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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正忙,请稍后再拨》


第 1 章

那一天,明兰回来,对我说:“鲁西!我死了!”

我瞪她一眼,说:“很好!把你那个新款的mp4留给我。”说着话,眼睛已经非常不厚道地扫上了她的新款mp4。

她便扑上来抽打我,抽了两下,见我无反应,便坐到我的对面,手托香腮,撑起脸蛋,悠悠地说:“鲁西!今天下午,我看见了一个非常非常帅的男人。”

“所以呢?”我问她,十分不待见她那副花痴的模样。

“我、要、追、他!”她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准确,让我立即像是被蜜蜂屁股上的刺扎到,猛地跳起来,说:“丫的,你要敢抛弃了大歪,看我不劈了你。”

明兰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巧地说:“我只是遐想,真的,只是不小心遐想了一小下下而已。”迅速跳上对面床的上铺,捧起电话,亲亲热热地跟她家大歪打电话。

我刚听见她嘴里飘出甜腻的一个“伟”字,立即毫不犹豫地塞上了耳塞。

我是故意把那位同学称为“大歪”的。其实,他的大名叫姜俊伟,从五官到身板到气质再到……

都很端正,非常非常端正,端正到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眼花缭乱,浮想联翩。

熟悉的人都叫他大伟!是我小心眼,玻璃心,斤斤计较,小肚**肠,所以,坚持而固执地叫他大歪。因为,其实原本,姜俊伟是我的老乡,是我的中学校友,是我从小到大毫无生气的少女生涯中唯一的亮色,是我无数次对月兴叹的憧憬对象。

我曾经在十四岁的时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潜入学校,敲碎玻璃,把贴在橱窗拦里的,他在运动场上驰骋的“玉照”偷出来,藏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一遍又一遍地“瞻仰”;曾经在十五岁的时候,在我生日那天,从冰箱里偷出一支大伯珍藏的香槟,注满我的酒杯,佯装他就坐在对面,对着月亮,微笑地对着空空的空气说一句:“cheers!”然后,伤风悲秋,感时应月,顺理成章地潸然泪下;还曾经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偷偷地抽出一张粉色的信纸,写上一句自以为充满了诗情画意,但其实本质上当然是全然不知所云的句子:“当你听到花开的声音,请相信,那是一个爱你的人对你爱的告白!”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匆匆起身赶往学校,第一个赶到邻班的教室里,把纸条偷偷塞在了他的抽屉里。

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了那张纸条,当然,曾经一度夜不能寐地希望他发现,后来,长大了之后,却又十分庆幸这个答案应该是“否”。

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居心叵测地一直躲在暗处“觊觎”着他,“窥探”着他,一直窥探了长达五年之久,才终于赢来了打破僵局的时刻——我终于如愿同他考到了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学校,我们要一起到北方上大学。

还记得我掏出手机,终于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时,那种惶惑羞愧到想立即遁地逃跑却又隐隐兴奋的复杂心情;还记得那震荡在空气里仿佛歪掉的五线谱一般苍白颤抖的声音——

“喂……”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可不可以,跟我搭伴,一起到……北京去?”

他在电话那头轻松地笑:“呃!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是六号的。还有,你是谁?”

我“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早该想到的,他会坐飞机。

他的父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他家境优渥,在四乡八里远近闻名。

而我,虽然也在心底里沉淀着许许多多灿烂甜蜜的记忆;虽然也曾有过锦衣玉食,颐指气使,骄傲得近乎刁蛮的“小公主”生涯,但这种幸福,却最终随着十二岁那年,爸爸妈妈的双双移民而生生折断。

那一夜,吃过妈妈亲手烤制的生日蛋糕,爸爸把一个存折递给我,说:“西西!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存折,心里酸得仿佛在坛子里浸蕴许久的泡菜,连冬日凛冽的北风都挡不住那种窒闷苦涩的气息,眼泪却一直储在眼眶里,固执地不肯落下。

第二天,我住进了学校,监护人也变成了在邻近工厂工作的大伯。

存折里是爸爸妈妈全部的积蓄。他们没有叮嘱我节约,因为信誓旦旦地保证,第二年便会接我出去。可惜,一年后,这个日期变成了初中毕业。再然后……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便习惯了每天睡前都拿出存折,把折里显示的余款仔细地看上一遍,再看上一遍。

一年又一年,现实的窘迫早已压低了我高昂的头颅,让我学会节衣缩食,精打细算。我去北方读书,当然,必定是坐火车的,而且,确定是硬座。

在这个世界上,乘火车上大学是一种最普遍,最正常不过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值得抱怨。只是,精心谋划许久的“同行计划”便这样脆弱而无奈地夭折了,当我独自坐在黑夜的火车上,听着轮子摩擦轨道发出的轰隆声,看着黑洞洞的窗外,一片片远山模糊的暗影,多少还是感到了几分恹恹无力,怅然若失。

经过一夜颠簸,终于到达了西客站。

我懒洋洋地站起,揉了揉眼睛,伸伸懒腰,提着行李,跟随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到站口,按照一个师姐事先的叮嘱,戴上特制的小红帽,目光四下逡巡,在密密麻麻的各色接人招牌中寻找“康宜市”字样,想不到,刚在一个白底的牌子上锁定了目标,迎头就看到了姜俊伟。

他热情地跨过无数人,直直朝我走来,接过我的行李,爽快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有事,找咱老乡会啊!”

他可真是个人来熟,刚到北京便混进了老乡会。

呃!好吧!这个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画面,就是那个我期待许久,憧憬许久,王子与公主并肩前行的旖旎画面,就这样,不经意间,活生生地上演。

他拖着我的箱子,带着笑容,大步向前。

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心中那团粉红色的小花朵啊!就仿佛秋天里的麦浪,一层一层翻开,一层一层铺展,一层一层叠加,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另外一个同乡赶上来了,看了我一眼,说:“哟!这不是鲁西吗?”

他侧身一笑,说:“原来你就是鲁西。我听过你的名字,咱们好象是校友!”

他的笑容依旧如阳光般和煦灿烂,只是,对上这笑容,一瞬间,我的心头竟然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一丝淡淡苦涩的微凉。

我暗恋了他五年,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把我的名字同我本人对上了号。

郁积多年不为人知的辛酸一瞬间涌上来,不知不觉便在心底化作了一柄自我保护的尖锐的利茅。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扬头,装出一副迷茫的模样,问他:“你确定你是从康辉中学走出来的?为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看我一眼,似有些惊讶,随即微微一笑,继续拉着我的箱子前行,不再说话。

我发誓,我真的曾经在头脑里憧憬过一万次这样“意外相逢”的场景,为此,精心准备过十万句优美的对白,没想到,临到头来,终究只是说出这样一句幼稚笨拙伤感情的话。我为自己的失败表现大为恼火,也不说话,到了“迎新车”前,几乎是抢夺般从他手里愤愤夺过箱子,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车。直到车子驶动了很久,才终于小心翼翼地揭开车帘,偷偷回望一眼,但见一片人织如潮,车流若帆……

只是,终究就这样认识了。有了“老乡”这层关系,在一起吃过饭,唱过歌,互留了电话,便认识了!

我想,认识就好办了!我们终究会从相识,到相知,总有一天……会相爱的吧?!

第 2 章

吃过晚饭,明兰和她的大歪出去约会了,而刚刚约会回来的章灵娟,正盘腿坐在床上,第一千零一次把硬币抛向空中,苦恼地问我:“我究竟该选哪一个?”

这些可恶而富足的人,从来无视我一贫如洗的感受!

我看着她左右为难的表情,无语凝噎,捧起一本书,默默地凝视着窗外的圆月,有些无奈地想,看样子,马太效应还果真是无处不在啊!

我亲爱的章灵娟同学每周一、三、五同一个男生约会;然后,二、四、六再同另外一个男生约会,两个男生争相邀宠,让她陷入了选择难题,而另一方面,可怜的区区小女子在下,却只能每天独守空闺、望月兴叹!

明兰曾经在一次我熬夜练听力熬到崩溃的时候,一把抓掉了我的耳塞,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耳提面命,说:“鲁西西同学,你太好强了,会吓坏男生哦!”

我打个呵欠、伸个懒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抓住她的手,用一种朦胧而深情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那么……女生呢?”

她立即被我灼热的眼神给烫伤了,匆匆抽出手,把耳塞扔还我,猛咳几声,说:“大姐你继续……”

我得意地一笑,撑着眼皮,坚持听完了两场英文演说,确认听懂了每一句话,才终于放松地躺倒,头沾上枕头,却奇异地开始清醒起来。

生活啊……!

未来啊……!

工作啊……!

爱情啊……!

……

是的,我承认,我好强,我把大学当高中上。我同时做着好几份兼职,依然每天坚持晨练、朗读、泡图书馆!

因为,因为啊因为,许多熟识的人经常一脸艳羡地说:“鲁西,听说你爸妈在美国很风光啊……”

我“哦!”地应一声,堆着满脸的笑,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捂住外衣上的口袋,极端清楚里面空空如也的窘迫和尴尬。

每次打电话回来,爸爸妈妈总是说,这次忙生意,忘记了,下次一定给我寄钱,无奈,下次复下次,他们一次也没有当真记起来。

大伯和大伯母都是和善的老实人,加之我平日住校,真正“回家”的时间也不多,所以,并没有什么传说中的“虐侄女”事件发生在我身上,但是,他们夫妇只是普通工人,生活负担很重。偶尔,大伯母也会问一句:“鲁西,需不需要给你一点零花钱……?!”

我笑一笑,说:“不用……”随即记起,今天原是交钱的日子,赶紧跑到门外的自助银行提取几百元伙食费,恭恭敬敬地交给大伯母。

大伯母一边推笑,一边接过钱,嘴里还啧啧感叹:“你妈前天来电话,说生意越做越大,整天忙得脚不落地,等你大学毕业就接你过去帮忙。你呀,还是有福气!”

我点头,微笑,缩在衣袖里的双手止不住地簌簌颤抖!

大一上学期,缴完全部费用,取出一个月的生活费之后,我打开存折,上面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单薄得令人惊心的数字。我知道,从这一天开始,我应该并且也只能够依靠自己。

我闲时帮人做一些英语翻译,周末会到商场去做促销,因为成绩拔尖的关系,偶尔也会受到学院老师的亲睐,帮着教授们跑跑腿,打打杂,加上每年获得的奖学金,日子总能凑合过去。

我有一个心愿,有朝一日,一定要到美国去,去看看,那块土地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父母流连忘返!

屈指算来,我已经有将近九年时间没有见过他们。他们难道……都不会想我的吗?

好吧!一个连自己父母都不怎么喜爱的女孩子,没有男生追求也该是十分正常的吧?

我抬头望月,月光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轻抚我的脸颊!

九年来,我的身边发生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聚散离合的事,唯有它——不管我何时何地向它求助,它总是一贯温柔若斯!

我对着月亮眨了眨眼,握拳告诉自己:“鲁西,没人喜爱,就自己爱自己,没什么了不起?!”

在月光大神的抚慰下,我的精神胜利法瞬间生效,奋斗的力量塞满全身的细胞。

于是,我转头,对着章灵娟微笑,和颜悦色地说:“娟娟,老实说,我觉得这两个男生都配不上你!”

章灵娟喜上眉梢、如释重负,问我:“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先陪他们两个玩玩儿,将来找个更好的?”

我不置可否,看着她,嘿嘿笑。

上帝原谅我,我念的是心理学,目前……刚上大三!

3-9

第 3 章

“一个男人养了一头猪,特烦它,就想把它给扔了,但是这头猪认得回家的路,扔了好多次都没有成功。某日,这人驾着车子准备再次弃猪,当晚打电话给他的妻子问:‘猪回去了吗?’他妻子接电话,说:‘回来了!’男人非常气愤,大吼道:“快让它接电话,我迷路了!”

茶室里,我表情严肃、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刚刚从网上看来的笑话,话落,就听到李教授一阵仰天大笑,笑得无法止歇。

而另外一个男子金光,想笑又不好意思,勉强忍耐着,却终究有些撑不住,只好转过背去,勉强忍笑。

好不容易歇下来,金光表扬我,说:“小姑娘很有意思!”

我偷眼看李教授,见他呵呵微笑,没有责怪我的意思,稍稍安心。

李教授是心理学和医学双料海归博士,拥有心理治疗执业资格,刚四十出头便写了很多本具有影响力的专著,兼着我市心理学会副会长,是我们学院年富力强、广受好评的学者,据小道消息称,年内有望补缺,升任我院院长。

上学期,我听了李教授一个有关恐惧症实例研究方面的讲座,并自告奋勇跳到台上充当小白鼠,接受李教授的现场测试,结果,出乎意料受到青睐,有幸被点了几次名,跟随李教授进行一些临床实践。

这一次,李教授告诉我,约见的是一位梁先生,具体情形却没有详说。

我们到达约见的茶室,却没有见到梁先生,只见到梁先生的特助金光。

金光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笔挺的西服,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笑容十分温和干净,早早便侯在茶室门口,说梁先生临出门前遇到一件必须料理的急事,无法赶过来,一再道歉。

李教授性格好,连说没事,带着我落座喝茶。结果,在茶室里坐了两个小时,那位梁先生始终没有出现,大家聊天又渐渐聊入了僵局,我迫不得已跳出来,给大家讲网上看来的笑话。还好,讲了几个笑话,气氛似乎缓过来了,李教授便又开始和金光聊天。

金光很着急,进进出出了很多回,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梁先生打电话。我就听着他在电话那头不停地说:“好、知道了、明白、请您放心……哦,是,鲁西小姐也过来了……”扫了我一眼。

呃……那位梁先生居然知道李教授会带我来?我正喝水,隐约听到这句话,对上金光的眼神,差点儿没呛到。

金光放下电话,走到身边,对李教授说:“那段路出了交通事故,封路了,梁先生正从另外一边赶过来,请教授见谅!”

李教授敦和地一笑,说:“没事、没事!”跟着转头问我:“鲁西你没什么急事吧?”

我笑,恭敬地说:“没有,谢谢老师!”闲聊了几句,又看着金光,嘴闲闲地说:“这年月,大家都喜欢称呼某监、某总……你们老板叫先生,比较特别。”

金光笑笑,说:“因为梁先生还很年轻嘛!而且梁先生祖上中过状元,是书香之家。”

我点头,微笑,心想,这位梁先生家世好,又年轻,仿佛事业上也十分顺利,在同龄人中,该是个金光闪闪的顶尖人物了,不知因为何事,居然委托李教授进行心理治疗,可见很大程度上,幸福真的是一种心灵的感受,非物质能衡量。

我看李教授似乎不想说话了,便竭尽所能,天南海北地拉着金光聊天,结果,又等了半小时,梁先生还是没有来,倒是明兰,五分钟一条短信过来,摧得很急。

金光善于察言观色,体恤地又问我一遍:“鲁小姐有事?”

我说:“没有”!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摁了关机键。

明兰是我的好姐妹,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轻易放她鸽子,只是,今天这个聚会,真的,我打一开始就不想参加,现在又被这位号称出身书香之家的“梁先生”勾起了兴趣,更加不急于离开,于是,我又兴致勃勃地拉着金光说开了笑话。

“咱们院,有个女生叫刘芸。一次,别班的同学给她捎来一封信。信封上她的‘芸’字中下半部‘云’上面一横,由于写得太潦草,横变成了点。那同学拿着信就在我们楼道里叫‘刘芒,谁叫刘芒,有你一封信……结果,一楼道的人都跑出来看流氓……”

金光依旧听得止不住地笑起来,倒是李教授当了真,特严肃地问我:“刘芒?哪个班的……”



我常常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明兰同学做不到的事?

我关了手机,以为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结果,半个小时之后,却只是无比荣幸地享用了李教授的电话。

神通广大的明兰同学,竟然把手机打到了李教授那里,直说突然同我断了联系,十分担心。

我尴尬地从李教授手里接过电话,真想抽这丫头两大耳刮子,听着电话那头传来她担心的声音,却又觉得感动。

我跟明兰说,事情做不完,可能去不了,结果明兰十分坚持,说不管到多晚都会等着我,不见不散!

我听着电话那头传过来的铿锵有力的“不见不散”四个字,忽然发自内心地涌起了一阵无力感。

明兰是一腔好意,所以很多情况下,我常常无法拒绝,但是,真的,他们两口子约会,我老在中间插一杠子到底算是什么呢?

只是,如果贸然退出,未免有些太着痕迹罢了!因为,事实上,这个尴尬的“三人组”,最初,最初的最初,其实是被我苦心开发出来的。

大一的时候,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胆怯心虚,必须要有明兰壮胆才敢接近大歪。

我总想,不能着急,要慢慢来;不能让大歪察觉我的心思,一定要慢慢蓄水,慢慢蓄水、直到终于水到渠成的一天。我总是憧憬那种一步一个脚印、温馨坚实的爱情。

我每天费尽心思地找出各种借口去见大歪,然后,再找出各种借口来骗得明兰陪我同去。

我的异动曾经一度引起了章灵娟的察觉,问我:“鲁西,你是不是喜欢姜俊伟?”

我指天发誓地撇清,说绝对没有的事情,老娘什么眼光啊,怎么能看上姜俊伟那样的货色……

还记得,那一天,是大歪的生日,他忽然打电话过来,说是包了一个k厅,邀请朋友们一起庆祝生日,请我务必参加。我听完电话,花痴病不可遏制地熊熊发作,忍痛砸出一个月的生活费,给自己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然后选择了一本我个人认为最富有人生哲理的精装书,准备送给大歪做生日礼物,并且还煞费苦心地请求明兰陪我一道去。

那天下午,我被叶老师临时叫到院团委办公室帮忙去了,等到火急火燎地做完事情赶回来,却怎么都找不到明兰。我着急了,问章灵娟,她嘿嘿冷笑,说明兰打扮了整整一个下午,早早被人接走了。

我又匆匆换上裙子,十万火急地赶到那个k厅,结果,尚未来得及推开门,就透过玻璃,无比惊悚地看见,靠门一方的角落里,姜俊伟同学的手穿过一个摆在沙发扶手上的扇形矮屏风,偷偷握住了坐在另一把沙发上的——明兰同学的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前方闪亮的大屏幕,包括姜俊伟和明兰在内!

如果、如果我不是碰巧从门外进来……

眼前似一道亮光闪过,我觉得眼睛有些微微的刺痛;手抓在门柄上,不争气地簌簌颤抖。

我犹豫了十秒钟,到底是趁人不备,悄悄退走,还是……随即咬牙想,你是谁呀,鲁西,是世界上最无坚不摧的鲁西,岂能临阵脱逃?再说了,明兰是你最好的姐妹,大家住对床,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能躲到哪里去?

我终于推门进去了,克制着腿脚的虚软无力,走到他们的沙发背后,一把捞起了那两只紧握的手,满脸堆笑地大声吼:“姜俊伟你丫臭小子,走的什么狗屎运,就这样把咱系花给拐走了?说,怎么谢我这个大媒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俊伟。

从前,我总是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从今往后,他是我好姐妹的男朋友,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再盯着他看,于是,我想记住他这一刻的模样。

第 4 章

我的叫声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大家看我抓到了一对现行犯,全部起身涌过来,兴奋得不得了。

我盯着姜俊伟看了好几秒钟,把他的眉眼在脑海里深深刻划了一遍,然后,反身,猛地从放在茶几上的生日蛋糕上捞起一角,狠狠揉在姜俊伟的衣服上,同时吆喝着:“大家赶快,啤酒蛋糕地统统上来,看把这小子美的,咱今天歪死他丫的……”

大家受到鼓舞,果然七手八脚地抓起各种酒水饮料和蛋糕往姜俊伟身上招呼。

姜俊伟抱头逃窜,大叫:“别啊、别啊……”逃到k厅中央,却被大家齐心协力摁住了、无法动弹。

明兰急坏了,含羞带涩地冲上去,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在一旁跺脚搅手指。

大伙儿更高兴了,说:“还不快把你们的地下艳史一一从实招来!”

我站在外围,抱着手臂,呵呵笑着,看到狼狈不堪、伏倒在地的姜俊伟抬起头来,穿过人群,看着明兰,满眼都是笑容。

明兰便耸耸肩、吐吐舌头,露出一个乖巧讨好而无奈的眼神。

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早已不是一天两天!

这两个该下地狱的可恶家伙!

不,我并不是容不下他们的相爱,只是……多少有些受伤地觉得,明兰应该提前把一切告诉我。我想起中午的时候,我还在恳求明兰陪我来参加这个庆生会,有种无地自容的心酸。

于是,我又走上前去,对准姜俊伟的臀部,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嗷……”姜俊伟被我踢得一声哀嚎,终于为我长达六年的幼稚笨拙的单恋画上句号。

晚上回去的时候,明兰挽着我,小心翼翼地说:“鲁西,关于大伟的事情……”

“大歪了——要说大歪!没听到你姐今晚已经在众人面前封他为大歪?”我觉得嗓子有点干,努力地笑一笑,努力抑制着内心翻腾的情绪,尽量让话语显得轻松自然。

“呃……”明兰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半年前,我们就已经……”

半年!!!

我真希望自己手里突然出现一块豆腐,好让我奋不顾身地一头撞上去!

世上最伟大的真神,请告诉我,究竟该做什么,才能抹杀了我在过去半年中做下的无数蠢事,遗留的无数笨拙?

我扭了明兰的胳膊一把,扮个鬼脸,说:“臭丫头,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该不会就是想给你姐一个惊喜,让你姐知道,自己是一个全世界最成功的媒婆?!”咧开嘴巴,笑颜如花。

明兰噗哧一笑,说:“什么媒婆呀,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声音里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幸福。

月光如水,我侧脸看明兰,发现她明媚漂亮,文柔静好!

如果我是男生,想必……也会喜欢这样的女生吧?

仔细想想,姜俊伟只不过是像所有正常男孩一样做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和决定,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对着月亮,我总是能轻易地想通很多东西,所以,当天晚上,当明兰又邀请我跟她同床共枕,分享心情的时候,我便没有拒绝,只是真的头一次发现,靠得很近的时候,明兰身上带着一种十分雅致的淡淡幽香。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明兰每天起床都会往自己的后颈上拍一点点香水,一直也不曾留意,那天晚上,却留意到了。

我还同时耿耿于怀地留意到,庆生会上,我送给姜俊伟的是一本破书,而明兰送的,是一个zippo。

明兰从头到脚都写着两个字——情调!

而我,对着镜子上下打量,反复审视,只在水银的波动里,那一团仿佛深不可探的幽幽寒光中看到一头从不烫染的短短素发和一张从不修饰的清清素颜。

我仔细打量一番,确定自己既没有生就那些传说中所谓丹凤眼、柳叶眉、璎珞唇等等出类拔萃的五官;也没有生就波涛汹涌,凹凸有致的曲线玲珑。我不懂修饰、不会撒娇、不爱逛街,毫无风情,大抵也与所谓的“内涵”无缘……姜俊伟除非发疯了才会舍明兰而取我吧?

明兰一整个晚上都在跟我聊姜俊伟,我耐心地听着,把心底深处那些不小心掉落的碎片拾起来,一片一片还原。

直到明兰充满憧憬地幸福地睡着了,我还睁着一双大大的眼。

我伸手给明兰盖好被子,偷偷溜回自己的床上,揉了揉诡异发酸发烫的眼睛,心想,明兰是我的好姐妹,一直都是。

我跟明兰一如既往地好,只是,我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忽然看姜俊伟不顺眼,总是不由自主地冷嘲热讽,拿他开涮。只是可怜他被女朋友教训了,知道做人要有良心,作为一对有道德、有良知的恋爱中的男女,是不能轻易过河拆桥,立即把媒人扔过墙的,于是,勉强忍耐着我的喜怒无常和尖嘴毒牙,好脾气地容忍我在他们的私生活中频繁出没。

可是,其实,真的,我发誓,我希望明兰能忘恩负义地迅速忘记我这个大媒婆。

我真的不想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爬山、一起唱歌、还有,一起……聚餐!



当明兰第三次把电话打到李教授的手机上时,我终于彻底破功了!

这小妮子,如此毫无自觉地频繁打扰未来的院长大人,莫不是活腻了?我不敢再耽误,赶紧开了手机,跑到门边,压低语气,低低地吼她:“都说有事儿了,误了工作你养我啊?”

结果,明兰在电话里爽朗地笑,说:“亲爱的,我期待养你,期待了至少有十万八千年那么久远!”

我靠!

我投降!

我对着电话翻白眼。

李教授早已从明兰的几通电话里大约明白我要参加一个聚会,勒令我退场。

我很是惭愧,正准备起身告辞,结果,那位梁先生终于又打电话过来,说都快到门口了,却又碰上一件十分紧急的事情,必须先行赶过去处理,只能改日再上门叨扰李教授,一再致歉,说今天耽误的时间,全部会按照李教授的收费标准,按分钟计酬。

我见这个姓梁的竟然如此不把我崇拜的李教授放在眼里,一再爽约,心头无名火起,但抬头看到李教授的儒雅大方,不带烟火之色,又赶紧提醒自己:“我是念心理学的,要淡定、要平和……”

待大家互相致歉客套完毕,金光十分歉疚,坚持要亲自开车送我们回学校。

我反正没什么发言权,见李教授无异议,自然乐得搭顺风车,只是毕竟在茶室耽误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早已在膀胱里储蓄了无数的液体。

我起身,说要先上卫生间,金光立即招来了服务员为我带路。

这家茶馆讲究乡野风情,很多茶室都盖成小茅庐模样,便连卫生间也是一间一间隔断、仿古风格的卫生间。

我走进卫生间,极目四顾,刚觉得周围的装修十分别致独特,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抬头,看到一团黑影直朝着我扑压下来……

第 5 章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纯白,而明兰像个寡妇一样,在床边哭得凄凉:“鲁西啊鲁西,你可千万不能抛下我……可怜我……”

我当机立断地对章灵娟吼了一句:“还不快把这死丫头给老娘叉出去……”

结果,章灵娟只是十分稳重地踱着方步过来,无比深情地对我说:“谢天谢地,爱妃你终于醒来了!本王刚为你烧了数千万本书,坑了数十万个读书人,为你祭天殉葬!”

得,敢情“焚书坑儒”是这么来的。我睁眼看着床前的两个人,有种生不逢时、遇人不淑又无法言述的悲伤。

***,你俩这是看病人的态度吗?

虽然本姑娘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可好歹还在观察疗养,好不容易小憩片刻醒来,就受到你等如此这般对待!

丫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我立即开口:“那个……太极,不知这两星期的课堂笔记……”

章灵娟第一时间便想起了我曾经在奄奄一息的“弥留”之际,委托她代为抄写课堂笔记之事,立即收起了爪牙,温柔地贴着我说:“放心吧!我已经跟学习委员说好了,她笔记借你复印,而且,我给你录了课堂录音……”

我又看向明兰,说:“那个……太后,是否记得廊坊那里有家……”

明兰脸色立变,想起这段时间,我假借受伤之机,使泼撒赖,漫天要价,把梦想许久的各种美食一一列举出来,逼得她家姜俊伟同学四处为我奔波觅食之惨状,也赶紧跑上来,亲热地拉我的手,说:“西西,西西,我已经给你打好饭了,有你喜欢的**蛋炖肉饼哦……听话,不要再去想那些街头巷尾乱七八糟的东西,对身体不好的哦!”

我见成功收服了“黄太后和黄太极”,十分称心,懒洋洋地一伸腿,说:“看茶……”

章灵娟甜腻腻地问我:“要不要捶腿?”扬起拳头,在空中虚化几下,然后手掌在唇边,轻嘘一口气,看着我的腿,仿佛看着一块木板;几乎同一时间,明兰手里的茶壶举到了我头顶正上方。

我立即改口,温柔地说:“妾游山中,偶觅良方,清泉烹煮,墨绿茶香,但请太极、太后略赏薄面、略加品尝……”终于成功地用娇羞语气把这俩女人一起麻倒,收起武器,笑吟吟地说:“好了,这回,我真觉得鲁西恢复了……”

我扮个鬼脸,无奈地耸耸肩,举起好不容易恢复自由的左手,比划出一个“v”字,冲着她俩咧嘴一笑,说:“可不是……”

那天在茶馆里,本姑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那件事儿,后来还上了新闻快讯,其实是一农民带老婆看病,因为缺钱,被医院强行拔了针头,后来老婆死了,那个农民也不想活了,就想出一损招,假称老婆病好了,把炸药装在高档酒瓶里,作为礼物准备送给主治医生,约了医生在茶馆见面,结果,待医生落座,现场便引爆了炸药……

这样的人间悲剧,每天都在上演,公众看得多了,也乏了,所以,这件事儿虽然上了报,却并没引起多大反响。

问题的问题是,他们那包间,当时就在我那卫生间隔壁,于是,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我蹲在卫生间里,只听见“轰”的一声响,抬头,就看到那个“茅庐式卫生间”顶上的一根圆木直朝着头顶飞扑过来……天崩地裂之际,我只来得及举起左手护在头顶,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头疼得要命,左边从肩到手却是麻木一片……



吃过午饭,明兰和章灵娟回学校上课去了,我又睡了一觉,醒来,随手捡了一本书翻着看,翻不上几页,被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惊动,扭头一看,是金光,咧嘴就笑了,说:“金大哥你回来了?!”

金光瞅我一眼,笑着说:“我不敢不来啊,怕被人诅咒得生不如死!”跟着说了一句:“梁先生也回来了,估计晚上……”

我立即举起左手,摊开手掌,用右手食指抵在掌心上,比划了一个“暂停”的动作,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想起这个姓梁的就带气。

那天在茶馆里的事情,因为农民被当场炸死了,我这个无辜受害者不知如何获得赔偿,只好委托明兰跟茶馆要债,但因为茶馆本身没有过错,那老板坚决不肯承担我的医药费,只说是可以给我一点人道主义援助。

幸好那位“梁先生”也知道我之所以受伤,完全是因为一直在茶馆等他的缘故,主动把这笔费用承担了过去,解除了我的心腹大患。然而,可是,但是,令人万分讶异的是,他不知道究竟出于何种考虑,竟然想到要见我一面,于是,在我苏醒过来后的某一天,便派人捎信儿过来,说第二天有空会来看我,让我等候。

老实说,我出身寻常,寄养长大,生活窘迫,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个真正有分量的人物,况且此次还是人家帮掏的住院费,见个面,道个谢也是应该。所以,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真挺高兴的,礼貌地说:“麻烦梁先生了,我等着呢!”第二天一早,便顾不得伤痛,挣扎着起床梳洗,换上相对得体的衣服,规规矩矩地倚床等候,心里还隐隐带着几分兴奋……结果,从起床等到入睡,从清晨等到夜晚,直等到我腰酸背痛、困顿不堪,那位传说中的“梁先生”却始终没有出现。午夜时分,终于又接到了金光的电话,却是用一种十分抱歉的语气对我说:“对不起,梁先生今天本来打算过来看你的,谁知道……”

不是完全没有一丝失望的,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我笑:“没事儿,没事儿,梁先生是忙人……其实,真不用过来看我了!”

一个本来就算不得约定的“失约”!

一个本来就没有预期过能够有见面交集的人!

没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我想我今后的日子,应该是顺理成章地回归到平淡无波。

然而,然而又然而——

“梁先生下午至京,大约两小时后有空,请鲁小姐等候……”

“梁先生晚上有饭局,可能饭后……”

“梁先生的会议预计在半小时后结束。请鲁小姐……”

那位梁先生对于此次“会面”表现出了某种异乎寻常、难以理解地固执,仿佛一直在见缝插针地安排日程试图过来“看我”,无奈,他的日程表,一定是钢混玻璃体质,绝对的针过无痕!

我一次又一次收到会面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准备,一次又一次等待,一次又一次被放鸽子,一次又一次……

他的约定通常是经由金光电话传讯,偶尔,也会是夹在鲜花中间的一个精美卡片。有时是上午送到;有时是傍晚;而有时,干脆是午夜。

孤男寡女,午夜见面?!

究竟是他的脑袋出毛病了还是我给人的印象十分随便?

我无话、无力、无可奈何、无语问青天!

第 6 章

我不得不开始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客气地跟金光说:“金大哥,我觉得梁先生太忙了,这样的见面耗时费力,真的是……”

我不得不开始在接到鲜花的时候,婉转地跟某位小刘帅哥说:“刘先生,麻烦你转告梁先生,这次治疗的事情多仰仗他了。等我伤好了,定然登门拜谢……”

我终于不得不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带进了一点点情绪:“金大哥,你真的觉得这样勉强见面很有意思?梁先生是不是……”

我终于不得不在接到鲜花的时候,对着小刘帅哥抱怨几句:“刘先生,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在卡片上标明一个时间,这样子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金大哥,真的、真的……”

“刘先生,确实、确实……”

那位“梁先生”一定是个我前所未见的意志无比坚定甚或独裁的人!

我的各种回话和反应似乎没有对他产生丝毫影响。他依然孜孜不倦地给我传来见面的消息,而我,只是在日渐累积起来的“空头支票”中感到了越来越多的疲惫,越来越多的愤怒——他怎能如此没有限度、不知节制地持续羞辱于我?后来再再收到见面消息的时候,便终于忍不住怒火中烧。

“你们梁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耍人也不带这样的!”

“你们梁先生到底把自己当什么了?巡幸的皇帝?可笑!”

“你们梁先生有病的吧……”

“你们梁先生……”

终于,那一天,当那位小刘帅哥再次兢兢业业地代表梁先生给我送来空头支票时,我左边从肩到手的石膏终于撤除了,于是,我欢欣鼓舞,“哗啦”一下,把一大捧花摔回了帅哥身上,说:“请帮我带话给梁先生,我不想见他,也请他不要再来骚扰我!我但愿他异乡重病,就此……嗯,也免了大家两地相思!另外,如果有可能,我想见见金光先生……”好吧,我一向刻薄恶毒,愤怒之下又神经错乱,胡乱用了一个“两地相思”,但好在意图明确——我拒绝再见他们梁先生!

没想到,那个小刘帅哥,脑袋比我还抽,听完话,居然抱着一大捧花,讷讷说:“哦,我会把鲁小姐的思念之情如实转达给梁先生……”

一口气忽然在胸口憋住……老天,我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人?

我瞪大眼睛看着小刘帅哥,看了足足有三秒钟,看他始终一脸严肃,神情间还带着几分腼腆,胸口的一腔憋闷顷刻冰消雪融,尽数化作了无法遏制的笑意,指着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闷笑不止,终究没能把一句话顺溜地说完,心情却已大好。

每个世界都会开满鲜花,亦会刮风下雨,愤怒时,笑一笑,挺好!自入学以来,我以看小说的心情,扫落叶的速度,生吞活剥的精神,不求甚解的态度,努力勤奋地趴在图书馆看了一大排学术专著之后,隐约得了一个体悟——所谓“心理学”的奥秘,说到底,不过就是换个方向看待问题而已!

尽管,我亦深知,理解归理解,实践归实践,人生最难的,恰也便是——如何才能真正做到“换个方向看待问题”?!

……

金光问我这么着急见他究竟有何事,我不好意思地问他,可否为我在梁先生的公司里找一份兼职。原因很简单——我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手上又打了石膏,原本做的几分兼职都没有办法再继续,虽然住院费由梁先生承担了,可立马就要出院了,生计便成了问题。一个人不管多有理想、多有尊严,首先得解决温饱问题不是?

金光笑,说:“你直接要求梁先生赔偿你一大笔费用不就结了?”

我一愣,说:“那个,那个,嗯,又不是你们梁先生派人打伤我。我觉得……”

金光打断了我的话,呵呵笑,说:“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先!”

呃……理由?

我想了想,决定先上一碗迷魂汤,当即笑嘻嘻地说:“因为金大哥你一向急人所难、侠义心肠!”见他不为所动,便赶紧改口,说:“因为我实际上真的可以帮你们公司干很多活,而薪水要求可以比正式员工低很多……”

没反应?

“因为相识是缘分,大家投缘的话,工作起来事半功倍!”

没效果?

“因为你们不需要给我保险金、公积金、各种补贴,可以省很多钱……”

还不是重点?

“因为我一定会认真努力踏实地工作,保证对得起自己拿到的每一分钱!”我吞口口水,可怜兮兮地软语相求:“我真的、真的马上就要饿肚子了,金大哥……”

金光笑起来,说:“反正梁先生今晚会过来看你,这兼职的事情啊,还是你自己跟他说吧!”

说得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

给我的感觉,这位梁某人今晚可能真的会来!

如果在这长长长长的两个月时间里,我没有一再一再被他放鸽子的话,我想我会相信!

现在嘛……

我总不能把自己未来几个月的生计完全寄望于这样一个并不牢固的“见面”?再说了,就算姓梁的真会在今晚“大发慈悲”地来赐见,还得问问本姑娘是否还有那个心情见他!

我真的只是一粒飘在空气里最最不起眼的尘埃,唯独阳光射过的片刻,才能散发些许微光,但,尘埃也有尘埃的价值,尘埃也有尘埃的尊严,尘埃也有权利选择接受某种施舍,或者,放弃!尘埃也有尘埃的脾气!

我真的不介意为了温饱大计而低声下气地乞求金光,却不愿意把同样柔顺的姿态展露在“梁先生”面前,不想继续增加他高高在上的快感和得意——他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踩踏我的自尊心,尽管,可能完全出于“无意”!

多么多么伤人的“无意”啊……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也许去梁氏兼职不见得是一个好主意,而不管今晚姓梁的是否真的会来,我的最佳选择都应该是马上离开。当然,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像金光这么有能量的人,不顺便占点便宜,不趁机分一杯羹简直说不过去……

我抬头,见金光已经快走到电梯口了,不再犹豫,“腾”地一下跳下床,弯腰穿鞋子,说:“金大哥,你等等、等等……我想好了,我不去梁先生公司工作了。你商海里打拼这么多年,总该认识点人的吧?你帮帮我……”踢踢踏踏地追了出去。

第 7 章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中注定会同某些东西结下不解之缘,那么,毫无疑问,于我而言,“酒精”便是这样一种东西——我生平最最难以抵御的诱惑之一!

出国之前,父亲原是家乡那个远近闻名的国有大型酒业集团里颇具身份的高级调酒师,所以,如果要认真追溯我的“饮酒史”,简直可以毫不费力地一直追溯到婴儿时期。

坐在父亲膝头的时候,得到的是悬在筷头点滴的残酒,而能走会爬之后,便时常出入父亲的工作室。一个不大的房间,摆满各种瓶瓶罐罐,纯净的青花、细腻的白瓷,头顶仙桃的顽皮幼童、凝指抚琴的绝代佳人……流光溢彩的玻璃,造型奇特的器皿,长颈短口、藤雕木刻……比碧溪更清透的液体,闪烁着水银般明亮圆润的纯净质感,沿着各种陶罐、瓷尊、酒瓶徐徐流下,滑入一个一个造型各异的器皿,碰撞出一个芳香四溢的世界——父亲说,饮酒,原是一种文化!

文化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在我后来漫长孤独的挣扎奋斗史中,显得太过奢侈,只能高山仰止。

然,正因为生□酒,那一天,我才会跟着金光去了那个会所!

我后来常常想,所谓缘分,大约便是悬在头顶的一朵雨云,迟早是要化为雨水落下来的,只是究竟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落下,包藏玄机,便是雨云自己,亦未必便知!

……

那一天,为了解决未来生计问题,在我成功逃离医院,缠上金光之后,便充分发挥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大无畏牛皮糖精神,一路跟着他进进出出,便连他进卫生间,我都坚决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而当我上卫生间时,必定把自己的布艺双肩包交给他保管。

最后,他被我缠了整整一个下午,缠的没有办法,终于微笑着鞠躬,对我伸出手臂,说:“鲁小姐,今天晚上,可不可以邀请你陪我出席一个酒会?”

我立即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他说的是酒会啊!是我从小就“觊觎”不止的酒会啊!正踌躇间,又听到金光说了另外一句话:“酒会上有很多朋友,或许我有办法给你推荐一个不错的兼职!”

纠缠许久,终于得到理想中的承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笑:“谢谢金大哥!”低头,下意识地瞅着自己身上的蓝色小羽绒服。

金光笑:“需不需要让人给你送晚礼服?”

我想了想,扬脸看着金光,认真地说:“我今天过去的身份,并不是伪装某家集团的千金对不对?”

金光点头。

我又说:“如果一个人决定给我兼职,多半是看着你的面子,不会计较我的仪容长相对不对?”

金光又点头。

我再问:“金大哥,你们公司如果雇佣一个兼职人员,通常是希望这个人花枝招展还是勤恳朴实?”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说:“非特殊用途员工,似乎不宜光彩照人!”

我得出了结论,抬头看着他,微笑,说:“反正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只要金大哥你不怕丢人,本姑娘就这么去了,谁怕谁?”

金光哈哈大笑,说:“那我怎么给别人介绍你的身份呢?”

我扮个鬼脸,微笑,说:“只要你成功把我推销出去,就说我是杀手、仇家、落难公主、乡下亲戚、表妹、保姆……均无不可!”

金光又笑起来,说:“那就走吧,我的漂亮表妹!”

我听得脸上一热,说:“土包子表妹吧!”转头,听到金光似乎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鲁西,没人跟你说过,你很漂亮吗?”

我忽然愣在原地,不会说话了,呆了片刻,听到金光说:“咦,快上车啊,怎么不动?”

我忽然明白,他刚才是在跟我开玩笑,一瞬间放松下来,虽然有着淡淡失落,但我早已认命地接受了自己做尘世间一粒最最不起眼的微埃,所以,不至于影响心绪,片刻之后,便兴致勃勃地开口:“金大哥,那是个什么性质的酒会?”

“都是圈子里的熟人,不过,也有几个大有来头的青年才俊!”金光扫了我一眼,呵呵笑着问:“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引荐?”

“好的呀,谢谢金大哥!”我点头。原本就是奔着一份伟大的兼职工作去的,能多认识几个人总是好事儿。稍待片刻,又略带几分好奇地问他:“一般酒会上都有什么酒?”

“你希望有什么酒?”金光看着我,微微笑。

“自然是越多越好!”我想了想,有些期待地问:“有青年才俊出席,那会不会有方头方脑的‘约翰走路’;稳重大方的‘glenfiddich’,或者……‘山多力’?”

金光有些诧异地说:“哟,喜欢威士忌?”

“喜欢的多了去了!”我眨眨眼睛,信口开河:“你给我摆上几杯葡萄酒,我能分辨哪些是蕾丝宁(riesling)、哪些是夏多内(chardonnay),哪些葛伏尔次茶米尔(gewurztraminer)的产物……”

这回,金光终于忍不住肃然起敬了,问:“真的?”

我笑:“假的!”

但金光到底还是认真了,说:“小姑娘好象懂得不少酒知识?”

“没有了,也就是随便知道一点!”我谦虚。

“一点是多少?”

“也就是那些所谓‘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的东西咯……”

“什么是白肉?”

“烹调过后色泽比较清淡的肉咯,像海鲜、贝壳、**肉一类的……”

“所有白酒都适合?”

“也不是!”我想了想,说:“这个东西,要讲究口感和搭配,比如英国酒,酸而不甜,适合搭配清淡爽口一些的菜肴;如果是勃根地酒,味道浓稠一些,就适合搭配起司鲜奶油烹煮的鱼、贝类。嗯……烹饪手法好的话,清真鲟也不错;如果口味再浓烈一些的酒,就最好是搭配红烧和腌卤食物了……”

“有喜欢的红酒吗?”

“波尔多(bordeaux)、亚尔萨斯(alsace)的很多品种口感都不错啊……”

“香槟……?”

“rose vintage……”

“有喝过**尾酒?”金光最后问。

我沉默,许久,抬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有!十二岁之前,每天都喝!”

金光又笑了,啐我一口,说:“这丫头……”



酒会设在一个高级别的私人会所,实行会员制,刷卡方能进出。

进到会所,入眼皆是低矮精致的平房。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在密密麻麻的钢混森林中间,这些小平房以其“**立鹤群”的姿态,显得“卓尔不凡、傲视群芳”。环屋处,一潭湖水深碧,被渐渐沉下来的暮色晕染出几分重紫,仿佛一块上好的水晶,凉沁沁地渗人心脾,而湖畔的融融草坪更是鲜嫩得几乎让人不忍落足,在这北国寒地,不知需花费怎样的人力物力始能维护得讲究如许。沿途不见路灯,但各种柔和的彩光,便从树梢那猫头鹰绿色的眼睛里,屋角的牵牛花粉红的蕊中,道旁胖蘑菇五彩的斑点里……悄无声息地、丝丝缕缕地漫出来,在空气中交相辉映,勾织出一片旖旎天地。

与会人员,自然皆是所谓“上层社会”的绅士淑女。我非喜好追逐时尚的人群,明知道眼前这些人身份贵重,平日恐怕难得一见,无奈放眼望去,却是一派陌生,无一识得,完全找不到“搭讪”的机会,倒是随着到场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眼球也渐渐被场间女士们身上五光十色的精美礼服所吸引。

我十年寒窗,埋头苦读,几曾见过这般讲究的名牌礼服真人秀,瞅准一个金光找人聊天的时机,赶紧撤离他的身边,自动混迹于服务生队伍中,帮忙添换酒水甜点,借服务之名,行参观之实。

服务生起先还客套,待到后来,见我干活十分顺溜,递出去的甜点搭配也比较适宜,便不再阻止,只微笑着说:“谢谢金小姐!”

金小姐?!

我的头上绕圈圈。

好吧,谁让我是金光他“表妹”呢?

我看服务生的制服上都绣有“茂源策划”四个字,心中起了怀疑,问他们是否来自专门的酒会策划公司。果然,服务生说,现在各大酒店都鲜少配备自己的专业庆典队伍了,遇有酒会、婚宴一类的,都是由策划公司承揽,最后双方分成。

我旁敲侧击地引着服务生说话,心底慢慢便形成了一个念头——可不可以从这些方面考虑一下兼职?其实,就在大一,刚进学校的时候,我也因着对酒类饮品难以割舍的“情有独钟”,曾经选择性地在几个酒吧打过短工,只是终究觉得酒吧纷扰之地,不适合女生长期出没,才慢慢转往翻译方向。但若能通过金光的关系进入策划公司,担任“酒会侍应生”的话,情况又该是两样。毕竟“酒会”是一种上台阶、有身价的场合,想必收入不菲,环境也远比酒吧安全……

抬头,看到金光又过来了,招呼我喝酒。我认真地问他:“金大哥,你认不认识‘茂源策划’的老总?”约略说了说我的想法。

金光笑,说:“你还当真了!”跟着塞我手里一杯酒,问:“蕾丝宁?夏多内?葛伏尔次茶米尔?”

我一愣,又听他严肃地说:“我起码得知道你是否能够胜任……”

我晕!抬头瞅他一眼,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断柄锄头安了把”,他现在的模样,可不就是施施然有“把柄”可抓?我刚才已经严正声明过自己是在信口开河了呀!真的真的就是信口开河呀!话说,我要真有本事一闻味道就知道这酿酒的葡萄产自哪块地面,还用在这里可怜巴巴地求他?

我眨眨眼,特无辜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三、鞭、酒!”

“噗……”他失仪地把一口酒喷在了地上……

第 8 章

金光出席这个酒会,身负梁氏集团所赋予的“结交”重任,并没有太多闲工夫可以跟我聊天,看我呆得还算惬意,笑一笑,离开了。

我麻利地装着甜点果盘,眼睛随意地扫视着一场子优雅喝酒的盛装丽人,多多少少有几分感慨。酒会上的酒,倒真是质量上乘,种类齐全,无奈众美女们实在太“优雅”了,开口微笑时,只能不多不少,恰恰露出四颗牙齿;步幅需保持不疾不徐,既要避免“扶风摆柳”显出轻佻;亦不可过度“僵硬刻板”,透出无趣。并且最最最重要的是——酒只能象征性地,小口小口轻抿,其实很多情况下,就只是略略沾沾嘴唇,而已!

原本优雅也不是不好,但我实在是太久没有好好喝过一场酒了,像今晚这般耗在场子里,连续“轻抿”过无数种好酒之后,脑海里便一直在不争气地、不断翻腾着乔峰大战聚贤庄,“十步杀一人,举杯不留行”的潇洒豪迈……胡思乱想间,隐约看到一个男子走过来,没细看,伸手把果盘递过去,半响,不见人接,头顶却不经意地飘过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你喝过三鞭酒?”

“噗……”这回轮到我喷。

这段时间,我跟金光时常通话联系,混得颇有几分交情了,开个把这样的小荤玩笑无伤大雅,被陌生男子听到,却不大妥当。而眼前的男子又究竟是怎样一位神仙人物,偷偷摸摸潜伏在一边“窃听”我跟金光的对话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走到我面前,把这句话问出来……

我可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啊!

我真的感觉脸颊有些微微发烫,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专心致志地夹起各种甜点,细致地放进托盘里,递给匆匆穿梭而过的服务生,刻意忽略他的存在,许久,见他还杵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不得不抬起头来,冲他一笑,说:“天气不错哈……”看清楚了他的眉眼,禁不住在心底暗赞一声“好帅!”

立在眼前的,是一个穿着黑色毛衣、米色长裤的男孩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很高,肤色微暗,五官长得十分精致……那个,我没好意思细看。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嘛……我原以为自己方才遭遇的是一个并不高明的搭讪——既然对方是帅哥,这种可能性应该为“零”。

那么……为什么?

我继续低头装果盘,决心以不变应万变。

谁知,他就此斜靠在旁边的廊柱上,只专心看着我干活,却不再开口说话,也不离开。

多少有几分尴尬,说实话,我不太习惯被人如此死盯着看!

又装了几个盘子,我有些撑不住了,终于又抬头看他,无话找话地说:“这家会所很不错哈!”

“当然!”他笑:“走遍全国也找不出几家如此昂贵的会所!”终于调开了目光,似乎隔窗眺望着远处霓虹闪烁的大厦,嘴里却是闲闲地问我:“你怎么不穿晚礼服?”

“你呢?”我抬头瞅他一眼,问:“你怎么不穿正式的西服?”环场扫了一圈,别说,整个场子里,还真就只有我俩身着便装,难怪他会过来找我说话——根本上,人是一种社会动物,在不熟悉的环境中,都会有趋近同类的本能吧!是吗?这就是他之所以找我说话的原因吧?!

他笑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混进来的……”

我笑,也压低了声音,说:“握手!”

结果,他真的走上前来,伸出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我一愣,下意识地猛然抽手,抬头,看到他惊异的表情,又赶紧把右手递出去,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他的右手,说:“幸会!”心底有几分惴惴,不知他方才的动作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他居然上来就如此自然地抓我左手……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确信自己是多心了——这么帅的男生,无论放到哪里都绝对是“名草”级别的,而且是最顶尖的那种,不知有多少女孩儿愿意赶着倒贴呢,岂会占我这个小小便宜?!

如此一想,心底顿时释然!

他随手抓着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问我:“你怎么不过去跟大家喝酒?”

我笑,低声说:“我今天过来的身份是卧底,打算混进这家策划公司里兼职!”跟着问他:“你呢?”

“我上年纪了,精力有限,只能干一份固定工作了……”他的语气十分沧桑。

原来果然是工作了呀,其实还带着几分学生的感觉和模样。只是……他老人家这把年纪啊,还真真是让这一场子的成功人士情何以堪!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那就麻烦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把那些你无力兼顾的工作通通赏赐给小的吧!”

他笑,问:“你都干过些什么样的兼职呀?”

“翻译啊、促销啊、家教啊……还不就是那些……你呢?你又为什么混进来?”

“我没见过这么多好酒!”他说得煞有介事:“而且,这里的甜点很好吃!”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块烤得金黄酥脆的柠檬派,一口咬下了一半,嚼得嚓嚓响。

吃得真的好香啊!我被严重勾引了,也抓了一个杏仁酥在手里,“咔嚓”一口重重咬下,眨眨眼睛,冲他笑。

“等你成功混进来了,可千万记得照应我啊!”他吸了一口果汁,笑笑地看着我。

“酒会上喝果汁,你老人家有够土的哦!”我不知为何,觉得跟这个人说话特别放松,居然不知不觉地开始打趣他。

打趣的结果是,他转身拎起一瓶酒,注满了两个酒杯,把其中一杯递给我,然后自己抓住另一杯,“咕嘟”一声,面不改色地一口把酒水全部吞下……我的酒虫被勾起来了,被严重勾起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也抓起酒杯,“咕嘟”一声,面不改色地一口把酒水全部吞下,笑笑地看着他,然后,我俩对望一眼,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用多少带着点不确定的语气,迟疑地,却绝对是异口同声地,一字一句说:“这酒是不是装错瓶子了?”

对望!笑……

然后——

“这家策划公司别是在弄虚作假吧……”

对望!笑……

再然后——

“不过真的做得很像……”

再对望!再笑……

不会不会不会把每句话都说得像是预先排练好的台词这样默契、这样顺溜吧?!我抬头看他,在他眼睛里严重读出了“知己”两个字,然后,他说了一句话:“走吧!咱俩换个地方继续喝……”

挺意外的邀请,不可否认,有点诱惑!老实说,以我的酒量,无论跟谁喝酒都不会有太大压力。只不过……

他似乎明白我的困惑,微笑着说:“你挑地点。咱们去你熟悉的地方喝酒!”

呃……还挺周全?!

已经冲到嘴边的拒绝言词,就此被堵了回去,我笑,一半为着自己过于明显表露出来的小心在意;一半为着他的善解人意。干咳两声,尚未考虑清楚是否真的可以接受这个邀请,头脑里已经开始不自觉地翻腾那几个我曾经打过工的酒吧。其中有一家酒吧,离此不远,老板娘“蜻蜓姐”挺仗义,在她的场子里,应该安全无虞。

那么——

接受这个邀请?少喝点酒,自己注意堤防……还是……算了吧!小心无大过……

一阵突起的喧哗打断了我的思绪,抬头望去,远远地看到一堆西装革履的人从门外走进来,场子里有许多人涌上前去,隐约听到人低语:“呀,梁氏集团来了好多人……”

“梁先生的几个特助都在,中间那个,会不会就是……?!”

“梁先生甚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应该是头一次正式出席内地的酒会吧……”

“……”

抬头,看到金光迎着一堆人走了上去。

这么说……那位姓梁的,无比高贵的先生终于是大驾光临了?!

我忍不住心底冷笑,毫不犹豫地抬头,对男孩子说:“走,我们去喝酒……”

第 9 章

走到侧门边,男孩儿从壁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穿上,换了一个造型,又是另一种姿态——现在看起来倒真有几分职场人士的味道了!我笑,也取出自己的蓝色小羽绒服穿上,悄无声息地跟他走出大厅。

来到门口,我没有出入卡,正十分犹豫,便看到男孩儿招手让我跟上,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一间保安室。

保安抬头想要询问,他直接说:“刘昌平让我过来找一份资料。就是那个……”他报了一个资料的名字,保安便恭敬地起身找资料。保安一离开,他便带着我往里走,穿门进入里间,然后从里间的另外一扇门离开。

当我站在会所外面的时候,心里还觉得十分稀奇,问他:“刘昌平是谁?”

他说:“会所老板……”

“你朋友?

“我看过他的简介……就在会所大厅里!”

“……”

然后,他问我:“你有车吗?”

我这样子像是可能有车的吗?我可怜兮兮地摇头,继而把满怀期待的眼神投向他!

他点头,走到了马路边,拦下了一辆自行车。然后,两分钟之后,自行车的原主人打出租车走了,他跨上自行车,歪一歪脑袋,招呼我说:“上车……”

月光斜下,把他的身形远远投射到地上,拉成一片颀长的微暗黑影。我抬头,看他随意搭放在自行车上修长的手臂;看他噙在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笑意;看他被月色柔融了轮廓线条的英俊侧脸,不需要动脑筋,脑海里便自然浮现出四个字——洒脱不羁!

*

街道很宽阔,这条道路甚是僻静,路上过往的车辆行人不多,自行车轮压在路面上,压出一阵细密的“沙沙”声,像是一群啃噬桑叶的贪婪的蚕。

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大抵便是如斯境界吧!

我扬头看着月亮,有点贪恋,贪恋这繁华都市中,“一车独行”所创设出来的,某种难得之极的“动中之静”。

然后,这份难得的宁静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割裂了——

“站住……你给我站住……”

夜风中,一个多少有些凄厉的女子呼声绵延传来,震动空气,震得我的耳膜止不住地微微刺痛,转头,便看到一团黑影冲着我们的方向直扑过来。

我忍不住一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抓紧男孩儿,但尚未抓实,已经感觉一个巨大的冲力汹涌澎湃地压上了自行车。一个紧急刹车,自行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一阵干涩难听的“吱嘎”声,到底没能刹住,斜斜倒向一边。在惊呼声中,我的整个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脱离座位,斜飞了出去……

“嘭……”臀部重重落地,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然后,下一秒,一只温暖的手,毫不迟疑地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问:“没事儿吧?”

我歪头,看到男孩儿摔在旁边,一条腿还压在车轮下,看情形,似乎比我摔得还惨,却在第一时间向我伸出手来……胸中,忽然有种难言的温暖,我呲牙裂嘴地笑,说:“没事儿……”挣扎着坐起,反手,紧握住他的手,借力拉他。

“小杂种,你他妈没长眼睛是不是?你他妈……”那个横刺儿里突然杀出来,把我们扑倒在地的“罪魁祸首”摔在另一边,尚未坐起,便开始口无遮拦地大骂起来,粗话脏话滚滚而来。我看过去,见是一个四十上下、身材浑圆的中年男人,脚上一双油腻的橙黄色翻毛皮鞋十分醒目。

男孩儿皱眉,轻轻使力把压在车轮下的腿抽出来,拉着我一起站直了身体,方才放开了我的手,睨着一旁的“翻毛鞋”,冷冷地说:“闭嘴!”

“翻毛鞋”一愣,忽然抱着膝盖大叫起来:“哎哟、哎哟……撞死人了、撞死人了!”竟然在地上翻滚起来。

周围的行人见这边出了状况,渐渐汇拢过来。“翻毛鞋”见有人围观,更是叫得起劲儿:“撞死人了、撞死人了……”滚到我身边,一双肮脏的手伸过来,死死拽住了我的裤腿。

我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心里发毛,猛力地提脚想要摆脱,但“翻毛鞋”拉得极紧,急切之间,竟是摆脱不得。

慌乱间,又见一个女的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冲上来,大声吼着:“杀千刀的,在外面偷人,你不得好死你……”冲过来,见“翻毛鞋”拉着我的裤腿,愣了一愣,忽然动身,猛地冲向我,重重一巴掌扇过来。

我看着那只莫名“空降”过来的手掌,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一晃神,便见黑衣男孩儿提脚,一脚踹开了拉在我裤腿上的手;继而快捷无比地伸手捏住了女子的手腕,向下一拉、一扯,重重把她扭摔到地上,摔在“翻毛鞋”旁边。

女子在地上一躺,旋即大哭大骂起来,一时骂身边的男子,一时骂我们,哭得歇斯底里、骂得不可开交。

男孩儿却不再理他们,回头看我,微微皱眉,忽然迅速脱下风衣,披我肩上。

我一愣,下意识地拒绝,说:“不用!”

他笑,靠近我,低声说:“你裤腿上有破口……”

呃……

我不敢再拒绝他的衣服,只是觉得脸热,迅速低下了头,心脏犹自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翻毛鞋”似乎被旁边的女子震骇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举起被男孩儿踹得有些瘫软的手,又开始扯着嗓子大叫:“政府还管不管老百姓死活啊!这样地当街行凶……”

女子被他的声音催动,用更加尖利的声音哭骂:“你个杀千刀的,就知道吃里爬外,找骚狐狸……”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十分冷淡的声音:“要多少钱?”

男孩儿的声音似乎从嘴唇上逼出来,连我都没有听得十分真切,但奇迹般地,哭骂声瞬间消失了,地上的两个男女一起抬头看他。

男孩儿打开皮夹,抽出一小叠钞票,俯身递给“翻毛鞋”,说:“给我闭嘴,拿钱走人!”

“翻毛鞋”盯着他的皮夹,眼睛里闪动着贪婪的光,又叫了一声:“哎哟……”男孩儿立即抽回了一张钱。

女子见机极快,见“翻毛鞋”似乎还想说话,立即伸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从男孩儿手上接过钱,扯着“翻毛鞋”站起来,推着他往前走……待两人双双没入黑暗了,方又隐隐传来一阵喝骂:“死东西,老娘今天……”

周围的人见无热闹可看,三三两两地渐渐散去。

……

终于安静了!

男孩儿俯身从地上扶起了自行车,跨上去,似乎在检查车况。

我抬头问:“明明是他们无理,为什么给他们钱?”

“不是每件事情都必须去追寻一个终极公平吧?”他笑:“相较一个公平而麻烦的解决过程而言,我更看重的是时间!”

“你很忙?”

“好不容易约到美女,当然要抓紧时间喝酒!”他笑得十分从容。

呃……我的身上尚披着他的风衣,扬脸看到他的笑容,倍感温暖,有心说句“谢谢”,又总觉得分量太轻,想了想,抬头看他,笑着说:“请你喝酒?”

他笑:“那我一定要多喝一些……”歪歪脑袋,再一次对我说:“上车……”

终于再次坐上了他的自行车。这一次,我大约是被腹中渐渐漫上来的融融酒意温暖了身体,不再有丝毫犹豫,不再有丝毫迟疑,只想当真痛痛快快喝一场酒——同他一起!

*

说好了是我请客,所以,我们离开了那个高档次的酒会之后,在酒吧里喝的,反倒全是价格极便宜的酒。

我有些惭愧,他笑笑地说:“酒会太拘束!喝酒固然需讲究酒的品质,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一种豪放痛快的感觉……”

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我笑,给他斟酒,说:“我现在朝不保夕,确实请不了你喝好酒。不过将来……”有些迟疑地瞅着他——萍水相逢,一酒酬知己……还会有将来吗?

他却毫不迟疑地接话了:“将来,我一定好好让你出一次血,把这次欠下的好酒通通补回来……”

算是一个口头契约?

算是吧!

酒太香,头脑里有些沉沉的微醺;酒太浓,身体里有些绵绵的暖意!

说是要豪放饮酒,其实一开始,还是放不开,尤其是我,总有些拘谨。然而,酒这个东西,最是能够让人松懈面具……我俩的话题天南海北,似乎各不相关,却又总会在某些小细节上,不经意地,带出某种难言的默契。感觉很轻松、很温暖、很舒服……越来越随意!

说不清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我俩便突然暗中较上了劲儿,喝酒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大抵好酒之人,骨子里都存着几分“拼酒”的潜意识和争胜心吧?!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喝醉过,从小到大,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在什么样的场合喝酒,真的从来从来也没有喝醉过,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一晚!

酒醉似乎是瞬间发生的!

我记得自己在天地旋转前的一秒钟,似乎还在跟他探讨一个诸如“什么是粗、什么是细”或者“花非花、叶非叶”之类的无比高深的禅宗问题——天知道我怎么会在醉酒之际如此高深?!

他似乎答了我一句话,但我的耳朵已经有些模糊了,听不清楚。

我听清楚的,是他略一停顿之后,忽然笑笑地看着我,说出来的另外一句话:“你输了……鲁西!”

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竟然知道我叫——鲁西?

我真的被这忽然从天而降的两个字砸中了,砸得晕头转向,抬头看了他一眼,试图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在他那幽深复杂难懂的眼神中,慷慨激昂地倒了下去……

10-19

第 10 章

酒醒,已是第二日上午,我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头痛得仿佛马上就会裂开,而嗓子里仿佛孕着火苗,张嘴便能喷出熊熊烈焰。

我挣扎着竖起身子,伸手捞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噜喝了一口水,勉强醒了醒神,看到护士小姐进来了,以为会挨骂,不料她只是用一贯平淡如水的语气看着我说:“金光先生留下话,让你醒来之后,给他打电话!”

“哦、哦……”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迟疑地问她:“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金光先生送你回来的,也帮你办好了出院手续。你收好东西就可以离开了!”

“哦……”我点点头,感觉头脑里还是一片浆糊,勉强从唇角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对着护士小姐傻笑一下,伸手捞出电话,拨打金光的电话,电话占线。

我听着电话里传出来的“嘟嘟”忙音,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别扭奇怪的感觉,隐隐感觉到有一件事情十分不妥,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在怔愣间,电话却通了,金光在电话那头问我:“醒来了?”

“嗯……”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金大哥,喝多了……”

他在电话里爽朗地笑,说:“觉得愧对我了吧?没关系,请我吃饭就好了!”

我忍不住“哧”地一笑,说:“没问题,今天晚上,咱出小南门儿吃麻辣烫……”

金光哈哈大笑,说:“不是吧,请我吃路边摊?”

我说:“你好意思讹诈贫苦难民,就尽管来吧!”

闲聊了两句,金光告诉我,一整天都得在外面公干,没法到医院看我,不过梁先生可能会来接我,让我等着,大约半小时就到。

我听到“梁先生”三个字,本能地皱眉,看了看,也没多少东西,便跟金光说,转告梁先生,千万千万别过来了,我自己打车回学校即可。

金光不由分说打断了,直说:“嘿,丫头,听哥的话!”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热成一片,心里头却有几分暖和,笑嘻嘻地说:“真当我哥?你可别后悔啊……”

我给明兰打了电话,告诉她我马上就出院了,她在电话里欢呼,说已经买好了鞭炮,只等着我回去便“举阁同庆”。

我笑着啐她一口,手脚麻利地收东西。

待东西收得差不多,有人敲门,我正捡书,头也不抬地说:“请进……”然后,听到门口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对不起,鲁小姐!梁先生本来打算亲自过来接你的,但是……”

我转头一看,哎呀,老熟人,可不就是最近经常过来送花的小刘帅哥?

那个姓梁的,居然又一次给本姑娘开空头支票?!

我看着小刘帅哥手里捧着的一把花,忽然忍不住想笑。

真的,无论什么事情,能锲而不舍地坚持到一定程度,便让人敬佩!我真被那个姓梁的放鸽子放到无力生气了,摆摆手,笑眯眯地看着小刘帅哥,一字一句说:“没关系,本姑娘对那个姓梁的没有丝毫兴趣,真正想见的人恰恰就是帅哥你……”眼睁睁地看着小刘帅哥在我面前红了脸,才笑嘻嘻地接过花,看着他,嘴甜甜地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哥哥,改天请你吃麻辣烫!”



回到宿舍,俩美女正蒙头大睡,哪有丝毫欢迎我“回归”的喜悦气氛,免不了被我隔着被子一阵拳打脚踢。

舒舒服服地洗完澡,打开电脑,扫一眼光明正大搁在书柜上的霭理士大师的《性心理学》,我觉得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爽无比,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明兰听到响动,捂着被子,探出半个脑袋,懒洋洋地说:“灵娟,你不是说要开整风大会,怎么还不开始?”

章灵娟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终于不甘不愿地翻过身来,半眯着眼睛,瞅着我,一字一句说:“鲁西西同志,现在,请你如实向党组织交待,你昨晚一夜没回医院,究竟是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我实话实话:“去参加了一个特高端的酒会!”

“见到帅哥了?”

“是,一大堆帅哥,一个个全是精英!”

“趁机占便宜了?”

“跟帅哥中途私奔算不算占便宜?”我呵呵笑,脑海里,不自觉地翻过一个黑影。

“切!”俩丫头一脸不屑,一起向我甩来了抱枕,那表情分明说,大姐,拜托你编故事也编得稍微靠谱点,翻过身,继续睡觉。

我接过抱枕,无奈摊手。

这个世界上,很多实话听起来比谎话还像谎话,有什么法子?

我最后只来得及赶在明兰再次见周公之前问了一句:“你们昨晚查岗了?”听到明兰迷迷糊糊地说:“大伟给你送东西呢,等好长时间!”

我呆住!



一切,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像酒精入腹,或许当时,能给人留下各种各样刺激的感受,却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去……

尽管,在后续的日子里,我陆陆续续想到了,这件事情当中,实在是包藏着许多许多我无法索解的奥妙和玄机。

比如,那一晚,既然“他”完全清楚地知道我的名字,那么,他的出现,便不再像是一个纯粹的偶然,而多少带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究竟为什么找我说话,又为什么约我单独喝酒?

又比如,酒会上,几乎是甫一见面,他便伸手抓我左手……为什么专门抓左手呢?真的只是一个纯粹的无心之举?

再比如,那件风衣……那件直到我在医院醒来,依然包裹着我的身体的温暖的风衣……那一晚,喝醉了之后,究竟是不是他送我回的医院?他又如何知道我正在住院?

疑惑很多,而他,便如同一块投入湖底的冰块,“倏忽而至、噶然而终”,瞬间在湖水中融化了身体,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可供我追寻探究的线索和痕迹。并且最最重要的是,无论我如何殚精竭虑地苦心挖掘,也始终无法从自己身上挖出什么足以引人埋设圈套的“利用价值”!

或许,他真的只是无意之间,从某个意外的渠道获悉我的名字吧,如同……他从简介上获悉会所老板刘昌平的名字!

或许,只是在我喝酒的过程中,曾经无意之间把名字告诉过他——醉酒之前最后一部分记忆,我至今不是特别明朗,不排除曾经告知了他姓名的可能性!

如今想来,有些后怕——我的酒量,毕竟不若自己曾经以为的那般“无坚不摧”。我会喝醉,如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达到了某一个临界点,便会醉倒,醉得人事不知!

以后,无论如何,不能再像那样,冒冒失失地跟陌生人喝酒——他若当真心存不轨,就算要让我尸骨无存……想必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吧!

……

出院之后,金光很快便传来了消息,说梁先生出国去了,临走前吩咐,让我到梁氏的公关部接一部分翻译的活,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循序渐进地慢慢来,并且还特别交代,即便我刚开始不熟悉,翻译出现问题,也不许大家刁难——感谢上帝,他终于良心发现!

大约是金光暗中照拂,我从梁氏兼职获取的翻译报酬是市面上的好几倍。我的生活水平也因此,从“温饱”一跃而至“小康”。我心存感激,只要金光在北京,总想办法请他吃饭,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他笑逐颜开。

而李教授也因为牵连我受伤之事,对我格外照顾,不但允许我如期参加期末考试,更时常纵容我混迹于他的博士生和硕士生队伍中间,在心理学临床治疗方面教给我一些实用性知识。尤其是关于深度恐惧症方面的研究,李教授毫无疑问是我国学术界的超级大牛之一,手里有大把资料,大把实际病例,无论观察测量还是统计分析都能采集到第一手材料。他既愿意尽心教我,我又确实对学习和研究都抱有浓重兴趣,舍得尽心投入,双方一拍即合,自然进步神速。

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公开发表了。虽然还很稚嫩,虽然只是在一般刊物上占据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位置,但李教授亲切地表扬了我,说我很有“学术潜质”!

如此看来,茶馆受伤一事,于我而言,倒是因祸得福了!

起初的一段时间,被“他”握过的手上,还会残留一些莫明的温度;午夜梦回,无法入眠时,偶尔也会小心地起身,翻出那件被我小心叠放在箱子最深处的温暖的风衣……但随着我每天勤洗手,勤劳动,就这样,洗刷刷,洗刷刷,one、two、three……梁氏的英文材料源源不断地涌来,因为主业是进出口,这些材料大都涉及经济和商业,于我而言,是彻底陌生的领域。我一头扎进经济学专业英文词典中勤学苦练,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脚不落地,渐渐地,便把那个人给逐渐淡忘了……

不知不觉,在梁氏兼职已经一个多月了,抬起头来,寒风凛冽,雪花漫天,圣诞节就快到了!

我走到邮局,把偷偷编织的一条围巾匿名寄给了姜俊伟,对着邮筒说了一句:“大歪,谢谢你深夜到医院给我送东西……”闭上眼睛,许下愿心,希望来年,我心爱的男孩和他心爱的女孩——幸福平安!

用明兰的话说,圣诞节与期末考试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圣诞就要到了,那期末考试还会远吗?于是,在期待圣诞狂欢的隐隐兴奋中,学校里的空气依旧是不可阻挡地一下子便凝重起来,图书馆、自习室、资料室、教学楼……几乎所有能够上自习的地方都严严实实塞满了人。

我自认资质平凡,又笃信“勤能补拙”,一贯舍得在学习上下功夫,况且这学期意外住院两月,耽误了不少功课,真是丝毫不敢懈怠,一头扎进书堆里,迅速进入了考试一级戒备状态,所有脑细胞都疯狂运转起来。

这个周末,明兰打算同大歪到近郊的农家乐复习功课,邀我同行,被我坚决拒绝了,拼尽全力把那一对情侣塞进了车,说:“好好复习啊,不到时间不许回来!”

明兰煞有介事地点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如果要用我的床,千万别客气,直接用啊!”被我狠狠踹了一脚。

早两日,万事不挂心的章灵娟便已经跷课跟随其中一个男朋友旅游去了,待送走了明兰,宿舍便俨然成了一个独立空间。

考试在即,我当然是乐得享受这一份难得的独处之静,把各种复习资料搬出来,摆得满宿舍皆是,不料,第二天一早,刚起床,便看到明兰绷着一张脸,愤愤地进来。我吓了一跳,赶紧嘘寒问暖,一番打听下来,才知道明兰和大歪昨晚闹别扭,竟是闹了整整一夜。

我问明兰发生了什么事,明兰垮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说:“他脚踏两条船!”

我听得那叫一个愤怒啊,立即一如既往,两肋插刀,风风火火地跑到男生宿舍楼下,扯着嗓子叫:“大歪,大歪,你给我滚下来!”

大歪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扫了一眼,又缩回去,很快便下来了,冷冰冰地说:“你跟明兰说,要分手直接说,别恶人先告状。”

“呃……”在我印象中,哪次明兰生气,我来讨说法的时候,大歪不是一副仿佛被霜打过的蔫样儿,何尝这般理直气壮过,倒是被他梗得一愣,随即火头又窜上来了,开始滔滔不绝地教训他,说他不知道是哪辈子烧的高香,终于摊上明兰这么好的女朋友,居然不懂珍惜云云,末了,还是让他去找明兰负荆请罪。不料这一次,他的气势竟是罕有地强劲,抵死了说自己无辜受害,而明兰则是“做贼心虚”。我被他说得糊涂了,只好又去问明兰。

就这样,一日之内,我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穿梭,反复拷打,好不容易才整理出了一个大概。

原来,上个周末,他们俩原本约好了要一块儿去看电影,谁知临到要走了,明兰忽然接到一条短信,行动言语便变得迟疑起来,说不去看电影了,就在校园里玩儿,此后,整整一个晚上,神经质一样,反复看电话,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大歪当时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不过勉强忍住了,没有发作。

不料这一次,刚去到农家乐,明兰就要上厕所,把手提袋交给了大歪。大歪想起要打电话,碰巧手机又没电了,就捞出了明兰的手机。打完了电话,他无意间一翻,竟翻出了那晚的短信,上面是极简单的一句话:他今日在京!

大歪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他”字,前后串连地一思量,认定了明兰肯定是起了外心,那天晚上,肯定是在等某一个男人的电话,两个人立即大吵起来。

明兰开头只是不断冷笑,后来却放了狠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其他女人。我不过是给你面子,不愿大家过于难堪……至此,这个架便吵得天翻地覆,不亦乐乎。

我自然是永远站在明兰一边的,见她伤心,便耐心地陪着她宣泄。她开始是生闷气,后来却又抽抽搭搭地哭泣,直到晚间,见大歪还是不来找她,却忍不住了,让我陪她去了大歪的宿舍。以往这种时候,我总是一马当先,使出调虎离山之计,调开宿管大妈,好让明兰深入宿舍,不料这次却是运气极好,宿管大妈碰巧不在。

我陪着明兰去到大歪的宿舍,他们两个人见了面,大歪看明兰伤心得不成样子,到底心疼了,讷讷地说:“我可能误会了你,但是,真的,我只爱你一个,没有其他人!”

我听到这样的话,知道不能待下去了,赶紧起身,悄悄往门外走,却被明兰拉住了。她咬住了嘴唇,眼眶里还含着泪,一字一句问大歪:“前两天那条围巾……究竟是谁织给你的?”

我听到“围巾”两个字,头脑里猛地一炸,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了。

“呃……”大歪也终于醍醐灌顶,有些啼笑皆非地说:“你说那个呀……我哪知道是谁织的!”

明兰说:“骗人……”

大歪便俯身,从床下的箱子里“刨”出了那条蓝白相间的围巾,说:“你看,你看,我都跟准备捐赠的衣服放在一起呢!”

明兰说:“那你把它绞碎了吧!”

大歪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说:“不好吧……”

明兰立即拔脚往外走,被大歪一把拽了回去,说:“好吧,好吧,我把它绞碎……”取出一把大剪刀,毫不迟疑一剪落下……

我眼前一黑,黑幕上,血光四溅,仿佛被那把剪刀正正搅中了心房,搅得疼痛不堪,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说:“真是俩孩子,还以为多大的事情呢,说开不就好了……”匆匆离开了大歪的宿舍,跑到楼下一侧的暗影里,徐徐蹲下。

夜风打在脸上,带着冰雪般的冷霜!

那条围巾,我织得极其隐秘,所以,织得尤其辛苦,如今反思,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它便见不得光!

我试图把一条亲手织就的围巾送给好朋友的男朋友,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本身便是错事一桩,更何况,这些年来,难道我便敢说,自己就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奢望?

我暗恋了他那么久、那么久!

他的身上,拴着我长达六年的青春时期,无数卑微而渴求光明的向往!

其实,我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两年来,我之所以对他那么凶,那么狠,不过是因为、因为,我担心自己一温柔,便会不知不觉懈了心防!我怕自己出错;我怕自己回头;我怕自己不知不觉便走错方向!可终究还是错了,终究还是织了这样一条围巾,被人绞碎……原是应得的下场!

我闭上了眼睛,踞在墙角,默默反思许久,许久,终于站起身来,狠狠地对自己说:“鲁西,你他妈将来再干这种事儿,不用别人教训,自己拿把剪刀,把自己绞碎算了!”狠狠挥出一拳头,砸在墙角上,许久,才嘘口气,抬头,盯着月亮,认真地说:“今天是我错了!而今后……不会再错!”

夜很深,风很紧,而月光……很温柔!我抬头看着月光,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月光,直到冷风吹去了我身体里残留的全部热意;直到月光抚平了我心底里缠绕的全部委屈;直到每一丝不甘,每一缕愤懑,一丝一缕,都完全沉寂!

我终于重新把笑容堆上脸庞,慢慢步出暗影,准备动身回宿舍,刚一起步,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嘎崩、嘎崩”,俨然便是一种咀嚼声,却又完全不同于正常的餐饮。这声音落入我的耳中,却让我起了一份敏感。

我放轻脚步,小心地朝着发出声响的黑暗角落走去。

大歪他们那幢男生宿舍背后,是一个废弃许久的仓库,而声音的来源,正是仓库西侧。我轻轻走到近处,透过几不可见的幽暗光线,看到墙角扑着一个人,而那种“嘎崩、嘎崩”的声音,正从那里传出来。

如果换作是其他人,恐怕便不会知道这样一种声音意味着什么,而我却恰恰听过,恰恰知道。

我想了想,在离墙角二十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捡起一块小石头,轻轻扔过去。

小石头落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这个暗夜寂静的角落里,十分清晰。“嘎崩”声消失了,角落里的人直起身来,徐徐转头看我。

我看不清他(她)的面容表情,但知道他(她)充满戒备。

于是,我也静静地站着,定定地看着他(她),没有任何动作。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许久,许久,他(她)开始颤抖,我知道他(她)的精神有些松懈了,便用最轻柔的语气对着他(她),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依旧面向他(她),轻轻地,一步一步后退。

他(她)的身形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始缓缓挪动。

我轻轻地后退,一步一步后退;他(她)轻轻地向前,一步一步向前。终于慢慢走到了亮光的地方,我看清楚了,是她,嘘了一口气,微笑着叫她:“媛媛……”

她也仿佛认出了我,神情进一步放松了,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眼球滴溜溜地转,依旧是充满戒惧。

她原本应该是漂亮的,却因为常年无法正常进食,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面颊上,不免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发质也是干黄凌乱,形容甚是枯萎,看起来有些可怖。

而真正更可怖的,是她的嘴巴。她的嘴里塞满了砖石的碎屑,唇角挂着一抹浓冽的鲜血。

我摊开双手,表示手上空无一物,慢慢地向前,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异常清晰,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她,终于,伸手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反抗。

我很是欣慰,揽着她,问:“你怎么出来了呢?”

她忽然颤抖,说:“我看到了好多血、好多血……”

我紧紧抱住她,坚定地说:“别怕,有我呢!一切有我!!”

……

午夜时分,我终于成功地劝得何媛媛吐掉了嘴里全部的砖石碎屑,带着她去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校园风味餐厅,用清水帮她洗了脸,漱了口,理了理头发,然后,帮她叫了一碗牛肉面。

餐厅里除了一个大厨外,空无一人,这样的环境令她安心。

走进餐厅的光亮中,她原本有些紧张,我也担心她承受不了,想不到,颤抖了片刻之后,她竟然还是顺从地进来了。

看着她终于开始吃面,我松了一口气,趁她不备,暂时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拨通了李教授的电话,请他派人来接何媛媛。

李教授接到电话,如释重负,说今天晚上,何媛媛原本已经躺下了,保姆赶紧趁机杀**,谁知她又突然冲进厨房,正正看到**血滴答的场面,立即抱着头大吼大叫,跑了出来,不知所踪。整整一夜,他们一直在找人。

我把情况大致跟教授说了一下,不敢多耽误,赶紧返回餐厅。

何媛媛乖乖地吃完了面,忽然盯着我胸前的那朵石榴花型领花说:“真漂亮!”那一瞬间,神情与常人无异,甚至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淡淡温柔。

这是妈妈幼时送给我的领花,我为数不多的贴身纪念物!但是,那一瞬间,看到她的表情,我觉得异常高兴,顾不得多想,立即取下了领花,细致地别在了她的胸前,说:“媛媛,我们每个人都爱你,所以……你别害怕……”

她垂下了眼睛,温柔地点头。

我看着她,惊奇地看着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单纯因专业而起的光明的信念。

何媛媛与我同龄,是李教授的病人,心智没有任何缺损,却患有深度恐惧症,畏光、畏声、畏人、畏血……因常年处于恐惧中,几乎从不出门,也无法正常进餐,身体十分虚弱。

据病例上的记载,当她面对自己特别亲近的人时,会显得非常正常,能解开复杂的数学题目;能做出好吃的饭菜;能写出极漂亮的字……可惜,她这个所谓“亲近”的人,有且仅有一个——她的家庭教师保莱塔!

她从小就害怕周围的一切,无人能够接近,最后是保莱塔,一个有着褐色头发的西班牙男人,改变了一切。他赢得了她的信任,陪伴她走过十年,教给她各种知识,亲自证实,她心智无损,甚至还十分聪明,只要克服了恐惧,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一点一点地教她融入社会,本来已经快要成功了,却在三年前,在带着她外出的时候,不幸遭遇了车祸,意外身亡。她也受了重伤,更糟糕的是,随着他的离去,整个精神世界轰然坍塌,甚至,比他教导她之前沉陷得更加厉害。

她退回到了恐惧的世界之中,害怕所有人,所有声光电,所有东西……从早到晚便是一个人关在小黑屋子里,疯狂地看书。偶尔也一个人偷偷躲在厨房里做糕点食物,却坚决拒绝与外界交流。受到严重刺激的时候,则会蜷在角落里,不顾一切地啃墙角,把砖石一块儿一块儿咬下来,有时还会囫囵地全部吞下,为此做过多次手术。

家人拿她束手无策,因知晓李教授是国内治疗深度恐惧症的权威专家,便不惜重金把她送了过来。她家境优渥,所以,在到达北京后,家人又在第一时间买下了我们校园内部的一处教工住房供她居住,方便治疗。

她的住所正靠近大歪他们这幢宿舍,大约今晚受了刺激之后,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本能地朝向最为黑暗的方向奔去,结果,就到了仓库……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大约是在暑假之前吧,那个时候,我才刚刚混进了李教授的学生圈子里。

那一天,李教授说新收了一个病人,病情十分特殊,上门诊疗的时候,便带了几个研究生,让大家近进行学习观察。因我无课,便也捎上了我。到达她的居所后,我们都留在客厅,只有李教授单独一人进入了她挂着黑色窗帘的卧室。

那一天治疗的主内容是有选择地引导她看声光资料,李教授十分谨慎,从光线较暗的画面开始让她接触,起初进行得十分顺利,但不知究竟哪一个画面引起了她的不良联想。她原本极安静,却突然间,猛地串起来,推开客厅里的人,跑到了阳台上,拼命啃噬砖石。那一天,因为阳台上光线太亮,她的情绪便也显得特别激动。她抓住了撑衣杆,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几乎无人能靠近她的身边……最后,最后是我,在挨了她几个大棒之后,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拼命地抱住了她,直到压得她动弹不得……我记得,那一天,我似乎,也对她说了这句话:“别怕,有我呢!一切有我!”

我相信她的心智是正常的,这从今晚她见到我之后的表现可以推断出来。她记得我,第一时间便认出了我,而多少有些让我意外和感动的是,她竟然信任我,愿意与我沟通!

今天晚上,她明显是恐惧情绪郁积很久之后的又一次严重爆发,而我,竟然没有使用艾司唑仑,没有使用帕罗西汀,没有使用任何一种抗恐惧药物,单纯通过沟通,便有效安抚了她!

我想,我能帮助她……一定能!

梁氏的总部设在香港,平安夜例行放假。

只是二十四日清晨,好像是梁氏的一大笔买卖做成了,整个公司的员工都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便赶到公司打听消息,人来人往,喜气洋洋,搞得热闹非凡。

我赶到公关部送稿,听大家说,梁先生终于又从香港回来了,这次能过关,恐怕今后在中国大陆片区的地位就稳固了。

我隐约知道梁氏如同所有豪门一样,内部争斗厉害,也大约听说梁先生在家中排行第三,并不是老爷子最为中意的接班人云云。

我不关心梁先生的事,送完材料便准备走人,却被kitty拉住了,说:“今天梁先生要亲自给大家派礼物呢,等下再走不迟……”

我对礼物倒是有几分兴趣,问她:“什么礼物?”

kitty惊奇地看我一眼,显然觉得我没有抓住重点,又说一遍:“是梁先生亲自派送礼物哦……”努努嘴,唇角带出一抹讥刺的冷笑。

我顺着她的视线环场一周,心领神会。

公关部本是公司的美女集中营,今日更是不同寻常。众美女不但不约而同地早早赶来加班,且显然经过了刻意修饰,看出去,但见衣香鬓影,花容月貌,靓丽指数,不下于一次小型舞会。

kitty眼中满是不屑,撇撇嘴,压低了声音说:“一个个做春秋大梦呢,也不照照镜子。”

我仔细想想,眼前一众皆是美女,倘若能把握机会,倒也未必不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这种心情倒也可以理解,况且kitty竟然憋不住对我一个兼职的学生口吐怨言,可见心里惶恐,嘴上自然是顺着她,说:“我觉得美丽这个东西吧,很多时候是天生的,刻意不来。我就喜欢那种特自然的风格!”用专注的眼神打量kitty。

果然,kitty立马对号入座,听得十分顺耳,笑吟吟地对我说:“嗯,我喜欢chanel的东西,就是觉得设计特自然……”

说起来,我跟这位梁先生老早就该见面了,一拖至今,一直没见上,也算一桩奇事,心想,好歹在人家屋檐下,前前后后也颇有渊源。他两地奔波,真正呆在内地的时间也不多,倒是真的不妨借此机会,见上一面。打定了主意,便留在公关部里,听大家八卦。

话题自然是天马行空,不过来来去去还是围绕梁先生的多,包括他的教育背景、衣着爱好,性格特征……只是大家似乎都没怎么接触过他,一切消息皆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言谈间抓着机会,还不忘记彼此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相互讥刺一番。末了,好不容易达成了共识,却是众口一词地抨击,说梁先生新近钓上的那个小明星,如何地缺乏内涵、貌不惊人,总算说得皆大欢喜。

我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装,学生打扮,殷勤地帮各位美女端茶送水,大家都不把我当敌人,倒是呆得十分惬意。

不料,等到中午,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sophia匆匆进来,极致恭敬地说:“不好意思,梁先生本来打算亲自给大家派礼物的,但是……”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

这句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呵呵,看来我跟姓梁的真是八字不合,竟连混迹于广大人民群众之中,准备不动声色地远远见他一面,也会遭遇“放鸽子”!

一众美女脸露失望之色,只有我不可遏止地笑出声来。

没等sophia说完话,我站起身来,转身就走,出门,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

我伸手,握住一片晶莹的纯白,转眼,眼角仿佛掠过一抹黑影。

我定定神,发现周围穿黑色衣服的男子,没有一打也有十个,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方才见到的人影有些不同寻常。

我甚至来不及在头脑里准确地辨认这个黑影代表的意义,脚步已经不自觉地追了过去。

转过街角,是一家墨岛咖啡店,而眼前的街道上,人影疏落,孤清寂寥。

我略一犹豫,推开了店门。

服务员迎上来问我要什么,我一时语塞,只好点了一杯咖啡。

我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了最里间的位置,一路仿佛目不斜视,其实落座时,已经确定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人,然后,直到坐定,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之所以跟到这里,是觉得那个黑影神似……他!

原来潜意识里,我一直牵挂着“他”!

也对!毕竟还欠着他一顿酒的人情呢!

咖啡呈上来,味道醇香,略带苦涩。我慢慢啜饮几口,思绪渐渐宁定,抬头,远远地,看到一对年轻夫妇亲昵地抱着一个小女孩儿,一家三口推门进来。落座,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绑彩的蛋糕,母亲则慈爱地把女孩儿护在胸前。女孩儿吵着要开蛋糕,母亲揉着她的头发,亲昵地说:“小公主,乖,再等两分钟……”

我愣住!

许多许多年前,同样的日子里,似乎,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沉淀在记忆深处许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的视觉神经受到了严重刺激,鼻翼两侧,诡异地发酸,忍不住跳起来,飞也似地离开咖啡店,找到附近的邮局,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电话通了,只有爸爸一个人听,说妈妈在店里忙,依旧告诉我,他们的生意太过红火,无法□过来看我。

我握着电话,手心里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微笑,说:“爸爸,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放下电话,靠在玻璃门上,看向对面超市,只见硕大的圣诞树上,一串串彩灯流光华影,灼灼生辉。



黄昏时分,我披着一身雪花重返梁氏,推开公关部办公室的大门,谢天谢地,这里没人!

我的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一袋面粉,一打盒装**蛋,一个大盒牛奶,一袋白糖……以及,香油、蜡烛、糖果、彩带……

进门的时候,楼下的保安正在交班,见到我,好一阵盘问。我说有一个重要资料放在公司电脑里,他死活不让我进去。我迫不得已,只好向金光求助。

金光的电话打过来,保安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公司的门,却在进门之前,依旧尽职尽责地要求我把袋子打开,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

我在公关部放好东西,仔细地把门反锁,打开空调,脱掉外套,转到隔间里瞅了一眼,眉开眼笑。

虽然来的次数不多,但我没有看错,办公区的隔壁是一个甜点间,俨然是一个精致的小厨房,一应厨具俱全。一侧的案台上,依次摆放着咖啡机,饮料机,微波炉,电磁炉,电饭煲、电烤箱……

这些电器,大学宿舍是明文禁用的,但今晚,我真的需要。

我哼着“雪绒花”,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在台板上,拧开水龙头,冲洗案板,刀具,碗碟……我把面粉倒进一个不锈钢小菜盆里,加上低粉,泡打粉,按比例搅均匀;把蛋清和蛋黄分离,分别放在不同容器里,加入油、糖、牛奶……想起幼时,妈妈教我揉面,笑着给我讲故事:“有一苯媳妇儿,不会做事情,揉面啊,揉着,揉着,觉得面多水少,于是,加上一瓢水;这一加,水又多了,于是,又加上一勺面;谁知道这一加,水又少了,便又加上一瓢水……”我想着、想着,心思流转,嘴角含笑……

思绪飘忽间,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一个激烈的声音:“我是个人,不是架机器!我已经把所有全部都押进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砰”地一声响,隔壁似乎摔了东西,我一激灵,手一慌,案板连着放在上面的不锈钢小菜盆一起扫落地上,也发出一声震响。菜刀“哐当”一下掉落下来,堪堪擦过我的脚边,我惊得脸色发白,腿脚虚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个人用极快的速度,从隔壁移到了公关部门口。一个男子愤怒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谁?”

我不防在这样的时刻,公司里竟然还有别人,闷在当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出来!”男子暴怒下发出的声音近乎吼叫,伴着语声,一脚重重落在门上。

门“咯吱、咯吱”几声响,我有些紧张,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急速判断:以梁氏保全制度的严密和保安人员的敬业程度判断,门外的男子应该不是坏人,甚至,可以肯定,应该是梁氏自己内部的人员;从刚才隐约听到的电话内容判断,这个男子虽然极度愤怒,愤怒得不顾一切地踢门,但怒火并非因我引起;梁氏之所以在办公区隔间开辟小厨房,是为了给所有员工,尤其是加班的员工提供便利和温暖,我虽然是兼职员工,但使用厨房并不违反规定……

时间已经容不得我再多方考虑判断,因为门上的踢踹愈演愈烈。如果继续纵容门外的人这样猛踹下去,公关部的大门不出五分钟就会散架……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我当机立断,迅速跑出小厨房,冲到公关部门口,拧开门锁,呼啦一下拉开了门,下意识地往门后一缩,立即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方才短短的片刻,门外的男子一直在以一种极高的频率和极猛的力度踹门,几乎把全部的力量都凝聚在了脚尖上。我这一开门……

一阵强劲的风声掠过,一个高大的黑影不受控制地直扑进来,收势不住,直往地上栽。“砰”地一响,他双膝着地,晃了晃身子,然后,身子一歪,直挺挺地扑倒地上……

虽然对这个场景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预见性,我依然没想到他会摔得那么彻底,那么……凄惨!回过神来,赶紧俯下身子,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没摔伤吧?”

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丝毫动静。

我一瞬间,觉得有些害怕,赶紧推着他,说:“喂,喂,你、你还好吧……”

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苍天哪,不会那么倒霉,这人一摔就……去了吧?

我哆嗦着伸出手去,试图把男子的脸转过来,探探呼吸,但不知是手滑还是怎么地,就是无法挪动男子分毫。

我真的吓着了,哆哆嗦嗦地掏出电话,拨打120,颤抖地说:“你好,请问是急救中心吗……”

话音未落,忽然觉得眼前黑影翻动,我的电话被人一把夺过,狠狠摔了出去。一阵雷霆咆哮震荡在耳边:“你想干什么?”

我下意识地捂着耳朵,躲避从天而降的“惊雷”,待雷声平息了,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立即目瞪口呆。

眼前这个人虽然目露凶光,神色狰狞,但、但、但……我居然是认得的!

许久,在他布满戾气而同样难掩惊奇的眼神中,我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扬头,咧嘴,笑笑地看着他,跟他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配好的面粉和蛋液翻倒在地,毁得惨不忍睹。

我走进厨房,扫了一眼狼籍的现场,在心底哀叹,耸耸肩,小心地蹲下身子,捡起菜刀,洗好案板,收拾好地面,从头再来。

终于重新准备好了原料,我嘘口气,把蛋液渐次加入面粉,转身问他:“你在梁氏工作?”

他扫了我一眼,呆坐在一边,并不说话。

我努力地搅动面浆,继续问:“这大过节的,你跟谁生气呢?”

“……”他依旧不理我。

这么个性啊……

我想了想,终于煞有介事地掏出一元钱,拿在手里,得意地摇晃,笑笑地问:“猜猜我在做什么,猜中有奖的哦!”凑到他面前,说:“猜嘛……猜猜看!”堆了满脸的笑。再次见到他,尽管毁了我的部分劳动成果,但说到底,我心里是有几分高兴的,嗯,挺开心!

他的眉头纠得更深,忽地伸手,抓过我手里的钱,一言不发,跨过我,走到水池边,洗好了手,倒出面粉,摊在案板上,加上水,开始揉面,仿佛同面粉有仇,一拍一压都异常使力。

我耸肩,跟在他身后,笑着说:“不错,不错,是个熟练工,今晚就留下了!”见他依旧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终于无奈摊手:“有力没处使是吧?你干脆把一袋面粉全揉掉算了……”原本只是随口说,但他仿佛听进去了,果真揉好一团面,又倒一堆面粉出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我看这个架势,倒是吃了一惊,赶紧阻止:“喂、喂……我要做蛋糕的,你得留下一些面粉给我……”许久,见他丝毫没有歇手的打算,只好无奈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无奈地说:“好吧,这个可以拿来蒸馒头!”

“好,第二笼馒头……”

“嗯……第三笼馒头……”

“……”

“这个……”

“刀削面!”他说。

“啊?”我一愣。

他放开了面团,拧开水龙头,仔细冲手,许久,终于回头,淡淡地,一字一句地说:“这个给我做刀削面……”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但看样子,平静了不少。

“呃……”我走过去,捡起一个面团,放在手里捏了捏,别说,被他那么歇斯底里地一捣腾,还真显得有筋骨。

煮面没有问题啊!只不过……

我回身,刻意板起脸,一字一句地拖长了声音说:“你必须笑着对我开口才可以。因为,我很小心眼,不肯受人胁迫哪……”

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说:“姿色太一般……”

“什么?”我皱眉。

“就你这姿色,今晚很难把我留下……”他说完话,脱下身上的黑色西服,叠在臂间,跨出了小厨房,往外走去。

我目瞪口呆,继而怒火大炽,随手抓起一个面团狠狠扔出去,想想不解气,又几步追出去,大声咆哮:“王八蛋!你当本姑娘什么人呢?你他妈……”身体一暖,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身,伸出手臂,抱着我,几乎是呢喃般,附着我的耳朵轻声说:“给我煮刀削面……”

“你、你、你……”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侵袭上来,我毫不迟疑地瞬间涨红了脸,抬头瞅着他异常漂亮地眉眼,迟疑了几秒钟,思维总算活了过来,轻嘘一口气,轻轻掰开他的手臂,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能侮辱我!”

他低头看我,眉头终于渐渐舒展,许久,微微一笑,认真地说:“鲁西,你很漂亮……”



我其实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并不漂亮!

我其实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长相平凡,至多称得上清秀。

但是,如同所有花季的女孩儿一样,我渴望得到赞美;我很在意别人对我发出的哪怕是并不真诚的一切赞美!

我相信,人的本能和潜意识,包括“悦己”和“自恋”,都是天生固有且强大的,而理性则需要修炼。我常常以此为借口来原谅自己的种种微暗心理,同样,很轻易地,因为他的赞美而原谅了他。只是,在确认那晚的确是他送我回的医院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两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还有……”

“你究竟为什么约我喝酒?”

……

他看起来心绪依旧不够开朗,喝了我倒给他的一杯纯净水之后,轻轻嘘了一口气,说:“丫头,好好煮面。我去楼上取点酒过来!”转身,离开了公关部。

又请我喝酒……

老天,这个账单,要什么时候才能倒过来算?!



我的母亲是河南人,后来又是我们那个大型酒业集团中数一数二的大厨,料理得一手好面食。虽然当年分别时,我年龄尚幼,承袭的东西不多,但打小耳濡目染下来,也能凑合着做出各色花样的面点面食。

只是,这刀削面不比其他种类,尤考刀工,我实在做得提心吊胆,虽是拿捏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最后经我“砍伐”下锅的面片儿还是显得过于壮硕,彼此粘连,且小厨房的主要功用是让员工加热饭菜,只备得有最基础的调味料,尽管我十分尽心用心,满腔热忱地倒腾出了那碗面片儿,表面上看似模似样,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我心知肚明,味道决然好不到哪里去。

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片儿过去,他已经给我斟满了酒。

我小心翼翼地把面条递给他,赧然地说:“那个,不好意思……”

他不抬头,随手一指,让我把面搁在茶几上,很随意地便把斟满酒的杯子塞到我手里,说:“随便喝……”

我一愣,又听他随意地说:“随便喝多少,不用担心钱!”

老天,他今天究竟是哪里不对了,说话如此夹枪带棒……我好像没得罪他吧?!

我心里不悦,表情便冷下来,再也懒得检讨面片儿是否好吃,只端起酒杯来,放至唇边,慢慢地,一口一口抿,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无论他如何求我,我也坚决不会再次下厨。

我一言不发,无声喝酒,静谧的空气里,只听到他吞面的声音,“呼啦、呼啦”地,貌似挺畅快,多少抚平了我这个“大厨”心底的不悦。

闷头喝了不知多少杯酒,蛋糕终于烤好了,没有上鲜奶,也绝对比不得西点店里的正规货色,但确然便是幼时,妈妈做出来的模样。我闭上眼睛,用力一嗅,仿佛自那股阔别许久的熟悉甜香里,嗅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母爱的味道!

我切开蛋糕,拿了一块在手里,想了想,递给他一块儿。

他扫了一眼,却并不伸手。

我看他冷淡的模样,不知为何,忽然十分生气,冲口便说:“这是生日蛋糕,你不吃是极不礼貌的!”

他一愣,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掠过一丝讶异,迟疑地说:“今天是你生日?”

我依旧有些生气,不大想理他,许久,才从鼻子了哼出了极低的一声:“嗯……”

他又瞅了我一眼,问:“为什么没有点蜡烛?”

我扫了扫放在旁边的蜡烛,无谓地说:“原本是想点的,后来想,既然所有的生日愿望都会落空,永远不会实现,那么,又何必自欺欺人地再来一回?”

他皱眉:“你的生日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

“我每年生日都跟老天爷说,希望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接我,一连说了九年……现在,我不想他们来接我了!”我略略一顿,抬头,坚定地说:“我自己会去找他们!”

他沉默,许久,说:“不是还有剩下的面粉吗?鲁西,再烤一个蛋糕!”

我说:“不要了,吃不完的!”

他说:“去吧,去吧!或者……你教我方法,我来做?”

他这么一说,我却被逗笑了,说:“行啊,反正你还欠着我一碗刀削面的人情呢!”走进厨房,笑笑地伸手招呼他,说:“要做就赶快进来做吧!跟本姑娘说话,可不是随便说说就完的……一定要兑现!”

他也笑起来,跟着我重新走进厨房,真的去做蛋糕,多少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很讨厌不守信的人?”

“也不是啊!”我摇摇头,“还得看这个人对我而言,是否重要。比如……”我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比如咱们集团的梁先生,因为一点小事儿,曾经答应要见我一面,结果,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放了我多少次鸽子,一回也没有当真见上。只不过,对我而言,他并不是重要的人,所以,我只是觉得这个人特别没品,却不会十分在意。”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精彩,迟疑地问:“那么……假如是我约了你,结果,临时有事,又见不上面呢?”

“你自己掂量着看吧!”我眯眼,举起菜刀,恶狠狠地对着他。

他呵呵一笑,一字一句说:“因此,对你来说,我是重要的人?”

“呃……”推理不带这么推的吧?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我干咳两声:“做蛋糕、做蛋糕……”

谈谈说说间,他的心情好象彻底转过来了,跟着我做蛋糕,偶尔也说几句俏皮话逗我开心。一如既往,说话蛮愉快。我明明记得调了五十分钟时间,结果感觉上不过片刻,便听到“叮”的轻响。

他戴着手套,取出蛋糕,见上面有轻微的裂痕,微微皱眉,说:“没烤好!”

我笑:“西点店里的师傅都不敢保证一定没有裂痕呢!你头一次弄,到这个水平算不错了!快吃吧!”

他微笑,点头,把蛋糕放好,取出蜡烛,忽然看着我,认真地说:“鲁西,我们重新庆祝生日!”

我这才明白他坚持再做一个蛋糕的原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在他的对面坐下,心中涌起一丝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一笑,安静地看着他燃起了蜡烛。

一支一支五彩的小蜡烛上,燃起了一团一团小小的火苗,好似一朵一朵绽在枝头娇艳的花;又仿若一粒一粒闪在指间晶莹的宝石,带着明炽而不耀眼的绚烂;鲜活而不滚烫的灼热,丝丝透过皮肤,渗进五脏六腑,让我浑身上下都漾起了无法遏制的融融暖意。

他点完了蜡烛,微笑着说:“还是许愿吧!”扫了我一眼。

对上他晶亮的眼睛,我的心底卷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才发现,方才的片刻,我竟是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自觉不妥,赶紧垂下头,微笑着说:“想要的东西太多,所以一时间,倒真不知该许哪一个!”

他笑一笑:“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词语十分强大,一个叫万事如意,一个叫心想事成,倒是很适合你目前的情况。”

我嘘口气,笑着说:“那就心想事成吧!”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到底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许了一个愿,然后,尚未睁开眼睛,便听到他低低地、十分诚恳地说了一句:“鲁西,生日快乐!”

鲁西,生日快乐!——极简单,极常见的几个字,却在那一瞬间,如同一柄重锤,深深敲进了我的身体里,心胸里,让我莫可名状地感到震动!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祝福语,有些装点着华丽的噱头;有些,面相朴实,内核温暖!

十二岁之前,我是小公主,每年生日都是大事,爸爸妈妈总会找来各种亲戚同事,大张旗鼓地庆贺一番,所以,每到那一天,我总会听到大批量的贺词,因为庞大,所以廉价!

十二岁之后,我是寄养女,每天都在生计间挣扎,既无必要也无资格再行“庆生”这般奢华之事,因为显然,在生活面前,一个平凡小女孩儿的生日,并不比一碗米或者一棵菜更有价值。

九年来,我早已学会把自己深深蜷缩,也早已忘记了被人祝福的感觉,只是每年的这一天,下意识地偷偷做一个蛋糕,撩作成长的纪念。

所以,九年来,这竟是头一次,我又听到了那句话——鲁西,生日快乐!

我自认并不是感情多么纤细的人,却在阔别九年之后,在终于又一次听到了这样一句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祝福话语之后,忽然止不住地热泪盈眶。我忽然抬不起头,忽然睁不开眼,仿佛蓄积九年的辛酸苦涩,孤独挣扎,都只是为了在这一刻、在这一刻,尽情宣泄。

堵塞多时的记忆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开了闸口,各种各样的往事伴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扑面而来,我觉得浑身绞痛、不堪承受。

他看到我忽然泪流满面,一定是吓坏了,因为他接下来的声音显得无比慌乱:“你的刀削面做得很好,蛋糕也烤得很好!嗯,我是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终于抬头,拭了一把泪,吹灭了蜡烛,微笑看着他,说:“当然,这是我妈亲自教给我的配方……”话题一开,竟然打不住,我开始絮絮叨叨地讲给他许多幼年的往事。我如何在几岁大的时候就跟着爸爸品酒,听他点评各种酒水;又如何偷偷溜进妈妈工作的厨房,差点惹出祸事;每年生日,妈妈必定给我烤蛋糕,爸爸必定送我芭比娃娃;我原本已经练了几年钢琴,已有小成,却被迫中断了,至今水平不高……很多往事,是藏在记忆深处的,便是在明兰面前,我也从来不曾提起;很多琐碎的细节,我以为已经忘记了,不料轻轻一触,竟是历历在目、鲜活如昨。

他不是一个好听众,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斟酒,喝酒,一言不发。

又或者,他是世上最好的听众,给了我足够安静的环境,足够充沛的酒水,让我得以充分地缅怀记忆深处小心珍藏的灿烂。

酒瓶,一只接一只的空了,我说话已经开始渐渐吃力,美好的回忆终于在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叙述中,慢慢接近了十二岁,我讲不下去了,只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你看,我爸爸妈妈这么爱我,给了我这么多,我是不是很幸福?”郁结许久的眼泪,突然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那便是我的二十一岁生日,一个原本早已计划好要一个人庆祝却意外变成了两个人庆祝的日子。

我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末了,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原本是扒在自己膝头上哭的,不知不觉,却被他揽在了怀里。

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芬芳味道,仿佛雨后清新的木叶,只是当时,我哭得昏天黑地,毫无心境品位。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轻轻拍打我的背脊,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许久之后,在我终于语无伦次地讲完了我所有想讲的话之后,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在外面慢慢地散步,慢慢地溜达,然后,他终于开始说话,却是指着一棵一棵圣诞树,一盏一盏彩灯,给我讲述有关宗教、神学和耶稣基督的故事。

我修心理学,自然对这些知识都不陌生,只是他见解独特,同样的故事,从他口中讲出来,别有一种视角,别有一番味道。

“我原本以为,希腊众神是所有神仙里,最为荒唐可耻的一群,后来慢慢大了,却觉得,正因为他们有人性,有欲望,所以相对其他国度的神仙,显得更有人情味儿,更让人亲近……”他说。

我微笑,说:“西方人认为女巫能通灵,而我的教授认为,她通的,其实是人心……”

他问我现在看什么,我坦然微笑,说:“霭理士大师的性心理学!”

他笑,说:“关于这方面,我觉得印度密宗是一种特别的样本……”

我知道他在顺着我的专业和喜好说话,于是,本着“互通有无,投桃报李”的道理,也开始同他探讨许多最浅显也最复杂的经济学问题,诸如:财富是怎样产生的呢?股市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博弈理论该如何应用到心理学研究中……

我们一定是走了很久很久,也一定是走了很远很远,因为起初的时候,街头处处是人,圣诞树上,一串串彩灯明亮得灼眼。慢慢地,街道上却空了,静了,唯有他和我,我们两个人的声音,脚步声,呼吸声,说话声……在夜晚空阔的街道上,悠悠地回响。

我能听到每一个脚步落下的声音,并且,能分辨出,哪一步是他踏出去的,而哪一步,属于我自己;我能捕捉到每一次呼吸的颤动,却无法辨别,那一抹震荡在空气里的波动究竟是来自他的身体,亦或,我的身体!

我很喜欢听他说话,觉得他的音色圆润好听,而我的声音——至少这一刻,我在安静地、用心地说话,因为认真专注,所以语声诚挚!

北国的冬夜,道旁的树木早已褪光了树叶,唯余一支一支干枯的枝桠,在夜色里,萧索而坚强地徐徐伸展,在昏暗的路灯下,把一个一个暗影印在雪白的墙壁上,纵横交错,仿佛一幅一幅纵情恣意的水墨画。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小猫,“喵”地一声叫,眼中闪过一道妖异的碧光,从我们身边一闪而逝。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歪了歪身子,便被他抱住。

他的身体很温暖,我一时忘了挣扎。

他愣了愣,却终是放开了我,抬头,看着街口一家金碧辉煌的宾馆,似乎很无意地说:“怎么办呢?我们好象回不去了!”

我微笑,说:“那就……开房间吧!”抬头,看到他惊异的表情,赶紧接着解释:“我是说……两个房间!”忽然觉得脸颊发烫,头也不回地朝着宾馆冲去。

他果然开了两个房间,送我走到房门口时,却忽然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轻轻说了一句:“鲁西,晚安!”轻轻俯身下来……

那一瞬间,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吻我了,紧张地微微闭起了双眼……他却只是轻轻抱了我一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打开房门,靠在门上,长长地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了急跳的心脏,这才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拿起花洒,让温热地流水兜头淋下。

我站在浴池里慢慢慢慢地洗澡、慢慢慢慢地擦拭、慢慢慢慢地让一缕几不可察的浅淡的笑容,徐徐爬上脸庞!

这一夜,我倒在大床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舒爽,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竟是一夜无梦,罕有的香甜。第二天醒来,掀开窗帘,外面已经是艳阳满天。

肚子有点饿,但我不想离开,只是下意识地在房间里等他,许久,听到敲门声,兴冲冲地过去开门,却只是见到一个服务员笑容可掬地问:“请问小姐是否还要再住一天?”

我的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问服务员:“昨天跟我一起来的先生……?”

“一大早就付款离开了!”

我点头,问了服务员时间,才知道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我迅速地退了房,走到路边,倒了无数趟公共车,好不容易回到梁氏的公关部,毫不意外地发现,昨夜留下的所有痕迹皆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小厨房已经彻底恢复了原样。

办公桌里有一个小巧精致的手机,看不出品牌,但触手生温,手感极好。盒子里有张纸条:“不好意思摔坏了你的手机,这个赔给你!”

我咬了咬嘴唇,拿起办公室的电话,拨了我的手机号码,桌上的新电话欢快地响起——依然是我原来的那张手机卡!

我说不清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失望,许久,拍拍脸颊,努力地提醒自己,那人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既无名字,亦无电话,消失便消失了吧!就当是一个无稽的怪梦,或者,一缕偶过心田的风沙。小姑娘啊,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千万千万不能犯傻!

期末考试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儿。

因为学生作弊屡禁不止,学校出台了严厉的惩罚措施,在考试之前,便通过各种渠道进行了诸多宣传,宣称在此次考试中,一旦发现夹带作弊,无论是谁,直接开除学籍。

明兰和章灵娟都在经济学院,明兰念国贸,章灵娟念金融。明兰成绩马马虎虎,属于校园里高呼“及格万岁”的一群,平时从不用功,考试之前却会拼命突袭,一般也都能及格;章灵娟却是彻底的逍遥派,属于校园里的“养老”一族,无论风雨晨昏,四季寒暑,基本不学习,纯娱乐。

她元旦之前便跟随男友出去旅游,一直到考试前夕才回来。我跟她说了学校的新政策,她笑一笑,没当回事儿,结果,三天后,就在一门公共课考试中被当场抓到了夹带。大约是为了起到“杀**儆猴”的效果,学校的处理决定下得极快,仅仅两个小时后,连同章灵娟在内,三个作弊同学的处理公告便帖出来了,正是开除学籍。

我收到消息,在学校教务处找到章灵娟的时候,她脸色雪白,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可怜兮兮地请求教务主任饶她一回。

教务主任露出嫌恶的表情,冷冰冰地说:“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从没想过似章灵娟这般大大咧咧、万事不萦于怀的潇洒女人也会有如此疲弱失态的时候,抱着她,强行把她拉出了教务处,说:“回去吧!回去吧!咱们回去再想办法!”

她死死拉住了教务处的门,忽然放声大哭,说:“我完了,我完了……求求你们,我再也不会作弊了,不要开除我,不要开除我……”哭着哭着竟跪了下去。

哭声惊动了办公楼里的其他老师,纷纷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儿,待听教务处的老师说了,才叹息着说,现在的孩子啊,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死命地拖章灵娟,试图把她拖起来,却怎么都拖不动,只好压低身体,咬牙,附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别哭了!快回去给你爸打电话。他不是认识后勤集团的侯老师?”我知道章灵娟家跟学校后勤集团是有些关系的,正因为这样,我们几个才能幸福地享用学校里最好的三人间直到现在。

她被我提醒,好不容易回过点神来,想了想,却又抽抽噎噎地说:“我爸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哭得更厉害了。

我怒了,直接吼她:“你丫给我站起来!”

她一惊吓,不哭了。我趁着她有点反应能力,赶紧拖着她离开了行政楼,说:“把你爸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

她瑟缩着不敢把电话给我,却盖不过我气势汹汹地抢夺。

我知道这事儿耽误不得,赶紧跟他爸联系。

她爸听了,果然勃然大怒,想也不想,直接说:“丢人现眼,开除了也好!



我无奈摇头,说:“叔叔,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赶紧想办法吧!”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又接到了章叔叔的电话,语气十分疲惫,低声跟我说,已经同侯老师联系过,其他方方面面、角角落落所有能找的关系也全都找过了,没有用。下午的时候,学校的处理决定下得太快了,一旦在校园里张榜公布过的东西,撤销便是扫学校的脸,万万撤不掉了。

我听了,只觉得心情沉痛,回头看着章灵娟可怜巴巴的眼神,竟是不忍心把这么残酷的结果告诉她。

明兰今天没有考试,一大早便去了附近的咖啡屋里复习功课,直到现在才回来,见了我们,笑着说:“你俩演木偶戏呢?大眼瞪小眼!”

我拉着明兰出了宿舍,把事情原委细细告诉她。她听了,并没有预料中的激动,只说:“这样啊!告诉灵娟别担心,我来处理!”转身便走。

我一瞬间睁大了眼。

这丫头何时修的功夫,竟是临泰山之即崩而不变色,淡定成这般模样。

我不相信一件连后勤侯老师都无法解决的事情,明兰能处理,但第二天,那张榜真的消失了。章灵娟被经济学院的院长叫过去亲自教训了一顿,末了告诉她,学校念着她初犯,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开除学籍改为开除留校查看,如果后续表现好,毕业之前,这个处分亦可以撤销。

一件泼天祸事就这样消于弥形,我对明兰的崇拜之情简直高到不能再高。

明兰始终不肯说是如何处理的祸事,只笑嘻嘻地说:“倘若太极被开除了,后续的时间里,我这太后岂不是要守活寡?悲乎哀哉,悲乎哀哉!”

我抱着她,感觉十分温暖,逼出一个娇声,娇怯怯地说:“臣妾虽是女子,却也懂得人往高处的道理,如今是诚心跟着太后,便就请太后赏光收下臣妾吧!”

明兰咯咯笑起来,说:“美人抬起头来,让本太后好好赏鉴一番!”

章灵娟也终于笑了起来,说:“你们一个一个美人自动配对去了,难道真要朕变成孤家寡人不成……”几个人咯咯笑着,掐成一团。

我们三个,来自天南海北,有缘住在一起,有缘成为姐妹。我从来也没有打听过有关明兰和章灵娟的身世,一如,她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我。

朋友相处,贵乎知心,我想,那些东西是不重要的!尽管,透过此事,我隐隐约约在明兰的身后,看到了某种“权势”的影子!



我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把大伯家当作自己家,虽然,其实,大伯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正是爸爸妈妈出国前留下的房子。

出国前夕,爸爸妈妈充满憧憬,对这些东西是极不在意的,因为拜托大伯照顾我,便把整副家当都交给了大伯。

爸爸妈妈离开了,大伯的全家人搬进去了,于是,“家”不再成其为“家”,每次周末,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大伯他们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都会打心底里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浓浓的情绪——寄人篱下!

这样的感觉并不美好,所以,上大学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康宜市。

但是,今年不同。

今年春节过后,堂姐要出嫁。她只大我两岁,我俩打小一块儿长大,情分格外不同,这个婚礼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参加的。好在这学期,给梁氏做翻译,挣的钱实在不少,能让我拿得出合适的见面礼。我拉着明兰逛了一圈商场,给大伯家上上下下都买了适宜的礼物。

明兰说春节期间,她们全家人要到欧洲度假,让大歪陪我一块儿回家。我无可无不可地跟大歪一对信息,虽然日子差不多,终究是一个坐火车,一个坐飞机,凑不到一块儿去。

阔别两年半,回到康宜市,第一感觉是——这个城市怎么就整个儿地缩小了一圈呢?然后,滚滚而来的,便是无法阻挡的只有“家乡”才特有的浓浓亲切感。这个南方的小城市面积不大,半个小时就能从东到西走个对角,所以,真真是“每一寸土地上都铭刻着我数不清的脚印”。

堂姐和堂姐夫来接我。我尚是头一次见到堂姐夫,见他为人老实,免不了信口开河地耍嘴,拿他开涮,急得堂姐一把一把直往我身上掐。

才两年多不见,大伯和大伯母却是生生老了一大圈。我看得无比感慨,心想,都说岁月不饶人,果然不假,恭恭敬敬地送上礼物,向两位老人鞠躬问好。

大伯母拉着我左看右看,直说:“漂亮了!西西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我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说:“没有,没有,我决不敢跟新娘子抢风头!”跳到一边,避免被堂姐下暗手。大家一起笑起来,说:“表面上看着倒是成熟了几分,结果还是皮得跟猴儿一样……”

夜里,我跟堂姐一屋睡,堂姐问我,是否已经处了对象,我一愣,说:“没有!”不知为何,那一瞬间,脑海里,竟浮出……他!

闲聊两句,堂姐翻身睡了。屋子里熄了灯,我的眼前却莹莹融融、若有烛光摇晃。烛光里,他对我说:“鲁西,生日快乐……”心境忽然就黯下来,我有些恼火。分明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祝福,为何竟是仿佛嵌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频繁出没!

我觉得心烦,起身,推开窗户,抬头望月。堂姐听到响动,问我怎么了,我连说没事儿,赶紧乖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数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寂寥清冷的道路上,他牵着我,始终牵着我……一千只绵羊、一千零一只绵羊……道旁有枯瘦的树,头顶有昏黄的光……两千只绵羊、两千零一只绵羊……他的脚步稳定,我的脚步轻柔……三千只绵羊,三千零一只绵羊……他轻轻俯身,轻轻在我额头上印下一吻……四千只绵羊,四千零一只绵羊……

我无奈地盯着天花板,无奈地想,我真的是太久没有回来了,竟是染上了认床的毛病。竟然躺在自己睡了十多年的床上,一连数了四五千只绵羊,睡意还是朦胧遥远,无法触摸……

在“家”里看过花灯,放过烟火,吃过团年饭,一起热热闹闹地迎来了春天的脚步,全家人便呼啦一下散开了,各司其职,各显其能,纷纷奔走在“嫁堂姐”的康庄大道上。

我是堂姐的女伴儿,专职陪伴堂姐打理一切有关新房的细节。

新房是两家老人凑首付买的一套按揭商品房,房间里铺了强化木地板。我看堂姐不辞辛劳地跪在地上,拿着抹布,把每一条地板都仔细地擦了又擦,擦得光亮如镜,微笑,心想,这便是生活了,即便每天都会染上尘埃,但只要你用心打理,用心擦拭,便总能擦出希望的光彩。

大伯和大伯母人缘儿好,堂姐的婚礼很隆重,里三层外三层地堆满了人。我当她的伴娘,端着满满一托盘的玫瑰花瓣,笑吟吟地跟在她的身后。

下午六点的时候,婚礼进行曲终于如期响起。我跟着堂姐走进大厅,抓起玫瑰花瓣,一把一把高高抛向空中,远远便看到大伯和大伯母坐在厅堂尽头的寿凳上,满脸都是笑容。

按照我们市的规矩,新娘第一个程序是给自己的父母敬茶道别,以示“出嫁”之意。我看到堂姐走到大伯母身前,端起了茶杯,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妈”。大伯母站起来,似乎想说话,但身子忽然歪了歪,“砰”地一下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四周暴起了一阵惊呼,堂姐一瞬间便吓哭了。我愣了愣,赶紧飞步抢到了大伯母身边,阻止了周围的人抱她,掏出手机,拨打120……



医生说,堂姐婚礼那天,大伯母是太兴奋了,引发了脑溢血,与此同时,她原本便患有轻微的心脏病,伴着这次脑溢血的突然发作,心脏病也进一步加剧了,整整抢救了两天两夜才勉强脱离了危险,但后续还需要进行几次大的手术。

我和堂姐也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医院守了整整两天两夜。堂姐刚刚新婚,逢此剧变,失了主张,整天哀哀哭泣。幸好堂姐夫人虽老实,办起事情来还算利落,让大伯专心于医院,他独力处置婚礼的善后问题。

大伯忙出忙进,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

第三天早上,医生查房过后,大伯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找到我,跟我说,这次堂姐结婚,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银行里还有无数的贷款需要偿还。他问了医生,保守估计,大伯母后续的手术治疗费用至少还需要五万元,问我能不能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暂借一下。

我愣愣地听着,愣愣地看着他,许久,微笑着说:“大伯,您放心。这笔钱,我来想办法……”在年少的岁月里,我承蒙他们照顾,如今,我想,该是我偿还的时候了!

话虽如此,当我一个人坐在凉滑如水的草地上时,依然没有丝毫头绪,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着手。

我只是个学生,是个勉强靠打工维生的学生,而爸爸妈妈……如果,如果他们真的有钱,又岂会年复一年,眼睁睁地看着我——他们唯一的女儿,就那样,无奈地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

我掏出电话,握在手里,握了很久,终于还是拨通了金光的电话。

我无心寒暄,直接问他,能不能帮我推荐一个可以预支五万元薪水的工作,不管多苦多难,要签下多长时间的卖身契,我都愿意干。

金光一愣,问我出了什么事儿,我简单地说了一下大伯母生病住院,需要用钱。

他说:“要得急是吧?那我先打给你。至于工作的事儿,我慢慢帮你想办法……”

我一瞬间愣住了!

说真的,这段时间,虽说跟金光颇有几分交情,相处融洽,但毕竟称不得莫逆,而大家也都是各自为生计奔波,谁也没有天生便应该帮助谁,借钱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为难。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完全没底,不过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一试的心态,从没预期过成功,万万料不到……

我的金大哥哟,竟然完全不考虑我的偿债能力,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一口答应借钱给我!

我不懂得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我的感谢,想了想,微笑着说:“哥,喜欢吃什么呢?我学着做……”

我这一说,他又得意了,立即龙虾、鹅肝、大黄鱼地报上了一大堆。

我不知不觉笑起来,说:“行,行,没问题,只要你买好了材料,我一准儿给你做出来……”



五万块钱有了着落,大伯母的病情也还暂时稳定,我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得到机会,回家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中午,大歪提了花篮来医院看大伯母,待客套完了,我送他出门,他微微一笑,说:“鲁西,真难得见你一次不挨骂的……”

我一拳挥过去,说:“不打不骂皮痒了是吧?”想了想,真觉得奇怪,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懒得专门摆出某种造型,或者专门采用某种态度,专门花心思去对付他?

他笑嘻嘻地躲了过去,说:“我真不懂,明兰怎么会是你的好朋友!”言下之意,他家明兰温柔似水,跟我这样的母老虎原该是见面便绕道,老死不相往来的。

我瞪他一眼,说:“这才叫生物之间的共融互补性……”

大歪问我是否吃过饭了,我说没有,他便一力要请我出去吃饭,说明兰远程吩咐了,勒令他好好照顾我!

以往,对于这种提议,我当然是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可这段时间,我明显不对劲儿,忽然觉得,跟他吃饭就吃饭,没什么大不了,当即笑嘻嘻地说:“真要请我是吧,那我就不客气,狮子大开口了啊!” 记起多年前,我第一次留意到他,大致便是在康辉中学旁边,某个种满梧桐树的小巷子里。巷子口上,有家“梧桐居”,他们一帮男孩子踢完足球之后,总喜欢进去搓一顿。

那个时候,因为他经常、经常地出现在那里,于是,我便也理所当然地,经常、经常地路过那里;经常、经常装作很无意地向里面瞟上一眼……这么一想,立即涌起了强烈的冲动,说:“我要去梧桐居!”

大歪果然是熟门熟路,进了“梧桐居”,张口便点招牌菜,很快便点了满满一桌,十分热络地招呼我。

我抬头,看到对面男孩儿神采飞扬的模样,忽地有些感慨。

我曾经期盼过多少年的画面啊……

那时节,每次路过“梧桐居”,都恨不能坐在他对面的人是我,以为,只要有朝一日,我坐在了他的对面,便算是彻底抓住了他!如今,我真的坐到了他的对面,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清晰地意识到: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卑微的、怯懦的、只懂得缩在暗角里悄悄“偷窥”他的鲁西,不复存在了!

我不知道是何时起的变化,是从抓到他和明兰手牵手的那一刻;还是看到他举起剪刀,对着围巾狠狠搅下……又或者,只是一个纯粹与他无关的平安夜、一朵无声绽放在空气里的小小的烛花……我忽然发现,这段时间,我真的没有花费过任何心思关注他、留意他,甚至……很少想到他!

心里的重负一朝放下,脑海里,各种往事历历在目。

我转着手里的一个茶杯,斜着窗外的梧桐,微笑问他:“还记得吗?初中的时候,你们踢足球,有多少次,球都穿过围墙飞出来,飞到这个梧桐巷里……”

我一说他便笑了:“是啊!还记得那个时候,巷子里有个卖凉粉的摊子。我们的球飞出来,好几次,差点砸到摊子上……”我笑一笑,记起那一次,我正坐在摊子上吃凉粉,猛然间,一个足球从天而降……我惊吓地抬头,看到一个满头汗水的男孩子,风风火火地从围墙上探出头来……

我喝口水,又问他:“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喜欢下围棋的,后来怎么不下了呢……”

“呃……你说围棋啊……”

……

我曾经留意了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

他的一举一动,我无不了若指掌,却从来不敢宣之于口。如今一件一件捡起来,一件一件问出来,说不出地轻松自在……我们认识了那么久,却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畅快地说过话!

饭菜早已凉透,兴致依旧横飞……我们聊起了很多往事,很多可以引起彼此共鸣的细节,从初中直到高中;从乒乓球直到橄榄球……

手机响了起来,我扫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轻轻掐掉!

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我皱眉,不甘不愿地摁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一个十分冷淡的声音:“我在你隔壁的包间,过来喝一杯吧!”

那样地冷淡、那样地无礼、那样地咄咄逼人、不容拒绝……我原本应该立即关掉手机,或者,反唇相讥,但是,我没有。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只仿佛是中了魔法,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立即站起,朝着隔壁的包间走去。

走进包间,“他”向门而坐,寒着一张脸,身上依旧是一袭裁剪精致的黑衣。

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只知道,抬头,看到他英俊的面容,心跳便不受控制地莫名紊乱。我愣愣地走向他,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同他打招呼。

他却冷笑着开口了:“原来你大伯母生着重病,你还有心情跟着别人出来打情骂俏!”

怒火“蹭”地一下便冒了起来,我握起了拳头,怒视着他。眼前这个人,不知道究竟把自己当成了谁,居然在这里振振有词地教训我!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徐徐松开了拳头,冷冷睨着他,一字一句说:“关你屁事!”

他的眼睛咪起来了,狠狠地盯着我,说:“鲁西你很有本事啊,走到哪里都招惹桃花!”

我怒极反笑,说:“过奖了!我从小到大喜欢过的人,不过是大歪一个而已!”一瞬间,觉得我自己真是有毛病,接到这样一个莫明无礼的电话,居然想也不想就进来了,徒然自取其辱。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呆在这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便朝外走去。手指刚触上包间的门柄,“呼啦”一阵风声掠过,一只大手便从身后覆了过来,紧紧覆在了我的手背上。紧接着,他的身体也覆了过来,从背后把我整个人都死死压在了门上。

我艰难地扭头,斜转脸庞,冷冷地睨着他,问:“你干什么?”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嘴唇便那样突兀地落了下来,毫不迟疑地落在了我的唇上!

我彻底傻掉了,就在那一瞬间,仿佛被药水石化,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他就那样一吻,再一吻,然后把我的身体转过来,捧起我的下巴,认真细致地吻了下去。

天地在旋转,我的眼中,只看到包间顶上,无数的梧桐叶子熙熙攘攘,横的、竖的、不横不竖的……一片、两片、三片……所有叶子都在旋转,顺时针、逆时针、陀螺状、漩涡状……我觉得呼吸困难……

许久,他终于放开了我的嘴唇,手臂却更加用力,把我揽在怀里,死死揽在怀里,久久不放。

我的头脑无法运转,还是无法运转,始终无法运转!但是,我的手臂,已经攀住了他的背,紧紧地攀着;我的头,已经靠上了他的胸口,紧紧地靠着!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是从那天早上,在宾馆醒来,发现他消失无踪便储下的眼泪。

这个可恶的人啊!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一直期待着、等待着、盼望着他来叫我,他却消失了,一走两个多月,杳无音讯!

让我想些什么呢?

我怎么敢想!

……

“至少……你得告诉我你是谁!”

“我以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呢?”

“你欠我债!”

“……”

“可是,我们之间,至少,总该有个称呼吧?”

“你可以叫我‘亲爱的’!”

“……”

以上对话,发生在我们离开梧桐居一个小时之后,我的眼前是一条河,头顶,是一株树。

在这之前,在他吻过了我之后,便趁着我天旋地转,头脑迷糊的时候,揽着我的腰,直接走到了大歪面前,挑衅似地对他伸出手,说:“你好,我是鲁西的男朋友!”

大歪立即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奸笑着看着我,说:“你好,我是鲁西同屋的男朋友!”

这个身份显然让他很是意外,他愣了一愣,又说了一句:“幸会!”听得出来,声音很是欣慰。

两个男人握过手之后,大歪便知情识趣地离开了,临走前,直冲着我挤眉弄眼。

等大歪的身形彻底消失,我的脑袋才终于、终于艰难地恢复了运转。我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始终觉得不可思议,许久,才看着他,长嘘一口气,问:“你刚才说……你是我的……?”

“男朋友!”他说得很笃定。

我实在不知道他究竟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多少有些艰难地问:“你难道不觉得,男女朋友这种事情,是应该两个人商量着来的吗?”

他不答我,只抓着我的手,认真地问:“这两个月,你想我了没有?”

我不假思索地直接说:“没有!”

“那你刚才为什么流泪?”

“屋顶的梧桐树叶太多了,我看得头晕眼花!”

“……”

他带了一瓶上好的红酒过来,我们重新叫了菜。

十分自然地,他为我斟酒,我为他夹菜……然后,我开始不受控制地一趟又一趟奔赴卫生间,一时

觉得头脑发热,需要拍点冷水;一时不确定自己是否蓬头垢面,是否需要整理仪容。

他就那样悠然地坐着,悠然地端起酒杯,一口一口抿酒,始终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然后,一直到吃完饭,喝完酒,我才完全确认了,我并不是在做梦。

离开“梧桐居”之后,他又是十分自然地牵了我的手,说:“鲁西,你不是说家乡有一条爱拉河,你小时候但凡获得了奖励,取得了进步,总是写在树叶上,放到河里飘……”

我听得满头大汗,这才知道平安夜那晚,我借着酒意,竟是连这等细琐隐秘的往事都全部讲出来了。

他微笑,接着说:“我听你说了爱拉河、奥尕山、阿拉贡桥、屋顶的瓦猫、铺着青石的梧桐巷……我觉得这个地方一定很美,应该来看看……”

城市不大,所以城里处处是熟人。他牵着我,牵得无比自在,我却越走越觉得汗流浃背。这种尴尬,终于在碰上邻居阿姨一个充满善意而好奇的凝注之后,到达了顶点。

我坚决地甩开了他的手,说:“太多汗了!”

走不出五步远,他又跟上来了,再一次抓住我的手,光明正大地紧紧拽着,毫不加以解释,十分理所当然。

然后,我们去了爱拉河,像我幼时那样,坐在河边的青石上,两只脚悬空甩着,一晃一荡!

晃了很久,我看了他一眼,决定实话实说:“其实这两个月……我觉得……我应该是想你的!”

他笑了,牙齿像晶莹的贝壳,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于是,我便提出了那个问题:你得告诉我你是谁!

他说,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我又说,我们之间该有个称呼。

他说,我可以称呼他为“亲爱的”。

我严肃地盯着他,盯了五分钟,然后,低头看着流水,仔细地想了想,认可了他的说法!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很多时候,确实需要一点缘法。

眼前这个人,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三番两次见面,我们几乎从一开始便一直在手牵手、并肩走!

这两个月,我其实,当然是想他的——想得很厉害!

毕竟是第一个让我那么靠近的男人!

毕竟是第一个牵我手的男人!

如今又成了……第一个吻我的男人!

我确实没有经常、常常想起他,不是不愿意想起,而恰恰相反,是不敢想起,害怕给自己增加了莫名的期许!

既然我在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便已经爱上了他,那么,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地斤斤计较于他究竟是谁!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

我又仔细地想了想,终于抬头,冲着他微笑,说:“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然后,我站起身来,像幼时一样,摘下了一片树叶,掏出笔,认真地写上:“亲爱的,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蹲下身子,放进了爱拉河。

树叶随着河水的波动,轻轻摇晃,越飘越远,载着我最真切、最诚实的承诺。我想,这是一条能够承载爱的河。

年少时,我每次考试总是名列前茅;参加各种竞技比赛也总能拿到好名次,但是,这种荣誉,没有人能够同我分享。于是,我便摘下一片树叶,把这些凝结了许多汗水与努力的成就,写在树叶上,让它随水漂。我总以为,但凡流水经过之处,每一寸土地都在默默为我祝福。

他又从身后抱住了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说:“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这一次,我感到了温暖,切切实实的温暖,不似一团火,也不若一道光,只仿佛一床厚薄适宜的棉被,绵软而服贴地覆在身体上。

一旦彼此缠结的爱情绽放出如花的芬芳,一切言语都会显得笨拙而多余!他抱着我,我倚着他,我们没有再说话!



他为我带来了五万块钱!

晚上,他牵着我的手到医院,亲自把钱放到大伯手里。然后,他跟我说,他是工作途中跑出来的,现在必须继续回去完成工作,换句话说,必须乘今天夜里的飞机离开。

事情跟我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头很晕!我原以为他是碰巧到这里出差,然后,我们阴错阳差地又一次偶遇。

站在医院花园的阴影里,他问我:“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我,反倒找金光?”

我无语,问他:“我如何才能找到你?”

他沉默,许久,说:“是我的错!”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在梁氏究竟……”

“金光是我的好友!”他如是说:“我们俩的工作总是相互配合!”

原来是总经理特助,难怪总是一副忙碌的模样。

我明白了,问他:“你现在要回哪里?北京还是香港?”

他说:“欧洲!”

“那你昨天……”

“从欧洲过来!”

“连夜?”

“连夜!”

“倒飞机?”

“三趟!”

“你……”

“我想找你讨债……”他笑,紧紧把我揽在怀里,说:“从酒会那晚开始,你就一直欠我债;到现在,账单越滚越大;将来,应该还会持续增加……我想我得来一趟,提前收取部分利息……”

汗!狂汗!瀑布汗!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抬头看他,一仰脸,恰恰对上他俯下来的嘴唇……绵绵密密的亲吻,似乎总也不够,时间却差不多了!

我喘着气,好不容易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转身,拍了拍脸颊,平复过于急促的心跳,说:“你该走了!”

他笑:“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记得告诉我!”

“呃……”我想了想,多少有些迟疑地说:“下次如果碰到类似的情况,你可以直接打钱过来,不用亲自跑一趟了……”

他似乎很感动,微笑着说:“其实我在飞机上也能睡着……”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跑一趟会浪费很多钱吗?从听到‘欧洲’两个字开始,我真的一直心疼到现在……”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呀呀呀呀呀……上帝原谅我!

……

他大概是被我气坏了,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医院。

大歪开车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他离开的背影。大歪是专程赶过来准备送他到机场的,当然,完全是看了本姑娘的面子。

大歪问我:“怎么回事儿?”

我耸肩:“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乘着大歪的车子赶往机场。

午夜赶飞机的人不多,到达机场大厅,我一眼便看到了他的背影。

大歪兴冲冲地准备招呼他,被我拦住了。

大歪迟疑地问:“你不是来送他的?”

我点头,微笑:“我是来看风景的!”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离他五十米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真的是来看风景的,因为,他确实很帅,而且显然从小到大,惨遭填鸭,不知道究竟接受过多少仪态训练,以至于无论站、坐、走……一言一行都显得很有尺度、很有涵养。

而我,虽然在今天莫名地成为了他的女友,其实,从认识到现在,真正能看到他的机会并不多,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保持一段距离,认真欣赏过。

我要看清楚他的背影,练就一种即便是在千万人中,也能一针见血准确命中目标的强大本领。我以为,这是身为别人“女友”的必备素质。

可惜,我的“风景”很快便发现了我的存在,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迅速地移了过来。

“和解吧!”他说:“我们见一次面不容易!”

“我们有曾经吵过架吗?”我笑:“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被他狠狠扭住了胳膊。

“喂……”我小声呼痛,见他没有反应,想了想,终于抬头,微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窘迫,看到每一分钱,都会不自觉地在心底盘算如何使用才能发挥出最大价值。所以……”

他无奈地笑:“原来你才是个天生的商人!”

我点头,举起右手,比划出一个“v”字,冲着他得意地摇晃。

他又俯身吻我,而这里……毕竟是公众场合!所以,我轻轻地避开了。

他把我带到怀里,重重拥抱了一下,说:“总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要一个人硬扛!”放开了我,大步地走向安检口。眼见着安检员查验过了他的证件,我举起手来,准备挥手告别了,不料他看我一眼,忽然又跨步出来,压低了声音问我:“你今天说……从小到大喜欢过一个人……?”

我点头,并不打算瞒他。

“你说他叫……?”

“大歪……”我转身,高叫了一嗓子,于是,姜俊伟同学立即很配合地在远处站直了身子,冲着我们挥手,咧嘴微笑。

……



回程的路上,大歪说,今天这活儿干得太惨了,这电灯泡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我笑着说:“谢谢,你终于了解到我的痛苦了!”于是,他终于想起来,这天底下的天字第一号电灯泡,绝不是他,而恰恰是我,有些讪讪地说:“我们哪有你们那么肉麻……”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在轰炸中度过。从堂姐开始,直到邻近的三姑六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首先问我:“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不知道!”

然后,大家又问:他是干什么的?

我说:“打工的!”

接下来:“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他的父母干什么工作……?”

“不知道……”

“他有几个兄弟姊妹……?”

“不知道……”

“他每个月打工能挣多少钱……?”

“不知道……”

于是,所有人都说我不老实。

我无从解释,深感无辜!

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这些东西很重要呢?

两个人相处,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觉得心动、觉得喜欢、觉得幸福吗?

当然,就在从机场回到大伯家的当天晚上,明兰的越洋电话便打过来了。

明兰终究比不得其他人,我知道多少便说多少。

我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家世,背景来历,只知道他是梁氏的总经理特助;我如实告诉她

我们的相遇相知以致相恋相爱的全过程;我如实告诉她,这一次,他得知我遇到困难,专程倒了三趟飞机,从欧洲赶过来看我,让我觉得自己被重视,让我很感动;最后,我如实告诉她——尽管对他的很多东西不了解,但我能感受到他真的爱我,我也真的爱他!

明兰一定是被我麻到了,在电话那头一静,随即猛地哈哈笑起来,在笑得我面红耳赤的时候,却又兴致勃勃地表扬我:“不错,小妮子总算开窍了……他爱啊爱啊爱你,你也爱啊爱啊爱他……哈哈哈哈……”

两天后,章灵娟的电话也打过来了,显然已经从明兰那里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没有重复问这些问题,只是在电话里大声吆喝:“要请客啊!一定要请客!”

数日后,我远在大洋彼岸的父母也终于听到了消息,双双打来了电话。

他们的电话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爸爸说的是:“把好人品关!”而妈妈说的是:“能力最重要!”

已经多久没有接到过他们这种饱含关注的电话?多少年来,每次通电话,他们总是急于告诉我,他们的事业干得多大,生意有多么红火!

我忽然觉得鼻腔发酸,微笑着说:“你们也不能总顾着生意,有空的时候,多走动走动,千万要保重身体。”最后,实在忍不住,终于用温柔的声音,轻轻问了妈妈一句话:“您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才能煮出一碗最好吃的刀削面?就像……您小时候煮给我的那样……”

20-29

第 20 章

我们的爱情,似乎,从一开始便走上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而我,其实并不知道这样子,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的工作繁忙程度,远远超过我的预料。

三月开学,我处理好了大伯母的相关事宜,回到了北京,但是,他在欧洲的工作一直没有结束,直到四月初,我们才终于见上了面。他在北京呆了大半个月,却忙得连跟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别无他法,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每天放学后,乘公交车赶到位于金融街附近,他的单身公寓里等他。

公寓不大,不过小小的一室一厅,摆设却十分精致简朴,大约是有专人负责清洁,每次推开房门,总感觉窗明几净、铅尘不染。客厅里是一套米色的真皮沙发,旁边是两个大书架,堆满了各种书籍,内容很杂,从宗教经书到二十四史;从古玩收藏到电脑维修,以至科技探秘、体育竞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难得的是,其中有一格专门用来摆放古旧书籍,不乏许多珍稀的孤本、善本。翻开泛黄的书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色漂亮的毛笔小楷,虽难辨书体,但穿透数百年的时光,各种陌生而遥远的生活细节、情感体悟,便那样,随着手指的轻轻拨动,真真切切地呼啸着扑面而来,让人无端地便心头一阵欣慰心悦、唏嘘感慨。

这个公寓实在是太对我的脾胃,让我呆得太过惬意,以至于常常让我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我从下课便到公寓里等他,往往是看着手里的书便忘了时间,直到他陡然出现,偏头,才发现外间已是漆黑一片。

我皱皱鼻子,弯起眼睛,扬一扬手里的书,冲着他微笑,说:“回来得好早!”

他走上来拥抱我,问:“喜欢这里?”

“嗯!”我眨眨眼睛,说:“胜过你!”但其实,只要一融入他的怀抱,我便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事物能比“他”本身更让我着迷、更让我喜欢。

我为他煮刀削面,煮满满两大碗,陪他一起吃。

他总是皱眉,说:“都说了让你先吃,不要等我。”

“谁等你呀……”我笑笑地踢他:“不要那么自恋好不好?”

我为他放水,强令他洗澡。他走进卫生间,把衣襟抓得死紧,警惕地看着我,说:“不许偷看哦……”

苍天!

我两眼翻白,瞪天花板,走出卫生间,用最大的力气摔门。

每次洗好澡,他穿着浴袍出来时,总是多少有些祈求地看着我,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穿正装!”

我冷冷地睨着他,说:“少废话!”透过客厅书柜玻璃的反光,看到他在背后盯着我的温柔的眼神,以及眼睛里……满溢的期待!

他期待我留下!

我不能!

于是,他换上正装,我背起小双肩包,说几句笑话,打打闹闹一阵,他驾车送我回学校。

如此坚持数次之后,我渐渐发现,这样的举措并不明智。因为,深夜回宿舍,进门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更糟糕的是,每次分手之后,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总是他印着疲惫的,淡淡不舍的眼神。他本已经太累,这样的深夜驾车,独自离开……我承认,无法释放自己内心深处浓重的担忧,于是,在一次为他放好水之后,淡淡说了一句:“你今天可以不用换正装!”

他惊讶地抬头看我。

我面红耳赤,恶狠狠地吼他:“看什么看!”

……

原本是商量好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但他坚持在“分床”之前需彼此亲热一番,强行爬上了我的床,然后,十分钟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是宠不得的!如果你应允了一个男人吻你,就简直不要指望他对你的兴趣仅限于此;如果你应允了一个男人上床,就简直不要指望……他掀开了我的衣服,一次又一次,不知餍足地步步进逼、攻城略地……我心惊心慌、手足无措、色厉内荏、兵败如山……

进入五月,他的业务量忽然大增,忙到让人无法想象,来来回回在世界各地穿梭,以至于整整一个月之内,我们不是在机场见面,便是在车上同行,竟是彻底就没有找到回公寓休息的时间。

直到六月初,他才终于又抽出时间,陪了我一整天,然后,他便又去了美国。

每次见面均形色匆匆,让我不得不感叹,当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同样身为特助,金光活得可比他潇洒多了!

在这些日子里,我同金光见面的时间,远远超过同他见面的时间,甚至,他在世界各地给我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也大都是通过金光带回来。

我当然免不了问金光:“他身体好不好?吃饭好不好?睡觉好不好?”

金光总是习惯性地对涉及他的所有问题都避而不答,只笑笑说:“你们不是每天都通电话吗?还用得着问我?”

是的,我们每天都通电话!

无论他在哪里,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他有时候很忙,就匆匆说两句;有时候得到空闲,就会细细给我讲一天的见闻经历。

我听到他的声音便觉得安心,虽然经常见不上面,感情却在不受控制地无限沉沦。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那一次,他从欧洲赶过去见我的时候,是何其不易;我也才明白,他为什么一见面就急于宣称是我的男朋友——他缺乏时间,严重缺乏时间!他根本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有大把时间来慢慢酝酿感情、寻找时机、徐图表白。

太难见上面了,所以,见面之后,我根本舍不得找任何娱乐场所消磨时间,只想静静地跟他呆在一起,静静地亲热。

而就在六月初那次见面的时候,当他贪婪地吻着我的嘴唇、胸口、肚脐……一路攻占、一路往下,却又一如既往在关键时刻咬牙切齿准备停止的时候,我抱住了他,说:“来吧!”天知道我为防备这一刻的到来究竟做了多少准备工作?天知道这一刻,我的内心深处,有多么害怕!

只是……女人的心疼,就好比气球,表面上干干瘪瘪,一旦被注入空气,却会瞬间膨胀,涨到十倍、百倍、千倍……我俯身,依照“片子”上看到的方法,跪在他的双膝之间,进行某种生疏而略带羞涩的操作。他粗重地喘息、喘息……猛地弯腰,把我捞上来,狠狠“砸”在床上,劲道十足、眼神狂热。

进入的时候,很疼痛,我的额头上出了汗。

他扫了我一眼,却没有丝毫后退的打算,咬着牙齿,奋力挺进,直到最深……直到我的腿间,开出了鲜红的花!

真的,不管多久以后再次回忆,我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天,他的每一次抽动、每一次冲刺、每一次在我身体里,纵横恣意的腾挪穿插!

我其实……也满享受这种带着血腥味道,带着疼痛的相互侵占!

对男人来说,这大概是一种占有的感觉吧!就好比将军终于把旗帜插上了敌人的城堡;又好比大获全胜的狮王威武地画下地界!

而对于女人呢……我想我并不能代表所有女人,但至少,对我而言,这种感觉,类似于幽境拓开,类似于美好事物的忽然之间,绽放如花!就好比是一条干涸的小溪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泓清泉;又好比千里戈壁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一片绿洲!

当他一次又一次抵到我身体的最深处,仿佛一柄温柔的剑,劈开一簇一簇雪白的浪花,真的,在那浪的顶端,我清清晰晰地感觉到了自己体内,某种无法言述的升华!

我喜欢这样一个过程,它带着血、带着痛、带着震颤与挣扎——直透灵魂,让我记忆隽永!

何媛媛渐渐对我敞开了心扉,尽管充满畏怯,充满瑟缩,但至少,她愿意同我说话,持续不断地向我传递出了某种善意而充满依赖的信息。

当五月一个美丽的午后,我为她梳出了美丽的头发,她转身看了我一眼,立即又迅速地垂下了头,细声细气地、怯怯却又真诚地说了一句:“鲁西,你真是漂亮!”立即涨红了脸。

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立即伸手,揽着她的肩膀,看着镜子,微笑着说:“你才漂亮呢!你看,你的眼睛这么大,睫毛这么长……媛媛,你一定要好好吃饭!”从三月回到北京,我第一次见到她,便惊奇地发现,这个小姑娘居然在挂念我。

我很感动,真的!因为看了大量的病例材料,所以深知,一个像她病情这么严重的人,肯挂念一个人,接纳一个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李教授治疗恐惧症,确有独得之秘,采用的是食补和药疗相结合,以中药固本培元为主,西药解决临时症状为辅,中西医相结合的一种特殊治疗方法。中医治疗,讲究阴阳五行、天地人和,用李教授的话来说,便是需要一点“缘分”。而我同何媛媛,便属于他认定了的“有缘人”。

他坚持相信,即便是执行同一个治疗计划,我所能带给何媛媛的东西,也必定远胜其他人,于是,在后续一段时间里,渐次放权,逐步让我接手了何媛媛的主要治疗工作。

当我心虚胆怯的时候,他鼓励我说:“鲁西,你已经完成了最难的第一步,剩下来的,其实只是一个经验和尺度的问题。” 毫不吝啬地把他多年积累的经验悉数传递给我,在最大程度上给予了我帮助和指导。

我反复阅读了李教授的各种治疗病历,几乎是怀着一种“赶鸭子上架”的壮烈心情,忐忑不安地拟定了治疗方案,战战兢兢地尝试给何媛媛治疗,不料一试之下,效果果然是罕见地好。

这段时间,何媛媛病情的起色是明显的,而更明显的,是我对恐惧症病理病征的认知以及治疗水平的迅速提高。

李教授开玩笑地说:“鲁西,照你这个进步的速度,看来不用上硕士了,直接读博吧!”

我满头大汗,腆着脸,笑嘻嘻地说:“教授您不是真要让我当第三种人吧?”然后,我忽然发现李教授其实不完全是在跟我开玩笑。他跟我谈到了他的母校斯坦福大学,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学专业。

我其实当然也对未来有过某种规划,也一直在积极地筹备出国,就在这几个个月里,也刚刚顺利完成了机考与笔试,拿到了比较理想的gre考试成绩,却毕竟从没敢把目标定的这么高、这么具体。

李教授说,他愿意充当我的推荐人,当然,前提是:他认为我最近以何媛媛为主要样本捣腾出来的那篇论文,虽然还比较粗糙,但看得出来,很有价值,叮嘱我继续查资料、继续修缮,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论文改好,争取拿到国际期刊上发表。

英语!英语!我要拼命练英语!

一篇国际期刊所需要的论文,毫无疑问是英文论文,而我身为一个半专业的翻译人员,当然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完成论文的翻译工作。我坚信,只有我自己,才能最清晰、最准确地把自己的所有观点,用另外一种语言表述出来。

也因为这样,我依然坚持了为梁氏做翻译。虽然进出口贸易和应用心理学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但语法和基本语汇总是想通的。并且,我也觉得,完全有必要通过这个工作,一方面挣得生活费;另一方面,了解一下我男朋友正在从事的工作!

你瞧,忽然之间,我就已经拥有了一个在梁氏做总经理特助的男友,一个无论放在哪里都可以用“白领、骨干、精英”来形容的人,好歹也算是在人生的重要步骤上,取得了某种小小成就吧?

自然地,他也本着男人那种要不得的“保护”心理、“面子”心理,早早就跳出来宣布,以后由他来供我上大学。

我想了想,拒绝了。倒不是觉得被男人保护的感觉不好,而是,我担心一旦攀上了一双手脚,我便会因为依赖,而渐渐失掉了自己的手脚。

李教授说我无论是看书的深度还是广度都完全可以同他的硕士生媲美,我也自信确实如此——因为我从不随便浪费时间!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背景、没有依靠,甚至没有一片可以在受伤后供我遮风避雨的温柔的港湾,所以,我不敢不努力、不敢不奋斗,从来就不敢把未来的人生,拴向任何一个不切实际的渺茫的希望。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竟然可以拥有这么出色的一个男朋友。所以,我更加地珍惜、更加地重视、更加地专注、更加地害怕……我怕我会因为太爱他、太恋着他,而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配不上他!

我不懂经济学,也对梁氏的整个构架和运作不甚了解,但我知道,像他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可以坐到总经理特助的位置上,绝不简单;像他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可以终日忙碌成这样……反过来只说明了,他有着异常出色的工作能力!

我偶尔听到他说起正在进行的项目或者交易,数额动辄上千万元,中间各种复杂的利益和关系盘根错节,每一个都需要运用智慧去解决。

他说:“鲁西,你知道吗?我做这些事情,最难的倒不是制定计划或者执行计划,而是中间总是牵扯到无数人,无数环节。计划制定得再周密,运行起来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永远不知道我的客户会不会仅仅因为出门忘了带伞,而退掉一场我绝对耽误不起的会面;或者,我不知道我的部门经理,会不会仅仅因为同老婆怄气,而把一场原本应该是稳赢的谈判搞砸掉!”

我想我能理解!

人心永远是最不可预料、最难以琢磨、最无从衡量的东西!

而我的专业,便是研究人心!



我当然也曾经问过他,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酒会上,也就是我们初初相逢的那个酒会上,他究竟为什么会找上我,有何目的?他便老实不客气地掀开了我的衣服,仔细吻着我左侧的肩膀和手臂,含糊不清地说:“其实就是单纯去看看你!难道你没有发现,那一天,我的主要目的就是抓住你的左手。然后,我发现你挣开我的时候,非常有力,便想,看来这姑娘恢复得不错。”

他言下之意,那天根本就不是去参加什么酒会,而是,专门去看我?换句话说,一个陌生男人专门跑到了一场酒会上,目的就是为了去看一个陌生女人?真他***,骗鬼去吧!

我嗤笑着说:“理由呢?你去看我的理由呢?”

他皱眉,咬着牙齿想了很久,总算掰出了一个相对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听说你在医院的时候,很不安分,不停咒骂我们老板,我是说……梁先生!我想,这么有个性、有胆色的女生,应该见一见。然后,一见面,就听到这姑娘对人宣称喝三鞭酒……”他似乎想起了我当时的模样,伏在我的胸口,闷笑不止。

我被他笑得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免不了恨恨说:“你说那个姓梁的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人品差成那样,屁大点儿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人鸽子!!”

“他很忙!”他认真地对我说:“那段时间,他在同他的兄弟们比赛。就好比奕棋,棋局千变万化,稍不留意便全盘皆输。他很多次都想去看你,但是,他的对手盯得极紧,只要他稍微一松劲儿,对手马上出招。这个棋盘极大,遍布全球,他觉得有空可以看你的时候,人还在北京,可下一个小时,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勾起了我心底里,最深最软的疼痛。

因为,他也是这样,觉得有空可以看我的时候,人还在北京,可是下一个小时,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五月,他往返北京的次数极多,却始终找不到空陪我回公寓。他在公司开会,我在他的车子里看资料等他,等到他下来了,往往就是直接奔赴机场……

我心疼了,非常非常心疼,所以,想了想,忍不住又咬牙骂:“你说那个姓梁的到底是不是变态?他自己要比赛,比他的就是了,干嘛牵扯别人。他自己不休息,还不让别人休息,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他听不下去了,俯身咬住了我的嘴巴,慢慢啃,慢慢咬,许久,才松开嘴,一字一句地说:“小姑娘不能这么恶毒……”

我挑眉,挑衅地看着他,说:“我就是恶毒,就要诅咒他,怎么了?有本事你咬我啊……”

他当然是有本事咬我的,事实上,他非常喜欢咬我。他立即又咬住了我的嘴唇,然后,毫不客气地扒开了我的衣服,在我身上四处开咬……我被他咬得呀、被他咬得呀……只好大声说:“停,你停下!你要再不停下,我就、我就咬你了啊……”猛地窜起来,狠狠地咬他的肩、他的手臂、他的腿、他的……

我们太难见面了,其实也很难有面对面说话的时间,更难有卸下所有负担,纵情欢乐的时刻,所以,一旦见了面,一旦彼此宣战、一旦战火点燃,战况总是异常激烈。我们从床上折腾到了地上,又从地上折腾回了床上……在他疲极而眠之前,我只来得及灌输了他这样一个伟大的道理:“做人当有做人的尊严!”

我说:“你们那个什么破梁先生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凭什么不能骂?如果仅仅因为我骂了他,你就觉得我有胆色、有个性,只说明骨子里,你挺把领导当回事儿、挺奴颜媚骨、挺奴性十足……我觉得只要他是个人,只要他做了没品的事儿,当骂则骂,管他是联合国秘书长还是世界首富!”

他笑着问:“那如果是神仙做了没品的事儿呢?”

我想了想,说:“照骂不误!”

他服了!

直到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才可怜兮兮地说:“我必须得奴颜媚骨、奴性十足地去伺候我老板了,否则就没钱养家!”

我听得心里那个酸、那个疼、那个不忍啊……只好柔情似水地安慰他:“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为了我们的将来,你不妨姑且虚以尾蛇、委曲求全,等到哪天咱们赚够了钱,可以炒了他,再把所有的委屈愤怒一揽子狠狠砸向他……”按照我的说法,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受了委屈,不是不骂,而是攒起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一口气开骂。

我看着他,扭起腰肢,就着一个熟悉的旋律,轻轻地哼:“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可以破口大骂的那一天,我们所砸出去的,就不仅是几句简单的诅咒,或者,几个辛酸的画面!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可以破口大骂的那一天,我们所取回来的,就不仅是快意恩仇的潇洒,或者,几张闪光的银行卡!我们期待着、期待着人类尊严的无限爆发,就像期待卫星升空,就像期待三峡大坝……”一直哼到他忍不住笑起来,叹息着说:“你说那个姓梁的,得罪谁不好啊,竟然得罪我的西西……”捧起我的脸,吻个不住。

他又要离开很长时间了,我知道!每次他这样缠绵地吻着我,便意味着我们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次见面!

他像风筝,随风飘啊飘……那么我呢?是否已经抓牢了那条系住风筝的线,那一对……爱的触角!

“他”打电话,说拜托了金光来接我,在我暑假的第一天,目的地是夏威夷。

捧着电话的时候,我直觉得自己在做梦,总觉得,我的那个亲爱的“他”,也未免太厉害了点儿吧?好象去哪里都很轻松,最重要的是——从不担心钱的问题!

那片传说中充满热带风情的美丽土地哟,那一倾无尽的碧海蓝天、白浪惊鱼、飞鸥黄沙……让我怎能不憧憬、怎能不向往?

可问题是,问题的问题是,李教授所带领的科研团队,刚刚成功地拿下了一个国家级重大课题,而小女子我,以一个区区本科生的身份,竟然舔列课题组成员——我那个汗、那个兴奋、那个激动啊!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李教授,会把我的整个暑假都无条件奉献给西部农村,保证尽心尽力地完成调查。

“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已经收好了行装,没有事先告诉他,是因为觉得无此必要。总觉得,对一个身在远方的人而言,我究竟是呆在北京还是西部农村,似乎无甚区别。

我跟他说这个假期恐怕是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许久,才用那种平淡如水的语气,淡淡说了一句:“那也好!”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我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知道他是生气了。

这是一个多少有些小心眼的别扭人,每次生气都是这样淡淡说话,越是生气,口气便越淡……只是,这件事儿也不能完全怪我吧?

我的确没事先跟他说要做调查,可他也没事先跟我说要度假啊!***,摆脸子给谁呢?真是德性了!生气就生气,我还真懒得理会他!



李教授这个课题的主要关注点,在于农民的心理健康,并着眼于比较东西部农民占用相关心理资源的若干差异,正符合国家目前关于西部开发、城乡和谐、促进三农发展等等的重大方向性问题。用一个师兄的话来总结,那就是“农民的心理问题开始日渐成为国家日常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说明咱国家还真是富裕了!”

我跟李教授的两位博士师兄和一位硕士师姐是一组,结伴飞往云南,其中的丁芬芳师姐和周建师兄是对儿情侣,俩人刚处在感情蜜月期,一刻也分开不得。我别无他法,一上飞机便直奔另外一位师兄林江洋,笑嘻嘻地说:“请师兄多多关照!”自觉坐了林师兄的身边,把前排的位置,留给那对儿情侣。

此后,在整整二十天的调研时间里,这种模式便成了定局。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一对儿情侣在前,我和林师兄在后,便是填写问卷,也是两人一组地分头进行。

我跟林师兄原本不熟,但这么搭伴儿协作了将近二十天,即便不刻意,也早把彼此的人生观、价值观、兴趣爱好通通聊了一遍,只差没聊到:“你比较希望居住在哪颗星球上?”这类极其宏大的世界观问题;以及“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异性?”这类的私密性问题。

云南地处我国西南边陲,自古以来,不知背负了多少“蛮荒”之名。出发之前,我的脑海里总有许多挥之不去的偏见,总以为当地居民皆身穿少数民族服饰,腰悬金刀,头佩翎羽,出则骑大象,入则喝烧酒,真正到达目的地,才发现,即便是这个拥有着我国最多种类少数民族的省份,依旧是一片汉家天下。几个著名的城市尚且不论,在调研期间,即便我们下到每一个专州县上,在很多地方,依旧同很多居民穿着相同的服饰,吃着相似的食品,并同样操着一口含带乡音的非纯正普通话。

我原本充分做好了“生在异乡为异客”的思想准备,不料倒是一路饱览青山秀水、明媚风光、民俗文化,很快便被那郁郁青青、烟水葱笼的氛围给彻底折服了,只恨无法生移山水,不能常留此地。

“他”照旧每天给我打电话,只是好象一直在生气,态度冷得像冰一样。每次电话过来,只问两句话:“你现在在哪里?”以及“身体好吗?”问完便挂电话。

我真觉得他小气!

自从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以来,因着他忙,我真的一直是随传随到,只要他在北京,我有天大的事情都丢一边儿,从不跷课也开始跷课;从不毁约也开始毁约……我想,是我太惯着他了!

两个人相处,总不能一方无条件妥协,而另一方无条件侵占。过去的四五个月时间里,我太心疼他,一点儿不想让他操心,事事迁就他,看来是助长了某种不良的气焰。

我无意抬高自己的地位,也确然不愿继续助长这种气焰,心想,冷一冷也好,反正他忙,我也忙,等到哪天他不生气了,我也有空了,再慢慢沟通不迟。这么一想,我的心理立马平衡到不能再平衡,管他冷淡不冷淡,我反正不生气,他来电话,我包管接,即便心情不好也在声音里撒上三分阳光,好脾气地有问必答,并且还极有风度地每次都容忍他先挂电话。

当然,“有问必答”的背后深意便是——只要他不发问,我绝不主动说一句多余的话。因此,二十天来,我每天回答他的其实总共便是两句话:“我现在在……”以及“我身体很好!”

我发现自己对调研确实有兴趣,尽管,调查开展得极其艰难。因为总体而言,调查对象们并不是特别关注自己的心理问题,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心理健康到不能再健康。而每次请他们填到“性生活频率和质量”相关栏目,更是会遭遇难言的尴尬。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请一位农民大妈填写问卷,在我费尽唇舌解释了我们的意图以及问卷的意思之后,她羞愤难当,一把把问卷扔回我脸上,愤愤地说:“不要脸!”

林江洋师兄担心地看着我,说:“鲁西……”

我笑一笑,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因为这样,才需要我们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教授的这个课题也才显得有价值?”

丁芬芳师姐正好听到,走过来,凑着我的耳朵,诡秘地问:“如何深入啊?”

老天!

原来思想不纯这件事儿,跟学历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直接的关系!

就这样,二十天的时间里,我们辗转在云南的几个专州县,走进各个村落,发放了数以万计的问卷……



那一天,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也是我们全组人都隐隐兴奋、无比期待的一天!因为,我们新一站的调查地,拥有一个美好的名字——丽江!

下车的时候,丁师姐笑嘻嘻地问了一句:“你们猜四方街上会不会有农民?”

我们集体欢呼,一起大声说:“有!”

于是,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全组人便戴着帽子、喝着可乐,站在丽江四方街一座美丽的小石桥上,踩着一弯明澈清透、鳞鳞如碧的蜿蜒小溪,看着周围淋漓的商铺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大声感叹:“地方不错,人文不错,风光不错,这一弯溪水更不错!只可惜太过商业化了!”

丁师姐买来了据说是丽江最具特色的“粑粑”,一人分我们一个,一边咬着,一边拿林江洋打趣儿,说:“江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还好意思让人鲁西自己背问卷……”我们为了节省时间,每天的问卷都是捆好了背身上,每个人都是沉甸甸一大包。其实即便是丁师姐,日常也都是自己背问卷,不过当时,因为买“粑粑”的缘故,倒是碰巧把问卷交给了周师兄。

林江洋人极斯文,脸皮子薄,一听就红了脸,说:“我一直准备背呢……”

丁师姐便大笑起来,说:“背谁啊?背鲁西还是背问卷?”

周建师兄也来凑趣儿,说:“背吧!背吧!快把鲁西背起来……”

林江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不是的,我说的不是背鲁西。我说的是……”

看他的窘迫样,连我也乐了,立即沉下脸,咬牙切齿地说:“我就那么不起眼,让师兄你这么不待见?”佯装伤心地说:“苦命的我啊……我不想活了!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要拉着我……”作势便往桥栏上跨去……

林师兄几乎是想也不想,站起身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鲁西,你别……”然后,一只有力的拳头,便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毫不迟疑地朝着林师兄的脸部,狠狠挥了过去……

“啪”地一声响,拳头在林师兄脸上开了花,我扭头,第一时间印入眼帘的,是一身的黑衣。

甚至不用看见他的脸,我便知道,是“他”来了!

我来不及思考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挥拳打人,只知道,在扭头的瞬间,看见了林师兄脸上若有血光……我把背包放下来,蹲下身子,一边急急匆匆地伸手往背包里找寻湿纸巾,一边抬头看着林师兄那张血光四溅的凄惨的脸,紧张地问:“师兄你没事儿吧?”

周建师兄大声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呢……”呼啦一下从我身边串了过去。又是“啪”地一下,“拳拳相触”的声音,清脆地震荡在空气里。

丁师姐尖叫起来,说:“周建、周建,别冲动、别冲动……”

然后,林江洋仿佛也反应过来了,抬起衣袖往脸上一挥,拭了一把鲜血,跟着冲了过去……三个人拳来脚往,瞬间打在一起,我抬头,只看到拳风脚影间,一个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我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要阻止这场无谓的争斗,奋不顾身地也朝着拳头的中心扑过去,说:“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

一记重拳落在腹部,一记落在腰间,我痛苦地直往地上扑。然后,身子一暖,我被“他”抱在了怀里,然后,然后地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嚣张而无比清晰地在头顶响起:“我叫梁湛,你们有本事告我去吧……”

“呼啦、呼啦”地,又是几条人影在眼前闪过,风声带来了几个恭敬而略带惶恐的声音。

“梁先生……”

“梁先生……”

……



我一辈子也没有挨过这样的重拳,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蜷成一团,然后,便开始大口呕吐,吐得披肝沥胆、无法止歇。

而我的头脑,则仿佛从身体中抽离了,那一瞬间,竟感受不到胃部传来的可怕剧痛、阵阵痉挛!

他说他叫梁湛!

他怎么可以叫梁湛?

如果、如果他真的是梁湛……

即便天上立即掉下来数十个惊雷,也不能让我比此刻更惊讶、更愤怒、更害怕!

我不知道是因为痉挛引起,还是单纯感到愤怒,整个身体如风中落叶,簌簌颤抖!

他紧紧抱着我,一声接一声地叫着:“鲁西、鲁西……”

然后,我听到了林江洋师兄恼恨和后悔缠杂的声音,远远地从小石桥的另一端传过来:“鲁西你还好吧……”

我听到这个声音,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艰难地对着他伸出手,想要说话,但我的手,立即又被他——被梁湛握住了!

我听到他大声地说:“愣着干什么?拿水过来,还有毛巾……”

水很快就过来了,他亲自喂给我,装水的是riedel最新款的一只杯子,而杯子里的水,竟是温的。

我勉力压下胃里持续的翻滚,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止吐了,喘着气说:“你、你……让我静一静……”

他一言不发,用湿热的毛巾替我擦脸,擦完之后,不由分说便揽着我离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带你去医院!”

我摇头,又对他说一遍:“你让我静一静!”见他依旧不理,忍不住大声吼:“你让我静一静……”话吼出口,扯着嗓子一阵阵热辣辣地疼,嗓音因为持续呕吐而变得沙哑。

他终于站定了脚步,想了想,开口说:“我本无意瞒你……”

我点头,艰难地说:“我并不值得你隐瞒!”

他皱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词,仔细想了想,终于又开口,说:“我以为这个并不重要!”

去***,又是这句无比熟悉的见鬼的话!

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需由我这个当事人说了才算!

我抬头,深吸几口气,盯着他,一字一句问:“我是第几个……?”话问出口,觉得身体里,一股股泪意沿着筋络上涌,酸胀得让人害怕。我在梁氏前前后后兼职大半年,虽一直游离在公司的正规体系之外,也从未得睹梁先生其人,却听过太多有关他的桃色传闻。从听到“梁湛”两个字开始,头脑里便一直在不受控制地组合各种热门八卦,从名门千金到白领精英,再到影视明星……

我不知道同那些人比起来……我究竟算什么?

我不知道同他多如繁星的绯闻恋情比起来,我所珍视的这段感情……又算什么?

我知道他很忙,从相爱第一天便知道,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在忙什么?在那些忙得简直找不到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不在意,甚至有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纯爱无私。现在,终于被血淋淋、活生生的现实给教训了——一个人的名字,原来真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代号!很大程度上,名字浓缩的是岁月、是事迹、是历史!

梁湛这个名字太辉煌,让我感到难言的重压!

梁湛这个名字太可恶,让我回思起无数次遭遇的“放鸽子”!

梁湛这个名字太响亮,让我瞬间仿佛穿透空气,看到了他的周围,无数道美丽眼波的炽热凝注!

我所有埋在骨子里的自卑、自傲、自伤、自怜、自尊、自信、自恼、自厌……从出生直到现在,所有关于“自我认知”和“自我评价”的种种复杂感受,竟在这一瞬间,不加挑选地、毫无甄别地,被这个名字轻松勾了出来,蓬勃蔓延,无法抑制!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立即听懂了我在问什么,唇角忽地挂出一抹冷笑,说:“我真是高看了你,鲁西!原来骨子里,你也这么俗气!”轻轻松开了手臂。

苍天!

我吃五谷杂粮,焉能不俗气!

我还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瞬间,哪一桩事迹给了他所谓“脱俗”的错误暗示。

不过,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我的胃部依旧在翻江倒海,鼻腔则越来越堵塞不堪,知道如果再这样坚持下去,很有可能会丢脸地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所以,只努力着,看着他,深吸了几口气,笑了一笑,说:“我从来无意按照别人的理想来塑造自己,真是抱歉!”跨过他,朝着林江洋走去,固执地无视那几个拦在林江洋和周师兄他们身边的人,微笑冲着林江洋说:“师兄,你能帮我背问卷吗?”

林江洋的脸色极难看,却立即就弯腰,把我装满问卷的背包轻轻提起。

一步、两步、三步……我走向林江洋,“他”没有动……

四步、五步、六步……围住林江洋他们的人似乎收到信号,开始撤离……

七步、八步、九步……

小石桥的周围,几株垂柳随风摇曳,身姿婆娑。柔嫩的柳叶仿佛碧玉裁成,一片一片地串连成枝,拂在脸上,激起一缕淡淡清凉!

我坚持相信爬过脸颊的那一串清凉,是柳叶,是柔枝,而绝对不会是其他任何一种多余的东西。我微扬着头,踏过青葱树影、踏过青涩恋情、踏过翻涌内心……伸手,从林师兄手上的背包里,好不容易翻出了一片湿纸巾,徐徐展开,听到背后,他终于又迟疑地开口:“鲁西!”

我的手微微一抖,随即坚定地展开了湿纸巾,坚定地抬头,对准林师兄脸上的血痕,轻轻擦拭……

我似乎失恋了,从丽江的青石桥上分别之后,生命里便再没有梁湛。

没有他的人、没有他的声音、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没有再给我打电话,当然,我更不会主动打给他。

他没有再试图找我,而我,也多少有些无奈地中断了同梁氏的一切业务往来,放弃了大半年来赖以为生的翻译工作。

有时难免想起,我们之间还横亘着数万块钱的债务,但既然他有钱到可以随便撒钱;我困难到必须节衣缩食,我似乎没有必要非得摆出一副惨烈模样,非得寻死觅活地赶在这个时候把欠款全部还给他。

我曾经无数次打开百度,试图输入他的名字,却又每次都瑟缩回来,知道无论查出什么样的消息,都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

难道必须亲眼看见他手挽名流千金的图片才肯死心?

难道必须亲眼看到他与某人好事将近的评论猜测,才能彻底证实自己的失败?

何不轻松一点?

何不洒脱一点?

何不给他,也给自己一片宽广的蓝天?

我至今不后悔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他,因为那一刻,真的觉得相爱!

既是如此,便谈不上损失!

如果爱情是每个女孩儿生命里必经的风景,我愿意把自己的姿态放得低一些、矮一些,把这风景描绘得更朴素一些,沾上更多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

既然他是梁湛,那么,自酒会以来的一切纠葛便都显得顺理成章!

既然他是梁湛,那么,我的失恋……便应该是一种命定的必然归宿吧!

现实生活中,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固然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可以肯定,这种机率一定远远低于“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

不用上网去查,我也知道,自己一定是他众多女友中间,最为平凡、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要么是吃撑了;要么是吃惯了大鱼大肉,忽然发现,偶尔吃棵青菜萝卜也不错,便这样阴错阳差地,一不小心找上了我!

只是,对于一个从小便锦衣玉食的人来说,偶尔调调口味固然不错,若总吃青菜萝卜,却是会导致营养不良的……我想,我真的该自觉一点、自省一点、自律一点……千万不要等到别人反复提醒,才知道自己祸害了别人的健康就不好了!

也许过段时间,等我不那么难过了;等我不那么想他了;等我彻底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真的可以尝试跟那个自从丽江事件之后,明显对我热衷了许多的林江洋师兄或者其他什么人之间,来一场甜蜜无澜的小小恋爱吧?

返回学校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措词,如何委婉地告诉明兰和章灵娟,在感情路上,我一不小心,遭遇了一次小小的滑铁卢。当然,说完之后,我还得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告诉她们,虽然失恋了,但我拒绝同情,因为我完全有能力轻松地跨过这个沟堑;完全能够做到潇洒地东山再起!

但是,回到宿舍,我便惊奇地发现,这个暑假,我们三姐妹仿佛被人整体下了诅咒。经过一个假期重返宿舍,我竟不是全宿舍里,那个唯一的失意人,甚至,都算不得最为失意的一个!

事实上,从踏进宿舍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被两个满脸乌云充斥、阴霾缠绕的丫头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到了“心理咨询师”的宝座上,身不由己地开始倾听、开始安抚、开始拳打脚踢、开始治病救人……再也找不到任何机会来让人发现我的失意与失恋。

章灵娟那丫头,不知出于一个什么样的机缘,终于下定了决心,选定了其中一个男朋友,于是,陷入了摆脱另外一个男朋友的艰苦奋战。每天找她的电话,铺天盖地而来;每次离开宿舍,都必须由我当先跑出侦查一番。三不五时便会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跳出来,奋不顾身地冲向她……

直到那一刻,直到看见章灵娟一夜一夜亮着灯,对着男孩儿送给她的东西低低饮泣,我才终于相信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她决定了放弃其中一个,竟然真的伤心到夜不能寐。

而明兰,我亲爱的明兰同学,再次同大歪彻底吵掰了!

大歪一口咬定明兰变了心,而多少有些让我感到心惊的是——明兰竟然不否认!

她竟然不否认!

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问她:“你跟大歪之间到底……”

她一瞬间便歇斯底里地爆发起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管我、不要再问我、不要总装出一副圣母的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我知道我犯贱、我知道我有病、我知道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是自讨苦吃……但我控制不了啊控制不了……”伏在床上嚎啕大哭。

我先是被她不可理喻的指责给气到了,待听清了她话里的意思,则是整个儿地被吓傻了。她、她、她刚才说她爱上了……有妇之夫?

这丫头简直是、简直是……我顺手操起一个抱枕,劈头盖脸地往她身上砸下去,大声地吼她:“你说你爱上了谁?一个有妇之夫?当小三很爽是吧?很刺激是吧?你他妈还真是贱到骨头里去了,还好意思在这里假惺惺地伤心作秀。你他妈……”别说,此时此刻,本姑娘我还真的就想“圣母”一回,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鄙视她、蹂躏她、践踏她!

直到把她打得终于停止了哭泣,我才恨恨丢开了抱枕,直起身来,松松手腕,冷冰冰地说:“你确定不要大歪了是吧?我要!我现在就去找他约会……”几步串到门边,呼啦一下子拉开了门。

明兰飞快地便扑了过来,直扑到我身后,抱住了我,说:“你不要去……鲁西!你不要去……你帮帮我啊!帮帮我……”又是一阵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我很想抽她两个大耳刮子,真的!因为一直把她看作姐妹,也因为亲自看着她和大歪一路走来,我很恼火于她现在的摇摆不定、脆弱表现。

我努力地顺了顺憋在胸口的怒气,咬牙看着她,恨恨说:“哭什么哭?哭能解决问题吗……”然后,听到明兰嘴里飘出来一句攒弱无力的话:“我想喝酒……”

她想喝酒!

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建议,不是吗?

很好,我也很想喝酒!

我毫不犹豫地立即带着她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

天地作证,我现在身上唯一仅存的钱便只够痛痛快快喝一顿酒而已!钱花光了,明天大约就只能喝西北风。可是,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明天那么遥远的事情……我管得了吗?

在用喝矿泉水的速度喝下了两瓶啤酒之后,明兰终于抽抽搭搭地开口了:“鲁西,你还记得,大三刚开学的时候,我跟你说过,见到了一个长得很帅、很帅的男人……?”

我记起来了,那个时候,我还开玩笑说,如果她被人迷死了,就应该把那个新款的mp4留给我。只是,真的,这一类的玩笑话,经常在我们宿舍飘荡,我从来也没有当真;从来都不敢相信,她在那样爱着姜俊伟的时候,仅仅因为一个男人漂亮的外表,便轻易地发生了动摇。

“他是个商人,所以……需要跟我父亲搞好关系!”这是明兰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自己的父亲,措词极其含蓄委婉。“当然,我第一次见到他,倒真的是纯属意外。那天,他来到咱们学校,大概是谈什么项目吧,好几个学院的院长都在旁陪同……对了,好象当时,你们院的李教授也在场!”明兰顺着思路告诉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大三刚开学的那次校企联谊会上。明兰当时是以礼仪的身份与会,现场便对这个男人极有好感,不料很快,这个男人居然上门拜访她的父亲,此后,又频频在各种场合多次相遇,两个人之间,自然便有了来往。

我吸口气,勉强压住自己的脾气,问她:“这么说,去年年底……你跟大歪在农家乐吵架,事实证明,大歪并没有冤枉你?”

明兰黯然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说过会联系我,可是……一直没有!”

我捞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避免自己伸手过去掐住她。这种至少是在精神上“脚踏两条船”的离心状态,居然已经持续了大半年……这个臭丫头,究竟把大歪当什么?亏我那个时候还急得不得了,忙着在他们之间穿梭调和,结果,亲眼看着自己编织的围巾被绞碎。

我想起那条围巾,心里一痛,忍不住恨恨问她:“你就因为那个男人长得帅,所以……?”

“他精通好几种外语,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品位极其优雅……”明兰一边说着,眼睛里不自禁地便露出一种向往的神采。

我没好气儿地说:“如果每个人都能含着一把金钥匙长大,估计大部分人也都会长成那样……明兰,优雅不能当饭吃!”

“可是他做着极大的生意!”明兰一句话让我闭了嘴。优雅的确不能当饭吃,但“大生意”却决然可以让人吃得很饱,饱到撑!

“好吧!”我决定暂时放弃把她拉回正途的打算,改问她另外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你们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没有!”明兰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一字一句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因为、因为……他有老婆!虽然他并不爱他老婆,但……”

“他告诉你他不爱老婆?”我冷笑一声,打断了明兰,觉得很荒谬。一个已婚男士试图追求一个女孩子,最佳的借口莫过于说自己不爱老婆,甚至一见到老婆就感到痛苦……既显得无辜,又博取同情,果然是个一石两鸟的好借口。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可是一个男人长期在外不归家,难道不足以说明他的婚姻存在问题吗?”明兰的语气里透着迷惘。

“那也许只是证明了,这个男人生性风流!”我瞬间联想到了另外一个以风流闻名的男人,忽然有些感同身受地体悟到了明兰的痛苦,语气自然而然便变得苦涩。

“他没有……”明兰抬头看着我,喃喃地说:“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客气,很有礼貌,但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觉得……” 她顿了顿,扬头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我觉得他对我是不同的。如果他没有老婆的话,我想,我们应该已经开始了……”低头,瞅着啤酒杯,眼神忧郁而透着几分无奈。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对此并没有信心!

即便那个男人没有老婆,她也没有信心一定可以得到他!

我一贯佩服明兰在爱情里呼风唤雨,游刃有余,把大歪整治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真是想不到,居然有一天,她会为了一个无法把握的男人,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我想了想,放松了语气,柔声问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明兰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说:“现在的问题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原以为他的疏淡是出于矜持,可前两天,我父亲查出来他居然有老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轻轻叹一口气,又问她:“那大歪呢?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放弃他?”

明兰的眼圈儿又红了,说:“我不想的,毕竟走了这么多年。可是现在,我睁眼闭眼想着的都是另外一个人,每天在他面前装得好辛苦、好辛苦……”

我无话可说。感情的事情就是这么无奈,有时候,不是简单地可以任意放在道德天平上去衡量。

如果已经不爱了,真的还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吗?

当然,很多时候,爱与不爱之间,也不是那么分明,绝对的壁垒森严!甚至很多时候,会源自一种错觉、一种错误判断。

我嘘口气,说:“明兰,我听来听去,你对那个男人的感觉其实是雾里看花,因为始终保有距离,便觉得分外美好。如果你要听建议,我只有两个建议:第一、彻底忘记这个男人;第二、真真实实地靠近这个男人,彻底看清楚他……”

“我也想靠近他,可是、可是父亲查出来他有老婆,便给我下了通牒……说、说我如果再靠近他,便考虑脱离父女关系……”

事情果然有点复杂!

但凡身份、地位、名利、品秩……一方面是给人以荣耀,反过来,又何尝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我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品秩,一度成功搅乱了我的生活,然后,又毫不犹豫淡退出去的男人了!

那一天,在丽江的青石桥上,尽管我刻意地不理会他,心里其实当然是盼望着他能跟过来安慰我,希望他解释,希望他至少……表露出某种试图挽回的态度和打算。

但是没有!

他叫了我一声,我不理,他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他在诸多事情上隐瞒我,我自觉是受到伤害的一方,可是,他却偏偏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甚至表现得比我还受伤……

我究竟有什么资格指责甚或指导明兰呢?

我自己的感情还不是处理得一塌糊涂!

喝酒吧!

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

不把身上的钱全部喝干净,绝不罢休!

……

……

明兰喝了太多的酒,喝得酩酊大醉,刚出酒吧便吐得一塌糊涂。而我,明显喝得不比她少,竟然自始至终都头脑清醒、身形稳健!看来,经过这大半年时间里,梁湛有意无意地放纵培养,我的酒量又突破历史、再创新高了!

我甩甩头,扶着明兰在路边吐完了,把她的身体掰过来,她便靠在我的肩头,沉沉地睡着了。

我勉强撑着她的身体,站在路边拦出租车,一连过去了好多辆车,却都坐着人。

几个染着七彩头发,满身披金挂银的年轻人吹着口哨过来了,伸手来拉我的胳膊:“美女,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啊……”

好经典的酒吧桥段!

我笑一笑,说:“没事儿,我舅舅刚说调一辆警车过来接我呢……我说何必那么麻烦,直接打110,不是一样坐警车……”

大概是我的美艳程度不足以激起人太多的欲望吧,几个小青年居然闻言离开了,害我后续的无数精彩戏路完全用不上。

幸好,逛酒吧的无聊人,远不止一个两个!

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美女,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啊……”这个人比较直接,根本不给我对答的机会,就那样直接走上来,直接从背后拥抱我。

我的背,一瞬间僵直了!

然后便有人上来,从我怀里接过明兰。

我愣愣地看着两位身着正装的女士扶着明兰上了一辆车,愣愣地任由背后的人把我箍住,越箍越紧,许久,才轻轻吐一口气,说:“我舅舅刚说调一辆警车过来接我呢……”话没说完,我的下巴便被人捉住了。

身后的男人,熟练地捉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拧了过去,一吻,又一吻……绵绵密密的亲吻,便那样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我不想的,不想每次见他都不争气地流眼泪;不想每次见他都表现得毫无招架之功;不想让他察觉到……我内心深处,早已满溢到无法承载的蓬勃的思念!

我准备了许许多多的台词,再见面时,该如何表达出我的不屑、我的高傲、我的云淡风清、云卷云舒,可是,真的见了面,我竟无法说话、竟无力反抗、竟然、竟然堕落到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回了公寓;堕落到……

他撕开了我的衣服,用牙齿咬开了我的胸带,把我摁倒床上,扑压下来,没有经过任何准备便直接挺进,粗鲁、冲动、横冲直撞、毫无体恤。

我被他弄得很慌、很乱、很疼、很紧张,恼火地瞪他一眼,终于开始大声地叫:“你干什么、干什么……”一拳一拳地捶打在他肩上。

他一伸手,把我的一双手剪住,压在身下,狠狠低头,在我身上,一口一口重重地咬。

我语无伦次地大声说:“你让开、你让开……”抬脚踢他。

他伸手,把我的脚也捉住了,拎起来,往肩上一搭,身子微微一侧,轻轻挺身,我便不由自主地轻哼了一声。

他再次成功地侵入了我的身体最深处,让久违的刺激蔓延我的全身。

我觉得自己的鼻腔里,又开始止不住地酸意氤氲,多少带着几分不甘、不忿……或许是带着几分欣慰、期许?——太多复杂的情绪充塞胸臆,我胡乱地叫着:“你混蛋、你混蛋……”声音越叫越低、越叫越暗、越叫越……

他实在是太过了解我的身体!

他知道该如何,才能让我感到彻底地愉悦!

他知道该如何,才能让我放松全部的警惕!

他又一次把我送上了云端;又一次把我拖进了海底;又一次让我尝到了人间至乐;又一次让我品到了人间至哀!

一路无滞无碍便到了峰顶,我在不停地抽搐中痛哭失声。

他紧紧抱着我,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说:“哭什么哭!”

我伸手拭泪,抽抽噎噎地说:“我们不是分手了吗?现在究竟算什么!”

他把头顶在枕头上,不停地喘息,许久,才转过脸来瞅着我,却是满脸的笑,神情间带着说不出地欢愉,用一种极轻松的语气说:“谁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不给我电话,不给我消息,不给我……”

“你不是说你要静一静?”他伸出手来,在我的脸上掐了一把,用一种又好气又好笑地口吻说:“你不想理我,我总不能不识趣儿地巴巴跟着你吧?”

我的脸上还挂着泪,听到这话,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扬头,挑衅地说:“为什么不能?”

他笑着说:“因为我家里养着的是一头小老虎,用绳子捆住还四处咬人呢,你说如果直接把绳子都放开了,还不得掀了天?”

“我就是要掀天!”我立即一个翻身,侧伏在他背上,抱住他,狠狠地一口咬下,在他的肩头上,硬生生地咬出了血花。

一股咸腥的味道冲进咽喉,我不死不休地又一次问他:“我是第几个?”

他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想了想,多少有些不确定地说:“怎么也应该在前两百名之内吧……”

我立即收紧了牙关!

他疼得整个背部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终于伸手,一把把我从背上拖下来,揽在怀里,吻了我一口,捧起我的脸颊,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听清楚了,鲁西!这句话,我这辈子只会说一次——对你,我是认真的!”

依旧不是我想要听到的答案,却毫无疑问说服了我的牙齿。我已经不舍得再咬他!

我伏在他的怀里,多少有些委屈地说:“你怎么可以一直瞒着我!”

“我想追你啊!”他摆出极度无辜的模样:“如果一开始就明火执仗,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还能追到你吗?”

“应该……应该……”我无法回答。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这样一个高到让我无法攀越的人,我还能毫无负担地跟他谈恋爱吗?会不会打一开始就被吓退?

“你知道我多辛苦才安排了夏威夷的度假?你知道我挪开了多少会议才到丽江找你?”他忽然低头盯着我,有些恨恨而无奈地说:“为什么每次千辛万苦找到你,总看到你跟其他男孩子一派亲热的模样呢……”

“因为我受欢迎啊!”我下意识地扬了扬眉,立即被他狠狠一把捏在腰部,忍不住低呼一声,抬头,对上他恼火的表情,心灵深处埋藏的冰雪,终于止不住地一丝一缕,缓释消融,连日来缠绕心底的阴霾渐渐退散,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多的心疼怜惜和负愧歉疚。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要安排一次度假有多辛苦;要专程找我一次,得付出多少代价!包括现在……

我轻嘘一口气,低头,顺贴地伏进了他的怀里,紧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脏结实有力地跳动——这声音令人我如此安心、如此喜欢!许久,轻轻叫了一声:“梁湛……”

“嗯!”他应了一声,伸手揽紧了我,说:“比起叫‘喂……’,除了显得生分一些,还有什么区别呢?”

“有的!”我轻轻一声叹息:“这样显得比较有归属感!”从这一刻开始,认命地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梁湛的女友!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推移,章灵娟的“猫鼠大战”也不断升级,逐渐占领了公众视野。

实在是太轰动了!

那个男孩子为了重新赢回她的芳心,无所不用其极,不分场合地在食堂、教室、林荫道、小山坡……所有能够见到她的地方向她当众表白;找来大票的玫瑰嵌成“爱”的字样,放在我们宿舍的窗口底下;每天晚上都抱着吉他,对着我们宿舍倾情演出,高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很快,校园bbs上便出现了“校园史上第一情圣”的帖子,贴出了照片,列出了男孩子每天行动的详细时间表,引得无数校友掐着时间慕名围观。

然后,不知道是哪个女生忽发花痴,说自己实在是太感动了,强烈谴责章灵娟的不解风情,表示要以实际行动支持男孩子的行为,“哪怕只是默默站在他的身后,为他加油!”

帖子一出,从者云集,无数好事的人都冒出来了,第二天一早,便等在我们宿舍外面,要看这个“默默姐”究竟是何方神圣,不料竟是看到了一串女生,其中不乏美女。

于是,又有好事的男孩子也表示要加入这个“默默”的队伍,给以精神上的鼓励。

就这么一来二去,这个“默默”的队伍便越来越庞大,压得章灵娟寝食难安,彻底不敢离开宿舍。

如此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引起了学校的高度关注,采取分化政策,逐渐施压,好不容易才遣散了这个“默默”队。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也想不到,一天傍晚,那个男孩儿忽然拎着一把菜刀冲进了我们宿舍,绝望地对着章灵娟说了一句:“娟娟,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举起菜刀,手起刀落,就那样、就那样,活生生地、血淋淋地、极之爽快地、毫不迟疑地剁了一节小手指下来……

章灵娟头一歪便昏倒了,而男孩子,带着滴血的菜刀,带着决绝的表情,从校园里彻底消失了,从此再无踪影……

我们几个当天便搬了宿舍,但直到许多天之后,我的耳际都会时不时地,便突然跳出来“嚓”的一个声音,眼前若有血光澎动。生平第一次,我对自己执着的专业,感到了些许无力。就在几天前,李教授还亲自找男孩子谈过话,进行过心理干预……毫无用处!

章灵娟醒过来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沉默,每天进出宿舍都轻手轻脚,状若幽灵,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而明兰,也大约是从这件事儿中间得到了“血的教训”,吓得再不敢随意耍脾气,找到了大歪,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不知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总而言之,两人暂时恢复了男女朋友关系。

只是,毕竟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他们两个人即便手牵手走在校园里,也通常是你把头扭在一边,我把眼对向一处,气氛说不出地诡异尴尬。

明兰每天约会完毕,回到宿舍,再没有了那种神气活现的模样,只恹恹地说:“西西,你那个做助理的男朋友……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如何对我的姐妹们解释,我那个做助理的男朋友,其实是个总经理!



十一月间,我收到了一封信,一封轻飘飘掂在手里毫无重量的信。信封里装着的,其实只是一张纸,一张薄薄的纸,但因为信封上的来源地址是一个我预料不到的地方,拿到这张纸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感到了些许紧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轻轻伸手,揭开了纸,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了一遍……论文被science杂志录用了?

老天!我惊讶地睁大了眼。

暑假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忐忑不安地把那篇几易其稿、耗尽心血倒腾出来的英文论文交给了李教授,结果,教授看完论文,只是淡淡扫了我一眼,说会在适当的时机帮我推荐到国际期刊编辑部,没有露出任何一丝欣喜的表情,没有留下一字赞扬,想不到……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帮我推荐的这个期刊的名称竟然是science;竟然会是那个代表了自然科学类国际最高学术水平的期刊——science!

怎么可能?!

要知道,这可是许多知名学者欲发一文而不得的最牛权威期刊;要知道……我根本都不是学医的,甚至都不懂得太多的药理知识。

我只是在治疗何媛媛的过程中,结合自己的观察统计和临床心得,参照李教授以往的各种治疗笔录和国际上通行的各种治疗方案,进行了一些梳理归纳和改良,隐隐约约捕捉到了某种脱胎于李教授的方案,却又有着显著差异的治疗思路;我只是根据实践,提出并验证了某几种食物和药物搭配之间的稳定性;我只是用数学的方法建了一个模型,从理论上证明了食物和药物的搭配之间,几种不同性状的冲突和协调原理……结果,很意外,很意外,我真的很意外!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梁湛打电话,电话占线。

见鬼!

我拍拍脸颊,吸口气,开始在校园里漫步,看着道旁一株一株高大的白杨;围墙下几株新绽的不知名的小花;远处篮球场上穿着红色背心挥汗如雨的帅哥;那个我每天都要经过数次的小卖部;小卖部的柜台上永远面无表情的老板娘……走着走着,心底深处某种深埋许久的情绪渐次膨胀起来,我不知不觉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走到了何媛媛的居所,打开门,走进去,一直走到何媛媛面前,俯身抱住她,微笑着说:“媛媛,我的论文可以发表了!谢谢你!”一如既往,不理会她的挣扎,用大力制止着她不安而惶恐的扭动,许久,又一字一字慢慢告诉她:“我想我拿到教授的推荐信了,媛媛!”语气虽淡,思绪里,却早有无数纷沓的画面翻飞浮动,眼前依稀闪过了阔别十年,爸爸妈妈变得有些生疏的眉眼。

我的tofel成绩早已出来了,如同预期,十分理想。如今,如今又得到了这个国际权威期刊的论文录用证明……终于不再遥远了么?那个朴素而执着的,在那么漫长而孤独的成长岁月里,在那么多的寒夜和困境里支撑着我苦苦挣扎、艰难前行的寻找亲人的心愿和梦想,终于、终于不再遥远了么?

我觉得胸口有些闷闷地发胀,紧紧抱着何媛媛,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微笑着说:“祝福我吧,媛媛!”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料她竟忽然安静了,似乎感受到了我内心深处的喜悦,许久,轻轻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笑容,忽然用一种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冲我说了一句:“恭喜!”

我一愣,旋即狂喜,立即抬头,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偏头,回避了一下,略一犹豫,终于又徐徐转头,对上我的眼睛,微笑着又说了一句:“恭喜!”眼神澄澈无比。

眼神的交汇代表一个人的面对?!

我不记得曾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却毫不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我的超级无敌可爱的媛媛哦,仿佛为了证实我的治疗方案确实有效,竟然在此时此刻展现出了一个如此至关重要的跨越和进步。

多好的消息?!

我跳起来,一把拽起何媛媛,强行把她拖往厨房,笑着说:“媛媛,来,咱们一起烤个香甜的大蛋糕……这个日子,真值得庆祝!”



年底的时候,梁湛打电话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我微笑,说:“把你自己打包送过来就好了!”

他在电话那头迟疑地说:“西西,我在做一个大项目。你知道……”

我立即了悟地点头,说:“好好赚钱啊!赚不到钱,过来可是要罚跪的!”

他微笑,说:“我刚让人送了烤箱到公寓。西西,你自己烤一个蛋糕好不好?”

我想了想,在去年之前的很多年里,不都是这么过的吗?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毕竟不想让他太痛快,咬牙切齿地说:“你那烤箱要是胆敢比不上何媛媛的好用,我就从窗口扔下去!”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那你千万看好了,一定得是下面没人的时候才扔啊!”

结果,平安夜当晚,我刚在他的公寓里烤好了蛋糕,人还未离开厨房,他便一下子拉开门进来了,从身后一把抱住我,凑着我的耳朵,亲昵地问:“在床上罚跪可不可以?”

我高兴得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板起脸来,恶狠狠地问:“早有预谋?”

“预谋陪你五天!”他亲吻我的脖颈。

我有些发呆!

他说、他说……他要陪我五天?

这家伙,居然砸给我这么巨大的一份生日礼物!让我、让我……我觉得自己有种被幸福闪到腰的晕眩,回身,环抱着他,把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上,低低地说:“可是、可是梁湛……”

他脸色变了,问我:“又要做课题?”

我摇头,在他的胸口不停地磨蹭:“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怯生生地抬头,无奈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我、例、假!”

……

事实证明,五天的时间,如果抛去大量颇费体力的户内运动,简直就可以演变成一种天宽地阔的人生试炼。

梁湛问我想去哪里,微笑着暗示我,想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

偏偏姑娘我,摆脱不了小市民的根骨和凡人俗世之气,毫不犹豫地对着他吐出了两个字:“逛街!”老天作证,我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喜欢逛街,可这一年来,每次走在街头,无意间扫过那一对儿一对儿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吃着冰淇淋,咬着糖葫芦,亲亲热热逛街的情侣,心底里,盘盘驳驳、实实在在,满满当当,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梁湛对于我一贯暴殄天物的秉性显然在逐渐适应中,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讶,只是多少有些迟疑地问:“就这么简单?”

我认认真真地抬头,盯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意义重大!”

于是,次日一早起床,我们便沿着前门大栅栏琉璃厂走了一圈,买了内联升的布鞋,扯了瑞芙祥的绸缎,再假模假样地从荣宝斋捧出了一卷宣纸,缅怀了一下老北京的旧日风华,然后,不辞辛劳地东城西城四处窜,从交民巷一直逛到锣鼓巷,从灵境胡同一直逛到礼士胡同……最后找到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店,吃了一碗老北京杂酱面。

第二天,我要求他陪我去“淘货”,从动物园的批发市场开始,一直转战到了南城的大红门儿、天雅,一个劲儿地嫌天雅的服装贵,最后,硬是跑到了秀水街,才终于给他淘了一身五颜六色的前卫衣服,强迫他穿到了身上。

他站在穿衣镜前,凝眉攒目地左顾右盼,在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中,终究是一咬牙,转身,一把拉起我,把我的胳膊紧紧夹在腋下,昂首阔步地跨出了商店……走不出五百米,身后便开始有与他同类打扮的女生冲着他使劲儿挥手吹口哨。

晚上,回到公寓,放好洗澡水,他终于得以从那套服装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把衣服扔给我,伸脚往浴池里跨,说:“帮我擦背!”

我哼:“凭什么啊?”

“凭我时时顺着你的小心思!”他微微一笑。

“我有什么小心思?”我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刺耳,把衣服狠狠摔在地上,猛地“砸”上门,恨恨靠在门上,许久,许久,终于多少有些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的在意和小心眼——我原来一直在意他的身份;一直在意彼此的差距;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剥去他头上所有的光环;一直想要把他扯落凡间!

何必呢?

何必如此在意?

何必如此刻意?

既然他爱我!

我也爱他!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在把自己的思维打上了十八个结之后,又十分小心地,一个一个解开;我终于重新推门进去,取下洗澡巾,笑嘻嘻地拼尽全力帮他擦背,擦得他长吁短叹、哀嚎连连;我终于放弃了任何试图拉拢彼此身份距离的幼稚行为,同他一起仔细商量,调整行程,真真切切、开开心心、无比兴奋地一起投入到了我们共同的爱好中——逛博物馆!

我们一起兴奋地对着各种祖先留下的灿烂瑰宝大呼小叫;一起拿着袖珍相机,对着珍贵文物偷偷拍照。我们一起感叹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几项不可思议的重大发明;一起讨论极具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王莽究竟会不会是一个历史穿越者。我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祖冲之究竟是如何算出的圆周率;他无论如何想不清楚,历史上怎么会真的有“女皇”这种不明生物的存在……

我们一起去了雍和宫,去了那座被藏传佛教香烟缭绕许久的雍王龙潜之地——据说这里蕴藏着人生转折的重大秘密,是京都恋人不可不游之地。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我挤到正殿前,伸手,固执地拉着梁湛陪我一同在蒲团上跪下,诚挚地执香许愿。他问我许了一个什么愿,我笑一笑,说这是我和菩萨之间的秘密,不能为外人道也!然后,出门一左转,便结结实实跌进了美食的天堂,在簋街上大快朵颐,一路扫荡……坐在街道东头一间表面破落但事实证明厨艺甚佳的小店里,他一边呵气,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麻辣小龙虾,微笑着说:“真的很好!”

我点头,冲着他得意地笑:“这下子知道姑娘我有眼光了吧?”

他笑:“当然,没眼光能勾搭上我?”

我不屑地“切!”了一声,扬眉,看着他孕满笑意的眼神,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一件事情——我跟他之间,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时时约会见面,却从来没有绯闻!换句话说,如果他不想,就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生活中,最为隐秘的一部分。

那么,他那众多的桃色传闻,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我试探着对他说出心中的疑问,他微笑,说:“我跟其他女人交往都是别有所图的,或者要借助她们的名望;或者要借助她们的身份,所有交往背后都隐含着商业目的,所谓绯闻,只是一种成本较低的宣传而已……只有你,我的西西,只有你是我真正珍视且极度爱惜的,自然不会有绯闻。”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你的意思是,所有绯闻都是你刻意制造出来的?”我皱眉。

“我只是不加限制而已!”

“我不喜欢!”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知道了!”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上染满辣椒!

我惊笑,跳起来打他……



他似乎并没有对我承诺什么,但是,他的绯闻真的没有了!

从那一次之后,所有有关于他的报道,便仅限于事业方面。

我回到了梁氏做翻译,听人闲聊唠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呈现出了某种神秘仪态,纷纷猜测,一个终日绯闻缠身的人,忽然之间没有了绯闻,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会不会,他有了固定的女朋友?”立即被全公关部的美女用眼神杀得满身窟窿,不得不干咳两声,说:“再不然,就是他准备结婚了……”

“结婚”两个字,就这样不经大脑地随随便便滑出了口,我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了眉。

是的,他早晚会结婚,我也会!

但是,我不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会不会有真正携手的一天。

恋爱是恋爱,一旦牵扯到结婚,恐怕就会冒出来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既然他是梁湛,恐怕婚姻大事上,会有太多人替他操心,不是爱或者不爱那么简单。

况且,我也有着太多专属于自己的人生计划!

勤奋读书二十载,好不容易才换得一个可以继续出国深造的机会,我说什么都会捍卫这个机会到底,绝不让它中途夭折。未来的几年内,我还要继续努力,继续研究,还要争取让自己的学术水平,上升到一个新的空间。

未来的几年内,我还要真正腾出手来,去做一些自己从小就想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比如,学习陶艺;比如,学习音乐;甚或,写几个自己喜欢的故事,几篇有趣的小说。

未来的几年内,我要找到爸爸妈妈,把这十年间,我积累的无数的话、无数的想法通通告诉他们;把这十年时光造成的情感断代,彻底修好、弥合。

总而言之,未来的几年内,我计划了无数的事情,没一件跟结婚沾边。

我爱梁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比一天更爱得厉害。

但至少目前,我还不愿对彼此携手的可能性做出过多的规划和思考。

爱情有时可以很复杂,有时,也可以很简单!

于我而言,爱情其实真的就是一种单纯的感觉而已——两个人呆在一起,觉得愉快,便足够!

毕业实习开始了,我毫无悬念地进了李教授的实验室帮忙;章灵娟固执地回了家乡;大歪想借此机会跑到敦煌去看看;而明兰念国贸,自然应该到进出口公司实习。

事实上,她进到了梁氏的国际投资部实习。

那一天,我拿了一堆翻译材料到梁氏,远远便看到她诡笑着从公司里出来,伸手揽着我的肩头说:“亲爱的,我太想你了,只能尾随你到此一偿相思!”

我掐了她一把,这才知道她秘密运作很久的那个传说中的实习单位,竟然是梁氏。

半个钟头后,在公司附近的“墨岛”咖啡店里,她拿着一大叠资料,认真地问:“西西,我看过了,梁湛在全球一共有二十七位秘书和特助,但常驻亚洲的只有八位秘书,五位特助。你的男朋友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

我真佩服她!

大概就在一年多之前,我也曾经动念,在梁氏仔细打听过,梁先生一共有多少位特助,结果被告知,这是公司的机密之一。

明兰今天才第一天踏进梁氏没错吧?居然混得比资深员工还老道,不但挖出了这种深层次信息,还能精准到位——她现在抱在手里的,分明是一叠梁湛在全球各地出席各种活动的图片画面,在他身后,站着各种秘书和特助。

我笑一笑,反问她:“你觉得是哪一个?”

“依照你的审美标准……”她认真想了想,看了我一眼,伸手指着其中一张图片说:“我觉得这个最有可能!”

是金光!

她指着的人是金光!

我一瞬间便忍不住笑了,说:“大姐你还真是了解我。这位……”话音未落,便听到有人在背后亲切地叫我:“西西……”我惊讶地转头,看到我的金大哥正站在一侧的通道处,笑意融融地看着我。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我知道他是跟着梁湛去了非洲考察一处矿产,既然他老人家在此现身,说不定我真正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也回来了——他刚刚还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人在非洲,这下子可暴露了吧?可暴露了吧?

笑容一下子便爬上了脸庞,我起身,迎向金光。

金光把礼物——一个小小的人像石雕递给我,说:“我正准备到公司找你呢!”

我笑嘻嘻地接过礼物,刻意地不问“他”的下落,只盯着金光,亲昵地说:“哥,快让我瞅瞅,晒黑了没有……”

明兰笑笑地从我们身边穿过,比划出一个“v”字,冲我摆了摆手。

我知道她是误会了,却也不急着解释。

很多事情,一旦错过了最佳开口时机,后续还真是很麻烦,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呢!



恋人间的分分合合,就好比闺阁珍藏的脂粉,不管多少次关上盒盖,只要再次掀开,便一样能嗅到沁人心脾的诱人芬芳!

我渴望见到梁湛,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而自从非洲那一次之后,我和他之间,不知不觉玩上了行踪猜谜游戏乐此不疲。

那一次,我猜他和金光一起回来,结果并没有。直到第三天,我们才见上面。

我一如既往,煮了两大碗刀削面,端到他的面前,坐在他的对面,弯着眼睛,笑笑地看着他。

他伸手刮我的鼻子,说:“我真想念……你的面条!”

此后的两个月里,他行踪成谜。有很多次,很多次,我都会凭空地生出某种预感,猜测他在北京,兴冲冲地去到他的公寓,却总是扑空;又有很多次、很多次,我猜测他人在外地,结果在转身回眸的瞬间,便会不经意地瞟到某个永远都让我怦然心动的身影。

永远历久弥新的“怦然心动”啊……

如果爱情是一场让人头晕目眩、猝不及防的缠绵的病,看样子,我病得不轻!



何媛媛是一个矛盾而奇怪的存在,随着治疗的推进,我渐渐发现了她内蕴的敏锐和聪明。

这个长期处于恐惧情绪中的姑娘,在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竟然一直坚持阅读各种边缘深奥的哲学书籍,一直在琢磨生与死、爱与憎等等复杂到无边无际的问题。

古怪而偏狭的阅读兴趣,是否也是导致她对外界锁闭心灵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仔细研究她从小到大的各种兴趣爱好,查看她曾经阅读过的各种书籍,结果在很多书页的空白处看到了大量批注,见解古怪,自成一体,悲怆而决绝,寒冷而孤独,有些字句,细细嚼来,竟是让人无端便升起一种寒凉的感受,仿佛一股来自地狱的阴冷的风——对世界的认知如此极端和晦暗,她焉能不生病?

然后,某一日,我随手翻看她屋里的书籍,一不小心就在一本彩色书籍里看到了一行字:西班牙的国花——石榴花!

哦呀呀,竟然是石榴花!

难怪我能经由一枚石榴花型的小小饰物轻易靠近了她!

看样子,这姑娘对前任家庭教师的感情绝不简单——那个叫保莱塔的不幸的家伙,好像是西班牙人没错吧?

不知这是不是一扇通往正确治疗路径的光明之门,但即便目前不是,我也不介意用大斧头把它开辟成门——我坚信自己早晚必定能打开她的内心,让阳光普照!

整整一个下午,我便专心致志地在宿舍里埋首做数据分析。好不容易得出了一个小结论,我伸伸懒腰,刚伸手捞起茶杯,便接到了大歪的电话——自打他去了敦煌,便没有联系过,说实话,接到这个电话,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

我冲口吼了一嗓子:“你丫还没死在敦煌啊……竟然记得给本姑娘打电话?”他淡淡说:“我回来了!”顿了顿,接着问:“你一个人在宿舍?”

“呃……”我头皮一麻,下意识地握紧了听筒,迟疑地说:“明兰晚上有事,好像!”倒是没听她提起,不过看她仔细画了一下午的妆,我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来她准备去见谁。

这几个月里,她跟那个男人之间,似乎有所进展,但因为事涉大歪,我的心中有种难以言表的感慨,刻意地不关心,坚决不理不问,她便也不提,只是一件一件,慢慢收起了大歪送给她的各种东西。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却找不到插手的理由。

大歪淡淡地说:“我想找你聊聊,鲁西!有空吗?”

“呃……?”我一愣,迫不得已,继续小心而费力地问:“明兰知道你回来了吗?”

“我倒是跟她提起过,估计她没放在心上!”大歪的语气很平静,也许……太平静了一点儿?!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段时间,我知道明兰跟大歪通电话的次数不多,每次说话都是敷衍了事,明显心不在焉。如此这般表现,连我这个局外人看了都深感不对劲儿,更何况是一直把她放在心尖上的大歪。

这丫头精明一世,如今却愚蠢得惨不忍睹。我看着她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向那

条脱离常轨的单恋之路,担忧之余,又总是忍不住感到几分淡淡的心酸,总觉得从她的身上,多多少少看到了几分自己少女时代的影子。

单恋有多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单恋有多伤?直到现在,我已经不再爱大歪,却依然忍不住见面就想打他几拳头出气。“自信陨落”的伤口刻在心底深处,不会轻易随着爱的消失而淡去。

我实在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曾经一度让我魂牵梦绕、无法企及的阳光男孩儿,有一天,也会被人弃之若蔽履。我该幸灾乐祸的,但奇异的,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心疼,只觉得痛惜,只遗憾,为什么,人们总是轻易地践踏真心,不懂珍惜。

我吸口气,继续说:“要不我给明兰打个电话?咱俩儿单独约会,我怕回来被她修理得下不了床!”刻意地让语气显得轻松。

“你有时间吗?”大歪的语气依然平静。

“呃……有!”梁湛的飞机可能晚上到北京,我应该去接机,但听着大歪淡漠到极点的语气,总觉得不安,当机立断,决定晚上拉大歪出去散心。

我跟梁湛说晚上要在实验室加班,可能晚点才去公寓,让他自己先吃饭,匆匆理了理头发,一溜小跑到大歪的宿舍楼下喊:“大歪、大歪……”。

大歪探出头来看我,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面容清廋很多,依然挺拔俊朗。

他从楼上拿了不少礼物下来,有给我的,有给章灵娟的,当然最多的,还是给明兰的。

我接过礼物,笑笑地说:“太偏心了啊!给我这么点儿东西就打发了?”

他淡淡一笑,看了看我拎在右手袋子里准备给明兰的东西,说:“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切!”我伸脚,轻轻踢他一脚:“不是成心送我的东西,我可不稀罕!”返回宿舍,把礼物一

一码好。从阳台上看下去,大歪站在楼下的树荫里,耐心地等我——居然是等我,多神奇!

我们沿着校园散步,我看他意兴阑珊,不得不主动缠着他连续发问,问得极尽白痴,好像头一次知道地球上有敦煌,敦煌有文明遗址。

大歪很认真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很认真地给我讲述在敦煌的经历。然后,终于,在小池边,在夕阳下,他认真地问我:“你觉得我跟明兰……是不是结束了?”

“不会吧!”我干笑:“你们俩儿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我现在以好友的身份请问你,鲁西,明兰是不是已经有了其他男朋友?” 大歪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我一瞬间觉得很为难,不知道究竟是把实际情况通盘告诉大歪比较好还是继续打马虎眼儿,让他们俩自己面对面找机会解决这个问题比较好。想了想,才小心地说:“她没有其他男朋友!”据我观察,对于那个已婚男人,明兰的确一直处在单恋至多是“单方面艰苦追求”的状态,谈不上男朋友。

大歪偏头看夕阳,没有答话,依旧板着脸,但看得出松了一口气。

我暗自擦了一把汗,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心情,许久,笑吟吟地抬头看他,说:“喂!你千辛万苦约我出来,该不会就打算在校园里散步到天黑吧?”

他扫我一眼,闷闷地说:“走吧,去吃东西……”头也不回地大步往校外走,弯弯绕绕许久,才在一个小巷子里停住脚步。

我一路小跑着,勉勉强强掉在他的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终于停下了,忍不住呲牙裂嘴,冲着他的背影砸了两枚大大的白眼——如此没心肝、没诚意的人啊,毫不考虑我的步幅和感受,枉我晾着梁湛巴巴赶过来陪他!扬脸迎上他憔悴的神情,却又心疼了,立即笑吟吟地说:“秘密基地?我都不知道这里有餐馆呢!”抬头看着餐馆的名字“红泥小火炉”,蛮有意思。

心情不好的人,总喜欢喝酒,毫无办法!

大歪从一落座就开始斟酒,没等上菜就开始狂喝,结果,一场长时间郁闷的吃饭结束,便顺理成章地倒在了桌上,酒品比我好——睡得挺深沉!

我扫了一眼餐馆前方曲曲折折的巷道,在心底琢磨了一下,不太确定是否有能力把他平安地拖出巷道,塞进出租车。

我打电话到他们宿舍搬救兵,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杵着下巴寻思半天,终于在小餐馆服务员仇视的眼光下,迫不得已拨出了另一个电话——何媛媛的居所里一贯配备有好几个贴身保姆(何家称“家仆”),个个身强力壮、牛高马大,正好,住处还在大歪他们那幢宿舍楼旁边呢!

电话过去,是陈嫂接的,一听说我要帮忙,立马打保票,很快便赶过来了,身边居然还带了一壮男。见我惊异,她立即鞠躬,解释:“我当家的,专门给老爷擦车,就住附近!”说的是普通话,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

我至今无法接受何媛媛家这些诸如“老爷、小姐、太太、当家的……”等等一大堆复古的称呼和过度客气的节仪,每次撞上,总会不自觉地在心底升起某种类似拍摄现场看古装片的别扭感觉,此时却是无法顾及了,生生受了她毕恭毕敬的一礼,点头,指指大歪:“我同学,就住媛媛斜对面儿!”

陈嫂两口子毫不费力就把大歪带出了巷道,送上车,很快便回到学校,不料临到男生宿舍,却见到无数学生堵在门口,上前一问,才知是宿管中心对男生宿舍突袭检查,这当口儿,要把醉酒的大歪送进去,简直就是自投罗网。我赶紧问陈嫂:“能不能……?”

陈嫂拘谨地点头:“先上小姐那里避一避吧!”

何媛媛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到理想状态,早早便上床休息了,听说我到了,却无论如何挣扎着来门口接我。我大致给她解释了一下,叮嘱陈嫂丈夫赶紧把大歪送进客房,担心吓到媛媛,结果媛媛只是拉着我的手腼腆地笑,十分亲热。

我跟媛媛聊两句,命令她上床休息,到底担心大歪,走进客房里,盘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苦着脸,看着沉睡的他,不知今晚是否还有时间赶到公寓见梁湛。

我想了想,给梁湛发了条短信:“有急事,不用等我了!”

他隔很久才给我回了条消息:“一个人?”

我回过去:“陪帅哥呢!”

结果他不再回我消息。

老天!

他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我忽然觉得烦闷,撂下手机,走到阳台上,抬头看天:“今晚有雨吧?闷得慌!”

陈嫂恭敬地回答:“预报说是暴雨呢!”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我下意识地侧身避让,没有避过,深深觉得无奈。我至今没有见过何媛媛的直系亲属,却从她身边一大堆所谓“仆人”的举止中体会到了某种明显不合时宜、不可理喻的“家族规矩”。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呢?一切的生活细节都张显着富贵,却又处处透着怪异。如果这几个何媛媛的贴身“家仆”不是这样地刻板拘礼;如果她的身边能够换上几个青春雀跃的同龄少女;如果她的周围没有时刻弥漫着某种令人窒息的“不可越雷池半步”的拘谨气氛……她的病情该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我依旧回到客房里,就着台灯看黑格尔的书,看到他那句著名的话:“一个深刻的灵魂,即使痛苦,也是美的!”忽然忍不住失笑。何媛媛的灵魂该是深刻的吧?那么我正在做的事情岂不是“剥夺美”?好吧,就让我做一个无情的剥夺者,把她美丽而痛苦的外衣剥掉,袒露出不那么美,却平凡而本真的一切吧!

空气越来越闷,而深奥的哲学书籍犹如催眠剂。我开始是胡思乱想,担心着明兰和大歪不知是怎样的了局;担心着章灵娟长期沉默后的恐怖爆发;担心着……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

“叮咚、叮咚……”不知迷迷糊糊地靠在沙发上睡了多久,我隐约感觉外间传来几声门铃声,似乎听到陈嫂在跟什么人说话,却沉沉地睁不开眼睛。

紧接着,却忽然听到了一个拔高的女声:“何媛媛,你给我滚出来!”

咦,是明兰的声音?不对不对!明兰怎么可能在这里。难道我入睡前曾经发短信告诉过她大歪在这里?好像没有吧!这么说……难道是我听错了?应该是听错了吧!

头脑里还有些模糊,我揉揉眼睛,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看到床上的大歪翻了个身,却没有醒来。

迟疑间,便听到客厅里仿佛炸开了锅,几个保姆一起高声叫起来:“你干什么、干什么……”间

或夹杂着一阵嘈切的规劝:“小姐,你怎么出来了呢?快回去……”

媛媛出来了?

我不敢再耽误,赶紧三步两步跳起来,拉开门,结果,脚步一动,便看到眼前人影一花,一个身影直冲着站在主卧房门口的媛媛扑去,一个耳光淸清晰晰地震荡在空气里。

“啪!”

媛媛被打得一个趔趄,一声凄厉的尖叫冲口而出,直刺耳膜。

几个保姆七手八脚地扑上去,一把把那个“行凶者”摁在地上,七嘴八舌地说:“快报警!快报警……”

我大惊失色,赶紧飞步过去,拽着媛媛的胳膊,把她抱在怀中,就着微暗的顶灯,看到她的半边脸颊高高肿起,眼神里露出不知所措的迷惘和慌乱,仿佛掉进猎人陷阱里,寻不到归途的小羔羊。

我看得一阵心疼,一阵愤怒,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转头看到被几个保姆夹在中间的“行凶者”,天哪、天哪……

这个凶残殴打媛媛的人竟然……真的是明兰?她似乎喝了酒,眼神有些混乱,衣襟头发淋淋洒洒濡湿一片,仿佛被人从水坛子里捞出来,整个人狼狈不堪,神色却十分狰狞,恶狠狠地盯着何媛媛,一边在两个保姆手中狠命挣扎,一边大叫:“你马上离婚、马上给我离婚……”

我彻底吓呆了,搞不清楚什么状况,见陈嫂已经跑到电话机旁边,只好赶紧阻止陈嫂:“别报警,别、别……”把媛媛交给身边的一个保姆,语无伦次地说:“你们马上打热水,给媛媛热敷……把柜子里的药拿出来,给媛媛吃一点……对、对,红色那瓶……”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才终于从那两个保姆手里强行把明兰扯了出来,紧握住她的手,摇晃着问:“明兰,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那俩保姆依然凶狠地盯着明兰,却碍着我是媛媛的医生,不敢发作,恨恨跺了跺脚,跟进卧室去照顾媛媛。

明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看了许久,仿佛认出我来了,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抽抽噎噎地说:“他不肯离婚……不肯离婚啊!”

得,又是那个该死的、见鬼的已婚男人!

我听得十分无语,在心底深深叹息。

该告诉她什么好呢?

强扭的瓜不甜?

勉强得来的爱情不是爱情?

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

我什么都无法说,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说:“我不知道你跟媛媛之间有什么过节,不过,媛媛是个病人,受不得惊吓。明兰你……”

明兰又仰起脸来了,哀哀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爱我,却不肯摆脱他的老婆……这样一个生病懦弱无用的女人,有什么好?”

“啊?”我没听明白,下意识地抬头看她。

“何媛媛、何媛媛……”明兰的眼泪又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呜咽地说:“就是你一直在治疗的这个何媛媛……是他老婆!”

我吓了一大跳,说:“你说什么?你说那个男人,他、他、他是……?”

有没有搞错?

这跨度……有点太离谱了吧?

我给媛媛治了那么久的病,怎么从不知道她竟然有老公?

“我刚刚知道的,我也是今天才刚刚知道,他的老婆,原来就是何媛媛。我委托了私家侦探,查了好久……”明兰梗着脖子说:“今天晚上,我约他吃饭,我亲自向他证实,他承认,因为生意需要,两家达成了协议……我要求他离婚,他不肯、他不肯……”

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抬头,问虎视眈眈立在一旁的陈嫂:“媛媛结婚了?”见陈嫂点头,又皱了皱眉,问:“为什么病例里没有提到?”要知道,心理疾患不同其他病种,原是跟一个人的经历与过往密切相关。他们这样地隐瞒重要经历,对我的治疗十分不利。

陈嫂恭敬地说:“是先生让保密的!”恶狠狠地瞪着明兰,一副准备把她生吞活剥的模样。

保密?开玩笑!也不看看媛媛是什么样的情形,居然在这些重要信息上藏头露尾。看样子,我得找机会同这位神秘的“先生”会上一面,为明兰,也为媛媛。

“他不肯离婚、不肯离婚……”明兰依旧在呜咽,眼神有些空洞,喃喃地说:“我把酒泼了他一身,泼了我自己一身,他不为所动……”

“于是……你就连夜来找媛媛?”我很无语,不知该如何把话说清楚,只能多少有些头痛地说:

“明兰,关于离婚这种事情,我认为最好是由当事人双方自己去解决……其他人,似乎没有介入和干预的余地吧?”

“但是,我可以帮他!真的。何媛媛能够给他的东西,我也可以。他今晚跟我提起一个重要的投资计划,需要我父亲帮忙。我当时虽然没有立即答应,但是、但是……”明兰的眼神有些涣散。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有些迟疑地问:“你该不会是打算用这个东西去要挟他离婚

吧……?”

“我、我……”明兰的神态分明告诉我,她确实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老天!爱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就能把一个人的心胸意志摧毁至此

陈嫂在旁边忍了又忍,听到这句话,终是忍不住变了脸色,对着明兰厉声地呵斥:“我们这里不欢迎你。小姐请便……”

明兰脸上还带着泪,却轻轻笑起来,说:“对了,就是这样的做派!你们何家一贯仗势欺人,连个奴才都随时上头上脸,就该是这样的做派。”她看着我,悲哀地说:“你敢相信吗,鲁西?在这样发达的时代,还有这么恶心的人家,利用自己的权势地位,逼人娶妻。何媛媛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吧?呵呵,赫赫有名的英国红杉集团,你总该听过吧?”

陈嫂提高了声调,大声说:“这位小姐,请自重!我家小姐和先生的婚事是两大世家共同的决定,也是他们自己的意思,容不得你在此指手画脚!”

说实话,我目前仍在头晕目眩中,尚分不清明兰和媛媛怎会这样巧,在这件事情上对上号。不过既然媛媛出身富贵,是所谓豪门千金,而她的“先生”在生意上又恰好有求于明兰的父亲……无论商圈还是官场,上升到某一个层次,来来回回总是那些人,早晚免不了碰面的吧?!是吗?是不是这样?

我严重感到自己的头脑不够用,不能完全把这些消息在短短片刻内,完全消融吞咽,只十分明确地知道一件事:明兰今晚真是昏头了,并且,十分混账!

哪有这样理直气壮冲上门来打太太的“小三”?况且是在媛媛身患重疾的情形下。想明白了此节,我立即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明兰的手,拖着她往门外走,说:“走,我们马上回去!”

明兰却不肯走,失神地笑了两声,忽然又提气大叫:“何媛媛你不能这样自私地霸占着他。他爱的人是我、是我……”

我听得头皮一麻,发现自己有一种立即拎起台灯砸晕她的冲动,一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形成,忽然看到客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大歪靠在门上,面色阴郁地盯着明兰,一字一句地问:“这就是真相?”

明兰抬头看到大歪,整个地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大歪,喃喃地说:“不是的,我不是……”

我无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在心底哀叹。

我方才就一直在担心着这件事,想趁着大歪尚在昏睡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尽快把明兰拖离“作案现场”,料不到……眼见大歪的神色如同乌云压顶,越来越沉寂肃杀,马上就是一场暴风骤雨,我当机立断,走到两个人中间,隔断了他们的视线,干笑两声,说:“真巧啊!今天晚上,大家都喝了酒,居然在这里碰面。”

大歪一把推开我,冷冷地开口,逼问明兰:“你刚才说谁真的爱你?”

明兰有些瑟缩,讷讷地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

我看情形不对,赶紧又拖着明兰往外走,说:“咱们大家都冷静、冷静,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堪堪走到门口了,大歪又是几步追过来,一把抓住了明兰的胳膊,说:“把话说清楚……”拉得明兰一个趔趄,惊呼出声。

我大声地唬大歪:“你干什么?没看到她喝醉了吗?”

大歪手一松,我赶紧把明兰拽过来,正准备拧开门锁,却听见一个保姆急急地从主卧室里冲出来唤我:“鲁小姐,快、快来,大小姐有些不对……”

毕竟病人要紧!我叹口气,用力握了一下明兰的手,说:“好自为之……”顾不得再理会门口这两个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急速跟着保姆跑进卧室去看媛媛。

保姆急急地说:“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给大小姐做过热敷,也已经喂大小姐吃了药,可是、可是……”不等她说完,我已经看到了。我可怜的媛媛伏在床上剧烈地低喘,眼神疯狂而迷乱,手指死死地搅动着床单,额头上密密麻麻缀满了汗珠。

我真想立即把明兰揪进来摔在媛媛床下,狠狠踹上两脚,咬咬牙,终是压下了满腔的怒火,轻轻伏身上去拥抱媛媛,低低地唤她:“媛媛,媛媛,别害怕!有我呢,一切有我!”好不容易抱得她稍稍停止了颤抖,又听外间爆出一阵呼喊:“先生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先生终于回来了……”

好***大鬼头!这些家伙,不知道媛媛今晚被人严重干扰,情绪不稳,再受不得强烈的刺激?我听着这些七零八落的兴奋地呼声,心底愤恨不已。

果然,听到呼声,媛媛又开始剧烈喘息,嘴里发出一串含糊不明的古怪低哑的嘶喊,眼见地情绪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激动……我一手抱着她,狠狠压住;另一手伸向床头柜上的药箱——看样子,今晚恐怕难得平安过关了!实在不行的话,我只有给她强行注射镇静剂。

房间里的一个保姆看出了我的意图,赶紧打开药箱,按着我的指示,把一支镇静剂抽进了注射器。我示意她暂时把针剂搁在药箱里,仍然压着媛媛,柔声地抚慰:“放松,媛媛,不要害怕!放松……跟着我,慢慢吸气、呼气……”

外间声音嘈杂,有无数张嘴在一起说话,大抵是一众保姆在愤怒控诉明兰方才的可怕罪行吧?便连方才呆在房间里的那个保姆都忍不住兴奋地跑了出去。

我把注意力放在媛媛身上,也不去留意,只勉力安慰着她,用李教授教导的方法,轻轻揉捏她身上几个据说可以让人放松情绪的穴位。

她好一点了,稍微好一点点了……

我稍稍松口气,刚挪了挪身子,就看到窗外的天空蓦然一亮,隆隆雷声响彻天地。整个房间的灯光陡然熄灭,媛媛惊叫一声,像是突然被人塞了满嘴的“大力水手菠菜”,用一种巨大到恐怖的力量,猛然推开我,一跃而起,跳下了床。

我下意识地伸手抓她,却抓了一个空,旋即听到卧室的门轻轻一响,心下吃惊,不知媛媛是否已经跑出了房间,想循着声音过去找她,但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在这样一个并不熟悉的环境里,我的空间感和方位感瞬间失措,以为尚是床铺,向外一挪,却已然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倒在地。

“嘭……”我摔得几乎失语,大口地喘气,呲牙裂嘴地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揉着可怜的臀部,凝视着前方墨汁一样浓稠的黑暗,控制着声音,柔声地呼唤:“媛媛、媛媛……”声音空落落地震荡在空气里,隐约只听到我自己的回声:“媛媛、媛媛……”

我手忙脚乱地顺着床沿一直摸到床头柜,伸手去摸那支预备好的针剂。门外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次靠近,隐约听到陈嫂说:“别急、别急,有应急灯……先生,这边,往这边走,大小姐在主卧室里!”

终于摸到那支针剂了!我松了口气,再次低唤:“媛媛,你还在里面吗?媛媛……”依然听不到任何回答。

有人伸手推门,一道灯光倏地透过门缝打过来。

我的眼睛上一阵微微的刺痛,下意识地合上眼睑,听到门外,陈嫂小心翼翼而充满喜悦地说:“小姐,先生来看您了……先生来了!”声调里的情绪,让人强烈地感觉到,对于这位“先生”的大驾光临,身为“家仆”的她们,感到无比荣幸、受宠若惊。

一种多么可怕而荒诞的思维啊……俨然仿佛一群等待着君王临幸的可怜冷妃的可怜侍从。

我在心底冷笑,睁开眼睛,就着从门缝透进来的灯光四下逡巡一圈,确定媛媛不在室内,立即转身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门终于被彻底推开了,一个男子迈步进来。

我低头,错身,毫不迟疑地往外走,暂时还没有心绪理会身边这位无良的“先生”。但是,我听到男子开口了,冷淡地,不带感□彩地叫了一声:“媛媛……”

这声音、这声音……

我惊愕地抬头,正对上男子漫不经心扫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原本是冷淡的,落到我的脸上,却倏忽变得沉重,满溢着不知所措的震惊、慌乱、迷惘、害怕……

而我,扬头迎上了这道目光,恍然间,也仿佛是迎上了一柄锋锐无伦的匕首,被那薄韧尖利的刀锋狠狠刺中、瞬间穿透了心脏。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夜那么深、那么闷,黑彤彤的天幕,仿佛一口年代久远的大钟,沉沉地扣在头顶。狂风阵阵呼啸而来,刮得楼旁几株高树的树影重重叠叠,仿佛大而狰狞的猛兽,恶狠狠地匍匐在墙壁上。一道青白交错的闪电呼啸着扯开了天幕,映照在主卧室门口,映出了一张青白交错的脸!

那张脸、那张脸……

我紧盯着那张脸,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渐渐惊惧、渐渐颤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看到这样的一张脸——英秀的眉、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坚毅的唇,不笑时透着三分冷峻,笑时却糅合了十分暖阳……那原是一直以来,埋在我心底深处最英俊无伦、最无懈可击的面容……梁、湛!

那个男人、那个把明兰折腾得痛苦不堪的已婚男人;那个何媛媛传说中的丈夫;那个众保姆像迎接君王一般兴奋无比迎接进来的所谓“先生”,竟然是、竟然会是……

心,猛然沉入了黑暗,比这漫天漫地漫空漫界的黑暗更稠更浓更望不到边!

泪,顷刻突破了毛细血管,不受控制地全身蔓延,却偏偏,漫不进双眼!

都是假的么?那么多的温存思念、那么多的依偎眷恋!

都是骗人的么?那么多的轻怜蜜爱、那么多的笑语欢言!

他原来,不但是个四处留情的男人;还同时,是个有家有室的男人!

他原来,不但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还同时,是个不择手段的男人!

他原来……

耳畔雷声隆隆,电光照得人影忽明忽暗。我觉得心底深处,仿佛有一道大大的壕沟裂开,许多酸涩滞胀的东西涌上来,不停翻滚煎熬、酝酿发酵……

隐隐约约地,又听到外间有许多人在嘈杂而急切地叫我:“鲁小姐,快来啊……大小姐病发了,在阳台上,阳台上……”

我颤抖、再颤抖,终于低头,擦着他的身子,猛地奔出了房间,毫不迟疑地奔向阳台,在应急灯的照射下,远远就看到媛媛站在阳台上,衔着满嘴的沙石,嚯嚯低嚎,疯狂地挥舞着撑衣杆,舞得又密又急,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波墙。

我奔过去,直迎着那堵凝结在夜空中仿佛坚不可摧的的波墙奔过去,穿过狂乱的光影,一把抱住了媛媛。

“啪……”撑衣杆狠狠落在我的额头上,空气里,血花飞扬!

一阵惊呼爆出,无数的人涌过来,一起叫着我的名字。

我听到他、他也惊慌地高唤着我的名字:“鲁西……”

这声音穿进耳朵,刺进心底,扎得我分分疼痛、寸寸寒凉。我腿脚一软,抱着媛媛跌坐地上,一瞬间,觉得自己无限疲惫、无尽荒唐!

“哗”地一声巨响,蓄积半夜的大雨,终于携着无可阻挡的万钧之势,狠狠砸落下来,一滴、两滴、三滴、四滴……像豌豆、像铜钱、像丝带、像幕帘……我把媛媛抱在怀里,死死抱在怀里,仰头向天,任凭雨水兜头淋下……

……

———————— 上篇 完 ————————

【社会篇】念亦深,思不老,明月犹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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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生过一场病,一场非常非常麻烦的病!

不是身体上,而是头脑里。

有那么一个时期,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经常把梦境当现实,也经常把现实当梦境!

大歪说我是因为研究心理问题过于投入,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大概是吧!

你问大歪是谁?

呃……我难道忘了介绍?

我曾经暗恋一个男孩子,从十四岁一直暗恋到……暗恋到……呃,具体忘了是多大,但总之是老大不小。我太执着了,太投入了,太专注了,太死皮赖脸,太奋不顾身了,于是、于是,终于有那么一天,把他给彻底感动了,所以,现在,大歪(大名姜俊伟)同学,便成了鲁老师我的男朋友!

所以嘛,我经常跟同学们说:一切贵在坚持!只要你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大无畏牛皮糖精神,使泼撒赖、见缝插针、不避刀枪、勇跳火坑……无论学业、爱情、事业、收入……

什么什么,你们还不知我何时变成了老师?

这么说,难道我竟然也忘了介绍自己那个惊天动地的辉煌背景和学历?

咳咳……再这样说下去,你们准备向我扔**蛋了?

不要嘛!大家浪费**蛋可是不好的哟……

“啪……”一堆**蛋毫不犹豫地飞上来。

某人富有经验地迅速拿出锅盖顶住。许久,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锅盖背后飘出来:“麻烦大家高抬贵手、手下容情,那个、那个……容鲁老师整理思路,改变策略,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从头招来……

……

时间过得很快,距离那个夜晚,大概,差不多有四年了吧?

是的,我的那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可怕的病,是从大四毕业前夕的某一个夜晚开始的。

简单说,就是那天夜里,我经历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料范围和承受范围,于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我的大脑,选择性地陷入了某种错误判断,以为自己在做梦;反倒是睡着了之后,便频频看到各种期待中的事情,于是,以为这才是真实。

比如,那天夜里,我得知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竟然早已结婚了,有家有室,觉得不可思议,便以为自己在做梦;反倒是睡着之后,梦到那个男人温柔地亲吻着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一生爱我,于是,便以为这才是真实!

又比如,那天夜里,我得知我的好姐妹竟然跟我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觉得匪夷所思,便以为自己在做梦;反倒是睡着之后,梦到我的姐妹披红挂彩,嫁给另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于是,又以为这才是真实!

我在现实中看到一幕一幕离奇的事,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麻木着。

我在梦境中看到一幕一幕期待的事,以为好梦成真,所以喜悦着。

我在麻木和喜悦中交替着情绪,成功地过滤了一切的悲伤。

我没有哭!

在此后的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按时打水、吃饭、睡觉、洗衣服……除了分不清某些事情和某些状况,其余的,一切正常!

当然,要说完全正常,也不尽然!

你知道,人在做梦的时候,总是显得比平日放肆,而我一旦颠倒了现实和梦境,自然免不了会在一些小事情上频频犯错误。

比如有一天,我接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入学通知,获得了全额奖学金资助。据说,以我的专业方向而言,这样的成绩在我们学院的历史上也算得辉煌。于是,李教授安排我去给大一的学生们传递学习心得,但当时,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一旦醒来,周围便没有人能知道我曾经说过的话,所以,真是毫无顾忌。我对学弟学妹们说:“大学的学习,主要靠自己。如果你有大志向,便应该早早选定方向,不懈努力。至于很多老师的课,纯粹浪费时间,真的,不听也罢……”完全忽略了台下坐满一席的老师。

又比如,在毕业典礼上,当我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演讲的时候,林江洋师兄忽然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当众把一封信交给我,全场大哗。

他一向是个斯文腼腆的男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勇气和举动?

所以,我立即又判定自己在做梦!

现场有女孩子激动地站起来问我,如何看待学业和恋爱的关系问题。其实当时我真实的体会应该是遍体鳞伤,但我颠倒了,把一切都颠倒了,所以,我微笑着说:“很多事情并没有必然的矛盾,如何取舍,全看自己!”学弟学妹们惊呼,问我是否有男朋友,我骄傲地说:“当然!”

我真的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梦,所以低头,看到林师兄脸色发白而毫无感觉。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追悔莫及地意识到,这竟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而我当时的举动,对林师兄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伤害!

我每天都微笑着走在校园里,分明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心脏部位传来持续的绞痛,却立即调动强大无比的精神力,把这疼痛彻底打压了下去,不让它有抬头的机会。

没有人发现我渐渐分不清很多东西,只是校园里隐约散播着许多关于我“小人得志”、“得意忘形” 的传言——我大部分都听不到,偶尔听到了也不往心头过,所以毫无影响!

我终于做梦般地拿到了毕业证、学位证,终于吃过了散伙饭。我开开心心地打包、收行李、订好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临行前的头一天晚上,大歪来了,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殷勤地围着我转来转去。

咦,他不是一向只围着明兰转的吗?何时改了脾气?

于是,我立即又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对于大歪,我一向心情复杂,总觉得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现在是在做梦嘛!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我一放松,便开口说:“大歪,你知道吗?我暗恋了你好多年……你还记不记得……”毫无顾忌地告诉他,我如何从十四岁就开始暗恋他;如何憋着一口气,硬是跟他考到了同一所大学;如何打电话,希望能跟他一起结伴到北京,无奈他总是坐飞机……

我大概跟他说了有整整几个小时吧,最后才微笑着说:“人是多么怯懦的动物啊,大歪!如果不是做梦,我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把这些话说出来……”

他惊讶地看着我,小心地问:“梁湛……”

我一听到这两个字,心脏便止不住地一阵抽疼,却笑笑地告诉他:“他出差去了,要很久才回来。”

大歪用更加小心的语气问我:“你最近见过他?”

“是啊!”我说:“我们昨天晚上一起吃饭!”然后,我又说了一句话:“昨晚你和明兰不是也在场的吗?怎么你不记得了?”

于是,当天晚上,在我准备离开母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终于被大歪送进了李教授的治疗室。

李教授替我进行了全面的检查,确认我患上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却没有真正把我当做病患。他没有给我任何药物,只是秘密把我送到了天津一个朋友开的疗养院,对外封锁了消息,然后,替我向斯坦福大学申请了一年休学。

大歪的父母来信,强烈要求他回家乡继承家业。而他,却因为我生病的缘故,留在了天津,进了一家电脑公司,做最基础的硬件维护工作。

我在疗养院里休息了很长很长时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不再费力去分辨什么是梦,什么是醒;也不再去考虑如何寻找父母、如何为了未来努力拼搏。

我开始跟着疗养院的园艺师学习种花,培植盆景;我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练习网球;我每天都蹲在疗养院的人工湖边仔细淘理沙滩,小心地一点一点把埋在沙里的小铁钉和小玻璃挖出来,避免扎伤游客;我开始在疗养院的餐厅里跟着大厨捡菜洗菜,练习刀法……

每个月,李教授都会来看我一次,问我一些天南海北、互不相关的问题,记下我的答复,看我新完成的盆景,让我烤蛋糕给他吃,然后离开。

大歪则成了疗养院的熟客。

他有空就过来陪我打网球,偶尔也请我看看电影、kk歌。我俩的网球搭档得异常默契,很快便打遍疗养院无敌手。

半年后,李教授开始陆续给我发来各种材料,让我翻译。

先是一些小故事,小案例,渐渐就变成了许多心理学资料,再往后,却变成了财经投资类的资料。在各种各样的资料中,我越来越多地看到两个字——梁氏!

我不愿深究李教授这些步骤背后的含义,只是认真而专心致志地完成翻译。

关于梁氏的材料越来越多,我即便不刻意,也渐渐清楚地知道了梁氏半年来震动市场的各种重大投融资举措。终于有一天,李教授来看我,带给我一个材料,“梁氏rt投资项目立项批准书”。

这个计划,终于成功了么?

我的心,一瞬间刺痛无比,耳畔,淸清晰晰地响起那个雨夜,明兰回荡在空气中,狂乱而坚决的话。在暗色的应急灯光下,在瓢泼的大雨中,她盯着梁湛的背影,几乎是呼喊般,大声地说:“那个rt投资计划……我答应你了!我无论如何都会求父亲帮这个忙……”

深埋许久的画面翻涌上来,我抱着这份计划书,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教授问我:“你现在能分清了吗?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我点头,哽咽着说:“是,我能分清了!”

“那么好,现在,我们开始谈话……把你和梁湛交往的全部过程慢慢复述一遍……”

“是,老师!”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小心地拉开记忆之闸,斟酌着,一字一句说:“我和梁湛,应该、应该是从大三那一次,在茶馆陪教授您做记录开始的吧……虽然,那一次,我并没有真正地见到他……”

我知道心理治疗中,倾诉和宣泄都是必不可少的重要步骤,所以详细回答教授的每一个问题;我知道翻出很多埋藏的记忆就好比伤口上撒盐,但如果不能直面内心的伤口,那些伤口就不可能真正结痂;我知道治疗心伤最有效的药剂,不过是阳光雨露空气而已,掩藏的结果只能是慢慢腐烂……我庆幸自己能遇到这么好的教授;也庆幸,能够把所有的事情对着信赖的人说出来,不至于让自己一个人痛苦地面对、艰难地顶扛。

我一边回答教授的问题,一边开始思考整理,从头到尾,点点滴滴!

回思起来,很多东西并非空穴来风,其实早已埋下伏笔。

比如明兰!

她为什么千方百计到梁氏实习;为什么对梁氏的许多机密了若指掌;为什么拥有梁湛的各种图片资料;为什么每次去见“那个男人”的时间都恰恰是梁湛身在北京的时间……仔细探究起来,一切早有蛛丝马迹,只是我先入为主地被她一句“有妇之夫”引入了歧途,所以从来不往这个方向联想。

另一方面,在她的形容中,“那个男人”擅长乐器,品味优雅,风度翩翩,而在我印象中的梁湛是一个终日忙碌、疲惫不堪的男人,最渴望的,只是一池解乏的洗澡水,一碗冒着热气的刀削面。我无法把这样两个男人联系起来……他们原本应该是活在两个世界中,风马牛不相及的啊!

而至于何媛媛……

直到现在,我才多少有些荒谬地意识到,她的存在,其实,竟是我和梁湛缘分的起点。如今当然知道,那一次,梁湛之所以约李教授在茶室会面,目的就是谈她妻子,何媛媛的病情,而多少有些令我意外的是,当我试探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后,竟然听到李教授十分抱歉地说,那一次的茶室见面,他之所以选我帮忙,并非偶然。

教授说,在治疗何媛媛的过程中,他很早就意识到何家的“家仆”氛围十分不利于媛媛病情的恢复,所以向梁湛建议,可以考虑挑选活泼可靠的女孩子接近媛媛,帮助她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而我,因为在跟随教授诊疗的过程中,莫名受到媛媛的信任青睐,便十分意外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教授的建议名单上,无可争议的第一人选。

教授如是说:“你说梁湛起初一直无理由爽约是不是?我猜,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确实忙于事业,□乏术;另一方面,应该也是借此机会在暗中观察你,考验你的品性、耐心和处世态度。毕竟,何媛媛出身巨富,又罹患重症,如果这个陪伴她的人品性不佳,很容易借此机会在他们的家族生意中间兴风作浪。后来,梁湛曾经跟我说,经过观察了解,他认为你足够开朗,足够宽容,懂得委曲求全,却也并不攀权附贵,颇有风骨,他很欣赏……”

原来如此!

原来打一开始,在梁湛心目中,我就只是半个医生,一个可能对他妻子的病情有所帮助的人。那么,他之所以最终到酒会上看我;之所以请我喝酒;之所以……我原以为,我们之间,多少有几分“一见钟情”的味道,却原来……

我把双手□头发,抱住头,泣不成声地问教授:“媛媛、媛媛她现在的情况如何?”

“很不乐观!”李教授说:“她原本就病情严重,那晚受到刺激之后,基本上退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不过,她会提起你……唯一愿意提起的人就是你!”顿了顿,问我:“你愿意带何媛媛一起到美国去吗?她的父母来找过我,得知你即将到斯坦福读书,希望你能把媛媛带在身边。”

我惊讶地抬头,透过泪眼,问教授:“您说我还能、还能……到斯坦福读书?”

“当然!”李教授微笑:“你修心理学,难道还如世人一般有偏见?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受到突如其来的冲击,觉得无法承受时,都免不了生病,但休息一段时间,零件得到修补,肌体得到恢复,病好了,就得回到现实中面对一切,包括继续走该走的路,继续完成该完成的任务,对不对?”

我点头,拼命地点头,哭着说:“对不起,教授,让您失望了!”

李教授看着我,宽厚地笑,良久,又徐徐地,一字一句说:“鲁西,我明白告诉你一切,就是希望你自己做出选择。在这样的情形下,是否还愿意本着一个医者的良心,继续治疗何媛媛?”

医者的良心?!

李教授说的是那种——不问身份,不计报酬,不问名利,不计得失,只因为一方是医生,而另一方是病人的¬——医者的良心?!

在这个烦嚣迭起的世界上;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在这个纷扰离乱的红尘中,真的还存在这样纯粹而宝贵的东西么?

李教授似是明白我的想法,又一字一句说:“一件东西,一种品性,我们不能因为它稀少便放弃。相反……”

我含泪抬头,看着教授,接着说:“相反,正因为它稀少,所以更需要有人用心地培植和维护。不管多么稀少,只要人世间还存着这样的种子,便总有希望顺利生根,开花结实!”我略一停顿,抬头看着教授说:“我明白了,老师!我一定尽全力治疗何媛媛!”

李教授笑起来,拍我的肩膀,说:“加油吧,鲁西!到斯坦福去,把最先进的知识带回来。我等着你,等你回来当我的助手……”

就这样,在疗养院避世一年之后,我终于重新振奋,带着我可怜又可爱的媛媛,奔赴异域。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否关心这一切;是否知道我们结伴同行;是否……不,没有关系!无论她的丈夫怎么想都没有关系。只要媛媛还需要我;只要我还有能力把她拉出恐惧的泥淖,我便会尽心投入,不遗余力!

30-37

第 30 章

九月的加州,阳光纯粹得像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碎金,敞敞亮亮地,照得人的心底深处也暖和起来。

我挽着媛媛的手步出旧金山机场大厅,闭上眼睛,仔细体味着这种仿佛带有巧克力甜香味道的阳光,许久,微笑睁开眼睛,微笑着说:“媛媛,就算是为了能够见到这么美好的阳光,我们也应该心存感激、好好生活,对不对?”

何家在旧金山有宅子,下了飞机,早有司机仆人一大堆赶过来伺候。我在此人生地不熟,便也由着何家尽地主之谊。沿途行进,路上行人不多,道旁建筑风格各异,庞杂交错。黑色的卡迪拉克穿梭在街道上,宛若置身于一个压缩版的小小世界里,高楼大厦和巷道民宅相映成趣,百年来,不知见证了各国移民多少心血;又掩藏了多少掘金的狂热、财富的向往、生活的奋斗、不屈的追求。

晚间,终于见到何母,四十余岁的妇人,身穿旗袍,体态微胖,笑不露齿,神情疏淡,即便是面对身患重疾、许久不见的女儿,也不露丝毫激动情绪,只恰到好处地扮演着矜骄高雅的贵妇形象,周到而不失体面地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何媛媛的表现则更是奇异,自打进门伊始便死死拽着我的手,见到自己的母亲时,甚至害怕得有些微微颤抖,直往我身后瑟缩。

何母微微皱眉,却不露声色,示意“家仆”暂且带走媛媛,上下打量着我,许久,方徐徐开口道:“鲁小姐原来这么年轻漂亮,真有本事啊!”

我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微笑着说:“只是同媛媛比较投缘罢了!”

何母邀我共进晚餐,席间,开出了大价钱,说我未来几年的生活费用完全由何家负担,甚至,他们也早已在斯坦福附近准备好了住宅,只要求我跟媛媛同住,尽心提供相关治疗。

我埋头吃饭,不置可否,末了,抬头,静静看着何太太,一字一句说:“我当媛媛是姐妹,所以,请放心把媛媛交给我。如果你们希望她彻底康复,未来几年内,请不要随便干预我的治疗,也不要在她身边派驻任何家仆!”

她皱眉:“你毕竟还要学习,怎么可以……”

我截断她的话,直截了当地回答:“您要么信任我,要么……另请高明!”

她见我这般表现,显是十分吃惊,说:“我原以为鲁小姐是通情达理之人!”

我毫不犹豫地与她对视,说:“每个医生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治疗方法!”

她又看了我几眼,神情间带着难言的挣扎,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说:“鲁小姐大概也知道,这一年来,媛媛的婚姻出了一些问题!”

我心中一痛,垂下眼睛,伸手握住了果汁杯,勉强微笑,说:“我原先都不知道媛媛有先生……”

何母轻轻叹了口气,说:“这桩婚事,对我们两家人来说,都十分重要。原本两个孩子都不乐意,尤其是媛媛……那个时候,她的病情刚有些起色,哎……”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许久,才淡淡说:“我原先在梁氏兼职干过翻译,似乎……梁先生身边一直不乏女伴。”

何母疲惫地摇头,说:“那些不过是男人的逢场作戏,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一次……这一次……”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许久,才问我:“听说明部长的千金是鲁小姐的好友……?”

我点头,苦涩地说:“是大学室友!”

何母长长地叹息,说:“鲁小姐原是知情人,我也不瞒你。媛媛和梁湛成婚之后,我们两家便开始互相参股。因为很多生意有互补相关性,这原本是对双方都极为有利的事。我知道梁湛喜欢在外头沾花惹草,但媛媛病情如此,也是无奈的事情,只要不危及双方的联盟,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这一次,涉及到明部长家的千金,事情便有些棘手。有明部长支持,梁湛便是脱开我们何家也能办成很多事情……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撕开同我们的联系,哎,如今这个局面,怕是他家老爷子也不会太过反对吧!”苦恼地蹙起了眉。

原来如此!

很多事情,我早已隐隐约约想到过答案,却不若何母点拨的如此清晰。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无可抑制的荒谬感——我那样不顾一切全心投入的爱情哟……在这样一场复杂的家族势力纠缠较量中,究竟算什么呢?怕是连角落里的一粒最最不起眼的尘埃也比不过的吧!

何母抿了一口冰砂,又接着开口:“所以说……如今媛媛的病情,至关重要!如果鲁小姐能治好她,梁湛失去了最大的借口,要摆脱我们何家,便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拜托了!”

原来治好媛媛,便能维系她和梁湛的婚姻……便能……我越发地觉得过去几年时光仿若怪梦一场,上下求索,不知归处,一瞬间,百味杂陈,分不清究竟是何感受,许久,才抬头看着何母,一字一句说:“我说过了,不要随意干预我的治疗,我会尽力治好媛媛。还有……如果你们能够真正把她当做女儿,而不是一件可资利用的物品,我想她能好得快一些!”站起身来,不理会何母惊讶的眼神,径直到卧房里寻找媛媛。这个可怜的姑娘,状似富贵温暖,其实在父母眼中,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棋子罢了!

不,我不能如同其他人一般,精明地算计着,究竟能够从这桩委托中间得到什么样的好处或者恶果。不管世上多少人视她如棋子,我也不可以!

如同对李教授承诺过的那样,我会尽力治疗她,不为别的,只为她对我无条件地依赖信任,以及……为人医者的良知和责任!

*

在斯坦福安顿好了一切之后,我匆匆赶赴纽约,在唐人街的一间小公寓里,找到了我的父亲——那个印象中高大魁梧的男人胡子拉碴、形容枯槁,面墙而卧,鼾声如雷。房间里撒满尘灰,地上七零八落倒满酒瓶。

房东太太用英语告诉我:“他太太嫁给了前街的厨子,他就成了这样了……”

我悚然而惊,脱口问:“他太太……?”我早料到父母在美国必然混得极不如意,但现实的状况,依然超乎了我的想象。

我妈妈、我妈妈竟然改嫁了吗?

难怪,他们再也回不去!

我在房东太太的指引下找到妈妈——那个穿着油腻围裙的厨娘,在一家中餐店里转来转去……我一瞬间有些恍惚,隐约记起,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兴冲冲跑进厨房,看到的,大约也是这样一个身影吧——只是没有这样满头的白发、这样佝偻的腰。

我觉得鼻腔发酸,走上前去,探身,从背后抱住了妈妈,结果,被我身材粗壮的老娘惊叫着猛力挣开,差点摔倒在地……

我用了很多时间才说服了妈妈,让她相信,的确是我——她的宝贝女儿,远涉重洋,来到了她的身边。然后,她便拉着我哭了整整一夜。

故事很平凡。

出国前的父亲原是大型国有酒业集团的高级调酒师,是集团里领取高薪,备受器重的顶尖人才,

所以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夸奖,有人追捧、有人羡慕。

他原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身本事,来到美国必然更加顺风顺水,最初出来的时候,也的确是接到了一家跨国酒业公司的邀请,拿到了一个高薪聘请合同。料不到的是,对方公司引他前往,根本就是一个阴谋布局,目的只是为了从他手里拿到某种名酒的机密配方。

父亲虽然赶潮流出国,却对祖国有着深沉的感情,察觉到对方不怀好意,便断然同对方脱开了关系,准备着寻找机会另起炉找。岂知对方公司实力雄厚,处处刁难,处处打压,让父亲在后续很长一段时间里举步维艰。

母亲眼见生计艰难,便劝父亲先找一些普通工作糊口,怎奈父亲在国内是威风惯了的人,无论换到哪里,感觉不受重视便坚决离开,慢慢地,在行业里便有了一些不好的名声,再换工作的时候,便屡屡碰壁。

母亲劝父亲在唐人街开餐馆,父亲心目中却是憧憬着开公司,无论如何放不下这身段,如此每况愈下,意志便也日渐消沉,不但放弃了找工作,甚至渐渐把自己的不如意归结为没有娶到一个好老婆,开始整日酗酒,并对母亲拳脚相加。母亲忍无可忍,终于在五年前嫁给了一个广东籍的中

餐店老板……

“我们必须要活下去,而你爸根本已经丧失了斗志,你能明白吗?”母亲问我,泣不成声。

我点头,十余年来,心心念念只想问他们一句,为什么不回国、不管我,此时却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了。那样爱面子的两个人,又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夸下那样的海口,他们恐怕是宁愿死去也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

倒是母亲,忍辱负重地嫁给了一个死过两个老婆的鳏夫,虽终日在店里辛苦操持,毕竟看人脸色、寄人篱下,怕是也得不到多少收入,还要每月拿钱管着那个早已一蹶不振的前夫,这些年的日子,想必极艰难。

我把何家预付的一半治疗费留给了母亲,拥抱着她,微笑着说:“无论妈妈将来如何选择,希望这些钱能让您不那么为难!”

母亲大惊,问我从何处得来的钱财。

我微笑,说:“放心吧,妈妈!你们不管多么艰辛,都固守着善良的认知和底线,身为你们的女儿,又岂会从歧路挣钱!”

我带着父亲返回了旧金山,母亲原本极惭愧,却被我说服了。

我想,父亲不但需要某种亲情的温暖,更需要的,恐怕是得到一些有效的心理治疗。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来,靠着改嫁的老婆供养,即便原本还有一些残存的斗志,只怕也早被极度的自厌摧残殆尽了。

我在斯坦福附近租了一间公寓给父亲住下,自己则同媛媛住进了她家购置的新宅。何太太遵守约定,撤走了全部家仆,只是毕竟不放心,零零散散把这些家仆安置在了附近。

我原本要的便只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对她如此措置倒也没有太多的意见。由于李教授的引荐,我很快又找到兼职,这次倒过来,是给一家美国公司做中文翻译,毕竟是母语,干起来驾轻就熟,事半功倍。

不出所料,脱离了大批家仆之后,何媛媛的生活环境开始变得宽松,病情颇有起色。我每天都带着她在校园里散步,拉着她逛街,购物,渐渐引导她走进一种相对较为正常的生活。

而我的父亲……

此人一生独缺他人的赏识和尊敬,我不得已,恳求何太太,拜托她给父亲一个机会,于是,某一日,便有人乔装上门,万分恳切地邀请父亲到一家颇有名头的酒业公司做鉴酒师。

那一日,我正好带媛媛外出,晚间,破天荒地看到他穿戴整齐,坐在屋子里等我,状似平静地说有人远隔多年,终于认识到了他的高贵品质,为他当年坚决不出卖商业秘密的事迹感动,高薪聘他出山……言谈间,目光神采流动,颇有昔年得意之时的倜傥之风。我原以为他至少还要挣扎调适一段时间方能恢复状态,不料当期待中的机会瞬间来临,他多年的颓唐竟能在顷刻间一扫而光。

人所需要的,原来只是如此而已!

何家想提拔一个人、施舍一个人,根本是不费吹灰之力,而身为一个异域漂泊的底层小民,即便带着满腹才华、满腔雄心,只是单纯想要寻得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其艰难程度,便堪比在险峰上登攀,稍不留意便会摔得鼻青脸肿,甚或,粉身碎骨!

权势富贵,原是极容易蒙蔽人的眼、蛊惑人的心;翻云覆雨、大权在握的滋味,原是极容易让人迷醉、让人流连!

这就是多年前,梁湛之所以愿意迎娶一个罹患恐惧症的妻子的原因吧?

这就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寒夜里,他最终无法伸出手来……抱住我的原因吧?

突然很感慨,是夜,我打开电脑,开了一个博客“芯窝窝”,打下一段文字:“如何才能看懂一个人?如何才能了解一个人?如何才能在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来历、身份之后,再进一步地——看清他的心?”

然后,一日一日,便成了习惯。白天在校园里听的课、分析的案例,夜间在宿舍里看过的书籍、完成的论文……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颇有趣味的小故事挂在博客里,渐渐地,竟有了不少的留言和点击。

有人开始就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碰到的心理问题在文下留言,向我咨询,我耐心地解答,透过无形的电磁波,抚摸那一颗一颗受伤的心。

斯坦福是这样一个地方,有着自由的空气,聪慧的思辨和务实的精神。我徜徉在那一排一排红顶黄墙的建筑中,内心深处有种充实的感动。

而网络又是那样一个地方,分明是一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因着这陌生,反而能直触彼此心灵最深处!

我渐渐在网上结识了一批朋友,每天倾心交流,相处得胜似日常的朋友;更因为曾经在一段视频里给大家说过自己的目标是“让每个人的心理处于良性状态”,便意外获得了一个网名——粱芯(良心的谐音)!

为什么、为什么竟然会是……姓“梁”呢?

……

第31章

第二年秋季,当我带着媛媛在渔人码头看海狮的时候,有人突然拍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姜俊伟同学笑笑地看着我。

他申请了自费到旧金山城市学院读书,十分扯淡地从头读本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鲁西,我这么千辛万苦地追过来了,求你做我女朋友,你不至于残忍地拒绝吧?”

我被他的目光闪得不轻,咯咯笑着说:“没有问题啊,如果你能等我,像我等你那么久的话……”

斯坦福的学制一年分四季,学习很辛苦,做论文也很让人抓狂。我能到纽约探望母亲的机会并不多,只是有一次,得到空闲,去母亲的店子里帮忙,忽然听她问起:“我记得你有一次打电话,说要学煮刀削面?”

我怔住,心里一瞬间翻江倒海,酸涩到无以复加,许久,才微笑着说:“是的呀,谢谢妈妈!”

终于煮出了一碗好吃的刀削面,只不知那个爱吃面的人,身在何方?

忽然有种想打电话的冲动,我掏出手机,犹豫很久,终究只是翻开电话簿,把一个做过特殊标记的号码,轻轻删除……

……

第三年秋季,我的一篇论文一不小心在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获奖,我得到了直升博士的机会。李教授遥遥发来了祝贺信,大歪同学则在听到消息之后,便开始不停地上楼下楼、上楼下楼……如此坚持了无数趟之后,他终于站定脚步,苦恼地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不会真的打算读博士吧?”

我笑嘻嘻地问:“有何关系呢?”

“我不想娶东方不败当老婆啊……”

“那就休怪本主手下无情了……”我一个刀手斩向他的脖颈,被他一把抓住,然后,他便低头,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

我大惊失色,赶紧冲进卫生间洗脸。

他跟在后面苦恼地说:“喂,你不至于吧……”

我咯咯笑,回头横他一眼:“都说了,要等我六年。六年才可以转正哦……”

不是不高兴的呀,在学习的路上辛辛苦苦走了一二十年,好不容易终于走到现在,终于取得如斯成果。

只不过……

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各种祝贺或者好奇或者询问,我通通地笑而不答,只是如同预计中的那样,开始花费很多时间学习陶艺;也开始带着媛媛出入各种公开场合,尤其是加州各个城市西班牙裔俱乐部举办的活动。这样一个氛围,果然对媛媛的恢复大为有利,有一日,在看完一场西班牙歌舞表演,回到住所之后,她终于能够开口对我说:“保莱塔……保莱塔最喜欢一种豆子炖肉……”

我小心地开口问她:“你一直想念他?”

她眼中的惆怅像咖啡一样浓,忧伤地说:“我订婚了,他很不高兴,说要带我走,我很害怕,我们一路吵架……然后、然后……”说着、说着,又恐惧起来。

我轻抚她的头发,说:“没事的,媛媛!一切都过去了!”原来,她曾经恢复到可以与人“一路吵架”的程度。梁湛跟她订婚的时候,她看起来,应该也是十分正常的吧?可惜……心的一角,在不受控制地潮湿,我伸手抱住媛媛,看着她渐渐丰润起来的脸颊,微笑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媛媛!你的身边,还有那么多爱你的人,还有……”话到嘴边,终究停住——我不能,无力,也不敢揣测,在梁湛的心目中,究竟是如何看待媛媛,将来,又会不会……好好待她呢?!

不,我的职责只是让她恢复健康。我不能、也没有必要去为这些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操心!

媛媛轻轻把头靠在我怀里,想了想,忽然开口,说:“我以前……很害怕梁湛!”

“呃……”我惊讶地看媛媛一眼,实在想不到,她竟然在此时此刻,如此心有灵犀地跟我提到梁湛。

“我小时候就知道他,但从没有跟他说过话!”媛媛眼中显出一种哀伤的迷茫,徐徐地、一字一句说:“直到订婚宴上,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微笑看着我,说,媛媛你好,伸手牵我。我按照妈妈的吩咐,把手递给他。周围的人都说他特别特别优秀,说我福气好,可是那天,站在草坪上,穿过人群,我看到保莱塔怒气冲冲地盯着我,感觉好害怕。后来……”后来,我曾经听何太太详细描述过,就在订婚宴结束后的第三天晚上,保莱塔偷偷驾车带媛媛离开,结果,途中出了车祸。

媛媛的眼神愈见迷茫,显见地,正逐渐陷入回忆中。我盯着她的眼睛,盯了几秒,伸手抱住她,紧紧抱在怀里,柔声说:“嗯,媛媛!这些不愉快的记忆,我们没有必要如此在意。你可以捡着高兴一些的事情告诉我,比如,你们小时候玩的游戏;比如,保莱塔给你叠的幸运星……”心中有些微微的紧张。

这两年,媛媛的病情一直在好转,但始终不爱说话。眼见她这一晚的情绪如此反常,终于开始把最难堪和最痛苦的回忆在我面前,一点一点袒露出来……我心知,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如果引导得法,便意味着她的病情将有重大的进展;如果引入了误区,却有可能遭致恶劣后果。

我不动声色地起身,拉上纱窗,把灯光的光线调得柔和,燃起一炉安神的熏香,让那烟气逐渐在空中蔓延,又悄悄把一瓶安神的喷剂准备好,做完一切,方徐徐回身,走到媛媛身边坐下,微笑着说:“你放松一些,媛媛,跟我说说,你小时候都有什么最喜欢的游戏……”

“小时候啊……”媛媛想了许久,说:“妈妈从小就给我请了各种老师,专门在家里教我。我没有上过国立学校,所以没有朋友。妈妈让我跟梁家的几位小姐交朋友,但她们都很骄傲,我很怕她们……”

这就是人人艳羡的豪门小姐生态么?我听得无比感慨,又无比怜惜,抚着媛媛的头发,柔声说:“你相信我吗?媛媛!我做你的朋友,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好不好?”

媛媛柔顺地伏在我的怀里,柔顺地说:“当然,鲁西!保莱塔离开之后,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对我好。梁湛虽然跟我结婚了,但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后来,我逐渐知道,他的妈妈是梁家最年轻的四姨太太,他是庶出,所以虽然从小就很出类拔萃,却一直没有被列为继承人。但后来,他的大哥忽然出了问题……妈妈要我嫁给他,跟我说,他虽然是庶出,但在他大哥出意外情形下,却有了很大的转机。如果能够得到我们家的支持,他就有很大机会继承家业。后来,我们成婚之后,梁家老爷子果然把中国大陆片区的生意全部交给他打理,作为我们结婚的贺礼……”

我原知道媛媛表面怯弱,内心清明,但真真切切听她把这些豪门婚姻背后的交易和盘托出,依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讶异,继而是蔓延酸楚的疼痛和沉重。媛媛从小体弱,又罹患重症,原本就如同雨露下的小花,急需得到呵护,却被所有最亲密的家人一起动手,以关爱为借口,毫不留情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本来成婚之后,他就要带我到北京,但我病了,无法起身,所以他一个人独自前往,直到两年后,才接我过去。我不愿意,妈妈便说出嫁从夫,强迫我跟他走。我从来不敢反抗妈妈的决定,只有跟他走,但去往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真的害怕极了!”媛媛顿了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抬头看着我,诚挚地说:“但是,刚到北京,我就见到了你。你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里,第一个主动拥抱我的人,鲁西,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我家的阳台上,你抱着我,对我说,一切有我。在此之前,只有保莱塔、保莱塔一个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我记得那一天,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我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在校大学生,如同所有走在校园里的莘莘学子一般,接受正规的教育,沿着平凡的轨迹成长,即便胸怀理想,也不过是如同所有学生一般,在学业上寄予了某种相对较高的追求和向往。

这个世界上,虽然同样地生而为人,但其实每个个体,却又总是奇异地处在各种不同的圈子里。有些圈子和圈子的边缘,长满棱角,本不容易相互交叉。

我本不该认识梁湛的,如果没有那一天;如果没有碰巧跟着李教授上门问诊……

我曾经后悔过的,后悔那一天在跟随教授问诊的时候,看到阳台上病发的媛媛,在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有效防御措施的前提下,便奋不顾身地扑出去,毫不迟疑地抱住了她,抱出了之后一切的恩怨纠缠,然而,此时,听到媛媛的这样一番言谈,心中却开始温暖。

不管媛媛的出现带给我什么,我都应该庆幸,在那样一个时刻,为她的生命播下光亮。我微笑,说:“如果没有媛媛,我不会写出那么优秀的论文;不会拿到教授的推荐信;不会如此顺利地走进斯坦福,实现梦想,所以……很感谢,我亲爱的媛媛!”轻轻取过纸巾,为她拭去额角的汗珠。

媛媛抬头,微笑看着我,神色渐渐宁定。

我心中稍定,站起身来,轻揉她的颈肩,微笑着说:“告诉我一些事情,一些有趣的往事吧,媛媛!”

她点头,果然顺着思路给我说了一些跟保莱塔生活在一起时的往事,诸如保莱塔教她骑自行车,有一次,是两人合骑一辆;诸如保莱塔教她下国际象棋,但很快便输给她……

她的世界过于冰冷,所以抓住些许阳光便舍不得松手;她的世界过于狭窄,来来回回只有一人驻足,所以失去这个人,便失去了全部。

我抱住她,轻拍她的背,许久许久,斟酌又斟酌,方徐徐地、小心地问她:“保莱塔曾经吻过你吗?”

她一瞬间胀红了脸,拼命地摇头,说:“怎么可能!”神情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略含几分薄憎——我从花季走过,又看过大量资料,所以笃定地知道,她此刻所呈现出来的表情,独属于那些未经人事,没有过任何性体验,对男女间的身体接触好奇而略带排斥的少女!

我发问的时候并未存心,得出的结论却有些震到自己——

她和梁湛,他们这一对夫妻……

我甩头,禁止自己沿着非正常的思路联想下去,吸气,问媛媛:“你对保莱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是说,你最初不愿跟他走的理由,除了害怕父母,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

我引着媛媛一点一点追忆过往,慢慢让她重复发生过的画面和细节,捕捉她在每一个小事件中呈现的最初反应和限定描述。

她的内心像是一个倾覆的漏斗,一边是被各种书籍知识堆积起来的深奥古怪的思考;另一边,则是在没有任何竞争压力的环境下培养出来的,如同小女孩般单纯幼稚的情商。

她被我引导着,从生命中最为稀薄的阳光开始追溯,渐渐地,终究还是回到了那一段刻在心底,最痛苦、最深沉的经历。她盯着窗户,哀伤地说:“保莱塔去世了,妈妈扔掉了他所有的东西。唯一的,只有一个石榴花型的花瓶,妈妈不知道是他的东西,我偷偷留了下来。我每天都抱着那支花瓶,结果,有一天,梁湛进来,把一枚结婚戒指给我,我不接,他伸手拉我,花瓶、花瓶就那样掉下来,砸碎了……”媛媛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掉落下来,呜咽着说:“他走上来,说对不起,我捡起一片花瓶的碎片朝他的手腕扎过去,扎伤了他,他流了好多血、好多血……然后,有好多人进来,一起骂我,妈妈就把我关起来了。他们要我嫁给他,可是、可是他摔了保莱塔的花瓶……”

我记起来了,梁湛的左腕上,的确有一个伤疤,只是时间久了,疤痕并不明显。原来,那个伤疤竟然是……

“后来,好多次见面,妈妈总是要我把手递给他。他的手很凉,我一握住他的手便觉得浑身颤抖。我很想甩开他的手,但我不敢,很害怕……”媛媛的声音开始急促,额头上又开始出汗。

他的手很凉么?为何每次握住他的手,我总觉得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暖阳?二十一岁的平安夜,他握着我的手压马路,握了一路,于是,那便成了我一辈子所走过的,最温暖的一条路,亦,最感伤!

我闭上眼睛,平复自己心底深处不可抑制丝丝漫卷上来的难言的伤,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对媛媛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的人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看不起病、穿不上衣,所以媛媛,感情上的伤害,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成为我们偷懒退缩、放弃生活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明白吗?”此番话,告知的是媛媛,其实,何尝不是说给自己!

媛媛点头,伏在我的肩上休息片刻,方抬头,微笑看着我,说:“所以鲁西,我一直觉得,你真是漂亮……”

我笑笑地掐她,说:“这样一碗接一碗的迷魂汤灌过来,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媛媛笑:“想吃你亲手做的蛋糕啊……”

第32章

我的青春并非一帆风顺,虽然,坦白说,大伯和大伯母从来不曾恶待于我,甚至还在许多小细节上专门予我以关照,刻意拉齐我和堂姐的待遇。我感念他们的体贴照顾,不愿让他们看到内心的伤痛,日间总是笑着,然,每到入夜,抱膝而坐,听着那种唯独最为亲近的家人之间才能具备的会心欢笑,总是难免感到一丝触动。眼泪常常是储在眼眶里,储着、储着,一个不小心,便沿着眼眶滑下,流过脸庞,直到下巴。

好像是初中的时候,去逛二手书摊,无意之间在一本《心灵**汤》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别人放弃,自己还是坚持;别人后退,自己还是向前;眼前没有光明希望,自己还是努力奋斗……这是古往今来一切成功的人之所以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我想我并不追求做一个所谓“成功”的人,但却毫无疑问,被“眼前没有光明希望,自己还是努力奋斗”这句话中所传递出来的某种光热所深深触动。我读着这段话,反复阅读,一遍一遍。

我缺乏关爱,但从小就不缺乏奋斗的心,因为懂得,不努力奋斗,便得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人会同情,活该被人踩在脚下。

媛媛却是相反,过于优越,从小就衣食无缺,人生路上,不需要任何追求,所以连个喷嚏咳嗽,都可以成为纵容自己伤心恐惧的理由。

我想,我该带她看一看这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一味躲在哲学书籍中;另一方面,我成长路上最重要的老师,李教授多年来,一直持续关注中国农民的心理健康问题,所以来到斯坦福之后,我秉承了他一贯的追求,把论文的着眼点投向美国各个阶层不同民众的心理需求之分析比较。论文的选题很大,需要的支撑材料很多,亦需要我走在各个阶层、各个地域的不同民众群体之间进行实地调查。

就这样,我征得何太太的同意,每逢到假日,便带着媛媛进行或短或长的旅行,有时是纯粹地饱览胜景;有时,则是去往普通百姓家,甚至,贫民区。

媛媛带我品尝各种世界上最为出名、最为昂贵的食物;我带媛媛品尝世界上最为普通、最为粗糙的五谷杂粮。

有一次,我带着媛媛外出的时候,遇到山体滑坡,十分惊险地避过大难,却和一整车的观光者一起被堵在一个山坳里。车上所有人都目睹了之前多辆车子被泥沙瞬间吞没的可怕情状,虽然侥幸避过,却依旧吓得脸色青白、神魂俱散,车里无数人吓得嚎啕大哭,或者,低声饮泣。媛媛也显然联想到了某个场景,哆嗦得无法开口说话,伏在我的怀里,整个人抖得像筛糠。

我紧紧抱着她,说:“不要紧,媛媛,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说着安慰的话,其实心中殊无把握,心脏在胸腔里急跳,快得仿佛很快便会从口腔里跳出去。

没想到,话音刚落,抬头便看到一架银色的小型的直升飞机越过山顶,朝着我们的方向降落。

车里爆出一阵欢呼,大家争先恐后地朝着车门扑去,纷纷急着上飞机,媛媛身子弱,一不小心就被人带出座位,推倒在地。

我惊得满头大汗,急忙俯身抓媛媛,一只手死命拖着她,另一只手死命拽着前方靠背上的扶手。好不容易才从涌动的人流中把媛媛抓回来,我们两个抱在一切,双双地“花容失色”。

然而,片刻之后,在扑往飞机的所有人都纷纷带着失望之色在车子周围驻足之后,居然看到有人分开人群,踏上汽车,朝着我和媛媛走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禁不住脱口叫了一声:“金大哥!”再也想不到,迎着我和媛媛走过来的人,居然是金光。

我和梁湛一起时,多少联络通过金光。只是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一切便渐渐走了模样。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我轻拍两下媛媛,暂且放开了她,站起身来,走到车子中间的通道上,抬头看着金光,微笑,许久,才多少有些哽咽地说:“哥,你怎么来了?”

金光看着我,眼神中的内容十分复杂,许久,忽然张开双臂,重重拥抱了我一下,说:“吓坏了吧?”

我抬头看他,说:“没事儿!”一扬脸,眼泪就那样突然间,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我的金大哥哟,多少年来,在多少无助的时刻,给过我多少温暖和帮助!该怎样告诉他,方才的片刻,抱着媛媛,说着安慰的话,其实我自己心里,到底有多么害怕;该怎样告诉他,不管表现得多镇定,其实我自己也还很年轻,在遇到危险时,很渴望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让我依靠!

我拭去眼角的泪,笑着说:“可别跟我说你专门开着飞机来接我们!”

金光略一迟疑,看了我一眼,便朝着媛媛鞠躬,十分恭敬地说:“梁先生委托我来接太太!”

媛媛惊恐地抬头,盯着金光,似乎不解他话中之意。

我却愣在当地,瞬间哑然失笑。

媛媛是他们老板的太太,他们来接媛媛是十分非常正确的呀,可笑我,居然如此自作多情地以为金光,甚或某个人专程派飞机来接的人是——我和媛媛!

人家凭什么接我呀!凭什么?

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方徐徐伸手,扶起媛媛,柔声说:“走吧!媛媛,这一带地质发生如此巨变,谁也说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早点离开也好!”

媛媛跟着我和金光走向飞机,临到要登机了,忽然站住,有些迟疑地看着金光,颤声问:“他、他也来了吗?”

金光恭敬地答:“梁先生在非洲督工,赶不及过来看太太!”

媛媛“倏”地松了一口气,抓着我的手,说:“西西你先上!”

媛媛已经懂得照顾我了,我真该立即全世界燃放烟花,热烈庆贺!

我在媛媛的肩头抱了一把,笑着说:“人家专程派飞机过来接太太,万一我上去,被人误以为是歹徒劫持飞机,打下来可怎么办?”笑笑地把她推上了飞机。

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空气里迅速地飞旋,发出一阵低密的“嗡嗡”声。我方才一直高度紧张,此时放松下来,难免有些晕眩,靠在后背上休息片刻,忽地想起一事,问金光:“你们如何找到这里?”

旁边的一个男子接口说:“鲁小姐您的手机……”

呃……关我手机啥事儿?

金光瞪了男子一眼,转头向我,略一迟疑,温和地说:“你这手机,当时经过了改装,是我们研发部最早研发的卫星手机……”

“可是我根本没有装gps软件……”

“是通过芯片密码!”金光略一迟疑,说:“这本是梁先生嘱咐研发部门专门改装了,预备送给梁大小姐的礼物。当时技术刚刚出来,这种改装手机,全公司一共也只有两个,一个先生自己用着,另一个……那一次,先生打电话吩咐我把手机送到公司……”垂下了眼睛,大约是不想勾起我的伤心事儿吧!

其实,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过,多少有些可笑倒是真的。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某个人不知为何,在公司里大发脾气,阴错阳差地摔坏了我的手机,再阴错阳差地拉着我压了半夜马路,第二天一早,在公司里留字条,把这个手机“赔”给了我,只怪我神经太过大条,分手了,居然忘记把手机换掉。

我看着金光,笑:“幸好有这手机,否则我和媛媛就麻烦了!”一边笑着,一边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个新款手机给自己“压惊”,好好慰劳慰劳自己。

经此一难,何太太再不许我单独带着媛媛外出,又开始不分场合地派了大批的家仆侯在周围,便连媛媛想自己打杯热水都会有人拦着,怕她烫到。我无奈地瞅着,许久许久,终究无法忍耐,找到何太太理论数次,才终于又给媛媛赢得相对宽松的环境。

好在媛媛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见到何太太时也不再是一味地惧怕,偶尔流露出几分母女相依之情,何太太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狂喜。她明知我在治疗媛媛一事上颇费心血,几乎称得上“鞠躬尽瘁”,感激之下,即便我偶尔无礼顶撞,她也颇为容忍。为表心意,便派人重新装修了母亲的中餐馆,源源不断给母亲派送精美礼物,更是在酒业公司中,把父亲的职位连升数级……

一切,很美好!

美好的生活……就该是这样!

……

当冰雪再一次覆上美洲大陆的时候,大洋彼岸,遥遥传来消息,何媛媛的先生不知何故,忽然想到要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过圣诞节,先是亲自到英国红杉集团总部拜望,得知何家预备到旧金山过节,便又辗转把礼物送了过来。

何太太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隐约笑语:“我就知道他今年必定有所动作。他六弟刚娶了陶家小姐,不得了呢,中东那边做着好大的生意……”

我不是商人,最好还是不要听到这些经商方面的消息。

只是,圣诞节就要到了?

这么说……

我毫不犹豫地跑到城市学院找大歪,问:“可以陪我一起过生日么?”

大歪摆出惊喜万状的表情说:“为何突然想通了,把这个重要日子告诉我?”

我笑:“想要礼物啊……”发现自己真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只为某个人给何家上上下下都送了礼物,连司机保姆都无所不包,却偏偏漏掉了他妻子无比重要的心理医生我,便立即耿耿于怀地赶紧寻找其他弥补渠道。

母亲的后夫,那个广东籍的疲赖男人不知何故,离开了自家的餐馆,很长时间没有消息。而我那个刚刚有所起色,颇有点“春风得意”味道的生父则不止一次含糊其辞地在我面前提到,他根本没有同母亲办理过离婚手续。

我鄙夷地看着他,问:“你想说明什么?”

他懊丧地低垂着头,说:“我错了,西西……”

我叹气,再叹气,说:“爸爸,平安夜一起去纽约如何?”看到他眼睛生亮。

于是,阔别十余年之后,在纽约唐人街一家不起眼的中餐馆里,我们一家三口……呃,连上我“男朋友”大歪同学,共是四口,重新聚首。

父亲原本不愿踏进继父的餐馆,却无奈我那吃苦耐劳的老娘不停碎碎念着:“今晚人多,正好赚钱!”一直在店里忙活,坚决舍不得放自己休息。

我冷冷地瞅着父亲,冷冷地说:“如果你坚持认为自己的面子如此重要,就请回吧……最好连我也不要相认!”终于逼得他在现实面前,驯服地低头。

父亲终于走进了那间自己最不愿意进入的店子,母亲则在一连串心疼而难以置信的惊呼中,眼睁睁地看着我蛮横地赶走了客人。

我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他们,笑嘻嘻地说:“我想过生日!”说得二老一起愣在当地,眼角泛潮。

母亲亲手给我烤制了一个蛋糕,父亲亲手给我调制了一杯**尾酒,而多才多艺的大歪同学,被我逼着进行歌舞表演。

多少年、多少年了啊……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夜晚!

开始的发展很普通,后来却颇具戏剧性。在喝过不知多少杯酒之后,父亲突然跪倒在母亲面前请求原谅,母亲嚎啕大哭……

大歪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扯着我往店外走。

这家店位于canal st街,热闹非凡,从最炫目的珠宝到最破旧的檐壁;从最美味的小吃摊和最神秘的古董摊……虽然整条街道上塞满了各种肤色的不同国家的移民,但最多的,却还是黄皮肤黑头发的祖国同胞。

我任由姜同学牵着手,牢牢地牵着,在街上漫步,从peal paint艺术品市场上淘了数件廉价的小东西,然后逛进了无比亲切的“珠江百货公司”,买了一盏传统纸灯笼,拎在手上一摇一晃;特特到地下商场享受了一场舒服的指压按摩,然后我突发奇想地说:“咱们去佛寺看看?”

“这是圣诞,不是佛诞日啊……”大歪同学无奈地瞅我,却终究是陪着我去了最近的一处佛寺。事实证明,在平安夜逛佛寺,不是我一个人的独有爱好。寺门外的街道上摆满了圣诞树,而寺里的香火旺盛得出乎意料。一位正在烧香的女士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神仙当久了,应该都是朋友。耶稣过生日,佛祖应该也要赶过去送礼。正好一起烧香,一起许愿,估计神仙心情一好,这愿望也容易达成一些!”

什么叫世界大同来着?我听得无比拜服,实在觉得自己太out了。

当我们好不容易重又逛回了继父的餐馆,隐约看到店前立着一人。夜色黯浓,远远看去,不过是一团并不明朗的淡影,但我一瞬间觉得头晕目眩,紧张地抓着大歪的手,掉头就走,说:“我们再逛一下、再逛一下……”

我怀疑自己再次病发了,因为虽面目难辨,但一眼看过去,却认定了自己看到梁湛。他应该正在旧金山陪着媛媛……不可能、不可能到这里的啊!

走出数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害怕,倒在大歪怀里,艰难地问:“我妈那个店子前面……是不是有人?”

大歪回头仔细看了看,说:“没有啊……”

我点头,疲惫地点头,说:“我累了……”被大歪一个暴栗敲在额头:“累了还往这边

走……?”

我跳起来打他:“反了你啊,居然敢动手……”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跳回店子前面,果然没人。我回首,看着前方晦涩的黑暗,有种奇异的感觉,彷如对上一道难以察觉的目光,温柔且忧伤……

……

作者有话要说:嗯,给大家说说书名。

本书原名《爱情正忙,请稍后再拨》

晋江榜单无法显示全名,所以改了《湿身》。

一个是想到西西被大雨浇透的情景,一个是想到书中人的命运像一潭深水,每个人都被不由自主地卷入……

看到好多亲留言说因为书名,差点不看书,很汗,很泪,很无力。。。。求抚摸!

第 33 章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

仔细落下“蓑”字的最后一笔,我直起身体,轻轻把墨迹吹干。

另一边,大歪同学已经无聊又无聊地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见我终于放下毛笔,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慢慢踱到我身边,低头看着我写得中规中矩……呃,那个,毫无笔锋的“墨宝”,微微皱眉,许久,终于忍不住又一次问我:“练这玩意儿干嘛?”

我扬头,神秘地笑:“要做某西的男朋友,就得首先了解某西究竟志向若何!”

他扯唇角:“不就是读博士吗?有什么了不起!你还真别以为我不敢娶个女博士做老婆!”

我笑:“你敢,你哪能不敢,你肯定敢!那么你老人家,到底能不能给我说说,东坡先生写这阕词,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他立即又被我打败了,走上来,摇着我的肩膀说:“喂,你没有问题吧?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好像读的是理科?”

“哎呀呀,这么说小女子读高中的时候,竟然有幸蒙您老人家青眼留意了?”我扬脸,笑笑地看他。

他头疼,说:“那个时候,你从来不主动出现在我面前;从来不给我一点点暗示,请问鲁小姐,我到底凭哪根脚趾头能知道你在暗恋我呢?”跟着又多少有些得意地说:“更何况,那个时候暗恋我,偷偷给我写纸条、递情书的女生,远不止一个两个……”

我抬头瞅着他,定定瞅了十秒钟,吸口气,问:“那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珍藏着那些字条呢?还是拿着在好友面前炫耀一番,丢一边了事?”

“我……当……然……”他的语气十分迟疑。

“说吧!说说看,那些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我笃定地看着他。

“这年深月久的……”他呻吟。

“我就知道!”我笑笑地戳了他一指头,说:“如果我那个时候也傻傻地给你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除了满足你大爷的虚荣心之外,还有何好处?”脑海中,一时清晰地浮出一张飘满了粉红色花朵的信纸,以及纸上,幼稚小女孩用数十遍的心力认真写下来的幼稚而笔意羞涩的话:“当你听到花开的声音,请相信,那是一个爱你的人对你爱的告白。”信末,孤单单、颤微微地飘着一个十分娇羞的落款——高一六班,鲁西!

我何尝没有给过他一点点暗示,其实根本已经相当于明示;我何尝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其实根本就是每天都费尽一切心力地尾随着他的脚步,打听他的下落。

只不过,大歪同学说的没有错,年少时,他家境好,成绩好,人又长得帅,总是穿名牌,花钱又十分大方,在我们那个南方偏远的小城市里,显得说不出地光鲜时髦,上上下下,跨越数级,暗恋他的女生实在不少。每次逢到他踢足球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女生会巴巴地跟过去观看,而小女子我,不幸就是其中最为忠实,几乎每场必到的一个。

那时候,我以为,付出了心力,就必定能够有所收获。待到渐渐成长,慢慢走,慢慢悟,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只是芸芸众生间,不起眼的一个人时,要让人看见,需要极大的运气;但当你一步一步向上走,逐渐走在了一个高台上,不需要刻意,随随便便一个动作,也会有很多人随意抬头就能看见你。

只不过,攀往高台的过程中,一切不会原地踏步,人的心胸、底蕴和眼界都在不知不觉变得开阔,曾经支撑你向上走的某种重要的动力;曾经热切期待过的某种注目,也许在行走过程中,不经意间,便不知不觉,渐渐褪色!

回思起来,少女时代的我,孤苦无依,内心怯懦,丢在人堆里瞬间淹没,根本也不具备让大歪同学慧眼发现的特别潜质,若说错过,不若说是自己太过平凡,注定会被略过。说起来,那时候,他之没有能够发现我,实在也怪他不得。

如此一想,我便十分心平气和地拍他的肩膀,说:“其实中学的时候,我胸怀大志,拼命学习,虽说的确是不小心曾对你动过那么一点点心思,其实细究起来,也算不得什么。”转身,走进卫生间洗手。

“好吧,中学就算了!”大歪有些恨恨而无奈地看着我,显是对我如此轻易抹杀了多年“暗恋他”一事心存芥蒂,一路跟在我身后,多少有些不甘地说:“那后来呢?你说你都跟我考到同一个大学去了,还顾虑些什么呢?不找我表白就算了,还动不动就对我拳脚相加,整天凶得像是街边的母夜叉……”

我立即又毫不犹豫地一脚剁下去,说:“你还好意思说。那个时候,你敢说你没对明兰……”话说出口,立即知道不妥,停下脚步,抬头,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他却表现得十分无所谓的模样,拍打我:“那还不是怪你!谁让你……”絮絮叨叨好一顿抱怨,主旨大意是——如果没有我,他怎会遇上明兰?

我无语,只有不搭话,默默听着。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万般职业皆可,唯独媒婆是千万做不得的,不但要在做媒成功时,被热恋中的情侣瞬间甩入冷宫;后续,万一这对情侣不小心分手了,你还得跳出来,义无反顾地背起“介绍失职”的巨大黑锅。

我不知道大歪此时的一番教训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单纯男人维护面子的强撑,但实在不想对他提到明兰,赶紧擦干手,回到书房,走到书案前,拎起我的墨宝,干咳两声,说:“大歪同志,你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这阕词里到底说了什么……”

他终于不笑了,认真地诵读东坡先生的大作,读啊读,读啊读,忽然眼睛一亮,惊讶地抬头,看我:“你莫非……”

我点头,笑笑地看着他,说:“正确!”

……

那一年的秋季,来到斯坦福的时候,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和最煎熬的时刻,也是我重新审视自我、检讨感情、重组价值观和人生观,从炼狱中爬出来,重返人间的时刻。所以,在踏进校园的第一个黄昏,感受到拂面的第一缕凉风时,我的心中,便自然获得了某种类似于圣光普照般丰盈厚实的温暖。

我走在校园中,踏过每一寸青青绿草;蹲□子,抚摸每一块建筑夯实的基脚。直到夜幕降临,站在淡薄的星光下,站在胡佛纪念塔前,仰头,闭眼,深呼吸,知道自己奋斗多年,无数个寒夜熬灯苦读的希求,都在这瞬间,得以燃烧。

感情的煎熬和理想的绽放几乎是不分先后,同时到来,犹如两个同时旋转的巨大涡流,在身体里,一个顺时针方向;一个逆时针方向,反复搅动,反复冲击着心脏。那一刻,我心底深处所获得的补偿和救赎,便犹如那个雨夜,遭受重创时的疼痛和煎熬,生生冲进血管里,同样地巨大、同样地炽焚、同样地剥皮见骨、骨噬魂烧。

热爱斯坦福,热爱这片土地,不仅因为它承载了我许多的追求和向往;不仅因为它见证了无数风云人物的奋斗和成长;更因为,它是我彷徨无依时,重重破开心幕,让我重获力量的光源之窗。

在这里,我遇到了世界上跟我最为志趣相投,又最为聪明的一群头脑。

来自法国的有着一头迷人的金色头发的阿隆(aron)是在案例讨论中,第一个站起来跟我激烈争辩的男孩子,也是在斯坦福时,第一个送我玫瑰的人。

来自日本的姑娘惠美爱上了荷兰籍的商场导购韦斯利,请我赠她一句中国古诗用以表达心意。我根据自己有限的古诗认知,随便给了她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为何,头脑里隐约闪过的,却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当然,我不穿青衫,找不到任何需要洒泪的理由。只是忽然间,觉得祖国的文字实在博大精深,含义隽永,于是,买了《唐宋诗词选》,铺开宣纸,蕴足浓墨、仔细抄录。

来自俄罗斯的尤里(юрий)身材高大,毛发浓密,性格豪爽,酷爱饮酒,生平罕遇敌手,于

是,理所当然地,在一次冷餐会上,当着无数人,拼酒惨败于我之后,天天随我身后……

当我蜷在中国南方一个小城市里埋头苦读的时刻,并不能预知未来可以走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遇到什么样的人,碰到什么样的风景;然,看过,走过,品味过,终会有那么一个避无可避的日子如期而至,名曰——曲终人散时!

我的硕士论文答辩顺利完成了,很荣幸,在这个人才济济、精英荟萃的学校里,我的论文依然一路披荆斩棘,杀出重围,得到了诸多教授的首肯,荣列“优秀毕业论文”行列,得到了一个印有斯坦福校徽的小型水晶球奖杯。

握着奖杯走到台下,跟我同样获得“直升博士”机会的阿隆帅哥走上来拥抱我,亲吻我的额头,微笑着说:“souhaits(法语:祝贺)!”接着,搂着我的肩膀,轻轻说:“je t'apprécie beaucoup tu sais (法语:欣赏你)!”

我笑,一本正经地抬头,看着他,用绝对纯正的普通话,一字一句说:“对不起,我不懂法语,请讲中国话!”

没想到,话音刚落,便看到亲爱的尤里同学将一捧鲜花瞬间捧至眼前,用绝对俄罗斯风味的口音,跟我说了一句绝对的中国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爆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方抬头,笑笑地看着他,用我唯一懂得的俄语,答了一句:

“какдайвамбоглюбимойбытьдругим(注:普希金诗《我曾经爱过你》最后一句: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象我爱你一样)”

最终把我从两位帅哥的夹缝中拯救出来的人是媛媛。

这位温柔的姑娘,自从知道我的论文获奖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围着我,软磨硬泡地询问日期。我懒得理她,就随口诌了一个敷衍她,不料她日渐聪慧,竟然从我若干日程安排的蛛丝马迹中查到了真相,一大早便乘车赶了过来。

她十分激动地把一个小匣子捧到我面前,激动地说:“看看,西西,看看你是否喜欢?”

匣盖一开,华光流彩,阿隆凑过来,惊叹地吹个口哨,问:“diamond(钻石)”?

媛媛点头,微笑。

我扫了一眼,是一枚石榴型胸针,造型跟我多年前送她的那枚十分接近。唯一的一个小问题是:我送她的胸花上镶着若干若干水钻;而她送我的这枚……

我倒吸一口冷气,立即把匣盖合拢,塞给媛媛身后的老陈,说:“收好!”

这小妮子,不知道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袒露在公开场合,会出人命的么?但,看到她,依然很温暖,依然庆幸,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有个重要的人陪在身边。

大歪同学的毕业典礼,不巧,正好跟我同时,而我的父母……

这两年,母亲的后夫一直处在半失踪状态,偶尔有消息传来,总是语焉不详。父亲的职位却终于从加州的分公司跳到了纽约的总公司,薪水有一个很大幅度的上升,得意之下,便强迫母亲关掉了中餐馆,两个人,就那样,没有婚姻身份,而十分亲热地“非法同居”着。

我没有把论文获奖的事情告知他们,也没有请他们出席这个颁奖典礼,因为,在获奖论文颁奖完毕之后,下一个要宣布的,将是本届毕业生“直升博士”名单。

一如既往,他们早已将我要读博士的事情宣扬得连中国所有亲戚都无所不知,但其实,我从来没有一次明确跟他们说过会接着读博士的话,从来也没有!

我牵着媛媛的手离开会场,阿隆表情惊异,却不敢离开。

这几个月,媛媛在尝试着跟随教堂的传教士们进行慈善宣传,见识了许多她生命中从来没有的东西,兴奋地拉着我,叽叽咕咕说个不住。

我握着她的手,在校园里漫步,许久许久,等她终于说得差不多了,才停下脚步,看着头顶的蓝天,微笑,说:“媛媛,明天,我就要回国,所以……”

媛媛大惊,急忙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明天?西西,你不愿跟我呆在一起了吗?”

我看着她,微笑:“我得回去,好好地想一些问题,还有,找一些东西……”

……

第 34 章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回国将近一月了。

我老娘终于在发现我放弃读博,擅自回国后,经历了震惊、不信、愤怒、委屈继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各种经典招数,试图诱骗或威胁我继续回到那片他们心目中最美丽的土地……一切手段使尽,终于发现无果后,便开始改为每天轰炸式的电话劝说,最后,终于把越洋电话也打到口吐白沫、神疲乏力,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挽回,只失望地问我:“你跟大歪,到底打算在国内结婚还是来这边?”

关于我跟大歪之间关系复杂,目前尚远远达不到结婚程度这一问题,我曾经试图用各种理性或者感性的语言和方式,向她解释过,每次解释到最后,都只得她一句:“人家读硕士读博士的不是也有结婚的吗?我记得你们班上……”如此周而复始无数次之后,我断然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

另一方面,在她的“厨娘”观念里,我之所以放弃读博,肯定是因为担心自己学历太高,担心损伤到我未来老公(大歪同学)的面子,于是,为了伟大的爱情记,为了某男子汉的面子记,便不顾前程,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私奔大戏。

她原本极喜欢大歪,终于因为此次某同学私自拐带我“私奔”的重大罪行,而给他打上了一枚小小的不良标志。

“我目前暂时还……没法结婚!”我笑笑地在电话里给老娘甩答案:“因为大歪嫌我是硕士,学历太高……”迅速把电话移开。

果然,电话里立即又传出一阵狂啸:“你说什么?你说他……”所以说,被男人宠爱的女人才有底气,不管是十五岁也好,五十岁也罢,都是同样的道理。当初被我老爸抛弃时,我老娘活得含辛茹苦,极度谦卑,一切棱角都被生活的血泪和艰辛寸寸磨砺。必须是在此时,有了丈夫可靠,有了女儿可以牵挂,才能重新寻回嬉笑怒骂的一切心境和力气。

我老娘受不得激,所以听完我的答复,一如既往,愤愤而果决地挂断了我的电话。很快,便听到隔壁大歪同学的电话铃声依稀响起。

啊,成功地“祸水东引”,日子是多么地清静美好……

我趁着大歪同学被强烈炮轰的当口,微微一笑,伸手关上房门,信步走到窗口看风景。

从窗外看出去,依稀还能看到红楼的一角。当初,大歪同学美好的大学时光便在此度过。有多少次,我都是兴冲冲地跑到他的窗下,扯着嗓子叫:“大歪,大歪……”每次看到他探头,心中总是有种不知名的紧张和愤怒蔓延——多么遗憾啊,那个时候去找他,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替明兰争气,红楼背后,有一个小小的苗圃,根据四季栽种不同种类的植物。大一刚到学校的时候,我曾在某些个傻到不可救药的时刻,一次又一次状似无意地漫步在这苗圃中间背英语单词,以为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偶遇”上楼里的帅哥,却无奈,形形色色的男孩子经过了一拨又一拨,就没有一次当真包含我期待中的大歪帅哥。

那个时候,伤心得几乎每天都要下一次决心再不去那里,却又在第二天一早,不受控制地准时出现……

纯纯甜甜又患得患失,期待看见又害怕看见!

周周又复复,什么时候起,这位男子终于来到我的身边,整天像牛皮糖一样跟我粘在一起——所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人生的起伏交替,果然是难以预料啊!

苗圃西侧,是一个废弃的仓库,从窗口看过去,尚能隐约判断棱角。

我曾在一个午夜,不小心在仓库那里捡到一个姑娘,随手送了她一枚石榴型胸花,结果现在,就秘密携回了一枚可能我辛苦奋斗几十年才能购买的克拉钻石胸花!

所以有时想想,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东东,也确有几分道理。

而那个送我胸花的姑娘,那个时候,就住在……

回母校任教是毫无悬念的,这原本便是多年前对李教授的承诺。唯一意外的只是,我没有如愿取得博士学历。

对于我坚决放弃读博士,中途跑回来,李教授不是没有怨言的,所以,一见面,我便赶紧声称:“压力太大了,教授!我总觉得头脑有些不对路,所以……”毕竟是有过病史的人,教授一听,注意力立马被分散了,谅解而宽厚地不再继续责难,豪爽地在我的就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

只是,以硕士身份进高校,毕竟还是给教授出了不小的难题。我看着教授在呈交学校的那份意见书上写了满满一页对我的赞扬,面红耳赤,无比汗颜——我竟然用这样卑鄙的借口来对付自己生平最最敬重的人!

大歪的父母来信,再次强烈要求他回家乡继承家业,而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又一次不顾长辈的心愿,依然决然走进了一家电脑公司,立志为首都的it事业做贡献。

他的父母无奈加心疼之下,只好火速汇款过来,让他在公司附近买房,敦促他早日结婚——在他父母的概念里,既然我俩从一个地方成长,又考进了同一个大学念书,后来,此同学更奋不顾身地万里追随我的脚步,一路追到美国又追回来,非情侣关系不足以解释。

我也曾在大歪肩负重任的某表妹来加州旅游顺便刺探军情时,十分诚恳地对她解释,其实大歪出国,一多半儿的原因是为了自己散心,跟

来来回回,竟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该表妹只是神秘地看着我,了悟地点头,说:“鲁西姐姐,我都明白!”回家,添油加醋把我和大歪的故事和感情渲染得足以让梁山伯和祝英台羞愧地自尽无数次。

大歪的父母虽然难免嫌弃我学历过高,但据该表妹转述,他的所有家人都若干从蛛丝马迹中推断,说不定早在中学时代,我俩就已经恋奸情热,早早勾搭在了一起,多年积淀下来,恐怕非外力能轻易阻断,如此这般衡量一番,看我在首都找到了工作,工作单位也还算靠谱,便决定采取迂回政策,先敦促我俩结婚,后续再想办法劝我辞职……

啊,送上门来的“全职太太”生涯啊,多么地让人无奈,又多么地让人垂涎三尺!

大歪问我:“咱把房子买哪里好啊?”

我笑:“李教授答应帮我在学校弄一套周转房,所以,你老人家的房子究竟买在哪里……抱歉,

我还真没法给你一个明确的意见。”

大歪痛苦地呻吟:“真不跟我同居?”

我懒得甩他,许久,想了想,问:“要不你过来学校跟我合住,付我一半房租。至于你那买房子的钱……咱俩投资股市?”我看着他,兴奋地笑。

“你的房子由我付租金,然后,我的买房款,咱俩共同投资分红?”大歪看了我一眼,毫不留情地敲我额头:“如此奸诈!”跟着叹气,说:“实话跟你说,我老娘担心我工作繁忙,搞不定买房如此大事儿,已经委托我表姐过来接手了,过两天就到!”

“果然是宝贝大少爷啊!”我艳羡地看他一眼,转头,托着下巴问:“你猜,李教授帮我弄的周转房会在哪里……?”

“应该是……”

我和大歪曾经猜过很多地方,校园里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唯独没有猜到某一个片区,因为下意识地回避。然而,冥冥之中,若有天意……

抬头就能看见几株高高的杨树,枝叶婀娜,随风摇曳,光阴交错而下,在雪白的墙壁上烙下几道并不明显的暗影。当初,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伸手,抱住了媛媛!

同样在那个阳台上,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里……

我徐徐闭上眼睛,伸手,抚摸额角。

伤口恢复得很好,尽管,后来大歪同学给我形容的是,那一晚,被媛媛的撑衣杆狠狠敲中额头,我满脸满身的鲜血,像是一朵长刺的鲜花,忽然之间怒放,然后转瞬间,瓣瓣坠落。

我不知道!

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所谓“住院疗伤”的这样一段经历。

我只记得某个人在阳台上高声地叫我,而另一个人,在他的身后,高声对他说着一个很重要的投资计划。我只记得我紧紧地抱着 媛媛,那样地冰冷、那样地绝望、那样地害怕……仿佛地底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坑,来自地狱的召唤,引诱着我奋不顾身地坠落下去。

无数的雨水像利剑,从空中笔直地冲刺而下,直直冲进我的眼睛里,绵绵不绝……从那一刻起,我再也睁不开眼,再也无法看见。

却原来,那些冲进眼睛里,阻挡我视线的东西,竟然,都是血水么?

我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等我再次有记忆的时候,是在校医院的观察室里。头上还绑着绷带,但医生说快好了,果然,观察几日之后,我便重新回到了校园里。

离开的时候,医生确证了我的健康,然而,一日一日过去,有些人,开始从身边消失;而有些人,开始活在我无法分辨的梦境里。

我无法忘记这个阳台,无法忘记那个雨夜,一如,我始终无法忘记……

那一年,初相逢于酒会,见到于我而言,尚且陌生的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跟着他离开酒会,回头回味,方知那时,已是悄无声息地恋着他,从第一次坐上他的自行车,第一次感觉到午夜宁静的美好;那一夜,复相见于雪花飘落的夜晚,见到于我而言,依旧不算熟识的他,几乎是毫无顾忌地跟着他喝酒谈话,回头寻思,方知那时,已是毫无所觉地爱上他,从他亲自为我烤出生日蛋糕;从他揽我入怀,轻而爱怜地抚过我的头发!

初吻就不懂得抗拒,被他牵着手时,半是紧张、半是甜蜜!

我不知他的身份来历,甚至不解姓名,唯一知道的只是,我被他吸引,毫无抗拒地被他吸引,像是一个坠入旋涡的陀螺,只知道不住地下沉,找不到任何一丝可以让自己挣脱的上浮的力。

感情中间,最重要的是感觉——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直秘密而羞怯地体悟着每一次,唇齿相依的亲密,肌肤互缠的美好!每一次紧贴的心跳都让我面红耳赤;每一次肌肤的接触都让我轻轻

颤栗。

他想要我,我明确地知道。从他只要一抱上我,便会不受控制迅速变化的身体;从他亲吻撕咬我时,毫不遮掩的力度;从他吻过我后,盯着我看时,稍显迷乱的狂热的眼神;从他略显粗糙的手掌,粗暴又不失温柔地摩挲过我最柔嫩的峰尖……

我是全身心投入的,从第一次决定把自己交给他,忍着畏怯,忍着疼痛,忍着羞涩,忍着一切初

尝人事的晕眩,双臂缠在他的颈间,而双腿,用尽全部力量,缠在他的腰间。每一个指甲都储满力量,掐在他的肌肤上,一道一道,掐出痕迹。

我闭着眼睛,明明确确地感知贯穿的瞬间,鲜血涌出来,在身体的交接处,喉头发甜,仿佛同时冲进 了喉咙里。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蜕变,知道自己在失去一些东西,又同时,获得一些东西。我用力,死死地用力,让自己更疼,更明确、更清晰地感知,那一刻,我是用怎样一种火样的热和蓬勃的力来包裹他;而他,又是用怎样一种小心翼翼的粗暴拥有我!

每一次的进出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痛和战栗,他的汗水淋下来,在我身体上纵横淋漓,绘成一幅一

幅山川田野邱陌般纵情恣意的画。我想伸手抹去他下巴上缀着的汗水,但被他俯身用牙齿咬住了肩头,手臂瞬间变得无力……

没什么可后悔的,对于那些冲动的缠绵。打从我面前出现伊始,他便一直让我如此动心、如此喜欢!

只是——

我愿意闭上眼睛,封住头脑,任何东西都不想不问,只凭着医者的良知拯救媛媛,但其实,其实我从来也不曾忘记,这段治疗的结束,将意味着他和她,婚姻的加固。

何太太付了我大笔的报酬,笑得愉悦而暧昧:“梁湛千辛万苦搭通道路,在旧金山这边设了分公司,应该是想到和媛媛团聚吧!此事需多谢你。不容易呢,这边原是他二哥的地盘,防得滴水不漏的,真难为了他。但愿来年,他们会怀上孩子……”是的,我知道他即将来到旧金山。他又送了大批昂贵而珍稀的礼物到何家,上上下下事无巨细,唯一的例外,只有我——他应该,是期待我自觉自愿地消失吧!

我面无表情地从何太太手中接过钱,笑得客气而疏淡:“能治好媛媛,于我而言,实在很有成就感!”

我从不该在他命中出现,一如,他从不该遇见我!

他的世界和舞台太大,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而我的空间其实有限,既然,无他处可避,便回来吧,回到一直鼓励我成长的李教授身边;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

终有一日,还是会忘却,因我从不曾忘记自己头顶,有白云,有蓝天!

错误的结缘,唯独时间能够修复,如此,不见最好!

他要到旧金山,那我……离开便了!

第 35 章 ...

年少时,我们常常把许多许多东西当做目标,比如事业,比如成就,比如别人心目中的肯定,比如……爱情!我们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年轻,所以走得匆促挥洒,却不知人生中,许多东西都可以挽回或者重现,唯独时间,一旦溜走,便再难回头。

以学校为起点,绕了一圈,重新回到学校,换了一个身份,意识上,却没有能够完全地同步迈进。直到某一日,穿着轻松的运动鞋,咖啡色小裙子走进教室,陡然发现眼前开口叫我老师的人,居然跟我一般的穿着打扮。那一分钟的惊悚,简直可以跟小时候第一次在内裤中发现鲜血,以为自己受伤将死的恐怖事件媲美,让人由内而外地深度震动。

下课,立即匆匆跑回宿舍,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对照,确认自己脸上尚未出现皱纹,脸颊也依然红润饱满,却终究是急急地脱掉了那条咖啡色小裙子,多少有些忧郁地意识到,恐怕今后,再不能如同过去一般,自由随意地把许多衣服套在身上招摇过市。时间的轮廓和形状,像是某种无法触摸的立体画面,带着许多足以让心胸酸胀不已的东西,无声无息,绕在指间……难言的遗憾。

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结婚宴,每次看到穿婚纱的新娘子,都觉得世上最美丽的人莫过于此。不知哪一天开始,“结婚”两个字却突然开始像催命的符咒一般,时时刻刻漫在耳边,而其实无论我老娘唠叨多久,又或者大歪的亲戚朋友或明或暗带来多少提示,都不若真真切切看到自己身边的人披上婚纱那样来得直接震撼。

有一日,我和大歪在宿舍里煮火锅,看《蜗居》,边看边感慨,现实白领们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到底掩盖了多少难言的窘迫和尴尬,忽然接到一通电话。

真是重磅炸弹啊……我亲爱的章灵娟同学准备结婚了,请我当伴娘!

&

章灵娟的先生……该如何形容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见到了她的父亲。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矮胖男人,穿着笔挺的西服,站着不动时倒是煞有介事,但只要一行动,举手投足间便充满了无法遮掩的乡土气息,笑容十分灿烂,与人握手的时候,姿态十分谦卑,指上配着好几枚青翠欲滴的翡翠戒箍,手袖扬起,露出一块超豪华的劳力士手表——听了介绍,才知道这位名叫方宏志的先生,是一个富有的山西煤窑主,拥有不少的资产,最近开始转型投资房地产,正在首都四处活动,结果邂逅妩媚娇艳的售楼小姐章灵娟。

娟娟爱嫁什么人,我自然是没有丝毫插嘴余地的,只是,在一起吃过饭,终于得到机会同娟娟单独说话时,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憋不住问她:“你原先那个男朋友……?”

“早分手了!”章灵娟无所谓地耸肩。“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一个月也买不了一平米的房。他倒是想要我等,可等到什么时候呢?十年?二十年?等到我人老珠黄,一钱不值,终于可以抱着一把两居室的钥匙嚎啕大哭?”

“其实租房也无所谓啊……我不也住着学校的周转房?”我多少还是有些感慨,脑海里盘旋出那个冲到我们宿舍跺下指头的男孩的模样。坦白说,因为娟娟长相娇艳,颇招男孩子喜欢,当年她那两个男朋友,长相都相当不错。

“不止是房子!”章灵娟摇头:“我需要的东西太多,而奋斗又太艰难。我只愿坐享其成,而方宏志能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就这么简单!”她一边小口地舔着杯子里的冰激凌,一边说:“你也知道,我家境十分普通,大学期间也没怎么好好学习,读书的时候没感觉,出来才知道艰难。走到哪里都碰壁,感觉谁都可以踩你几脚……我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年轻和姿色了,如果不能凭借婚姻改变地位,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她笑一笑:“漂泊这么多年,我都快绝望了,幸好遇到老方!”

人各有志,况且她想得如此清楚,我无话可说,微笑岔开了话题:“打算到哪里度蜜月?”

“去看看自由女神……”章灵娟笑:“你在美国读书,感觉应该不错吧?”

“也就那样!”我轻轻取过纸巾擦嘴,笑:“这个世界实在标准化得厉害,去到那边,我们自己开伙,超市里购物,东西也差不多;逛商场,很多品牌耳熟能详;风景、民俗固然有些特色,看过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听说……你跟大歪……”章灵娟笑得有几分诡秘。

“这几年,我们结伴留学!”我坦然微笑。

她呵呵笑起来,说:“难怪明兰几年不理我了!堂堂部长千金,临毕业了,被你撬了男朋友,一定是觉得无脸见人的……”

“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我忽然觉得头疼——消息怎会是以这样一种姿态在传播?

“大家不都这么说吗?都说大四毕业前夕,你忽然变得十分嚣张,公然同大歪出双入对,逼得明兰没脸在学校露面。更何况,毕业典礼上,你俩那么明显地互相装作看不见……”她又是呵呵笑:“其实无所谓,我早知道你暗恋姜俊伟,暗恋多年,终有一天变成明恋,也是好事。况且,你也有嚣张的资本。斯坦福哦,几年都不出一个呢!”

冤枉啊……

我郁闷得直想吐血,欲待声辩,发现根本无从辩起,只好求饶地说:“这些事情,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你还是趁早跟我说说,当伴娘要干些什么吧,免得到时候出洋相,给你丢人……”努力地回忆毕业典礼的情形,却终是有些模糊,不甚明朗。

病早已好了,只是无论如何回忆,中间总有一些空白。比如,那个雨夜,我到底是如何离开的何媛媛家,又究竟进行过哪些治疗,完全没有印象。

又比如,我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里,到底见过些什么人,说过些什么话……老实说,我至今不能完全分辨清楚,只不过,都是些不甚愉快的事情,也没有必要非得分个一清二楚。

正在低头思索,又听到章灵娟呵呵笑着说:“你那个时候偷偷织围巾,就是送给姜俊伟吧?我跟明兰早发现了,猜了好久,不知道你打算送给谁。”

我倏然抬头,皱眉:“围巾……?”

“蓝白相间的围巾,尾端是一只小考拉熊没错吧?”章灵娟笑着说:“我一进学校就看出来你喜欢姜俊伟,所以那时都觉得奇怪,怎么你辛苦半天,反倒是他俩好上了!”

我没心情听她调笑,急急地问:“你确定明兰知道那条围巾是我织的?”

“是啊!”章灵娟笑:“你天天半夜摸黑打电筒织,然后藏在被子里,明兰早发现了。有一天你出去了,明兰便拉我一起翻看……”

我觉得头脑嗡嗡作响,仿佛被一堆蜜蜂盘旋萦绕,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大姐,你要想顺利结婚,就别老扯这些题外的话了……”觉得自己心慌得厉害。

明兰竟然知道那条围巾是我织的?

这么说,那一次,她之所以当着我的面叫大歪搅碎围巾,竟然是、竟然是……虽然多年没有同明兰联络过,但在我心里,毕竟一直把她视作最为重要的朋友之一;虽然因为rt投资计划的缘故,我有种无法言述的伤心和失望,立志同过去告别,但在心底深处,也毕竟对同窗多年的美好岁月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和寄望。

我总希望事情能够更美好一些、更绚烂一些、更贴近于我心内的希望和憧憬一些,却原来,那一场貌似突如其来的巧合,竟然只是一场预谋许久的演出。原来全世界都是聪明人,只有我、我这个傻瓜……

吃完下午茶,大歪来接我,又被章灵娟好一顿调笑,说:“早知道你俩真在一起,我就不费力另请伴郎了。你们也赶紧,生下孩子,一定要拜我做干妈啊……”

大歪笑笑地答:“只要见面红包足够丰厚,这干妈,咱认定了!”亲昵地问我:“是吧,老婆?”

这家伙,这些年,越来越无赖,便是在我父母面前,也随时一口一个“老婆”地叫着,多年积累下来,我早已分辨无力了。

我伸手抚摸娟娟订做的婚纱,一片一片轻纱薄如蝉翼,仿若天上的浮云,捏在指间,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恍惚感……婚姻是什么?

爱情的坟墓?

长期的饭票?

抚慰的港湾?

幸福的归属?

突然想起我十分佩服的俞敏洪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即便明知道婚姻是坟墓,每个人还是必须义无反顾地往里跳,因为不跳的话,是死无葬身之地啊啊啊啊……”忽然觉得有些晕眩,我激灵灵地打个寒颤,赶紧抬头,拍拍脸颊,努力地笑了笑,问章灵娟:“你都请了哪些人啊?”

“能请的都请了!”章灵娟哈哈笑:“我包了全北京最贵的婚宴,定要让同学们送红包送到终身哀怨……”

我倒!

第 36 章

章灵娟的婚礼果然是极尽豪华,奢侈无比。主婚车是一辆加长型林肯,后面一溜跟着几十辆悍马,主婚场上是专程从云南空运过来的玫瑰花,满满当当堆得几乎让人无法通行。

用鲜花装点婚礼本是好的,但,如此泛滥到无法裁剪……我叹口气,跟在章灵娟后面,艰难地挤出花堆,气喘吁吁地吩咐她身后的两个小天使:“小心一点啊,千万别让这披纱给花刺勾到……”抬头,看到明兰。

四年没见了,她穿着米色素雅的职业装,化着极漂亮的淡妆,盘着头发,手握一个lv包包,步幅矜持地徐徐走上前来,全身上下精致得仿佛一个极品景泰蓝娃娃,一丝瑕疵也无。

反倒是我,一大早便被章灵娟硬性塞进了一件粉色小礼服,穿着高到让人心惊胆寒的粉色小皮鞋,从第一眼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就哀怨得恨不能立即吐血三升而亡。加之天气炎热,我忙前忙后地奔了一圈,感觉背上腻腻的全是冷汗,大概脸上的妆容……也很够瞧!

我暗自擦把汗,开始在头脑里考虑合适的称呼和措词。

亲热一点乎?生疏一点乎?矜持一点乎?高傲一点乎?

她走到离我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抬头看着她,看着她,那种感觉又来了!

多年前,就是那样一种感觉吧——如此花朵一般明丽文雅的女孩子,如何不招男孩子喜欢?除非发疯了,一个男孩子才会舍她而取我的吧?

有些东西,得认命!而我似乎……极其十分非常地擅长这一点!

我开始微笑,对着她微笑,还没开口,忽然看到她走上前来,极其快速地走上前来,拥抱我,说:“西西,你回来了……真好!”

胸中,突然有种难言的温软,我明知道她一直在算计我、一直在算计我的啊……

我伸臂抱住了她,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笑嘻嘻地抬头,轻轻踢了她一脚,调侃她:“打扮成一副女强人的模样,准备吓唬谁呢?”

她却完全不受我干扰,定定看着我,咬着嘴唇,咬了半晌,继续开口,似乎蓄积多年,只为了同我说这样一番话:“对不起,西西!那天晚上,在何媛媛家里,我发现你和大歪,从同一个房间里出来……我真的只是觉得太突然了!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同他分手的,但看到你们、你们这样在一起……感觉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你能明白吗?”

我笑不出来了!

大四毕业前夕,我的头部受了严重外伤,精神状态不太对,在梦境中,还保持着同明兰正常的友谊,所以对于我们之间的所谓“决裂”并没有明确的认知。在天津修养一年后,奔赴美国时,是决心斩断前缘的,所以没有同任何人联系。

我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我们这一场友谊崩盘的前奏,竟然会是我“撬”了明兰的男朋友,甚至,连当事人明兰自己也持着同样的观点。

事情怎能颠倒成这样?

明明是她、是她……

她其实也不算抢了我的男朋友吧?

从前我对大歪,一直就只是暗恋,而从没有发展成男女朋友!

而至于我跟梁湛……更应该是什么关系都不算的吧?

况且这几年,虽然隐约知道明兰一直以贴身秘书的身份追随梁湛,引起何家上下的极大愤慨、极大恐慌,但到底,梁湛也没有跟媛媛离婚,甚至,都从来没有露出过丝毫打算离婚的态度……真真好一笔乱帐!

突然有种沮丧,我轻轻叹口气,抬头看着明兰,认真地解释:“其实那天晚上,大歪刚从敦煌回来,心情不太好……”

我的话没有能够顺利说完,因为我的“男朋友”大歪同学已经以一种惯常的恶作剧方式突然出现在身后,蒙住了我的眼睛,笑嘻嘻地说:“猜猜我是谁?”

一口气忽然在胸口憋住……老兄,你出现得可真的太是时候了!

这下子,姑娘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徐徐吐气,恶狠狠地一字一句说:“大、灰、狼!”

他笑:“灰太狼才对!”放开了我的眼睛,随即看着前方,十分随意地招呼:“嗨,明兰,好久不见!”

好潇洒的态度,如此云淡风轻……

我听得呆住了,忍不住回头仔细盯着他打量,用惊异的眼神垂询,并使劲儿暗示:老兄,你的脑袋是不是被驴子踹坏了?那可是明兰啊!是你从多年前便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捧在手里怕摔掉,含在嘴里怕化掉的心肝宝贝明兰同学啊啊啊啊啊

他却只是盯着我笑,说:“不错,我老婆穿粉红衣服很是漂亮!”

我靠!

我堂堂名校硕士,大学老师,如果不是被章灵娟的“伴娘”帽子扣住,怎么都不可能穿成这副娇滴滴、粉嫩嫩的青春美少女模样,浑身上下正别扭着呢,这家伙可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狠狠瞪他一眼,顺溜之极地一把掐过去,他一声惨呼,却伸臂抱着我,笑得更加开心了。

我又伸手狠狠捶了他两拳头,回头,已不见了明兰。

完蛋!

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我叹口气,知道从此休想再把“抢夺明兰男友”的这顶超大帽子顺畅地摘掉。

郁闷哪……

我真是越想越觉得亏大了,恨恨地掐着大歪,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说要加班的么,为什么这么早过来?那段路不是一向堵车的么,为什么今天不堵车?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有雨的么,为什么晴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无论如何,这些年,我们俩确实是结伴呆在国外,很多东西,早已是说不清的了!误会就误会吧,这辈子,我被人误会的还少吗?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随他去吧!

我只问了大歪一句话,一句不得不问的话:“那天晚上,呃,我是说……咱们一起在媛媛家度过的那个夜晚,你难道没有告诉明兰,她暗恋的那个男人,从前,就是我传说中的男朋友?”

“你认为我有机会同她好好沟通吗?那样混乱的一个夜晚……”

我点头,表示理解。

那天晚上,他受的伤,应该不比我轻吧!亲眼目睹明兰对梁湛疯狂的示爱,甚至不惜冲到门上殴打媛媛。最后,又身临其境地看着明兰在风雨中,不管不顾地对着梁湛抛出rt投资计划……

一丝怜悯在心头升起,我轻轻伸手,握住了大歪的手,说:“一切都过去了!”

“这样子很好啊!”大歪笑:“终于让我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人!”伸手抱我。

“切!”我没好气儿地瞪他一眼,表示这碗迷魂汤无效。

说起来,我从前不知道他这样会说甜言蜜语的呀,最近究竟是哪里不对了?我伸手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他终于恢复常态,冲我吐出三个字:“神、经、病!”

这不就对了嘛!

我笑,我笑,我舒爽地笑。

这才是我跟大歪之间,最为正常、最为正确的交往态度啊!

整个婚宴上,我帮章灵娟挡了无数杯酒,豪爽得让人侧目;在进入闹房阶段后,又被众多校友齐心协力地灌了不少酒,结果、结果的结果,等到最后闹房完毕,闭门谢客的时候,新郎倒了,新娘倒了,伴郎也倒了,只有穿着粉红小礼服的伴娘我,精神抖擞、屹立不倒。

众人皆醉我独醒,真是寂寞如旷野奔驰飞星独耀寒梅独傲啊啊啊啊啊啊……

等我好不容易把那俩双双醉倒,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顺利“洞房花烛”的新婚夫妇塞进被子,把伴郎拜托给了同学,好不容易准备喘口气儿的时候,一转身,便又火眼金睛地立即发现——明兰同学也倒了!

她整个晚上一直离群索居,远远坐在脱离校友的单独一桌上,我原以为她吃完饭就准备离开的,谁知她鬼使神差地又跟着大家来闹房。来就来呗,从一进来就绷着脸、一言不发,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多煞风景不是?

这可是咱俩四年大学室友,亲爱的章灵娟同学的婚宴哪婚宴!

我不得已,只好笑嘻嘻地问:“吃点东西?喝点酒?唱支歌……”结果她接过了酒仰头喝,好像其实也没有喝多少酒吧……心情不好?

何苦呢?那样优渥的出身、那样骄人的容貌、那样聪明的头脑,为何偏偏自寻烦恼?

我问大歪:“你知道明兰家住哪里的吧?”

他警惕地看着我:“你想干嘛?”

“你不至于把她就扔在这里不管吧?”

“我得护送我老婆回家!”

“切!”我又踢他一脚:“对我的酒量这么没信心!”

“不是酒量,而是你的脚……”他盯着我的脚:“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刚才不停换脚……”

呃……被他发现了?这家伙,还真挺细致体贴的。我脚上这双是新鞋子,今天第一天穿,又在场子里陪章灵娟敬酒,来来回回折腾许久,结果,一不小心,脚后跟被蹭破了一点点皮,落地就疼,不过……

“你快送她回家吧!我一会儿就打车回去,真没事儿!”我又问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家住哪啊……”

“知道!”他叹气,有些犹犹豫豫地说:“当初曾经送过她一次两次……”

“那不就结了!快去吧!”

他低头看明兰,许久,终于又抬头看我,斩钉截铁地说:“等着我。我马上回来接你……”

“不用了!接来送去的多费事儿啊!”我挥挥手,看他脸色实在不好,赶紧换上笑脸安慰他:“送完她,你直接回我宿舍,咱俩一起夜宵!”

他这才终于雨过天晴的样子,俯身抱起了明兰。

他的态度,多少有些让我疑惑……他、他、他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明兰了?

不会吧!

我总以为,这些年,他虽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明兰,内心深处,必定是深深牵挂着她的,所谓“万里追随我的脚步”也不过是一种受伤之后的变相散心。他们这一段爱情,是我一手促成、亲眼见证的,从来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大歪同学是在明兰身上倾注了十分真心、无尽热情的。

这些年,他对我亲热无比,反复表白,只是表白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当真。难道说、难道说他竟然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爱我?!

我赶紧甩头,不敢沿着这个思路继续。

再说吧!一切……等以后再说吧!

&

终于把一切搞定了,我疲惫地捶着肩膀,走出酒店提供的新房,乘电梯下到底层,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脚磨得厉害,我呲牙裂嘴、一边吸气、一边慢慢地落脚,谁知越小心,越出错,下台阶的时候,我不过稍微偏了偏腿,一个落脚不稳,身子微倾 ,便忽然被一个约莫七八岁光景,迎面跑过来的的小孩子撞上。

“砰……”小孩晃了晃,我也晃了晃。

我们俩惊险地站在阶梯上摇晃,而对方的身份是——祖国的花朵!

我赶紧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小孩子,结果能力远远比不上爱心……我抱着小孩,身子一歪,臀部已然重重着地,接着是背。我几乎是横向地沿着台阶扑簌簌直下到最底,整个背部被摩擦得惨不忍睹……还好,怀里的花朵没事儿!

小孩的家长赶过来了,迅速从我手里抢过小孩儿,嘘寒问暖。

我也想问问孩子的情况,无奈整个人摔得大有灵魂出窍之势,唯独大口喘着粗气,根本无法开口。不等我起身,一抬头,小孩的父母已经万分紧张地抱着小孩奔停车场去了!

呃……就这样简单了结了?也算干脆!

好不容易翻身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脚一落地便钻心地疼——原先不过是蹭破了一点皮,现在可好,似乎连脚踝也出了点问题。

我不知究竟伤得如何,不敢再随便乱动。好在,经过方才的一番惊险演出,我已经连滚带爬地“滚”下了台阶,虽然狼狈不堪,却已然身在道旁,可以打车了。我伸手拦车,谁知一连过去了四五辆车,车上都坐得有人。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无声无息地滑过来,在我面前停下。然后,我尚来不及抬头看清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人,便陡然听到了两个字:“上、车!”

……

第 37 章

小的时候,妈妈曾经给我吃过一种圆形的绿色小水果,看起来清脆爽口,闻起来淡淡清香,一口咬下去,却是两只眼睛怵然皱起,眼泪迅速地沿着鼻腔漫上来,冲进眼眶,瞬间满溢。

妈妈说那种水果叫青梅,而我方才体验到的味道,叫做——酸!

那是生平第一次体验到“酸”的滋味,知道这种感觉,密切关联着鼻子和眼泪。那一刻的体验太过强烈,以至于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一直以为这种从味蕾迅速蔓延到眼眶的尖锐滋味,是人的生命和生活中间,最为强烈的体验之一。待到渐渐成长,方知道,能够用舌头品尝的东西,都是温和的东西;能够用眼泪传递的感受,都是表面的感受。那些真正被生活的刀锋反复砍琢磨砺锻造而成的深刻的体悟,反而必定是沉淀在心的深处,欲语还休,抬头斟酌良久,只得淡淡一句:“天凉好个秋”!

……

我知道终有那么一日,我会再看见他,或者是在何家某一次的宴席上;或者是在某一个公事公办的场合中;又或者……就如此时,我需要帮助,而他,便戴着某种天使的光环,不期而至!

生活中,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离别,然后,重逢!

只是他,毕竟是他,于我而言,同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即便他曾经让我那样地痛,那样地绝望,那样地陷在无边的黑暗里找不到方向……他也依然是他,于我而言,同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是绝对绝对不一样的。

他是世界上与我有最密切关系的男人,是让我懂得爱,学会爱,迷失沉沦又痛苦挣扎的男人……梁、湛!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看到他,至少目前,不算特别合适吧!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忘了呢?

毕竟彼此分别的日子还短,才不过四年!

哲学书籍告诉我们一个原理——当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产生质变!

虽然一直也没有真正忘记,但毕竟日子在一分一秒地继续。

虽然直到今天也仍然没有办法真正忘记,但也许再过一年,甚或,再过一个月,我就已经忘了

呢?也许其实,只要再睡上一觉,睁开眼睛,看到透窗而入的阳光,会心一笑,便可以忘了呢?!

然而,没有明天,等不到让我再睡一觉,他便来了,出现在此时、此地、我的面前!

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说的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见面,他带我离开会所时的那两个字:上、车!

为什么生活中,总有那么多的离别,那么多的重聚,那么多的场景,那么多的话语,丝丝缕缕,纠结着回忆?又或者,生活本身就是一出喜怒哀乐频繁交替的大戏,不停更换演员,演的却仍然只是锅碗瓢盆的悲喜。

多年前,他带着我离开会所,从道旁买下一辆自行车,斜跨车身上,歪一歪脑袋,说:“上车!”

抬头的刹那,映着月光,看到他,那么帅!

其实两个人的感情中间,真的很难找出那么一个准确的时点,为“动心”做出准确的注解,但我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的夜,却唯独那一刻,才深入肺腑地感觉到了夜的静、夜的美、夜的好,连空气都是徐徐流动的,带着暖暖的花香。

如果一种感受拥有了逆转岁月,凝结时光的强大功能,那应该,应该就叫做动心了吧?!

心动的时刻太美,牵手的时刻太甜,辗转于床第间,烙在身体里的相思抚慰太多太浓,所以后续,才会持续不断感到太强太烈的疼痛!

如果在四年前,那个雨夜过后,立即让我看到他,我想我会有拎着一把匕首破开他胸膛的冲动,把那颗让我牵记的心脏给摘出来,仔细地看看,这其间,到底有多少属于真实,而多少,属于欺骗!

又或者,如果是在三年前,在离开天津的时候,让我看到他,我想我会有拎着撑衣杆狠狠敲在他额头上的冲动,同样地把他敲出满脸满身的鲜血,然后把他的头脑里,那些与我无关的记忆,通通删除!

再或者,那一次,带着媛媛外出,被困在山坳里,那个开着飞机从天而降的人,不是金光,而是他,那么我想,我会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他的怀抱,抱着他大哭一场,继而抬头,狠狠地甩他两个耳光!

然而没有!

在我痛苦的时候,彷徨的时候,满心愤懑,担忧害怕或者心存希冀的时候,都没有!他没有出现,始终始终都没有出现,只留下一千多个平凡又不平凡的日子,让我独自品尝、独自体悟!

我曾经在意过很多东西。在意他有家有室而隐瞒于我事实;在意那根隐藏于他事业追求和人生选择中间的最后底线;在意他轻松夺走我的一切而不赋予同等的诚意;甚至在意……当他贯穿我的片刻,心里是否唯独有我?

一千多个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其实,真的已经足够让我把所有痛苦都重复到深刻,继而,再把所有不满提炼成憎怨!

渐渐地,痛苦和憎怨之外,竟还有许多许多的空闲时间,无其他新的痛苦和憎怨可以填补,于是,另外一些场景和画面,体味和温度,便开始不知不觉,丝丝渗入……

他从不愿帮我搓背,却喜欢帮我洗头,坐在浴池里时,坐在我的身后,倒一捧散着香气的洗发露,慢慢揉在我的头发上,慢慢让那些半透明的液体在他的指尖,渐渐变成泡沫。

他说他喜欢看到这样一种变化——看着一件东西,从一种“固定不变”渐渐转为“变化无方”,隐约间,总让人看到某种闪烁的希望!

浴池很宽大,橙黄色的波砖看起来光洁凉滑,但奇异地,当真坐上去时,却十分地契合身体,稳定而带着淡淡温度。揉搓头发的时刻,他的手臂贴在我的背上,一上一下,让我止不住地,全身上下,酥酥麻麻……总是有种转身偷袭他的冲动,方一扭脸,却总是被他毫不迟疑地轻轻推回去。

他从不在水里侵犯我,一定要用浴巾擦干彼此身上的每一粒水滴,然后才在某一个不经意地弯腰扭头的瞬间,猛地把我捞起来,有时扔上沙发;有时扔上床铺;有时就……干脆直接放倒在厚绒的地毯上。

他时常紧张疲惫,而见到我时,又总喜欢折腾,号称“以疲解乏”,我闻之无语,却无奈总是轻易被他挑动欲望,避无可避。每次折腾到精疲力竭时,抬头对望,看着彼此的大汗淋漓,嗅着空气里,彼此深度融合的淡淡气息,再度静静相拥的片刻,总是分外地感觉到彼此迷恋,天地间,漫着某种无声的甜爽和宁谧。

重新洗好澡,他斜倚床头,轻舒手臂,将我轻轻拢在怀里,轻而温柔地亲吻我的后颈和脸颊,轻而放松地同我说话。一般很少说公司的事儿,倒是会跟我说世界上,什么地方最美,什么样的东西最为好吃。

他抱着我睡时,定必除去彼此间的所有衣物,袒怀相拥,肌肤相触;无论寒暑,鲜少用空调,被子有满满一柜,各种厚度,但无论如何,总是只盖一床;床上不能有任何异物,便是电话,也定必收在旁边的床头柜中;床单定必是每日一换,一色地上好棉质,一色地纯青;枕头宽大而舒适,比平常人家的约莫要宽出一半有余,靠上去,感觉就是靠在一堆极致柔软的鹅毛里。

醒着时,他喜欢从背后抱我,彼此半曲着身体,在大床上,合成一只弧度好看的月牙;睡着后,却又总是喜欢把头靠在我的胸上,而不是相反,让我枕着他的臂膀。我低头,亲吻他的发角,看到睡梦中,噙在他唇边的,是一抹放松而纯净的浅笑……

至今犹记得,那一次,在丽江闹了矛盾,重见时,心中不舍又愤懑。当我伏在他的背上,用牙齿,狠狠咬开他的皮肤,咬出一抹殷红。他把我捞下来,揽在怀里,说的是:“你听清楚了,鲁西!这句话,我这辈子只会说一次——对你,我是认真的!”

那个时候,其实更想听到的是某种承诺,比如他唯独爱我,或者,更肉麻一些,一个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琼瑶式的告白!

然而,他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由始至终都未曾对我开口言爱;由始至终,便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专属于情人间浪漫而甜蜜的话!

他喜欢用手指、用眼神、用嘴唇、用牙齿,用粗暴快速让人晕眩却又甜蜜到不可思议的的行动来传递自己的观点,即便在温柔抚慰我时,亦只说——对你,我是认真的!

相依时有所不甘,分别后慢慢回味,方渐渐体悟,对他来说,于我而言,斯情斯景,一个爱的宣誓,倒还真真敌不过“认真”二字!

陆陆续续听媛媛和何太太谈到过一些他的成长往事。优越而富足的大家族中,优秀而庶出的孩子,如同古往今来无数故事中的同类人物,不惹红尘便自然是烦恼缠身;不恋争斗而自然地倾轧不休。若是柔小,便将永存于阴影之下,被踩入泥土化作尘埃;若是强韧,则早晚定必是用尽一切力量攀附藤萝,步步向上,如此方可确保自己生存,甚或终于收获阳光。表面上风光富足,实则步步凶险;表面上翻云覆雨,实则危如累卵……

犹记得,那一次,坐在簋街的小店里啃麻辣小龙虾,他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跟其他女人交往都是别有所图的,或者要借助她们的名望;或者要借助她们的身份,所有交往背后都隐含着商业目的,所谓绯闻,只是一种成本较低的宣传而已……只有你,我的西西,只有你是我真正珍视且极度爱惜的,自然不会有绯闻……”

他是这样一个惜字如金的男人,从不肯开口说爱我,所以相处那么长时间,对我说过最为直接、最为露骨的话,也大概就是“真正珍视且极度爱惜”这九个字了吧!

那一分钟的感觉太过幸福,所以没有深思这句话里传递的信息。

原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但在告诉我他的珍视,也同时在告诉我另外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原来早在那一次,他就已经那样明确地告知我,一直以来,他都在毫不犹豫地利用身边的某些东西为自己的地位加码。认识我之前便是如此,似乎倒是认识我后,方开始渐渐收敛,待我抱怨过后,则是把所有围绕他的,跟桃花相关的绯闻一揽子通通湮灭!

都说商场如战场,他这样每日地辛苦布局、纵横搏杀、苦心筹谋……一揽子取消了那样一些传说中成本超低而曝光率又超高的宣传,其实应该损失不小吧!

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是略带惶恐、略带不甘又理所当然地可以推断,自己好像的确是出现在他身边众多的女性中间,十分尴尬而又奇异的一个——与他最亲密又最不起眼;最彼此依恋又最没有利用价值的一个?!

起初是有些郁闷的,总在心底深处希冀着能够获得一个与他更大程度地平等与平齐;然而,时隔四年,当我终于重新站在时间和情感的废墟上徐徐检讨,默默回首,剥开那一件一件或甜或苦,或朴素或炫目的标注着身份地位身价阶级等等等等浮世繁华的各种外衣,倒是不无苦涩又略带欣慰地渐渐相信,对我说着“认真”二字的那一刻,他的确应该是认真的——认真地疼我、认真地爱我,认真地对我、认真地亲吻侵入拥有我!

如此……认真便好!

不是每一段爱情都必须以婚姻作为终点!

同样的,也不是两个人彼此牵手,便定必是一生一世!

当初爱上他时,便没有关注过他的身份,甚至名字!

那么难道后续渐走渐远,反倒是必须在爱情中间,强行塞入一连串的财富地位、房子车子?

打从相爱伊始,我早早便把自己的身与心合在一起,毫不迟疑地交付予他,从未觉得不妥。因为既然男女平等,性事便该是双方水到渠成的愉悦过程,而不存在哪一方吃亏,哪一方占便宜;既然性是爱的组成和延续,当爱已经燃烧到两个人不得不用热和力来诠释,勉强压制就只是徒然地自欺和背叛;既然心灵和肉体的结合是一个彼此索取又彼此奉献的圣神过程,便只需要以爱为理由,亦只需要以爱……为祭奠!

多少的回忆和思绪从心底涌出,眼前掠过,仿佛漫长,又仿佛,不过淡淡弹指一挥间!

夜风漫过来,有丝凉意暗卷!

大约一生中也很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吧!

粉红色的小礼服已是污秽不堪,而四年间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一头“齐肩秀发”则在经历了汗水和酒水的双重折磨之后,又被台阶上的灰尘狠狠光临一把,散在肩头,七零八落。

如果可以选择重见时刻,我说什么也要选一个自己最光辉、最灿烂、最炫目的时刻,沿着最高的台阶,迎着最耀眼的镁光灯闪亮登场。最好闪得他目不暇接、目瞪口呆、目眩神迷、后悔不迭……那个,话说,我真的有那样强大的姿色么?!

或者至少也该是个足以彰显我神采的时刻,比如我拿到斯坦福的奖杯;比如我拿到直升博士的申请表!

又或者怎么地也至少该是个我打扮得妩媚动人,成熟优雅,走在路上颇可以“招蜂引蝶”,频频吸引到无数回头率的光辉耀眼的时刻……总之不管怎么选,怎么走都好,就是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一个时刻啊!

心里的狼狈和表面上一样多,好在此时,我似乎早已过了那个需要以某种形象和姿色来专门取悦于他的阶段。如此……无论以什么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其实,也无伤大雅吧!

心情稍微安适,便终于能分心看脚——脚踝似乎果然是扭伤了,

一波一波的热,伴着一波一波的疼和麻木,沿着小腿,一缕一缕上升,站得实在有些勉强和难过。而眼前这辆车上的司机先生,神奇地自从说出“上车”两个字之后,便陷入了某种极致的冰冻和沉默!

我是想上车的啊,可车门就是不打开该怎么说?

我咬牙,再咬牙,终于冲向车窗的方向大声说:“我靠,你半天不开车门,到底是打算让我上车不上?”抬头,终于……又看见他!脸上是笑着的,心里的感觉,却仿佛是骤然咬上了一只青梅,无可抑制的……酸……!

作者有话要说:收到很多亲的投票,收到很多支持的心意,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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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麻烦大家,十分惭愧,唯有认真写文,并真诚鞠躬致谢!

38-45

第 38 章

如果一个人走在路上,看着眼前是十分平直稳妥的道路,所以安然放心,但走着走着,路上忽然冒出一个大石头,一不小心将你绊倒,让你狠狠摔了一跤该怎么办?是不是把那块长出石头的地方彻底铲掉?

不,没有必要,只需要记住教训,下次不摔就好!

如果一个人曾经狠狠地伤害过你,是不是最好把他记在心里,努力恨、用力恨,一直恨到……终身不忘?

不,任何过于激烈的感情都会加强记忆,所以与其记恨,不如放手!

那么,如何才能放手?

是不是不要见面就可以?

不,放手最好的方法是面对,尽管,面对可能面临着难言的痛苦和尴尬!

……

有些人的长相,天生惹人注目,所以,即便我们彼此间曾经那样地熟悉和亲密;即便我曾经把他脸上每一寸的皮肤都反复用嘴唇细细度量,时隔四年,再次见到他时,我也依然发现自己有种“目不转睛”的强烈冲动和欲望——大约多年前,我之所以毫无抗拒地被他强烈吸引,也是因为本质上十分“好色”的缘故吧?!

眼前的人,眉目宛然,清瘦许多,比之记忆中的面容,添了几许成熟,愈见洒脱干练。只是,原本流转在他眼神中那种耀眼的、明亮犀利的锐意却是淡去了,变得悠远而深湛,朴实而内敛。

其实这样地盯着他看,十分伤眼,总有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眼泪,想要往其中插上一脚,但既然选择面对,就只有勇敢向前。我在心底里暗自握拳,说了一句“鲁西加油!”依旧坚定地抬头,坚定地看向他,笑容可掬地说:“好巧”!

他看着我,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许久,终于从唇角带出了一缕清浅的微笑,伸手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慢慢走下来。

我依旧想抬头看着他笑,却终究是随着他脚步的靠近,渐渐有些撑不住,徐徐垂下了眼。这个世界上有个词语叫做“见光死”,我知道,很多东西,既然上不得台面,既然无法言说,便唯有私下埋藏。

从一处躲往另一处,从一边躲到另一边……

然而,时隔四年,终于撞上……

他走得极慢,似乎举步维艰,但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终于来到我的面前,站定,他略顿了顿,终于开口,徐徐地,一字一句问:“你……还好吗?”

一泓暖暖的呼吸夹着柔和的语声从头顶飘落而下,有种熟悉,有点淡淡陌生。心中卷过一丝酸涩,我咬牙,笑:“如你所见,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很痛?”

“不算!”真的不算。比起我人生路上栽过的那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跟头来说,这点皮外伤,真的不算什么。而其中栽得最惨的那一次……不,不必再回想,不必再抱怨。人的眼光,不应后看,而应向前,继续向前……

“我送你去医院!”他的语气不像是征求意见,而像是公布答案。

“回家上点药就好……”好不容易终于又重新调匀了呼吸,终于可以抬头,笑着,又看向他——他的脸庞居然是俯低的,那样近,仿佛连呼吸都带了某种蛊惑人心的甜香,反复盘旋在鼻翼唇齿间,有点让人猝不及防的晕眩。下意识地,又想移开脸庞,我犹豫片刻,终是咬牙,扬脸,与他对视,继续坚持住。

“去医院!”他低头看定我,片刻,又一次开口说话,语气淡淡,却不容拒绝。惯于发号司令的人,一向喜欢如此说话。多年前,每次听到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我一定是转身就走,绝不甩他,但今日,今日不同。既然碰上,既然见面,有些该应对的东西,便必须要认真应对;而有些该处理的关系,更是要认真处理!

我想了想,微笑:“也好!”

他似乎松了口气,忽然伸手过来,准备扶我。

“不用,还能走!”我的身子略僵了僵,随即微笑,看着他,扬一扬眉,慢慢地挪动脚步,吸着气,慢慢地,擦着他的身子,一步一步向前。

他略一迟疑,大步赶在我的身前,替我拉开了车门,说:“小心……”

熟悉的背影瞬间映入眼帘,近在咫尺,我微微愣神,随即甩头,俯身、弯腰,抬起右脚,跨上后座,待坐稳了,才徐徐收起受伤的左脚,微笑看向他,说:“没有问题!”

一路车子开得不疾不徐,一路沉默,我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是真的过于静寂,总觉得车上的气氛太过怪异,想了想,反正横是一刀,竖是一枪,既然上了他的车;既然决定面对面,有些话,早晚来回,总是要讲。于是,终于,吸口气,徐徐地,斟酌着,一字一句说:“媛媛恢复得很好……”

他不语,半晌,方淡淡答:“辛苦你了!”

忽然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悬又有着淡淡失落……我知道此时艰难,但既然开始了,就最好不要停下。想了想,继续盯着他的背影,微笑着说:“媛媛适合呆在旧金山,但当然,如果有机会,你最好带她去一趟西班牙……”

一阵尖利的刮擦声突起,他忽然猛踩刹车,车子瞬间停下。

我被止不住地甩得往前一个趔趄,差点忍不住脱口惊叫。十分艰辛地杵着靠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听到身后,被猛然堵住的一排车子愤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怎么了?”我唇青脸白地抬头问他。

“没事!”他重重吐了口气,忽然又踩了一大脚油门,车子迅速地前飚。

我差点又被甩得失去控制,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忍不住开口说:“你慢点儿!”车速果然渐渐慢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淡淡说:“坐好!不要再说话……”

车子很快便到达了医院。下了车,他走到我的侧方打开车门,靠近我,徐徐伸手,依旧一副预备扶我的模样,我赶紧笑:“没关系,真没关系!要不,你帮我挂个号?”

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不再踩我,自顾地走在前面去挂号。

拍了片子,做了检查,不算严重,不过是寻常的扭伤。待包好脚,我踌躇着是否可以跳下病床,忽见他走到面前,背对我,半蹲下身子,说:“上来,我背你!”

“呃,其实……”没等我说话,他忽然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往背上搭,说:“上来!”声音依旧平淡,态度依旧坚决。

他掌心的温暖沿着手腕传过来,隐约有种恍惚,仿佛时光倒流,我们还住在那个小公寓里,时常地打闹嬉戏。多少次尖叫着,陡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扑上他的背……

只是此时此刻,跨越数载,却跨不过中间若干的障碍,我们之间,确然已经不适合再行如此亲密。我想了想,笑:“借你肩膀一用……”轻轻抽出手,杵着他的肩膀跳下床,轻轻地,扶着墙壁单脚跳。

他徐徐起身,伸手拉我:“站好别动!”见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定了片刻,又看了我一眼,说:“等我两分钟,我去买个轮椅……”

轮……椅……?!

不至于那么夸张吧!

我惊愕地抬头看他一眼,赶紧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咧嘴笑,说:“你老人家要是嫌钱装在口袋里烧得慌呢,我其实真的不介意帮你花一点点!买件衣服,买支口红什么的都好。至于现在嘛……还是,再借你老人家胳膊一用好了!”瞬间打定了主意,伸手,坚定地搭着他的胳膊,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跳。

跳出几步远,终究闪到那只受伤的脚,忍不住轻呼一声:“哎呀!”

他停下来,再一次说:“我背你!”再一次走前两步,背对我。

一瞬间有点犹豫……实在觉得不妥,但其实,其实如果换一个人,不是他,而是大歪或者林江洋或者其他什么人陪着我来看脚,此情此景下,想要背我一程,应该也是合情合理的吧?说不定十有八九还是被我强行逼着背上身。如此……偏要拒绝他一个人的帮助,会不会其实,太过刻意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笑着说:“让这么有钱的人背我,你真的不要让我压力太大啊!”轻轻伏身上去,贴上他的背。

他一言不发,背着我,大步向前。

身体太靠近,我几乎毫不迟疑地立即又呼吸到了他的身上,那种曾经让我迷恋不已的带着点淡淡甘草清香的独特味道,觉得自己的思路受到了某种严重不良干扰,只好努力地把头抬高,盯着远处,注意力集中地跟他说:“从旧金山回来前,媛媛告诉我,你专门投钱给她设了慈善基金,我觉得很好。媛媛应该有自己的事情做,如此……”

“我知道!”他淡淡地打断了我,淡淡地说:“我知道如何有利于她恢复健康!”

“当然!”我无法再继续接着这个话题,只好闭嘴不语。

好不容易终于重新回到车上,他开口问:“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看我这灰头土脸的……”我无奈地耸肩:“况且今天娟娟结婚,我一直帮她挡酒,喝得实在不少……”

他不语,徐徐启动了车子。

我想了想,开口问他:“听说你在旧金山那边设了分公司,将来,应该会有很多时间过去那边吧?”

“我的精力投放重点,一直在非洲!”他轻叹口气,问我:“为何不接着读博士?”

我想说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但立即意识到此时此地,万不可轻易说这样的话,于是,微笑,说:“因为心疼自己的脑细胞!”旋即问他:“为什么选择非洲?”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成就感!”他想了想,徐徐说:“我的兄弟们都习惯把眼光投向繁华都市,因为有基础,也有人脉,做起来轻松愉快。而我选择非洲,相当于拓荒,很艰苦,难度很大,接触到许多之前所不能接触的东西,碰到许多之前所无法预料的困难,时时有攀登险峰的感觉,所以……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

原来在所谓名利的巨大诱惑包裹之下,还有这样一种重要的东西,名曰——成就感!

是的,我想我能体会这种感觉——当我终于突破重重困难,站在斯坦福的校园中,张开双臂仰望苍穹的时候,体会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追求,其实,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追求?都是一样的红尘中人;都是一样地为了生活而辛苦挣扎,富裕一些,总比困难一些要好;站得高一些,总比站在低处要好;而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原理告诉我们,越往上走,人在精神方面的追求会逐渐提高,逐渐超越于物质方面的追求!

电话铃声响起,我一看是大歪的电话,赶紧接起,听到他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西西你在哪里?我回酒店怎么找不到你?”

“不是让你直接回宿舍等我?你去酒店干什么呀……”这个家伙,居然又跑回酒店去接我。心里有种感动,是那种被人照顾和牵挂的愉悦。我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脚,不过你不要担心,已经处理好了……”

他一听就着急了,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伤得怎么样了?你等着,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已经处理好了!”我叹气,把电话移开一些,避免语音轰炸。早该猜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早该……随便找个什么其他的理由哄骗他回去休息!

“你现在在哪里,究竟在哪里?”他依旧捧着电话,焦急地大声追问。

“我已经快到宿舍了!”我叹气,微笑:“可不可以麻烦你老人家到学校门口接我?”

“好!我马上回去……”答得如此坚决,如此毫不迟疑……我开始觉得头疼,非常非常头疼。万一他对我的那些表白都是真的……苍天哪,到底该找个什么样合适的机会,把话给他说清楚,而又不要让他的男子汉尊严,太过受伤?

终于到达学校门口,大歪同学果然已经抱着一件大大的风衣等着我。梁湛则依旧是一言不发,在路边泊好车子,便迅速地走到一侧,替我开门。

我其实不太想让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学校门口照面,因为本质上,我其实是个懒惰的人,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转念又想了想,原本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做得遮遮掩掩。

梁湛的手臂又伸在眼前,有着某种固执的坚定,似乎我不伸手,便不会缩回去。那便……伸手吧!既然目前,我确实需要帮助。

我微笑看了他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从车里出来,站直身体,微笑着同他告别。

然而忽然间,他迅疾无比地抽出一张纸巾,迅疾无比地,朝着我的脸颊过来,说:“有点污迹……”

纸巾落在脸上,轻轻擦拭,然而一瞬间,我却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脸颊。似乎听到他轻轻地靠近我,轻轻地说:“对不起,西西……”

迟到四年的道歉啊……一瞬间,心里的感觉,那样酸!

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半晌,终于睁开,抬头看他,微笑着说:“过去的事情,我不怪你,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所以,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希望你将来做事情的时候,能够考虑得更周全一些……”咬了咬嘴唇,继续接着,一字一句地轻轻说:“我想说,明兰其实是个极要强的人,而媛媛,又实在太过脆弱……”终于转身,吸着气,单脚跳,跳向那位表情明显不悦却依旧张开了大衣等待我的温暖的大歪同学。

入秋时分了,天气不算太凉,但已有落叶旋转着身姿,徐徐坠落。我想起多年前,某一个明媚的清晨,在某个人的怀抱中醒来,听到他说:“不知我的西西将来养长头发,是什么模样……”

……

第39章

我自幼饱尝远离父母,独自蜷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孤单滋味,所以,对于亲情,一直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渴求和向往。有一天,抄录诗词的时候,看到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一瞬间,觉得无限感怀!

即便如此,对于这句诗的认知和评价,依然直到某些最终的分离时刻,才终于渐渐在我心中明朗起来,哀……

……

接到大伯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

脚伤已经恢复了,课堂教学也开始渐入佳境,每天从讲台上看下去,看到一张张年轻而渴求知识的脸庞,总能体验到某种欣悦,逐渐意识到——能够有一种途径,把自己知识和观点传递给他人,原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幸福。

大歪同学终于是买好了房子。在这个房价昂贵到令人咋舌的首都,这位幸福的宝贝大少爷也依然通过“啃老”的途径,十分轻松地在公司隔壁买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便连装修都有表姐替代操心了。我有心帮忙,却完全找不到插手的机会,每次总被他表姐推出来,笑笑地说:“你俩工作都忙,有空还是多照看自己好了。我姨妈给的钱够多,什么事情都好办,你们就别操心了……”

我是真的很希望能够做点什么帮助他,不仅因为他一直关心我,更因为此同学身上那一份难得的体谅心。比如某一个夜晚,他明知道有一个十分蹊跷的人送我回学校,却硬是有本事忍住了,什么也没问。从接到我开始,便只问我为何受伤,伤情如何,扶着我回宿舍休息,始终没有抬头看我的身后,也没有问我一句多余的话。

我很感激!因为那一刻,双脚有种踩在刀锋上的刺痛,我怕他一问,就会撕破了我内心的怯懦,我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然而,他如此可爱,什么也没有问,于是,我便什么也没有说,靠着他,慢慢一步一步往宿舍挪,不回头,不后退,坚持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所有隐忍的泪意都淡化在了午夜柔润的月之光晕间……

在此期间,我亲爱的章灵娟同学已经十分悠哉地跟着她的新婚丈夫绕过半个地球,从美洲飞往欧洲,把大叠炫耀幸福的照片,毫不保留地通过电脑,一股脑儿统统砸给我,每次都不忘在邮件里加强一句:“速速结婚!”

我笑,回一封邮件过去:“你给我介绍一个跟你家老方一样有钱的男人,我立马就嫁!”

她回给我一个字:“俗!”

我入校不久,在高校尚是助教的身份,但仗着英语不错,读书期间下的功夫也扎实,一篇关于恐惧症治疗实证模型研究方面的论文投到一个在北京举办的国际心理学论坛组委会之后,十分有幸地成为了我们学院唯一入选的论文,最终,受学院委派,外出进行交流。

这是我脱离科研团队,第一次独立参与国际高端学术讨论。头两天是综合性论坛,我听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们眉飞色舞,用带着各种不同国家口音的“英语”进行交流,感觉十分有趣,观察专家的乐趣胜过了讨论内容本身。第三天则是各个分领域的专家进行小组交流。

坦白说,治疗媛媛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许多东西,虽然是从个案出发,但我十分幸运,好像从一开始就找对了方向,经过多种方法交叉验证,最终证实,整个治疗方案和思路都具有很强的研发和推广价值,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在我拿着讲稿说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到了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实在不适合看电话,于是忍着没理,然而心里却像是被塞入了一片乌云,十分地压抑沉闷。好不容易念完稿子,手机又一次震动,我总觉得心里不安,顾不得再讨论,匆匆离开会场,结果接通电话,听到大伯用暗哑悲伤的声音跟我说,堂姐和堂姐夫闹别扭,堂姐小产,导致大伯母第二次脑溢血复发,抢救效果不佳,目前已届弥留……

我的眼泪几乎是顷刻间便涌了出来,站在会厅的通道中间,抬头看着上方的圆形穹顶,握着电话,忽然有种天地苍茫的虚无感,定了定神,说:“大伯您节哀……”一边想办法安慰着大伯,自己的语声却是越来越哽咽,越来越哽咽——我从小到大都对大伯和大伯母尊敬而疏离,心中有着“外人”的认知,有着不动声色的防备和抵抗,便给自己加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壳。回国已经数月了,一直忙着找工作,找房子,找朋友,一直没来及回家乡,想不到……

我知道遇到这种事情,任何安慰的话都比不过实际地提供钱财有帮助,好在这一次,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可以不必再向外人求助。

几乎是一路流着眼泪回到宿舍,我把银行卡全部取出来带在身上,匆匆收拾行李,匆匆订好了回家乡的机票,处理好所有事情,方才打电话跟大歪说了情况。

大歪一边安慰我,一边抱怨:“你就订了一张机票?真的没顺便给我订一张?其实我回国后,也还一直还没来及回家见我妈……”结果,此同学立即请假,也订了当天的机票,只是无论如何买不到跟我一个航班的机票,晚上陪着我到机场时,郁郁地说:“你不是一直说从来没机会跟我一起回老家?我原先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要一起坐飞机……”

原来他如此有心。我的心中一时温暖不已,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说:“就算这次我给你订了票也不算。你真打算弥补我啊,就必须亲自打电话约我,然后我再考虑看看,到底给不给你这个机会……”抬头看着他的笑脸,心底顿时宽松不少。

回到家乡,大伯母果然是不行了,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躺在病床上,上着呼吸机,奄奄一息。而意外的是,大伯家居然迁居了,搬了好大的房子。问起来,原是有人看上了我家那套旧房子,说是路段适合,有特殊用途,便用几乎两倍大面积的新房跟大伯做了置换。

我听得一时发愣。原来一个人的成长印迹,竟然可以因为这样一个微小的理由便被彻底抹掉。不过离开了短短几年,再次回来,竟然就再也找不回那套小时候支撑自己不断努力奋斗的蜗居;那些标注成长的旧日时光!

堂姐小产虚弱,又看到大伯母命在俄顷,明知道此时流泪会伤眼睛,却无法遏制,躺在床上,整天哭得像个泪人。

连续回家三天,我把大伯替下来,医院家里两头跑,前前后后忙出忙进,始终不见堂姐夫,问起来,才知道此次事件的起因竟然是堂姐夫有了外遇,被堂姐撞破,两人当场厮打,才导致小产,继而气得大伯母病发。

我想起当年初见堂姐夫时,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怎么都不敢相信会出这种问题,连连追问。大伯忍不住老泪众横,哭着说:“前几年,你姐一直没有孩子,到处医治,有时候两个人互相抱怨,就有了些嫌隙。今年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孩子,谁知道……”

“所以岳母快死了也不露面,老婆小产了也不管?”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怒火,一阵一阵,咬牙切齿地说:“把那人渣的电话给我。今天他要敢不出现,我剁了他……”电话打过去,却已经停机了。我想想不甘心,继续把电话打到他们单位,却说是请了病假。

一个人自私起来,竟然可以凉薄到这种程度。我想起当初结婚时,堂姐跪在地上,一条一条擦拭实木地板,一分一寸地期待着未来生活的光亮……前后才不过几年光景,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堂姐夫在当地是个公务员,好歹也算是个找得到庙号的人。我想了想,准备写信,给当地妇联和堂姐夫单位的领导反映情况,不料堂姐听说后,拉着我的衣袖不停地哭泣,哀哀地说:“西西你不能写信。万一写了,我怕他的前途受影响;更怕他、他以后真的再也不回来……”

我怔住,抬头问她:“你还希望他回来?”

堂姐嚎啕大哭,拼命地摇头,来来回回却只说一句:“你不能写,千万千万不能写……”

我抱住她,无法说话。

我研究心理学,所以习惯从人的本心出发来寻找矛盾的源头,寻找解决之道,然而见得越多,便越感到茫然。人心是如此地柔软而善变,又如此地容易摧折。看着别人的故事,劝别人总是简单,落在自己头上,却每一刀都可以见血。明白事理是一回事,当真身临其境处理起来,何其艰难!

大伯母在当天临晨断了气。最后离开人世前,不知什么缘故,竟然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眼,嘴里霍霍有声,却已经无法说话。那一瞬间,我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某种永恒离别的痛楚,心中有种不住下沉的闷顿,不敢犹豫,立即上前握着她的手,含着泪水,坚定地说:“大妈,我会照顾大伯,会照顾我姐,会替我姐争气,您放心吧……”似乎看到她的眼中透出一抹光亮,然后那光亮,瞬间陨落……

这是生平第一次目睹至亲之人的死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生命的脆弱——相对于永恒的岁月来说,我们每个人,原来真的只是其间微不足道的一个匆匆过客,走过,消失,甚至无法留下一道最最浅淡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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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和大伯母都是寻常工人,一辈子安贫守困,不出风头,所以大伯母的遗体告别仪式也准备得十分简单,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不料临到仪式举行前半小时,竟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送来了不少财物和花圈,有许多还是从没打过交道的人。

我起初十分诧异,待到大歪的父母携着极大的花圈,亲自过来祭奠,许多人涌过来跟他们亲切地打招呼,我方才慢慢回味过来,敢情方才来的那许多人,都是冲着大歪父母的面子?!

他们夫妻两口子在当地办企业,据说是从卖萝卜干起家,直到办了一家很不错的食品加工厂,后来又陆续搞了些工程承包,算是一个本土崛起,颇有声势的民营企业家,上过当地的报纸和电视,在地方上,也算得风云人物。我小时候便远远见过他们,却从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实在料不到……

大歪的父亲表情沉肃,直接走上去跟大伯握手,而他的母亲,更是毫不避嫌地上来便挽着我的手,和蔼可亲地安慰我,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他们都会是我的坚强后盾。

有后盾自然是好的,可问题是,问题的问题是,他们这样毫不征求我的意见,上来就一副自动把我视作“准儿媳”,把大伯视作自家亲戚的架势,惊动了这许多人,将来万一……其实不是万一,而是到目前为止,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成为他们家儿媳妇这件事儿……一口鲜血从胃部直接漫到咽喉,我抬头,无力地看了大歪母亲一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掉过目光,冷冷地盯着站在一侧的大歪,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暗示他:“大歪你给你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轻轻摊手,表情里的意思很明确——我也没有办法啊!

此后,有大歪的父母做主,所有大伯母的后续一切安葬事宜都有人出来张罗,我被完全架空。

大歪的母亲一直任劳任怨地陪着我,挽着我,十分怜惜地看着我,温和地说:“看你瘦成这个模样,做学问原本就辛苦,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真是难为了你。大伟这孩子也是的,回来这许多天,一直瞒着我们,要不是他晓云表妹上医院检查,正好看到你,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你别急,一切有我们。等事情料理完了,回到家里,我给你好好炖点汤补补身子……”跟着便十分确定地告知我,他们得知我返京的机票订在后日晚上,已经在家里为我收拾好了房间,待料理好了大伯母的事情,便接我到他们家小住两日。届时,大歪的n个表姐和表妹也都会在“家里”陪我聊天,如此,想必我悲伤的心情便能得到有效缓解……

如此善体人意又细致周到的安排!

大歪那n个热情洋溢等待着我的表姐表妹……

两年前,只一个他的姜晓云表妹来了加州一趟,就把我们俩的关系彻底抹黑歪曲到无法自辩。如果此番再轮流被这样一群热衷八卦的女孩子深入围观打探……

我僵在大歪母亲的亲切关怀中,连开口说句“谢谢阿姨”都觉得乏力。

神啊,让我晕倒吧,请让我晕倒,直接晕倒……

……

第 40 章

大歪家位于市区后街的背巷里,离大伯家约莫有步行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是一个极宽敞的私家小庭院,院子里有两幢青灰色的三层小楼。

我的老家气候温暖,所以即便已是年末时分,草木依旧保持着难得的清鲜,小院子里,间或散着几株碧树,风过处,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清幽的淡淡木叶芬香。院角处,一片连绵窄长的菜地里种着若干的小葱韭菜,青蔬萝卜。菜地左侧,一只白毛的大犬横卧,几只**仔儿扑打着翅膀悠闲地漫步其间,放眼望去,不像是“民营企业家”的私宅,倒是充满了浓浓的农趣。

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了这里,我抬头看大歪,真心地赞叹:“你家真不错!”

大歪笑,附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爸我妈农村出身,一辈子都喜欢这些东西!”我点头,途中就已经听说,大歪父母双方都生在农家,每家六七个孩子,年幼时极度贫困。后来他们夫妻俩创业成功了,便把所有的弟兄姊妹一起拉扯起来,整个家族都迁来了康宜市,齐齐整整十分热闹。只是不知何故,在整个庞大的家族中,总是女孩儿占大头,所以显得大歪同学十分地“一枝独秀”。也因此,大歪父母期盼他回乡继承家业的愿望,空前强烈。

我悄悄问他:“干嘛不回来呢?如果换做是我,有这么大一份家业,这么一大家子人等着,肯定一分钟也不停留,立马回来。”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想了想,方才说:“本人胸怀大志,决心要单骑闯天下,徒手博长空!”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说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跨过院子,大歪母亲吼了一嗓子,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迎出来,一色地时髦打扮,却并不骄矜,全都看着我,亲热而好奇地笑。而那位今年刚念完中专,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姜晓云同学穿着红色大衣,见到我,立即尖叫着越众而出,一把抱住我,娇笑着说:“我就跟姨妈说铁定看到的人是你,他们还不信……”

原本来到大歪家,是纯粹的“赶鸭子上架”,完全只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和感激,心中十分无奈;原本见到大歪的七八个表姐妹,也是充分做好了被“围观参观群观彻底观”的思想准备,然而他们全家上下都是极其善良热情的人,从跨进院子就听到欢声笑语不绝,似乎大家说话都喜欢操着嗓门儿兴奋地吼过来吼过去,而他的其余表姐妹们,也大都善体人意,并没有展现出如同姜晓云同学那般见缝插针、穷追猛打的专业八卦精神,均是十分亲热地围着我说话,却绝对不问我隐私的问题。几个年长的表姐,便说说自家里的趣事;几个年纪小的,则热衷于请教我学习方法,一脸的崇拜状。

晚饭的时候,大歪的母亲说大部分菜蔬都是自家菜地里产的,绝对绿色食品,更是专门为我煲了药膳**汤,亲自盛给我。我端碗,喝着热汤,心中绵绵不绝涌上来的温暖,实在不亚于呆在纽约我老妈的店子里。

如此,真正在他家吃过饭,跟一群姑娘们坐在堂屋里说话聊天,待到上床就寝的时候,竟然真的如同大歪母亲形容过的那般,心情渐渐开朗了起来。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

第二天早起,大歪母亲亲自驾车,拉着我去参观他家办在郊区的食品厂,厂区不大,但干净整洁,流程严密,看起来十分地赏心悦目。大约是平时没什么架子的缘故,一路走去,一路都有工人跟大歪母亲打招呼,不叫老板娘,而叫大姐。我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参观,一路仔细观察,一路注意发出真心而真诚的夸赞,听得她十分高兴。

走到厂区尽头,大歪母亲忽然站住,状似无意地问我:“如果我把厂子给你,你能不能帮我照看好这些人?”

我一愣,对上她探寻的眼光,赶紧笑,说:“我就是一个死读书的,只会写写文章,搞些脱离实际的研究!”觉得汗流浃背。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瞬间隐去,笑着说:“咱家祖辈都没出过一个真正有大出息的读书人。大伟能找到你,也算是给祖先长脸了!”

我知道她始终介意我学历过高的问题,偷偷对旁边的大歪吐舌头,看到他低头闷笑不止。并且最最让我头疼的是,听她的口气,分明一副我立马就要嫁给大歪的模样,居然考虑把厂子给我。我想了想,这事儿还是不能过分含糊,斟酌着,小心地说:“其实我跟大歪……呃,大伟一直都是好朋友!”

她想了想,拍了拍我的手掌,宽厚地说:“没关系!我想得开。你们喜欢呆在哪个城市,干什么工作都问题不大,只要你们自己高兴就好!”

为什么我的声音和声辩永远都会被人无视?!

我无力地抬头看她一眼,认命地闭嘴低头。

在厂区吃过中饭,我跟大歪母亲说,多年没有回来过,想到市里转转。大歪母亲一脸的甜笑,勒令大歪火速护送我前去,只叮嘱我们,下午务必“回家”吃饭,她要亲自下厨款待我。

我看这件事儿的苗头越来越不对,心里颇有压力,低头跟着大歪往外走,待脱离了他母亲的视线,立即狠狠一把掐住他,说:“你得负责解释!”

他问:“解释什么?”

我说:“你明明知道!”

他笑:“你不说我哪知道?”

我说:“我不说你也必须知道……”

他说:“你不说我究竟凭哪根筋能知道……”如此周而复始绕了一圈,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大歪这样温暖,对我这样好,有些话,我明知道应该跟他说清楚,却又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况且,这么多年,我们相处得这样融洽,牵个手,抱一抱是常态,更多的身体接触却是没有。他那边虽然时不时地对我表白,到底也都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从没认真过。从前他跟明兰一起的时候,因为我被迫充当电灯泡的缘故,有意无意地看得不少,知道他们之间十分亲密,绝对不是如同我们现在这般模样的。所以,有时候,也难免怀疑,也许大歪心里,其实也就是把我看做好友或者姐妹,一旦开口说某些事情,彼此尴尬不说,更怕伤了这一份难得的情谊。如此反复思量,终究觉得时机不成熟,有些事儿,还是不说为好!

这座小城市的发展速度,绝对赶得上国家的宣传力度,数年不见,又添了许多的高楼,路上车流密集,公交车路线的数字比原先翻了一倍,连我幼时常去玩耍的几个小石潭都变成了城市公园。

自然免不了回母校看一看,我俩先去了小学,十分凑巧,竟然遇到一位原先教过我数学的老师,并且竟然记得我,更早已得知了我在斯坦福拿到学位的事儿,高兴得不得了,一力说要我抽时间去给小孩子们讲讲话。

我原知道我那双宝贝父母的越洋炫耀功夫,非常人能及,头疼不已,赶紧说机票已经订好,时间无法安排,如此许久,方才勉力推了过去。

待到终于走进康辉中学,大歪强烈要求我把暗恋他长达六年时间的光辉伟大事迹重复一遍,我抬头看他,无力地扶额。只是到底,这也是过去的人生中,一段重要而美好的经历。不管当时多么地觉得压抑羞怯,如今回想起来,却又有着诸多的美好和甜蜜。

我拉着他走到操场一角,看到紧靠东壁那个橱窗虽然整修过了数次,功能却始终如一,依旧是展览着每一届学生取得的辉煌成绩。我的手指抚上橱窗的玻璃,想了想,开口,微笑着说:“我曾经用石头敲开过这个橱窗的玻璃,只为拿到你的一张照片……”话匣一开,便再也打不住,我拉着他,在校园里走过一角又一角,走过一路,洒落一路,星星点点都是纯美的回忆。

他听得十分舒心的模样,一路咧嘴笑着,时不时地来一句:“你当时还挺勇敢地嘛!为什么不更勇敢一点,直接给我送个花什么的?”

我听得忍不住笑起来,说:“貌似在我的理解中,送花应该是男孩子的专利!”

出了校门,抬头便看到“梧桐居”。沿着巷子铺开的两排梧桐树挺拔如昔,只是,关于这里……

心中有种难言的伤感,我下意识地想掉头,却听到大歪开口问我:“去吃点东西?他家的醪糟真不错!”

我一愣,抬头,又一次看向梧桐居,实在不想过去,转念想了想,我连“他”本人都有勇气面对了,难道还没有勇气面对一些过往的回忆?既然决心放下,便最好不要在自己心里留下若干不敢触碰的角落,于是微笑看向大歪,说:“好的!”

走到近前,却看到大门紧闭,上前一问,却是被人买下了。隔壁凉粉摊子的卖主已经换成了原先那个大婶的女儿,见我们询问,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说:“不知道是什么人买下来,好多年了,一直原封不动,却又不对外营业。这么好的地方不拿来做生意,实在可惜……”

大歪皱眉,问:“那原先的店家搬到哪里去了呢?”

女子摇头,说:“不知道啊!不过这里每到春节前后总有人来。前前后后来一大帮子人,打扫好多天,过几天却又封起来了。像这样子常年不见人烟,房子早晚得坏掉!”忽然盯着大歪,惊奇地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当年总在这里踢足球那个叫什么姜……”

女子原本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看样子,当年如我一般,也是大歪的忠实粉丝之一。我抬头,见她盯着大歪,表情又惊又喜,忍不住缩在大歪身后捂嘴笑,悄声说:“看你当年是多么地具备杀伤力……”被他反手,狠狠掐住了手腕。

最终是在女子的小摊子上吃了凉粉,缅怀了一下当年的美好时光。别说,走过那么多地方,吃过各种各样的凉粉,还当真是觉得没有任何一处的凉粉比得上这里。

吃完凉粉,大歪问我想到哪里,我深吸了口气,方才抬头看他,微笑着问:“可不可以陪着我到爱拉河边走一趟?”

大歪笑,说:“没有问题啊……”

谁知这一次真是如同撞邪一般,走到爱拉河附近,亦是远远便看到有人施工,上前询问,原是被人高价拍下,预备开发成河畔别墅。

一瞬间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难道果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我再也不去回首某些旧日时光么?

思绪飘忽间,忽听旁边有人感叹:“难得一个有山有水,可以休闲的地方,转眼又被房地产商圈住了。中国就是人太多……人家美国……”

“美国也没什么好的呀!地广人稀,走半天也撞不到一个人……”

“是呀,是呀!现在大家都好过了,老刘你家……”

“我家算什么呀,你不看老方……”

“……”

我听着,不语,微笑。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爸爸妈妈拼尽全力争取移民的时候,“出国”几乎代表了一个人的最大辉煌和最高成就。爸爸妈妈舍弃一切去追求那一份云端的虚荣,至今以为自己虽不够辉煌,但必定是众人心目中不可替代的艳羡对象。

其实生活和时间的轮转,常常在不知不觉间把一个光鲜的齿轮磨平;亦同时,把一个淡薄的齿轮滑亮。社会本身自有其内在的平衡器,一个人不管多么辉煌,到底也只是社会大海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到底也不能把所有资源全部囊括进去。99.9%人虽不是精英,却毫无疑问支配着社会上99.9%的资源,来来回回总会找到那么一次两次出头翻身,改变命运的途径和契机。

我想,他们不回来也好,免得那样不顾一切、辛辛苦苦走了一圈,最后发现留在原地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并不比他们差上分毫,甚至比他们更好,那维系他们心中最后一点骄傲的柱石恐怕也要顷刻间轰然倒掉。

如此一边想着,眼神穿过蓝色的施工隔离板,望向爱拉河,看到清透的水,别有韵致的嶙峋的岸,岸边犹有绿意的高大的树……然后,我的眼神便忽然凝固,再也不会动了!

日光下,青石畔,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独坐于碧树下,静静凝望着眼前的河水,清风淡影下,朗色柔光里,背影挺拔而优雅,萧索且孤独……

……

我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爱拉河畔看到他,因为他一贯忙碌,而我此时此刻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告别。

我曾经在这里放下一片写满爱意的树叶,宣誓如花岁月里,那一段突然绽放的爱情,以及,我愿意成为他的女友的强大决心——之前我并不了解他,但是,去他的,爱情要什么了解!当他吻着我时,我感觉到了幸福,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那便够了!

那一段爱情给我留下了无以伦比的甜,以及,千疮百孔的伤。

我从不后悔曾经的付出,却不打算继续睁着一双充满雾气的迷惘的眼,徒劳地、哀怨地、凄凄切切地、徘徊难舍地一次一次回头回望,所以,必须重来一趟,看物事变迁,观风云无常,以此,

亲手把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一一埋葬!

然而,带着强大的决心前来,却拗不过命运的轮转。心里寻思着放手放下,迎头却又再看到他,在那日光中,那碧树下,那一块高高凸起的,我常常在上面无聊又无聊地甩着双脚的青石旁……

想要转身,目光却仿佛上了黏胶,无法挪动分毫!

他本是站在峰顶让人不能目触的光辉灿烂的人物,此时却是如此安静,敛去了一切夺人的神采,身形淡淡落寞。心底有种潮湿的意蕴翻涌,我发现自己的韧力和坚持,其实远不若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多。

一阵风过,遥遥地,几片树叶随风零落,落在他的肩头,透着一缕泛黄的暗褐,他没有动,似乎,根本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周,有外物光临。如果走前几十步,伸手,便可以拂下他肩头的落叶,然而,我们中间有蓝色的隔离板,更有许多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坦然接受和靠近的生活的隔膜。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站多久,看多久,然而,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拽在掌心里摇晃,隐约听到大歪对我说:“西西,时间差不多了哦!回去太晚,我妈又该唠叨不休了……”

胶着的视线终于是伴随着身体的摇晃徐徐剥离,我吸气,努力地调回目光,看向大歪,微笑,说:“好的,我们走!”任由他拉着手,徐徐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又有树叶零落,落在大歪肩头,我抬手,轻轻帮他拂去,轻而易举!

人与人之间,有些距离与距离的差别,就是如此而已!

一个女子匆匆地从侧面斜穿而来,脚步太急,差点直接撞上我跟大歪。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闪避,待稳住身形,抬头望了一眼,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明兰!”发现这个斜刺儿里突然杀出来的穿着蓝色羊绒大衣的漂亮女子,居然是明兰。

明兰停下,表情亦是十分惊奇,旋即抬头看我,笑容满面,说:“天哪,西西……”几乎是立刻,她的眼睛便盯住了我和大歪紧握的双手。

一瞬间,沿着那道目光,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于电光透肤而入的寒凉,立即松手,却感觉到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沿着掌心而来。

大歪同学抓紧了我,根本不容挣脱,十分随意地说:“好巧啊,明兰!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我们公司在这边开发别墅,这次是专门过来签署一个、那个……质量工程合同……”明兰看着大歪,表情极不自然,几乎带点口吃状地说出这句话,跟着缓了缓神,急急地说:“我有紧急的文件拿给梁先生签字。你们稍等,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转身,急急地朝着河畔跑去。

原来,那个传说中高价拍下这片土地,预备开发成河畔别墅的人,竟然是梁湛!难怪,他可以那样悠然地坐在青石畔,以某种遗世独立的姿态,独自面对爱拉河。

在我的印象中,梁氏好似一直都以进出口为主业;况且他近年来的主要精力又一直放在非洲,为什么专门跑到这个南方偏远的小城市当起地产商来了呢?

心底有个隐约的答案闪烁,我发现这样的思考问题太过吃力,甩甩头,阻止自己继续进行这种无意义的联想,却听到大歪问我:“梁湛似乎就在附近。你看……我们到底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呃……”我吃惊地抬头,看了大歪一眼,看到他的眼底有种含带怜悯的了悟的温和。

这个可恶的家伙,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表现得这般善解人意,这般让人难过?

我吸气,想了想,扬脸,看着他笑,说:“如果他愿意过来打个招呼呢,我们就权当给他面子,陪他说两句话也无不可。但是似乎,没有必要专门过去吧……”

大歪看了我一眼,点头,说:“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不等明兰了?”我吞口口水,小心地问:“明兰方才好像说,要我们等她吃东西……”

“她应该很忙吧!”大歪的语气极淡,听不出情绪,片刻,再次看向河畔,却跟我说:“梁湛过来了!”放开了我的手,朝着河畔的方向迎了过去。

我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默立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扯动唇角,把脸部的肌肉用力往上堆,慢慢把笑容调到适合,亦跟着转身,看到梁湛果然是跟在明兰身后过来了。

他一向都能把衣服穿得极度地合体好看,尤其是……黑色的风衣!走在月光下,便有种出尘的味道;走在日光里,则又隐带三分沉肃。

我的柜子里,似乎还有一件类似的风衣。许久没有清理衣柜,也许回去后,该整理整理,什么时候,把多余的衣服找出来,都捐赠了吧!

走到近前,梁湛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从我面上掠过,看不出悲喜,走到大歪身边,却露出了十分合度的温暖的笑容,同大歪握手。

我亦自然地迈步上前,并不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听到他对大歪说:“多年前同姜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姜先生应该是明兰的校友?真是幸会!”

居然是以这样一种身份和方式相见。我下意识地看明兰,听到明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急急地解释:“是的,我跟大伟和西西都是校友。大伟他、他是西西的……男友……”声音越说越低,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畏怯,旋即走过来,挽住我,说:“这就是……”

“鲁小姐,幸会!”梁湛不等明兰介绍完毕,已经伸手向我,脸上笑得如沐春风,看向我的目光却带着某种难以言述的锋利的触感。

多么荣幸啊!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被他唤作“鲁小姐”呢!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亦笑着把手伸向他,笑笑地说:“明兰一定是忘记了,我可是梁太太的

心理医生啊!原本就同梁先生有些渊源的……”早已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媛媛,却当真是第一次面对面说到“梁太太”三个字,一瞬间,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很多东西,真的并不是只要懂得,便可以轻松消化。在过去的四年中,我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媛媛,对于他与她之间身份的认知,早已在心底深处,一遍又一遍强化,然而似乎直到此刻,当着他的面,叫出“梁太太”三个字,才真正觉出了这三个字中间深藏着的深刻的哀凉。

他的手指,终于一分一寸上前,缠住了我的手指,指尖充满温度,带着轻微的轻颤。握手的力度不大,有种温柔的缠眷意蕴,声音传递过来,却十分地冷静冷淡:“这些年,全靠鲁小姐辛苦照顾媛媛!”

我们之间永恒的话题啊!

以后,怕也是唯一的话题了吧?!

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松开,抬头,笑着说:“真觉得我辛苦,就拿出点诚意来答谢吧!”

他笑着说:“想要如何答谢,便请鲁小姐赏脸发话!”

我不知道为何,这一瞬间,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冲口说:“你帮我从水里捞一片树叶上来吧……要写过字的那种!” 话说出口,变了脸色。

不,我并没有后悔过,从来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彼年彼月,在树叶上写下一行字,放在水里飘。这并不是我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可为什么,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出口了呢?

他的目光一闪,却笑笑地说:“鲁小姐说笑了!”

我在心底擦把汗,亦笑着说:“的确是在说笑!”

抬头,彼此对望一眼。

他的眼神深得望不到边,将我的眼神全然淹没!

我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一如,不能分辨方才握手的片刻,漫在他指间太过缠绵难解的隽柔味道。

明兰见我俩说话说个不住,脸露诧容,随即微笑着说:“多么难得啊,大家居然在这里遇见。等料理完了事情,不如一起用个便饭……我请客!”

梁湛看我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微微蹙眉不语,似在衡量事情的轻重缓急。

大歪却已经笑笑地开口说:“真不好意思,我妈说了今天要亲自下厨款待西西的……不如我们改天另约时间?”伸手,笑笑地,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手动了动,有种挣脱的冲动,抬头,却发现梁湛的神态已经瞬间恢复如常,说不出地温静坦然,风度翩翩,微笑着说:“正好我这里有件要紧事急着处理,今日确是不巧!”

当然,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什么东西比料理工作方面的事情更加重要,一贯如此,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本欲抽出的手,就此定住,我抬头看他,亦笑笑地说:“是的呀,答应了长辈回家吃饭,可不好轻易更改!今日果然是不巧!”

明兰抬头看向大歪,眼神复杂难辨,许久,喃喃地说:“姜家伯母的手艺一定很好,我想无论哪家餐馆也定然做不出那样的好菜!”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一瞬间,竟从她的话中嚼出了几分略含艳羡和悔意的叹惋的味道。

本以为这些年,媛媛跟着我远赴美国,她如愿追随梁湛,鞍前马后,彼此形影不离,该是十分地称心如意,看这情形,却似乎同大家的预计猜测颇有出入。大致……还是因为梁湛不肯离婚的缘故吧?!

这一潭子水,实在太深太混,及早抽身方为正确之道。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再提醒明兰一声,当下看向梁湛,微笑着说:“前两日接到何太太的电话,似乎有把媛媛送过来的打算!”

梁湛看定我,不语,静默片刻,方笑着说:“如果媛媛愿意来中国,我想,一定是为了看你!”唇角渐弯,一抹笑意深深地蔓延开去。

老天!

这话说得……

这笑容之有深意得……

我跟媛媛之间的感情,可不容许被人这样肆意恶意地歪曲。

我咬唇,狠狠地瞪着他,说:“说得真对!媛媛一向最听我的话。她不来则已,若是来了,定要使出十八般武器,叫你好看!”说出来,还是觉得分量不够,完全不足以形容我心底深处张牙舞爪的愤怒。

明兰脸上的诧色却是更浓,低声提醒梁湛:“对方在等合同!”

梁湛终于敛去笑容,将手伸向大歪,诚挚地说:“改日找时间再聚!”

大歪终于不得不放开我的手,同梁湛握手,亦笑着说:“来日方长!”

两个男人握过手之后,便各自掉头离去。明兰快步地跟上梁湛,我跟上大歪。

大歪一直闷头走路,不复陪我出来时的轻松愉快。

我又是跟着他,一路小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出一程,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姜俊伟同志,你丫的究竟耍的哪国大少爷脾气?”

大歪站定,不语,许久,方一字一句说:“我好像有点猜出来,究竟是谁买了你家的旧房子,还有……梧桐居!”语气里很是挫败。

我忍不住狠狠擂他一拳头,说:“那又如何?”

“嗯?”他抬头看我,脸上的表情很是不解。

“如果一个人诚心待我好呢,哪怕只是给我一棵针,一根线,我也会感念他的心意,会很快乐!反之,如果一个人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只愿意分给我一角,哪怕这一角大得像座金山,它也依旧只是一角……我为什么要喜欢?”

大歪迟疑地看着我,迟疑地问:“你不打算……?!”

“现在,我只打算吃你母亲用心为我做的饭!因为,我能从这饭里品出真诚的味道……”我抬头看他,真诚地笑。

“可是我以为……”

“我还爱他!”我终于转身,认真地看着大歪,一字一句说:“可是爱,不等于妥协和放弃。我得首先……活得有我自己的对不对?”话说出口,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对自己爱意去向的告白;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好的时机?

“当着我的面说爱别的男人,你也不怕我吃醋!”大歪低头沉思片刻,终于抬头吼我,表情够夸张,果然是一副要多吃醋有多吃醋的狰狞模样。

我笑:“那正好,今晚你老妈做菜的时候,可以省醋了!”终于又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跳,往前跳……

自从发现他就是传说中圈下爱拉河的那个无良开发商的那一刻起,我当然也如同大歪一般,立即明白过来,究竟是谁买下了我家的旧房子,以及,梧桐居。心里到底是有几分欣悦的,毕竟知道,在这离别的四年里,那个男人待我,到底也不是全然无心!

我虽然从不介意在自己认定的爱情里孤身奋战,但如果让我发现,在这段爱情里碰得头破血流的,不止我一个人,当然更好!

上帝原谅我,我就是这么一个凡俗的人,落水的时候,发现原来不止我一人落水,即便境况无分毫更改,也依然能让我不自觉的,从心底生出某种私密的欣悦……

……

第 42 章

在大歪家吃过晚饭,大歪母亲依旧是坚持要我在他家中留宿。

我客气地推托几次,却无奈单唇敌不过数嘴,被一大群姑娘们左劝右劝地,根本没有多少争辩余地,心里也颇恋着这个大家子里难得的热闹气氛,如此坚持许久,终究败下阵来,依旧是坐在堂屋里跟着一众女孩子聊天。

大歪母亲怜惜我,天色擦黑便让我回屋休息。

送我到房间面前,大歪忽然问我:“你还打算回梁湛身边?”见我坚决地摇头,便开口说:“那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说完话,转身便走。

我怔愣地关上门,慢慢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拧开水龙头,站在花洒下冲洗,心中也开始问自己:“我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这些年,出现在我身边的男孩子,远不止大歪一个。斯坦福里曾一度对我穷追不舍的阿隆同学和尤里同学就不说了,回国后,一次到李教授家吃饭的时候,还听教授专门跟我提到过林江洋,说这位才华了得的师兄毕业后自主创业,开了家心理诊所,经营得法,几年下来,规模不小,听说我回国,先是亲自来找我,碰巧没见上,便拜托了教授做说客,诚挚地邀请我到他的诊所里兼职挂牌。若不是当时,李师母笑着说了一句:“这么多年,林江洋一直不找女朋友。我想给他介绍,他便说需得照着西西的模样……”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得我汗流浃背,说不定稀里糊涂就去他的诊所里挂牌了。

重新回到梁湛身边是绝不可能的,这一点,早在四年前便已经完全清晰地明白。那么,这些年,拼尽全力地拒绝所有四面八方向我递过来的爱情橄榄枝,固执地坚持单身,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便是这一次,大歪全家上下赋予我如此众多的温暖,为何我连一点停驻的念头都没有,一力地只想着逃离?

窗外黯下来,淅淅沥沥飘起小雨。走到窗口关上窗户,静静躺在黑暗中,手机却忽然轰鸣起来。接起电话,就听见堂姐哭着说:“西西,那个没良心的打电话过来了,说他一会儿回来。你可不可以过来陪着我?”

我立即坐直身体,披起衣服,说:“姐,你别着急,我马上就过来!”不敢耽误,急急起身,跟大歪母亲说有急事。大歪母亲要大歪送我,敲了房门,却不见人应。姜晓云探头说:“我表哥方才出门去了呢!”

路程也不算远,我撑着伞出门,打了个电动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过去,先路过了我家的旧房子,见里面透着光。我让师傅暂停,走下去,抬头看着窗口印出来的灯光,不知什么人在里面,总不至于……会是他吧?!

实在想进去看看,忍了又忍,终究放弃了,继续上车,往大伯家的新房子赶过去。

大伯外出答谢一些帮忙料理大伯母丧事的亲友,我到达时,只有堂姐一人在家。这数月间,堂姐被这些连续的打击摧残得不成人形,我伸手敲门,许久,方才看到她苍白着一张脸,挣扎着下床来给我开门。

进了门,堂姐夫还没到。他大名叫做刘明堂,堂姐就直接叫他“明堂”,邻居老拿他开玩笑,说“什么名堂”。我却极有礼貌,一贯是叫他姐夫。

我踌躇着问:“姐,姐夫说啥了?”

堂姐摇头,说:“没说啥,只说一会儿回来。西西,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呢?”

我抱住她的肩头,说:“没事儿,姐!最坏的出轨,你也已经知道了;最伤心的小产,你也已经经历了。其他的,还能坏到哪里去?咱已经面对过了最坏的结果,其他就啥也不怕了,啊?”

堂姐点头,情绪稍稍安定。

我真的一直以为,他们夫妻两口子因爱而结合,拉拉扯扯走那么多年,怎么都有情分,堂姐夫这段时间虽然躲起来不露面,十分地不像话,往深里想,怕也是因为觉得内心有愧,不敢面对大家。当我把堂姐抱在怀里抚慰的时候,心里还在琢磨着,只要堂姐对堂姐夫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情分,还有挽回的心,那么,就算那个男人有天大的不对,我也要先压下怒火,在中间撺掇撺掇,或许能有个什么转机也不一定。

然而,一见面,却发现人性和事情的丑陋,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事实上,这位随意劈腿,导致老婆小产,岳母去世的罪魁祸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应有的内疚。他今日之所以回来,居然是为了拿钱。

进门见到我,他诧异了一秒钟,说了一句:“西西你回来了!”跟着便毫不犹豫地进了主卧室,

片刻后出来,开口就问堂姐:“你把存折放哪了?”

我真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凉薄的话。堂姐也显然被惊住了,惊讶地抬头看他,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他踌躇了一秒钟,又多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今天真急着用钱……”

堂姐沉默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又抬头问他:“你回来,就为这个?”

刘明堂看了她一眼,表情明显不悦,说:“鲁东我告诉你,别指着能把这些钱吞下来……”

堂姐闷了片刻,强忍着怒气,问:“你到底要钱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刘明堂忽然看着堂姐,大声说:“你该不会是拿着我的钱给老太太买骨灰盒了吧?鲁东我告诉你……”

“原来你还知道我妈已经被你气死了!那你知不知道你还杀掉了我们的一个孩子?钱钱钱,整天就知道钱,怎么着,还嫌倒贴那个狐狸精的钱不够多?你干脆把我也杀掉,这全部钱就都是你的了!”堂姐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来。

刘明堂的眼神明显不耐,冲着堂姐吼了一句:“整天就知道哭,除了哭你他妈还会什么?”转身,又冲进房间里四处翻找。

我抱着堂姐,抽出纸巾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轻轻拍打安慰着她,却找不出更多足以安慰她的话。

许久,似乎依旧找不到存折,刘明堂又一次怒气冲冲地冲出来,冲着堂姐大声喝问:“存折到底在哪里,啊?鲁东你存心想我死是不是?”走上前来,重重一把推开我,捏着堂姐的肩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他力道极大,推得我一阵阵晕眩,脚下虚浮,差点坐倒在地。堂姐本就体弱,被他捏在手里这样狠命的一阵摇晃,脸上立即呈现出一片恐怖的青黑色。

我定了定神,抬头看刘明堂,见他一副焦躁凶戾地模样,心中惧意渐起,怎么都不能把眼前这个粗暴凶戾的男人同当年初见时那个老实巴交的男子联系起来。见他依旧在拎着堂姐不住摇晃,咬咬牙,冲上去,冲着他大声说:“你干什么?刘明堂!你要是再这样子,我可是报警了!”

他回头瞪了我一眼,又是重重地一把将我推开,恶狠狠地说:“少他妈插事儿!”伸手,把堂姐推倒在地,重重的几脚踹了过去,大声地喝骂:“存折到底在哪,啊?快说、快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堂姐两眼翻白,有明显晕厥的兆头,再顾不得说什么,冲过去,扑在堂姐身上,大声冲刘明堂吼着:“你疯了么?她可是你老婆!”

重重一脚落在背上,紧接着,一只胳膊伸到了我的肩头,把我的衣襟紧紧揪住。我呼吸一紧,感觉脚步腾空,又被那个无良的男人抓起来,狠狠摔在了一边,臀部重重着地,碰撞得一阵阵头晕眼花。抬头,便看到刘明堂把堂姐摔在了茶几旁边的地板上,又踢又打,毫不容情,嘴里一边大声嚷嚷着:“把我的钱藏起来是吧?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啊,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堂姐原本一直在浅浅抽泣,此时却忽然无声了,空气里,只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拳脚声,如同冰雹砸上钢做的砖瓦。

堂姐的手,一次又一次抬起,无力地在空中虚抓。旁边茶几上,几个新鲜的苹果在堂姐手边滑过,又掉落……

一个男人,居然能够将这样的暴力,毫不容情、毫不犹豫地施加于自己结发妻子的身上!

心底有种脱缰的愤怒燃烧,我咬牙,随手拎起一个手电筒,匆匆跑过去,尚未到达,忽然听到空气里爆出一声凄厉之极的嚎叫。刘明堂猛地窜起来,随即摔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了腹部,指间有鲜血漫出来。

我抬头,看见堂姐的脸色苍白透明到了极点,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刀尖上殷着鲜红的血。她茫然地抬头看了刘明堂一眼,又看了自己手中的水果刀一眼,眼中忽然露出一种恐惧之极的神色,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我也被这个瞬间的变故惊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看着堂姐刀锋上掉落的血滴,自己的身体也止不住地寒冷起来。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在止不住地簌簌颤抖,根本无力挪动。

空气里一时冰冻,别无其他的声响,唯独彼此的呼吸声蔓延,一声比一声粗重。

一秒、两秒、三秒……

堂姐的眼神中间渐渐多了一些丰富的内容,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跳起来,疯狂地朝着门的方向跑去,仓惶间,只听“咣当”一声,手里的水果刀猝然落地。

刘明堂忽然也动了,翻身,一只手死死摁住腹部,另一只手,快捷无伦地捡起掉在脚边的水果刀,大步朝着堂姐追去,大声地叫着:“疯婆子,老子劈了你……”

我惊恐地看着他们,顾不得发呆,也甩开手电筒,提脚,急急地追了过去。

一阵冷风倒灌进来,堂姐已经拉开了房门。几乎同时,刘明堂手里的刀锋也抵到了堂姐的背心。

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跑到他们两个人中间,又是从哪里获得这样的勇气和力气,唯一知道的是,我终于赶上了,在那把刀扎进堂姐背心之前,一步跨进了他们之间,矮下身子,双手用力,拽住了刘明堂那只握刀的胳膊,死死地撑住、一分一寸地往上撑。

似乎看到刘明堂的眼中露出某种如同野兽般残忍凶戾的寒光;似乎感觉到,那只握刀的胳膊,正渐渐改变方向,朝着我的额头垂落;似乎听到他在大声地咆哮:“老子杀你了,杀了你们全家!***一家贱种……”

他的呼声应该就响在我的头顶,却奇异地,我根本听不分明,仿佛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又仿佛,从头到尾,我都只是坠在一个无法挣脱的迷梦里,所见所闻,皆为虚空。

我的胳膊上方仿佛被压上了一座大山,分分寸寸直逼骨骼。我在努力着,努力着顶起上面的大山,手上的力气却在消失、一分一寸地消失。

汗水滴滴答答沿着脸颊徐徐滑落,脑海里有些晕眩,我想起小的时候,大伯带我们出门,有一次,堂姐看上了街角的小泥人,而我看上的,是一串糖葫芦。我知道要让着堂姐,所以不开口说话,然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盯着糖葫芦,上下逡巡,一遍一遍……最终买回来的是糖葫芦,堂姐说,这是她最爱的食物;我想起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市里抽中参加一个诗歌朗诵比赛,我没有裙子,所以没有报名,最后是堂姐帮我报的名,把她新买的裙子匆匆塞给我……

帮她顶住刀子是对的。她是我姐,是从小便爱我护我关顾我的,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与我血脉相连的最最重要的亲人。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没有办法一直撑住、一直撑住……

一片刀锋的寒冷隐隐在肌肤上方掠过,一阵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汗水滴答沿颊而下,周遭万物一派模糊……手上的最后一点力气也终于被彻底抽空,我的双手软软掉落。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刻极致的凌厉破颅而入,却忽然间,听到了一声重响。睁眼,发现前一刻还凶戾无比的刘明堂已然在我面前轰然倒地,激起一片薄薄的灰尘飞舞。

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身体忽然一暖,被一阵极致的温柔瞬间包裹。

有一个人,颤抖着,伸出胳膊,从身后抱住了我,死死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西西、西西……”

一瞬间有眼泪冲进眼眶,不需要转身,我也知道究竟是谁来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会用这样熟练的手法,从背后,瞬间抱我。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的怀抱,像是下了某种难言的蛊惑,只要沾上身体,就总也令我无法摆脱。

堂姐手杵着门框,泪流成河;刘明堂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已昏去。

脑海里还有一些残余的晕眩,我想过去看堂姐,扭脸,下巴却被人瞬间捉住了。

身后的男人,胸膛起伏,呼吸粗重,好似整个人的情绪还处在极致的恐慌与紧张中,却在我扭脸的瞬间,毫不犹豫地、熟练之极地拧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了过去,然后,尚来不及做出任何恰当的反应,他的亲吻便那样干脆直接地、铺垫盖地地落了下来,落在我的脸上唇上,如同秋日的林间,落英淋漓……我想伸手推开他,整个人却还处在极致的战栗中,依稀看到晃动在眼前,他黑色的衣袖上,一粒精致的银色纽扣上印着两个小小的字母:ll。

粱湛!鲁西!

……

第 43 章

一直有种难言的默契,从认识的第一天起。

比如喝酒的时候,只要是他喜欢的酒,通常情况下,便也会是我喜欢的酒;

看书的时候,只要是我喜欢的句子,通常情况下,便也会是他喜欢的句子;穿衣服的时候,不管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觉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同样地,不管我穿什么样的衣服,他都通通觉得美丽无比……

所以,当我迷失在那样一连串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亲吻中,好不容易终于挣扎出来,抬头看着他,目光闪烁,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十分明白我的想法,立即准备好了台阶,让我可以轻松落地。

他轻轻松开了我的嘴唇,将眼睛看向另外一边,轻轻嘘气,平定胸中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说:“你方才很害怕,所以,只是本能地需要获得某种保护而已!”

很好,正是这一刻在我心头徘徊不去,准备说出口又有点难以启齿的话!由他说出来,再好不过!

我迟疑地看着地上昏倒的刘明堂,看到他挥了挥手,说:“放心,我手上有轻重的。”原来是直接用拳头解决的问题,看来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还是人体本身自带的武器最有效率。我当然知道他的拳头有多厉害,当年一拳就把林江洋打得腹痛了半个多月,含恨多年、念念不已。

然后,他便松手放开我,站直身体,掏出手机,十分高效地,瞬间拨出了若干个电话,似乎是分头安排他的各种助理和秘书去处理各种问题,包括派人来大伯家里接刘名堂和堂姐,分别送他们到不同的医院治疗;包括安抚刘名堂的亲属和大伯家的邻居,处理好善后问题,避免这件事情走入司法程序;包括找家政公司来清理大伯家的房子;最后还吩咐了一个什么人去找一个叫什么陈莉莉的女子,听名字,大约就是刘名堂在外面勾搭上的女子……

堂姐原本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听见他提到“陈莉莉”三个字,却倏然抬起了头,喃喃地问:“你想干什么?”

粱湛斟酌了片刻,看着堂姐,一字一句说:“刘先生在外面欠下了一些外债。债主有些来头,所以这段时间,他被逼得很厉害。”

堂姐吃了一惊,问:“什么外债?”

“那位陈莉莉女士原本跟黑道人物有些恩怨!”他略停片刻,看着地上的刘明堂,一字一句说:“她之所以来到这边,找到刘先生,我猜,有隐身避债的嫌疑!”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如果这件事情不妥善处理,我担心,后续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堂姐低头看了刘明堂一眼,眼中透出浓重的荒谬失望不信之意,想了想,抬头问粱湛:“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粱湛没有正面回答,想了想,一字一句说:“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现在就帮你打发掉那位陈莉莉女士,让她永远离开康宜市。”

堂姐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粱湛微微一笑,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可以不插手!”

堂姐问:“怎么打发?”

“要钱给钱,要物给物!”粱湛轻轻叹气,说:“这个世界上,完全不被钱财收买打动的人并不多……事实上,我只见过一个!”眼睛看向我,眼中有无奈,有赏识,亦有一些我看不明白的暗涌的情绪。

回到房间里,很快便有人陆续来到门口等待粱湛的吩咐。前后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大约这些人原本一直都在附近候着。

我挽着堂姐,轻轻扶她坐上凳子,打来一盆热水,柔声说:“姐,我给你擦把脸……”轻轻帮她擦去飞溅到脸上已经凝固的血迹。

粱湛又看了我一眼,忽然也挽起袖子,走到卫生间,打热水,拧了块毛巾,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帮我擦脸擦头。他手中的毛巾冒着热气,沿着我的脸庞和发丝轻轻落下,轻柔、温和又带着某种坚定的力度。从下巴一直擦到额头;从刘海一直擦到后脑,他忽然又伸手将我揽进怀中,拨开了我脑后的头发,轻轻擦拭我的脖颈。

周围有太多的眼睛盯着,我动了动,想抬头,却被他制止了,嘴里一边吩咐事情,手上却不停下,依旧徐徐而温柔地擦着我的脖颈,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直到有人过来给刘明堂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小心地把他抬上担架,梁湛方才放开了我,看了我一眼,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容,说:“这才漂亮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笑容,想笑,发现依旧很困难,没有办法笑得出来。

堂姐似乎死心了,彻底停止了哭泣,看到有人接她去医院检查,一言不发就跟着去了。

我扶着堂姐,一路跟着她上了车子,驶出许久,忽然听她开口,说:“西西,我记得,他以前,好像是你的男朋友?那大歪……”

我抬头扫了一眼前排的司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方斟酌着说:“没有,姐!我没有男朋友。他们两个……都不是!”

堂姐转头看我,表情明显不信,迟疑地说:“你们方才……”

我咬唇,一字一句说:“他有老婆!”

堂姐变了脸色,显然此时此刻,对于这个问题十分敏感,更加不愿相信,我究竟在这件事情当中扮演了一个多么不光彩的角色。

我抬头,看着她,微笑,说:“没事儿的,姐!我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刚才真的就是单纯吓到了而已。”

堂姐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抱过我,说:“对不起,西西!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在不停地关顾我们,我们却从来都没有真正关心过你。”

我一瞬间觉得从心底深处无可抑制地酸起来,觉得眼泪有种夺眶而出的冲动,深吸了口气,方用寻常的语气,一字一句说:“说什么呢,姐!我从小没爹疼没妈管的,还不都是靠着你们拉扯长大……”

仔细做了检查,堂姐主要还是身子过于单薄,严重营养不良,被踢打的地方有多处淤青,却幸好都没有损及内脏,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从医院出来,我把堂姐送上原先那辆车子,正准备跟着她上车,却看到粱湛从旁边的一辆车子里出来,看定我,说:“陪我走走……”

堂姐抬头看着我,眼中呈现出莫可名状的担忧。

我心中也惦记着送堂姐回去,略一踌躇,便又听他说:“我明天就要去非洲……”

原来他也是明天离开!多少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这一离开,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其实仔细想想,朋友之间,散个步、说个话,也真不算什么。

不,不必刻意逃避,更不必刻意回避,一切……只为了一种自然而正常的秩序和关系!

堂姐轻轻伸手拽着我的衣袖,看定我,对我轻轻摇头。

我想了想,微笑,说:“没事儿,姐!他不是大灰狼,吃不了我!”

雨已经停了,但无星无月,空气里依旧湿气氤氲。

我俩从医院侧门开始散步,并无固定的目标路线,只是一路徐徐地并肩前行。开初是沉默的,然而走出一段路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刘明堂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他微微一笑,说:“不过是在经商的过程中间,碰巧遇上!”

我咬唇,斟酌着说:“梧桐居的地理位置不错。我是说……就那么空着,有点可惜!”话说出口,心中其实还有几分忐忑,不知买下梧桐居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是他。

他却不否认,只想了想,便微笑,说:“那干脆,我把‘梧桐居’给你堂姐好不好?”

汗!怎么是这样?真把偌大的一家餐馆平白给堂姐,那成啥了?心中正踌躇,又听他说:“当然,产权还是我的。其实只是请你堂姐经营……毕竟,交在熟人手里,比较放心!”

他一贯懂得我的顾忌和心思!不好再拒绝了,我咬唇,想了想,终于又问他:“今晚,你怎么会那么巧,正好到我堂姐家?”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是笑着说:“多年不见,西西的盘问功夫见长了,很适合当间谍!”

“呃……”我脸上一热,终究不好意思再问他类似的问题,斟酌又斟酌,终于说:“你真的应该抽空带媛媛去一趟西班牙……”

“是呀!”他微笑:“媛媛心里,一直惦记着保莱塔!”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跟他说话了,静默片刻,却听他开口了,说:“西西,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看到很多美丽的风景。特别是非洲,有许多独特的景观和民俗,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从前就是这样,他最喜欢跟我说的,便是他曾经见到的美好!

我知道他刻意地绕开许多话题,却没有理由一直让人回答己所不欲的东西,想了想,微笑,说:“我虽然没有去过非洲,但看过不少百科全书。你要是讲得失真,一定会被我听出来。”

他理了理思路,说:“非洲有很多地方都很漂亮,而其中最美好的,便在于它的未开化,保留着许多最初的纯真自然!”

我点头,微笑:“当然!越是纯真自然的东西,便越是美丽!”

他微笑,顺着给我讲了非洲许多自然和人文的景观,包括最为雄壮美丽又最为有名的几大草原,几大湖泊,几大山脉。然后是一些有趣的经历,包括从营地的高坡上用望远镜俯视草原上的猎物奔走厮杀;在千里戈壁上采到一朵盛放的鲜花;带队穿过独特的原始部落……每一个地方都形容得很美,似乎在非洲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好。而其实,我真正想听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一些从很多年前便一直担心,而始终没有机会问他的东西。

隐约听何太太得意地提起过,他在非洲,一面是继续做家传的进出口;另一面,主要是寻找石油和矿产,做的是天底下最赚钱又最具有挑战性的买卖。何太太很满意于这个女婿的敢闯敢拼,我听在耳里,却总觉得心惊,所以,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你在很多国家开矿,应该不容易吧!我时常看新闻,很多钻石、黄金和石油储备丰富的国家,时局非常动荡……”

他沉默,许久,微笑,说:“当然是遇到过一些问题的,不过,都不是大问题!”

不是大问题?我听何太太形容的可不是这样!

何太太说过,因为非洲很多国家太贫穷,所以官员也较其他国家的更为贪婪,基本上所有通关步骤都必须用金钱铺路,而且由于时局动荡,选择合作者显得异常艰难,所以很多人明知道有利可图,也无法坚持长期在那边固守,更无法打开局面。然而粱湛不同,他天生富有冒险精神又十分喜欢挑战,一向不受规矩和框架束缚,越是困难的事情,越喜欢迎难而上,因为魄力气势手段都足够,所以常常能把许多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在绝境中开出希望来。正因为如此,何家上下对这位姑爷都异常重视,坚信他能把两家的生意发扬光大,拓展到一个全新的空间和高度。

我想了想,斟酌着问:“你都遇到过一些什么样的‘小问题’呢?”

他听我重重强调“小问题”三个字,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说:“其实,但凡能做大生意的人,一般都比较注重诚信,所以越是根基牢固的大商家大世家,便越容易彼此沟通,产生信赖。因为大家都十分注重商誉,所以往往是一诺千金,即便没有书面协议,一般也都不会出现什么大的毛病和纰漏。但在非洲很多国家和地区,诚信和商誉几乎不存在,有很多次都是大笔钱投进去,一遇到问题,人就跑了,完全没有办法说理。”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当然,有困难的地方才有魅力。你在去之前已经知道不会轻松了,去到之后,无论遇到什么状况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嗯!”我点头,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又问他:“我听说,三年前,在津巴布韦寻找矿脉的时候,你曾经遇到过一次种族冲突。好像……受伤了?”

“是受伤了……不过,只是一点轻伤!”

“哦!”我点头,其实想问问他究竟伤在哪里,听他如此说,却不便开口了。他本质上算不得一个十分诚实的人,骨子里又比较倨傲。我从来也不知道他轻描淡写的每一句话背后,到底遮掩着怎样的惊心动魄;从来也判断不清楚他描述的“轻伤”是个什么概念。方低头想着,却听他开口了,说:“西西,你不是最喜欢追寻历史遗址?我专门去看了西诺亚洞遗址,还有,摩诺摩塔巴王国遗址……”略停片刻,静静问我:“你愿意看看,我从津巴布韦给你带来的礼物么?”

原来,他竟然还记得给我带礼物……

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看着他往何家送礼物,每次都独独漏掉我,我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便同礼物绝缘了呢!

只是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单独珍藏某种礼物的意义和必要。

我笑:“除非你给我带的是一大块纯天然的黄金矿石,否则别的东西,我可看不在眼里!” 想了想,又问他:“好似津巴布韦的通货膨胀十分严重?我看新闻,媒体普遍的评价都是说那边政局动荡,物价飞涨,政府无力控制,货币持续贬值……在那边经商,是不是风险很大?”

“也还好吧!关键是它盛产黄金……”

真的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开初的时候,两个人还费心地找话题,生怕冷场,渐渐地,却越说越顺溜,越说越投契。他一贯都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所以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不由自主地投入和专注;而我,似乎,也十分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和习惯,所以,不管他说得多么轻描淡写,我也依然能够准确无误地从他的很多话语细节里,察觉到其间的精彩和凶险,艰辛和不易。

从医院到大歪家,路程不近,我们将近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达,但一路聊天,感觉上却似乎不过是短短的片刻。终于走到附近,转过街角就是大歪家,我站定,微笑,说:“我该走了!”

他定定看着我,沉默不语,许久,方轻轻说:“保重!”一瞬间,就着路灯的微光,我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藏的不舍与忧郁。

一时间就想停下,然而心底有个更强悍的声音不停提醒着我:绝对不可以!终于低头,避开他的眼光,我开口,轻声说:“保重!”转身,坚定地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然而,刚转过街角,我抬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前行。

大歪家门口的阴影下,是一对纠缠的男女。

不能怪我眼力好,实在是我对这两个人都太过熟悉。

阴影下的两个人互相依偎,虽难辨面目,但我依然一眼就看出来,是大歪和明兰!

明兰伏在大歪的胸口,空气里,隐隐传来啜泣。大歪站得笔直,看不清表情,只轻轻地拍着明兰的背,似乎在安慰着她。

一瞬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里。那个时候,多少次,我隐在暗角,目睹他们之间的亲密。明兰的性格里其实带着三分骄纵,经常无理取闹,但那个时候在大歪眼里,她的一切骄纵都可以成为可爱的依据。多少次他们吵架过后,即便是明兰犯错,但只要明兰一掉眼泪,大歪一定是立马丢盔弃甲,举旗投降;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我悲摧地在他们中间当和事佬,最后事成,总是立即被甩在一边,匆匆转过墙角,扭头看到的,大致也就是如斯情形吧!

我不敢过去了,悄悄后退,一步一步后退。

真的是冷了呢,抬头不见星月,呼吸吐在空气里,丝丝带着凉意……

……

什么叫进退维谷?

大致便是我目前这般情形了吧!

前进,会遇到一对纠缠的男女;后退,则会遇到一个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告别的人。所以,既不能前进太多,也不能后退太长,只能堪堪退到转角处,伏在拐角的墙壁上,即避免撞破某些事情,又避免遭遇某种难堪。

其实偶尔贴贴壁角,看一出活色生香的亲热大戏,也算得是一种别开生面的人生经历,只是,时候实在不早了,夜风刮过,沿着衣襟的缝隙钻入,穿过一层一层隔离的衣服,直透肌肤,残余的体温已经不足以使身体保持足够的温度。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不知道前面的人究竟要亲热到什么时候才会分开;不知道后面的人脚程速度如何,是否已经走远……身体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我终于忍不住站直身子,用屋檐的阴影挡住身形,双脚轻轻地、不断地踩在地上,相互交替,将手笼在唇边,不停地呵气。

“什么时候让我看到你,可以不是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身后传来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伴着话语,我的肩上多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我想转身,却被人抱住了。身后的男人伸长了手臂,连衣服带人一起,将我牢牢圈在了怀里。

陌生又熟悉的动作,伴着陌生又熟悉的亲密!

我知道应该伸手将他推开,却只是被骤然袭来的冷热交替震颤了身体。一阵细密的,极致的颤抖,仿佛从骨骼深处散发出来,一直蔓延到皮肤,蔓延到牙齿。我的牙齿忽然止不住地在口腔里相互敲击起来,细细切切,完全不受控制。

他又是长长长长地一声叹息,附着我的耳朵,轻声说:“不想惊动其他人的话,咱们最好换个地方!”揽着我,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转往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的怀抱实在太过暖和,而这样的关怀……

转过了街角,走了一段路,牙齿终于是不再颤抖了,我站定脚步,说:“好了,没有问题了!”轻轻伸手,掰开他的手臂,踌躇着准备甩掉肩上的风衣,却听他说:“你要把衣服脱下来的话,我保证,这辈子都不再理你!”

这算什么威胁的话?我惊讶地回头看他!

这辈子,我们彼此老死不相往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对大家来说,不都是再理想不过的选择么?不就是我多年来一直苦心追求的目标么?

他居然拿这个威胁我?

他怎么敢,竟然拿这个威胁我?

别说我生平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更何况是用这样可笑的理由相威胁!

我想立即说:“我靠,你爱理不理,谁还真稀罕了你不成?”或者,干脆一点,直接把衣服脱下来,宣誓我不受胁迫的强大决心。最好,直接把衣服扔到他的脸上去,说:“不理最好!”掉头,潇洒地转身离去,从此天宽地阔,自由翱翔。

脑海里瞬间盘旋出若干种应对答案,每一种都足够彰显神采、扬眉吐气。可惜,尽自设想得汹涌澎湃,行动上当真落实起来却颇有障碍。想笑着说一句有气派的话,话到嘴边,却偏偏说不出来;想做个甩衣服的潇洒壮举,手指拧在衣服上,几乎要将衣服拧成麻花,却偏偏,无论如何就是把衣服脱不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神色严肃,让我充分体悟到,他方才说的那句话绝对不是随便开玩笑。于是,我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用同样严肃的眼神传递这样一句话——我讨厌被威胁!

一时形成奇怪的对峙,为着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低头瞪我;我抬头瞪他!

他看着我,神色越来越严肃,越来越严肃,眉宇间,有种莫名的隐怒。我感受到了他瞬间的情绪起伏变化,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压力。

是继续这样对峙下去,还是……

我靠!不就是披件衣服吗?真的犯得着花费如许精力?!

他自己爱冷着冻着锻炼着,是他的事情,到底于我何干?

我终于低头,避开他的眼光,说:“那个……天寒地冻地,鬼才打算脱衣服!”毫不犹豫地伸手,把刚刚解开的一粒扣子扣上;几乎同时,听到他叹气,妥协地说:“我刚才是开玩笑……不过天气实在是冷!”

话说出口,同时愣住。忍不住抬头看他,正对上他逼过来的目光,我扭脸,想装作无所谓,却实在无法忍住漫在唇角的笑意。唇角方才微微翘起,已听到他那头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声是相互感染的,起初是他笑,然后是我;再然后,他被我的笑声感染,变得更加大声;再再然后,我被他的笑声蛊惑,也跟着止不住地大声笑起来。

午夜空阔的街道上,周围的天地依旧是冷的,然而,伴着彼此吐在空气里,白色单薄的淡淡呼吸,一串串笑声打在黑暗里,却敲碎了其间,冰冻的寒意。

走到三岔路口,我问他:“去哪里?”

“去我家!”他答得无比顺溜,微笑着说:“我家有好酒!”

“有多好?”我挑眉看他:“难不成你还找到了1817年乔治四世指定的very superior old pale(中文注释:极为优质的陈年清透干邑。1817年乔治四世指定轩尼诗酒厂生产的该酒为英格兰皇家专有御用酒)。”

他笑:“只有v.s.o.p(干邑的现代品)”。

“拜托替贵宅指个方向……”

“你找不到回自己家的路了么……”他看着我,微笑。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我家的旧房子?”

他笑:“现在是我的私产,纯粹我家!”

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吸口气,问他:“可不可以把我小时候的东西还给我?”

“不可以!”他答得干脆利落。

“凭什么?”我挑眉,瞪着他。

“我高兴!”他看着我,笑得无限开怀。

“你耍赖……”

“说得很对,我确实是在耍赖!”他看定我,一副“你拿我怎么着吧?”的得意表情。

真是久违了呢!

彼此老了这许多,亏他还能摆出这一副少年英才最喜欢摆弄的调侃模样。

一瞬间有点感伤,又忍不住有点想笑。我想了想,说:“无所谓!都是旧东西,放在回忆里出奇美好,真正看见了,却未必当真能觉出美妙来!”

不过半小时的路程,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

我在门口停下,说:“晚上路过的时候,我还在这里看过呢!”

他笑:“我在窗口看到你了!”

“呃……”忽然明白过来,他为何能够那般英明神武地及时出现在堂姐家。敢情这位先生是在这边闲着没事儿,一路从这里跟着我过去的?

瞬间有种温暖,我抬头,轻轻地说:“谢谢!”

他叹息:“是我伤你太多!”

我笑:“都多久的事情了……”

“你不计较,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转背的瞬间,隐约听到他的话,带着说不出的叹息。

我微笑,继续走,不搭话!

……

走进房门,就看见里面已经重新装修过,几乎清理了大伯家留下的所有痕迹,买了全新的家电和家具,并不奢侈,但绝对的“粱湛”风格,一律地直线条,青色为主,简约雅致,舒适宽大。唯独我的房间原封不动,打扫得极致干净,却不算整齐,处处堆着我的东西,依稀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

他果然储备了各种好酒,威士忌、白酒、红酒、香槟、干邑、清酒、伏特加……一眼看过去,绝对不亚于一个高级会所的私家酒柜。

我咋舌:“你不过一年偶尔过来几天吧,居然备下这许多的酒?不怕浪费?”

“酒是越陈越香,不怕搁置的,有何关系?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的家里别无长物,唯独一柜子好酒令人艳羡……”

我耸肩:“看来是命中注定,这屋子就是个出产酒鬼的地方!”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我们在饮酒方面,一直有着共同的兴趣和品位。

难得一个可以开怀喝好酒的机会,况且天气又如此寒冷。自回到家乡以来,时间不长,事情却不少,一直在各种突发事件中间来回奔忙,其实心情也十分紧张。如此一想,我干脆彻底放松心情,放开酒量,不管是什么样的好酒,价格有多么昂贵,只要看得上眼的,通通开启,毫无顾忌。

他亦是含笑看着我倒酒,不住地酒到杯干,喝得痛快之极。

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杯,整个身体都暖过来了,他俯身替我倒酒,忽然叹息着说:“我在想,到底要喝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把你灌醉!”

我笑:“我一向千杯不醉。一生只醉过一次……一次也够了!”感觉脸部渐渐开始发热,大概脸色也已经开始发红了吧?!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摁住了我的手背,却又在我采取反抗措施之前,轻轻松手了。

我暗自擦把汗,低头,再次去拿酒瓶,却看到他再一次伸手过来,不再针对我的手,而是轻轻捧起了我的脸颊。

我微微一愣,抬头看他。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扣紧了我的下巴,嘴唇克制地、小心翼翼地,又无限眷柔地、充满渴求地,轻轻压下……

心跳在不争气地、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那种专属于初恋小女生的懵懂灿烂的甜蜜羞涩,伴着浓浓的酒意,仿佛穿过时空的隧道,像藤萝一般,从心底深处无可抑制地泛滥蔓延……我几乎是本能地仰脸,本能地朝着他的嘴唇迎了过去,然而,视线稍稍移转,便看到他的手腕上,一个浅浅的疤痕。

说不清是笑容退得更快,还是恐惧来得更急,我几乎是带着点仓惶地猝然低头,一字一句问:“媛媛曾经用玻璃扎伤了你的手腕,是不是?”轻轻后退,脱开了他的手臂。

他不语,许久,方淡淡答:“我原本不知道她抱着一个保莱塔的花瓶!”

我点头,努力着,让语声显得自然,努力地说:“媛媛能够恢复健康,就意味着,已经能够正视自己的过往!”

心里的甜有多深,痛苦就有多强!

每个人都只有不遮不避地正视自己的过往,方能在后续的日子里,继续持续地、昂首起航!

我花了多少心血和时间,才把所有的甜和苦都抽成了一张薄薄的岁月风景照,在记忆的相册中珍藏,不让它抬头,亦不刻意故意地,让它消亡!

我吸气,慢慢地、慢慢地调动四年来,一千多个日子所赋予我的强大勇气,慢慢地抬头,看他,努力笑着说:“保莱塔已经去世了,而媛媛未来的幸福,在你手里……”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轻轻说:“晚安!”

走不出数步,已听到他的脚步。

我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却听见身后,他用轻松的语气说:“放心吧!我不是大灰狼,吃不了你……”转身看他,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寻常,眼神里漫着亲切的笑意,如同对待世界上大多数人时的表情,亲切温和而淡淡疏离。

这是个时时刻刻揣着无数张面具做人的男人,在对待陌生人时,总是谦虚有礼,周到客气。我原先总嫌他跟我呆在一起时,冷容多于笑容;行动多于言语!待到终于被他扒光衣服,咬上肩头,方渐渐体悟,他的语言充满戒备;笑容充满伪装,一言不发的语言行动所代表的,反而往往才是源自于心的真实动向。

我转头看他,看他笑得越来越灿烂,越来越疏离,在心底深处,轻轻叹气,终于徐徐转身,走向他,努力甩甩头,微笑,拍他的肩膀,说:“要不再喝两杯?”不过是轻轻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却出乎意料地,竟然将他拍得不受控制地弯下了腰去。

什么时候起,这个目空一切的男人,也会在强大的外表下,塞入了这许多的忐忑与紧张?!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他,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他索性伏低了身子,握着我的手腕,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一字一句说:“我花了很多精力,想要忘记你,也同时,让你遗忘。我努力淡出你的生活,希望能放你自由,还你幸福,可事实证明,我没有办法处置好一切,而你,又实在是……太容易受伤!”

“咣当”一声脆响,一只原本靠墙的红酒瓶忽然沿墙倒下,酒水从瓶口源源不绝地涌出来、涌出来,撞在地面上,撞出一朵一朵暗红的、小小的酒花……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窗而入时,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旧宅的单人床上,一瞬间,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看着周遭的一切都觉着亲切,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被时光阻隔的淡淡陌生。

我的视线顺序扫过书架上厚厚堆积的各种课本和杂志,案台上小小的闹钟,圆柱形的笔筒,葵花型的台灯,然后,看到了案台一角摆放着一个十分精致的水晶相框。里面是我初中时的一张照片,记得是参加一个什么重要比赛获奖,所以笑得十分灿烂,眼睛里,闪动着某种独属于青春时节,向往进步、追求理想的独特光芒。只是原本好像,这张照片是压在案台的玻璃下方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装帧得如此漂亮!

忽然想起这间屋子早已换了主人,而昨夜……

昨夜并没有喝醉。

他没有,我也没有!

但毫无疑问,我们还是受到了酒精的严重蛊惑,所以,从不愿轻易开口的他,才会大违本性地开口,对我说了那样一番告白的话;所以,早已下定决心结束的我,才会忍不住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一遍一遍,久久不放。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多么美好的神话!

如果可以忘却,他便能继续他的人生,追求一切他从出生起就放在计划表上的,以地球为经纬所绘制出来的各种指点江山、雄心勃勃的宏伟蓝图。

如果可以忘却,我便能高高兴兴地走进所有普通人应该走的道路上,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该站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便讨价还价,该计划柴米油盐便计划柴米油盐。每一天都掰着指头算钱;每省下一分钱,都能找到一份浓浓的生活乐趣,一份浓浓的成就感。

然而,无论甘苦,我没有忘,始终始终都没有忘!

然而,无论寒暑,他不能忘,从头到尾,他始终始终也不能忘!

他原本是半伏在地上的,靠过来时,自然地便将双手环在我的腰部,将头靠在了我的胸口,似极了他原先睡觉时的习惯。不需低头便能嗅到他熟悉的发香,周围是浓浓的酒意包裹。

他一向是英俊的,或者至少是,在我眼中看出去,他的五官就像是受到上天的眷顾,每一部分都雕琢得分外符合我的理想。然而,从没有任何一刻,他抬起头来,对上我的眼眸时,眼神中所有传递的表情和细节能像此刻这般让我感觉到心如擂鼓;让我感觉到从鼻腔到胸臆都充满感情,充满热度,充满能量;让我透过头顶洒落的灯光,看着下方青色的地毯,仿佛看到一簇一簇盛放的鲜花;又仿佛,看到一丛一丛长刺的荆棘。

一瞬间有种堕落的甜香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引诱着我不顾一切的冲动——如果此时放自己幸福一回,天明时,是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责任全部推到酒精身上?!

他隔着衣服亲吻着我,慢慢慢慢地站起来,慢而温柔地将细密的亲吻从衣服蔓延到了皮肤,蔓延到了我□的脖颈、我的耳垂、我的面庞……他周而复始地亲吻我,轻轻用牙齿啃噬我的皮肤,从左侧的颈根到右侧的颈窝;从右侧的耳垂到左侧的耳尖;从锁骨的中央到肩胛的缝隙;从脊椎的顶端到尖尖的下巴。

他又从身后抱住了我,手指慢慢慢慢地朝着我的衣服深处,徐徐探索。他的手掌是略微有些糙意的,但我的人生中并没有过其他比较,所以一直以来,都十分喜欢他激情澎湃时略带粗暴的温柔的爱抚。那样一种摩擦,便像是赤脚走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表面的触感是粗粝,传到内心深处,却是章鱼的触手,有种柔软满溢、难以捉摸、无法把握又张牙舞爪的幸福。

瞬间的战栗引起瞬间的恐惧,我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试图阻止,但身体深处,有种想念的味道同时蔓延,同薄弱的意志不停地相互抗衡、交战厮杀。他的手掌略顿了顿,呼吸骤然急促,隔着衣服,反握我的手掌,捏住,又放开。

我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感觉全身上下的汗腺一起张开,无数的汗水涌出来,不断不断地涌出来……胸扣松开了,他的一只手环在了我的腰部,另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抵到了我胸前敏感的顶端,骤然握紧,又松开;又一次握紧,又松开……我在悬崖和陆地间起伏;在山峦和海洋中徘徊……我醉在他带有独特频率的摩挲盘旋中,亲昵地,又克制地;急切地、又隐忍地;粗粝地、又温柔地……像是无数的细沙融进水里;又像是小小的水滴溅进油锅,太温柔又太炽热;太甜蜜又太感伤。脑海里有白云飘过,轻柔无限;有闪电掠过,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楚,又有种薄带惩罚的幸福。

他忽然伸手抱起了我,毫不犹豫地将我抱进他的卧房,重重甩到了床铺上。

一阵太过熟悉的头晕目眩;一种太过熟悉的热度和力量!

解开第一件衣服是困难的,每一粒扣子都在他的指尖和我的指尖不停挣扎。每一粒扣子都被轻轻松开,又扣上;再加一点劲道,松开,再扣上;再再加一点劲道,松开,再扣上……然而终于是脱掉了第一件衣服,然后是第二件。

第二件是羊绒衫,所以这一场拉锯的战场已经不再是扣子,而是衣服的下摆。轻轻掀开,又覆上;再加一点劲道,掀开,再覆上;再再加一点劲道,松开,再覆上……

卧室里的摆设太熟悉,一切都跟金融街那间小小的公寓一样。大大的衣柜,大大的床铺,大大的青色的床单和被子。床上纤尘不染、空无一物,斜靠床头的,是两只鹅毛般柔软舒适的大大的枕头……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将我甩进床铺,不再松开,而是俯身吻我,深深深深地吻我,从嘴唇开始,一路往下,让一个又一个亲吻在我身体上蔓延开花。一边吻着我,一边腾出手去,迅速地脱掉了他自己的衣服。

我不敢回应他的热情,又无法拒绝他的爱抚。依稀感觉到他轻轻解开了我的裤扣,掌心轻轻地摩挲在我的肚脐上。

一股温暖的热意沿着肚脐徐徐蔓延,在腹部化开,带动许多许多敏感的神经末梢,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舒展变化——从来都是他为我开辟了那样一片天地,引我进入了那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境界,所以,他的的心掌过处,便仿佛干涸的土壤受到滋润,每一处皲裂都渐渐复苏;便仿佛枯萎的绿洲重获生机,每一棵树木都破土而出,重新傲立。

身体里的热,迅速突破了衣服的限制,全身上下四处串动,我觉得自己在出汗,不停不停地出汗。汗水迅速顺着脸颊流下来,沿着皮肤滴滴往下……尽头处,他光裸的肌肤上同样缀着的汗水,比我更多更密,充满男子气息!

我一言不发,伸手抱住了他,紧紧抱着他,把指甲掐上他的肌肤,一道一道,深深地划!松开牙齿,重重咬上他的胳膊、他的肩胛……

裤腰在轻轻地下滑,在他的指掌间,一分一寸地下滑!

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紧绷,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双腿绞紧,有种充满期待的紧张,我知道他的下一个动作,会如同多年前那般,毫不遮掩地迅速破开所有我欲盖弥彰的看似强大的重重伪装。

我在吸气,深深地吸气,牙齿咬在他的胳膊上,依稀嗅到鲜血的味道。

我觉得自己如此害怕,仿佛正在坠入地狱,即将万劫不复,却又有种冲动,想要淋漓一场——既然地狱如此充满诱惑,那便,坠入一次,试试吧!

他的身份、他身后的一切!

我的身份,我身后的所有!

不,不需要如此忐忑,我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

不,不需要如此紧张,既然有些事情已经无可阻挡地来临,便让我在酒精的辅助下,深深沉醉下去好了……

通通通通都忘掉,都忘掉吧!

我闭上了眼睛,轻轻挺腰,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炽热的岩浆……

然而,他忽然停止了。在身体与身体即将靠紧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松开了嘴唇、松开了身体,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轻轻地,叹息地问:“西西你怎么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些不听话的液体突然莫名其妙、不听招呼地突破泪腺,自己偷偷跑出来了而已。

不,不要管什么道德,也不要管什么眼泪!

让我堕落吧!堕落吧!

我偏脸,避开他的手,然而眼泪如此汹涌,像是喷泉,难以止歇。

他又一次伸手过来,固执地拧住了我的下巴,将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张嘴,咬他的手指,说:“你干什么?”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里全是堵塞的哽咽。

他伸手,摁亮了顶灯。

光线一下子落下来,我被刺激得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他默立了片刻,轻轻叹息,说:“对不起,西西!”伸手,帮我扣好了胸扣,帮我拉好裤子,扣好了裤扣,掳下我的羊绒衫,拉扯整齐,然后抓过我的外衣,帮我穿上,仔细地替我扣好扣子,一粒一粒。

我依旧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无数的冰凉爬过脸庞。

他穿好了衣服,又俯身抱起了我,一步一步离开了他的卧房。

我咬牙,哽咽着说:“你什么意思?”

他伸手揽紧了我,紧紧揽在胸前,紧紧揽在怀里,并不开口说话,只低头用力亲吻着我的脖颈,把脸颊放在我的头发上不住地摩擦。

他把我抱进了我的房间,置于床上,拿来毛巾,替我擦拭眼泪,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失控,总也流不断,总也擦拭不完。

他跪在我的床边,伸手,把我揽入怀中,轻抚我的头发,说:“想哭就哭吧!”

我咬牙,说:“胡说八道些什么?”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毛巾,往脸上胡乱地抹着,伸手,推开了他,说:“我上卫生间,你不许进来!”几乎是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摸进了卫生间,我打开水龙头,把水哗哗地放进面盆,哗哗地,一碰一碰,往脸上浇……

头一次知道眼泪的温度竟然这样高,竟然无法用冷水浇灭。

我干脆俯下身子,把脸浸入面盆,让一片混沌的冰凉穿透皮肤……浸了许久,感觉鼻腔开始堵塞了,便直起身子;待直起来,发现眼泪依然流个不住,便又捧起水花,往脸上浇!一捧水浇上去,淋下来;又浇上去,又淋下来……

好不容易觉得胸口里郁结的东西疏散了,眼泪也终于渐渐止住了,我拧干毛巾,擦去了满头满脸的水痕,徐徐抬头,看着前方的镜子,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依旧站在身后,默默看着我。镜子上沾着无数的水花,印得他的人影和面容有些模糊,表情难以分辨。

我吸着气,说:“没事儿的,我没事儿了!要不,你还是送我回我堂姐家?”

他忽然重重一掌击在门框上,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应该离开的人是我。从头到尾,我一直在不停地欺骗你,伤害你,直到现在,也无法给你一个像样的承诺……你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其实是,狠狠砍我两刀!”忽然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拉开房门,走出去,重重把房门关上。

“砰”地一声重响,震颤着冲上心房。

人和人之间千山万水的隔离,便如同这空间,走过去,其实也许,就是一扇看似不堪一击的房门,但偏偏,关上了,你就跨不过去,中间间隔着你即便乘坐火箭也无法逾越的百万光年的距离。

他适才的一掌拍得太重,门框上留着隐约的血迹。我抽出纸巾,走过去,徐徐地把血迹擦掉,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置纸箩;然后,走回客厅,将四处倾倒的空酒瓶,一只一只扶起来,装进一个空的纸箱;找来扫帚,扫掉墙角酒瓶的碎片;找来抹布,仔细擦拭桌子上,酒水食物残留的污渍。做完一切,方拎起几瓶酒,走回房间里。

我一向不容易喝醉,但喝到某一个程度时,却容易入睡。

我得好好睡一觉,忘掉所有失控的步骤和这一晚,所有失控的乱七八糟!

我们都是成年人,所以知道现实是现实,童话是童话。

这次回来,随意联络了一下,发现很多同学都已经结婚,其实仔细想想,我真的也已经不算小。

就从明天开始,把结婚列为一件人生的重要计划。趁着还没有人老珠黄,还能骗骗眼球,找个老实可靠爱我的男人,嫁过去,顺顺过一生吧!

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晴,睁开眼睛时,一定会看到阳光。

从明天开始,把所有身边可见可知的未婚有前途男青年全部拉出来仔细衡量;从明天开始,无论是哪位男性朋友给我打电话,只要他单身且不令我讨厌,通通安排约会见面。

生活从来就不轻松,而从十二岁开始,我便已经知道,自己其实从来也不是那种童话故事里可以不愁衣食,只需要抬头幻想,便可以坐等王子降临的充满幸福的公主。

我没有提刀砍人的果决狠意和澎湃力量,甚至,提不起勇气恨他!

我无法压制内心蓬勃的欲望,也没有办法不顾一切地走到他的身旁,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伤害媛媛,肆意侵占这位姑娘本就单薄的幸福。

我没有立场和资格逼迫他人放弃自己的人生规划,放弃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荣耀财富、理想追求。我怕这样巨大到恐怖的牺牲,会让一个人顿失颜色;会让我不堪重负;会把我们两个人之间仅存的美好,全部撕裂剥离、粉碎压垮。

我没有办法克制内心的想念,也没有勇气永远守在原地,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无法抓握的希望而将自己焚烧殆尽。

我只是一个寻常人,所以只懂得,无论多苦多难,都必须面对生活。

有些东西,忍无可忍,便只有从头再忍!

有些东西,忘无可忘,便唯独从头……再忘!

轻轻转身,忽然发现,压在脸庞下的,是一粒掉落的纽扣,上面是两个闪光的英文字母“ll”。

我伸手,轻轻把它握在掌中,轻轻贴上嘴唇。纽扣上仿佛还有着专属于他的独特味道。便让我在入睡之前,握着它,体悟一刻,然后明天睁开眼睛,便会把它,同所有记忆一起,留在这里,永远锁闭!

上帝保佑我,请让明天第一位给我打电话的男士,是一个单纯可爱的人,没有太多太复杂的人生追求,唯独爱生活爱家爱孩子……爱老婆!

……

46-50

第 46 章

大歪同学一定是曾经对上帝行贿,所以才会在我走出旧宅的一瞬间,给我打来了如此至关重要的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怯怯却温柔:“你、可不可以、跟我、搭伴、一起到……北京去?”

抬头看着树荫下洒落的天光……

天哪,天哪,天哪!

不至于吧!我生病期间稀里糊涂把暗恋故事对着他“坦白从宽”的时候,竟然把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如此真切,连曾经给他打电话的语气都描述得如此分毫不差?!

差不多快有九年了吧,时光朔回逆转,居然当真让我如此真切地再一次从电话里听到这句话。

心中有种暖暖的气息徐徐流淌,我仔细回想了下,终于吸气,握着电话,用十分冷冰冰又十分不在意的语气,甩给他一句:“呃……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是晚上的!还有……你是谁?”

是这样吧?九年前,他答复我的,大致就是这样一句话没错吧?

他在电话那头哈哈笑,说:“不会吧!那时候,我真的有那么厉害那么酷?”笑完了,终于亲切地问我:“美女你在哪里呢?我已经到你大伯家吃了早饭,等半天了,不见你老人家芳踪,心中十分挂念啊!”

听到“挂念”两个字,胸中有种温热的潮湿之意涌动。每当我觉得自己掉进冰窟的时候,他总是能从一些小细节上让我呼吸到某种阳光的味道。

是的,阳光的味道!

虽然天气预报一向不准,今天却出奇地没有报错,的确是晴天,抬头,头顶的确是明媚的日光。

我站定,深深深深地呼吸带着阳光的空气,仰头,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鲁西,你一定要努力,一定要振奋,一定要挺胸抬头,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

不就是面对了一个早就想过千百遍的结果么?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东西虽然痛,但痛过了,面对了,客观上,也就达到了切肤换血的效果,未尝不是好事啊!

我吸口气,笑着,对着电话那头的先生说:“你还真是不客气啊,就这么自觉地跑到我大伯家混早饭!”想了想,忽然发现这件事儿的确不是十分妥当。昨晚大伯家里发生一起血案,虽说某人及时赶到,力挽狂澜,现场便安排人手处置了所有的问题,但想必此时此刻,堂姐的心情还十分恶劣,尚没有招待客人的心情和力气。

如此一想,不敢再耽误,我赶紧打个电动三轮车,赶往大伯家,果然见大歪同学翘着腿,十分悠哉地坐在客厅里喝茶看电视吃水果,见到我,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你请的这保姆厨艺不错哦!话说,你啥时候物色的保姆,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大伯坐在一旁,听到这话,也跟着说:“西西你真是费心了,其实你大伯自己还能够做事情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搭话,想了想,方礼貌地说:“大伯这段时间才是真辛苦,正该好好调理调理身子!”看样子,大伯似乎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周围那帮子热衷八卦的邻居居然无人议论如此轰动的大事,看来果然是金钱所至,诸事顺畅啊!沉思间,便看到一个看起来十分敦厚的中年女子围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着我笑,恭敬地行礼,恭敬地问:“不知小姐是否已经用过了早饭?”

我赶紧说:“已经吃过了,谢谢!”看了女子一眼,心中闪过某种领悟。在何媛媛家里,这类人物极多,皆是极度谦恭,见我时,一口一个小姐地唤着。忽然听到堂姐叫我:“西西!”抬头,看到堂姐披着大衣出来了,倚在卧室门口,抬头看着我,连连朝着我使眼色,让我过去。

我走进去,堂姐关了房门,多少有些担忧地说:“那个粱湛,昨晚连夜派人送了保姆过来,让保姆照顾我,又说把梧桐居交给我经营。我说不懂经营,那人便说梁先生会安排好一切。西西我、我怎么这么心慌呢?”

我想了想,微笑,说:“没事儿的,姐!他没什么坏心,就是想做些事情照顾大家而已。反正他也不缺这一点,不管他安排了什么,你安心接受就是了。你接受了……他就会好过些!”

堂姐抬头看我,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西西,我总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的,姐!”我点头,看着她微笑,说:“我保证,很快就把自己嫁出去!”

堂姐抬头仔细看我,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说:“昨晚你哭过了是吧?眼睛还是肿的!你们到底……”

瞬间有点沉默,我深深吸口气,方握着她的手,徐徐地,一字一句说:“没事儿的,姐!他有他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接受。无论如何,他懂得我的处境和想法,心里护着我,宁肯伤害自己也不肯让我难做,所以……不用担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甩甩头,柔声问她:“姐,刘明堂的事情,你怎么想?”

堂姐默然,片刻后,淡淡说:“我只觉得自己从前真傻,居然一直以为他只是一时被人迷惑了而已。现在,我算是看清了,这个人,本质上就是一头装着石头心的猪……”

在堂姐家坐了片刻,跟着大歪离开,堂姐握着我的手,怎么都舍不得松开,说:“西西你一定要经常回来啊!”

我点头,说:“姐,你好好把梧桐居弄起来,到时候,我天天过去混饭吃。”

大歪听到这话,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直到转过街角,堂姐的身形完全不见了,才迟疑地问我:“昨天晚上,你跟……他在一起?”

我点头,说:“昨晚刘明堂打我姐,他看到了,就出手干预了一下!”

“他把梧桐居给你姐了?”大歪的语气十分怪异,分不出悲喜。

“只是让我姐经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我觉得这种劫富济贫的事情,没有必要拒绝。”

大歪点头,不再说话,默默跟着我并肩前行,许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开口叫我:“西西!”站定了脚步。

我应了一声,发觉他的语气郑重得不同寻常,略感诧异,偏脸看他,说:“怎么了?”

大歪似乎很挣扎,又静默了片刻,方严肃地看着我,斟酌着,一字一句说:“有件事情,你可能误会了他。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嗯……?”

“那个雨夜,在何媛媛家里,我们都听到明兰对他提起rt投资计划,但实际上,明兰说,这个计划,最后是他自己搞定的。他拒绝了明兰所有的帮助……”

呃……

我偏脸看大歪,又听到他郑重其事地说:“昨天晚上,明兰来找过我,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哭、一直哭……我问她,她什么也不肯说,只不断地跟我说抱歉……最后才跟我说,当初的确是因为rt投资计划的缘故,粱湛曾经找过她,想通过她给明部长递话,但最终,并没有接受她的帮助。便是这些年中,粱湛待她也始终是公事公办,只要她动用任何一点家里的力量,粱湛便是花十倍的代价,也会把这件事情彻底推翻……”他看了我一眼,轻轻叹息,说:“明兰以为是因为她殴打了何媛媛的缘故,但我想,其实,应该是……”似乎难以措辞,偏脸看着我,终于不再继续说话。

的确是一个比较意外的答案,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梁湛这个人一贯骄傲,又十分独断,从不畏惧别人的攻击和误会,不管背负什么样的恶名或者误解,不到万不得已,一般都不屑于开口解释。这些年里,有关明兰的事情,其实,从各方面的蛛丝马迹中,我也隐隐约约有些模糊地判断,只是终究无法窥见全貌。实在想不到,她居然会对着对大歪坦白,而大歪更是毫不遮掩地全部告诉我。

不是不感动的呀,我偏脸看大歪,微笑,说:“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依然很感谢,谢谢你把这件事儿告诉我!”想了想,又接着说:“虽然我不懂做生意的事情,但想来,人生百态,各行各业,大致都是相似的道理。任何事情,能够不耍手段便达成的话,一定是比耍手段要好。其实他本来站得就高,手段魄力实力都足够,能够渐渐形成这样一种工作的思路和方法,无论对公司,对明兰,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是好事情。”

大歪看着我,表情十分奇异,犹豫了片刻,终于又开口,徐徐地、一字一句地说:“昨晚我一直在想,他也许,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地那么不择手段!”略顿了顿,又看着我,十分诚恳地说:“西西,如果你始终放不下他,我觉得,也许可以考虑给自己一个机会。他花费这么多精力买下这么多地方,应该还是十分爱你的。所以,如果你十分坚决,也许,他便会考虑离婚……”

这位同学今日的话题实在是……

我觉得如此头疼,又如此温暖。

关于这个问题,这些年里,我当然是考虑过的,考虑过无数遍,但考虑得越多,便越感到绝望。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一件太玄妙的事情,非任何科学理论能够解释,所以爱情中间,才会出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搭配,没有什么对错可言。但如果相处的时间久了,两个人还能持续相互吸引的话,多少总还是会有些原因,会有些相互依恋的轨迹可循。

梁湛之所以如此吸引我,是因为他是那样的一个男人,有强大的背景支撑着自信;有强大的实力支撑着个性。我不知道他年幼时的成长状况究竟如何,但挣扎着一路走到现在,毫无疑问,他早已习惯了呼风唤雨,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以天下为局来从容落棋。他的可恶之处在于此;吸引人之处却也恰在于此。如果有一天,他为了某件事情而强行改变自己的人生,扭转自己的轨道,固然,他的可恶之处会得到修正,但同时,也就抹去了他自己身上最亮的色彩。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如果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没有把握,是否一定还爱他。

另一方面,我不知道他跟媛媛离婚到底会牵扯多少人,多少利益,但如果这件事情容易,他一定早就办到了。他至今也没有办法,一定是其中有一个十分难解的关键……

再退一步,如果他可以把以上问题全部都解决掉,那么,媛媛呢?失去了梁湛这样一个强大的臂助,她那些豺狼般的家人会不会把所有的怒火全部倾泻到她的头上?她是一个太单纯又太脆弱的人,脆弱到根本无力应对任何一件普通的生活风险。如果骤然发生巨变,毫无疑问,她会成为全部利益角逐中间,冲在最前面的炮灰。

如果因为我的关系而彻底牺牲了媛媛……我不敢做这样的联想,也无力承担这样沉重的后果。

问题很多,很复杂,复杂到我根本看不到解开问题的钥匙和方向究竟在哪里。

但当然,想得清楚是一回事,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人说出口的。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歪同学的问题,想了想,方微笑着说:“如果一份感情需要我放下所有自尊,竭尽全力,苦苦哀求方能得到,我觉得,真的……不要也罢!”

说起来,大歪同学从前并没有这种探查别人隐私的嗜好啊,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发现自己又有种伸手到他额头上检查体温的冲动,好不容易忍了下来,偏脸看他,笑着说:“好吧!我汇报完毕。现在,轮到你来跟我说说,你跟明兰如何了,有没有言归于好?”相比起横在我跟某人之间几乎难以跨越的鸿沟天堑而言,大歪和明兰之间的问题要简单得多。根据我昨晚贴壁角的观察心得,这两人之间应该是有所进展吧……

方这样想着,忽然发现我的腰上多了一双手。

大歪同学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我,把我揽在怀中,一字一句说:“如果你不打算再回梁湛身边,那么,鲁西老师,现在,我十分郑重地请求你做我的女朋友!真正的女朋友……”

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那样用心……

我的身体僵住了,僵在他的怀抱中无法动弹,脑海里却有无数的闪电惊雷轰鸣。

苍天哪!

大地哪!

人生不能如此动荡吧!

乾坤不能如此旋转吧!

日月星辰不待这样耍人的吧?

谁来告诉我,这种情形叫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如此头晕,好不容易稍稍恢复思维,立即掰开他的手臂,干笑着说:“别开玩笑了!”

不料这一次,大歪同学的表情分外严肃,举止十分坚决,立即又伸手,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抱住了我,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就来给你汇报见面心得。昨晚呢,我不但见过明兰了,还抱过明兰了!结果就是,看到她流泪时,感觉十分平静,只有寻常的同情,没有多余的心疼,反倒是不停地在脑海里想念着另外一个小妞……”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堵塞十分严重,一张嘴便开始咳嗽,简直咳不断绝。

大歪抱紧了我,伸手拍我的背脊,依然不管不顾地接着说:“昨天晚上,明兰哭得太厉害了,一直趴我肩膀上,我不得不安慰她,心里却觉得十分遗憾,为什么抱在怀里的人,竟然不是我最最可爱的西西呢?所以……”

他把我抱得那样紧,抱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完全清楚地知道他这个别有深意的“所以……”之后的含义。只是,天哪,他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肉麻,居然能把我称为劳什子“他最最可爱的西西……”

形容词是可以这样乱用的么?

不太好吧!

是不是不太好?!

确实是不太好吧!

我用力,用力地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却只是又一次无奈地发现,女人要试图跟男人拼力气的话,永远都是自讨没趣儿的下场。

他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更加伸手抱紧了我,一叠声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西西!做我的女朋友!我保证,一定听你的话;每个月工资都交给你保管;每天都准时下班;每天都陪你散步;如果外出一定每天给你打电话;如果看到好的东西,一定跟你共同分享;如果你不舒服,一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

他说了很多很多,无数个“每天……”

我无法动了,终于伏在他的怀里,渐渐停止了挣扎。

他说得实在是太朴素,太动人,太令人向往……

他为我描述的远景,如此温暖,如此贴心,逼真得犹如我多年前便在脑海里反复编织的人生风景画。

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

做他的女朋友一定会幸福的!

每天都有老公陪伴关怀的日子是值得期待的!

是不是,就这样子算了呢?

既然,我也决定找个人结婚。

既然,连抱着明兰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人也是我!

既然,我也决定斩断某些东西……

既然……

我无法回应他的请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终究没有再推开他,生平第一次,以一种陌生而复杂的心情,倚在他的怀中,停止了挣扎。

无论谁都会有疲惫的时候!

无论谁疲惫的时候都会渴望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

大风大浪固然刺激,冲杀得过于凶猛,遍体鳞伤之后,却会期待一个平凡而温暖的小小的港湾。

是不是,就这样子算了呢?

是不是,这样子,就叫做幸福了呢?

那么,某人衣服扣子上的“ll”,是不是就会因此换成“lh”?

还是,就剩下了单独的,孤零零的一个“l”呢……

我不是救世主,所以无法同时考虑所有人的利益,只是幸好,今天是晴天,抬起头来,头顶上,

日光普照……

……

到底应该先放姜还是先放蒜呢?

到底方才看到的酱油是一勺还是两勺?

到底应该用菜籽油、花生油、大豆油还是……

我嘘口气,重新回到电脑面前,继续进行深度钻研。

昨晚猜测一个有关五谷杂粮的问题,十分丢脸地输给了大歪,所以答应了今天给他烧排骨,可惜,身为河南籍大厨女儿的我,从小就只会做面食,几乎从没有自己动手炒菜的经历,厨艺实在是一般又一般。

很想偷懒耍滑地把排骨随手那么一切,通通扔到汤锅里去,却终究惭愧,觉得不能随便打发了这样一个时刻关心我的人。

整整六个月了,回到北京之后,一切又渐渐恢复了正常。

上次的学术会议虽然没有能够全程走完,但幸运的是我的治疗方案终于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后续不断地有人发来合作函,表示自己的研究领域同我有所交叉,请求同我合作继续进行方案的研发。同时亦有企业的资金大笔注入,可以支撑我开展进一步的研究。由于合作项目的资金十分可观,可观到我完全可以用科研经费中的“生活补贴”部分名正言顺地买一辆小型车,所以抽空考了个驾照,买了一辆黄色的运动版小polo。

除了工作和休息的必要时间之外,大部分时候,我都是独自呆在屋子里,掐断了网络,关闭了电视,专心于一大堆李教授曾经经手治疗过却来不及整理的病例材料中间,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寻找各种线索,进行严格的数据统计分析,用数学方法建了多个模型,逐一地代入数据,进行推导验证。

春节期间,又抽空回了家乡一趟。

堂姐果然把梧桐居重新开起来了,生意十分红火,而爱拉河畔,小巧漂亮的别墅已经初具雏形。刘明堂一度试图倾情演绎浪子回头的经典戏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堂姐殷勤无比,表现得比结婚之初还模范,堂姐却毫不所动,毅然决然地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

堂姐本是个懦弱的人,经过此事之后,却忽然变得挺拔而强韧,直到离婚之后,方告知我坚决抛弃刘明堂的原因,说:“别的也罢了!他有一次居然跟我说,粱湛那么好的条件,寻常人巴也巴不上的,你还是劝劝西西……合着他回心转意,是打算卖了你,好为自己做进身之阶……”

……

收回思路,我回到电脑面前,随手百度了一下“排骨的做法”,屏幕上立即跳出来一大排美丽的图片:秘制烧排骨,京都排骨、土豆炖肉排、薄荷排骨、糖醋排骨……厚厚的肉排上淋着浓浓的汁液,有些浇了酱油,有些喷着芝麻,顶头上,还飘着一撮一撮翠绿的葱叶和葱花。

光看看图片都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食指大动。

可惜,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永远是说着容易做着难。

因为曾经下大力气练习过刀削面的缘故,我的刀功还算凑合,但对火力、油温、调味料等等等等各方面烧菜分寸要领的掌握得实在够呛。虽然下了好大的决心,专门买了一个天平回来,把每一种配料的分量都严格按照电脑上的指示精确到毫克,更严格掐准了每一道工序的时间,争取做到分秒不差,但做出来一尝味道,依然十分够呛。有心重做一次,看时间却差不多了,那位承诺过我每天都会按时下班的同学就要回来了。

方这样想着,已经听到了门铃声。

跑过去拉开门,效仿日本女士的谦恭样,低头,万分恳切地说:“お帰りなさい(欢迎回来)”!

他哈哈笑,说:“不错,不错,我家西西真是越来越贤淑了!”伸手,抓住我的手,温和地问:“你今天的研究有没有什么突破?”

“没有啊!”我无奈地耸肩,叹气,说:“你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是不是全都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之前读本科的时候,我根本什么也不懂,只凭着一腔热情琢磨治疗方案,还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可偏偏一下子就踏对了方向,彻底开辟出一个全新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按说现在,我各方面儿都比从前成熟多了吧,对恐惧症的研究也有相当火候了吧,怎么都该是大出成果的时候了吧?为什么偏偏就走进死胡同里,找不到突破口了呢?”

“总有个质变量变的积累过程。我看无数的科学家在做出重大突破前,大概也都有过摸黑碰壁的时候吧!”他忽然偏脸看我,严肃地说:“看样子,一位伟大的女科学家即将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横空出世了!”

我听得忍不住地笑起来,说:“你就继续刺激我吧!再这样子下去,我可是真打算回斯坦福去,继续混个博士什么的玩玩儿了……”

“读就读呗!”他无所谓地摇头:“这些年,听你说要读博士的话,又不是一天两天……”忽然发现桌子上我精心烧制的排骨,眼前一亮,几步上前,用手指掂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品尝,片刻后,夸张地叫起来:“天哪,天哪,天哪……”在我被吓了一大跳之后,又看着我,笑笑地说:“非常好吃!”

我抄起筷子,用底端敲他的手背,说:“你还没洗手呢!快洗手去……”

他笑嘻嘻地伸手抱住我,把脑袋搁我肩膀上,赖赖地说:“要你帮我洗……”

“切!”我笑笑地伸脚踢他:“爱洗不洗,吃坏了肚子可不是我遭罪!”轻轻掰开了他的手,走到厨房里盛汤,说:“赶紧啊!我可是掐着时间烧菜的,就怕凉……”

他终于是听话地洗好了手,走回餐桌前坐好,伸筷子,每道菜拣一筷子,仔细尝尝味道,笑笑地看着我,又问一遍:“真的不用请保姆?”

“传说中的变相批评?”我杵着下巴看他,说:“真嫌我做的菜不堪入口的话,可以直接说啊……”

“我不是怕你累嘛!”大歪笑。

“没事儿,整天分析数据,时间久了,总是觉得枯燥无比。做做家务,权当调节生活,顺便锻炼身体了!”我抬头,嘘口气,说:“再过一个月,要是再过一个月也找不到突破口,我就撂挑子,找个地方散心去了!”

“别呀!”大歪笑:“都坚持这么久了,就继续再坚持一下!”

“嗯!”我点头,说:“颈椎还是痛。待会儿帮我按摩一下……”

……

如你所见,现在,我跟大歪住在一起,就住在木樨地这块儿他新买的三居室新房子里,不过别误会,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同居。

关于我们俩之间的关系……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我确定自己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暂时无法抛却,所以,尽管大歪同学如此真诚,如此温暖,如此豁达,如此如此地令我感动,但最终,我也没有办法松口,对他做出任何有关身份方面的确切承诺。

原因很简单。

当你心里还装着一个人时,便去做另外一个人的女朋友,除非对方心里也装着一个人,否则这件事儿十分不公平,十分不地道,十分非常之残忍,总而言之一句话——只适合施加于敌人,而绝对不适合施加于盟友!

但是,我愿意尝试拉近我们彼此的距离,甚至近到……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看电影同逛街同散步……希望能够在大量共同度过并互相照顾的日子中,在各种日常的平凡琐事中,寻找到某种步调上的一致或者默契。

虽然一直也没有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但是保不准儿,我们这样一直同住下去,某一天,忽然有感觉,兴许就直接走进婚姻了呢?

谁规定两个人必须先谈恋爱之后才能走进婚姻?

相比起恋爱的激烈冲动,酸甜苦辣而言,婚姻是一个更需要耐心和包容,更需要平凡和琐碎来检验的漫长过程。所以,与其以婚姻为目的来进行恋爱,不如倒过来,以婚姻生活为手段来培养感情。

当然,这样做还有一桩好处,就是在此期间,我们可以不受彼此身份的拘束,对未来人生,还保留着挑选和替换的可能性。

所以,你瞧,当他帮我按摩颈椎,按摩了十分钟之后,毫无例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接听了十秒钟,一个“喂……”字过去之后,静默片刻,迅速掐断。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刘碧琴?”

他郁闷地吐气,说:“她又换了个公用电话!”

我真的知道这样子不好,十分不礼貌,但实在忍不住,还是把脸捂进被子里,闷笑不止。

大歪同学长得高大健壮,器宇轩昂,气质也是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阳光,更重要的是,十分乐于助人,所以无论什么场合,无论是谁遇到了麻烦,只要找他,他都十分乐意帮忙。如此一来二去,便不知不觉招惹了许多的桃花。

虽然自从中学时代就已经知道他颇有女人缘,连小女子在下也曾经在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十分荣幸地深度中招,但真的,直到跟他住在一起,我才发现原来会有这么多的女人找各种借口跟他套近乎,而这位刘碧琴女士,更是堪称其中翘楚。

他们两个人之间具体的来龙去脉不太清楚,只大约知道刘女士在医院工作,追求大歪同学十分非常之尽心尽力,天天拐着弯儿赶着趟儿地给他送各种礼物,从汤水营养品到香皂肥皂牙刷牙膏……大歪初时还道她为人热情,十分笑纳,后来渐渐觉察出风向不对,便开始婉言谢绝,并拒接她的电话。而这位女士,便仿佛吃了称砣一般,换各种不同的电话,持续执拗地拨打大歪牌爱情热线,想方设法地对他传递各种温暖关怀……

我好不容易笑歇了,抬头瞅他,说:“其实你真的该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一把掐过来,掐得我叫起来,忍不住伸手打他,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后看到他的表情渐渐沉肃,看着我,认真地说:“我在等你给我机会……”

我受不得这样过于沉肃又过于专注的目光,只好翻身坐起,握着他的手,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春末夏初的夜晚,凉风习习,穿着白色背心的老人在紫藤下下棋,小区里有父母带着孩子穿梭嬉戏,小区出口处有小贩推着车子叫卖烧烤,旁边的小店打出“跳楼甩卖”的鲜红广告。

每个人的眉间都透着忧愁,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每个人的步伐都透着平凡的沉重,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充溢着平凡的幸福!

大抵一切轰轰烈烈褪去光晕,走到尽头,便都是这般的光景和颜色吧!

走了一圈,回到住处,十分意外,竟然接到媛媛的电话,依然是叽叽咕咕地跟我说了很多东西,末了,才用一种十分亲热的语气,十分亲热而无奈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快一年没见了吧,西西!我本来打算到中国看你,但粱湛受伤了,妈妈要我赶过去陪他……”

一瞬间,心脏不受控制地抽紧……

他受伤了么?

为什么会受伤?

究竟伤在了哪里?

究竟严不严重?

要不要……

冷汗一阵一阵从掌心里冒出来,说不着急是假的,但幸好,幸好,我没有忘记自己究竟是在同谁通电话。

我努力吸口气,平复骤然急促的心跳,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是的,媛媛,你是应该过去陪着他!受伤了是吧,你最好给他煲点粥、炖点汤……病人一般适合吃……”随口报了一大堆汤名,不知哪里出了毛病,鬼使神差地又说了一句:“那个……你到底会不会煮刀削面?”忽然无力再说话,只听见,电话那头,媛媛惊奇地问:“病人很适合吃刀削面吗?没关系,我找个中国厨师过去……”

是的,媛媛永远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其他的解决方法。

是的,无论谁受伤了,伤在哪里,有老婆陪着护着关心着就好……足够了!

……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

……

对英国这个国家的认知其实不少,从小时候第一次似懂非懂地读到资本原始积累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曾经雄心勃勃地试图让国旗飘满全世界,试图追赶太阳脚步的国家,所以时至今日,不管主观上是否高兴,客观上,英语却的确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当然了,说到英国,说到伦敦,自然地,脑海里还有大本钟;一份以时间命名的报纸;流传数世的浓郁的皇室传统;那些个帅得冒泡的足球运动员;无数戴着黑色高帽子的绅士,以及,我小时候狂热崇拜过的偶像撒切尔夫人……

然而,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出来的,依然是英语,是那首最初引导我接触到这种语言的英文歌曲: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进入暑假了,我的学术研究陷入了瓶颈,始终无法找到突破口,而在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of london,简称uol)的一个项目合作方则在治疗过程中遇到了十分疑难的问题,认为我的研究成果可能对他们有所帮助,发来了邀请函,请我前往研讨。

临行前的头一晚上,接到斯坦福的在读博士,帅哥阿隆的电话,知道他也在受邀范围。他乡遇故知,总是十分愉快的事情,于是,匆匆收拾行囊,兴冲冲地便出发了。

不管规模大小,每一次的高端学术研讨都是一次愉快的交流与体验;每一次的头脑碰撞都能引发一些相关的思考,所以整个议程中间,感觉受益良多,而意外的是,阔别一年后重见,阿隆帅哥的形象气质竟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位来自浪漫国度的金发帅哥穿着军绿色的短打衬衫和短裤,头上偏戴一顶褐色宽边遮阳帽,打扮十分地牛仔范儿,要多酷有多酷,要多帅有多帅,惹得我从见面伊始就开始止不住地对着他大吹口哨。

与会人员清一色的都是博士乃至双博士,若不是我曾经有过本科就在science杂志上发表论文,硕士期间若干论文获奖的辉煌历史,生生地就要在这个学历堆子里被呛死活埋。

研讨一共进行了三天,每一次都很激烈,我不管是否相关,一律埋头速记着大家各种五花八门的设想,在最后一次研讨的时候,隐约感觉自己捕捉到某些重要的东西,却又一时无法理出清晰准确的轮廓。

研讨结束是一个冷餐会,然后便安排了伦敦两日游的参观活动。

我一看日程安排,倒吸一口冷气。第一天从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启程,途经无数无数的景点,直至圣保罗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结束。第二天也一样,从早到晚,包括了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科文特加登(corent garden)等等等等,若干若干都是密密麻麻的景点。

虽然到英国一趟不容易,但也不能这个样子吧!

旅游嘛,总要自己舒心才好。我想了想,决定脱离团队,只挑选一两个自己最感兴趣的景点细细参观,其余不论。约阿隆跟我结伴,阿隆却说有重要安排,不便与我同行。

ok!独自旅游,谁说没有乐趣?

我第一处特别想看的地方是伦敦塔。看过资料,知道这座难得保存完好的中世纪城堡里,有世界著名的105克拉科-依-诺尔(光明之山)钻石;与此同时,在长达十个世纪的时光中,这里上演过无数有关王室的密谋,以及惨无人道的关押,处决和酷刑。我喜欢这样一些地方,曾经凝结过人类欲望最繁华绚烂的曾经,又同时,刻录着一个社会蕴在最底层的深重灾难,以及,残酷人性。

早上9点30分到达伦敦塔,跟着守卫参观,听他详细解说了有关乌鸦的传说,看了曾经夺取过无数人的生命,如今化为一个历史遗迹的绞刑架,最后到达残酷的集中地血腥塔(bloody tower)。早已看不到腥风血雨,但看着厚厚的城堡的砖石,依然可以看出一些隐约的风霜痕迹。

人流太多太密,不得不被推着往前走,我打定了主意,待会儿出去之后,重新进来一次,不行的话,继续重新再进来一次,总之看到满意为止。

然而,刚走到外面,我的肩膀就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回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住。此人十分野蛮地紧紧抱住了我的头,把我的头抵在胸前,抱得我昏天黑地。

第一反应是遭遇了歹徒,几乎就要采取本能的“防狼”招数,但立即就反应过来究竟是谁抱住了我,立即停止了反抗,内心深处,瞬间涌起欣慰——我的最最无敌可爱的媛媛哟,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了这般强悍的恶作剧?!

虽然一年没见了,虽然此时此地的重逢十分令人费解,十分不可思议,但媛媛是我这辈子抱得最多最卖力的一个姑娘,简直比我老娘还熟悉,所以,真的丝毫也用不着怀疑,会是另外一个人抱住了我。

一瞬间如此高兴,我迅速地从她的怀抱中间挣脱出来,仰脸看她,笑吟吟地,一字一句说:“亲爱的,请告诉我,这是一场梦!”

她用同样笑吟吟的表情对着我,叹息着说:“我也觉得像做梦,西西,原来你还真的来看伦敦塔。”

什么意思?!

媛媛知道我会来伦敦塔?

这个世界不能这样神奇吧?!

我笑:“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未卜先知?”

“我知道你来英国了,想给你打电话,但他说,你一定会来看伦敦塔……”媛媛伸手,笑笑地指着身后,于是,穿过她的肩膀,我看到了一个男子。

有些人是无论站在多少人中间也能被人一眼找到的,只是他,这位先生,十分稀奇,破天荒地,居然没有穿黑色的衣服,而是穿着蓝色的衬衫,米色的裤子,默默站在媛媛身后,默默地看着

我……

实在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他换了一种颜色的衣服,但当然,真正的问题是——我一时之间,还不能适应这样太过突然的重逢,视线交接的片刻,感觉仿佛是日光穿透头顶,让大脑有种突然紧抽的麻痹。然后片刻看清他的面容后,便再也移不开眼光。

他的肤色过于苍白,脸颊轮廓瘦了一圈,神色十分憔悴,带着明显失血的痕迹,衬得一双漆黑的眸子犹如天边的星子,无垠地幽远深湛……快两个月时间了,一直忍着不管不问,抬头见到他,终究知道自己心底深处,早已担忧了千百遍。

开口就想问问他究竟伤情如何,却被媛媛十分亲热地拉住了手,说:“西西,我前两天就想直接到伦敦大学学院找你的,却怕打扰到你研讨……”

我一愣,回头看了媛媛一眼,随口应了一声:“哦!”眼神随意一扫,眼底便忽然掠过了一抹微蓝。

我定了定神,仔细又打量了一眼媛媛,没错,媛媛身上是一条蓝色的裙子——很漂亮的蓝色裙子,中西式结合,有中式的立领,盘扣,又有西式的腰身、胸围和下摆。裙子上面缀着若干精致的浅黄色绣纹,绣纹周围,飘着若干造型各异的淡蓝色蕾丝……

很奇特的设计,偏把人衬得高挑漂亮。

穿着蓝色衬衫的先生!

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士!

尚未来得及在头脑里精确加工这一画面的含义,已看到他迈步,上前,轻轻把胳膊搭上媛媛的肩,低头看着媛媛,轻轻地,然而十分温柔地说:“这里人太多,我们还是边走边聊吧!”

他袖口上亦有浅黄色的绣纹,同媛媛裙子上的一般花色!

媛媛亲热地摇着我的手说:“西西,去我家里好不好?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好的,当然好,十分好!

我原本说过要做媛媛一辈子的好友!

红杉集团总部在伦敦,想必媛媛家里一定景致非凡。

只是,请原谅我刚刚参观了一个十分具有冲击性的景点,所以此时此刻,大脑忽然出了故障,有些当机。

他们衣服上的绣纹十分精细,花纹图案不大,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其中繁复的图案——不,

其实表面上看起来一样,仔细看看,还是有区别的。媛媛衣服上绣着的是飞凤的图案;而他袖口上绣着的,是蟠龙。

该花多少心血才能绣出这样小巧精细又繁复非常的图案啊……不过真漂亮,做功真好!

我吸口气,盯着媛媛腰间漂亮的蓝色蕾丝,想伸手过去整理整理,发现指尖有种难解的僵硬,居然无法动弹——看来下次,还是不能到这样过于刺激的景点参观。人生嘛,要多点温暖才好,就算参观,也应该是多参观那些金碧辉煌灿烂明亮的地方才好……我下午、下午一定要找个温暖的地方逛一逛,逛一逛!

“西西,你怎么了,西西?”媛媛拉着我的手,亲热的摇晃。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语无伦次地说:“没什么,什么事情都没有,媛媛,一切都很好!”想了想,方又接着说:“只是看了血腥塔,有点受到刺激……”

“呃……”媛媛仔细地看着我,上上下下看了许多遍,终于又伸手,再度重重地拥抱我,说:“我真想你,西西!我真想、真想你……”

其实,我也很想念媛媛,真的,很想、很想!

我吸气,再吸气,终于伸手,十分真诚地拥抱媛媛,真诚地说:“我也想你……”

媛媛的怀抱很温暖,意味着这一年,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多么欣慰的事情啊,她点滴的进步都见证着我的治疗成果!

真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十分令人欣慰,十分令人欣喜!

究竟是哪些根神经管着笑容来着?

究竟应该按照什么样的顺序才能正确输入笑容神经的指令密码?

笑容系统有些失控,幸好语言系统还在正常运转,我看着媛媛,尽量用正常平缓的语气问:“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英国……?”

媛媛尚来不及回答,她身后的先生已经开口了,十分礼貌又十分淡然地说:“欢迎鲁小姐,媛媛一直期待你的到来!”

果然是这样么?!

我终于又重新变成了鲁小姐?

不是,其实并不是重新变成,而是根本从头到尾,我都是鲁小姐,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笑容终于又在这一瞬间重新爬上脸庞,抬头,再度看向媛媛,一字一句说:“不错,蓝色的裙子很好看!”

媛媛微笑,点头,说:“你喜欢就好!”跟着十分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一叠声地说:“我给你也买了好多衣服的,西西!我们马上就回家好不好?我好想看看你穿那些衣服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旧金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句话,但就是这样自自然然地问了出来。

“他受伤了,非洲治疗条件实在不好,所以到这边养伤!”媛媛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伤的好严重……好不容易才恢复!”

“伤到哪里了?”忽然发现一切的计较都是多余,不想继续伪装,抬头看他,轻轻地询问。

“伤到……”

“已经恢复了!”他淡淡扫了我一眼,转头又看向媛媛,温柔地说:“日头有点强,需不需要打伞?”

媛媛回头看他,嫣然一笑,果然从手提袋里取出一把极为精致的伞,撑开了,撑我头上,说:“西西你打!”

媛媛对我这样好!

我吸气,努力看定媛媛,仔细看着她的眉眼,发现她丰腴不少,比去年更见明媚了。我用力握着她的手,用力地撕开人群,牵着她朝外走去——过去的四年中,我们俩一起参观过无数地方,每次都是我当先在前面开路,为她破开阻力。

只是这一次,在我用力的同时,忽然发现媛媛也在用力,努力为我分担压力。

这样的媛媛令我有些陌生,然而,没有错,这是我的成绩!

周围的人潮熙来攘往,推得我不由自主地有些东摇西晃。

忽然发现身边少了压力,抬头,就看到那位穿着蓝色衬衫的先生走到前面来了,伸手,牵住了那位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士,轻轻为她分开人群,向前走去。

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忽然觉得脚步有些无力。不知不觉就在人群中停下,遥遥地,遥遥地看着前方,那一双赏心悦目的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女。

天这样蓝,天底下,穿着蓝色衣服的人,这样地和谐幸福!

遥遥地,遥遥地看到媛媛回头,在人群中,焦急地用视线搜索我的身影。

不知为何,忽然有种隐遁的强烈愿望,略一迟疑,却终于又抬脚,扬头,笑着迎了上去!

我说过,要做媛媛的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媛媛很可怜,从小就没有朋友,所以一定,不能让她失望;不能在她面前突然消失;不能让她……感到忧伤!

……

何家的宅邸位于primrose hill,虽然比邻热闹的卡姆登区和汉普司特德区,却难得地保持着独有浓郁的城市乡村风味,周围环境十分清幽。

我觉得确实只能把这里称为宅邸,因为显然,这并非一座别墅,而是一个典型传统的中式院落,高门大宅,朱红院墙,门扣是雄狮状的铜环,屋檐有曲展的彩绘斗拱。

不同的是,在旧金山时,何家的“家仆”会主动围着主人转,平日也喜欢八卦,感觉随意一些,而在这里,甫一下车,便看到左首一排“家仆”,右首一排“丫鬟”依次排列,恭敬行礼,表情沉肃,鸦雀无声,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十分庄重的沉肃之气。

走过去,有灵巧漂亮的丫鬟递上温热的毛巾擦手,然后有仆人呈上温热的散着香气的柠檬水滤唇。见到梁湛,皆是极度恭敬,反倒是对媛媛,还少些在意。

一个家仆匆匆跑进去禀报了一声,不过片刻,便看到又是一大排的家仆依序排列,鱼贯而出,紧接着,便看到何太太跟在一个男子身后出来,看到我,老远便含笑点头示意,却并不开口说话。

媛媛几乎是习惯性地握住了我的手,手心里有从前那种常见的紧张。我正准备捏住她的掌心,却又察觉到她瞬间放开了,走上前去,极致恭敬地行礼,叫:“父亲!”

我和媛媛在美国结伴同住四年,替她治了四年病,从未见过这位何先生,今日倒是难得,抬头打量,见他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年龄,穿着十分规矩的旧式西服,蓄着极整齐的胡须,表情沉肃,不笑而威,站在堂屋入口处,不动声色地、遥遥地用一种十分冷峻犀利的眼神打量着我。

活了那么久,还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气场如此强大的人。心底不由自主有些紧张,旋即平复,我走上前去,行礼,叫:“伯父!”

何先生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我,许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露出一个赞许的神情,一字一句说:“鲁小姐于我们何家有大恩,今日有缘见面,幸甚!”

我微笑,鞠躬,说:“伯父过奖了,不敢当!”

如此一路跟着进去,经过一重又一重院落,屋舍一律中式建筑,庭院中间皆为青草碧树,不见繁花点缀,沿途皆有仆人经过,远远见到何先生便立即低眉顺眼,侧立一旁,恭敬鞠躬。

终于走到第三进院落,进入中堂,分别落座,何先生和何太太坐了主位,梁湛在左下方陪着,倒是媛媛陪我坐了客座。

何先生开口,客气地问:“不知鲁小姐平日喜欢喝什么样的茶水?”

我微笑,恭敬地答:“红茶绿茶皆可!”

他点头,轻轻挥手,便有一个丫鬟端着茶盘上来,呈上茶水,低声说:“狮峰龙井,小姐慢用”!

我点头,接过茶盏,但见瓷质纯净,青花装点,盏中不见茶叶,水质清透,缕缕幽香淡散。

何先生遥遥地冲我举杯,我不敢怠慢,赶紧也端起茶杯。遥遥一个目光交汇,何先生说:“敬鲁小姐!”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滤过水面,轻抿一口。

我微笑,也举起茶杯,轻抿一口。

放下茶盏,何先生又问:“鲁小姐对点心可有偏好?”

我微笑,轻轻摇头,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何先生点头,旁边便又有数个丫鬟走上来,分别呈上各种器皿,各类精致的点心,包括式传统中式的千层酥、薄荷酥、各类精美的乾果、蜜饯、勃勃。

我礼貌地伸手从中拾取一块,轻咬一口,旁边便又有人呈上一个三层点心磁盘,按照“咸下甜上”的顺序,从下往上,一层是几品造型精致的三明治、牛角面包;二层是scone松饼和培根卷;三层则放着几款色泽明丽的蛋糕及水果塔。

每样略用几口,何先生便露出抱歉的笑容道:“本来不是点心时间,不过今日有重要的商事安排,只能略表心意,晚间才设宴款待鲁小姐,怠慢之处,但请谅解!”

我赶紧笑着答:“伯父实在太客气了,其实……”

一句话来不及说完,又看到他起身招呼梁湛,说:“今日有政要过来,湛儿陪我过去应酬片刻!”转头看我,说:“请鲁小姐务必不要见外!”

梁湛点头,并不看我,一言不发,站起身来,立在何先生下首。旁边有仆人替何先生取来了帽子,手杖;有丫鬟替梁湛取来西服,帮他穿上,打好领带。何太太起身,走到何先生身边;媛媛亦起身,走到梁湛身边站好,待何先生起步了,母女俩便一起恭敬地鞠躬。无数的仆人丫鬟亦是远远站定,一路鞠躬。

待何先生和梁湛俱已走远,何太太方直起身来,含笑看着我,说:“鲁小姐不是外人,千万不要客气。我去看看他们的宴会筹备得如何了。今日真是巧,梁大小姐也在这边,晚上正好一起聊聊!”

待何太太也离开了,媛媛方才松了一口气,抓住我的手,亲热地说:“走,西西,我带你去看看衣服!”

我下意识地抬头问她:“梁大小姐……?!”

“嗯,梁家目前的掌门大小姐!”媛媛无奈地笑,说:“梁家重门第,重血统,规矩特别多,礼仪特别严,大少爷出了问题之后,最受重视的便是这位硕果仅存的嫡出掌门大小姐了。”顿了顿,又悄悄地,小声地说:“梁家的小姐们都特别挑剔,只要身份门楣礼仪什么的稍微露出一丁点儿破绽,便会被她们无限鄙薄。订婚之前,我曾去过一次梁家……梁湛不在家,梁家的几位小姐陪我,一餐饭吃了三个小时,我不过不小心卡到了一根鱼刺,来不及取纸巾,咳嗽了两声,便被她们一直笑话到现在。真的,我每次看见她们都觉得害怕……”

原来在何家如此拘谨的气氛下培养长大的如此拘谨到近乎卑微的媛媛,尚能被另外一家的小姐如此挑礼嘲笑……

我握住媛媛的手,说:“不怕,媛媛!一个人的强大,首先是因为内心,而不是肤浅的表面……”

媛媛摇头,无奈地笑,说:“我觉得很难受,西西,从小到大都很难受……在家里也好,去外面也好,我几乎不敢随便说话,不敢走,不敢笑。所以,我多想你啊,西西……”

媛媛果然给我买了许多许多的衣服,各种花色,各种造型,各种款式……多到简直比我一辈子买过的所有衣服加起来还要可观。我心中感动,方开口说“谢谢”,便见媛媛摇头,诚挚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晚上参加家宴,她精心替我挑选了一件橙色漂亮的晚礼服,亲手帮我换上,又找出丝带,帮我绾好头发,说:“从前都是你帮我的,西西,我一直都好希望能够照顾你……”

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状似无意地又一次问她:“梁湛他……究竟为何受伤?伤情如何?”

媛媛想了想,终究还是微笑摇头,说:“都过去了!”

确实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宴,但梁大小姐带了无数的跟班过来,同何家无数的家仆汇合在一起,声势却也十分可观。

梁大小姐的长像同梁湛差距甚大,眉眼不若他那般精致,看人时,眼神却十分犀利,即便不笑,唇角也会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难得一见的高傲艳丽的神采。甫一进门便听到她和梁湛高声说话,似乎谈论高门大阀的逸闻趣事,一路咯咯娇笑不止,见到我时,笑声嘎然而止,遥遥停下,含笑打量着我,眼神十分奇特。

我想起媛媛的话,打定了主意不让某些人顺利找到居高临下的大小姐优越感,当即稳坐不动,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拿起盘子里的水果,仔细剥皮,递给媛媛。

媛媛想要上前见礼,我捏住了她的手腕,微笑看着她,轻轻摇头。

片刻不动,听到梁大小姐惊奇地问:“这位就是鲁西小姐?”听梁湛应了一声,她便走上前来,低头打量我。

我抬头,微笑看她,想看看她耍的什么样大小姐做派,岂知她看了我几眼,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说:“好好让我看看,心理学的高材生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就此在我旁边的红木椅子上坐下,竟是谦和得看不到半点架子。

我一愣,凝目看她,见她眉目间全是深藏的笑意,不得不含笑叫了一声:“梁小姐!”

媛媛终于还是架不住,起身,恭敬地行礼,叫她:“大姐!”

她含笑看媛媛一眼,微微颔首,依旧把目光调回我的身上,仔细看着我,片刻笑开,说:“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拍电视剧还差不多,怎么看都不像是当科学家的料嘛……呵呵,呵呵……” 此后,此女子便仿佛打从娘胎里就认识我一般,一直拉着我问东问西,亲热无比。

实在是觉得意外,然而她的见识实在广博,刻意拉着我说话,倒也不需要费心找话题,气氛颇融洽。

媛媛削好了水果,递给我。我微微侧脸,便看到梁湛坐在她的身边,打开了电脑,一只手扶着鼠标,不停滚动着屏幕,似乎还在坚持工作着;另一只手却十分随意地搭在媛媛腰间。

一时有点发愣,然后转瞬便被梁大小姐的话题亲热地扯了回去。我定了定神,用心倾听并含笑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禁止自己的视线再四处移动。

片刻后,见到一大堆的仆人簇拥着何先生和何太太进来,大家急忙地都起身见礼,如此热热闹闹地折腾完毕,何太太请大家入席吃饭,却见梁大小姐摇头,含笑说:“我自作主张地多请了一位客人,伯母见谅!”

片刻后,有家仆通报说梁大小姐邀请的客人抵达,我抬头,看到明兰……

……

第 50 章

大学时代的明兰,是我的好友,不露半点背景身份,每天同我一起吃食堂,穿着跟我类似的t恤和牛仔裤,同我一起开开心心地往嘴里扔爆米花,看某种带颜色的片子,有了高兴的事情会找我分享,遇到伤心的事情也会不顾一切地把眼泪洒我肩上。

工作之后的明兰,同我之间关系微妙,彼此少了交流,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一身清爽干练的装束,俨然现代办公室里典雅的女性白领形象。

这一刻的明兰,却是穿着黑色的晚礼服,画着精致适宜的淡妆,携着十分淑女的手提袋款款前来,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有种罕见的妩媚,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何家上下一直视明兰为大敌,显然此次也没有事先同梁大小姐通过气,见到明兰时,同我一般惊讶,然而毕竟是累积数世的大家族,便是曾经目睹过她殴打媛媛的几个贴身家仆,见到她时,纷纷挪动脚步,悄无声息地朝着媛媛靠近,显然防着她再次伤害媛媛,脸容上却也始终保持着波澜不惊的镇定模样。

梁大小姐娇笑着迎上去,说:“明小姐果然给面子!”

明兰淡笑,说:“别的人也就罢了,既是梁大小姐亲自约我,岂能不来!”跟着转头,看我一眼,说:“西西你怎么也在这里?”显然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说完话,便那样气定神闲地站着,抬头,挑衅地看着梁大小姐,始终不看粱湛和媛媛,也不看何先生夫妇,竟是彻底地无视了这几个人的存在。

粱湛抬头,看了明兰一眼,微微皱眉,视线扫过来,从我面上淡淡掠过,不带丝毫温度,随即淡淡开口,说:“今晚公司那边有要事……”

梁大小姐截断了他的话头,笑吟吟地说:“我做主替明小姐请假了,今晚,就算是皇帝下圣旨,也休想把我的客人抢走……”跟着转头,娇笑着对何先生夫妇说:“除非是伯父伯母厌弃我擅自请客,下逐客令赶我……”

何先生原本一直是一副事不关己、波澜不惊的模样,此时听到梁大小姐的问话,方如同局外人一般,打个哈哈,笑着说:“我们两家还用得着分彼此吗?梁丫头替我们请客,欢迎还来不及呢!”

何太太亦笑着说:“难得梁丫头开口。我原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你瞧得在眼里,十分在意的呢……”

明兰十分大方,根本不同何先生夫妇打招呼,见梁小姐伸手邀她,便径自落座。

我看着这架势,心中发紧,伸手牵媛媛,发现她掌心里满满的全是汗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挽着她,徐徐入席。

以为梁大小姐要在席间发难,不料她一路谈笑风声,引着大家说逸闻趣事,搞得整个宴席笑声不断,却不涉及正题。

宴毕,回到客厅,梁大小姐给了何先生一个眼色,何先生便笑着对粱湛说:“我这里有事情,湛儿过来帮忙……”

粱湛抬头看向梁大小姐,梁大小姐抬头看天花板。

粱湛脸上显出无奈的表情,又看了我一眼,神色依然淡淡,终于转身,跟着何先生去往书房。何

太太亦笑着说要找牌友搓牌,徐徐离开,如此,客厅里终于只剩下了丫鬟仆人并我们几人。

分别落座,添上各种茶水甜点,梁大小姐便挥退了客厅里候着的一大堆丫鬟仆人,十分亲热地对我说:“西西,麻烦你削水果……”

我心中一直忐忑,听到她吩咐,别无选择,安静点头,取出水果,认真削皮。

梁大小姐随手惦着蜜饯放嘴里尝着,这才徐徐开口,说:“西西,我看过你当年给我们公司做的翻译,一个本科生,又不是本专业,居然能有那样的水平,真是了不起!”

呃……

怎么夸奖起我来了?

不过……总比谈论其他事情要好!

我低头,微笑着说:“任何东西,不都是这么练出来的么?我那时候面临饿肚子的风险,不敢不尽心尽力,也算是无心插柳吧……”

梁大小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一字一句问:“怎么你大学都没交个男朋友什么的吗?女人嘛,要想开些,自己赚不到钱,找个有钱的男朋友还是好的……”

忽然觉得汗流浃背,总感到她话里有话,我费力地思考着应对之词,尚未想好,便听到明兰十分自然地说:“西西大学的时候,曾经同金光谈过恋爱的,可惜……”看着我,目光中的含义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可惜我不知检点,勾引大歪,抢了你的男朋友是吧?!

我抬头,对上她难以捉摸的眼光,从心底涌起深深的无奈,嘴上却只能淡淡应着,说:“金光对我极关心,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大哥!”眼见明兰干脆撕下一切的伪装,如此不遮不避,毫无顾忌地说话,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

梁大小姐转瞬又转了话风,说:“当然了,如果交到有钱的男朋友,还能坚持自食其力,便是极为难得的品质了!不像某些人……”笑笑地盯着明兰。

明兰笑起来,说:“堂堂梁家的掌门小姐,什么时候说话也如此藏头露尾了?”

梁大小姐从我手里抓过一个削好的苹果,咬了一口,说:“说起来,现在的男人可也真是要不得,随便开个什么破公司都请女秘书,其实都是些变相的情妇。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情,大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不是有那么多女人做春秋大梦,以为当女秘书是康庄大道,也不至于就把男人的心思撺掇成那样……”

明兰淡笑道:“我倒觉得有些人真心真意真实在。最恶心的,莫过于那种所谓的富贵人家,利用自己的财富地位造些没有爱情的婚姻,生生就是把人埋到坟墓里去,尸骨无存。”

我皱眉,抬头看媛媛,媛媛的表情却十分奇异,片刻后,竟然点头,附和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仿佛忽然回过神来,立即涨红了脸,低头,轻声说:“我是说,无论女秘书还是那个什么……都是不对的!”

明兰呵呵笑起来,说:“难得何小姐还懂得这个……”

梁大小姐淡淡一笑,说:“我们这些个嫁不出去的,才是老小姐。你该称呼媛媛为梁太太!”

明兰抬头看着媛媛,神色暗深,片刻,笑起来,说:“是啊!真想不到,梁太太竟然恢复得这样好,想当年那个趴在阳台上……呵呵,啃砖头的味道应该很不错吧……”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叫:“明兰……”几乎同时,听到梁大小姐笑笑地说:“全是鲁小姐的功劳!”

明兰盯着媛媛,神色间带着明显的鄙夷,听到我叫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渐渐黯淡,说:“西西你好强!我咨询过无数人,没有人相信她能恢复成这样……”

我见她如此说话,浑不考虑媛媛的感受,俨然将媛媛当做商品般品头论足,渐渐动怒,看着她,徐徐地,一字一句说:“我以为,人的爱和人的心,才是改变这个世界最终,也最重要的力量!”

是的,没有任何教学经验的安·沙利文(anne sullivan)可以将年仅19个月大便失明失聪的海伦凯特培养成作家兼教育家,不是靠了任何一种先进的教育理念,而只是因为无私的爱和长达五十年,不计回报的默默奉献。

我伸手,握住媛媛的手,示意她,我会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

明兰看着我,再看着媛媛,脸上忽地露出一抹讥刺,说:“听起来像是很伟大,很有道理哦!可惜啊,某个人明知道是别人的男朋友,还千方百计地织围巾寄过去;明知道是别人的男朋友,还硬凑过去,跟人同进一个房,同睡一张床……”抬头看着我和媛媛,忽地冷笑着说:“对了,我都差点儿忘了,你当时可不就是在她家?你们那份所谓伟大的爱,就是在她家床上,跟我男朋友培养起来的吧……”

“啪……”的一声脆响,有人被搁了耳光。

第一反应是护着媛媛,然而我抬头,只是无限惊讶地发现,那个巴掌居然是搁在明兰脸上的,而出手打人的人,居然是媛媛。

媛媛站起来,涨红了脸,愤怒地盯着明兰,愤怒地说:“请你出去……”

明兰捂脸,呵呵笑起来,说:“都学会打人了呀,真值得恭喜!”跟着起身,盯着梁大小姐,盯着我,恶狠狠地,一字一句说:“收起你们那副假模假样的嘴脸吧……一群贱货,披着件白衣服,便以为自己是观音下凡了么?脱掉衣服自己好好照照吧,看清楚自己的恶心模样……”拉开手提袋,取出一个信封,“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看着媛媛,一字一句说:“转告你先生,我辞职了!”跟着脸上显出一抹哀凉,一字一句说:“我风里雨里追随他将近五年,敌不过你请丫鬟仆人照顾他两个月。我敌不过你天生好命,但还是不得不说……你真的配不上他!”转身,昂首阔步地,大步地朝外走去。

书房里的人终于被惊动了,匆匆出来。

梁大小姐抬头看了梁湛一眼,忽地伸手,轻轻推我的胳膊。

手中的水果刀一划,刀锋割破了手背。

不过是割开了一个浅浅的口子,但事出突然,出其不意,我仍然忍不住轻轻地惊呼一声,看到那位刚刚从书房里出来的先生迅速变了脸色,几步抢到我的身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准备伸手抓我,却终于在即将触上我手背的片刻,顿住了脚步,将手臂硬生生地在空中转了个方向,抓住桌上,明兰拍上去的辞职信,多少有些不自然地说:“她、她辞职了么……”

梁大小姐笑着说:“是的呀!又叫又闹地,毫无涵养,一看就是粗鄙不堪之人,不知哪里养出来的脾气,居然跑到这里撒野。辞职了正好,落个耳根清净……”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书房门口,何先生盯着梁大小姐,目光中露出含义隽永的不尽感谢之意……

……

51-55

第 51 章

媛媛说梁家小姐皆苛刻挑理,但在我看来,梁大小姐真正令人侧目之处,倒是为人处事的精明厉害。总觉得她似乎察觉了些什么,但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你的思路总是会被不知不觉地引往另

外的方向,根本抓不到丝毫的痕迹。

她对我实在亲热,不断同我讨教各种问题,不断拿我调笑,口口声声说同我“一见投缘”,左绕右绕地邀请我与她同住几日,一路连哄带骗地,最终,终是套得我住进了她位于格林尼治的私人别墅里。

夜间是粱湛开车送我们回去,何先生说要派司机,梁大小姐说许久没有同这位弟弟说过私房话,坚持要粱湛亲送,媛媛显出担忧的表情,说他伤情尚未完全恢复,被梁大小姐强行压了回去。何太太最终笑着说,果然大家的传言不错,但凡梁亚茹大小姐决定的事情,基本上就属于板上钉钉,没有什么回旋余地了。

粱湛开车,梁大小姐说喜欢宽敞,坚持让我坐了副驾驶座,车行至别墅附近,梁大小姐忽然要求下车,说是忘了东西在何家,要回去找。粱湛说他代找,梁大小姐不允,不知何时做的安排,话音方落,已有一辆车子过来,拉着梁大小姐瞬间离开。我愣在车上,不知她如此安排究竟是何意思。

粱湛坐在司机座上,并不开口说话。此番见面,他始终不理我,我侧脸看窗外,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车内气氛过于压抑,我想了想,说:“我从没有到过这边,下车看看风景。”推开车门,沿路徐行。

格林尼治风光优美,梁大小姐的别墅临近皇家天文台,路途上便说过,从这里启程,爬到坡顶,便可以看到那个传说中一只脚踩在西半球,一只脚踩在东半球的神奇地方。只是这一片已经属于私人领域,周围夜色沉寂,只有隐在草丛中的路灯发出黯淡的光线,走在路上,只听见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其余的,却是半点人声也无。

走了片刻,身边终究是多了一人。我侧脸看他,见他调开了目光。

忽然不知道为何这样生气,我咬牙,说:“我们还是分开吧!我觉得你真的没有必要勉强跟我走在一起!”加快了脚步,终究听到他叫我:“西西……”

偏脸,看着他,见他目光复杂,看定我,片刻方开口,说:“何家在伦敦势力庞大,处处是眼线……”

“我以为我们即便不能……也还算是朋友!”我想了想,又一字一句说:“我现在……跟大歪住在一起!”

他不语,许久,方淡淡答:“我知道……”

又前行片刻,他问我:“手背不要紧吧……”

“不要紧!”我终于偏脸看他:“你究竟为何受伤?”仔细又看了他一眼,就着微暗的光线,见他脸色苍白,神色依旧是十分憔悴的模样。

他看我一眼,依旧说:“没什么……”

又没有了话题,连看风光的情绪都受到影响。恹恹再走几步,我轻轻叹口气,说:“回去吧……”

夜里在梁大小姐的别墅里休息,洗完澡出来,看到粱湛被硬性地摁在客厅的沙发上。梁大小姐揭开了他的衣服,说:“西西来帮忙……”

粱湛见我过去,下意识地伸手拉衣服,却被梁大小姐强行摁住了。

我走过去,看到他整个胸部都缠着纱布绷带,吃了一惊,说:“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定了定神,问梁大小姐:“怎么帮忙?”

梁大小姐说:“他受伤太重,起初在非洲又得不到很好的治疗,导致大面积感染,前几天还躺在病床上呢……这几天可不是吃错了药,跟个好人一样,居然有力气四处观光。”跟着笑笑地说:“这是个脏人,好长时间没洗澡了,又不喜欢其他人代劳。我整天地忙,也没那么多功夫,你仔细着,帮他清理一下伤口周围的皮肤,小心不要碰到伤口啊……”把酒精和棉球塞给我,说:“交给你了啊!我还有急事处理,夜里不一定能回来……”拿起手提袋便往外走。我一句话来不及说,已听到外面落锁的声音。

我心下越来越觉得不安,总觉得梁大小姐的行动举止太过怪异,明显有问题,但终究是被他胸前面积大到恐怖的纱布绷带吸引了注意力,小心地沾上酒精,替他清理,说:“伤成这样,怎么还工作……”手掌轻轻碰到他的皮肤,他缩了缩,看着我,终究没有再回避,只淡淡说:“差不多好了,已经快拆线了,只是我大姐不放心,还叫包着……”

用完了酒精,我想了想,说:“你等一等,我仔细帮你擦擦身子……”

打来水,听到他说:“其实我自己也经常擦身的……”

我不说话,让他坐在椅子上,把水注进面盆里,润湿了毛巾,蹲□子,一寸一寸替他擦拭。擦好了背,接着是胳膊。我轻轻拉开他的胳膊,擦着他的腋下,忽然身体一紧,被他轻轻抱住。

心跳迅速变急,然而转眼便感觉到他松开了胳膊。

我暗自擦把汗,加快了手下的动作,迅速替他擦好身子,拿起衬衫,准备替他换上,听到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不想穿正装……”抬头看着我,目光清亮。

如此熟悉的一句话!

我记得,多年前,自己曾在某一个夜晚,羞红了脸,忐忑不安地对他说:“你今晚用不着穿正装……”

心底蓦然一酸,我吸口气,笑着问:“难道你准备穿你姐姐的睡衣?”

“帮我煮面吧……西西!”他忽然抬头看我,一字一句说:“我想吃刀削面!”直接取过浴巾,披在身上,大步地朝厨房里走去。

一瞬间,莫名地感到难过,我吸吸鼻子,跟上去,微笑,说:“好的呀!你能不能帮我和面?”

梁大小姐的厨房里各种东西一应俱全,我倒出面粉,搅上**蛋,微笑着说:“好久没有动过手,也不知道到底还成不成……”

他一言不发,走上前来,加水,帮我揉面,仿佛同面粉有仇,一拍一压都异常用力。揉好一团面,搁一边;再揉好一团面,再搁一边……

我说:“够了……”

他仿佛没听见,继续倒面粉,加水,揉面……

再倒面粉,再加水,再揉面……

银色的面盆迅速被粘稠的面粉敷满,不复光亮。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说:“够了……”

他的手顿住,许久,忽然开口,一字一句说:“我母亲嫁给我父亲时,香港还实行一夫多妻制。她十六岁嫁过去,却一直到二十八岁才生了我。因为没有在最得宠的年月生下我,所以从一出生,我就得不到家里的重视。她为了让我有前途,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大太太,甘以婢仆的姿态侍奉大太太。因为这一层关系,整个家族中,唯独这位正房的大姐对我还有几分香火情谊……”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母亲原本也是头脸人家的小姐,为了维护身份,生平从不下厨,但因为大太太喜欢吃刀削面,便花功夫专门练习。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吃过她亲手做的东西,便是刀削面……那一年的平安夜,在公司里看到你的时候,我刚刚做成了生平最大的一笔买卖,但晚上便接到电话,要我把这笔买卖全部转给我的五弟,因为他即将与另外一家小姐联姻,需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我母亲不甘心,上门找父亲求情,失手摔坏了父亲的一个如意,被打折了腿……”他徐徐闭上眼睛,一字一句说:“她已经不能下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却十分高兴,说我父亲终于在她面前承认了,在所有弟兄当中,我最有才华……”

我听得心惊,迟疑地问:“那伯母她现在……”

“她不能动了!”他略一迟疑,忽然压低了声音,附着我的耳朵,轻轻地,一字一句说:“我后来隐约知道,我大哥的死,好像跟几位姨太太有牵连,所以后来,她们……全都不能动了!”

一瞬间有种被冰雪覆上身体的寒冷,我觉得自己即将颤抖起来。

这是一个法制社会啊……怎么这些最为光辉灿烂的人家私底下,竟然充满了这样恐怖和血腥的斗争?

“我从小在黑暗中长大,所以从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样纯粹的光明……”他的眼神渐渐飘远,声音渐渐低沉:“他们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子,从第一眼看到媛媛的时候,便没有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表现出任何一丝鄙夷或者害怕。她愿意伸出自己的胳膊拥抱她,保护她,不管力量多么微薄,也愿意全部贡献出来,同他人分享……”

他的唇角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一字一句说:“可惜第一次在茶馆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一次意外的爆炸炸伤。是我亲自抱着她,送她到医院的,因为她看起来如此单薄,却有种罕见的,发自内心的光明力量散发出来,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我无数次到医院看她,隔着玻璃,看到她的笑容,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充满阳光味道的笑容,觉得有种眷恋,又有种自卑;想伸手抓住,又充满畏怯……”

我原本正用力揉面,渐渐地,却停下不会动了。

他是在说……

“我派了很多人,收集她的成长履历,十分意外,她竟然不是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下成长起来。我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在寒冷中孤独地生长,却长出满身满心的阳光……所以,我打算正面见见她……”他顿了顿,接着说:“然而,一见面,我便发现,她不但简单真实,活泼可爱,更奇怪的是,我们之间的成长轨迹差距巨大,但对世界,对人生,尤其是对历史和文化方面的见解认知竟然十分投契,一席酒下来,竟让我升起知音之感……”

是的,他一直都懂得我,从一开始;我一直都懂得他,从一见面。那一晚上喝酒,我也一样,发自内心地生出某种知音之感!

“她喝醉了,所以又一次,我抱着她回去……她不过曾经在那个酒吧里打工短短两个月,酒吧老板娘却像护着自家亲妹子一般护着她,坚持一路跟着我将她送回医院才放心,末了对我说,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我立即想解释她并非我的女朋友,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一瞬间如此紧张,我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地动心,而我其实有家有室,早已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在颤动,却无法开口说话——我认定自己对他是一见钟情,泥足深陷,却原来,他竟然比我动心还早么?

“我不敢再见她,连二十四日早上,准备在公司派送礼物时,忽然在人群中看到她,感到莫名的压力和紧张,便临时取消了送礼的决定……然而,没想到,当天晚上,怒火头上,竟然会在公司里,单独地,再次遇到她……”

眼前仿佛看到那位暴怒中用力踢门的先生,我一开门,他不受控制地载倒地上……

“那天晚上,我不但看到了她的笑,也看到了她的泪;不但看到了她的阳光,也看到了她的孤独……情不自禁便揽她入怀,忽然有种自私,我想看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样一种女孩子,不看重身份,不看重地位,不看重名利,不看重其余的一切,而只看重你这个人本身,以及,相处时的愉悦……”

我不知道什么时刻开始,看不清这个世界,眼前仿佛飘起小雨……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傻的,在爱情中间,盲目追逐虚无缥缈的所谓感觉,遍体鳞伤犹不知悔……

然而,我无法不傻,从头到尾,尝试过各种方法,经历过无数次自省和自责,到头来,终究还是个无悔!

我真的不知道明天会如何,然而这一刻,请让我,好好地,再为他煮一次刀削面吧!

这是一个从小在黑暗中摸爬滚打、成长奋斗的孤独的人,而刀削面,是从小到大唯一让他感觉到温暖和阳光的食物了……不是么?!

……

此后的数日,有梁大小姐做主,粱湛基本上就被强行留在了格林尼治。梁大小姐总是借口有重要安排,每天都把我俩单独留在别墅里。

我实在不知道她这样安排究竟是何居心,但见他受此重伤,虽然已经在康复中,心里依然十分担忧,倒也感激她给了我这样一个空间和环境,让我可以有机会照顾他。

因为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所以每天都只在别墅周围的私人领域里活动,清早起床,吃点清粥和馒头,然后一起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回到别墅,看到门口已经摆好了鲜花和菜蔬。

进门,围上围裙,打扫清洁,洗菜,捡菜,做饭,洗衣服。

无论我走到哪里,总见他跟在身后,忍不住笑着说:“你是不是闲得慌,要不找几块木炭洗洗,看几时能刷白?”将他赶到书房去看书,不过几分钟,依旧看到他过来,不屈不挠地跟在我身后不停转悠,不得已,只好给身为伤员的他也安排了相应的家务,两个人一起做,这才渐渐感觉顺畅起来。

厨艺依旧是不好,每餐饭都做得十分吃力,味道一塌糊涂,但他吃得极高兴,每一餐都把饭菜全部吃完,连米饭都不剩一粒。将他的衬衫浆洗干净,搁在烫板上,仔细用熨斗压过每一条衣缝,挂上晾衣架,笑着说:“我小时候看了不少言情小说,总以为有钱人都是从来不洗衣服,穿脏就直接扔掉的!”手指轻扯袖口,轻拉扣衬,依旧看到他所有扣子上都镌着闪光的“ll”。

将一大堆杂乱的鲜花认真修剪,一支一支插进青瓷的玉壶春花瓶,穿过花叶的缝隙,看到他伏跪在对面的地板上,伸手拨弄着我剪下来的残枝,脸上却带着浅淡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忽然有点羞涩,我咬唇,微笑着说:“我从没有研究过插花艺术……”

他微笑,说:“能够还原自然本色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艺术!”

弄好了所有东西,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依照梁大小姐的吩咐,禁止他看相关的财经投资类的节目,便选了一档生活类节目。屏幕上是一位金发美女用无比夸张的语态和手势教各种生活小窍门儿。估计是因为“别墅反应”的缘故,连续几夜,我都是翻过来覆过去地无法睡好,就这样看着电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外衣被轻轻除去了,内衣和裤子却十分稳妥。拉开窗帘,见天色已经擦黑,轻轻跻着拖鞋走出去,破天荒地,居然看到他站在厨房里挥舞着锅铲。昏黄的灯光印在他的背上,有种温暖的光晕回旋——原来他竟然会自己动手做饭么?我之前从不知道!

不知不觉就看呆了眼。从我眼中看出去,他的背影一直就是不可替代的漂亮风景。在门边立定片刻,我决心把这背影剪下来记在心里,做成一个永不告诉他的秘密。

饭菜很简单,一个生菜,一个凉黄瓜,一个呛炒土豆丝,一个水果沙拉,外加我中午便开始烧着的牛肉汤。

他转头见到我,说:“睡醒了?”跟着微笑看我,说:“我只会弄简单的东西……”

我点头,微笑,说:“我的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菜式花色确实简单,味道却很不错。我从不知道自己的食欲好起来,竟然可以这样夸张,盛了一碗饭,吃得意犹未尽;再盛一碗,迅速地吃下去;然后,继续地,再盛一碗……

他忽然伸手拍我的背,说:“慢点吃……”

被他一拍,不知怎么地就忽然哽到了,急忙地跑到卫生间里,俯身蹲下,想把有些东西吐出来,却不知道究竟是堵了些什么样神奇的东西在里面,生生地哽在胸腹间,难受得要命,却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吐出来。

哽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伸手抓住毛巾,打湿了,敷在脸上,轻轻拍打,慢慢地,慢慢地,把那些让人难受的东西拍打回去。

他跟过来,端着杯子,递给我一杯柠檬水,说:“小心一点!”

我接过水,喝了两口,轻轻吐掉,勉强顺了顺气,微笑,抬头看他,说:“好了,没有问题。都怪你烧的菜太过好吃……”

他默默看我一眼,说:“我吸支烟……”走到阳台上,手杵着栏杆,默默吐着烟。外间已经黑了,阳台上,他的身形表情都无法分辨,只见一点红光,在黑暗中燃起,又黯淡。

洗好碗筷,又是一起散步。

天气极好,周围全是绿树环绕,空气十分清新。粱湛说,格林尼治是本初子午线的经过之处,时区和经度都是零,十分难得,既然来到这里,不可不看星星。

我真的对天文学毫无研究,他却着实懂得不少,走到坡顶,指着星空,一一地告诉我,哪一片区域分别是什么星座,有什么来历。我下意识地抬手在天空圈点着,问他:“是这里吗?是那里吗?”

他说:“不对,是这里……西西!”伸出左手,十分自然地便环住了我的腰,右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徐徐抬起,在星空中遥遥地为我指点布局。

这样浩淼无垠的宇宙中,有这样多的星星。不知视野中那些不停运转的星辰,是注定永远孤独地运转,还是会在某一个瞬间,碰到命中注定的另外一颗?倘若有缘碰到了,下一个瞬间,是不是又被各种与身俱来的引力无情地推开,无情地分隔?

风刮过来,有种难解的热意和凉爽交替。

视线忽地有些模糊,忽然看不清星空,我笑着说:“我在天文物理方面就是个白痴,什么都看不懂!”轻轻往前走几步,脱开他的怀抱,依旧仰头看星空,避免有些东西趁着低头的瞬间跑出来。

背后是一片静默,许久,才又听到他说:“要不,我们还是用高倍望眼镜看看吧!”

“不要了!”我依旧抬头看着星空,微笑着说:“一切都看得过分仔细分明,就没那么美丽了。我就特别讨厌那些登上月球的人,拍下那样一些光秃秃的照片,破坏了我心目中漂亮的嫦娥,玉兔,桂树,以及广寒宫……”

夜里回去,依旧为他煮刀削面,煮好了才想起来问他:“还能吃吗?我看你晚饭吃得不少……”

他一言不发,端过去,埋头吃,吃得哗哗有声。

忍不住笑着说:“我听媛媛说,你们家特别挑理的,吃东西发出这么大声响没问题的么?”话说出口,忽然愣住,看到他抬头看我,一口面塞嘴里一半,却再也无法动弹……

*

这一日早起,梁大小姐过来了,说你们俩总在屋子里闷着也不是一回事儿,西西难得来伦敦一趟,还是出去走走吧!

原本过来研讨,顺便旅游,当然是计划着四处走走看看的,但一则他身体不好,伤势尚未得到完全充分的修复;二则我并没有忘记他说过的所谓“眼线”的话,实在不愿落下任何痕迹和把柄,被何家和媛媛当做敌人。本心里,其实也只想尽心尽力照顾他几日,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是多煮上几碗好吃的刀削面,相较而言,倒是觉得观光旅游什么的都次要了,如此,正笑着,准备婉言谢绝,却听到粱湛开口了,微笑着说:“从小到大,每年总要来伦敦几次,但每次都是带着任务往返,来去匆匆,确实没有什么时间和机会专门旅游观光。”

听到他这样说,原本到嘴边的拒绝言词便吞了回去,我只好微笑着说:“只是太麻烦了梁小姐,实在不好意思!”

梁大小姐考虑十分周全,一路陪着我们参观,一路挽着我的手,拉着我说话,在外人看来,确然便是我同她十分投契的模样,如此,倒是免了我多余的担忧。

因为粱湛体力还不算好,只选了一条最为经典的路线。最先到达的是伦敦眼。从135米的高空俯瞰整个市区的景色,这只时尚而巨大的摩天轮确实像是一只上帝的眼睛,映射出伦敦市区远远近近各种林立的建筑和密布的树丛,而遥遥印入眼帘的泰晤士河一隅,便恰似一滴遗落人间的眼泪。

想要追寻那一滴上帝的眼泪,所以立即又到码头上乘船。梁大小姐专门包了一艘船,只带最为信任的数人上船,沿着泰晤士河南岸徐徐滑行。沿岸的景致确实非凡,一路看着议会大厦,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塔和塔桥一一地从眼前掠过,同时也有不少是新建的代表性楼宇。各种新旧建筑交替出一种历史和现实交相辉映的独特氛围。

梁大小姐走到了甲板上吹风,依旧让我留在舱里陪着粱湛。

我渐渐习惯,也不拒绝,伸手,剥水果给他吃。风刮过来,有些发丝在风中漫扬,忽然就感觉到他伸手,捉住了我侧飞的发丝,我不动,只作不知,待剥好了水果,方徐徐转头,慢慢让发丝从他掌中滤出,递水果给他,说:“我早想到这里看看,真的不错……”侧脸,看到他凝望着我,眼神中漫着太多我无法读懂的元素和味道……

日光很好,一片一片洒在甲板上,漫着金光。

他的伤口一时还不能完全痊愈,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不会一直延续下去。

上帝假借建筑师的妙手,在人间留下一只观察世情的眼,刻意地只让人看到美好、繁华和安详,而悄悄滤过贫困、疾苦和阴霾。然而,有眼睛的地方便会有眼泪,连上帝尚且如此,草草一介尘世凡人,又如何可以预期到某种例外呢?!

……

有些爱好是沉淀在心的深处,带着与生俱来的关注,无论如何都难以磨灭的;一如,有些品位是漫在眉梢眼角,相顾知心,无论如何都难以解释的。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在伦敦各个著名的景点中交替穿梭。

梁大小姐问我们:“还想去哪里啊?”

几乎是想也不想,异口同声地说:“大英博物馆!”说完,抬头,彼此凝睇,相视一笑。

当然是博物馆!

挖掘各种历史风霜沉淀一直都是我俩逛街时无可争议的首选。

这个博物馆经过数十年的“巧取豪夺”,将世界上各种文明的遗迹一一收入囊中,形成了如今这个多达700万件馆藏的庞大规模。从早上进去,天黑才出来,仔细地近距离查看了各种史前的瓶瓶罐罐,然后在埃及馆和希腊馆里狠狠徘徊一阵,特特地到马克思写下《资本论》的great court瞻仰了一番,离开时,仍旧是感觉到意犹未尽。

抬头看他,脸色过分苍白,显然体力过分透支,心里担忧,赶紧回别墅里,打热水,仔细替他从头到脚做热敷。毛巾敷上去,一寸寸烫着,忽然被他摁住了手,叹息着问:“你为何肯这样待我?”

我想了想,坦然微笑着说:“如果换作是大歪或者媛媛甚或是林江洋受伤,需要我照顾,我也是一样对待的!” 咬唇,一字一句说:“你们都是发自内心地待我好,所以……我乐意做这些事情。”说的是老实话。别的不论,单是过去的几年中,我在媛媛身上倾注的心血,便岂止是一千次两千次的热敷能够比拟,但不知为何,话说出口,竟然感到几分心虚,觉得双颊生烫,急忙地低头,端着用过的热水走进卫生间里,徐徐倒进泻水池里,放下面盆,打开水龙头,往脸上狠命拍了几把冷水,方才渐渐安定下来。

又歇了两日,方去看了泰特现代艺术馆(tate modern)。入目便是极具冲击力的涡轮大厅(turbine hall),各种或精致或粗放的展品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出门,梁大小姐说想吃东西,便又一起去逛伯罗市场(borough market),挤在人群中,梁大小姐异常兴奋,买了这个买那个。

我微笑着,跟在她身后一路挤过去,忽然被人重重地撞上,身子方歪了歪,已经被他抓住。梁大小姐扭头看见,迅速走过来,强行走到我们中间,抓过我的手,说:“西西护着我……”

*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脸色一日好似一日。梁大小姐说是我的功劳,我笑,说:“真的不敢居功,就怕他的主治医师拎着手术刀上门找我拼命!”

拆掉了所有的纱布绷带,替他擦身,见到无数的疤痕横七竖八,触目惊心。他不想谈伤情,便只好避开,只是终于无法控制,还是伸手,轻轻地、轻轻地抚过那些伤痕。掌心里有种摩擦的疼痛,连着心的深处,然而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亲吻——不过是前些日子被水果刀割伤了一个浅浅的口子,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浅淡的白痕。

他的嘴唇柔软而灼热,轻轻印在手背上,不知为何,一霎间,竟让我心的顶尖处止不住地柔软起来。轻轻地抽手,装作拂拭额角的头发,然而他的手比我更快一步,忽然撩开了我的刘海,凝目注视。

有点诧异,然而立即便意识到他究竟在看什么,我伸手,轻轻拉开他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的,已经很多年,疤痕都不明显了!”

他仿佛立定了决心,再一次坚决地伸手,拂开了我的刘海,盯着隐在我发间,那个被媛媛敲打出来的,潜伏多年的伤疤。

人生总是难免磕磕碰碰的,然而,匆匆数十年岁月,总不能一直沉在某些回忆中间,无论如何都要抬头挺胸地继续前行才是。

不管曾经受过怎样的伤,过去了,总是过去了!

我果断地伸手,替他扣上衬衫的扣子,微笑着说:“既然拆掉了绷带,不如放水彻底洗个澡……”话说出口,方回味过来,笑笑地抬头看着他,说:“好似从今日起,我可以免去帮某人擦身的苦役了?”

他不答话,低头看我,忽然伸出手臂,将我揽进怀里,在我额头的伤疤处深深吻了一口,吸口气,将我整个儿地深深裹进了怀抱里。他裹得那样紧,那样用力,让我的呼吸一时窘迫,鼻息间,唯独他怀里一阵沐浴液的淡淡清香。

灼热的男子气息伴着熟悉的体温传递过来,有种蛊惑人心的晕眩逼迫心门。不得不伸手推开他,我转身朝着厨房里走去,嘴上急急地说着:“我去看看汤是否已经热了……”许久,听到他跟过来,终于是换上了寻常的语气,微笑着说:“我来帮你切菜……”

他居然真的是在这个别墅里才生平第一次破例下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这样的随手之举,都能胜过我苦练多时的厨艺。又一次地品尝他炒出来的菜,我不敢置信地问他:“你到底是如何把握调味料的?”

“你看着的呀,我不过是随手乱撒……”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曾经用天平仔细地称量每一种调味料的分量!”我不服气地说:“下一道菜我来做……”

做好了,依旧是不如他炒的好吃,一时挫败,撅嘴坐在沙发上,忽然看到他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我,将我定格。

扑上去抢手机,说:“怎么能拍这样的表情……”

他不闪不避,倒像是专等着我扑过去。

不得不在他身前强行转过身体,我想了想,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放在下巴的方位,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笑嘻嘻地说:“把那张删掉吧,重新拍过!”

他不动,只定定看我,神色静而温柔,眉宇间,忽然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淡淡的哀凉。

相聚日短,我亦心中明白,只是,人生聚散有份,离合有时,越是短暂,越需珍惜。实在不想如此惆怅,终于走过去牵他的手,一直牵到桌子旁,拉他坐下,夹着我炒的菜强行塞给他,说:“你一定要装作我炒的菜比你炒的好吃!”

他一言不发,大口地吃我炒的菜,吃得又多又急。

我拿着筷子扒饭,看着他低头吃菜的模样,陡然便有些食难下咽的感觉徐徐漫上来……

*

这一日的下午,何家派人递信过来,说是晚上有重要的宴会,务必请粱湛和梁大小姐出席。

粱湛不由分说便带我去买礼服。我一看品牌就觉得头晕,赶紧说媛媛给我买了许多的衣服,不必再破费,抬头看他,见他看定我,眼中有种难解的郁结味道,终于不忍拒绝,低头跟着他走进店里,一言不发便开始试礼服。

试了一件又一件,一件又一件。

每次从试衣间里出来问他,他总是不说话,于是又进去重新继续再试。

实在说不清究竟试了有多少件,幸好是在品牌店里,服务小姐极有涵养,无论我试穿多少件,一律含笑立在旁边,好脾气地替我一件一件收拾,态度始终恭谨友善,绝对没有多余的表情,也绝对不会胡乱插话给意见。

换衣服其实也是一个体力活,试过无数件之后,我终于连推门出去都觉得乏力了,倚在门框上,无力地看着他,气息奄奄地问:“你、究竟、觉得、我穿哪件……合适?!”看到他走过来,看定我,轻轻说:“为什么你穿每件衣服都这么漂亮……”

忽然无力地滑倒地上,老兄,你的意思其实是我随便拿一件披身上就成了是吧?!

因为在祖国担任人民教师的缘故,我不太能接受过度暴露的衣服,所以最终是选了浅紫色不带任何装饰的小晚礼服,造型十分保守,基本上包裹得滴水不漏。

下意识地不去看价钱,免得增加负罪感。我抱着礼服昂首阔步地往外走,遥遥看见坐在一侧喝桔子水,看报纸的梁大小姐走过来,笑着说:“看那架势,我真以为他打算把这家店给盘下来的……”

何家的宴会设在酒店,包了十分豪华的舞厅,进去便见到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各种不同肤色的先生女士手持酒杯,脸带笑容。

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传说中的酒会兼舞会;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我身在极度讲究礼仪的英国,可是老天爷,我只会跳最基本的两步和慢三啊……转念想了想,我在这里连配角也不算,倒是不必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不必把这些所谓礼仪看得过重了。

如此一想,干脆找个能遮住自己的角落地方坐下来,自顾地倒些酒水饮料,过了片刻,忽地感觉到有人拍我的肩膀,转头,见到阿隆。

一瞬间如此高兴,实在想不到阿隆同学竟然也在受邀范围。在一个不太相宜的地方遇到十分相宜的人,感觉实在愉快,忍不住拿酒过来,跟阿隆同学聊起斯坦福的往事和同学们的境遇,倒也高兴。

随着音乐的变幻,舞会渐渐开始,场中舞伴儿相互交替,大部分都是高手。

偏脸,见粱湛搂着媛媛跳舞,于是调回目光,依旧拉着阿隆同学喝酒说话。过了片刻,再次看过去,见粱湛依旧跳着舞,不过已经换了舞伴儿。

忽然听见阿隆说:“would you like to be my dancing partner(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儿吗?)?”不等我回答,拉着我的手便站起来。

我说不会跳,阿隆说他带着我。

我想了想,一般跳舞,主要也是考男方的功力,只要男方跳得好,女方能跟的话,也就错不到哪里去。如此,便也不再拒绝,站起来跟着他活动身体。

阿隆同学的舞姿优美极了,这位法国帅哥真不是盖的。他不但跳得好,也十分会指示,手臂扶在我的腰上,一进一退都有明确暗示。我跟着他的指挥进退,渐渐地,倒是找到了些许的感觉。如此渐入佳境,不知不觉就跟着他跳了好几支舞。

跳得正高兴,有人走上来,说:“may i have the honor to dance with you? ”轻轻伸手,从阿隆手中牵过我的手。

抬头,看到他,第一句开口就忍不住问:“体力没有问题吧?”注意盯着他的脸色。

他不语,低头吻上我的手背。

心中一时酸软,无法再开口说话。

他直起身来,定定看着我,伸出手臂,轻轻扶在我的腰间,如此温柔。

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轻轻说:“你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要太过用力……”

他不说话,轻轻地揽着我,带着我,踩着节奏,前前后后地,轻轻踏着两步。

曲调不疾不徐,优雅至极;头顶的灯光五颜六色,幻彩迷离。

我从没有同他一起跳过舞。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太忙,而我,也总有各种各样专属于自己的人生计划。

明兰说的没有错,他其实是个从小就接受过各方面的严格训练,骨子里透着优雅的男人,只是从前,从未让我见到过他在社交场上的表现。

我轻轻地、轻轻地闭上眼睛,跟着他慢慢挪动脚步,用心体悟着这一刻的梦幻,这一刻的真实;这一刻的绚烂,这一刻的朴实!

我随着他的指挥,认真地踏好每一个舞步;随着他的提示,在他的手臂中间徐徐旋转;随着曲调的高低起伏调节着心情,耐心等待着曲终时刻的来临,然而,不知究竟是谁放着的曲子,周而复始,转转叠叠,竟然长得仿佛永不会停下。

终于徐徐睁开了眼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抬头看着他,轻轻地开口,轻轻地说:“我准备……回国了!”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扶在我腰间的手臂不知不觉增加了力度。

我想了想,又一字一句说:“你要好好待媛媛……”忽然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不受控制地向我靠近……

一瞬间惊恐地睁大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低头,嘴唇向我……

心跳骤然急促,一时如此害怕,然而场间的灯火忽然熄灭了,人群中暴起一阵意外的惊呼。

在各种嘈嘈切切的纷乱的声响中,我感觉到他的嘴唇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压了下来,重重贴上我的嘴唇。像是沉在水底,有无数的水藻漫过来,堵住了呼吸;像是飘在天际,有无数的白云飘过来,轻轻托起身体……

在令人窒息的温柔甜蜜和恐慌混乱中,我听到他附着我的耳朵,轻轻地,然而无比精确地说:“我爱你,西西……”

鼻息间忽然有种奇怪的甜香蔓延,头脑在不受控制地沉入黑暗。

我感觉到有人从四周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觉到了身体与身体的剥离,知道有人正在用外力把我们分开。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却感觉到眼皮如此沉重,无法抬起……

意识在一点一点涣散,眼前有无数的星辰闪耀,然而我知道,他方才说:“我爱你,西西……”

……

睁开眼睛,整个身体的感觉都十分奇异,有种不住下沉的重力,仿佛是坠在一个难以醒转的梦里。徐徐地翻身坐起,头脑里还有些晕眩,我四处张望,确定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然而奇异地,又有种难解的熟悉。

脑海里还盘旋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奇异的甜香,一句温柔地呢喃在耳边,绵绵不绝的话语:我爱你,西西……

他在哪里?

对我说这句话的人究竟在哪里?

舞池里高贵典雅的绅士淑女……陪着我喝酒聊天的金发帅哥……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轻轻低头,在手背上印下温柔一吻……

许多的画面一张一张复舒过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忽然有种恐慌,我担心自己的头脑再度出现了问题。

会不会那一场舞会,那一句表白,那一串悬在头顶五颜六色炫目的光,甚至于呆在格林尼治的那一段纯美时光,其实全部,全部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呢?

一时如此害怕,完全没有勇气走到镜子面前,害怕会从自己的瞳孔中间看出某种异常,然而很快,我的注意力便完全被那面镜子吸引住了。

镜子的造型十分寻常。青色的边框,平直的线条,光滑的镜面,看起来很简单,但据说这种青色提取自非洲的某种特殊天然矿石,其实造价十分昂贵。

我知道这种镜子,因为他在金融街的卧室里便悬着一面。

曾经多少次地从极度缠绵的疲惫中挣扎出来,跪在床上,盯着镜子,轻轻用手指理着头发,看着自己嫣红的脸颊上缀着的汗珠;看着镜面中间懵然多出一人,在身后露出森森白牙,猛扑下来,仿佛要在我的脖颈上咬出一个极大的口子,当真落下来时,却是极细密的亲吻,像是无数的珠子细细落进筛盘,牙齿磨在皮肤上,酥酥麻麻……

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左侧,果然看到一个书架。造型有几分类似,然而材质同金融街的那个书架不大一样。信步地走过去,发现上面是各种各样的本子,大大小小,厚薄不一。

因为职业习惯,下意识地便伸手到二层,因为那些本子的长相酷似李教授的病历记录卷宗。

拿到手里仔细一看,还真的是病历记录卷宗。心底掠过一丝讶异,随手翻开,速读几页,目光被瞬间胶着,再也转不动视线。

这是一份有关轻度精神分裂症治疗的病例笔录卷宗,开头是几个治疗方案的利弊分析,字迹很熟悉,正是李教授的手笔。不同的是,这个卷宗中间,加入了许多的讨论意见和许多其他的东西。

在开初的几页,李教授详细解释了几个治疗方案各自的利弊,首先排除了手术治疗,认为风险很高,而且实施的必要性不大。其次是药物治疗。他详细陈述了各种通用药物,比如西药里常见的喹硫平片和帕罗西汀,比如中药里常见的几个配方。他详细分析了每一种药物的用药周期和可能产生的毒副作用,比如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容易引起伴发性抑郁症;如果药量控制不够到位的话,有可能一定程度上损伤智商等等。最后是非药物性治疗方案,拟主要采用移情、分散和疏导的方法来实施治疗,好处是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用药风险和毒副作用;难度在于,这种方法,对病人本身的承受能力和配合程度要求很高,如果治疗效果不佳,有可能错过最佳用药期。

有人在几个治疗方案下面做了详细批注,进行了各种详细的询问和注解,最后在“非药物性治疗”方案下面画了红圈。

然后讨论治疗地点,从国外到国内乃至我的家乡;从医院到各种医疗机构乃至风景名胜之地;最后选定了一家天津的疗养院,看到某个人批字表示,会安排人尽快把这家疗养院买下来。

接下来便是治疗过程当中的各种讨论和详细记录,包括每天的病症表现,治疗措施及各种数据变化。

实在太熟悉,点点滴滴都是自己的经历。真的完全用不着怀疑上面记载的东西会同另外一个人相关。

这么多年以来,我时时看病历,时时剥离出其中的各种数据进行研究,当然对上面记载的各种病症分析和病程进展都一目了然。然而,当真看到自己的病例时,感觉却十分奇特,像是忽然自躯体中分出一人,站在世界的另外一端,重新审视自己。

放在治疗病录下方的,是一个厚厚的记录本,确切说,是一份流水账。翻开查看,里面详细记载着我生病期间每天的饮食情况,睡眠时间,户外运动。

起初的一段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室内休息。然后有一天,疗养院里发生了一件事儿。有一个跟随家长前来游玩的小孩子被埋在沙子里的铁钉扎伤了脚,哭喊着从我的窗口经过,于是当天傍晚,我终于从室内走向室外,拿着耙子,把整个沙滩从头到尾都仔细淘理了一遍,直到天色全黑。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病情开始明显地好转。

翻过页面,我看到了一行字:“今天终于得到李教授的批准,在西西入睡之后,进去看她。她瘦了很多,睡颜平和。很想看看她额头的伤口,没有勇气……”

继续往下翻,在记录本上,我看到自己依然不屈不挠地埋头在沙滩上清理小铁钉;看到自己终于从痛苦中挣扎出来,重新展露笑颜;看到自己终于可以走出疗养院,走到对面的小吃店里吃东西;看到自己终于有心情买了一件漂亮的,胸前有只巨大的咖啡猫的浅黄色t恤……

“听说西西感冒了,无心工作,只想看她。最快的航班不知道是几点……要不要干脆,买一架私人飞机?”

又是一些有关我日常生活的记载。我看到自己开始跟着园艺师培植盆景,记录本里附有详尽的图片。原来我曾经摆弄过那样漂亮的盆景,匆匆走过岁月,竟然连自己也不复记忆了。

“天津下着大雪,天气状况不适合飞行,但今天是西西的生日,一定要过去看她……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坐在棕榈树下堆雪人,很美丽……”

我知道的,那一年的生日,我的意识刚刚处于将醒未醒之间,一个人在疗养院里踏雪,忽然想起几年前,在同样一个飘雪的生日里,有一个人带我压马路,于是,拿起铲子,走到树下,堆了一个雪人,轻轻伸手,拉着雪人的手,轻轻问:“你能陪我散步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今天进入病房的时候,突然听到西西说话,几乎要离开了,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的亲爱的……’轻轻翻身,唇角含笑……我这样自私地隐瞒她,欺骗她,她的梦境深处,却依然有一个暖暖的角落单独包裹着我。突然很怕她陡然睁开眼睛;很怕彼此对视时,发现留在她眼里的,只剩下了轻蔑和失望……”

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每隔几页,便会看到他留在后面的只言片语。

他有空就会去看我,从世界各地匆匆赶来。李教授认为我的精神状况极度不稳,适宜静养,禁止他直接见我,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我入睡之后才能进到病房。当然,偶尔也有那么一次两次,是在我必经之路的旁边商店里,或者,高坡上。

我终于从记录里知道,我原来是在1月18日那一天买到了网球拍,商店附带赠送了一双十分耐磨的小跑鞋。我终于从记录里知道,我跟大歪同学出去买啤酒的那一天,头上戴着的是一顶红色的太阳帽……

“听说西西今天会逛商场,所以一早就赶到二层的监控室里。等了两个小时,终于看到她走过来了,慢慢走到我的正下方。她的头发比从前长长了一些,已经长到耳下。七零八落的头发,好像没有修剪,但不需要修剪,我的西西永远是漂亮的。看到她搓手,应该是感觉冷了吧……”

原来李教授给我捎来的那双手套是他买的,难怪那样地贴合心意。

从二月份开始,中间断了两个多月,只有我的各种相关情况记载,却不见他的字迹。

一直到五月份,又才终于看到他写下的字。

“终于出院了,很想念西西。午夜才到天津,西西睡着了,笑容很美。李教授告诉我,她的病情已经大幅度好转了。不知她究竟梦到了什么,笑得这样甜……”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何太太曾经告诉我他在津巴布韦受伤的事情。应该是不错的,他在这里所提到的住院,应该就是何太太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一次受伤。上一次受伤,他住院两个多月;这一次也差点儿回不来。忽然感觉到由衷地担心,不知道他究竟在非洲干着些什么样的事情,为何会一次又一次地受重伤。

“李教授要求我提供rt投资计划书给西西翻译……真的应该给她吗?只怕以后,永远也无法再面对她……”

厚厚的记录本,一页一页,详尽地记录了天津一年,我所有的生活细节。

然后,放下记录本,我看到了许多装订成册的资料,翻开来,是我在斯坦福期间采集的各种论文数据和研究报告,我的日程表,我的计划书,我的各种获奖状况……

后续的各种记录中,鲜少再看到他的字迹,然而纸页上重复留下一重一重的指印,他应该是反复地翻看了无数遍。

这些记录里平铺直叙,没有任何的修饰,就是单纯的一个流水账。但字里行间详尽的记录和近乎精密的行程安排告诉我,分别的四年之间,他的脚步一直追随着我。

当我带着媛媛在旧金山歌剧院里看歌舞表演的时候,我们坐在一层,他就在我们的顶上;当我和尤里同学在酒吧里拼酒的时候,他其实就在我隔壁的包间;当我笑着,把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摘下来,轻轻抛还给阿隆帅哥的时候,他就在我身后不到两百米的咖啡馆里;当我跟大歪同学手牵手逛街的时候,他经常徐徐地开着车子,跟在我们的身后……当我去给章灵娟的婚礼当伴娘时,他原本还在做一个重要的企划案,因为听明兰请假说要做客,他便在两个小时之后驱车来到了酒店……

他一直很忙,所以不能抽出太多的时间过来看我,但这些详尽到近乎繁琐的记录告诉我,只要没有工作,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我的身边……

不知道究竟看了多少,只知道各种详尽的记录一眼看不到头。

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只知道室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不知不觉,泪水浸透了双眼……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说:“西西你醒来了?”

我转头,看到梁大小姐。

我哽咽着问她:“粱湛他、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倚门,看着我,目光十分复杂,许久,终于开口,一字一句说:“西西你听我说,你这次来英国进行的学术研讨,是我赞助的。”顿了顿,又一字一句说:“你还得留在这里一段时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曾经被一个人,如此深沉地爱过……”

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心头却有恐惧的阴影掠过,反手在眼睛上掳了一把,拭去泪水,抬头问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她走过来,低头看我,目光中带着怜惜。然后,她伸出手臂,十分温柔地拥抱我,徐徐地,一字一句说:“你们不该相识,这是一个错误,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西西。感谢你在他本该是阴郁到底的生命里,撒落一路阳光……”

……

第 55 章

自从那天醒转后见了一面,梁大小姐便整个儿地消失了,再也不出现,只是每天让人给我派送丰盛的食物。手机信号也被屏蔽了,根本无法向外传递消息。

心底十分担忧,不知道梁大小姐为什么把我留下来,粱湛又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幸好,这里有大量属于粱湛的东西,包括他从小到大看过的各种书籍,大量的读书笔记,大量的项目决策草案等等等等,可以供我不断地翻看、不断地琢磨,不断地在字里行间捕捉到他的成长轨迹。

这一日早上,刚起床,终于又见到梁大小姐进来了,手上拎着豆浆油条,竟然是亲自上门给我送早餐,见到我,依旧是十分亲热的模样。

看着她的神情举止,似乎也同平日没什么两样,然而我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早已教会了我察言观色,所以,一眼望去,立即便准确无误地感受到了漫在她眉宇容颜间的某种“山雨欲来”的压力和紧张。

一时心如鹿撞,我吸气,强制自己保持镇定,含笑落座,一口一口将早餐强制吃了下去。

吃过早餐,我替她泡好茶,静静坐在她的对面,抬头,注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说:“无论姐姐想告诉我什么都可以直接说。”

她听到“姐姐”两个字,目光霍地一闪,挑眉看我。

我点头,诚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在我心里,一直把您视为姐姐!”确实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在格林尼治为我安排的一切;发自内心地感谢她为我推开了过去的多年岁月中,那一扇他深藏心底的心窗。

“你真的很好,西西!”她盯着我看了片刻,神色渐缓,半晌,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叹息地说:“老实说,如果你不是这样的胸怀宽广、真挚善良;如果你不是这样的淡泊安然、无欲无求,那么西西,一切都会结束于那一场舞会。此时此刻,你不可能还如此安然地继续坐在这里陪我喝茶……”

她的神色如此郑重,让我对她话里透露的信息有了某种可怕的领悟,忍不住变了脸色,抬头看她,说:“您的意思是……?”

“何家能容忍明小姐多年,一直敢怒不敢言。明小姐能够坦然出入豪门大宅,无畏无惧,不过仗着身后有人撑腰。那么西西你呢,除了善良的心,除了无私的爱,除了默默的坚守与努力,谁又能在你危险时,毫不犹豫地为你撑起这一片天空,为你遮风避雨?”她顿了顿,接着说:“你是一个毫无背景家世支撑的人,如果一直走在平凡的轨道上,当然也就如同所有人一般,能获得一世平安。但你卷进来了,遇到了我的四弟,赢得了他全部的爱和关注,你以为,一旦身份暴露,何家真的能够让你一直平平安安地生存下去么?”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急跳,我抬头看着她,无法开口说话。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西西,不用等到何家动手,我也会代表家族,把你抹去……”她垂下了眼睑,一字一句说:你消失于一场舞会,无声无息地消失,然后,一个月后,会有人在海滩上发现你的遗体。你的容颜已经无法辨认,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一个伤口或者痕迹……”

她描述得如此真切,一瞬间让我感到某种毛骨悚然,忍不住颤声问她:“为什么……”努力定了定神,又张嘴,艰难地问她:“舞会那天,是您派人掐断了电源?”想起粱湛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一切压在我嘴唇上的那个亲吻,心中闪过某种隐约的领悟。

她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赞赏之意,旋即叹息着说:“其实,你们之间也很多年了,只是一则,这些年来,有明部长家的千金主动跳出来,风雨无阻地追随着他,吸引了大家全部的目光,所有人都不往其他方向联想;二则,他从小就是一个十分杀伐决断、果敢坚毅的人,所以,若不是他无意之间露出破绽,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会自乱阵脚,对你付出如许真情……”

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看着我,徐徐说:“我的家里情况复杂,我想你大约也知道一些。因为素

来有家族规矩束缚,我家历来的传统便是嫡长子继承全部家业,其余庶出的儿子都只能分得基本的财产,并且终身不得经营与家族相关的产业,须主动退出竞争。原本我哥哥出类拔萃,一切相安无事,但后来千防万防,还是出了车祸……”

她轻轻吐了口气,接着说:“我哥哥去世后,所有姨太太们都前前后后地遭遇了各种各样的意外,家里一时风声鹤唳。我父亲不再信任任何一个儿子,不得已,将我推了出来,暂时坐在继承人的位置上,但所有人都知道,早晚必定是会有一个儿子真正出来掌家的。原本除了我大哥,其余儿子基本上沾不到家族的生意,但在这样的情形下,父亲再不乐意也只有放权,让他们全都参与到家族生意中间,各自崭露头角。相较而言,我四弟的母亲家世要普通一些,又不大得我父亲欢心,所以比起其他兄弟相对处于劣势。原本家族里谁都没有留意到他。然而那一年,他刚满二十二岁,在柏林碰上媛媛的长兄,两人一见投缘,迅速便达成了联盟。他当场便许下婚事,断然同何家合作,迅速迎娶媛媛,当真下得一步好棋,忽然崛起,令人侧目……”看了我一眼,轻轻摇头,说:“西西你已经失踪了十天,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

她轻轻抽出一份资料递给我,上面记录了我失踪十天之间,周围所有同我相关之人的各种反应。

大部分人自然是毫无反应的,包括我的父母,十天之间,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听到梁大小姐说一切安好,便安然地挂断了电话。

真正对我的失踪做出强烈反应的人只有两个。

粱湛在舞会上同样地中了迷药,醒来后找不到我,立即停下了所有正在进行的事情,不眠不休地全世界找我;而大歪同学,在第三次拨打我的电话依然听不到我的声音之后,已经订好了飞往伦敦的机票。

一时着急,我忍不住大声地抬头问梁大小姐:“您把我留在这里,到底是何用意?”

梁大小姐轻拍我的肩膀,叹息着说:“西西你不要激动。这是之前九天的情况。就在今天,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四弟终于渐渐回味过来,最有可能对你动手的人是谁,今天上午,已经赶回香港见我父亲。姜俊伟也已经得到你确切平安的消息,刚刚退掉了机票……”

我的心底依旧疑窦重重,抬头问梁大小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梁大小姐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当真说起来,事情其实也十分简单。第一,我的父亲已经选定了我四弟作为家族事业的掌门人和接班人,所以,从现在开始,会逐渐安排人手为他开路,扫清所有可能影响他接班的障碍;第二,在生意方面,全世界范围内,再没有另外一个人家能够像何家这样同我们关系密切,可以提供我们事业方面的帮助,所以,没有人能容忍破坏这种密切结合的外力因素。”

我想了想,抬头看她,诚挚地说:“我没有想过介入他和媛媛的婚姻。我承认,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做不到在他面前无动于衷,将一切视而不见,但我确实……”

“可是他真的爱你!”她看着我,徐徐摇头,一字一句说:“多么滑稽的事情啊。为了获得继承资格,他从小到大付出了多少努力。然而当一切终于唾手可得时,他却打算放弃一切,到中国去找你。我父亲被他惹得大怒,不得已,向他下了通牒,如果不能斩断这段情缘,便会动手将你抹去……我接到指令,提供赞助,引你到英国,原本没有告知他,但你一踏上英国的疆域,他依然第一时间就知晓了,不顾伤痛,坚持到伦敦塔见你。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对父亲有所交待,他不得不装出同媛媛十分亲热的模样,内心深处却十分痛苦。”

她顿了顿,眼神中间忽然浮出某种温柔,一字一句说:“在何家时,背过所有人,我看到他盯着你的背影,那样温柔又那样难过,忽然觉得不忍心。虽然注定分手,我觉得,还是再给你们一个相处的机会,让你们知道彼此的心意才好……”

我真的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把所有东西一一吞咽,全部消融,只觉许多无法控制的液体,从心的深处翻卷出来,寸寸蔓延。想了想,含着泪水,抬头看着她,说:“可是原先在国内,我已经同大歪住在一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同他断了联系,对大家来说,不是……更好吗?”

“你真的打算嫁给姜俊伟了吗?”她低头看着我,轻轻摇头,说:“你不过是找一个幌子,一个台阶遮住自己而已……一如,他在非洲拼命折磨自己……你们放不下,无论相隔多久,分隔多远,心尖上的那一点牵挂,终究是无法放下啊!”

“父亲要我留你十天,让他感知,是选择让你安静地活下去,还是两个人一起壮烈……”她盯着我,仔细看了片刻,轻轻摇头,说:“当然,如果果然只有家里的压力,也许我还可以考虑站出来,帮你们抗住所有,放你们幸福,毕竟这个人世间,真爱难寻。真的,西西,当我在何家看到你时,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感觉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的眼角漫出泪光,想了想,抽出纸巾,轻轻拂拭了一下,又一字一句说:“你知道他是如何露出破绽的吗?这些年,他在非洲辛辛苦苦地拓荒,大家都只道他是为了向父亲邀功,直到这一

次,他在尼日利亚受了重伤,我赶过去看他,才知道他辛苦周游在许多反政府武装与当地政府之间,干着许多危险的买卖,逐渐在打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我猜从爱上你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着手做着某种准备。他是如此有决心、有魄力又极度能吃苦的人,这些年,确实也在一步一步实现着自己的计划,然而他的时间太有限,根本无法做好所有……”她轻轻叹口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句说:“他这次受了重伤,昏迷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被无数探视的人听到。他的王国全部被父亲派人接管了,这么多年的辛苦……也算是白费了!”

她暂时停了下来,屋内一时沉默。

我没有办法开口,因为心的深处,被无数的东西堵塞。

许久,她终于又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他两次身受重伤,一次是你在天津生病期间;一次是在你的家乡,再度见过你之后……西西你觉得,这一切真的只是一种单纯的巧合吗?谁又敢保证,他下一次冒险,还能够活着回来……”

他的伤口,他那些横七竖八的、多到几乎难以分辨的伤口……

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无法开口。

我在这一场爱情中间吃过苦,受过伤,一直努力用“朝前走、向前看”的态度鞭策自己,避免陷入痛苦和怨恨的泥淖。

我爱上他,从第一眼见到便无力回头,从此受苦受骗也无怨无悔,然而,我真的从来也不敢奢望,他亦在这段感情中一声不响地默默付出,付出到这样一种简直令我不敢承受的执着与深厚。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回报这样的一份深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才能让他不继续受伤。

然而梁大小姐找我,当然不是随心而为的。

所以,她对我说了如下一番话:“关注你可能会成为他这辈子都戒不掉的瘾……然而西西,为了你们俩的生命安危计,为了他的健康前程计,我恳请你,真正地,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嫁出去吧……”

走出来,才发现其实还是在伦敦,抬眼便能看到著名的伦敦桥。

这是一座历经风霜,几度重建的桥。

从桥上看下去,处处是密集的车辆,串流的人群。

早想站在伦敦桥上看看风景的。我记得,我第一次接触到英语这种神奇的语言,第一次在概念上接触到这座传说中的桥,是通过一首著名的英语歌曲: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

iron bars, iron bars.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

my fair lady

……

伦敦桥如果真的倒掉,无论倒多少次,终究还是可以重新建起来的,那么,人心呢……?!

……

56-59

【粱湛视角的番外】

“湿身”之粱湛篇(一):你需站到最高,方能看到最远

天上下着雨,黑彤彤的天幕有种让人难以喘息的压抑。

今年的冬天特别潮湿。

我趴在廊柱后面,穿过密集的人群,偷偷看过去,看到母亲跪在天井里,一身宝蓝缎子的旗袍已经湿透。她的头上攒着一株茉莉花,原本是刚从枝头上摘下来的新鲜花束,被雨水打过,却渐渐呈现出几分枯萎的迹象——她单名一个茉字,据说是初嫁过来时,父亲赐予的名字。她在香港取消一夫多妻制的最后一年嫁过来,因此获得侧室的身份。她为此极得意,因为后来父亲的生命里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女人,但她们都将永不再有名分。

今日是正月初一,例行要祭祖,所以全部族人都依照父亲的要求,从各地赶来,聚在了老宅里。这是一个旧式的宅院,建在山顶,走进去,层层叠叠,屋宇错落有致,层出不穷,一眼望不到头。

我自小在洋房里长大,初次见到这个老宅,感觉十分稀奇。母亲对我说,这样的住宅是一种门第的象征。因为但凡有几个钱的人家,都能买得起洋房,但唯有这种数世繁华的积富之家,才会有这种气派非凡的百年老宅。

我家祖上出过巨商,更多的却是读书人。有清一代,出过数位名动一方的京畿大员,在辛亥革命之后始举家从京城迁往香港,带来了大批的珠宝,大批的书卷,大批的文物,也带来了累积数世牢不可破的门第观念和家族规矩。所有这一切,都是族人心中的骄傲,也是寻常暴发户人家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荣耀。

大哥长我十八岁,原本高高在上,所有弟兄都离他甚远,远远见到他便需鞠躬,是众人需得抬头方能仰望的人物。只是我母亲深谋远虑又极度能委屈自己,自我年幼时便想尽各种方法,有意识地带我出入长房,极尽谦卑,赢得大太太的喜爱。如此长久积累下来,我便同这位长房的长兄并一位年长我四岁的长房的嫡姐结下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谊。

大哥在瑞典念的书,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切新鲜时髦的物事。他高兴时,会讲给我世界上的各种新鲜见闻;生气时,则会用各种不同国家的语言教训我。他打小便教我溜冰玩滑板,闲事会带我冲浪,同时是一个业余的赛车手,生平最好各种刺激惊险的游戏。

只是如今,他年龄渐长,逐渐开始接掌家族生意,自成婚后,便渐渐敛去了一切飞扬的神采,谨守规矩,如此数年下来,媒体对他的风评便渐渐从纨绔子弟转至年少有为,时常在各种时尚杂志上充当封面人物。便是此番回到家里祭祖,他亦是立即便脱掉西服,依照父亲的要求,换上了青色的长衫,手纳的布鞋,恭谨站在最前列,严格按照祖制要求行为,以示不忘祖先教诲之意。

今日是大哥主持祭祀仪式。他偏爱我,便指明要我帮忙。我不懂规矩,在上香时,看到哥哥点火困难,便上前帮忙抓住香烛,笼起火苗。看到父亲沉下了脸,犹自不知道自己已然闯祸,待燃着了香烛,转头,见哥哥发愣,便干脆从他手里接过来,顺手在香炉里插上了第一柱香。

后来我才知道,依照家族规矩,第一柱香是唯独长房长子才能敬献祖先的,此事事关血统的纯粹和纯正,其他人是万万插手不得的。

如此乱了长幼尊卑规矩的事情,公然地发生在祭祀仪式上,所有人都一时被吓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我的母亲见机极快,立即便扑了出来,跪在父亲面前,以头触地,哭着说:“湛儿年幼不懂事,求老爷放过他。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教好他……”

父亲脸色阴沉,盯着我看了几眼,见母亲连连以头碰地,碰得额头上一片鲜血粘连,终于挥手,说:“到天井去罚跪吧……”

我十分着急,想过去,却看到母亲抬头,十分欣慰的模样,说:“谢谢老爷!”用眼神示意我,

不许过去。

从早起便一直下雨,此时外间的天井里已经薄有积水,然而母亲走过去,毫不迟疑地跪在水里,穿过人群,含笑看着我,神情间充满欢愉。

无数的人围观她的惩罚,细细有声,大致是说这样轻的惩罚便遮掩了祸事,我的父亲太过慈悲。

雨越下越大,我穿过人群看她,看到那一束茉莉花终于渐渐被风雨打得零落,而她的妆容,亦在雨水中间渐渐模糊、渐渐黯淡。

她是我心中最美丽的人,而且印象中,她也一向最重视容颜。记得六岁那年,父亲说要回来,她一早便唆使仆妇把整个小楼布置得幡然一新,欧式的卧室里,又悬上了传统的灯笼红烛,比年节时更热闹了三分。反倒是那一日,她的穿着打扮异常素净,只发间攒着一束茉莉,说当年父亲看上她,便是看上了那一份素净,说她气质高华,有茉莉姿态。

今日早起的时候,她还曾笑着对我说:“何家刚从英国遣了一个理发师过来,带来了几款最时髦的发型。几位姨太太都轮流做了新发型,但理发师说,我的脸型最好,做出的发型别有韵致。”

我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有些别扭奇怪的感受涌上来。虽尚自年幼,对许多东西没有明确的认知,但多年下来,却也已经约略领悟到,无论她再如何精心地梳妆打扮,在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之中,怕也只得一个徒自对镜自揽的下场。

父亲待人不算苛刻,每一个月发下的例钱都很丰厚。一直以来,我们母子都是衣食无忧,只是一年里,难得见到父亲几次。他的生意遍布全球,处处养着外室,常年地不着家,偶尔回来,也鲜少把目光投在母亲身上。她每年能得的恩宠寥寥无几,便是这仅有的数次,还都是大太太看在她恭谨服侍的份上,千方百计为她安排的。

今日早起时,她专门找了好看的茉莉束于发上,父亲却一眼也不曾多看她。便是此时,父亲罚了她跪在雨中,亦神色淡淡,扫她一眼便不再理会,继续招呼大哥带领大家完成祭祀仪式。从祭酒到念经到敬贡,每一个细节都冗长而繁琐,一切料理完毕,已是午间时分。我不敢离开队伍,却忍不住一直回头看着她。

在此之前,无论走到哪里,她总是护着我的,然而这一刻,她跪在雨里,渐渐地脸色苍白,面目几不可辨。一霎间,忽然让我想到,如若有一日,我失去她,世界会如何变化。周围都是亲人,热热闹闹多达数百人,可是,若没有她,谁还能在我犯错误时,毫不犹豫地扑出来护着我,甘以己身相代?

祭祀完毕,大哥走过来唤我,说:“父亲惩罚了她,便不会再罚你了,进来跟大家吃饭吧!”

我端起碗,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不知道自己究竟吃到些什么。看出去,见她的身形渐渐颤抖,风雨中,已经渐渐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应该是一直看着我的,但风雨太大,渐渐遮挡了视线。

父亲高坐于主座上,面容沉肃地吃着饭食,始终不看她,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我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又转头看着她跪在雨中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种不知名的悲凉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我已经九岁,已经可以看懂许多东西。

从小到大,她拼了命地培养我,教育我,希望我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既是我闯的祸,为何却要由她来承担?

这样想着,我便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去,逐渐走入了雨水中间。

雨落如注,陷身期间,教人有种天的苍茫的失落感和虚无感。一股一股冰冷的雨水沿着衣服的缝隙钻进衣襟,有种透心的冰凉。我不过方走入雨中数步,已经不能承受这样的寒冷,她已在大雨中跪了这许久,不知会是何样的感受。

我听到大哥在身后叫我。我一向听大哥的话,此时却是宁愿听不见。我一步一步地穿过雨帘,走到她的面前,低头跪倒。大雨如同刷子,刷刷地落下来,打在皮肤上,有种冰冷的疼痛切割着身体。

她从小便不许我落泪,此时在大雨滂沱中,跪在她的面前,我却十分奇异地尝到泪水的滋味,咸咸滑进唇间。

风雨早已洗去了她脸上全部的妆容,仿佛褪去胭脂颜色,布满裂纹的玉环,有种极度苍白的脆弱。我看着她,分明即将昏倒的模样,然而她抬头看见我,早已空洞的眼神中间,却忽地出现神奇的变化。她的眸光中掠过一丝神采,似乎有种激动,然而下一刻,她却忽然扬手,狠狠一个耳光搁在我的脸上。

她的嘴唇青紫,仿佛已经不能继续开口说话,然而她终究还是开口了,颤抖着说:“如此妇人之仁,你怎配做你父亲的儿子……”

她其实已经没有力气,所以那个耳光搁在脸上,也没有丝毫分量。并不疼,然而我被她眼底深处的失望灼伤。

她得我太艰难,在最美丽的年月一直不孕。反而失宠多年之后,十分意外地一夕恩宠便得了我,视为上天恩赐;她生我太艰难,从怀孕初期便一直胎像不稳,坚持不顾己身安危地生产,差点血崩去世,元气大伤,从此落下病根;她养我不容易,为了让我获得同正房大哥一般的待遇,每天围着大太太端茶递水,形同仆从。

我不能,也不堪被她用这样失望的眼神打量审视。

当天夜里,她高烧昏迷,被送往医院抢救。父亲没有过来探她,她却也并不失望,反而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大哥是个无用的,为了个女人,差点跟家里闹翻。”我知道她说的这件事,大致是大哥在瑞典读书时爱上一个女学生,跟家里大闹过,然而最终,还是娶了现今的大嫂。我尚不明白男女间的情事,只知道有一次跟随大哥去瑞典谈生意,见他撇开秘书和特助,只带了我,最终却也是将我留在门外,只身进到教堂里,久久不出来。

我母亲盯着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说:“你既能在祖先面前插上香烛,说不定祖先心里也是意属于你。我这么辛苦才安排你出入正房,你一定要想办法跟着你大哥学做生意。正房只得这一个儿子,又是个心软的,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何变故。老爷聪明一世,却败在过于墨守陈规,事事只锻炼这个长子,他就不担心将来万一有个意外,没有人能够出来撑住大局么。今日我打你,是要你知道,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容不得这样的妇人之仁。将来若有一日,我的湛儿能够坐到家主的位置上,我便是立即死了也甘愿……”

我才九岁,她便敢把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愿告诉我。她担心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奋斗途中,会不知不觉走错了方向。

这是生平淋过的第一场大雨,全身尽湿。然而就是在这一天,她告诉我:“你不要为了人生路途中随便的一朵两朵香花野草任意驻足。做人方面,你需以你父亲为榜样,而万不可学你大哥。你须记住,好男儿当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只有站到最高,才能看到最远……”

她说的道理一向是正确的,虽一介女流,却能屈能伸,忍辱负重,深懂得权谋之术。

只是,我低头,看到旁边的案台上,有自她发间取下的那一株茉莉残枝上,犹有雨珠。

原来,她自来都只将自己视作父亲生命旅程中间一株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香花野草,那又何苦,从清早起床,便花费如许心血,将这一束茉莉用心束于发上?!

……

第 57 章

八月天气酷热,下了飞机,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热风,一阵一阵,仿佛小猫的爪子,能把人心底深处的烦闷全都撕咬搅合出来。

向来是极讨厌这种四处滚动的热风的,然而这一次,心底有种凉,沉沉地坠着,一直从伦敦带到了北京,从飞机上带到了陆地上,竟奇异地,让我对这种可怕的热气都生出几分奇异的认同来,犹如从寒冰世界走入暖室,不觉得骤热,只感觉暖和。

走出站口,见到大歪同学撇开周围流动的人群,凝立在最前方,笑笑地看着我,待我走到近前,便张开双臂,走上来,重重拥抱我,说:“天哪,西西!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我严重怀疑你被外星人劫持了,已经订了机票,时刻准备着拿起新型武器冲过去找你,把你从外星人手里夺回来。”他的语气十分夸张,听起来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依照常理,当然是要回他一句:“怎么没见你当真飞过来呢?要知道,我可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你来解救!”

然而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订了机票。

然而我身心疲惫,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所以,只是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靠着。

他拍着我的背,说:“怎么了?”

“有点凉……”

“……”

我知道此时此刻说这个话,自己就像个疯子,然而,我真的觉得凉,恨不能立即捂到被子里去,再狠狠往怀里塞上几个暖水袋才好。

“你是不是生病了?”他不笑了,将手伸向我的额头。

“没什么!”我甩甩头,直起来看他,看周围喧哗热闹的熙来攘往。

无数的人推着行李车,拉着行李箱;大部分人接到了预期中的人,相顾环视,欣然欢笑;又蹦又跳的小孩子跟着父母,手里举着棒棒糖;机场超市的老板娘赚得钵满盆肥,脸上放光……

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

无论我失踪多久,甚或彻底失踪,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于是,终究又站直了身体,微笑看着他,说:“谢谢你来接我!”想了想,又问了他一个特有深度的问题:“两个人不因为爱情而结婚,真的会找到幸福么?”问完话,扭头就走。

当然是没有答案的!

这样的问题,就好比讨论——

男人和男人谈恋爱会找到幸福么?

年龄差距巨大的婚姻会找到幸福么?

身份背景差距巨大的婚姻注定只能悲剧收场么?

门当户对就一定是一种最正确最理想的选择么?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一大堆问题。

一千个不同的人组合起来,会产生一千种截然不同的答案,世界上绝对不存在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可以随意四处套用的标准答案。

一路从伦敦飞回北京,心思千转,念念回味着那个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亲吻;那一股子夹着烟草味道的粗犷的亲密;以及那一刻,漫在他眼底深处浓郁幽深的无暇纯粹!

心底有种酸软的清明,为着那份终于明了的情意!

眉间有种难解的苦涩,为着那种无法触摸的距离!

我不是年龄稚幼的小女孩,所以经验和直觉告诉我,不能完全相信梁大小姐的话。如她所说,她们家的情况太过复杂,所以,真的不能简单地只听她的一面之词,便完全相信她的确是一心一意在为粱湛着想,为他谋划。

我不是年龄稚幼的小女孩,所以完全能够清晰准确地体会到黑暗突降的那一刻,他的嘴唇落下来时所挟带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强大决心;那一份毫不遮掩,无法抵挡的豪放柔情!

仿佛走在迷雾里,无法看清所有,然而,无论如何,有两件事情是确然值得信赖的:

第一、她若存心将我抹去,真的可以有无数种方法,并不复杂。

第二、他对我的爱……既真切深,难以报答!

若然必须舍弃己身方能令他幸福,我可以舍得爽快淋漓,无怨无悔,然而并非如此简单,事情的失轨和失控,已经大大超出了预料,超出了我能够承载和处置的能力范围。

但凡遇上这种复杂到无法想清楚的问题,唯有不想,所以仰头看天,努力着,自天地间呼吸某种生命的味道,从跳动的脉搏中感知生存的福气,以及,世间万物的美好……

回到大歪的住处,十分意外,竟然见到大歪的母亲,听到门铃响,远远便迎出来,笑着说:“西西你回来了……是不是很辛苦?快来尝尝我煲的汤!”伸出手来,挽住我的胳膊,毫不见外的模样。

实在感到意外,头脑懵然地跟着她进去,见整个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比我自己料理的不知强了多少。紧接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个小丫头极之迅速地蹦出来,直往我身上扑,定眼看清楚了,却是姜晓云。

姜晓云叽叽喳喳一开腔,很快便把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大致是她自恃歌喉了得,专程到北京来参加一档选秀节目,正好大歪母亲也想来考察大歪的居住状况,便爽快表态,赞助她各种费用,带着她进京来了。

小丫头兴奋不已,连问我:“鲁西姐姐,你说我参加选秀会成功吧?会成功的吧……”

我早听大歪说过这小丫头无论哪方面资质都十分普通,偏偏没有自知之明,自以为天下尽在掌控,颇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好在性格里潜着那么一股子不服输不认输的劲儿,每次失败都归结为意外,倒是很快便能调节好情绪,卷土重来。见她兴奋地盯着我,到底也不忍心实话实说,想了想,方斟酌着说:“我觉得任何事情,只要坚持做了,总有收获!”

她兴奋地搂着我大叫:“我就知道鲁西姐姐一定支持我……”拉着我又是叽叽喳喳一番话,末了,方附着我的耳朵,笑嘻嘻地说:“其实我姨妈是听说你跟我表哥同居了,这才赶过来的。我姨妈说,同居这事儿,现在年轻人中间多的是,也能理解,但传出去总归不好听。她这次来啊,我估摸着是打算问你们结婚的事情来着……”

忽然感觉到如此头疼,我抬头看向大歪的母亲,正好对上她扫过来的目光,有意无意总在我的腹部打量。

她、她、她,不至于以为我们……那个什么吧?!

一腔凉意就此化作丝丝冷汗外冒,我发现自己从背心到脖颈都有密密的汗珠不断往外冒。几乎是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其实我们一直是分房住的……”偏脸,看到姜晓云羞红了脸,眼神中间却有兴奋好奇的光芒闪动,压低了声音说:“我等着叫你嫂子……”蹦蹦跳跳地跳往厨房帮忙。

一时端出煲好的汤,是一盅雪梨大豆猪手汤,大歪母亲笑笑地说:“西西先尝尝味道是否合口。我还要再炖一次,等你洗好澡出来吃……”

赶紧伸手接过来,轻轻拿着勺子盛一汤匙放进唇间,汤色醇香,入口生温。放下汤匙,低声说:“味道太好了,谢谢阿姨……”匆匆走进洗澡间放水,竟是没有勇气继续对上她那种别有用心的关注的眼神。

晚间吃饭的时候,我想起姜晓云的话,决定先下手为强,待盛好了饭,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说:“原先我宿舍隔壁有人装修,吵得无法做科研。这次回来,听说那家人终于是装好了,所以,我过两天就想搬回去住。上半年一直打扰大歪……”

大歪母亲忽地伸手,摁住了我的手背,笑笑地看着我,说:“西西你别多心。我在北京另外有地儿住,不会搁这儿跟你们掺合的……”

汗!她怎会是沿着这个思路理解问题?!

我赶紧又解释说:“不是的,阿姨!一直以来,我跟大歪就只是寻常的好朋友,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承蒙他关照……”

大歪母亲干脆看向大歪,说:“大伟,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赶紧找西西求婚表白?”跟着看着我,十分郑重地说:“西西你放心。大伟这孩子脸皮子薄,不好意思开口,但你这儿媳妇是我们全家人都相中的,怎么都会替你做主的……”

“砰”地一声响,大歪的饭碗失手掉在饭桌上。

大歪母亲瞪了他一眼,干脆挑开了话题,直接说:“你说你让人家一姑娘就这么跟你住一块儿,天天给你买菜做饭洗衣服料理着家务,没名没分地到底算什么,啊?”

大歪似乎呛到了,猛地咳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形,赶紧跳进卫生间里拧了毛巾过来递给他,伸手拍着他的背,听到大歪母亲十分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话:“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翻年,我给你们找家酒店办婚礼!”

一时惊诧,我赶紧开口说:“阿姨您真的误会了……”

大歪还在猛咳着,无法开口,听见这话,立即伸手抓住了其母的手,目中露出无奈恳求之意。无奈姜家伯母十分坚决的模样,又看了我的肚子一眼,说:“难道真得弄到奉子成婚才甘心?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回头我给你们瞧日子去……”似乎对大歪的态度极不满意,瞪他两眼,竟然搁下碗筷,就此扬长而去……

……

第 58 章

姜家伯母毕竟是开着工厂的人,工作繁忙,呆不上两日,匆匆又赶回康宜市去了,临别前,一再对我说,我堂姐经营梧桐居十分得法,生意十分兴隆,可见许多人都有经商的天分,只是自己未曾尝试时,不能认知。

我知她旁敲侧击地来回劝说,无非希望能说动我跟随大歪回去继承家业,眼见她一力认定了我跟大歪之间的“准夫妻”关系,无论如何解释都难以打消她的执念,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忽略了她眼中的失望,坚定不移地表达了自己决定一辈子献身科研的强大决心。

当晚便把行李搬回了学校,大歪送我回去时,一路默默。

抬头,看到他的沉默,终究觉得不忍心,在他告别时,忍不住开口说:“我还在持续练习厨艺呢,要不你下班后,还到我这里吃饭?”话说出口,便觉得不妥。从他那里搬离是为了解开彼此的关系,若然每天让他过来吃饭,岂不是又联系在一起了?!

一颗心彻底遗落在了伦敦,事到如今,已然没有信心再把这颗心完整地重新拾回。当初同大歪住在一起,是期待能够通过这种同住获得某种共同进退的默契,然而事情一再发生变化,对爱情的执着和守望在经过无数次反省和重组之后,再度达到了一个难以释解的节点,如此,若果有一日,迫不得已,必须找一个人将自己嫁出去的话,这个人便绝不该是大歪,因他待我太好,付出太多,此事太过不公平。

然而他立即抬头,说:“好,我每天都过来吃饭!”

一时感到难过,忍不住伸手,握着他的手,笑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等着你带女朋友一起过来混饭!”

他抬头看我一眼,忽然露出一抹笑容,伸手拥抱我,说:“西西,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只你一人懂得固执!”说毕,转身离开,步伐坚定,背影洒脱。

薄暮时分,夕照如金,打在他的背上,光晕淡染。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花过无数功夫每日打探他的行程路线,辛辛苦苦地进行某种不为人知、潜藏羞愧的跟踪盯梢暗查贴壁角活动,一切一切的付出,其实,也只是为了看到这样的一个背影吧?!

*

这一日,在我宿舍一起吃过了饭,送大歪离开时,听他说想逛逛超市,买些东西。自然是责无旁贷地,立即便陪着他到东门附近的校办超市里选东西。

因时候已经不早,加之天气不算太好,店里的人也不算太多,疏疏落落。陪他挑好了东西,来到门口,发现下起了大雨。我这人一向粗心,大歪却一贯是“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立即从包里取出伞,撑开,十分自然地便伸手环着我的腰,准备护着我回宿舍去。

不知为何,背后有种奇异的感受,仿佛被什么人用力盯着,忍不住回头,发现果然是有一个人孤单单站在门口的角落,定定看着我俩。

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忍不住开口招呼:“明兰!”发现她已经卸去了全部妆容,难得地清水容颜,随意地披散着头发,穿着十分简单的休闲服,恍然间,竟有几分当年读书时的模样。

听到我的招呼,大歪终于也转过身来,看到明兰,立即微笑着说:“好巧!”笑容十分热情真挚,环在我腰上的手臂却没有松开的意图。

明兰的表情十分奇特,定定盯着我俩看了几眼,目光最终是回到了大歪的脸上,看着他,看着他,眼神里渐渐呈现出一种哀伤的柔和,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从前忽略了的很多地方!”忽然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中,大步地跑着离开。

她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哀伤沿着视线直逼心脏,令我感到一种恐惧的心悸,赶紧推大歪,说:“快跟过去看看!”见他迟疑,又催促:“我觉得她的神色不妥,快去……”

他回味过来,变了脸色,急急说:“好,我过去看看。西西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打着伞追了出去。

转身又走回超市里,漫无目的地信步徜徉在一排排货架中间。头顶的液晶电视里,不断传来各种电视节目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调换电视节目,内容不断地换过来换过去。起先也没有在意,然而某一个瞬间,蓦然站定了脚步,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此时此地,从电视里接收到了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惊讶地抬头,发现频道又被调换了。

不知哪里来的劲道,忽然不顾一切地跳到收银台,一把从收银小姑娘手中夺过遥控,急急地问:“你刚才看的什么频道?什么频道?”

小姑娘面露讶色,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是、那个新闻……”

是的,是新闻频道。调过来,看到梁氏企业的几位高管在座,现场有许多的记者采访,好像正在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而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电视屏幕上,只听见金光说:“粱湛先生有急事必须先行离开,下面,由我来回答大家的问题……”

只不过迟了一步而已,调过来,却再也看到他……

一时如此冲动,几乎是想也不想,立即放下遥控,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就摁下一串号码。其实已经大概有四五年没有拨过这个电话;其实即便是在四五年前,因着他忙,不敢打扰他的工作,一直随他的时间,所以基本上都是他给我打电话,鲜少是从我这边给他打电话过去;其实这几年间,我早就换了数次电话号码,很有可能,早在四五年前,他也已经换了号码……

然而就是这样想也不想就拨出去了!

然而,竟然没有任何悬念,电话瞬间就通了,听到他在那头,准确无误地开口,略带惊讶又略带焦急地问:“是你吗?西西……”

当然,他应该知道我的新电话号码,既然,他连我几时换了新的手提袋也知道的话。

为何会突然打了他的电话,想说什么呢?

胸口陡然堵塞,头脑有些混乱,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开口说话。匆匆掐断了电话,靠在柱子上,深深地呼吸。片刻之后,他的电话便拨过来了,语气缓下来了,柔声地,又一次问:“是你吗?西西……”

我用力地又吸了几口气,终于开口,对着电话,一个字一个字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他微微一愣,说:“西西你看的应该是转播吧……我这里是半夜!”话音甫落,已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惊奇的女声:“这么晚了还有电话啊……”

当然不会听错的,这是媛媛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终于能够开口,我努力地说:“对不起……”不知为何,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哽咽。

一时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又开口,说:“你好吗,西西?”

“当然,我很好!”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哽咽之外,还加入了颤抖。

“你……”

“不打扰你休息了,晚安!”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掉落下来,无法再坚持,我匆匆挂断了电话。

片刻之后,手机又一次响起,我没有办法接电话,匆匆掐掉;继续地,手机又一次响起,我想了想,编了一条短信发过去:“我很好,勿念!”干脆彻底关掉了手机。

不知是几时离开的超市,不知不觉就走到雨水中间了。毕竟是夏日,雨水落在身上脸上,倒也有种别样的清凉。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总有些缺口,是不管在心里准备多少时间,多少次数,也永远做不到云淡风轻;永远承受不起面对之重的。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为了爱我,付出了许多,努力了许多,然而爱情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他有他必须负担的责任,有他命定的道路。

我知道我是爱他的,为了爱他,承受了许多,坚持了许多,然而命运毕竟不是轻松的玩笑一场,倘若开头就错了,后续无论付出多少,也不过是越错越多!

终于在雨水最密的一刻,信步走到了操场中央,一时有种欣慰,因此地实在空旷。终于徐徐地坐倒地上,坐在四溅的雨中中间;终于将头徐徐垂下,一直垂到膝头,用手遮住脸庞;终于能够哭出声音来,用最大最大的音量,尽情释放。

闷了太久,忍了太长,真的该,好好释放一次了!

那一个瞬间,扫过电视画面,不过是匆匆一瞥,其实已经看清楚,那个新闻发布会的主题是关于“新形势下梁氏集团的未来发展”;而那个空出来的主座上,放着他的座签,头衔是——梁氏集团董事长!

一切不过顺着心意和常规在走,然后走到尽头,依然有泪释放,如此,其实,心还是鲜活的吧,未来人生,值得守望!

*

渐渐爱上课堂,每一节的45分钟课程,争取用9个小时来备课,做幻灯片时,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斟酌,仔细思量。并不指望能够塑造乃至重组他的人的灵魂,不过期待将更多的成败经验和人生感受渗入期间,希望能在他人选择的岔道上,支个拐杖。

十二月间,大歪同学接到家中的指令,回了家乡一趟。我知他母亲确实已经在着手张罗我们的婚事,头疼不已,趁着他回乡,委婉含蓄地绕了半天,几番说辞,请他趁此机会,澄清真相。

他伸手搂着我,恨恨不已,咬牙切齿地说:“嫁给我,真的令你那么痛苦么?”

只得笑着说:“我不过担心你一时不查,看到了一棵歪脖子树,结果就此错过身后一整片的郁郁青青……”结果听到他说:“这倒正好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

年龄越大,其实越不爱过生日,所以12月24日这一天,早早就进了学校的实验室分析数据,刻意地忽略这个问题,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去。

拧开门锁,走进去,习惯性地摁开关,竟然一片漆黑,没有反应。

我想了想,电筒应该是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仔细又在头脑里勾画了一遍时空和方位,我斟酌着,扶着墙壁,小心地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朝里走着,奇异地,眼前竟然漫出一丝红光。

一时惊诧,然而光线渐渐亮起,凝目望去,在客厅的中央,竟然看到了一枝粉色的鲜花俏生生立在玻璃质的花瓶里。原本是一个含笑的花苞,却在我靠近时,徐徐地,一点一点展开。

正为眼前的花朵讶异不已,不料陡然间,一个声音从花蕊里传出来,柔和徐缓,无比清晰:“当你听到花开的声音,请相信,那是一个爱你的人对你爱的告白……”

一时定住,天哪,天哪,天哪……

为什么会是这句话?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样一朵会说话的鲜花?!

惊讶地走过去,仔细打量片刻,发现插在花瓶里的,原来是一朵几可乱真的人造小花,大约花蕊中间藏着微型音响,然后轻轻移转视线,一张被岁月风霜晕染出几分浅黄的粉色信纸印入眼帘。

心底闪过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领悟,心跳陡然有些加速,轻吸口气,伸手,轻轻揭下信纸,徐徐展开,看到纸页上,那一行略显稚嫩,却写得无比用心的字:当你听到花开的声音,请相信,那是一个爱你的人对你爱的告白。信的末端,坠着怯生生、颤巍巍的一个落款——高一6班,鲁西!

忍不住伸手,将信纸取下来,轻轻贴上脸颊,一瞬间,仿佛遗落多年的少女生涯和粉色心境,全部穿过时空的隧道,点点复舒过来,带着独特的温暖,淡淡酸涩,雅致芬芳。

以为此生不会再度落泪的,这一瞬间,却偏有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沿颊而下!

这是我曾经以为的,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句话,所以写在纸上给他!

这是我曾经以为的,世界上最不知所云的一句话,所以长大后,想到一遍,羞愧一遍!

这是用了一小叠信签纸,一遍一遍重复写,再重复写,好不容易才终于写成的一句话!

这是半夜就睁着眼睛盯天花板,清早起床就奔到邻班教室里匆匆埋下的纸条。

时间久了,纸页已然泛黄!

记忆长了,很多片段,便仿佛是翻滚的万花筒,翻出一千个一万个图案,个个都美得炫目,每个都不是从前的模样!

怎能竟然,让我在穿过慢慢十多年岁月之后,重新遇见?!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一个男子从黑暗中起步,徐徐向我走来,伸手,从背后拥抱我,一字一句说:“西西,我们打个折扣好不好?我想说,再过七天,就是我等你的第六年……”

……

作者有话要说:拜托大家点击按钮进去收藏专栏,不胜感谢!————————文章靠大家的留言积分。美女们的每一条2分评大约能给文章积一万分(留言字数越多,积分越高)。想冲一冲首页半年榜,羞涩地拜托大家留言,补分,万分感谢!—————————下周估计能结局了,虽然签了出版,但一定会按时让大家看到结局。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鞠躬!o(∩_∩)o……

临近寒假了,想买些东西带回家乡送给亲戚。

北京烤鸭早已经送过数次了,连油茶和布鞋都已经分别在去年两次回家时送过了。想到买礼物,脑海里一时竟然反应不出来到底该买什么。说到底,一种东西能够上升为某一个地方的特色,必定经过了长期的历史积淀,轻易不容易形成,然而消耗起来倒是极快,不需刻意,迅速就耗光了,细细咀嚼起来,倒能嚼出几分人生得失的淡淡况味。

今时今日,对大歪同学的靠近没那么敏感了。那朵会说话的花,就像是温暖女神播在人间的一粒种子,不经意的一个瞬间,硬生生在我冰封多时的心上劈开了一个口子。

我和他原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沿着同一种轨道成长起来,在人生观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上,有着不需要刻意培养便天然存在的步调一致,如此,一旦放松了心情,渐渐便体验到了一份难得清宁的温暖与幸福,渐渐让我相信,就这样走下去,再走下去,也许真的可以走出一条崭新的道路来。

一天晚上,从实验室出来,走到极黑的地方,不小心同对面的人撞上,方开口说:“对不起!”

听到对方靠近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说:“梁大小姐托我给鲁小姐送结婚贺礼!”

第一时间涌起来的感受是害怕,然后迅速便被极度的反感所代替。自英国回来后,小半年间,梁大小姐的关怀和问候以各种方式悄然出现,带着神秘况味,搅得我不厌其烦。我爱粱湛,愿意为他的前途考虑是一回事儿,被人胁迫威逼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我觉得大歪这个人真挚可靠,愿意真心诚意地考虑携手问题是一回事儿,被人当作妥协献媚的产物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梁大小姐这样三番五次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逼利诱、迫不及待又持之以恒地希望我嫁人,真的单纯只是因为姐弟情深?!

我跨过那个人,一步一步走回宿舍,看到门口果然是摆着礼物,想了想,拎起来,轻手轻脚地扔进垃圾桶里,一言不发,返身进屋,关上门,立即发现自己腿脚酸软,有些微微颤抖——原来每一个潇洒的英雄壮举都是这么地考验心性、煎熬意志的,看来英雄这种人物,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扮演的!

再次接到了姜家伯母的催婚电话。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同她认真理论清楚地,仔细斟酌再斟酌,终于小心地、含糊其辞地说:“有些事情还没有准备妥当……”

姜家伯母问:“什么事情没准备好啊?”

“我父母……”

要娶别人家的女儿当媳妇,当然是不能连对方父母的意见都不过问一声的。听到这个答复,姜家伯母深以为然,连称疏忽。

终于是暂时性地险险过关。此次迫不得已将爸爸妈妈推了出来充当挡箭牌,放下电话,我心底汗流不止,然后,五个小时之后,我得到了终身难忘的教训,深刻领悟到,挡箭牌这种东西,还真不是随便就可以拎出来乱用的。

吃着晚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来自美国的电话。开始是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然后,十秒钟之后,我开始崩溃,开始抓狂,开始泪流满面,开始后悔不迭地匆匆订机票——我的母亲打算同继父离婚,四处托人寻找他的下落,好不容易得到消息,得知他在拉斯维加斯出现过,便同我父亲一起赶过去找他,好巧不巧,就在当天夜里,这位先生被人杀死在了拉斯维加斯的一个巷子里。警方一路追着线索过来,理所当然地,将我那双“非法同居”的父母定为重点犯罪嫌疑人。

一旦在电视上电影上看过无数遍的情节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幻想和现实的差距究竟可以有多大。瞬间天旋地转,匍匐在茶几上的时候,我深深明白原来每一个俗套的情节都可以将人瞬间逼进深渊。

大歪公务缠身,一时不便请假,连连地安慰我,说他安排好一切就过去找我。我赶紧说没事儿,好在美国那边同学多,也许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绝望。

“绝望”两个字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真的是充满了绝望的害怕,一路飞往纽约,一路全是紧张,一合上眼睛,满眼都是鲜血;惊吓地迅速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头脑里依然闪动着无数可怕的画面。待到终于下了飞机,整个人的感觉都只剩下了晕眩。

顾不得吃东西,我依照地图的指示匆匆赶往警署,看到一个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匆匆地在身边穿梭而过,脑海里有些混乱,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一分钟所感到的茫然失措,让我如此清晰地体验到了生之多艰,命之多变,以及,人力的渺小和无助。

然而,不过怔愣了片刻,便看到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同我接洽,开口就问:“请问是鲁西小姐吗?”得到我的首肯,立即便准确无误地告知我,已经有人为我的父母办了保释手续,后续也会有人持续跟进我父母的案子,不用担心。

片刻之后,果然有律师过来,简明扼要地给我说了大致情况,指引我在相关文件上签字,履行相关手续。就这样,带着满腔的惶惑和慌乱前来,在路上担惊受怕十多个小时之后,我便又懵懵懂懂、一头雾水地被告知一切无事。那种陡然放空的轻松,便仿佛是重重挥出一拳,结果落不到实处,重量反弹回来,仿佛能直接让人脱离地面飘起来。

从看守所里出来,我老娘看到我,立即冲过来,一把抱着我,又哭又叫,真真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用最大最大的力气拥抱我老娘,大力拍着她的背,一个劲儿地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

好不容易等我老娘的情绪稍释缓和,抬头,看到有车子滑过来泊好。一个女子穿着十分漂亮的西班牙大花裙子,从车子里钻出来,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温柔又歉疚地说:“对不起,西西,我得到消息比较迟!”

抬头看她,当然,不会是别人,是我亲爱的媛媛。

这些年,父亲一直在何家旗下的酒业公司里供职,所以他被拘捕之后,何家迅速得到了消息。然而消息从底层一直传到何先生那里,再反馈到媛媛这里,依然经过了一个十分曲折辗转的过程。媛媛原本早已回到了旧金山居住,听到消息,立即带着何家强大的律师顾问团赶到纽约,上上下下打点,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她的手心里全都是暖暖的温度,这样地美好可爱,将我视为世上最重要的存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过去几年中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人心和善念照射之处,总有鲜花盛开。

夜间用餐是在我父母家里,我老娘亲自下厨,说是要报答媛媛。

媛媛十分亲热地拉着我说东说西,心情极好的样子,明显又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待到我老娘终于把一切料理完毕,我赶紧走进厨房去帮忙,将一道道美味的菜肴端上饭桌,不经意地转脸,竟然十分意外地看到一位穿着黑色西服,打着深灰色领带的先生静静立在门口,定定看着我,英俊无伦,目光柔和,只神色间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疲惫,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抬头,对上他的眼眸,那一秒钟陡然袭上心头的感觉,甜蜜又伤感,无奈又绝望——他的眼神深沉如井,静而温柔,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意,令我心跳不止,依然让人沉沦。

将手里的菜肴放下,下意识地起步,徐徐迎了过去,然而身边风动,媛媛比我更快了一步,走上去拥抱他,说:“谢谢你专程赶过来!”

他轻拍媛媛的背脊,低头,在媛媛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口。

我的父母见到他,大惊失色,急急地起身,赶到门口去迎接。我不得已,只得垂头,跟在父母身后,默默走上前去。

他礼貌地同父亲握手,寒暄两句表示问候,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跨过众人,走上来,伸出手臂,将我重重揽进怀里,附着我的耳朵,轻轻说:“受惊了,西西!”嘴唇不受控制地偏转,轻轻压上我的脸颊。

穿过他的肩膀,我看到媛媛脸上,善意而温柔的微笑。

他怀里的温度,因此从温暖变成灼烫。

赶紧站直,脱开他的怀抱,强笑着说:“梁先生真是给我好大的面子!”知道自己的表情实在不自然,只得低头,转身往里走,急急地说:“来得正巧,我老娘烧得一桌子好菜……”

媛媛实在是活泼了,餐桌上,叽叽咕咕地询问我老娘各种菜的做法,十分好兴致。他坐我对面,轻轻满上酒,同我父亲对饮,态度恭敬而谦和,倒是难得一见的模样。我的父母一再致谢,他微笑看向媛媛,说:“安排得很好!”

媛媛露出赧羞的笑,说:“律师都是现成的!”

伸出筷子夹菜,不知哪里来的默契,竟然不先不后,两双筷子同时夹上了一块带鱼。我抬头瞅他一眼,轻轻松开筷子,然而他夹起带鱼,轻轻放进我的碗里。

一时,金光进来寻他,说是直升飞机已经飞过来了,只等着他上去。

想来是有十分紧急的事情吧,我赶紧起身,笑着说:“梁先生你忙……”

他不语,默默看我两眼,终于还是起身同我父亲握手告别。

媛媛站起来,挽着他的手臂,说:“我送你!”

默默地起身,默默地跟上去。

时候不早了,地上的人影却犹自清晰,随着光线的移转,越拖越长。两个并排的人影中间,终于又强自加上了一个人影,加得如此突兀,如此触目,搅得三个影子都变了形状。

光影再一次移动,终于,三个影子又一次分开,前面的两个并立,而后面的一个……

……

*

等于是提前给自己放了寒假,等我终于将父母的事情安置好,重新回到学校,正赶上学期末的最后一次开会。会上,李院长郑重其事地提出,今年学院有一个新农村建设名额,要派一位老师积极投入这项有意义的工作,呼吁大家主动报名参与。

一时有无数的目光投向我,理所当然,一向都是派新进教师下去。

然而李院长呵呵笑着开口说:“今年不可以!鲁西要结婚……”

“哦!”七零八落的一阵叹息,各种语气。

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何院长会以这样自然地语气公布我的婚讯?

夜里接到我老娘的电话,才知道大歪的父母已经同他们沟通过了。她高兴得不得了,一直抱怨我为何将这样重大的事情瞒着她!

这件事情,好像越演越真了,是不是干脆,就这样埋着头,一直演下去?

自然是有信心保持婚后的忠诚,并竭尽全力成为大歪同学那个贤淑的妻。唯一欠缺的,只是一点点类似于面对某人时无法抑制的激情而已。

都说婚姻的组成无非油盐柴米,如此,其实并不需要那种轰轰烈烈的炽爱做点缀和铺叙的吧?!

可不可以就这样携手呢?

到底可不可以?!

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这件事情太过仓促。即便不能收回全部的激情,也至少等我调适情绪,可以以更多的热情和心力同等回报大歪同学才好!

终于下定决心,我打算开诚布公地同大歪再沟通一次,给定彼此一个期限,让我敞开全部,真正以恋人的姿态同他相处,努力培养感情,争取能够通过一种全新的感情试炼,最终达到互爱的效果。

然而等不到我找大歪,姜家伯母已经先一步找到了我。

这一日,在学校里检查好了办公室,收好的全部东西,将几间暂时不用的实验室贴上封条,回到宿舍,见她侯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模样

不知她何时又来了北京;不知她遇到何事这样忧心。赶紧走上去打招呼,亲热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让阿姨久等了!”手递过去,准备挽她,然而伸到近前,发现她抖了一抖,本能地回避。

怎会如此?!

一时紧张,赶紧开门进去,满上茶,我恭敬地递给她,努力表现出她平素所喜欢的温静娴雅模样。

她又看了我一眼,长长叹了口气,眼神稍释柔和,终于随着我进屋坐下,连连用眼神定着我,上上下下扫视。

我低头坐在她的对面,被她这样左扫一遍,右扫一遍,渐渐觉得背心冒汗,想了想,起身找水果,好歹总得在手上拿点什么,避免如此尴尬。然而打开水果篓,竟然找不出水果。

越发感觉到尴尬,只得换过一个侧方的座位,低声问她:“不知阿姨想不想看一会儿电视?”

好不容易终于听到她开口说:“不用了!”

心底的重压稍稍松开,我终于想起来柜子里有些果脯,赶紧找盘子过来,将包着果脯的袋子打开,小心地用勺子挑出来,一盘一盘分类摆放。

终于将果脯分类装好,递给她,我微笑着问:“不知阿姨喜欢什么样的口味?”

她又看了我几眼,眼神中的含义十分复杂,许久,终于开口,十分艰难地问我:“西西,我听说……其实大学的时候,你跟大伟并没有处朋友?”

一时怔住,实在想不到她居然跟我开口提到这个。想了想,似乎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心情反而宁定了,我点头,坦然地说:“大学时,大伟的女朋友是我的室友;我也有……另外的男朋友!”

“我听说那个时候……你经常在你那个男朋友的地方留宿?”

依然不受控制地定住。谁来告诉我,她究竟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然而发生过的事情,没有隐瞒的必要。我点头:“那个时候,我跟我男朋友感情很好!”

“为什么分手了呢?”

这属于个人隐私,我觉得没有必要回答。然而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我依然答了一句:“各人的追求相异!”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点头,说:“这些事情,我听到以后,觉得很难过。因为西西,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个纯洁的女孩子!”

原来一个人的纯洁与否,是用这样的指标来衡量的。

我低头,咬住了嘴唇,不说话。

“当然,毕竟时代不同了,虽然难过,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理解的……”说着理解的话,她说话的语气却是越来越沉重,让我透过“理解”两个字,仿佛触到某种难以缓释的重压。

很艰难才张开嘴,我真的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姿态和表情才好,想了想,方低声说:“谢谢阿姨!”

她看着我,定定看着我,眼神中间渐渐透出一抹沉重的悲哀,许久,终于又开口,一字一句说:“有一个关于心理疾患方面的问题,西西,我想请你回答我。”

我抬头看她。

“如果一个人曾经有过精神分裂的病史,将来是不是有可能,还会复发?”她的声音沉而缓慢,似乎只是日同千百个寻常的日子,说着极为寻常的话,然而这几十个字传递过来,却如同重锤,一个字一个字敲打过来,直击心脏。

终于徐徐地靠在墙壁上,我点头,轻轻说:“是!”声音传进耳朵里,有种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虚幻,仿佛来自另外的一个时空。

忽然看到她起身,以为她要离开了,不料竟然是几步走到我的面前,忽然跪倒,接着开腔,哭着说:“我知道很对不起你,西西!但大伟他爸和我两家加起来十多个孩子,就只有大伟这一个儿子。我求你,西西……”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够接受像我这样一个有过不清白感情史和精神分裂病史的人做儿媳妇的!

她的想法并不奇怪,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其实,我早就应该有这样的自觉和顿悟。居然沦落到让一位母亲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方才反应过来,真是该死!

其实,是不是还应该告诉她,我不但在大学时代同一位男士同居,更有甚者,那位男士还是一个有妇之夫……

心胸里,像镜子一样透亮,瞬间照见全部的过往,全部的真相,然而镜子的背面,密密麻麻全是紧绷的麻木和酸胀。以为有泪水即将出来,睁开眼睛,却清清晰晰看见了光束过处,将灰尘切出的清晰线条,像是多棱的窗孔,每一格都代表着一处空洞的无望。

怎能让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慈爱长者声泪俱下地跪在我的面前?

怎堪承受这样的重压!

我知道自己应该立即俯身,扶起她。

然而我动不了了,靠在墙壁上,静静地靠着,抬头望着天花板,定定地望着。屋子里极静,只听见墙壁的挂钟里,秒针徐行的声音,细细沙沙!

我不能偏头,因为若偏头,便会看见窗口上,一支玻璃质的花瓶里,一朵会说话的小花……

……作者有话要说:花……

完完结

第 60 章

望向时钟,大歪下班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于是,穿上浅紫色的小晚礼服,将那枚从未示人的钻石胸花取出来佩戴好,驾车到的崇文门附近的法了餐厅马克西姆赴约。

昨晚开车路过的时候,不过顺嘴跟大歪提了一句,说好久没有吃过法了菜,早起的时候,就接到了他的短信,说已经在那边订好了位置。

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宠爱,虽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和表达,不必一定转化为某种物质,但当一个男人重视你的愿望,愿意为你随意的一个想法埋单时,感觉其实当然也是相当不赖的。

整个餐厅从装饰风格、环境布置乃至服务环节都显得中规中矩,颇有几分异域情调。随着服务小姐走进预订的包间,推开门便看到大歪。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一亮,内有光彩流转——那种如同小孩子看到最为心仪的玩具终于触手可及时所展现出来的最欣喜的情绪!

果然一个人的着装仪容还是重要的吧?

即便是同如此朝夕相对的一个人约会见面!

他起身迎了过来,神情中间明显流露着赞赏,开口时,却说的是:“小姐你是不是进错门了?”

笑笑地望着我。

当然,即便是到这家口碑还不错的老牌法了餐厅用餐;即便我这身礼服的款式极尽保守,但毕竟是某人花大价钱给我买下来的礼服,名家手笔,做工面料都十分考究,况且有眩目的钻石胸花点缀,走进餐厅里,还是招惹了不少的目光。

做惯了平民百姓的人,受不得过多额外的关注。多少有些脸热,我低头,闭开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他面前,这才微笑着说:“先生愿意为一位陌生女士埋单吗?”

他笑:“看在你是个美妞的份上!”

莞尔一笑,落座,点了牛排,蜗牛,鹅肝,奶油蘑菇汤等等一大堆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十分典型的法了菜,味道不错,吃饭的气氛和感觉都很舒服。

他最近不顺心,同顶头上司杠上了,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要例行冲我抱怨一番。而我呢,当然就要例行端出某种专业人士的专门架势,多渠道地随意开解他一番。

我俩老在一块儿吃饭,对这种说话的模式十分习惯了,如此,即便刻意培养某种情调,待到吃得个七八分火候,他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腔了,开始跟我说起今天在单位上,领导如何给他小鞋穿的事情。

看着他委屈的表情,一瞬间,竟觉得几分可爱。心底有种难解的酸楚,例行地安慰他几句,状似无意地聊起一桩最近比较轰动的抢劫案。这段时间,有人专门在我们学校附近那一带抢劫,连续好几位女士被强行抢走了金项链。

终于是顺理成章地将他的话题引至我的胸花,他盯着看了几眼,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千万别告诉我你这胸花上嵌的是真钻石!”

我微笑,看了他一眼,低声地、然而十分清晰地,一字一句说:“确实是钻石!”

他一愣,抬头看我,似乎想确定我是否开玩笑,于是,我看着他,微笑着,十分认真地说:“大歪,我这辈子……打算不结婚了!”

他一愣,随即笑起来,说:“好吧!你再严肃认真地说一遍,我就相信!”

我点头,又看着他,放慢了语气,一字一句说:“我不打算结婚了……因为,我选择爱情!”

十分矛盾的一句话,然而他竟然听懂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渐渐退却,盯着我的胸花又看了几眼,闷了片刻,徐徐开口,一字一句问:“他送你的胸花?”

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心!他毫不费力就把握了要点。

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究竟是沉重还是放松,努力微笑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徐徐说:“一直以来,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总在我的身边……”

他淡淡一笑,打断了我,说:“又不是拍武侠片,难不成还玩‘以身相许’那一套?”脸色渐渐沉肃,认真又想了片刻,抬头问我:“他还是不打算离婚?”见我摇头,便将脸扭向一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长长地吐气。

心底有种担忧,我轻轻开口,唤他:“大歪!”

他转头看我,低头,又看了一眼我胸前的钻石胸花,轻轻拎起酒瓶,为我满上酒,说:“来吧!咱们好好喝两杯。好像历来喝酒,我没一次能胜过你的……”

我轻轻摇头,说:“我今晚不能喝太多!待会儿……还有一个饭局。”

他一愣,仔细盯着我的礼服看了两眼,眼中渐渐显出某种了悟的神情,彻底沉默下来,半晌,终于端起酒杯,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全部吞了下去,抬头看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鲁西,你可是个大学老师……”

我望着他,静静望着,说:“这么多年,我渐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一直以来,阻碍我们行为的东西,其实只有一件,就是我们自己的心。只要自己的心能够跨越过去,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障碍其实也都能够轻松地跨越过去。”顿了顿,又接着说:“只要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他人的眼光就伤不了你!”

他不语,伸手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去,说:“他有什么好?”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大声说:“从一开始,他就那样地欺骗你。到现在,也拿不出任何的诚意来解决问题,将你置于这么尴尬的位置上……”又扫了我的胸花一眼,失望地说:“一朵钻石胸花就收买你了吗?”

我看着他,不语。

他的表情又渐渐松下来,垂头,说:“对不起!”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说:“大歪,我觉得,既然每个人注定有共同的终点;既然重要的是过程;既然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活着,那么……为什么不可以依循心意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呢?为什么要被那些人为的道德标准所束缚?”

他抬头,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为什么忽然这样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我摇头,平静地看着他,说:“你知道的,我不是忽然这样想。我一直都在等着他,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都在期待着他解决问题,期待他给我一个完整的结果。等到现在,我渐渐发现,很多东西不是他能够左右的,所以,如果我不能突破某些身份和观念上的障碍的话,就永远也走不到他的身边……”顿了顿,又看着他,一字一句说:“这么多年,我始终不能放下这段感情,而年华并不停留,在一天一天流逝。趁着现在尚年轻,委屈几分心志,总比将来年老后悔的好。所以,我决定……不放了……”

掌心中间,有轻微的颤抖传递过来,抬头看他,脸色有几分苍白。他静默片刻,终于又开口,一字一句说:“是啊!你一直都在等他,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选择看不见……”声音里渐渐透出一丝沉重的疲惫。

从未见他这样地挫败过,即便在五年前,在那个雨夜,在他抓着明兰大声质问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也只是愤怒,而不是这样透着绝望的彻骨的伤心。一瞬间,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就想开口说我们不分开了,然而终究只能笑着说:“干嘛啊!搞得这么伤感。是不是非得逼我把那些经典台词抛出来才甘心?”抬头看着他,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说:“好吧!听好了,我的经典台词来了——你值得更好;你值得全心全意的爱;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比我更好更适合的人。我等着你携带全世界的幸福走到我的面前,用最耀眼灿烂的幸福将我杀得满身窟窿、血流成河……”

我的声音忽然中断了,因为他忽然站了起来,弯腰,隔着桌子,捧起我的脸颊。

没有丝毫闪避退却的余地,他的亲吻已经落了下来,重重压上我的嘴唇。

整个人都僵在了座位上,背脊死死抵在靠背上,一阵阵生疼。

他的吻快而深沉,压下来时,令人猝不及防,然而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又迅速离开了。

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急促,我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椅子两侧的扶手,强制自己保持镇定。

再次抬起头,看到他已经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望着我,低声地,一字一句说:“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走到我的面前,说你喜欢我?在你十四岁的时候,十五岁的时候,十六岁的时候,上大学的时候……”

“因为我害怕受伤!”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我吸气,努力地吸气,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望向他,慢慢开口,一个字一个字接着说:“那种学生时代的暗恋,很多人都经历过,其实,当不得真的……并没有什么!”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勉强。

“是啊,没有什么!”他看着我,慢慢开口,慢慢地,一字一句说:“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吧,在大四离校前的那一天,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你说你从十四岁开始,每天放学都贴着墙壁,悄悄跟在我的身后;你说你本来可以考进一个更好的大学,却在打听到我的志愿之后,毅然决然跟我报考了同一个学校;你说你每天都在我宿舍下的苗圃里背英语单词,只为见我一面;你说你为了参加我的庆生会,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条裙子;你说你打着手电筒熬夜织了一条围巾,结果,亲手被我绞碎……”他忽然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说:“你怎么能,一言不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我把围巾绞碎了呢?”

原来我说了那么多!

原来潜意识里,我是那样地不甘心,所以好不容易抓到机会,便忍不住冲着他尽情释放。他说的没有错,那条围巾,是一个终结。我看着他绞碎了围巾,绞碎了我的心血和我的暗恋,一句话也不能说。围巾碎了,我也死心了。

可是,斯情斯景,我能如何说,又该说什么?

他是明兰的男朋友,是我最好的好姐妹的男朋友。我本来就不该织那条围巾送给他的,不看着他绞碎,又能如何?

遥远的围巾碎片,跟着记忆复苏过来,依稀记得那份心底的酸楚,好不容易才开口,艰难地说了一句:“你知道的,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神志不清……”

他仿佛郁结许久,不吐不快,迅速打断了我,一字一句,接着说:“在疗养院时,你那样痛苦,将自己锁进房间,拒绝周围的一切,却在听到一个小孩子被扎伤了脚之后,拿着耙子,将整个沙滩从头到尾仔细淘理一遍。李教授不许我上前帮你,说这是一个再重要不过的节点和步骤,一定要让你自己独立完成,自己走过来。你知道你一共淘了多少时间吗,西西?从下午六点直到天色全黑,整整四个小时,你一寸一寸地寻找铁钉,一分一秒都不肯松懈……”

是的,起初到达疗养院的一段时间,每一分钟,我都不停地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沉浮挣扎,对周围的世界有种前所未有的寒冷的认知,而淘理沙滩,是我当时唯一能让自己全心投入,抛却思考的工作。

“那个时候,我也感觉到了失恋和失望的痛苦,但我看着你,眼睁睁地看着你一点一滴从痛苦当中挣扎出来,受到了莫大鼓舞。我以为自己在给你温暖,其实只是不断从你身上吸取热量。一年间,我亲眼看着你从不开口到开口到微笑再到欢笑……李教授说,他生平治疗了无数的病人,从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心志和韧力像你这样顽强。我每天都在感受着你渐渐复苏的快乐,并从中吸取快乐。时间匆匆流逝,我从未细思细想,直到你出了,忽然之间分别,我才陡然体悟到,过去的一年中,我渐渐在适应这种快乐,并不知不觉地眷恋。你离开了,我觉得寂寞,挣扎了很久,终于决定到旧金山找你。我总以为,我在年少时不小心遗落的东西,可以通过努力,重新寻回来……”

原来果然是这样子的么?

他到美了留学,竟然没有其他任何理由,真的单纯只是为了找我!

原来从我的父母到他的父母再到姜小云姑娘的猜测理解竟然都没有错,只有我,才是所有人中间,唯一没有看清楚的那一个。

不知道该说什么,很艰难才开口,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你还好意思怪我不表白。你还不是一样,迟迟瞒着我……”

然而他的表情丝毫也不轻松,低头看着我,看着我,眼神中除了无法掩饰的伤痛,还渐渐渗出一丝怜悯,慢慢地,一字一句说:“你既然选择了跟他过那种见不得光的生活,那么,就让我,最后再送你一份礼物吧,西西!”

他站起来,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在何媛媛家受伤的那个夜晚,是我把你从阳台上抱了出来,抱出了屋子,但他很快便追上来了。最终是他送你到医院。你一直昏迷不醒,他一直低头吻你。我觉得怒不可遏,忍不住动手打他,他也打了我。我把他赶出了病房,不许他再接近你。那天晚上是暴雨,一直下不断绝。早晨我出去的时候,看到他还站在原地,一直站在雨地里。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他是真爱你的。我一直想,既然你放不下他,那么,如果他能解决好所有问题,好好护着你,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把你还给他。可是,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嘴唇上还留着几分含带酒意的微凉,依稀透着他的气息。

终于成功地将这个陪伴我六年的人赶走了!

我知道明天,他就会被单位开除。然后,他众多的表姐表妹就会轮番出现,用温暖的亲情一丝一缕将他捆住,直到成功地将他捆绑回家乡去继承家业。

半个月间,这个可怜而单纯的人,在单位上拼命工作而屡受打压,一直只以为自己是撞了邪运。这些年,他的所有家人都说他留在北京是为了我,我从来也不相信,直到此刻……

终于伸手抓过酒瓶,徐徐注满酒杯,一杯,又一杯。晶莹的酒液,像是不染尘垢的明露,映着胸口上,媛媛送我的璀璨胸花。两种寒冷而纯粹的光泽在空气里碰撞,一头是世人喜爱的口欲,一头是财富。

出门前,刚刚同媛媛通过电话,知道她即将去非洲看望梁湛,因为何梁两家又在矿产开发方面达成了新的协议,关系进一步加强。媛媛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在电话那头笑得开心,口口声声说要从非洲绑架一头小野生动物回来送给我做礼物。

世上爱我之人至多,只是兜兜转转,逃不过命运离合。

时候不早了,有点凉。还是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终于伸手,举起酒杯,徐徐饮酒,一口,又一口……

……

今年的冬季,有点冷。

大歪在家人的联合安排下,挣扎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是顺理成章地回了家乡。中间断了半个月没有联系,然而离别之前,他不死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来了电话,问我是否回乡过年。他的语气十分寻常,但我听着电话,就是那样清晰地感受到了漫在他呼吸间的紧张。

不知不觉就难过了,只得含蓄委婉地告知他,今年冬天,我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度假。他沉默片刻,竟然再一次地说,我们的家乡就很温暖。不得不笑着说,我们这边是冬季的话,大约南半球那边就应该是夏季了吧!

他沉默半晌,好像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最终说了一句:“南半球啊……你们好好玩!”挂断了电话。

电话的余音缕缕地绕在耳边,默立片刻,合上手机盖,走在厨房里烧菜,忽然发现一个人做饭吃,其实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做多了,吃不完,十分浪费;只做一道菜的话,又觉得十分奇怪,想了想,终于是烧了一锅开水,丢了一把面条下锅了事。

学生放假了,校园里极安静,屋里屋外没有更多的声响,很适合做科研。一直以来,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此时终于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可用,却不知怎么地,竟然感觉到了某种过度静寂的沉闷。

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在身边呆的时间久了,骤然分离,确实会打乱某种不知不觉间渐渐形成的生活节奏,猛然间,让人有种抓不到北的慌乱,尤其这种节奏原本是通过一个较长的时段凝聚而成。

打败沉闷和慌乱的方法唯独计划,所以,立即在脑海里进行了一系列的周密安排。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晨起,绕着操场跑一圈,然后继续沿路慢跑,一直跑到城隍庙小吃里点油条。选此处的理由无他,不过有好喝的免费豆浆赠送。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吃油条,看风景,出门到拐角的报刊亭里买一份报纸或者杂志。回到宿舍,听听新闻,开始做数据分析,中午不再做饭,到附近的西式快餐店里点东西吃,步幅用竞走的方式,沿途做扩胸运动,锻炼颈椎;中午睡午觉,下午写文章,晚饭弄成小份的菜,还是争取做几个不同的花色。晚饭后到操场上散步,然后回去洗澡,看小说,做瑜伽。

这一晚,气温骤降,暖气片又恰好出了毛病。在屋子里直哆嗦,打开了暖炉烧着还是觉得冷。左右几家邻居都趁着寒假,外出旅游去了,于是,出于安全考虑,早早便落锁,关了房门。洗完澡,选了一本十分有名的奇幻小说随手翻看,看了几页,觉得情节怪异,十分扯淡,于是又换成了一本言情小说。刚翻了个开头,便看到一句话:“她是青梅,而他,决定做她的竹马。”有这么形容青梅竹马的吗?忍不住就笑了,随手翻了几页,才知道原来女主的名字叫青梅,男主为了女主,专门改了名字叫竹马。这样看来,这个说法,倒也算得贴切了。

忽然听到门铃响,心底诧异,跻着拖鞋过去。楼道里的应急灯坏掉了,只有隔层淡薄的微光映射,透过猫眼向外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早起,发现门口扔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死猫,被人割破了喉咙,四肢朝天,死状很惨。原本雪白的绒毛被鲜血粘连成一簇一团,十分刺激眼腺。

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我觉得自己的腿脚有些发软。好不容易才勉强收拾心情,找来报纸,扫帚,将小猫裹进报纸处理掉,又打来清水,将地面处理干净。手心有些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很害怕。

下午的时候,有邮差送快递过来,里面是梁大小姐亲书的精致卡片:西西你好吗?

自从看到死猫,一直心烦意乱,此时看到卡片,心情反而凝定了。我就是这样的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反正力量悬殊太大,同梁大小姐的权势是无论如何无法抗衡的,既如此,索性不抗。她要当真存心如何,我也控制不了,大不了空荡荡来去无牵挂,锁上门,去看了一场电影。不想刺激自己的情绪,专门找了一个温馨平淡的故事一口气看完。

此后几天,例行的有各种骚扰,我通通地当作不存在,无论门口出现什么,通通只当作灰尘清扫。

这一晚,又是听到门铃响,不能不看,然而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不料凑在猫眼上一眼,竟然看见学校保卫科的人,依稀记得好像是保卫科的副科长,姓刘。开了门,寒暄几句,这位刘副科长便说:“鲁老师你遇到情况,如何也不说一声?”跟我说了几句,大致是说有人发现我被骚扰,抓到了骚扰的人,现在正在保卫科。

一听就着急了。梁大小姐关注我这么久,一直不敢行动,我心底里隐约感觉她顾忌着梁湛的反应,不能不逼我,又不敢太逼我。如果闹到学校,却未免把事情闹得太大了。

赶紧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男子坐在保卫科,正是曾经给我送过东西的人。对上他的目光,皱眉,思考着应该说什么,不料刘副课长在旁热切地说:“就是这位唐先生发现了骚扰你的人……”

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然后,那位唐先生微微错身,我扫了一眼,忍不住脸色大变。穿着休闲服的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中间,抬头,静静看着我,眼神中的神色充满轻蔑,又有一丝怨恨。是明兰!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看着明兰,觉得自己从心脏到指尖都蔓延着难过。然而她迅速地开口了,鄙夷地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鲁西你有本事真刀真枪地跟我干啊!总在我背后捅刀子算什么?”

请原谅我头脑迟钝,实在无法理解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刘副课长走上来,瞪着明兰说:“说话客气点!”

明兰扫了他一眼,眼中的鄙夷之情更盛,一字一句说:“我要跟鲁西单独说几句话。需不需要我请校长亲自打电话给你?”

明兰确实变了,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这么多年,确实有些话,我们该当面好好说。

刘副科长被明兰的话刺激到,迅速涨红了面皮,眼看就要发作。我赶紧走上前去,拦住他,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劝得他暂时出门,好让我和明兰单独说话。

话题一开,简直扯不清,明兰语速极快,像是一柄上膛的机关枪,开口就指责我抢夺大歪的事情,然而说着说着,她的话风竟然改变了,竟然看着我,哀伤地说:“大歪告诉我,你选择了做一个人的情妇……”

原来她已经见过大歪了!

难不成,她是替大歪主持公道来了?

面对着她的滔滔质问,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然而竟然又一次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受了姜家伯母的一跪之托,我本心里也实在不愿再这样不明不白地继续耽误着大歪,好不容易才用“情妇”的理由将他赶走了,倘若我此时否认,从她这里泄了话风出去,岂不是又要把事情闹得更加复杂?

终究只能缄默不语,然而明兰的下一句话,又把我彻底震晕了。

她盯着我,眼神中间增加了越来越多的愤恨,一字一句问:“其实从一开始,那个你始终不带出来见我们的男朋友,就是他对吧?”

惊愕地抬头看她,见她的眼中漫出泪珠:“多可笑啊,跟了他这么多年,我竟然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知道,他扣子上的ll,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她抬头,含着泪水,然而十分凶戾地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凡是我喜欢的东西,你通通都要抢走!我恨你,鲁西!这辈子,我最恨的人就是你,就是你……”忽然扑到我的面前,抓住了我胸前的衣襟,一阵狠命地摇晃。

我被她摇得头晕眼花,更被她话语里的怨毒杀伤。

保卫科的门打开,几个保安冲进来了,迅速抓住了明兰。

刘副科长狠狠盯着她,一副预备将她上刑的模样,然而有人已经赶过来接她了。那人匆匆进来,走上前同刘副科长握手,附着他的耳朵低语几句。刘副科长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终究只得让人带着明兰扬长而去。

明兰离去前,犹自不甘心,又一次地回头,冲着我大声说:“我恨你,鲁西……”话音冲在廊间,回声阵阵!

回到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绪里老是回味着当年大学同窗时的美好时光。

匆匆数年,如何就成了这般局面?!

第二天醒转,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

挣扎着想起身,有些天旋地转。抽出体温计一量,确认是发烧了。在柜子里翻了几片退烧药吞下,昏昏沉沉又爬回床上继续睡觉。

睡梦中,觉得口渴,然后,看到他!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高高的石壁上,拿着一把木瓢,将洞壁上滴下来的水放进木瓢,一滴一滴,喂给我。

水滴得好慢,嘴巴里一直觉得干。

好不容易有点清凉滑进唇间,转瞬即逝。

有熟悉而温暖的体温包裹着我,像是在金融街的公寓里。我喝了一口水,尚未吞下去,他已经俯身吻住我,拼命地抢夺我唇里浅薄的水珠,用力攫取我口中湿润的甘甜。

想笑,但怕岔了气,只得拼命忍着,徐徐地回吻他,将水珠沿着舌尖,慢慢慢慢地送过去。

太温暖的梦境,太旖旎的色彩,舍不得醒转。

如果始终不醒,他便会在那里了吧!

站在岩石上,用木瓢接住水珠,一滴一滴,喂给我!

或者……俯身,用力,抢夺我嘴里的水珠!

像是坐在了云彩上,慢慢慢慢地往外飘,周围全是他的影子,他的味道!

紧紧地抱着他,说:“不许走,不许走……”

只得梦里,才能说这样的话!

所以,一直说,一直说,只怕一不小心,睁开眼睛,现实生活扑面而来,旖旎的梦境就会顷刻间,片片碎!

……

第 62 章

大约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潜藏着一种不愿意逝去的执拗和回忆。尤其当这种回忆带着明显温馨甜蜜的色彩,而这种甜蜜的背后,又犹如附骨之疽,丝丝散着绝望的味道。

曾经在课堂上做过试验,问学生,如果给你两条线,一条是直线,一条是波浪线,你更愿意让哪一条线代表自己的人生?

答案惊人地相似,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波浪线,因为波浪意味着有波峰和波谷,有成长和起伏。有波底的痛,才有波峰的甜;有挫折的对比,才会有峰巅时的狂喜。没有人不怕摔跤的,然而比起摔跤而言,每个人其实更畏惧那种过分的顺直平滑,一眼便可以望到尽头的苍白的人生……

……

我知道自己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因为整个身体和精神的状况都在骤冷和骤热之间挣扎。随之而来的,是被割裂得四分五裂,仿佛不停在高山雪原、火海冰谷中交替穿梭的各种稀奇古怪、支离破碎的梦境画面。

穿过各种奇异的画面,我看到他,奇异地觉得自己正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亲吻和他的热度。依稀感觉轻吻着我的脖颈,附着我的耳朵,反复呢喃,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西西,西西……”

梦境太真实,仿佛伸手便可以触摸。甜蜜的话语穿透鼓膜,点点滴滴穿到心的深处去。然而因为曾经有过精神分裂的经历,有过那种沉在幻想和现实中不停煎熬的困惑,所以即便在梦中,也时时保持着一份警醒,不停在心底里提醒自己:“我只是在做梦。这一切,真的真的就单纯只是在做一场梦而已!”

我想继续沉在梦里,然而又有一个相反的声音不断提醒着自己,如果就像这样子,一直放纵自己的**和自己的情绪,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永远活在梦中,再不能醒来。

我知道我眷恋着他的怀抱,然而我同样眷恋那纯纯的蓝天,那暖暖的阳光和挂在每一个人脸上,坦然明朗、浅淡平凡的充实笑容……

如果可以两全,该是世上至幸福之事,然而不能,我需要选择。我知道自己在挣扎,不断不断地挣扎,身上一阵骤冷袭来,如坠冰窖;继而是骤热,如迎上烈日骄阳。

身边的声音嘈杂,仿佛听到很多人在说话,隐隐约约间,又无法听得真切。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那种冷热的交替终于渐渐消失了,思维深处倦意渐深,浓浓的黑暗扑面而来,将我挟裹着,一直往深处坠落、不断坠落……

不知睡了多久,我的听力渐渐开始清明。眼皮上依然有种重力缀着,然而我知道自己清醒了,耳朵正在一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接收到某种声音信号:咔嗒!

远远地,这种声音隔着房门传递过来,极轻。像是两个齿轮正憋着劲儿地互相齿咬,又像是一个磨盘轻轻滑过铁片。朦朦胧胧地,听得不算分明,但确然清晰地响在耳边。终于被这种声音唤醒过来,好不容易终于睁开了眼睛,捞过手机一看,是午夜时分。

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全身上下都是溽热的汗湿。仿佛被人从深水里捞出来,**地。头脑里有种无力地虚软,然而那种从入睡前便堵在胸口的极度烦闷却是淡去了。翻身,枕头边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原来想念一个人,想到极处时,连嗅觉器官都会产生某种自我的误导和欺骗。

伸手摁床头灯,竟然不亮。嘴巴里还是有点干。我翻身,挣扎着转头,就着屋外打过来的黯淡月光,看见保温壶就在手边,伸手打算拎起来,发现掌心里十分乏力,而水壶竟是满的。

难道我入睡之前竟然已经打过水了?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蔓延,我仔细又回想一遍,仍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几时打好的水。

又有轻微的“咔嗒”声传过来,像是水滴砸上钢桶的桶底,同方才将我从梦中唤醒的声音类似,然而近了许多。微微一愣,我的心脏猛然抽紧。

有人在开锁!

在这半夜时分,有人正在用极轻微的力道拧开我家的门锁。方才开的是分户门的门锁,此刻却已经来到了卧室。

当然不能善意地理解成有人专门在这午夜时分赶来给我送礼物,况且这段时间,实在被人骚扰得不轻。这套房子,只大歪和我两个人有钥匙,而他如果回来的话,应该是怎么都会同我事先通气的,不可能来得这样无声无息。

自然是不能贸贸然往敌人枪口上撞的,我吸气,强制自己保持冷静,轻轻下床,披着大衣,跻着拖鞋,轻轻拿起棒球杆。脚步落地,仿佛踩在棉花上,身子一动,便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袭来。

从小到大,不是第一次发烧,但从没有像这样虚弱过。我拽着手机,勉力控制着心中的紧绷,往窗台的方向走,准备先隐在窗帘后面拨打110;继而打开窗户,对着外面大喊大叫;再继而,争取将那根粗壮结实的棒球杆狠命砸向对方……尚未完全想清楚,已经感觉到有人从另一侧的黑暗的屋角站起来,极之迅速地靠近了我。

实在想不到房间里竟然还有旁的人。忍不住就要脱口惊叫,然而那人迅速行动了,一把从身后抱住我,捂住了我的嘴巴。

想要挣扎,然而我瞬间认出了他。

是他!

不是做梦,真的是粱湛!

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然而被他抱住,一切的紧张和害怕便仿佛寻到了出处,瞬间熨帖。心脏在急跳,被骤然而来的惊吓和惊喜震动着,有种莫可名状的紧绷感。

我依然害怕,却又觉得自己如此幸福。

外面的人已经拧开了门锁,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一时没有行动,而他不动声色地护着我,轻轻退到了窗帘的背后。

房门轻启,有人进来了,推开门,一步一步轻轻走进来,然后黑暗中,骤然闪过一片雪亮。那人扑进来,用极其果决的态度,毫不犹豫地将一柄雪亮的刀子扎向我的床铺。

刀子没入了被子,没有丝毫声响,然后,“啪”地一声响,有人摁亮了房间的顶灯。随着一声呼喝,两个高大的男人从地面上弹起来,将那个持刀的人瞬间摁在了床铺上。

原来我房间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

光线骤然而来,有点刺目。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急跳,我抬头看了一眼,迅速闭上了眼睛。

宁愿是见到一个凶戾狠毒的劫匪,也不愿看到将刀子狠命扎在我床上的人,如此花容月貌。那一分钟的感觉,像是看一场战争电影,双方一直僵持着,僵持着,直到对抗最激烈的时刻,一瞬间引爆炸药。所有东西一起葬送,瞬间灰飞烟灭。

我不知道还能开口再对她说些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确然有很多东西正在我的心底爆裂,比如人性的冷度和底线;比如友谊的珍贵和易碎;比如仇恨的悄然蔓生和疯狂滋长……

睁开眼睛,最不愿见到的人便是明兰!

然而偏偏是她,如假包换。

她被两个高大的男子摁在床铺上,丝毫动弹不得。其中一个男子望向粱湛,似乎得到他首肯,稍稍松劲儿,明兰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轻响,这才徐徐直起身来,粗重地喘息着。

屋里一时静寂,我觉得头顶的灯光晃得厉害,头脑里阵阵晕眩。

仿佛感受到我的虚弱,他环在我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将我深深裹进了怀里,并不看明兰,只低声问我:“是不是很难受?”

明兰听到这句话,终于抬头望向我们,眼神中依次闪过愤恨、伤心、哀婉……渐渐平静。她终于开口,一字一句说:“原来你喜欢的人果然是她!”

粱湛依旧是不理她,伸手,轻抚我额角的头发,轻轻地,又一次问:“是不是很难受?”

他一贯是我行我素的人,可以不受周围环境的干扰,我却无法做到像他这般云淡风轻,将一切视作无物。我知道这件事情误会叠误会,积重难返,已然无法解释,然而我跟粱湛之间曾经的恋人关系却是真实的,没有必要否认,抬头望向她,一字一句问:“你恨我,恨到必须亲自动手来杀我?”真的不理解,即便中间有些纠葛,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吧!

她定定看着我,半晌,脸上忽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一字一句说:“当然,如果换个人,我就不来了,可以请人,也可以制造意外。可是偏偏是你,西西。如果我不亲自来一趟的话,如何对得起你……”

一瞬间如此难过。我望向她,一字一句说:“亲自动手,以命陪我,你果然看得起我。可是明兰,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你这样呢?”

“如果换个人骗我,跟我抢,跟我争斗,我斗得过就斗,实在斗不过,放手也就算了!可是,偏偏是你,西西。我多重视你啊!我从小到大人缘都很一般,我也不太在乎。老实说,就算是娟娟,虽然跟我们感情不错,但其实我心里从来也没有真正将她视为知己好友。只有你,西西,从小到大,只有你是我真正重视的朋友。我觉得你是真心诚意地同我分享所有东西,愿意陪我高兴,愿意听我诉苦,并且最重要的是,你不会像其他那些嫉妒我的人,用那种表面上甜得像蜜,核心里却全是酸溜溜的语气恭维我……”

她看着我,看着我,语气忽然又激烈起来,一字一句说:“可是原来你才是所有人中间,最善于伪装,最虚伪的那一个。我发现你在织围巾。我发现你居然把围巾寄给大伟。我决定给你机会,所以让他当面搅碎了围巾。可是你不死心,你依然勾引他。在何媛媛家里,看到你们从同一个房间里出来,你知道我有多失望?我把你精神分裂的事情告诉大歪的家人,心想这回,我总算是收回一点本钱来了吧!然而想不到,你的背后还有他,还有他……”她抬头看了粱湛一眼,哀哀说:“我早知道他的心里必定埋着一人,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你。你有什么好?你到底有什么好?论容貌,论家世,论品位,你究竟哪里及得上我?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为什么、为什么……?”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忽然猛地往外扑,挣开了抓住她的人,一把拔起床上的匕首,猛地扎向自己的腹部……

“嚓”地一声轻响,匕首准确无误地没入她的身体。

禁不住地惊呼出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腹部漫出鲜血,忽然觉得自己的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脑海里瞬间翻过许多画面,仿佛看到她在床铺上翻个身,睡眼朦胧地望向我,高叫一嗓子:“美女,该打饭了!”;或者扑上来抽打我,问我她新买的那款mp4到底好不好看;又或者是手托香腮,坐在我的面前,望着我,悠悠地,一字一句说:“鲁西,今天下午,我看见了一个非常非常帅的男人……”

我看着她躺倒地上,腹部渐渐被血迹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互相碰撞,忍不住上前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句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明兰!可我还是得说,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打算骗你;没有存心跟你抢过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没有……”

她徐徐闭上了眼睛,偏脸,显然不想再听我说任何一个字。

急救车迅速就赶到了。几个急救员下来,并屋里的两个男人一起将明兰抬上担架。

我想跟上去,走了两步,眼前有些黑晕,忽然止不住地向后倒,被粱湛抱住,听他附着我的耳朵,轻轻说:“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西西!虽然一直有医生给你打点滴,但现在,你真的得乖乖给我躺回床上去,再好好吃点东西。”俯身抱起了我。

忍不住开口问他:“你为何会过来?”

“我大姐说,有人骚扰你……”

“她也一直在骚扰我……”

“她不一样!”粱湛轻轻一叹,起步,抱着我,一直将我放到床上,说:“听话,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俯身,轻轻亲吻我的额角。

原来这两天,他真的在我身边。那么那些黑暗中甜蜜的亲吻、轻抚和话语……他的体温依然熟悉而温暖,但我靠着他时,却觉得自己的心底深处仿佛有冰块在凝聚,一粒一粒的冰渣化在血管里徐徐流淌,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看定他,一字一句说:“如果让媛媛知道,此时此刻,你居然在我这里,是不是会比明兰更失望?!”

……

第 63 章

一直觉得,粱湛其人,如果改行做厨师的话,一定会相当地有前途。所以,在喝过他煲的三口粥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你真的不考虑弄个厨师资格什么地玩玩儿?”

这两日,这位同学抓了个顶级大厨扔在附近,专供他咨询,临时学厨艺,天天亲自动手给我弄饭菜,倒是也没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食物,都是极简单、极寻常的东西,不过无论什么都弄得很好吃,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从不涉足厨房的人应该弄得出来的样子。如此连续数日之后,我渐渐开始觉得,他不努力跻身厨师行业的话,实在是浪费人才了。

以为他会不高兴的,然而他只是看着我笑,说:“这个资格证书,只能从你这里颁发!”伸手,从我手中接过粥碗,用勺子仔细地打起粥,一勺一勺喂给我,说:“就从今天开始定级。什么时候你觉得我的厨艺进步了,就给我晋一级。”

说得好像他是我的专职厨师。说得好像我们之间可以相聚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得会是一辈子!

应该当场戳穿他,然而有些事情,当真揭开了,彼此太过尴尬。况且此人意志强韧,对于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永远都可以坦然自若地选择性无视。既然他旗帜鲜明地表明了立场,声称此次单纯就是回报我对他受伤时曾经的照顾,倒也不便过于深究了!

只是此同学为人极不厚道,分分钟之后,居然又开口,毫不犹豫地将我曾经的台词抛了回来:“你们都是发自内心待我好……所以,我乐意做这些事情!”他说话时,存心模仿我当时的语气,偏又仿得不伦不类,让我从头麻到脚,忍不住恼羞成怒继而喷笑,颇有种悔不当初的深刻觉悟。

当下抬头看着他,我笑一笑,说:“我这里要求很高,很变态,每晋一级,都要付出许多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微微一笑,说:“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真的打不还手?”我眼睛一亮,一拳头砸过去,见他果然不闪不避,连端在手里的粥碗都不晃动一下,倒是不得不硬生生在将拳头砸上他之前收了力度,多少有些尴尬地说:“看在你辛苦煲粥的份上,姑且饶你一次!”

他微微一笑,用勺子盛了粥,依旧喂给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抬头瞅他一眼,看着他宁定神采间隐藏的锋芒,心中渐渐便起了惆怅——他总是吸引我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都能牵动我的神经。倘若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明知道眼前是一个情劫,是否能够成功抵住扑面而来的巨大诱惑?

喝完了粥,他抽出纸巾给我。我伸手去接,没有抓实,他的纸巾已经越过我的手,直接过来,轻轻落上我的唇角。透过纸巾,依稀还能感觉到漫在他指间难以言说的眷柔。心中微动,我看着他笑一笑,伸手拿起茶杯,说:“今天是除夕,咱俩好歹还是应个景儿,吃顿饺子吧!”轻轻偏脸,让纸巾滑落。

他松开纸巾,仿若未觉,笑笑地看着我,说:“来瞧瞧我厨房里准备了什么!”

“真的这么有先见之明?”我微笑,掀开被子,抬头问他:“你这几天为什么好有空闲的样子?”

他低头看着我,忽然露出一丝笑容,说:“难得看到你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不赶紧过来好好看看,摄影留念,岂不可惜!”

终究还是被他逗笑了,我忍不住伸脚踹他,说:“找死呢!”被他捉住脚,十分自然地弯腰拿起我的拖鞋,却迟迟没有替我穿上。

脚弓握在他的掌心里,有种温暖的麻痒。足底的热度一分一寸漫上来,迅速便冲上了脸颊。我轻轻抽脚,笑笑地说:“一起包饺子?”

他微微含笑不语,终于替我套好了拖鞋。

伸手去抓大衣,然而他依然比我快了一步,拎过来,替我穿上,弯腰,仔细地替我扣好扣子,一粒一粒。

头部轻轻摩挲着他的胸口,中间只有短短的距离。我发现自己依旧是这样地迷恋着他的怀抱,很有种不顾一起扑过去倾听他心跳的**。方这样想着,已发现他伸手,重重将我拥入怀中,在我额头上印下一吻,低头瞅我一眼,忽然又俯身将我放倒床上,伸手,重又解开我的大衣扣子,一粒一粒。

他手上的动作那样快,那样急促,透过空气,我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蓬勃的心跳。一时慌乱,忍不住伸手推他,我轻轻叫了一声:“粱湛!”

他的手顿住,偏头看向窗外,轻轻吐气,终于直起身子,转身,说:“我先去弄饺子馅儿!”

头脑里有种慌乱,我努力地呼气吸气,好不容易终于是调匀了呼吸,起身走到厨房里,见他果然在调着饺子馅儿,一切似模似样。禁不住地抬头看他,见他神色如常。心底稍定,我笑着说:“千万别告诉我你又是头一次弄饺子馅儿!”

“答案正确,加一万分!”他回头瞅我一眼,微微一笑,神色渐渐恢复成了薄带冷淡的宁定模样。

饺子皮儿是他的专用大厨手擀了临时送来,待他调好了馅儿,不过就是一个合成的过程,我俩一起动手,谈谈说说,倒是十分顺滑。

毕竟是刚喝过了粥,并不饿。我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好几日,待一切准备停当,便轻轻问他:“一起出去走走?”

他低头看我几眼,说:“还是换羽绒服吧!外面刚下过雪,很冷!”

雪已经停了,暮色沉沉地笼在头顶,看出去,所有东西都显出一种十分特别的,隐隐绰绰的朦胧意蕴。本来是单独走着的,然而风刮过来的时候,我的帽子有种随风而去的冲动,就这么伸手捞了一下帽子,他的手便过来了,替我轻轻摁住帽沿,然后,顺势捉住了我的手,然而看了我一眼之后,终究又轻轻松开了。

肩并肩朝前走着,迎面有学生过来,叫了我一声“鲁老师!”神色尊敬,浅带笑意。瞬间便脸红了,我低头,说:“要不还是回去吧!”他微微一笑,忽然拐了个方向,说:“去看看梅花!”转身,大步往前走,神情步伐皆极度放松,闲适得宛若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所谓梅花,散在校园西北角,不过三五株,好在地点偏僻,遇到熟人的概率大大降低。他抬头看着梅花,轻轻赞道:“这里的梅花虽然不多,但姿态不俗!”许久,终于回过头来,淡淡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没有碰过何媛媛。认识你之前没有这样的心境,认识你之后没有这样的心思!”

“呃……”实在想不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可是其实,没有说给我听的必要吧!

忽然有种额头冒汗的感觉,我干咳两声,说:“这是你的个人**,我觉得……”话音未落,又

听到他开口了,一字一句说:“我从来也没有爱上过她,她也从来没有爱上过我。无意之间将她扯入这样一桩纯粹利益交换的婚姻,她在其中十分无辜。”他弯腰,在地上捧起一堆莹白的雪,放在掌心中团成雪团,猛地甩出去,砸上墙壁,一边开口,接着说道:“在婚姻问题上,我曾经犯过错误,理应为自己的错误埋单,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应该的。但这个代价里,不应该包含她的未来和她的幸福。所以,关于她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呃……”轻轻地应一声,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了想,方抬头,小心地问他:“媛媛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曾经……?”

“她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继续弯腰抓起雪团,一团一团甩上墙壁,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了悟的表情,笑着说:“我明白了。其实你跟她之间的感情很不简单,早已超越了友谊的范畴,所以你担心她一旦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忍不住醋海兴波,出手伤害我!”

什么跟什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说起来,这个人早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侮辱践踏我跟媛媛之间的感情了。我抬头看他,见他一副开心不已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提起脚来,狠狠踹他。

一脚飞过去,他跳开了,依旧笑得开怀。于是,我便这样一脚接着一脚,亦步亦趋地朝着他飞踢过去。他左闪一下,右闪一下,全数避开了。

他笑得那样地高兴,一步一步高高跳起,像是一个十七八岁,活跃在运动场上的青春沸腾的男孩子。所有罩在他的脸上的,背负在他肩上的沉重的阴霾,都仿佛在那一瞬间一扫而空。

人的快乐,大致便是这样的吧!无分职位高低,财富多寡,必得能发自内心开怀甜笑之时,方为幸福……

第64章

已是期待永恒,

一时期待永恒,真想就这样一直追逐着他,让笑容在他脸上定格。

脚底有雪,踩踏的时间久了,薄薄地侵入鞋子,有些微的湿意。忽然间,脚底一滑,我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朝前急扑而下。

他转头看见,伸手过来拉我,眼见抓不住,迅速扑倒在地,堪堪抢先一步挡在我的身下。

就这样出其不意地扑在他的背上,我的嘴唇恰恰地压上他的后颈,有种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引导着我的牙齿寻找他的肩胛。

下意识地就想张嘴开咬,好不容易才忍住,听到他终于又开口了,一字一句说:“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吃醋么?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你每天都陪着媛媛,对她那么好。”

“不是你专门找我替她看病的么?”说起来,在这件事情中间,我真的很受骗,很上当。一直凭着本心本性治疗媛媛,回头方知,一切皆是某人有意而为的计划。

“我真的觉得何媛媛对你的感情很不一般。老实说,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呆在一起,具体在干些什么样的事情,她是不怎么关心的,但极度关心你的幸福。其实,从我上一次在非洲受伤开始,我便同她认真沟通过,承诺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她追求幸福的权利和自由,所以,这半年来,她愿意配合我的计划,在公开场合陪我演戏。”略顿了顿,又接着开口,一字一句说:“她一直记得你的一句话……”

“什么话?”我禁不住地抬头看他。

“你是不是曾经告诉过她,一个人最重要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一个人最大的勇敢,是敢于挑战自己内心的怯懦!”

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离开媛媛前,我曾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的媛媛学会坦然直面生活所赋予我们的一切,敢于承受生之艰难和生之磨难,便意味着我的治疗终于是成功了!”

“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具体了解多少,但她每次见到我,总是不停地提起你,心心念念牵挂着你的幸福。”他看我一眼,又开口,笑笑地说:“包括这一次,需要她到非洲公开亮相,她起先不愿意,听我说了你想要一只非洲野生动物做宠物,她毫不犹豫就出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要一只宠物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嘴,冲着他的脖颈,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有些人,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不要时时展现出这种可以将人一直从脚趾头利用到头发丝的奸商本质。

他疼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一缩,终于徐徐转身,将我从背上拉下来,揽在怀里,慢慢坐直身体,望着枝头的梅花,轻轻说:“我总以为我的西西一定会成为女博士的。我总以为,等我的西西念完博士,一切便该就绪了吧……”轻轻一叹。

一时愣住,我忍不住问他:“你准备干什么?”听不见他回答。

总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即将要发生了吧!否则他不会主动开口,对我说这样多的话;不会这样地眷恋;不会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我做每一餐饭。

我了解他,所以知道,但凡他笑容明朗的时候,都是心事重重的时候。从前,每次遇到需要作出重大决策的时候,他必定会找我,床第之间越是凶猛,便意味着遇到的事情越是重大。

他说原以为我会成为博士,可见有一个计划是从很多年前便开始筹划的了,再联想到他所说的赋予媛媛幸福自由的话,某种答案呼之欲出,在我的心底隐隐呈现。

目前的情形下,他和媛媛是不可能离婚的,因中间盘根错节,利益纠纷牵扯实在太多太大。所以,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方法,能够彻底解掉所有人身上束缚的枷锁,将所有这些关节全部打通,除非是……

我抬头看他,试探着,轻轻问:“你在非洲开拓的那一片王国,其实并没有被人抓住要害,或者至少是,只在表面上被人抓住了要害?”

他低头,在我脸颊上轻吻了一口。偏脸看我,目光中露出赞赏之意,轻轻嘘了口气,说:“最开始的时候,那一片王国其实是我大哥开拓的。他在瑞典读书时,爱上了一个女学生,明知道不可能为家里所容,为了娶她,便悄悄在暗中做准备。可惜,等不到筹划好一切,他便被人害死了。临终前,他将很多东西交给了我,对我说,如果有一天,遇到了值得自己抛弃所有去爱的人,而又无法冲破阻力的话,到非洲去,去找一个叫做林丹珠的人。我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终于遇见你。在爱拉河畔同你约定互爱之后,我去了非洲,找到林丹珠。她本是我大哥的女友,在大哥去世后,一直默默而辛苦地坚持在非洲经营着大哥的王国。她把大哥苦心打造的一切交给我,对我说,我大哥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希望我能够做到!”

他顿了顿,又接着开口,一字一句说:“还有我大姐,就是一直派人骚扰你的我的大姐。她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然而后来,她的情人却失踪了,消失得无声无息,毫无痕迹。她想报仇,完全找不到报仇的对象,就此发狠,立誓绝不出卖自己,宣告终身不嫁!她迫你,一方面是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保护你的意思在里面。”伸手,抚着我的头发,轻轻一叹。

“所以你……”我的心脏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抽紧,仿佛空气里的水珠都无声无息变成压力。

“我大哥被害身死,找不到仇家,只隐约知道同姨太太们相关;我母亲因此被打折了腿,失去了行动能力,却还心心念念盼着我的前程;我大姐痛失爱人,自此住进华丽的坟墓里,拒绝温暖。然后是我,然后是你,然后是何媛媛……表面上,我们每个人都在各自命运的脉轮中间身不由己地运转,然而其实,仔细追究起来的话,一切是有一个共同源头的对不对?”

“你该不会是打算……同你的父亲……?”突如其来的认知让我有种不知所措的晕眩。听这个人话里的意思,身为梁氏集团新任董事长的他,分明是打算站到梁氏集团那位泰山北斗的对立面。

“不是我父亲,而是一些古老流传下来的东西。”他伸臂,揽紧了我,轻轻地,一字一句说:“时代在进步,而有些东西,带着百年荣耀的光鲜,从一出生,就悄悄钻进我们每一个梁家人的头脑。它灿烂夺目,像神的意旨,实际上是魔的幻音,夺人心志。它像是一个充满蜜汁诱惑的甜的漩涡,吸引人踏进去,最终,却会将人搅得粉身碎骨。这一切,该是得到一个彻底扭转的时候了。”

忽然明白他为何这么努力,无论如何都要走到家主的位置上。

要打破百年来强势笼罩一切的强大传统,需要胆识、魄力、金钱、人脉,以及足以与之匹敌的资源的力量,与此同时,还需要名正言顺的身份和地位。然而。一旦某些东西能够绵延百年屹立不倒,本身便已经具有了极为强大的生命力;一旦动摇到了根基,不免又会损伤许多人的切身利益。

我想开口问他,是不是很危险,想了想,觉得是废话。

自然是危险的,否则何来那两次的重伤,那许多的伤疤!

梁大小姐说,他两次重伤都是受到我的干扰,未免过于高看了我,但我明白地知道,如果一件事情,他已经计划了很多年,就不会轻易让这件事情中途夭折。

他本是这样的男人,以天地为棋盘,以湖山为经纬,有扭转乾坤的豪气,也有孤注一掷的狠意。自来,只要是他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情,便不是外力可以轻易撼动。既如此,说得越多,阻扰越大!

脑海里瞬间转过许多的念头,只想开口让他留下,然而思来想去,终究只能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轻轻问:“明年还来陪我看梅花,可好?”

他不语,抱紧了我,拧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偏转,徐徐低头,嘴唇深落下来,重重压上我的嘴唇。

俨俨的芳醇味道在齿间蔓延,唇角有伤感伴甜蜜之意如水纹,环环荡漾,渐开渐深。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如此刻般,将一切全部抛开,唯独拥抱他,亲吻他。

忽见天空爆起烟花,一簇一簇自地面弹到天空,一朵接一朵地盛放,迅速缀满天际,像是珠帘漫卷,又仿若漫天星辰一起挥手,将希望向人间抛洒。

今日原是除夕,过了凌晨,又将是新的一春。

传说人类本来的面目,原本有四手四脚,被强行分为两半,投于世间不同的角落,所以从一出生,每个人就在努力着,不停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然而只要走到世间,便免不了衣食住行的羁绊,七情六欲的搅扰。有些人终于寻到了,还是原样;有些人虽然寻到了,已然发生变化;而有些人,便永远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寻找着、却再也找不到!

身下仍有残雪薄积,枝头有红梅吐蕊,凝霜含香。

不能开口说离别,不得询问归期。

不能伸手拉住他,不得阻挡他的步伐!

不知此别,重聚是否有期,然而何其有幸,今生让我遇见他,蒙他垂青!

爱有天长地久地期盼,亦有瞬时绽放地绚烂,我看不清明天会如何,然而我终究会记得,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们踏雪寻梅,望漫天烟花如霞……

【尾声】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终于接到了十分光荣的任务,代表学校下到基层,参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我一贯喜欢农村纯然的天地,况且此次的建设点,在天津的一个小渔村,背山临海,风光秀美。

路过疗养院时,看着曾经熟悉的大门,一时感慨万千,特地备了礼物进去,一一拜望那些曾在我最艰难时看顾过我的人,走到湖畔,看到明兰沿着沙滩徐徐漫步,眼神中依旧有难解的迷惘,但仇恨之意已然淡去许多。这个疗养院本是粱湛的私产,自我离开后,便转给了李教授,专供他进行一些相关疑难心理疾患的治疗研究。

重新见面,大家都十分欣喜,聊得不亦乐乎。意外收获是,当我离开疗养院时,从中带走了一个小女孩儿田美美。

这小姑娘患有严重的恐惧症,受到刺激时,会趴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啃墙角,同当年的媛媛一般模样。我进去时,正逢到她发病,拎着枕头疯狂拍打所有试图靠近她的人。

十分熟稔地扑上去,避开她的正面攻击,我轻而易举便抱住了她,轻拍她的肩膀,一字一句说:“别怕,有我呢,一切有我!”她瞬间安定下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瞅着我,目光中隐有信任。

下到渔村,受到当地领导的热烈欢迎,其实以我的专业方向而言,能够给当地政府提供的帮助实在有限,倒是借此机会,终于深入实际地见识了一番田园风光、五谷杂粮、

章灵娟已经当了母亲,生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囡,从照片上看,长相完全取自父亲,竟没有丝毫继承到娟娟的靓丽模样。据说,因为此事,可怜的老方同志被迫在床前罚跪了数小时负荆请罪。

媛媛同学信守诺言,果真从非洲草原给我弄了一只野生动物,大费周章地漂洋过海送来。我揭开一看,忍不住莞尔——笼子里是一只毛发泛着金色的非洲鼠,活泼泼地上蹿下跳,倒是十分灵透可爱的模样。

我换上轻便的休闲服,带着美美,东家地里拔一簇韭菜,西家大棚里摘一朵鲜花。从村头吃到村尾,挨家挨户唠嗑,有空就在坐在海边看景,赏汐涨汐退,观潮起潮落*并没有刻意算过日子,然而每一天都过得平静而充实。

忽有一日,听到消息,说有人专程从北京赶来看我,推开门,见到林江洋。

他在两次恋爱失败之后,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终于又想起了我,一见面,开门见山直接就说:“我们都是研究心理学的,猜来猜去浪费功夫。西西,我此来只问你一句话,是否愿意做我的女友?”

到底该如何评价这件事儿呢?

我的确是研究心理学没错啊,但我本质上首先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会注重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即便结局相同,过程的变化也是万不可省略的!

只此一条便封死了他未来所有的可能性,然而抬起头看着他时,我依然十分礼貌,笑笑地,一字一句说:“我对直奔婚姻比较感兴趣!感觉处男女朋友什么的……纯粹浪费时间。”终于成功地用超前卫思想彻底镇住了他。

他终于又回北京去了,临走前,忍不住瞅着我,笑着说:“你怎么把自己晒成这般模样了,活脱脱一个非洲难民!”一句话说得我心里柔软更柔软。每天坐在沙滩上晒太阳,再晒太阳,再再晒太阳,自然不会是毫无效果的,而我本心里,其实真的好希望直接奔到非洲去,哪怕,去做难民!

终于又一次迎来皑皑白雪,观百花肃杀之际,朵朵红梅枝头傲立。

终于,又是一年除夕。

不知撞了什么运道,清早刚起床便接到了远在俄罗斯的尤里同学的电话,大吼大叫地说他幡然悔悟,决定到中国来娶我。一听他的口吻就知道,此同学又醉酒了!

好不容易笑笑地打发了这位同学,不过片刻,竟然又一次接到林江洋的电话,说他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我的话极有道理,决定接受我的建议——我究竟建议他什么了?望天……

然后,在此后的几个小时之内,从我的父母开始,直到阿隆帅哥何媛媛美女,再到各种亲戚同事朋友病人家属……各种拜年问好的电话源源不断拨进来,简直接得我唇干舌燥,口吐白沫。

好不容易午间时分,电话稍静了静,待我猛喝过一通水之后,终于又接到了一个我不得不高度重视的电话。

时隔一年多之后,大歪同学终于又一次给我打电话,十分郑重地说:“我妈已经把真相全部告诉我了,西西。其实你并没有当粱湛的情妇对不对?”

听着他的声音,有种久违的温暖,禁不住就放低了声音,我轻轻地问他:“你还好吗?”听到他说,“等我找到你,估计就好了!”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手机用户访问:m.hebao.la

听着电话那头陡然放空的声音,心头涌起的,是一种夹着温暖的淡淡无奈——又要重新开始么?

兜兜转转,心境数般变化,一切真的还能重新来过?!

以为注定今日要成为热线了,然而至此,电话又仿佛睡着了,再也曾响起。

屋子里极冷,烧了炉子也挡不住风寒。窗外,一树红梅竞相吐艳,开得如火如荼。

特地选了这间可以看见红梅的屋子居住,然而从头到尾,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今年必定会过来陪我看梅花!

远远有海浪拍打沿岸的声音传奇过来,涛声阵阵。

我终于起步,转身,走进里屋,教那位正在日复一日顺路康复中的田美美同学念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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