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作品集 - xp1024.com
《艾青作品集》


正文 忆白石老人

1949年我进北京城不久,就打听白石老人的情况,知道他还健在,我就想看望这位老画家。我约了沙可夫和江丰两个同志,由李可染同志陪同去看他,他住在西城跨车胡同十三号。进门的小房间住了一个小老头子,没有胡子,后来听说是清皇室的一名小太监,给他看门的。

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是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文化接管委员,穿的是军装,臂上带臂章,三个人去看他,难免要使老人感到奇怪。经李可染介绍,他接待了我们。我马上向前说:“我在十八岁的时候,看了老先生的四张册页,印象很深,多年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今天特意来拜访。”

他问:“你在哪儿看到我的画?”

我说:“1928年,已经二十一年了,在杭州西湖艺术院。”

他问:“谁是艺术院院长?”

我说:“林风眠。”

他说:“他喜欢我的画。”

这样他才知道来访者是艺术界的人,亲近多了,马上叫护士研墨,带上袖子,拿出几张纸给我们画画。他送了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张水墨画,两尺琴条。给我画的是四只虾,半透明的,上画有两条小鱼。题款:

“艾青先生雅正八十九岁白石”,印章“白石翁”,另一方“吾所能者乐事”。

我们真高兴,带着感激的心情和他告别了。

我当时是接管中央美术学院的军代表。听说白石老人是教授,每月到学校一次,画一张画给学生看,作示范表演。有学生提出要把他的工资停掉。

我说:“这样的老画家,每月来一次画一张画,就是很大的贡献。日本人来,他没有饿死。国民党来,也没有饿死,共产党来,怎么能把他饿死呢?”何况美院院长徐悲鸿非常看重他,收藏了不少他的画,这样的提案当然不会采纳。

老人一生都很勤奋,木工出身,学雕花,后来学画。他已画了半个多世纪了,技巧精练,而他又是个爱创新的人,画的题材很广泛: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没有看见他临摹别人的。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记忆力特别强,能准确地捕捉形象。他有一双显微镜的眼睛,早年画的昆虫,纤毫毕露,我看见他画的飞蛾,伏在地上;满身白粉,头上有两瓣触须,他画的蜜蜂,翅膀好像有嗡嗡的声音;画知了、蜻蜓的翅膀像薄纱一样;他画的蚱蜢,大红大绿,很像后期印象派的油画。

他画鸡冠花,也画牡丹,但他和人家的画法不一样,大红花,笔触很粗,叶子用黑墨只几点;他画丝瓜、窝瓜;特别爱画葫芦;他爱画残荷,看看很乱,但很有气势。

有一张他画的向日葵。题:

“齐白石居京师第八年画”,印章“木居士”。题诗:

“茅檐矮矮长葵齐,雨打风摇损叶稀。干旱犹思晴畅好,倾心应向日东西。白石山翁灯昏又题”。印章“白石翁”。

有一张柿子,粗枝大叶,果实赭红,写“杏子坞老民居京华第十一年矣丁卯”,印章“木人”。

他也画山水,没有见他画重峦叠嶂。多是平日容易见到的。他一张山水画上题:

“予用自家笔墨写山水,然人皆余为糊涂,吾亦以为然。

白石山翁并题”。印章“白石山翁”。

后在画的空白处写“此幅无年月,是予二十年前所作者,今再题。八十八白石”,印章“齐大”。

事实是他不愿画人家画过的。

我在上海朵云轩买了一张他画的一片小松林,二尺的水墨画,我拿到和平书店给许麟庐看,许以为是假的,我要他一同到白石老人家,挂起来给白石老人看。我说:“这画是我从上海买的,他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看看……”他看了之后说:“这个画人家画不出来的。”署名齐白石,印章是“白石翁”。

我又买了一张八尺的大画,画的是没有叶子的松树,结了松果,上面题了一首诗:“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电一起来。阿爷尝语,先朝庚午夏,星塘老屋一带之松,为虫食其叶。一日,大风雨雷电,虫尽灭绝。丁巳以来,借山馆后之松,虫食欲枯。安得庚午之雷雨不可得矣。辛酉春正月画此并题记之。三百石印富翁五过都门”,下有八字:“安得之安字本欲字”。印章“白石翁”。

他看了之后竟说:“这是张假画。”

我却笑着说:“这是昨天晚上我一夜把它赶出来的。”他知道骗不了我,就说:“我拿两张画换你这张画。”我说:“你就拿二十张画给我,我也不换。”他知道这是对他画的赞赏。

这张画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他拿了放大镜很仔细地看了说:“我年轻时画画多么用心呵。”

一张画了九只麻雀在乱飞。诗题:

“叶落见藤乱,天寒入鸟音。老夫诗欲鸣,风急吹衣襟。

枯藤寒省从未有,既作新画,又作新诗。借山老人非懒辈也。

观画者老何郎也”。印章“齐大”。看完画,他问我:“老何郎是谁呀?”

我说:“我正想问你呢。”他说:“我记不起来了。”这张画是他早年画的,有一颗大印“甑屋”。

我曾多次见他画小鸡,毛茸茸,很可爱;也见过他画的鱼鹰,水是绿的,钻进水里的,很生动。

他对自己的艺术是很欣赏的,有一次,他正在画虾,用笔在纸上画了一根长长的头发粗细的须,一边对我说:“我这么老了,还能画这样的线。”

他挂了三张画给我看,问我:“你说哪一张好?”我问他:

“这是干什么?”他说:“你懂得。”

我曾多次陪外宾去访问他,有一次,他很不高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外宾看了他的画没有称赞他。我说:“他称赞了,你听不懂。”他说他要的是外宾伸出大拇指来。他多天真!

他九十三岁时,国务院给他做寿,拍了电影,他和周恩来总理照了相,他很高兴。第二天画了几张画作为答谢的礼物,用红纸签署,亲自送到几个有关的人家里。送我的一张两尺长的彩色画,画的是一筐荔枝和一枝枇杷,这是他送我的第二张画,上面题:

“艾青先生齐璜白石九十三岁”,印章“齐大”,另外在下面的一角有一方大的印章“人犹有所憾”。

他原来的润格,普通的画每尺四元,我以十元一尺买他的画,工笔草虫、山水、人物加倍,每次都请他到饭馆吃一顿,然后用车送他回家。他爱吃对虾,据说最多能吃六只。他的胃特别强,花生米只一咬成两瓣,再一咬就往下咽,他不吸烟,每顿能喝一两杯白酒。

一天,我收到他给毛主席刻的两方印子,阴文阳文都是毛泽东(他不知毛主席的号叫润之)。我把印子请毛主席的秘书转交。毛主席为报答宴请他一次,由郭沫若作陪。

他所收的门生很多,据说连梅兰芳也跪着磕过头,其中最出色的要算李可染。李原在西湖艺术院学画,素描基础很好,抗战期间画过几个战士被日军钉死在墙上的画。李在美院当教授,拜白石老人为师。李有一张画,一头躺着的水牛,牛背脊梁骨用一笔下来,气势很好,一个小孩赤着背,手持鸟笼,笼中小鸟在叫,牛转过头来听叫声……

白石老人看了一张画,题了字:

“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间以后继起高手。八十七岁白石甲亥”。印章“白石题跋”。

一天,我去看他,他拿了一张纸条问我:“这是个什么人哪,诗写的不坏,出口能成腔。”我接过来一看是柳亚子写的,诗里大意说:“你比我大十二岁,应该是我的老师”。我感到很惊奇地说:“你连柳亚子也不认得,他是中央人民政府的委员。”他说:“我两耳不闻天下事,连这么个大人物也不知道。”

感到有些愧色。

我在给他看门的太监那儿买了一张小横幅的字,写着:

“家山杏子坞,闲行日将夕。忽忘还家路,依着牛蹄迹。”印章“阿芝”,另一印“吾年八十乙矣”。我特别喜欢他的诗,生活气息浓,有一种朴素的美。早年,有人说他写的诗是薛蟠体,实在不公平。

我有几次去看他,都是李可染陪着,这一次听说他搬到一个女弟子家——是一个起义的将领家。他见到李可染忽然问:“你贵姓?”李可染马上知道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最近忙,没有来看老师。”他转身对我说:“艾青先生,解放初期,承蒙不弃,以为我是能画几笔的……”李可染马上说:“艾先生最近出国,没有来看老师。”他才平息了怨怒。他说最近有人从香港来,要他到香港去。我说:“你到香港去干什么?那儿许多人是从大陆逃亡的……你到香港,半路上死了怎么办?”他说:“香港来人,要了我的亲笔写的润格,说我可以到香港卖画。”他不知道有人骗去他的润格,到香港去卖假画。

不久,他就搬回跨车胡同十二号了。

我想要他画一张他没有画过的画,我说:“你给我画一张册页,从来没有画过的画。”他欣然答应,护士安排好了,他走到画案旁边画了一张水墨画:一只青蛙往水里跳的时候,一条后腿被草绊住了,青蛙前面有三个蝌蚪在游动,更显示青蛙挣不脱去的焦急。他很高兴地说:“这个,我从来没有画过。”

我也很高兴。他问我题什么款。我说:“你就题吧,我是你的学生。”他题:“青也吾弟小兄璜时同在京华深究画法九十三岁时记齐白石”一天,我在伦池斋看见了一本册页,册页的第一张是白石老人画的:一个盘子放满了樱桃,有五题落在盘子下面,盘子在一个小木架子上。我想买这张画。店主人说:“要买就整本买。”我看不上别的画,光要这一张,他把价抬得高高的,我没有买;马上跑到白石老人家,对他说:“我刚才看了伦池斋你画的樱桃,真好。”他问:“是怎样的?”我就把画给他说了,他马上说:“我给你画一张。”他在一张两尺的琴条上画起来,但是颜色没有伦池斋的那么鲜艳,他说:“西洋红没有了。”

画完了,他写了两句诗,字很大:

“若教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断魂”他显然是衰老了,我请他到曲园吃了饭,用车子送他回到跨车胡同,然后跑到伦池斋,把那张册页高价买来了。署名“齐白石”,印章“木人”。

后来,我把画给吴作人看,他说某年展览会上他见过这张画,整个展览会就这张画最突出。

有一次,他提出要我给他写传。我觉得我知道他的事太少,他已经九十多岁,我认识他也不过最近七八年,而且我已经看了他的年谱,就说:“你的年谱不是已经有了吗?”我说的是胡适、邓广铭、黎锦熙三人合写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齐白石年谱》。他不作声。

后来我问别人,他为什么不满意他的年谱,据说那本年谱把他的“瞒天过海法”给写了。1937年他七十五岁时,算命的说他流年不利,所以他增加了两岁。

这之后,我很少去看他,他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他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躺椅上,我上去握住他的手问他:“你还认得我吗?”他无力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叫艾青。”他很少说话,我就说:“我会来看你的。”他却说:“你再来,我已不在了。”他已预感到自己在世之日不会有多久了。想不到这一别就成了永诀——紧接着的一场运动把我送到北大荒。

他逝世时已经九十七岁。实际是九十五岁。

1983年12月

(选自1984年1月21日《光明日报》)

正文 养花人的梦

在一个院子里,种了几百棵月季花,养花的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每个月都看见花。月季的种类很多,是各地的朋友知道他有这种偏爱,设法托人带来送给他的。开花的时候,那同一形状的不同颜色的花,使他的院子呈现了一种单调的热闹。他为了使这些花保养得好,费了很多心血,每天给这些花浇水,松土,上肥,修剪枝叶。

一天晚上,他忽然做了一个梦:当他正在修剪月季花的老枝的时候,看见许多花走进了院子,好像全世界的花都来了,所有的花都愁眉泪睫地看着他。他惊讶地站起来,环视着所有的花。

最先说话的是牡丹,她说:“以我的自尊,决不愿成为你的院子的不速之客,但是今天,众姐妹们邀我同来,我就来了。”

接着说话的是睡莲,她说:“我在林边的水池里醒来的时候,听见众姐妹叫嚷着穿过林子,我也跟着来了。”

牵牛弯着纤弱的身子,张着嘴说:“难道我们长得不美吗?”

石榴激动得红着脸说:“冷淡里面就含有轻蔑。”

白兰说:“要能体会性格的美。”

仙人掌说:“只爱温顺的人,本身是软弱的;而我们却具有倔强的灵魂。”

迎春说:“我带来了信念。”

兰花说:“我看重友谊。”

所有的花都说了自己的话,最后一致地说:“能被理解就是幸福。”

这时候,月季说话了:“我们实在寂寞,要是能和众姊妹们在一起,我们也会更快乐。”

众姊妹们说:“得到专宠的有福了,我们被遗忘已经很久,在幸运者的背后,有着数不尽的怨言呢。”说完了话之后,所有的花忽然不见了。

他醒来的时候,心里很闷,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想:“花本身是有意志的,而开放正是她们的权利。我已由于偏爱而激起了所有的花的不满。我自己也越来越觉得世界太狭窄了。没有比较,就会使许多概念都模糊起来。有了短的,才能看见长的;有了小的,才能看见大的;有了不好看的,才能看见好看的……从今天起,我的院子应该成为众芳之国。让我们生活得更聪明,让所有的花都在她们自己的季节里开放吧。”

1956年7月6日

正文 画鸟的猎人

一个人想学打猎,找到一个打猎的人,拜他做老师。他向那打猎的人说:“人必须有一技之长,在许多职业里面,我所选中的是打猎,我很想持枪到树林里去,打到那我想打的鸟。”

于是打猎的人检查了那个徒弟的枪,枪是一支好枪,徒弟也是一个有决心的徒弟,就告诉他各种鸟的性格和有关瞄准与射击的一些知识,并且嘱咐他必须寻找各种鸟去练习。

那个人听了猎人的话,以为只要知道如何打猎就已经能打猎了,于是他持枪到树林。但当他一进入树林,走到那里,还没有举起枪,鸟就飞走了。

于是他又来找猎人,他说:“鸟是机灵的,我没有看见它们,它们先看见我,等我一举起枪,鸟早已飞走了。”

猎人说:“你是想打那不会飞的鸟吗?”

他说:“说实在的,在我想打鸟的时候,要是鸟能不飞该多好呀!”

猎人说:“你回去,找一张硬纸,在上面画一只鸟,把硬纸挂在树上,朝那鸟打——你一定会成功。”

那个人回家,照猎人所说的做了,试验着打了几枪,却没有一枪能打中。他只好再去找猎人。他说:“我照你说的做了,但我还是打不中画中的鸟。”猎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可能是鸟画得太小,也可能是距离太远。”

那猎人沉思了一阵向他说:“对你的决心,我很感动,你回去,把一张大一些的纸挂在树上,朝那纸打——这一次你一定会成功。”

那人很担忧地问:“还是那个距离吗?”

猎人说:“由你自己去决定。”

那人又问:“那纸上还是画着鸟吗?”

猎人说:“不。”

那人苦笑了,说:“那不是打纸吗?”

猎人很严肃地告诉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先朝着纸只管打,打完了,就在有孔的地方画上鸟,打了几个孔,就画几只鸟——这对你来说,是最有把握的了。”

(以上均选自《艾青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正文 坪上散步

关于作者、作品及其他

把一篇作品看做一个引擎,一个轮子,或是一把镰刀都好。

却不要把它当做装饰,一块会议桌上的桌布,或是办公厅的窗子上的窗帘。

没有比一篇作品完成时所给我们的愉快和安慰更真实的了。这种愉快和安慰,不是任何怀着甚深的偏见的批评家所能夺去的;也不是任何怀着执拗的成见的敌人所能减少一分的。

与其穿了不合身材的衣服,还不如赤裸。

越是对艺术有勇猛的情热的作者,越是欢喜赤裸。

为什么我们要摈弃说教呢?因为说教常常是装腔做态的,不自然的,虚伪的。

当你的情感不曾达到完全纯真的时候,是很难产生好的作品的。

作家和编者之间的互相帮助是:作家能把“好的”稿子给编者,编者能退还“不好的”稿子给作家。

作家和编者之间的崇高的友谊应该是:作家拿“好的”稿子,提高编者的声誉,编者退还“坏的”稿子,提高作家的声誉。

当我听一个人发表他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意见时,我常常注意他心里的活动——即透过他的显得客观的语言,去看他躲藏在背后的真的意见,这样的结果,使我发现:

能公见地批评人的是不很多的,大多数是狡猾的。

有些人内心充满嫉妒,外表却假装冷漠。当你问他对于某个作家或作品的意见时,他从鼻孔里哼出冷笑,装出不屑谈的样子,沉默着;另一种人则含糊其词,企图抹煞。

伟大的艺术品必须蕴蓄一种东西,这就是一个时代为了选择自己的代言人,而托付给作家的东西。

不朽的作品,常包含一种一切时代所共同具有的人类向上的美的精神——引导人类从琐屑、偏狭、卑污走向善良、宽大、高贵的精神。

小市民式的自满,是艺术家走向成功路上最可怕的敌人。

纯正的艺术品和虚伪的制造物之间的距离,凡是有良心的作家自己是很清楚的。

那些装腔做态的东西,我们常常是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读完它。当读完它的时候,我们就感到悲哀——这种悲哀,与其说是为了那作品,倒不如说是为了那作者,为了他的那个发表作品的可怜的动机。

摹仿、抄袭、剽窃,都是缺乏创造力的结果。

我真讨厌抄袭,当你刚刚用心血创造了一些语言或形象,第二天就看到那些抄袭家们的复写了——那些复写常常显得那样拙劣,他们往往把你原来用苦辛所创造的东西,弄得卑俗化了。

对于一个作家的要求,不只是文章简洁通顺,这是一种起码的要求——但我们的很多作家,却连这起码的要求都成了最高的要求了。

老练的文体,不是困苦的雕琢,和艰难修饰的结果。

老练的文体,是作者对他所接触的思想情感透澈了解的结果。

批评家的工作是:发现作家,发现作家对现实的接近和距离,发现作品和现实之间的接近和距离。

却不是在司令台上喝叱着,发号施令。

我们的文坛产生了一些文坛掌故家,却很少文学史家,因为我们很多所谓文学史家是以掌故当作史料的,不是以作品当做史料的。

因此,我们的文坛以谁知道掌故更多就是最好的文学史家;因此,我们的很多批评家,就成天在收集掌故——却很少愿意化精力在研究作品的工作上。

大多数的批评家不知怎么的,很少能把一个作家正确地反映给读者,好像他们的能力永远限制在运用空洞的术语上,不会用正确的美学观点,有耐心地,具体地去了解一个作家。

一个作家,除了文章写得简洁通顺之外,必须在他的作品里包含一种思想。

所写的人物,必须有社会的根源,人物而没有社会的根源,不能成为典型。

个人是依附在阶级一起的,批评他应该和他的阶级一起批评。

他的成功和失败,是联系在他所属的阶级的成功和失败上的。

为什么写人物呢?写人物无非是通过人物写社会。假使不是这样,那么写的人物是没有生命的,是一种剪影。

我们的大多数读者,现在还只是停留在理解名词和动词的可悲的阶段,对于形容词,副词,接读词之类的苦心,他们是不很尊重的。

一般地说,文章写坏了,或是写得不通了,作者是不知道的;假如他知道,那一定羞于拿出来发表的;同时编者也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他也不愿意刊登的。

这样才显出批评的重要。

好的批评家不应该先注意作者写什么东西就算完了,更重要的是注意他怎样写——用怎样的态度处理题材,从什么角度看世界,采取怎样的手段……等等。

高明的理论家不从作品所采用的题材的阶级的区别去衡量作品;而是从作品中所反映的各个阶级的真实,与他们之间的矛盾程度去衡量作品。

一九四二年立春抄于蓝家坪原载

1942年2月12日《解放日报》

正文 了解作家,尊重作家

---为《文艺》百期纪念而写作

家是一个民族或一个阶级的感觉器官,思想神经,或是智慧的瞳孔。作家是从精神上——即情感,感觉,思想,心理活动上——守卫他所属的民族或阶级的忠实的兵士。

作家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或他所选择的人物的感觉,情感,思想凝结成形象的语言,通过这语言,去团结和组织他的民族或阶级的全体。

一首诗,一篇小说,或一个剧本,它们的目的,或是使自己的民族或阶级给自己的省察,或是提高民族或阶级的自尊,或是从心理上增加战胜敌人的力量。

有人问:“文艺有什么用处呢?”

文艺的确是没有什么看得见的用处的。它不能当板凳坐,当床睡,当灯点,当脸盆洗脸……它也不能当饭吃,当衣服穿,当药医病,当六○六治梅毒。

所以反功利主义的唯美论者,戈谛耶会满怀愤慨地说:“……我们不能从物喻得到一只帽子,或者像穿拖鞋般穿比喻;我们不能把对偶法当雨伞用,我们不能,不幸,把音韵当背心穿。”

但是人类还会思索,还有感觉,还知道耻辱和光荣,还能嫉妒和同情,还懂得爱和恨,还常常心里感到空漠因而悲哀,还要在最孤独的时候很深沉地发问:“活着究竟为什么?”

这些事,都并不是凳子、床、灯、脸盆、饭、衣服、药、六0六这些东西完全可以解决的。因为这些事,同样会发生在没有物质忧虑的人们之间。

就连最原始的人类,也有他们的心理活动;就连最不开化的民族,也有他们自己的诗歌。

当法国资产阶级的大诗人伐莱里的《水仙辞》出版的时候,一个同阶级的批评家曾以这样的话颂扬他的作品:“近年来我国发生了一件比欧战更重大的事件,即伐莱里出版了他的《水仙辞》。”

这原因就在于《水仙辞》为烂熟了的法国资产阶级——也可以说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提出了许多使内心颤栗不安的问题,他的诗,通过他自己深沉的审视,从哲学上引起了对生命实体怀疑的问题。

好像有一个英国人曾说:“宁可失去一个印度,却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这原因就在于莎士比亚是英国商业资本主义抬头时代的代言人,是英帝国主义向世界扩展其势的鼓吹者,是大英帝国直到现在还用以骄傲于世界的伟大诗人。他的作品可以支持一个民族的自尊心理,从而换到不止一个的印度。

我常常听人说:“某些人看了某篇作品不高兴了。”我的心就非常高兴。因为,由此我们可以知道那作品的确起了作用了。

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他的竭尽心血的作品,是通过他的心的搏动而完成的。他不能欺瞒他的感情去写一篇东西,他只知道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去看事物,去描写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创作的时候,就只求忠实于他的情感,因为不这样,他的作品就成了虚伪的,没有生命的。

希望作家能把癣疥写成花朵,把脓包写成蓓蕾的人,是最没有出息的人——因为他连看见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要他改呢?

愈是身上脏的人,愈喜欢人家给他搔痒。而作家却并不是喜欢给人搔痒的人。

等人搔痒的还是洗一个澡吧。有盲肠炎的就用刀割吧。有痧眼的就用硫酸铜刮吧。

生了要开刀的病而怕开刀是不行的。患伤寒症而又贪吃是不行的。鼻子被梅毒菌吃空了而要人赞美是不行的。

假如医生的工作是保卫人类肉体的健康,那末,作家的工作是保卫人类精神的健康——而后者的作用则更普遍,持久,深刻。

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 ,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因为只有给艺术创作以自由独立的精神,艺术才能对社会改革的事业起推进的作用。

尊重作家先要了解他的作品。作家在他作为作家的时候,不希求在他作品以外的什么尊重。适如其分地去批评他,不恰当的赞美等于讽刺,对他稍有损抑的评价则更是一种侮辱。

让我们从最高的情操上学习古代人爱作家的精神吧——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原载1942年3月11日延安《解放日报》

正文 诗选-礁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

它的脸上和身上

象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

正文 诗选-给太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正文 诗选-黎明的通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给太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他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和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正文 诗选-手推车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1938年初

(选自《北方》,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1月初版)

正文 诗选-芦笛

-------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我从你彩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我曾在大西洋边

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处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毁灭的咒诅的歌。

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

以悲壮的hymne

把它送给海,

送给海的波,

粗野的嘶着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正文 诗选-梦

醒着的时候

只能幻想

而梦却在睡着的时候来访

或许是童年的青梅竹马

或许是有朋友来自远方

钢丝床上有痛苦

稻草堆上有欢晤

匮乏时的赠予

富足时的失窃

不是一场虚惊

就是若有所失

正文 诗选-春姑娘

春姑娘来了——

你们谁知道,

她是怎么来的?

我知道!

我知道!

她是南方来的,

前几天到这里,

这个好消息,

是燕子告诉我的。

你们谁看见过,

她长的什么样子?

我知道!

我知道!

她是一个小姑娘,

长得比我还漂亮,

两只眼睛水汪汪,

一条辫子这么长!

她赤着两只脚,

裤管挽在膝盖上;

在她的手臂上,

挂着一个大胆柳筐。

她渡过了河水

在沙滩上慢慢走,

她低着头轻轻地唱,

那声音像河水在流……

看见她的样子,

谁也会高兴;

听见她的歌声,

谁也会快乐。

在她的大柳筐里,

装满了许多东西——

红的花,绿的草,

还有金色的种子。

她把花挂在树上,

又把草铺在地上;

把种子撒在田里,

让它们长出了绿秧

她在田垅上走过,

母牛仰着头看着,

小牛犊蹦跳着,

大羊羔咩咩地叫着……

她来到村子里,

家家户户都高兴,

一个个果子园,

都打开门来欢迎;

那些水池子,

擦得亮亮的;

春姑娘走过时,

还照一照镜子。

各种各样的鸟,

唱出各种各样的歌,

每一只鸟都说:

“我的心里真快乐!”

各种各样的鸟,

唱出各种各样的歌,

每一只鸟都说:

“我的心里真快乐!”

只有那些鸭子,

不会飞也不会唱歌,

它们呆呆地站着,

拍着翅膀大笑着……

它们说:“春姑娘,

我们等你好久了!

你来了就好了!

我们不会唱歌,哈哈哈……”

正文 诗选-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一一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一一

流浪与监禁

己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鸟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一一啊,你

篷发垢面的小妇,

是不是

你的家

一一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一一

己被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一一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透过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禽

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机遇的大地

朗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痛苦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一九三七十二月 二十八

正文 诗选-我的父亲



近来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

他的脸显得从有过的"仁慈",

流露着对我的"宽恕",

他的话语也那么温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为了要袒护他的儿子。

去年春天他给我几次信,

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嘱咐我一些重要的话语,

一些关于土地和财产的话语: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愿望,

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

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

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

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



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他生我时已二十一岁,

正是满清最后的一年,

在一个中学堂里念书。

他显得温和而又忠厚,

穿着长衫,留着辫子,

胖胖的身体,红褐的肤色,

眼睛圆大而前突,

两耳贴在脸颊的后面,

人们说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满足着自己的"八字",

过着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烟,喝喝黄酒,

躺在竹床上看,

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岁时,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个童养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个鸦片烟鬼,

主持着"花会",玩弄妇女;

但是他,我的父亲,

却从"修身"与"格致"学习人生--

做了他母亲的好儿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进步弥有止期"。

成了"维新派"的信徒,

在那穷僻的小村庄里,

最初剪掉乌黑的辫子。

《东方杂志》的读者,

《申报》的定户,

"万国储蓄会"的会员,

堂前摆着自鸣钟,

房里点着美孚灯。

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

京货,洋,粮食,酒,"一应俱全",

它供给我们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饮茶的点心,

凭了折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个店员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过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润。

村上又有几百亩田,

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

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

一个婢女,一个老妈子,

这一切告诉他的安闲。 没有狂热!不敢冒险!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

督促儿子要念英文。

用批颊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里的暴君,

节俭是他给我们的教条,

须从是他给我们的经典,

再呢,要我们用功念书,

密切地注意我们的分数,

他知道知识是有用东西--

一可以装点门面,

二可以保卫财产。

这些是他的贵宾:

退伍的陆军少将,

省会中学的国文教员,

大学法律系和经济系的学生,

和镇上的警佐,

和县里的县长。

经常翻阅世界地图,

读气象学,观测星辰,

从"天演论"知道猴子是人类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时候,

却一样的假装虔诚,

他心里很清楚:

对于向他缴纳租税的人们,

阎罗王的塑像,

比达尔的学说更有用处。

无力地期待"进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这是"潮流",

自己却回避冲激,

站在遥远的地方观望......

一九二六年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

经过我的故乡,

那时我想去投考"黄埔",

但是他却沉默着,

两眼混浊,没有回答。

革命像暴风雨,来了又去了。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做官,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

去涂抹一张风景,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

取出了发一千元鹰洋,

两手抖索,脸色阴沉,

一边数钱,一边叮咛:

"你过几年就回来,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

而当我临走时,

他送我到村边,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

"快些离开吧--

这可怜的田野,

这卑微的村庄,

去孤独地飘泊,

去自由地流浪!"



几年后,一个忧郁的影子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

七月,我被关进了监狱

八月,我被判决了徒刑;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们的"模范",

依从"家庭的愿望",

又用衰老的话语,缠绵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来俘掳我的心。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给我寄来了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

(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

他说:"我对伙计们,

从来也没有压迫,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

又会把我怎样?"

于是,他摊开了帐篷,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微笑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

但是,他终于激怒了--

皱着眉头,牙齿咬着下唇,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

--把自己的家庭,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

用看秽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遗产。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我的父亲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

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

不曾减少,也不增加!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亲,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在他出殡的时候,

我没有为他举过魂幡

也没有不服穿过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带着嘶哑的歌声,

奔走在解放战争和烟火里......

母亲来信嘱咐我的去,

要我为家庭处理善后,

我不愿意埋葬我自己,

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

感激战争给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乡相反的方向--

因为我,自从我知道了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

一个神圣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正文 诗选-在智利的海岬上

——给巴勃罗·聂鲁达

让航海女神

守护你的家

她面临大海

仰望苍天

抚手胸前

祈求航行平安



你爱海,我也爱海

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一天,一只船沉了

你捡回了救命圈

好像捡回了希望

风浪把你送到海边

你好像海防战士

驻守着这些礁石

你抛下了锚

解下了缆索

回忆你所走过的路

每天了望海洋



巴勃罗的家

在一个海岬上

窗户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我们走进了

航海者之家

地上铺满了海螺

也许昨晚有海潮

已经残缺了的

木雕的女神

站在客厅的门边

像女仆似的虔诚

阁楼是甲板

栏杆用麻绳穿连

在扶梯的边上

有一个大转盘

这些是你的财产:

古代帆船的模型

褐色的大铁锚

中国的大罗盘

(最早的指南针)

大的地球仪

各式各样的烟斗

和各式各样的钢刀

意大利农民送的手杖

放在进门的地方

它陪伴一个天才

走过了整个世界

米黄色的象牙上

刻着年轻的情人

穿着乡村的服装

带着羞涩的表情

像所有的爱情故事

既古老而又新鲜

手枪已经锈了

战船也不再转动

请斟满葡萄酒

为和平而干杯!



房子在地球上

而地球在房子里

壁上挂了一顶白顶的

黑漆遮阳的海员帽子

好像这房子的主人

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我问巴勃罗:

“是水手呢?

还是将军?”

他说:“是将军,

你也一样;

不过,我的船

已失踪了,

沉落了……”



你是一个船长?

还是一个海员?

你是一个舰队长?

还是一个水兵?

你是胜利归来的人?

还是战败了逃亡的人?

你是平安的停憩?

还是危险的搁浅?

你是迷失了方向?

还是遇见了暗礁?

都不是,都不是,

这房子的主人

是被枪杀了的洛尔伽的朋友

是受难的西班牙的见证人

是一个退休了的外交官

不是将军。

日日夜夜望着海

听海涛像在浩叹

也像是嘲弄

也像是挑衅

巴勃罗·聂鲁达

面对着万顷波涛

用矿山里带来的语言

向整个旧世界宣战



在客厅门口上面

挂了救命圈

现在船是在岸边

你说:“要是船沉了

我就戴上了它

跳进了海洋。”

方形的街灯

在第二个门口

这样,每个夜晚

你生活在街上

壁炉里火焰上升

今夜,海上喧哗

围着烧旺了的壁炉

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的

十几个航行的伙伴

喝着酒,谈着航海的故事

我们来自许多国家

包括许多民族

有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有人站起来

用放大镜

在地图上寻找

没有到过的地方

我们的世界

好像很大

其实很小

在这个世界上

应该生活得好

明天,要是天晴

我想拿铜管的望远镜

向西方了望

太平洋的那边

是我的家乡

我爱这个海岬

也爱我的家乡

这儿夜已经很深

初春的夜晚多么迷人



在红心木的桌子上

有船长用的铜哨子

拂晓之前,要是哨子响了

我们大家将很快地爬上船缆

张起船帆,向海洋起程

向另一个世纪的港口航行……

1954年7月24日晚初稿

1956年12月11日整理

正文 诗选-鱼化石

动作多么活泼,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跃,

在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埋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察队员在

岩层里发现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鳞和鳍都完整,

却不能动弹;

你绝对的静止,

对外界毫无反应,

看不见天和水,

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

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当死亡没有来临,

把能量发挥干净。

正文 诗选-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正文 诗选-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正文 诗-选-毛泽东

毛泽东在哪儿出现,

哪儿就沸腾着鼓掌声--

"人民的领袖"不是一句空虚的颂词,

他以对人民的爱博得人民的信仰;

他生根于古老而庞大的中国,

把历史的重载驮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脸常覆盖着忧愁,

眼瞳里映着人民的苦难;

是政论家、诗人、军事指挥者,

革命--以行动实践着思想;

他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概括,

一手推开仇敌,一手包进更多的朋友;

"集中"是他的天才的战略--

把最大的力量压向敌人;

一个新的口号决定一个新的方向:

"一切都为了法西斯主义之死亡。"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六日 于陕甘宁边区参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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