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禅 你如佛 - xp1024.com
《爱如禅 你如佛》


正文 一、孤雁

每个人在人生的渡口,一路或急或缓地走下去,深味生命过程所带来的甜蜜与痛苦。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佛家说,前世有因,今生有果。也许你的前世只是一株平凡的草木,今生幻化为人,只是为了等待一份约定,完成一个夙愿,甚至是还一段未了的情债。每个人在人生的渡口,一路或急或缓地走下去,深味生命过程所带来的甜蜜与痛苦。在平淡的流年里,看尽春花秋月,承受生老病死。

时光深沉如海,过去的无法打捞,纵算打捞到的,也只是一些残缺的记忆,无法弥补那么多渴望的心灵。都说人生如戏,只要穿上了世俗的华衣,戏里戏外都是真实的自己。在该开幕的时候开幕,该散场的时候散场,你可以很投入,也可以很淡然。但最终都只是人间萍客,做不了归人。当我们转身离去的时候,这些走进了戏中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用一生时光所编织的梦?

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初秋时节,远在日本横滨,这个浪漫的樱花之都——东瀛岛国,一个平凡的生命来到人间。他和其他的生命一样,无声无息地到来,没有任何的昭示,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他就是苏曼殊,一个流淌着高贵和卑微骨血的人。没有谁知道,这个弱小的生命今后有着怎样的人生,是风云不尽,还是黯淡无华?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就像一只飘零的孤雁,飞渡千山万水,飞越红尘的喧闹和孤独,从落魄到辉煌,由繁华到寂灭。

苏家是广东望族,其父苏杰生继承殷实家业,远赴日本横滨经商,经营苏杭布匹丝绸,后转营茶叶,创造了辉煌的事业。苏曼殊的生母是日本人,有一个简单却美丽的名字,叫若子。苏杰生曾娶若子的姐姐河合仙为妾,但又与若子私下相好,在没有名分的境况下,若子生下了乳名为三郎的苏曼殊。据说三个月后,若子就病逝了,这个柔弱的日本女子看着襁褓中的幼儿,带着无限悲戚与不舍离开人世。她的死在冥冥中扣住了某种因果,让这个自小就丧失母亲的孩子,也失去了一个孩童本该享有的温暖和幸福。他的薄凉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并且纠缠一生,不离不弃。

若子死后,苏杰生亦不想提及这段露水情缘,只把它当做前尘旧事,不了了之。为了免去一些生活的纷扰,他谎称苏曼殊是河合仙所生。为此,后人对苏曼殊的身世众说纷纭,因为他们很想知道,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究竟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身世,却忽略了,生命本平淡,不平凡的是风雨人生的漫漫历程,是一个人骨子里的气度和涵养。佛家说过,今生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前世所带来的。苏曼殊此生与佛结缘,所以,他卓然不凡的才情与胆识和前世相关。苏曼殊最终越过红尘的藩篱,袈裟披肩风雨一生,这是所谓的命定。也许他后来无数次在佛前相问,前世究竟是什么,一盏青莲灯吗?才会有此生的明明灭灭,仿佛要拼尽全力绽放自己的璀璨,所以过程短暂就油尽灯灭。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在他身上得到最好的诠释。

五岁之前,苏曼殊跟养母河合仙一起生活,那时候他还不懂得荣辱,不知冷暖。六岁那年,父亲将他带回广州香山县沥溪村老家,与嫡母黄氏、大陈氏共同生活。深宅大院,朱红门扉,豪华厅堂,雕花古窗,一条通向富贵与荣华的苏家巷,里面却关住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个被苏曼殊称作故乡的地方,蕴含着古老东方神秘和灵性的祖居,给了他美好而丰富的想象。可这栋老宅却不能栖居一只漂洋过海的大雁,他无法在这里筑梦,无法安放他诗意的青春。抵达生活的深处,他触摸到的是屈辱和苦难,是伤害和无助。

苏曼殊自幼身体羸弱,这个富贵的家族带给他的只有歧视和折磨,让他幼小的心灵饱尝人间的辛酸。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现实的冷酷无情就是一把锐利的剑,削去你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伤得你体无完肤,无以复加。直到多年后,尽管苏曼殊洒脱不羁,性情舒朗,但每当寂夜无声之时,轻轻碰触童年这道已结痂的伤口,还会疼痛,甚至血肉模糊。这就是印记,雕刻着一段屈辱和悲伤的往事。

苏曼殊七岁的时候上了私塾,他初次接触文字,就被那有生命、有灵性的方块字深深吸引。在书中,他找到了人生华丽的主题,找到了生活中不曾见过的美好和真心。长期的欺凌使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只有在茫茫书海中,他的情思才可以滔滔不绝、无边无际。文字虽然是一味良药,可以拯救薄弱的灵魂,却不能拯救痛苦的身体。大陈氏的刻薄狠毒,令他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灾难。一次身患重疾,他被家人弃在柴房,气息奄奄,无人问津。也许是命不该绝,他醒后逃离了这个让他痛恨的家,彷徨无助之时,他走进了寺庙。

是悠远的钟声将他召唤,悲悯的佛说过,要度世间迷梦之人。小小年纪的苏曼殊到广州长寿寺出家,不是因为他看破红尘,悟到禅理,而是世俗没有给这只孤雁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巢穴。这个被称作人间净土、莲花胜境的地方,给不起繁华世相,却可以给他宁静平安。他跪在蒲团之上,抬眉望佛,佛想度化他,教这个懵懂还不知世事的孩子学会容忍,学会放下。可他尘缘未了,心中尚有执念、有欲望、有不舍,受戒之日,他偷吃了鸽肉,犯了清规,被逐出庙门。这世间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其不可触及的界限,倘若越轨,纵是慈悲的佛也要被迫无情。佛法虽无边,却不能随意改变天数,扭转乾坤。

注定的命运不能轻易摆脱,苏曼殊几经辗转,又回到那个让他痛恶的家。九岁那年,父亲苏杰生因生意失败,撤离日本横滨,回到故乡。那个鼎盛一时的望族,从此渐渐走向衰亡的结局。所谓盛极必衰,水满则溢,有时候,人力的挽留终是徒劳。苏杰生为了重整寥落的家业,赶赴上海经商。十三岁的苏曼殊背上他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幽深的苏巷,到上海和父亲一起生活。自此,他与故乡永诀。

他还记得,佛教他学会放下,所以他放下过往的屈辱,在人生转弯的路口,选择和所有的人一样赶往姹紫嫣红的春天。黄浦江畔的涛声,激荡了这个少年内心积压已久的渴望。苏曼殊身处的年代,一半是清朝,一半是民国,这样一个改朝换代的动荡时期,让一个被热血浇铸的男儿深深地明白,他应该有更辽阔、更远大的志向和梦想。在波澜壮阔的海上,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注定不会平凡,注定要用血泪来书写一段风云和传奇的故事。

在风起云涌的年代,他依旧是那只孤雁,只是羽翼丰满,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抵抗人世的风雨。没落衰败的世象让他找到飞翔的理由,他有理由放逐,冲破人间的尘网,在洪流乱烟中接受更大的风暴。十五岁的时候,他随表兄去日本求学,这只孤雁飞渡沧海,不是为了寻找避风挡雨的屋檐,而是将年华抛掷给如流的时光。用离别来换取新的开始,看一段宿命如何将他的人生重新安排。

正文 二、樱花

仿佛只是刹那,纷落的樱花已遮盖了一池的春水,让苏曼殊如何接受这样悲绝的死亡?一寸春心,已成灰烬。这祸是谁闯下来的?是苏曼殊?是菊子?是苏家的族人?抑或是那一树开得难舍难收的樱花?在注定的悲剧里,已然没有询问因由的必要,任何的话语都成了虚伪的谎言。破碎的梦,似樱花一样轻,落在会疼的心上。苏曼殊将悲伤制成肴馔,佐一杯往事的酒,痛饮而下,孤独亦断肠。他期待可以和菊子交换人生的杯盏,彼此用眼神相拥。菊子撒手离世,不给他留有余地,是因为她明白,她深爱的男人还要接受宿命的摆弄。

没有谁愿意相信,世间会有这么一个残忍之人,将一段青翠的爱情生生拆散,就像是将枝头那一对并蒂樱花无情地折断,不但不带回去好好观赏,反将它们弃之尘泥,任来往的路人践踏。多少故事都是以喜剧开始,以悲剧结束,就算我们可以预测到结局,身处纷芜人世,仍旧无处可逃,只能在真实的时光中,模糊又清醒地活着,于爱恨交织的年华里,看自己的心被岁月慢慢掏空。青春的时候,也许你有足够的筹码和时光下一场赌注,可是不必过于认真,因为最后的赢家绝不会是你。

当苏曼殊背着简约的行囊来到日本,正值樱花盛开之际。这个遥远的岛国像被抹上了淡淡的胭脂,轻妆素然,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风情和美丽。那枝头的摇曳仿佛是苏曼殊的前生,语笑嫣然的花朵触动了他内心的诗情和浪漫。他几乎有些感叹,这段不期的相逢来得太迟。他甚至对一段即将来到的缘分盟誓,愿意和一个如同樱花的姑娘结一段尘缘。

人因为某个地方可以触抵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让情感有了依附,从而就愿意给自己安上家,开始新的生活,创造新的人生。日本是苏曼殊出生的地方,他与这里原本就有着一段难以割舍的缘分。樱花温柔的呼唤让他放下过客的行囊,忘记曾经的屈辱,忘记云水的漂泊。他误以为,这就是故园,有一座温暖的巢穴,可以栖居这只飘零的孤雁。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打开自己一直对尘世关闭的心门,接受一树樱花的爱情。

无论苏曼殊是否知道河合仙是生母还是养母,他对这个温柔的日本女性都藏有一种敬佩和尊重。因为看到她,他就会想起那个被称作故乡的老宅,那里居住着几位刻薄丑恶的女子。童年那段深入骨髓的伤害,让他无法彻底地放下,纵是处在宁静的光阴里,也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河合仙给了他伟大的母爱,尽管微薄,却是漫长风雨人生中所倾泻的一缕阳光,铺洒在心中潮湿的角落,给了他温暖和从不曾有过的人间亲情。多年后,苏曼殊写了一首诗:《代河合母氏题〈曼殊画谱〉》,“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他以河合仙的口吻,写出一位母亲对亲儿的思念之情。那时的苏曼殊已经离了红尘,赶赴灵山,在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禅境里,修炼今生。

这个多情的日本女子,用她的温柔抚慰苏曼殊多年的孤苦。那一道道结痂的伤口,总在午夜里莫名地剥落,带给他揪心扯肺的痛。梦醒之后,是菊子为他净洗昨日的伤口,用柔情研磨成药,给那颗烧灼的心敷上清凉。在此之前,苏曼殊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在此之后,爱情成了一段不能割舍的宿命。

菊子在他心里撒下了一粒情花的种子,最后用她的眼泪来浇灌,用生命来喂养。在情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她悲伤地离去,甚至连别离都来不及说。人生就是这样,你祈祷它无风无雨,却有更大的灾厄来袭。你无力承受,只能让灾难蔓延,到最后将你吞噬,连骨头也不剩。而那株情花并不会因为其中一个人的死去,就不再妖娆,甚至会开得更加惊艳,鲜红似血。

日本,一个生长樱花的国度,因了樱花而浪漫,因了樱花而多情。多少人为了赶赴这场嫣然丰盛的花事,不惜跋山涉水,一往情深地到来。行走在春天的路上,就像奔赴一场安静绚烂的死亡,然而这一切与悲伤浑然无关。每个人在开始的时候,已经预备承受所有的过程和结果。我们都有权利见证一幕幕花事登场,见证它枝头的美丽,以及纷飞的寂灭,而不去怪怨,人世的聚散原来这般的凉薄难当。

并非无关就可以免去纠缠,苏曼殊本家叔叔恶劣地将他和菊子之事,问罪于菊子父母。这对软弱的夫妇禁不起指责和辱骂,在盛怒之下,痛打了疼爱有加的女儿。他们的初衷,不过是希望菊子可以翻然悔悟,了断她和苏曼殊这份孽缘。却不想,一个恋爱中的少女拥有多么脆弱的心灵——它柔弱得就如同那一朵含露的樱花,一阵微风就可以将其吹落。菊子在当夜投海而死。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用死亡来证实她对爱情的坚贞;她决绝得不让自己回头,是因为她不想给任何人退路。

樱花的浪漫,河合仙的端静,让苏曼殊爱上这里的草木和尘土。当一个如樱花般美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他明白,此生所有的约誓都将为她而许。我们无法想象,他和那位叫菊子的日本姑娘,有着一段怎样美丽的邂逅,但是却知道,这个女子牵系了他一生的情感。他告诉她,世间万物皆为佛而生,他,只为她而生。她告诉他,在这红尘乱世,她,只为他百媚千红。一个年少俊朗,一个风华绝代,他们拥有世间最好的年华,给得起彼此诺言,可以爱得倾国倾城,爱得不管不顾。

红颜的命运,是一张吹弹可破的薄纸。柔弱的菊子,可以勇敢地为爱倾囊,将自己鲜红的血溅落在生命那张素洁丝帕上,为我们洇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爱是毒药,情是利剑,却终究抵不过世俗的剧烈和酷冷。在春天的枝头,她就这么华丽地转身,让我们都记住樱花的美。

<h3>樱花落</h3>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苏曼殊以为远离了苏家故土,就意味着和他们诀别,却不知身上流淌的血液,不容许他有任何的背叛。是流年长上了翅膀,将他们远在日本的恋情传递到家乡。当我们天真地以为,遥远的距离可以筑就一个世人难以企及的港湾,却不料,伤害原来可以无孔不入,它会穿越时间和空间将你我找寻。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知道他和菊子相恋,斥责他的行为败坏了苏家名声。这个从来不曾享受过苏家荣耀、在屈辱中长大的落魄少爷,却要莫名地承担苏家无理的责任和野蛮的家规。苏曼殊视苏家为毕生的耻辱,他决然地说出,这个家族一切荣辱与他无关。

这个被苏曼殊误认为是故乡的地方,原来也不过是生命里一间苍凉的客栈,暂时栖居了飘零的灵魂。一个简单的承诺,他都给不起,反添了一段情债,误了青青韶华。这份聚散的因果,一时间让他无从收拾,只能背负罪恶,仓皇而逃。我们看到,这位他乡异客,鞭马扬尘。樱花纷纷飞舞,还未落尽的时候,那个人已在天涯。

破碎的梦,似樱花一样轻,落在会疼的心上。苏曼殊将悲伤制成肴馔,佐一杯往事的酒,痛饮而下,孤独亦断肠。

正文 三、佛缘

空渺的梵音是为了洗去一切尘念,让世间薄弱的灵魂有了宁静的偎依。清淡的檀香,净化了人间百味,在悲悯的佛前,连罪恶都是慈悲的。

苏曼殊看过了悲剧,就这样披星戴月,落荒而逃,离开了日本,回到中国。那个为情投水的女子,从此,成了日本一个凄美的传说。后来,经过无数人的传唱,她就像中国一种叫杜鹃的鸟,在海边痴守一段爱情,日日啼叫,魂兮归来。苏曼殊却成为一个薄情负心之人,只因他没有和爱人同生共死,在最后一幕选择潜逃。

真的是苏曼殊懦弱吗?这个对樱花许诺过爱情的男子,没有守住盟约,演绎了一场深情的悲剧就匆匆收场。当爱情在一夜之间成为往事的时候,他其实早已将所有的真心双手捧出,根本没想过要丝毫的归还。是眼前的沧海,成了无尽的桑田,让他心痛难当,才决意远离。苏曼殊走的时候,不在乎世人是否会给他一个清白,因为坚忍的他,清楚地知道,没有谁会相信,他将为这段萍水相逢的恋情,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人说,苏曼殊因为菊子的死万念俱灰,回到中国就去广州蒲涧寺出了家,从此,他将袈裟披身,开始他风雨漂泊的一生。仿佛苏曼殊注定不能平凡,注定是飘零孤雁。那是个收藏灵魂的地方,是禅定修行的居所,多少人抛弃红尘一切诱惑,只为了遁入空门,修炼涅盘的境界。他放不下有情的过往,放不下贪嗔痴欲,可是他却有着超绝的智慧和非凡的悟性。他不想成佛,但佛门却一直为他敞开。

也有人说,苏曼殊回到中国,并没有直接选择出家,而是应留日苏州籍学生吴秩书、吴绾章兄弟之邀,前往苏州吴中公学讲学。这是梦里的江南水乡,他的心因为江南的温婉柔情而更加疼痛。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听到菊子在遥远的海边哭泣,那声音穿越万水千山,与他仿佛只隔一道音墙。那么悲戚,似有无限哀怨,却欲说还休。苏曼殊只希望,人间有一座鹊桥,可以让他飞渡,这样就可以免去菊子的孤单。他承认自己是懦弱的,因为他不敢和那场樱花一同奔赴死亡。

石桥杨柳,烟雨梅花,江南的风情和日本似乎完全不同。江南水乡的美,让人心醉,而日本樱花的美,却让人神伤。青瓦白墙,乌衣长巷,总是有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会不经意地从他身边经过,拂起他心底深深的悲伤。苏曼殊不敢再寻找一段爱情,来打理他苍白脆弱的流年。他的爱,给了日本的菊子,他是带着罪恶而回的,一个背负着罪恶和愧疚的人,又该拿什么再去重新开始一段恋情?但他这样一位风流才子,生命里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在江南的苏曼殊,沉默寡言,不轻易与人谈笑。平日里,独自一人在小屋里作画,他有着画画的天赋,随意的涂鸦都传神灵动。他将过往的记忆落笔在徽宣上,深深浅浅,刻下的都是伤痕。这些伤痕也烙在他的心里,永难磨灭。苏曼殊不仅有着绘画天赋,还有着文学天赋,他的诗自然流畅,写尽了太多的人生况味。

亦是因了他斐然的才华,和骨子里不羁的个性,到后来,就算他遁入空门,也无法平静。世人给了苏曼殊特别的评价——情僧、画僧、诗僧、革命僧,这是荣耀,也是孽债。他一生背负着这些虚名,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痛苦纠缠,直到死也不能解脱。倘若不是如此,苏曼殊这个名字,也不过隐没在某间古刹的名册里,无声无息。

不知是谁说的,如果要不起,不如远离。如梦如幻的江南水乡,一缕清风、一朵白云、一帘烟雨,都在诱惑苏曼殊薄弱的灵魂。但他最终还是割舍了这个诗意的梦境,弱水三千,他只能取一瓢饮。可曾经沧海,覆水难收,他又如何可以力挽狂澜?结束一个故事,意味着开始另一个故事,却为何,那个结束的故事,不能如云烟过眼,反而日夜将他啃噬?在阳春白雪的意境里,感受落雁平沙,他不敢回视自己的内心。

苏曼殊从来都没有忘记,他是一只飘零的孤雁,注定不能在某个地方长久地栖居。哪怕是江南的深院古宅,那些寻常的人家,有足够的空间给他建巢筑梦,他的心也终不得安定。一趟江南的游历,他依旧一无所有,背着空空的行囊走来,背着空空的行囊离去,甚至跟这座水乡说别离的勇气都没有。这个襟怀宽广的热血男儿,内心深处有着不为人知的懦弱和柔软。

每当苏曼殊静坐之时,他总会想起幼小的他在古庙度过的一段光阴。当年苏曼殊孤苦无依,是悲悯的佛收容了他。佛用慈和的目光抚慰了他心底的创伤,教会他容忍平静,也教会他随缘放下,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世事,不明白深沉的禅意。如今千帆已过,他愈发地怀念那深山古庙和青苔覆盖的石阶,还有古木的檀香,空灵的梵音,甚至怀念飘逸如风的袈裟,以及几碟野菜的清香。苏曼殊明白,人生是一种交换,他留恋五味杂陈的烟火,就要舍弃菩提明镜的清宁。

苏曼殊在矛盾的思想中挣扎,几番飘零,几度辗转,胸藏万丈烟霞,心却随尘寂灭,最终他在避无可避、心意凉却之时,选择再次出家。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为他在家乡选聘了妻子,亲自去寻他,要他回乡完婚。苏曼殊避而不见,他厌恶这种封建礼教包办的婚姻,更重要的是,他恨他的父亲,恨与那个家族相关的一切。这事之后,他决意遁入空门,不与红尘往来。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入佛门,万境皆空。每日晨钟暮鼓,他的世界应该只有佛祖、木鱼、檀香、梵音、蒲团、青灯,以及那一册册厚厚的经卷。

据说,后来苏杰生沉疴缠身,临终前期待可以和苏曼殊见上最后一面,却不想,苏曼殊拒绝回乡。苏杰生去世后,苏曼殊甚至拒绝奔丧,父子之情薄凉至此,实在令人感叹。佛说,父母恩最重,无论父母犯下怎样不可以饶恕的过错,做子女的都要原谅,并且要懂得孝顺尊重。苏曼殊后来虽然出家为僧,但是不守清规之事数不胜数。或者,他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半僧半俗、半俗半僧之人。

这只飘零孤雁,在倦累时需要寻找一个巢穴,避完风雨后,也许他又要远行。他去了广州蒲涧寺,当他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再次剃度时,这次出家比之从前有了更深一重的境界。佛告诉他,舍得才能得,舍不得就不得,放下才能自在,放不下就不能自在。世间万物,因缘而起,也因缘而灭。在千盏莲灯下,那一刻,苏曼殊将所有纷芜往事都放下,心空,性空,意空。空渺的梵音是为了洗去一切尘念,让世间薄弱的灵魂有了宁静的偎依。清淡的檀香,净化了人间百味,在悲悯的佛前,连罪恶都是慈悲的。

苏曼殊为自己的选择感到不悔,他不知道,这简陋的古刹是否给得起他一生的宁和安稳。至少现在,他纷乱的心灵在佛的目光里渐次地平静。他住进了禅房,简洁的屋子里,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方木鱼。桌案上,几卷泛黄的经书诉说着佛陀往生的从前。还有一盏摇曳的青油灯,在旧窗下,为那些迷失在尘网的世人“招魂”。

正文 四、潜修

我们都是尘世的戏子,以为脱下了戏服,在戏还未结束之前逃离,就可以躲过那场悲剧,却不知人生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在这人世间,我们常常会遇到许多的挫折,命运就像是水浪,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平静无波。我们不能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紧握绳缆,临水而行难免会被水打湿衣襟。人生总是有太多的辜负,心伤的时候只想逃离,选择遁世离尘。没有谁生来就是看破红尘生死的智者,若非尘缘远去,亦不会有那么多僧者遁入空门。我们都是尘世的戏子,以为脱下了戏服,在戏还未结束之前逃离,就可以躲过那场悲剧,却不知人生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其实错了,尘封自己,只是因为昨天的热情已死,可我们的肉身还活着。活着就不能彻底了断孽缘情债,任何时候,都只能背负行囊上路。我们不能将自己做成蝴蝶标本,那样肉身死去,灵魂活着。生命里有太多的邀约,没有谁可以做到遗世独立、心如止水。苏曼殊第二次选择出家,是不堪失去的打击,为表诚意和决心,他以“自刎”要挟主持为其剃度,并“闭关”三月,潜心修行。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本该是血气方刚,可他却愿意早早地掩上人生的重门,住进禅房,每日与经书、木鱼为伴。在一盏香油灯下,任流年冲洗记忆,让自己从过往的情结里慢慢地淡出。寺院的生活确实简单清净,每天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香客,整座庙里就只有僧者和古佛。他们每天除了上早晚课,就是聚在一起参禅研经,或煮茶对弈,或独自静坐悟禅。一卷经书,装载了佛祖全部的记忆;一炷檀香,点燃多少明灭的时光;一缕钟声,唤醒世间迷梦之人。

这时候的苏曼殊来到寺庙,并非是出于真正的修行,多少人世风景,他还未看过;多少人间味道,他还未品尝。只因失去挚爱,才会如此心灰意冷,空门深处成了迷惘之人的避风港。人的一生,在不断地经历得到和失去;曾以为失去某个人,世界会天崩地裂,到最后,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伤痕。有一天,讲述过去的沧桑往事,那种平静,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与自己毫无瓜葛。也许这些道理你我都懂,可是遭遇过程的时候,仍然会深陷泥潭,一点小小的创伤会令自己痛不欲生。

在苏曼殊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脆弱,一种共有的脆弱。因为不堪失去,所以自我放逐,或者自我封闭,行至悬崖峭壁,既然不敢纵身一跃,只能选择一种方式自救。我们总是视所有的悲剧为错误,生命里许多的相逢都是错误,懦弱之人为一段错误而悔不当初,勇敢之人则为自己的付出无怨无悔。十六岁的苏曼殊还无力承担太多的生命负重,菊子之死彻底粉碎了他的爱情美梦。来不及收拾心情,他就这样落荒而逃。在那个本就动荡不安的年代,寺庙无疑是避难所,这里不仅可以安寄肉身,还可以拯救灵魂。

有人说,佛境是虚渺空芜的,那只是消极避世之人所寻求的寄托,这世间的事原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没有什么是彻底的真实,就连昨天亲历过的事,到今天都有如梦过一场。无论你我做出何种选择,只要适合自己、可以解脱自己,就是正确的。付出与收获,从来都不会完全等同,人生这杆秤,又怎么可以做到绝对的公平。多少故事,都是华丽地开始,落寞地结局。在既定的现实里,我们连疑惑都是苍白无力的,不管是点头,还是摇头,都要默然接受。

苏曼殊自诩为可以禁得起庙宇里清寂的光阴,以为决绝转身就可以彻底地割断尘缘执念,以为将自己囚禁在莲花的角落就可以赎罪,可以弥补情感的缺憾。所以他坚持剃度,剪去三千烦恼丝,为求彻底的清净自在。一入禅房,他便闭关静坐潜修,杜绝尘世往来,以此来告诉佛祖他的决心。摒弃人间五味,每日净素,这样清淡如水的日子,对于一个过久了奢侈生活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滋养;可对于一个初尝世味的少年,让他不染俗世烟火,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起先的日子苏曼殊很坚决,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刚丧失至爱的人那种绝望的心情。他重新做回了孤雁,在云涯水畔,被雨水打湿的羽翼已经失去了飞翔的勇气。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寻到另一条出路,那里也许不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却给得起他心灵的安稳。没有伤害,没有争夺,没有算计,每个人心中只有佛祖,手捧的是经卷,吃的是淡饭。日子简单明净,却也要自我约束。空门之地亦有清规戒律,这里只留耐得住寂寞的人。

其实,苏曼殊是一个很有悟性的智者,虽青春年少,悟性却高过许多年长的老僧。他有着过人的才情,读经参禅不似凡人,一点渺小就可以酿造宽容的意象。他可以化浅显为深刻,亦可以化繁复为简单。借着这段清净的日子,他确实修身养性,让自己沉浸在佛法里,用空灵的禅境来摒除内心的苦闷。他甚至不得不承认,佛是一味解药,解去世间百毒,减缓了他的痛苦,让他在燥热时感受到清凉,在无主时有了依靠。

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位身着僧袍的俊朗少年在一间狭小的禅房,度着寂寥的光阴。青灯黄卷,木鱼长萧,老旧桌椅,他可以拥有的就只是这么多了。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白日里,偶有稀疏香客,斑驳阳光;夜晚,就只是清风朗月,数点流萤。这样闲淡的生活,是诸多尘世中人心之所盼,因为无法拥有,才神思魂往。这是一种雅致却单调的生活,梦境和现实从来都有差距,当你真正如愿以偿才知道,许多的渴望原来并不是那般滋味。

在这人世间,我们都是最庸常的人,做不到高蹈世外。太多的意念驱使着你我,不能做到一如既往。也许今天为某个红颜剃度,明日又为某个佳人殉情;今朝厌倦了俗世里拥挤的繁华,明天又惧怕了寺院里空寂的清冷。所以我们信服那些在世俗中,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人,倘若没有对生活的热情,便无法做到那样地投入;也该钦佩那些在寺庙中,将浓情岁月过到淡如清水的僧者,如若没有一颗禅定的心,又怎么可以将世间纷繁视作虚无。

苏曼殊走进蒲涧寺的时候绝无二心,只想为一段凄美如樱花的爱情赎罪,用一种寂灭的方式封闭自我,为求灵魂的解脱。如若不是他尘缘未了、执念难断,以他的资质和悟性,用数年光阴来修炼,必然可以成为一代高僧,那时候不仅度化自己,还可以用他的禅心度化众生。可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可以痴守孤寂的人,一座小小的寺庙无法让他的不平凡得以舒展。打湿的羽翼可以风干,划破的伤口会重新愈合。

是的,庙宇里的寂寞青灯,怎及红尘的琉璃烟火;淡饭粗茶,又如何抵得过佳肴美味;古佛铜镜,怎及红粉佳人。闭关几月后的苏曼殊开始有些耐不住寂寞,一束闪烁的阳光,一片旋转的落叶,一缕温柔的清风,撩得他凡心涌动。他写下“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的诗句。此间的清冷与落寞是常人难以体会的,过往深刻的伤痕渐渐地淡去,那种锥心的痛楚亦获得减轻,只有在想起的时候才会疼。

来的时候,苏曼殊没有给任何人交代,走的时候,也不想跟任何人告别。他虽是孤雁,至少在他的世界里还是自由的,至于别人的眼目他无须在意。傲慢也好,倔强也罢,他终于忍受不住当和尚的寡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离开了蒲涧寺。之后漫漫尘路,他没想过该如何走下去,或许依旧如飘萍没有归宿,或许在滔滔人世逐波纵浪。

在寺庙的日子,就当做是拿青春典当了一份宁静。任何选择都是有得有失,至于得失多少,只有自己可以体会深刻。随缘自在,自在随缘,佛门就是如此,来者不拒,去者不留。苏曼殊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并不是那么决绝,他暗自对佛说:佛啊,终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或许那时候,就再也不离开了。这并非是许诺,亦不是誓言,只是一个贪恋红尘繁华,又割舍不了庙宇清净的人一个简单的心愿。

正文 五、入世

一杯茶,由浓转淡,原来消磨时光也是一种美丽。人生风景永远都是这样,当你拥有时,反觉得那么的遥远;当你失去时,却又觉得贴得那么近。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意味着感伤,不是所有的遗忘都意味着背叛。有些缘分注定只能维系这么久,一旦缘尽,就刻不容缓地要结束。在这苍茫的人世间,多少繁华故事匆匆散落,流年总在暗中偷换。面对许多无从解释的缘分,找不到适当比喻的时候,就当是一场戏,于喧嚣的锣鼓声中华丽登台,又在落下的帷幕中寡淡退场。

卸下了舞台上的装扮,迎接我们的又会是另一种人生。对于苏曼殊来说,寺庙的生活虽然清淡,却也是岁月里的装饰。一杯白水,一枚绿叶,一束阳光,就足以将世界更换。翻过生命的一页,意味着我们已经改变了一点点,只一点点,再不容许我们回到最初。

放生池中,寂寞的莲花开开合合,为了那个有缘人不知道等了多少年岁,可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腕下错过的那一朵。待到兰舟远去,她又无奈地接受一次轮回,一如既往地做着痴情地等待。很多时候,是无法承诺才选择逃离,我始终相信,苏曼殊并非是要无情地辜负一朵莲花。生活在乱世,他的人生注定不能清寂,尘烟散漫之时,任何洁净都要付出代价。

不当和尚的苏曼殊求学于大同学校,对于和寺院迥异不同的学校生活,他没有丝毫的不适应。所谓一点星火可以燎原,事实真的如此。青春的血液在苏曼殊体内或许有过缓慢地流淌,却从来没有凝固,一旦顺畅,被激情触动的血液会不可抑制地窜流。苏曼殊凭借他的绘画天赋除就学于大同外,还兼任了该校美术课教师,因了他过人的文学素养,亦入选梁启超举办的夜间中文班进行深造。

一块在尘泥中的璞玉倘若不被人挖掘,或许就这样被流沙掩埋千万年,依旧不能显山露水。虽说积岁越久,沧桑越浓,质地就愈加地温润,但再好的璞玉也需要被时光雕琢,才能成为一块美玉。被春风秋月的故事滋养,供有缘人把玩、佩戴、封藏,这是玉的使命,也是玉的价值,这一切都是为了印证生命的真实。苏曼殊就是一块质地温和的玉,倘若他甘愿平淡,或许一生就在一座寺庙孤独到老,可他分明在阳光下看到自己的惆怅,在悠闲中觉察到时光的杀气。他告诉自己,要将一湖静水撩拨出绚烂的涟漪才能善罢甘休。

尘世中摩肩接踵的人流,容不得你有片刻的止步,看到别人飘然而去的背影,心中怎能不生出望尘莫及的感叹。海上风云起落,涌进来的滚滚洪流,一个浪涛就会将你冲往历史的下游。在寺院,苏曼殊也许甘于寡寂,闭关修炼,只为忘记一段情缘;回到世俗,他却无法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热情,浮沉浪里,他誓要力争上游。梦想,有时候也许像流星一样短暂易逝,却有着无比璀璨的过程。做一个不计较得失的人,不为抗衡人世风雨,但求无愧于心。

为了筹议升学,十九岁的苏曼殊和堂兄苏维翰奔赴日本东京,转入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中国留学生部。住在一家简陋的旅店,过着拮据窘困的生活。人间四月,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以为流年冲淡了记忆,站在树下依旧闻得到往事的味道。樱花片片纷落,打在心口,隐隐地生疼。苏曼殊想着,假如那一年他和菊子擦肩而过,是不是这人间就会少却一段悲剧?是不是他今后的故事都要被重新改写?既是情劫,就是无处躲藏,无从更改,岂不知世事已成定局,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为过往做着若有若无的悼念。

莫说是一个平凡的日本女子,主宰着苏曼殊年轻时的一段命运,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帝王将相为红颜舍弃了万里江山。所谓倾国倾城,一个小小的女子无需铁马兵戈,她的一颦一笑足以改写历史。殷商王朝的妲己、东汉时期的貂蝉、大唐盛世的杨贵妃、明末清初的陈圆圆,以及排列在历史书页里无数有名或无名的女子,她们的一生无意争夺什么,却成了粉碎繁华的利剑,成了朝代的殉葬品。历史也因为有了这些女子而色彩纷呈。时光从指缝间悄悄流走,没有谁会再去追究过往的对与错、成与败、荣和辱。尤其走进空荡荡的皇城,或站在已成为废墟的土地上,我们所能留下的只是淡淡的一声叹息。

旧情难忘的苏曼殊没有沉浸在往事中,他可以为从前而慨叹,更要为将来而努力。他由冯自由介绍加入“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交游日广,萌发了反清意识。在此期间,苏曼殊认识了叶澜、陈独秀、吴绾章等人,亦为从事反清革命之始。次年春天,20岁的苏曼殊入军事成城学校攻陆军专业,认识了陈季平。之后的几个月,苏曼殊彻底投身于革命,将自己淹没在革命的激流中。如此执着,不是为了见证什么,亦不是为了争夺什么。以他的悟性应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便是这样的投入,他也只是史册上的一个匆匆过客。背负千斤重石投到水中,溅起的也只是几朵浪花,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也看不到。

苏曼殊本就不是一个清寂之人,不能甘守清俭的日子。他贪吃,即使投身于紧张的革命事业中也忘不了旧梦前缘,亦割舍不了人间美食。朋友一点微薄的接济,支付不起他偌大的开销。他的生活开始陷入困境,也许穷过的人会明白,清贫可以使一个人丧失所有的尊严和骄傲。苏曼殊不是一个惧怕贫穷的人,却又真的无法忍受窘困的生活。日本虽称是他第二个故乡,可毕竟在异国,无法做到洒脱自在。现实有时候可以残忍到你无法想象,面临困难,不是你拂一拂衣袖、挥一挥手就可以云淡风轻。

无可奈何之时,他从日本返国,抵达上海。上一次的离开,他背负情感的伤痕,这一次虽然毫发无损,却也走得并不潇洒。我们可以不听从命运的摆弄,但是却要为自己的执拗付出代价。苏曼殊虽不能抵抗宿命,却也不甘被其绑缚。乱世之中,唯有自救才可救人,许多卑微的人只能躲藏在长满青苔的墙角下独自老去。没有谁会顾及到你的存在,你伏在窗台观赏落日和弦月,窗外的世界已经快如马踏飞燕。

处清净的庙宇中,苏曼殊也许可以悠闲淡定,一入红尘,黄沙飞扬,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我们看到历史的城墙一次次坍塌,想要重新修葺换上新的砖瓦,却不知精神上的残损无法修补。其实历史不会疼痛,城墙不会疼痛,疼痛的只是人心。腐朽的清政府已是明月西沉,作为时代的先驱者,苏曼殊不希望残缺的城池遭受更大的破碎和伤害。他想要做的,只是尽力抚慰这颗饱受沧桑的心。

回到上海,苏曼殊任《国民日日报》翻译,与陈独秀、章士钊、何梅士共事。在此期间,他绘制充满反清意识的《儿童扑满图》,其诗《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发表于《国民日日报》副刊。“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又在许多个清寂的午夜,独自一人囚在小屋里伏案创作小说。苏曼殊始终认为,只有在翰墨里徜徉、在图画与文字之间游走的那个灵魂,才是最真实的自己。融入文字里,他发觉,原来自己的内心还是这么地向往宁静。纷繁的尘世给不起他想要的安稳,飞扬的烟尘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似要将一颗洁净的心彻底吞噬。

苏曼殊开始怀念在寺庙的生活,午后的长廊,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洒落,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禅坐。一杯茶,由浓转淡,原来消磨时光也是一种美丽。在那里,不需要担心被光阴追赶,他可以让自己静坐在蒲团,从黄昏到黎明,从花开到花落,都无人责备。人生风景永远都是这样,当你拥有时,反觉得那么的遥远;当你失去时,却又觉得贴得那么近。

直到《国民日日报》被查封,几个月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这对苏曼殊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打击。苍茫人世,太多的机遇铺陈在眼前,可是却难以好好把握。今天或许还是明丽多姿,明日就已是黯淡无彩,我们不过在为一段又一段短暂的缘分做着无名的感叹。你看着一树一树的花开,却不知道哪一树是属于自己的。

匆匆开始,匆匆结束,人生真的就像一场戏梦,悲喜皆不由己。苏曼殊不知道自己一番执着换来了什么。落寞之际,他收拾简单的行囊选择出走,从上海辗转至香港,但他心里明白,香港不过是生命中一次短暂的旅程,给不起他想要的那份感觉。站在时光的檐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怅惘,他自己都不明白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正文 六、剃度

人生真的是一场戏梦,我们在不同场地更换不同的舞台,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披上了戏服,直到人生落幕才可以回到最初的自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感叹自己就像一个伶人,因为每一天我们都在装扮离合与悲欢。在庙宇,苏曼殊是一个年轻得道的僧者;在政界,苏曼殊是一个卓尔不凡的革命先驱;在情场,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多情才子;在世俗,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人。每一个角色都是最真实的他,每一个角色又都濡染了虚无的色彩。

人生有太多的束缚,苏曼殊也常常身不由己,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心。他的心一如天上的云彩飘忽不定,你看他洒脱的时候,其实他是茫然的。因为茫然,才会这样散漫无羁。寺庙原本是这世间最安宁的归宿,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如浮萍,无根地飘荡。禅坐的时候,苏曼殊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外面缤纷的世界,想起在某个小巷与他邂逅的女子,想起酒馆里那一坛高粱和大盘的卤牛肉,想起在戏院里他扮演的青衣。

20岁的苏曼殊已是三次出家,虽说每一次都有前因,可也太过频繁。第一次因为忍受不住家人的虐待被迫躲进寺庙,又因年纪幼小偷吃了鸽子肉被逐出寺庙。第二次为了偿还一段情感的债约,选择闭关修炼、离尘绝世,但终禁不起寂寞的蹉跎,在月黑之夜乘风而去,不留丝毫的痕迹。第三次则是在他意气风发、力图投身革命时,其所在的《国民日日报》被查封停刊。这对他来说,无疑又是一场判决,好比一只翱翔在天空的风筝突然断线,它的命运必定是坠落深渊。苏曼殊剃光了浓密的头发,披上袈裟,做回了和尚。他抛却了纷芜世事,重新选择在寺庙修禅受戒,不知道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逃离?

这个春末,苏曼殊彻底地清醒,离开栖息一冬的寺庙,开始研习梵文,应聘于曼谷青年会。后又远赴锡兰,暂寄于菩提寺。再又从广州抵达长沙,聘于湖南实业学堂,与张继、黄兴同事,参与华兴会机密事务。苏曼殊承认自己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尽管他亦向往修篱养鹤、邀三五知己煮酒吟诗的闲逸生活。乱世里飞扬的烟尘无处不在,纵然你逃至世外桃源,也依旧会沾上一身的风尘。

几个月的寺庙生活,让苏曼殊好像冬眠了一场。这个冬日,他每天煮茶赏梅,诵经坐禅,空落时到街巷买点酒肉,甚至夜不归宿。他向往的生活是没有任何羁绊的,宁做一片流云,也不做佛前的一盏圣水。他将灵魂寄存在这里,有一天还会像大雁一样展翅飞翔,或许无所依靠,老死在某个落叶纷飞的秋天里,或许还会回来,那时候就再也不会离开。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苏曼殊将会在寺庙修行多长时间。以他的性情,如何耐得住青灯古佛、芒鞋破钵的寒苦岁月。让他彻底放下情爱、不食酒肉,等于是一种残忍的扼杀。也许他亦向往离群索居、孤寺独隐的生活,可骨子里总有微妙的情思撩拨他的心事。所以我们不能指望苏曼殊同许多僧者一样,循规蹈矩地在寺庙里做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也别去指望他回到红尘,会将自己彻底地交付给烟火。也许我们只需记住,他就是这么一个半僧半俗的人,既做不了真正的和尚,又做不了完整的凡人。如果不能容忍他的怪癖,就只好远远地祝福他,祝福他在那个乱世如何让自己做到收放自如。

春暖花开的时候,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病逝于乡间,而苏曼殊却拒不奔丧。苏杰生临死也没有见到这个被他放逐的儿子,这个让他心怀愧疚的儿子,或许在死前,他想乞求得到苏曼殊的原谅。时过境迁,苏曼殊依旧无法忘记儿时所遭遇的屈辱,那道伤痕横在他的心口,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忘记。人的心太脆弱,有些伤害需要用一生的时光来弥补。佛说,做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忘记仇怨,记住恩情。可我们都不是佛,难以将所有的仇恨一笔勾销,难以禅坐于莲台上,拈花微笑,淡定平和。

苏曼殊就是这样,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摇桨,一个人策马,将自己抛回红尘深处。他始终适合做一只飘飞的大雁,在不同的地方筑巢,来去匆匆,不需要为任何院落守护老旧的梦。都说风云乱世没有安稳,或许是因为儿时家庭的伤害,苏曼殊心里一直想有个温暖的家,又惧怕有一个家。所以他总是在行走,总是飘忽不定,像一个浪子,连行囊都是多余。今天在芦花似雪的岸边,明天又会在天涯的哪端?

缘生缘灭,只消刹那,苏曼殊不知道他和苏杰生的父子情缘也就一世,等到喝下了孟婆汤,来生谁还会记得谁。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是因了他无法忘记童年的伤,不是住进了寺庙就可以放下,就可以不再迷惘。人生有太多的遗憾,错过的无法重来,破镜难以重圆,伤痕修复得再好,也还是会有印记。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苏曼殊也许就是抱着这种心态寄身于寺庙。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又会厌倦这里寡淡的生活,望着桌案上那盏孤独的青油灯,生命就如同这灯盏,油尽时,一切都随之寂灭。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佛到底结下了几世的缘分,不然今生他为何会几次三番辗转走进寺庙。命里注定他会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所以他没有必要做着无谓的遮掩。住在庙里,和处在红尘中没有太多区别,他常常会喝酒吃肉,酩酊之时全然忘了佛教的戒律清规。

当苏曼殊从香港回来走进惠州一间破庙里,再次选择剃度时,或许没有几人可以认同他的做法。人生是一场牌局,而他是个不按规则出牌的人,倘若你与他对弈,往往会被他的思路弄得措手不及。他本就不是一个寻常的人,所以不能用寻常的眼目将其看待。不知是谁说过,对于一个才高气傲的人,他任何不按常理的所作所为都不为过。苏曼殊自问才高如许,他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给世人一个明白的说法。

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在愉悦之时会莫名地感伤,在喧闹之时会无由地失落。走过人生长长的一段路程,蓦然惊觉,多少悲喜其实都系住了前因。缘分是一把数据模糊的尺,任何时候测量都会有所偏差。你记得住昨天那段情缘的深浅,又无法丈量明天故事的短长。苏曼殊虽有过人的悟性,却终究无法屈算人事。日子像是一场无尽的等待,每一页空白的书卷都需要用真实去填满。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人的一生会做许多不同的梦,我们在梦里畅想着美好的心愿,可现实往往与心相违。多少人生如逆旅,你热忱地沿着宿命的轨道行走,以为可以看到想要的风景,风景却总是将你辜负。当来时路已被落叶覆盖,你和我都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伤。沮丧的时候,不是选择继续匆匆赶路,只希望可以找寻一个客栈栖居疲惫的灵魂,躲到一个连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许才是真正的无争。

正文 七、尘缘

我们都是人间萍客,没有谁注定可以一生安稳。不是过到下落不明,就是老无所依,到最后,一个小小的土丘是我们共同的归宿。

生活这把利剑每天将我们割伤,削去丰盈的肉,留下清瘦的骨。乱世里,任何完整美妙的梦都不能维持一个午夜,醒来之后,只见满地支离破碎的记忆。我们明明知道好梦难以成真,却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思想,放任是一种尝试,有收获的喜悦,也有失去的伤害。如果可以,也许每个人都希望停留在美好的时光里,静静地看细水长流。可我们无法不依从光阴,像落花一样的随着它流淌,不知道漂向哪个方向,又不能有片刻的停留。

苏曼殊是热忱的,他将热忱的心交付给革命,交付给事业,交付给情感。每一次都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岁月的浪涛给淹没,被满院的荼花覆盖。他一生所经历的种种都恍若昙花一现,美丽却短暂。苏曼殊参与的华兴会起义,在一个冬天失败,这一年,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就像一枚树上刚结下的果子,青绿而微涩。当许多人还不解世事,而苏曼殊却早已尝遍人情风霜,懂得生活中那些深刻的迷惘。与他一起共事的同仁纷纷出走,各自奔赴前程,苏曼殊这一次继续留在了湘地,执教于学堂。

一切都是缘分,缘分不仅在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之间同样如此。就像封建朝代的帝王,有些帝王和江山的缘分长久到数十年,有些短暂得只有一天。21岁的苏曼殊,在这人世间结下了许多段缘分,却似乎从未有过久长。事实上,我们都是人间萍客,没有谁注定可以一生安稳。不是过到下落不明,就是老无所依,到最后,一个小小的土丘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我们的离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在不同的季节结束一生的悲喜故事,那时候,所有的幻想都一同埋葬,而梦长成了小草。请相信,风中摇摆的是那些不死的灵魂。

他在莲荷开放的时节离开了长沙,回到上海,后又转至南京,任教于陆军小学。在这期间,他参与筹建江南书报社,拜会了陈散原、陈衡恪,与伍仲文一起切磋佛学。苏曼殊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在那些未知的时光里,他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预感他的日子会过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仓促。他怕自己的一次沉思、一个回眸、一声叹息,就将流年蹉跎。这原本不该是一个青春茂盛之人所存有的想法,可苏曼殊怕自己会成为江中之石沉落无声,多年以后再没有人会记起他。

难道我们真的就该活得跟蝼蚁似的,在湛湛日光下不断地寻寻觅觅吗?生活在一座城市,无论你有多忙碌,多么地身不由己,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宁静的空间。在某个阳光细碎的午后,择一个老旧的茶馆,或一间西式的咖啡屋,品一壶清茶,喝一杯浓郁的咖啡,或静坐参禅,或思悟人生,或怀想年轻时一段浪漫的爱情。至少这清静的时光属于自己,烦恼也曾来过,可是被风吹散,愁闷也曾邂逅,可是匆匆擦肩。

忙碌的生活因为没有情感而显得单调,生活就像是一杯苦茶,而情感是茉莉花,调兑在一起,这杯茶则芬芳四溢,沁人心脾。人活在世上,有诸多苦楚萦心,若不懂得自我调解,终究会被纷呈的世相掩埋。红花有绿叶相陪,高山有流水为知己,阳春有白雪做伴,人又岂能孤独于世,独挡红尘碌碌风烟?苏曼殊自问是个多情的人,他的心常常会为一次邂逅而柔软,为一个眼眸而跳动。他曾经和一段缘分南辕北辙,来去匆匆只留下无以复加的遗憾。

都说三生石上记载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姻缘,尽管苏曼殊苦苦地压抑自己的情思,可是他此生终究逃不过情劫。金陵,六朝古都,有着胭脂珠粉堆砌的繁华,无论是徜徉在桃叶渡,还是彷徨于莫愁湖,这座城市飘荡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馨香。当年的秦淮八艳惹得多少帝王将相、风流才子为她们痴迷,无论是血溅桃花的李香君,还是倾国红颜陈圆圆,她们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影响了风流雅士的前程,甚至主宰了江山的命运。

当年杜牧游秦淮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他的心难道就真的那么坦荡?是陈后主沉迷于靡靡音乐,视国政为儿戏而丢了江山,却将这些过错强加在那些为生活而被迫卖艺的歌女身上,天生丽质、冰雪聪明竟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妩媚多情的女子将会带给一个旺盛男子无限的诱惑,她们的错是不该抛头露面,不该让世间男子掀去神秘的面纱,她们只能像小草一样躲藏在潮湿的墙角,让岁月埋葬美丽的容颜。难道这样,帝王的江山就可以千秋万代永不丢失?

难道杜牧走进秦淮画舫,出入歌场妓院,就不为那些绝代才女所动?岂不知,女子的气节有时远胜男子,当年柳如是悬梁自尽,至死也不肯沾染大清的土地,而名士钱谦益却剃掉额发归降清廷,这又是红颜的错?自古红颜多薄命,是因为这些堂堂男儿将闯下的祸归罪在弱女子身上,灾难来临的时候选择落荒而逃,让红颜承担历史的罪过。秦淮河依旧,涛声依旧,我们摇着桨橹还能打捞到什么?脂粉盒?碧玉钗?还是一把老旧的木琴?或是哪个帝王遗失在岁月深处的贴身印章?

当苏曼殊来到这座繁华的金陵古都,生出的却是和柳永一样的思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苏曼殊被乱世里的刀光剑影划伤,只有女子温软的柔情可以抚平他的伤口。优游在秦楼楚馆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可以将浮名抛散,在莺歌燕舞的人间和红颜交杯换盏,没有逼迫,没有伤害,没有束缚。在她们面前,心灵可以彻底地放松,险恶的人世、风云的政治在这里不值一提。在这里,采云霞为羽衣,削竹为笛,在清凉的晚风下,吹彻一首首动人的古曲。

不必询问情深情浅,不必担忧缘起缘灭,我们都是红尘中的匆匆过客,谁也不是谁的归人。寄身于烟花巷的歌女,早就明白人生是一场游戏,所以她们不会轻易将真心交付给任何男子。苏曼殊深知自己是个僧人,他虽然不守清规,但亦不会肆意荒诞。他珍惜这些女子,感叹她们的身世,就像宋时的柳永一样,视她们为知己,而并非如寻常男子那般只为消遣寻乐。苏曼殊流连于烟花深巷,沉醉于歌舞酒声,早已忘记来时之路。他承认,这段秦淮时光是他一生最为快活逍遥的日子。

苏曼殊虽每天和歌伎聚集在一起,舞动桃花,舞尽明月,可他却有原则,从来不与她们共榻同眠。他用心灵和她们相交,觉得精神之恋远胜过肉欲之欢。正是因为苏曼殊珍爱她们,所以在他落魄之时,这些青楼女子还曾将他收留在家。寝食在一起,苏曼殊依旧可以禅定,不动欲念,这样一个特别的和尚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他向往自由散漫的生活,却不会过于放浪形骸,他认为,红尘也可以是菩提道场,同样可以修行,可以度化万千世人。

苏曼殊是割舍不了情爱的,无论身处何地,所做何事,心里总被情爱所缚。这世间割舍不了情爱的又何止是他?多少人为了断孽缘情债辗转几世轮回,只不过苏曼殊袈裟披身,又是个才华横溢的诗僧,他的情自是比凡人更耐人寻味。在这平淡的日子里,你应该和我一样想要知道,苏曼殊是如何在简约的光阴下演绎他离奇的人生故事。昨天的故事,余下的只是回忆,明天的故事,却是你我不能猜透的谜。

正文 八、际遇

每一天,每个人,在每座城市,发生不同的故事,华灯初上时,万家灯火里点亮的是冷暖不一的人生。

窗外下起了凉凉的秋雨,意味着明天又有一场别离,和落叶的别离。一个人过久了安稳的生活,向往门前那些匆匆往来的背影,亦期望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所变数,不被岁月枉自蹉跎。可一个俗世的浪子却期待有一天可以停下脚步,鞋底不再沾染天南地北的尘土。多么矛盾的人生!任何的变迁都是在给自己寻找完美的借口。也许过去我们都是贫穷的人,可当日子富裕的时候,却发觉丢失了从前简单的快乐。在这落叶飘零的秋天里,多少人跌进更深的迷惘中,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个秋天最后一枚落叶死亡的时候,苏曼殊离开了他纵情几月的金陵,离开了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来的时候,他知道会有别离,所以他不曾对任何一位红颜许下誓约。也许这样就可以走得轻松些,无论将来是否还有缘得见,只需记住曾经拥有过的那段美丽。人的一生最怕的就是欠下情债,世间万物可以拿来变卖,可以相互交易,唯有情感真实得不可亵渎,一段情债耗费一生的心力都未必能够偿还得清。

人生无不散之宴席,相聚欢喜,别离伤悲,其实不过是路上的偶遇,共同走过一段路程,转弯的时候道一声珍重,这样也算是云淡风轻。无论是苏曼殊还是那些青楼歌伎,都是见惯了别离的人,不需要折柳寄情,亦没有热泪沾巾。收拾好残局,又会是一场新的开始,就像窗外的枯树还会长出新的嫩芽,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一相情愿地守候已经远去的结局。

苏曼殊脱下了青春的彩衣,又披上袈裟,他来到杭州,寄居在西湖之畔的白云庵。西湖如画,世间一切美景都抵不过这里的山水。多年前,苏曼殊第一次与西湖邂逅的时候,就知道前世一定来过这里,并且与西湖的水有过美丽的约定。有时候,自然山水比人更懂得感情,多少人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山水草木。西湖是无语的,可是在任何时候它都是那么风情万种。它收藏了许多人的梦,被无数人的故事滋养得更加丰盈。

隐居西湖孤山的林和靖,一生梅为妻、鹤为子,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这片山水。还有西湖的苏小小,她临死前留下那么一句令人惊心的话:“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终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心。”这位卑微的歌伎高傲地死在西湖,停止呼吸的时候,带着如花的笑靥。苏曼殊也曾去过苏小小的墓冢前悼念这位佳人,为她惋惜,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与这位隔了千年的红颜有一段不解的情缘。他们从不曾遇见,却有缘在死后相伴在一起,像影子一样地不离不弃。

这些年,苏曼殊去过许多名山古刹,可他对西湖白云庵的情感最为深切。也许是他对西湖的情结,也许是因为白云庵有个月老祠,又或是祠门的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生前注定事莫错姻缘。苏曼殊就是如此,相信一切的姻缘际遇,所以每当看到这些字,他就会怦然心动。我相信,月老祠是他喜欢白云庵最深刻的理由,还有庵内的那株梧桐树,以及那些老死的秋蝉,年年岁岁,重复着一种悲喜。

然而,苏曼殊来到白云庵并不是为了坐禅修炼,也不是为了求月老赐他一段情缘。他是白云庵的常客,每一次到来都是为了躲避纷乱,让自己在晨钟暮鼓中找寻灵魂的解脱。但他似乎过得并不潇洒,没有邀约知己西湖泛波,花间对饮;也没有陪同歌伎携手西湖,月下漫步。西湖是一个适宜纵情浪漫的地方,来过的人都想要在这里谈一场恋爱,在断桥上留下一段情缘,希望多年以后,有一天风雨归来,西湖可以交付出当年收藏的情怀。

我始终觉得,苏曼殊在西湖一定和某个歌伎,一个如同苏小小那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有过一场铭心的爱恋。是人间四月,他打马街头,马蹄溅落一地杨花。他的马惊动了缓缓行来的油壁车,还有车上那位高歌的佳人,“春花秋月如相仿,家住西泠妾姓苏……”她不是苏小小,却有着和苏小小一样动人的风姿。苏曼殊被她惊世的容颜给摄获,又是一场宿命的劫,他们谁也逃不过。青骢马,油壁车,一对玉人,在西子湖畔形影不离。千古情事相同,以最浪漫的色彩开场,却大多以悲剧落幕。

当年的苏小小为了阮郁,拒绝所有仰慕她的男子,独守在西泠小楼。那个男子与她欢情过后,便打点行囊离去,最后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寄回。鸿雁往返无数次,捎不来丝毫与他相关的消息,一代红颜苏小小就这样为薄情男儿一病不起,最后死在西泠,埋骨于西泠。只有这西湖的山水,西湖的琴月,没有将她辜负。苏曼殊亦是天涯浪子,行迹飘忽不定,最终辜负红颜的必定也将是他。这不禁令我想起徽州女人,她们嫁入夫家后不久就要禁受离别之苦。徽州男子大多出外行商,若是运气好的,几载光阴就可以回归故里。运数不好,有些人一辈子就漂泊在外,甚至客死异乡。而这些女人,就在马头墙里倚着一扇小窗默默地守候一生。

每一天,每个人,在每座城市,发生不同的故事,华灯初上时,万家灯火里点亮的是冷暖不一的人生。今日我在这讲述别人的旧事,明日又是谁把我编进他的故事中?谁也不知道,当年的苏曼殊在西湖究竟和哪位女子发生过爱情,历史隐藏了太多的真相,又经过无数人笔墨的删改,已失去了当年的味道。也许我没有把握将他的故事写得多么生动感人,至少可以知道这个人物在那个时代所渲染出的色彩,以及他不同凡响的人格魅力。就像千百年不曾更改的西子湖沉落了太多人的故事,也会因为钱塘江涨潮时溢出而奔流遗忘。到最后,留下的也只是那么几个惊心动魄的情事。

白云庵有个意周和尚,曾记载过苏曼殊小住在庵里的情形。“苏曼殊真是个怪人,来去无踪,他来是突然来,去是悄然去。你们吃饭的时候,他坐下来,吃完了自顾走开。他的手头似乎常常很窘,老是向庵里借钱,把钱汇到上海一个妓院中去。过不了多天,便有人从上海带来许多外国糖果和纸烟,于是他就不想吃饭了。独个儿躲在楼上吃糖、抽烟。”

多么简单的一段话,流畅自然,我们轻而易举地看完,却又不知是该叹怨还是该责备这位行为荒诞的和尚。芒鞋破钵在苏堤行走,在断桥残雪上彷徨,一个落魄又飘零的诗人,一个丢了前世又找不到今生的痴者,不知道他在寻觅什么,又究竟想要得到什么。白云庵是他暂时遮风挡雨的归所,他不打坐,不敲木鱼,不诵经,只躲在小楼上过一种颓废的生活。或许是因为他的才情,因为他的身上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荒寒,所以这里的住持以及别的僧者对他也多生出容忍慈悲之心。在佛前,没有谁愿意和一个飘零的过客去计较太多。

又是一个漫长的冬天,这一年的西湖不知道下了几场雪,宋代那个叫林和靖的孤独隐者早已寂灭无声。只有一只老鹤、几树梅花守候在孤山,和来往的路人低诉一段老去的往事。春天到来之前,苏曼殊折了一枝梅花,来到苏小小墓前,为这位佳人送上芬芳的祝福。这是苏曼殊唯一可以做的,因为万物苏醒的时候他又将离开这里。

策马扬鞭,将一段西湖情事抛掷在身后,苏曼殊时刻谨记,自己是一只飘零的孤雁。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筑巢休憩,却不能像蚕蛹那样作茧自缚。穿着芒鞋,托着破钵,背着诗卷,一路上寂寞地吟唱。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来自哪里,见过他的人却永远不能将他忘记。

正文 九、萍踪

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不断地寻觅,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归宿。也许最初的地方,就是记忆永远停留的角落。

人生总是在不断地行走,多少人如同花木长在你必经的路口,得到后又要失去,拥有了又会遗忘。无论是清淡或是隆重的告别,都不要把记忆带走,因为任何的离别都意味着你是天涯、我是海角。时光终会让彼此老去,一切的过往是否在有一天都将归零。当我们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岁月会给人生的戏曲写上剧终,包括情感,包括生命。

苏曼殊似乎习惯了和人说再见,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也就顺理成章地将他归结给寂寞。事实上,世间有许多的相逢转瞬就成了陌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哪怕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没有交换过任何眼神,这份缘也静静地存在。很多时候,面对迎面而来的匆匆行人,我们真的无从辨认谁才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只是看着繁华一次次登场又退场,上演着相遇的惊喜和转身的迷离。

一个在你年少时爱慕了许久的人,突然某一天将他弄丢了,然后又不断地将之寻找。流年匆匆,你被岁月老去了容颜,当有一天,你寻找了多年一直盼望见到的人就站在身边。你曾无数次想象重逢时该会是怎样惊心的模样,是拥抱还是热泪盈眶,却不知,韶光已将一切都改变,你们再也不是当年的自己。一个你思念了半生的人,一个你梦里梦外都想要见到的人,原来已经这样苍老,苍老到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你甚至连相认的勇气都没有,就选择了落荒而逃,希望在这瞬间擦去过往所有的记忆。丝毫印记都不要留存,当初的惊艳,当初无限的依恋,像是被上苍有意愚弄的笑话,让人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无言。

早春三月,苏曼殊从杭州赶赴到长沙,任教于明德学堂。他教书,一则是因为他喜欢这职业,可以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别人,让别人感染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韵。再则是他需要一份职业,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窘迫,他需要钱买烟抽,买糖吃。也许苏曼殊在物质生活上并不是一个极度奢侈的人,但是他离不开美食,贪吃成性,也许吃可以减轻他精神上的负担。每个人面对压力,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或放逐山水,或沉迷酒色,或自我封闭。苏曼殊就是一个在红尘中独自行走的痴者,一次次梦境被现实粉碎,还是坚持做自己,坚持爱自己所爱,坚持深尝自己调下的一杯人生苦酒。

这个暑假,苏曼殊返回上海,又和陈独秀踏上了东渡的旅船,抵达日本,为了寻母。日本就是他第二个故乡,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他在这里出生,十五年前樱花开放的时节,他在这和一个日本女孩发生刻骨的爱情,可每一次开始都是以悲剧收场。就像那年的樱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被一场风雨无情摧折,连叹息的时间都不给,留给看客的只是无尽的遗憾。

当年苏曼殊带着遗憾与愧疚离开,可每当他茫然失措时就会想起日本,这个给过他柔情与伤痛的岛国。人总是这样,无论日子过得多么仓促,走得有多远,在疲倦、孤寂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回首过往的漫漫路途。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完好无损地存在,并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去多少。可我们却习惯了看到这些伤,习惯依附这些伤,去回忆从前那些美好而破碎的日子。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不断地寻觅,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归宿。也许最初的地方,就是记忆永远停留的角落。

苏曼殊忘不了日本,也无须忘记日本,不论他在天涯的哪一端,心飘荡得有多久,都想要回去看看。回去,回日本去,一只孤雁飞渡茫茫沧海,抵达梦里的岛国。那里有给过他亲情的养母,尽管已经落得下落不明;有给过他爱情的菊子,尽管已经魂不所归。每次想起,苏曼殊心中既温柔又凄凉,他喜欢这种不声不响的痛,无须别人懂得,只留在自己的心里,一个人怀念,一个人孤独。

苏曼殊这次东渡日本就是为了寻找养母河合仙,她虽是苏曼殊的养母,可当苏曼殊懂事以来,第一声母亲唤的就是她。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若子的母亲,那个悲剧性的女子和苏杰生悄悄地发生一段恋情,生下苏曼殊就离尘而去。五岁之前的苏曼殊在河合仙温情的呵护下成长,那时候的他就是一株种植在日本的樱花树,也许很柔弱,但却有一方适合自己的水土。六岁被父亲带回了广州老家,这株樱花树无法适应岭南的气候,只能渐渐枯萎。

六岁那年离开日本,苏曼殊就开始了他飘荡浮沉的生活,进寺庙出家为僧,入红尘四海飘零,在风起云涌的乱世尝尽人间辛酸。十五岁那年,他回日本寻到了养母河合仙,河合仙带他来到出生地——距离横滨不远的樱山村。也就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他遇见菊子,初尝了爱情的甜蜜。如若不是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用莫名的理由将他们拆散,苏曼殊又是否会和菊子在日本那个小山村安度流年?

十五岁,一个初知情事的少年,也许他只懂得如何去爱,却不懂得如何去厮守。以他放浪不羁的性格,一个异国小山村,一个平凡的日本女孩,难道就可以将他留住?或许他愿意为她支付一两年的光阴,在樱花树下守候几次花开花落,在海浪声中静待几次潮来潮往。时间一久,苏曼殊必然会厌倦这份简单与安宁,不是因为他薄情,而是命里注定,他要做一只飘零的孤雁,一生飞渡万水千山。

一个满腹才学的中国人,身处乱世,又怎能置民族安危于不顾,独自欢娱于日本岛国。樱花固然浪漫,爱情固然甜美,人活在世带着使命,还应有许多的追求,在生命尚未结束的时候又如何可以放下责任转身离去。他们的爱情就是那枚苦涩的青果,等不到成熟就要被采下,青涩的味道在记忆里留存一生。

八年之后,二十三岁的苏曼殊再一次悼念这段爱情,觉得遗憾已是多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算当年菊子不死,他生命的过程或许会有所改变,可是结局还是会相同。人性是多么懦弱,只喜欢为过错寻找理由,多少人爱上那么一句话: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是的,多少爱可以重来,多少人值得一生等待。碌碌红尘,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相逢无数的别离,每一天都在演绎不同的悲欢离合,谁也不会是谁的永恒。岂不知,这八年,苏曼殊又爱过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情感,只是他深知,给不起承诺所以隐忍地爱,又落寞地离开。

河合仙,这个端庄贤惠的日本女性,因为苏杰生的离去只能孤独地守候在一个小山村。栽种几树樱花,闲度漫漫岁月,偶尔看看遥远的帆船,不知道是否载着她思念的孩子。据说她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另嫁他人,卑微的人生被命运宰割得伤痕累累,疼痛到无法言说。我们无法得知,苏曼殊找到河合仙时的情景,那应该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河合仙牵系着苏曼殊在日本所有的梦,让他失落的梦、破碎的梦得以重新寻回。以后的岁月,他需要靠这些梦维持住心中对樱花美好的思念。

来来去去,江湖风雨,萍踪浪迹,方才在路口邂逅,此刻又要分道扬镳。心中万语千言,抵不过无语的一眸一笑。苏曼殊安顿好河合仙,似了却了一段夙愿,便又回到上海。抵达上海,他想入留云禅寺学佛,但终究未果。又是秋天,落叶纷飞,每一片叶子都带着一种隔世的静美。秋天的路上,有些人已经学会了安静,有些人依旧在行走。

正文 十、擦肩

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

在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无法预测。晨晓踏着阳光悠闲出门,黄昏在雨中奔跑归来。坐一夜的车为了某个人去某座城,却发觉他早已离开。从夏天开始就等候一场冬雪,今年的气温骤然升高。说好了要彼此不离不弃,只一个春天就相忘江湖。许多的人都希望对方可以给自己承诺,却不知承诺也会随流年更改。多少诺言散落在漫漫风尘中,连碎片都找不到。而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甜美的梦中,做着自欺欺人的安慰。

苏曼殊自诩可以把握自己的故事,却也无法预测故事的结局。我们亦是如此,许多事,许多情感,只知道开始,却不知该如何安排结局。无奈的时候只会仓促地逃离,把过错丢给别人,把债约归结给自己。至于何时还清,何时了断,却没有好好想过。一些人喜欢在黑夜里独坐,不点灯,却又害怕夜的黑。一些人喜欢泡一壶茶,看细芽在水中绽放,却不品。伫立高楼,看世间万象,人真的太渺小,尽管芸芸众生像岩石一般千姿百态地存在,可终究也只是把离合悲欢写尽。

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到底在哪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人心。江湖多风浪,如果心真的安静平宁,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会烟消云散。如果心不能从容淡定,每一天都将是刀光剑影。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叫苏曼殊的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浪迹江湖。他时而披着袈裟,芒鞋破钵,吟哦动人的诗歌,云游四方;时而西装革履,出入青楼妓院,挥霍无度,过着红尘俗子的生活。那时的江湖似乎许多人都知晓这个人物,半僧半俗,行为与常人迥异。他就是这样戏剧般地张扬自己的个性,任何时候,没有人猜测得到他在想什么。而苏曼殊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听从自己的心,心会告诉他该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世间,该何去何从。

苏曼殊从上海到杭州,寄寓在《杭州白话报》社。仅一个星期,他又从杭州转回上海。他就是这样辗转在江浙沪一带,从这个安静的镇到那个热闹的城,永远居无定所。爱上一个人,会爱上她所在的城,苏曼殊在不同的城市流转,也爱上不同的人。他的爱似乎比任何人都坚定,又比任何人都懦弱。穿上西服,他风度翩翩,流连于烟花之地,他的才情与气度令许多女子为之着迷。在他身上,有着世俗男子没有的潇洒与豁达,他可以随时为某个女子吟诗作曲,对她深情缱绻,似要甘愿付出一切。可真当那些女子想要为他抛弃一切时,他又会软弱地逃离,以佛命难违做借口,一次次地辜负红颜。

苏曼殊在南京的时候,结识了一位秦淮名妓金凤。这位名叫金凤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歌善舞,清丽脱俗的容貌深深地将苏曼殊吸引。事实上,许多青楼女子因为姿色不俗,又颇具灵性,便要接受专业培训,她们的才情和气质往往胜过许多大家闺秀。加之她们身处青楼,看惯了南来北往的贵人商客,阅历深厚,内心的成熟更显风情万种。飘荡于江湖的苏曼殊需要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一个眼眸,一声叹息,她们就懂得,该如何宽慰这些客者的心事。

都说青楼女子无情,因为她们曾经把情托付出去,却得不到心的叠印。歌伎就像是刺青烙刻在她们的肌肤上、心里,一生都无法抹去。她们带着这块卑微的印记,在屈辱中度过漫长的一生。青楼就是染缸,就算你还是洁白之身,在世人眼里你依旧是风尘里打滚过的女子,不及良家女子干净。这些女子被海誓山盟欺骗过,被虚情假意蒙蔽了双眼,所以不愿意相信这世间还会有真情,会有一个男子愿意忘记她们的过去,一生为之画眉。她们并非无情,而是不敢用情,任何的多情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每一天来往于青楼的男子都是过客,无论他们以哪种身份来到这里,是贵族王孙,还是名门富商,都只是过客。在青楼,不需要真情,只需要逢场作戏。各自穿戴好戏服,在华灯初上之时抹上浓妆,彼此是最真实、也是最虚假的自己。也许在声色酒杯中可以放下世间一切束缚、纷扰,这里可以满足你无边的欲望,可以放声地哭、大声地笑,不需要有任何的伪装。因为一夜倾城,彼此又是最陌生的人,可以当做从来都不认识。

苏曼殊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他似乎与其他的世俗男子真的有所不同。那些男子多为欲念而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当晨起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屋内,他们就拂袖而去,而苏曼殊却为自己的心,他喜欢在无助时和某个青楼女子把酒夜话,诉说衷肠。他真心地爱慕与怜惜她们,却不加以轻薄,因为他视她们为红颜知己。也许别的男人只把她们当做一件玩物,需要时视若珍宝,不需要时掷如旧衣。可苏曼殊由始至终尊重她们,在他眼中,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可苏曼殊终究还是辜负了太多的人,他和这位叫金凤的歌伎情深意笃,在一起有过许多美好时光,可当金凤真切地对苏曼殊说“赎我出去,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时,苏曼殊却以沉默相待,继而是用一贯的方式逃离。他以为脱下西装,披上袈裟,就是最完美的借口。懦弱是暗器,比刀剑还锋利,无形地将人割伤,以为没有流血就不会疼痛,竟不知,无痕的伤更加地痛彻心扉。

直到后来,金凤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商人,对她来说,总算从良脱离了青楼,也是一种福分。可苏曼殊内心却说不出的酸楚,想起往日与金凤的情爱,他心绪难平,用心作了一幅画。春草如丝,碧湖荡漾,垂柳依依,一人仰卧孤舟,怅望空寂苍茫的港湾。又在画上题诗两首,其一:“好花零落雨绵绵,辜负韶光二月天。知否玉楼春梦醒,有人愁煞柳如烟。”其二:“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无论是画里,还是诗中,都流露出对金凤深深的眷念,还有无尽的离愁。

是不是世间的人都如此,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尽管如此,放手的时候依旧会有遗憾,尤其看到那块美玉捧在别人手心,佩戴在别人腰间,真是有种无以复加的酸楚和遗憾。一个青楼歌伎不敢轻易对一个男子付出真心,一旦交出就是覆水难收,再也收不回。就算金凤还爱着苏曼殊,不怪怨他当初的薄情,彼此相见也只是徒增叹息。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你爱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莫过于,你爱一个男子却不得不嫁给另外一个人。

苏曼殊虽没有亲手将金凤交托给别人,可他的一走了之意味着将她抛弃,此后她就是风中飞絮任自飘零,至于落入谁家,已经不是苏曼殊所能掌控得了的,就连金凤自己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金凤心中没有怨,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明白,苏曼殊这个人只适合相爱,不适合相守。就这样,他们从此天涯一方,有一天,他们也许还会彼此想起,有一天,也许彼此已经忘记。

正文 十一、饶恕

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人的一生有许多无法躲避的劫数。劫数,是命里注定的厄运,是灾难,是大限。也许你今天可以与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会卷入何种浩大的灾难里。许多得道高僧可以预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顿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许很多人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可编排在宿命里的情劫,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里,贾宝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贾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们不是单纯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过相欠,今生得以遇见,便为了还清宿债。他们的情缘就是几载光阴,债清之时就是缘尽之日,所以无论他们多么相爱,终抵不过人世的风刀霜剑。当宝玉兴冲冲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莹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情劫。中,小龙女在断肠崖上纵身一跃就是十六年,而杨过孤身一人浪荡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阴等待一场似是而非的约定。这十六年,就是他们命里无法逃脱的劫数。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换一生在古墓的厮守,他们亦是值得的。

如果说当年那场樱花之恋,菊子的死是苏曼殊不可逃离的劫,那么这段秦淮之约,他和金凤的有缘无分,同样是他生命里另一段无法改写的情劫。许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认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经历得多了,被无数个忍俊不禁的结局戏弄。感叹之余,不得不承认,真的有命定之说。每个人都是藏书库里的一卷书,有繁有简,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运之笔填充,我们从此就是伶人,按着书中的情节在人间装扮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色。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草,有妩媚多姿、风情万种的,也有简约平凡、朴素安静的。花草生长的季节不同,性情不同,命运也不会相同。你今生最钟情的那朵花,那株草,一定和你前生缘定。你借着花草的灵魂来完成今生的使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缘分和情结,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间,还清该还清的,讨回该讨回的,又欠下不该欠下的。

金凤的嫁离,对苏曼殊来说始终是一种伤害。但这些罪过缘起于他自己,所以他无力去责怪任何人,只好自我沉沦,更加频繁地流连于烟花柳巷,出入于秦楼楚馆。苏曼殊天性多情,旧情依稀还在昨日,当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伎,又一次次为她们心动不已。这一时期,苏曼殊爱慕的歌伎有桐花馆、素贞、花雪南等人,这些女子都是青楼里最为出色的歌伎,无论是才貌还是气质,都艳冠群芳、倾城倾国。

苏曼殊自问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他无力抵抗世间任何美丽女子的诱惑。她们的才貌与成熟的心性是致命的一刀,为其散尽千金属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为红颜丧失性命也无遗憾可言。苏曼殊对她们倾囊相待,也许是他的真心令她们感动,苏曼殊窘困之时,这些歌伎亦相助于他。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风流词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词,潦倒在烟花巷,词是知己,歌伎是情人。他死后无钱安葬,是往日与他有情的歌伎纷纷解囊,将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带走的也只是不可一世的才情,留下一阕《雨霖铃》,供后世在冷落的清秋时节来回地翻唱。

或许柳永也会是苏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词人,人和人之间最微妙的情感就是缘分,千古帝王无数,千古词人无数,千古红颜无数,能让我们想起并为之怀念的却仅有那么几个。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我相信,苏曼殊看到樱花必定会生出难言的情结,纵然看到一只南飞的孤雁,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你在落英缤纷的小径行走,与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过客,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也许这个人在某世就是你的亲人,或为知己,所以今生你们从未谋面,亦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相逢一笑,或许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无缘得见,只一笑,就铭记于心,捂暖许多孤寂的岁月。当苏曼殊走进青楼,看到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歌伎朝他走来,他亦可以很从容地找寻到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

尽管苏曼殊真心爱慕这些歌伎,和她们诗酒相欢,可在他心里依旧堆砌了一堵墙,他尊重她们,从来不曾逾越半分。事实上,这些青楼歌伎遇到自己所钟情的男子,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们认为,爱一个人就该彼此交付,彼此索取。对于苏曼殊这个特别的人,不能理解的歌伎们私下纷纷议论,说他是个痴傻的和尚。苏曼殊从不理会别人的眼目和言语,他照旧和她们在精神上相恋,爱得真实,也爱得疼痛。

据说,金凤嫁给商人之后,苏曼殊最迷恋的歌伎是花雪南。花雪南生性温婉、聪慧多情,就像江南稠密的烟雨,绵软得可以抚平他的惆怅。苏曼殊常常沉醉在她温润的柔情里不能自拔,这场烟雨惊动了他的前生,他把她称作是雨中的丁香。许多时候,他们就这样在一个落着烟雨的午后,煮一壶花茶,静听檐雨的浪漫,看光阴缓慢地流淌。花雪南是风情的,一种不张扬的风情,低调的风情,她的风情足以抚慰一个浪子半生的疲惫。

花雪南亦为这个年轻多情的和尚心动过,当苏曼殊用一个午后的时光对她诉说自己辛酸的过去,花雪南听后想用自己的温柔和真情,来慢慢修补他千疮百孔的伤口。丁香是一味药,她痴心地以为把自己研成粉,熬成药,就可以治好苏曼殊多年的宿疾。当她勇敢地向苏曼殊吐露真情时,苏曼殊却说:“与其结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忧惹怨,不如各归四海,反倒值得回味。”在苏曼殊看来,与其朝暮相处在一起,到日后心生厌倦,不如将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中,想起时翻出来,细细咀嚼,更有无穷韵味。

神女有情,襄王无梦。我们没有理由去责怪苏曼殊,怪他既然要不起就不要轻易去招惹别人。无言以对,找不到理由的时候,苏曼殊只将这些当做是生命里的情劫,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同时也伤了自己。也许这些青楼女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局,世俗男子一次次给她们希望,又让她们在等待中枯萎。她们应该知道,和顾客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交易,你和游戏去谈感情,和交易去讲真心,受到伤害就是咎由自取。

烟雨还在纷落,窗外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湿滑,可苏曼殊已经等不起,在阳光到来之前,他就要离开。他就是这样,一如从前选择逃离,披上袈裟,风雨兼程。其实他走得一点也不潇洒,万千情丝缠绕于身,他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斩断,彻底放下?人生有太多的隐忍,而这些苦是自寻而来,就像肩上的行囊,轻重是自己所把握的。

苏曼殊从青楼走出来,躲进上海某个公寓,淡定心闲,自习梵文,静悟佛法。这个时候,他又俨然当自己是个出家的僧人,在佛祖面前虔诚不已。岂不知,消不了多少时日,他又会毅然转身,行走他乡。也许读到这里,许多人会想起仓央嘉措,因为他写过一句令人铭心刻骨的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因这句话,在世人眼里仓央嘉措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是为情来到世间,却与佛有着万世不灭的奇缘。这个悲剧性的人物最终离奇地死去,给遥远的西藏濡染了一层更神秘的色彩。

在世人眼里,苏曼殊同样也是一位情僧,仓央嘉措的情带着一种忧郁和凄迷,苏曼殊的情则带着几许疏狂和放纵,或许许多人都以为,这个痴傻和尚放任的行为,是既负如来又负卿。但真正处心积虑为他设想,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佛说,饶恕是最大的美德,愿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宽容慈悲的心,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

正文 十二、情花

当你不能彻底将一个人、一件事遗忘的时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个不容易碰触的角落,午夜阑珊的时候,独自悄悄想起。

这世界有许多条路可以通往莲花彼岸,只有一条路不通。佛祖每一天度化世间芸芸众生,只有一个人不能被度化。许多的故事都适合在老旧的时光里静静想起,只有一个故事,注定被人遗忘。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可以和他永远相守,就像水和岸、花和叶。忘记一个人,就希望永远与之擦肩,就像晨晓和黄昏、昨日与明天。

一只飘零的孤雁也有疲倦的时候,倦累时,需要找寻一棵树,或一个屋檐,静静地孵一场梦。或许是世俗过于纷扰,当你漫步在某个幽静的丛林,也不会忍心去惊扰一个贪睡的鸟儿,一株正在沉思的小草,一只在山岔路口守候缘分的白狐。苏曼殊用很短时间让自己栖息在一座老旧的屋檐下,他知道,远方真的很远,他只想短暂地停留,淡淡地回忆。

梦醒的时候,这只孤雁振翅高飞,抖洒一地的落叶,无人打扫。苏曼殊从来就是这样,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顾不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二十四岁这一年,早春的二月,他与刘师培、何震夫妇再次赶赴日本。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拾捡失落的旧梦。他居东京牛込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与章太炎、陈独秀交往甚密,情同手足。在此期间,他翻译《梵文典》,自撰序言,章太炎、何师培、陈独秀等人亦为之作序。

日本的樱花啊,真是有着致命的美,穿过一片灿烂的樱花林,仿佛可以邂逅前生的故事。其实没有刻意,可每当苏曼殊来到日本时,总会恰遇樱花绽放的时节。置身于樱花中,我们可以忘记这个岛国一切的纷纷扰扰,只记得樱花的风情,樱花的美。世间有一种花,叫情花,想必樱花也是情花的一种。它是毒,尝过之后会顺着血液流淌钻入骨髓,让中毒的人此生再也无法忘记。苏曼殊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前生还是于今世中了这毒,他对樱花有着宿命般的眷恋。

逝去的情感如水边落去的樱花,已不知流向何方。这世间有多少人将你忘记,就有多少人将你记起。当你不能彻底将一个人、一件事遗忘的时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个不容易碰触的角落,午夜阑珊的时候,独自悄悄想起。苏曼殊就是如此,在日本的这些日子,他尽量不去回忆过往。樱花是那么凉,他不想轻易惊动那些已经渐渐安歇的灵魂。可是樱花,那撩人的樱花总会让他浮想连连,像在他命里中下的蛊,时不时发作一次,意念一动,便纠缠起来。

这些时日,苏曼殊重新拿起了画笔,这个被世人称作画僧的和尚,他的画亦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主题。那些流淌的水墨亦如一场梦,梦里可以交换四季,颠倒日月。你可以在萧瑟寒冬看到春暖花开,阳光水岸;可以在嘈杂的现代走进画中,和古人一起坐看云起,在枫林醉染的山间举杯畅饮;也可以和画里某个红颜许下一世的情缘,尽管醒来只是南柯一梦。我终于明白,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的艺术家,痴迷画、痴迷书、痴迷摄影、痴迷金石玉器等,因为现实中所不能得到的,书画里有,古玩里有。它就像是一种弥补,用梦境去填满内心的虚空,只有这些静物不会和你计较,你以真心相待,它以真情还你。

仅一个四月,苏曼殊发表绘画《猎胡图》、《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图》、《徐中山王莫愁湖泛舟图》、《陈元孝题奇石壁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于《民报》增刊《天讨》。这对于一个画者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激励。或许桀骜不驯的苏曼殊并非是一个名利客,他不屑于这些虚名,但无论是谁,都希望自己的画作可以得遇知音。茫茫人海,有那么几个人读懂自己的画,读懂那份孤寂的心事,也不负这个过程所付出的辛劳。

人生在世,活着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每天被孤独包裹,像一粒尘埃飘来荡去,一直在寻找归宿、寻找知己。为什么要相信缘分,为什么会滋生感动,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世上凡尘来往,会有和自己心灵叠印的人。我们不能一直寂寞下去,我们需要相陪,哪怕不能相守,也要相陪。我喜欢这么一句话:“就这样相陪,陪得了一日算一日。”在不能预测的明天里,我们可以拥有今朝,亦是一种柔弱的满足。

这只孤雁的羽翼,在阳光下似乎更加地丰满,只觉得碧色长空,其志如云。之后他又相继发表了绘画《女娲像》、《孤山图》、《思秋图》和《江干萧寺图》。这一年的时光对于苏曼殊来说,仿佛是浸在水墨里。笔中日月,画里春秋,他的日子因为书画不再单薄。年华流逝无痕,任凭你经历再多的故事,也都消散在风中。而水墨却会呈现在纸上,伴随你一生,以及你离开尘世之后的无尽岁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永恒,无论时光有多老,只要有人珍藏,写过的字,描过的画,也只会蒙上些许尘埃,却不会因为流光而隐没。

人活着总是要有一份寄托,就像大海需要蓝天,泥土需要草木,流水离不开落花。苏曼殊的寄托似乎比别人多些,他难以做到只钟情于一种事物,倾心于一个人。尽管如此,但他对自己的喜好都出于真心,纵是辜负亦不是有意。存在于人世间,对未来所发生的事、所邂逅的人都无从知晓。许多事情并非出自你本意,因为我们根本就无法掌控,没有谁可以做到洒脱自如,收放由心。如同祸福,如同缘分,哪天就莫名地降临在你身边,你想搪塞假装不曾遇见,却不知松手已经来不及了。

就如同苏曼殊以为自己可以不再轻易为某个女子动心,可当他邂逅西班牙牧师庄湘的女儿雪鸿之后,又被她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深深地吸引。雪鸿亦为这个倜傥的年轻和尚所痴迷,这个像传奇一样的人物是她生命中所不曾遇见过的。可当庄湘对苏曼殊提出“雪鸿非常爱你,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婿”时,苏曼殊又同以往一样,躲进自己所筑的坚固城墙里,哽咽道:“这是错误的爱,亦想为自己的爱负责,可叹佛命难违。”说毕,就那样拂袖离去。

雪鸿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叹息道:“既然你已决定终身事佛,为何还要爱我?”然而苏曼殊一旦决意离开,就不会回头。他之所以会几次三番去日本悼念菊子,是因为菊子已然过世,一个灵魂不会有现实的纠缠。他向往安稳,期待相依,又害怕被情感捆绑,无法自由地挣脱。这就是苏曼殊,他多情时可以将所有的坚硬粉碎,无情时又可以令柔软冰封。如若用常人的目光去看待,他的作为确实令人难以理解。事实上,这种矛盾心情他自己都无法把握,来来去去,只是随自己的心。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的心也好苦,因为每一次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割伤自己,别人在流血的时候,他自己也躲起来疗伤,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咎由自取,但他确实一直在奔走,在路上。看到他的时候,总是行色匆匆,时而袈裟披身,寂寞吟哦,时而穿戴整齐,风度翩然。命运让苏曼殊扮演着几种角色,他努力让自己做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他不同寻常的人生。生命不断,情缘难尽,在伤害雪鸿之后,苏曼殊依旧会伤害别的女子,尽管是无意的,可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制造这些无意。

这一年,苏曼殊想去印度学佛,没能如愿。初秋时节,他数次与陈独秀一同去探望养母河合仙。他对这位日本母亲有着一份深刻的情结,这份情,似寒冬的炭火,似午夜的星光,似过河的石头,从开始到最后,一直支撑着他走完漫漫人生路。这一路走来,有得有失,任何人都无法精确地计算得失到底多少。只记得曾经走过的地方,曾经爱过的人,曾经有过的梦。

正文 十三、归去

日子过得越久,心就会越荒芜,因为快乐和疼痛交集的光阴,会让灵动的心变得木然,到最后,模糊了爱恨,淡漠了悲喜。

人的一生究竟可以目睹几次花开,几次花落,又究竟要经历几番相遇,几番别离?有些人,漫长的一生都可以过得波澜不惊,有些人,短短几载光阴已历尽沧桑浮沉。也许很多人都曾经这样问过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在等待什么。为了等待水滴石穿?等待顽石点头?等待铁树开花,抑或是等待地老天荒?当看到巍峨的高山,倾泻的瀑布,纵横的阡陌,哪怕是静坐在蒲团上拈花微笑的佛祖,我们都会觉得,人原来是这样的渺若尘埃。可是尘埃也会酿造变幻的风云、万千的故事,会被仰望到不知所措的境地。

人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故事,也没有伤痕。故事也许是命运强加在身上的,可伤痕却是自己给予的。一块光滑柔嫩的肌肤,被岁月风蚀得印迹斑驳,任凭如何去滋养,都不可能毫发无损。这伤,只有等着一个懂得你的人去心痛,去疼惜。又或者独自背负着,赶往那一道杨柳依依的岸,赶赴那一场簌簌纷飞的雪。每当行至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总会说不如归去,可是竟不知,其实那时的你我灵魂早已孤独无依。

骄傲的苏曼殊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孤独的,他倔强地以为,这些年所经历的人事,都被珍藏在人生的书页间,落入精妙的画卷中,甚至封印在意念的禅定里。可事实上,他是那么孤独,爱过的人丢失在过往的时光中,经过的事遗落在老去的年岁间,走过的路隐没在苍茫的风烟里。日子过得越久,心就会越荒芜,因为快乐和疼痛交集的光阴,会让灵动的心变得木然,到最后,模糊了爱恨,淡漠了悲喜。

初次遇见一个人的时候,并不知道是缘还是劫,只有彼此爱过、伤过、拥有过、失去过,才知道到底是什么。生命中这么多的过客,来来往往地不知所为何事。若是有一天你被谁辜负,大可不必讶异,那是因为你曾经欠过他的。如若没欠,来世结草衔环,他也会回报。苏曼殊一路匆匆,他辜负了那么多,难道都是红颜相欠于他?如果没有,那么他欠下的,该要还到何时?

二十五岁的苏曼殊,大半的时光都是在日本度过。在这期间,似乎没有遇见太多的人,没有发生太多的故事。他病过一场,在日本横滨医院静养。他画过一幅《万梅图》,译成一本《娑罗海滨遁迹记》,还出版了一部《文学因缘》。剩余的日子,他就读拜伦诗消遣。事实上,五月,因章太炎、刘师培交恶,刘师培夫妇迁怒于苏曼殊,他移居另一友人处。这对于习惯了风浪的苏曼殊来说,就像是邂逅了一场微风细雨。

不知是谁说过,简单会让人贫乏,寂寞会使人老去。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苏曼殊偶尔会向往烽烟四起,只有这样他才觉得人生不会虚度。人真的是一个矛盾体,忙碌的时候需要寻找一份宁静,可是真的安静下来,又害怕被光阴荒芜。人以为自己可以控制情绪,却常常被情绪左右。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用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来完成存在的使命。这期间的过程,是浓是淡,是起是落,是悲是喜,与人无尤。

这一年的九月,苏曼殊回国,至上海。很短的时间里,他再度来到杭州,住在西湖边的白云庵。在这里,苏曼殊重新过上了落魄荒废的生活,因为只有西湖的山水、寺院的钟鼓,才会宽容他的任性。他的到来,仿佛是在接受佛祖的惩判,又似乎得到佛祖的怜悯。若不是被诅咒过的人生,又如何会这般轮回辗转。住在庙堂,好过一个人在尘世流浪,尽管他已经过不惯庵内寡淡的生活,可他却需要这样宁静的地方休憩,虽算不上是倦鸟返巢,至少白云庵给他一间小楼,躲进去之后可以不管春秋冬夏。

苏曼殊一如既往地不肯循规蹈矩、不守清规也就罢了,他花光自己所有的钱,又向庙里的住持借,全部汇去上海,让以前结识的歌伎买来大量的糖果。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尽情地享用,在佛的脚下也毫不顾忌,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他的行为是这样地令人不能谅解,可佛祖亦宽容他,不忍将之怪罪,仿佛任何怪异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不足为奇。因为苏曼殊活得太真实,他放任自己的心,是因为他的心还没有蒙尘,他不愿意掩饰,是因为他还做不到虚伪。没有谁可以疾言厉色去批判一个用真实说话、用真实生活的人。

过往那么多的青楼歌伎,其实没有见过他如此寂寞、如此颓丧的时候,因为他的孤独和颓废从来都是在无人之时。只有走进他心里的人,才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潮湿柔弱的心。苏曼殊以为自己泥泞的心最适合滋长出清雅洁净的荷花,事实上这世间美好的草木都种植在泥土中。唯独莲荷长在淤泥中,比之其他花木更圣洁无瑕,她被佛赋予了神圣的使命,这使命生生世世、永无更改。

芸芸众生中,总是会出现那么一些传奇人物,他们的与众不同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记。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容颜,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身世,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性情,还有些人是故事、是感动,而苏曼殊让人铭记的,是他的半僧半俗,他的萍踪浪迹,他与无数红颜的露水情缘。

或许我们不应该怪罪他如此地不安定,姑且不说他生存在一个乱世,乱世之下没有不被惊扰的人生。只说他是一只孤雁,孤雁的心因为喜欢白云,喜欢清风,才会有漂浮的美丽。勉强将一只大雁关进牢笼,不让它再被风雨相欺,要它努力去适应一种安稳,这不是仁慈,而是残忍,就如同将鱼放逐在岸上,将树种植于水中,将一株梅花移至夏天开放,叫一只秋蝉转到寒冬死去。

不久后,苏曼殊又从白云庵转至韬光庵寄住,在这里,他似乎比在白云庵有所收敛。虽然他改不了贪吃的习惯,但是闲时倒也像个僧人,打坐品茗,诵经写诗,兴致好时还会和庙里的僧者一起上早课和晚课,和他们坐一起,聚会研经,尽管他的思维总是比别人更加灵动和跳跃。寺院原本就是他红尘之外的家,如若不是尘缘未了,苏曼殊禅定于此,以后的人生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变幻,只是佛史上成就了许多一代高僧,里面有他的名字。他永远被排列在尘内与尘外的边缘,以过客的方式来人间走一遭,让人想要忘记,却又总是会想起。

我们每个人走过一段路程,都会感叹,人生是这样淡薄。因为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下什么痕迹,或是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位,但是来去匆匆,始终也只是个过客。在浩渺的时光风云里,我们是一粒微小的沙尘,永远都做不了命运的主人。在没有知觉的时候来到世间,尝尽人情百味,又带着不舍与遗憾离开。明知道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一样地杳无音信,可还是会去在意所有过程,在乎过程所带来的惊喜与悲伤、痛苦与感动。

苏曼殊也在意,因为在意,所以他无法安静地寄身于一个地方,而选择让自己飘来荡去。他害怕寂寞,害怕短暂的人生会在寂寞中结束。人的一生是由许多碎年流光拼凑在一起,片断的组合才有了漫长。记录一个人,便是记录他历经的点滴故事、他的一世情长。这些都需要缘分,喜欢一个人,有时候说不出理由,只是那份感觉是别人代替不了的,所以便认定自己和他有缘。

在韬光庵,苏曼殊寂夜闻鹃声,作了一幅《听鹃图》,并题诗一首寄刘三。诗云:“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其实苏曼殊的一生,又何尝不是浪迹烟波里,我们所能拾捡的,只是他生命中一些散落的碎片。多少故事已久远,待到沧桑满面时,我们对发生过的情节已经忽略不计。只想在某个暮春的夜晚,听一只杜鹃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正文 十四、禅心

每个人随着季节的流转而仓促奔走,许多相似的情景梦里也曾有过。日子过得久了,我们往往会把结局当做开始,把离别当做相遇,把悲剧当成戏剧。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错觉,又或者是岁月所设计好的“阴谋”。一路行来,除了四季的风景追随,还有自己的影子不肯离弃。我们永远不必担心有一天会和影子走散,也许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仁慈,却带着无从选择的使命。空虚时,可以和影子举樽对饮,寂寞时,可以和影子静静说话。尽管如此,我们却永远无法和影子叠合、相拥。

九月,静养之后的苏曼殊返回上海,不消几日,又赶赴杭州西湖,探看好友刘三。苏曼殊再次住进了白云庵,这一次却不同于往日,他没有闲适的时间躲在庵里吃糖抽烟。因为此次适逢刘师培变节,革命党人猜疑苏曼殊囿于感情而成为合污者,于是投函警告。一向洒脱的苏曼殊却为此事受了惊扰,立即离开杭州去了上海,只为以示清白。刘三作诗慰之:“干卿缘底事,翻笑黠成痴。”

清秋时节,苏曼殊应杨仁山居士之约,从上海赶往南京,任教于杨仁山为培养僧侣、研习佛学而开办的“垣精舍”,主讲梵文。“垣精舍”向镇江、扬州诸大刹招收僧侣,教以梵文,学习几年后,再派往日本、印度留学,进一步研习梵章。苏曼殊对杨仁山是举至为钦佩,认为:“今日谨保我佛余光,如崦嵫落日者,惟仁老一人而已。”那时的江南,一片香火胜境,印证了杜牧笔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佛法盛况。

在生命的旅程中,苏曼殊亦是摸索着行走,他不知道,何时会出现被荆棘阻挡的岔道,又会在哪里出现一盏引航的灯盏。这个四月,他绘制了一幅《文姬图》。这位把胡笳十八拍弹唱得肝肠寸断的绝代才女,深深地打动他的内心。蔡文姬曾是匈奴的俘虏,苍穹为她哭泣过,可是她同样也用她斐然的才情俘虏了别人的心。这世间的债,本来就是你欠我来我欠你,没有谁可以真正算得清。如若没有蔡文姬的放逐天涯,又何来胡笳十八拍,那本煌煌的史册上亦不会有她的一席之位。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得失,一次简单的取舍,可以决定一生的命运。

佛不会拒绝任何一个行走在途中的人,无论他们需要多久时间才可以抵达灵山胜境,又或是有些人一生都无法抵达,只要有这样的念头,佛会尽最大的努力度化世人。在赶往灵山的路上,苏曼殊算不上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尽管他没有锲而不舍地追求,但他亦不曾有过放弃。在陌上红尘奔跑,心中仍念念不忘佛祖;醉倒在红楼楚馆,仍手持莲荷,一次次拈花微笑。这就是苏曼殊,他似乎不同于任何一个僧人,在他人生的纸张上写着“命定”两个字。无论他是否认命,这一生都没有彻底摆脱命运布置好的这局棋。

这个寒冷的冬日,苏曼殊一直寄身于金陵,主讲梵文,甚至开坛说法。或许是佛法的力量让苏曼殊有所收敛,以往来到秦淮,他都要流连于烟花柳巷,这一次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去寻觅昔日的知己红颜,但不寻觅并不代表他不会思念。多少次午夜醒来,看着院内次第开放的寒梅,依旧会撩拨他的情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寂寞的人,因为再多的情感都无法将内心的空虚填满;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无比地充实,因为他比凡人多了一颗禅心,比僧者多尝了一分世味。

人生草木匆匆,一个坚定的人亦会有柔软的时候。也许我们的心足以抵挡人世飘摇的风雨,却还是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措手不及。

<h3>题《拜伦集》</h3>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

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斗转星移,历经云水千年,许多旧物还在,只是人事早已偷偷更换。苏州寒山寺、南京栖霞寺、镇江金山寺,还有扬州的大明寺等各大寺院,出现过一代又一代得道高僧。他们在属于各自的朝代里弘扬佛法,深悟禅理。苏曼殊自问不是一代高僧,但作为一个年华初好的和尚,有如此成就亦令人仰慕。佛堂之上,双手合十,尘间往事都散落成烟。其实苏曼殊比任何人都活得清醒,他懂得繁华三千终究只是尘埃,时光会带走所有确定与不确定的诺言,但他还是让自己纠结于世间的情缘,做不到放下和遗忘。

次年元月,就在苏曼殊26岁之时,他东渡日本,到东京,与张卓身、沈兼士、罗黑芷同寓小石川区“智度寺”,每日以译拜伦诗为乐事。对苏曼殊来说,日本甚至比中国更让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时常会给他带来故乡的亲切之感。事实上,日本也是他的故乡,自从父亲苏杰生逝世之后,养母河合仙是苏曼殊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留恋这座城,是因为城里有他牵挂的人,有他割舍不下的尘缘。我们每个人亦是如此,对某个城市有着宿命般的眷恋,皆因了城中的某个人,或某片风景。

五月,苏曼殊任日本梵学会译师。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劳累奔波,他患上了脑病,经常头疼得无法歇息。尽管如此,苏曼殊仍每日午前赴梵学会为印度婆罗门僧传译二时半。与印度梵文师弥君交游,原有共同翻译印度诗圣迦梨达奢之长篇叙事诗《云使》之拟,但终因脑病搁置。六月,苏曼殊选择静养,陪伴养母河合仙旅居在逗子海滨。在这个叫樱花村的美丽地方,他寻回了从前的宁静悠远。菊子当年给他传递消息的信鸽还在,而那个放飞鸽子的人却早已风尘无主。

趁着静养的几个月,苏曼殊再一次回想他和菊子曾经相爱的时光。依山临海的小村庄,将他带回到曾经的青春年少,他重温了初恋的甜蜜,也再度品尝了那种失去的切肤之痛。说是一段人生插曲,却将他伤得太重,亦是这一次致命之击让他皈依佛门,用心灵去审视佛的高度。他的选择,也许是一个血性男儿茫然失措之时的冲动,但绝对不是惩罚。佛法的力量是我们不能预测的,它可以将一个人从罪恶带回到善良,从沉沦带回到清醒,从悲痛欲绝带回至风轻云淡。苏曼殊当初绝望的心境,亦是在佛祖面前得到缓解,才有了勇气走完以后的路。

所谓爱屋及乌或许就是如此,有感觉的时候,喜欢的人和事,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世间人,始终逃不过一场又一场劫数,听上去像是圈套,其实何尝不是自己甘愿跳进去。日子都是一样,是我们将它过得阴晴圆缺,过到悲喜不定、爱恨交加。多么薄脆的人生,跳跃的思想和不可预知的情感常常让我们无法主宰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时候,必然会被别人所主宰。

人生草木匆匆,一个坚定的人亦会有柔软的时候。也许我们的心足以抵挡人世飘摇的风雨,却还是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措手不及。穿行在异乡的阡陌上,我们常常会被一株草木劫持,被一粒尘埃俘虏,被一片风声拷问,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真正地将灵魂安置,无论我们将日子过得如何地小心翼翼,都不可能做到彻底地清宁。

正文 十五、情劫

苏曼殊反复地动情,反复地逃离,让人无法猜透他究竟真爱于谁。如若是世间绝代红颜,他又为何要一次次辜负?

有这么一首歌,是这样唱的:“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犯一种错……”然而谁的一生真的只爱一个人,谁的一生又只犯一种错?无论多么简单的人生,都会有无法抑制的风吹草动,就像阳光下纷飞的尘土,肆意张扬。生存在这世间,就不能寻觅到真正的安静,就算你有幸可以和自己相爱的人闲隐在某个人烟杳渺的深山,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那也该是过尽人世千帆之后的选择了,之所以遁世,是因为需要疗伤。

都说人的情缘牵系了三生,甚至有万世不灭的缘分,这一世不能了断的债,会轮回到下一世,下一世无法清算,又会辗转到另一世,直到彻底缘尽,才算真正解脱。所以我们来到世上,不仅是完成个人的使命,更是来寻觅另一半的自己。有些人被许多段情缘缚身,终一生的时光来纠缠,耗尽心力,依旧无法挣脱宿命的网。我们是岁月的拾荒人,过往的时光都死了,如今所能做的只是打捞流光的碎片残骸,祭奠曾经有过的美好。

那一年的樱花已化作春泥,那一年的杜鹃还在啼血,那一年的柳枝已成了送别最完美的礼物。苏曼殊一世情缘就像传说,太美,亦太迷幻。他是一个行走在人间水岸的孤单男子,总是不慎溺于爱的河流,他谎称每一次失足都是意外,其实他甘愿一次次赶赴死亡。汹涌的波涛淹没不了他的热情,潮起潮落,那被海水打湿的衣衫又会烘干,连同他潮湿的心情。人生匆匆,看似短暂的光阴,却已经历了千山万水。一路感叹尘缘如梦,却将自己推向梦的深渊,每一次都是负伤而逃,如此轮回,他无悔。

我们看着苏曼殊从日本返回上海,以为风轻云淡,却不知他的心已经受过惊涛骇浪。苏曼殊这一次日本之行,并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因为发生了一段情感的奇遇,而这一段情感在他心底留下的痕迹,比以往那些都要真挚、深刻。都说命运给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世间所有的暗室都是自我封闭。只有自己才可以将自己推向悬崖绝境,决绝之人会不留退路,玉石俱焚。

聪明如他,多情如他,又如何肯将自己的心牢牢封锁。心似冰河,只是再深厚的冰,冰底下的水也会湍流不息。所谓心如止水,只是说给那些经受了巨大打击的人听的,待到伤口修复,沉静之后的心湖又将泛起波澜。情感有如心跳,只要生命不断,就不会有停止的那一刻。所以当苏曼殊在东京一场小型音乐会上,邂逅一位登台弹筝的妙龄女子时,他本该平静的心湖再度掀起风浪。

一位美丽如蝶的女子,潺潺的筝音,似蝶翩然飞舞,将苏曼殊带离喧嚣,去一个无尘之境。那里有清流溪涧,鸟语花香,那里住着一位佳人,山林就是她的国。这位女子叫百助,日本弹筝女,有着轻盈的体态,动人的姿色,秀丽端雅、风情妖娆。苏曼殊心弦被她优美纤细的手指拨响,任由她动情地弹奏人间独有的天籁之音。有人说这是百助给苏曼殊设下的情网,可世间会有这么傻的女子,将自己一同捆缚进去,不留逃走的空间?

事实上,百助是多么无心,她只是一个沦落天涯的卖艺女子。每一天,用自己的筝音去取悦台下的看客,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顾及的柔弱女子,又何来心思去设计别人?如果说有错,错在她过于美好,错在她不该动情。从选择卖艺的那一天开始,就意味着她放弃从前的自己,戴上了华丽的面具,对着看客强作欢颜。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害怕,害怕自己会在某一天,为某一个看客动情,害怕自己会坠入情网不能自脱。

苏曼殊不是一个平凡的看客,他甚至无须看清她的容颜,只在其流淌的筝音里就能读懂她的心事——一个寂寞伶人孤独无助的心事,她的琴音在怨叹那些不解风情的世间男子。然而深深吸引苏曼殊的,是百助身上所萦绕的冷艳气质。苏曼殊在中国一直流连于烟花柳巷,邂逅过无数才貌双全的歌伎,也曾爱过,也曾弃过,也曾拥有,也曾失落。但这位生长在樱花之地的日本女子所带来的别样风情,让他再一次陷入宿命的纠葛里。

因为爱慕,苏曼殊听完百助的演出,就匆匆去拜访她,阅人无数的百助亦从苏曼殊的举止和气韵里读出他的不凡。那个午后,苏曼殊和百助煮了一壶咖啡,静静地品尝,浓郁的芳香弥漫了整个东京。直到黄昏,直至黑夜,时光匆匆走远,余香还久久挥之不去。因为醇郁,所以铭心刻骨,不能忘怀。这份感觉,多年以后他们彼此想起时,心中仍难以抑止对美好的怀念。

这是一次漫长而深刻的交谈,百助第一次对一个看客讲述了自己悲情的身世。眼前这位年轻倜傥的男子让她倍感亲切,不曾握手,却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一个人沦落天涯,尝尽了人情淡漠,她渴望温情和暖意,亦拒绝一些自己无法把握的关怀。或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似的遭遇让他们一见如故,认定此番邂逅是一段奇缘。苏曼殊想起了千年前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畔所遇见的琵琶女。他和百助的今生,莫非就是他们的前世?在历史轮回的巷陌里,他们再度重逢,他还是当年的诗客,她亦还是那年的伶人。

这一晚,苏曼殊给这位日本女子朗读了《琵琶行》的诗句,讲述了一段在中国史册上流转千年的情缘。这位弹筝女郎在梦幻中去了唐朝,看见了第一个为她写诗的男子。这位男子转世寻她而来,所以苏曼殊这一生为百助写的诗句最多。就在当夜,苏曼殊就为她写下一首诗“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凝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一位多情的弹筝女,天涯海角觅知音,如今知音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如何可以做到不为之倾倒?

苏曼殊是个传奇,已经不可否认,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的际遇,或是情感和命数,都不同于任何一个寻常人。这对于本就多情的百助来说,无疑就是梦的迷幻和诱惑。他用僧人的玄妙,诗客的情深,打动一个期待爱、渴盼爱的寂寞女人。在红尘深处,他们有太过相似的情怀,人人都向往繁华三千,只有他们想要追逐一缕浪漫的孤云。在雾里穿行,忘记所处的国度,忘记朝代,忘记是僧人,是伶人。

苏曼殊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叩开了百助牢牢尘封的心门,她用多年的冷漠装帧的门扉,被一个半僧半俗的男子毫不费力地推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叹。她幼稚地以为,这一次交心的长谈是爱的开始。她傻傻地认为,第一个为他写诗的男子将是她此生最终的依托。却不知,戏还没开场,就已落幕。没等到百助卸下今日妆颜,做回昨天的自己,苏曼殊再度绝情地选择逃离。

当百助情真意切地打算以身相许,从此只为他一人弹筝,在樱花树下,在明月窗前,换来的却是苏曼殊无情的拒绝。他太坏了,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不会在一起,偏生要去惊扰她的平静。他拒绝的理由是那么的冠冕堂皇,甚至让人觉得他深情若许,有苦难言。就连拒绝,也用情诗代替,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别人的伤痛。了却尘缘,无以相投,于是含泪挥毫,写下一首诗:“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恨不相逢未剃时,就是这么一句诗,让百助无言以对,让世人原谅他的罪,并且为他感伤,为他落泪。苏曼殊反复地动情,反复地逃离,让人无法猜透他究竟真爱于谁。如若是世间绝代红颜,他又为何要一次次辜负?如若是灵山万千的佛祖,他又为何不静心参禅,而贪恋烟火人间?如若是他自己,又为何要在心口划上一道又一道伤痕?

他是云,是雁,爱上了流浪,恋上了漂浮。似乎在风中来往才美丽,在雨中穿梭才潇洒。所以他不能落地,只能飞翔,每一次别离,就删去前尘旧梦,让自己漫步在云烟里。

正文 十六、宿债

<h3>为调筝人绘像二首</h3>一

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衰。

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



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

一杯颜色和双泪,写就梨花付与谁?

她忘不了苏曼殊给她的伤,更忘不了苏曼殊带给她的好。那个午后,那个黄昏,那个黑夜,那满屋浓郁的咖啡香,至今还在萦绕。而她需要依附这些芬芳和温暖,支撑着走完以后的路。真的很悲哀,在不曾遇见苏曼殊的时候,她虽然孤独,至少心无所牵。自从有过一次刻骨的邂逅,她就再也回不到当初,被柳枝撩拨过的心湖就算停止了涟漪,亦不再似从前的平静。所以说,有些爱莫若没有,可人若没有了爱,没有了际遇,又是否太过贫乏?就像一株长在深山的梅树,从出生到老去,年年岁岁临雪傲放,纵算风华绝代,亦是无人问津。这样的美,要来又有何用?倒不如做一棵平凡的小草,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卑微地活着,却毫无怨尤。

他自问是一个见惯佳丽的男子,却依旧挡不住她的颔首低眉。她自问是一个心寂如玉的女子,却被他一点微笑捂暖,一个眼神击碎。两情相悦的结局应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苏曼殊却偏生不要,他害怕自己负了如来又负卿。一片看似洒脱的云彩,一只看似勇敢的孤雁,其实心里薄脆如纸,懦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他傲然离去的时候,心却在颤抖,那种惶恐与不舍交集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独尝。苏曼殊似乎习惯了这种方式,习惯了匆匆地相遇和别离,习惯了将所有的故事都导演成悲剧。

然而,这位叫百助的女子却在苏曼殊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短暂得就如同灯火一闪一灭的距离,确切地说,相逢只在一首筝曲,相见就只是一个午后。我们应当相信,一见钟情从来都比日久生情更让人向往,值得回味。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一见钟情,苏曼殊不能否认,他对百助的爱是一见钟情。之前对别的女子亦曾有过刹那倾心,但都不及这一次来得深刻生动。她是翩跹起舞的蝶,她的翅膀就是跳跃的音符,流淌的筝曲,还有灵动的心思。那种惊世冷艳的美,轻而易举就将苏曼殊的心摄获。

这些时日,苏曼殊写诗,没日没夜地写诗。他要将内心颤抖的情愫传递给文字,在诗中酿造宽阔的碧海云天。他写下十首本事诗,字字句句道出他对百助的思念与袈裟披身的无奈。他感叹着:“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他负的女子太多,可他对调筝人似乎有着不可言说的情结。这个日本女郎用最简短的时光潜入他的心间,虽然还是失去,却让萍水相逢有了刻骨的深铭。

或许我们应当相信,苏曼殊每一次和一个女子产生情感,都是出于内心的喜爱。一直以来,他都活得那么真,一个活得真实的、至情至性之人,断然不会戴着虚伪的面具生存于世。但苏曼殊给世人的感觉,就是他不厌其烦地辗转于他所钟情的女人之间。无法抑制地放纵自己的情感,又不能掌控地选择逃离,如此奔命,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宿命就真的在他身上设置了诸多意乱情迷的局?让他僧不僧俗不俗地活着,洒脱又彷徨,欢喜又无奈。

有人说,苏曼殊身上披着的袈裟是他游走于尘世的道具。是袈裟赋予了他传奇,是袈裟给了他遁世的借口,也是袈裟让他一次次地躲开众人的谴责。如若没有袈裟,他就再也不是一个和尚,只是一个倜傥风流的年轻浪子,写诗填词,寻花问柳。因为这袭袈裟,苏曼殊的诗句总离不开禅佛,离不开菩提明镜。他的情诗参了禅意,所以被世人称作情僧,尽管许多时候,他早已失去了做僧人的资格。

也许由始至终,那个叫百助的女子就没有怪怨过苏曼殊,尽管她的心门被他叩开,他还在门外徘徊,不曾入住,就莫名地远离。以为可以从此依从一个男人,为他红袖添香,却终究还是做回了伶人。回到那个喧嚣的舞台,继续弹奏着无人能懂的筝曲。也许此生她再不希望会有一个男子听懂她的筝音,因为世间知音只有一人,错过了就不会回头。她宁可孤独老去,也不要一份无望的爱情。

他放任情感,可是却有尺度,苏曼殊这一生爱过许多女子,也伤过无数女子,但他对她们只是灵魂之爱,从未有过肉体的交合。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面对如花美眷,他可以做到如此镇定,亦是寻常男子所不能及的。也许因为这份距离,让苏曼殊每次离开都可以做得相对地坦荡、决绝。他忽略了,他掠夺的是那些女子的心,她们将心交付,换来的却是漠然的背影。没有什么比心重要,也许这些女子在乎的不是身子的贞洁,而是心的背叛。尤其是青楼歌女,她们尝尽人间冷暖,最渴望的是得到一个男子真心的呵护。苏曼殊给予她们希望,却又无情地夺走,他要做的,或许是该在佛前忏悔。

这是他命中的劫数,与人无关,却偏偏扯痛了那么多颗心。他在别人的心里筑梦,不等梦醒,就仓皇逃脱。但他并没有为此引以为荣,却痛得无以复加。如此纠结的情感让看客都觉得无所适从,却又像中了毒似的,期待着他以后的人生章节。也许日本樱花真的有着别样魅力,苏曼殊生命中几段最深刻的情感都给了樱花。而江南的烟雨带给他更多的是一种迷离,如梦似幻,却不刻骨铭心。

苏曼殊逃到了印尼爪哇,以为将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就能够将过往淡淡忘记。漂游的思绪常常会被一片简单的风景划伤,但在他俊秀的脸上永远都看不到痛楚。在世人眼里,苏曼殊是个洒脱的狂僧,又是个飘逸的诗人,袈裟遮掩了他内心的迷乱,诗歌却让他拥有了许多羡慕的目光。事实上,苏曼殊贪吃贪睡、贪图享乐、贪恋美人,但他并不会因此怠慢荒废对生活和革命的追求。他可以让荒芜的土地一夜之间春暖花开,也可以让万紫千红在一瞬间纷落凋零。

<h3>寄调筝人三首</h3>一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场花事好,是一轮月正圆,只是再美的开始也终究要谢幕。缘尽之时,便是决绝转身,那时候,任谁也拉不住。

正文 十七、批命

与缘相遇,与禅相守,红尘是他的菩提道场,此生他将永远生活在梦与醒的边缘。

若我离去,请你一定要在秋天之前将我忘记,因为我害怕那漫天纷飞的落叶,会让你悲伤得不能自已。偶然写下这句话,看似无意,又好像在祭奠一段从指端流失的华年。昨日流光如今日,今日容颜已改。当一个人总是感叹过往的时候,意味着他的心已滋长了绿苔,就像一扇被岁月风蚀的重门,角落里不知何时攀附了藤蔓和苔藓。时间就是这么仓促老去,在你低眉沉思的时候,在你举手挥别的时候,在你静坐禅定的时候。

在彻底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你能做的就只是追忆。怀念一个人,就要怀念与之相关的一切,让自己沉醉进去,不留后路。当我们反复地读苏曼殊写给弹筝人的情诗,就会完全忽略他也曾有过无情,甚至会为他的无情寻找感动的借口。“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所谓情僧当如是,苏曼殊的诗不是单一的人间男女情爱,亦不是纯粹的佛法禅理。他诗中有情,情中有禅,让读过的人无不为之涕泪。

1910年,二十七岁的苏曼殊继续任教于爪哇这所中华学校。空闲时间,除了写情诗,另外还将一部英译的《燕子笺》完稿。在此期间,苏曼殊邂逅了庄湘之女雪鸿。人生无处不相逢,曾经相爱的人,曾经抛闪的事,总是会在你不经意之时贸然而来。你以为会为过往的错误而仓皇不安,却不知流年日深,彼此早已学会了平静。当年苏曼殊辞去庄湘的请求,拒绝和雪鸿成亲,他虽心生愧疚,却从不后悔。由始至终他都认为自己是佛前的芥子,虽躲不过命定情缘,却终究不能贪恋人间情爱。

回首之时,岁月的忘川已被苍茫风烟所湮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深记来时的路,却再也不能沿路返回。很多人一路行来喜欢留下印记,以为这样就不会迷失自己。却不知,一片落叶,一枚飞花,一粒寒雪,都会将路径更改。我们做任何事,爱任何人,都不要问缘由,不要问结果。你在此岸,看不到彼岸花开,却可以想像春光陌上,又是莺飞草长的一年。

当苏曼殊再度与这位美丽女子相遇时,发觉她早已懂得宽恕,像佛祖宽恕他的罪过,像风原谅一朵花的芳香,像水包容一株草的招摇。时间真的可以将一切都淡去,只是在淡去之前,没有人会相信,原来深刻的爱也可以那样的无谓。苏曼殊不同,他从一段情感中走出来,又跌进另一个故事里。杯中的茶还没有喝到无味,又换上一杯浓郁的咖啡。对于苏曼殊来说,雪鸿是那杯隔夜的苦茶,虽然苦,但早已凉却,已经再无品尝的可能。而百助却是那杯刚刚倒掉的咖啡,杯身还是热的,芬芳久久萦绕不去。

苏曼殊没有告诉雪鸿关于他和弹筝人的故事,因为他们之间的篇章也早早画上了句号。曾经交过心的人无须太多言语,彼此都可以明白心底的秘密。只是相聚在一起,喝下一夜的苦茗,天亮之后又要分道扬镳,过着毫无瓜葛的生活。雪鸿深知,飘零是苏曼殊此生的归宿,她已无遗憾,因为她明白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彻底将他俘虏拥有。做一片在他身边漂浮过的云,投入过他的波心已然足矣。

仿佛苏曼殊爱过的女人都那么地善解人意,她们可以默默地相爱,也从未有过任何的纠缠,似乎彼此在相爱之前就写下了离别的契约。又或许她们都是骄傲的女子,不肯为一个触摸不到的誓约而苦苦相逼。这世间的爱本就是你情我愿,打劫而来的幸福注定会是不幸。苏曼殊是幸运的,他爱过许多人,又被许多人所爱。从来都是他辜负别人,而没有人早先辜负他。在彼此结识的时候,就将爱情做了场赌注,下注的是红颜,苏曼殊是庄家。

他们在一起喝冷言热语的茶,写郎情妾意的诗,演阴晴圆缺的戏,那是因为他们还有足够多的青春可以在尘世挥霍。他们曾经微笑地唱着相逢是首歌,又含着泪说离别只是暂时的错过。他们的人生就像冬日横斜的枝影,绚烂的年华挡不住一夜风雪。许多人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亦是因为如此匆匆,才会记忆深刻。而后所有的种种都只是在梦里,隔着现实的距离,伤害才不会那么重。

雪鸿带上了苏曼殊完稿的《燕子笺》,打算拿去西班牙马德里谋求出版。他们这一次,重逢于渡口,离别于渡口。苏曼殊是那株无花无果的菩提树,雪鸿是那个提着空篮子打他身边走过的妇人。相逢一笑,相离亦是一笑。他们挥手,直到烟岚雾霭模糊了视线,再也分辨不清路在何方。此后车水马龙、烟尘飞扬的世界,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对方。

他终究还是病了,以为凭借一双翅膀飞渡千山万水,可以不惧风雨来袭;以为转身的刹那,就可以斩断千丝万缕的情愫。他多么希望生命中的宴会都是流水席,聚时欢喜,散后忘记。但他不是无情之人,虽做不到一生扶持,不离不弃,却也不能做到冷漠无心,毫不关己。

<h3>本事诗三首</h3>一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八云筝。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

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与缘相遇,与禅相守,红尘是他的菩提道场,此生他将永远生活在梦与醒的边缘。许多人读他的诗,读到心痛不已,包括他自己。诗人常常被自己的诗句感动得泪流满面,戏子经常为自己扮演的角色投入到不能自拔。我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因为平凡,所以会轻易被一段缘分打动,被一个路人劫持。

苏曼殊原本是打算去印度的,却病卧在床。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一个人的羁旅生涯让他深尝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奈何囊中羞涩,他过得穷困潦倒,在给好友高天梅和柳亚子的书信中有写着:“咯血之疾复发,羁旅六月,已费去七百余金,故未能赴印。”苏曼殊这一生似乎大多在潦倒中度过,长年的漂泊以及随意的挥霍,让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积蓄。病时就一个人躲在凌乱的小屋子里,坐拥棉被,喝水度日。

无论平日多么坚强,一个人病时心是最脆弱的,此时需要的是一个知晓冷暖的人陪伴在身边,给予关怀与呵护。寂寞的时候,他喝一杯白水,感叹这流水孤云的一生。想起剃度时法师说他此生注定情多。他却犹自不信,认为自己只要诚心修佛参禅,便可以跳出三界,免去轮回,又怎会抵不过尘世的情劫?渺渺人世,形如虚幻,有一天,我们离去,带不走世间的一草一木。

那个远在日本东京的弹筝人,捧读苏曼殊为她填写的诗章,心中又会是何种滋味?或许她甘愿用永久的离别,换取这诸多的深情厚谊。如若没有辜负,没有离弃,苏曼殊又怎会用许多不眠之夜,写下如此多的诗句。一个在千年前就为她写诗的男子,轮回到今世,依旧不忘那一世的诺言。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生石,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美丽传说。那一世,他为诗人,她是歌女。这一世,他是僧客,她为伶人。他们因相逢而深刻,因错过而美丽,许多时候,我们宁愿接受破碎与残缺。就像一部戏剧,因为悲情的片段让人深陷不已,继而永世难忘。

正文 十八、沉沦

无法挽留的是时光,无法回头的是情感,承诺是那么不可靠,我们经常看着往事的背影,独自站在风中泪流满面。

繁华如梦,梦已无痕。尘缘路上,相遇是刹那,相忘也是一念之间。无法挽留的是时光,无法回头的是情感,承诺是那么不可靠,我们经常看着往事的背影,独自站在风中泪流满面。明知时光会带走一切,连同你,连同我,可还是会害怕自己像青梅一样徇香而落,像春雪一样遇见阳光就消融,像蝉虫一样老死在秋天。

苏曼殊自问是一个僧人,当看淡荣辱,无惧生死。可当他一个人躺在异国的病榻上,心底却害怕,害怕会这样悄然无声地死去,在某个风雨交加的白日,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过往所有的梦想,所有的爱憎,就在瞬间灰飞烟灭。他甚至还来不及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遗言,没有机会再看一次爱人的眼睛,没有机会跪在佛前抖落生前的罪过。这世间,可以坦然从容面对死亡的人真的不多,或许他早已交代好了一切,死亡是自己给人生布下的最后一局棋。

所幸灾难都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病得再久也会有康复的时候,就如同再漫长的雨季也会有停息的那一天,除非病入膏肓,世间再无医治的良药。我们都会走到无药可救的那一日,要么自然老死,要么死于意外,结局都一样,只是过程有长短之分。许多厌世之人总是会生出求死之心,可当生命真的结束的那一刻,难道不会心存悔意?可是离弦之箭,不能回头,遗憾与悲剧就是如此造成。

病愈之后的苏曼殊又重新找回了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慢慢地拼凑修复。他一边静养,一边任教,困窘的生活得以缓解。可他仍改不了贪吃的习惯,大病初愈饮食就没有规律。抽烟、饮酒、吃糖,是他生活的乐趣。逝去的情感渐渐从心中放下,烟酒糖成了知己,醉了就写一些歪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质疑,苏曼殊,你还是个和尚吗?和尚不是该住在庙里,每日敲着木鱼,背诵经文,不是该粗茶素斋,六根清净吗?

可苏曼殊起誓,他如此荒诞的行为,绝非是为了与众不同,用来吸引众生的目光。他只是道行太浅,克制不了自己,他喝酒吃肉,并不是单纯地贪图享乐,而是心底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他需要释放世俗的压力。也许世人会以为这是最虚伪的借口,可苏曼殊确实有他的资本,他睿智多才,悟性高。在寺院,住持迁就于他,佛祖亦包容他。在红尘,他有交心的朋友,有生死与共的红颜。世无完人,纵是佛,也会犯不可饶恕的错误,也会有不能弥补的缺陷。心生慈悲,学会容忍和宽恕,这样人生才会有更多的乐趣。

苏曼殊是一个在豁达与狭隘、坚强与懦弱之间徜徉的人,有时候他可以为自己的喜好不顾一切,有时候他又会压抑心中的热情,伤人伤己。每一天有太多的意外发生,没有谁可以完全掌控好内心的情绪,做到平静舒缓、收放自如。人常常会为自己的矛盾懊恼不已,很多时候不能逆转,就只能认命,那些不肯相信宿命的人到最后都向宿命低头。在岁月面前,谁可以做到不屈服?挺直的腰身总是被轻而易举压弯。就连悲壮苍凉的历史,厚重地横在天地间,只消得一缕微风,就可以将之吹散。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调整,苏曼殊彻底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他觉得那颗沉溺于爱河的潮湿的心,需要在阳光底下狠狠地晾晒。打点行囊,羽翼丰满的苏曼殊又将远行。都说在哪儿失去,就回哪里寻找,苏曼殊选择去日本,不是为了寻找什么,但他确实在那里丢失了太多。他没有去东京,而是选择去横滨,那个他出生的地方。沐浴咸涩的海风,他始终忘不了自己是那只飘零的孤雁,往返于苍茫的天地间,不知道哪一天就结束了归程。

在日本,苏曼殊继续创作小说,这部小说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一个人来到世上总会留下些什么,文人会留下毕生的作品,画匠会留下墨宝,伶人会留下戏剧,哪怕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留下值得珍藏的遗物。而活着的人,则需要依靠这些物品去将之怀念,直到有一天彻底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了无痕迹。历史无言,它能告诉我们的,也只是微小的一部分,多少残阳如血的故事,都湮没在黄尘古道中,消失在浩渺烟波里。

也许我们该感恩,因为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卷,欣赏一幅苍章旧画,观看一出古老的戏曲,是多么渺幸福。或者说,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可以肆无忌惮地怀想过去,可以邂逅许多段感人肺腑的情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写自己想写的字,喝自己想喝的茶。尽管这期间会有太多的无奈,生出太多的枝节,可生命存在,就有它的意义,就有无尽的机遇。用一颗容忍的心、大度的心生存于世,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1911年,革命党人于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统治。苏曼殊闻讯,大为兴奋,认为此乃“振大汉之天声”,遂急谋回国。奈何其生活又陷入窘迫,穷病交加的他只好将满腔热情暂时搁置。我们总以为日子过得久了,对于许多事许多人都会倦怠,曾经的海誓山盟到如今不值一提,过往的一怀热血到如今冰凉似水,却不知一些情结扎进心里,就如同刺青,再也冲洗不掉。

对于苏曼殊来说,情、画、诗、禅、革命就是他心里的刺青,随着年轮一起长出更深的印记。无论沉寂多久,这些情结都不会淡去。身处乱世,苏曼殊有着太多的追求和梦想,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力挽狂澜的志士,是一个普度众生的高僧,是一个掌管天下痴男怨女的徇情官,也是一个挥毫泼墨的诗客。也许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纵然无法尽善尽美,却亦不会有太多的缺憾。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梦着是一个江湖侠客,有着诗魂剑胆;梦着是一代英明圣主,可以君临天下;梦着是一个风云谋士,能够大浪淘沙。

武昌起义,上海光复,有如在苏曼殊的心里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万丈浪潮。涟漪在心湖深深荡漾,久久不能平复。这时的苏曼殊却不如以往那般潇洒,背着行囊渡船归国,参与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事业。任他心急如焚,但苦于囊中羞涩,只得忍耐。毕竟他不是飞雁,只要展开双翅就可以漂洋过海。你自是有一身傲骨,残酷的现实亦会将所有的棱角和锋芒磨尽。

这一年的十一月,苏曼殊为筹措归国的旅费决心典当燕尾乌衣,卖掉他心爱的书籍。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对于有一定资本的人来说或许是如此,可对于某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却成了深邃的讽刺。人在饥寒交加之时,会为一个馒头点头,为一杯白水弯腰,为一炉炭火下跪。而这些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为自己活着,为牵挂自己的人活着,为活着而活着。这时候,苏曼殊用英文翻译的《潮音》已出版,由日本东京神田印刷所印行。为此,他不得不在日本横滨滞留了一些时日。

寒冷的冬天,轻扬的雪花给晦涩的生命带来清凉的浪漫。雨和雪,是他前世的情结,在这个习惯疏离的人世间,可以让人感动的是神奇的大自然风光,也许给不起永恒,却可以一次次在无人问津的渡口将你收留。

正文 十九、展翅

疲惫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种清淡而简单的寄托。与其将心托付给名利,不如交付与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沦,亦不会走向一条毁灭之路。

苍茫人世,渺渺红尘,我们时常会伫立在人生的岔道口,不敢回望消逝的光阴。内心深处弥漫着无尽的怅惘,像一只走失千年的白狐,找不到归路;像一株长在深山的老梅,寂寞到风尘无主;像一叶离岸的青舟,不知道下一站该停泊在哪里。在苍凉的岁月面前,我们自认为沧桑的故事,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红尘深处,包括菩提道场,都总是收留我们的驿站。所谓归宿,在于一个人的心,心沉静下来,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栖居,都是家。

等待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时光走得太慢,一分一秒都是熬煎。彼此相拥在一起,却期待时间可以止步,美好就此定格,刹那会是永恒。我们总说,要做一个闲逸的人,择一处清净地,烹炉煮茗,赏花读书。可多少人有足够的光阴用来这样浪费?当你觉得人生漫长数十载,不知该用何种方式过完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老了。蓦然回首,觉得往事真的很多,却又记不起都是些什么。

对于苏曼殊来说,这个寒冬真的好漫长,他钟情的雪花不知疲倦地飘落。窗外的世界,一如既往那样单调而苍白,像是一种生命的纯净,也像是一场无端的葬礼。日本横滨,这座苏曼殊痴爱的城市,如今成了捆缚他的缰绳。不是因为这座城没有他牵挂的人,也不是因为这座城带给他伤害,而是因为他还有一颗火热的心,那些无法泯灭的梦一直在午夜萦绕。也许他做不了乱世英雄,却亦有着饮尽残阳、踏破河山的霸气和豪迈。

处于那个年代,面对国家的危亡、民族的兴衰,想必任何一个热血青年都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纷乱的时代,漫天纷扬的尘埃,呛得人不敢自在地呼吸。积极之人,做一个追赶波涛的弄潮儿,站在风口浪尖无谓生死;消极之人,只想寻一个清净的角落,暂将身寄。人生何处不红尘,哪怕遁入空门,依旧无法彻底地清宁。那些闲居庙里数十载的得道高僧,修炼了非凡的定力,却更加地悲天悯人、关爱苍生。也许设身处地地为苏曼殊想,就不会觉得他诸多举止有失常理。佛说回头是岸,他迷乱的心,看不到哪里是岸,亦不知该从何处回头。所以他爱上了漂游,因为一停下来就会莫名地心慌。

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冰雪,在春天来临的时候融化,万物苏醒,草木茵茵,苏曼殊筹好了回国的路费扬帆远航,从日本至上海。二十九岁的他,身上散发出盛年男子的成熟韵味,不曾更改的依旧是他的居无定所。他曾跟人说过,寺院是家,红尘是家,他要的家不是筑一个简单的小巢,和某个平凡的妇人过上炊烟的生活。他的性情,以及当初的选择,就注定了一生无根的漂泊。当我们还在为他惋惜、为他感伤时,他早已学会了一笑而过。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尘世的浪子,自以为有了家,躲在一间小屋就不用漂泊,就是绝对的安稳。不行走,是因为心已倦怠,是因为懦弱,害怕单薄的思想抵挡不了世界的万千风云。选择漂泊亦需要勇气,多少人缺乏这样的勇气,懦弱地以为,将生命的船只停泊在港湾就找到了一生的安稳。人间多少变幻,每一天都会有意外发生,自然的灾难,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以及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件。有时候明明知道了答案是什么,却还是会被行走的过程打乱得狼狈不堪。

或许我们会在佛的召唤下,踏过那道清净的门槛,跪于蒲团之上,听一曲梵音,读一卷经文,忘却尘世的纷纷攘攘。但我们应当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待到日落之时,寺院的钟鼓会将你我催醒,那时候会想起,原来责任在身,原来真的不能放下。看一眼佛,他悲悯的目光少了往日的平静,近乎恳求地想要留下我们。佛以为自己可以普度众生,却不知这世间还有太多不可度化之人、太多不可度化之心。多少人宁愿经受世俗的惊涛骇浪,亦不愿逃避在深山古刹终老一生。所谓人生百态就是如此,你喜欢一杯淡而无味的清茶,他爱上的却是一壶深藏多年的烈酒。

佛说,陷入红尘染缸的人是执迷不悟。无论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能贪恋,淡然相处便可轻松自如。也许你的世界正天崩地裂,别人的世界却那么云淡风轻。生命若蝶,只有破茧之后才可以深刻地明白,何谓痛楚的愉悦。苏曼殊经受过这个过程,他比许多人都要历经得早。他告诉我们,今天的沧海就是明日的桑田,今天的繁华就是明天的寂灭,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离别。尽管如此,他依旧看不透,明知多少过往都是覆水难收,还是不肯停下脚步和一叶菩提诉说心语,和一卷经书共悟禅机。

在上海,苏曼殊似乎又找到了那一方可以展翅的辽阔天空。他想起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对于沉寂之后风华再起的苏曼殊来说无疑是一种激励,但是热情之中依旧带着难以言说的迷惘。他应《太平洋报》的聘请,任该报主笔。一个文人无须执刀佩剑、披荆斩棘,一支笔就可以描绘锦绣河山,可以舞动明月的光芒。历史的沧桑、岁月的峥嵘尽在笔下,那个执笔之人,可以肆意挥洒春秋、主宰日月。

在此期间,苏曼殊发表了《南洋话》、《冯春航》于《太平洋报》,又绘制了一幅《荒城饮马图》,托人带给香港萧公,请代焚于赵声墓前。因苏曼殊过去和赵声同寓南京时,曾许赵声作此画,一直没有落笔。此次苏曼殊归国,闻得赵声因黄花岗之役失败,已忧愤呕血而死,为实践往日诺言,并悼亡友,故有《荒城饮马图》之作。但他在《答萧公书》中表示:“此画而后,不忍下笔矣。”接下来的时日,苏曼殊的发表于《太平洋报》,顿时文名大噪,也是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那只飘零的孤雁,再次在他笔下腾飞,冲破云霄的刹那,也有了王者的风流。当我们看到孤雁的时候就会想起苏曼殊,因为大雁已是他的象征,融在他的水墨中,刻在他的灵魂里。他时而在百姓的屋檐下衔泥筑巢,时而飞越沧海俯瞰烟火人间。

每个人与这世间万物都有一份情结,就像林和靖的梅、陶渊明的菊、苏东坡的竹、蒲松龄的狐,甚至薛涛的深红小笺,这些就像是他们身上的标志,任凭岁月流逝多年,都无法洗去这不能更改的印痕。灵性的万物会给我们带来无边的想象,疲惫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种清淡而简单的寄托。与其将心托付给名利,不如交付与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沦,亦不会走向一条毁灭之路。名利的欲望永远无法填满,而自然的真实与纯净不会给世人带来伤害。我们可以随意携一缕清风闲游,枕一朵白云休憩,挽一轮明月相思。

经过一番充实地忙碌,一切都尘埃落定,苏曼殊结束了潦倒的生活,找回了神采翩然的自己。这个四月,他的内心又春光饱满,簇拥的桃杏开得难以收敛。以清醒的姿态伫立在阳光水岸,看晴空万里,白云无涯。他想做的,就是再一次放逐,因为在遥远的海岸,风姿绰约的樱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向他招手。

正文 二十、空相

只有失去过的人才会懂得,人生的意外是多么不可预测。多少人宁可一生不来往,宁愿对方下落不明,这样至少可以想象他还平安地活着。

岁月在海上架了一座虚幻又美丽的彩虹,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捧出的是谁家的王朝?多少帝王霸业都付与苍烟,在厚重的历史面前,我们是那么不自量力。用一生的热情演绎的戏剧,成了别人的笑谈,倾注所有心血着作的人生书卷,被后人当烹炉煮茶的火引子。我们因为信任了沧海的誓言,所以才会被桑田冷眼相待;因为承诺了日后的重逢,才会被时光无情地追赶。

无论苏曼殊走到哪里,飘荡得有多远,时间一久,就会想要回家。他想回的家不是广州香山县沥溪村那座深宅大院,尽管那里黛瓦朱门,带给他的却是一段痛苦冰凉的记忆。甚至那屋里住过什么,如今是什么模样,他也记不清。那段童年的阴暗记忆从他脑中删除,某一天开始已经片甲不留。而他对日本养母河合仙却一直有着无法割舍的爱,哪怕后来河合仙嫁作他人妇,苏曼殊对她的依恋一如既往。漂泊得久了,他时常会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无依,而那时他想的最多的不是佛祖,而是养母河合仙。那份母性的温柔,可以让他忘记尘世一切寒冷,只想偎依在她怀里,听一首泛红的童谣。

这份情结总是在樱花开放之时于心底滋生,所以樱花是苏曼殊此生都逃不过的劫。每到春光烂漫之时,他就心绪难安,渴望回到一株樱树下诉说情怀。人世滔滔江浪带走过太多美好时光,总以为过去的伤痛会随流年而淡去,可是悲剧永远是悲剧,不会因为年岁而有所改写。苏曼殊觉得自己的伤口长满了苔痕,所以到了一定的时候,需要好好清理,除去丛生的杂草,还自己心底一片清明。关于菊子,关于百助,这两位日本女郎就是他心底的苔。他将她们葬在樱花下,每一次行色匆匆地赶赴春宴,是为了祭奠逝去的爱情。

五月,樱花落尽的时节,苏曼殊从日本返回上海。我们看他总是频繁地东西南北往返,却不知每一次迁徙心中亦会有撞击,他时常在夜半无人时吟咏几句诗句,悄然泪垂。他是寂寞的,或许他的身边从来不缺过客,但是没有一个是归人。无数个清冷的夜晚,他独自伏案,挑尽一夜灯花,那个红袖添香的女子只是镜里红颜。

绿窗新柳玉台傍,臂上微闻菽乳香。

毕竟美人知爱国,自将银管学南唐。

软红帘动月轮西,冰作阑干玉作梯。

寄语麻姑要珍重,凤楼迢递燕应迷。

水晶帘卷一灯昏,寂对河山叩国魂。

只是银莺羞不语,恐防重惹旧啼痕。

空言少据定难猜,欲把明珠寄上才。

闻道别来餐事减,晚妆犹待小鬟催。

绮陌春寒压马嘶,落红狼藉印苔泥。

庄辞珍贶无由报,此别愁眉又复低。

棠梨无限忆秋千,杨柳腰肢最可怜。

纵使有情还有泪,漫从人海说人天。

在上海的日子,苏曼殊读林纾翻译的《茶花女轶事》,认为“支离割裂,舛谬綦夥”,拟重译,但被琐事耽搁未能译成。六月中旬,苏曼殊偕同马小进访刘三、陆灵素夫妇。不几日,再次漂洋过海日本省母。这一次,他留在日本横滨整整四个月。四个月,苏曼殊不作诗,不绘画,不参禅,也不谈情说爱,只陪着养母承欢膝下。在苏曼殊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和养母再相聚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他不知道哪一天眼前这个温柔的女子就像樱花一样随风飘落,而自己这只孤雁也不知道哪天会葬身大海,埋骨深山。

这不是杞人忧天,只有失去过的人才会懂得,人生的意外是多么不可预测。多少人宁可一生不来往,宁愿对方下落不明,这样至少可以想象他还平安地活着。在某个城市,某个院落,安稳地过着闲逸的日子,亦好过看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不可逃避的过程和结局,可我们依然会害怕,害怕至亲的人被死神带走,从此再无消息。

十月底,苏曼殊告别养母河合仙,起航回国,至上海。上海这座风云不尽的都市已经成了他在中国的家,无论他飘到哪里,最终还是会回来。躲进这座繁华的都市,没有谁认得你,你不必担心某个夜晚醉倒在街头,会换来第二天的流言飞语。在上海,苏曼殊亦无须担心自己会落魄潦倒,因为这座城有他许多的知己红颜,这些女子会将他收留,给他一个红尘安稳的居所。苏曼殊曾好几度暂住在他以前结识的歌伎公寓,一直保持着灵魂的相爱,从不越轨。而这些歌伎亦对这个年轻和尚有着别样的好感,甘愿拿出自己辛苦挣的钱供他吃喝,毫无怨言。

十二月,苏曼殊去了安庆,任教于安徽高等学校,与郑桐荪、沈燕谋、张溥泉等同事。在这里,他仿佛找寻到多年前失落的记忆。几年流水生涯,历经浮沉,行囊越来越重,心却越来越空。既是回不到人面桃花初相逢的美好,又何必总是耽于过去,将自己遥挂在一棵往事的枯树上。29岁的苏曼殊确实比从前沉静了许多,他不像以前那般经常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写诗绘画、抽烟吃糖。空闲之时,他和学生游玩嬉戏,与同事畅谈人生。

苏曼殊想起了以前喜欢的苏东坡的一句诗:“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如今再读,似乎已是那么不合时宜。十年风雨,多少故事已然老去,岁月就是这样暗度陈仓,你看到华发早生时,一切反悔都已经来不及。苏曼殊原本打算这个岁暮去香港和新加坡等地漫游一番,可他又想起杜甫的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如今他手中的酒是一杯生活的苦酒,而青春也燃烧成了灰烬。故人远去,谁还可以作伴?岂不知他早已将故乡弄丢,在这红尘,他注定是一个回不了头的浪子。

每当苏曼殊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一腔为民请命的热忱之心似一艘倦累的船,需要泊在某个隐去风雨的港湾。最难割舍的是那个遥远岛国的浪漫樱花,还有养母一声声热切的呼唤。慈母的心就像一根穿了线的针,时刻将牵挂和温情缝给远方的游子。待到线尽针断的时候,我们应当披星戴月地回去,任何一次失约都可能是一生的遗憾。

经年的雪花无声地飘落,诗意而轻灵,美得令人神伤。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苏曼殊突然想做一枝梅长在江南的庭院,探墙而开,给匆匆过客传递春的消息。他想着,如果有不会醒来的梦,他就一直梦着;如果有不会老去的人,他就一直爱着;如果有不会结束的故事,他就一直继续着……

这个岁暮似乎来得特别早,整座城市的树木在一夜之间都落光了叶子,枯萎的枝桠在凌厉的风中显得更加地萧索苍凉。苏曼殊似乎在抗拒新年的到来,因为29岁的他就要迈进30岁的门槛。三十而立,立德、立言、立身,他该有自己的成就,有自己的威望。可是在这乱世红尘,苏曼殊觉得自己依旧一无所有,甚至比从前更加的迷惘。他开始感觉到岁月在相逼,感觉到青春的剧幕走向了尾声,感觉到自己在光阴的梦里那么悲伤。站在岁暮回澜拍岸,过往三十年都是空相。

正文 二十一、旅梦

碧海云峰百万重,中原何处托孤踪?

春泥细雨吴趋地,又听寒山夜半钟。

姑苏台畔夕阳斜,宝马金鞍翡翠车。

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

水驿山城尽可哀,梦中衰草凤凰台。

春色总怜歌舞地,万花撩乱为谁开?

年华风柳共飘萧,酒醒天涯问六朝。

猛忆玉人明月下,悄无人处学吹箫。

碧城烟树小彤楼,杨柳东风系客舟。

故国已随春日尽,鹧鸪声急使人愁。

他可以接受命运的宰割,却不会吭声喊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沉溺在红尘的泥淖里;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那么遗世独立。

没有道别,就悄然离去,只是一次短暂的旅程,却在苏曼殊的心里留下深深的落寞。回到上海,他觉得自己这颗孤独的心需要温情填补。他开始频繁地来往于红楼妓院,每日和歌伎饮酒弹琴,舞尽桃花。苏曼殊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胭脂的味道,只知道,和她们在一起,没有任何的负累。唐人杜牧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也确实有其缘由,但也惹恼了无数红颜。不是她们不解亡国恨,只是乱世之中,多少男儿都无法力挽狂澜,这些弱女子又可以为历史做出怎样的承担?

二月寒春,苏曼殊偕同张悼身、李一民游杭州,居住在西湖图书馆。二月的西湖,杨柳还未抽芽,桃树未曾开花,但湖水澄澈,碧绿清凉。孤山的梅花为那些赶春的旅人情不自禁地绽放,冷傲中隐透着风情与妖娆。苏曼殊去拜访了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岁月的刀刃真的好锋利,数百年的光阴就这样被无情地斩断。人去山空,只有孤独的塑像装点着寂寞的回忆,假如林和靖知道他会被后人摆设在这里,当年是否会隐逸得更深?想不到一生闲隐孤山,不与红尘往来的林逋,会落得被后世络绎不绝的行人瞻仰的结局。

以往苏曼殊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年岁,三十岁,他在镜中看到了鬓边第一根白发,三十岁,他看到自己眉角有了几丝皱纹。他总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然走到了尽头,因为百味皆尝;又时常觉得人生还不曾真正开始,因为太多的梦都不曾圆满。三十岁,苏曼殊确实成熟沉静了不少,但他的矛盾丝毫不减当年,疏狂与感伤交织的情怀在骨子深处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也许今日的他甘愿守着寂寞到天明,明日又不知道背着行囊飘荡去了哪里。

醉酒笙歌不是罪,浅吟低唱不是罪,在不能改变的宿命里,她们只不过做着悲哀的沉沦。那些指责她们的人,是否先指责过自己?苏曼殊了解她们的凄凉,所以珍爱她们,并且从不轻易攀折。他相信自己的前世,一定和某个歌伎深爱过一场,为了偿还她的债,所以今生入了佛门,依旧贪恋上青楼。苏曼殊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相信前世今生,难道就因为是出家人?不,或许在他生下的那一刻,就已经信任了因果前缘,所以才会有之后的种种际遇。这世上遁入空门的人很多,但是如他这样几度出家的却很少,如他这样,在空门和红尘随意往返的人更不多见。

苏曼殊深知,自己的命运被刻下孤独的烙印,所以就算有爱情在身边萦绕,也注定不会有一段生死相依。纵然他不辜负别人,别人也要将他辜负。多少春天的相遇,等不到秋天就别离,而那些女子明知与他的情缘是飞蛾扑火,却依旧不肯疏离。这或许就是苏曼殊与世俗男子不同之处,他儒雅的气质、忧郁的眼神就像是一杯清凉的酒,让人沾唇即醉。他生命里从来不缺过客,可是那只装梦的背囊却是空空如也。

1913年的元月,苏曼殊从安徽回到了上海,与沈燕谋、朱贡山同住南京路第一行台旅馆,嬉游度岁。雪树银花,香车宝马,灯火阑珊处,有佳人凝眸回首。五百年的回眸换一次擦肩,那梅香馥郁的女子打他身边走过,撩起他这些时日苦苦压抑的情思。他们都明白,以过客方式的相逢,亦会以过客的相逢结束。在漫舞的飞雪里,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他们也只要这一夜倾城,一夜之后各自转身,谁也不要惊扰谁。

六月,苏曼殊去了苏州,居住在郑桐荪之兄郑咏春家,与郑桐荪、沈燕谋同编《汉英辞典》、《英汉辞典》。也就是在这座江南水乡,姑苏台畔,吴王宫里,苏曼殊诗兴大增,写下了着名的《吴门十一首》。他访遍了这座城的名胜古迹,踏着先人的步履,拾捡着历史的碎片,重温一场又一场的姑苏旧梦。多少次,独自漫步在青石小巷,期待遇见一位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多少次,乘一叶小舟顺江而下,来到枫桥,只为听一夜寒山的钟声。多少次,在明月的楼台,吹一曲呜咽苍凉的箫音。

还有葬身西泠的苏小小,她要的不过是山水为伴,是谁惊扰了她的清宁,在她的坟前做着不知所以的叹息。苏曼殊还记得当年折梅祭佳人,多年以后,他不知道苏小小的魂魄是否记得他此番风雨归来的心情。还有当年在西湖打马邂逅的歌女,如今是否依旧红颜?人其实是最无情的,一生结下了许多缘分,可是铭记于心的却只有那么几段。苏曼殊自知,如若不是来到西湖,不是见到苏小小的墓地,他几乎已经忘记那个与他结缘于西子湖畔的女子。忘记她清丽的容颜,幽淡的芬芳,曼妙的歌声,还有那些薄浅的诺言。

这样快意寻欢的日子没过多久,苏曼殊就病了,因为饮食过度患上了肠疾。医生嘱咐他需要好好静养一段,迫于无奈,苏曼殊离开了灯红酒绿的上海,远赴日本。也许只有横滨那个小城才可以让他静心休憩,那里有温暖的巢穴,给得起他想要的安稳和清宁。毕竟是离别,毕竟有感伤,临行前,他作诗一首,聊寄心怀。

苏曼殊回到上海,又重新过上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风流生活。他整日流连于烟花之地,饮酒作乐、肆意狂欢。他写诗,让歌女谱曲,在夜晚弹奏高歌。许多人眼中,苏曼殊就是个花和尚,贪吃,爱美人,沉迷在酒色中,早已把禅佛抛在脑后。这段时间,他唯一的成就就是,《燕子龛随笔》发表于《生活日报》、《华侨杂志》,撰文《燕影剧谈》,发表于《生活日报》。

断鸿孤雁,此次重山万里,碧水无涯,没有层云暮雪,也没有大浪淘沙。他是那么孤独,走过人间三十载春秋,当年携手红尘的人都失散于洪流乱烟中。其实,谁的人生不是如此,走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是自己。

<h3>东行别仲兄</h3>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

流年真的似水,我们曾经以为遥远的日子如今就落在眉间。翠绿年华转身而去时,我们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这尘世,每个人都忙碌得如同蚂蚁,连感叹的时间都没有。多少次因缘相会,终究也只是错过,光阴连一丝美好都给消磨殆尽。坐在镜前,已经不忍细细端详自己,再华丽的青春也会老去,再鼎盛的江山也会衰亡,再完美的人生也会黯淡。

正文 二十二、因果

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偶然重逢还能喊得出你的名字,你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他惦记的人。其实这世间芸芸众生虽然不胜枚举,但无非一个你,无非一个我,无非一个他。所以记得和忘记都似乎不重要,指不定哪一天就在某个路口相逢。所谓相见不如怀念,怀念又不如相忘。到最后,我们都要回归湖河沧海、幽谷深山,和尘土为邻,与草木为伴。

所以他写下:“随缘消岁月,生计老袈裟。”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亦让人为之深深动容。尘寰消长,没有谁抵得过岁月的消磨,我们都是来人间游走的过客,披戴着属于自己的戏服,扮演一个或多个角色。纵浪江湖,如草绳的生命到哪天说没就没了。梦断尘埃的那一刻,多少无悔、多少遗憾都一笔勾销。生活不可以讨价还价,命运无论公与不公,我们都要承受。前世种因,才会有今生的果报。如果有无法算清的债,无法诠释的因,都归结给前世,都托付给来生。

他在三月的春寒写寂寞伤情的诗,他期待和某个红颜不期而遇,一同牵手赶一场春宴,又害怕自己坐不了席。多想和时光下一场赌注啊,发觉年过三十筹码已经越来越少。他不想自己残缺破碎的故事惊动这早春的初绿,却又是那么地不甘寂寞。如若此时,一个曼妙多情的女子从身边走过,不知道半僧半俗的他是否还会吟出“恨不相逢未剃时”的诗句?

春寒料峭,苏曼殊虽沉浸于佛法禅理中,仍不忘人间佳肴美味。他的病再次复发,原因则是游湖之时被风露所侵,加之饮食无度过度疲劳所致。病痛难当,苏曼殊只好就医静养。一个人卧在病榻上,孤独和无助将他裹紧,只有树影在有月光的晚上会偶然来到他的窗前踱步。静坐之时,他常常忘却此生是否安在,素日难以参透的经卷在瞬间都可以了悟。病的时候,虽然孤寂,却有足够的时间容他重新审视人生。

这段日子,苏曼殊攻“三论宗”。三论宗是中国隋唐时代佛教宗派,因据印度龙树《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百论》三部论典创宗而得名。又因其阐扬“一切皆空”、“诸法性空”而名空宗或法性宗。其实参禅悟道并非就要去古刹山林,红尘也可以为道场,世味也可以煎煮成菩提。就如同许多隐士,跋山涉水在幽壑云崖盖一间茅屋,以为这样就远离了尘嚣,然而心里一个简单的俗念,就可以将所有美梦击碎。红尘深处也有无尘境界,人就是这样,越想回头就越回不了头,当有一天走得太远找不到出路,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头了。

都说日本的樱花美丽绝伦,举世无双。多少人慕着樱花之名,带着天南地北的尘土,匆匆赶往那个遥远的岛国,期待和樱花结一段情缘。他们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国度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是悲是喜,是福是祸。人生本来就是历险,前方的路被烟雾阻挡,我们看不清方向,却依旧要做到风雨兼程。人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中度过,那些端坐在蒲团的高僧看似清静无为,实则也是在禅寂的岁月里抵达一种忘我的高度,脱离人世苦海,远离颠倒梦想,最终达到坐化涅盘的境界。

这些来看樱花的人不知道,日本的雪花同样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苏曼殊到日本养病的时候,又遇雪花飞舞的时节。这个岛国被冰雪覆盖,也遮掩了它曾经有过的沧桑,只留给世间一片清白。我们可以在这个雪白而洁净的世界里做梦,也没有谁忍心破坏这份完美。苏曼殊是个诗人,诗人对冰雪都有一份情结,蘸着雪花写就的诗文亦流淌着灵性和清凉。而我们同样喜欢冰雪,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带着与世隔绝的浪漫,洗去了人间所有的污浊。

生活不可以讨价还价,命运无论公与不公,我们都要承受。前世种因,才会有今生的果报。

元月,苏曼殊在东京结识了孙中山、居正、田桐、杨沧白等人,他们都是时代的风云人物,相聚于此,谈论国事,探讨人生。他们是一群同船共渡的人,航于真理的海上,用深沉的思想去敲醒世间迷惘的灵魂。许是因了苏曼殊在病中,他更愿意三五知己聚在一处,围炉煮茗,寒窗夜话。做一个提壶的人,将千年的历史文化熬煮成芬芳四溢的好茶,用一颗禅心来品尝,被茶水过滤的人生或许会更加地清明。

<h3>偶成</h3>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

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

<h3>芳草</h3>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

可怜罗带秋光薄,珍重萧郎解玉钿。

<h3>憩平原别邸赠玄玄</h3>狂歌走马遍天涯,斗酒黄鸡处士家。

逢君别有伤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

二月,苏曼殊于日本西京琵琶湖游玩,作诗《西京步枫子韵》,“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苏曼殊看似在人间游戏,其实他内心深处从未忘记自己是佛家弟子。世俗似落红纷乱,令他无法静坐蒲团、五蕴皆空。这种沉湎于世的痛苦,坠落尘网不能自脱的无奈,没有亲身所历只怕都无法真正理解。多少年的飘蓬流转,老去年华,却无处诉说半世的沧桑。这些年,苏曼殊一直为别人讲解经文,只是他自己人生的经书不知道谁来解读。

正文 二十三、残缺

人生因为有了残缺而更加美好,海棠无香却开得更加妖娆夺目,鲫鱼刺多才更加鲜美味醇,红楼未完才更加悱恻缠绵,人生有恨才更加耐人寻味。

生存在纷乱的现世,不如意之时,我们总是会莫名地感叹自己生错年代。若在秦朝,就做个剑客;若在汉代,就做一位谋臣;在隋朝,做一个绿林豪客;在唐宋,就安心做个诗人;在明清,做个宦官也无所谓。其实真正到了那些年代,或许什么也做不了,做谋臣志士不如做贩夫走卒,做文人诗客不如做背着药箱走江湖的郎中。

苏曼殊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生错了年代,不该出生于这个没落的乱世。都说乱世出英雄,可他却很迷惘,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作为和尚,他真的算不得是个有为的高僧;作为世间男子,他辜负了太多的红颜;作为革命先士,他亦曾几度在潮起时隐退。三十载的光阴就这样给虚度,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可以让他这样地蹉跎?倘若让他回到前朝,难道就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感叹,沧海千年才化作一次桑田,为什么偏偏就让他遇到。朝代数百年才发生一次改变,为什么恰好又在他身上发生。

他告诉自己,如果时光倒流十年,他就安心做一个和尚,在寺院读经坐禅、参悟佛理,闲时烹炉煮茶、静扫秋叶;或是干脆做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一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又或是做一个倜傥风流的诗人,青梅煮酒、泼洒纸上风云;纵算是做个凡夫俗子也好,和某个平凡炊烟居住在简洁的小屋里,静数流年。其实这只是苏曼殊给自己找的借口,这一路行来,他一直在给自己的疏狂和荒唐寻找各种借口,又或许说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过失找寻各种借口,以此来遮掩内心的懦弱和遗憾。

假如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们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会走相同的路,会爱相同的人,会留下同一种遗憾。所以说珍惜现在,忘记过去,期待未来,这该是我们所要做的。苏曼殊觉得人生有太多的遗憾,其实他一直按着自己的心路行走,几乎不受外界干扰,就算是遗憾,亦是自己亲手酿造的。有这么一句话,性情决定了命运,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性情,就接受性情带给我们的命运,并且无怨无悔。人永远都是这样地难以满足,总觉得快乐给了别人,悲伤留给了自己。

其实真正的遗憾是什么?是你暗恋一个人很久,还未表达她就永远地离开;是你泡好一壶茶,还没喝就已经凉却;是你做了一个美梦,梦没完就被惊醒;是你开始写了一本书,还没写完,就已死去。很巧合,苏曼殊的人生恰好有这样的遗憾。1914年,苏曼殊创作的小说《天涯红泪记》发表于东京出版的《国民杂志》第一年第一号,然刊登至第二章,因书稿未完而止。这就是苏曼殊命中的一个遗憾,其实他的人生有许多未完之事,在求佛的路途上,在情感上,在革命的道路上……

人在死之前总是有许多未了的心愿,有需要自己疼爱的人,有还未做完的事,有没有下完的棋,还有一株需要自己每天浇水的花。张爱玲说过,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鲫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看似简单的恨无关自己,没有切肤之痛,却让人感叹唏嘘不已。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爱恨,都有自己的遗憾,我们在有生之年为别人遗憾叹息,若干年后,亦会有人为我们的遗憾而伤怀。就如张爱玲,她恨红楼未完,又有多少人在为她遗失的书稿生恨。一代才女死在异国他乡,陪伴她的是一轮异国的明月。她孤独地死去,又牵动了多少人的心绪?

当年曹雪芹贫病交加着作,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作品没结束前就死去,更不知道这本书会成为人间巨着,赢取一代又一代人的眼泪。他生前没有享受到这本书带给他的任何荣耀,死后却占尽虚名。若说遗憾,是万千读者的遗憾,还是曹雪芹的遗憾?许多人都在为他书中虚拟的人物感伤落泪,为宝黛不能完美的爱情而叹息不已。多少人会去怜惜当时曹雪芹写书的凄凉境况?无数个风雪之夜,他独自在简陋的茅屋里用生命熬出血泪文章。死的时候,草席裹尸,葬在杂草丛生的山林,数十年的心血连块墓碑都没能换到。

多么悲哀的人生,一个人干净地来到世间,尝尽爱恨情仇,却总是以悲剧的方式来收场。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人间还是会有那么多的争斗,那么多的污浊。明知道走到最后就只是一堆草木,一捧灰尘,却还是不肯善罢甘休。那些走进空门的人,要么是真的看透生死,要么就是纠缠于俗爱,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为求解脱。无论是陷入感情的漩涡,还是名利的沼泽里,都是自寻苦痛。既是无法做到从容,就只好把生活的书本一页页撕下,无论安排了怎样的故事,只需亲身演完,也就没有遗憾了。

苏曼殊的《天涯红泪记》并不是他的代表作,只是他人生中一部普通的作品,因为没有写完才让人觉得遗憾。遗憾的不是这本书,只是这不可预测的人生每一天都在制造意外,每一天都会有无法抑制的死亡。苏曼殊并不知道光阴会如此相逼,就像我们不知道哪一天会走到生命的尽头一样。也许我们无须知道这本书究竟写了些什么,因为他注定不会是名着,只是知道它曾经存在过,知道它将永远带着无法弥补的残缺。

都说人生因为有了残缺而更加美好,海棠无香却开得更加妖娆夺目,鲫鱼刺多才更加鲜美味醇,红楼未完才更加悱恻缠绵,人生有恨才更加耐人寻味。也许是因为近几年身体多病,苏曼殊的感慨比以往频繁许多。苍白的脸上遮掩不住他翩然风采,落寞的心绪浇灭不了他昨日的情怀。他自知是一个醒世之人,明知道许多结局都是落寞散场,他笑别人在这世间执迷不悟,却不知自己才是那个最痴傻的人。

1915年,三十二岁的苏曼殊追随革命党逗留日本,为冯自由作《三次革命题辞》。一个正值盛年的男子,一个才华横溢可以吐纳烟云的人,就算他有任何理由也不能遁迹人世,做一只闲雁和白云往来嬉戏。他必须用羽翼遮掩住自己柔弱的伤痕,在浩瀚的蓝天下风云叱咤、纵横四野。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的才干,而那些羡慕他的人更不知道苏曼殊心里其实一直在羡慕他们的平凡简单。其实每个人都有故事,都有传奇,都有不为人知的悲伤。

这一年,苏曼殊手中的笔不曾停顿,多少个风雨之夜,他独自伏案书写。七月,苏曼殊发表小说《绛纱记》于章士钊主编的《甲寅杂志》。八月,他撰成小说《焚剑记》,亦发表于《甲寅杂志》。人间太多的故事等待他去表达,让那些沉迷的人可以清醒,让那些不懂的人可以了悟。做一个挑刺的人,挑去世人心底的刺,做一个解铃人,解去缠绕于世间纷繁的死结。

不要叹怨自己生错了年代,就算有时光机把你送去你想要生活的年代,也不过是把人世风光再看一遍,把世间悲喜重演一回。人是为了消孽才来到凡尘,虽是飞蛾扑火,那瞬间的光亮却可以惊醒整个世界。无人诉说的时候就告诉影子,因为只有它可以证明,这繁芜的尘世你曾经真的来过,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旅程。

正文 二十四、忘机

其实苏曼殊心明如镜,他真爱过的女子到底是谁,他的诗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他深深不忘的是那位低眉垂首、手抚琴弦的幽怨女子,是那位和他在台上萍水相逢、台下却铭心镂骨的女子,是那个和他一起调煮咖啡、通宵夜话的女子。这位女子,就是日本女郎弹筝人百助。诸多女子中,最愧疚的当为初恋的菊子,至爱之人非百助莫属,其次才是那些在生命中游走的红楼歌伎。苏曼殊自问他对每个女子都是真心的,尽管最后全部被他伤害,但真正赢取那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的唯有弹筝人。

这并非是薄情,就像一场戏寡淡落幕,也许会意犹未尽,但是散了终究就是散了,最多在心中停留一夜或那么几天也就忘记了。多少爱丢失了从前的滋味,不需要说出口就淡淡疏离。苏曼殊自知还没有老到只剩下回忆的年岁,可是在东京的这些日子,他却总是反复地翻看情感的账簿。那些泛黄的页面带着一种荒凉的破旧与残缺,如同他一直没有打理的心田长满了绿苔。苏曼殊曾经说过,不敢在心田上轻易地种下爱根。可事与愿违,这一生他不断地栽种爱根,却从不好好地给它们阳光和雨露,他的爱情不到收获就枯萎而死。

人间的爱恋不过是聚了散,散了又聚,这世上本没有谁给得起海枯石烂的誓言,就像河岸给不起青舟永远的港湾,古道给不起离人永远的重逢。

1916年,苏曼殊年初从日本回国。这一年,袁世凯准备称帝,居正在山东成立护国军,讨伐袁世凯。苏曼殊闻讯,自知不可袖手旁观,于是在春季前往青岛会晤居正,加入了讨伐的队伍。苏曼殊在青岛盘桓数日,感慨颇深。一则是因为身体一直不曾彻底康复,面对军队里纷乱的局面感到力不从心,似乎再也寻不到当初的那般热血沸腾。再则感到自己虽心生苍苔,但对民族政事依旧牵肠挂肚不能轻松放下。

一段又一段缘分被他蹉跎,苏曼殊自认为是无辜的。流年将一切冲淡,可是你站在岁月的河道撑渡去打捞,依旧可以捞出许多残留的碎片,捞到红颜用过的珠钗、脂粉盒,以及她们用过的绢帕,还有泪渍。也许苏曼殊的确不够深情,可是在寂寞的光阴里,他那颗柔软的诗心总是会将过往的佳人怀想。手执素笔,字还未落在诗笺上,他已泪眼蒙眬。苏曼殊深切地体会到,与他不离不弃最解心怀的依旧是文字。岁月的炉火烹煮着过往经年,被焚烧的热情化成灰烬,散落在日子的杯盏中余温犹存。

春到芳菲春淡去,情到深处情转薄。是的,一个曾经你刻骨爱过的人,有一天会成为你想尽办法要忘记的人。曾经是你窗前的明月光,如今却是长在你心头的刺。曾经是你青春岁月里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剜之不去的耻辱。人间的爱恋不过是聚了散,散了又聚,这世上本没有谁给得起海枯石烂的誓言,就像河岸给不起青舟永远的港湾,古道给不起离人永远的重逢。这人间的一切,我们拿走的、拥有的,有一天都要双手归还,滴水不剩。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罗襦换罢下西楼,豆蔻香温语未休。

说到年华更羞怯,水晶帘下学箜篌。

翡翠流苏白玉钩,夜凉如水待牵牛。

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红泪至今流。

异国名香莫浪偷,窥帘一笑意偏幽。

明珠欲赠还惆怅,来岁双星怕引愁。

碧沼红莲水自流,涉江同上木兰舟。

可怜十五盈盈女,不信卢家有莫愁。

蝉翼轻纱束细腰,远山眉黛不能描。

谁知词客蓬山里,烟雨按台梦六朝。

槭槭秋林细雨时,天涯漂泊欲何之?

空山流水无人迹,何处蛾眉有怨词。

苏曼殊在32岁这一年,于日本东京写下了着名的《东居杂诗》十九首。字字句句,皆由心生,任何的语言在诗句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们可以在诗中读出他千丝万缕的情结,读出一位飘萍之客的羁旅闲愁,一个失意之人的无边落寞。多想做一只真正的孤雁,不惧红尘万丈,殉身恨海情涛。可他总是会迷失方向,扑腾着翅膀,最终停留在异乡的肩膀上。佛说,放下一切,方能了空。但他每次把满山的落叶烧尽,又会期待自然的新生,结束了一段感情,又期许新的故事发生。

很多人都不明白,苏曼殊这一生是否真正刻骨地爱过。他像孤云一样,漂泊四海,何曾有过真正的停留?他三十年的光阴,似乎比别人一生都要漫长;邂逅过的情缘,比别人一生都要邂逅得多;发生过的事,比别人一生发生的都要频繁。可是盘点岁月,又都是些什么?唯一可以见证的,是他披在身上的袈裟证实他出过家、当过和尚;是那些与他相爱过的女子,她们的名字可以证实苏曼殊确实爱过,得到过,也失去过;是他的画册、他的诗集,还有革命史册上所记载的名字,这一切都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贫乏的人。

在浩瀚无边的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山光海色是上苍给崂山的天然画屏,也不知道经历多少次沧海桑田,才换来这样的人间奇景。在这里,你真的可以忘记一切,抛弃一切。无论山下的世界,是晴天还是雨季;无论人间的故事,是开始还是结局;无论尘世的爱人,是活着还是死去。在崂山,你只做云峦雾霭间的一粒微尘,做飞泉瀑布下的一滴水花,做古木苍松上的一只虫蚁。

来到青岛,最让苏曼殊此生难忘的则是崂山的那场游历。崂山,被称作是“神仙之宅,灵异之府”。一半是碧海连天,惊涛拍岸;另一半是青松怪石,郁郁葱茏。传说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来此求仙,丘长春、张三丰在此修过道,崂山因此被涂染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崂山虽是道教名山,对于苏曼殊这个佛家弟子来说并不冲突。都说道修今生,佛修来世,但是皆旨在清净修炼,澹然忘机,既是度己,又可度人。

日行月随,潮来潮往,江山早已经过无数次的更迭,历史也被改写得面目全非。唯有河山依旧醒目如初,多少人将情感托付了出来,得到的又是怎样的果报?那些一往情深到崂山来访仙问道、乞求长生的人,到如今连骸骨都无处寻觅。那些登山采药、炼丹修仙的道士,又幻化去了哪里?时间证明了世间种种无情,但一代又一代人依旧为这无情的世间,演绎着不肯谢幕的戏剧。

我们无法分辨出他哪首诗是写给哪位红颜的,只有他自己明白,提笔的那一刻思念的人是谁。回忆似汹涌的潮水在心田泛滥,不可收拾。苏曼殊甚至多情地以为,他写下如许多感人肺腑的诗句就可以抵消他往日的过错,让惶恐不安成为问心无愧。这世上没有重来的日子,没有后悔的良药,否则就不需要有“悔不当初”这个词了。苏曼殊不明白,那些女子从来没有怪罪过他,是他自己背负着内疚一年又一年不能自解。

正文 二十五、逝水

这世间万千滋味早有先人尝遍,读过多少警世名言,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辙,走他们走过的路,受他们受过的苦,犯下相同的错误。

总有返航的船,总有收留的岸。当我们背上行囊,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在某个港岸做永远的停留。无论邂逅了怎样刻骨难忘的风景,也只是将它装入背囊,作为一段旅程的阅历随身携带,珍藏一生。既是旅行者,就要遵行过客的规律,可以轻易为某座名山某个湖泊动情,却不能为之交付一生的时光。但没有谁可以阻挡灵魂寄宿在哪个驿站,心灵可以投奔到任何一个向往的地方,或天涯,或海角。

苏曼殊从青岛返回上海,坐在轮船上,看苍茫海域,数点飞鸥,感叹人生就像一场不能停止的旅行。他的心还停留在崂山缥缈的云雾里,在月华如洗的山峰做着一场雪浪云涛的梦。梦里他是一个手持拂尘的道士,在云海迷境里求神访仙。又是一位手持禅杖的僧者,朝金顶佛光飘然而去,了断世间一切情缘。醒来之后,他还是苏曼殊,背负着昨日沉重的行囊在现实的今天行走。他之所以对崂山有着不舍的情结,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亦向往纯然如水的宁静,可以不受红尘束缚独自在云海翩然。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这世间万千滋味早有先人尝遍,读过多少警世名言,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重蹈覆辙,走他们走过的路,受他们受过的苦,犯下相同的错误。明知道这世上不会有长生不死的仙药,多少帝王将相一如既往地求之。这份执着是人的本性,也许苏曼殊并不想长生不死,但他希望可以坠身云崖雾海,免受人间轮回。从美梦中仓促醒来固然令人心生遗憾,可很快你又会跌进另一场梦里。

在上海,苏曼殊住在环龙路孙中山寓所。虽说过的依旧是居无定所的日子,却不再那么潦倒落魄,朋友的资助让他体味到人间真情的温暖。苏曼殊觉得,自己比之以往更加地脆弱,以前的他总是风雨无阻,而今却期许有一个温暖的小巢,可以好好休憩。这些日子,无论是写作、绘画,或是革命,他都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就连和朋友在一起聚会也觉得疲累,世间烦恼接踵而至。为什么天天读经,亦无法减轻一些负重?他有预感,今生注定要与佛擦肩,只能在红尘辗转,一年又一年。

他曾经多么钟情于革命事业,希望自己可以站在时代前端,独立抵挡乱世风雨;希望将自己研磨成粉,熬煮成茶,让众生饮下免去灾难。这十数年,他加入过许多革命组织,醉心于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救国思想。在上海参加了由章士钊等人创办的《国民日报》的翻译工作,为声援章太炎、邹容,反对清廷查封《苏报》做了大量工作。加之上一次的反袁斗争,似乎都留下过他的身影。可苏曼殊却深感遗憾,他可以拯救的人是那么微乎其微。都说只有先自救,才可以救人,这几年他总是病痛缠身,倦怠了太多,也耽误了太多。

古来功名,在默默无闻的时候悄然登场,又在锣鼓喧声中黯然落幕。多少人被名缰利锁深深套牢,誓死要做一位策马扬鞭、驰骋战场的骑士。可是有一天脱下征袍,深山埋剑,只希望居一处简单的茅舍,邀约几个老友,卷袖煮茶,畅然对弈。在楚河汉界上相逢,也会手下留情,不似当年那样威猛。一个人的心境会随着年轮而改变,有人为过往的热忱无悔,有人却感叹当年不该为前程而误了红颜。如果可以重来,那些戎马一生的将士也许宁愿做回一个山野樵夫,白日伐薪,夜晚磨刀,那霍霍的磨刀声是否也隐透出与世抗衡的杀气?闲时披蓑戴笠去河岸垂钓,访邻家的老翁一起沽酒。

苏曼殊从来没有乞讨过功名,他就是一个披着袈裟的僧人,竹杖芒鞋,两袖清风。逍遥之时去烟花柳巷,和歌伎轻歌曼舞,觥筹交错。落魄之时,向岁月讨一笔闲钱糊口度日。许多人被他的传奇故事诱惑,被他的自在洒脱感染,想追上他的脚步,和他在这烟火人间痛快地游戏一回。然而他快马行过,溅得你一身污泥。他的生命虽然残缺,这些残缺恰恰是最令人感动的美。

苏曼殊离开上海,来到杭州,邂逅了西湖十月的早雪。都说一个浪漫的人无论走至哪里,都会与浪漫相遇,他一生诸多的相遇,有偶然,也有必然。纷飞的雪花飘落,化作一湖的寒水,没有被打捞尽的枯梗残荷被洁白的雪花覆盖,给多情的诗人平添一段空灵的遐想。漫天的雪花,就像苏曼殊年轻时那些泛滥的爱情,不听劝阻,任性而为。如今他只想安静本分地存在,可是那灵逸的飞雪无端地窥视了他心底尚存的爱情。他像是一个迷惘的路人,沿着过往的痕迹悄悄地拾荒。

不曾想,终究还是让他遇见了。一位乘着油壁车的女子,在漫长的苏堤上迎雪高歌。似曾相识的画面让苏曼殊如坠梦境,当车缓缓从他身边碾过时,那巧兮顾盼的回眸让苏曼殊惊心。他知道她不是当年那个情似苏小小的女子,因为她脸上的青春咄咄逼人。那个女子,应该容颜渐老,应该看倦了世事,读累了人情,不会再有兴致乘车高歌、笑游西湖。雪花扑打在脸上,让他感到一种冰凉的刺痛,苏曼殊自嘲地笑了,曾经香车宝马的邂逅早已不复存在。他期待的重逢只能在梦里,一次擦肩都要等待五百年,他提前预支的缘分被他不经意就错过。

错过了昨天绽放的繁花,又错过今朝的绿芽。这个十月,苏曼殊往来于上海和杭州。上海是现实,西湖是梦境,在梦与醒的边缘游走,让他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快就老去。十一月,苏曼殊发表小说《碎簪记》于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他的《碎簪记》,以西湖为背景,以禅佛为底蕴,自是写就人间因缘,但终以悲剧散场。

忘不了那一句“一生好事已成逝水”,是的,过往的情缘已是覆水难收,在无法更改结局的故事里,我们都要从容地接受离散。苏曼殊想让自己成为笔下的主角,给自己安排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他不知道,故事里那么多的红颜,谁才是自己最后托付的女人。几番思索,仍给不出确切答案,这时青春已落幕,他也只好作罢。让自己的故事成为昨天,让别人取代当年的自己。

暮冬时节,苏曼殊躲在小屋里撰写小说《人鬼记》,生着温暖的炉火,煮着香茗,独自沉醉在玄幻缥缈的世界,写就人鬼奇缘。据苏曼殊十一月在西湖《与刘半农书》云:“近日病少除,书《人鬼记》已得千余字。”可是《人鬼记》并未见刊发布出来,想必如同那部《天涯红泪记》一样,来不及完稿,就已离去。或许我们都可以猜测出小说的情节,男主角应该是个年轻的和尚,女主角是个冤死的鬼魂,一个为之不守戒律清规,一个为之不肯投胎转世。可想而知,他们会是怎样的结局。也只有这样的结局才会令人魂牵梦萦。

人鬼真的可以相见吗?如若可以,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无惧生死。就算不能,也当无谓,经历万千轮回,终有一日奈何桥上可以重逢。只怕那时候,你不是当初的你,我也不是当初的我。

正文 二十六、送离

偶然相聚,彼此将冰心掷入玉壶,在一盏茶中静静相看。而后继续飘零,你飞扬跋扈,我至死平淡。

岁月真的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昨天,亦看不到明天。一个旺盛的青春任由你如何挥霍,时光依旧那么牢固得不肯坍塌。一个苍翠年华走到尾声的人,任你如何小心翼翼,依旧守不住半寸光阴。做一个简单的人,让思想一贫如洗,或许会少许多没必要的烦恼。要么则做一个思想深邃的人,可以容纳世间万象,在任何风云面前都可以淡定从容。

人生存于世,所求的真的不多,不过是浪迹江湖混口饭吃。年轻时候,或许还会对生活充满幻想和期待,想象自己将来会是一个富有的人,拥有人间最纯美的情感,住在自己梦想的房子里,和至爱的人幸福地过一生。当你真正置身于世俗的浊浪中,发觉世界一切都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你无数次地迁就生活,直到最后一点原则也会消磨殆尽。往日横刀而死的决心已不知在何时荡然无存,当岁月的洪荒将一颗饱满的心淹没,你是否还会期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幸福?

都说五十知天命,才会开始忧虑光阴将人抛闪得太快,可刚过而立的苏曼殊已经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一个人凭着手心的纹路,就可以预测到命运的走向,并非真有通天的本领能够知晓过去将来,只是提前参悟了宿命的玄机,把握了生老病死的规律。苏曼殊自知悟性比凡人要高,才识姑且不说,他好歹在寺庙里做过和尚,拼凑在一起也有几年光阴。他虽然没有知晓过去未来的本领,却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强烈的预感,就像那些圆寂的高僧可以预知到自己活不过明天。

有些人穿好衣服,和前缘一笔勾销,安静地等待一场岑寂的死亡。有些人整装待发,听命于生活的安排,开始一段漫长的人生旅程。离开这世界的人,走的时候记得放一把火,烧光留存于世的所有记忆。活着的人就和尘埃一起颠沛,在城市的角落行走,在时光的缝隙飘飞,直到有一天,持一把利刃刺向自己的心脏。

1917年的二月,三十四岁的苏曼殊居住在杭州西湖。西湖是世俗人梦中的天堂,许多孤独旅人看到这一片美丽如画的湖光山色,都想沉落湖中,和过往历史做一次愉悦的交谈。是的,应该是愉悦的,因了湖水的智性和温柔,跌进湖中你的思想就会随之翻腾。澄澈的水滤去你的疲累,滋养你龟裂的灵魂,在世俗中也许你是个吝啬的人,从不肯轻易割舍自己的利益,但此刻你却愿意为湖水奉献出一切,包括最珍贵的生命。

苏曼殊自问是一个不轻言生死的人,他觉得唯有活着才可以做对生命有意义的事。他所做的一切,比如革命,比如绘画,比如写诗,哪怕是参禅、恋爱,都是为了证实生命的存在,不仅是简单地存在,而是鲜活生动地存在着。可当他看到一湖澄净的水,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同那些根植在湖中的莲荷一样,做着至死不渝的沉沦。做一株镜湖里招摇的水草,远比做红尘中的人更快活,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生老病死。也许日子单调无味,却可以看着往来的行人在这里酝酿聚散离合的故事,还可以拾捡他们遗落在这儿的梦。

只有苏曼殊自己知道,他和西湖的缘分到底有多深,只是还没有到交付一切的时候。三月,细柳抽芽、桃树开花的时节,他从杭州返回到上海,春申江上遇见了邓家彦和邵元冲,撰《送邓邵二君序》赠之。人生离合有定,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离别,聚时无大喜,别时亦无大悲。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正的情谊也许无须时刻在一起,只要知道彼此都安好,纵是天涯一方又如何。偶然相聚,彼此将冰心掷入玉壶,在一盏茶中静静相看。而后继续飘零,你飞扬跋扈,我至死平淡。

苏曼殊的身体越来越不及往日,虽是姹紫嫣红的春天,可他感觉自己就像秋叶一样需要落叶归根。一入红尘三十四载,他有过根吗?他一直就是水上浮萍、云中孤雁,何曾有过真正的根。五岁之前在日本,和养母河合仙在一起,温暖舒适,却尚不知人事。自从六岁跟随父亲回到广州老家,他就再也没有过真正的安稳,受尽屈辱,逃进寺庙,才有了袈裟披身的际遇。身逢乱世,又有一颗爱国之心,用血泪书写传奇人生。苏曼殊偏又生性多情,一路上离离散散,阡陌纵横,伤人伤己。他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僧人,所以寺院不是他永远的家,又并非是一个世俗中的男子,没有哪个女人是他最后的归宿。

苏曼殊开始深切地想念日本的养母,这是红尘中唯一一个甘愿一生给他温暖的人。佛祖曾许诺,佛门永远为他敞开,只要他放得下一切。可苏曼殊始终贪恋人间的暖意,在这人间四月天,他要把自己所有的春天都留给樱花,在情感上不能始终如一地钟情于一个女子,只好对樱花一往情深。真心也好,借口也罢,至少苏曼殊想念养母的心日月可鉴。他坐在驶向东瀛岛国的船上,这一次的大海无比安静,没有什么风,蓝色的天空堆聚着洁白的云朵。苏曼殊记得很清楚,有九只海鸥打头顶掠过,他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他必须记住今日的一切。

倦鸟回巢,离人归家,这是他抵达日本横滨,见到河合仙时的第一感觉。母子重聚,一个被岁月老去红颜,一个被光阴消磨了斗志,欣喜万分之余,又忍不住热泪纵横。作为一个母亲,河合仙只希望这个漂游的浪子有一天可以稳定下来,可以平安幸福,其余的别无所求。而苏曼殊则希望这位善良的母亲健康长寿,颐养天年。走过风雨尘世,他们都破碎过,受伤过,也虚伪过,只是母子天性,他们之间的情感一直那么真实,那么美好。世界上有一种情感,不需要修饰,不需要排演,那就是亲情。

无论河合仙是亲母还是养母,苏曼殊都把她当做生命里的至亲之人。永远记得感冒时,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所带来的熨帖心灵的温暖;记得下雨天,她带病送来的那把油纸伞;记得离别的那天,她站在渡口,久久不肯转身离去的孤影。世间也只有这种爱甘心付出,不图回报。那么多的过去,就像在生命中打了个盹儿,醒来之后,梦境依旧模糊。这就是人生,美好的人事总是一闪而过,悲哀的事物却久久徘徊不去。

苏曼殊在日本短短两个月,陪同养母游历了一番,便启程回上海。离开的那一天,苏曼殊没有让养母送行,他害怕泪眼相看,不想泣不成声。他不知道这会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离开日本,从此,他再也没能回来。这个被当做故乡的地方,用纷飞的落樱为他淡淡送离。而他却什么也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一个回眸、一声叹息都没有。

在苏曼殊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和悲情。最后一次看着华发苍颜的母亲,他想对她说一句话:“若我离去,从此不再归来,你一定不要伤悲。”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这样凄凉地诀别,他不忍。

正文 二十七、莲事

人生真的是戏,多少戏中的人已死去,就像放生池中的莲也会有一天开到枯败、开到萎落。那时候,我们会将日子过到无谓,过到任何人都记不起。

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对莲荷心生一份情结。莲荷带着与生俱来的佛性与慧根,滋长在放生池中,滋长在幽深庭院,也落在乡野小湖里。许多人都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的前世,是佛前的一朵青莲。”那是因为许多人的心里都有佛性,希望前世是一朵青莲,做绿叶下最洁净的那一朵,熏染古木檀香,静听梵音钟鼓。可我们终究还是懦弱的,把一切美好推脱给前世照料,今生依旧任意妄为,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夫凡妇。

这个夏天,苏曼殊从日本回到上海,目睹了一场灿烂的莲事。那铺陈了一季的莲,触动了他内心沉睡已久的佛性。以为那个披着袈裟四处云游的和尚已经在这世间死去,却不知那枝莲已经种植在他的心底,早已和生命纠葛不清。苏曼殊同许多人一样,也曾说过自己是佛前的一朵青莲,所以才会有今生与佛的一段际遇。原以为会在菩提的世界里安静老去,此生纯粹且静好,却莫名被抛到红尘的染缸,被烟火呛得不敢用力呼吸。

我们总是叹怨光阴无情,将我们催老。其实我们比光阴更无情,因为是我们亲手将它荒废。人生真的是戏,多少戏中的人已死去,就像放生池中的莲也会有一天开到枯败、开到萎落。那时候,我们会将日子过到无谓,过到任何人都记不起。

这个宁静的午后,苏曼殊独自一人去了郊外,撑舟采莲,腰间携了一壶茉莉清酿,他喜欢幽淡的茉莉花香,不饮自醉。有蝉栖在梧桐树上,轻唱着世人听不懂的话语。微风拂过,雪藕生凉,有几只鸥鹭飞过,抖落几朵荷瓣,美得惊心。苏曼殊仿佛看到那位宋朝的女词人从藕花深处走来,独自佐一杯华年的酒,吟咏她平平仄仄的词句。“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病了,肠胃病大发,许是吃了太多的酒肉。苏曼殊这一生贪食已被世人下了定论,无论他是否承认,都已经烙刻在他人生的史册中。他在西湖白云庵整日抽烟吃糖,找住持借钱也只为汇款让上海的歌伎买糖。甚至有记载,说他一贫如洗的时候犯了糖瘾,敲掉一颗金牙,血肉模糊地去换糖吃。多么痴傻又荒唐的和尚,让人又爱又怜,又气又恼。他多次因饮食过度住院,可是在病床的枕头下总能找到零食。苏曼殊爱吃糖炒栗子,据说他最后病卧在医院,死的时候,枕下还藏有几包栗子。那时候的栗子已经冰凉坚硬,如同他没有温度的尸体。其实无须用太多的笔墨去描写一个人的死亡,因为再美丽的死亡都是凄凉的。

这位女子,翻开满溢着墨香的词卷,借着酒意,教他识字。也许是苏曼殊醉了,三十四年,第一次醉得这么失意,在莲荷的芬芳中醉去。他希望有一叶漂浮的小舟将他载去宋朝,看彼岸花开。他应该让自己投宿在某个寺院,等待那位叫李清照的女子,去佛前点燃一瓣心香。或许可以结一段尘缘,或许只换来一次不经意的擦肩。然而这一切都是苏曼殊酒后所做的梦,醒来的时候,他没能捡到李清照的绣花鞋,甚至是她用过的绢帕,或是一枚耳坠,但是他拾捡到一首宋词婉约的韵脚。

苏曼殊的贪吃有目共睹,小时候在庙里,因为忍不住偷吃了鸽子肉被逐出寺庙,后来住在庙里也依旧改不了这习惯,别的僧人粗茶淡饭、静守清规,他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偷跑到酒铺,点上一壶好酒,叫上两斤牛肉,不管不顾地享用。只是不知道,他每次去的时候是否都记得脱掉那一身袈裟。他去青楼妓院,虽穿着西服,但是谁人不知他是个和尚。他依旧我行我素,吃花酒,和妓女做朋友,没日没夜地聚在一起畅饮高歌。哪怕当众有人揭穿他的身份,他亦不回避,也许会抛下一句话:“我的人生我做主。”或者是一笑而过,并不理会。

这样一个狂人连佛都不能奈何,然而这些缺点也恰恰是苏曼殊的优点。他活得洒脱不羁,形骸无我,并且是那么敢作敢当。他虽任性妄为,醉酒却不闹事,和歌伎在一起,却从不逾越最后的底线。他投身于革命,拯救万民于水火。他融入绘画,将世人带进他磅礴的水墨中。他写情诗,打动了无数伤感的灵魂。可以说,苏曼殊的魅力无人能及,因为他的多面性暗合了世人真实的性情。做许多人不敢做的事,爱许多人不敢爱的人,在他的身上,流淌着叛逆的血,这份叛逆其实每个人都有,但是却不是谁都有勇气敢于表达,甚至像他这样发挥得淋漓尽致。

养病期间,苏曼殊还有一段令他惊心的奇遇。他结识了当时上海滩上的名角小如意,还有杨月楼。或许苏曼殊的前世就是个伶人,否则他今生为何会与歌伎、戏子这样纠缠不休?他喜欢听戏,那圆润婉转的唱腔似千丝万缕的情丝,柔软坚韧,扯也扯不断。看着他们披着薄凉的绸缎戏服,化着浓艳的戏妆,扮演着花旦,婀娜的身子、妖媚的眼神,风情得令人掉泪。在苏曼殊的眼里,他认为这样的男子适合当情种。

<span>妙善御园叩拜神佛,

每日里一心念弥陀。

世间生灵造孽多,

功名富贵反成魔。

人生在世能有几何?

南无佛,弥陀佛,无量寿尊佛!</span>

就这样唱老了春光,唱断了流年,将岁月唱得越来越凉。再华丽的戏子也抵不过光阴交替,再大红大紫的名角也只是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看罢他们的戏,苏曼殊似乎释然了许多,他的一生尘里尘外、半僧半俗,和戏子台上台下、征歌逐舞又有什么区别。多年以后,杨月楼唱完一场戏归来,就那样长眠不起,而小如意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把自己弄到下落不明。

杨月楼唱着《观音得道》,那身姿真是风情呀,凉意盈袖,媚骨袭人。苏曼殊哭了,他被这份柔软彻底击中,无处可逃的时候只能任由眼泪滚落。尘封的往事就被他们这样唱醒,裸露在时光底下。苏曼殊终于知道,原来戏曲可以这样地贴心,可以剜人伤痕,可以慰人相思。人生就是这样一出戏,演尽爱恨情仇,台上人身心投入,台下人看得啼笑皆非。人说戏子无情,每一天不知疲惫地戴着虚伪的面具演绎着别人的离合悲喜。人又说戏子多情,在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里抛弃所有傲气,用灵魂尝尽别人的酸甜苦辣。

正文 二十八、劫数

红尘渺渺,我们时常会觉得无处藏身,从这个镇到那个城,流离颠沛地过一生。落魄之时,对一株草木都要跪地乞怜,对一粒尘埃都要点头弯腰。

浮生如梦,一场戏的终结会是另一场戏的开始。在历史这座纷呈的舞台上,有多少人的故事惊心动魄,又有多少人的故事平淡无波。所有来过这世间的人,以及存在于这世间的物,无论哪一天从这世间抽离,都会留下些许痕迹。那个夏季,我们见证了一池莲从生长到萎落的漫长历程。以及那个秋季,看到一枚红叶离开枝头,以及纷飞落地的所有细节。

人的一生如同草木,春萌秋萎,我们经历了许多,可以记住的片段却那么的微小。待到有一天,要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可以带走,又可以留下什么当做是馈赠给人间的礼物。人生四季,总有太多我们阅之不尽的风景,邂逅不完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相逢是缘分,人和风景的相逢亦是缘分。缘来时就是天涯海角也会牵手,缘灭后纵是咫尺之间也无法相见。红尘渺渺,我们时常会觉得无处藏身,从这个镇到那个城,流离颠沛地过一生。落魄之时,对一株草木都要跪地乞怜,对一粒尘埃都要点头弯腰。

这个夏天,对于苏曼殊来说并不短暂。他乘舟采莲,邂逅了宋代的李清照,和她有过一段诗意的交谈。他结识了伶人小如意和杨月楼,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人生如戏的薄凉。这些日子,他时常去听戏,独自贪恋戏里的悲喜。他甚至有穿上戏服,抹上妆颜,上台去舞一段水袖,唱几段京腔的冲动。苏曼殊希望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也写出一部戏曲,让他喜爱的伶人演绎得淋漓尽致,给那个故事一个生如夏天的开始,一段美若秋叶的死亡。

这些夜晚,苏曼殊伏案写作,陪伴他的只有一盏幽淡的灯,以及窗外的清风朗月,还有那不知疲倦的蝉鸣。他的小说《非梦记》撰成后,应包天笑之约,刊布于《小说大观》,然而这部小说也成为苏曼殊此生最后的作品。最喜他文中意境,云雾苍松,古寺老僧,茫茫世间,一段爱恋。“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白云无心,记不住过往的岁岁年年,人生有情,却终究还是抵不过似水光阴的滔滔东流。人生似梦非梦,想来这故事也是以别离结局,在某个多雾的晨晓,故事中的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崎岖的山道上飘然远去。

苏曼殊喜欢读汤显祖的《临川四梦》。那些梦,让他体味到人生幻灭无常,姻缘前世有定,富贵难以长久。人以为生活在梦中,就可以忘记现实里的种种苦难,却不知梦醒后,那种无边的寂寥来袭,会将你原本完美无损的心彻底撕裂。里多么美好的爱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全凭作者一支灵动的笔任意描摹,从此,姹紫嫣红、烟波画船成了世人对一切美好的渴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更成了青春梦里一出永不谢幕的戏。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如同南柯一梦,只是南柯梦里一派的雕楼画栋、蝶舞莺啭,可自己的一生飘萍逐世、寂寥伶仃。许多人认为苏曼殊的人生过得模糊不清,他的任性让他爱上了漂游,沉湎于酒色。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上了清醒的当,他在寺院闭关修炼几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深透知晓这个人世。悟到无处可悟的时候,他体味到内心深刻的孤独。这世上,释迦牟尼只有一个,老子只有一个,轩辕只有一个,而苏曼殊以为自己也只有一个,所以他至死都不肯辜负自己仅有的一次人生,尽管对这份自由他付出了常人难以忍受的代价。

一枚红叶落在窗台,似在提醒苏曼殊,秋天真的到了,四季中最爱的一季就这样不约而至。香叶如火,高天洗云,松针吐翠,落日熔金。他想起里杜丽娘说过一句话,一生爱好是天然。是的,无论你是怎样一个冰凉的人,罪恶的人,或是浅薄的人,都抵不住春花秋月的诱惑。苏曼殊觉得自己是一株秋天的芦苇,孤独而苍凉,他可以将世间风景看透,却没有人可以真正读懂他的心。这一生中,真正的知己是他笔下的诗句,是他画中的墨迹,是他禅房的木鱼,是日本的樱花,是江南的烟雨。

这个秋季,苏曼殊病痛缠身,秋雨打在他尚未合上的诗稿上,惊醒他模糊的梦境。这些日子他总是做梦,醒来之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脱,心冷到毫无血色,曾经惊涛怒浪的旅程如今都归于平静。他住进了霞飞路的某家医院,每天在医院里听雨。以往总以为生命像藤蔓一样,在岁月的墙头千缠百绕,生生不息。而今似乎明白,秋天的藤蔓也会枯萎断落,也有不能起死回生的时候。他就是那秋天的枯藤,褪去了葱绿的衣裳,光华在季节里应声而落,还给了流年。

这是苏曼殊第一次向命运低头,之前也有过认命的想法,可他又何曾有过这样的软弱,从骨骼都发出软弱的声音。苏曼殊害怕住院,白色在他心里意味着圣洁,可是医院却给他一种死亡的提示。在医院,他亲眼看到昨日与他谈笑风生的病友,第二天在一匹白布下安静地睡去。那些被称作白衣天使的护士对他千般叮嘱,藏起了他放在枕头下的糖,熄灭了他刚刚点燃的烟。苏曼殊依旧那么任性,在病还未完全康复之时,他不听医生劝阻,毅然出院。

出院后的苏曼殊居住在新民里,看到秋叶纷纷离枝,他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伤。落寞的时候,他开始深切地怀念在寺院的生活,虽然寡静,却让他感到安心。悲悯的佛会原谅世人所犯下的一切罪过,他慈悲的眼神可以减轻你的痛苦,让死亡不再那么悲凉。回不去了,多想回到第一次出家的长寿寺,做一个静扫落叶、种菜养花、劈柴挑水的小和尚。一个人,一颗心,在寂寞的山崖坐看云起,任世间繁华万千,他只做佛前芥子。

这些年,苏曼殊四海漂游,经历了太多的故事,只是这涛涛不尽的尘世,他又管得了多少?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佛缘深,还是尘缘深,只知道,佛是他的画,尘是他的诗,两样都不能割舍。这个深秋,苏曼殊披起了袈裟,住在红尘深处,看长风寂寞、秋叶成泥。他有种预感,今生再也踏不进寺院的那道门坎,或许只能来生去倾听久违的钟声。他终究还是要转世,还是要轮回,盘点这一生,他得到的应该比失去的要多。

苏曼殊经常告诉他身边的朋友,说他可以感应到自己的前世,预知到自己的未来。他们相信苏曼殊是一个灵气非凡的人,却无法认同一些玄妙的说法。一个读过经卷,敲过木鱼、研究过佛法禅理的僧人,其思想自是与普通凡夫不同。他甚至时常会说可以预知人类的未来,可以度化世人于苦海。我们应当相信他的慈悲,甚至应该为他的慈悲而感动得落泪。只是很遗憾,他在佛前所得的仅有一点法力,甚至度不了他自己。

在劫难逃。苏曼殊看过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用笔写下了这四个字:在劫难逃,迷信地认为命里注定要遭受的灾难是无法逃脱的。

苏曼殊病重,入住了海宁医院就医,日泻五六次,气若游丝,状甚危。简短几个字,却让人不忍读之。孽海情天,富贵浮云,他的人生似乎就像一首绝笔诗,用尽所有激情,写尽世间况味,清高又寥落,绝美亦苍凉。

正文 二十九、归尘

这世间,谁也没有资格评判谁的一生,对与错,爱与恨,一切都在于个人心中的那杆秤、那把尺。其间的分量和长短,只有自己计算把握。

总有回不去的故园,总有等不到的春天,当一个人彻底满足,或者彻底失望的时候,就会对这个世界别无他想。任何时候,你仰望蓝天都可以看到佛坐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拈花微笑。佛说:痴儿,不要再执迷不悔,回头是岸。我们的眼神依旧迷惘,叹息道,还能回头吗?我们明明立在岸边,此岸不是彼岸么?清醒之人,早已采莲为舟,乘风远去。愚钝之人,始终找不到渡口,看不清岸在何方。

这个冬天,对于苏曼殊来说,是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季。他就是一艘木舟,自以为可以找到彼岸,却被一场大雾耽搁,迷失在茫茫世海。苏曼殊从来都不敢与佛比高度,尽管他多次与佛相看对话,尽管他倔强地以为这世间一定有救世主,那是佛陀赋予了他使命。一个人由生到死,短短数十载光阴,死者寂寥无知,生者悲恸不已。倘若给死者添上一段传奇,那么生者的心亦会有所慰藉。比如里晴雯之死,她走进宝玉的梦中告诉他,她不是死了,而是去做了芙蓉花神。黛玉亦是如此,她不是死了,而是天上的神仙,情债已了,该回归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还有幻化人形的白狐,不是死了,而是回归山林,飘然远去。

苏曼殊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剧。周南陔前往医院慰问他时,苏曼殊握其手含泪说:“身畔无时计,日夜昏昏,不知命尽何时?”这时候的苏曼殊似乎已有强烈的预感,预感自己哪一天就这样昏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周南陔解下身上的佩表赠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语,说到最后,他都忍不住质问自己,苏曼殊真的还会好吗?是啊,你看他形容消瘦,神情黯淡,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苏曼殊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坐在镜前,看着自己憔悴的容貌,苏曼殊很想说服自己——只是病了,病愈后还会回到以前的模样。他甚至安慰自己,一定是金莲的化身,或是佛前的青油灯,或是古铜镜,他在任何时间死去都是因为完成了使命。在寒冷的暮冬,苏曼殊画了一幅《阳春白雪》图,红梅傲雪,春天跃然纸上。在他内心深处,始终相信自己可以等到来年的春暖花开。说不定他还可以做那只孤雁,漂洋过海,去日本看一季樱花。

他确实挨过了这个漫长又寒冷的冬季,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春天。只是苏曼殊不知道,他是一只断翅的孤雁,早已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和资格。1918年,苏曼殊病情恶化,由海宁医院转至广慈医院医治。躺在病榻上,苏曼殊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杯冷却的茶,泡出了所有的味道,却已经不能品尝,因为这杯茶有毒,一种积岁的毒。一树寒梅从庭园探进窗台,遒劲的枝、娇艳的花却唤不醒他内心曾经有过的渴望。

那时候,居正亦在广慈医院养病,住在苏曼殊的隔壁。周南陔再次来探望他的时候,有意对居正说,佛在云中宣言,苏曼殊当速愈,用以安慰。苏曼殊闻后大乐,于榻上顶礼佛天。这是善良的谎言,无可奈何的时候,谎言也成了最甜美的慰藉。人心是多么地脆弱,一个平日里豁达无惧的人真正面临死亡,亦会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慌。毕竟你要从一个熟悉的世界,骤然赶去一个陌生又未知的世界。在那里,没有亲朋好友,没有人间四季,就连奈何桥、孟婆汤、三生石和忘川河都是世人所赋予的想象,那个阴冥之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存在,谁也无法真正说清。

病到无力思想的时候,苏曼殊就昏沉沉地做梦。他的梦没有未来,所有的梦都是昨日重现,仿佛把三十五年的路重走了一遍、发生过的事再忆一回,还有曾经邂逅过的风景,爱过的人,都纷纷与他道别。那么多女子,那么多挂泪的容颜,让他在梦里痛得不能呼吸。他不敢醒来,他知道醒来之后就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生。梦里,苏曼殊沉沦于那一笔笔千疮百孔的情债里,纵是炼狱,他亦甘愿沉沦。这是他唯一可以为过往做的,承认一切罪过,解答一世谜语。

他和佛做了最后的告别,他告诉佛,他该为虚妄的今生忏悔。佛说,他没有错。烟火红尘也可以品尝出般若的滋味,繁华世间也可以是修行的道场,车水马龙的街巷也可以闲庭信步。苏曼殊只不过做了真实的自己,他该无悔于人生,无愧于佛祖,不负于红颜。这世间,谁也没有资格评判谁的一生,对与错,爱与恨,一切都在于个人心中的那杆秤,那把尺。其间的分量和长短,只有自己计算把握。人生是一场赌注,也是一场投资,你倾囊而出,可能拥有一切,也可能一无所有。

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这句话许多人都会脱口而出,却不懂得其间的重量。这个春天,苏曼殊终究还是没能去日本,没能看到生命里最后的那场樱花。人生从来都没有完美,因为残缺才留给世人无尽的想象。带着期待而来,带着遗憾离去,是为了给来世做铺垫,是为了给轮回寻找一个铿锵的借口。来的时候,没有惊扰一草一木,死的时候,也无须惊动一尘一土。

1918年,三十五岁的苏曼殊病逝。三十五年的红尘孤旅,三十五年的漂浮生涯,三十五年的云水禅心,最后只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死的那一刻,苏曼殊看到自己的影子,像是一件薄纱的僧衣,晾晒在寺院的窗台,随风飘荡。这意味着什么?一种向死而生的回归么?有谁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里,有谁记得那个约定——若你死后,我将在某个黄昏,亲手埋葬你。

他真的没有挂碍吗?倘若他对过往爱过的红颜佳丽放得下,对灵山的万千佛祖放得下,他能放下日本横滨的母亲吗?苏曼殊弥留之际做了最后的嘱咐,他怀念东瀛岛国的母亲。他的遗憾就是不能死在她的怀中,他希望自己像出生的时候一样,微笑安静地与这世界招手。只是岁月不解风情,无法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他的人生原本就有太多的遗憾,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任何计较都是给活着的人增添负累。

苏曼殊死后,众好友检视其遗箧,唯余脂盒香囊而已。一代情僧,终于用情完成了他孤寂的一生。随缘寂灭,一了百了。苏曼殊死的那一天,他八岁那年在广州长寿寺亲手种下的那株柳骤然死去。原来人世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也许是巧合,也许真的有某种不能彻悟的玄机,《金刚经》有这么一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没有人知道,苏曼殊在死前曾为自己写过一首诗。

<span>如果我死去,

请你一定要将我忘记,

或许这世间,

曾经有过一个你,

曾经有过一个我,

曾经真的有过一段人面桃花的相遇,

但是,我早已将一切托付给别离,

如果我的死去,

就将我从你的记忆里彻底擦去,

我的人生原本就不是一个谜,

你又何必去追问那虚无的谜底,

任何的遗忘都是对我的善举,

请不要期待与我有任何的相依,

我的江湖只有我自己。

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如此一位集才、情、胆识于一身的苏曼殊,就这样在人间孤独地游走了三十五年。一只孤雁把翅膀还给了昨天,把寂灭留给了自己。他在樱花树下睡着了,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和樱花一起化作春泥。

正文 三十、奇缘

一个过早洞悉人情、知晓世事的人是悲哀的,有如独自在悬崖峭壁上舞剑,无人应和的时候,他只好选择粉身碎骨,纵身一跃,这意味着重生。

她是感动至死、悲伤至死的,我们不愿相信,这么美好的生命就这样懦弱地对尘世低头。可是一个敢于自尽的人,一个用死来证实自己的人,又岂会懦弱至此?她的死,是因为她太醒透,与她年龄不适宜的醒透注定她将一生冰凉孤独,所以她选择死,用死来解脱自己,成全别人。一个过早洞悉人情、知晓世事的人是悲哀的,有如独自在悬崖峭壁上舞剑,无人应和的时候,他只好选择粉身碎骨,纵身一跃,这意味着重生。

有一种花要离开枝头,才能散发出奇异的幽香;有一种树要老去,才能体现出它存在的价值;有一些人要死后,才能让人永远铭记在心底。岁月的无情可谓有目共睹,可是它也只是遵循自然规律,万物荣枯有定,半点不得强求。缘分亦是如此,缘来缘去,是我们耗尽一生都无法逆转的棋局。

苏曼殊真的死了,三十五岁,多么年轻的生命,在红尘孤独地游历一回又匆匆离去。让人忘不了的是临死前留下的话语:“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多么倔强的人,纵是死,也要告诉世人,他那行云流水一孤僧的洒脱。他说他是戏里的青衣,在璀璨的花事里用生命和灵魂演绎一场死亡的美丽。这朵流浪的青云,零落的孤雁,终于找到了归宿,可以停止漂游,可以安静地躺在杳无人烟的山坡上,尽管再也不能呼吸。

这个暮春,苏曼殊和百花一起纷纷飘落,萎作尘泥。如此诗意的死,对苏曼殊来说或许没有太多遗憾,尽管没有谁相信他真的可以放下世间一切,平静地接受死亡。这样一个狂傲僧者,一个凌云志士,一个世间情种,亦不敢和生命讨价还价。他守信诺,尊重这份以悲剧告终的结局,并且无悔。苏曼殊是病死的,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觉得他的病是咎由自取,但更多的是感叹、是怜惜。当我们看着一个旺盛之龄的人骤然死去,换作谁,都无法隐藏起内心深处的慈悲。

他是一个僧者,他的一生虽然狂放不已,但是问心无愧。他的确辜负过佛祖,又有负于红颜,可这一切都是前世命定,他被命运的鞭子抽打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的飘零,三十五年的孤苦,三十五年的空茫,若有债,也该还清了。苍茫世间,多少人在纵横的阡陌上来来往往,到最后迷失了自己。多少人睁着眼睛冷冷地看岁月纷繁,那样地无关自己。来到人世之前,我们都是最陌生的人。来到人世之后,纵然不曾有过相见,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有过紧紧地相依。

苏曼殊被葬在杭州西湖孤山北麓的西泠桥南面,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北面,两座孤坟遥遥相望,永远不得亲密地偎依,永远亦不会寥落地别离。他们二人同姓苏,一生爱好西湖山水,同样有着卓然不凡的才情与遗世独立的傲骨。这样的圆满无缺,令人疑惑是否真的是巧合。苏曼殊情系一生,就连死亦无法摆脱诗意的浪漫。宿命似乎要刻意这样安排,唯有这样才不辜负苏曼殊这传奇的一生。人世风景万千,世间百媚千红,也只有西湖风光,只有苏小小才配得起这样一个绝代人物。

这就是苏绍琼为苏曼殊写下的诗作,洁净简短的几句却真切又完整地表达了苏曼殊纷乱的一生。苏曼殊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小侄女竟然会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知音。她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心观看着他,直到他真的离去,她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诠释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小女孩真正的死因,她服下的或许是苏曼殊为她调制的毒药,或许是苏曼殊一世的飘零,寂寞的吟哦,以及在孤山的魂魄,让这小小女孩再也没有勇气好好地活下去。

苏曼殊走了之后,这世间亦有无数的人为他痛哭流涕,为他悲伤不已。更让人大为惊叹的是,苏曼殊一个十几岁的侄女苏绍琼,在他死后为他写了一首感天动地的诗作,并且在写完这首诗不久,她本人亦服毒自杀。苏绍琼用这首诗,来当做她对辞别人世的最终告白。她的死,给苏曼殊的人生又增添了震撼悲绝的一笔。

在众生眼中,苏曼殊是个半僧半俗的人。有人说他是一个僧人,披着袈裟,竹杖芒鞋在人间游走,莲台才是他最后的家。有人说他是一个情种,身着西服,风度翩然嬉笑在秦楼楚馆,红颜才是他心灵的归所。亦有人说他是一个志士,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下,惊起风云万丈。还有人说他是一个伶人,在人生这座色彩纷呈的舞台上,演绎着一场又一场阴晴圆缺的戏。他吟过“行云流水一孤僧”,又吟“恨不相逢未剃时”。他婉转时像一阕宋词,潇洒时如一篇散文,深邃时又若一部小说。他的一生一直在行走,任何一个想要与他结缘的人都必须放弃安定,背着行囊远走天涯。

<span>诗人,飘零的诗人!

我!你的小侄女!

仿佛见着你:

穿着芒鞋,托着破钵,

在樱花桥畔徘徊着。

诗人,飘零的诗人!

我又仿佛见着你:

穿着袈裟,拿着诗卷,

在孤山上哦吟着。

寂寞的孤山呀,

只有曼殊配作你的伴侣!</span>

对于这个苍茫的尘世,永远没有早到的人,也没有迟来的人。生存于世,就要接受命运的编排,接受岁月的迁徙,和白云一起流浪,与大雁一起漂游,直到有一天,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方能止步。据说,苏曼殊死后若干年,他的坟墓亦被动迁过,这让我们不禁感慨,偌大的一个世间连一座坟墓都容不下?好在如今这座墓碑完好无损地伫立于西湖孤山,可以自在地赏阅西湖四季风光,看尽红尘过客往来。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一直以来,我们都是那个追梦的人,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过客,在这熙攘的世间追逐名利,追逐情感,亦追逐着生命。直到有一天,发现云在止步,雨在停息,才恍然,你和我真正要的也只是一份简单和安定。这世间总会有不死的魂魄,如那巍峨耸立的高山,如那滔滔不止的江水,还有那株在西子湖畔吟哦的小草。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苏曼殊终究还是解开尘网,远离颠倒梦想,乘一叶小舟驶向莲开的彼岸。

因为这个完美的结局,抹去了郁积在世人心中的遗憾。倘若将他葬在荒山野岭,与不知名的草木为伴,难免令人心生凄凉。毕竟苏曼殊这一生参过高深的禅,写过多情的诗,画过生动的画,以及为革命奉献过所有的热情和最好的年华。这个集诗、画、情、禅、革命于一身的人,在乱世漂浮,居无定所地过了一生。也许死才是最好的归宿,只要他活着,这只红尘孤雁永远无法放弃他飘零的使命,只能在苍茫世海里来回往返,直到落尽最后一根羽毛。

原以为苏曼殊一生和樱花结下不解之缘,又出生在那个生长樱花的岛国,死后亦会回归到那里。却不知,他的灵柩在上海停放了六年之久,竟会被移葬于杭州西湖孤山。或许这是上苍给他安排的另一段情缘,苏曼殊有生之年曾多次去过杭州西湖,亦几度拜祭过苏小小的墓地,甚至在西子湖畔,与乘着油壁车的女子有过美丽的邂逅。在他生前,喜欢流连于烟花柳巷,将青楼歌伎视作知己,所以他与江南名伎苏小小会有这么深的缘分。

正文 后记 一只红尘孤雁

也许苏曼殊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文人笔下不可缺少的主题,他的故事会感染万千世人的心。其实他也只是想做一个简单的人,可以自由地出尘入尘,可以无所顾忌地吃玩,可以和绝色佳人尽兴欢愉。他所做的一切,亦不是要让人将他记起,如果可以,或许他宁愿默默无闻地存在,尽管他内心有着常人无法抵达的深刻。有人说,他是无情的,这一生辜负了太多的红颜香雪。有人说,他是深情的,他之所以每次爱过又选择逃离,是怕负了如来,又负卿。

每个人都是矛盾体,坚强又柔软,乐观又悲情,仁慈又邪恶。纵然苏曼殊是佛前的芥子,亦无法做到洁净如一。他的心被寺院的檀香熏染过,也被红尘的染缸给浸泡过,在不能挣脱的命运里,他亦无能为力。人生如棋局,看似简单的排列实则错综迷离。任何一个不经意都会让自己泥足深陷,想要回到最初已经来不及。苏曼殊期望可以悠然在莲花彼岸,却终究落入尘网数十载,淌不过岁月的忘川。

一个天涯浪子就这样没落地过完了简短的一生,死后有诗情画境的西湖安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所谓归宿,莫过如此,停止呼吸的那刻起,就意味着结束了人间所有飘荡。一个人从生命的最初走到最后,无论是以喜剧还是悲剧的方式收场,都算是圆满。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轻描淡写,那些错综复杂的故事都源于无意。就如同信手拈来的笔墨,不受任何的拘束,可以肆意在岁月的纸端上挥洒汪洋。烘托出的意境是十里烟波,是霜林醉晚,是绿云晓雾,是柳岸青山。

我并不情愿追溯一个人的前尘往事,我甚至以为这样的做法有些失礼,有些悲哀。一个人,无论他的一生是尊贵还是谦卑,到死后,就只剩下一掊黄土和几株草木覆盖。一切荣辱悲喜、成败得失,都随着他离开尘世的那一刻而寂灭无声,毫无意义。可我们为什么还要将他们合上的人生书卷重新翻开,摊在阳光底下晾晒,从来不问他们是否真的愿意如此让世人阅读。我以为我们该守口如瓶,让所有过往都掩埋在尘泥之下,永远暗无天日地存在。我以为我们该忽略不计,无论是非对错,逝者如斯,就注定与这世界再无瓜葛。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要么不愿意开始,倘若有了开始,就一定会走到结局。若问缘由,则是我信因果,我相信这世间有因果轮回。有花开,就会有花落;有缘起,就会有缘灭;有别离,就会有重逢;有沧海,就会有桑田。尽管万物起落有定,可我们还是不知道用什么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

自我动笔写苏曼殊那一天起,心中就有种难言的滋味。因为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传奇般的人物注定过不了安稳平静的日子。身逢乱世,加之他旷世的才情和非凡的际遇,令苏曼殊这一生漂浮如云,孤独若雁。他用半僧半俗的身份游历在庙堂和红尘之间,往返在日本和中国两岸。若说寂寞,苏曼殊身边从来不缺人,有畅谈人生的知己,有刻骨铭心的红颜。若说幸福,苏曼殊自小飘来荡去,从来没有一处属于他的归宿,直到死去,都是那样地孤独无依。

这个被世人称作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的人,背负着让人神伤的传奇,在浮世行走,看似洒脱自在,其实如履薄冰。他活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对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说,多么地短暂,像是一段青葱韶华里的插曲,飘忽即逝。可对于一个刚刚来到人间的婴孩来说,又是多么地漫长,该尝尽风尘冷暖,看遍千里飞沙。人和人真的不同,有些人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创造永久的传说,有些人用一辈子都无法留下些许的奇迹。

焚香听雨,泡一壶清茗,不是假装优雅,只是为了浸染一点禅意。我想起了枕着潇湘雨竹、一夜不眠的林黛玉,想起了隔帘听雨、举樽独饮的李清照,还想起了共剪西窗烛、话巴山夜雨的李商隐。雨是诗人心中的情结,也是众生前世的约定,温润又迷蒙,诗意又惆怅。而苏曼殊这只在红尘风雨中漂泊一生的孤雁,亦被雨打湿过翅膀,滋养过情怀。

随意的开始,所以也无须禅深的结局。尽管苏曼殊这一生与佛结缘,但依旧在尘世游历,尝过百味人生,深知世情冷暖。雪落的时候,我似乎看到第一朵梅开,只是不知道这淡淡的幽香许诺了谁人的情,我想我们的世界从此应该安静无声。就让我用瘦脊的笔写下一首诗,给这只孤雁,还有同样寂寞的你我。其实我们并不孤独,因为此生有过一段美丽的禅遇。是禅,给了众生简约的安宁,还有花开的幸福。

一只红尘孤雁以为天长地阔就可以任意逍遥,但也只是往返在人间水岸,过着一粥一饭的生活,赏阅一草一木的风景。曾有法师为他批过命,说他一生错在情多,才会有那么多无法躲避的劫数。我经常说一句话,活着就是来消孽的。消去你前世的孽债,从此清白地活着,简洁地活着。其实我还是错了,宿债是无法还清的,你清算了前生,还有今世。人生就是一场不知疲倦的轮回,我们早已将日子尝到索然无味,却依旧要安分守己地过着每一天。

总觉得苏曼殊的一生活得实在是太累了,恰逢乱世,浮沉不定也就罢了,情难自禁亦非他的过错,却偏生还要遭受那么多突如其来的灾难。简短的一生过得曲折又漫长,死的时候却那么地匆匆。关于苏曼殊的生,似乎有太多的纠结,太多的不尽人意,让我不愿再次提起。而他死后的安排却是那么地耐人寻味,苏曼殊和江南名伎苏小小一样,葬身在琴棋书画的西泠。有人说他们缘定几生,也有人说只是一种巧合,无论如何,他们有着这样深刻的缘分,定是修炼了数百年。苏曼殊生前视歌伎为知己,死后与歌伎共山水,这难道不是佛家所说的因果?

捧读苏曼殊的诗,会蓦然想起那些有情的过往,和老旧的时光。会想起有一个叫仓央嘉措的情僧曾在遥远的西藏,那个充满神奇和幻想的土地上,写下过同样情真意切、耐人寻味的诗行。只是他们的一生都似乎太过短暂,也许他们原本就不是凡人,所以无法接受凡人的生老病死。他们都是佛前的莲,要开放到最灿烂之时,以最决绝的方式死去。不知是谁说过,深情之人大多以悲剧的角色来扮演一生。不是他们刻意潜逃,而是他们提前完成了人生的使命,所以走得那么急。

一切有情,都无挂碍。这是苏曼殊离开人间留下的八个字,看似云淡风轻,却流露出对尘世无限的眷念之情。纵是不舍,也要离开,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与其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莫若拂袖而去,洒脱自在。风雨人生,走过之后再去回首,一切都已是寻常。那个漫长又艰涩的历程,到最后也只是被几页薄纸代替。多少帝王将相的风云霸业,也不过成了渔者樵夫的酒后闲谈。追思过往,许多人都会忍不住问自己,到底争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舍不得的是什么?

没有谁可以给得起你一个确定的答案,岁月就是清梦一场,我们演绎的时候无须太过逼真,有时候,似是而非的表达更添朦胧之美。人生舞台上的这出戏从来都不是静止的,它有着流动的韵致,在光影交错的剧幕里,会让我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待一切纷纷退场时,忙碌了一生的你我,寻觅的仅是一处宁静安适的归所。真的不必再对错过的人和事念念不忘,如若有缘,在来世的渡口终会重遇。那时再把今生没有说完的话说完,没有了却的彻底了却。

说是后记,却断续地不知表达了些什么,像是瓦檐的雨,静静地诉说冬日里一个寒凉的故事。然掩卷之时,窗外竟然飘起了雪花,这是今年江南第一场雪,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结。不与任何人言说,就这么来到人间,洁白轻盈的风姿带给世人无尽的喜悦。我们总是被一瓣雪花打动,为了那份灵逸和清扬,愿意割舍一切纠缠,与它一起消融。我想起了苏曼殊,看过江南的春雪,又在多梦的桥头,看一场璀璨的樱花。

我错了,尽管我们只是渺渺沧海里的一颗沙粒,生灭荣枯转瞬被人遗忘。可谁也无法让自己活到了无痕迹,无法将自己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纵然死去,魂魄也会停留在某个伤感的季节里,接受三生三世的轮回。我们总说人生如戏,可是每日在镜前描摹画彩的却是自己,尽管没有谁甘愿为他人做嫁衣,却终究逃不过宿命设好的局。

<span>我在红尘,

无处安身的红尘,

以为可以过得漫不经心,

却不知,

一点风声也杀人,

究竟该如何,

如何敲开过往深锁的重门,

让我回到,

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从何时开始,

我做了一朵青色的云,

被迫接受了漂浮的命运,

那么多擦肩的过客,

谁又是谁的归人,

不要问这世间,

还有几多的真心,

在穷途末路的时候,

就和自己的影子相依为命。</span>

白落梅

2010年12月

正文 附录一 苏曼殊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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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春日</h3>好花零落雨绵绵,

辜负韶光二月天。

知否玉楼春梦醒,

有人愁煞柳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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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潇湘浦:潇指潇水,湘指湘水,浦指水岸。亡国苦:指因辛亥革命失败和袁世凯窃国所引起的悲愤。

<h3>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h3>一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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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简法忍</h3>来醉金茎露,

胭脂画牡丹。

落花深一尺,

不用带蒲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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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诗人在文中感叹时光如梭,看着春雨里埙落的片片花瓣,心中感悟生命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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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过若松町有感</h3>孤灯引梦记朦胧,

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

涉江谁为采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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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步韵答云上人三首</h3>一

诸天花雨隔红尘,绝岛飘流一病身。

多少不平怀里事,未应辛苦作词人。



旧游如梦劫前尘,寂寞南洲负此身。

多谢索书珍重意,恰侬憔悴不如人。



公子才华迥绝伦,海天辽阔寄闲身。

春来梦到三山未,手摘红缨拜美人。

【注】见贻:见赠。勖以归计:劝我作回归的打算。吊:凭吊,追慕。飘蓬:比喻人生飘泊无定。

【注】雷峰:又名夕照峰,为南屏山的支脉,突出于西湖南岸。曼殊善画,这首诗在深厚的内蕴中所体现的诗情画意,正可见出其才华之一斑,例如一个“落”字写得亦真亦幻,亦虚亦实,静中有动,动中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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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h3>契阔死生君莫问,

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

纵有欢肠已似冰。

<h3>游不忍池示仲兄</h3>白妙轻罗薄几重,

石栏桥畔小池东。

胡姬善解离人意,

笑指芙蕖寂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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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题《拜伦集》</h3>西班牙雪鸿女诗人过存病榻,亲持玉照一幅、《拜伦遗集》一卷、曼陀罗花共含羞草一束见贻,且殷殷勖以归计。嗟夫,予早岁披剃,学道无成,思维身世有难言之痛!爰扶病书二十八字于拜伦卷首,此意惟雪鸿大家能知之耳!

秋风海上已黄昏,

独向遗编吊拜伦。

词客飘蓬君与我,

可能异域为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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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芳草天涯:以芳草比喻女子。人是梦:人仿佛处在梦境中。玉钿:用玉镶嵌的装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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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柯子:未详,从诗意看,似是一日本女子。简:本指信,这里作动词用,犹言“寄”。少侯:孙毓筠,字少侯,同盟会成员,曼殊在东京认识的朋友。

【注】若松町:日本市名,在九州北部。本诗表现一种思乡念远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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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束装:收拾行装。归省:回(国)去省视。泗上:指泗水,爪哇地名。汉土:指中国。苏曼殊以僧人的身份云游四方,无所谓“家”,虽然归国,亦只能继续飘泊。

<h3>莫愁湖寓望</h3>清凉如美人,

莫愁如明镜。

终日对凝妆,

掩映万荷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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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何处</h3>何处停侬油壁车?西泠终古即天涯。

捣莲煮麝春情断,转绿回黄妄意赊。

玳瑁窗虚延冷月,芭蕉叶卷抱秋花。

伤心怕向妆台照,瘦尽朱颜只自嗟。

<h3>淀江道中口占</h3>孤村隐隐起微烟,

处处秧歌竞种田。

羸马未须愁远道,

桃花红欲上吟鞭。

【注】“人言愁,我始欲愁”,此人不言愁,我自生愁,个中滋味,实难令浅情人知也。

【注】摩多车:摩托车。殁:死亡。花草:喻女郎之妹。春未殊时花已空:喻正处青春年少之时却走上死亡之路。小谪:短暂的贬谪。

<h3>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h3>白云深处拥雷峰,

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

庵前潭影落疏钟。

<h3>为玉鸾女弟绘扇</h3>日暮有佳人,

独立潇湘浦。

疏柳尽含烟,

似怜亡国苦。

<h3>集义山句怀金凤</h3>收将凤纸写相思,

莫道人间总不知。

尽日伤心人不见,

莫愁还自有愁时。

<h3>过平户延平诞生处</h3>行人遥指郑公石,

沙白松青夕照边。

极目神州余子尽,

袈裟和泪伏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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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平户:日本岛名。延平:郑成功。郑公石:即“儿诞石”,相传郑成功诞生于石上,故得名。“极目”句:叹革命起义屡次失败,党人也多牺牲。

<h3>东行别仲兄</h3>江城如画一倾杯,

乍合仍离倍可哀。

此去孤舟明月夜,

排云谁与望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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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师梨:今天译作雪莱,英国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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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代柯子简少侯</h3>小楼春尽雨丝丝,

孤负添香对语时。

宝镜有尘难见面,

妆台红粉画谁眉?

<h3>樱花落</h3>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注】花朝:即花朝节,俗称“花神节”、“百花生日”、“花神生日”、“挑菜节”。汉族传统节日。流行于东北、华北、华东、中南等地。农历二月初二举行,也有二月十二、二月十五花朝节的。

<h3>有怀二首</h3>一

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

莫愁此夕情何限?指点荒烟锁石城。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

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注】北海吞毡:西汉苏武出使匈奴,匈奴欲隆之,武不屈,被幽大窖中。断饮食,武啮雪,与毡毛并吞之。后徙北海,杖节牧羊十九年。及还,须发尽白。作者在这里借用此典用以抒发对家乡的强烈思念。

<h3>饮席赠歌者</h3>一曲凌波去,

红莲礼白莲。

江南谁得似?

犹忆李龟年。

【注】前两句描写歌声。凌波去:指歌声仿佛在水面上飘荡。礼:谓莲花摇摆,红白莲互相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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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寄调筝人三首</h3>一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注】诗写作者赏樱花时的所见所感。凄美的樱花勾起了作者对自己伤心往事的回忆。全诗由赏花的兴致,樱花的飘落,写到自己内心凄凉的感受,很能打动人心。

【注】憩:歇息。玄玄:田桐,字梓琴,别号玄玄,湖北人,中国国民党党员,随孙中山流亡日本。曼殊诗,感伤其落叶哀蝉般身世。去掉悲凉,又有些流浪者的豪情与潇洒。

<h3>失题</h3>斜插莲蓬美且鬈,

曾教粉指印青编。

此后不知魂与梦,

涉江同泛采莲船。

【注】艳阳歌:在明媚的春光中歌唱。数行:此处指信札。

【注】素娥:嫦娥,此借指女子。空和色都是佛教名词。无殊: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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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曼殊和尚此诗写他为僧,孑然一身到处流浪不定,有如行云流水般的漂泊身世,极为哀痛悲凉。仲兄:即陈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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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答邓绳侯</h3>相逢天女赠天书,

暂住仙山莫问予。

曾遣素娥非别意,

是空是色本无殊。

<h3>东居杂诗十九首</h3>一

却下珠帘故故羞,浪持银蜡照梳头。

玉阶人静情难诉,悄向星河觅女牛。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罗襦换罢下西楼,豆蔻香温语未休。

说到年华更羞怯,水晶帘下学箜篌。



翡翠流苏白玉钩,夜凉如水待牵牛。

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红泪至今留?



异国名香莫浪偷,窥帘一笑意偏幽。

明珠欲赠还惆怅,来岁双星怕引愁。



碧阑干外夜沉沉,斜倚云屏烛影深。

看取红酥浑欲滴,凤文双结是同心。



秋千院落月如钩,为爱花阴懒上楼。

露湿红蕖波底袜,自拈罗带淡蛾羞。



折得黄花赠阿娇,暗抬星眼谢王乔。

轻车肥犊金铃响,深院何人弄碧箫?



碧沼红莲水自流,涉江同上木兰舟。

可怜十五盈盈女,不信卢家有莫愁。



灯飘珠箔玉筝秋,几曲回阑水上楼。

猛忆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梦苏州”。

十一

人间天上结离忧,翠袖凝妆独倚楼。

凄绝蜀杨丝万缕,替人惜别亦生愁。

十二

六幅潇湘曳画裙,灯前兰麝自氤氲。

扁舟容与知无计,兵火头陀泪满樽。

十三

银烛金杯映绿纱,空持倾国对流霞。

酡颜欲语娇无力,云髻新簪白玉花。

十四

蝉翼轻纱束细腰,远山眉黛不能描。

谁知词客蓬山里,烟雨楼台梦六朝。

十五

胭脂湖畔紫骝桥,流水栖鸦认小桥。

为向芭蕉问消息,朝朝红泪欲成潮。

十六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携手两无期。

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十七

谁怜一阕断肠词,摇落秋怀只自知。

况是异乡兼日暮,疏钟红叶坠相思。

十八

槭槭秋林细雨时,天涯飘泊欲何之?

空山流水无人迹,何处蛾眉有怨词。

十九

兰蕙芬芳总负伊,并肩携手纳凉时。

旧厢风月重相忆,十指纤纤擘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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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落日</h3>落日沧波绝岛滨,

悲笳一动剧伤神。

谁知北海吞毡日,

不爱英雄爱美人。

<h3>题《师梨集》</h3>谁赠师梨一曲歌?

可怜心事正蹉跎。

琅玕欲报从何报?

梦里依稀认眼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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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别云上人</h3>束装归省,道出泗上,会故友张君云雷亦归汉土,感成此绝。

范滂有母终须养,

张俭飘零岂是归?

万里征途愁入梦,

天南分手泪沾衣。

<h3>芳草</h3>芳草天涯人是梦,

碧桃花下月如烟。

可怜罗带秋光薄,

珍重萧郎解玉钿。

【注】多情种:喻指感情丰富的人。浪迹:流浪飘泊。诗肠:指写诗的兴致心情。饶几许:有多么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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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诗人没有因为友人未至而心生遗憾,在他看来友人或渔郎的来访并无差别,两者的阴差阳错是冥冥之中机缘注定的。全诗设想有趣,在雅淡中透出几许禅机。

<h3>过蒲田</h3>柳阴深处马蹄骄,

无际银沙逐退潮。

茅店冰旗知市近,

满山红叶女郎樵。

<h3>西湖韬光庵夜闻鹃声简刘三</h3>刘三旧是多情种,

浪迹烟波又一年。

近日诗肠饶几许?

何妨伴我听啼鹃!

<h3>寄晦闻</h3>忽闻邻女艳阳歌,

南国诗人近若何?

欲寄数行相问讯,

落花如雨乱愁多。

<h3>无题八首</h3>一

绿窗新柳玉台傍,臂上微闻菽乳香。

毕竟美人知爱国,自将银管学南唐。



软红帘动月轮西,冰作阑干玉作梯。

寄语麻姑要珍重,凤楼迢递燕应迷。



水晶帘卷一灯昏,寂对河山叩国魂。

只是银莺羞不语,恐防重惹旧啼痕。



空言少据定难猜,欲把明珠寄上才。

闻道别来餐事减,晚妆犹待小鬟催。



绮陌春寒压马嘶,落红狼藉印苔泥。

庄辞珍贶无由报,此别愁眉又复低。



棠梨无限忆秋千,杨柳腰肢最可怜。

纵使有情还有泪,漫从人海说人天。



罗幕春残欲暮天,四山风雨总缠绵。

分明化石心难定,多谢云娘十幅笺。



星裁环佩月裁珰,一夜秋寒掩洞房。

莫道横塘风露冷,残荷犹自盖鸳鸯。

<h3>忆刘三、天梅</h3>东来与慈亲相会,忽感刘三、天梅去我万里,不知涕泗之横流也。

九年面壁成空相,

万里归来一病身。

泪眼更谁愁似我?

亲前犹自忆词人。

【注】远道:此处有双关义,即也指实现政治目标的道路。吟鞭:作者走马吟诗,故称马鞭为“吟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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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题赠二绝</h3>一

乍听骊歌似有情,危弦远道客魂惊。

何心描画闲金粉,枯木寒山满故城。



送卿归去海潮生,点染生绡好赠行。

五里徘徊仍远别,未应辛苦为调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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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附录二 苏曼曼殊年谱

<strong>一八八四年(清光绪十年,甲申)一岁</strong>

九月二十八日(阴历八月初十日),出生于日本横滨。原名戬,字子谷,后改名玄瑛,又名湜,出家后法号曼殊。

父亲苏杰生,在日本经商,当时任横滨万隆茶行买办。其原籍为广东省香山县(今中山县)恭常都沥溪乡白沥港村。

生母河合若(若子),日本江户人,与苏杰生非正式同居,生下曼殊后,不到三个月便离去。曼殊归河合仙抚养。

义母河合仙,日本江户人,为苏杰生之大妾。一八七七年养一子苏焯,一八七七年携苏焯来中国,在沥溪住约三年,因不堪苏氏家族的歧视,于一八七九年返回横滨,留下苏焯在沥溪。

嫡母黄氏,这时居住原籍。

庶母陈氏,苏杰生之次妾,这时随居横滨。

<strong>一八八五年(光绪十一年,乙酉)二岁</strong>

随义母河合仙,母爱甚笃。

<strong>一八八六年(光绪十二年,丙戌)三岁</strong>

嫡母黄氏由沥溪来横滨,与苏杰生同居,曼殊始见嫡母。

是年,庶母陈氏生妹祝龄。

<strong>一八八七年(光绪十三年,丁亥)四岁</strong>

曼殊喜好图画,如《潮音跋》所记:“四岁,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

<strong>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戊子)五岁</strong>

受母教,开始识字。

庶母陈氏生二妹祝年。

<strong>一八八九年(光绪十五年,己丑)六岁</strong>

随嫡母黄氏归沥溪乡白沥港村,始见祖父母。

<strong>一八九〇年(光绪十六年,庚寅)七岁</strong>

入沥溪乡乡塾,开始读书。

庶母陈氏生三妹惠芳。

<strong>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辛卯)八岁</strong>

仍在乡塾就读。

庶母小陈氏(苏杰生之第三妾),从广东来横滨归苏杰生。

<strong>一八九二年(光绪十八年,壬辰)九岁</strong>

横滨万隆茶行营业失败,十二月间,苏杰生偕妾大小陈氏回沥溪白沥港村。河合仙独留日本,直至一九二三年死于地震,再也没有来中国。

<strong>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十二岁</strong>

曼殊仍就读乡塾;性近美术,好作画。

苏杰生偕大陈氏及所生诸女赴上海;同时遣长子苏焯往横滨,随表叔林北泉(祖母之侄)习商。

庶母大陈氏生四妹齐生,不久夭亡。

<strong>一八九六年(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十三岁</strong>

随姑母苏彩屏到上海,与父及庶母同居;然颇受庶母虐待。这时开始学英文。

<strong>一八九七年(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十四岁</strong>

在上海继续学习英文和中文。得识西班牙人庄湘博士,在其教导下,学习大有进步。

四月,祖父苏瑞文病重,父亲遄归侍疾。十一月十四日(阴历十月二十日),祖父病故,庶母大陈氏携女回沥溪。曼殊仍就留上海就读。

十一月,庶母小陈氏病卒。

<strong>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十五岁</strong>

春初,随表兄林紫垣(祖母侄孙)赴日本。在横滨,入华侨主办的大同学校学习,为通学生,食宿于林紫垣家。同学有冯懋龙(号自由)、郑贯一、张文渭,及从兄苏维翰(号墨斋,叔父苏德生之次子)。

与兄苏焯在横滨相遇。

<strong>一八九九年(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十六岁</strong>

在大同学校继续学习,学业进步甚速。

<strong>一九〇〇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十七岁</strong>

春,升入大同学校甲级,兼习英文。大同学校分甲乙二级,甲级所授为中英二科,乙级所授为中文一科,曼殊原读乙级。

<strong>一九〇一年(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十八岁</strong>

仍读大同学校。课余,间作画,下笔潇洒挺秀,已显露出绘画才能。

苏焯归国,返沥溪。

<strong>一九〇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十九岁</strong>

在大同学校毕业,与苏维翰、张文渭筹议升学,往东京同考高等师范学校,仅苏维翰考取;继而曼殊与张文渭又投考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方同被录取。其时,表兄林紫垣每月补助十元,仅敷下宿屋膳宿费用,生活十分艰苦,曼殊却能刻苦自励。

是年冬,中国留学生叶澜、秦毓鎏、张继等(多属早稻田大学学生),发起组织“青年会”,宣言以实行民族主义为宗旨。冯自由介绍曼殊加入“青年会”。

苏焯从沥溪来日本,在神户经商。

庶母大陈氏生幼妹惠珊。

<strong>一九〇三年(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二十岁</strong>

经侨商保送,转入成城学校(此为日本陆军的预备学校),学习陆军,易名苏湜,与同学刘三(号季平)相识。

三四月间,俄军侵略我东三省,中国留日学生闻讯极为愤慨,叶澜、秦毓鎏等发起组织留学生“拒俄义勇队”;被日本政府解散后,又组织“军国民教育会”。曼殊均参加组织活动。林紫垣却极力反对,几次劝告不听,竟中断接济,迫使曼殊不得不辍学。

九月,曼殊乘博爱九回国。苏维翰、张文渭冒雨至船埠送别。在轮船上,曼殊草遗书致林紫垣,假称已投海自杀,用以脱离林紫垣的干预。

九月上旬,抵达上海,会晤陈独秀。旋即赴苏州,任吴中公学教习;同事中交好者有包天笑、祝心渊。后又往上海,任《国民日日报》翻译,与陈独秀(仲甫)、何靡旋(梅士)、章行严(士钊)共事。

其间,翻译嚣俄(现译雨果)的小说《惨世界》(现译名),撰写《女杰郭耳缦》、《鸣呼广东人》二文,及《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在《国民日日报》上发表。

十一月,《国民日日报》被查封,《惨世界》刊登至第十一回之半,亦中辍。曼殊与陈独秀、何靡施、章行严另租屋同住。一日,曼殊忽思南行,趁陈章外出,邀何靡施观剧,至剧场前,却称忘记带钱,独返寓所,于章行严行箧中取三十元,留下字条而遁。

曼殊离开上海,经过湖南,“入衡山,登祝融峰,俯视汀流明天”(据曼殊《画跋》所记);然后往香港。

抵香港后,持冯自由在日本所写的介绍信,往访陈少白。这时陈少白任《中国日报》社长,遂下榻于该社。住未久,曼殊因感身世有难言之恫,衷怀抑郁,决意出家为僧。陈少白知其性僻,无可挽留,赠送数十金为行资。曼殊遂往惠州投一破寺受戒,取法名为“曼殊”。

<strong>一九〇四年(光绪三十年,甲辰)二十一岁</strong>

二月,因破寺只住持一老僧,并臼躬操,且无隔宿之粮,唯恃化缘为活,曼殊不堪如此困苦生活,乃离惠州,再返香港。据陆丹林《记苏曼殊出家及欲枪杀康有为事》一文所记:“一日,(曼殊)乘其师他地,遂窃其已故师兄之度牒,及其师仅存之二角以逃。步行至省城,乘轮抵香港,银洋二角仅足以充船费,路上不食已二日矣。”师兄法名博经,其俗家原为南雄州始兴县赵姓子。此后,曼殊有时也以“博经”为自己的法名。

在香港期间,偶然被乡人简世錩碰见,并探长其住址。简返沥溪,即将情况告知其父苏杰生。这时苏杰生已病重,托简再至香港促曼殊归乡。曼殊托辞不归。三月十五日(阴历正月二十九日),苏杰生病故,曼殊也未奔丧。实因苏杰生绝缘河合仙,曼殊深为抱恨。

三月下旬,至上海,访“青年会”旧友叶澜于“国学会”。此时曼殊决心南游,得庄湘博士助旅费,春未启程,游历逻罗、锡籣。至逻罗时,从乔悉磨长老习梵文,研究佛典;并至佛诞生处,瞻阿输迦王表彰佛诞生处碑。

七月,返国,到长沙,访留日旧友秦毓鎏。这时,秦任湖南实业学堂教务监督,并兼明德、经正两学堂历史教习。因此,曼殊亦受聘为实业学堂教习。

九月,“华兴会”谋在长沙起义失败。曼殊虽未参与,但与会中主要人物黄克强、杨性恂、杨笃生、秦毓鎏、张溥泉等交往密切,因黄克强等都是实业学堂的同事。

<strong>一九〇五年(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二十二岁</strong>

上半年仍在长沙实业学堂任教。暑假中至上海,重晤秦毓鎏(去年,因“华兴会”起义失败逃来上海)。秋后,至杭州游西湖,作画寄陈独秀。

下半年,在南京,任教于陆军小学,授英文,与刘三共事。此时,并与赵声(伯先)相识。据曼殊《燕子龛随笔》记述:“余教习江南陆军小学时,伯先为新军第三标标统,始与相识,余叹为将才也。每次过从,必命兵士携壶购板鸭黄酒。伯先豪于饮,余亦雄于食,既醉,则按剑高歌于风吹细柳之下,咸相与驰骋于龙盘虎踞之间,至乐也。”亦常与刘三出游作画,在曼殊《画跋》中有记载:“乙巳羁秣陵,偕季平登鸡鸣寺,观台城后湖,百感交集,画示季平。”又记:“乙巳与季平行脚秣陵,金凤出素绢索画,未成而金凤他适。及后,渡湘水,作此寄之,宁使殷洪乔投向石头城下耳。”于此可以窥见,曼殊亦尝涉足花丛。

<strong>一九〇六年(光绪三十二年,丙午)二十三岁</strong>

元月二十五日(阴历元旦),与刘师培(申叔)经南京下关,作画一幅(《画跋》记:“丙午元旦,与申叔过马关作。”按“马关”,非日本之“马关”,其时曼殊尚在南京,可能指南京之下关)。

同年,印度友人钵罗罕回国,绘《江干萧寺图》赠别(据丙午《画跋》记)。

春初,再至长沙,执教于明德学堂,教授图画;僦居永福寺。

夏,应刘师培邀约,至芜湖,执教于皖江中学,与邓纯侯同事。

暑假中,偕陈独秀东渡,至日本寻义母河合仙,不遇。(据河合氏次年所作《曼殊画谱序》记:“(吾儿)去夏始得卷单来东省余,适余居乡,缘悭不遇。”)暑假结束,从日本回国,仍赴芜湖皖江中学任教。但因学校闹风潮,于阴历八月下旬,与陶焕卿、龚薇生离芜湖,至上海,拟入留云寺为僧。阴历九月初四,又往杭州,游西湖。初九日,返上海,住爱国女学,偶于故纸堆中得英人祖梨手绘露伊斯美索尔像。阴历十月,迁居八仙桥鼎吉里四号夏寓。此处实为中华同盟会江苏分部。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离上海,往游温州。不久,返回上海。(以上行踪见曼殊丙午年《与刘三书》)

<strong>一九〇七年(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二十四岁</strong>

二月十三日(阴历元旦),与刘师培、何震夫妇东渡赴日本。自正月至五月,在东京牛区新小川町《民报》社,与章太炎同住。期间,除为《民报》写文章外,埋头于梵文着述,成《梵文典》八卷,自为序,章太炎亦为题序。此外,还不时留居于义母河合仙家,借叙天伦之乐,因曼殊始终认为河合仙是他的生母。

曼殊在《民报》增刊《天讨》上还发表其绘画:《猎狐图》、《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图》、《徐中山王莫愁湖泛舟图》、《陈元孝题奇石壁图》。

是年春,鲁迅至日本筹办《新生》杂志,曼殊应邀为筹办人之一。但《新生》未得同人积极支持,尚未问世即告夭折。

六月,曼殊迁往小石川区久坚町《天义报》社,与刘师培、何震夫妇同住。先后发表其绘画《女娲像》、《孤山图》、《邓太妙自治州秋思图》、《江干萧寺图》、《清秋弦月图》等幅于《天义报》附刊。

此时,女弟子何震辑《曼殊画谱》,河合氏为其题序,章太炎为其题跋,原拟与《梵文典》同时付印,未果。

曼殊在《天义报》还先后发表所撰《海哥美尔氏名画赞》、《秋瑾遗诗序》、《画谱自序》、《露伊斯美索尔遗像赞》等文。

九月,归国,至上海,与陈去病同寓于爱而近路之“国学保存会”藏书楼。以童年时摄影赠陈去病,陈为题七绝一首:“正朔南天奉盛明,孤忠唯有郑延平。百年更见田中妪,一样宁馨裹锦绷。”

十二月十日(阴历十一月初六),复东渡,访旧友张文渭于东京神田区之某下宿屋中。

是年出版《文学因缘》,由东渡博文馆印刷,齐民社发行。

<strong>一九〇八年(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二十五岁</strong>

二月,寓横滨神田区猿乐町清寿馆;因患肝跳症,旋入横滨医院静养。为高天梅绘就《万梅图》。寄赠相片与柳亚子。

三月,欲进真宗大学修习梵文,未果。每日读拜伦诗以消遣。

五月,因章太炎、刘师培交恶,刘师培夫妇迁怒于曼殊,曼殊移居另一友人处。撰《岭海幽光录》于《民报》第二十号。

祖母林氏病卒于沥溪乡。

六月,译成《娑罗海滨遁迹记》,发表于七八月《民报》第二十二、二十三号。

九月,回国,上海,寓虹口西华德路田中旅馆。中旬至杭州,寓西湖雷峰塔下白云庵。旋寓韬光庵,夜深闻鹃声,作《听鹃图》并诗一首寄刘三。诗云:“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月底,返上海。

十月七日(阴历九月十三日),应杨仁山居士之约,至南京,任教于杨仁山为培养僧侣、研习佛学而开办的“垣精舍”,主讲梵文。主讲佛经者为杨仁山,主讲汉文者为李晓暾。“垣精舍”向镇江、扬州诸大刹招收僧侣,教以梵文,学习二、三年后,再派往日本、印度留学,进一步研习梵章。曼殊对杨仁山是举至为钦佩,认为:“今日谨保我佛余光,如崦嵫落日者,惟仁老一人而已。”(戊申九月十七日《与刘三书》)印度法护等者达摩波罗致杨仁山书二通,受托翻译为华文。

其间,白零大学教授法兰居士来访,谈翻译之事,并嘱购《法苑珠林》,以版久蠧蚀,无以应求。(见曼殊《拜伦诗选自序》。但文末误记为“光绪三十二年”,此时尚未开办“垣精舍”。)

十一月,往返于上海南京之间。适刘师培夫妇返国至上海,仍与交往。

十二月十日(阴历十一月十七日),病卧于“垣精舍”,杨仁山居士为说秦淮马湘兰证果事。

<strong>一九〇九年(宣统元年,己酉)二十六岁</strong>

元月二日(阴历戊申年十二月十一日),东渡日本,至东京,与张卓身、沈兼士、罗黑芷同寓小石川,颜所居之门曰“智度寺”,以译拜伦诗为乐事。

四月,绘《文姬图》,托章太炎转寄刘三。

五月,任日本梵学会译师。患脑病,仍每日午前赴梵学会为印度婆罗门僧传译二时半。与印度梵文师弥君交游,原有共同翻译印度诗圣迦梨达奢之长篇叙事诗《云使》之拟,因脑病搁置。

译拜伦诗脱稿,并得陈独秀校正。

六月,侍义母河合仙居逗子海滨。

九月,回国,抵上海,晤蔡哲夫,识英领事佛莱蔗。佛莱蔗为曼殊题画册。旋赴杭州西湖视刘三,再寓白云庵。适刘师培变节,革命党人有疑曼殊囿于感情而合污者,投函警告。曼殊立即离杭州赴沪,以示清白。刘三作诗慰之:“干卿缘底事,翻笑黠成痴。”

十月,刊行《拜伦诗选》。用英文撰写《潮音自序》弁于《拜伦诗选》之端。

十一月,再度南游,至星嘉坡,遇庄湘博士及其女雪鸿,获赠西诗数册。(见曼殊庚戊五月《与高天梅书》)嗣赴爪哇,应班中华会馆之聘,任英文教师,授男女学生数十人。

<strong>一九一〇年(宣统二年,庚戌)二十七岁</strong>

继续留任班中华会馆教师。原拟去印度,却因“咯血之疾复发,羁旅六月,已费去七百余金,故未能赴印。”(庚戊五月《与高天梅、柳亚子书》)

六月,旧病新瘥,收到《南社初集》,日夕诵读,如与诸故人相对,甚感快慰。(庚戊五月《与高天梅书》)

<strong>一九一一年(宣统三年,辛亥)二十八岁</strong>

夏季,一度离班回国,经广州,去上海,小住十日。据《天荒杂志记曼殊上人》所记:“辛亥夏,从南溟万里航海,访蔡寒琼于广州,须长大盈尺,寒琼竟莫能识。及聆其声,始识之。信宿忽又北去,浃洵在沪渎,以与马小进摄影邮寄,又一翩翩少年也。”

八月,重渡爪哇,仍主讲英文于班中华会馆。曼殊于是年七月十八日《答玛德利庄湘处士书》中说及:“破夏至爪哇,昔法显亦经此,即《佛国记》所云‘耶婆堤’。”译《燕子笺》为英文;译毕,庄湘博士为之题辞。

十月十日(阴历八月十九日),革命党人于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统治。曼殊于病中闻讯,极为兴奋,认为此乃“振大汉之天声”,遂准备归国。

十一月间,为筹措归国旅费,决心典当燕尾乌衣,卖掉书籍。这时用英文翻译的《潮音》已出版,由日本东京神田印刷所印行。

<strong>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壬子)二十九岁</strong>

二月,回国。至香港,与从兄苏维翰会晤,从兄赠银五百元,并共同摄影为纪念而别。

三月,至上海,应《太平洋报》聘请,任该报主笔。

在《太平洋报》上,曼殊先后发表所作杂文有《南洋话》、《冯春航谈》、《华洋义赈会观》,所作小说有(后因该报停办,稿未刊完)。

其间,绘《荒城饮马图》一幅,托穆弟带给香港萧公,请代焚于赵声墓前。因曼殊过去与赵声同寓南京时,曾许赵声作此画,未竟;此次曼殊归国,闻赵声因黄花岗之役失败,已忧愤呕血而死,为践前诺,并悼亡友,故有《荒城饮马图》之作。但他在《答萧公书》中表示:“此画而后,不忍下笔矣。”

四月十四日,东渡日本,省视义母。

五月二十七日,返回上海。

读林纾翻译的《茶花女轶事》,认为“支离割裂,舛谬綦夥”,拟重译;但因故未能译成。

从兄苏维春自青岛来访晤,相与盘桓数日。六月中旬,偕马小进访刘三、陆灵素夫妇于华泾,为绘《黄叶楼图》一幅。

六月十九日,再次江渡日本省义母。

十月三十日,起航返国,至上海。

十二月十三日,至安庆,任教于安徽高等学校,与郑桐荪、沈燕谋、张溥泉等同事。原拟去香港、星嘉坡等地漫游,后因故未能成行。

岁暮,作客于吴江盛泽郑荪家。

<strong>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癸丑)三十岁</strong>

元月,至上海,与沈燕谋、朱贡山同住南京路第一行台旅馆,嬉游度岁。

二月,偕张悼身、李一民游杭州,寓西湖图书馆。旋返上海。

三月至五月,来往于安庆上海间。据曼殊癸丑四月十四日《与郑桐荪书》云:“居沪半月,已费去数百金。”

六月十六日(阴历五月初二日),至盛泽。

七月七日(阴历五月二十二日),至苏州,寓乌鹊桥滚绣坊郑宅(郑桐荪之兄郑咏春家),与郑桐荪、沈燕谋同编《汉英辞典》、《英汉辞典》。秋冬间,在上海,仍住第一行台。闲时常至北里,开筵召花,肆为嬉游,然并未一破禅定。发表所作《燕子龛随笔》于上海出版的《生活日报》附张《生活艺府》,共六十三则。

撰文《燕影剧谈》,发表于《生活日报》。

十二月,患肠疾,遵医嘱赴日本养病。

<strong>一九一四年(民国三年,甲寅)三十一岁</strong>

元、二月间,于日本西京琵琶湖游次,病复发;继至大久保,又患疟疾,拟赴千叶就医。

三月,病稍愈,自横滨至羽田,至妙见岛,至千叶海边。曼殊自谓:“随缘消岁月,生计老袈裟。”(甲寅二月《与柳亚子书》)继至南京,专攻“三论宗”。住十日,又赴西京。

五月,发表小说《天涯红泪记》于东京出版的《国民杂志》第一年第一号;然刊登至第二章未完而止。同期《国民杂志》重新发表修订的《燕子龛随笔》。

七月七日,为章士钊所作《双秤记》作序。

八月,出版《汉英三昧集》,由日本三秀堂印刷,东壁发行。

<strong>一九一五年(民国四年,乙卯)三十二岁</strong>

在日本,为冯自由所撰《三次革命军》题辞。

七月,发表小说《绛纱记》于章士钊主编的《甲寅杂志》第一卷第七号。

八月,撰成小说《焚剑记》,发表于《甲寅杂志》第一卷第八号。

<strong>一九一六年(民国五年,丙辰)三十三岁</strong>

年初从日本回国。

袁世凯准备称帝,居正在山东成立护国军,讨伐袁世凯。曼殊闻讯,春间前往青岛会晤居正,盘桓数日。偕周南陔游劳山。

从青岛返上海,住环龙路孙中山寓所。

十月,至西湖,住新新旅馆。往来于杭州上海间。

十一月、十二月间,发表小说《碎簪记》于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第二卷第三、四号。

十二月,撰小说《人鬼记》。据曼殊丙辰十一月在西湖《与刘半农书》云:“近日病少除,书《人鬼记》已得千余字。”但后来未见刊布,大约没有完成。

曼殊在西湖时,先住秋社,继住陶社,后住巢居阁。

<strong>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丁巳)三十四岁</strong>

二月,在西湖。

三月,返上海,遇邓家彦、邵元冲,撰《送邓邵二君序》赠之。

三月下旬(阴历闰二月),怀念义母,赴日本省视。居月余,肠胃病剧,复返上海。寓霞飞路宝康里,与柳亚子等往还;并识名伶杨月楼、小如意,相识过从,征逐歌舞。

夏初,撰成小说《非梦记》,应包天笑之约,刊布于包所编的《小说大观》(上海文明书局印要)第十二辑。此为曼殊最后的作品。

入秋,肠胃病剧,住霞飞路某医院。继而移住新民里十一号。

冬,病重,入海宁医院就医,日泻五六次,状甚危。

<strong>一九一八年(民国七年,戊午)三十五岁</strong>

周南陔往医院慰问二次,曼殊握其手含泪说:“身畔无时计,日夜昏昏,不知命尽何时?”周即解身上所佩表赠之。

二月,由海宁医院转至金神父路广慈医院医治。居正时亦养病于此,与曼殊隔壁。周南陔来视疾,故意对居正说,佛在云中宣言,曼殊当速愈,用以安慰。曼殊闻而大乐,于榻上顶礼佛天。

五月二日(阴历三月二十二日),曼殊弥留之际,其最后嘱咐,但言怀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至午后四时,溘然圆寂。问疾众友好,检视其遗箧,唯余脂盒香囊而已。

五月四日,移厝广肇山庄。

一九二四年六月安葬杭州西湖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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