。”

苏甲的回答很聪明,既没有把皿晔往好人堆里放,也没有一竿子把他打死。苏郁岐明白,皿晔,就像是自己一样,不是一个完全的好人,也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

“可是,这个将会与我最亲近的人,他也许背着我做了一些事情。”

“怎么说?”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途径知道的,但他确实是知道了,就是关于有人故意破坏堤坝之事。”

“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皿公子看起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你说的也是。”苏郁岐深吸一口气,“苏甲,今日午间,我见了玄临了。”

苏甲有些惊讶:“皿公子也来了?”

“是啊,他说他不放心我,所以就来了。而且,他还把调查决堤案给大包大揽了过去。他……他好似知道什么似的。”

“所以,王就疑心了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甲,玄临他太过神秘,本事又是那样大,我起疑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苏甲慈蔼地看着苏郁岐,温声道:“如果不是看重皿公子的背景,我也不会选他给王呀。王,您就放心吧,他不会做有害咱们府门之事的。”

苏郁岐抿了抿嘴角,“我今日的确是有这方面的担忧。苏甲,不瞒你说,我心里头生起这种想法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挺不像话的。”

苏郁岐顿了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是……我更怕有别的事。他那个性子,从来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让我担半分心。”

苏甲温言劝道:“王,您以前杀伐决断,从来不是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其实,不管您是担忧皿公子,还是疑心皿公子,都没什么,您就大方派个帮手给他,或者暗中派人去查,相信皿公子都是不会往歪处想的。”

“我不担心他会往歪处想。”苏郁岐本欲说,我不担心他会往歪处想,我只担心,对他起了疑心,是不是就代表对他还不够爱,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好了,苏甲,我相信玄临的能力,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办吧。”

苏甲道:“好。那……王,现在您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吧。”

苏郁岐道:“防疫病的药材今晚会到,我在这里等一等,苏甲,你也累了,去老乡家里借宿一晚吧。”

苏甲还要推辞:“王,我在这里守着,还是您去休息吧。”

苏郁岐淡声道:“这是命令,不要再争了。”

王命不可违,苏甲也只能听命行事,揖了一揖,退了下去。

等到半夜时分,才有马蹄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晓得是运送药材的人马到了,苏郁岐往坡顶走了走,将松油火把插在最高处。

送药材的人远远的看见火把,加快了速度,片刻之间便已到了眼前,停下马车,领头的人急匆匆上了山坡,跪拜行礼:“岐王爷,属下们已经将药材运到,九辆车,都已经安全到达目的地。”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苏郁岐虚扶了扶。

药材到了,本该高兴,苏郁岐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第七十九章 身在其位

本该早一步到来的军队,却还不如药材来得快。这其中的玄奥,想来让人只觉心寒。

苏郁岐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递给送药材的人,道:“把药材分送到这上面的地址,然后,你们就去江州府衙歇脚吧。”

纸上所写,都是白日里苏郁岐走访过的那几个店面。江州本地的官员出逃,树倒猢狲散,苏郁岐手边的人也是捉襟见肘,不够用,请当地的居民帮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打发走了送药材的人,苏郁岐只感觉前所未有的疲累,四下瞭望,这片山坡上只一株老树还安然驻扎,没有被风雨摧倒,提一口气,纵身掠至树上,靠着一根粗壮的枝桠坐了下来,闭眼休憩。

这一闭眼,不大会儿工夫竟睡着了。睡至天快亮的时候,只听得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猛然惊醒,定睛看时,只见山坡上一片火把,人影纷纷,闹哄哄似在搜山似的。苏郁岐坐直了身体,静等着那群人上山。

片刻之后,那群人上到坡顶,原来是一群百姓,口中还喊着“岐王爷”,苏郁岐从树上飞身下来,落在众人面前,抱了抱拳:“各位,我就是苏郁岐,各位找我何事?”

“您就是岐王爷?草民叩见王爷。”领头的带头跪了下去,后面呼啦啦就跪倒了一片,“叩见王爷。”

苏郁岐心中纳罕,脸上却一副淡定从容样子,“地上泥泞,各位先请起来,有话好说。”

领头的中年男子站起来,余者便也都跟着站了起来,男子道:“回王爷的话,草民是这附近村子的里正,听闻王爷需要人手,特地赶来相助王爷的。王爷需要草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草民自当尽力。”

苏郁岐心中纳闷,自己来此地不过一日两夜,也没有见过几个平民百姓,苏甲等人自然也不会组织这样多的百姓前来,若说是自发……苏郁岐还是有点不相信。便问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是一位姓皿的公子派人找到我们的,本来,我们已经决定今天就举村迁离此地的,皿公子说,岐王爷您会帮我们重建家园,让我们来找您,听从您的吩咐。”

原来是皿晔,苏郁岐松了一口气,心里感觉暖暖的,但同时又有些迷茫。

赈灾的事还漫无头绪,就算没有人从中作梗,做起来都难,更何况,还有人手大遮天,连军队都能阻拦。至于江州城和江州百姓的未来,苏郁岐更是没来得及去想。

苏郁岐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道:“大家能来,本王很高兴。现下大家先去城中,帮忙煎防治疫病的草药,至于下一步的安排,要等洪水退去以后,再做安排。”

“这样啊……王爷,我们都是渔民,水性都还是不错的,我们更希望能与王爷一道下水救人!”

也不知道皿晔是用了什么样的花言巧语,竟哄得这些准备迁离的人这般踊跃去救人,苏郁岐不禁觉得有意思。点了点头,道:“下水救人有士兵就够了,预防疫病和灾后重建同等重要,也亟需人手,大家不要小觑。”

“那好吧。”

“对了,你们也要喝草药,还要注意,一有疫情,马上上报,不许隐瞒。”

“知道了,王爷。”

“昨晚本王已经命人将药材送至城中,各位去各个临时煎药点吧。辛苦各位。”

一群人呼啦啦退去,苏郁岐揉了揉酸疼的肩膀,看看天色已经亮了,苏甲等人一会儿就该到了,还要下水去搜救,苏郁岐强打起了精神。

不大会儿,苏甲及乡勇便已经来到,一众人分批上船,仍旧去搜索救人,苏郁岐也上了一乘小舟,与苏甲一起,急流直下。

天气完全放晴,水势虽然不必前两日的小一些,但因为天晴视线好,小舟更好驾驭些。

苏甲带了些吃食,苏郁岐就在舟子上把早饭吃了。苏甲忧心忡忡,心疼地看看苏郁岐,道:“王,您这样不眠不休,身体怎么盯得住?一会儿还是下船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吧。”

四下无人,这一方地方只这一乘舟子,不必再防着隔墙有耳,苏郁岐道:“苏甲,军队早就该到了,可已经两天了,现在也没有消息,那些人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我死,或者苏家灭亡,这都没什么,可这些无辜的百姓,都要跟着陪葬,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我只怕他们还会有后招,又哪里能睡得着?”

苏甲叹了一声,道:“是啊,堤坝被炸,军队又被阻在半路,这次摆明是冲着王来的。如果赈灾不力,回朝即便不是死罪,也会被降职,但只怕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只怕,他们会在江州城布下重重暗障,不把王困死在这里不罢休。奴说句不该说的,王根本就不该冒险,主动来这里赈灾。”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到这里来,这满城无辜的百姓,就要永远冤死在这水下了。”

“王赤胆忠心,只可惜,未必所有的人都知道。”苏甲长长叹息了一声,苏郁岐明白他意有所指,旁的人不知道都无所谓,忠于的那个人却有眼无珠,不识忠奸,却最让人寒心。

苏郁岐放眼四顾,洪流湍急,泥水汤汤,一片苍茫,心里也不免悲凉,道:“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我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苏甲,你看看这些无辜的生命,我身为当朝的辅政大臣,我不为他们,谁能为他们?身在其位,应谋其事,我做事也不是做给旁人看的。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王……唉……”苏甲只余一声长叹。

苏郁岐不再言语。眸中却尽是黯然。

沿江的村镇尽已淹没,搜寻下去,也没有见到几个活人,搜寻到午时,苏郁岐上岸,命人分一半的人手开始打捞浮尸,浮尸打捞上来以后,为了不让疫病爆发,集中在城外西北的乱葬岗上,统一焚烧掩埋。

运送尸体的人皆是沿途征来的乡勇,苏家军尽数依然在做着搜寻打捞以及采石补堤坝的危险工作。

第一批尸体打捞上来,运送至西北乱葬岗,按照苏郁岐的命令,人尸与动物尸体要分开处置,但这些乡勇比不得苏家军训练有素,一心图省事图快速,并未将尸体完全分开,便一把火点着,全焚在了一起。

苏郁岐得闻此事的时候,骑马飞快赶来,却已经迟了半步,乱葬岗上聚集了大批的民众,纷纷反对焚烧尸体,要将尸体认领回去发丧。

苏郁岐被阻挡在人群之外,挤都挤不进去。人群的中心,浓烟滚滚,却不见火苗,再看人们手中皆是提着水桶等物的,看来,火势已经被这些人浇灭。

苏郁岐无奈之下,只能施展轻功,从一众人的头顶越过去,然而人群前便是尸山,并无落脚之地,苏郁岐无奈,只能落脚在尸体堆上。

烧焦之味和尸臭味弥漫于空气之中,而且这些尸体,恐都已经携带着疫毒,苏郁岐强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才没有吐出来,沉声道:“这里气味如此糟糕,大家还是到那边干净的地方说话吧。”

苏郁岐站在烧得半焦的尸堆之上,瞧着就十分的诡异,且苏郁岐的声音里灌注了内力,将周围嘈杂的声音全都盖了下去,周围的人都有些生惧。

过了片刻,人群里才有人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命令我们?”

“我是苏郁岐。”

人群里七嘴八舌:“苏郁岐?苏郁岐是什么人?”

苏郁岐微微蹙眉,这些人火气不是一般大,要安抚都难,满场嘈杂之声鼎沸,苏郁岐不得已抬高了声音:“苏郁岐的名头大家没有听说过,阿岐王总听说过吧?”

官至当朝大司马,皇帝之下第一人,苏郁岐这三个字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叫的,大家都尊称一声阿岐王,久而久之,倒是阿岐王的名头比本名叫得更响亮一些了。

“阿岐王?你就是阿岐王?”

“阿岐王,还我们公道!”

“我们拒绝焚烧家人的遗体!”

“阿岐王,请您为什么主持公道!”

苏郁岐久在官场,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今日乱葬岗上聚集的这些人,瞧着怒火冲天,喊声震天,然这些愤怒却都有些浮于表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再者,这里地处岚江下游地带,平时甚少居民,尤其发大水之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早就已经成了空镇,却不知从哪里赶来了这么多的人。

苏郁岐脑子里一时想了许多,但并没耽误指挥现场:“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说,不过,此地并非说话之地,大家闻着这里的味道也不好闻吧?大家到那边路上说话。”

苏郁岐就站在尸堆之上,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一脸的冷肃自带威严,令人不寒而栗,一众人竟没有人再敢发出声音,都自发地往后退去。

苏郁岐从尸堆上跳下来,走在众人的后面,负责焚烧尸体的乡勇在苏郁岐身后围上来,为难地征求意见:“王爷,您看,该怎么办?”

“稍后再说,你们先别动手。”苏郁岐低声下了一声命令。

第八十章 绝世之秘

走出去一里多地,焦臭之味仍然很浓,众人却不肯再往前走,都停下脚步来等着苏郁岐。

苏郁岐走到大家面前,示意大家静下来,待场面静下来之后,才开口道:“这场天灾,死伤无数,我知道很多人都失去了亲人,很伤心,但是大家听我说,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实应珍惜生命。天灾并未过去,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比洪水肆虐还要凶猛百倍的疫病。洪水犹可战胜,但一旦爆发疫病,江州城就会变成死城。我并非是危言耸听,大家可还记得十几年前云州那场瘟疫?”

苏郁岐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变了脸色。十几年前的云州那场瘟疫,导致整个云州的人全都死绝,变成一座空城,至今无人敢踏足云州之境,但仍有人持着怀疑态度:“未必江州会像云州一样爆发瘟疫吧?”

“阿岐王是不是太危言耸听了?”

苏郁岐抬高了嗓门,将一众声音都压了下去:“从岚江决堤至今日,已经过去十几日,泡在水中的尸体都已经开始腐烂,腐尸就是疫病的源头,若是不处理好,便会招致疫病大面积爆发!届时咱们大家,都将身处危险之中!”

有人道:“阿岐王,话虽如此,但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的遗体被烧成灰吧?”

“是啊,更何况还是和那些猪狗野兽一起焚烧?”

“最起码,也让我们把遗体认领回去,装棺入殓吧?阿岐王放心,我们会小心的,保证深一点埋棺。”

苏郁岐本来想说“多深都没有用”,眼角余光扫见大路上又运过来一批尸首,便改变了主意,道:“大家既然强烈要求将遗体带回去,本王也只能满足大家。运尸车来了,大家过去认领吧。”

此话一出,苏郁岐明显看见众人的脸上神色一变,有的甚至脸都发白了,心里不禁生出冷笑,面上却温和:“不过,我要提醒大家,这些尸体都已经开始腐烂,身上肯定携带了瘟疫,大家在搬尸身的时候都小心些,不要被瘟疫传染到,否则,神仙也难救大家。”

一众人闻言都禁不住后退,苏郁岐看运尸车已经到眼前,趁势道:“推到大家面前,让大家都过来认领吧。”

运尸的人都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上也戴了皮质的手套,闻听苏郁岐的话,将运尸车推到了大家的面前,苏郁岐道:“大家都小心点,去认领吧。”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便有阵阵尸臭扑鼻,再看车上那一堆尸体,都已经被泡得失了模样,虚肿成一团不说,脸也已经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又哪里能认得出来本身的样子?

一众吵吵嚷嚷的人,此时竟没有一个动弹的,不但没有上前,反而被那铺天的臭气和可怖的尸体吓得连连往后退去,苏郁岐心里冷笑,脸上温和:“大家尽快吧,现在天放晴了,这样高的温度,尸身会腐烂得越来越快的。”

人群一阵沉默。良久,才有一个人开口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王……阿岐王,我……我们,我们其实只是看不过去,你们把我们家人的尸身和那些禽兽尸体堆在一起焚烧,毕……毕竟,都是我们的亲人哪。”

一人开口,众人都纷纷附和,顺着台阶往下下。

苏郁岐已经完全可以肯定,有人在背后鼓动收买了这些人,让这些人来此地闹事,只可惜这些人不是死士,先就怕死了,苏郁岐捏住了他们的七寸。

但这些人虽然愚昧,却没有治罪的名目,苏郁岐也只好退了一步:“运尸的人也都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他们也怕死,不敢碰这些已经极容易导致瘟疫的尸身也有情可原。大家放心,等到军队的人来了,本王就让他们接替这些人,一定让人妥善安置这些尸身。”

既然都是被收买来的,那这些人应该没有家人在江州城,更消说在这些尸体堆里了。这些人被苏郁岐的话一吓,都被吓住了,此时只想快些逃离此地,苏郁岐的话一说完,就都要纷纷做鸟兽散,苏郁岐却沉喝了一声:“大家慢着,先不要急着走!”

“啊?阿岐王,您还有什么事啊?”

“为确保万无一失,大家回去城里的时候,到就近的煎药点领一碗防治疫病的草药喝。”

“哦,好的,多谢阿岐王提醒。”

“散了吧。”

一声令下,一群人纷纷作鸟兽散,不出片时,便都已经散光了。

苏郁岐盯着众人散去后的背影,眸光蓦然变得冷寒,“来人!”

空气蓦然一动,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出现在了苏郁岐的面前,半跪于地,朗声道:“见过王爷。王爷召属下有何吩咐?”

“去将那些人的头领抓起来审。记住,要做得悄无声息,不要被人发现。”

苏郁岐吩咐完,那人的身影便在原地消失,来无影去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空气里只余一丝微动,像是风丝吹过。

空气里弥漫的气味令人作呕,苏郁岐眉心蹙得极深,吩咐那几个运尸的人:“辛苦各位了。各位今日收工之后,一定要将身上的衣裳焚烧,在药水里浸泡身体半个时辰以上,从里到外换新的衣裳,防疫病的药也要多喝一碗。”

“是,多谢王爷关心。”

苏郁岐点点头,跟着运尸车又回到乱葬岗,亲自将地上的两桶火油提起来,浇在尸体上,从袖子里摸出火折子,打着了,扔在了尸体上,火舌腾空而起,发出哔啵之声,空气里的焦糊味顷刻又浓郁起来。

其中一人道:“王爷,这些活儿我们来干就好,这里太脏,您还是快离开吧。”

“辛苦各位。尸体烧完之后,一定要深埋。”

苏郁岐看着火势愈来愈烈,立了片刻,才告辞离开。回到城中,已经是擦黑,苏郁岐回了江州府衙,只觉得浑身疲累,四肢酸疼得连动也不想动,便去了后院。

苏郁岐本意是去找床铺歇一歇,一进后院,却见皿晔正站在月亮门处,心里不由一喜,嘴角浮出笑意:“玄临,你回来了?”

“嗯。脸色这么不好,累了?”皿晔蹙眉,走了过来,伸手就要来握苏郁岐的手。

苏郁岐急忙后退,道:“先不要过来!”

皿晔疑惑不解:“怎么?”

苏郁岐解释道:“我今天去了乱葬岗,身上怕染了瘟毒,容我换了衣裳,洗一洗身上的浊气,再来和你说话。”

皿晔却是一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个呀,我已经知道了,还备好了药汤给你,搁在后堂了,你赶紧去泡一泡。”

“你是不是派了眼线在我身边?这都能知道。”苏郁岐玩笑了一句,往里走。

皿晔要跟过去,被苏郁岐喝住:“你不要跟过来啊,万一我身上已经染了疫病,会过给你的!”

“好,我不跟过去。这样吧,我去前面衙堂,你泡完就过去找我。”皿晔果然没有跟过去,转身往前面去了。

苏郁岐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后堂走去。已经转出月亮门的皿晔却站住脚步,回过头来,瞧着苏郁岐一步一步走得沉重,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直到苏郁岐进了堂屋的门,皿晔才举步离开,往衙堂而去。

苏郁岐进了堂屋,屋中掌了一盏清油灯,幽微的光照着房中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屏风隔开里外两间屋子,外间只有一桌一床并几把椅子而已,按照那江州知州田焚的作派,应不至于住这样简陋的屋子,想来是皿晔临时打扫出来的。

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抬眼看,屏风上还搭着一套新衣,是自己的衣裳,料是皿晔给带过来的,不禁莞尔一笑,心里觉得暖暖的。

转到屏风后,果见一大桶药汤,冒着腾腾热气,数日来身上的疲劳在一看到药汤之后已经没了大半,苏郁岐瞧着药汤,伸手去宽衣解带。

手触到衣襟,有些犹豫。但今日这身衣裳染了尸气,势必要全部褪掉。犹豫了那么一瞬,苏郁岐还是开始解衣襟了。

衣裳褪去,露出纤细幼白的身体,虽然沾着些泥污,但瑕不掩瑜,也掩饰不了那女子才有的凹凸有致。

苏郁岐跳进药汤里,温热钻入身体,将疲累驱散。

这具身体的秘密,是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雷区,是扛在肩上比山还重的压力,是会令整个苏府毁灭、令整个雨师朝野动荡的祸端。这是除了她自己和养育她长大的苏甲之外,再无第三人知道的秘密。

她一直不敢告诉第三个人,只怕隔墙有耳,怕一旦打开这个口子,就会像洪水决堤,有第四个、第五个,甚至更多的人知道。

而知道的人越多,便越危险。

她有多少次,想要跟皿晔开口,最终都没有敢开这个口。

总这样瞒着也不是办法,迟早有一天,是要告诉皿晔知道的。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也许,是时候该告诉皿晔了。她将整个身体都埋在水里,连脑袋都埋入了水里,暗暗地想。

第八十一章 卿本佳人

皿晔。皿玄临。苏郁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这样一天,这样一个男子,闯进她的生活里,再闯进她的心里,让她甘愿冒掉脑袋的风险想要在他面前撕去伪装。

她正在水里出神着,蓦然一声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似打窗外传来,

“什么人?!”苏郁岐怒叱一声,搁在桶沿上的刀立时就朝着窗外飞了过去!

苏郁岐跳出水的一瞬间,就已经将搭在屏风上的衣裳穿在了身上,几乎同时,一条白绫自手中飞出,打向窗外,身形随着那道白绫一起,也飞向窗外!

外面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东天,依稀可以借着视物,月光之下却是空无一人,她那把匕首好好地呆在窗下的地上。苏郁岐弯腰将匕首捡了起来,方才一定有人来过了,并且接住了她的匕首,否则,以她方才的力道,这匕首就不会落在窗下。

能接住她的匕首,那人的武功必然很高。

后窗外是一片不大不小的花园,虽然现在水退了,但地还是湿的,人走过必然会留下脚印,苏郁岐低眉瞥过去,却未见任何脚印。

一旋身,苏郁岐上了房顶,站在房顶远望,亦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皿晔在前堂听见动静,急忙赶了过来,却只见一人立于房顶之上,乌黑的长发,海藻一般,披于脑后,身形瘦削,腰细如柳,柔柔月光铺洒下来,映得那人仙子下凡一般。

如果不是知道那是苏郁岐,穿的是他给带过来的衣裳,他一定会以为那是个万中无一的美女子。

“小王爷。”皿晔喊了一声。

苏郁岐转过身去,居高临下,看见皿晔立于院中,嘴角不自觉就浮出点笑意,“玄临。”

初初沐浴过,她的脸白里透着点红,长发未束,腰带随意地系着,英气中竟带着点柔媚。皿晔见她第一面,就觉得她容貌太过好,好得雌雄莫辨,如今看来,更觉雌雄莫辨了。

“我在前面听见动静,发生了什么事?”皿晔温声道。

“方才有人在窗外偷窥,我追出来,那人已经跑没了影。”苏郁岐从房顶飞身下来,落于皿晔面前。

“偷窥?”皿晔有些困惑,“看来是有人盯上了这里。你没事吧?”

苏郁岐扬了扬双臂,笑道:“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心里却有些担忧,不知那人看去了多少,又是否看见了她的女儿身,若是真的看见了……那样事情就严重了,苏郁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只要你没事就好。走吧,进屋喝药。”

“好。”

皿晔自然而然地握起了苏郁岐的手。他的手温暖,没有茧子之类的,比她的还要细腻些,她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不禁撇嘴:“一个大男人的手,长得细皮嫩肉的,比个女人的手还细腻些。”

皿晔像是丝毫未听出她话语里的酸溜溜滋味,笑道:“那是因为,我极少用兵器。你是握刀剑握惯了的,有些薄茧也是自然。”

苏郁岐的手里正拿着她那把匕首转来转去,闻听此言,正欲将匕首插回靴子里,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出来得急,未穿鞋袜,脚上已经全是泥。不禁撇嘴。

皿晔也看见了她光着脚,幼白玲珑的足,皮肤细嫩得可以看见每一根青色的毛细血管,调笑道:“这脚长得小巧玲珑,肤白如雪,哪里像是男人的脚?”取笑之仇,当场就报了回去。

“平时瞧着你一副温和疏离的样子,没想到说话也是这样毒嘴毒舌的。”

苏郁岐话未落地,便只觉身子一轻,就被皿晔横抱在了臂弯里,苏郁岐的脸唰的红了,磕磕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虽然说男人没那么娇贵,但我还是见不得你赤脚站在泥地里。你不用念我的好,我是自愿借一双臂膀给你用的。”

皿晔一边抱着她往房中走,一边蹙眉:“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轻?”

“我……我吃得少,不行啊?”

“其实你只是骨架小巧,瞧着虽然瘦,但还是有肉的。”

“你竟然还有对别人品头论足的嗜好?”

“对别人没有,只对你有。”

苏郁岐说不清为何,粉嫩的脸又是一红。皿晔将她抱入屏风后,她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去洗脚就好。”

她话音还没落下,却没料到皿晔的手怎么就那么快,小指在她的腰带上轻轻一挑,腰带便已经应声落地,她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已经落进了浴桶之中,衣裳在皿晔的手中一兜,飘落在了屏风之上。

那衣裳苏郁岐本就穿得着急,里面的小衣儿都没有穿,只将外面的宽大袍子罩在了身上,此时外袍褪去,她浑身毫无遗漏地展现在了皿晔的面前。

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皿晔人生第一次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

苏郁岐的身体半掩在褐色的药汤之中,半隐半现,却也能看清全身上下都已经红透,“我……”要从何解释,这是个问题,但在解释之前,这由内而外的羞怯要如何掩饰,更是个问题。

苏郁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换作别的姑娘,处在这种境地下,说不得要尖叫几声,再寻求点遮掩,但苏郁岐不是别的姑娘,掩饰尴尬的办法选的便也与别的姑娘有点差别。

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苏郁岐修长的手臂一伸,握住了皿晔的衣襟,没用什么力气,就轻易将皿晔拉到了身前,皿晔还在怔愣之中,苏郁岐就对着他嘴唇亲了上去……亲了上去。

从前也不是没有亲过,但那时候,皿晔以为苏郁岐是个极具侵略性的男子,亲吻起来尴尬大于享受,如今她以女子之身出现在他面前,还是这样撩人的姿态,皿晔的心跳一时就失了控。

虽然事出突然毫无心理准备,但这种事情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准备,尤其是对于一向淡定自若诸事掌握于手的皿晔来说,就更不需要什么准备了。阿岐小王爷既然主动亲吻了他,他自然应该变被动为主动,再亲吻回去。

这是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和底线。

皿晔就化被动为主动,反亲了回去。

比起阿岐小王爷的侵略性,皿晔这个吻,才叫攻城略地,霸道勇猛,让人全无抵抗力。

然小王爷终究是小王爷,横刀立马就能当万夫之勇,高居庙堂则能算无遗漏,春宵一刻也能进退自如。双手一推,推开皿晔,神色肃正地道:“你先出去,等我洗好了就去找你。”

苏郁岐这一推,及时推醒了梦中人,皿晔恍惚了一下,松开了不知何时搭在苏郁岐身上的手,面上有那么一丝潮红,也不知是方才用力过猛还是心里害羞了。不过能让这位泰山崩于前也能掉头就走的诛心阁主害羞,怕是不大容易。

“好,我出去等你。”皿晔的声音听上去也还算得淡定,出门的脚步一如寻常不急不缓。

眼角余光瞥见皿晔拐出了屏风,耳听得他拖动椅子的声音,显然是没有离去,苏郁岐将整个身体又埋入药汤之中。

药汤已经凉了,正好可以凉一凉她滚烫的身体,也缓一缓她跳动过速的心跳。

这个意外来的过早,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这样令她措手不及地来了。皿晔是什么样的想法?他能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炸雷?他知道后还会不会和她并肩?会不会和她一起扛起苏家这个重担?

一切都是未知数。她心里不免忐忑。

但这一切又来得刚刚好。误会还没有更深,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更无须她想尽要如何跟皿晔解释的言辞。

以后就无须再遮遮掩掩,可以大大方方坦坦诚诚站在皿晔面前了。

当然,如果皿晔不肯再留在苏府,她也不用担心皿晔会将这个关系极其重大的秘密泄漏出去。皿晔的人品,她是无条件相信的。

但她是不会允许皿晔离开苏府,弃她而去的。皿晔是她一眼就看上的人,是她打算和他一起走完一生的人,她是苏郁岐,想要做到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想要得到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知道皿晔在做什么,但她一时又不知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他,于是就一直在水里泡着,时不时的像缩头乌龟似的把头埋进水里憋一憋气。

“你打算在水里过夜吗?”屏风外传来皿晔不疾不徐的声音。暖暖的很好听。

其实他的声音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以前听起来觉得疏离又淡漠,现在却只觉得他的声音很温暖,很好听?

她头埋在水里,没有回答皿晔的话。

“嗯?那我进去帮你?”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苏郁岐慌乱地从水里钻出脑袋,弄出一阵哗哗水声。

皿晔便不再说话。

皿晔不催,苏郁岐便慢慢吞吞从水里出来,慢慢吞吞把身上的水擦干,慢慢吞吞穿好了衣裳,头发还是湿答答的,铺在脑后,没有束起,慢慢吞吞挪蹭出屏风,站在屏风口,望住皿晔,声音放得极轻:“玄临。”

第八十二章 女儿心事

皿晔从容坐在椅子上,将一碗褐色药汁往前推了推,朝苏郁岐招手:“过来,喝药。”面色一似寻常。

苏郁岐长到十八岁,一向生龙活虎,不曾生过什么病,即便生病,也不会喝药,只凭身体机能硬抗。昔日上战场,打打杀杀,外伤倒没少受,但也拒绝喝药,只让苏甲给她敷外伤药。原因么,只有一个:她怕喝药。

苏郁岐拿捏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声问:“可以不喝吗?”

皿晔挑眉:“你说呢?”

苏郁岐眼角余光瞥着皿晔,深觉皿晔这个挑眉的动作极具威严,让人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生出来。她其实完全没有分析出,这个胆怯,追根究底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对不住皿晔,并非是真的怕了皿晔。

苏郁岐见过别的女孩子在喝药的时候所作的矫情样子,她以前其实蛮看不起那样矫情的女孩子。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真实的性别方一暴露,她就挺想矫情一回的。可皿晔连相劝的话都没说半个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矫情。

皿晔闲适而坐,凝神望着她,等她去受用那碗苦药汤子。

眼看着躲避不过,苏郁岐只好上前两步,端起药碗,心一横,眼一闭,咕咚咕咚将那碗药生咽下去。

草药味道入喉,又苦又涩又酸又咸,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在胃里打了个转,走了个过场,接着就抑制不住地要往外吐,谁知皿晔离座,对着她的嘴巴就亲了上去。

苦药汤子被吓得原路返回,半滴也没吐出来。

她大眼瞪得滚圆,望着皿晔的眼睛。

皿晔的眼睛其实也没有闭上,但也不似她瞪得这样圆,只是半睁半闭,照顾着她的反应。

她半天没什么反应,他便松开了她,道:“条件艰苦,没有蜜饯糖果给你压一压苦味,只能用这个办法了。”顿了一顿,眼睛里有笑意,“不过,看来还算好用。”

苏郁岐懵然地看着皿晔,此时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内心的感受,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和我亲过了,你也要喝碗药才是。”

皿晔容色悠悠:“已经喝过了。”

“……”苏郁岐将信将疑,又无言以对。

“我在看衙门的老头子那里顺了些食材来,做了一锅饭,盛饭给你吃。”

这个环境下能有一口热饭吃委实让人感动。苏郁岐上一碗热饭还是在面店吃的那两碗高价面。

皿晔出去片刻,端回来两大海碗饭,饭里有菜,菜里有饭,这样饭菜合一的饭,是战场上最常吃到的。回到京中之后,日日锦衣玉食的,再没吃过这样的粗茶淡饭。

“你做的?”苏郁岐觉得很惊奇,“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赶鸭子上架罢了。”

“这种地方,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你不嫌弃就好。”

皿晔将碗筷递到她面前,她的眼角余光瞟到他的脸,看起来除了苍白些,神色和平时并无两样。

苏郁岐无声地往嘴里扒拉饭,心里惦记着皿晔知道自己的性别之后的想法,连饭是什么味道的都没有吃出来。

眼角的余光也时不时地瞟着皿晔,不瞟着皿晔的时候,就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睃游,自然也没有什么焦点。

一大碗饭进肚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皿晔却仍旧没有表态,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一句关于那件事的话。

待皿晔也细嚼慢咽地吃完那碗饭,收起碗筷,重新回到堂屋,坐到苏郁岐面前,终于开口说正事:“今日孟七派人送过来的第一批药草已经到了,数量不是太多,我已经让他们送去你安排的那几个临时施药点。”

还是和那件事全无关系。

苏郁岐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嗯,知道了。”

“除了药草,还来了一些帮手,人数不多,都还算是精英,我让他们和苏家军会合,听从苏家军调遣了。”

“嗯。”

“关于你分派给我的事,暂时还没有什么进展,我已经加紧在办。”

“嗯。”

“待洪水稍退,要组织人清淤,需要大量的人手,如果军队还不能赶过来,我的建议是,先组织百姓有偿劳动。”

“嗯。”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啊。你说。”

“算了,看你的样子也累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好。”

皿晔他在故意岔开话题,对今日之事避而不谈,苏郁岐心里明镜似的,却不晓得要如何去先开口,心里没有主意,只能皿晔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窗外月色清幽,房中油灯之光亦是清幽,皿晔拉着她的手走到床前,脱鞋、宽衣、爬到床上,动作麻利如常。

“玄临,我……”苏郁岐终于是忍不住开口,然话未出口,嘴巴就被皿晔堵上,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这件事不能说,防着隔墙有耳。”

苏郁岐蓦然了悟,皿晔为什么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让她有机会开口。

想起她追出去没有追到的那个人,她不寒而栗,心里暗叹,还是皿晔虑事更谨慎周到些。

皿晔挥手灭了清油灯,将她拥入怀里。这一拥,比平常拥得更紧实些,几乎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贴上皿晔的耳际,声音压得极低:“皿晔,我不是故意瞒你,实在是这件事牵扯过大。我……我其实不该拉你进这个火坑的。等回去京中,我就给你写一封休书,让你恢复自由身,免被我牵连。”

皿晔与她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可闻,他亦压着声音:“已经迟了。”

“迟了?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

“啊?”

“苏郁岐,听着,你是女人固然很好,但即便你不是女人,我也没打算再娶别的女人。你说,我都打算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了,还怕和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吗?”

“可……我身边太危险。”

皿晔轻笑:“你身边何曾安全过?”

苏郁岐有些哀伤:“也是。即便没有这件事,也是天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你既然选中了我做你的夫君,便说明我们有缘。如果你是我该历的劫,我愿意承受。也必须承受。小王爷,你也不必觉得愧疚,若然真的觉得愧疚,以后多爱我一点就是。”

苏郁岐心里暖暖的。她无父无母,长到这么大,身边只有一个苏甲,苏甲虽然堪比父亲,但终究他的主仆观念太重,能给她的温暖也是有限。皿晔是第一个让她觉得有了一个家的人。

家,这真是个好听的字眼。苏郁岐感慨良多,连带得说话也分外感性:“玄临,我何其有幸,遇见的是你。”

皿晔将她的耳发抿了抿,黑暗中看不清她此时脸色,却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拂面,是温热的,但气息有些不稳,料得是她几日劳累,今日又突遇身份被揭穿,内心不免焦虑,皿晔轻声道:“别说这些了,快些睡吧。明日还有繁重的任务在身。”

苏郁岐便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睡梦里惊醒了两三回,有一回醒来,看看皿晔还在身边,一只胳膊伸过她的头顶,护着她的脑袋,另一只搭在她的身上,保持着搂抱她的姿势,她便安心地朝他的怀里拱了拱,怕触到他的伤,又往外挪了挪,只听得皿晔暗哑的嗓音:“别动。怎么跟个虫子似的蠕来蠕去。”

皿晔的身体发烫,她担忧地将手贴上他的额头,惊问道:“是不是发烧了?是伤口又发炎,还是……疫病?”

黑暗中皿晔将她的手握住,拉入怀里,声音依旧是暗哑的:“乖,别动,我是个男人。”

苏郁岐何等聪明,立时明白了他身体发烫的原因,但眼下他还伤着,又是这种万千性命都系在她一身的时候,自然不宜与他共赴巫山,只能难为他忍一忍了。

苏郁岐立马不敢再动,也不敢再作声。

但想到自打成亲以来,夜夜与他共枕同眠,他却不知她是女儿身,以致相安无事到今日,苏郁岐就忍俊不禁。

皿晔其实也没有睡得瓷实。脑子里一样纷纷乱,绝不似他面上那般从容淡定。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大婚的第一日,他问她为什么要“娶”一个男人回府,她说,是为了传宗接代。他并没有疑心过她人道不能,只是觉得事情必有蹊跷。

她的衣裳在打斗中衣襟开了,他看见她细腻莹白如雪一般的肌肤,那不应该是一个武将该有的颜色。

她也没有去凌子七的房中睡过,后来一直就没有去过,他更是疑心了。

可即便那些疑心在嘴边上呼之欲出,他也没有往深处想过,更没有起什么好奇心去一探究竟过。

因为他知道,如果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这将是雨师国的一道炸雷,会炸得翻天覆地。

其实说到底,对于今日的真相,他早已经不意外。他早已经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意提及也不愿意去想罢了。

依稀睡到四更天,天还没有亮,院子里响起脚步声。

第八十三章 熊芷之死

苏郁岐爬起来,不想惊醒皿晔,准备从他的身上蹑手蹑脚翻过去,但还没有翻得过去,就听见皿晔含笑的声音:“你是老鼠么?”

苏郁岐一只腿正跨在皿晔的身上,尴尬地干咳一声,“不好意思,弄醒你了。外面来人了,我去看看,你继续睡会儿,天还没亮呢。”

“醒了,和你一起吧。”

皿晔坐起身来,不想苏郁岐还在发呆,仍保持着坐在他腿上的姿色,两人撞了个满怀,苏郁岐脸红一片,揉着撞疼的额头,龇牙:“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的。”

“天也快亮了,不睡了。”

皿晔欲要下床,奈何苏郁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无奈地揉了揉眉头,看着她:“腿麻了。”

“啊?哦。”苏郁岐终于醒过神来,慌乱地翻身下床,将床头衣裳扯过来,套在身上,穿整齐了,外面的人已经到了门口,叩了两声,“王。”

是苏甲的声音。

“进来吧。”

房中还是黑的,苏郁岐掌了灯,皿晔也已快速地穿好了衣裳,头发也束好了。顺手要给苏郁岐束发,苏甲恰好推门进来,瞧见这一幕,愣了一愣。

“这么早,发生了什么事?”苏郁岐开门见山地问。

苏甲抱拳向两人行了个礼,道:“王,查到了一个擅长制炸药的人,他供认了有一个人向他买黑火药,而且量很大,就在岚江决堤的前一天。”

“这件事不是交给玄临了吗?怎么你还在查?”苏郁岐微微蹙眉。

苏甲面露为难之色,道:“并非是奴特意去查的,是赶巧有咱们苏家军的人借宿在他的家里,在他家里发现了大量的黑火药,这才上报到了我这里。”

皿晔忙温声解围:“那个买黑火药的人抓到了没有?”

苏甲道:“没有,不过,他供出那个人不是江州本地人,操的是昙城口音。”

皿晔正在给苏郁岐梳头发,闻听此言,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苏甲,淡声问道:“那他有没有供出那人是谁?京中的人几十万,若不知道具体是谁,这线索跟死线索没什么区别。”

苏甲道:“那个人叫熊芷。”

皿晔握梳子的手一顿。苏甲也正望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各有深意,一触即相互避开了,皿晔继续给苏郁岐束发,不动声色地道:“熊芷死了。”

不但苏甲,连苏郁岐也是一惊。

苏郁岐猛然回头看皿晔,她的头发正握在皿晔的手中,这一回头,头发全散开了,皿晔双手把她的脑袋拨正,从容淡定地嗔她:“别乱动,头发都梳不好了。”

苏郁岐难掩惊诧,问道:“熊芷是什么人?怎么死的?”

皿晔用发带将苏郁岐的头发束好,插上墨玉的发簪,端量着没有乱发了,才道:“熊芷是我的人,昨日我亲自验的尸,的确是死了。”

“你的人?”苏甲震惊地看着皿晔,眸中精光乍现,“那他买黑火药的事……可与你有关?”

“苏甲,你别急,先听听玄临怎么说。”哪怕皿晔已经说熊芷是他的人,苏郁岐对皿晔也没有任何怀疑,甚至还在替他说话。

皿晔将梳子搁回桌上,面上仍旧是淡淡的,仿佛这于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熊芷是我派来的,目的呢,是要阻止东庆王还朝。至于熊芷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堤坝又是不是他炸的,现在死无对证,还不得而知。苏管家,能否让我见一见那个制售黑火药的人?”

他出人意料的坦诚,这件事上未有丝毫隐瞒。

“什么?!”苏甲惊得跳了起来,“你指使的?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这一炸,整个江州城毁了大半?!”

苏郁岐亦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虽然一脑门子的疑惑与震惊,但还是很稳重淡定,轻斥苏甲:“苏甲,你别这么激动!现在不是还不能断定就是熊芷炸的堤坝吗?”

诚然,苏郁岐心里的震惊并不亚于苏甲,只是基于对皿晔的信任,她并没有像苏甲那样反应激烈。

皿晔眸光微深,道:“苏管家,如果真的是熊芷所为,我这个做上司的,自当承担罪责。”

“承担罪责?死了半城百姓,你承担得起吗?”

皿晔面色微白,“承担不起。可事情已经发生,承担不起也得承担。更何况,未必就是熊芷做下的。我不相信熊芷会做这样不分轻重的事。”

“你不相信?一句不相信就完了?你得拿出事实来证明!”

苏郁岐轻斥:“苏甲,你能不能别这么着急,让玄临把话说完?”

皿晔深吸了一口气,道:“熊芷死了,不是死于洪水,而是死于他杀。我昨日解剖过尸体了,是先闷死,又扔在洪水中的。苏管家,你想想,有人杀了熊芷,又做出被洪水淹死的假象,而且,洪水中飘了那么多的尸体,却好巧不巧的又被苏家军的人得到,这巧合是不是也太多了点?”

苏甲拧眉:“被苏家军的人得到?为什么我不知道?”

皿晔道:“说起来,也是巧合,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我恰巧经过,看见了。如果不是我看见,这具尸体应该是会交到你的手上的。”

苏甲不信,道:“这怎么可能?那么多的尸体,都是直接送乱葬岗焚烧的,怎么会送到我的手上?”

皿晔从袖口中摸出一只玄铁的镯子,递到苏甲面前,道:“这个,苏管家认识吗?”

苏甲接过去,粗略看了一眼,惊讶道:“这是苏家军的铁镯子?”

皿晔冷冷一笑:“苏管家看不出来这是假的?是仿造的苏家军的镯子。苏家军的铁镯子都是独门铸造,是铁和银合金,这个是纯铁的。”

房中灯光昏暗,苏甲凑到灯前,细细看了一回,道:“的确是假的。”

“所以,苏管家明白了吧,熊芷的尸体总会送到你面前的。”

“你说的不错。这么说,是有人嫁祸?”

皿晔道:“现在还说不定。若是如那人所说,熊芷的确买了黑火药,那他买这些火药是去干嘛的,也是个问题。是不是有人利用了他,嫁祸于他,还有待查明。”

苏郁岐问道:“苏甲,现在那个人关在什么地方?”

“还在城东。”

“你亲去把他押过来,要快。”

“是。”

苏甲急急忙忙转头去了,苏郁岐看向皿晔,眸色微沉,开口道:“玄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阻止东庆王返朝回京。”

苏甲关注的是堤坝被炸的事,但那不是源头,事情的源头,还是要从东庆王找起。苏郁岐的脑子毕竟比苏甲转得快,想得多。

皿晔深深看了苏郁岐一眼,实话实说:“想给你争取时间。”

苏郁岐不解:“我需要时间做什么?”

皿晔淡声:“做好布置,防止东庆王回朝之后反扑,报复于你。”

苏郁岐望住皿晔,声音微微有些沉:“你是不是已经认定,东庆王就是那个幕后的人?玄临,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没有确凿证据,光凭怀疑就乱下指令,会铸成大错的。”

“而且,玄临,你懂不懂,他巴不得不回京,巴不得脱身事外!”

皿晔依旧从容淡定,温声道:“小王爷,你这么说,何尝不是心里已经认定,东庆王和京中的事有莫大的干系,甚而是同谋?”

“我……”苏郁岐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皿晔继续道:“小王爷,东庆王的确是有问题,这不是胡乱的猜测。你的手里应该也有些实证吧?”

苏郁岐虽然气,但还是压着没有发火,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一定是主谋。”

“但一定是同谋。他暗中和余稷来往频繁,我的属下不止一次盯到他和余稷私下会面。而且,还偷听到他和余稷的对话,他早知道余稷不是雨师人。”

“就算他是同谋,你也没必要阻他回京吧?他按时回京,才能今早地揭穿他!”

“以东庆王的势力,岂是说揭穿就能揭穿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揭穿,也不足以证明他有谋反之心,弑君之举,又如何能定他的罪?他回来,也不过是明争暗斗更厉害些罢了。”

苏郁岐的脸色变得铁青,语气里有些黯然,又有些铿锵之意:“迟早要有这一天的。又何须争什么来早与来迟。”

“对我来说不一样。”皿晔望住苏郁岐,“我要确保你万无一失。你要负责的是社稷万民,我要负责的,只是你。”

苏郁岐讶异地望着皿晔,她万没料到,皿晔竟是这般的心思。当初皿晔还不知道她是个女子,怎么可能会爱上她呢?

皿晔似瞧透了她的心思,温声道:“你忘了我昨晚上和你说的话了?”

苏郁岐有些懵。昨晚的话她自然记得,他说,“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他还说,“苏郁岐,听着,你是女人固然很好,但即便你不是女人,我也没打算再娶别的女人。”

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她还是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

这太荒谬了。她不能相信。

第八十四章 栽赃嫁祸

“听着,我爱你。也不是今天才爱上的。过去不说,是怕吓着你。既然今天已经说开,索性告诉你,我早就已经入了歧途。”

苏郁岐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却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皿晔说罢,抬步往外走去。苏郁岐望着他似轻似重的背影,蹙着眉呢喃了一句:“可是,你这样做,不是顺了东庆王的意了吗?”

皿晔转回头来,道:“现在看来,应该还有别人不想裴山青回朝,但那个人绝不是裴山青自己。”

苏郁岐眉毛拧成了个结,皿晔的话,她委实想不太明白。在她看来,裴山青已然铸成大错,此时不避嫌,更待何时?

皿晔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天色已经微曦,天空一片灰白色,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灰白的云层里夹杂着一点金色,像是鲤鱼肚子上泛金色的鳞片。

他和苏郁岐担忧的问题不太一样。

苏郁岐想的是裴山青的问题,他想的却是昨夜的事情。她是女儿身,照她所说,现在除了他二人和苏甲之外,世上并无第三个人知道,可在他看来,这世上还有第四个人知道。

他的义父冯十九,当初苏甲提出来要“娶”他过府做王妃的时候,他的义父冯十九不仅没有反对,还力主让他与苏郁岐成亲。虽然他老人家当时的说辞是这样的身份更利于保护苏郁岐,但现在想来,那时候他的神色,是有些诸事了然于心的神色。

他一定知道,苏郁岐是女儿身!

他老人家知道也没什么,因为他是站在苏郁岐这一边的,且是宁死也站在苏郁岐这边的。

但问题是,他能知道,就没有别的人也可能知道吗?

还有,昨夜偷窥的那人,到底是什么人?又看见了什么?是否已经看见苏郁岐的女儿身?

这才是威胁到苏郁岐、威胁到整个苏府安危的大问题。

皿晔感觉了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前方就像是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沟底有什么危险,他不知道,可是,他不得不去跳。

无论什么样的危险,都必须承受。

这样想着,已经走到了厨房。看门的那老头正在烧早饭,苏郁岐身边没有留伺候的人,他昨日便吩咐这老头负责苏郁岐的伙食。

早饭已经烧好,老头战战兢兢用托盘端给他,道:“小的正准备给王爷和公子送过去呢,您倒先来了。”

苏郁岐一向是一副冷脸,瞧着就让人害怕,皿晔的外表瞧上去是温和的,但迫人的气势却并不亚于苏郁岐,这老头看见皿晔,甚而比看见苏郁岐还害怕。

皿晔接过托盘,淡淡道了一声:“辛苦你了。”

一手托着托盘,一手又拎了一些清水,皿晔重又回到自己房中,对还在冥思的苏郁岐道:“先过来洗漱。这里清水很珍贵,将就着洗把脸吧。”

“嗯。”苏郁岐答应着,望望水桶,只在桶底有一点点清水,拎起来倒在脸盆里,才只盖的住盆底,不禁一叹:“今天要解决饮水的问题,大多数留下来的百姓喝不上干净的水,江州城所有的水,应该都已经污染,喝到肚子里,不闹疫病才怪。”

掬起水洗了把脸,又是一叹:“可是现下人手不够,不能抽出人手去别的州县调水。”

洗完了脸,脑子一阵清爽,她看向皿晔,征求他的意见:“玄临,你说,现在把城里的人迁离本州如何?”

“不可以。”皿晔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苏郁岐疑惑。

皿晔面有忧色:“江州城已经被淹数日,城中尸身无数,我只怕,瘟疫流行起来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罢了。我已经命孟七调有经验的大夫来,同时,让人在附近州县采购治疗瘟疫的药材,尽快送往江州来了。”

他就着苏郁岐洗脸的水,也把脸洗了,坐到桌前来,一边盛饭,一边道:“既然你已经提起来了,我跟你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你说。”

皿晔神色严肃地道:“我建议你,军队一到,立即封城,江州城只许进不许出,免得瘟疫流传开来。”

苏郁岐明白,皿晔并非是危言耸听,点头道:“倒是你虑事更周到些。我会立即吩咐下去的。只是,军队还没有到,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我已经派了人去,还是没有消息。”

“先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做事。”

“嗯。”

苏郁岐埋头往嘴里扒拉饭,一碗饭很快扒拉完了,皿晔又给她盛了一碗,“多吃点。”

苏郁岐忽然犹豫了,看着皿晔,有点磕巴:“我……我吃饭的样子是不是很粗鲁?”

到底是女孩子,虽然从小养成了男孩子的性格,心思也还是细腻的,皿晔会心一笑,道:“嗯,是有些粗鲁。不过,粗鲁一些也没什么吧,这里又不是在府中,你还得装出一副有教养的样子。”

“切。”苏郁岐白了他一眼,但心里立时明白,她不能做出任何女孩子的动作,否则便会引起人的怀疑。即便眼前只有皿晔,也得防着隔墙有耳。

继续狼吞虎咽她碗里的饭。

皿晔瞧着她,心中生出怜惜来。这个女孩子,别人眼中看来,莫不是敬佩或者惧怕,唯他觉得心疼。心疼她受过的苦,心疼她用盔甲将软弱全包裹起来,心疼她一生下来肩上就挑着比山还重的担子。

“你也吃呀。没力气一会儿怎么干活?”

“好。”皿晔往嘴里填了一口饭。

匆匆吃完了饭,两人一同前往衙堂。回话的人已经等在衙堂门口,有五六个人,两人进了衙堂,众人都行了半跪礼,苏郁岐坐到椅子上,道:“都起来吧,赶紧说事儿。”

衙堂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看门的老头倒是个眼里有活的,搬了张桌子到衙堂里来。皿晔就在苏郁岐一旁的椅子上随意一坐。对于这些人所回的事,他没有什么兴趣,他来只是为了等苏甲带回来那个制售黑火药的人,于是就随意摸起一本奏报开始看。

五六个人依次汇报了手上任务的进展情况,苏家军出手,进展自然是比寻常的军队还要快些,只是再快也有个限度,洪水中的浮尸打捞了不过十之一二,堤坝补了也不过几里地,施粥施药的每日的活计很重,但总算能保证江州城的人都能填饱肚子,每人都有一碗防疫病的药喝。

众人还没有汇报完,苏甲已经押了那人回来,苏郁岐摆了摆手,道:“你们暂且回去,前头做什么工作,今天还继续,有什么事情随时来汇报。”

一众人退下去,苏甲押了人进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肤色黝黑,一看便是海边的渔民。

那人下跪,战战兢兢说了一句:“见……见过王爷。”

苏郁岐抬眼打量了他一眼,“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皿晔提起笔来,开始充当师爷的角色,记录口供。苏郁岐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眸底含了些笑意。

“小的名叫张大,本地人。”

“平时做什么营生?”

“平时打渔,也做做鞭炮生意。”

皿晔禁不住抬眼,瞧了苏郁岐一眼。难为这个时候她还能静下心来安安稳稳审案子,委实不像一个年方十八的姑娘。

“鞭炮生意?是鞭炮生意还是火药生意?”苏郁岐的声音不高,但威仪不减,气场压人。

张大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抖声道:“是……是做了一点火药生意,王……王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

“你也知道我朝禁止私人制售火药?那你还敢知法犯法?”

“小,小的,小的不敢,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张大磕头如捣蒜,浑身冒冷汗。

苏郁岐却只字未提关于售卖黑火药给熊芷的事,便要结案:“既然你已经供认不讳,那就画押吧。苏甲,来把口供拿给他,让他画押。”

张大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苏郁岐,“这……这就审完了?”

苏郁岐冷眼看他一眼:“怎么,难道你还有别的案子在身?那你就自己招吧,苏甲,你帮他记录口供。”

“这……不是还有熊芷的案子吗?”张大有些发急。

苏郁岐已经将注意力转到桌案上的一堆文书里,头也没抬,随口道:“熊芷?熊芷的案子和你无关,你只招你自己的案子就完了。”

“可……可是,熊芷在小的这里买了大量的黑火药呀。”

苏郁岐瞟他一眼:“那又如何?你想说什么?是想说明,你曾经卖了很多黑火药?苏甲,给他再记下来,罪加一等。”

“不是,王爷,您就不想一想,那个叫熊芷的,买那么多的黑火药是去做什么的吗?他,他可能是去害人的,比如,炸堤坝什么的呀。”

苏甲本来还在疑心苏郁岐今日审案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听到这里才完全明了,这个卖黑火药的,的确是有问题。

皿晔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个套。只不过,下套的人在选人的环节没有选好,张大并不是一个有脑子的人。苏郁岐这三两句话,他就露了馅。

第八十五章 当场死亡

苏郁岐道:“嗯,可他的人已经死了,人死就死无对证,有什么罪孽也就都随着他的死亡消了,你还是顾好自己吧,私自制售火药,罪名可不小,弄不好,你是要把牢底坐穿的。”

苏郁岐摆明一副不再追究熊芷的态度。

“可……可熊芷还有可能有同党啊,王爷难道不要追查一下他的同党吗?”

“同党?”苏郁岐猛然提高了嗓音,怒喝道:“我看要问一问你的同党!你给本王从实招来,究竟是谁指使你陷害熊芷的!”

张大一下懵了,“我……我……”

猛然间一声破空之声,一枚极细小的暗器从门外疾射而来,苏甲离得近,瞬间出手,用宽大的袍袖去拂那暗器,袍袖倾注了内力,有如盔甲一般,谁知那暗器力道极猛,竟然能穿过充满了内力的袍袖,直奔张大的后心,苏甲再要拔剑去挡,已经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皿晔手中的毛笔刹那间飞出,速度快得让人眼花,在空里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奔张大的后心,轻微的一声响之后,那毛笔飞了出去,插在了衙堂的墙上,整支笔的三分之二都没入了墙中!

苏甲立即提气纵身,追了出去。

皿晔离了座位,走过去将毛笔拔了出来,只见笔尖上插着一支细小的银针,针上还泛着绿光,是淬了毒的!

幸而是自己出手快,不然张大必死无疑,皿晔正蹙眉之际,却只听得咚的一声,再看张大,已经倒地不起。

皿晔奔过去,喊了一声“张大”,伸手去探张大的颈动脉,已经探不到跳动,立马又掰开他的嘴看,只看到他嘴角有白沫,却看不到任何中毒的迹象。

苏郁岐也惊得站了起来,疾声问:“玄临,怎么回事?”

“死了。应该是心脏有病,被惊吓到了,引发了血流不畅导致猝死。”

线索就在眼前断掉,让人如何不气愤。苏郁岐走到张大的尸身旁,气得想踢他一脚,脚都已经抬起来了,却又无奈放下,气呼呼道:“老子才不和死人一般见识。”

皿晔早已经熟知,她在怒不可遏的时候,会不自觉就飙出“老子”一词。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其实另有一番气势,倒不让人觉得那是在吐脏字。

“现在怎么办?线索断了。”苏郁岐看向皿晔。

“人是死了,但线索也未必就断了。”

苏郁岐抬眉:“怎么说?”

“很简单。那要看他知道多少。如果他知道得很多,想来他的命就很重要。如果他知道的不多,那他身上也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值得挖。”

苏郁岐立即明白了,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了。不惜派高手来灭口,看来,他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应该是吧。”

“那么,如果他还活着,就还会有人来灭他的口。”

皿晔赞赏地微微一笑,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苏郁岐道:“那就先把他丢牢房里去吧。”

他是个死人,自然不会真的丢牢房去臭着,苏郁岐不过是做做样子,和皿晔一人架了他的一条臂膀,又把他的双腿踢断,从衙堂拖往牢房。远远看过去,如同在拖一个受了刑讯伤的人,并不能看出是在拖一个死人。

拖进牢房之后,扔在已经浸水的稻草上,不再管他,两人自去前面衙堂。

不多时,苏甲一脸阴郁地回来,报说没有追上人,让他跑了,但已经派了人去追查那人的下落。

汇报完,才发现张大不见了,便问了一声:“张大呢?”

“被我关牢房里了。”苏郁岐漫不经心答了一句。

苏甲自然心有疑惑,这个时候应该把张大好好审一审,怎的却关了起来?这里面定有文章。他朝苏郁岐抛去询问的目光。

“猝死了。”皿晔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苏甲十分震惊,面上却没表现出半点惊讶来。

苏郁岐捏着那支毛笔,细细打量着扎在毛笔上的银针,问皿晔:“这种针,你以前见过吗?”

“不过是普通的针罢了,而且,暗器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谁会加上记号好让人认出这是他家的字号?”

“也是。那这上面的毒药呢?是什么毒你知道吗?”苏郁岐凑近了银针,嗅了嗅,一股奇异的味道,似是腐臭,又似是含着点异香,但气味都很轻微。

“应该是樱心草。”皿晔淡淡的。

“听说过。我倒是第一次见。据说很毒,见血封喉是吧?”

“对。”

“看来是真想要张大的命啊。张大,这名字听起来就跟阿猫阿狗似的那么普通,到底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值得用这么值钱的毒药来招呼他?”

“自然是和熊芷有关的。皿公子,既然熊芷是你派来的,那你知道些什么吗?”苏甲的口气还带着隐隐怒气,显然还对皿晔怀着怒气。

皿晔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暂时不比你们知道的多。熊芷一共带来了八个人,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死活。因为洪水的关系,城中现在乱成一团,想找人也难。不过苏管家放心,我已经让人加紧在找。”

苏甲冷哼一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熊芷是皿公子的人,现在又死了,要不要替他昭雪冤情,也是皿公子自己的事。当然,如果皿公子不能替自己的人昭雪,说不得要替他扛下罪名了。”

皿晔不由好笑,没有搭理苏甲。

苏郁岐也白了苏甲一眼,道:“苏甲,你去忙你的吧。对了,张大被我关在牢房里了,你找两个可靠的人看着,千万不能让人给我弄死。”

苏甲何等样聪明的人,立时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道:“奴告退。”

苏郁岐看着苏甲气呼呼远去的背影,道:“明明是他替我挑的你,怎的现在反倒是他瞧你不顺眼呀?”

皿晔耸了耸肩,“不知道。可能……我做错了事,让他老人家生气了吧。”

皿晔看看桌案上积压了不少的文书,全是方才那几个人送过来的,道:“你要批阅文书吗?”

苏郁岐将文卷收拾归置了一下,道:“出去巡视一下,这些容后再阅吧。”

“我陪你。”

“你今天没有别的事做吗?”

“交代下去了,先等等消息吧。正好和你一起去看看灾情,看需不需要我再调些人手来。”

“你似乎有不少人可以用啊。”苏郁岐挑眉一笑。

皿晔淡然:“江湖组织而已。也没有多少人。”

苏郁岐挑眉:“以前倒没听说过。”

“现在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我连你们何门何派都不知道。”

“诛心阁。”

“嚯,名字好吓人。”

皿晔看着苏郁岐,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搭话。

苏郁岐悄咪咪瞥他一眼,又问了一句:“你自己创立的门派吗?为什么要叫诛心阁?”

“也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不尽然吧……你们皿家的人,都擅长谋略。”

“你就这么确定我是皿家的人?”

“难道不是吗?”

“皿家人会允许有人去做武斗士?”

“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你会做了武斗士,但你姓皿,和川上皿家有着很大的联系,这是没错的了。”

皿晔笑了笑,算作是默认。

苏郁岐忽然直直地望着皿晔,眸底有些凌厉,嘴角却带着笑意:“你是想诛谁的心,还是谁诛了你的心?”

皿晔低眉瞧着她,悠悠道:“你猜……”

“切,谁有兴趣知道。走了。”

苏郁岐大步往外走去,皿晔好笑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马就拴在衙堂外,两人飞身上马,催马往沿江一带奔去。昨天一天的晴天,洪水已经退去不少,许多街巷已经没有积水,即便到了沿江的村镇,积水也都退去,只有少数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有些积水。

到了岚江岸边,与初来那日相比,水平线已经落了数尺,露出一片狼藉,断壁残垣、连根拔起的树、人与动物的尸体,散布一地。

苏家军和临时雇佣来的百姓正在清理尸体,装车往乱葬岗运去。

苏郁岐下马,站到一处高地上,居高临下眺望,只见滔滔江水浊如泥流,江中飘着各种杂物并尸体,惨不忍睹。

苏郁岐心里像堵了一堵厚厚的墙,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皿晔在泥地里站着,他身边时有来往的人和车,他偶尔会往尸车上看几眼,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虽然场面很悲惨,但大家的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开展,苏郁岐站了片刻,招呼了一声皿晔:“我要去看看灾民的安置情况,你要去吗?”

“一起吧。”

皿晔从那片泥地里跳出来,回到拴马的地方,苏郁岐也走了回来,将马缰绳解下来,一边飞身上马,一边道:“这里除了苏家军和百姓,还有一些是你的人吧?”

“你瞧出来了?”

“身手那么利索,能瞧不出来么?”

“来的不多。毕竟我们一个江湖组织,也没有多少人。”

“总之要谢谢你。这种时候,有人还故意把军队阻挡在江州之外,帮朝廷赈灾的,却是你一个江湖组织。”

第八十六章 瘟疫爆发

两人不再急着催马,不急不缓地往城中走去。

沿途经过了好几处安置点,都是安置着房屋被大水冲毁无家可归的百姓,粥药都是官家供给,苏郁岐看到粥锅里的粥皆是稀粥,晓得的粮不够了,心里筹划着要如何尽快去筹粮。

其实这些粮也是她从附近州县筹借来的,京中的赈灾粮跟着大部队,都被阻在了江州之外。

“玄临,我想,我得立即出一趟江州。”

苏郁岐在一个安置点前,望着已经见底的粥锅,神色凝重地道。

“是粮不够了吗?”皿晔压低了声音问她。

苏郁岐将他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深吸了一口气,道:“粮、人、药、衣裳,没有一样是够的。我必须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何以军队到现在还没有跟上来。”

“如果,你只是担忧粮食和药的问题,我倒可以帮你。附近州县有诛心阁的人,我已经写了书信给他们,让他们送粮送药来。最快的一批,应该明天就能到了。至于军队,我可以让人去查看现在在什么地方,却不能保证能让他们尽快到江州来。”

“只要能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我就能尽早思虑应对之策。”苏郁岐感激地望着皿晔,嘴角浮出点欣慰的笑意,“玄临,还好有你。即便是苏家军,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是施展不开,更何况,如今我在明敌在暗,我处处受敌掣肘,身边连可用之人都没有了。”

皿晔伸出手,将她散落的一缕耳发抿到耳后,拇指停留在她蹙起的眉心间,企图抚平她拧成结的眉心,温声道:“跟我还分什么你我?我的,不就是你的?”

“我的也是你的。”苏郁岐抿着嘴,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一点。

皿晔望着她,莞尔一笑,道:“诛心阁虽在江湖,不过幸好,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到现在为止,世人并不知有这么一个江湖门派。也正因如此,诛心阁在这里的行动才没有被那些人察觉。放心吧,我能帮你的,会尽力帮你去做的。”

苏郁岐有些呆呆地望着皿晔,出神了有一阵子,皿晔不由纳闷:“你这样呆望着我做什么?”

“你好像,就是为了帮我而来的。”苏郁岐一副深思模样,眸子探究地打量着皿晔的眼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皿晔呢喃:“打从进我的府中起,你好像就无条件地帮着我。不管我对你有多过分,你都不曾有过怨言。”

“咳,那可能就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皿晔忙把话掩饰过去。

“这种前世今生的说辞从你口中说出来为什么让人觉得怪怪的?”

“是吗?可能习惯习惯就好了。走吧,去看看外面的情况。”皿晔挽了苏郁岐的手,从僻静处出来,骑上马,往下一个安置点而去。

过了将近有十里地,才又见一个安置点,看来人手不够已经是眼前一个最大的问题,苏郁岐容色又见沉重。

此处的安置点是一座私人的宅院,原主人已经举家迁离此地,庄院委托给了牙侩出售,只是一直还未售出,正好苏郁岐那日在城中巡查时看见门上还挂着出售的牌子,就花钱买了下来,也说不上买来是做什么的,就是瞧着宅子不错,也没有被洪水损毁太多,日后修缮一下,应该是一座不错的宅子。既是她的私院,这种危急的时候,自然是先拿出来应急。

院子有三进,内院颇大,洪水之后院子里的花草都已经枯萎,灾民安置进来之后,又把枯草都清除了,所以此时院子里看上去光秃秃的。

其实整个江州城,莫不是遍地狼藉,就是荒枯一片,又哪里还有半分生机?

两人一进院子,就听见一阵悲切急乱的哭声,两人忙紧走几步,奔着哭声而去。

哭声源自堂屋,两人进得堂屋,见是一个老翁,正对着一个少年抹眼泪。少年躺在稻草堆上,脸色赤红,眸子紧闭着,身体还是不是地抽搐。

“老人家,他怎么了?”

老翁抹了把眼泪,瞧见问话的是个气度不凡的少年人,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急急道:“今早起来我孙儿就嚷着腹痛,开始只是拉肚子,可谁知没多长时间,就跑了十几趟茅厕,直跑得双腿虚软,倒地不起,直到现在,一直就没有醒过来。”

苏郁岐俯下身去,正欲给那少年把脉,却被皿晔重重一扯,扯到了身后,她正欲发火,质问皿晔要做什么,却只听皿晔淡声道:“我略懂些医术,还是我来吧。”

皿晔搭上那少年的脉搏,把了一会子脉,又翻了翻少年的眼皮,看了一回,道:“他在发高烧。老人家,你有没有将你孙儿的病情上报给这里的班头?”

老翁道:“班头很负责,每天都来探问我们这些人的饮食和身体,早上小老儿已经将我这孙儿的病情报给班头知道了。”

皿晔问出那样的话,苏郁岐心里便已起了疑,联系少年的表症,以及眼下这种处境,很容易便联想到了瘟疫。

苏郁岐心里不由紧张起来,眸光凝注在皿晔脸上,关注着他的脸色变化。

皿晔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表情淡然温和,对那老翁道:“你别难过了。一会儿我要带他离开这里,带回我的药庐医治。”

“如此,太感谢大人了。”老翁说着,便要下跪致谢,皿晔掌心吐出一股气劲,托住老翁的双膝,没有让他跪下去,温声道:“我不是什么大人,老人家不必客气。您孙子的病发现得有些晚了,能不能救得回来,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皿晔虽瞧着性子冷淡,但心地一向却是温厚,甚至连伤人的话都不大说,这回竟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苏郁岐立时便已明了,这个小少年,怕是已经救不回了。

那老翁一听皿晔的话,怔住半晌,继而嚎啕,引得房中其他灾民纷纷涌过来,劝慰的劝慰,叹息的叹息。苏郁岐眉心紧蹙,心里担忧着恐这一屋子的人都已经染了疫病,忙道:“大家散开吧,我们得赶紧带这个小兄弟去医治了。”

苏郁岐抢着就要去搭抱地上的少年,被皿晔又是一扯,抢在她前面,将那少年抱了起来。

“皿晔,你!”苏郁岐本欲说那少年会传染你,但一看满屋子睽睽众目,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皿晔淡声道:“走吧,救人要紧。”

苏郁岐又气恼又担忧,却也只能跟上去,紧紧尾随在皿晔身后。

两人出了院子,分派来守这院子的那名苏家军士兵看两人急匆匆出来,还抱了一个人出来,忙赶上前来,问道:“王爷,公子,出了什么事?”

“我问你,有人生病了,为什么不往上报?”苏郁岐怒声质问道。

士兵急忙下跪,“禀告王爷,属下已经报上去了,只是,苏军师还未给回话。”

苏郁岐气得咬牙,“这个苏甲,怎么这样大的事情这般糊涂!”

皿晔已经抱了那少年上马,催促道:“小王爷,快走吧。”

苏郁岐气得又咬了一回牙,厉声吩咐那名士兵:“从现在起,这个院子里的人只许进不许出,走出来一人,唯你是问!还有,不能被外面的人知道这个院子已经被封锁了!”

“是,王爷。可是……”士兵欲言又止。

苏郁岐已经上马,回过头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凭你一人,怕是守不住这里,我稍后会给你加派人手,你安心守在这里便是。还有,你也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回头我会让人送药过来,你记得也要吃。”

“是,王爷。”

皿晔催马,方向奔的却是乱葬岗,苏郁岐随在后面,等瞧出了他择的路之后,心里大惊,催马追了上来,急问道:“玄临,你要带他去哪里?”

“他已经死了。”皿晔的声音很沉,落在苏郁岐的耳中,便是惊雷一般。

“什么!死了?发病到现在,也不过才半日啊!”

“是疟疾。出现表症只有半日,但恐怕感染已经不止半日了。在我们来之前,百姓们饮用的水还都是城中井水,我们来之后才命人从附近州县运水过来的,恐怕,打那个时候大家就都已经染了疫病了。只是,没有表现出症状来罢了。”

苏郁岐自责道:“原来是这样。是我疏忽了。”

皿晔安慰她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防治疫病的药早已施下去,百姓们已经都连喝了好几日的药,只是,他们感染在先,防治的药力量不够,不是你的错。”

苏郁岐忧心忡忡:“这病来势这样凶猛,玄临,以你看来,药石能否控制得住病情发展?”

“尽力吧。”皿晔答得简短。

苏郁岐听得出来,这简短的回答,把握极小,看来,一场大瘟疫就要席卷江州城了。

她心里沉得像压了一座山,随着皿晔奔跑了一阵,忽然勒住了马缰,道:“玄临,你先去乱葬岗将这少年尸体焚烧了,我还有别的事,就不和你一起去了。”

“你要去哪里?”皿晔的话未落,苏郁岐已经调转马头,催马疾去。

第八十七章 各自担当

苏郁岐离去时的神情甚是愤怒决绝,皿晔心里担忧,恨不得立时追上去拦住她,但马上的少年尸身已经僵硬,若不焚烧恐会遗祸无穷,皿晔只能由着她催马去了。

苏郁岐快马扬鞭,一路直奔江州城外。

如果军队还不能跟上来,江州城的瘟疫一旦大面积爆发,势必会引起恐慌,届时城里的人外逃,又势必会将瘟疫带到别的地方……后果将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要先调军队过来。

已经有很久不曾有过这样迫切做一件事的地步了。苏郁岐仿佛又回到了掣马飞扬的战场,前面有一场硬仗等着他去打,非生即死,只能拼尽全力。

刚刚出去三十余里,路上便撞见了苏甲,苏甲同样在策马狂奔,两人撞见,同时勒住马缰,苏郁岐一脸沉肃:“你也知道了?”

“奴刚刚得到消息,猜到王会去追查军队的下落,所以就追来了。”苏甲旋身下马,忽然往苏郁岐面前一跪,道:“奴请王出去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王可以在城外发号施令,这江州城里,就由奴来坐镇,奴保证,一定会处理好这城中事务的。”

苏郁岐又急又气,冷声道:“如果你追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那你可以回你的位置上去了。别忘了,衙门里还关着一个人,如果,你把这条线索给我看丢了,即便我心里将你当父亲一样待,回来也定不会饶你!”

“王!”苏甲急得额上青筋暴突,“王可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父母之仇不报了?苏家要断送在你的手里也不管了?王!”

苏甲的话正中苏郁岐的死穴,苏郁岐蓦然默住,但也只是片刻,旋即便恢复如常,眸光坚硬如铁,“如果,我命如此,就只当苏家在十八年前就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苏甲,履行好你的职责。”

苏郁岐说完,一扬马鞭,抽在马身上,那匹马吃痛,扬蹄嘶鸣,狂奔起来。

苏甲跪在地上,望着她很快便消失的身影,眸子里尽是焦灼之色,却最终也没有追上去,只是双指搁在唇边,嘬出一声响哨,片刻之后,两名黑衣武士打扮的人落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倒:“军师。”

“王爷出城了,你们跟上去,保护王爷,听候王爷差遣。”

“是。”

两人答应了一声,同样也嘬了一声口哨,有两匹马从远处奔过来,两人飞身上马,追着苏郁岐的方向而去。

乱葬岗上,皿晔亲自盯着那身染疟疾的少年被付之一炬,直到烧干净了,剩一地骨灰,正欲离开,打算去追苏郁岐,一转头,却只见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一人,光看身影,就已经知道是他的义父冯十九。

皿晔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深深一揖,喊了一声:“义父,您怎么来了这里?”

“跟我走。”冯十九没有回头,脚尖一点,身形如轻云一般,转瞬便不见了影子,皿晔也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追到一处僻静山岗上,四眼望去空无一人,周围尽是被台风暴雨破坏的灌木树丛,冯十九立于一块大石之上,回过头来,隐在面具后的脸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但那双眼睛却是幽深如古井之水。

皿晔再次深深拜下去,“义父。”

“义父什么时候来的?”

冯十九沉声道:“城里爆发瘟疫了?”他只顾着问自己的,没有搭理皿晔的关心。

皿晔实话实说道:“发现一个孩子得了疟疾,还没有第二例报上来。不过,看来是要防不住了,城里的饮水条件很差,现在又是夏季,尸体腐烂快,滋生出来大量的蚊子苍蝇,”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冯十九打断了:“好了,我不想听这些。我问你,苏郁岐苏王爷是不是离开了?”

“大军和辎重到现在还没有到,她现在亟需人手,应该是去调军了。”

“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尽全力保住江州的百姓。”

冯十九幽深的眸光忽然涌出愤怒,怒不可遏地道:“你以为你是谁?保全百姓那是官府应该做的事!你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护住苏小王爷!”

皿晔微微一怔。打他为冯十九所救,冯十九就一直在他脑子里灌输着守护苏郁岐的思想,他告诉他,他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保护苏郁岐。虽然如此,他一直还是觉得冯十九是个值得敬重的人,有一副侠义心肠,处事也算得上公道,在这个人心浮躁世风日下的世道里,他算得上一个德高之人。

可是今日,冯十九的这一番说辞,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让皿晔心里一个激灵,有些发懵。

“义父放心,我会保护好小王爷的。”

“保护?怎么保护?”冯十九又厉声打断了他,“如果她留在江州,如果,她也染了疫病,你觉得你可以救得了她吗?”

一句话将皿晔堵得哑口无言。

皿晔深吸了一口气,道:“救不了。义父的意思,是让我护着她,不再回江州?”冯十九没言语,算是默认了他的话,他忧道:“可江州是她的职责所在,江州在,她安然无恙,江州若是毁了,民心便失,民心一失,她的人生也就毁了。”

冯十九道:“这个无须你担心。江州有苏家军,有其他官员,不久还会有军队补给过来,即便她不在,江州也会好起来的。”

事情自然不会有他说的那样简单。苏郁岐在江州奔波了好几日,做了大量的工作,才有今日的成色,可还是防不住瘟疫,防不住有人从中作梗,她若不在,真不知道这江州要成什么样子。

皿晔沉声道:“我不知道义父对眼下的局势了解多少,我只能告诉义父,现在江州离不开小王爷。请义父从大局着想。当然,我也会尽全力护住小王爷的,这点请义父放心。”

冯十九的眸子里怒气涌动,气得手指皿晔,厉声道:“这么说,你是不肯去拦住她?”

皿晔斩钉截铁道:“义父,我会去找她,但是不会拦着她去做应该做的事情。我想,她也不会希望我拦着她的。”

冯十九见硬的并不能说动皿晔,只好缓了缓语气,语重心长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年岁小,容易冲动,怎的你也跟着她一起冲动吗?”

皿晔道:“小王爷不是个冲动的人,我也没有跟着她一起冲动,义父,现在正是逆水行舟,不进只会死在浪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小王爷,只等她出错呢,这个时候,拦住她就等同于扯她后腿。到时只会更难以收拾!义父,请您三思。”

冯十九见劝不动皿晔,气愤填胸,但终归拿皿晔没有办法,况皿晔说的也不无道理,他也不得不顾忌那些,只能道:“好,你现在长大了,师父也管不了你了。最好你能说到做到,否则,苏小王爷出事,你就一起陪葬吧!”

皿晔眸光坚定,语气从容:“义父放心,若小王爷出事,我也不会独善己身。”

他倒并非是虚妄之言,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命运,早已经和苏郁岐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冯十九气愤而去,其实皿晔很想问一问,他是否知道苏郁岐的真实身份,但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望着谜一样的冯十九远去,皿晔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下了山岗。日光炙热,被炙热的日光一照,地上的积水蒸腾,空气又湿又热,天地间一片死气,是处散发着腐肉的气息。

这种境地,反倒成了苍蝇蚊子的温床,不拘什么地方,皆有它们的身影,成群结队的,一片一片的,从一具动物腐尸上又飞到另一具动物腐尸上,享受着“美食”,也传播着瘟疫。

这样下去,江州城很快就会变成死城。

皿晔一边思忖,一边走回乱葬岗,找到他的马,骑上马的时候,就改变了主意。

不能去追苏郁岐。苏郁岐不会有事的。她不是寻常十八岁的少年男女,她是雨师大司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在朝堂里摸爬滚打过,有着异于常人的智慧和担当,她应付不了的事不太多,就算有,如果她都应付不了,他去了也应该帮不上什么大忙。

倒是江州这个烂摊子,如果他不能帮她兜起来,才会成为她的掣肘。

更何况,江州一城的百姓,那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不能不管。

皿晔骑马奔回江州府衙,正是过午时分,府衙的门口站了两个苏家军的人,来江州数日,府衙终于有了两个像样的站岗的,诚然,这是为牢房里那个张大设置的,否则不会在用人之际还要浪费两个大活人在这里做活死人。

皿晔在门口驻足了一下,问了一句:“里面的人还好吗?”

“公子放心,咱们在这里看着,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人好好在里面关着呢。”

皿晔拂去落在袍袖上的一只蚊子,弹指一挥,蚊子应声落地,“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很好。”

皿晔似笑非笑地翘了翘嘴角,抬步走进大门,朝着大牢走去。

第八十八章 万花重楼

江州府衙的牢房里,闷热难当,一打开门,便嗡的一声响,惊飞一片苍蝇。皿晔禁不住以袖掩鼻。

走进去,在牢房的最末端的一间,张大的尸首就蜷缩在湿漉漉的稻草堆里,已经被苍蝇包围。

虽然只有半日的时间,但已经发出浓烈的臭气。

皿晔身后跟了两个苏家军的守卫,苏甲一共调来四个人,两个守在大门外,两个守在牢房门口,虽然称不上是严防密守,但眼下人手奇缺,能调四个人来,已经算是苏甲对这件事极其重视了。

皿晔吩咐那两个守卫:“你们在外面守着吧。”

此间只有一具死尸,两名士兵实在不理解皿晔让他们出去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出去了。

待两名守卫出去,皿晔从头上把发簪拿了下来。那发簪却是个中空的簪子,皿晔从发簪里拔出一个一根银针,赫然是早上刺杀张大的那枚银针。

他将银针对着张大的眉心猛然插了下去,瞬间过后,银针周围的皮肤开始发绿。

片刻过后,张大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开始发绿。落在他皮肤上的苍蝇们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苍蝇尸体落了一地。

皿晔冷冷瞧着,看着苍蝇都死了,指端弹出一缕内力,将张大眉心的银针弹了出来,手中的簪子对准银针,准确无误地将银针收在了簪子里,他重又将簪子插回了发间。

“你们进来一下。”

守在外面的两名士兵闻声进来,“公子。”

皿晔淡声道:“现在,这个人身上都是毒,碰不得,你们在外守好即可。”

两人微微惊讶,但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恭敬答应:“是。”

“好了,出去吧。”

皿晔往外走去,两名守卫回头瞥了那侍卫一眼,瞧着已经发绿的尸身,都忍不住嫌弃地撇开脸,急忙随皿晔出了牢房。

从牢房里出来,皿晔回了衙堂,研墨提笔,开始给孟七修书,让他速速派有经验的大夫前来,治疗瘟疫的药材有多少就往这里送多少,同时,让他去找祁云湘和陈垓,告知此地的境况。

诛心阁有自己的秘密通讯方式,书信写好,皿晔将书信折好,藏入袖中,携书信出了衙堂。

在城中绕了半圈,皿晔进了一家民宅,进门之后,便有一名寻常渔民打扮的人迎了出来,“阁主,您来了。”

皿晔点点头,径直进了堂屋,将写好的信递给那人,道:“立即将书信送回京城,给孟七护法,以最快的速度。”

“是。”

那人拿着书信出了门,不大会儿功夫,就又回来,手上的书信已经不在,深深一揖,道:“阁主,已经送出去了,不出一天,就能到京城。”

皿晔又吩咐了那人几句,才从民宅里出来,瞧瞧四下无人,身形一晃,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个黑夜降临。清幽月色无边,月下一人一马迅疾如飞,片刻之后,又两人两骑疾驰而过,追着那一人而去。

飞驰在前的,自然雨师大司马苏郁岐,跟在她身后的,是两名苏家军的首领。

这一路行来,都没有军队行过的痕迹,打听之下,也没有人见过军队。戌时初,座下那匹马终于再也跑不动,瘫倒在路的中央,苏郁岐飞身而起,落在路边,后边的两人很快便追上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倒:“王爷。”

“起来。你们是苏甲苏军师派来的?”

“叫什么名字?”

“属下原一。”

“属下涂凌。”

“好。先找地方落脚吧。记着,从现在起,不要叫我王爷,叫我……公子吧。”

“是,公子。”

一行三人,走了有一刻钟,终于走到一个小镇上。小镇名叫冯家堡,看起来算是个繁华的小镇,已经是戌时,镇中心的夜市街仍然灯火通明,和荒芜一片的江州城相比,简直可以称作是人间天堂了。

三人在闹市里逛了些许时候,苏郁岐花了涂凌的两钱银子,在路边摊买了块佩玉,系在了腰带上,还笑言:“假玉配我这脏兮兮满是风尘的衣裳倒也合适。”

原一与涂凌相视一眼,互相抽了抽眼角。

苏郁岐道:“你们俩去找一家客栈落脚,我在这镇上逛逛。”

原一道:“一个人去吧,留一个人陪您逛一逛。”

“也好,涂凌,你去吧。”

“是,公子。”

涂凌去了,苏郁岐和原一缓慢踱步在热闹的街市里。这里纵然热闹,却终究比不过京城那个花花世界,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京城的花哨,两人晃悠了一阵,路边忽然撞出一位身穿妙曼轻纱的姑娘,娇声道:“哟,这位公子,里面坐会儿呀。”

扑鼻而来的脂粉香气熏得苏郁岐不禁倒退两步,捂住了鼻子,“不,不去了。”

“来嘛。”姑娘上前,硬是缠藤一般缠住了苏郁岐的胳膊。

苏郁岐低眸瞧瞧自己一身灰尘的样子,哪里有半点有钱人家公子哥儿的气派?也不知是这位姑娘眼瞎还是脑子傻,当下挑唇角一笑,道:“姑娘,你看我这满身的尘土,我可没钱。”

“没钱也无妨,公子您就来嘛。”

苏郁岐心中生出好奇,不禁挑眉,逗那被脂粉包裹的女妓:“没钱也行?你这莫不是黑店吧?是不是要把本公子骗进去杀了做人肉包子呀?”

原一惊讶地瞧着自家的王爷,风闻王爷不近女色,连王妃都是男人,可这调得一手好戏的风流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耽于女色的纨绔公子。

“哟,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您瞧着小女子是那种野蛮黑心的人吗?”

苏郁岐作势打量她,道:“生得娇美可人儿,瞧着倒是不像。可你们打开门做生意,赔钱的生意也干?换是谁,也不能信吧?”

那女子忽然做出一副娇羞模样,摇晃苏郁岐的胳膊,“还不是因为公子长得太俊俏?像公子这样的人物,小女子还是头一次见,为了公子,小女子便是倒贴,也是愿意的。”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这岂不成了我占姑娘的便宜了?”苏郁岐的手指挑住那位美娇娘的下巴,朝着她极尽风流地一挑眉。

只一个眼神,那位阅尽风流阵仗的姑娘,便已经腿脚发软,就势歪倒在苏郁岐的身上。

“哎,姑娘,可不许耍赖呀,你耍赖我也是没有半文钱给你的。”

那位姑娘娇滴滴的:“不是早就说过了么,不取公子分文。”

“唉,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姑娘这么热情的人,既是这样,盛情难却,我就随姑娘去里面坐一坐吧。”

苏郁岐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随着那位姑娘进了妓馆的门。原一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苏郁岐朝他使了个跟上的眼神,他这才浑身不自在地进了妓馆的门。

妓馆里面更是脂粉香浮动,酒气扑鼻,满目的流光溢彩,满目的衣香鬓影,妓馆里的鸨母迎上来,“哟,菁菁,你今天这是请进来个神仙客人呀。这位公子,您贵姓呀?瞧着您可面生得紧,不是本地人吧?”

苏郁岐冷眼打量四周,随口道:“姓劳,名恣。”

劳恣?老子?原一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鸨母陪笑道:“哟,原来是劳公子呀,楼上请。”

苏郁岐被那位叫菁菁的姑娘挽着手臂上楼,原一紧紧跟随在后面,鸨母却将原一的手一拉,笑吟吟道:“公子,您家公子是去寻欢作乐,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您就别跟着了,来,这里喝一杯。”

原一手上一用力,就将鸨母的手甩开,鸨母的手被震得又疼又麻,龇牙咧嘴:“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不识好人心?来人,把这个人给我赶出去!”

立时便有好几名看场子的龟公蹿了出来,撸袖子就要上,原一陡然拔出腰间的长剑,冷凝着脸:“你是想要我血染你们万花坊吗?”

“不,不敢,公子息怒。”鸨母见着明晃晃的剑,立时见怂,禁不住后退两步,下意识都朝着那几名龟公摆手:“退下,都退下。”

鸨母也算见过些世面,惊吓过后,缓过神来,脸上重又堆出笑容:“我只是想请公子你去喝一杯,瞧瞧公子,倒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苏郁岐正走到二楼雅间门口,转回头来,淡声道:“原一,妈妈请你去喝一杯,你便去吧,识趣些,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平白让人笑话。”

“可是,公子……”

“别可是了,去吧。”

原一心中其实早就已经疑心,哪有妓馆会做赔钱的生意?所谓看上自家小主人的长相,根本就说不过去。但主子的命令,不能不执行,原一只好退下,大步走向一张空着的酒桌,坐了下来,鸨母忙吩咐人给他上酒。

原一其实也明白,主子也定然看出了端倪,不然不会以没钱的话试探,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酒上来,鸨母还吩咐了一个姑娘来作陪,他却横眉冷眼,将那姑娘吓退了,酒也没喝一滴,一直死死盯着苏郁岐进去的雅间。

第八十九章 棒子老虎

苏郁岐进去雅间之后,便道:“对了,你叫菁菁是吧?烦劳菁菁姑娘让人给打一盆水来吧,我这一身的风尘,恐污了姑娘的屋子呀。”

菁菁立时道:“敝姓冯。冯菁箐。我这屋里有刚备好的洗澡水,劳公子何不去沐浴一番,洗一洗风尘?”

“也好。”苏郁岐答应得十分爽快。

屏风的后面,果然备好了香汤,热气腾腾的水里,还撒了玫瑰花瓣。

江州城缺水,连吃的水都紧缺,更不要说洗澡水了。苏郁岐到江州数日,除了不得不泡的那一次药澡,根本就连洗脸都没有洗过几次,身上都已经酸臭难当,见着水,恨不能立时下去,但眼前这个美娇娘菁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还要动手上来帮她剥衣裳,让她真是有苦难言。

“着什么急剥我的衣裳?菁菁姑娘,还是你和我一起泡一泡吧。”苏郁岐的手在菁菁的胸前划过,还没看清她怎么动作,菁菁的衣裳便已经应声落地,只余里面一只藕荷色绣着鸳鸯戏水的肚兜兜。

“劳公子,你……”菁菁惊叫出声,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掩身体,苏郁岐握住她的一只手腕,微一用力,便将她甩向空中,她窈窕的身子在空里划过一道弧线,往浴桶中落去,苏郁岐另一只手在她的背后一勾,连她背后的肚兜系带也被扯开。

菁菁姑娘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菁菁在水中下意识地扑腾了好几下,才稳住身体,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恼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沐浴呀。”苏郁岐挑眉一笑,作势将落在自己手上的那件肚兜搁在鼻子下,嗅了嗅,发出一声感叹:“唔,真香啊。”

菁菁从惊吓已经回过神来,转而媚笑:“公子……公子也太野蛮了些,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沐浴就沐浴嘛,公子差点把奴摔出个好歹来。”

“爷下手知道轻重呢,怎么会让美人儿受伤?你看,你这不是没受伤吗?”

苏郁岐站在菁菁的身后,轻佻地撩起一把水,撩在菁菁光滑的肌肤上,又是一叹:“姑娘肌肤若凝脂,可真是美呀。”

双手落在菁菁肩上,顺着她双肩往下滑去,刚滑至胸口处,便被菁菁一把握住,娇声道:“劳公子这手脏的,是去玩泥巴了吗?还不快洗洗?”

说着,就把苏郁岐的手往水中拉。苏郁岐被她一拉,就歪在了水中,顺势就整个人滑进了浴桶里,她身上全是尘土,还带着酸臭味道,迫得菁菁忍不住往后缩身子。

苏郁岐却往上一靠,让她避无可避,嘴上还在调戏美人:“美人也太心急了吧?我这衣裳都还没脱呢,就把我拖下水了。一会儿可让我穿什么见人呀?”

菁菁脸上衔着笑,手状若无意地捂着鼻子,“公子这衣裳都脏成这样了,还怎么穿呀?索性脱了吧,我这里倒有件新做的袍子,一会儿拿给公子穿。”

苏郁岐挑眉一笑,“这怎么好意思?占着姑娘的便宜,还要白拿姑娘的东西,会连累姑娘被鸨母妈妈骂的。”

“放心吧,她不敢的。我可是这里的头牌姑娘,她还指着我给她赚钱呢。”

苏郁岐手抚上菁菁的脸蛋儿,“有姿色就是好啊。说话都硬气。”

“论姿色,我哪里比得上公子啊。要不也不能白贴给公子您啊。”

“诶,我是男人,男人有本事才是好男人,空有一副皮囊,那算什么好男人?”

“劳公子长相英伟不凡,自然是有本事的。是不是?”

“也未必,我看楼下有一位龟公的长相也颇好,还不是做了个龟公?”

菁菁的脸色一变,苏郁岐眼角余光瞥见,眼睛里掠过一丝冷意,嘴角却含着笑:“不过,你放心,本公子是不屑于做龟公的。本公子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你既收留了本公子,本公子不会让你白收留的。”

“看吧,我就说我的眼光是不错的。”

“嗯,你很有眼光。”

“那……公子都有什么样的本事呢?我想,公子一定是做大事的人吧?”

“那,不如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的,猜中了爷有赏。”

菁菁媚眼如丝,声若银铃:“瞧公子这气度,这一身的功夫,我猜,是位军爷吧?”

苏郁岐挑唇角一笑:“你猜错了。我是当官的,可不是军爷。”

“公子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当了官,真是让人佩服。”

苏郁岐散淡中略带着点沾沾自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太爷,还是我爹拿银子捐出来的,也没什么值得人佩服的。”

“能捐得起县太爷的人,家世一定不凡。”

“算是吧。祖上的荫庇,不过是我命好。”

“这年头,命好就是让人羡慕。像我们这些人,命不好,就只能沦落风尘,做人家身下的玩物。”菁菁禁不住哀叹声连连。

苏郁岐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遇见本公子,说明你的命还是好的。好好伺候公子我,伺候得好的话,就送你一顶花轿,抬你去享福了。”

“真的吗?太好了。我帮公子宽衣吧。”

“好。”苏郁岐仰面躺在浴桶里,完全没有阻拦。

菁菁若春葱般的手落在苏郁岐的领口,轻轻一拨,第一粒盘扣就应声开了,露出她比菁菁还要白三分的脖颈。

“公子的肌肤吹弹可破,可真是叫人羡慕呢。”

苏郁岐满不在意地道:“不过是一副臭皮囊罢了,有什么稀罕?我倒觉得,似姑娘这般的,才叫可人儿。”一扭身子,居然翻身压在了菁菁上面,朝着菁菁就亲了过去。

菁菁姑娘被突如其来的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手,偏头就躲,苏郁岐立时寒了脸,停在她脸前一寸远的地方,冷声:“怎的?你不愿意?”

菁菁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不……不是,公子也太心急了些。还是让奴先给公子宽衣吧。”

“宽衣?好啊。既然你这么想给本公子宽衣,那就继续宽。不过,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本公子的衣裳,可不是那么好宽的。”苏郁岐眸中凶光乍现,双手毫不避讳地按在菁菁的胸前,只稍微用了那么一点力,便给菁菁的胸前留下了十个红红的指印。

菁菁只觉胸前像是被烙铁烙过一般,又烫又疼,“啊”的叫出声来,苏郁岐却是发出一声森冷又轻佻的笑,手指又细细地拂过那些红红的指印,眸光浮着森冷又轻佻的光,露出森森的小白牙:“小美人儿,听过京中的人喜欢玩一种男女游戏吗?”

菁菁眼眸里露出恐惧来,牙齿打着颤,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

“不知道?那本公子就教教你。咱们玩点刺激的。你说好不好?”

“不……不好吧?”

“那要不然,换人来吧。”

菁菁快要哭出来了:“公,公子,您这都是什么趣味呀?”

“恶趣味喽。有钱人家的纨绔公子,你觉得都会有些什么趣味?怎么样,玩不玩?不玩我就让鸨母换人了。”

菁菁战战兢兢地道:“公子……想要怎么玩?”这就是个疯子,实非她能应付得了的疯子。

苏郁岐却意兴更浓:“很简单。咱们划拳,我赢了,就亲你一口,你赢了,就解我一个衣扣。如何?”

“呵呵,原来就这么个玩法呀,有何不可?玩就玩吧。”

原以为是个狠角色,却原来只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菁菁为自己先前的恐惧觉得好笑。

但很快,菁菁就觉得不好笑了。

苏郁岐和她玩的是最简单不过的棒子老虎鸡,而且,苏郁岐似乎不大怎么会玩这种游戏。起初的一二三局,甚至不知道什么手势是老虎什么手势是棒子,完败给了菁菁姑娘。

菁菁姑娘就解开了她第二粒盘扣,第三粒盘扣,第四粒盘扣,苏郁岐的胸前衣襟大敞开,露出白色的里衣和雪白的颈子。

菁菁笑道:“你若是再输,我可就要解里衣的扣子喽。”

苏郁岐满脸期待的样子:“好啊。美人儿尽管来就是。”

第四局,依然是菁菁赢了,于是,苏郁岐的第一个里衣扣子也被解开了,露出更白皙的肌肤来,菁菁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唉,即便是女人,也少见这样的皮囊呀,简直比婴孩的皮肤还要嫩些。”

苏郁岐道:“可是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皮囊就让人很是无奈了。我曾经在剥光了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三日,可也只是晒得脱皮了而已,回头把衣服穿上,养几日,还是原来的颜色。你说气人不气人?”

“别人羡慕都羡慕不及,您倒说气人,您是想气我们这些成天各种胭脂水粉抹着都抹不来好肤色的人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来来来,棒子老虎鸡,哎,你输了哎,这回我终于赢了,来吧,让我亲一口。”

亲就亲吧,被亲一口,又不会少一块肉,菁菁把脸伸了过去,烈焰红唇当前,苏郁岐却只是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第九十章 菁菁姑娘

说是亲,其实更恰当一点说,是咬。苏郁岐这一口咬下去,两排齿痕就清晰地印在了菁菁的左脸颊上。

菁菁吃痛,禁不住又“啊哟”了一声,以手捂脸,怒嗔道:“你……你咬我!”

苏郁岐却是一脸无辜的样子,举起手,“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菁菁美人儿,我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咬你?唔,可能,是我没什么经验,下嘴重了些吧。我下次不会了。”

菁菁的左脸颊很快就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许是心情受了影响,运气也就受了影响,下一次,下下次,菁菁都没能再赢得过苏郁岐。

苏郁岐嘴上说着下次不会用力了,誓也发过了,但亲在菁菁的脸上,依旧是那般大力,菁菁的右脸颊也肿了起来,一双眼皮也肿了起来,额头都肿起来一个包。

菁菁想要反抗,奈何却没有苏郁岐那般好身手,连扬手想要打她一巴掌都被她握住手腕,差点把手腕给她握折了。

到后来,菁菁的眼皮都肿得睁不开眼,苏郁岐玩得没了兴味,“唉,不玩了不玩了,再玩下去,你的脸就毁了,我可不愿意看见美人的脸被毁。”

苏郁岐起身跨出了浴桶,衣裳上的水哗啦啦流了一地,“菁菁美人儿,你说备好的衣裳在哪里呢?快给小爷我找出来呀,哎呀,这样站着会染寒的,美人儿你不是这么狠心吧?”

菁菁迷蒙着生疼的双眼,气得咬牙切齿:“染寒!大热天的你染的什么寒?我狠心,我哪里有你狠心?你瞧瞧你都把我的脸咬成什么样子了?我……我还指着这张脸吃饭呢?”

“美人这是在怨我吗?这就是美人的不是了。我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是美人你非要把我拖进来的,还说要倒贴,就喜欢我这样的。我亦为美人的诚心和热情感动,自然就不敢拂了美人的好意。我说跟美人你玩游戏,美人你也是答应了的呀,怎么美人到头来反倒怪在我的头上?”

“你……你无赖!”

“我早说了我是个纨绔嘛,无赖些也很正常啊。美人你打开门做生意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应该也不少见吧?你跟他们也说无赖吗?”

“你……你!”菁菁姑娘气得说不上话来。

苏郁岐径直去衣柜里翻衣裳,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弄得衣裳到处都是,还笑吟吟道:“哎呀,美人,不好意思,衣裳给你弄乱了,可你说的男装在哪里呀?”

菁菁姑娘气得牙根痒痒,却又不能不说实话,只能道:“在第二个柜子里的最下面。”

“你早说不就好了嘛。害我弄了一地的衣裳。一会儿喊个人上来收拾一下吧。”

苏郁岐找到了衣裳,重又回到屏风后面来,在菁菁面前开始宽衣解带,宽去了外衣,只余一身素白的里衣儿,因为被水湿了,紧贴着肌肤,她趴在桶沿上,看着桶里的菁菁,笑道:“怎么,你还要洗么?还不肯上来?”

菁菁咬咬牙:“我眼睛看不清!”

“来,我扶你。”

苏郁岐真的把手伸给了她,她扶着苏郁岐的手臂,站起来,摸索着往外跨,不曾想地上全是积水,一个不留神,就一个趔趄往地上溜去,苏郁岐口中道:“小心!”手却被她扯住,也跟着往地上倒去。

反倒是她先倒地,带得菁菁姑娘也被掀翻在地,疼得站不起身来。

“哎,你怎么样啊?为什么你那么沉,把我都拽倒了?”苏郁岐恶人先告状,将理全占了去。

“我……我看不清!”

“唉,算了,不跟你计较了。你快起来吧,我先把衣服换了,你地上这是什么呀,把衣裳都搞得更脏了。”

苏郁岐转过身去,将里衣也全脱了,顺手将屏风上的毛巾拿下来将身子擦了擦,将里衣罩在身上,系好了盘扣,又将外衣也穿在身上,边系襟扣边转回头来,道:“小爷还是童子身呢,倒被你先瞧了去!”

菁菁恨得牙根痒痒的,她瞧见什么了?就瞧见白糊糊的一个身影,其余什么也没瞧见!

苏郁岐将襟扣系好,道:“这衣服还蛮合身,就像是给我量身定做的,菁菁姑娘,谢谢你了。”

菁菁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往外间走,边走边咬牙切齿:“你不用谢我!”

“哎,谢还是要谢的。你想要我怎么谢你?一顶花轿抬你过门还是怎样?不过,我虽然没有娶亲,但我家教甚严,我爹是不会允许我娶一个风尘女子为妻的,只能委屈你做妾喽。不过你放心,我对你的疼爱不会少的。”

菁菁气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哪个要嫁你了?”

“哎,不是说好了吗,伺候得好的话,就送你一顶花轿,抬你去享福。我觉得你伺候得还不错啊,比起我府上那些丫头,好玩多了,她们被我亲一下,就吱吱哇哇喊疼,娇气得要命,哪像你这么厉害。”

顿了一顿,不解地看着菁菁,又道:“再者说了,嫁我不是挺好的吗?我有的是钱,花一辈子也花不完,你跟着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何不好?”

“我偏不乐意!”

“其实吧,我明白,我是太混了点,我家那些小丫头们都说我是混世小魔王,但我不会吝啬银钱呀。除了玩游戏的时候有点没轻重,平常时候我也是很温和的呀。”

“钱钱钱!谁稀罕你的银钱!你给我滚出去!”

“哎,话不是这样说的吧?吃干抹净你就打算翻脸不认人吗?你们万花坊也太欺负人了吧?”

“滚!滚!滚!”

“切,谁稀罕在你屋里待着似的,走就走。”苏郁岐果然径直去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外面传来她咚咚咚下楼的声音,重重的,像是在负气。

“哎,你!”菁菁追了出来,但眼睛看不清,一出门便又跌了一跤,“小混蛋!劳恣!”

“叫老子做什么?你不是不要老子了吗?”

苏郁岐站在楼下,冲着楼上大声喊。鸨母被惊动,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急急问道:“哟,这是怎么话说的?我说劳公子呀,你白穿白用我们的不说,怎的还欺负我们菁菁姑娘啊?”

“妈妈,你说话可不能偏心啊。明明是你这个姑娘先戏弄于我,和我玩什么游戏,玩不过我,就耍赖皮,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呀。”

“公子,我们菁菁姑娘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好性格,万花坊谁不念她一句好?她怎么可能是赖皮?”

周围围上来一大波花枝招展的姑娘,七嘴八舌道:“是啊,菁菁是我们这里脾气最好的。”

“是啊是啊,菁菁不但性格好,人品也好。”

“我说,你可别仗着你长得好,就胡乱陷害人呀。”

原一受不住了,扒拉开人群,护在了苏郁岐的面前,怒道:“你们胡说什么?我家公子怎么会胡乱陷害人呢?是你们硬把我们拉进来的,要说陷害,也是你们陷害我们吧。”

苏郁岐轻轻扒拉了扒拉原一的袖子,笑意吟吟,“哎哎哎,不要发那么大的火气,这都是误会,小事情而已,说开了就完了,一点小事你再给坐实闹大了,多不值当?”

“可……可是,公子,她们也太欺负人了!”

“哎,你懂什么,她们都是姑娘家家的,要宠着来,要怜香惜玉,哪能辣手摧花呀?我平时都白教你们了。让开让开,我跟妈妈说话。”

苏郁岐将挡在身前的原一扒拉开,站到鸨母的面前,拿捏出一副十分尊敬的姿态来,道:“妈妈原谅,我和菁菁姑娘不过是玩游戏玩过了火,我跟妈妈认个错,求妈妈不要责怪菁菁姑娘,这一切不是菁菁姑娘的错。妈妈要罚要打,只管奔劳恣来就是。”

菁菁姑娘在楼上怒道:“你!姓劳的,你这个变态!谁让你替我认错了?你给我滚!”

鸨母不乐意了,立时绷着脸,怒斥菁菁:“怎么说话的呢?劳公子好歹是你请进来的客人,客人的要求天大,你纵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跟客人耍横呀!还不快跟劳公子认错!”

菁菁委屈地哭诉道:“妈妈,您看她都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您还替她说话?”

菁菁的模样委实可怜,整张脸都肿了起来,眼皮更是肿得厉害,鸨母瞧着也是心疼,禁不住为她说了句公道话:“公子,您也真是的,她毕竟是要靠脸吃饭的,您给她弄成这样,还让她怎么见客啊?”

“所以我说嘛,改日我让家里人奉上丰厚的彩礼来,给菁菁赎身,遣八抬大轿抬她回府,这算是我没有薄待她吧?”

鸨母脸上堆上笑容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此,倒也是菁菁的福气。”

菁菁发狠道:“谁要嫁你呀?你不要妄想了!”

“妈妈,您看,这……”苏郁岐摊着双手,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

“我说女儿呀,劳公子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你就原谅她,给她个台阶下,好不好?终于能脱离苦海了,你该高兴才是呀。”

第九十一章 百般纠缠

苏郁岐忙道:“是呀是呀,我保证一定会对你好的,毕竟,像你这样能跟本公子玩的人,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原一怔愣地瞧着苏郁岐,心里实在纳闷,主子这是唱的哪一出?真的假的?家里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位王妃了,且都不是什么好出身,这又要抬一个妓馆的姑娘进门?

主子怕不是要让全天下人都诟病她的私生活吧?

“姓劳的,你混蛋!我死也不嫁给你!”

菁菁的喊声可谓撕心裂肺。

苏郁岐表示很疑惑不解:“不至于的吧?我又没打你,又没骂你,又没羞辱你,你这样恨我?”

“你……你这还不算羞辱?你看看我的脸!”

菁菁姑娘敬酒不吃,终于把苏郁岐给逼怒了:“菁菁姑娘既然不同意,那就罢了。妈妈,买卖不成,我留下也无益,那就告辞了。”

苏郁岐作势就往外走,鸨母发急了,却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她往外走。但仍旧是不甘心放她走,一个劲儿地劝菁菁姑娘,赶紧去留客,不要再闹别扭。

眼看苏郁岐就要走到门口,鸨母急得团团转,菁菁姑娘就是不肯服软,气得鸨母大骂“小蹄子”,“杀千刀的”,菁菁姑娘却仍不为所动。

苏郁岐的一只脚刚刚踏出门槛,就听后面一个低沉的声音:“小兄弟就这样走了?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苏郁岐一只脚前,一只脚后,跨在门槛上,只是将头转回来,看向说话的人,“兄台要替人出头?我劝兄台可别出错了头。”

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二十多岁,身形魁梧,长方脸,五官称不上很好看,但凑在一张脸上,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受看,尤其一双眼睛,墨蓝色的眼珠,幽若秋湖一般。男子着一身锦服,衣服的料子瞧着甚是华贵,从衣着便能看出,公子哥身份不一般。

更何况公子哥的气质凛凛王者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除了苏郁岐抛去一个不屑的眼神之外,妓馆里的人竟都没有敢直视他的。

“不然,我只是想提醒小兄弟,做人不能这么想当然。这位姑娘虽然从事的是不怎么体面的工作,但她也是有尊严的,小兄弟你就这样走掉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公子哥儿手中摇着一把竹骨的扇子,说话慢慢悠悠,但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势。

苏郁岐心里猜测着这人的身份,面上却也是悠悠然,道:“那依兄台你的意思呢?”

公子哥儿道:“最起码,应该给这位姑娘道个歉吧?”

苏郁岐凝视着公子哥儿,公子哥儿也回视着苏郁岐,妓馆的歌舞丝竹骤停,所有人大气儿都不敢出,都沉寂在两人的对视里,足足有半盏茶工夫,苏郁岐忽然挑唇一笑,对着楼上的菁菁姑娘深深一揖,道:“菁菁姑娘,对不住了,请你原谅我的无赖。姑娘若要任何补偿,但说无妨,金银之类,我都可以满足姑娘。”

菁菁吼道:“姓劳的,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虽然干的是伺候人的买卖,但也不是可以让人随便侮辱的!”

苏郁岐无奈地揉了揉鼻子尖,看向那位公子哥儿,道:“兄台,你看,不是我不够诚意,实在是菁菁姑娘她……胡搅蛮缠不饶人呀。”

锦衣公子哥儿摇着折扇,“菁菁姑娘不满意,那我也没有办法。那只有请小兄弟你满足菁菁姑娘的要求了。”

苏郁岐丝毫没犹豫,“好,那请问,菁菁姑娘,你有什么要求呢?”瞧着竟似被这位公子哥儿压了一头,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满馆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菁菁姑娘身上,等着看菁菁姑娘提什么要求。

菁菁姑娘思忖了一瞬,咬着牙道:“你既羞辱我一回,那我也羞辱你一回才能算解了我的气。”

“好,你说,要怎么羞辱我。”

苏郁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未将什么羞辱放在心上。

“你……你当众扒光了衣裳,再给我说三声对不起,我就不再与你计较。”

苏郁岐挑眉一笑,眸子里却隐隐深意:“你这么执着于看我扒衣裳?方才是没有看够吗?也好,我是无所谓,只要你们敢看。”

原一怒冲冲地挡在了苏郁岐的前面,“这位姑娘,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家公子已经跟你道过谦了,你还想怎样?你想看男人脱衣裳是吧?我脱给你看!”

原一一副英勇的母鸡护小鸡的姿态,死死护在苏郁岐的前面。

苏郁岐将他轻轻扒拉开,道:“你小题大作了,脱件衣服罢了,大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家的,怕什么?再说了,菁菁姑娘想看我脱衣裳的模样,是我的荣幸。”

“可是……这也太羞辱人了!”

“没关系,你主子我都不在意,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原一觑着自己的主子,他主子正把手搭在了衣领处的襟扣上,轻轻一捏,领口的襟扣就开了,原一忽然胸脯一挺,大声道:“没道理主子在众目睽睽下丢人,做属下的却眼睁睁看着,既然主子都脱了,我也不穿了!”

原一慷慨地、激昂地、义愤填膺地将衣裳上的襟扣一股脑全扒开了,连同里衣也扒了,露出他健硕的胸肌,馆子里一片声的惊叫声,见惯了男人的姑娘们,在大庭广众下见到这种情况,不管是装出来的也好,真的觉得羞耻也好,总之,能尖叫的,都尖叫了出来。

“还要继续吗?”原一作势要解腰带。

周围响起尖叫声:“啊……无耻!下流!”

苏郁岐眉梢眼角一齐抽搐,这位原统领了得了得,真是了得。

拍了拍原一滑不溜手的肩头,苏郁岐道:“那个,小原,可以了,你把大家吓着了,穿起来吧。”

原一冷哼了一声,“我脱衣裳就是下流无耻,你们让我家主子脱衣就不是下流无耻了?可见你们是居心叵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快说!今天不说明白了,小爷我还不走了!”

苏家军里无弱兵,随便一个站出来,都是可以称得起爷的。

原一将衣裳穿好,仓啷一声,从腰间将长剑拔出鞘来,在手中挽出一个剑花,倏然朝着楼上菁菁掷了过去,剑身闪着凛凛寒光,不偏不倚,正插在菁菁脚前一寸,菁菁姑娘吓得两股战战,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半个字也没能说上来。

苏郁岐拿捏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责怪原一道:“莽人!你吓坏了菁菁美人怎么办?真真的莽人!给我滚出去!”

原一着急:“可是,公子……”

苏郁岐不耐道:“出去出去出去。你要气死我。”

苏郁岐的话,便是命令,原一不能不执行,只好一抱手,“属下去外面候着公子。”他无奈地退出了万花坊的大门。

苏郁岐自然不会因为他吓到了那个叫菁菁的就要赶他出门,必是还有别的原因。出了门的原一过脑想了一想,并没有想出来苏郁岐为什么要赶他出来。但他晓得,这家破绽百出的妓馆肯定有问题。

妓馆的左手边是一家赌馆,这个时候,正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在外面就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吆五喝六的声音,原一迈步进了赌馆的门。

妓馆里面,苏郁岐把解开的一枚襟扣又系上了,一直搭在门槛上的脚也收了回来,回到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悠悠道:“我忽然觉得我这个手下说的很对,为什么他脱衣裳你们觉得很无耻下流,我脱衣裳你们就觉得很期待。菁菁姑娘,是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吗?”

她坐的这个位置,刚好对着楼上的菁菁姑娘,又离那位摇折扇的公子哥儿不远,既能看清楼上的菁菁姑娘,也能看清旁边的公子哥儿。公子哥闲适地坐着,另一只手里握了一只琉璃盏,琉璃盏中盛了琥珀色的葡萄酒。

菁菁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插在自己脚前的长剑,有点打哆嗦:“我……我没说他无耻下流。我让你脱衣裳,是因为你羞辱了我,可是他并没有羞辱我,我为什么要让他扒衣裳?”

“这么解释,也说得过去。可我还是觉得有点问题。”

菁菁眸光闪烁:“有什么问题?”

苏郁岐手托腮,朝着楼上的菁菁作出个笑的模样来,“我觉得你还是喜欢我的,不然,不会打一开始就缠上我,现在还缠着我不放。”

菁菁粉面含怒:“哪个喜欢你了?你少自作多情了!”

苏郁岐忽然望住那位公子哥儿,往前倾了倾身子,脸上浮出点笑意,道:“我觉得她喜欢我,兄台,你觉得呢?都说女人喜欢口是心非,她现在可不就是在口是心非?”

公子哥儿莞尔一笑,道:“这你得问她,我可不知道。我不了解女人。”

“看兄台的年纪,应该到了娶亲的年纪,怎的,兄台还没有娶亲吗?”

“倒是有一房妾室,不过,她上不得什么台面,甚至都不能算是女人,所以,我其实不了解女人。”

第九十二章 玄股太子

“算不得女人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男人不成?”

“呃……倒也不是。就是,她长得不好,性子又野蛮,脾气又差,跟个汉子也差不多。”

“我同情你。女人嘛,就该是菁菁姑娘这样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你别看菁菁姑娘现在挺凶的,但刚才和我玩游戏的时候,别提有多温柔了。”

“姓劳的!”

菁菁姑娘实在气得不行了,抓起插在脚前的长剑,奋力拔出来,朝着苏郁岐就扔了过来!

长剑挟着风,速度极快,馆中的人吓了一跳,乱作一团地躲避,可惜剑失了些准头,没能扔的中苏郁岐,反倒直奔那摇扇子的公子哥儿而去!

苏郁岐出手极快,在剑就要到公子哥儿面前的时候,及时抓住了剑柄。

剑尖离着公子哥儿的脸只差分毫!这位公子哥儿却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依然在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

苏郁岐把剑收了起来,搁在桌上,问道:“没伤着你吧,兄台?”

公子哥儿道:“多谢小兄弟,我没事。”

“没事就好。”苏郁岐抬头望着楼上的菁菁姑娘,道:“菁菁姑娘,刀剑可不是女人玩的东西,只此一次,下次,可不许再玩了,要是让我遇到你玩刀剑,我可是会打你哦。”

“你……”菁菁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位公子哥儿悠悠道:“菁菁姑娘,其实,这位小兄弟说的话不错,姑娘家还是不要玩刀剑,容易伤到人,也容易伤到自己。”顿了一顿,道:“既然今日在下管了这件事,说不得管到底。两位,我说两句公道话,如何?”

“洗耳恭听。”苏郁岐朝着他拱了拱手,面色很真诚的样子。

菁菁姑娘虽然仍旧面有愤色,但还是给了公子哥儿一个面子:“公子,您请说。”

鸨母堆着笑:“这样最好,大家坐下来,好说好商量嘛。”

“既然二位都没有什么意见,那我就忝为这个和事佬了。”公子哥儿微微一笑,“在下听了这半天,大约也听出了事情的经过原委,这位小兄弟是菁菁姑娘请进来的客人,客人并非自愿进来的,而是菁菁姑娘强行拉进来的。但客人进来之后不大遵守客人的规矩,惹恼了菁菁姑娘,让菁菁姑娘感觉受了莫大的屈辱,事情是这样的吧?你们二位可还有什么疑议?”

菁菁道:“没有。”

苏郁岐点点头,一本正经:“不错,的确是这样的。”

“既然是这样,两位都有错,这位小兄弟的错要大些。何况菁菁姑娘是女孩子,小兄弟理当让着女孩子。依我说,这位小兄弟你就向菁菁姑娘郑重道个歉,然后拿些银两出来,就算是给菁菁姑娘赔不是了。你们觉得这样处理可好?”

苏郁岐赞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菁菁姑娘意下如何,我又当拿出多少银两合适呢?”

“菁菁姑娘以为呢?”公子哥儿道。

“既然公子您都这样说了,那我也没什么意见,银两,就您定吧,我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只是,我们这些做艺伎的,活得本来就低人一等,却还要被人这样侮辱着,委实心伤。”

菁菁姑娘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既然这样,你们觉得一千两银子如何?”

菁菁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苏郁岐犹疑了一瞬,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进来的时候,已经跟菁菁姑娘说明,身上没有带一文钱。”

菁菁嚷道:“没带银钱你还答应那么痛快?”

苏郁岐道:“菁菁姑娘你莫急,听我说完嘛,我虽然没有钱,但我的随从现在在赌场应该已经赢下了不少钱,不如,我们去隔壁的赌场找他,看看他赢了多少。”

“好,我就信你一回,倘若你在撒谎骗我,我定不饶你!”

“姑娘莫急,就算我的随从没有赢回来银子,横竖我家里有钱,我让他回去拿便是,放心,不会欠了姑娘的银子的。”苏郁岐做了个请的姿势,悠悠道:“兄台,请移步吧。”

“好。”

菁菁从楼上下来,和鸨母一起,行在了前面,苏郁岐和那位公子哥儿行在后面。

苏郁岐边走,边凑在那公子哥儿的身边,嘀咕道:“在下劳恣,姓劳名恣,兄台尊姓大名?”

“姓云,云渊。”

“云……云渊?”苏郁岐心里咯噔一下,眉心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脸上堆上笑来,“玄股国的太子殿下,也是姓云名渊,不知兄台与他……”

“我就是。”公子哥儿云淡风轻,浅浅而笑,一双墨蓝的眸子望着苏郁岐,眸底似都是浓浓笑意,但那笑意又隐隐深意,不细看,却又看不出来。

苏郁岐状似惊愕住了,良久,前面的鸨母回过头来催促了,她才醒过神来,朝着云渊拱手抱拳施礼:“原来是云太子,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顿了一顿,嘴角微微挑着:“怪不得,云太子的眼睛长得这样出挑,原来是玄股国人。我倒是听说,玄股国皇族都是生了一双墨蓝色的眼睛,甚是好看,我把这茬给忘了,一时竟没想到你是玄股皇族。”

云渊笑笑,道:“墨蓝眼睛的倒也不见得都是玄股皇族,譬如毛民国,也有一族是生了墨蓝眼睛的。”

“这倒还真没听说。”

“那个族叫做云族。我倒是做过一番调查,其实玄股的皇族是毛民国云族迁徙而去。”

“竟有这事?”

“一千八百年前,云族的一支因为天灾,迁徙到了今天的玄股国国土上,他们勤劳、智慧、团结,经过了千年的发展,终于壮大成那片国土上最强壮的一支,又过了三百年,终于成为了那片土地上的王者,建立了玄股王朝。”

鸨母又回来催促:“就两步远,二位公子怎么还没有到啊?”

“马上,妈妈先去。”苏郁岐笑呵呵的,“等一会儿还了钱,一定和云太子秉烛夜谈,不知云太子赏不赏光?”

“这个自然。劳兄弟说话十分有趣,我十分愿意。”

“哎,对了,云太子怎么到了我们雨师国来了?朝中好像并没有诏告你出使我们雨师的消息啊。”

云渊道:“我是随雨师东庆王的出使队伍来的。”

“原来是这样。”

说话间已经进了赌场,嘈杂的声音入耳,苏郁岐没有再说别的。今日的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无论什么样的枝节横生,在她看来,虽未必可预见,却可以修剪。

“我有一些不明之事,今晚要好好跟云太子讨教讨教。”赌局里太嘈杂,她不得不紧贴着云渊说话。

“随时恭候。不过,劳兄弟还是不要叫我云太子吧,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这身份反倒让人不自在。”

“那我就称你云兄?”

“好,就云兄。”

“哈哈哈。”

原一正在牌九桌上,又赢下了一局,这已经是他赢下的第十二局,大把的银票碎银子都推到了他的面前,庄家终于沉不住气,走到了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公子,牌技了得呀,咱们去楼上,换个赌桌如何?这儿太乱了,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赌客。”

“我主人来了,对不住,我不赌了。”原一隔着人群,看见了苏郁岐一行四个人,开始收敛桌上的银票。

庄家按住了他正在收拾银票的手,双眼中透出威胁的意味:“公子爷,您还是去吧,手气这么好,收手了多可惜。”

原一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我这叫见好就收。。”

苏郁岐已经推开人群,走了过来,笑道:“赢了多少了?”

原一道:“有几百两银子了。”

“不够一千两?”

原一扒拉着数了数,“还不太够吧。差一点点。”

“你也太逊色了,我还以为这么久,你总能赢下一千两,帮我还了欠债的。”

原一面露难色:“属下无能。”

“你是无能。不过无妨,你主子我来了,你可以退下了。”苏郁岐拍了拍庄家的手,微微挑眉,“我们赌了。走吧,上楼。”

庄家怔愣了一下,原一“好心”地跟他解释:“这是我的主子,主子说要跟你赌,你不赌都不行。”

苏郁岐摆摆手:“诶,小原,不要说大话,你主子我什么都行,就是赌技不行。不过,我倒是可以借你赌运用用。”

苏郁岐的赌技不行那是全京城的人都有目共睹的,但苏郁岐的赌运好那也是有目共睹的。平生唯一一次赌博,便是和祁云湘那次豪赌,结果,她赢了整个雨师的所有武斗士为她所用。

一行人迤逦上楼,下面的小赌客们兴奋了,因为赌局的规矩,一旦上二楼,筹码那是要万两白银起步的。但赌局的二楼是不允许人随便上的,他们也就只能在下面望楼兴叹,兴奋地等消息。

二楼最大的一间房间里,隔音极好,将楼下嘈杂的声音全都屏蔽在房门之外。

庄家令人备了茶水,仆从将茶水端上来之后,便退了出去,将房门关上,从外面闩上了房门。

第九十三章 豪掷万金

房间里除了苏郁岐这方的五人,便是庄家和他的十余个看场子的彪形大汉了。众人围着赌桌坐下来之后,彪形大汉们便在外围围成了个圈,负手而立,一派威武。

“庄家先生,赌什么?”苏郁岐难得一副温和的样子,“我和我的朋友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赌就快些吧。最好是找个能一局定胜负的赌法,比如掷骰子,比大小什么的。”

“诶,那些玩法都太粗俗了,瞧几位公子都是身份贵重举止文雅的人,咱们还是玩点雅致的吧。”

“赌局里玩雅致玩法?这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你说,什么玩法雅致?”

“就玩一局玲珑棋局吧。”

“你这里居然还有人会摆玲珑棋局?”

“巧得很,前几天我一个精通棋艺的朋友来拜访我,他是个棋篓子,棋艺很了得。”

“可我不大会下棋呀。云兄,你棋艺如何?要不,你来吧。”苏郁岐摊了摊双手,很无奈地道。

云渊温文尔雅一笑,道:“棋倒是会下一点,但也算不上精,我怕我会让劳兄弟失望,赢不下此局。”

苏郁岐毫不在意地道:“诶,无妨,赌嘛,有输有赢,哪有什么常胜将军?云兄尽管下就是,我家里还算有点家底,输得起这一局棋。”她抬眸瞥了那小胡子庄家一眼,挑眉一笑,“就是不知庄家先生要赌多大的局,我这个随从手里只赢了八九百的银子,可我在下面听说,上二楼,最小的赌局也要一万两筹码起。”

“小局的确是这样的规矩。”庄家道。

苏郁岐嘲讽一笑,“我们这是被逼上贼船了。”

原一满怀羞愧:“爷,事情是因我而起,就该由我担着,这场赌局,和您无关,您无须参与进来。”

苏郁岐冷冷一笑:“小原,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你的事。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主人要不在这里也就罢了,可你主人既然在这里,就不能再让人打脸了,是不是?”

庄家脸上堆着笑,道:“公子言重了,咱们开赌局和做买卖是一样的,讲究个自愿。您要是不愿意赌,现在就可以出这道门。”

苏郁岐道:“晚了。现在你让我走我也不走了。小爷不蒸包子,就为蒸一口气。”

她从腰间摘下她的佩玉,搁在了桌上,悠悠道:“我浑身上下没有分文,最值钱的就是这块佩玉,是我家传的玩意儿,庄家先生看看值多少钱,就把它当赌资了。”

那庄家刚准备让人过来拿那块玉,坐在苏郁岐旁边的云渊却先一步将玉覆住了,道:“既是传家之物,怎可拿出来予人?区区赌局罢了,我这里有一张万两黄金的票据,就先拿出来帮劳兄弟垫赌资了,等劳兄弟赢下了这一局,再还我就是。”

那庄家看得眼红,露出贪婪之色,“一万两黄金?尊驾真是好大的手笔!”

苏郁岐却是淡然从容一笑,道:“好,就算我借云兄的,无论输赢,我都会尽快还上这笔钱的。这块佩玉就做抵押之物吧。”

云渊却是站起身,拿起那块玉,走到苏郁岐身边,弯腰给她系在了腰带上,才抬眉莞尔一笑:“你我相识是缘,区区万两黄金罢了,即便不还,也没什么,又何须什么抵押之物?”

苏郁岐一拍桌案:“好!你这个朋友,劳恣我交定了!”

一旁的鸨母和菁菁姑娘看得眼睛都直了,吞了口口水,继续木木呆呆地看着。

苏郁岐道:“庄家,把你那位朋友请出来吧,咱们速战速决。”

庄家拍了拍手掌,就只见房间北面墙上的置物架被拉开了,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房间里还有个里间,只是这道门也忒暗了些。

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道士打扮,长得有些丰满,白面黑须,眼睛里透着些微锋芒与傲气。

庄家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友,灵云子。”

“原来是位道长,幸会幸会。”苏郁岐客套地说着不能更客套的话,朝着灵云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灵云子在她的对面坐下,说话倒也还客气:“无量天尊,你们诸位谁要和我对弈一局?”

苏郁岐让出了主位给云渊,道:“是我这位云兄要和你对弈。”

云渊笑笑:“在下云景。”云渊的大名在整个东洲大陆,并不比阿岐王苏郁岐的名声弱些,他自然不能报上自己的真名字。

“原来是云公子。幸会。请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惯常执白,就请灵云子道长执黑吧。”

“无所谓,黑白皆可。”

苏郁岐在云渊的身旁坐下,双手抱胸,闲适地看着两人一黑一白你来我往,不大会儿工夫,已经下了十几手棋。

苏郁岐纵然棋力算不得极强,但在寻常高手中也已算得上是佼佼者,尤其她观棋的本事犹胜下棋的本事,这也得益于陈垓和祁云湘两个都是爱棋的,她打小被迫做他两个的裁判,观过的棋不知其几。

那位灵云子的棋力倒出乎她的意料,很有些凌厉霸道,反倒是云渊不紧不慢,棋路很是温和。

几十手过后,两人仍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只是,那灵云子的额角已经见了汗珠,摸过的棋子也沾着些汗水。

下棋之人切忌乱了心神,一旦心神乱了,离输棋也就不远了,灵云子这模样,分明就是心慌的表现。大约他是没料到,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棋力竟高至如斯!

苏郁岐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两人,小半个时辰之后,云渊依旧是从容,淡定,灵云子的额角汗如雨下,连后背都被汗湿透了,手心的汗也更多了,可是棋面上,似乎灵云子还占了些上风。

苏郁岐有些搞不懂,不时地看看云渊,又看看灵云子,却只见从容的继续从容,汗流浃背的继续汗流浃背。

又半个时辰之后,云渊忽然将白子扔回棋罐子里,拍打了拍打双手,道:“劳兄弟,不好意思,可怕要令你破财了。我输了。”

庄家和那灵云子已经开始庆祝了,庄家喜笑颜开地拿着那张万两金子的票据,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苏郁岐却是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看也没看那庄家和灵云子一眼,反而嘴角一挑,笑看着云渊,道:“不过是万金,能交到云兄这个朋友,也是值得的。对了,云兄有没有一百两?”

“一百两没有,不过,还有几片金叶子,我出来的时候我的妹妹硬塞在我腰包里的。”云渊从腰包里摸出几片金叶子,搁在桌上,“这些抵百两白银绰绰有余。”

“先借用了。”苏郁岐将金叶子递给原一,道:“把你身上赢来的银票一起给菁菁姑娘。”

原一什么也没有问,将银票和金叶子一起呈到菁菁的面前,道:“请姑娘查收。”

菁菁尚自发呆,木讷地接了银票和金叶子,看着苏郁岐,没有说出半句话。

苏郁岐却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着菁菁深深一揖,道:“请菁菁姑娘原谅我。”

豪输一万金,却连眼都没眨一下,菁菁姑娘还是第一次见这样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不由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还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原一道:“既然得了银子,我家小主人也道了歉,你们还不走?”

鸨母心知这里的人都不是她们惹得起的,忙扯着菁菁的胳膊,跟在座的道了声“打扰”,赶紧溜了。

苏郁岐仍旧将她那只佩玉解了下来,道:“这块佩玉,乃是上古暖玉,价值连城,今日就给云兄抵了赌资吧。我身上实在没有带钱。”

云渊道:“区区一万金而已,就当我结交你这个朋友了,玉佩你还是收起来吧。”

苏郁岐道:“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呢?云兄还是收着把,不然我会心有不安的。”

云渊见实在拗不过苏郁岐,只能道:“那,愚兄就却之不恭了。”

苏郁岐十分高兴:“这才是好兄弟嘛……不过,我和你攀兄弟,会不会有点高攀不上啊?”

“劳兄弟这是说哪里话啊?英雄不问出处,兄弟也不论贵贱,能认识你这么豪爽的小兄弟,是我的幸运。”

“那好,我们借一步说话,这个地方太腌臜了。”苏郁岐将玉佩拍在云渊的手上,“走啦。”

这位叫劳恣的小朋友性子如此欢脱,着实可爱,云渊不禁觉得好笑,摇了摇头,笑着跟了上去。

不过,劳恣……老子,这应该不是真名吧?

不是真名……这倒令人寻味了。

三个人出了赌局,苏郁岐提议道:“不如找个雅致点的酒家,去喝酒吧。正好我也没有吃饭。”

“好。”云渊笑笑。

在街市上晃了一圈,却没找到一家酒家符合苏郁岐对雅致的要求,苏郁岐不禁道:“这镇上的人也他妈的太好赌了,钱是不是全送去赌局了?为什么有那样奢华的赌局,却没有一家像样的酒家?”

云渊好笑道:“可能,是你对像样这两个字的要求太高了。我倒觉得,这沿街的几家酒楼都很不错。”

第九十四章秉烛夜谈

苏郁岐道:“诶,你是太子之尊,那种不入流的酒楼怎么能配得上你的身份呢,再找找吧。”

最后,打听之下,才在街尾找到了本镇最大的一家酒楼——和春楼。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店伙计在收拾打扫,掌柜的在柜台里算账,三人进门,苏郁岐道:“掌柜,烦你给找一间最好的雅间。”

“哎,主子,您来了,我正要去找您呢。”说话的是涂凌,他正从二楼下来。

“唔,你怎么在这里?”苏郁岐纳闷问道。

“我来订客栈呀。不是您吩咐我的么?”

苏郁岐这才恍悟:“唔,原来这家酒楼也做客栈生意呀。那正好,掌柜的,不用麻烦再找雅间了,就做几道你们这里最拿手的菜,给我们送到我的房间里去。再来几坛好酒。”

苏郁岐吩咐罢,一回头,却见云渊正抿着嘴角在笑,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云渊笑道:“我在笑,真是巧了,我也住这家客栈。”

“这可真是巧了。涂凌,咱们的房间是哪间,头前带路。”

涂凌道:“天字二号。”

苏郁岐不由笑:“不用问,天字一号被人占了,是吧?”

“是。”

“云兄,被你占了,是吧?”

云渊不由一笑:“是,被你猜对了。如果你需要,我换给你。”

“这倒不需要。走吧,上楼。”

掌柜的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生得好看的人,又都是有钱的主儿,早已经被惊动,从柜台里出来,头前引路,并吩咐小伙计去后厨准备酒菜了。

两人上楼,原一和涂凌都在门外候着,苏郁岐将云渊让到客座上,蓦然站得笔直,对着云渊抱拳拱手,深深一揖,云渊慌忙站起,也还了一揖,诧异道:“劳兄弟为何行此大礼?”

苏郁岐诚心诚意道:“我要跟云兄认个错,因为,我不姓劳,也不叫劳恣,我乃是雨师国大司马,靖边王苏郁岐。百姓送我个雅号,阿岐王。因为身上耽着些要务,不便在那种地方透露身份,所以,连云兄也一并瞒了。苏郁岐这厢给云兄云太子道歉了。”

“原来你就是名震整个东洲大陆的阿岐王,怪不得气宇不凡,身上自带一股摄人心魄的威仪,倒是我眼拙了。”

云渊和气而笑,苏郁岐便也陪着笑,至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眼拙,其实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要先发制人,不能等云渊来揭露她的身份,那样会让自己陷于被动之中。

她一向不喜欢将自己陷于被动之中,就像江州之灾,因为疏于防范,因为低估了人心的恶,以致于发展到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两人对面而坐,店伙计送上来一壶上好的茶水,苏郁岐亲自斟了一杯,奉给云渊,道:“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玄股的云太子,云太子请喝茶。”

“多谢。我也没想到,能遇到神交已久的雨师靖边王。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

“云兄客气。我困在江州,不知云兄驾临,有失远迎,还请云兄不要责怪。”

“江州的事我听说了,原来是苏贤弟在江州赈灾。天灾人祸,真是令人痛心。”

“的确是天灾人祸。”苏郁岐将“人祸”二字念的尤其重,眼角余光观察着云渊的反应。云渊却只是目露哀色,表示同情。

“对了,云兄,你怎么到了这个无名小镇上?不是和我朝东庆王一起回来的吗?据我所知,东庆王还困在岚江之西。”

“苏贤弟毫不知情吗?”

苏郁岐诧异道:“什么情况?我只接到了东庆王叔回程的消息,其实连云兄要来都不知道。”

“这样啊。”云渊蹙起眉,道:“我们渡江那天,正好遇上洪水,我和东庆王因为没有乘坐同一艘船,在江中就失散了。我的船被冲入了海中,但所幸的是,并没有命丧大海。在海中飘了一日后,终于上岸。可惜我对贵国并不熟悉,上岸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东庆王和我皇妹到了什么地方,我便先让人去给贵国皇上呈上国书,自己则留下来找寻他们的下落。辗转数日,却一无所获。”

“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我全不知道!”苏郁岐震惊得拍案而起。云渊忙安慰:“你先别急,那一日虽然遇上了山洪,但水势并没有那么猛,他们应该没有事的。况且……”

苏郁岐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打断云渊的话道:“若果真没事,就算谢天谢地了。大概是云兄的书信到京城时,我已经离京,所以没有接到消息。”顿了一顿,又道:“那你又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来了呢?”

云渊笑道:“瞧你急的,我话没说完,就被你打断了。我昨日收到书信,说贵国的军队已经找到了东庆王和我皇妹,眼下他们在距此不远的铃兰县下榻,已经传讯于贵国皇上,贵国皇上已经派了人来接。我想,横竖没有事了,我就先一路游玩,慢慢去和他们会合。这不,刚开始走,就遇上你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苏郁岐道:“原来竟有这样的事,真是离奇,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苏郁岐心里一时杂乱无章理不清头绪,面上却一副笑哈哈的模样。她是唯恐自己会失态,只能以大笑来掩饰。

笑罢,又不由惋惜:“只可惜,我不能陪云兄你回京,江州的事还没有完呢。不过,如果云兄愿意在京城多住几日,等我回京,一定好好和云兄喝上一杯,以尽地主之谊。”

云渊道:“那,希望你能早日回京吧。”

掌柜很快亲自将酒菜摆上来,都是店里最好的珍味,酒也是店里珍藏了多年的好酒,苏郁岐还是忍不住嫌弃了一句:“就没有再好一点的菜色了吗?这位是我的贵客,把你们店里最好的招待都摆出来吧。”

“这……已经是小店最好的了。客官,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再好的,实在没有了。”店掌柜为难地道。

云渊忙道:“苏贤弟,这已经很好了,能和苏贤弟对饮,便是以茶代酒都觉得是件快意事,又何必在意这些俗物呢?”

“也是。”苏郁岐摆摆手,“掌柜,这点酒不够,你再上三坛来。顺便拿两只大碗来。”

掌柜蹬蹬蹬下楼,又捧了三坛子酒来,并苏郁岐要的那两个大碗也拿了上来,苏郁岐摆开大碗,倒满两碗酒,一碗奉给云渊,一碗自己捧了起来,“来,云兄,我先敬你一碗。”

掌柜心道,这究竟是尊贵还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尊贵的客人有这么拿大海碗喝酒的么?

但人家是给得起钱的,要怎么喝,那只能随人家乐意。“客官有什么需要,让门外的两位爷去吩咐一声即可,小的就不打扰二位的兴致了。”掌柜的告了声退,退出了房间。

苏郁岐单手擎着海碗,道:“云兄,你信不信,店掌柜的心里铁定在嫌弃地说,‘切,装什么象呀,就算鼻子里插上大葱,那也是头猪,骨子里就不是象。’”

云渊笑道:“如果他知道你就是在境汀州大败毛民国军队力挽狂的战王苏郁岐,大概绝不敢这么想了。”

苏郁岐道:“虚名罢了,都是雨师的士兵用血肉之躯拼杀出来的,并不是我苏郁岐一个人的功劳。我们雨师不管是将士还是百姓,都是最有血性的,不管雨师有没有我苏郁岐,他们都不可能让那些入侵者犯我雨师寸土!”

“说的是。”云渊笑了笑,“所以说,掌柜的其实未必会那么想,我听说雨师民风旷达,不拘小节,想来,也不会介意是用大碗待客还是用金杯银杯琉璃杯待客的。”

“你呀。”苏郁岐被将了一军,反而生笑,“被你说得心服口服,来来来,咱们喝酒。”

“喝酒。”

两人干掉了一大海,苏郁岐道:“其实,倘若是换作旁的人,我是不会以这种方式款待的,云兄你乃性情中人,实在对我的胃口,所以,我才如此放浪形骸,云兄不会觉得我太造次了?”

“不然。我很欣赏苏贤弟的豪爽。今晚我不是玄股太子,苏贤弟也不是雨师的大司马,咱们只论私交。”

“好,如此才痛快,只论私交。没想到云兄是个如此有趣的人,早知道如此,我说什么也要替东庆王叔去出使玄股。说不定,我还会在玄股呆得乐不思雨师。”

“哈哈哈,有意思。”

“云兄一定要在昙城多逗留些时日,等我还朝,和云兄不醉不归!”

“好!我也正有此意。”

“痛快!再干了这一碗!”

两人这一顿酒,一直喝到大半夜,五六坛的酒不够,又遣涂凌原一去搬了两三坛子,到最后都喝得有了些醺意,苏郁岐喝到痛快处,全无素日的高冷模样,竟然以碗作乐器,敲击出鼓点,高歌了一曲壮士歌,将云渊逗得哈哈笑,一连声地道:“苏贤弟,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第九十五章 一见如故

“来来来,再喝!”

“不行了,苏贤弟,真喝不下去了。”

“怕什么,你就住我隔壁,喝醉了也没事,我背你回去!”

“不行了……”云渊趴在了桌子上。

“云兄,不是吧?这就醉了?云兄,醒醒,醒醒,再喝这最后一碗……”终于,她也趴在了桌子上。

涂凌和原一在外面听不见动静,问了一声,里面也没有答应,推门进来,只见两个都醉成了一团,两人无奈,搀扶起了一滩烂泥似的云渊,将他送回了自己的房间,再回来时,却只见醉得不省人事的苏郁岐缓缓抬起了头,脸色铁青,眸光冷得似雪,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王爷。”

涂凌原一情知事关重大,都压低了声音。

苏郁岐点点头,声音也压得极低:“你们过来,扶我去床上。”

涂凌原一这才晓得,主子虽然还清醒着,但身体已经醉得不听使唤,忙上来搀住她,将她扶到床上躺好。

涂凌道:“王爷,属下帮您宽衣吧。”

“不用。”苏郁岐低声,“原一,你先出去守着。”喝了一夜的酒,其实等的不过就是这个时刻。苏郁岐忍住上涌的酒气,强自镇定着。

“是。”原一恭敬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打起了万分的精神在外面守着。

“涂凌,现在,你立马回去调苏家军来江州,不用怕弄出动静,皇上和那几位大人知道了也不要紧,你只管光明正大去调军。”

“是,王爷。”涂凌连一句异议也没有。

苏家军这支庞大的军队,全都是忠于苏郁岐的死士,苏郁岐一句话,就算是去上刀山下油锅,他们也绝无二话,何况只是去个灾区。

“行了,你把原一换进来。”

涂凌出去,换了原一进来,原一走到床前,“王爷。”

苏郁岐酒意上涌,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只“嗯”了一声。

原一紧蹙剑眉,等了片刻,忍不住道:“王爷,您怎么样?”

苏郁岐哼出两个字:“无妨。小原,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原一走到桌前,一眼看见桌上云渊用过的杯子,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来就甩出了窗子,“嗖”……“啪嗒”,外面传来杯子打碎的声音。

他拿起苏郁岐的杯子倒了一杯凉茶,端给苏郁岐,单手扶苏郁岐坐了起来,苏郁岐就着他的手,一口气把一杯茶全灌进肚子里,舒了一口气,问道:“你刚才弄的什么声音?”

原一实话实说道:“回王爷的话,属下把云太子喝茶的杯子扔了。”没等苏郁岐责备,他便又主动认错:“王爷,您罚我吧,我一时没忍住这口腌臜气。”

“哟,这是谁给你腌臜气受了?”

“王爷,您这不明知故问吗?我不信您没看出来,那个云渊云太子,和那个妓馆的菁菁,还有那个赌局的庄家,都是一伙的,他们联合起来坑您的银子!”

“我的银子被坑走了没啊?”

“你身上的佩玉不是没有了吗?”

“你说的是我送给云渊抵债的佩玉?”

“对啊,您不是说,那是上古时期的暖玉,价值连城吗?”

“你啊,还是太傻。我既然瞧得出云渊和他们是一伙的,会任由他们坑我?”

“可是……”

“我送给云渊的那块佩玉,其实就是路边摊上我和涂凌一起买的那块价值两钱银子的假玉呀。”

“啊?那……云太子岂会不识货?”

“他当然会识货,可他就算知道那是假的,能当场戳穿那是假玉吗?”

原一皱吧着脸:“其实……也不是不能哦。”

“原一,他是不会戳穿的。你不了解云渊这个人。”苏郁岐的瞳孔骤然缩小,迸射出一股凌人煞气,“哼,云渊呀,他可是这世上少有的人杰,是胸中有万千丘壑的能人。你以为他会瞧上那万八千的银子?他不过是在试探罢了。”

“试探?”

苏郁岐凉凉嗤笑了一声,“不错,试探,看看我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厉害。我识破了他,他也识破了我,我们彼此看破不说破,就算是扯平了。”

原一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头。

苏郁岐道:“你现在立刻回江州,去见皿晔,告诉他,想办法封城,我会尽快带军队回去的。一切,就都拜托他了。还有,这里的情况,也可以告诉他。他如果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尽力帮他去做。”

“好,属下谨遵王爷令。王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苏郁岐目光有些迷离,也不知道是因为醉酒的关系,还是因为在想别的事情,过了一小会儿,才哑着嗓子道:“告诉皿晔,我很想他,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体。其他的就没有了。你去吧。”苏郁岐摆了摆手,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

原一最后嘱道:“属下记住了。王爷保重身体。属下这就告辞了。”

苏郁岐已经实在坚持不住,睡死了过去。

原一心疼地瞧了一眼自家主子,无声地叹息了一声,走到后窗前,那窗本就是开着的,他无声无息一跃,从后窗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郁岐睡到天亮,醒来只觉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先就看见云渊正坐在桌前,笑意吟吟地喝着茶,看着她。

她揉揉脑门,记忆里昨晚睡之前桌子被搞得一片狼藉,她没有让收拾,想来是今晨云渊让人收拾的。

“云兄,那么早。”她打了个招呼,起身下床。

云渊笑道:“不请自入,不会怪我鲁莽吧?”

“怎么会?只不过,我这醉得一塌糊涂,倒是怠慢了云兄,云兄不要责怪才好。”

“我让厨房准备了两碗醒酒汤,稍后就会送过来,喝那么多酒,头该疼了吧?”

苏郁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一时贪嘴,让云兄见笑了。”

“苏贤弟性情中人,我很喜欢苏贤弟的性格。”

“承蒙厚爱。”

说话的工夫,店伙计送来了洗漱水,苏郁岐洗漱了,将身上睡得褶皱的衣裳理了理,坐到云渊对面,道:“云兄还要在此地耽搁几日吗?”

云渊道:“今天早上接到了我皇妹的书信,东庆王和我皇妹正在离此不远的铃兰县等我,希望我尽快去和他们会合,我打算一会儿吃完早饭就动身。所以,才一大早来打扰你,想和你一起吃个早饭,然后告别。”

苏郁岐道:“他们还在铃兰县?正好我今日得半日清闲,就送云兄过去吧。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东庆王叔了,正好过去拜见一下他。”

云渊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很高兴:“如此甚好,能和苏贤弟同路,我乐意之至。”

店伙计送来了醒酒汤和早餐,醒酒汤是醋鱼汤,好像知道她怕草药味似的,没有加乱七八糟的草药,只是单纯的醋鱼汤。苏郁岐瞧了一眼,莞尔一笑:“有这个真是太好了。云兄真是体贴又善解人意,多谢云兄。”

“你我一见如故,说谢字就见外了。趁热喝鱼汤,喝完你的头疼会缓解很多。”

苏郁岐盛了两碗鱼汤,一碗分给云渊,一碗给自己,拿汤匙舀了一匙子,尝了尝,笑道:“嗯,很爽口,这样的小地方,做出来的东西倒是不错。对了,昨晚的酒也不错,我都有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了,记得上一次这样豪饮,已经是我大婚那日的事了。”

说起那日的大婚,她脸上仍有得意之色。云渊瞧着她,露出他招牌似的笑容,道:“苏贤弟的婚礼,可真是惊世骇俗得紧,风声已经传到了我们隔海相望的玄股国了。”

“喔?竟然已经传到了玄股国?这可真是叫作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顿了一顿,“不对,传万里才是。”

她虽然口里说着这是坏事,但脸上却丝毫没有做了坏事的自觉,反而洋洋得意地笑着。

云渊道:“虽然惊世骇俗了些,但也算不得是坏事吧?我倒觉得,苏贤弟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才是真正的勇者。”

苏郁岐摆手:“诶,云兄快别寒碜我了。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那也得分是什么事。我这不过是饮食男女俗不可耐的欲望,何谈勇敢之说?虽然吧,也算是真情面前不能自已,但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偏是这样的俗事,才最见得人的勇气。不但你们雨师,我们玄股亦是,好男风者比比皆是,可是真正敢在阳光下承认的,几乎没有。所以,这其实也是导致人们偏见的一种因素。自己都不敢承认,又如何能让别人承认呢?”

苏郁岐哈哈笑道:“云兄是不是不管什么事都能摆出一番大道理。哈哈,我竟然被你说信了。”

云渊道:“我这说的可是肺腑之言,信不信由你。”

“我信。云兄你说什么我都信。来,吃饭吃饭,吃完饭好上路。”苏郁岐一边笑着,一边给云渊布菜。

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虽然相识不过一夜,却半点也不见拘束。吃完饭,两人按照约定,一起出门上路。

第九十六章 共赴铃兰

昨夜原一已经暗中潜回江州,涂凌是今晨才走的,而且他不必躲躲藏藏,就在云渊的眼皮子底下走的。苏郁岐便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身边无人相伴。

云渊因为船被洪水冲入大海,当时便有几名随从落水,未能救得上来,他身边只剩下两个半大少年书童,据他所说,昨晚他让这两个书童去铃兰县报信儿,今晨才赶回来,顺便将书信带给他的。

两个书童本来备了马车,按照礼数,也实该让身份尊贵的客人云太子乘坐马车,苏郁岐却提议还是骑马好,可以顺道赛赛马什么的。

云渊一口答应,“太好了,正合我意。”

两个书童面面相觑,第一不知这长相俊美的少年为何人,第二不知这少年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来,缘何自家太子竟不生气,云渊正色道:“这位是雨师国的大司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行礼!”

两名书童下意识地过来行礼,行完礼之后,还是一脸懵然,不相信似的:“这……这位就是那位名震东洲的战王阿岐王?”

苏郁岐道:“烦你的这两位书童在后面乘马车走吧。云兄,咱们先去马市挑马。”

两人打听得马市的位置,并肩往马市走去,那俩小书童仍旧面面相觑,一个道:“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偏咱们太子爷好像还喜欢得不得了!那个人真的是那个断袖王爷阿岐王啊?”

另一个道:“嘘,不要乱嚼舌头,这里可是雨师的地盘,小心祸从口出!”

“有什么好怕的?雨师,切,太子爷就是太小心了,要不然,凭太子爷的本事,挥军过海,平了雨师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你快闭嘴吧!还敢瞎说!雨师虽不及从前强大,奈何现在有个阿岐王坐镇,那可是个杀神!你瞧她年纪和咱们相当吧?可那个人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时候,你我都还和泥巴玩呢!”

书童倒吸一口冷气,“瞧着,神色虽然极冷,但长得却那般好看,比咱们太子爷还好看,怎么就能是杀人如麻的阿岐王呢?”

“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多了去了!快走吧,太子爷和她赛马去了,咱们势必就要落后了。还是不要落得太后,否则就不要想再在太子爷身边当差了。”

两人上了自己备好的马车,吩咐马车夫赶紧赶路。那马车夫一挥马鞭,车嘎吱嘎吱跑了起来,还是满快的。

苏云二人在马市上选好了各自中意的马,苏郁岐付了银两,银两还是昨夜在涂凌那里要来的。

牵着马出了闹市才上马,苏郁岐笑着道:“请吧,云兄。”

“好。”云渊招牌式暖暖一笑。

两人齐齐一挥马鞭,两匹马都一扬马蹄,如风驰电掣一般跑了出去。

两匹马都是马市上最好的马,虽然是小地方的马市,不及军中养出来的马训练有素,跑起来比军中的马逊色许多,但因为两个骑马的人都是个中佼佼者,两骑过后,只见尘土四起,不见骑马的人真颜。

铃兰县距此不过一百里地,寻常车马也不过半日的行程,两人快马加鞭,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了铃兰县界。

虽然名为赛马,两人也都尽了力,但对于比赛结果都不甚在意。到最后苏郁岐稍稍放了些水,与云渊一同到了县碑下。

云渊自然瞧得出来,他亦是十分坦荡:“果然是阿岐王,名不虚传,在下甘拜下风。”

苏郁岐晓得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也不矫情,坦坦荡荡地恭维道:“我是个粗人,应的就是这个差事,骑马射箭的活儿我自然能一马当先,倒是云兄你在皇宫里长大,多少人护在手心里,能练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骑术,才是难得。”

“哈哈哈,不瞒苏贤弟说,还真是这样,我从小莫说是骑马,就是出个门都不易,出个恭身后都浩浩荡荡跟好几十号的人。”

“所以说嘛,云兄才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文武兼备,胸有丘壑。”

“咱们两个就不要互夸了,让别人听见,知道的说咱们自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两个不要脸呢。”

“哈哈哈,反正知道不知道都没好话。”

东庆王与云渊之妹云景都在铃兰县衙下榻,因为没有料到云渊会来的这么快,还没有摆出迎接的仪仗来,两人直接进县城,往县衙而去。

到县衙门口时,衙门口两名门丁尚自懵然:“两位是做什么的?衙门今天有贵客,想报案你们改天再来吧。”

两人看起来都是身份贵重之人,那两名门丁倒也没敢说太粗暴的话。

苏郁岐大步往里走,连目光也没给他二人一个,只肃声道:“玄股国云太子大驾到,还不赶紧进去通报!”

两名门丁吓得一时懵住,下意识地就往里跑,跑出去两步,大约又觉得不大对头,回头看了一眼,苏郁岐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冷声道:“还不赶紧!”

两人刚刚醒过来一般的神智又懵住了,飞一般往衙里跑。

苏郁岐这厢同云渊笑道:“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云兄不要介意。”

云渊道:“怎么会。苏贤弟多虑了。”

两人往后衙走,拐过月亮门,就看见乌泱乌泱的一群人往这边迎了过来。

苏郁岐一眼瞧见,走在前面的,是她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祁云湘!

她委实没想到,会是祁云湘亲自来迎接云渊。但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祁云湘什么事干不出来?他表面上瞧着蛮像那么回事,骨子里却是再离经叛道不过。别人不知,她苏郁岐岂会不知?

祁云湘远远的看见苏郁岐和云渊并肩走来,以为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一遍,再使劲揉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一时间懵住,忽然下意识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张开双臂就要抱苏郁岐。

苏郁岐却是灵敏一闪,避开了他的怀抱,很正色地跟他介绍:“云湘王爷,这位是玄股国太子,我们在中途遇见的。”转头又对云渊介绍:“云兄,这是我雨师宰辅,祁云湘王爷,我倒没想到是云湘王爷亲自来接。”

祁云湘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晓得自己方才是魔症住了,这里不是他和苏郁岐的私人领地,周围可都是重要的人物,容不得他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正了正衣冠,立时施礼:“原来是云太子,我奉我皇之命,来接云太子入京,不想在这里不期而遇。听说云太子的船在海上遇了洪水,我皇忧心如焚,命我速来,今见云太子无恙,我就放心了。”

云渊回礼道:“多谢尊皇盛意,本宫无碍,请尊皇放心。”

眼角余光却朝苏郁岐瞥过来,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欣慰,苏郁岐状若没有看见,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云渊往里请,口中道:“云兄,吾皇竟然派了宰辅大人来迎接您,我也是没有想到啊。您请。”

东庆王诸人也迎了上来,大家按照邦交礼仪行过了见面礼,寒暄着往里走,祁云湘解释道:“本来是该亲自去冯家堡迎接云太子的,但仪仗队伍还没有到,我本想等仪仗队伍来了再行过去,没想到云太子先来了。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云渊很随和地道:“云湘王爷言重了。眼下这种状况,尊皇能派出您这样的重臣来接,已经是对本宫莫大的礼遇。其实本宫随东庆王爷的车驾一起去昙城就好了,不必这么劳师动众的。”

他在这一大拨人之中,很得体地自称是本宫,但对苏郁岐,却仍旧保持着苏贤弟的称呼,苏郁岐也依旧称他为云兄。

祁云湘和东庆王裴山青不时地把目光投向这两个人,都是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竟然以兄弟相称。

最为在意的还属祁云湘。他的目光就一直凝在苏郁岐的身上,不曾移开过。

苏郁岐晓得他一直在看自己,但大庭广众,她委实不好说什么,只是偶尔会瞪他一眼,提醒他不要过火。

铃兰县县太爷将自己的居处全腾了出来,花厅改作待客厅,卧房也全都粉饰一新,他和他的夫人姨太太们全都搬去了县衙不远的一处民居里暂住。

这种场合自然不需要县太爷出面,他只能跑跑后勤,甚至后勤都不怎么需要他,自有祁云湘带来的一干人等全权接手县衙。

几人进了花厅,分宾主落座,侍婢奉上茶水,云渊四下打量,不见他的皇妹云景,不由问道:“一直未见本宫的皇妹,不知她此时在什么地方?”

东庆王道:“令妹敬平公主听闻你在冯家堡,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你,昨天夜里因为思念兄长,一夜未眠,这会儿睡下了,本王想,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就没有让人叫她。”

“原来这样。这丫头没有出过门,一出来又遇上这么大的劫难,怕是早已经吓坏了。倒是要多谢裴王爷这一路来的照拂。”

“不敢当,都是应该的。这次让两位尊贵的客人受了惊吓,都是本王照顾不周了。”东庆王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客套地说着客套话。

第九十七章 敬平公主

论在朝中的官职,本是苏郁岐要大东庆王一些,这个主座,理应苏郁岐来坐,只是苏郁岐一向尊东庆王年纪大,是长辈,又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一向都是礼让于他。

他倚老卖老,一向也不谦让。

苏郁岐自觉自己年岁小,也没有必要和他争这些。

这里面的道道,云渊虽初来乍到,却也瞧得清楚,只是这和他没有什么干系,他自然不会多言。当下回答东庆王的话道:“天灾面前,终有人力不能及之处,裴王爷已经照顾很周到了。”

祁云湘有一肚子的话要和苏郁岐说,早已经应付得不耐烦,聊了不多时,便托辞去看一看洗尘宴准备得怎么样了,离开了花厅。

临走前,朝苏郁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一同出去。苏郁岐回了个眼风,表示稍后就过去。

云渊瞧见,很知趣地道:“云湘王爷似乎有话要和你说,苏贤弟,你还是过去看看吧。我和裴王爷说话即可。”

苏郁岐站起来一揖,“如此,我就先过去看看。裴王叔,麻烦您先陪陪云太子,我看看云湘有什么事,稍后就回来。”

裴山青道:“好,你去吧。”

苏郁岐迈步出门,四下里却不见祁云湘的身影,心里正暗骂这个欠债的,让人出来却又不见了人影,猛不丁却被人从后面握住了她的手。

握着她手的那只手微有凉意,骨节纹路她都很熟悉,是祁云湘的手没有错了。她无语地道:“云湘!你玩什么把戏?”

“跟我来。”

祁云湘的声音却有些异样,手也没有放开,拉着她往后花园走去。

两人只顾着往前走,却没注意到后面有个容貌倾城的姑娘,好奇地跟了上去。

铃兰县衙的后花园修得倒是有些阔绰,祁云湘拉着苏郁岐一直走到花园假山下,才停下脚步。

他却迟迟没有开口。

反是苏郁岐耐不住了,先开口问道:“云湘,你拉我到这里来,到底什么事?云太子还在花厅,这样撇下贵客,不太好。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回去来。”

“你又是怎么认识了云渊的?不是一直在江州抗洪吗?”

祁云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话一出口,却是不由心地说着些不相干的话,且还有些酸溜溜的意味。

“问这个?那你还用特意拉我出来吗?军队一直没有到江州,我亟需人手,只好亲自出来寻找,没想到在冯家堡偶遇了云太子,我们……”

“阿岐。”祁云湘未等苏郁岐说完,就将她的话打断了,“我接到消息说,你坠入洪流,不见踪影。”他的声音暗哑得不像话。

“哦,你说那个啊,我第一天到江州的时候,洪水正肆虐的厉害,我急于下水救人,没想到遇到了泥石流,就掉进江里了……”

“你没事就好。”祁云湘像是根本不耐听她说话,又打断了她,“阿岐,我接到消息,害怕得要命。从来就没有那么害怕。可是,皇上又不准我离京,我派了许多的人来找你,却都没有找到。幸而,云太子也在这附近,我就借来迎接云太子之机,亲自来了。我真的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第一,你派来的人,一个也没有到江州。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这次换了苏郁岐打断他,“第二,你说的这些,有什么重要?云湘,江州的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和你儿女情长。第三,你来了这里,很好,我正有些想不通的事情要问你。”

“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祁云湘看她神色极是认真严肃,只好暂将自己的心事收起来,听她说话。

“我到江州数日,发生了很多事情。第一件事,我在离京的时候,已经命令军队即刻启程,他们脚程不及我快,但也该在我到之后的两三日里到了,但他们直到现在还无影无踪,我……”

祁云湘打断她道:“我今天见到莫容易将军了,他在去江州的途中,接到江州知州的求救信,说东庆王和玄股的太子及敬平公主被洪水冲入海中,失去踪影,莫容易衡量之下,便决定先去寻找玄股太子公主和东庆王了。”

苏郁岐冷声道:“这个我在昨夜遇到云太子的时候已经猜到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我派出来寻找军队的二百苏家军,至今也没有消息。苏家军的办事能力,你当该清楚,即便他们找不到人,也会传消息给我的,不会就这样数日都无声无息。”

“这个我不知道。我自最初收到你落水的消息后,就再没收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我曾经派人给你送信,言明云太子和东庆王的情况,看样子你也是没有收到信。”

苏郁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什么信也没有收到。江州就像是一个孤岛,消息进不去,出不来。”

祁云湘道:“阿岐,你放心,我会查出来这些事情的。”

这句话像是在说给苏郁岐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苏郁岐道:“我会亲自查出来的。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和你们磨蹭,莫容易呢,带我去见他。”

祁云湘一把又扯住苏郁岐,急急道:“阿岐,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你等一下,一下就好。”

苏郁岐看他似乎真的着急了,只能停下脚步,道:“有什么话,你快说。”

假山的另一面,那个跟踪而来的姑娘,一不小心碰到了假山上一块松动的石子,石子落地,发出声响,祁云湘方欲启齿的话戛然而止,和苏郁岐双双飞掠向假山的另一侧,几乎同时出口:“什么人?”

两人飞掠而至的那一刻,几乎同一时间出手,两股劲风一左一右直奔那位姑娘。

祁云湘看见那姑娘的面容时,不禁一怔,慌忙阻止苏郁岐,“这位是敬平公主!住手!”

苏郁岐的掌风已然到那姑娘的面门,姑娘怔怔的,连躲避也忘了,刹那之间,祁云湘一把将那姑娘拉至身后,下意识地便接住了苏郁岐攻来的一掌,一股奇异内力自他掌心吐出,将苏郁岐的掌力卸掉了大半,苏郁岐收住掌势,冷冷地瞧着他和云景,道:“敬平公主?你们玄股国的皇室就是这样教育人的?教你们如何听人的壁角?”

云渊是云渊,云景是云景,苏郁岐虽然混迹官场长袖善舞能屈能伸,但眼睛里却也是个揉不得沙子的。她绝不会因为云渊的关系而对他妹妹的这种卑劣行为有所容忍。

况且,云景方才在假山后藏着,她和祁云湘竟都没有察觉,可见云渊的这个妹妹,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云景容色可怜,小声地解释。

“听了这么久,你告诉我不是故意的?”苏郁岐眸子里凌厉的神色吓得云景不由往祁云湘身后缩。

祁云湘不由劝道:“阿岐,她都说不是故意的了,毕竟是玄股国的公主,你不要这样,吓坏了人家女孩子。”

祁云湘何尝对女孩子这般怜香惜玉过?苏郁岐不禁冷冷一笑:“好个怜香惜玉的云湘王爷。好,就卖你个面子!我不计较她偷听。但她听去的话,你最好让她烂在肚子里,否则,我管她是玄股国的公主还是什么国的公主,我照杀不误!”

苏郁岐的话明显含着怒气,祁云湘救下云景之后,没想到惹得苏郁岐这般不高兴,他心里早已经后悔,但既然已经救下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再做出尔反尔的事,只好硬扛下苏郁岐的怒气,道:“敬平公主,你听见没有?今日的话若是走漏半句,我再不可能救你。”

云景眼睛里含着泪珠,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么的,立时便点点头,表示:“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

祁云湘温声道:“好了,你先回花厅去吧。你的哥哥在等着你呢。”

云景方才不经意间扯着他的衣袖,此时不得已,只好松开,对着他二人福身一礼:“云景告退。”

二人看着云景去得远了,方才转眸对视,苏郁岐面上却忽然露出些迷茫的神色,“这个就是玄股国的敬平公主云景?”

祁云湘略有诧异:“是啊,怎么了?”

苏郁岐摇了摇头,“不知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她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祁云湘道:“不可能吧。她第一次来咱们雨师。”

苏郁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是不可能见过她。”顿了一顿,又嘟囔了一句:“这个小姑娘的轻功很好。方才我都没有察觉出来她在这假山后面藏着。”

祁云湘也道:“是啊。我也没有发觉。玄股皇室倒是人才济济。”

苏郁岐望着他,好笑地笑出了声音:“你这意思,是咱们雨师皇室人才凋零?”

祁云湘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嘴角。

第九十八章 冷血战王

苏郁岐心里也明白,雨师的皇室,的确算是后继无人,小皇帝急功近利,又心性不成熟,多疑不定,长倾公主也难撑大局,剩下那些位皇子皇女更是不成气候,雨师的未来,十分艰难。

“走吧,带我去见莫容易。”

苏郁岐不想想得太多,也没有精力想得太多,她能做的,不过是尽自己的力,去维护好自己心中的那个“道”字。

祁云湘难得的神色郑重,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的,昨天一到这里,就让人将他秘密扣押了。我让人带他去衙堂吧。你去衙堂候着就好。”

祁云湘仍是那个聪明过人出手凌厉果断的祁云湘,苏郁岐一时心里觉得暖暖的,冲他点点头,和声道:“好,我先过去等着。”

县衙的衙堂是一个不大的屋子,比起后衙的阔绰,这里则显得逼仄多了,屋子里的陈设也十分简陋,一张桌案,一张椅子,墙角胡乱放了几支杀威棒,仅此而已。苏郁岐进去之后,瞧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雨师风雨几百载,到这一代,已经是从里到外、从根部开始腐烂,京城昙城如是,江州如是,铃兰也如是。想要根治,都只怕无力回天。

苏郁岐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口压抑,直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祁云湘很快就带了莫容易来,后面跟了四五个祁云湘的人,押解着莫容易。

莫容易是苏郁岐手底下的一员猛将,是跟着她一起出生入死,从境汀州浴血归来的老部下。苏郁岐端坐在案前,望着莫容易一步一步走进来,眸中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和心疼。

莫容易走到近前,屈膝一跪:“罪人莫容易叩见大司马。”

苏郁岐眼圈儿一红,把脸撇开了,沉声道:“你还知道自己是罪人。”

莫容易微低着头,“莫容易知法犯法,违抗军命,自知罪不容诛,大司马要杀要剐,莫容易绝无二话。”

虽然是在认错,却是不卑不亢,并没有失了军人应有的风骨。

苏郁岐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压在胸口的闷痛,道:“给云湘王爷搬张椅子来。”

下面的人赶紧去了,片刻之后,搬来一张椅子,搁在苏郁岐下首一侧,祁云湘坐了,一敛素日的嬉皮笑脸,神色庄肃地看着苏郁岐。

苏郁岐道:“莫容易,即便是死,你也得把话说清楚。”她一向冷酷无表情的脸上,难以自持地隐着些痛怒。

莫容易抬眼看向她,道:“大司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莫容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把江州知州见到你的前前后后,都说一遍。”

“好。”莫容易点点头,“那日,我率五千士兵,到达离江州五百里的麒麟郡,入夜安营扎寨,江州知州去求见,我心里觉得不大对头,那个时间,应该是大司马初到江州的时间,他怎么会不在江州?我便提了三分小心,命人将他带进了营帐。

我怕有人假冒,将他的印绶细细检查了,确定没有假。但我还是不能尽信,难保没有人盗用他的印绶。我问他为什么在这个要紧的时候不守在江州,却要跑到麒麟郡来。他说,是因为有要紧的事要禀报。

我说,大司马正在江州,有什么要紧的事只管告诉大司马就是,却舍近求远来找我,是为何故?

他说,他没有遇到您,本来是奔着您来的,不知您不在军中,早去了江州。

去江州的路有好几条,他没有遇到您,也不是不可能,他当下便要告辞,说要回江州找您,我说,反正我要去江州,那就同路走吧。

后来,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他连江州都顾不上,跑出来求救。他说,他六天前接到东庆王的书信,东庆王和玄股国的太子及敬平公主正要过江,让他准备迎接事宜。谁曾想,接到书信的当日,一个时辰之后岚江便决堤了,他急忙去江边查看,却不见船只。

有渔民跟他禀报,说看见一队官船,被洪水冲到下游去了,他又急忙去下游,下游的人说,官船被冲入海中了。

据渔民是叙述,官船上的人是东庆王一行人无疑了,他一边立马将情况上奏朝廷,一边亲自下海寻找,在海中搜寻了三日,不见踪影,他情知事关重大,听闻您到江州赈灾,便急急地来见您,想要跟您汇报情况。”

苏郁岐道:“所以,你就派了人下海去寻人了?”

莫容易道:“罪人估量着江州的灾情不小,要是把人都调去寻人,怕是不妥,但若是不去寻人,那船上可都是重要的人,不寻也不能。罪人便想兵分两路,一路人继续往江州进发,另一路人下海,继续搜寻东庆王的船只。”

苏郁岐沉着脸:“我一个人也没有看到,说明后来事情没有朝你设想的方向发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正要兵分两路出发,却在这时候,接到了圣旨,圣旨让罪人带齐所有兵马,尽全力下海寻找东庆王和云太子一行人,朝廷说,会另派人去援助江州。圣旨面前,罪人只能接旨行事。”

苏郁岐一口银牙差点没有咬碎,藏在袖中的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掐入肉中犹未有知觉,,她偏头看向祁云湘,一字一句地道:“云湘王爷,圣旨的事情,你作为辅政之臣,可知道?”

祁云湘道:“圣旨是皇上下的,事后才通知了我和陈王兄。”

“也就是说,圣旨上只有皇上的玉玺,并没有你和陈王兄的印玺。”

“是这样没错。”

“莫容易,你可知道,皇上现在并没有亲政,还不能单独发号施令?”

“罪人知道。可那毕竟是圣旨,罪人不敢不听。”

“你可知道,你是个将军,在发号任何施令之前,都要思想好,施令发下之后的后果。”

“罪人知道。”

“你可知道,因为你一个错误指令,导致江州数十万百姓丧生于洪水之中!江州现在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苏郁岐震怒之下,恨得伸手抓起案上的惊堂木,朝着堂下扔了下去,惊堂木沾着她手上的血渍,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蹦了几蹦,打在了莫容易的头上,莫容易的头上立刻鲜血迸流,流了一脸,看上去极是狰狞。

祁云湘从未见苏郁岐被气成这样过,不禁一怔,讷讷吐出两个字:“阿岐……”

纵然这件事不能全怪莫容易,但罪不及君,说不得他要担了这个罪责。

莫容易仍旧微低着头,心里知道是难逃一死了,但也没有生惧,微凉一笑,道:“罪人没有虑到江州的处境,下达了错误的指令,罪人万死难赎己罪,大司马按律处置罪人,罪人无话可说。”

苏郁岐缩在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

当年战场三年半,折损战将不计其数,侥幸活下来的,已然不多,莫容易算是其中幸运的一个,没有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却要憋屈地死在这不名之地,她都替他觉得冤得慌。

“你是应该无话可说。我问你,那江州知州如今在什么地方?”

“自下海之后,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江州知州。”莫容易并不知道江州知州田焚身上背着的罪责,只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这结果和苏郁岐所料差不了太多。田焚要么是根本就没有下海,要么就是出海逃匿了。

这些天海上大浪,驾船逃跑的可能性不大,料想他还藏在雨师。苏郁岐气得咬牙。

苏郁岐道:“田焚找不到,你又对你的罪责供认不讳,莫容易,这一次,就算你是本王的老部下,本王也饶不得你了!”

莫容易道:“罪人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请王爷按军法处置。”他本就抱了必死的心,尤其在听闻江州之事后,更是自责得想死。

祁云湘自然明白苏郁岐和莫容易之间的渊源,要处置莫容易,便如在苏郁岐心上下刀子一般,不由道:“阿岐,莫将军是有功之臣,况且,这件事并不全怪他,也是我和陈王兄的失误,若是论罪,我和陈王兄都有罪,你不能把罪责全推在莫将军的头上。”

苏郁岐冷声道:“你不用替他分辨了。你们是你们,他是他,他的罪,只能他自己承担。”

苏郁岐的话里并没有撇清祁陈两人的责任,这倒让祁云湘心里稍稍好受了点。

江州的状况,祁云湘起初并不了解,即便知道苏郁岐落水之后,也没有料想到江州处境之艰难,到这里之后,多少听说了江州的状况,知道很严重,但也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收拾,直到话从苏郁岐口中说出,他才晓得,江州整个州,死了过半的人。

一时间自责得不能自已,却又无可逃避。

祁云湘不再言语。

苏郁岐道:“莫容易,既然你没有异议,那本王就宣判了。念在你跟了本王数年,出生入死,立功无数,就赏你个痛快,斩立决!”

苏郁岐没有再数落他一人之过致江州城如今变成死城,也算免让他带着无法释怀的自责死去。

为不让他被自责折磨,更是给了他一个痛快,也算是全了一场同袍之情。

莫容易满是鲜血的脸上浮出点笑意,“多谢大司马成全。”

苏郁岐偏过脸去,不忍再看,颤着声道:“拖出去,斩!”

“慢着!”

苏郁岐的命令刚下,就听门外声如洪钟般的一句,不看也知道,来的人是东庆王裴山青。

苏郁岐道:“王叔有什么事?”

裴山青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站在堂下,神色严肃地道:“郁崎,莫将军虽然违抗军命,但终究事出有因,你这样判,是不是太重了?”

“军令如山,违抗军令就是死罪。王叔也是领军之人,想来很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了。”苏郁岐并未给裴山青半分面子,甚至说话的口气也极重。

裴山青的脸色立时变了。

第九十九章 调兵遣将

裴山青铁青着脸,冷哼了一声,道:“多日不见,六亲不认铁血无情的阿岐王倒是又长进了!好,好,好,你军令如山,你法不容轻,横竖也是和你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你要寒了人心,王叔拉也拉不住你!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裴山青的话,如同软刀子杀人,杀的不是苏郁岐的性命,却是苏郁岐的声誉。

为将为帅者若一旦失了人心,便如同失了帅印一般。

莫容易没有说半个字。这种时候他若是站在苏郁岐的立场上说话,必然会让人真的对苏郁岐寒心,以为她过于刚愎,无情无义;若是他借势想要求饶,便会让人怀疑苏郁岐的治军能力,她手底下,不可以有软蛋。

他是真的为苏郁岐考虑,聪明地没有说只言片语。

苏郁岐道:“王叔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军人必须服从上司命令,不从命者,立斩不饶,这是军法,法若容情,则军法难立。便是我苏郁岐陷入敌阵,也不会允许将士放弃正在进行的战斗来救我!这就是军法!来人,拖出去斩了!”

苏郁岐的话已经立场鲜明,无论是他东庆王,还是玄股太子、公主,都不及江州的百姓重要,不及军法重要。

这算是杀鸡儆猴。也算是给江州百姓一个交代。

裴山青未等到行刑,甩袖扬长而去。苏郁岐晓得,他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搏点仁义之名罢了。

莫容易是她的人,是她的得力干将,他恨不得她斩了他呢。

祁云湘也没有再说话,情知说什么都没有用,多说无益。

两个人上来,押起了莫容易,苏郁岐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莫容易笑了笑,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道:“苏帅,再见了。我莫容易没有后悔做您的部下。”

苏帅是她上战场的时候她的部下们对她的称呼,打从疆场还朝,就再也没有人喊过。苏郁岐忽然泪盈满眶。

莫容易被押了出去,苏郁岐蓦地就坐不住了,猛冲了出去,站在门口,嘶声喊道:“莫将军!”

莫容易回过头来,冲着她温温一笑,道:“不过是一死,苏帅,当年没死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多活了这好几年,给您做了这好几年的部下,我已经知足了。没事,您别看了,回去吧。”

苏郁岐抑制不住泪水,流了满面,低声啜泣道:“莫将军,你放心走,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的。”

“谢谢苏帅。”

苏郁岐猛然转回身去,不忍再看一眼。

一刻钟之后,行刑之人回来禀报:“岐王爷,已经行刑完毕。”

苏郁岐的背影猛然一僵。

半晌,才无力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尸首带回京城,交给他的家人,传我的命令,以后,莫家的人就是我苏郁岐的人,若有谁不长眼欺负莫家的孤儿寡母,就别怪我苏郁岐的剑不认人!”

“是,岐王爷!”

闲杂人等都离开了,衙堂里就只剩下苏郁岐和祁云湘两个人。祁云湘走到苏郁岐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和地劝她:“好了,阿岐,别难过了。”

苏郁岐抹了一把眼泪,仰起头来,又恢复那个冷傲并活力十足的苏郁岐,“我没事。你这次来,一共带了多少兵马?”

“五千。”

“莫容易的兵马还剩多少?”

“大约四千多一点。”

“你让人去集结齐兵马,在衙门前候命。”

“你还要回江州?”

“不然怎么办?江州的事是我一力承担的,我不去谁去?”

“好,我去集结兵马,你一会儿吃完了午饭再上路吧。”

“不吃了。”苏郁岐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地道:“云湘,江州的供给,很是个问题,我拜托你帮我解决一下,尤其是……治疗疫病的药材。”

“放心吧,我会办妥的。”

“还有,我现在没有时间管田焚的事,你发下海捕文书,无比捉拿田焚。他身上系着太多的疑点。”

“好。”

苏郁岐的要求,祁云湘都一力承当下来,半分没有犹豫。

“我去和云太子告个别,麻烦你去帮我集结人马吧。”

苏郁岐朝祁云湘略略点了点头,离开了衙堂。祁云湘眼见得她离去时的脚步沉重得似灌了铅一般,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苏郁岐回到花厅,云渊和他的妹妹云景都在花厅,东庆王裴山青也在一旁作陪,苏郁岐朝裴山青微微一礼,转回头来面对云渊,道:“云兄,对不住了,我不能多陪你些时候了,江州还等着我赶紧回去。我王叔陪你回去,如果可以的话,你在昙城多住些时候,江州的事一完我就快马加鞭赶回去。”

“好,我在昙城等你。”

“那……就再见了。”

“再见。”

苏郁岐朝东庆王点点头,道了一句:“王叔,京城再见吧。如果郁崎做错了什么,等回到京城,您再责罚我。”

裴山青冷着脸:“你现在翅膀也硬了,官也比老夫的大,老夫哪有本事责罚你?”

裴山青气性一向大,又爱倚老卖老,苏郁岐懒得同他计较,作揖一礼,走了出去。

云景扯着云渊的衣袖,小声嘟囔:“太子皇兄,这个人雨师国的阿岐王,脾气大得吓人,还杀人不眨眼!跟了她那么多年的兄弟,她说杀就给杀了!”

云渊绷着脸,怒斥道:“你女孩子不懂,不要瞎议论!”

云景吓得撇撇嘴,嘟囔道:“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行了行了,我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云渊无奈地叹了一声,“你呀,这一趟,就不该带你出来,去了昙城,你可不能再胡说八道!”

“嗯,知道了。”

云渊训斥完云景,才向着裴山青一揖,笑道:“让裴王爷见笑了,我这个妹子,从小被娇惯坏了,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回出门,尽闹笑话了。”

“哪里哪里,敬平公主天真烂漫,很是可爱。”

两人继续在花厅小坐,苏郁岐出了后衙,回到前衙,见衙门前已经集结好了队伍,祁云湘走到她面前,正色道:“队伍已经集结好了,你自己一路小心。交代我的事我会帮你办好的,你放心吧。”

“谢谢你,云湘。”

苏郁岐由衷地道了一句谢。有人牵过马来,她翻身上马,半刻不再停留,催马疾驰而去。

军队随后跟上,浩浩荡荡往江州方向而去。

因为有大部队跟着,苏郁岐即使着急,也不可能太快,到傍晚时分,离江州还有百里之遥,人与马都已经累得不行,苏郁岐只好命军队停下来,先支灶做饭吃,吃完了饭再赶路。

将近一万兵马里,有四千是莫容易带的兵,也就是她手底下的兵,另外五千是祁云湘带来的,那些虽也算是归她管,但都是些散兵,兵权并不是固定在她手上的,平时的训练她也不怎么负责,相较于莫容易的兵,素质差得很多。

苏郁岐在大家做饭休息的时候,召集百夫长以上的人,将任务布置了下去。

“不管你们有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我希望,你们记住,军令就是军令,违令者斩,不能彻底执行军令者,斩!”

有了莫容易的前车之鉴,她说这样重的话,众人莫敢不从。

用完晚饭,稍事休息,继续往江州进发。百里之地,近半夜才到。苏郁岐命令道:“跟随云湘王爷来的兵,沿江州一线散开扎营,今晚扎营之后稍事休息,明天先按之前的安排行事,若有新的命令,本王再另行通知。莫将军的兵,随我进城。”

盛夏之时,深更半夜,圆月悬在中空,地上如铺了银霜,数千人进城之后,却只觉城中阴冷瘆人。

虽然都是军人出身,却都觉得那种异样的感觉,沿着脚尖,一丝一丝往上爬,直到爬遍全身。他们晓得这种感觉是恐惧。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恐惧。

苏郁岐明显感觉到士气不高,她明白这种无处不在却又隐在黑暗里的恐惧才叫人最是煎熬,最是无计可施。

好在已经进城,再煎熬,离府衙也不过剩二十几里路了。

越往里走,越接近城市的中心,气氛却越是诡异。已经是深夜,许多人家的家里却还亮着灯,有的人家里还隐隐传来哭泣之声,或有的人家传出的哭声悲切如鬼哭,瘆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苏郁岐心里明白,这是瘟疫爆发了。

来时的这一路,没有一个站岗的人,却也没有一个人因为恐惧外逃,苏郁岐不晓得皿晔是如何做到的,心里对皿晔的佩服之心又添了几多。

离府衙十里处是一片校场,自田焚逃走后,校场早就空了,苏郁岐吩咐士兵去校场安营,自己则回去府衙见皿晔。

十里之地,近在咫尺,苏郁岐却只嫌马不够快,恨不能立时就到皿晔面前。

其实她离开也才不过两天。但这两天,度日如年,每一刻无不在担心着皿晔。

到府衙已经是四更天。后衙亮着灯,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无。

第一百章 睡醒再说

苏郁岐推开卧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直扑入鼻间。苏郁岐心里咯噔一下,眉头紧蹙了起来,里间映出皿晔的身影,他正坐在灯下,摆弄着些什么。苏郁岐轻轻唤了一声:“玄临。”

一路上疾驰如飞,唯嫌马儿跑得太慢,但到了面前,却又觉得脚下似灌了铅,寸步难移。

皿晔并没有迎出来,苏郁岐有些诧异,怀着好奇,一步一步、脚步若轻若重,走到里间,只见皿晔正埋头在桌前,他的面前摆了一堆的药材,手边还有一本厚厚的医书,他一边翻医书,一边比对药材,专注得连她进来都没有听见。

“玄临。我回来了。”苏郁岐又说了一句。

“嗯。已经接到原一的通知了。”皿晔头也没抬。“坐。”

苏郁岐在他身边坐下,初时的激动退去,心静下来,多了几分平和,也多了几分幸福感,“没想到你还是个干起活来什么都不顾的。”

“没办法,我不像孟七,精通医术,我只不过是略通皮毛罢了,只能对照医书,查找一些药方。”

“可是有什么头绪了?”

“啊?”皿晔低着头,似没反应过来她的问话,疑惑了一下,才道:“哦,你问的是哪件?”

苏郁岐本来想问的是药方的事,经皿晔这么一说,一脑门子的无头事都涌上心来,便无奈地摇头一笑,道:“不拘哪件吧。”

皿晔道:“牢房里关着的那具尸体,起到作用了,你走后的当天夜里,就有人来救他,人抓到了,但没有问出什么,他就死了。”

“死了?被你们刑讯死了吗?”

“自然不是。你觉得我的手段,就那么不经考验?”皿晔傲娇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脸上隐隐有些倦意,虽意图掩饰,却还是没掩饰得住。皿晔心里浮起一抹心疼,不忍再和她兜圈子,道:“他是死于瘟疫。”

“我……我……他姥姥的!”苏郁岐咬牙切齿并翻白眼,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皿晔忽然将医书合上了,苏郁岐讶异道:“怎么,你不看了?”

皿晔挑唇一笑,竟有些邪魅,苏郁岐正要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却只觉身子一轻,脑袋一晕,人已经被皿晔打横抱在了怀中,“你回来了,自然该睡觉了。无论什么事,都等睡醒了再说。”

苏郁岐料到她离开的这两天里,皿晔压根就没有睡过,便是铁人,也累倒了,她自然也一样地心疼他,横竖她也又困又累,陪他睡一睡,乃是当务之急的当务之急。

“不错,先睡觉,睡醒了再说。”

两人委实都累了,沾着床,不消片刻,都沉入了梦乡里。

那日苏郁岐离开之后,皿晔回到府衙,料理完牢狱里张大的尸体,便回到衙堂办公。

呈送上来的文书中,陆续有发现疟疾病例,还有别的病例,看来疫病并非是单一的病种。

皿晔对于医术不过是略懂皮毛,尤其是这类疫病,他亦没有多少经验,只能一方面征集当地的赤脚大夫,一方面等着诛心阁的大夫赶过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陆续有病死的案例报了上来。到傍晚,已经有几十个死亡的病例报了上来。

皿晔隐隐生忧,一边让人去将病死的尸身送去火殓,一边吩咐人将疑似病人以及与病人接触过的人,全部集中隔离。

苏甲回到府衙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

苏甲道:“外面已经闹翻天了,所有人都想着逃离这片人间地狱,我们的人手根本就不够用,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回来,皿公子,你看要怎么做?”

皿晔反问了一句:“苏管家有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苏甲气得哼了一声,“我要是想到了,还用来问公子你?王走的时候,吩咐我一切听你的,既然这样,那你就下命令,我执行就是了。”

苏甲的样子,不像在负气,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语气,皿晔心里自然明白他为什么而生气。他气的不是他,也不是苏郁岐,而是这场天灾,还有在这场天灾里趁火打劫制造出又一场人祸来的那些人。

而他们还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或者,那些人根本就不配被称作人。

这种时候,自然不是和苏甲置气的时候,皿晔温声和气地道:“苏管家,不知那些附近州县的官员此时身在何处,是否已经离开江州?”

苏甲道:“两天前就已经陆续开始离开了,到今天,已经全部离开。毕竟他们身上还有责任,也不是负责赈灾的人。”

“那就麻烦苏管家,去离得最近的一个州县,和他们的官员说,让他们辟出一个可以容纳十万人的地方来,要足够大,然后,再调帐篷等物资过来,我要用来安置江州还未生病的人。”

苏甲眼前一亮,嘴角终于露出点笑来,“倒是你聪明。好,我这就去。”

他是当朝大司马的亲信,便是去要一个州县出来使用,当地的州府官员也须不敢说什么。

“另外,还要让他们也要做好防范措施,尽量把当地的人都迁出那个地方三十里以外,以防备瘟疫会传染。”

“好。离江州最近的是隶属于长州的长于县,我这就去。”

苏甲立即动身,前往离江州最近的长于县。

苏甲离开之后,皿晔便发讯号召集了还在江州的一些诛心阁的人。

诛心阁这样的江湖组织,成员里都是些武艺精湛的高手,即便是最普通的成员,他们也都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功夫都不一般。

很快,数十人从四面八方涌向府衙的后衙。他们翻过府衙的高墙,落到府衙的院子里,在西院的一棵大树下集合。

尹成念是从大门进来的,进来之后直接进了衙堂,皿晔看见她,温淡如寻常:“你来了。”

尹成念抱拳作揖,很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属下见过主子。不知主子召见属下等来,有什么吩咐?”

几日不见,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冷意来。皿晔感觉得出来她的变化。

这并不是他希望的变化。他希望她能变得平和,而不是冷漠。但她若是想不通,他强迫也没有什么用。

皿晔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声道:“走吧,去后院。”

皿晔在前,尹成念便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苏郁岐呢?怎么不在?”

“她有她的事。”

“她……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说什么?”皿晔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里隐着敏锐:“你们之间有什么事?”

尹成念忙摇头:“没有,我们能有什么事?我的意思是,她去哪里都不跟您说吗?”

皿晔没有任何反应,这些天也没有找过她,说明苏郁岐并没有把她刺杀她的事告诉他。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尹成念的慌乱并没有逃过皿晔的眼睛,但他看破并没有说破,只是道:“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

尹成念低着头,小声应道:“好,我知道了。”

后院西厢,几十个人站得笔直,皿晔进来,齐刷刷单膝跪地,向皿晔行礼,皿晔虚扶了扶手,“都起来吧。”

“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江州危急,未来的几日,还要辛苦大家。”

尹成念代大家道:“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主子,您有什么吩咐就说吧,身为诛心阁的成员,效忠诛心阁是首要的。”

皿晔道:“你们当中,有几个懂医术的?”

人群里站出来了四个人,齐齐一抱拳:“阁主,我们都略懂些皮毛,但谈不上精湛。”

皿晔道:“懂些皮毛就够了。我已经命江州城的赤脚医生以及军中的医生开始给江州的每个人问诊,凡是没有染病、没有接触过病人的,现在都迁移到邻县去,你们四个带队,负责二次诊断,一定要做到,不能错诊,要知道,漏放了病人,或者留下了没生病的人,都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这里的人虽都隶属诛心阁,但见过皿晔本尊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见到本尊之后,却不想本尊竟是这样一个俊美青年,虽然是一副淡漠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暖,做的事也叫人佩服。

这些事都是当朝该干的事,当朝却是除了苏郁岐在这里,再就有苏家军的一千人马,多一个人也没有了。如今竟是他们一个江湖组织在这里主持大局,可悲可叹。

“好。”四个人都连犹豫一下也没有,立即就答应了。

“我这里有几颗预防疫病的丹药,你们直接接触病人,感染的可能性较大,一会儿把药吃下去。”皿晔手心里托了一只小小的木盒,交到了他们中的一人手上。

皿晔又道:“对不住大家,丹药就只剩了这几粒,其余已经分给了别的大夫,因为大夫直接接触病人,感染的几率会比较大。当然,这只是预防的药,并不能保证你们都能安然无事,只不过是降低你们的感染率。你们还是要多注意。”

孟七交给他的这几十粒丹药,分给这些位大夫之后,就一粒也没有剩了。他和苏郁岐亦没有得到一颗药。

第一百零一章 死于瘟疫

尹成念道:“主子,除了这事,还有别的安排吗?”

“你带着其他的人,负责巡逻,若有敢逃出江州者,尽量劝回,劝不能听,就强行带回,若强行也带不回……”皿晔顿了一顿,眸子里透出些无奈之色,“先绑了吧。”

他终究没能说出那个“杀”字,只是命令绑了。

尹成念点头:“是。”

皿晔再没有吩咐别的事情,但也没有立即命人离开,看看夜色已经浓了,约摸到了戌时,就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风过树叶,但这场天灾之后,府衙的后院已经没有一株花草,院中高树上也没有了叶子,风过也不会发出窸窣的声音。西厢房里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

皿晔淡声下了命令:“去吧,留活口。”

一阵疾风过,西厢瞬间没了人。皿晔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明净月色,这样干净的夜晚,其实不适合杀人。

江州城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多杀一个都是罪孽。

江州城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再添几条性命也没什么。

皿晔握紧了拳头。

空气里飘来几丝血腥气,夹杂着利器破空的锐声。皿晔往牢狱的方向走去。他脚步看似轻缓,身形却是转瞬间就到了牢房门前。

眼前厮杀极其激烈,地上血迹斑驳,遍是残肢断臂。这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张大,竟招来十数人,且这些人个个功夫极高,又个个出招狠厉,全是直奔人的要害,诛心阁皆是高手,被这些人逼得步步后退,往牢里退去。

皿晔有令,留活口,这给他们增加了极大的难度。无奈之下,便只好出了下下策,刀剑专往这些人的腿脚砍,砍了腿脚,不至于伤人性命,却能不至于让这些人跑了。

这便是地上许多残肢的缘由。

诛心阁行事向来诡异,江湖上的人虽然不知道诛心阁这样一个名字,却晓得有这样一个邪门的组织,他们偶尔会做做杀手的活计,也做情报生意,甚而连摸金的事也干,没有他们不能干的,只有他们不想干的。他们从不露真面目,武功诡异邪门,出手狠辣,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却连他们组织的名字都不知道。

诛心阁原本是郁琮山宗辖下的一个小小部门,由皿晔亲自改名,一手做大,他是诛心阁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任阁主。

皿晔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些厮杀上面,他的精力意念,在没有厮杀的暗处。

若没有料错,暗处应该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可能会伺机而动,也可能不会有所行动,只是想要探知一些秘密,谋定而后动。

这个人应该才是头领,是指挥这些人的人。皿晔要做的,便是擒住这个人。

月光沉沉,暗影浮动,一只鹰在头顶上飞过,发出一声嘹亮鸣叫,更添了几分诡怖阴森。

鹰在头顶上盘旋,皿晔的身影忽然动了,看似速度极慢,却转瞬就到了东南角上的屋脊上,衣袂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带起。

东南角的这一片屋脊建得比周围的屋脊都要高些,要高出三尺,屋脊的头上竖着一杆旗杆。台风过后,旗已经没了,旗杆还在,那旗杆的底部是一块半人高的青石,走近了,能看清青石上雕着海神的花纹。

这里虽然很显眼,但却是个能看清全局的绝佳之地。如果是他,他想,他也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虽然冒险,但能看得清楚。

况且,这里视野开阔,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要是万一不巧,被人发现了,逃走非常容易。

但那个人没有料到的是,来的人是雨师第一的武斗士皿晔,他不仅是武斗第一,就连轻功也是难逢敌手。他发现皿晔从牢房门前消失的时候,刚要逃遁,皿晔已经出现在屋脊上。

他施展轻功要跑,皿晔却先他一步,身形如魅影一般移动,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生得细高条,月白的长袍,月光下眉目看得十分清楚,细眉细眼,瘦长脸,整个人无论从哪个部位看,都像个长长的泥鳅一般。

见皿晔挡住路,他桀桀一笑,“原来,阿岐王娶回家的那个男妃,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诛心阁阁主!”

虽然身份被拆穿,皿晔却容色极淡,未见丝毫惊讶,语气也极淡:“既然认出了我是谁,你打算挣扎一下,还是束手就擒?”

“哼,我倒要领教一下,雨师国排名第一的武斗士、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诛心阁阁主的本事!”

白袍人身形忽然动了,迅捷无比,双手成剪,齐齐剪向皿晔的双目。他看上去像条泥鳅,动起来却是力沉无比,带起阵阵疾风。

武斗场上力大无穷的皿晔,此时却是身形如行云流水,白袍人再快再狠,却连他一个衣裳角都没有沾到。

几十个回合过后,白袍人竟渐渐体力不支,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来。以皿晔所见,他的实力绝不止于这么一点,却连半刻钟都不到,就已经坚持不住,最大的可能,便是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察其颜观其色,竟是一寸一寸变得苍白,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疾如雨下,皿晔见状不对劲,立时不再缠斗,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一摸之下,不禁大惊,他的脉搏已然弱得摸不到。

皿晔松开手,那人软软地倒了下去,顺着屋脊,骨碌碌滚下了房顶。

皿晔飞身跃下屋脊,落在那人身边,冷眼瞥了一眼,虽觉遗憾,但也没有生出太多的情绪,那人已经咽了气,皿晔一缕指风弹在他的喉间,只听见“咔”的一声,那人的喉骨便碎裂了,颈间被指风割出一道口子,流出黑红黏稠的血来。

不是中毒而死,察其脸色,分明是病态。

在江州这种地方,什么病能让人死得这样痛快?自然是瘟疫。

皿晔走向牢狱的方向,面上是恒如一贯的淡漠,心情却沉重得如压了一座山在心口上。

那人的武功不弱,他相信在他到这里之前,也不知道自己得了瘟疫,但从发现到死亡,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如此可怕的瘟疫,要如何对待?

他晓得,应该慎重考虑迁移的事了。

牢狱前的厮杀已经告一段落,来的十几个人全部被斩去双腿,奄奄一息地排在地上。

当然,诛心阁也有伤亡,死了三个弟兄。

“成念先留下,再留下两个人,其他人各司其职。散了吧。”

尹成念和两个她的下属留了下来,其余人就像来时一样,来无形,去无踪。

皿晔走到那排人的面前,淡声道:“对你们而言,已经没了双腿,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知道,你们的嘴应该很严,现在也一心求死。我知道,我左右不了你们想死的心,但我可以决定你们怎么死。好好想想吧,知道些什么,要不要说出来,我只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

“成念,交给你了。还有东南墙角那个,是染了瘟疫的,不要触碰,直接烧了吧。”

皿晔吩咐完,一刻不再停留,迈步离去。

这一夜是个不眠夜。整个江州城陷入鬼哭狼嚎的绝境里。月色明净如霜,皿晔行走在江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每有人死去,他都去细细问过症状,记录下来。

这些工作本不该他来做,但眼下一则没有人手,二则他能够亲力亲为的,并不希望假手于人。

数日来他奔波于救灾的前线,很多百姓虽没有见过他,却已经熟知他的名姓,他每入一户人家,除了详细询问病症,还会温和地劝慰活着的人,耐心告诉他们,此时不能离开江州。

诚然,没有人希望再留在这个鬼城,但连阿岐王的男妃都没有走,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离开?

江州的百姓还是通透豁达的,他一户一户地做工作,百姓们都答应下来,不离开江州。

他略略放下心,天亮时分,才回到府衙。

尹成念等在他的卧房里,将一碗清粥端给他,脸上难掩心疼,眼眶里圈着泪珠:“主子,您图的什么呀?那个苏郁岐,真就有那么好?让您甘愿为她什么都不顾?”

皿晔温声道:“你以为我留下来就光是为了她?成念,你错了。江州百姓遭此大难,我岂能不管?”

尹成念道:“我知道,主子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过去也很多次帮助弱小。可您扪心自问,如果苏郁岐没有在这里,您会离开京城,到这遥远偏僻的江州来吗?您顶多,不过是吩咐人捐款捐物吧?”

尹成念一语中的,正说在皿晔的心坎上。

扪心自问,确是这样。皿晔沉默着,没有说话。

尹成念难过地落下泪来。沉默,自然是默认了。她想起那日她刺杀苏郁岐时,苏郁岐说的话。你若是有本事将他抢走,那就放马过来吧。

那时,苏郁岐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其实,相比之下,她唯一的优势,不过是性别上的优势。她是女子,苏郁岐是男子。可皿晔似乎根本就已经不在乎苏郁岐的性别。

尹成念心乱如麻,却也只能化成一句:“主子,您累了一晚上,喝粥吧。喝了睡会儿。”

皿晔端起粥碗,喝了一口,道:“说一说,你都审问出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动乱之始

苏郁岐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日光晃得她眼睛疼,不由眯了眯眼睛。

一抬胳膊,准备伸个懒腰,不想碰到了身边的人,这才想起,她已经回到了江州,回到了皿晔的身边。

侧过脸来,瞧向皿晔,日光正打在他的脸上,仍旧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只是脸上难掩倦意,下巴上还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

眼下虽不是温存的时候,但瞧着这样的皿晔,苏郁岐还是忍不住吻了上去。半是心疼,半是心动。

胡茬虽然只冒了头,却是硬硬的,吻上去的感觉怪怪的,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苏郁岐贴着他下巴,又品了品。

“什么味道?”

皿晔忽然出声,将苏郁岐问得脸蓦然一红,“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皿晔略带疲倦的声音听起来沙沙哑哑,别样好听,听得苏郁岐脸红心跳。

苏小王爷虽然脸红心跳,却没有挪开身子,只是略抬了抬头,低眉瞧着皿晔。她自幼被当作男子抚养,干的也都是男子们干的营生,性子难免就男性化。

“醒了。”皿晔简短地回答她。

苏郁岐走后他一直未睡,两三个时辰的睡眠并未能解身体之乏,此时身体仍倦得很,他躺着,没有急着起来。

“我想你了。”

苏郁岐忽然展开双臂一圈,圈住了皿晔的脖颈,紧贴住他,一动不动。

皿晔的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眸光望住她,尽是暖意,“你的事办好了?”

“算是办好了吧。”

“那好,我跟你说说这里的事吧。”

皿晔很会煞风景,她难得动一回情,他却只顾着说那些恼人的事。苏郁岐十分无语地挑了挑眉:“起来说吧。”

皿晔却箍着她的细腰,箍得紧紧地,没有放开,“我有些累,想再躺一会儿,就躺在床上说吧。”

即便是受重伤的时候,皿晔也不曾这般赖床过,苏郁岐心里不由忐忑起来,状若无意地将手放在他额上,试了试,嘴角还抿出一点点笑意,道:“我看看,是不是病了。”

皿晔握住她的手,搁在颊边,温颜一笑,道:“最近觉睡得少了罢了,不是病了。病了我还能这样抱着你?”

“也是。”皿晔的话如同雨后阳光,照进苏郁岐的心里,苏郁岐的心里瞬间敞亮了,方才的小心翼翼敛了起来,唇角露出粲然笑意,“你要是病了,怕是要避我如瘟神呢。”

“有时候你真是笨得可以。”

苏郁岐噘嘴,“切,我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嗯,我很感动。”

皿晔眼睛里全是暖意。全身也都是暖意。苏郁岐发觉这一点,猛然就醒悟,自己还压在皿晔的身上,脸腾的一红,忙道:“你累得很,我腾点地方给你,你好好躺一躺。”

皿晔箍着她腰的手没有放开,“别动,就这样吧。我想这样抱着你。”

“你……你不是很累吗?”

“说正事儿吧。”皿晔避开了她的话题,“昨晚不是提到那个张大吗?已经审问出一些事情。”

苏郁岐惊讶:“昨晚不是说人死了吗?”

“首领是死了,抓到几个喽啰,还是审出了一些事情的。昨晚怕你累,想让你早些睡,所以没有告诉你。”

“原来这样。”苏郁岐心头暖暖的。皿晔的细心贴心,过于暖心。

“那些人都是毛民国的人,受余稷指挥。”

苏郁岐诧异道:“余稷不是关在廷尉府的大牢里了吗?如何还能指挥控制他们?”

“我猜测,要么,是他有一个或几个同谋,要么,就是有人把锅甩给了他,想要借刀杀人。再或者……他的确有本事通过廷尉府重重的监禁,遥控这里的一切。”

“就像……”苏郁岐沉吟了一下,冷冷一笑,“就像我那庆王叔远在玄股,也能遥控京城发生的事一样。未必一定要精准控制,只要有个好帮手,就能做得到。”

“嗯。”

苏郁岐枕在皿晔的臂弯里,第一次这么不正经地谈论正经事,感觉有那么一丝怪异,但如果不是谈正经事,她怕自己即便是在这样的绝境里,也会想干些更不正经的事。暗暗咬了咬嘴唇,道:“除了知道那些人是毛民国的人,就没有别的发现了?”

皿晔道:“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头领死了,喽啰们知道的事情有限。不过,可以知道的是,在江州城,还有大量他们的人。”皿晔瞧着苏郁岐的脸,眸子有些深邃,“我昨日做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苏郁岐睁大了眼睛,十分有兴趣。

“我让苏甲在邻县划出了一块地方,将没有染病的人暂且迁到那里,一则,那里有干净的饮水和食物,二则,也免使未感染的人枉染瘟病,无辜死去。”

苏郁岐道:“三则,也能暗中甄别那些贼子。是与不是?”

皿晔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苏郁岐喜道:“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怪不得我昨日回来的时候,看见沿途静悄悄的,竟没有一个人出逃。”

“也并非是个十分好的办法,只不过是不得已之策罢了。未必能保证迁移走的人不会得病,但总比留在这座瘟城里的好。能救一个是一个吧。”皿晔轻声地叹息着,“只是,眼下还是要赶紧想办法医治那些得了病的人。我昨日走访家中有病人的人家,总共得出有三种疫病,一种,就是前天晚上那个刺客首领所染之病,起初没有什么症状,但一旦病发,很快就会死去,多则半日少则半个时辰;一种,就是疟疾,发病之后死亡率也是百分之百,且也只能坚持一到两日;第三种,稍轻些,病人染病后,会有发烧的症状,到现在发现了上百例,暂时还没有出现死亡,但我想,如果不赶紧找出医治的办法,持续的发热症状得不到缓解,死亡是迟早的事。”

苏郁岐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你说的不错。我昨日带回了一些军医,今天就让他们赶紧研究病情,开出方子来。”

“嗯。”皿晔怜惜地抚着苏郁岐的青丝,安慰她道:“你也别太忧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郁岐点点头:“嗯。”

幸而有皿晔在。她想。不然,这一趟苦差,她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坚持下去。

“玄临。”

“嗯?”

苏郁岐默了一阵子,似叹又似呢喃,“战争为人祸,水火为天灾,天灾人祸,我在十八岁之前,都经历到了。玄临,你知道吗,我心里很难过。”

皿晔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轻声道:“以后你有我,不用自己一个人扛了。”

“嗯。”苏郁岐声音放得极轻极柔。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温柔最软弱的时刻了。

软弱,这个词也能和自己联系起来,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那个重重的坚硬的叫做坚强与担当的壳子,太重太硬,一度压得她几乎要窒息,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一生还能有人帮她一起扛,她心里从未有过的通畅,温暖。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都听见了,苏郁岐从皿晔的臂弯里抬起头来,疲倦又无奈地道:“怕是又发生什么事了。你多休息会儿,我去看看。”

“和你一起。”皿晔也撑着疲倦的身体,翻身起来,苏郁岐不忍地瞧向他,“你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无妨。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你一个人去扛事?”

苏郁岐便露出会心的笑来。

两人穿好了衣裳,门外便响起阵阵紧促的敲门声。

“进来。”苏郁岐说了一声。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不出所料,是苏甲。

“什么事,这样急?”

苏甲的沉稳堪称苏府之最,难得见他也慌成这个样子,苏郁岐不禁蹙眉。

苏甲定了定心神,才道:“王,城东聚集起了大批的百姓,都想要逃出城去。”

苏郁岐脸色立时铁青,“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早不来晚不来,偏要等到我调了军队回来再来,看来,是有人急不可耐要看我的好戏了。”

皿晔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走吧,去看看。”

三个人一起出门,苏郁岐吩咐苏甲去校场调军,她和皿晔骑马先行一步,赶往城东。

两人只用了一刻钟,便赶到了城东,远远的就看见前面聚集了一大片的人,乌泱乌泱的,看样子足有几万人。

隔了有一里地远,就听见群情激奋高喊着要出城。

昨夜调回来的兵今日就派上了用场。千余士兵身着盔甲手执长矛刀剑,拦在聚众闹事的群众前面。

苏郁岐昨夜就有命令,敢有强行出城的,可不用上报,先斩后奏。

士兵与闹事群众的中间,已经横了几具尸体。血淋淋的,甚是可怖。

士兵的身后,有一方土台,高有丈余,四四方方,有半亩地那么大,上面还有祭台,一看便知道那是个祭祀用的土台。

苏郁岐挽了皿晔的手,双双走上土台,从容站定,居高临下望着人群,脸上神色镇定中透着沉肃,苏郁岐沉声开口:“都别闹了!”

第一百零三章 聚众闹事

倾注了内力的声音被风送得很远,灌入每个人的耳膜,沉肃而威严的语气,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震住,喧腾的场面立时安静下来,唯听见细微的风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土台上的那两个年轻人身上。

苏郁岐扫视一圈,沉冷犀利的眸光在人群里停留了一瞬,继续道:“你们怕死吗?”

人群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谁不怕死?不怕死还来这里闹什么?在城里等死就好了。可是苏郁岐那有如死神般冷冽的眸光,震慑着他们,让他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郁岐冷冷一笑,“我也怕死。我苏郁岐,不到十二岁就上战场,杀过的人比你们见过的人都多!我为什么要杀人?你们以为我喜欢杀人?或者,你们以为我只是为了建功立业?”

“以我苏家的地位和势力,我需要杀那么多的人、需要那么拼命去换取功绩吗?自然不需要。我不过是想,尽自己的力,守护好雨师的每一寸土地,守护好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百姓!”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再死去!可是,人力终究有限,我尽我所有的力量,也无法做到救活每一个人,只能是尽量减少伤亡。”

“你们以为,逃出这座城,就能免于一死吗?你们错了!江州城汇集了近百名专攻疫病的大夫,储备了最为全面丰富的治疗疫病的药草,如果在江州城治不好的疫病,你出了江州,更是没有希望治好!而且,疫病的传染性极高,身上染了瘟疫的一旦出城,无疑会给别人带来灭顶之灾!”

起初,并没有人敢提出一句异议,但说到事关自己性命的事情上来,人群里到底是出现了异声:“可是,王爷,我们大多数人身上并没有染病!留在城里,只会被传染,别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就算你现在看起来是健康的,也难保你身上没有染上疫病!疫病在身体里是有潜伏期的!你们倘若是就这样出城去,将会造成多大的隐患,你们想过没有?”

“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等死呀!”

“玄临昨日不是已经在邻县长于县辟出一片地方了吗?大家先去那里安置,本王会派大夫去值守,也会提供给大家生活所需,免除你们的后顾之忧。待江州疫情一过,你们也确定没有危险,是去是留,你们自行做决定。你们对这样的安排,有异议?”

人群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暂时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但每个人的脸上还是写满忧愁。

苏郁岐看在眼中,脸上却是淡淡的,开口道:“江州城在,我苏郁岐就在。我是雨师的大司马,先皇亲封的靖边王,我身后是偌大的苏氏家业,你们说,我不怕死吗?我比你们怕死。可我还是坚持留下来。不但我在,我的爱人玄临也会留下来,和我一起,和你们同在,共同抵抗这一场灾难。有我们在,你们还怕什么?”

死神面前,谁在都不管用。但苏郁岐在,就是一种震慑,就是一颗定心丸。还有她身边那位叫做皿晔的,她的爱人,这些日子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他更像是一颗暖心丸。

其实大多数的人都已经被说服,一脸的臣服。

但也有少部分的人,依旧坚持己见,想着要出城去,他们并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是小声议论着。苏郁岐在土台上看得清楚,眸子里的冷光凌厉,吩咐道:“从现在起,想要留下来的,站在右边,接受大夫的问诊,确认没有染病的,去长于县安置点。不想留下来,坚持要走的,也可以,站在右边,跟随我们的士兵,由他们护送你们离开。”

这个命令,无疑大多数的人表示不理解。她说了那么多,不过是要用怀柔的策略留住这些人,免使他们给别的城市造成灾难,现在却又推翻了自己的说辞,却是为什么?

民间亦是卧虎藏龙的地方,但此间百姓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她的想法。

皿晔偏头望着苏郁岐,唇角微微翘起,暖暖地笑着,连眸子里都是暖暖的宠溺而又赞赏的笑意。

苏郁岐回给他一个俏皮微笑,此时模样,倒像是一个做了一件大事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夸奖的小孩子,与方才那个慷慨陈词气势磅礴的大司马简直判若两人。

苏甲很快领了两千士兵到来,在土台前一线来开阵势,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便是只苍蝇,也难以飞过这一道防线。

苏郁岐朝苏甲招了招手,苏甲飞身跃上土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王,请您吩咐。”

苏郁岐跟苏甲吩咐了几句,又小声说了几句,便和皿晔双双下了土台,往城中走去。

苏甲这厢便开始投入到紧张的问诊分类的工作中去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选择了留下来,接受大夫的问诊,疑似的都被留在了城中,暂时没有什么症状的,则由士兵引导,前往长于县的安置点。

一小撮的人,还是不想留下来,他们仍旧觉得唯有外面的世界才是安全的,也不认为自己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更或者,是抱着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管他别人是生是死呢。

这一小撮的人,被士兵引往另一个方向。

诚然,他们也不可能被放出城去,苏甲得苏郁岐的命令,将他们押解至府衙十里外的校场营房,暂在那里关押。

因为营房是禁区,平民百姓不得入内,关押在那里,既不必担心有人闯入泄漏消息引起恐慌,也能确保这些人的安全。

另外,还有一些人,趁着人群在喧闹,士兵在忙碌,悄悄往外围退去。

苏郁岐和皿晔却已经绕到人群的背后,他们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百的苏家军。

“应该也不能漏,全都抓起来。”苏郁岐命令道。

苏家军身手敏捷、无声无息地包抄了上去。

苏郁岐和皿晔飞身跃上一处屋脊,居高临下往下看着,苏家军干净利落地拿下了十数人,迅速解往府衙的大牢。

这些人里不会有太大的鱼,但他们现在已经无需考虑打草惊蛇的事,前日夜里皿晔和那些人一战,已经惊扰到了那些隐在暗处的人,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是谁,有着多大的势力,但宣战确实已经迫在眉睫。

“如果前夜你和他们的一战算是初战,那这一场就算是第二场仗。我要让他们知道,惹到我苏郁岐,下场会很惨。”

苏郁岐本就冷冽的眸光里,如同坠入千年的寒冰,又冷又硬,看一眼便似能将人冻成冰。

皿晔握紧了她的手,温声道:“小王爷。”

半晌,却没有下文。

“嗯?”苏郁岐等不到下文,不由偏头看向他。

他却将她往怀里一拉,“走吧,不看了。”

“好。”

两人下了屋脊,找到来时骑的马,飞身上马,催马往城中走去。

按照皿晔的指示,昨日傍晚已经把所有的病人都集中在了一起。江州城有的是空房子,他命人选了一片已经无人居住的民居,稍作修缮,将病人全都移入这一片民居,便于集中医治,省时省力。

皿晔带苏郁岐来到这片民居前。路上人络绎不绝,皆是往这里送病人的。

人谁不怕死。即便是至亲之人,生死之前,也须得生出恐惧。很多家里有病人的,都主动往这里送。

人情冷暖是一方面,自私冷漠也是一方面,这样的理智却也是有优点的。至少,不必耗费官兵之力了。不像今日土台前,要好几千士兵在那里维持秩序,才能防住人往城外逃。

两人下马,往巷子里走,随意择了一户,走了进去。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连个人影都不见,往里走,进了屋子,才听见呜呜哇哇的痛苦的呻吟,夹杂着啜泣声音,在看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稻草,病人都在稻草上躺着,那些痛苦的声音,自然是这些病人发出的。

屋子里有一个大夫,并两个打下手的苏家军士兵,苏皿二人进来,苏家军的士兵忙远远地行礼:“王爷。”

那大夫是一个当地的赤脚大夫,并非是军中之人,听见士兵管苏郁岐叫王爷,连忙下跪,“草民拜见王爷。”

苏郁岐忙上前将那位大夫扶了起来,道:“免礼。先生为了江州百姓,不惧风险,理该受苏郁岐一拜。”苏郁岐说着,抱拳拱手,弯腰拜了下去。那位大夫慌忙地又跪了下去还礼,嘴里说着:“草民受不起,王爷千万不要这样。”

皿晔将大夫扶了起来,道:“先生不必自谦,快起来吧。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那两位士兵里头的一个道:“请王爷和公子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吧,情况稍后我们写下来,送到府衙就好。这里实在是太危险。”

苏郁岐道:“来都来了,岂有走的道理?你们不用顾忌这个,我会小心的。”

第一百零四章 掉入陷阱

《阿岐王》第一百零四章 掉入陷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黑色令牌

《阿岐王》第一百零五章 黑色令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姓皿名晔

《阿岐王》第一百零六章 姓皿名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杀人纵火

《阿岐王》第一百零七章 杀人纵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云湘之心

《阿岐王》第一百零八章云湘之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春风几度

大火直烧了半夜又一整天。安置完所有受灾的百姓,该捉拿归案的捉拿归案了,该杀的也杀了,直到晚间戌时,才算清理完现场。

苏郁岐和皿晔以及新来的祁云湘一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府衙,苏郁岐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草草吃了口饭,就歪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倒是皿晔替她招呼祁云湘,帮他安排住处,同他介绍这里的情况。

诚然,哪些情况该介绍,哪些情况不该介绍,皿晔拿捏得很清楚。

但祁云湘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皿晔介绍了大略的情况,忽然问:“云湘王爷是累了,不想听了吗?那在下就不说了,云湘王爷早些休息吧。”

祁云湘望着皿晔,眼神闪过一些探究,“你……不怪我打伤了你?”

皿晔面色冷淡,话语也冷淡:“云湘王爷何出此话?”

祁云湘道:“我倒没有想到,你能为阿岐、为百姓做到如此地步。之前怀疑你,还打伤了你,对不起。”

皿晔淡声道:“云湘王爷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轻松将旧怨化解?”眼眸里终究多了一丝轻蔑,清清楚楚地释放给祁云湘,未加丝毫掩饰。

祁云湘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或者,你想怎么样呢?再和我打一场才能出这一口气?”

皿晔凉声一笑,“要怎么做,我还没有想出来,等我想出来再说吧。在那之前,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该做的,我们不必为那件事有什么芥蒂。”

祁云湘点头:“好,大丈夫恩怨分明,皿晔,当真是我小瞧了你。你想要怎么做都可以,我等着你。”

皿晔眸光凉意幽幽,语气亦凉,道:“云湘王爷还是早点休息吧,既然来了江州,就好好帮小王爷料理一下江州事宜。她这些日子,已经累得很了。”

“我来自然是为了她。也为了雨师社稷。”祁云湘硬话软说,不着痕迹地怼了回去。

皿晔凉凉地瞥了他一瞬,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床上的苏郁岐睡得一塌糊涂,凝脂一般的脸上,竟睡出了两朵红晕。

皿晔坐在床沿,愣愣地瞧着。

这世道总是这样,喜欢给人开玩笑,喜欢制造一些阴差阳错的小意外,而正因为有了意外,才有了故事。

他意外得来的这个剽悍的妻子,现在看上去竟是不胜娇柔,也是给人意外之喜。

皿晔俯下身去,略有迟疑,怕扰醒了她,但还是吻在了她红润如樱桃一般的嘴唇上。

凉而柔,腻而软。

皿晔不是浅尝辄止,反而是更深地吻了下去。

苏郁岐猛然睁开眼睛,愣愣地望着皿晔近在咫尺的脸,但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却是……皿晔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吗?

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知道她的性别以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渴望——她其实心底里也有那么一丝丝疑惑,他不渴望,是不是因为他不够爱她?

但她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种种疑问。现下这种境况,每日里都是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每日里看着那么多的人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如何还能生出别的心思?

若有,那他简直无异于禽兽。

但今天……苏郁岐愣怔地想着,皿晔却在她的耳边厢低声道:“苏郁岐,我等不及了,今夜就想要你。”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好听得不得了。

苏郁岐张了张嘴,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却没有听见自己发出任何赞同或反对的声音。

皿晔也没有等她的回答,唇吻在她身上流连,修长手指挑开她衣襟盘扣,动作其实没有以前和她玩笑斗气时那样利落,甚而还有些颤抖。

“我……还是我来吧。”

苏郁岐终于开口,一出声,声音暗哑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脸色绯红得似红海棠一般。

她其实也没有比皿晔强多少,手指同样在轻颤。

皿晔低眉瞧着她,眉眼嘴角都有掩饰不住的柔柔笑意,“还是我来吧。”

苏郁岐半天也没解开自己的扣子,尴尬得都想找个地缝钻了,脸颊愈发地红了。

两人对着襟扣奋战了半晌,皿晔皿阁主终于耐不住,掌心吐出内力,在苏郁岐的衣裳上轻轻拂过,被撕扯了半天没撕扯开的衣裳,碎裂成片片白梨花,皿晔手一挥,梨花瓣瓣飘落在地上。

苏郁岐一愣再愣。想她苏郁岐,叱咤战场若许年,又叱咤朝堂若许年,以十八岁之稚龄,站在了太多人八十岁也难以企及的高度上,最大的行事作风,便是干净利落,粗暴野蛮。但若要论及床帷之事,皿晔他,实在比她想象中还要野蛮粗暴。

这栋房子之外,依然充斥着腥风血雨,依然充斥着死亡的浓黑色气息,但这栋房子里,一夜春风几度,桃花灼灼开。

次日倦起,但还是拖着疲惫又盈满喜悦的身体早早爬了起来。苏郁岐束好了墨发,戴上墨玉的发簪,推门出去,眼角余光瞥见皿忌的身影在墙角处一闪,似在故意避着她,她叫住了他:“皿忌?回来!”

皿忌一脸的尬笑,不情不愿地挪蹭回来,低着头,不敢看苏郁岐,苏郁岐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你在躲我?为什么?”

“那……那个,没,没有躲啊。王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没有的话,皿铮该来换我的班了。”

皿铮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飘落在皿忌身边,“是啊,该换班了,可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以前也不见你这么着急呀。”

皿忌将他往苏郁岐面前一推,话说得极快:“赶紧的吧,坚守你的职位,我要去休息了。”

话说完,人就一阵风似的,原地消失了。

苏郁岐一头雾水地瞧着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又瞧瞧皿铮,“他怎么了?平时也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吗?”

皿铮也一头雾水地挠头,摇摇头,“不知道。他平时别提多喜欢跟着主子了,踢都踢不走,哪里会这样?”

皿晔整理好了衣衫,站在门口,朝着苏郁岐招了招手。苏郁岐满心疑惑地回到他身边,“什么事?”

皿晔在附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几句话说得苏郁岐脸色一红,连啐了好几口。

皿晔说的是:“他以为你是男子,昨夜两个男人弄出那样大的动静,是个正常点的人,也不能淡定吧?”

皿铮一头雾水地瞧着两个说悄悄话的人,心里甚觉遗憾,昨夜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然这三人怎么都这样一副表情?

小厨房送来了早饭,近两日人手稍稍宽裕,苏甲便在当地找了两个厨娘来府衙帮忙做饭烧水洗衣打扫,两人终于可以有口热饭吃,不必亲自下厨。

苏郁岐吩咐皿铮:“去把云湘王爷请过来一起用早饭。”

皿铮去了不久,祁云湘便随他来了。整齐的月白衣裳,墨发也束得极顺,连一根不守规矩的都没有,但瞧着他的人却没有什么生气,脸色有些黑沉,眸光也有些黯然,苏郁岐忍不住问:“云湘,你怎么了?累着了吗?”

祁云湘在桌前坐下来,淡声回答:“没有。”

苏郁岐道:“瞧你情绪不高。”

皿晔坐在苏郁岐一旁,眼角余光扫了祁云湘一眼,凉凉的,瞬即又撇开了,不再看他。

祁云湘道:“江州城现在这个样子,情绪不高是自然。”

苏郁岐打量他,边劝慰道:“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只需要战胜瘟疫,帮助灾民完成重建就好。”

她说的虽然容易,但自己内心里也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也不是好完成的,更加上昨天烧了那么大一片的民居,又是多少人流离失所。

祁云湘只是浅淡地重复道:“嗯。战胜瘟疫,重建家园。”

“吃饭吧。”皿晔更是不欲多说,夹了一筷子小菜,搁在苏郁岐的碗里,“多吃些,没有力气,哪堪重负。”

这话自然也有说给祁云湘听的成分,祁云湘听在耳中,没有言语。

早饭匆匆吃完,三个人一起去衙堂,分派今日的任务。昨日没有时间和祁云湘详谈,苏郁岐在开始说正事之前,便抓着机会问祁云湘:“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迎接云渊回京的吗?你这样放他的鸽子,他可能会多想。这样终究不利于两国邦交。”

祁云湘没有正眼看她,淡声道:“我本来就不是来迎接他的,不过是借迎接他的机会,来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

皿晔瞥了他一眼,又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回到卷宗上去,他到底是为何而来,可能苏郁岐当局者迷,但他却一点也不迷。

皿晔那略嫌轻蔑的眼神,祁云湘也感受到了,不动声色地又道:“皇上先收到庆王叔在海上遇险的消息,还瞒着我和陈王兄下了命令,令救灾的军卒先去寻人,可是,要论雨师国谁的消息最灵通,绝对非陈王兄莫属,他都没有收到消息,说明江州的鬼大了去了。我来也是陈王兄默许了的。”

第一百一十章 条分缕析

安陈王陈垓其人,一向做人低调,性子也是那种温和豁达的,做事却是无比周全谨慎的。

朝中这所有的臣工当中,能同时得苏郁岐和祁云湘信服的,也只有他了。

祁云湘搬出了陈垓,苏郁岐也没有什么话说了。

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很多事你在京中一样可以做,没有必要亲自来江州趟这趟浑水。”

祁云湘没有言语,拿起一卷案卷,随手翻看。

苏郁岐讨了个没趣,横了他一眼,话不投机,半句也多,她将话题岔到正事上来:“校场已经关了太多的人,都是聚众闹事的人,云湘王爷既然不想走,就请去审一审那些人,该如何处置,尽快处置,好给士兵们腾地方休息。”

祁云湘答应得很干脆:“好。”

随着“好”字落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苏郁岐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走出门去,偏头问皿晔:“他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他了吗?”

皿晔凉凉笑了一声,“谁知道呢?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云湘王爷的心思,又何尝不难猜呢?”

“咳,虽然他曾经打伤过你,可你说这话也太重了些。拿女人比他……咳咳,得亏他没听见,这话你以后不要在他面前说。”

“我已经听见了。”

苏郁岐的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口祁云湘凉寒的声音传来。

苏郁岐尴尬地瞧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倒是皿晔面色如常,一点也没有背后道人短长被抓包的自觉。

祁云湘道:“你们以后背后嚼舌根也避讳着些人,毕竟两个大男人,又不是两个妇道人家,让人听去了,还以为你们有特殊嗜好。”

苏郁岐被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发作不得,毕竟错先在自己,只能没好气地道:“你回来做什么的?”

“拿东西。”

祁云湘说话也没好气,走回到她案前,从一堆文书里,翻出数卷关于闹事之人的卷宗,抱在臂弯里,冷冷哼了一声,嘴角跳出一抹邪魅的笑,“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你们,这回真的走了。”

苏郁岐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盯了半天,“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皿晔淡淡地:“云湘王爷不是说了吗,背后嚼人舌根是妇道人家干的事,咱们还是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苏郁岐疑惑地瞧着皿晔,忽然就恍悟了,“怪不得我觉得你昨晚回去就不对劲,今天也是阴阳怪气的。”

皿晔抬眉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到了案卷上,漫不经心道:“昨夜的事和他没有关系。没道理我进了你们苏府,担着个男王妃的名头,却名不符实。”

还是语气不对。但苏郁岐也没有再纠结。心里已经下了定论,两个人谁也瞧不上谁,祁云湘就一直瞧不上皿晔,皿晔也因为上次被打伤的事耿耿于怀呢。

这些琐事虽然恼人,但眼下也没有时间去烦恼,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去做呢。

“对了,你说要调查决堤案的,有眉目了吗?”

苏郁岐相问的口气不善,摆明是在故意找碴。皿晔一副无辜状,无言地望向苏郁岐——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最难摸透,他以前只觉得眼前这位除了长了一副女人的躯壳,别无像女人之处,今日才算领教到,女人就是女人,无论多么像男人的性格,无论扮了多少年男人,她内心依然还是女人。

“已经查出一些眉目来了。”皿晔从一堆卷宗里,扒拉出来一叠薄薄的卷宗,递给苏郁岐,道:“以熊芷的武功,有人要想闷死他,无疑十分难。除非那个人的武功极高,高到……至少要你这么高吧。”

苏郁岐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你这算什么比方?”

“我是在夸你武功高。”

“……”

苏郁岐白了他一眼,好笑道:“你继续往下说吧。神经病。”

见她笑了,皿晔这才正色道:“所以,我后来又去检验了一遍熊芷的尸体,在他的尸体上,我发现了一种迷药。”

苏郁岐将那本薄薄的卷宗打开,搭眼一瞧,上面只有两个字:魂茔。

“魂茔?”苏郁岐疑惑道,“这就是那种迷药?”

皿晔点点头,“魂茔,一种来自于毛民国的能迷惑人心智的药。茔么,就是坟墓的意思,魂茔,灵魂的坟茔。”

“听着怪唬人的。”

“听着很唬人,其厉害程度却是吓人。”

“连你都说吓人,那不得了。”

皿晔凉凉一笑,“中了这种药的人,是没办法醒过来的。它会给人营造出一种极美妙的梦境,让人沉浸在梦境里,再也不愿意醒过来。”

苏郁岐不相信,疑道:“就算是能为人营造出一种极美妙的梦境,可,就没有心志极其坚定的人,摆脱它制造的梦境吗?”

皿晔脸色淡漠,“据我所知,并没有。因为,它所营造出的梦境,就是人心里最深最重的那个欲望。试问,谁能摆脱来自自己的执念呢?除非没有欲望。不过,我至今还没有见过没有欲望的人。”

苏郁岐笑道:“如果有一天我也中了这种药,我的梦境里不知道会是什么。”

皿晔深深看她一眼,语气温淡:“届时你是不会知道梦境里是什么的。因为你不会醒过来。”

苏郁岐吐了吐舌头,“这么厉害,我不要去体会。因为我还想和你多快活几年呢。”

皿晔的嘴角浮出一抹魅惑笑意,其实说是魅惑,到不如说是色气更准确些。

食髓知味的色气。

苏郁岐脸红了,啐了一声。

“明明是你先说的。”皿晔望着她笑。

“你还说!”苏郁岐娇嗔,“赶紧说正事吧!熊芷中了这种只有毛民国才有的药,然后怎样?所以你断定是毛民国的人下的毒手吗?”

皿晔道:“你理解错了,我说这是来自毛民国的药,可没说一定是毛民国的人下的毒手。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专属于哪一个国家,哪一个人的,若有,那也是因为,没有人出得起足够的代价。”

苏郁岐赞同地点点头:“也是。那你还有什么进展?这上面什么都没写。”

“洪水退了之后,我又去了一次决堤的堤坝口。尽管已经被水冲走了几乎所有的痕迹,但还是找到了一些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苏郁岐的兴致被提了起来,忍不住问。

“发现了一个人的手臂,压在了一方巨石下。”

苏郁岐蹙眉,“这算什么线索?就算这手臂是因为炸堤坝时留下的,难道你还能找到手臂的主人?恐怕早就被洪水冲进大海里了。”

“手臂因为压在了石头下,手臂上的衣服还在,衣服的质地很好,说明死的人应该是一个身份地位不低的人。一个身份地位不低的人,出现在堤口,你想他是做什么的?”

“监督?或者,应该叫他主事人?”

不得不说,苏郁岐的敏锐是异于常人的。皿晔点点头:“不错,是主事的人。照理,主事的人不该死在那种地方的,可事实上却死了。”

苏郁岐一点即通,道:“说明出了意外。”

“嗯,大体应该是这样,要么,是爆破手出现失误,要么,是发生了内讧,有人把他搞死了。”

“那你推论是什么呢?”苏郁岐凝着皿晔。

“还记得张大吗?”皿晔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从张大说起,说明张大那头还有线索,苏郁岐点点头,“记得。”

能不记得吗?净问废话。但她没有多打岔,认真听皿晔往下说。

苏郁岐认真起来的样子,英气十足,别有一番动人之处,皿晔凝着她,点点头,也不知是对她的样貌态度表示认可,还是对她的话表示认可。

他道:“在审讯救张大的那些人的时候,他们一致招认,自己是毛民国的人,熊芷中的也是毛民国的迷药魂茔,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毛民国。但是,这张大,我在走访灾民病情的时候,顺便也打听了一下这个张大。”

苏郁岐听得极认真,“有什么新发现吗?”

“张大,三十六岁,以打渔为生,年节下也偷着做些烟花爆竹,挣点小钱。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在十年前迁来江州的,初来江州的时候,操的是外地口音,住了一两年以后,才渐渐改成了江州口音。说起来,他的语言天分也是够低的。”

“那他以前的口音,是哪里的呢?”

“你大概想都想不到。”皿晔的表情瞧上去有些讥讽,“是玄股国络冰城。”

苏郁岐委实有些惊讶。她早知从京城到江州,一系列的事情、一系列的人物,盘根错节,牵涉甚广,但也没有料到这里面还有玄股国的事情。

云渊。她脑海里浮起这个名字,那个总是一副招牌般笑容的青年,看上去很是无害,虽然明知他是当世难有敌手的头脑聪明的人,可是他的外表实在太加分,硬是让人对他讨厌不起来。

如果是他也参与到了这次事件里来……苏郁岐不禁生起忧心。

她委实不想那个青年也参与到其中来。

但是,一系列的事情又容不得她不生出疑心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事已至此

从长倾公主出使,本来是她的提议,但是,后来长倾又中途返回,表面上看来,是因为她的大婚之礼,但……谁又晓得,这其中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呢?

她现在想想,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东庆王出使玄股国,避开了朝中的一系列纷争。

江州发大水,朝中接到讯息,东庆王一行人被困,江州危急,她率人来赈灾,军队被阻,她得不到任何讯息,甚至,也不能将消息传出去,江州一城百姓,连同一千苏家军,都被困在即将沉没的孤岛之上。

直到,她无奈亲自出城去搬救兵,才探知真相。东庆王与玄股太子云渊被困海中,军队去营救他们而置江州于不顾了。

云渊,云渊。看似很无辜的云渊,却好巧不巧的,在一系列的事件中都似有似无地存在着。

看似毫无干系,实则……如果没有他,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张大是玄股国的人。

如果张大是云渊的人,不知道云渊是否会想到,皿晔调查张大的突破口,竟然是他的口音。而仅凭一个口音,就断定了他的身份。苏郁岐一脸欣慰甚而是崇拜地看着皿晔,这是一个怎样智慧的青年啊!

“张大是玄股国的人。而余稷是毛民国的人。在追杀王直的两股人中,有一股已经确定,是余稷的人,那么,另一股人,是谁的呢?会不会是云渊的人?”

“有待查证,不过可能性不大。”皿晔回答得很干脆,丝毫疑虑都没有,“云渊是不会留下把柄给你查的,就算那些人是他的人,他也会给他们伪造一个身份,或者说,他干脆会借刀杀人,唆使别人去。”

“别人,是什么人?”苏郁岐眸光锐利地凝着皿晔,打断了皿晔的话。

皿晔抬眉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反而执着地将自己的话说完了:“更何况,现在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指向云渊,他的出现,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苏郁岐探究地看着皿晔,“你在替他解脱吗?”

皿晔淡然地一笑,“我在分析事实罢了。”

苏郁岐追问道:“你觉得,一次又一次,有那么巧合的事?”

皿晔道:“我只相信证据。事关重大,必须有实质性的证据,否则,雨师四面为敌,苦的,不是龙椅上那个小天子,而是你,大司马苏郁岐。”

苏郁岐一时怔住。

皿晔这般谨慎严谨,竟都是为了她。

其实,她一直以来都有种感觉,皿晔出现在她的身边,就像苏甲留在她的身边是一样的,目的,都是守护她。

苏甲的心里,万事万物抵不过不过她,其实,皿晔又何尝不是。只不过,皿晔较之苏甲更理智些罢了。

还有就是,皿晔的头脑,太聪明了。

“嗯。”苏郁岐点了点头,“那现在,就是要找证据了。我今日还要去善后,找证据的事,就交给你了。”

“好。我先去狱中审一审那些教唆闹事的人。”皿晔合上了案卷,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苏郁岐也站了起来,与皿晔对面而立,说了一句:“那我们分头行事吧。”

皿晔点点头,却没有急着走,忽然圈住她的腰身,冷不丁地吻住了她的嘴唇,有那么一瞬,才放开她,“晚上见。”

他说完,利落干脆地转身走了出去。

苏郁岐咬着被他吻过的嘴唇,良久才反应过来,心跳犹自快得厉害,她按着胸口,有些懵然地往外走。

四外看看,还好,没人。

但在皿晔离开的方向,忽然就发现了皿铮的身影。皿铮走得极快,苏郁岐打从心底里觉得,他走得快,是因为他在躲她。他为什么要躲她?

应该和皿忌躲着她的理由是一样的吧。苏郁岐咬牙切齿地想。

皿晔这个混账,现在在有外人的场合下竟也不避讳了!

但话又说回来,皿晔,打从她认识他那一天起,他有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吗?

没有!

她仍记得,八抬大轿抬他过府那天,他大约是为了报复她“娶”他过门,下轿子的时候,死活不肯自己走,楞是让她这个瘦不拉几的小人儿背着他个八尺长的男儿进的府门!成为当日最大的笑柄!

当然,当日的另一个笑柄,就是她弃凌子七于不顾,而选择了和皿晔入洞房,还被容长倾闹了洞房!

现在想起这一桩荒唐公案,她偶尔会觉的肠子都青了,但即便是肠子青了,也没有后悔过。还不是因为她找到了皿晔这个可以一生一世共白头的人。

躲着她走的皿铮,很快就被迫回到了她的身边,脸上尬笑着,还要假装很正经地作揖行礼:“王爷,公子让我陪您去做事。”

苏郁岐促狭心起,道:“陪我去?好啊。去给我备马吧。”

皿铮不知为何,心肝儿一颤,有种不好的预感。

皿铮备好了马候着,苏郁岐抱了一大堆的案卷出来,还有笔墨盒子,将案卷并笔墨往皿铮的怀里一塞,翻身上马,道:“后面跟着跑。”

皿铮看看自己的马,不大明白苏郁岐的意思,是让骑马,还是不让骑马?

胸前的案卷两尺高,怎么说也有五六十斤重,皿铮隐约觉得,苏郁岐苏小王爷的意思,是不让他骑马。

小王爷似乎在故意整他。可是……为什么?

难道……

常年跟随皿晔,皿晔的敏锐和睿智,即便是学了点皮毛,也够用的了。皿铮立刻意识到,小王爷就是在故意整他,原因么,因为他看见了他主子公然在衙堂里吻她!

皿铮思想的工夫,苏郁岐的马已经飞奔出去一里地,渐渐就剩一个小影子,皿铮忙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将沉重的案卷牢牢地抱在胸前,催马紧追。

苏郁岐催马赶到了昨日的事发地点。

大火过后,遍处残垣断瓦,一片焦黑。军卒在残砖断瓦中寻找着烧焦的尸骨,在残垣一隅,已经摆了一排的尸骨,有数十具之多,皆是烧成焦炭一般。

尸骨的周围围满了人,这些人都是失去了家人的人,懵然地望着尸骨,不知是该嚎啕大哭还是该怎样,因为他们甚至认不清,哪具尸骨才是自己家的。

苏郁岐下马,往那边走去,皿铮也只能抱着卷宗急急地跟上。

阳光很炽烈,那些家属却像是被霜打过了一般,一副衰枯之相。苏郁岐瞧着,心里不由泛起一丝苦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或多或少,她都有失察之责。但事已至此,自责没有什么用,只能想办法去挽回。

她深深一揖,向着那些人鞠了一躬,皿铮看着她鞠躬,也只好跟着鞠躬,一躬到底,苏郁岐停顿了很久,他也只能跟着停顿很久。

一鞠躬之后,苏郁岐道:“苏郁岐对不住江州的父老,让大家在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天灾之后,还要再遭受这样的人祸。我知道这样的认错是苍白无力的,但我还是应该认这个错,道这个歉。苏郁岐不求大家的原谅,只求大家给我个机会弥补。”

“王爷,人都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弥补什么?”人群里有一个见过些世面的年轻人,难得这样的时候还能说出整句的话来。

其余人皆是茫然着一张脸,沉默着。

“我知道,别的都可以弥补,可是生命是没办法弥补回来的。苏郁岐就算是有回天之术,也不可能让这些尸骨都复活。何况,我也不会什么回天之术。我能做的十分有限,但也不想逃避,想要尽力去做。”

那青年直勾勾盯着她,似不相信一般,可也没有说出什么讥讽的话来。

苏郁岐继续道:“我已经调了十万苏家军来江州,未来的三年,苏家军将一直留在江州,帮助大家重建家园,修固堤坝,直到每个人都有房子住,每个人都有饭吃。苏家军相信大家都听说过,有他们在,你们是不是可以放心些?”

沉默的人群忽然就看见了生机一般,都诧异地看着苏郁岐。苏家军在雨师国,是神一般的存在。在苏郁岐带兵打仗的那三年多里,他们立下了赫赫战功,诚然,最后苏家军已经拼得所剩无几,现在的苏家军是后来又征起来的新兵。但有苏郁岐这个主心骨在,即便是新兵,也值得人无限信任。

可是,那是军人,怎么可能来做苦力?

苏郁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如果朝廷没有款项能拨下来,那我苏郁岐就自掏腰包。如果我的银子不够,那就让苏家军做苦力赚银子,总之,我不会让大家无家可归的,也不会让大家生活在一个残破不堪的江州。”

“皿铮,一会儿你写几张告示,把我说的话都写上去,贴到江州的人比较多的地方去。”

“是。”皿铮答应了一声。

“嗯。现在,你跟大家做一份笔录,一定要问清楚家里少了什么人,姓名,身材特点等等。”

“哦。”皿铮实在理解不了还记这些东西做什么,心里发出一声慨叹:官家的饭碗,真的是不好捧啊。

“一定要认真仔细。我给你的这些卷册,都是空白的,你慢慢写。”

皿铮望着怀里的厚厚一摞卷宗,脸色有些苦:“王爷您放心吧。”

“赶紧做,做完了还有别的任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反转之机

苏郁岐甩下一句话,转过身去,骑上了她那匹马,皿铮得的任务是守护她,见她要走,忙问:“王爷您要去哪里?小的奉命……”

苏郁岐冷冷打断他的话:“怎的,他的命令是命令,我的命令就不是命令?”

“不……不是这个意思,可是……”

“做好你的事情,否则,你回去绝对交不了差。”苏郁岐抛下冷冷一句话,催马扬长而去。

皿铮愁肠百结,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定下心神,赶紧做事。

苏郁岐催马奔了城东。苏甲在那里主持迁移百姓的事。城中还有十数万的百姓,要一一诊问,一一甄别,然后送到长于县的安置点,这实在是件繁琐又麻烦的事。

苏郁岐找到苏甲,问了一些进展情况,苏甲回说:“经过那两日的事件,事情进行得倒顺利多了,只是……”

苏甲欲言又止,苏郁岐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瞒我。”

苏甲叹了一声,眸色里涌出黯淡悲戚,“生病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率也越来越高。”

苏郁岐也不禁生出愁色,但还是安慰苏甲道:“会好起来的。我稍后再去看看,药方研究的怎么样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关于疫病的事,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声,苏郁岐蹙眉:“走,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待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两个衙役打扮的人,腰里挎着刀,气势汹汹,和两名士兵起了冲突。

衙役似乎在嚷着要见大司马苏郁岐,态度略嫌恶劣,士兵们毫不相让,已经将两个人制服,反剪了双臂。

衙役仍在嚷嚷:“我们奉知府卢大人之命前来找大司马有要事,你们快放开我们,误了大事,你们吃罪不起!”

虽然声音很大,但没有说什么污言秽语,想来也是有所忌惮。

苏郁岐走上前去,沉声道:“放开他们。”

士兵们见是苏郁岐,慌忙跪倒拜见:“大司马。”

苏郁岐摆摆手:“都起来吧,继续干你们的活。”她指了指那两名衙役:“你们,跟我来。”

传闻中嗜血又可怕的大司马,靖边王,竟然只是一个这样瘦弱但貌美的少年,那两名衙役脸上的吃惊自不必言说。

苏郁岐走到僻静处,回头看时,衙役仍然愣在那里,苏甲冷声道:“我们王让你俩过去,没听见吗?”

两人恍然回神,忙跟了上去,上去之后便拜倒在地:“小……小的拜见大司马大人。”

苏郁岐身上自带一股迫人气势,压得两人大气儿也不敢喘。

“起来说话。我问你们,你们知府卢大人,可是靖海知府卢一天?”

“正是。”

“靖海府既不与江州相邻,又没有参与此次赈灾,他找我有什么事?”

“回,回大司马大人的话,那个,昨天,在我们靖海府发现了两个病人,是从江州逃难过去的,已经死在了靖海府,还……还有几个人,疑似已经被他们传染,知府大人派小的们前来,问问大司马大人要如何处置。”

苏郁岐心里咯噔一下。

比起江州来,死两个人真不算什么大事了。但这件事可大可小。

苏郁岐立刻沉喝:“苏甲!过来!”

苏甲听见苏郁岐的语气不善,麻溜儿往这边跑。苏郁岐对那两个衙役道:“江州已经下了禁严令,所有人,只能进,不能出,你们两个听说了吧?”

“这……”两个人苦着一张脸,显然是没有听过这个禁严令,这也难怪,但凡听见的,都不能离开江州了,外面的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其中一个苦着脸道:“知府大人还等着小的们回去复命呢。”

“那个就不用你们管了。想来你俩还是健康的,那就随着江州百姓暂时迁移长于县去住。等禁严令消了,再行离开。”

那两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也不能言语。

苏郁岐将苏甲叫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苏甲,你现在速去靖海府,那里发现了两个疫病患者,还有其他被感染的人。你去见了靖海府之后,第一,严令他封锁消息,但有走漏,查明走漏风声者,以死罪论处;第二,将那几个被感染的人移至江州来,你去当地找个大夫,给接触过病人的人都做一遍检查。”

“速去!”

苏甲一点也不敢磨蹭,立马去牵了马,飞身上马,催马疾去。

苏郁岐心中烦乱,看看地上那两个还在磨蹭的人,沉声道:“来人!给这两个人做个检查,确定无事送去长于!”

立马有两个士兵上来,拖了两个人去找大夫了。

苏郁岐无言地立了许久,脑子里一时想了许多。

江州瘟疫的事,朝廷应该早就知道了。但因为她防范得早,或者说,皿晔防范得早,措施得当,并未蔓延到江州之外,所以,朝廷不会有其它意见。

但……疫情一旦往外州省蔓延,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届时,初初得了些权利正在兴奋头上的小皇帝会下什么样的命令,他的那些智囊团会出什么样的主意,真的堪忧。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苏郁岐正愣神,皿忌忽然来了,一本正经朝她一揖:“王爷,公子请您回府衙用午饭呢。”

苏郁岐这才注意到,天已经晌午,一轮烈日悬在头顶上,晒得人几乎要冒油。

而她因为这一上午的闹心事,早忘了早上和皿晔之间的小插曲。她手搭眉瞧了瞧天色,茫然问道:“吃午饭?他怎么忽然想起请我回去吃午饭了?怪麻烦的,不拘在哪里凑合吃点就是了。”

苏郁岐回眸打量了一眼皿忌,依旧一派茫然。

皿忌道:“公子已经做好了,您还是回去一趟吧。”

“他做的?”苏郁岐半信半疑。

“呃……他吩咐人做的。”

苏郁岐其实已经醒过神来,脑子也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存亡之秋,时间就是生命,皿晔是不会无缘无故请她回去吃一顿午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她心里有些惴惴,“那就回去一趟吧。”

皿忌将她的马牵过来,她翻身上马,催马回江州府衙。一刻多钟,回到府衙,皿晔正等在他们的房间里,桌上摆了一桌饭菜,相比这些日子以来的餐风宿露,这桌饭菜算得上是丰盛了。

苏郁岐有些纳闷:“这是怎么了?干嘛搞这么丰盛的一桌?”

皿晔握了她的手,脸上笑容如春风一般温和,“这些日子以来是不是都没有一个好消息?”

苏郁岐苦笑:“岂止是没有一个好消息?简直糟透了。”她瞄了皿晔一眼,“怎的?你有好消息?那就别拿着了,赶紧告诉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

皿晔笑道:“的确是有好消息。你猜谁来了?”

“谁?”苏郁岐的脑子飞速旋转,谁来能算好消息?她一时想不出来。

“是我。”打从门外传来一声清朗声音,人还没进来,苏郁岐便听出来了,“是孟七吗?”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白衣墨发,俊朗飘逸,微微沾了些风尘。

“真的是孟七你!你来了,可太好了!”苏郁岐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一个箭步冲上去,猛拍了一下孟七的双肩,用力过猛,直拍得孟七一个趔趄,苏郁岐拍完他之后,方意识到自己与他男女有别,虽然他不知道,但皿晔知道呀。

她尴尬一笑,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手太重了,没事吧?主要是因为见到你来,太高兴了。”

话说完,方觉得不对劲,孟七又不是什么寻常不会武功的人,她手劲再大,也不至于将他拍一个趔趄,立时惊道:“你受伤了?”

孟七状若无事地一笑,道:“一点小伤,没事的。”

“小伤?果真?你不要骗我,我去命大夫来。”

苏郁岐这就要往外走,孟七一把扯住了她,忙道:“真的只是小伤。我自己就是个大夫,这里的大夫,有哪个的医术能强得过我去?”

皿晔不着痕迹地把苏郁岐扯了过来,温声劝她:“他说的对,要是有他看不了的伤,别的大夫来了也不顶用。”

苏郁岐还是不能放心:“不是说,能医不自医吗?”

皿晔道:“不是还有我呢吗?我虽然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但医术也是不差的。”

苏郁岐依旧将信将疑,瞟皿晔一眼,又瞟孟七一眼,“好,就暂且信你一回。孟七,你怎么受的伤?”

皿晔忍不住揉眉心,“我觉得,你的重点是不是该放在疫病上面?孟七来了,百姓们的疫病就有救了。你老关注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他受伤,自然是有人打伤了他。至于什么人伤了他,你说还能有什么人?”

苏郁岐道:“也是。孟七,让你见笑了。我都忙糊涂了。”

皿晔抬眉瞧了苏郁岐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苏郁岐现在的心理,他大概是能了解一些的。

大约,她现在是心里抱着希望,又怕一开口希望就会破灭的想法。虽然他已经告诉她有好消息,但她只怕是还不肯相信,孟七有本事治得了瘟疫。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神医孟七

再抻下去,苏郁岐怕是非得落下毛病不可。皿晔一点点也见不得她着急上火,直截了当道:“我已经和孟七去过了疫病区,孟七把几种病例的病人都看过了,除了致死率最高的那种,也就是那日去牢里救张大的那个人染的那种,其余都是可以治愈的。孟七已经开出了药方,正送去疫病区试药。”

苏郁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搁回到了胸腔里。

虽然还有一种没办法治,但总算是看到希望了。

“是值得庆祝。孟七,你来得太及时了。”苏郁岐本来想说,你如果能早来几天就好了,但想到孟七能来就已经算是万幸,这话说出口就换了种说法。

皿晔道:“的确是值得庆祝。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还有好消息?”苏郁岐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方才说到那种不能治愈的病例,已经确定,不会通过病体传播。”

苏郁岐惊讶道:“那是通过什么传播的?”

皿晔道:“水。他们喝了被污染的水,所以才生病的。也就是说,只要没有人再喝被污染的水,就没事了。”

“这么说,还是要把人迁移出江州?”

“暂时是这样的。”

苏郁岐大大的松了口气,“迁吧。反正都已经迁离了一半多了。”她看向孟七,诚挚地道:“你一来就帮我们解决了最大的难题,真是太感谢了。”

孟七摇手表示无辜:“这个,王爷还是不要感谢我了。发现病体没有传染性的不是我,是你家的皿公子。”

苏郁岐诧异了:“啊?”他很能干她知道,但他竟然无声无息做了这么多?

皿晔容色淡淡:“我走访了所有猝死的死者家属,又做了数次验证,今日才确定,病体是不具备传染性的。”

“可是……江州的水几乎都已经污染,根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水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凡喝过江州城里的水的人,都会感染啊?”

皿晔道:“这倒不至于,我和孟七看过了,污染比较严重的,是下游死尸聚集的地方。而且,江州百姓在我们到来之后,都是按照我们的指示,去城外高山上运山泉来喝的,所以,问题不大。但是……”

苏郁岐急道:“但是什么?”

“但是,江州城的水,短时间内是不能再饮用了。”

苏郁岐有些傻眼,“那还能都去城外汲水?”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要多久?”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年。”

“我去!我今天上午刚给江州百姓立过军令状,要让苏家军所有人来帮助建设。连水都没得喝,还建设他娘个甚的!”

苏郁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心里委实是百感交集,疫病找到了治疗的办法,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好消息,但至少一年江州不能住人,这么多的人,要安置去哪里?

皿晔安慰她:“走一步算一步吧。如今总算是有进展了,有进展就好,不是吗?”

苏郁岐点点头,“嗯,吃饭。感谢孟七先生,你能来,是全江州百姓之福,我代表江州百姓谢谢你。只不过,如今公务压身,不能饮酒,待江州康定下来的那一天,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孟七笑道:“我打认识王爷那一天起,王爷这客套话呀,就能说出各种花样来。偏又让人不觉得讨厌。好,我记着王爷的话了,王爷欠我一顿酒,等江州康定,回转京都,王爷记着还我。”

“好。”

三个人一同吃完了饭,孟七告别,前去疫病区,屋里便只剩下了苏郁岐和皿晔二人。

苏郁岐心里诸多疑问,问皿晔道:“你什么时候把孟七给找来了?”

皿晔的嘴角抿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自来江州,诸事都不受掌控,就连讯息也都不通畅。我并没有让他来,毕竟,京中之地,才是重中之重。我只是让他带口讯给云湘王爷和安陈王,倒没想到云湘王爷先来了,孟七也来了,我送去的消息,两人都没有收到。”

“原来这样。”

苏郁岐眉心紧锁,虽然孟七的到来给江州带来了希望,但一直缠绕身边的那些如缠藤一般七缠八绕的暗箭明枪,已经愈来愈紧密,愈来愈迫切。

皿晔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开她的眉心,温声道:“别怕,有我呢。”

“嗯。”苏郁岐点点头,“其实,也不算是害怕,就是觉得恼人。我不欲与人争什么,人却畏我占尽了风头。世道人心,叵测无稽,真是让人心寒。”

“自古至今,由来便是这样,你从出生起,便尝尽世道艰辛,人心冷暖,若还不能看开,岂不太苦自己?”

苏郁岐笑得有些无奈,“是啊。可是,有些事,想看开,也未必能看开。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去前面衙堂批文书去,你呢?”

皿晔握住了她的手,“等会儿,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苏郁岐停住了脚步,望着他。

“你不要怪我问得多管得宽,事关你的,我只是想提着三分小心。”

苏郁岐道:“你问就是了。你我之间,难道还要隔着肚皮不成?”

“你方才吃饭的时候说,已经将苏家军全部都调来了,可是属实?”

苏郁岐点点头,“嗯,在那个叫冯家堡的小镇上,我就派涂凌回京了。”

“这样做,想来你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皿晔的话只说了一半,并没有点透苏郁岐想要做什么,苏郁岐却十分清楚,他心里是透彻的。

她禁不住微微一笑:“你呀,就是太聪明。聪明得都有些吓人。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在我苏家的武斗士里,竟然还有这么一位胸有丘壑的谋士?”

皿晔浅浅一笑,魅惑顿生:“这算是在夸我吗?”

“你说呢?”苏郁岐斜乜着皿晔,轻轻一挑眉。

皿晔好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好了,现在,咱们各忙各的吧。”

“好。晚上见。”

苏郁岐跷起脚尖,恶作剧似的,在皿晔的脸上印上一吻,眼角余光所及之处,皿晔的暗卫皿忌正要进门,被这一幕吓得一个趔趄,急忙又闪出了门,良久都没有再进来。

诚然,苏郁岐这一吻,就是做给门外的皿忌看的。皿铮皿忌这两个毛头小子,心里不定怎么歪歪她和皿晔的这段“畸形恋”呢,她是满怀着报复之心吻这一下的。

苏郁岐附在皿晔耳际,调笑道:“你那两个小暗卫,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好像我是会吃人的妖精似的。”

她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门外猫着的皿忌听得一清二楚。

苏郁岐说完,大笑着扬长而去,出了门口,特意往皿忌隐身的廊檐拐角瞥了一眼,眉梢眼角挑出一抹戏谑的笑。

苏郁岐至晚方回,午后的这大半天时间,都和孟七耗费在了疫病的诊治上。

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江州百姓的命更重要。什么阴谋,什么阳谋,从来就比不上人命重要。

晚间回到府衙,在大门口遇见同样披星戴月回来的祁云湘,祁云湘见到孟七,微微有些预料之外的讶异,同他打招呼道:“孟七先生也来了?是阿岐还是皿公子把你请来的吧?”

祁云湘的话里充满了试探意味。

孟七不卑不亢,从容有度地施礼:“云湘王爷,别来无恙。没想到能在江州看见云湘王爷,实在是幸甚。我是收到皿晔皿公子的信,他在信中说,江州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过后引起了瘟疫,军医们束手无策,想要我来看看能不能治。我就来了。”

祁云湘倒没有再继续追究他究竟是因为谁才到了这里,反而极尊敬地抱拳拱手,道:“孟七先生真可谓是急公好义,泱泱雨师,哪个不是避江州如避蛇蝎?唯有先生敢于知难而上,不惧生死,实在令人佩服。”

“云湘王爷言重了。我呢,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人命关天,又是关乎一整座城池的人命,我身为一个大夫,自然应该尽我绵薄之力。再者么,我这个人,生平就喜欢钻研些个疑难杂症,皿公子说这里泛滥的疫病尚无药可医,我自然就来了。”

祁云湘道:“无论怎么样,都是该感谢你的。怎么样,有没有找出治疗疫病的方法?”

孟七道:“已经有了初步的解决方案,具体的效果,还要看病人服药之后的反应,再推敲药方的细节。”

苏郁岐一直站在两人旁边,空气一般的存在。祁云湘似乎有意在冷落她,早上走的时候是这样,晚上回来还是这样,不知这家伙又犯了什么脑病,抽疯似的。

“都已经这个时间了,有什么话,里面聊吧。孟七已经很累了,我也饿了。”苏郁岐见空插针地插了一句。

祁云湘便向孟七做了个请的手势。苏郁岐等他俩都进了门,才尾随在后面,一起进了院子。

苏郁岐道:“大家先去换衣裳吧,我们在花厅一起吃晚饭。”住在府衙的人越来越多,晚饭自然会选择在花厅一起吃。

苏郁岐进自己的院子之后,却没有看见皿晔。不但没看见皿晔,连皿晔的暗卫皿忌也没有看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兄弟情义

苏郁岐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皿晔的影子,只好又去问门房。毕竟这里比不得她京中的家里或她的军务衙,有足够的人手用,连管辖范围内一只蚂蚁的去向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她只能亲自跑到门房那里相问。

门房告诉她,皿公子午后出去,就一直没回来过,倒是留了一句话,说是去处理一些突发事件,会晚点回来,不必等他。

苏郁岐心里疑惑,像压了一块石头,闷头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才去花厅吃晚饭。祁云湘和孟七都已经到了花厅,饭菜摆上来有一会儿了,祁云湘打量她一眼,眸色淡淡的,口气也很淡:“怎么这么久?皿晔呢?”

虽然是很淡的口气,话里话外的关切,却是非亲近之人不能有的。苏郁岐道:“找皿晔来着,耽误了些时候。”

苏郁岐的坦诚却格外伤人。尤其是伤一直对她心思奇特的祁云湘的心。

祁云湘怔了怔,有些黯然地道:“吃饭吧。”

苏郁岐近日已经习惯了祁云湘的喜怒无常,况眼下忧心皿晔,也没有心思多去注意祁云湘的情绪,坐下来拿起碗筷,道:“都吃吧。吃完了早点去歇息。”

一顿饭吃得急匆匆,也没有说几句话,吃完了饭,苏郁岐便告辞回自己的院子,皿晔仍旧未归,她坐立难安,但还算得上理智。她这头没有收到什么消息,说明不是江州或者军中出了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诛心阁内部出了问题。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去找诛心阁的落脚点,只能是苦等。

戌时时分,皿铮抱着那一大摞的卷宗回来,先来苏郁岐的屋子拜见,将一大摞的卷宗,都搁在桌上,施礼道:“王爷,已经登记完了所有人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苏郁岐看见皿铮,看见了亲人一般,一把扯住他的腕子,“你回来的正好,带我去你们诛心阁的本部。”

皿铮一脸懵:“去诛心阁?去那里做什么?据我所知,洪水过后,诛心阁设在江州的分支已经被毁,新的地址还没有选好,近来也没有时间顾着选址的事。”

苏郁岐道:“那有没有临时的据点什么的?总得有个集合的地方吧?”

“王爷,恕我冒昧问一句,您这么着急去诛心阁,是有什么事吗?难道是……我们主子……”

皿铮的话戛然而止。

他不经意回头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一人,容色冷凝,一双单凤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苏郁岐,像是要杀人一般。

皿铮张了张嘴,“云湘王爷?您……您好。”

祁云湘没有理他,盯着苏郁岐,冷声问道:“什么诛心阁?皿晔和诛心阁,又是什么关系?”

看来他已经听见了所有的话。

苏郁岐回视着他,并没有打算避开他那似杀意一般的眼神,“没什么。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去休息就好,我只不过是要去诛心阁办点事。”

“皿铮,我们走。”

苏郁岐说着,便扯了皿铮的衣袖,想要夺门而出,祁云湘却伸手抓住了她的腕子,冷声道:“苏郁岐,你心里,是不是早不拿我当兄弟了?”

苏郁岐无奈地偏头看着他,叹了一声,“云湘,我找玄临有急事,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闹小孩子脾气?”

祁云湘却抓着她的腕子没有松手,眉心蹙得极深,“你以为我是在跟你闹小孩子脾气?苏郁岐,算我祁云湘犯贱!我他妈瞎操什么心,担心你却被当成驴肝肺!”

祁云湘突然的怒气把苏郁岐吓了一跳,但还是坚持道:“云湘,你怎么了?干嘛这样生气?我是真的有急事,回头再跟你解释,你先让我走,成不成?”

祁云湘冷笑一声,“皿晔没有回来,你就急成这样?好,好,好,原来你心里只有他。我们十几年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比不上你们几日的同榻之情。也罢,你们互相关心就够了,我还找什么不痛快,你走你的吧。”

祁云湘松开了手。

此话不可谓不重。苏郁岐愣了一愣,望着祁云湘因为生气而青白的脸色,收住了往外走的脚步,温声道:“云湘,你不要这样比好不好?他是他,你是你。你是同袍兄弟,他是我结发之人,在我心里,你们是同等重要的。”

祁云湘的脸色丝毫没有见好,反而愈冷。他从来随和,虽有时候会有些脾气,但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苏郁岐没想到这样的小意儿解释都不能缓和他的情绪,心里想着皿晔那头即便有什么大事,终究是自己阁里的事务,她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便断了去找他的念头,转身回到屋里,肃声道:“云湘,我们应该好好聊聊了。”

皿铮十分知趣地躲了出去,他瞧着事情不好,又没看见皿晔,四处找了找,也没找到,立时联想到苏郁岐找他去诛心阁可能是为着找他的主子,随即便动身去找尹成念了。

祁云湘在门口怔了一会儿,才走进屋里,在桌前坐下,与苏郁岐面对面,脸色仍旧是清冷,“你想聊什么?聊吧。”

他肯坐下来聊,就代表着气有些消了。能消气便好。从小到大,苏郁岐最不能看的,便是祁云湘生气。

祁云湘小的时候,得过一种怪病,一生气便会如魔症了一般魇住,昙城郊外浮徕寺的老和尚说,他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属于先天不足,后天无药可医。

虽然长大了以后这种状况已经缓解了许多,很久都没有再犯过,但瞧着他刚才的形容,苏郁岐担心他又要犯病,只能服软。

苏郁岐叹了一声,道:“云湘,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祁云湘瞥着她,一副不大耐烦的样子:“什么怎么想的?”

“其实,我也不知该怎么表达。自我大婚之后,感觉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云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祁云湘面色依旧冷凝,不屑似的,冷哼了一声:“我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苏郁岐,难道不是你自己变了?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苏郁岐很无奈:“好吧,可能是,我们都长大了,想法多了。云湘,大婚的时候,我没有预先通知你,你是不是很生气?”

苏郁岐努力想找出祁云湘生气的原因,但想来想去,也没有分析出他究竟因何总是针对她。

祁云湘道:“大婚是你自己的事,没有提前通知我,也是你的自由,我并没有生气。”

“可是,大婚之后,你好像回回见我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云湘,咱们的关系,不是无话不谈吗?我希望,不要因为我大婚了,咱们之间就疏远了,甚至像仇敌似的。你明明是关心我的,处处帮着我,还为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江州,却为何来了又这样的一副态度?”

苏郁岐尽量将话说得委婉,尽量不提及让祁云湘敏感的话。其实她心里并不是没有衡量。

祁云湘因为父亲的关系,最恨的便是断袖癖好,而她对外的公开身份又是男的,结果又抬了个皿晔进府,祁云湘定然以为她也是有龙阳之好的。心里对她怎能不生起膈应?

其实她分析的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祁云湘为何总是对她横眉冷眼吹毛求疵,唯皿晔瞧得最清楚。

皿晔曾同她暗示过,只是她并没有在意过。

祁云湘听完她的话,凝着她,神色莫测地瞧了好久,缓缓开口:“苏郁岐,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帮理不帮亲。我也不是为你而来,我是为江州百姓而来,为雨师社稷而来。”

苏郁岐不禁噗哧一笑:“你也说了,帮理不帮亲,说明你心里拿我当亲人一样啊,那你还矫情什么?哪有亲人之间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

苏郁岐冷面无情的名头并非是白得的。至少,她不爱笑,爱冷着一张脸,这是真的。何尝见过她笑成一朵花?

祁云湘被晃得眼花了一般,“自从和皿晔大婚之后,你倒是笑得越来越多。”

祁云湘的话里冒着酸气。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苏郁岐这回倒是反应很灵敏,睨着他,“你……云湘,难道你是在吃皿晔的醋?”

不等云湘回答,她又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管我和谁大婚,咱们兄弟的感情都是一直在的啊。今日咱们就说开吧,我是不会见色忘友的,你祁云湘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说话的语气颇有点豪气干云的气势。

祁云湘深深凝视苏郁岐,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我觉得,你没有理解我的困扰。也没有明白我的想法。”又叹了一声,“算了,你一个军中历练出来的糙汉子,我还能指望你什么?不过,苏郁岐,我希望你能擦亮眼睛,看清你身边的人。”

苏郁岐不由问道:“你是说皿晔吗?他其实很好的。你不要总把他想歪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海上生意

《阿岐王》第一百一十五章 海上生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互通有无

岚江将江州一分为二,岚江西侧的领地因为全是盐碱地,少有人居住。去玄股有两条路,一条就是江余海峡的东北线,过海直达玄股,但这段海域极广,比较耗时。

另一条路则是横穿岚江,经由盐碱地,再穿过江余海峡西南段,可到达玄股。玄股西南接毛民国。

但经商的人一般选择走东北线那片海域,虽然会多花两三天的时间,但可以省却装卸货物的人力物力。

苏郁岐初来江州,大略了解过地形图,但因为一直各种麻烦不断,并未把心思放到这上面来。但皿晔一说,她立马就通透了。

经年在战场上奔波,对于地形地理尤为敏感。

“那你来这里有什么发现没有?”皿晔在这里耽搁到这么晚,她想,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吧。

皿晔道:“有。你跟我来。”

答案未出乎苏郁岐所料。皿晔握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废墟里阴气森森。苏郁岐随着他七拐八绕,忍不住问:“这里是洪水中坍塌的,怎么瞧着倒像是废了几十年一样阴森?”

“因为,洪水当夜,这里经历了一场杀戮。”

皿晔的语气虽然平淡,但落在苏郁岐的耳中却是惊雷一般。

“杀戮?”

“是啊,杀戮。我想,应该是灭门了。”皿晔发出一声叹息。

“我进来时,没瞧见一具尸体,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我来之前,特意又做了一些调查,确定这里在洪水前住了不下几百人,虽然这里离岚江较近,受了洪水的冲击,但岚江是在白日里决堤的,不可能一个人也跑不掉。可是,迁移百姓的时候,没有发现一个方家的人,连方家的奴仆也没有发现一个。”

皿晔带苏郁岐往前走,在主屋附近的花园里停下了脚步。

月色如霜,映出花园里枯萎的花草,枯花枯草中,现出一口水井。

皿晔指了指水井,“那里面发现了一条手臂。我让擅长验尸的人来看过了,确定是岚江决堤前后被砍下的手臂。”

“那么……确定这里的确是发生了一场惨案,是吧。”苏郁岐是肯定的语气。

皿晔道:“我分析,当时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当时应该是晚上,大家都已经睡熟。来的是一批残忍的杀手,武功高强,趁着大家都睡熟的时机下了杀手,所以,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杀完人之后,趁着岚江决堤的洪水,这些人又将尸体全部都抛入江中,随洪水冲入了大海里。做的可谓滴水不漏,若不是我在井里发现了那只遗漏的断臂,这一家人,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于这个世界上了。”

“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苏郁岐沉声道。

皿晔继续道:“而这里的屋舍,也并非是全为洪水所毁,我仔细查验过,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随后的几天里,又下了几场雨,将这里的血渍彻底冲洗得干干净净。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以为天都在帮他们吧。只可惜,他们自己做的不干净。”

苏郁岐眸色冰冷:“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天是不会帮的。”顿了一顿,道:“可是,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下这样伤天害理万恶至极的案子?方家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皿晔道:“这个还不得而知。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什么完美犯案,只要做过了,就会留下痕迹。查吧。”

“嗯。”苏郁岐点点头。

虽然此时心情沉重,但她终于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看着月下完好无损的皿晔,松了一口气,“玄临,你知道吗,晚间回府衙没有见到你,到处找你也没有找到,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急得要死,又不能撇下云湘和孟七去诛心阁找你,怕他们会跟去,当然,主要是怕云湘会发现你的秘密。见到你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我很高兴。”

皿晔拥住她,轻抚着她的额头,“傻瓜,我不会有事的。我可是皿晔,雨师第一武斗士,还是诛心阁的阁主,要是有人要害我,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

“嗯。”苏郁岐紧贴着他,双臂环住了他,“我知道了。”

“不过,祁云湘大概是瞒不住了。以他的本事,迟早会查出我,查出诛心阁,与其让他查出来,倒不如不再隐瞒。”

“嗯,你做主就好。毕竟,诛心阁是你的,你得为你的人负责。”

皿晔的面前,苏郁岐已经极少强势,甚而是已经生出依赖心,就连这样关系重大的事,都没有要过问的意思。

“走吧。”皿晔环视了一圈阴森的园子,“咱们回府衙再说。”

因为苏郁岐来时并没有骑马,回去的路上,两人共乘了皿晔起来的马。皿晔将马的速度放得极慢,一路上晃晃悠悠,累极了的苏郁岐靠在皿晔的胸前,竟睡着了。

到府衙门前,皿晔抱着她下马,动作放得轻缓,生怕惊醒了她,一直将她抱回了房间。

祁云湘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幽静的月光在墙上撒了青霜一般,显得房间益发冷清。皿晔朝他的房间瞥了一眼,没有任何情绪。

苏郁岐这一觉一直睡到天亮,一起来便命人去叫住了祁云湘,让他吃完早饭去衙堂,她在衙堂等他。

苏郁岐和皿晔吃完了早饭,便携手去了衙堂。本以为到的够早的了,谁知祁云湘已经等在那里。

“云湘,早。”苏郁岐一想起昨晚的事,便禁不住觉得脸红,即快速地跟祁云湘打了个招呼,坐到了她的主位上。

祁云湘很淡然地回了一声:“二位早。”

似乎昨日的事情早忘记了一般。坦荡得不能再坦荡,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让我上衙堂里等着,是有什么事吗?”祁云湘问道。

苏郁岐道:“的确是有一件大事。在那之前,你昨天的审问都还顺利吧?有没有审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都是江州一些失了家园的人,被人怂恿,一时想不开做了亡命徒。”

“那背后怂恿之人查出来没有?”

“背后之人做得还算干净,没有露出什么大的马脚。不过,我在审问中发现,几个大的头目,都是受一个戴面具的神秘人指使,他给他们一大笔银钱,但没有让他们看见过他面具后的脸究竟长什么样。”

“就这些?”

“就这些。”

“那个人究竟是谁,一点线索没有?”

“或者,你有线索?”祁云湘朝苏郁岐挑了挑眉。他似乎又做回了那个“吊儿郎当”的祁家大少,没有什么事能左右他的心情。

苏郁岐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忧心。他的确是个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但一旦有什么事他上心了,他会比什么人都认真。

她最是了解他。

“我可以提供一些我这边的线索给你,都是之前查到的一些线索,皿铮,你把案卷递给云湘王爷。”苏郁岐从手上的案卷中择出了一些,递给身边的皿铮。

皿铮将案卷送到祁云湘的案前,双手奉上,又站回了苏郁岐和皿晔的身边。

祁云湘随手翻开案卷。

苏郁岐又道:“昨天皿晔又发现了一桩灭门血案。”

“发现?这个词……有些意思。”祁云湘斜着眼睛看向苏郁岐,嘴角挑出一抹邪魅的弧度,“那……是发现了一桩什么样的灭门惨案呢?”

祁云湘一副欠打的表情,但苏郁岐心里本就有些愧意,因此也不太敢对祁云湘的态度发表意见。

“江州第一富商方子清一家在岚江决堤那日,被灭门,初步统计,他们家连奴仆在内,一共四百一十五口人,迄今没有发现活口。灾民大概今天就能迁移完毕,不知道能不能在里面发现活口,但即便有,估计也不在事发现场,顶多是当日没有回方府住。对案情侦破应该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苏郁岐大概介绍了一下案情。

祁云湘疑道:“虽然灭门惨案是很惨,但是,眼下江州的灾民更重要吧?或者,案子还有什么重要之处?”

皿晔抬眼瞧了祁云湘一眼。这个外表一副纨绔样的青年,其实头脑聪明得甚至有些骇人了。

苏郁岐道:“你猜的不错啊。方子清是江州知州田焚的准女婿。这桩血案,太过蹊跷,让人不能不联想到田焚。现在田焚在逃,我派出去捉拿他的人也都没有消息。”

祁云湘坐直了身子,望着苏郁岐,正色起来:“会是田焚做下的吗?岚江决堤,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所以血洗方家,谋夺他家的财富,卷着财产跑路了。”

苏郁岐哭笑不得:“云湘,你说正事的时候不要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故事的时候也不要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好不好?你以为这是你看的那些话本子故事呢?”

祁云湘挑眉:“那,依你说呢?”他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我才来江州,这里的事,了解的不太多。你们比较熟,说一说你们掌握的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返现场

《阿岐王》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返现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八章 峰回路转

《阿岐王》第一百一十八章 峰回路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九章 深山之泉

苏郁岐心里的震惊不亚于头顶上炸了一个响雷。

但她面上除了表情更冷了一点,并没有余外的反应。

“大叔,您可瞧仔细了。”苏郁岐提醒了一句。

那人又端量了片刻,“草民瞧着,像她。这画好像被水湿了,不然能瞧得更真切些。你们几位是不是也见过那位田小姐?你们来认一认,看是不是她。”

那几位便又探过头来,仔细端量了一阵,都点头,有的道:“确实像啊。我家是开布庄的,有一次那田小姐去我的店里裁衣裳,我见过的。我让我的夫人给她量的尺寸。唉,要是我的夫人没有死于疫病,她应该更能确定一些到底是不是。”

田菁菁,冯菁箐,昨晚她就觉得,这两个名字相近得让人不得不注意,却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

“老几位,田焚已经畏罪潜逃,关于方家和田焚,你们还知道什么,尽管说来。如果提供了有用的线索,本王还会奏表朝廷嘉奖你们,让你们门楣增光。”苏郁岐温声对他们说道。

“倒是还知道一些事情,但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咱们也不求什么嘉奖,就是那田焚,一向横征暴敛作恶无数,能将他绳之以法,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一听说是要定田焚的罪,老几位就都表现得积极了。

苏郁岐道:“那就谢谢几位了。皿铮,你去给他们录口供吧。”

皿铮默默无语,抱起纸笔,接受了这份差事。想他一介武夫,从小干的就是武行,如今竟被当成了笔吏使唤。王爷她果然用人不疑——不疑人的能力啊。

“几位老乡,咱们偏堂请。”

皿铮带几个人去了偏堂,正堂便只剩了苏郁岐一人。

看看摆在正堂的刻漏,已经指向午时,这一上午,又过去了。皿晔和祁云湘都没有回来过,她摸摸咕咕叫的肚子,往后衙走去,打算先去喂饱五脏庙。

厨娘老远看见她回了后衙,便将饭菜摆去了她的房间,自祁云湘来了之后,后勤保障做得十分不错,她总算有饱饭吃了。不但有饱饭吃了,偶尔还能吃到点儿好的。

只是洗澡还是不方便。毕竟现在江州城的吃水问题还是要靠士兵去附近县城搬运。

午饭只有她一个人吃,吃完了,又开始无休止的工作。

午后她在衙堂将最近整理出来的一系列的案件卷宗都找了出来,摆在一起,研究了一下午,试图从中再找出些新的线索或者联系点来,但一直看到日落西山,都还是那些线索,并没有新的发现。

晚间皿晔和祁云湘回来,也没有带回来太有用的东西,倒是孟七,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已经有病患在服用了他配制的药之后,有了好转。

好歹算是有了好消息。而且,方府血案的发现,其实也并非全是又添一笔麻烦,一定程度上,它牵引出的一些新的人物,成为了旧案情的新证据。

原一不会那么快就回来,还需耐心等一等,最早他也得明日早上回来。苏郁岐很早就爬到了床上,想要补一补觉。

“等回到了京中,我一定先把自己扔在水里泡上一天一夜。”躺在床上,闻着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汗酸味道,苏郁岐牢骚了一句。

皿晔本来打算再处理一些事情,听到她的话,便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床前,将她扒拉了起来,“你干嘛?”她懒洋洋问了一句。

懒洋洋这个词也有用在她身上的时候,实在新鲜。

“带你去个地方。”

不等她答应,皿晔便将她横抱入臂弯,直接出了房间。

廊檐下撞上了刚完工归来的皿铮,皿铮一口冷气抽了回去,赶忙将脸转开,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

天刚擦黑,几个粗使的婆子正在收拾庭院,瞧见两个人那般不避讳人,都羞得转过了脸去。

祁云湘站在自己房门前的廊檐下,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并未言语,只是暮色里他眸光似墨染了一般,漆黑漆黑的。

皿晔亦看见了他,但也没有言语,抱着苏郁岐,径直出了庭院。

苏郁岐将衣袖掩面,羞于见人,躲在衣袖下嘟嘟囔囔:“老子好歹也是雨师大司马,战名在外的靖边王,你还让不让老子做人了?”

“再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子’,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没法子做人?”虽然是威胁的话,但皿晔的语气没有丝毫威胁的意思,反而带了些笑意。

苏郁岐一时没能明白他的威胁是什么意思,正要反驳,但话未出口,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流氓!”她不由愤了一句。再不吱声了。

他能如何让她做不了人?搂搂抱抱亲亲,哪一个动作当众做出来,她这张老脸就都不用要了。

皿晔抱着她出了院门,命令门房:“备马。”

门房急忙去牵了马过来,皿晔抱着她上马,一手握了马缰,一手环在她身前,催马疾驰。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苏郁岐忍不住问。

“保密。去了你就知道了。”

“切,你还矫情上了。”

“这不叫矫情,叫情趣。”

“……”

好吧。

马作的卢飞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出了江州,直奔毗邻江州的长州。

苏郁岐识出是去长州的路,但还是不知他要带她去长州做什么,不由又问:“去长州做什么?”

“我说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郁岐缄口不语了。

既然保密,那就保密吧。

谁知,到了长州之后,皿晔便用一方帕子捂住了她的眼睛,美其名曰:“给你个惊喜。”

惊喜就惊喜吧,在江州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累得头昏脑胀,能有个惊喜也是好的。

两城毗邻,江州死气沉沉犹如地狱一般,长州的街上却传来各种欢声笑语小买卖家的吆喝声。

苏郁岐除了叹一声“几家欢乐几家愁”,想不出更多的语言来形容此时心境。

皿晔带着她穿街过巷,叫卖声很快就淡了,再过了盏茶工夫,便一点声音也不闻了。

苏郁岐正疑心着,就觉皿晔勒住了马缰,抱着她翻身下马。有问安声传入她的耳中,都称皿晔为阁主,她猜着这应该是到了诛心阁的某一个分支。

皿晔一直抱着她。

有花香扑鼻,有隐约的水声,苏郁岐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知道这是一个有水有花草的地方。

诛心阁的分阁是选了个什么样的神仙所在呀?

苏郁岐正在闲极无聊地做着猜想,忽听“嗤啦”裂帛之声,身上一凉,摸一摸,衣裳已经一件都不在了,她一惊,伸手将敷在眼睛上的帕子拽了下来。

眼前夜明珠光柔和,珠光下一方三丈见方的温泉池子,幽幽水光映着珠光,有微风拂面而过——这,这是个露天温泉!

皿晔微微笑着:“不是要洗澡吗?下去吧。”

分明是邪魅的笑,却偏生隐隐贵公子之气,让人想要责怪都不能。

苏郁岐环顾四周,发现空无一人,心里又忍不住笑自己蠢,皿晔他敢将自己的衣裳撕了,这里自然是没人的。

皿晔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笑道:“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的,前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山下有诛心阁长州分阁扼住上山的路,这里连只鸟飞进来都要经过诛心阁的允许。”

苏郁岐半是觉得心跳得厉害,又觉得雨师之境,她其实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如果有一天,可以功成身退了,一定要将雨师的山川河流都游一游。她在心里想。

“怎么,你打算就这样站着吗?虽然没有别人,可我一直这样看着你……你知道,我毕竟是男人,而且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

皿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郁岐从幻想中醒过来,脸颊一烫,“噗通”,跳进了水中。

温泉水暖,不仅浸润身体,还将她的尴尬也掩饰住了。

皿晔走到池边,矮身蹲下来,看着她在水中畅游,如一尾身姿窈窕的美人鱼,又像是一个得了心爱之物的小孩童,天真烂漫,他嘴角浮出一抹笑意,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她,傻了一般。

苏郁岐在水中兴高采烈一阵玩耍,半天,终于发现皿晔蹲在池边,迟迟没有下水,不由掬了一捧水,朝他泼去,“你愣着干嘛呢?下来啊!”

她从小像个小子,连性格都像,虽然有些时候也会有女孩子娇羞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是像男孩子一样爽朗直接,譬如现在,她怕是早就高兴得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皿晔是她的丈夫,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皿晔站起身来,动作轻缓地解衣裳,外衣、里衣,然后,苏郁岐将脑袋埋进了水里。

羞死人了。

身后水流波动,苏郁岐没敢回头,但不回头也阻止不了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身体落入一双滚烫的掌心里,紧接着是灼烫的身体贴了上来。

苏郁岐的喉咙干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努力了半天,才道出暗哑的两个字:“玄临。”

她身后的玄临吻住了她的脖颈,一直向下……

第一百二十章 天子圣旨

苏郁岐紧咬住嘴唇,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但皿晔皿玄临忽然游到了她的面前,用他的热吻撬开了她的齿关。

“唔。”她还是没忍得住。

温热的水渐渐漫过了身体。

毕竟是被目为男儿养大,又是在疆场上几经生死的,练就了一副豁达勇敢爽利的性子,这样的场面,经过了起初的不适之后,竟也能配合起来,后来还小小的占了一下上风。

虽然很快又被压下一头去。

温泉水滑洗凝脂,一夜夫妻娇无力。

第二天醒来,是在江州府衙她和皿晔的床上。事情的始末,苏郁岐已经全不记得,她只觉得现在四肢酸痛,像打了一场大仗。

打仗也没这么累。

他姥姥的,皿晔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什么他都精通。

但……皿晔似乎不在身边。苏郁岐伸出酸痛的胳膊摸了摸身边,凉凉的,空空的。

“玄临。”

她唤了一声。

“原一统领押回了几名案犯,公子亲自过去审问了,交代属下,如果王爷您醒了,不必急着起来。可以再赖一个时辰的床,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皿忌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皿晔这是留的什么鬼话?岂不是昭告天下,昨晚他和她……苏郁岐一边穿衣裳,一边在心里咒骂——但实在爬不起来了,她又缩回了被窝里。

赖床,赖床,她苏郁岐也会赖床,传出去岂不让人把大牙笑掉。

但……实在爬不起来呀。

那就再睡一刻钟吧。

苏郁岐在心里宽慰自己。

谁知刚一闭上眼睛,门外便有声响传来,似乎是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她素日耳力好,但今日实在是太困太累,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片刻之后,皿忌的声音传来:“王爷,出事了。皿忌不敢不禀报,请您起来吧。”

苏郁岐一个高蹦了起来。出事出事,这个多事之秋,最怕的可不就是出事。

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皿忌宁肯来打搅她,也没有去禀告皿晔,说明这件事皿晔处理不了。

皿晔处理不了的事,除了朝廷的事,还有什么事?毕竟他本事虽大,可也是一介无官无爵的草民。

苏郁岐快速地穿好衣裳,将长发胡乱绾了一个发髻,拿发箍箍住了,边系衣裳口子边去开门,“进来说话。”

人影一闪,皿忌像是凭空而降一般。

“什么事?”苏郁岐整理好了衣扣,正往她那纤腰上系腰带。

皿忌看得有点懵。这位阿岐王的腰有点细啊。不是一般的细啊。连京中窑馆里最红的姑娘也没有这样细的腰。怪不得能把主子迷得五迷三道啊!

“什么事?”苏郁岐又问了一遍。

皿忌猛然醒悟过来,忙道:“朝中来人了,正在疫病区呢,皇上下了一道旨意,要将所有得了疫病的人处死,以防止疫病蔓延。孟先生阻止不了他们,您快去看看吧。”

“快走!”

苏郁岐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出门,皿忌也赶忙跟了上去。

骑马直奔疫病区的途中,苏郁岐的脑子里浮出十万个为什么。江州疫病的消息已经封锁,即使外面有传闻,也是不至于引起恐慌的,远没有江州城里的情况来得严重,更不至于传到朝廷里,逼得皇上下什么必杀令。

是有人泄漏消息?还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或者……

或者是靖海府的问题。

靖海府若是将瘟疫传播到那里的消息上报了朝廷,极有可能会引起朝廷恐慌,继而下达错误的指令。

看来,是靖海府的问题的可能性比较大。

虽然她派了苏甲去处理,但苏甲只是去将几个病人处理了,如果靖海府早已经将消息上报,还隐瞒了苏甲,那结果就只能发展城如今的结果了。

真他娘的!

疫病区的周围有士兵日夜防守,在疫病区临时筑起的大门前,围了一大群的人,都是长枪短剑的士兵,看穿佩,是朝廷的侍卫兵种。

来宣旨的是林同。那个她替皇上提拔起来的那个副宗正,现在,已经升职为宗正。他被士兵簇拥着,理直气壮地在和孟七争辩。

苏郁岐翻身下马,走到士兵们的身后,沉声道:“让开!”

靠近的那两个士兵没听到一般,并没有让开,苏郁岐一脚上去,将那个士兵踢翻在地,大踏步朝林同走去。

那个士兵被她踢得一口气没上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士兵们被眼前情景吓得有些懵,立刻紧张地亮出刀剑围了上来,架住了苏郁岐,苏郁岐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不知道本王是谁吗?”

林同听见声音,立刻走上来,见是苏郁岐,拱手弯腰作揖:“原来是岐王爷,下官见过岐王爷。”

“赶紧放下武器!不知道这是岐王爷吗?”林同立刻喝止那些士兵。

苏郁岐冷冷瞧着林同,嗤笑了一声,“原来是林宗正来宣旨了。宗正的官位不大,架子倒不小,尤其这手下的人,训练得倒真是有模有样。”

苏郁岐的口气不善,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林同急忙抱拳认错:“岐王爷,是下官的失误,下官回去一定重罚他们,王爷息怒。”

苏郁岐道:“怒倒没有。皇上的人,我又哪里有资格怒?林宗正不在宫里伺候皇上,跑来这疫病横行缺衣少食的江州做什么?”

林同陪着笑,道:“这不是替皇上跑腿,来宣旨来了吗?”

苏郁岐单膝跪地,道:“既是圣旨,那就请林宗正宣读吧。”

苏郁岐一跪,所有人便都跟着跪下了。

林同愣了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苏郁岐催促了一声:“林宗正,倒是宣旨呀。”

“哦。”林同这才从袖子里摸出圣旨,高声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江州瘟疫,甚感忧心,今得到消息,瘟疫已经泛滥传播到了靖海府等地,若任由疫病发展,势必造成更多的人死于疫病!因此,朕钦赐宗正林同钦差之印,前往江州,监督将所有得疫病之人处以火刑,以防疫病继续蔓延。钦此。”

苏郁岐紧咬着牙根,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说出来的话也听不出她的情绪:“臣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翅膀还没有长出来,先学会嗜血了,这位拎不清的小少年皇帝,可真是开了她的眼界。

林同将圣旨递到她的手里,“岐王爷,那咱们就开始吧。”

他没想到,这圣旨宣得竟这样容易,苏郁岐接旨接得也这样痛快。毕竟那个孟什么神医,之前一直和他吵吵什么疫病已经有治了。

“开始什么?”苏郁岐拿着圣旨,从地上站了起来,故作茫然地看着林同。

苏郁岐的眼角余光落在圣旨上,那圣旨上除了盖着皇上的印玺,还有东庆王裴山青的印玺,倒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林同道:“执行火刑呀?皇上的圣旨里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了吗?”

苏郁岐依旧一副茫然模样:“对谁执行火刑?”

“得了疫病的人哪。”

苏郁岐拿捏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唔,得疫病的都死了,活着的都已经痊愈了,林宗正可去跟皇上报告这个大好的消息。不用杀人了,不用染一手血腥了。”

林同瞪大了眼睛:“啊?这……上报朝廷的消息明明说,这里疫病泛滥,一城人已经死了十之八九,怎么会……”

苏郁岐冷笑道:“倒也没有那么夸张,但疫情灾情都很严重就对了,江州一城三十万百姓,如今只剩下了十余万而已。跟屠城也差不多了!”

她话里有话,这“屠城”二字,自然是要说给高高在庙堂之上的那位小皇帝听的。

“可……明明这圈禁的地方,全都是得了疫病的人,岐王爷,蒙骗皇上可是死罪啊!”

林同手指身后的疫病区,那一片区域,整个都被士兵包围着,连一个苍蝇也飞不出来。

虽然苏郁岐一心为百姓,但难免有些人求生心切,不想被关在这牢狱一般的地方里,派士兵守卫,还是有必要的。

苏郁岐不急不躁,淡声道:“这里面的人的确是生病了,但不是疫病。给皇上治好了病的孟七孟神医在此,难道,林宗正觉得连他的话都不可信吗?”

孟七忙走上来,附和道:“对啊,这里面都是些得了普通病的病人,因为我们大夫人手不够,无法到病人家中挨个儿给看病,岐王爷这才想出了集中起来治疗的办法,免得我们大家奔波。”

林同依旧不死心,一针见血地问道:“既是普通病患,又为何派那么多的士兵看守?岐王爷,这明显说不过去吧?还有,岐王爷您派人去将苏家军全部调入江州,难道不是因为江州的情况没办法控制了吗?”

苏郁岐往前踏进了一步,贴近林同,林同被她的迫人气势逼得禁不住往后退,一退再退,差点踉跄跌倒,苏郁岐朝着他冷冷一嘲,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字一句地道:“我,乐,意。你一个宗正,管不着!”

第一百二十一章 腹黑毒舌

林同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却无可奈何,苏郁岐权势大气势足,他在苏郁岐面前,怂成一条狗的样子。

“岐王爷既然如此说,那下官回京,可就要据实禀报了。”林同气得一甩袖,怒气冲冲地道。

“林宗正大人想走,可没那么容易。本王早已经下令,江州封城,只进不出。任你是谁,都必须严守命令!来人,将林宗正带去府衙,给林宗正备一间上等的客房,让林宗正好生歇息!”

苏郁岐的话音刚落,立即有人上来,一左一右站在了林同身边。

林同指着苏郁岐,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手臂不住颤抖,整个身体都跟着发抖,“岐王爷,你……就算你是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能对皇上封的钦差大人无礼!你!你还把皇上放在眼里吗?”

苏郁岐的右手食指在他的胸前戳了戳,冷着脸,道:“林同,今日我就教教你,皇上,不是要放在眼里,而是要放在心里的,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你害的,可不止你一个人,还有皇上,皇上的江山社稷!”

“带走!”

苏郁岐猛然背过身去,双袖一甩,负手而立,背对着林同,她背影虽瘦削,却是笔直如松柏,令人要肃然起敬。

林同咽了口唾沫,半个字也未敢再说,被两个士兵带走了。

林同带来的百余人的宣旨队伍都面面相觑,既不敢反抗,也不敢多言,苏郁岐瞥了他们一眼,道:“眼下江州正需要人手,你们若是愿意搭个帮手,那就去校场找云湘王爷报道,你们若是懒得染手,那就自己去找地方住,只不许离开江州。什么时候戒严令撤了,你们再回朝复命。”

她吩咐完,头也不回,飞身上马,喊了一声皿忌:“回府衙。”

回到府衙,正好午时,皿晔立在后衙门口,正等着她回来,苏甲也站在门口,她翻身下马,本来气冲冲地往里走,见到皿晔,气稍稍压住了一些,但还是忍不住咒骂:“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唆使,翅膀还没长硬,就想着要飞了,岂不知他这是要自断经脉!”

她口中骂的,自然是当朝那位小天子,皿晔和苏甲心里都明白。

皿晔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暖而干燥,让她从心底里觉得温暖。气不由又消了几分。

苏甲低着头,一直等苏郁岐回到房中,噗通一跪,道:“都是奴的错,是奴没有把事情办好,才导致今日之局面。王,您处罚老奴吧。”

苏郁岐虽然怒气填胸,但也还没有到随意找个人就迁怒的程度。她一向也不爱迁怒人。她叹了一声,道:“你起来吧。即便是你提前知道了靖海府的事,也无济于事。”

苏甲有些不解,“王,您就不要为奴开脱了,是奴的责任,奴自当承担。”

苏郁岐道:“你以为,是咱们皇上自己的主意吗?那圣旨上可还盖着东庆王的大印呢!”

看苏甲一派被震住的模样,她语气缓了缓,道:“换句话说,即便皇上收不到靖海府的奏章,也会有别的奏章送达皇上手上。有人想我死在江州,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抗旨不尊,这可是个好由头。”

苏郁岐顿了一顿,冷哼一声:“庆王叔,也太沉不住气了。皇上还没有亲政,我这就不算是抗旨。况且,还有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

皿晔一直沉思着,没有言语过,这时,才说了一句:“圣旨上有东庆王的大印,这个旨意,就算是有效。但你说的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幸好孟七来了,疫病有治了,不然,你难免要背个抗旨的罪名。”

“如果真作抗旨算,我也算一个。四位辅政王,那圣旨上只有东庆王叔的大印,我和你一起担着,陈王兄是无论如何也会站在你这一边的,三票对一票,仍旧是一张无效的圣旨。”

随着话音传进来,祁云湘步履轻缓地走了进来,语气还带着点不羁,似乎并未将什么圣旨放在眼里。

苏郁岐心里觉得暖暖的。无论和祁云湘之间有多少纠葛,那也是他和她之间的事,若是有外人想要欺负她,他始终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走到这一步吧。皇上如今急于亲政,若你我和陈王兄都不站在他那一边,他势必就会被有心之人利用。”苏郁岐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祁云湘,温声道:“云湘,你坐下喝杯茶吧。”

祁云湘接了茶,在桌前坐了下来,冷哼了一声:“这种拙劣的法子,也亏他们想得出来!”不生气是假的。方才伪装出来的不羁,此时半点不存。

苏郁岐这个当事人,反倒要和声来劝他:“生气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虽然暂时看那些人针对的都是我,但你和陈王兄也该小心些,我若倒台,可就要抡到你们了。你这时候应该保持清醒。”

祁云湘瞥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是,树大招风,做事又太有原则,太强势,半点不留情,不招惹仇家才怪。”

苏郁岐无奈地笑了笑:“是我不好。还连累你跟着我操心,等我回京,备酒席请你,好好跟你告罪。”

祁云湘道:“你是该好好请请我。”

苏郁岐借着祁云湘的话,面上含笑,温声道:“所以,云湘,你回京吧。”

祁云湘斜乜着她,嗤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苏郁岐陪着笑:“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为你?凭什么?”祁云湘又一声嗤笑。

“你我兄弟多年,就凭我是你兄弟呀。”

祁云湘面前,她什么样的脸没有丢过?低声下气小意儿殷勤又算得了什么。

“你总不能看着兄弟被人搞死吧?”

祁云湘冷着脸不说话。

“江州的事情已经走入正轨,待孟七治好了百姓的病,我差不多也该回朝了。你不用太担心这里呀。”

“我只是担心江州。”祁云湘没好气。

“知道,知道。江州有我,会处理妥当的。回去吧。”

苏郁岐小意儿劝着。

劝祁云湘回去,一则,朝中的确不能没有他,不能她在外面,他也在外面,那朝中就只剩了陈垓一人孤军奋战了。

二则,江州还是太过凶险,她一人在这里受磨难面对危险就够了,总不能还要连累祁云湘跟她一起面对。云湘是她的从小到大的兄弟,不管祁云湘怎么看她,她都是希望祁云湘好的。

说以命相惜,亦不为过。

她晓得,祁云湘亦是可以为她不惜命的。只是……唉,但愿他能迷途知返,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可她百般相劝,祁云湘似乎都不为所动。真是愁人。

正当她发愁之际,还是皿晔的话起了作用。

当是时,皿晔悠悠说道:“云湘王爷留下也无妨,至少,能帮忙审理校场关着的那一大票人呢。”

一句话,将祁云湘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好,爷碍你们的眼了,此处不留爷,爷回京城!”

云湘王爷甩袖扬长而去!

苏郁岐望着皿晔,眸光悠悠复幽幽,半晌,撑不住一笑,“还是你的话管用。”

顿了一顿,又是一笑,“哎呀,想不到你是腹黑又毒舌。”

半天,又是一笑:“云湘这次大概好几天吃不下去饭。以后见了你就恨不得把你打成猪头。”

皿晔悠然:“能博你好几笑,我这一句话,也算是有些用处了。”

“……”祁云湘算是遇上对手了。

想到日后这两个人一见面大概都要掐得内伤不断,苏郁岐又禁不住愁上一愁。

“哎,对了,我今天睡过了头,没睡好又被拉到了疫病区,原一回来了没有啊?我昨日让他去干一件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他完成得怎么样了。”

苏郁岐忽然就想起了正事。

皿晔道:“一早就回来了。带回来一堆花枝招展哭哭啼啼的女人,还有龟公什么的。你就吩咐他去干了一件这样重要的事?”

苏郁岐点点头:“嗯,对啊。”

皿晔幽长的眸光望住她:“我没让他打扰你,在衙堂等着你呢。那些女人们和龟公们,暂时都关在了牢里。话说现在牢里都已经人满为患了,依我说,该处理的就处理了,该移交的就移交了,关在牢里还得浪费粮食。”

苏郁岐思忖了一瞬,“你说的也是。不过,这事情等我见完原一之后再说吧。”

苏郁岐起身就要去衙堂找原一,皿晔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看着她:“凭它什么大事,先吃饭要紧。原一和人都在那里,跑不了。”

苏郁岐本来还想挣扎一下,但看见皿晔黑的发光的眸子,便放弃了打算,返回头来,“好,先吃饭。”

“这就对了,有身体在,才能做好事情。”

苏郁岐忍不住轻笑:“你呀。我拿你有什么办法?”

皿晔宠溺地笑笑,没有说话。

厨娘将饭菜端上来,两人很快地将午饭吃完,苏郁岐拉了皿晔的手,“走吧,赶紧去找原一。”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露眉目

牢狱里又闷又热又潮湿,一进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同时,有如鬼哭狼嚎般的喊叫声也传入了耳膜。

外面的环境都不是人能忍受的,更何况是这牢里的。

苏郁岐蹙着眉,和皿晔并肩走进关押着那一众女人和龟公的牢房里。他二人的身后,跟着皿忌和原一。

未出乎苏郁岐所料,抓回来的人里,没有冯菁箐。但老鸨子和当日见过的其他人都在。

龟公们关在左侧的牢房里,那些女子则关在右侧的牢房里,中间隔着道逼仄的夹道,苏皿二人在夹道上站定,原一和皿忌便站在三尺之外。

老鸨子首先发现了苏郁岐,叫嚷着冲到栅栏边,双手抱住栅栏,“你……你不是那个劳恣吗?”

苏郁岐此刻身上全没了那日的纨绔作派,冷面电眸,自带一股凛凛威仪,老鸨子被她的眸光吓住,后面的话渐渐没了声音。

“你倒是对劳恣的印象深刻。”

苏郁岐声音亦冷。

老鸨子瑟瑟缩缩,连话都说不利索:“当……当然,我,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奇怪的人,面对美色,非但不动心,还将,将她弄城那个样……样子,后,后来输了一万两金子,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还将价值连城的玉佩都抵给了人,我也算见识过八教九流,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还……还有,你的名字,也好奇怪,叫劳……劳恣,怎么会有父母起这样的名字?”

“闭嘴,休得无礼!这是当今大司马,岐王爷,岂是你一个老鸨子可以议论的!”

原一实在听不下去了,怒声喝止。

众人一听见岐王爷的名号,齐齐都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开始有一些叫嚷的,也不敢叫了,牢房里陡然静谧,连稻草动一下的声音都能清晰入耳。

这个原一啊,军卒出身,脾气果然是直爽。当朝大司马夜逛青楼,还将青楼女子羞辱,这事若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而且这种事情,大概会越传越玄乎,越传越离谱。

但苏郁岐又不能责怪他。他一个军人,又不是像皿忌他们那样的,擅长和人打交道。

苏郁岐将两边的人打量了一眼,沉声道:“我下面问你们的话,你们据实回答,若有半点不实之言,便是欺瞒之罪!”

两边都是一连声的“是”,苏郁岐微微蹙眉,看这些人的形容,想来能知道的并不多。

“冯菁箐是你们万花楼的姑娘吗?”

老鸨子低着头,战战兢兢道:“她是我们万花楼的姑娘不假,但她和别的姑娘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因……因为万花楼就是属于她的,她是万花楼的大老板,素日并不到万花楼,是王爷您去之前的当天才到那里,就比王爷早了一点点时间。”

现在看来,那位菁菁姑娘,就是为她而去的。

既在预料之中,结果出来还是觉得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后来呢,她走了?”

老鸨子道:“王爷走后,她第二天也离开了,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因为她平时就神龙现首不现尾的。而且她是大老板,我们也不敢多问什么。”

苏郁岐打量着老鸨子,那老鸨一直在瑟瑟发抖,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瞧样子也不像是在伪装,估计没有说谎。

“最好你没有说谎,若是让本王发现你说谎,你脖子上的人头,可就要保不住了!”

老鸨子连连磕头,“王爷饶命,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妄言。”

“谅你也不敢。我再问你,平常你们除了正常营业,她还命令你们干过别的事情没有?你要好好想,凡是与你们青楼生意无关的,都算。”苏郁岐看了所有人一眼,“你们都想一想,任何人只要觉得她做了什么反常的事,都必须告诉本王。”

众人都低着头,陷入一副思忖的状态,半晌,都摇摇头:“没有。”

藏得还真深。可越是这样,越说明有问题。

苏郁岐看向鸨母,问道:“我问你,她当初开这家万花楼,你是一直给她做鸨母的吗?”

“并不是。小人是第二个,第一个鸨母因为生病,已经死了。”

苏郁岐心里不禁暗沉。

“那,对于冯菁箐的身份,你知道些什么?比如她的籍贯,她素日的住处等等。”

苏郁岐问出这个问题,并没有报多大希望,因为这个人做事如此小心,一点疏漏都找不出来。

虽然她坚信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但这个田菁菁,的确让她头疼了。

“王爷,小人有话说。”

说话的是夹在角落里的一个龟公,声音细如蚊蚋,不是苏皿二人听力过人,怕是都听不见。

“你过来。”苏郁岐指了指那个龟公。

那名龟公从人群后面瑟瑟缩缩挤过来,跪在了前面。是个只有十七八的少年,因为低着头,瞧不清他样貌,但瞧大致轮廓是个清秀的人。苏郁岐瞧着他都抖成了一团,将语气放得温和了些:“你不用怕,将你知道的说出来就好。”

龟公瑟缩着,细声细语地道:“那个冯菁箐,我以前见过她的。”

“见过?你在哪里见过?”

“江州。”

“江州?你去过江州?”

“小人祖籍是江州的,因为家里穷,被卖入青楼当龟公,后来又被专卖,那人牙子给我伪造了籍贯身份,所以,大家并不知道我的江州人士。我也羞于告诉人我是江州的,就将错就错下去了。”

“继续说。”

“小人在江州的时候,曾见过那冯菁箐,她根本就不姓冯,她是江州知州的千金,田菁菁!”

“你是如何确定她就是田菁菁的?或许,是人长得比较像呢?”

苏郁岐语气有些急,将那个小少年吓得一阵哆嗦,苏郁岐只好把语气又放缓:“你慢慢说,不急,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就好。”

那小少年深吸了一口气,镇定镇定心神,才道:“小人敢确定,那个就是知州家的千金。这世上或许有长得相像的人,但没有人伤疤也一样吧?那个知州家的千金耳朵上有个疤,和冯菁箐是一模一样的。”

“你是如何知道田菁菁耳朵上有疤的?”

即便是见过田菁菁,也未必就瞧得见她耳朵上的疤,毕竟姑娘们的耳朵,往往都被头发掩住,不是亲近之人,未必能瞧得着。

苏郁岐回想那日和田菁菁见面的情景,她耳朵上的确是有个疤,珍珠大小,其实并不是那么明显。

少年龟公的声音很小,且吞吞吐吐:“因为……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苏郁岐追问。

少年龟公结结巴巴,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苏郁岐欲要再问,被皿晔拦住,“出去说吧。原一,皿忌,你们带这个少年出来。”

他挽了苏郁岐的手,往牢房外面走,原一和皿忌在后面打开了牢房门,将那少年龟公带了出来。

已经是傍晚,外面斜晖如金,铺洒一地,白日里的余温尚在,天地间闷热得似蒸笼一般。

苏郁岐抹了一把汗,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没有别人了,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原一和皿忌也都躲得远远的,并没有站都近前来。不过是给那少年造成个假象,虽离得远,但那少年说什么,还是听得清的。

“我……我以前手脚不太干净,偷过那知州千金的东西,偷东西的时候看见的。”

“王爷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少年龟公慌忙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

苏郁岐道:“行了,别磕了。改了就好,以后别再干那缺德事了。起来吧。”

“是是是。小人不敢了。”

“关于田菁菁,你还知道些什么?或者,关于田家你还知道些什么?”

苏郁岐不放过任何可能性,多问一句是一句。

“小人也就知道这么多了,毕竟小人离家早,以前在江州生活的时候,也没什么机会接触田知州家。”

想来他也不会知道更多的事了。不过,已经确定田菁菁就是冯菁箐,这已经算是一大收获了。

“皿忌,你带他去画下田菁菁的画像,广贴通缉令,悬赏通缉。”

苏郁岐吩咐了一声。

吩咐完,又补了一句:“画完了不用送他回牢房了,现在正紧缺人手,让他去干点力所能及的,也好能赚点银钱养活自己。还有牢里关着的那几位,关里面占地方,放出来吧,女的去帮士兵缝缝补补,男的也去干点力所能干的。江州现在不养活不干活的人,也不允许有人做那些倒霉买卖。”

“是。”

皿忌带了人往前面衙堂去了,原一则又返回了牢里,去释放那些女子和龟公们。

苏郁岐这才和皿晔一同回后衙,还没到大门口,远远地瞧见门前两匹马,马上端坐了两个人,虽离得远,却瞧得出来那是祁云湘和他的小跟班阿顿。

祁云湘那月白的袍子很是扎眼。

“云湘,这马上就天黑了,为什么不等到明天再动身?”苏郁岐走上前,问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逆向推演

《阿岐王》第一百二十三章 逆向推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方氏遗孤

苏郁岐道:“这倒合理。但你为什么单单怀疑到田焚头上呢?”

“田焚是武将出身,十年前调任江州,任江州知州。武将么,不可能身上不带点伤吧?”

苏郁岐点点头:“照理是这样,但也不能说绝对的。”

“我问过这里看门的那个老者,他已经证实,田焚手臂上确实有伤。其实,开始我也没有怀疑到田焚,那日和老者闲聊,无意中发现这个问题的。”

“但是,有个时间问题。岚江决堤之后,田焚还曾经去找过我带来的士兵,并且诱骗他们下海去寻找云渊和东庆王的下落,之后他才不见的。”

苏郁岐的问题直戳重点。

但皿晔的话,立即将她的疑点推翻:“当时有谁见过这位田焚田知州呢?”

“你的意思是,田焚死了,去联络士兵的,其实另有其人?”

皿晔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沉默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他是这样认为的。

苏郁岐要紧了嘴唇,眼眸中流露出的,却是悔意,皿晔打量她眼眸,她这才从沉思中缓了缓神,道:“可惜我已经将那日和田焚会面的莫容易处斩,看来,天都不帮我,是我做事太狠绝。”

皿晔握住她双肩,安慰她道:“你不过是履行你的职责罢了。莫容易犯了错,理该受惩罚。”

苏郁岐忽然抬起头来望住皿晔,思绪在往事里沉浸,难以自拔,“玄临,你见过莫容易吗?他当年立下战功无数,打仗从来都不惜力,总是冲在最前面,可是这样的一位勇士,却因为被别人利用陷害,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而,还包括他的名誉。”

皿晔将她揉进怀里,语气温柔地劝她:“你不要难过了。也不要想太多。其实,那些当年和你在疆场拼杀过的将士,他们都是勇士,却有很多并不适合这种尔虞我诈的官场,他们更适合拿起刀枪,保家卫国。”

苏郁岐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我会尽量让他们呆在该呆的位置上。”

皿晔却又是轻轻地一叹,感慨道:“其实,很多事,早就注定,呆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

皿晔甚少发这样的感慨,不由让苏郁岐心里又添了丝沉重。但皿晔似乎是无意识地发出的这样的感慨,苏郁岐不想再让他为她担忧,便拿捏出一副没有听见的模样,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往下说。

“好了,书归正传,现在说说,要如何确定那条臂膀就是田焚的吧。”苏郁岐将走偏的话题又拽了回来。

“莫容易已死,现在只能去找那几日见过田焚的士兵辨认一下田焚的画像。不过,我疑心那人会伪装成田焚的模样,士兵们未必会瞧得出来真假。”

苏郁岐道:“无论如何,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她正要去案卷里田焚的画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又道:“对了,如果田焚死了,利用他诱捕田菁菁这一招岂不是没有用了?我还是先把原一给找回来吧。”

皿晔拦住她,“去都去了,也有些时候了,还是不要去找了。”

“可是……”

“正如你所说,哪怕是有一分希望,也不能放弃。也许,田菁菁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呢?或者,即便是知道了,她也会想要铤而走险,来获得一些别的更重要的东西呢。”

“别的重要的东西?”

皿晔的话里似乎有话,但当苏郁岐问起的时候,他又缄默不语了。

“打个比方罢了。”皿晔瞧苏郁岐满脸疑惑,忍不住捏住她的脸蛋揉了揉,“我若是知道些什么,会瞒着你?别想多了,现在,就等着原一把田焚“抓回来”,然后放出风去,等田菁菁上钩。如果她不上钩……”

“我明白了。”苏郁岐略有些兴奋地打断他的话,“那就制造出点别的东西来,对田菁菁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你呀。”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头脑却比什么人都要聪慧睿智,连反应都是异常的机敏。除了爱她,哪里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翌日。苏郁岐正在校场给士兵们布置任务。

皿忌忽然匆匆而来,身边还带了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或者更大一点,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软糯漂亮,只是形容有些落魄,头发散乱着,用一方破布缚住,且人瘦弱得厉害,瞧着就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

皿忌抱拳深揖:“王爷。”

“什么事?”苏郁岐瞧了他一眼,手上的事并没有停止,还在吩咐士兵执行任务。

皿忌道:“王爷,这个人想要见您,说是要报案。”

“报案?报什么案?江州城如今案子堆积成山,一般的民事案件,都已经分派了人管,上报到我这里来的案子,必须是关系重大的。如果他的案子不大,就带他去找相应的管事的,不要什么事都往我这里报,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你看不到吗?”

苏郁岐看也没有看那个少年。

那少年大概是被苏郁岐的强冷气势吓住,一时都没什么反应,只瑟瑟发抖着。

皿忌道:“王爷,他说他要报的,是一桩命案。”

苏郁岐皱眉:“命案?江州城死伤过半,有多大的命案,能大得过江州城的命案去?”

皿忌见苏郁岐今日颇有点不耐烦,再说下去,怕是要挨骂了,转头瞪了那少年一眼,道:“你呀,现在带你来见王爷了,你还不赶紧抓住机会,有什么冤情赶紧跟王爷说?王爷有的事情忙,一会儿走了,你再想见,可是都见不着了!”

那少年方醒过神来,噗通一跪,哀声切切:“王爷,请您给小的做主,小人一家上下四百余口子人,一夜之间被人灭门,王爷,求您给小人一家申冤呀!”

少年的话让苏郁岐心里咯噔一下。

“你报上姓名来!”

少年被她的凌厉口气吓住,一时连说话都不大利索:“小……小人姓方,名子清。”

方子清!

这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带他会府衙。我马上就回去!”苏郁岐立即下了命令。

“是!”

方子清还在懵然中,皿忌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道:“王爷已经答应要帮你申冤了,快起来跟我回衙堂,王爷一会儿就回去升堂问案了。”

方子清几乎是被皿忌拎鸡子儿似的拎走的。

苏郁岐这厢尽快地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情,骑马往府衙疾奔。

到府衙时,她翻身下马直奔衙堂,连马都没有顾得上拴。

“皿忌!方子清人呢?”

人还没进去衙堂,就已经扯着嗓子喊开了。

皿忌从里面迎出来,“王爷,您回来了。”

“方子清在里面吗?你们公子哪里去了?把他也找来吧。”

“公子有急事一大早就走了,也没留下口讯去哪里,您要是急需见公子,我这就出去找。”

“不用了,我先见见这个方子清。”

苏郁岐几步跨进衙堂,就见方子清在堂下站着,瘦得麻杆儿似的人,瑟瑟发着抖,一见苏郁岐,立马又跪下,“小人叩见王爷,请王爷给小人一家做主。”

苏郁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前坐下,“方子清,你起来回话。把你一家遭遇细细说来。”

“皿忌,你执笔记录。”

如今人手都是紧缺,可怜的皿铮皿忌时不时的便被征用为笔吏,承担一些录写的工作。

皿忌拿了纸笔,在一旁的案几前坐下。

方子清爬将起来,开口问道:“王爷您是不是已经对小人家里的案子有所了解了?”

一个从小学习商道的人,说话的技巧应该掌握得比一般人好,方子清这番话说得却是十分没礼貌没尊卑。

任谁经历了那样的事,大约都会精神失常,方子清有这样的表现,苏郁岐并不觉得意外。

苏郁岐并未因为他精神失常而对他有任何的假以辞色,一如既往地严肃:“你不要管本王知道些什么,你就把你经历的,一字不漏地说给本王听。”

方子清一副呆懵的样子,似乎很费力地在思考,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是能把话说清楚的,苏郁岐只好换了种方式:“算了,还是我问,你答吧。”

“你叫方子清?”

“是,小人已经跟王爷您说过了。”

苏郁岐微微蹙眉。这个人,真的是被打击到精神不正常,还是本来说话就这样?照那些与方家有来往的人所说,这位方子清方少爷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应该不是眼前这种状态吧?

诚然,苏郁岐并非是计较这些的人,她只是觉得奇怪,若说方子清精神失常,但说话还算是有条理,模样虽然憔悴,却也还未失清秀,只有这说话的态度,全无一个大家子弟的仪态。

“方子清,你家住何处?父母何人?一一说清楚。”苏郁岐只好问得又细了些。

方子清答:“小人家住富春巷,父亲方远行,母亲方李氏。”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多说,苏郁岐只好直接引导他入正题:“你家被血洗是在什么时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概不知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方子清,那么应该知道案发的时间。如果他是假的……苏郁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方子清不对劲,但暂时又找不出证据佐证他的真假。

况且,她也想不出有人假冒方子清的理由。

方子清想了想,才道:“那天是六月二十三。”又想了想,肯定地道:“对,是六月二十三。”

苏郁岐眸光凌厉地看着他,“你对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王爷,怎能不记得清?我全家上下,连一条狗都没有幸存,都被人杀了呀!”

方子清忽然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你先不要激动,你不说清楚,本王如何能帮你?”

方子清的情绪却是仍旧不能控制,蜷缩下去,哭成一团。

这个样子,实在不能再审理下去,苏郁岐叹了一声,歪在了椅子里,道:“你什么时候心情稳定了,再继续往下说吧。”

方子清这一哭,就是小半个时辰,苏郁岐实在看不过眼,便劝道:“方子清,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比本王还大一岁。本王的父母被人杀害的时候,本王刚出生,本王的生日就是父母的祭日,要说惨,并不比你好一些。可本王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上战场了,什么血流成河,什么尸骨堆山,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和尿泥的时候,本王就已经都见识过了。方子清,你必须学着坚强,你全家被血洗的仇,得由你自己亲手报,这才像个男人!”

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往常休说见男人哭,见女人哭都恨不能躲得远远的,又哪里会贴心地说这么一大堆劝说的话?

坐在下首案几前的皿忌,不禁抬头瞧向苏郁岐。这个歪在椅子里、瘦削得不盈一握却脸孔冷肃得似阎王一般的少年王,难得有这样近情理的时候,原来,她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想想她说的那些经历,皿忌便不由肃然起敬。

怪不得自家主子情愿跟这个少年过一辈子,也不想不去找一个姑娘结婚生子。

换成自己,若是有机会……想什么呢,呸,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王!只有主子那样文能定乾坤武能平天下却又无比低调的人才能配得上她呢。

皿忌脑子在走神,那少年方子清也是被苏郁岐的话一震,讷讷地望着苏郁岐,连哭都忘了,半晌,含混地说道:“可……小人没那个能力。”

皿忌脑子回神,道:“你来报案,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现在王爷在这里,还不赶紧把你知道的说清楚?有王爷在,自然能帮你把这个仇报了!”

苏郁岐道:“你先平复一下情绪吧。一会儿本王再问。”

苏郁岐离座,往外走去,顺口道:“皿忌,你出来一下。”

皿忌不知她叫自己何事,心头却不知怎的,有些忐忑,跟到门口,苏郁岐偏头看向他,一脸沉肃地问道:“这个人是来衙门报案的吗?”

“属下不敢撒谎,并非是来衙门报的案。”

“细细说与本王听。”

苏郁岐的目光太过凌厉,令皿忌不敢直视,低着头,连声音都有些小:“公子今日去调查决堤的案子,在城东一间破房子里发现了这个人,见他与那些方家相与口中描述的方子清有些相似,细问之下,竟然真的是方子清,就让我给带回来了。”

“让你给带回来?他的人呢?”

苏郁岐的眸光逼得皿忌将脑袋埋得愈低,只合将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道:“公子遇到了一些别的事情,暂时被缠住了。”

苏郁岐深深看他一眼,未再着只言片语,扭身进了正堂。皿忌忙低头跟进去。

苏郁岐重新坐回到案前,看向堂下的方子清,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话了吗?”

方子清抽抽搭搭,但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王爷,您问吧。”

“好。我问你,你可知道,六月二十三日的夜里,到你家里行凶的到底是什么人?”

方子清被苏郁岐问得一怔。很显然,他没料到苏郁岐会这样问案。照理,她不是应该先了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王爷,小人当时只听见杀人的声音,并没有见到是什么人在行凶,小人害怕,也没有敢出去看。”

苏郁岐的目光锋利得像刀一般,直直地盯着他,又问:“你当时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当时又是什么时辰?”

“当……当时是半夜,小人因为睡不着,便去书房里看书了。”

“看的什么书?”

“啊?看……看的是一些商经买卖论,具体的,小人也记不大清了。王爷,这个,和案情有关吗?”

苏郁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关,就是随口一问。”

“……”堂堂靖边王苏郁岐,到底有谱没有呀?

“那么,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比如说,你们方家的仇人……或者,附近的山匪或者海寇。”

苏郁岐一时没正形,一时又正经得不得了。

方子清抹了一把眼泪,“王爷,我们方家世代为商,恪守以和为贵吃亏是福的祖训,怎么会有仇家呢?您要说山匪和海寇,他们横不过是为了求财,也不至于血洗我全家吧?”

“既无仇家,也不可能是山匪或者海寇,你又没有什么怀疑的对象,难不成,是有人闲得无聊,跑到你家杀人为乐?”

方子清被苏郁岐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组织好语言回复她:“王爷,小人也正因为想不出头绪,所以才来向王爷求助,望王爷您能帮小人找出杀人凶手,替我方氏一家昭雪这沉冤!”

“你连个线索也不能提供,你府上本王也去过,凶手没留下任何线索,你让本王如何帮你昭雪沉冤?这样吧,你好好想一想,看能不能想起点什么来。哪怕一点点线索也好,本王也好顺藤摸瓜,找出突破点来。”

方子清听见她前面那几句,本来已经都绝望了,又猛听她愿意帮他,心里又升腾起一点希望来,摸着脑门想啊想,想了半天,却也没有想出什么来,“王爷,小人因为恐惧,确实什么都没有看见,现在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呀。”

“想不出来你就慢慢想吧。这几天也不要去别的地方,就住在府衙里,好好给本王想。皿忌,你负责他的安全。还有啊,不能让他跑了。”

“王……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方子清大惊失色。

皿忌无奈何地白了他一眼,“王爷的意思是,让你呆在府衙认认真真想,不要到处乱跑,因为出了府衙,说不定那些人就会找上你,杀你灭口!”

方子清吓得脸都白了。

“小人……小人绝不敢迈出府衙大门半步。”他瑟瑟发抖地道。

“行了,皿忌,你带他下去吧。”

皿忌惊讶:“啊?您就不再多问几句了?”

“他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我能问出什么来?带他下去吧。”

本以为有了线索,却原来是个死线索,苏郁岐初初那点兴奋全都泯于无形。

皿忌瞧她不高兴,急忙扥着方子清,退出了衙堂。

不过,有一个活口,总好过什么都没有留下,有许多疑问,这个方子清其实还是应该知道的。只是他此时头脑不清,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来。

只是,皿晔去做什么了?

苏郁岐静下来,思绪又回到皿晔身上。自己的这个夫君,每日里总搞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他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偏生很多的事情,他都掌握得比她还清楚。

比如江州百姓花名册,她都还没有掌握,他却已经掌握了。再比如决堤案的案情,他其实进展已经很快了。

得夫如此能干,妇复何求啊!

她忽然想,他应该是又有什么大发现吧。想到这里,阴郁的心情莫名又有些亮堂了。

傍晚时分,苏郁岐忙完,回转后衙,在庭院里碰到了方子清。

方子清正蹲在一处假山下,手中拿着根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苏郁岐走过去,瞧了一眼,问道:“你在画什么?”

方子清慌张地扔掉手中的树枝,“啊?没有,没画什么。就是,就是在房里太闷,出来溜达溜达。”

地上只有一片的横线竖线,横竖交叉跟蛛丝网似的,苏郁岐又瞧了一眼,指着那一摊线道:“不错,就是少了一只蜘蛛。”

方子清局促地扭着双手,“乱……乱画的。”

“继续画吧。”

苏郁岐转身,继续往前走。走出去一步,又回来,方子清还在那里局促地站立着,“对了,你未婚妻是叫田菁菁吧?”

苏郁岐猛不丁问出口,将方子清问了个怔愣,半晌,点点头:“嗯,是的。小人与她定有娃娃亲。”

“她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男子?”

“啊?不,没有啊。”

“不可能啊,我前些天见过她,她和一个男子在一起,那男子长得很好,也很有本事,对了,还骗了我一只价值连城的玉佩呢。”苏郁岐语气里充满愤慨,为着她那只假冒伪劣的玉佩。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宗正大人

方子清立时慌了,“王爷,您,您看错了吧?菁菁与我从小情投意合,如果我们家没有出事,我们本来打算今年年底就完婚的。您……您一定是认错人了。而且,她也不可能骗您的玉佩的,她人是很好的。”

苏郁岐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直打量得他往后退,一双手都局促得无处安放,在胸前一直绞啊绞的。

“好人?好人会去开窑子?”

“啊?您说什么?”

“没说什么,继续画吧。”

苏郁岐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居家的软袍,还在系腰带的时候,皿晔打从外面回来了。

“回来了?”她打了声招呼。

“嗯。你也刚回来?”皿晔的墨蓝袍子上沾了些尘土,他解了袍子,放到一旁的衣物篮里,去衣架上拿了一件干净袍子往身上穿。

苏郁岐站在他身后,问道:“你这是去做什么了,弄得一身的泥土?”

“去找人了。”

“谁?”

苏郁岐难得对他盘根问底盘查,自己先就觉得难为情了,脸上表情不大自然。

“田焚。”

“田焚?”苏郁岐很是惊讶。

“原一怕是不顶用,还是我亲自去的好。明日我再去找一找,说不定就给我找到了。”

“你认真的吗?”苏郁岐瞪大了眼珠子。

皿晔表示:“自然是认真的。田焚现在已经是关键的存在了,不找到他,很多问题都成了死扣,解都解不开。”

苏郁岐打量他,“你不是说……你果然是认真的吗?”你不是说,田焚很可能已经死了吗?

“嗯,认真的。对了,外面那个傻子是谁呀?我进来时见他在外面画圈圈呢。”

提起外面那位,苏郁岐便嗤笑了一声,“你不知道?”

皿晔回过头来瞧着苏郁岐,眸光中很有些深意,“我应该知道吗?”他挑了挑眉。

“切。”

苏郁岐没来由地又嗤笑了他一声,“饿了,洗手吃饭。”

她出去吩咐了一声厨娘摆饭,回来皿晔已经洗了手,端坐于桌前,等着摆饭。苏郁岐深深瞄了他一眼,“那是个唱戏的,戏演得特别好,我陪他演了一出,还是蛮过瘾的。”

苏郁岐想到自己今日陪那位爱画圈圈的朋友的对话,仍旧觉得气血往上冲。

皿晔抬眉瞧她,温声道:“早晓得瞒不过你,你知道就好,人是很可靠的,这个你放心。”

苏郁岐贴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那个人到底是谁?我瞧着,有些眼熟呀。”

皿晔却卖起了关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或者,你自己想一想,猜一猜。”

“切,没那闲工夫,爱谁谁。”

苏郁岐在皿晔这里印证了自己的怀疑。那个方子清,根本就是假的。应该是皿晔找了他来诱捕田菁菁的。这倒是个好主意。

现在的问题是,方子清身上到底会不会藏有什么不得不杀之的秘密呢?

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张大为先例,那次诱捕除了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头领意外死亡,其实也算是成功,今次算得上是故技重施了,就不知道两次都用一样的招数,会不会还能奏效。

一招鲜,吃遍天。

是验证这句话真伪的时候了。

苏郁岐吃完了饭,溜达到庭院里,远远地发现那“方子清”还蹲在假山下画着什么,她咧嘴叹了一句:“真是个神经病呀。”

皿晔在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问了一句:“说什么?”

“唔,我说那个方子清吓成神经病了,不知道能不能想起点有用的。但愿他能想起点什么吧,不然,他家这个灭门惨案,还真是不好破案。”

既然是演戏,那就演到彻底吧。

她晓得在她的身边,一直都有眼线存在着,或许是细作,也或许是像皿铮皿忌那样隐身功夫好的人,在没有清除这些障碍之前,说什么话都得谨慎小心。

皿晔将她往臂弯里揽了揽,劝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就不要时时刻刻为这些事烦恼了。”

苏郁岐的目光还在那假扮方子清的人身上流连,心里老疑惑着在哪里见过那人,但因为那人是化过妆的,瞧不出本来的面貌,那就更无从记起了。

“嗯。”问题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方家灭门惨案,堤坝决堤案,无论哪一件案子,都足以惊动天下了。幸而她消息封锁得好,处理也算得当,不然,引起江山动荡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在院子里立了片刻,正说着话,远远地见林同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在院子里溜达,溜达着溜达着,便溜达到了假方子清的身旁。

“他这是要做什么?想要打听案情?”苏郁岐瞧着林同已经热乎地和假方子清聊上了,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皇上身边新培养的这些人,若都是一些这样的货色,雨师的江山,可就真的堪忧了。”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她敢说了。

皿晔将她往臂弯里紧了紧,算是无声的安慰。

他二人站的这个地方,是一座六角凉亭,凉亭的南侧西侧都有遮阳的竹帘子,此时竹帘半遮,两人都没有把帘子打起来,也正因如此,他们能看得见林同和假方子清,林同却看不见凉亭里的人。

可笑那林同边和假方子清说话,边还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人。

“走吧,过去听听这位林宗正有什么样的本事。”

苏郁岐和皿晔一起从凉亭出来,绕到假山的另一侧,与林同和假方子清隔了一座假山的距离,约莫有两丈远。两人耳力好,将那二人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就听林同道:“他们怎么能这样!这分明是软禁你!”

方子清茫然地:“软禁?为什么?他们说这是保护我呀。”

“保护个屁!你这是上当了!”

方子清依然茫然:“上什么当?”

“他们怕你出去胡说,会坏了他们的名誉吧,不然,你一个原告苦主,又不是被告,也没有犯法,干嘛要关在这里呢?”

“我出去会有人杀我的。”

“什么人会杀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会杀我,但他们杀了我的全家,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假方子清的声音里满是颤栗,苏郁岐便忍不住贴着皿晔的耳朵道:“你找的好戏精!可真是个敬业的戏精啊。”

皿晔冲她抿嘴一笑,表示听她的夸奖很自豪。苏郁岐撇了撇嘴。

那边厢林同的语气充满惊讶:“杀了你的全家?你是惹上什么仇家了吗?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全家?”

“我上哪里知道去?若是知道是谁想要杀我全家,我的血海深仇也就不至于都找不着人报了!”说他精神不正常,偏有时候说话又是正常的。说他精神正常,来报案却又连个案情都说不清楚。就如此时,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那大话说的,让苏郁岐都忍不住自叹弗如。

苏郁岐在心里又一次赞叹,皿晔找来个戏精!

“你跟我细说说,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灭门惨案!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呢。”

假方子清警惕地道:“你……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说能帮我?”

“我是什么人?我是御前的宗正大人,管理皇族事务的,你说我能不能帮得上你?”

“皇上现在可还没亲政呢。辅政的四位王爷还掌着大权呢。”假方子清这个时候脑子又清楚了。

苏郁岐差点没被这一句气吐血。

就听林同道:“皇上很快就到亲政的年纪了。现在就已经开始收回权利了。你放心,我说帮你,就能帮你。”

“真的?”

“真的。”林同的声音莫名的郑重。

权利呀,这东西真是没有几个人能幸免于难。苏郁岐心里冷笑了一声。

那假方子清揉着脑门想了想,道:“上个月,也就是六月二十三日夜里,有一队人,闯入我家里,将我全家四百余口人全都杀了,我因为在书房的隔间里,幸免于难。就是这样。”

“……”

诚然,这是桩很大的案子,大到他林同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有人这样嚣张这样残忍,但这个苦主也太轻描淡写了些,虽然他表情也很悲戚,但事件……就这么几句话就说完了?

真是言简意赅!

苏郁岐在假山那头,窝在皿晔的肩窝里,禁不住弯起了嘴角。戏精啊戏精。

正听着,猛然有脚步声入耳,虽离得还远,但两人都听得甚清。借着星光一瞧,原来是孟七披星戴月地回来了。

孟七已经有几日没回来了,这几日一直宿在疫病区,日夜守着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可谓辛苦。

孟七渐渐走近了,苏郁岐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手指了指她和皿晔的小院子,示意他回去房间说话。

孟七领会,放轻了脚步,直接往他二人的小院子而去。

这里也听不到什么新鲜的了,苏郁岐挽了皿晔的手,悄悄撤了。

回到房间,孟七向两人施礼:“两位方才在假山那里瞧什么呢,瞧那么热闹?”

“一个戏精和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在逗笑。不用去管他们。”苏郁岐嘲笑了一声,“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苏家铁军

孟七总算是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已经有人痊愈了,可以跟着大家一起,暂时迁居到长于县的临时安置处,我就是来请示王爷您的意思的。”

“那就去吧。”苏郁岐很高兴,这么多天,总算是有一个能真正让她高兴起来的消息。

高兴了一阵之后,她方才想起来,孟七来帮她,实在是将生死都抛诸脑后。孟七一介江湖侠士,本不必这样舍生忘死。虽然他做这些一多半是因为皿晔,但她不能不承这个情。

忙道:“孟七,这回真是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你的这份义举,我回朝之后就会上报给皇上,请皇上给你嘉奖。”

孟七摇着双手:“别别别,王爷,您可别这样。我一介草莽,最怵的就是登堂上殿,那些个繁文缛礼我都不懂,到时再有个差池,惹得殿上君颜不悦,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上一次给皇上治病之事,孟七便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苏郁岐晓得对于他这样的江湖人来讲,上殿可未必是好事,便也没有强求,只说道:“你若不爱上殿,那也无妨,这笔恩情,记在我苏郁岐的头上,算我欠你的。”

孟七实在推脱不过,向皿晔投去求助的目光,皿晔却是淡淡一笑,道:“你就让她记着吧,不然她心里会过不去。”

“……”您两口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有默契度。

“既然疫病已经得到了控制,你就回来住吧,毕竟那里太艰苦,而且这里也需要你帮忙。”

自家的人自家疼,皿晔这个人虽然瞧着不那么好说话,对下属却是没得挑。譬如孟七,譬如尹成念。

说起尹成念,苏郁岐忽然就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了。

无论那位尹姑娘和她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纠葛,就大局而言,她为江州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江州的父母官为江州做的。她应该像感谢孟七一样感谢她。

想到这里,苏郁岐道:“你的那位尹姑娘呢?最近都没有看见她,不如,也让她回来住吧。”

皿晔抬眼,深深看了苏郁岐一眼,语气变淡:“她就不必了。她原本在江州就有家,自然是住自己的家就好。”

苏郁岐惊讶:“原来尹姑娘竟然是江州人士?”她立马又联想到了田焚,“那她应该对田焚很了解吧?”

皿晔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有时候,一个人的联想能力太强,也是让人头疼。

“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前些日子才把她调任到江州来的。所以,她连田焚的面都没有见过,更谈不上了解。”

“这就太遗憾了。”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她知道,皿晔又何须这样那样的发愁。

苏郁岐叹息了一声。眸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皿晔脸上,随口就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把尹姑娘调来江州?她不是你的左膀右臂吗?”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多想,但问出来之后,方察觉不对劲,“等等,你说是前些天把她调来江州的?”

皿晔立即打岔:“说她做什么?你不是一向不喜她吗?”

苏郁岐却较真了:“我不待见她是我的事,但如果你调她来江州是因为我,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苏郁岐并非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但有时候,她的原则是不容许人破坏的。皿晔无奈地瞧着她,“和你没有关系,调她来江州是我诛心阁内部的事。”

一旁的孟七默然无语,阁主,您说话可真凭良心。

虽然孟七腹诽自己主子,但现在内心里对主子的决定却是认同了。长痛不如短痛,尹成念留在主子身边,结果只能是越陷越深。那样对她不好,对主子也不好。

“如果真的是你们内部的事,我自然不管,可如果是因为我让尹姑娘遭遇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玄临,这样不好。”

苏郁岐本来的口气很硬,她本想告诉皿晔,这样不行,但话出口前,她看见皿晔手托腮,眸光一直凝视着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眸光,只让人觉得他对她的爱意深沉,她出口的话便软了七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现在江州陷于危难,不要说她,就连我们自己都离不开不是吗?等江州初定再说吧。”

皿晔倒也没有太坚持,学她的口气,软软地拒绝了。

苏郁岐只好放弃劝说。

孟七察觉气氛不对,而且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他再留下去,受连累事小,连累这两个死要面子的人没机会解疙瘩才事大。

孟七抓着个机会,言说太累先回去睡,便溜了。

屋里只剩下苏皿二人。

两人反倒没有什么话说了。苏郁岐静下心来想一想,其实尹成念离开皿晔身边,对于她来说,算是剪掉了一枝大大朵的桃花。她应该觉得欣慰才是。

但江州未来的环境又让她心生不忍。毕竟是个女孩子,要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为皿晔工作,她还是不能接收。

她倒忘了自己也是个女子,却在血腥的战场上枪林箭雨了三年多,又在尔虞我诈风云诡谲的朝堂里倾轧了三年多。

除了苏甲,没有一个人怜惜过她。

当然,现在有皿晔。

第一个疼惜她的人。

想到他就觉得心里暖暖的,连带对尹成念的忌惮也化为怜惜,不由道:“玄临,这里不适合女孩子,有机会,还是让尹姑娘回去吧,或者,你怕她纠缠你,就把她调去别的地方。”

“嗯。”

见皿晔答应,苏郁岐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皿晔便出门去了。苏郁岐也没有问他是不是真的去装模作样地寻找田焚了,她手头的事依然多如牛毛,皿晔出门,她也紧跟着去了衙堂。

算算时间,苏家军应该在这一两天就要到了。她要去寻一个大一点的地方给苏家军暂时安营扎寨,江州城现在多的是空地,连房子都是十室九空,剩下没空的住的还是搬不走的老弱妇孺,地方应该是好找的紧。

她抱着地形图研究了半天,划出了一片在岚江和府衙中间的地段,这里离海岸线也不算远,算是三点交叉的地方。地方选好了,命人交给苏甲去清理。

她想了想,干脆命苏甲拨一千士兵,去建造永久性的营房,士兵们不必再搭帐篷,毕竟苏家军这次来是要常驻江州,至少三年不能回京。

苏甲其实不太理解她的这一做法,但自打她开始提着刀剑上战场那一刻起,他就从没有怀疑过她的决断。

他始终相信,她是天纵奇才,她做什么样的决断都是对的。这世上也就只有皿晔那小子会质疑她的决断。

皿晔是另一个天纵奇才,所以,他让她和皿晔强强结合,说明他自己也很英明。苏甲每个晚上躺在床上都会这样想,想着想着,便会满足地睡过去。

暂时的困难都不叫困难,因为那两个人都是不可战胜的人。

不出苏郁岐所料,第二日傍晚,苏家军便到了。

营房因为简易,建造的速度很快,在苏家军到来的时候,已经建好了大半,但因为潮湿暂时还不能居住,只能暂时先安排去校场暂住。

苏甲安顿好苏家军,来找苏郁岐汇报,汇报完毕,迟迟未走,苏郁岐惑道:“苏甲,你还有事?”

“我心里有个疑问,已经纠结了数日,也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什么疑问,你问便是。对你我什么时候隐瞒过事情?”

“您将苏家军悉数调到江州来,是想做什么呀?”

苏郁岐从一堆文书里将目光投过来,“江州毁坏严重,苏家军是来帮助搞灾后重建的。这个不是一早就说过了吗?你怎么还有疑问?”

这是预料中的答案。但一定不是真正的答案。

苏郁岐没说,那就表示她不能说。不是她防着他,而可能是因为事关重大,不能外泄一个字。

苏郁岐不说,苏甲便也不再问。既然事关重大,那还是不知道的好。

苏郁岐不厌其烦地又解释道:“江州毁坏严重不说,因为疫病的关系,这里的水三年内不能饮用,便需去城外找水源,打井,修建新的水利设施,这里的土地暂时也不能种粮食,我这几天看地形图,江州东南五十里有一大片荒地,可以恳出来种粮,暂时解决粮食的部分问题。江州只剩十余万百姓,还有很多老弱病残,指望他们是不能够的。只能让苏家军来。”

苏家铁军来种田垦荒?岐王爷的脑子没烧坏掉吧?

但苏甲不能质疑。只能点头称是:“横竖苏家军待在京城也没有事。”

“苏甲,你是不是觉得我调苏家军来有些大材小用了?”

苏甲没有说话,等于默认了她的问话。

“百姓的事没有小事。”

“可也没有必要调苏家军来吧?您手上可有百万大军呢。”

苏郁岐看着苏甲,默了一瞬,才道:“那是皇上的兵,我不过是行监军之责罢了。你觉得,这个时候我调兵来,那些位亲王,还有皇上,会怎么想?”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4手机版阅读网址:m.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出海归来

《阿岐王》第一百二十八章 出海归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公开审判

《阿岐王》第一百二十九章 公开审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章 凌迟之罪

《阿岐王》第一百三十章 凌迟之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 魂茔入梦

《阿岐王》第一百三十一章 魂茔入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噩梦惊魂

也不知道自己这身上的毒该如何解,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软下去,或者,还是会昏迷过去,进入梦境,届时她的梦里会是什么呢……苏郁岐胡思乱想着。

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才瞧见一骑绝尘,飞驰而来。

皿忌这才松了口气,“王爷,是公子来了。”

苏郁岐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就觉眼前昏暗,身体倦怠,昏昏欲睡。

面前一个人影急急地扑下来,声音很急:“小王爷!苏郁岐!”

是皿晔的声音,苏郁岐奋力地睁开眼,朝着他扯出一个如上弦月牙般的笑容,“玄临,你总算是来了。”

“苏郁岐,你不要睡!不能睡!”

皿晔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急,苏郁岐一双眼眸奋力地想要睁开,却怎样也睁不开。

瘦削身体被皿晔托在臂弯里,急急飞身上马,一路飞奔,恐是将平生的力气都用了出来,直催得那马如飞起来一般。

到府衙门前,未等马停下,皿晔便抱着苏郁岐飞身下马,急嚷:“快,叫孟七!”

孟七这几日就住在府衙,今日正好留守在府衙没有出去,听见外面的吵嚷声,急忙出来,却见皿晔抱着苏郁岐,急冲冲往院子里走。

孟七忙跟了上去。

皿晔冲进房间,将苏郁岐搁在床上,“孟七,是魂茔。”他的声音颤得厉害。

孟七也是一惊,急忙上前,给苏郁岐把脉。

脉把完之后,孟七的脸色已经乌云滚滚,皿晔瞧他脸色,心跟着一沉:“很严重吗?”

孟七道:“毒素量很少,不至于害命,但这种药极其歹毒,沾着即渗入肌理,麻痹人的神经脉络。而且,这种毒素确实是没有解药的。”

皿晔脸色白得纸一般,“你……没有办法让她醒过来吗?”话出口,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

孟七轻叹了一声,“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

“怎样?”皿晔急急打断他的沉吟。

“如果小王爷心志够坚定,说不定能战胜心魔,闯出梦境。”

也就是说,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虽然她一向心志坚定非常人可比,可……毕竟是魂茔。

皿忌一路狂奔,终于也赶了回来,一进门,屋里气氛不对,他弱弱问了一句:“王……王爷她怎么样了?”

苏郁岐躺在床上,睡得沉酣,屋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实在压抑得不行,又不敢开口说别的,只好打算退出去守着。

“等一下。”

皿晔的声音冷若冰霜。

只知苏郁岐素日说话是这种腔调,却不知皿晔冷起来的时候,比苏郁岐还甚。

皿忌跨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

“田菁菁带回来了?”

皿忌点点头,“带回来了,皿铮看着呢。”

“小孟,交给你了。”

皿晔的话冰冷没有温度。

“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孟七无奈地瞧了床上的苏郁岐一眼,临走前,苍白劝道:“她是苏郁岐,你得相信她。”

“我知道。”

口中说着我知道,但信念这种东西,即便是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有个崩溃的时候。而皿晔,现在基本已经是崩溃状态。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没有不能淡然面对的事情,没有不能淡然面对的人,现在才发现,不是没有,而是他没遇到那个让他软弱的人。

苏郁岐。他原来是这样怕失去她。怕到慌了手脚,怕到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孟七去审讯田菁菁了,皿忌也是手足无措地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的主子站在床前,目光并没有看床上的苏郁岐,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已经半天了,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动一动。

他跟着他十余载,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可他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皿晔。

半晌,他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您……您还好吧?”

皿晔这才转过头来,看向苏郁岐,干干地说了一句:“你出去,关上门。”

皿忌不敢忤逆,退了出去,带上门,生怕有事,站在门口没敢走远。

皿晔在床沿坐下,握了苏郁岐的手,看着她睡得酣然,比平时什么时候睡得都香,他轻声道:“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在等你。”

苏郁岐的确是陷入了一场梦境里。

更为奇异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只是,这个梦,不像玄临说的,是一场美梦。

它是一场噩梦。从小到大,一直在做的一个噩梦。确切地说,开始的时候,它是一场噩梦。

那是一个雨夜,大雨下得倾倒天河一般,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样的一个雨夜里,一座高山之上的避暑山庄里,传出来女子痛苦的嘶喊。

苏郁岐晓得,这女子是她的母亲,她正在分娩,腹痛已经一天一夜,却仍旧没有生的出来。在外间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生得十分俊朗,只是脸色苍白,额上汗如雨滴。

外面忽然传来窸窣的声音,夹杂在风雨声里,极轻微。一个黑衣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身上全是水,面色铁青,“王,外面来了许多的杀手。”

说话的年轻男子瞧面容熟悉得紧,苏郁岐依稀知道,他就是年轻时候的苏甲。苏甲那时候长得还挺英俊。

苏甲来不及说更多,便有几名黑衣人手执弯刀扑进门来。苏甲挡在门口,身上又连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

俊朗男子匆匆从墙上摘下一把宝剑,拔剑出鞘,泛着泠泠寒光的宝剑在昏黄的烛光里划出一道剑虹,最先扑上来的一黑衣人应声倒地,血光飞溅。

烛光被剑气扑灭,屋内陷入昏暗。一道闪电撕开山中黑暗,几名黑衣人在电光里扑上来,俊朗男子身形腾空而起,手中的宝剑如闪电一般,刹那间幻化出一室剑光,黑衣人在剑光下无处遁形,没出几招,便做了剑下亡魂。

屋里充斥着一片血腥气。

苏甲尚有气息,俊朗男子喂了颗止血保命的丹药给他,这空隙里,又有数十道黑影挟风雷之势从门窗处飞闯进来,刀光剑影霎时汇成一片,朝他头顶罩下来。

他手中的那把宝剑,苏郁岐其实也识得,它叫苍月宝剑,如今就供在苏家祠堂里。这把剑号令雨师国半数雄兵,在千军万马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饮过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却要在这分娩的夜里又要饮血。

手持宝剑的男子,苏郁岐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苏泽。区区几个刺客贼子,自然不会吓到她英雄的父王。只是今日这场面,并不比战场好应付。

刺客们的功夫都极高,苏泽的亲兵都驻扎在山外,只有一个苏甲在这里陪着他,现如今苏甲身受重伤,就只剩他一个与刺客们周旋。

苏泽惦记着还在分娩的夫人,难免分心。苍月宝剑威力稍减,几个黑衣刺客分身出来,疾速奔向产室。

苏泽被一干刺客纠缠住,眼看一拨人是奔夫人去的,心里一急,倾尽全身力气挥出一剑,又几名刺客丧生在剑下,鲜血流了一地。

苏泽边打边往产室奔,苏甲在他头前挣扎着站起来,赤手空拳与产室门口的几名刺客缠斗起来。

屋外狂风呼啸,电闪雷鸣,瓢泼的大雨撕开天幕倾泻而下,打斗声和苏郁岐娘亲痛苦的嘶喊声皆被湮灭在风声雨声雷电中。

一声孩子的啼哭却在这个时候破空而出,在风雨雷电声中格外清亮。

这是自己。苏郁岐心里明明白白。她就像是一个观棋的人,站在局外,看着局里纵横交错,却不能插言指点,使不上半点力。

苏泽的嘴角浮出点欢喜的笑。

“给我杀了苏泽!杀了那孩子!”

刺客中有一人剑指产室的门,大声命令。又有几名刺客往门口杀去,苏甲以血肉之躯死死挡在门口,身上的血将门框染成刺目的红。

刺客们一窝蜂涌上来,剑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苏泽在网里杀红了眼,苍月宝剑过处必带起一片血光。

他自己身上也挨了数剑,玄色衣衫像被水浸过,血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滴。

一柄利剑从他的身后直贯前胸,他低头看看胸前露出的两寸长的剑锋,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来,心里忖着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情急之下大声喊道:“小迟,你还能不能走路?如果能,赶紧带孩子走!”

产室里,稳婆已经吓得钻到了桌底,刚出生的婴儿被扔在邱迟身侧,身上还沾着血渍未清洗。邱迟挣扎着爬起来,扯过小被子将自己的孩子包好,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婴孩模样,便抱起来,踉踉跄跄往后窗奔。

她难产一日一夜,此时半点力气也无,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爬上那个窗户。

忽然一黑衣刺客从后窗里扑进来,带进来一片雨水,手中的剑直指邱迟与孩子,邱迟跌倒在地,失声惊呼。

在外面房中鏖战的苏泽听见邱迟的喊叫,拼命往里闯。正护在门上的苏甲飞身扑进,若狸猫一般疾速,将持剑的刺客扑倒在地,双手抱住刺客的头一拧,只听“咔嚓”一声,刺客的脖子便被拧断了。

第一百三里十三章 梦里天堂

苏甲跌跌撞撞扑上来,“王妃!您没事吧?”

邱迟低头看着方才被刺客刺中的胸口正汩汩流着血,嘴唇抖了抖,答了一声:“我没事。”

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总是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苍月宝剑像是忽生神力,划出一道寒光,几名刺客在这道寒光里身首异处,血从脖子里直喷上房梁。

苏甲捡起刺客的剑,踉跄着去帮苏泽。

风雨呼啸,雷鸣闪电愈烈,天像是要炸裂。

邱迟抱着孩子,倒在门口,望着被人砍得鲜血淋漓的苏泽,绝望地哀嚎:“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全家?为什么?”

杀尽最后一个刺客,苏泽倒在邱迟面前。仅一息尚存,拼命握了邱迟的手,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孩子。”

邱迟泣不成声:“王爷,对不起,是个女孩儿,我没能为苏家生下一个男孩。”

苏泽望着邱迟手中的孩子,孩子脸上还有血渍,一双眼睛却乌黑有神地回望着他。

刚出生的孩子便能睁眼视物,也是奇事。这个大难不死的孩子,将来或许会有一番成就。

弥留之际,也只能无奈接受上天这样的安排。苏泽没显出半点失望之色。

“我苏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可以顶天立地的……苏家以后,就只能靠这个孩子撑起来了。夫人,为夫请求你,将这个孩子当男孩子养,将来,让她继承我的王位,重振苏家!”

苏泽攒着全身的力气,说完这番遗言,便再不能睁开眼睛。

郁琮山像一头咆哮的苍龙,在风雨雷电中盘亘。

苏郁岐觉得自己是悬在半空里看郁琮山。这一段过往,既是噩梦,也是现实。她很小的时候,便听苏甲讲过这一段血腥过往。

这是深埋在她记忆里,抹也抹不去的一段血腥。

苏郁岐不禁握紧了拳头,直握得骨节发白,指甲掐进肉里,血从手心里滴出来,滴答,滴答,落入雨水中,将雨水染得血红。

她却一无所觉。

杀家之仇,怎能不报。

只是,她直到现在,也都还没有查出来到底是谁杀了她的父母。

苏郁岐缩在雨水里,哭成了一团。冷雨如冰,四周只剩风雨声,像是要山崩地裂一般。

无助、冰冷,就像是缠藤一样,缠在她身上,箍得她透不过气来。

“玄临,救我,救我。”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又像是飘在天际之外,模模糊糊。

可是玄临并没有及时去救她。她一个人蹲在郁琮山的大雨中,也不知哭了多久,似乎是哭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大雨中。

她躺在一张很软很软的床上,像是睡在云团里,阳光很暖,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郁儿,你醒了?太好了。泽哥,郁儿醒了!”

郁儿?

苏郁岐反应了半天,才省起她唤的可能是她的名字。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叫过她郁儿呀。

再看那女子,可不就是她的母妃?只是……她母妃看起来虽然美丽无双,保养得也很好,但终究脸上还是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看起来是个美妇人。

蓄着小胡子的俊朗男子冲到床前,欣喜万分,“郁儿,你醒了?那么大的雨,你跑郁琮山上去做什么?看看,都淋出病来了!”

郁琮山?

是了,她是跑上郁琮山了,可是,她在郁琮山上看见了她父王母妃被杀的一幕,却不能救他们于危难,急血攻心,哭晕了过去,为什么她的父母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还都是有了点岁数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郁琮山之事只是在做梦?

这样的念头,却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更在意的是,她终于能够与父母共享天伦了。

她并未觉察出自己用了“终于”二字,所以暂时也未想为什么是终于。

前事很混乱,她此时甚而已经忘记是在梦境里,很多事想都想不明白,但唯一清晰的想法是,她希望和父母共享天伦。

过去的十几年过得苦不堪言,根本就没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应该珍惜眼前的机会。

但为什么会苦不堪言?又为什么会没有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她却想不出来。

算了,不想那些了,父王母妃就在面前,她很高兴,扑到母妃的怀里,撒娇:“母妃,我想你了。”

她母妃笑她:“我的孩儿,这都多大了,还撒娇。”

“就撒嘛。”她耍赖皮,“父王,您也过来一起抱抱嘛。阿嚏……”

“你这孩子,真是的,都十八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父王笑着嗔了她一句,但还是俯下身来,把她和她的母妃都抱在了怀里。

她满足了。

“阿嚏……”

“你这是染了寒了,我已经让人给你煎药了,这就让人端过来。”她母妃急得跟什么似的,忙命人端药。

苦药汤子端了过来,她的小脸皱成一团,“不要,我不喝,太难闻了。”

“乖孩儿,良药苦口嘛,你乖乖喝了才能病好,病好了你父王才能带你去外面玩呀。你不是最喜欢隆福楼的脆皮烤鸭?让你父王带你去吃好不好?”

她母妃简直就像哄三岁孩子似的哄着她。

半天,她才喝了将将半碗,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她父王说:“郁儿最怕苦,不喝就不喝吧。”

“可是,不喝病怎么能好呢?”她母妃发愁。

“染个寒而已,过几天就好了,郁儿身体一向棒棒的。”她父王笑着道,“郁儿,能下地吗?能的话,父王带你去练武场玩。”

“好啊好啊!”

她欢天喜地地穿上鞋子,换了戎装,也不管她母妃在后面喊得紧,拉着父王就奔练武场去了。

“郁儿,想赛马还是想射箭?”

到了练武场,她父王问她。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就骑射好啦。”

她父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好,父王和你比一比。”

“好,今天我一定赢父王!”

他们在马棚里选好了马,她给自己选了一匹漂亮的枣红色马,飞身上马,朝她父王嚷道:“父王,准备好没有啊?快点啦。”

“好啦好啦。”

两匹骏马在练武场上疾驰,箭壶里一共有十支箭,父女两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壶里的箭射完了,军卒去检查箭靶上的箭,十九支箭正中靶心,只有一支稍偏。

“父王,一定是你射偏了啦。”

“好好好,是父王射偏了,你赢了,想要什么奖品,说吧。”

“我要吃脆皮烤鸭。”

“现在风寒未好,可以吃油腻的东西吗?”

“没问题啦,我壮得跟头牛似的。”

她父王便带她去隆福楼吃了脆皮烤鸭,还给她买了一只她喜欢的小兔子。

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

她母妃熬好了药在家里等着她。

于是,她又被灌了小半碗苦药汤子。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每天要被灌药汤子这件事比较不如意之外,其余的事简直美妙得不得了。

那唯一的不如意,其实也不算不如意,她可以借着喝药要挟母妃父王满足她的许多不合理要求。

比如允许她去武斗馆看一场武斗士的表演,或者允许她穿男装上擂台打一场。

她还要求父王带她去赌了一回钱,简直是“无恶不作”的小魔女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父王与母妃简直将她宠上了天,她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小魔头。

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究竟少了什么呢?为什么左心房总觉得空荡荡的?

她父王瞧出她近日有些闷闷不乐,便问她:“郁儿,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想起来丢了什么。”

她蹙眉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来。

她父王说:“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丢了便丢了吧。别不高兴了,父王带你去看一场武斗比赛好不好?”

“不想去。”

“是雨师排名第一的武斗士的比赛哦。”

“这样啊,那去一去好了。”

她换了男装,和父王骑马去了武斗场。原来父王已经给她预留了贵宾席。

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清楚场上的角斗士,是全场最佳的位置。

那个全雨师最厉害的武斗士叫皿晔,她依稀听过他的名字,但却一直没能见一见。今日有机会一见,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场子那边的赌台还在下赌注,她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块金锞子,去赌台上押了皿晔赢。

很快,武斗士上场了。

可是……可是……她使劲地擦了擦眼睛,却是始终都瞧不清那个叫皿晔的武斗士的样子,只知道是个俊逸脱俗的人。

“父王,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清那个武斗士啊?”她焦急地问。

“怎么会?父王瞧得很清楚啊。唔,是个挺英俊的青年。”

“不是啊,真的看不清。是不是眼睛生病了?不是吧,我看别人都很清楚啊?怎么回事?”

“比赛开始了,还是先看比赛吧。”

“好吧。看完了你帮我截住那个皿晔,我想见一见他。”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