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哭小嫁娘 - xp1024.com
《爱哭小嫁娘》


搬家 狸狸

从半年多前就一直吵着要搬家的小狸,这次总算下定决心,怎么样也要给他搬个人去楼空!

呃~~好像有点怪,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小狸真的要搬家了!

会决定搬家是因为小狸得知某位朋友刚好缺一位室友,在众多朋友的热烈鼓励兼讨论下,小狸于是决定成为那位朋友的室友,虽然小狸从以前除了跟嘟嘟一起住之外,就是自己一人住套房,但一整层公寓跟一小间套房比起来,总是比较好处多多。

例如,再也不用挤在自己小小的几坪房间内,而多了客厅、饭厅和厨房,不仅可以开伙煮东西,洗完衣服后甚至还有前、后阳台可以晾衣服,空间大更多,价钱却更省!

当然,同住一屋檐下,共用许多生活空间和家具物品,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或许难免会有些磨擦,但是如果彼此能互相尊重、包容,应该也是可以生活得很愉快的,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小狸就决定搬啦!

另外,小狸原本住的地方,虽然是永和地区算是还满便宜的套房,但是只要有看过小狸之前的序的朋友们,应该都了解那是一间常让小狸有种愈住愈觉得生活乏味、人间无趣且体弱多病的房间,楼梯连个扶手都没有,哪一天真的不小心滑倒滚下去摔成肉饼都没人知道,因为一楼是房东的仓库兼车库,多个肉饼躺在地上,大家还以为是房东的杂物咧!

不仅如此,套房的定义就是房间里有浴室,因此在不通风的情况下,湿气特别重,就算放了好几罐除湿桶还是一样湿热,只是让小狸更了解房间的水气有多重罢了,也因此滋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生物,让小狸要持续喷洒许多特别药效的杀虫剂和杀蚁剂等等……

因此,综合以上各式前因后果和理由,小狸要搬家了,这是重点。

至于小狸搬到哪里,这是秘密。

不过搬家当然不是随便把东西扔过去就可以了,还要整理、打包、装箱,另一个最大的麻烦是:本人还要上班!

因为这些问题,小狸能整理的时间少之又少,最后没法度,小狸只好趁最后几天的休假,从家里叫了两个小帮手过来,一个是媲美完美整洁度百分之两百的狸妹,另一个是整理时虽然有点笨手笨脚,不过提重物时却非常有用的qq。

而小狸,却在大整理要搬家的前一天,挂病号。==

好不容易趁假日把那两个小鬼又哄又骗的抓来帮我整理兼搬家,搬家的主角却莫名其妙感冒,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小感冒,开始搬家的前一天,整个喉咙沙哑,上班时几乎完全讲不出话,全身无力、四肢疲乏、眼冒金星都不夸张,第二天正式整理时更严重,小狸是边整理,更正,边指挥狸妹整理,边拿包卫生纸的哈啾哈啾个不停。

至于qq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因为还轮不到他上场,所以除了把垃圾收一收之外,就躺在床上滚啊滚的,总算等到狸妹差不多整理完后,当天因为真的身体不舒服,所以只努力把书搬到新家去,而且小狸因为没有汽车,只能用陪伴小狸多年的小噗噗,一趟一趟慢慢的运到新家去。

运了大概五、六趟后,小狸已差不多快升天了,因此,第一天的搬家作业只好先到此为止。

搬了两、三天后,小狸真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只好花抠抠去租个小轿车,跟朋友合力把最后的东西用轿车运过去,这样真的快多了!

只花个一天,东西就都搬过去了,当最后一件东西放到房间里时,小狸有点感叹为什么总要到最后一刻才认清现实的残酷。

东西搬完了,剩下的就是整理问题,不过整理又是另一个让人一个头两个大的重大工程。

唉~~搬家真的好累喔!

序曲

“一定要?”

“要!”

“非要不可?”

“要!”

“不再考虑?”

“不!”

“不能商量?”

“不!”

“可是人家舍不得嘛!”

“少装可爱,快给我出发!”

“老爹,你好奸诈!”

“我哪里奸诈了?”

“明明是你的女儿,原就该由你这亲爹送她出阁,怎地反叫我送?”

“她已过继给你外公家,姓香,不姓独孤,又是你们七兄弟姊妹之一,自然该由你这做大哥的送她出阁,我哪里错了?”

“老天,你是说我不只要送这一个妹妹出阁,还得送另一个妹妹出阁?”

“正是!”

“没天良的老爹,竟然要我亲手送两个宝贝妹妹出阁?”

“对极了!”

“我要去撞头!”

“这就要撞头?那改明儿个你要送宝贝女儿出阁时,你不就得去跳天池了?”

“……”

“回来,话还没说完,你想溜到哪里去?”

“我要先去警告我老婆,不许再生女儿了!”

“胡说,生男生女天注定,哪里由得了你!”

“那将来我要陪我女儿嫁到夫家去!”

“……”

“该死的老爹,你可知身为人父的我,此刻的心情是多么的凄然悲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老爹你不同情我一下也就罢了,竟敢嘲笑我,还笑得这么夸张!”

“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我……比我还可笑!”

“这个青就免了吧!”

“咳咳,别再啰唆了,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得去!”

“可恶,就算娘跟他们方家早订有婚约,可也是他们方家先毁婚娶了别人,娘何苦再跟他们另订婚约?”

“因为当年你外婆带你娘逃命之前,就跟方家约定好了,你娘一满十六岁,就会送她到方家完婚;倘若没有,即是她们已被杀害,方家自可另行结亲,但你娘直至十八岁才艺成出师,业已超过约定时间,认真说起来,该说是你娘先毁婚的……”

“可是娘她……”

“我知道,其实这反倒合了你娘自个儿的心意──她并不想嫁到方家去,不过她也不愿坏了你外婆的承诺,因此才会跟对方订下另一桩婚约,并许下同样的承诺 ──女儿一满十六岁就送过去成亲……”

“嗯嗯,不是我在说啦,可娘这么做不也很自私吗?”

“别这么说,你大姊、二姊、大妹、二妹都在满十六岁之前就有了意中人,你娘不也都没勉强她们……”

“但……”

“这回也是你小妹孝顺,了解你娘的为难,不想再看到你娘成天愁眉苦脸、哀声叹气,才会自愿嫁到方家去,并没有人逼她,甚至没有人问过她……”

“雪菱不反对的话,我也可以自愿嫁过去呀!”

“……”

“怎么?我不行吗?”

“当然行,先把你下面那些碍事的玩意儿切掉就行!”

“那怎么成,我老婆会哭死的!”

“不成就少在这边耍嘴皮子!”

“叫娘再生一个送过去做童养媳好了,那我就不会舍不得了。”

“闭嘴!”

“不然怎么办?我舍不得小妹呀!”

“是她自愿的嘛!况且,也只有她满十六岁了还没有中意过谁……”

“会有才怪,她胆子那么小,顶多只有两粒芝麻籽儿那么大,一见生人就燥红了脸儿,能躲就躲,没得躲就低头装没看见,人家眼珠子瞪大一点,她的泪水就噗噗噗往下掉,告诉你,黄河就是被她的泪水淹到决堤的,哼哼哼!要靠她自个儿中意,别等了,下辈子再说吧!”

“所以啦,这桩婚事不正好合她吗?”

“扯淡,要她嫁到千山万里远,黄土碉堡,极边的关城,还是个风窝口子,春天沙尘暴,夏天也暖和不到哪里去,秋天是还好,但冬天再没有比那里更冷的了,不仅生活辛苦,想回个娘家都不容易,哪里合了?”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领朝廷的薪饷就得听从朝廷的命令,朝廷要你上哪儿去守城,你就得乖乖上哪儿去守城,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真是见鬼了,同样是毁婚的后遗症,娘跟四婶儿的麻烦怎地相差那么多?”

“不同人啊!”

“再毁一次婚不成吗?”

“成,只要你娘同意。”

“饶了我吧,谁敢跟她提呀,一个不小心惹得山洪爆发可怎么办?”

“筑堤堵水防洪呀!”

“好,我就先拿老爹你这块人肉去堵!”

“嗯嗯嗯,这就对了,也只有我才堵得住你老娘的洪水!”

“……”

“你在干什么?”

“呕吐!”

“真体贴,老婆怀孕,你还替她害喜!”

“对,我这场喜起码得害上三年五载,请老爹三年五载后再来跟我提这件事,届时我再考虑考虑何时送小妹出阁最合适……慢着,老爹,请问你这只脚是想干什么?”

“想一脚把你踢到天山那头去!”

“不必,我也很孝顺,毋须劳烦到老爹伟大的狗腿,儿子我自个儿爬过去就行了。”

“你到底想如何?”

“不想如何,只想再问老爹一句,若是方家不能好好对待小妹呢?”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她那一身武功虽说是你们七兄弟姊妹之中最差的一个,可一走出去,武林中又有谁及得上她?”

“一个也没有。”

“那就是啦,尤其是她那哭功,跟你娘一样,堪称宇内第一、天下无双,保证三两下就哭死千军万马!更何况方家虽是武将出身,能动刀剑也能耍枪棍,但其实并不懂武,她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就算对方块头有她十倍大也顶不住,你还怕她保护不了自己?”

“哈!哈!哈!老爹,你这笑话还真好笑!”

“哪里好笑了?”

“没错,小妹的确是有一身江湖上鲜有人能敌的武功,少林掌门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但她压根儿不敢使出来呀!”

“呃,这个嘛……”

“对吧、对吧,打从九岁那年,她不小心打断村子里那个最爱欺负她的鼻涕小鬼的手臂之后,她就再也不敢使出半点武功来了,好像她从没学过武似的,就算有人要强暴她,我看她也只会呜呜咽咽掉盐水,两脚发软、猛打哆嗦,搞不好连逃命都忘了,请问老爹你要她如何保护自己?用眼泪淹死对方?”

“要真急了,她会使出武功来的。”

“爹能保证?”

“她会的。”

“少说废话,爹敢保证?”

“……”

“哼哼哼!既然爹不敢保证,那就请爹别让小妹嫁到方家去!”

“……好吧,我并不想提,是你逼我非提不可的。”

“提什么?”

“你娘做错了一件事,你没忘记吧?”

“……”

“很好,你没忘,虽然你娘打死不承认她做错了,但大家都心里有数,她是错了,要没出什么事是最好,但若真出了事,坠儿便得代替你娘去承担这个责任,因为过继给香家的是她,所以你娘原就希望嫁到方家去的是坠儿……”

“但……”

“别说,你要跟你娘说一样的话,我会马上跟你断绝关系,再也不认你是我的儿子了!”

“……”

“无论如何,你娘是做错了,她可以装作没事,我却不能,所以,我不能不同意让坠儿嫁到方家去,除非我能肯定不会出事,但我不能……”

“那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

“胡来,如今那人的身分不同了,你想替悠然村惹来滔天大祸吗?”

“……”

“总之,既然坠儿自个儿都同意了,我就不能不让她嫁,这是为了你娘,你该懂。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

可恶的娘,又不是没杀过人,为何当年就下不了手杀那个罪魁祸首呢?

第一章

方瑛最爱耍长枪。

虽然他爹、弟弟和四个姊妹都惯使刀和剑,偏他就是爱耍长枪,而且非得一丈三尺长的长枪不可。

为什么呢?

因为他生平最仰慕的就是宋朝那位无敌大将军——杨业,杨老将军耍的就是一丈三尺长的杨家枪,还耍出了惊天撼地、可歌可泣的丰功伟业,方瑛是既崇拜又仰慕,恨不得出生在当时当刻,才有机会跟随那位骁勇善战的无敌英雄搏杀陷阵,展开一场又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事,以流传子孙万世,供千秋万载颂扬。

瞧,多么光辉灿烂的远景!

可惜的是,一切纯属幻想,方瑛并非生存于那个伟大的时代,而是当下这时这刻,害他英雄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左手抹眼泪、右手擦鼻涕,夜里躲在被窝里感叹生不逢时。

见鬼的英雄,那只不过是个差劲的借口罢了!

方瑞——方瑛的弟弟对于这点再清楚不过了,事实是,方瑛根本不适于军旅生活,不是他吃不了苦,而是他的个性不对。

自古以来,武将最容易受到文官的掣肘、打击与陷害,不是抑郁不得志,就是莫名其妙惹来杀身之祸,运气再不好,还得背着一支超级无敌大黑锅被砍头,冤死又被批斗,遗臭万万年,大家一起来骂个痛快吧!

而方瑛最受不了的就是被拘束在军规纪律之中,也受不了得对看不起的人卑躬屈膝,更受不了必须毫无质疑的盲从上司的命令,心里头疑问一生,嘴巴马上噼哩啪啦爆出来,要是再多来点不服气,看着好了,管你是天皇老子或王母娘娘,他当场就飙得人家难堪到不行,万花筒挂到脸上去了。

像方瑛这种个性,若非是在自己老爹的军队里,脑袋早就搬好几十次家了,这辈子不够砍,下辈子再出世,干脆脑袋、身体分开生出来,省得刽子手还得费神再砍他好几次脑袋。

就连他这个弟弟都替大哥掩护过好几回了呢!

眼瞅着跟前的人,方瑞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已经变成他的习惯了,他愈来愈怀疑,到底谁才是大哥?

方瑛?

还是他?

“一个时辰前就开始找你,现在才冒出来,大哥,你到底又混到哪里去了?”

“谁混了,我去帮忙修边墙呀!”漫不经心的语气,无辜的表情。“怎么?找大哥我有事?”

“废话,没事我干嘛找你!”方瑞没好气地说。

“啥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爹要我再提醒你一下,下个月你就得成亲了。”

成亲?!

某人立刻惊恐的连退好几大步,咻一下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大坨乌云,恰恰好覆盖在他的头顶上,不但遮住了半边天,还轰隆隆的打雷又闪电,劈得他脸冒黑烟。

“成亲?不是……”

方瑞举起手来摆出噤声的手势,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大哥会抗议些什么他清楚得很,也早就准备好答案了。

“我知道、我知道,二十多年了,对方一直没有任何消息,连爹都以为对方又反悔了,没想到三个月前,香家却突然跑来说要履行婚约了,而爹也不想毁婚,所以啦,你不娶要由谁来娶?”

“你也……”

“喂喂喂,别想赖给我喔,大哥!”双臂在胸前摆了个大叉叉,方瑞又气又好笑的大声抗议。“倘若你已成过亲,现在要我娶香家小姐我没话说,但媒婆来提过好几回亲,你都不肯答应,那你是老大,当然要由你来娶香家小姐啰!”

“还有……”

“少在那边鬼扯,”方瑞嗤之以鼻的翻了一下眼。“人家是跟我们方家订亲,又不是跟赵家订亲,什么道理要表哥娶人家?”

“可是……”

“对啦、对啦!”方瑞叹着气。“香家虽也是武将之后,但如今已成为平平凡凡的庄稼人,香家小姐绝不可能懂得上阵打仗那种事,更别提耍刀弄剑,多半只会拿镰刀割稻禾、举菜刀切肉片,这确实不合咱们方家娶媳、招婿的基本条件……”

“我也……”

“我了解、我了解,”方瑞一边说一边点头,表示他是真的了解,不只是说说而已。“特别是大哥你,我知道大哥一直希望能娶个可以和你一起上阵杀敌的老婆,最好是像穆桂英那种英勇威武、不让须眉的男人婆,不,巾帼英雌,但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谁让爷爷当年跟人家订下了亲事,我也没辙呀!”

“那就……”

“想都别想!”方瑞摇着手指头。“爹说咱们方家不做那种食言背信的事,要想退婚,大哥你自个儿先去吊颈吧!”

“……”

“好好好,别哭了,大哥,反正你迟早总要成亲的嘛!”硬把笑声往肚子里憋回去,方瑞温声安抚大哥,可惜不能拍拍大哥的脑袋瓜子,不然大哥一定会很“友爱”的反拍回来,而且一掌就拍掉他的脑袋。“就算不是穆桂英,讨个温驯乖巧的小媳妇儿也不错呀,虽然……虽然……”

“别瞪我,大哥,”方瑞赶紧退后两步,躲开暴风圈范围。“我不是想瞒着你什么,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听说……呃,听说未来的大嫂子超级胆小又特别爱哭,稍微一个风吹草动就会吓得她变耗子躲进地洞里去,可能三年五载都不敢出来,所以说,大哥你最好小心一点,千万不要在新婚夜就吓死她!”

“……”

“大哥你要昏倒了吗?请稍候,待为弟我先拖张凳子来,免得你撞破脑袋!”

方瑞真的转身去搬凳子,不过他一回过头来,方瑛早已不见人影了,多半龟缩到哪里去怨天怨地了。

他不禁失笑,摇摇头,他知道大哥并不是真的生气了,只是很无奈。

话又说回来,如果未来的大嫂果真是那么胆小如鼠的话,大概也只有大哥才不会吓着她,因为……

边墙九镇之中,大同被称为北方锁钥,可想见其重要性,长达几百里的防线,先后设置了十五个卫所和五百多个城堡,还有十万雄兵长期驻守,真可谓城堡林立,烽火相望,是防卫京城和屏蔽中原的战略要地。

独孤笑愚就是要护送宝贝妹妹香坠儿到大同成亲。

“小妹,现在还来得及收回这个馊主意哟!”

“怎么可能嘛,明儿就到大同了耶!”

“只要尚未拜堂就还来得及!”

香坠儿啼笑皆非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打从出发开始,大哥就不断在她耳边碎碎念,骑马走在花轿旁念,休息用膳时坐在她身边念,过夜打尖时更是要念——譬如现在,念到她开始昏头,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劝她改变嫁到方家去的决定。

“嫁给咱们村子里的人不好吗?”独孤笑愚苦口婆心的继续挥霍口水。

“可是……”香坠儿为难的迟疑道。“村子里的人都太熟了,一想到要嫁给他们,人家觉得好别扭嘛!”

“我就不信嫁个陌生人会比嫁熟人好!”独孤笑愚懊恼地咕哝。

“大嫂嫁给大哥不好吗?”香坠儿眨着水汪汪的眸子反问。

独孤笑愚窒了一下,“是你大嫂运气好!”他强辩。

香坠儿笑了。“说不定我的运气也很好呀!”

“才怪!上回我去通知方家可以成亲了,顺便私底下探听一下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独孤笑愚不屑地哼了一声。“竟是个没用的家伙,成天游手好闲到处混,他弟弟还比他有出息呢!”

“大哥没见过他吗?”

“爹不许我见。”

“为什么?”

独孤笑愚耸耸肩。“爹说我见了他,肯定会先一掌劈死他再说,这么一来,你就不用嫁给他了!”

香坠儿失笑。“大哥不会吧?”

独孤笑愚没吭声,只是斜眼睨着她,这表示有八成会。

香坠儿的笑容顿时僵成大理石雕刻半成品,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后,她才呐呐道:“呃,我想大哥还是不要见他比较好。”

独孤笑愚深深注视她好半晌。

“小妹,老实告诉大哥,你不会只是为了娘才答应嫁过去的吧?”

“当然不是!”一刻也没犹豫,香坠儿的回答快得有点可疑。“人家早晚总是要嫁人的嘛,不如就嫁到方家去,省得将来大家还得替我操心要嫁给谁才好。”

“那简单,要是你没中意上谁,大哥养你一辈子,你就不用嫁了!”

“可是,大哥,人家……”双颊赧然,香坠儿害羞地低头扭绞着手绢儿。“人家也想要抱抱自己的孩子嘛!”

独孤笑愚呆了一下,继而长长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依你了,不过大哥要你发誓,嫁到方家去,若是有任何人对你不好,或者日子过得不开心,你一定要立刻通知大哥,嗯?”

“我发誓了。”

“好,那你睡吧!”

独孤笑愚叹息着离去,房门静静阖上,又过了好半天,确定独孤笑愚已回到他的房里之后,香坠儿才敢容许自己脸上的笑容消失。

呜呜呜,她也不想嫁啊,但为了娘,她不能不嫁呀!

“你们……”

“闭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麻烦你乖乖的穿上这新郎服不行吗?”方瑛的大姊方兰。

“拜托你不要乱动,让我替你梳发髻好不好?”大妹方翠。

“请坐,大哥,我替你穿靴。”二妹方虹。

“大哥,娘要我来跟你说,拜过堂之后她不会让任何人去闹洞房,大哥安心招呼未来的大嫂即可,千万别把人家给吓着了,大嫂的大哥一再又一再交代,大嫂可是很胆小、非常胆小、十分胆小、超级胆小的喔!”小妹方燕。

“……”某人。

“唉,说到这也真教人泄气,”方兰低低嘟囔。“咱们方家可是将门世家,娶个媳妇儿竟是个不懂耍刀弄剑又胆小如鼠的小娘子,真叫丢脸!”

“没办法,这是大哥尚未出世前就订下的亲事呀!”方翠叹气。

“更窝囊的是,大嫂明明比我小,我还是得叫她大嫂!”方虹不甘心的嘀咕。

“我倒很好奇大嫂究竟有多胆小,不会见了小虫子也怕怕吧?”方燕喃喃道。

大家面面相觑,继而同时翻白眼。

“最好不是,否则……”

“快到了!快到了!”方瑞突然满头大汗的撞进来,“送亲队伍就快到了,已经在城外了,大哥你准备好了没有?如果还没好,拜托你动作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话说完,人又跑出去了。

于是,大家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了。

除了主角,他的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了,傀儡似的被姊妹们七手八脚一起拉过来、扯过去,根本没办法自主,他开始担心,待会儿他的身体是不是会头手脚被四分五裂的扯开来?

“别动、别动,头发还没梳好呀!”头。

“等等、等等,衣裳也还没穿好!”手。

“还有一只靴子!”脚。

快了!快了!他就快尸骨不全了!

“腰带!腰带!”

“红发带!红发带!”

就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方政——方瑛的亲爹也跑来参一卡了。

“好了没有?准备好了没有?”

“我……”

“你闭嘴,听我说就行了!”

“……”明明他才是主角,为什么大家都叫他闭嘴?

“身在军营,你不能亲自去迎亲,只好麻烦亲家大舅子把他妹妹送来,现在你未来的媳妇儿已经到了,你最好不要给我耍什么牛脾气、闹什么别扭,好好跟人家拜堂成亲,只要有一点差错,小心我亲手拧下你的脑袋!”

“可是……”

“住口!什么都不许说,准备拜堂!”话落,方政即匆匆离去。

可恶,连吐槽两句都不行吗?

虽然是边关重镇,大同的繁华热闹可一点也不输给江南,棋盘式的街弄巷道,店铺坊肆林立,客栈酒楼一家接一家,还有羊市、马市、柴市、绸缎市,今天三元宫庙会,明天城隍庙庙会,不打仗的时候,还真看不出这是有重兵驻扎的关城。

特别是今儿个,总兵府娶媳妇儿,那还不热闹得翻天,花轿尚未进城,鞭炮就连串爆个不停,不久,唢呐锣鼓声便远远传来。

“快!快!花轿到了!”

“新郎呢?该死的新郎呢?”

“我是新郎,也是你大哥,你竟敢说我该死?”

“该死,大哥,你又混到哪里去了!”

“真是目中无人,还是你眼瞎了?我一直在这里呀!”

“……”

终于,一阵鸡飞狗跳、翻天覆地之后,新郎顺利迎进了新嫁娘,也拜过了堂,没人耍脾气,也没人闹别扭,未几,前厅喜宴就开始轰轰烈烈的热闹起来了,恭喜声、劝酒声,闹烘烘的一片嘈杂。

而后院西厢里却寂静得像墓地,洞房内红巾红枕红罗帐,喜烛泪一滴又一滴,床边的新娘已枯坐不知多久时候,换了其他大胆一点的新娘,不是偷偷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就是干脆自己先来大吃一顿再说。

但香坠儿不会,别说动一动,她早已一身冷汗,又紧张又害怕得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一个陌生人,她已经嫁给一个陌生人了!

从没见过面,连名字都不太记得的陌生男人,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现在后悔大概来不及了吧?

呜呜呜,她真的不想嫁人呀!

不是不想嫁给他,而是不想嫁给任何人,她只想留在家里,让爹娘、让大哥养一辈子,可是……可是……

她不能不嫁,为了娘。

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她没有一刻不在后悔,但每当任何人问她的时候,她都打死不承认后悔,因为她不能后悔。

为了娘,她不能后悔。

于是,她终于嫁了,现在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是,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陌生的丈夫,陌生的公公、婆婆,陌生的小叔、小姑,对于她的胆小爱哭,他们会如何看待呢?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又开始流瀑布。

她也不是故意的嘛,胆小是天生的,虽然她也不想那么爱哭,但泪水就是会自己冒出来,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嘛!

在家里,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不是娘被小蜘蛛骇到,就是她被小蟋蟀吓着;不是娘哭倒茅房,就是她水淹厨房,总之,这种事就跟呼吸一样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现在她不在家里了,她已经嫁人了,周遭左右全都是陌生人,他们不一定能够忍受她的胆小爱哭。

要是他们很生气又讨厌,她该怎么办呢?

愈想愈担忧、愈想愈惶恐,于是她的泪水也愈掉愈凶,差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就在这时……

喀啦!

突然,一声门扇开启声吓得她猛一下噎住了喉咙,不但呼吸停止了,连心跳也忘了。

喀啦!

另一响门扇关阖声过后,轻快的脚步不疾不徐地来到床前,不一会儿,她的红罗巾被掀开了,但是她害怕得连偷看一眼都不敢,只敢深垂螓首,卯死命盯住自己颤抖的手,都揪成一团麻花卷了。

于是,随着轻笑声,有人在她前头蹲下,修长的手悄悄伸到她的下巴,轻轻扶起她的脸儿,她的眸子不由自主的也跟着抬高了,随即,就在她的视线触及眼前人的那一瞬间,她就忘了她的害怕,情不自禁的笑开了。

她干嘛笑?

不,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蹲在她跟前的人,红衣红鞋红发巾,是她的新婚夫婿,而他那张脸,两只眼两弯弦月,双颊上还有一对又深又迷人的酒窝,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璀璨辉煌、光辉灿烂的笑脸,那样明朗、那样坦率,乍见之下,竟然好像真的在闪闪发光。

最可怕的是,它还有传染性,使她不由自主的忘了紧张、忘了恐惧,莫名其妙的跟着拉开嘴露出白牙齿,不明所以的学他一样把两只眸子笑成两弯弦月,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

“嗨,我叫方瑛,你呢?”温暖轻快的嗓音。

“坠……坠儿,我……我叫香坠儿。”她到底在笑什么?

“啧啧啧,瞧瞧你,可真娇小,果然是个小巧可爱的香坠儿呢!”有点轻佻的语气,却不会令人感到不快,只会让人脸红。“凤冠很重,对吧?快拿下来吧,然后,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香坠儿驯服的听从他的话,摘下凤冠放到梳妆枱上去,心里却还在疑惑,前一刻她明明还害怕得要死,但这一刻,她究竟在笑什么?

然而,一回过身来,她又忍不住拉嘴笑得更绚烂。“好可爱喔!”

一只毛茸茸的,金黄色的小狗就窝在方瑛手上对着她吐舌头。

“喜欢?喏,送给你啦!”

“给我的?”香坠儿惊喜的接过来。“谢谢、谢谢,它好可爱喔!”

“那当然,我精挑细选,好不容易才挑上它偷来的!”方瑛说得得意洋洋。

偷?

香坠儿呆了呆。“这是你偷来的?”

“我娘养的狗儿生了三只小狗,可她一只都舍不得给,我只好用偷的啦!就在刚刚,当大家都在前头热闹时,我就悄悄溜到我娘房里偷了它来,只要给了你,娘就不好意思要回去啦!”方瑛满不在乎地坐下来斟酒,又拿筷子吃糕点。“是我成亲,谁也想不到我会趁这机会去偷狗!”

“可是……”香坠儿忐忑地咽了一下唾沫。“婆婆不会生气吗?”

“不会、不会!”方瑛挥挥筷子。“是她自个儿说的,偷得到就给,偷不着就没,现在我偷到了,那就是我的啦!”

考验偷功?

香坠儿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婆婆一定很拿你没辙。”

方瑛点点头。“虽然是后娘,但她对我真的很好,有时候我还觉得她疼我比疼弟弟更多呢!”说着,他用筷子指指另一张椅子。“坐下、坐下,你一定饿了吧?来,一起吃吧!”

一整天没得吃、没得喝,她还真有点饿了呢!

因为他的笑容,还有怀里不断蠕动撒娇的小狗儿也分了她的神,香坠儿早已忘了紧张,也忘了要害怕,一听他说,立刻坐下来拿筷子想要喂小狗仔吃东西,旋即顿住。

“它多大啦?”

“快四个月了,可以吃东西了,但千万别给它吃太多,”一看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就跟他后娘一样,自己不吃,老爱先喂狗吃。“不然它拉肚子,我可不负责清理,告诉你,它可贪吃了!”

“快四个月了?”香坠儿惊讶的端详怀里的小狗。“可是它好小喔,我以为刚出生不久呢!”

“它再大也大不了多少,所以我娘才会养这种小狗。”

“那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公的,麻烦比较少,”方瑛挤眉弄眼地说。“要有麻烦也是别人的,不关咱们的事!”

香坠儿的脸又红了,脑袋掉下去,装作喂小狗狗吃东西。

“讨厌,说什么麻烦嘛!”

方瑛莞尔,仰首饮尽杯中酒,再转眸悄悄打量他的新婚妻子。

说老实话,她的模样可真教人意外,原以为庄稼人的姑娘即便不庸俗,也该很平凡,没想到她眉儿端秀眼羞怯、鼻挺嘴更小,精致的五官镶嵌在葱白水净的瓜子脸上,再加上纤细娇小的袅娜身材,还有几分稚嫩、几分青涩,就像一支精致纤巧的扇坠儿,虽没有耀眼醒目的美,却透着另一种含蓄的、蒙胧的美,细腻婉约、灵秀雅致,得细细的品尝,可以一再回味,十分耐看。

嗯嗯,他喜欢,很喜欢!

笑咪咪的,他又斟满两杯酒。“喝过酒吗?”

香坠儿飞快的瞟他一眼。“过年过节时才喝。”

“那么……”轻轻挪过去一杯,方瑛滑稽的挤着眼,那弯月型的笑眸透着几分暧昧。“一杯应该醉不倒你吧?”

香坠儿顿时又挂上一脸红,她知道,方瑛要她喝的是交杯酒,默默的,她端来酒杯半口半口地慢慢喝完,抬头看,方瑛的酒杯中早已涓滴不剩,正望着她直笑,那笑容又像在发出万丈光芒,使她不由自主的又跟着笑开来。

“吃吧,”他说。“别光顾着喂小狗,也记得填填你自个儿的肚子。”

话落,他就自顾自吃喝起来,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但也亏得他如此,香坠儿才敢放胆的夹饺子吃、舀莲子汤喝,不然有个陌生人瞪着她看,她吃得下才怪,大概吞下一颗饭粒就够她饱上三天了。

也或许他就是故意的,因为知道她会害羞,所以故意不看她、不管她,看似不体贴,其实这才是体贴。

想到这,她不觉飞过眸子去偷觑他,换她打量他了。

粗犷的浓眉,帅气的鼻,那张嘴却挺秀气,还有两弯顽皮的笑眼和一双迷人的酒窝,近乎圆溜的脸娃娃似的可爱,凭良心说,他的五官分开来都很好看,可一旦配在同一张脸上,就有点搭不起来的感觉,又粗犷又秀气、又帅气又可爱,全都混在一起了,好像茶杯配错了水缸盖和菜盘子,还搞错了用途,竟然拿去装酱油了。

不过如果再多看两眼,却又会发现他这奇特的五官搭配反而有一种极为特殊的魅力,看得久了会拉不开眼,会忘形的盯着他目不转睛。

大概是想看清楚,他的五官综合起来究竟是粗犷还是秀气、是可爱还是帅气?

此外,他的笑容更特别,既非大哥那种慵懒的、别有用心的笑,也非四哥那种狡诈的、不怀好意的嬉皮笑脸,而是那种坦率又爽朗,不带一丝虚假的笑,总是灿烂辉煌得使人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

“夫君。”

“嗯?”

“听说你有三个妹妹?”

“一个姊姊,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他们……”香坠儿怯怯地瞅着他。“年岁都比我大?”

方瑛哈哈大笑。“的确,我姊姊早嫁人了,大妹二十二,订亲三年却老拖着不肯成亲,弟弟二十一,二妹十九,三妹跟你同年,十六,不过大你两个月,可他们还是得叫你大嫂,天知道他们有多不甘心!”

不甘心?

这词儿好像有点危险耶!

香坠儿又不安起来了。“他们……很生气?”

方瑛横瞥她一下。“别胡想,不管我和谁成亲,只要你不会耍刀弄剑,他们就不会甘心,跟你无关。”

她会的可不只耍刀弄剑呀!

香坠儿两眼心虚的飞开。“你们都会武功吗?”

“谁说上战场打仗一定要会武功?要真是,打仗的人可少了。”吃下一粒白胖的饺子,方瑛含糊的继续说:“不过爹既然是武将,虽说不会武功,但耍弄起武器来可一点也不含糊,耳濡目染之下,那几个丫头使刀棍倒比用针线灵活,要她们上战场也不会害怕。偷偷告诉你,我过世的亲娘和现在的后娘都跟爹上过战场喔!”

“真的?”不会武功的女人也能上战场?

“真的、真的,因为她们也都有个身为武将的父亲,所以啦,我姊夫是禁军营卫指挥使的三子,现已升至副千户;大妹的未婚夫是宣府都指挥同知的次子,也跟他爹打过好几次仗了,换句话说,咱们方家的小姐们找的对象都是能够上战场的将门之子,不然她们是看不上眼的。”

“但我……我不是。”香坠儿垂首嗫嚅道。

“你是,如假包换的将门之女,只不过经过四十年前那次劫难之后,香家心灰意冷,宁愿归隐山林,这我了解。”方瑛柔声安抚她。“更何况,方家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个正常的女人,就算不会耍刀弄剑,更不能上战场,但听说你女红中馈样样在行,在我看来,这就比那些丫头们能干,往后我想吃点好料的,就靠你啦,老婆!”

听他说得好夸张,香坠儿不禁又笑了。“方家没有厨娘吗?”

方瑛深深叹了口气,“还说呢,咱们方家上至主母大人,下至厨娘张嫂,会的就是把肉和青菜混在一块儿煮熟,再洒两撮盐巴,糖醋酱油全都省了,吃是可以吃啦,但要谈上美味……”他摇摇头,太悲惨了,说不下去。

“那以后就由我来负责膳食好了!”虽然她不敢上战场,但要提起下厨做菜,保证没人不伸大拇指的。

“一顿餐十个人用,你应付得来吗?”

“我家一顿餐二、三十个人,不用大锅炒还不行呢!”

“厉害!”方瑛惊叹。“都可以负责军营里的伙食了!”

想到自己还有一点用处,香坠儿不由开心的笑眯了眼。

“没问题,只要时间够,那也行!”

“那就麻烦你顺便教教你那三个小姑吧,”方瑛喃喃道。“起码要懂得如何切菜,不要一颗大白菜一刀砍成两半就算切好了,又不是刽子手斩人头;随便丢把盐巴也不试试味道就算调过味了,不是咸死人就是一点味道都没有,那回尝过她们做的菜之后,一听到她们又要下厨,我拔腿就逃,再也不敢领教了!”

“那……那么……”香坠儿笑得差点岔气。“恐怖?”

“还不止呢!”方瑛继续叹气。“再说说她们的女红吧,告诉你,她们绣的花连她们自个儿也看不懂自个儿到底绣了些什么,红红绿绿、黑黑白白全混在一起了,我看倒像茅坑里的玩意儿!”

“好……好惨!”香坠儿呛咳着猛掉眼泪。

“还有她们缝补的衣裳啊,那更是惨不忍睹,不缝不补还能多穿两天,一缝补起来,连穿都穿不上去了……”

人家的洞房花烛夜是忙着计算春宵一刻到底值多少,他们却聊起天来了。

不过,他们聊得很开心、很尽兴,聊得香坠儿忘了夫婿是个陌生人,也忘了害怕、忘了恐惧,不时失声而笑,就好像她在娘家时一样。

“不会吧?”

“哪里不会,那三个丫头真的偷了我弟弟三套衣服,就大摇大摆的混进军营里头去了!”

“那大家都被她们骗过去了?”

“开玩笑,才一眼我就认出来了,然后就立刻去通知爹来捉奸细,先打他个三十大板再说!”

“奸细?”

“不是士兵,却混进军营里来,不是奸细是什么?”

“夫……夫君,你……好毒喔……”

起更了,他们还在聊。

二更天,他们继续聊。

三更天,他们卯起来聊。

四更天……

第二章

庄稼人的生活十分规律,总是日出即起,然后就开始忙碌个不停,直至日落后方才休歇,打小养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即使嫁到不同的环境来,而且前一夜她也没睡多少,但香坠儿仍是天一亮就醒了,打算如同往常一样陪大嫂做早饭给大哥吃了好下田去。

可是……

“耶耶耶,这这这……这是哪里?”

谁知一睁眼,入目的竟是陌生的环境,没见过的床顶蓬,听不见熟悉的虫鸣蛙叫,也没有五更鸡鸣,甚至连空气都不一样了,想都来不及想一下,她马上就吓破了芝麻绿豆胆,瞬间便陷入一片天昏地乱的惊慌之中。

她怎会在这里?

她惊恐的坐起来,正打算拉嗓门尖叫,或者放声大哭,两者之间总要选择一个好好表现一下,不过她连两片嘴皮子都没来得及分开,眼角又瞥见睡在一旁的男人,臂弯里窝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仔,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睡得可熟了。

只一眼她就想起来了,那副奇特的五官,还有那只小狗仔。

对了,她嫁人了嘛,而那男人是她的夫婿,小狗仔是夫婿送给她的礼物,它叫小豆豆,是她和他一起为它取的名字。

望着那张安详的睡脸,她很快就定下心来了。

昨晚是他们的新婚夜,她的夫婿却没有碰她,但那并不表示他不喜欢她,也不是因为他喝醉了,他不碰她,那是他的体贴,她知道。

他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急躁,新婚夜就迫不及待的想索取身为丈夫的权利,也不管新娘有多么惶恐;相反的,他很有耐心,在索取丈夫的权利之前先关心到她的感受,他的体贴是那么明显。

就像昨夜他不落痕迹的抚平她的紧张,除却她的畏惧,还逗她笑、逗她开心,又告诉她许许多多关于他、关于他的家人的事,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对他有所了解,逐步减轻他们之间的陌生戚。

记得在见到他之前,她是那么的恐惧害怕,随时都有可能逃之夭夭,没想到才不过短短一夜而已,他已经从陌生人变成在这里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了。

不管大哥说什么,她相信他会对她很好。

不过娘也说过,脾气再好的男人一旦超越忍耐极限,他还是会发飙的,想想,她最好不要去挑战夫婿的极限,或许她在这里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吧?

香坠儿努力安慰自己,可是不过一会儿,她的表情又垮了。

但现在,她马上就得挑战他的耐性了,听说男人最讨厌睡觉时被吵醒,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犹豫好半晌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爬过去怯怯地推推方瑛的肩,怯怯地低唤。

“夫君!夫君!”

可是她的夫君一动也不动,像死人一样,倒是小豆豆立刻惊醒了,她只好又推推他,再唤。

“夫君!醒醒,夫君!”

他动了,眉头微微揽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原状,继续呼呼大睡,而小豆豆闻闻她的手后就爬爬爬、爬爬爬,爬到角落去,跟它主人一样,趴下来缩成一团毛球再睡。

真是,女人就是爱吵男人睡觉!

“夫君,醒一下好吗,夫君?”继续推、继续唤,嗓音里已经夹带着一点哭音了。

终于,眼皮撩一下又掉回去。“唔?”

“夫君,我得去拜见公婆,”怯怯地,香坠儿低声央求。“夫君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陪我去呢?”

“拜见……公婆?”什么东西?

“我娘说的,这是新妇的规矩。”

“唔……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放心吧,爹娘不会生气的。”

“但……”

“不用去了。”

“夫君……”

“我好困,拜托别吵我了。”

其实方瑛的口气并不凶,也不重,甚至是含含糊糊的,好像在说梦话,再胆小的人听了也不会觉得可怕,但他的动作可就不太客气了,熊熊一下转过身去用背对着她,任何人看了都会猜想他是不是生气了。

可是香坠儿不会猜想,她先是被他的动作吓得惊噎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她就已经断定一定是她惹火了夫婿,于是……

呜呜呜呜呜呜……

再过片刻,方瑛慢条斯理的转回来,先睁开一只眼,再打开第二只眼,表情是啼笑皆非的。

果然是个爱哭鬼!

“好好好,别哭了,我陪你去。”说着,他坐起身,挺背伸了个大懒腰,再扭扭颈子活动一下,转头看,她竟然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揉着眼睛继续呜呜咽咽,泪水、鼻涕糊了满脸。“又怎么了?”

“呜呜呜,你……呜呜呜,你生气了……呜呜呜……”

他更是哭笑不得。“我没有。”

“呜呜呜……你有……呜呜呜……”

“没有。”

“呜鸣呜,有……”

爱哭的小孩好像很顽固呢!

方瑛无措的搔搔脑袋,忽地两眼一亮,唇畔撩起一弯暧昧的笑,“嗯嗯,或许我是有点不高兴吧,不过……”骤然探手掳来她的小脑袋,俯首在她唇上重重啵了一下。“行了,这样我就不生气了!”

两手捂着自己的嘴,香坠儿满脸通红,又吃惊又羞赧得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别说哭了,她连呼吸都忘了。

方瑛若无其事的挪腿下床,回头眨了一下眼。

“好了,老婆,伺候夫婿更衣梳洗应该是你的责任吧?”

啊一声,香坠儿立刻回过神来,急忙从床角落用四脚爬出来,太慌张了,一个不小心差点用脑袋直接撞下床,方瑛及时一把揽住她的纤腰,扶她站好,顺便再偷一个吻,惹得她又涨红脸的捂住嘴。

“慢慢来、慢慢来,还没更衣梳洗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于是,香坠儿开始手忙脚乱的伺候方瑛梳洗更衣,递衣服给他洗脸,拿毛巾给他穿,甚至要拿茶杯梳他的头发。

一察觉到她的紧张,方瑛马上又挂上那张有恶性传染力的笑脸,很神奇的,香坠儿几乎是立刻就放松下来了,然后很不好意思的用裤子换回毛巾,拿毛巾换回衣服,等他穿好裤子再把衣服给他,最后拿梳子准备替他梳头发。

待她伺候好夫婿,换她自己坐到梳妆枱前时,她才发现自己跟夫婿一样又是满脸笑。

她到底在笑什么?

“咦咦,你的媳妇儿呢?”

婚礼翌日,方家八口人一大早就等在大厅里,兴致勃勃地等着想看看新娘子到底是凤凰还是母猪,没想到等了半天,却只等到新郎那张早就看厌了的脸。

“来啦!”

“来了?胡说,在哪里?”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只有新郎,没有新娘子呀!

方瑛咧嘴一笑,大拇指往后一比,这时,一双怯生生的眸子才从他的手臂旁边歪出来,其他部分仍然隐藏在他身后,舍不得露出来。

“好了,老婆,可以出来了吧?爹娘等着你拜见呢!”

要拜见公婆就得先现出金身来,理所当然,谁知方瑛这么一说,只听得一声惊惧的抽噎,那双眸子又消失不见了,方政与方夫人不禁啼笑皆非的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那么可怕吧?

方瑛只好回过身去百般劝诱,又哄又骗,好不容易当新娘子终于肯从他后面现身出来时,众人早就等得快睡着了。

而后,当新娘子在奉茶的时候,她竟然还一手紧紧地揪住方瑛的袖子不放,唯恐他丢下她跑了似的:奉茶完毕,她马上又躲到方瑛身后去,小气巴拉的不给人家看到她,方瑛想坐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坐,总不能坐在她身上吧?

现在,大家终于了解香坠儿有多么胆小了。

“天,真是丢脸!”方兰抚着额头呻吟。

“兰妹!”方兰的夫婿宋玉虎低叱。

“简直跟耗子没两样!”方翠嘀咕。

“翠儿!”方夫人的语气是斥责加上警告。

“我说她是根本还没长大!”方虹嘟囔。

“虹儿!”方政不但吼,还瞪眼。

“大姊、二柹、三姊又没说错!”方燕咕哝。

“小妹,我警告你……”

警告内容没机会出口,断音了,方瑞跟其他人一样,十六只眼全都讶异的望住方瑛,而后者则扭头向后。

呜呜呜呜呜呜……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新婚第二天就得到证实,新娘子果然胆小又爱哭,就跟她大哥说的一样。

方瑛又回过身去低声安慰人,也不晓得他说了什么神奇的字眼,新娘子的呜咽立刻中断,还满脸羞红地捂住了嘴,好像怕被苍蝇、蚊子跑进她嘴里去似的,而后,方瑛回过头来,挑着眉,一脸不怀好意的冷笑,笑得那四个姊妹毛骨悚然,背脊直泛凉意。

“你们以为她丢脸?哼哼哼,我会让你们知道,你们三个丫头,不,四个,包括你在内,大姊,你们四个比谁都丢脸!”话落,他便牵起香坠儿的柔荑走人。 “走,咱们逛街去!”

逛街?

众人疑惑不解的你看我、我看你。

丢不丢脸跟逛街有什么关系?

说是逛街,其实方瑛是带香坠儿去买菜,他猜想,如果香坠儿的手艺真是好,府里惯常用的菜肯定不敷使用。

“老实告诉我,老婆,你的手艺到底好不好?”

“其实也不怎么……”

“实话!我要听实话!”

“呃,很好,非常好,顶顶好。”

“好极了!那么……”方瑛搓着手眉开眼笑。“你会什么菜?”

“会什么菜呀?我想想……”香坠儿扳着手指头开始数数。“娘教我的是淮阳菜,二婶儿教我的是安徽菜,四婶儿教我的是山东菜,六婶儿教我的是江浙菜,七婶儿教我的是湖南菜,还有大嫂……”

“等等、等等,”方瑛听得嘴里直泛潮,舌头淹没在一汪口水里,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掺杂着咕噜噜的杂音。“你到底会多少菜?”

“很多呀!”

“很……多?”方瑛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好,那么你就每一种菜都做。”

“是,夫君。不过……”香坠儿好奇地仰起眸子看他。“夫君,你干嘛捂着嘴呀?”

“免得口水冲出来淹死你!”

买好菜回到总兵府后,方瑛还亲自陪香坠儿到厨房去做菜,以防下人们欺负少奶奶年幼胆小。

果然,厨娘张嫂和帮厨的婢女们各个捧着轻蔑的表情在一旁看热闹,也不问问需不需要帮忙,光顾着叽叽喳喳的批评这、批评那,叽哩呱啦的说个不停,虽然各别声音都不大,但七、八个人加起来就足够吵醒死人了!

不过,当香坠儿开始刀法俐落的切菜、片肉、雕花时,闲话开始减少了;当她开始使用那些厨娘、婢女们从未用过的配菜、调味料时,闲话只剩下三分之一;再见她居然像酒楼大师父那样甩锅抛菜,闲话没半句,只剩下赞叹声。

于是,厨娘、婢女们半字不吭地围过来,乖乖的依从少奶奶的吩咐做下手帮忙。

而方瑛则负责偷吃,吃一口惊叹,吃两口陶醉,吃第三口上天堂,最后,他干脆拖把椅子来坐下。

“香菊,给大少爷我拿壶好酒来!”

好菜就得配好酒!

午膳后,杯盘狼藉,半根菜叶也没剩下,但方家十口人却仍围坐在餐桌旁,一个也没离开,全走不动了。

其实香坠儿煮的菜够一、二十个人吃的,但大家吃饱后却还拚命往嘴里塞,吃涨了还是继续往嘴里塞,吃撑了依旧继续往嘴里塞,直到所有菜全吃光后,大家才心甘情愿的放下筷子,然后发现,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还有桂花酸梅汤呢!”方瑛的表情是阴谋,语气也是阴谋。

“真的?太好了,刚好消消涨气!”众人齐声赞颂厨师的伟大。

于是,婢女们捧着托盘送来桂花酸梅汤,按照座位顺序,先在方政、方夫人面前放下两碗,然后是方瑛和香坠儿,不过,当婢女要再往下送时……

“慢着!”方瑛慢条斯理的喊停。

迫不及待的等着要喝桂花酸梅汤的其他人全怔了一下。“干嘛?”

方瑛才刚张口要说话,一旁就先传来方政与方夫人的赞叹。

“好喝,比小吃作坊那里卖的还好喝呢!”

“那可不,清醇的桂花香,酸甜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腻嘴,真是享受!”

“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

老爷、夫人的命令,婢女哪敢不从,立刻把要给其他人的桂花酸梅汤给了他们两位,顿时看急了其他也想喝酸梅汤的人。

“喂喂喂,为什么我们不能喝?”

方瑛笑咪咪的端起碗来喝一口给她们看。“因为我有几个问题想先请教四位一下。”

四位?

方瑞与宋玉虎相对一眼。“那,不关我们的事吧?”

方瑛想了一下。“的确,不关你们的事。”

于是,他使个眼色让婢女也给方瑞和宋玉虎各一碗,而那两位一分到酸梅汤,立刻端起碗来背过身去喝,就怕被抢。

请别跟他们论什么夫妻情、姊妹情,这种时候,天皇老子来也没人情讲!

“该死,真的很好喝!”

“超好喝!”

眼看酸梅汤一碗一碗的没了,再听他们一个接一个赞叹不已,那四个头顶已经在冒烟的小姐们更是火上加辣油,立刻开始爆炒葱蒜。

“方瑛,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都能喝,就我们不行?”方兰怒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笑嘻嘻的再喝一口给她们看,还咂舌头。“先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很简单,你们是不是女人呀!”

“废话,我们不是女人是什么?玉皇大帝?”

“好,那么……”方瑛放眼在桌上的空盘中搜寻。“坠儿在厨房做菜时,我就在一旁看着,我想最简单的应该是这盘蜜汁红芋,就是红芋加冰糖去煮,请问大姊,你会吗?”

哑巴一个。

“或者针菇鸡丝,这个也很容易,不过就是鸡丝炒针菇,大妹,你会吗?”

哑巴两个。

“都不会吗?好吧,那说说其他的,我想……”方瑛又端起桂花酸梅汤来很享受地一口,两口。“你们应该都收到新妇的礼儿了吧?告诉你们,那可都是我老婆亲手做的哟!二妹,你收到的是绣花荷包,对吧?不说那上头的百花迎春绣,光说那个荷包,你做得出来吗?”

哑巴三个。

“小妹,你收到的手绢儿,你又做得出来吗?”

哑巴四个。

“真是,女人该会的都不会,请问你们哪里配称女人了?”

四个哑巴,四张尴尬的红脸。

“所以啦,诚心奉劝你们,往后要嘲笑人家的时候,记得先问问自己有没有资格嘲笑人家,嗯?”话说完,方瑛的桂花酸梅汤也喝光了,他满足的吁了口气,然后对身边的香坠儿挤了挤眼。“以后没人敢嘲笑你啦,老婆!”

香坠儿却还搞不清楚状况,两眼茫然:她做了什么了?

“对了,我那大舅子呢?我还没见过他呢!”方瑛又问,不过问话的对象换了人,他两眼看的是老爹和老娘。

方政与妻子相顾一眼,一脸忍俊不住的笑。

“你见不着。”

“为什么?”

“你岳父不许他见你,免得他一拳打死你,因此新娘一送入洞房,他就启程回去了!”

一见面就要打死人?

这是哪里的特别风俗吗?

“怪了,我哪里惹上他了,他非打死我不可?”

“他舍不得把妹妹嫁给你嘛!”

眉梢子高扬,方瑛面无表情的和方政那张笑呵呵的脸面面相对半晌。

“可恶的老爹,为什么不先警告我,娶个老婆居然要冒生命危险?”要打也该先打扁他老爹才对呀!

“叫你老婆保护你不就行了!”

“也对!”转个眼,方瑛又换上那张有恶性传染力的笑脸。“老婆,千万别忘了,我带你回门时,若是大舅子要打我,或是岳父大人也要扁我,记得赶紧站到我前头来做我的盾牌哟!”

再一次,香坠儿发现自己的嘴又莫名其妙的拉开了,两眼也笑成两弯弦月,就跟她的夫君一样。

“是,夫君。”

她究竟在笑什么呀?

很可惜,方瑛没有机会试试老婆这副盾牌好不好用、够不够结实,婚礼过后五天,方政就收到朝廷的派令,要调他回京里督领京营,搬家都忙翻了,哪有空带新娘子回门。

“这个太大了,直接搬上马车吧!”

“那这个……”

“不用、不用,那个原就不是我们的,放着就行了。”

“大姊不一块儿吗?”见方兰只是帮大家整理,却不整理自己的东西,香坠儿困惑地问。

“不,姊夫是大同卫的副千户,不能跟咱们一道走。”方燕解释。

“那夫君和小叔呢?”香坠儿又问,一边小心翼翼的用布包裹一只花瓶。

“二哥是爹的办事官,自然要跟着爹走。至于大哥……”方燕耸耸肩。“上战场的时候,大哥都会跟在爹身边,偏他就是不肯接下任何军职,宁愿成天到处混,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方兰忿忿道。“记得小时候,他老是嚷嚷着要效法宋朝杨令公,做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还要爹替他订制一把一丈三尺的长枪,说他要学杨家将使杨家枪,看他个头儿才三尺高,硬要拖着一丈三尺的长枪到处跑,走两步就绊一跤,那模样还真是可笑。不过他有那个心,爹就很开心了……”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长大后反而失去了那股劲儿,整天晃来晃去,什么都不想干,杨家枪依然没放弃,却放弃了大将军的志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香坠儿脱口问。

方兰四姊妹相对一眼,异口同声道:“不值得!”

香坠儿怔了怔。“什么不值得?”

“不知道,再问他,他啥也不肯说了。”阖上衣箱盖,方兰挥手招呼下人来搬走。“你有空问问他,或许他愿意告诉你也说不定。”

会吗?

香坠儿怀疑地暗忖。

而当女人家和下人们忙着整理行李时,方政父子婿四人则在书房里讨论这回被调差的事。

“怎会突然把爹调回京里头去呢?”

“恐怕是要我带军去作战。”方政沉声道。

“作战?”方瑛、方瑞和宋玉虎三人互觑一眼。“哪里?”

“多半是云南。”

“怎么?那里又出乱子了吗?”

“去年就开始了,思任世袭了麓川平缅宣慰使后不久就开始起兵叛乱,他还自称为王,带兵四下侵略,屠腾冲,破干崖,侵孟定,入南甸州,夺罗卜思等二百余庄,气焰十分猖撅。”

“镇守云南的沐晟呢?”

不知为何,一听到沐晟的名字,方政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戒慎。

“沐晟认为应派大军进剿。”

“爹认为呢?”

“我对那里的情势不是很熟,无法任意下判断。”

“那就只能任由朝廷派遣了。”

方政思索片刻,抬眸望定方瑛。

“那么,瑛儿你……”

“不,爹,上战场时我会紧跟在您身边,但千万别派我任何军职,”看出方政又想说什么了,方瑛忙道:“您知道,我只想轻轻松松的过日子,对那些实在没兴趣,也不想负什么责任。”

方政摇头叹息。“我不懂,为什么你就这么没出息呢?”

方瑛耸耸肩。“还有方瑞嘛!”

方政看看方瑞,后者苦笑。

虽然没有人明白说出来,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方瑞确实为人谨慎尽责又能干,但方瑛才是个具有将帅之能的英才,可惜他一点野心也没有,只想浑浑沌沌的度过一生,浪费他的才干,也浪费他的生命。

深深注视着期望最殷切的长子,方政欲言又止,他知道必定有什么原因使得方瑛如此不求闻达,甚至避之唯恐不及,但无论他怎么问,方瑛总不肯说出来。

究竟是为何呢?

第三章

香坠儿并不是个容易适应环境的人,因为她几乎没出过远门,胆子又小,要习惯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就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有可能三年五载,也搞不好一辈子都在习惯。

而这回出嫁,先是到大同,还没搞清楚东南西北又被扔到京城里来,这个环境更复杂,对她而言可真是最严厉的考验。

偏方瑛就是有办法让她觉得适应环境是件很简单的事,刚到京城两天就开始拎着她到处去混,吃喝玩乐样样来,从城里逛到城外,再从城外逛回城里,来来回回不知逛了多少回,不知不觉中,她就已经习惯了。

“今儿个要上哪儿,夫君?”

“哪儿也不去,咱们就在院子里玩儿!”

“院子里?”

“你没瞧见吗?下雪啦!”

回到京里不到三个月,冬至刚过,毛毛的雪花就开始飘落下来了,方瑛立刻拖着香坠儿到院子里玩雪,方瑛那三个妹妹也不甘寂寞的跑来跟他们一起闹。

“打雪仗,我们三个对你们三个,敢吗?”

“放马过来吧!”

所谓三个对三个,是方翠三姊妹对方瑛、香坠儿和小豆豆,不过那只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就只有一个对三个,因为小豆豆只会绕圈子跑来跑去汪汪叫,而香坠儿也只会躲在方瑛后面笑着尖叫不已,四面八方都是雪球飞过来、飞过去,她就一声接着另一声尖叫,一声比一声高昂的刺入方瑛的耳膜。

“喔,老天!”方瑛抠抠耳朵,呻吟。“老婆,现在是在打雪仗,不是在比嗓门大小好不好?”

“对不起嘛,人家忍不住嘛!”香坠儿不好意思的道歉,却还是忍不住笑。

“忍不住就忍不住,那也别对着……”一团雪正正投入他嘴巴里,方瑛僵了一瞬间,旋即怒火冲天的吐出满嘴雪,再弯身搓起一大团雪球反攻回去。“可恶的丫头,大哥我在讲话,你还丢过来,就不会暂停一下吗?”

“战场上没有暂停的!”

“谁跟你战场!”

“打雪仗就是打仗!”

“好,那你们就别后悔!”

“后悔的是猪头!”

“你们当定猪头了!小豆豆,上,咬她们!”

“耶?!”

于是,战况更激烈了,多了一副锐利的白牙齿,雪球也愈搓愈大,到最后不小心被砸到脑袋还会一阵天旋地转、满头小星星,而那三姊妹的裤管也全被咬烂了,直到五个人全身都湿透了,方才分别回屋里去换衣服。

“咦?小豆豆呢?”

“我最后看到它,它还咬在二妹的裤管上。”

“可怜的二妹!”香坠儿失笑。

“她活该!”方瑛也在笑,幸灾乐祸的笑。

“我该去做饭了。”刚换好衣服,香坠儿就赶着要到厨房报到。

“不许!”方瑛一把搂住她,下让走人。“又下是领薪饷的厨娘,干嘛一待在家里时就抢厨房,别忘了你是我的老婆,你的第二贝任在我!”

“可是……”

“少啰唆,我是你的夫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方瑛强硬的命令道,随即放开她,转去开门朝外面大吼了几句,再关上门回到她身边。“行了,你也教了张嫂下少,今儿个就继续让她练习吧!”

“那……”扭着手绢儿,香坠儿眨巴着眼儿瞅他。“要我干嘛?”

见她粉颊微赧,透着几分娇憨,还有几分羞怯,那青涩的动人韵味实在诱人,方瑛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扶起她的下巴,深深印上她的唇。

成亲已三个月,香坠儿依然是个处于,如假包换的原装货,但这种免费的嫩豆腐方瑛倒是吃了下少,又搂又抱、又亲又吻:而香坠儿从吃惊骇然到娇羞以对,她也慢慢习惯了,不再像起初那样他一亲她,她就捂着嘴下知所措。

奸半晌后,方瑛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然后牵着她到窗前坐下,并分别为两人倒了杯热茶。

“陪我赏赏雪、聊聊天啊!”

窗外仍在飘雪,那景致还挺有诗意的。

“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呀,譬如聊聊你嫁到方家来三个月了,习惯了没有?或者有没有谁欺负你啦?”

香坠儿不禁开心的笑了,方瑛天天都这么问她一回,关怀的心意尽在其中。

“没有人欺负我呀!大姊还跟我说,她原是看不过我太胆小又爱哭,但夫君说得对,身为女人,该会的我都会了,胆小又如何?爱哭又如何?只要公公、婆婆对我满意,夫君也不嫌弃我就行了。”

“谁跟你提大姊啦,她又不在这!”方瑛没好气的说。“爹娘也不用说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有多疼爱你,我说的是那三个丫头呢?”那几个鬼丫头有多欠扁,他最清楚了。

香坠儿又笑了,无限喜悦流露在她那甜蜜的笑靥中。

公公、婆婆是第二个她不怕的人,因为他们真的十分疼爱她,无论她因为瞻小爱哭而显得多么失礼,他们总是和颜悦色的包容下来,从不苛责她,连重话都舍下得说半个字,疼爱亲生子女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至于其他人……

“那回我做给公公和夫君、姊夫、小叔配酒的下酒菜,大妹说只要我教会她,她就心甘情愿的叫我大嫂。”

“聪明,只要会那几样下酒菜,她那未婚夫就会对她死心塌地啦!”

“至于二妹,她要我教她绣荷包,她想……”香坠儿顿了一下。“送人。”

“咦?”方瑛有点惊讶。“方虹有意中人了吗?”

“还有小妹,她……”

“她想怎样?”

“她要我把她教得跟我一样。”

“包括爱哭和胆小吗?”方瑛戏谵地挤着眼问。

“夫君!”香坠儿娇嗔地打他一下。

哈哈一笑,方瑛握住她的小笼包亲了一下。“那下人们呢?”

一说到这,香坠儿就不好意思的咧咧小嘴儿。“他们只拜托我一件事。”

“何事?”

“他们请我做菜时多做一点。”

“这又是为何?”

“这么一来,剩菜就多了,他们就可以打打牙祭了嘛!”

方瑛失声大笑。“真是,原来府里上上下下早就都给你收买了嘛,害我白担心了!”

也是,他早该知道不需要担心的,虽然胆小、虽然爱哭,但香坠儿着实是个温驯乖巧的小女人,还做得一手好菜,女红更是没话讲,孝顺公婆、友爱弟妹,对下人们更是温顺和气,再挑剔的人也会被她收服。

然而最教他动心的是,她的甜蜜娇憨、她的羞怯可人,是那样的惹人怜、招人爱,有时娇嗔的一眼,有时不依的撒个娇,或是泪眼汪汪地瞅着他,或是惊惧的躲到他身后寻求庇护,他就恨不得把她收藏起来,却又不晓得该收藏在哪里。

放在掌心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他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人家哪有收买谁,”香坠儿不依的噘高了小嘴。“多做一点菜又不累!”

“是是是,你没有、你没有!”兴许是心情好,方瑛突然起身脱掉长袍内衫,光着膀子牵起她又往外走。“走,陪我练枪去!”

“还在下雪耶!”香坠儿娇靥飞上两朵红云,因为他裸着上身。

“那才够劲!”方瑛豪迈的道。

男人就是要不怕流鼻涕,女人才会爱。

“那我先去拿壶酒来。”要驱寒,喝酒最有效。

当香坠儿拿了酒,又拎了一件长袍回到院子里来时,方瑛已经开始练枪了。

他几乎天天都在混,但偶尔也会练练枪法,也总是要她在旁边陪他,而香坠儿也不能不承认,不懂武功的方瑛确实要得一手好枪法。

人说枪为百兵之王,又说是百兵之贼,那是因为枪的威力强、速度快又富于变化,往往使敌手防不胜防,这三点,方瑛可说是淋漓尽致的将其发挥到极致,虚实奇正、进锐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真可谓一枪在手,所向无敌。

“他要是会武功,在战场上应是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了!”香坠儿喃喃自语道。

点拨扎刺、拦扫圈缠,如银光砾砾,寒星点点、千变万化、奇幻莫测,就连香坠儿看得都有些眼花撩乱之感,那不仅要气力,更要有应变的智慧,所以使枪者都是智勇双全的人,方瑛可说是当之无愧了。

所以她也很纳闷,听大姊说,当初方瑛苦练枪法就是为了上战场,为什么到后来,他却又不愿跟他爹走一样的路呢?

“快披上,夫君!”

雪花仍不止,方瑛却已练得满身大汗,还冒热气,像刚出笼的馒头,香坠儿看得直打哆嗦,他一停下来,她马上把长袍往他身上披。

“我不冷。”

“人家看得会冷嘛!”

“好好好,披上就披上!”真是拿她没辙。“走吧,回屋里去。”再待下去,她可能会拿棉被来给他裹起来了。

“夫君?”

“嗯?”

“你的枪法好,又都跟着公公上战场,为何就是不愿意接下军职呢?”

方瑛瞥她一眼。“怎么?你希望我上战场领军功,做个风风光光的大将军?”

“才不要!”香坠儿毫不迟疑的摇头丢出否决票。“我宁愿夫君是个平平凡凡的人!”

“我想也是,”方瑛轻哂。“那么,是谁让你来问我的?”

“谁呀?”香坠儿想了想。“嗯,公公提过,婆婆也提过,还有大姊、小叔、姊夫、大妹……”

“好了、好了,别再数了,我知道了。”不过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而已,没想到她竟然开始数起数来了,方瑛不禁啼笑皆非。“奸吧,你是我的妻子,要跟我一辈子的人,你要真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不过……”他顺手拿来还拎在她手上的酒壶。“去做点下酒菜来,再多拎两壶酒,我想边喝边说。”

待香坠儿离去后,他便直接进房里去,穿上衣服,再坐下来自斟自饮,脑子里却开始犹豫起来。

他说的,她应该能理解吧?

依然是落雪的窗畔,茶几上几碟小菜,方瑛惬意的又吃又喝,好像已经忘了为什么要香坠儿做下酒菜来了。

“夫君!”香坠儿娇嗔地推推他,提醒他别忘了主题不是喝酒,而是说话。

方瑛莞尔,仰首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坠儿,我先来问你,你有多清楚当年香家的那场大劫难?”

“够清楚了,我娘说过好几次给我听了。”香坠儿说,边执起酒壶为夫婿斟满酒。“从赶走蒙古人的第一场战争起,香家几兄弟就在太祖麾下,卖命沙场、忠心耿耿,虽没有立过什么大功劳,至少也有苦劳,最后还牺牲得只剩下我曾爷爷一人,但曾爷爷毫无怨言,认为这是为天下百姓,值得。没想到……”

她慢吞吞地放下酒壶,稚嫩的矫靥上有几分伤情。

“不过一句小人谗言,皇上就要抄斩香氏全家,若非你爷爷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恐怕香家就真的一个也不剩了。虽说后来皇上也查明了真相,还我香家清白,但那又如何,被砍头的人也活不回来了呀!”

“你果然清楚。”方瑛执起酒杯却没有喝,只盯着眼看。“那么,我想你应该听大姊她们提起过,从小我就极为仰慕宋朝的杨令公,我一直想做个跟他一样能够流芳百世的大将军……”

“嗯,大姊提过。”

“不过……”方瑛顿了顿。“当我得知香家当年的遭遇之后,我就开始有点迟疑了……”

“为什么?”

“为天下百姓征战沙场,那确是值得,即便是战死,我也毫无怨言;但若是为了毫无意义的事冤死,我可不甘心,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简直是胡扯八道,要我死,先拿出个道理来再说!”方瑛猛然喝下那杯酒,横臂抹去酒渍。“就如杨令公,他不该死,却死了,只因为奸臣的陷害,看他死得多么不值得!”

香坠儿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大姊说他所讲的“不值得”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然而当时我也只是迟疑而已,直到那年我跟随爹征剿黎利,偏偏碰上荣昌伯,一个承嗣父爵,根本不懂得用兵之道的征夷将军,他怕死不敢战,又不肯放手让爹去战,皇上一怪罪下来,他就把罪全推给爹,而爹呢……”方瑛叹息。

“他都默不吭声的承受下来,宁愿承担罪过,不可得罪小人,爹这么说。”他苦笑。“其实我也明白爹说得没错,得罪小人的后果,香家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了,但我仍是听得一颗心全冷了……”

“因为夫君不是个能够忍气吞声的人,更不愿向小人低头。”香坠儿了解地轻轻道。

“我们武人的责任是在沙场上征战,可不是向小人奉承谄媚。”

“这么一来,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夫君真能够成为流芳百世的大将军,但若是运气不好,多半壮志未酬就先死在小人手中,那太不值得了!”

“运气?”方瑛嘲讽地一哂。“我不以为这种事能够靠运气。”

“那就不要勉强嘛,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也很好吗?”香坠儿柔柔的低喃。“或许对夫君来讲,老待在一个地儿也许会很无聊,那我们也可以大江南北到处去看看呀!”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等哪天爹不需要我了,我就要到处去看看。”听老婆也赞同他,方瑛高兴的直点头。“那么,你是愿意跟着我啰?”

“无论到哪里!”香坠儿轻柔但坚定的说出她的回答。“夫君到哪里,妻子自然也要跟到哪里。然后有一天,如果夫君累了,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住下来,或者做点小生意,或者种田种菜,再生两个孩子,那种日子一定会很幸福的!”

孩子?

两眼忽亮,笑眸又变成两弯弦月,“这可是她自己提的。”方瑛喃喃自语,嘴角徐徐翘起来,勾起一道无论谁来看都是不怀好意的笑。

既然她自己提到生孩子的事了,那么,应该可以了吧?

话说得好好的,蓦见他表情一转,突然笑得很不对劲,语气更暧昧,有点像市井中那种专门调戏姑娘家的无赖痞子,香坠儿不由胆战心惊的跳起来,毛骨悚然的直往后退。

“夫君,你你你……你干嘛笑成这样?”

“因为我的口水又快喷出来了!”

“但但但……但我并没有要做菜呀!”

“这道菜不必料理,‘腌’够了生吃就行啦!”

“咦?”

香坠儿还没想到是什么菜肴不必料理,生吃即可,方瑛已然猛扑过来,在她的惊叫声中一把将她扛上肩,快走几步,丢到床上,抹两下口水,扑上去……

“腌”了三个月,终于可以开动啦!

“原来是因为我?”

方政怅然的低语,与方夫人相对无奈苦笑,方瑞叹气,方翠三姊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也不完全是呀,公公……”香坠儿满脸无措,徒劳地想要安慰公公。

但也有七、八成是了。

方政举手阻止她再往下说。“我明白,瑛儿看似脾气好好,还有点吊儿郎当,其实他的个性是很强硬的,对就对,错就错,一般小事还可以随便混过去,若是他认为非追究到底不可的大事,他总是顽固不屈的非坚持他的意念不可,从来不管后果如何。或许……”他轻叹。“他是真的不适合走我希望他走的路。”

“公公……”

方政又摆摆手,强装起笑容。“好了,别提这了,说说你和瑛儿,你们相处得可好?”

怎地突然说到这了!

香坠儿先是呆了一下,继而赧然垂首。“很好啊,公公。”

“他没有欺负你吧?要是有,跟我讲,我会替你修理他!”方政狠狠地挥了挥拳头,仿佛只要她说一声,他随时可以下手将儿子修理成猪头肉包子。

修理?

为什么?

“没有、没有,公公,没有那种事,”香坠儿慌忙摆手又摇头。“真的,夫君好温柔、好体贴,又关心我,他对我真的很好!”

“是吗?那就好。”方政收回凶狠的表情,流露慈蔼的神色。“那么,既然不合瑛儿的个性,我也不再勉强瑛儿接下军职了,只要……”他突然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们快快给我抱孙子就行了!”

一提到孙子,方瑛对她做的那种亲密得令人难以启齿的事,立刻清晰显明的浮现在香坠儿脑海中,一幕又一幕,一幕比一幕更精采,不过才出现第一幕,她就刷一下娇靥通红、燥热满身,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了。

“我……我……”结结巴巴的我了半天,忽地转身就跑,逃之夭夭。“我要去做饭了!”

方政哈哈大笑。“她害羞呢!”

但是,一俟香坠儿的身影消失,他脸上的笑容也即刻消逝了,怔愣好片刻后,他才又开口,语气却是恁般无奈。

“以瑛儿的才干,封侯赐爵并非难事呀!”

“但瑛儿的个性如此,那也是莫可奈何啊!”

方政欲言又止地黯然叹了口气,其他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安慰他的话来,只好悄然离开。

能说什么呢?

那是事实,以方瑛那种强硬的个性,恐怕不到两年就会惹来小人的报复,论罪下狱是小事,就怕跟香家一样全家抄斩。

总不能明知是死路,还逼他去走吧?

除了方政与方瑞必须到京营里去训练士兵操练之外,方家人继续过着没忧没愁的日子。

方翠开始和未婚夫讨论成亲的日子,方虹偷偷把荷包送了人,也不知道对象究竟是谁,方燕没事就抓狂,在厨房里抓狂,手拿针线也抓狂,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就缺点专心、耐心和决心。

当然,其中最愉快惬意的莫过于方瑛和香坠儿这对小夫妻。

每天享受小妻子细心又体贴的伺候,就不用提方瑛有多得意了;而香坠儿也喜滋滋的沉浸在方瑛的温柔呵护中,或许她自己还不清楚,她那颗青涩不成熟的小芳心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点点滴滴的陷落在夫婿身上了。

每天每天,她都荡漾着一脸满足的笑,早已忘了哭是怎么一回事了。

年后,方瑛原要带香坠儿回娘家一趟,但朝廷却传来一件消息,迫使他不得不打消原定计画。

“起初,有人坚持剿灭、有人坚持安抚,意见不一,于是廷议决定使刑部主事杨宁往麓川宣谕,视思任的反应再做对策。”

“结果呢?”方瑛低沉地问。“都好几个月了,应该有结果了吧?”

方政叹气。“果如我所猜测,杨宁至麓川宣读朝廷谕旨,但思任强硬不服。”

方瑞再接着说下去。“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晟也上奏说思任连年累侵孟定、南甸、干崖、腾冲、潞江、金齿等处,并自立头目相助为暴,叛形已着,其势甚猖撅,乞调大兵进讨……”

方瑛缓缓垂落双眸。“所以……”

“廷议尚未有所决议,但多半会派军征剿麓川。”方瑞说,两眼却看着方政。

方瑛颔首。“我会准备好的。”

方政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不,瑛儿,你才刚成亲未久,我想……”

“什么也别想,爹,”方瑛断然道。“只要爹在战场上一天,我就不会离开爹半步!”

“但你的媳妇儿……”

“身为武人的妻子,她会谅解,也必须要谅解。”

尔后,方瑛不再带香坠儿到处乱跑了。

原因之一是,他想珍惜出发前的每一时、每一刻和香坠儿相处,这种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舍不下小妻子。

而另一个原因是……

“记住,千万别蹦蹦跳跳的!”脸颊贴在妻子小腹上,方瑛一副醺然陶醉状。

“人家才没有蹦蹦跳跳过!”香坠儿娇声抗议。

“还有,娘是有经验的人,她说什么你最好听进去。”

“人家一直是个听话的乖小孩呀!”

“再有,别再跟人家抢厨房了,小心累到我的孩子!”

“好嘛!”

这样到了春末,天候逐渐转趋闷热,正要踏入最炎暑的季节,朝廷终于有所决议了。

“廷议决定派爹和都督俞事张荣赴云南,协助沐晟征剿思任叛军。”

方瑛撩起一弯不似笑的笑。“就如爹所料。”

方瑞看一下亲爹。“是,正如爹所料。”

方瑛深吸了口气。“何时启程?”

方政迟疑一下。“下个月。”

方瑛点点头,不再说话,起身离去;方政忧然揽眉,直摇头叹气;方瑞自然也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

“不该让大哥去的。”

“我知道,但他的决心已定,你以为还有谁改变得了他的心意吗?”

“……没有。”

是的,一旦方瑛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心意。

不过,这并不是方政担忧的事,上战场是常事,他并不担心,担心也没用,他真正忧虑的是……

那个小人,他会藉机灭口吗?

第四章

“小豆豆,你想念夫君吗?”

“呜呜呜……”

请别误会,并不是小豆豆真有多想念男主人,而是太热了,一身茸茸的毛又长又厚,冬天是很保暖啦,但夏天可就是活受罪了。

“好好好,让你下去,让你下去。”

一溜下地,小豆豆马上四平八稳的平贴在石地上汲取凉意,湿红的小舌头懒洋洋地拖在一边,像一件小老虎皮,若不小心看,还真的会一脚踩下去。

香坠儿叹着气,又拿起女红来,心不在焉的有一针没一针。

夫婿才离开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想念他想念得快疯了,尤其是夜晚上床后,身旁没有他在,她更是想得心都痛了,然后,泪水就会止不住地淌下来。

记得刚成亲那时候,她也会想念家人,但夫婿一直都是那么细心,总是她才刚开始想念,他就会拖着她到处去玩,玩得她没时间想念,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那么时常去想到家人了,就算想起,也只是稍微想念一下而已。

而现在,又有谁来帮助她减轻思念夫婿的心情呢?

“大嫂!大嫂!”

来了!

婆婆一直都很疼爱她,三位小姑也跟她相处得很好,而今,她们更是不吝于表现出她们的体贴与关怀,从大军出发翌日起,婆婆和三位小姑就天天来找她,不是找她闲磕牙,就是找她出门踩街、逛铺子。

她知道,她们是想让她分心,免得她太过思念夫婿了。

想到这里,香坠儿不禁绽开感动的笑,当初是为了娘亲才不得不嫁到方家来,而事实却告诉她,是她运气好,才能够嫁到这么好的婆家。

“大嫂、大嫂,杀鞑子的纪念日又快到了,外面可热闹着呢!”

“还有霸会喔!”

“对、对,不出去逛逛就太可惜了啦!”

方翠三姊妹一边扯嗓门大叫,一边龙卷风似的刮进来,后头还跟着雍容端庄的方夫人。

“婆婆。”香坠儿连忙放下女红向前施礼。

“坠儿,”方夫人怜爱的摸摸香坠儿的头。“要不累的话,陪我们出去逛逛,嗯?”

“我不累,婆婆。”

“那就一道去吧!”

于是,婆媳、小姑五人又一道出门逛街去了,小豆豆眼睁睁看着女主人离去,依然动也不动地趴在石地上。

太热天还跑出去逛街?

白痴!

“为何不出战?”方瑛愤慨的质问。

方政不语,也是一脸愤怒,气得说不出话来,方瑞急忙把方瑛拖出营帐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再仔细向大哥解释。

“思任求降了。”

“放屁,那根本是缓兵之计。”

“对,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但沐晟他相信了,我们又能奈他何。”

方瑛狐疑地眯起眼来。“沐晟为何那样轻易就相信了思任?”

方瑞又小心翼翼地环顾左右一下,再压低声音说:“这是我从洱海卫的士兵那儿听来的,听说思任小时候曾寄养在刀宾玉家里,因此有机会见过沐晟,不知何故,沐晟特别喜欢思任,还把他当自家儿子看,因此沐晟一见思任的投降信到,马上就相信思任是真心归顺,然后下令大军不得渡江进攻。”

“见鬼,沐晟那老小子到底懂不懂兵法?”方瑛怒道,一肚子火。

“显然是不懂。”方瑞嘲讽地哼了哼。“其实大哥你应该也很清楚,沐晟虽然承嗣了父兄的爵位,可是他一点也不像沐英和沐春将军,他根本不懂用兵,上战场几乎都是吃败仗,实在够丢脸了,倘若不是看在他父兄面上,他早就不晓得被贬到哪里去了!”

方瑛下颚绷紧,咬着牙。“沐晟到底打算如何?”

“等。”

“等什么?”

“等对方来投降。”

“我看他要等到死了!”方瑛讥诮地道。“沐昂又怎么说?”

“沐昂自然是要捧自己哥哥的场。”

“那太监吴诚和曹吉祥,他们是监军,又怎么说?”

“他们躲在金齿,你以为他们会说什么?”

“爹呢?”

“爹要进攻,沐晟不准;要造船渡江,沐晟还是不准,既不进,也不退,只是一味的什么都不准,只准待在这边养蚊子,爹又能如何?”方瑞两手一摊。“毕竟主帅是沐晟呀!”

方瑛绷紧牙根,不吭声了。

这就是他不愿走这条路的主因,倒楣碰上一个三脚猫的主帅,明明知道他是错的,你却只能跟着他走上错路,不许辩解,也不准违抗,运气好,只是打一场灰头上脸的败仗;运气不好,就只好下辈子再来拚输赢了。

真的太不值得了!

九月重阳过后不久,香坠儿平安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而这个小男娃,方燕一见就失声大笑。

“像大哥!像大哥!好粗犷的浓眉,圆溜溜的脸儿,不像大哥像谁?”

然后,当那娃娃弯起弦月眸笑起来的时候,大家也一起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再不约而同拉下脸来,忿忿地破口大骂。

“可恶,又是这种有恶性传染力的笑!”

方毅,这是方政取的名字。

大老远写家书传去喜讯,战场那边立刻就回过信来,好几大张信纸,写满了方政的狂喜,还有方瑛的得意。

男人最得意,洞房花烛夜,还有喜得麟儿时。

“以后,我就不会那么寂寞了。”怀抱胖嘟嘟的儿子,香坠儿呢喃道。

虽然婆婆不时来找她,还有三位小姑轮流陪伴她,婢女、下人们也不断来来去去,但她还是会感觉到寂寞,因为夫婿不在她身边。

她真的好想他!

但现在,凝望着怀里这张酷似夫婿的小脸蛋,多少抒解了一些她的思念,寂寞时抱着他,也好像夫婿就陪在她身边,或许日子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武人的妻子,注定要独自度过数不清的漫漫长夜。

营帐前,方瑛焦急的来回踱步,他不受任何军职,就没有资格参与军情讨论会议,只能在这里等待方政和方瑞带结果回来。

说什么思任要投降,到处都传来紧急军情,他不信沐晟还不肯出兵!

“怎样?怎样?”大老远一见到方政的身影,他就急忙迎过去。“思任率领万人渡过潞江,将甸顺、江东一带的军民屠杀殆尽,腾越以北等地都落入他手中了,沐晟应该会出兵了吧?”

方政面无表情的瞟他一眼,迳自进入营帐里去。

方瑛怔了怔,“爹,你……”回头看,方瑞捉住他的手臂。“怎么了?”

方瑞苦笑。“沭晟仍旧不肯出兵,爹还跟他拍桌子大吵,但他就是不肯出兵,打定主意要按兵不动到底,爹比你更生气呢!”

方瑛僵了僵,蓦而狂怒的大吼。“那老小子,我要……”

“不要、大哥,千万不要!”方瑞几乎整个人都抱在方瑛手臂上,就怕他不顾一切,飙去教训那个顽固的老头子一顿。“这是在军中,不能胡乱来,你别给爹招惹麻烦呀!”

“我不是士兵,毋须听命于他!”

“但你是以舍人身分跟在爹身边的呀!”

双拳紧握,两眼冒火,“这是延误军机的大罪,届时皇上追究下来,那个老头子想要推给谁?”方瑛怒问。

“不是爹就是张荣,谁倒楣就是谁啦!”

“可恶!”方瑛气得浑身发抖。

一个不顾士兵与百姓生命的主帅,朝廷为何要派这样一个窝囊废来呢?

孩子满月了,虽已进入初冬,天气已然相当寒冷,香坠儿还是迫不及待的想出门去透透气。

没想到才踏出房门一步,眼前就黑了,然后一百只手一起又把她推回房内。

“大嫂,毅儿呢?”

方翠挽着她的手臂直接拖回内室里,方燕关上房门,再回身守在那里,方虹则关上内室门,也回身守在那里,香坠儿看得一头雾水,不晓得她们在搞什么花样?

“在婆婆那儿。”

“那正好,娘一定会霸占上一整天不放。”方翠瞥一下方虹,回过眼来,咳了咳。“呃,老实说,大嫂,我们想找你商量一点事。”

“什么事?”

“我们,呃,想去找爹……”

“耶?”

“可是娘一定不许,所以我们需要大嫂帮我们掩护一下。”

“但……但……”

“别这样嘛,大嫂,帮一下忙嘛,我们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可是……可是……”

“战场上我们又不是头一次去,你别担心……”

“但……但……”

“每次我们都能帮上忙喔,真的……”

“可是……可是……”

“就这么一回,帮帮忙嘛,大嫂,帮帮忙嘛……”

“但我也想去呀!”

话一出口,不消说方翠和方虹两人皆大惊失色,脸黑了一大半,就连香坠儿自个儿都吓了一大跳。

人家在打仗,她去干什么?帮忙尖叫?

可是,她真的好想念夫婿嘛!

而且说不定她也帮得上忙,譬如煮大锅饭啦,洗衣缝补衣裳啦,或者照顾伤患之类的,虽然她没跟二哥学过,但最基本的伤口处理她还行。

所以,她应该可以去吧?

“但……但……大嫂,战场上很辛苦的耶!”换方翠结结巴巴,吃蛋吃个不停了。

“不会比农家辛苦。”香坠儿反驳。

“也很危险。”

“我的危险不会比你们大。”

“我们会保护我们自己。”

“我会躲。”

“可是大嫂你甚至不会骑马!”

“谁说的?”

“咦?”

“我四叔是马贩,我怎么可能不会骑马!”

方翠傻住了,好半晌后,她才吃力的又说出最后一个香坠儿不能去的理由。

“大嫂,你才刚坐满月子呀!”

“那就再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一起去,”也许起初她也吓了自己一跳,但话愈说她就愈坚定,她非去不可!“不然我就自个儿去!”

那怎么行!

“好好好,大嫂一起去就一起去!”

“但,二姊,娘那边怎么办?”方虹也问过来了。

“这个嘛……”方翠略一思索。“这样吧,冬至一过,我们就跟娘说要去庙里烧香,顺便住几天,等娘发觉不对时,也追不回我们了。”

“娘若是跟在我们后头一起去怎么办?”

“把毅儿托给娘呀!”香坠儿脱口道。

“对喔!”方翠、方虹异口同声大叫。“这么一来,娘就不会出门了!”

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了,再过一个月,四个小女人就要一起上路到战场上去找男人啦!

龙川江对岸,思任的大将缅简在那里耀武扬威的挑战,这边却始终按兵下动,因为沐晟依旧不许出兵。

“真没面子!”方瑞喃喃道。

“沐晟那个老头子,他到底在想什么?”手握丈三尺长枪,方瑛恨不得一步跳到对岸去和对方决一生死。

“……到营帐里来!”语毕,方政转身即走。

方瑛兄弟俩相顾一眼,随后跟去。

片刻后,营帐内,方政端坐正位,方瑛兄弟在两侧默默等待着,他们知道,父亲已有所决定。

“今夜,我们杀过去!”

“多少人?”

“我麾下所有人马。”

“四千?”

“够了。”

“我会准备好。”方瑛豪迈万千的应喏。

“嗯。”方政转注方瑞。“你留下。”

方瑞呆了一下。“爹?”

方政脸上没有一丝半毫的表情。“还有,发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违抗沐晟的命令。”

“可是……”

“发誓了。”

“爹……”

“发·誓!”

“……我发誓绝不会违抗沐晟的命令。”

“很好,别忘了你的誓言!”

当夜,方政即点齐麾下军队,开了寨门,一路杀过龙川江去。

夜深深正好眠,缅简睡得可香甜,梦里左拥右抱,四周全是超级大美女,忽然一阵喊杀声惊醒他的美梦,还没来得及提起刀剑,人家已经杀到他头上来了,营地转眼间就被攻破,他只好率领残兵退到景罕,谁知半途又被明军截住一阵厮杀,杀得他灰头土脸,最后只好丢下数百具尸体,落荒逃往高黎贡山。

方政见胜即追,率兵深入数十里,直至高黎贡山下的敌军大寨,一声令下,四千明军如狼似虎的冲杀上去,敌军虽也拚死抵抗了一阵子,但结果仍是一败涂地,不久即溃不成军,不能走的都杀了,能走的只恨爹娘少生给他四条腿,都漫山遍野逃命去了。

收兵后,方政开始清点首级。

“多少?”

“三千余。”

“好极了,我们再追!”

战果太辉煌,方政决定趁胜继续深入敌境追击,直逼思任的老巢重镇;上江,顺利的话,他们就可以一举弭平这场乱事了。

担心香坠儿会受不了赶路的辛苦,香坠儿却不似表面上那般柔弱,竟是出乎方翠三姊妹意料之外的强悍。

以为她不会骑马,其实她的骑术比谁都精湛,还能在马背上表演特技呢!

当方翠三姊妹都赶路赶得有点累,想停下来歇歇时,她居然还一副没事人地问她们为何不继续赶路?

好,她们服了!

但有一点实在让她们受不了,恨不得一脚把香坠儿踢回京城里去,别老是发大水来淹她们,早晚会被她淹死。

“好了,大嫂,你又在哭什么了?”

“你们……呜呜呜,你们说要分……呜呜呜,分头去买食物,却去了那么久,我以为……呜呜呜,我以为你们不回来找我了!”

“用膳时间人多,当然要等一等嘛!”

“还……呜呜呜,还有,好几个男人来调戏我,我……呜呜呜,我好害怕!”

“就刚刚一见到我们来就跑的那几个?”

“对。”

“好,下回我一见他们,就扁死他们!”

香坠儿惊骇得眼泪都吓回去了。“死……死?”

方翠三姊妹猛翻白眼。“你也真是够了,大嫂,战场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人,光是听到死字你就吓成这副德行,那要是亲眼见到死人,不当场吓掉你的小命才怪!”

小脸儿吓得像白萝卜,一刀剖下去除了白还是白,香坠儿一下又一下地拚命吞口水,努力抑下畏惧的心情。

“我……我会忍耐。”

“最好是,不然真的把你吓死了,大哥一定第一个找我们开刀!”

或者,为了她们三条小命着想,她们应该现在就把大嫂踢回京城里去?

“粮草来了没有?”

“没有。”

“补充兵员?”

“没有。”

“可恶,沐晟是存心要看我们死绝!”

“因为爹不听他的命令出兵攻击?”

方政默然无语,怔忡地望着远处山林,其间不时露出埋伏其中的隐约身影,四周围都是。

他们已被团团包围住了!

上江是思任的老巢,虽有好几处寨子,但若他们有足够的粮草兵员补充,相信他们还是能够一举攻下,但沐晟竟不肯派兵增援,连粮草也不给,他们只好且战且退,并继续遣人回去催兵催粮。

然而苦战至今,他们已是强弩之末,粮草兵员却依然不见踪影,方政知道,眼下已是最后关头了。

“不,不只因为如此,他……他是要灭口!”

“灭口?”方瑛惊疑的重复道。眼下不是在打仗吗?

“是的,他要灭口!”方政深吸一口气。“现在,瑛儿,仔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久远的往事,却是沐晟如今要灭我口的原因……”

快步踏入营帐里,一见到眼前一列四个小女人,方瑞差点像女人一样尖声怪叫起来。

“大嫂!妹妹!你你你你你你……你们怎会在这里?”

香坠儿立刻一溜烟躲到方翠身后去,因为方瑞的表情很恐怖,方翠三姊妹则是得意洋洋。

“来帮忙呀!”

“见鬼的帮忙!”方瑞气急败坏的怒吼。“快回去!”

“不回,除非我们见到爹和大哥!”

然后她们就可以利用爹和大哥最疼爱的大嫂,打死不回去,这也是她们愿意让香坠儿跟来最主要的原因,只要大嫂发几场大水,爹和大哥一定投降,不投降就会被淹死。

方瑞两眼飞开,咬咬牙。“现在见不到。”

“又出兵了吗?”方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那我们就等。”

“你们……”方瑞欲言又止的转开头。“还是回去吧!”

见方瑞的神色有异,方翠三姊妹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

“爹受伤了吗?”

“还是大哥?”

“不会是两个都受伤了吧?”

香坠儿惊喘,双手紧捂住嘴,快昏倒了。

方瑞沉默了会儿,忽地转身背对她们。“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会不知道?”

“因为他们出兵深入敌境已经一个多月了。”

“没有任何消息吗?”

“有,要求补充粮草和兵员。”

“然后?”

“沐晟不许!”

“为什么?”方翠三姊妹异口同声愤怒的尖叫。

“因为爹和大哥是违抗沐晟不许出兵的命令私自出兵的,沐晟记恨,故意要给爹好看!”方瑞咬牙切齿地道。

记恨?记恨?他是小孩子吗?

“那爹他们究竟怎样了?”

“今儿清晨,最后一位被派回来要求增援的士兵说,爹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又被敌军团团包围住,恐怕……恐怕再也支持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没了!”

“那你为什么不偷运粮草过去?”

愤怒的三姊妹也团团包围住方瑞,齐声愤慨的质问,方瑞脸颊肌肉痛苦的抽搐不已。

“你们以为我不想吗?”

“既然想,那就……”

“我已在爹面前发誓说绝不会违抗沐晟的命令了!”

“那又如何,你还是可以……”

“耶?耶?等等、等等,你们先别吵了!”方燕突然喊停,并慌慌张张的左顾右盼。

“又怎么了?”

“大……大嫂呢?”

“……所以,沐晟才会趁这个机会灭我口,以除去他心头上的刺!”

方政说完了,方瑛却依然一脸惊怔地出不了声,方政拍拍他的肩。

“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要你替我报仇,而是要你知道必须小心防范沐晟,往后方家就靠你了!”

没注意到方政的言外之意,方瑛只想到一个疑问。

“既然爹早料到沐晟有可能藉此机会灭你口,爹又为何要出兵?”

方政深深凝住方瑛,目光中是无尽的慈爱,还有对儿子的深切期盼。

“因为我想让你了解,人应是当为而为之,但也有不当为而为之的时候,我们是将门世家,为父是天生的武人,必须毫无质疑的服从上令,要知道,战场上若是有两个下令者,士兵会无所适从,战争也就打不赢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不得不做一些不该做的事,譬如……”

他微微一笑。“当年你爷爷违抗皇意暗中放走了坠儿她奶奶和娘亲,因为他认为皇上的旨意错了,他必须替皇上留下反悔的余地;还有这回出兵,我违抗了沐晟的命令,因为我认为不出兵是延误军机,是违背了皇上的期待,所以我不顾一切出兵了。而事实也证明我们都没错,若是沐晟肯增援,这场仗早赢了……”

他惋惜的摇摇头,随又洒脱的抛开这份已然无可挽回的遗憾,专注于眼下最重要的事。

教导儿子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至于何时是下抉择的时刻,这该由你来决定,一旦决定之后就不能后悔。就如此时此刻,即便我战死了,就算我们方家所有人全都逃不脱噩运,我也不后悔,更不怨恨任何人,因为那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事,应该我做的事我也都做到了,我心安理得,也很满足,身为武人,我尽到了应尽的职责;身为男人,我做到了堂堂正正、无愧于心;身为丈夫,我知道你娘会以我为傲;身为父亲,我知道儿女会以我为荣,瑛儿,这就是我希望你能了解的。”

为他!

竟是为他!

这场仗竟是为他打的!

“爹!”方瑛的眼眶热了、湿了,心头一阵阵强撼的激动。

“记住,人必须一直往前走,可以休息,也可以回头看,但绝不可被过去牵绊住,更不能停滞不动。”方政继续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儿子。“要了解,追悔已无可挽回的过去是最无意义的浪费时间,你应该思考的是如何修正未来。”

“记住了,爹。”方瑛梗声道。

方政满足的颔首。“最后,我希望你能转告你岳母,我不怪她,只希望她能在我们方家真的出事时,伸手帮帮我们方家……”

“慢着,爹,为什么要我转告?”方瑛终于警悟到方政的言外另有他意了。“爹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

眸子悄悄移开,注定方瑛侧后方。“瑛儿,你该走了。”

心头一震,“走?爹,您……您……”方瑛猝然转首朝方政目注的方向望去,猛然抽了口气。

十几头小山似的巨象矗立在山林前的空地上。

“他们的象队到了,恐怕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增援了,瑛儿,快走!”

“爹,我怎能……”方瑛惊恐地大声抗议。

“瑛儿!”方政陡然一声惊人的大喝,目闪威棱。“该你做抉择的时候了,别忘了你娘、弟弟、妹妹,还有你的媳妇儿和儿子都需要你保护他们!”

方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面色惨绿,满头冷汗。

爹要他做抉择,但他怎能,怎能!

这是一场注定非失败不可的仗,正是爹最需要他的时刻,他怎能在这种时候丢下爹不管,自顾自逃命?

但是……但是……

他的后娘、弟弟、妹妹,还有胆小爱哭的妻子,以及从未见过面的儿子也都需要他,因为还有个心怀不轨的沐晟等着要灭方家的口。

天哪!他能如何抉择?

他迟疑,他左右为难,但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慢慢做决定了,只觉一阵宛如山崩地裂的震动,象群已然奔驰了过来。

方政立刻跳上战马,笔直地迎向敌军。“瑛儿,快走,别做个不孝子!”

方瑛恨恨一咬牙,蓦而转身跳上另一匹马,策缰奔向与他父亲相反的方向,一路挥枪与包围圈的敌军奋战:一路回头,心头仿佛在滴血。

即使是在这最后一刻,他父亲依然那么勇猛,纵马冲杀,谁都不能挡。

然而在最后一次回头时,他见到的却是父亲挥剑正要继续砍杀蜂拥而上的敌人,座下的战马竟被象群惊吓得人立而起,他父亲被摔到地上,敌军立刻一拥而上,刀斧齐下。

征战沙场三十年的父亲,就这样冤枉的战死在这南国绝域!

哽咽着回过头来,方瑛咬紧牙根,含悲忍泪继续奋力厮杀,半刻也没停,一心一意要突破包围圈闯出去。

不为他自己,也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了他父亲。

然而,包围圈是如此的严密,几乎是滴水不漏,如果他能逃脱,其他士兵自然也能逃脱,但事实是,方政麾下四千士兵尽皆战死当场,无一投降,最后,只剩下方瑛一个人。

他依然想逃走,遵照父命。

但周围是数千敌军,他又能如何逃走?

香坠儿不喜欢练武功,可是娘说她的武功必须有传人,硬逼小女儿非学不可,她只好学了。

但九岁那年,在玩耍时她竟然不小心折断了村童的手臂,她当即被吓坏了。

于是,她再也不敢使出武功来了,就算娘的武功都被她学会了,她也不敢使出来,即使有人欺负她,她还是不敢使出来,久而久之,她慢慢的以为自己把学会的武功都忘了。

不,她没有忘。

袅娜的身影仿佛云絮般飘飞在山林间,那速度是如此迅捷,像鹰掠,似脱兔,如果有人看见,肯定会以为那是错觉,其实他什么也没瞧见。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从没有任何时候,香坠儿如此渴望自己曾经苦练过武功,她才能够比飞更快的赶到夫婿身边去。

希望来得及!希望来得及!

她急得快哭了,但并没有真的哭出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警告自己,她必须在来得及以前赶到夫婿身边去,保护他,替他阻挡敌军。

至少要撑到她赶到呀!

忽地,她听见前方遥遥传来一阵模糊的厮杀声,心头一阵喜,立刻加快身形赶过去,就快赶上了,就快赶上了……

赶上了!

“不!!”凄厉的悲叫声猝然自她口中溢出。

是的,她赶上了,恰恰好赶上亲眼看见七个土蛮子用大刀捅穿了方瑛的身躯,大刀一拔出,鲜血宛如喷泉狂泄而出,方瑛摇晃了一下,丈三尺长枪先脱手落地,身躯才徐徐颓倒。

那七个凶残的土蛮子却还打算把方瑛的身躯砍成肉酱,不过他们也只够时间举起大刀,一条七彩缤纷,似绸又若丝的纱带仿佛彩凤般疾飞而至,只是一闪,那七个苗子的喉咙全被割断了。

纤细的绣花鞋飘落在方瑛横倒地上的身躯旁,彩凤漫天飞舞,香坠儿疯了似的挥舞纱带,围在四周的土蛮子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在攻击他们,就一个接一个被割断喉咙,一个接一个倒下,快得像骨牌翻落。

直到土蛮子步步后退,不敢再接近过来,她才收回彩带跪下身去,纤指疾点方瑛数处重穴,勉强才止住狂溢的血流,然后,她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入怀里。

“夫君!夫君!”她抽着噎,哽声轻唤。

好一会儿,方瑛才吃力的睁开眼,一见是她,他便蠕动着唇瓣仿佛想说什么,香坠儿马上俯下耳去仔细倾听。

“听不见啊,夫君,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呀?”

听了好半天都听不到他想说什么,再抬起头来,却见方瑛的唇瓣不再蠕动,已然放弃了说话,只那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瞅定她,无声诉尽千言万语,是依恋、是不舍、是无奈、是歉疚。

然后,他静静的吐出最后一口气,瞳眸无力的阖上了。

香坠儿没有哭,也没有叫,她只是不相信的瞪着眸子,仿佛夫婿只是累了眯一下眼,待会儿就会再睁开来看她。

他还有话要告诉她不是吗?

但他没有,那弯月般的眼儿再也不会睁开来了,那爱笑的眸子再也不会笑给她看了。

四周依然包围着数百上千个土蛮子,他们还举着大刀,还准备要杀戮,还想再见血,但不知为何,他们不但一动也不动,甚至没有半点声息,一点点都没有,只有风声悄悄的掠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柔细的哭声若有似无的轻轻扬起,那样柔和、那样细腻,如果不是现场完全的寂静无声,根本听不见。

但是,不过片刻间,那哭声便已清晰显明地传入方圆一里内每一个土蛮子,还有每一只飞禽走兽的耳内,于是,敏感的飞禽首先惊扰的拍翅而起,刹那间,天空中布满了亡命飞逃的鸟儿。

无穷无尽的哀伤、无休无止的悲惨、无边无际的痛苦,那哭声仿佛撕裂开自己身体一般的哀鸣。

林子内,密叶间的金丝猴、长臂猿也开始惊恐的吱吱叫,伸展四肢攀藤跳跃逃向另一头的树林外;而地上的兔子、山猪、野雉,甚至老虎、野狼也不约而同狂乱的奔离,想要逃开那可怕的哭声。

多少肝肠寸断的悲伤,多少镂心刻骨的痛苦,令人绝望,教人心死。

实在听不下去了,有人捂起耳朵不想再听,但奇怪的是,那宛如杜鹃泣血的哭咽反而更清楚的流入他们耳里。

那样哀怨、那样无奈,无法逃离、无法解脱。

不,不想再听了,不想再听了呀!

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不要听了!不要听了啊!

第五章

前一年,君兰舟心不甘、情不愿的被老婆拐去做义诊;重阳之约又因为老婆而放过了仇人,之后他们顺道去探望小妹,却发现小妹已随夫家搬到京城里去了;再一回,他决定老婆优先,因为老婆身怀有孕,他必须先带老婆回家去安产,尔后再去探望小妹。

今年,老婆又拐他去做义诊,他便决定要优先去京城探望小妹,于是把儿子交给大哥,正待出发,独孤笑愚闲来无聊多问了一句——

“你要先义诊,还是先带老婆回娘家?”

“不,先上京城探望小妹。”

“咦咦咦?你要去探望小妹?我也要去!”

小孩子就是爱跟路。

结果,两人行变三人行,君兰舟的儿子转手又丢给了大嫂,独孤笑愚便和他们一起出发了。

谁知三人赶到京城,却又发现小妹溜到云南去找老公了,只好先带诸葛蒙蒙回娘家,好说歹说才让诸葛蒙蒙同意待在娘家等候他们,然后,兄弟俩再一块儿上云南去找小妹。

没想到……

“不见了?她怎会不见了?”独孤笑愚气急败坏的大叫。

“也不知怎地,我们正在说话,她就突然不见了!”方瑞心虚的呐呐道。

独孤笑愚眯了一下眼。“当时你们在说什么?”

方瑞犹豫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因为那是军情,不应该随便说出去的。

还没听完,独孤笑愚就脸色阴郁地向君兰舟使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一晃身,不见了。

话说一半,突然失去听众,方瑞愕然傻住。

呃……大嫂好像就是这样消失不见的耶……

远远一听到哭声,独孤笑愚立刻脱口道:“记住,一刻钟!”然后与君兰舟相互点住对方的耳穴。

哭阎罗的哭声最可怕的是,超过一刻钟时间,不要说聋子,连死人也听得见。

两人又奔驰片刻,穿过一片林子后,眼前豁然开朗,然而这片开朗实在不怎么开朗,反倒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厉。

数百上千个凶悍的土蛮子正在那里挥刀没命的互相砍杀,宛如有什么千百代流传下来的深仇大恨似的,手断了,继续砍;脚断了,继续砍;人死了,还是继续砍,好像不把对方砍成肉酱就无法罢休,现场一片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更夸张的是,连大象都在相互撞击,头破脑塌,血流成河,骨头都白惨惨的跑出来了还在撞个不停。

“小妹在那里!”

独孤笑愚指着杀戮人群中央,但他自己都没听见,君兰舟更不可能听见,这才想起他们都点住了耳穴,于是推推君兰舟,再说一次。

“小妹在那里!”听不见,应该看得懂嘴型吧?

君兰舟看懂了,两人当即一起飞身越过杀戮人群,一眼见到垂首呜呜咽咽,绝望地悲鸣不已的香坠儿,怀里竟抱着个血淋淋的身躯,两人不约而同心头一沉。

来迟了吗?

甫落下身子,君兰舟立刻伸指按向香坠儿怀中血人的腕脉,先是皱眉,忽又双眼一亮。

“心脉尚未断绝,还有救!”

一直盯着他看的独孤笑愚马上就看懂了君兰舟说什么,心中一喜,马上扶起香坠儿的脸儿,毫不客气的甩了两巴掌。

“别哭了,坠儿,妹夫还有救,坠儿,你听见了没有,坠儿?”

巴掌一打下去,哭声就止住了,但香坠儿仍是一脸茫然,仿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独孤笑愚明白她是哀伤过度,一时难以回过神来,于是先和君兰舟相互点开对方的耳穴,再轻轻拍拍香坠儿的脸颊,并柔声呼唤她。

“坠儿,妹夫还有救,听见了没有?坠儿,妹夫还有救啊!”

又说又拍了片晌后,香坠儿才慢慢出现反应,她徐徐蹙起了眉头,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还……有救?”

“对,妹夫还有救!”独孤笑愚更用力的重复自己说的话。

香坠儿困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但……他的呼吸……”

“你二哥说有救就有救,你不相信你二哥吗?”说着,独孤笑愚向君兰舟点点头示意。

君兰舟立刻扶正躺在香坠儿怀中的方瑛,再将早已准备好的十三支金针飞快的刺入方瑛胸前,根根没入,半点不露,旋即狠狠地在方瑛心口处重击一掌。

没有动静。

再一掌。

还是没有动静。

第三掌。

终于,奇迹似的,方瑛竟然应掌喘了一大口气,又咳了两声,随后,胸膛也开始急促的起伏,虽然轻微,但确实是有动静了。

就在这一瞬间,香坠儿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实,狂喜的失声大哭。

“夫……夫君没死,他没死!”

“他没死,但还是要尽快施救!”说着,君兰舟从香坠儿怀里抱走方瑛,话才说完,人就不见了。

“我们快跟上去!”独孤笑愚扶着香坠儿起身。

“等等,还有……”香坠儿揪住他的衣袖,又哽咽了。“公公……”

独孤笑愚无语,默默地开始在遍地尸首中寻找那个等于是被他亲娘害死的人。

周围,土蛮子人仍在相互砍杀,已经失了魂、丢了魄,即使哭声已停,他们的脑子也回复不过来了。

风,悄悄的呜咽,为在战场上流连的魂魄,静静的哀悼。

一得知方政已阵亡,沐晟马上带兵溜到永昌去了,龙川江畔只剩下孤伶伶一座营帐。

“大哥,妹夫伤得太重,我一个人没办法,你得立刻赶回去请我爹来一趟。”

“行,我立刻赶回去。”

“十三天。”

“什么十三天?”

“十三天之内一定要赶回来。”

“什么?”独孤笑愚惊叫。“就算我们不吃不喝也不睡的赶路,也赶不及呀!”

“那妹夫就没救了!”君兰舟冷漠地道。

独孤笑愚窒了一下,咬了咬牙根。“好,我会赶回来,你带小妹和妹夫到昆明等我们。”

这里是最前线,沐晟都逃了,留在这里连安全都谈不上,更不可能静静养伤。

“我会先租一栋屋子住下。”

“留个记号,我会找到你们的。”话落,独孤笑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可不想在来不及之后再去面对小妹的哭声,所以,他得拚老命卯起来赶路,不但要赶回去敦请二叔的大驾,还得顺便告诉他亲爹一声——

他老人家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虽然不放心方瑛,但方瑞四兄妹还是不得不先行离去,因为他们必须送父亲的遗体回乡安葬。

乘兴而来,却穿着孝服回去,真不知方夫人要如何接受这等剧烈的转变!

“不可!”君兰舟抢下香坠儿手中的碗。

“但那只是米汤,夫君……”香坠儿眼眶又红了。“夫君好像很渴呀!”

君兰舟瞄一下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那张脸死人似的灰白,不要说渴,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感觉。

“他伤得太重,暂时任何东西都不能下肚,连水也不成。”君兰舟温声解释,并递给她一只小瓶子。“只能用这九转返魂液沾湿他的唇,滴两滴润润他的喉,千万别流进肚子里去!”

“二哥,你……”贝齿咬住下唇,香坠儿泪眼汪汪的瞅住他。“你真的能救活夫君?”

“可以。”只要他爹赶得及。

得到肯定的回答,香坠儿放心了,唇畔绽开一朵可怜兮兮的笑。

“谢谢你,二哥。”

“自己兄妹,说什么谢。”君兰舟怜惜的抚挲香坠儿的头发。“倒是你,守在妹夫身边好几天了,最好去眯一下眼,打个盹儿吧!”

“不,在他清醒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他身边!”香坠儿坚决地道。

“那么就吃下这个,”君兰舟再交给她另一只瓶子。“每天一颗,不然你的身子会撑不下去的。”

“谢谢二哥。”香坠儿感激的收下。

白鹤山下,昆明湖畔,他们租下了一栋砖瓦民屋,几日来,香坠儿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方瑛床边,连吃喝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君兰舟要是不给她药吃,大概再两天,她也会倒下去了。

君兰舟若有所思的注视她片刻。

“小妹,妹夫对你好吗?”

香坠儿瞅他一眼,默默在床畔坐下,温柔的为夫婿掖好被子,再小心翼翼的把九转返魂液滴在他干裂的唇瓣上,滴入他饥渴的嘴里。

“现在我敢说了,二哥,我是为了娘才答应嫁到方家去的,其实我根本不想嫁人,直到新婚夜里,我都还好害怕、好害怕,还在想说能不能后悔,能不能丢下一切逃回家去?但此刻……”

她轻轻叹息。“我只庆幸我嫁了,能够嫁到方家来是我的运气,不只夫君对我好,疼我、怜我、呵护我,公公、婆婆也好宠我,不,他们比爹娘更宠我,爹娘偶尔还会骂骂我,但他们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

她含泪微笑。“人家说小姑最难伺候,但我那三位小姑跟我处得可好着呢,夫君不在我身边时,她们怕我寂寞,不是常常来找我闲磕牙,就是带我到处去玩、去逛。二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下辈子能再嫁到方家来,因为他们对我就是那么好,好得我舍不得离开他们,一个也舍不得!”

君兰舟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就好。”

担心的就是她嫁错了人,日子过得不幸福,如今,这种问题已不再需要操心,唯一的麻烦是……

他爹赶得及来救人吗?

赶到了!

毒阎罗及时赶到了,而且是在第十二天时就赶到了,带来所有最珍贵罕见的药材,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两下,父子俩就开始动手为方瑛诊治。

不只毒阎罗,连笑阎罗和哭阎罗也一道来了,反倒不见独孤笑愚。

“他赶路赶得快断气了,还在后面喘息呢,大概要晚个两、三天才会到。”笑阎罗解释,再扶起小女儿的脸,仔细端详。“你呢?坠儿,你可还好?”

唇瓣抖了一下,香坠儿又开始发大水了。“只要夫君没事,我什么都好!”

看到久未见面的爹娘,她应该向爹娘撒娇,应该向爹娘哭诉,说她有多么想念他们、有多么牵挂他们,但没有,她连一句爹娘都没叫,心里头惦念的始终是生死未卜的夫婿。

意识到这点,笑阎罗马上了解了。“你那么深爱他,嗯?”

“我爱他!”连红红脸都没有,香坠儿啜泣着,呢喃着吐露出心底深处的老实话。“我好爱好爱他!”

原是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没想太多,也没思考太深,直到这生离死别的关头上,她才幡然醒悟,不知何时,不知哪一刻,自己的心已完完全全牵系在夫婿身上了。

笑阎罗颔首。“你放心,你二叔和二哥会救活他的。”

而一旁的哭阎罗自始至终只是默默的饮泣,泪水哗啦啦的流,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吭,因为……

一切都错在她!

整整一日一夜,又是针线、又是热水、又是绷带,毒阎罗父子俩联手也几乎搞了个灰头土脸,这才勉强从鬼门关口硬将方瑛拉了回来。

内室门终于开了,毒阎罗父子俩满身疲惫,一脸倦乏的前后走出来,香坠儿第一个抢上前——她连眯一下眼都没,笑阎罗、哭阎罗随后迎上去,急切又担忧的抢着询问状况。

“怎样?怎样?没事了吧?”

“没事了。”

“幸好!幸好!”笑阎罗喃喃道,回头看,小女儿早已溜进内室里去了。“真没想到,原以为坠儿嫁到方家去,起码也得花上十年八年时间才能习惯新环境,却没料到不过一年多不到两年光景,她对方家的感情已是这么深刻,看来方家上下对她可不是普通的好呢!”

刚端来热茶给毒阎罗父子俩的哭阎罗不禁瑟缩了一下,羞愧的又背过身去掉眼泪,而一向怜爱妻子的笑阎罗竟也不予理会,迳自落坐,任由她在一旁啜泣。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问的是毒阎罗父子俩。

“不用,我们吃两颗药就行了。”毒阎罗说,一面与儿子各自吞下药丸。

“好,那么坐下,我得跟你们谈谈。”一待毒阎罗父子俩坐下,笑阎罗马上开始说出他的决定。“方家失去的,我已弥补不了,只能加倍补偿他们的未来,虽然咱们的规矩是一生只能有一个传人,但这并不表示不能教其他人武功,而是全部武功只能传给一个传人,其他的只能传授部分……”

“他的内功我负责,”不等笑阎罗说完,毒阎罗就做出了回答。“一年之内,让他拥有六十年功力,我保证!”

“好,谢谢你!”笑阎罗笑笑,再瞥向哭阎罗。“至于你大嫂,她必须教他一身武功的一半,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还有我,我也会教他一身武功的三分之一,因为你大嫂是我的妻子,她的错我也有责任。至于其他人,我不勉强……”

“这不是勉强,”毒阎罗静静地道。“我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的责任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笑阎罗欣慰的点点头,“好吧,那么……”再转注君兰舟。“休息两天后,你就先去接老婆,再回去照顾儿子,顺便传传话,这里有你爹就行了。”

“是,大伯。”君兰舟恭谨的应喏。

“义诊的事明年再说,现在是紧急状况,就告诉蒙蒙说是我说的。”

“我懂,大伯。”

最后,笑阎罗终于望向那副仍在颤抖的背影。“老婆,过来!”

哭阎罗震了震,迟疑半天后才慢吞吞的转过身来,又犹豫半晌后才一步拖一步的走到丈夫面前,仍是半声都不敢吭。

“你必须把事实告诉坠儿。”

“不!”哭阎罗这才惊慌的脱口而出。“她会恨我的!”

“她不会。”顿了顿,再说:“即使会,那也是你自找的。”

“但……但……我也是为了坠儿……”哭阎罗呐呐道。

“住口!”笑阎罗怒暍。“别为自己找脱罪的借口!”

从没见丈夫如此愤怒过,哭阎罗顿时被吓得窒住了。

这一趟来,惯常挂在笑阎罗脸上的笑容已不复见,此刻更是怒容满面,威态慑人。

“你说是为了坠儿,但事实是为了你自己,你不承认吗?”

“我……我……”

“当年你到云南来时,坠儿也不过才六岁,你以为她现在还记得多少?当时要做何种抉择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休想把罪推到别人身上!”

哭阎罗终于惭愧的又垂下了螓首。“可是……可是我不想让坠儿恨我呀!”

“所以你犯下的错误就要别人来替你承担后果吗?而且还是对你们香家有大恩的人!”

“我……会补偿他们……”

“人死了还能用什么补偿?”

哭阎罗哑口无言。

“你要仔细想想,”笑阎罗痛心疾首的劝告妻子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人犯了错,就得尽力去弥补,即使弥补不了,也不能遮掩事实,你必须要勇敢的面对你自己犯下的错呀!”

哭阎罗抖着唇,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丈夫。“我……会加倍补偿……”

“你!”笑阎罗猛然起身,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遽尔拂袖离去。“我真后悔娶了你!”

哭阎罗一颤,骤然放声大哭。

毒阎罗父子俩相觑一眼,也默默起身随后离开,他们没资格,也没办法插手这件事。

犯错的人坚持不肯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他们又能怎样?

一个月后,方瑛终于又打开了他那双爱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脑子糊涂了,见人都不认得,也听不见任何人跟他说话,更不可能笑给任何人看,只茫然睁着一双空洞的目光盯着上面,眼珠子动也不动,连眨眼都不会,就像一尊木头娃娃。

“他的伤太重,身子太虚,精神也尚未恢复,”毒阎罗温声安慰又在泄洪水的小侄女。“再给他多点时间,他一定会清醒过来的,我保证,嗯?”

香坠儿咬着下唇,点点头,出去了。

一出门,她就到屋后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来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经过了多久,一只纤手悄悄抚上她肩头,她哭着回头,扑上去。

“他不认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认得我了呀!”

双臂紧紧环住怀中的宝贝女儿,哭阎罗眼帘轻阖,泪水淌下。

“坠儿,娘……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丈夫的苦劝无法令她改变心意,但女儿的悲痛终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当头,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终于,哭阎罗把该说的事实一古脑全都给说了出来,鉅细靡遗、点滴不漏,然后,她静待女儿的判决。

“对不起,若是娘知道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当时娘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香坠儿惊怔地望定娘亲,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吗?”

“对不起,坠儿,对不起!”哭阎罗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礼,犯了什么错,他总是噙着慈祥的笑,包容我、纵容我,也不许别人怪我,苛责我……”

“对不起,坠儿,真的对不起啊!”

“记得有一回,”好像没听见娘亲的歉意似的,香坠儿自顾自喃喃低语,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回不来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无聊跑来找我闹,闹着闹着,我们干脆泼水玩起来了,没想到一个不注意,我把一整桶脏水全泼到公公身上去了,当时我真的吓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满是温馨的幸福。“公公却只低头看看自己,然后耸耸肩,笑着说:‘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来是真的,我还是去换掉吧!’他一离开,我和小妹全笑瘫了……”

“坠儿……”

“再有一回,他从京营里回来,一进门就把我叫去,然后偷偷塞给我一盒玫瑰花饼,说那好吃得紧,要买还得排队呢!”香坠儿笑得更满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贼似的,小小声说要我一个人躲起来吃够了,剩下的再给小叔、妹妹他们分……”

“……”

“还有、还有,去年我生辰时,婆婆替我做了好几件新衣裳,公公就抢着要第一个看我穿上,他说他生了四个女儿却好像生了四个儿子,直到夫君娶了我进门,他才开始有女儿的感觉……”

“……”

“女儿……”香坠儿轻轻叹息。“公公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呢……”

“……”

“娘。”

“坠儿?”

“公公真的好宠我、好宠我呢!”

“……”

“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不!”哭阎罗失声尖叫。“不是你,坠儿,是娘,是娘呀!”

香坠儿怔愣地瞅着哭阎罗,不哭也不叫,只是盯着娘亲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良久后,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种结论,她突然痛哭失声,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来啊!”

“坠儿,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呀!”

是夜,笑阎罗静静步入方瑛房内,见小女儿依然守在女婿床边,纤细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爹?”她头也不回的轻唤。

“是我,坠儿。”笑阎罗低应。

“明儿个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报仇,为公公。”

“你从未杀过人,连伤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吗?”

“我跟娘不一样。”

笑阎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的确,那背脊挺得如此刚直,就像一个坚韧的小女人,她的娘亲从不曾有过这种模样,或许,他的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多少也承袭到了他的刚毅,就算不多,也还是有的。

“的确,你跟你娘不一样,好,你去吧!”

娘亲犯下的错误,正该由女儿去纠正!

领了千军万马,耗了整整半年,不仅寸功未立,反而牺牲了副将与四千兵马,还任由思任席卷了整个滇西、滇南,而沐晟竟还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马,脸皮也实在厚得可以了。

不过,沐晟毕竟是名将功臣之后,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还是增派了湖广、川贵官军五万人到云南听候沐晟的节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随军到来,以传递皇上的谴责。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极尽忏悔之能事,最后还大声嚷嚷着,“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

然后使者再努力劝解,说沐晟应以征剿思任之责为重。

最后,一场戏演完了,使者离去,转个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迈大步回到书房里。

他父亲沐英四十八岁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岁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整整七十岁,就是因为他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只要小心一点,相信他想再活个一、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想到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只有几声而已,后面没了。

嘴巴还大张着,沐晟瞪着眼,骇然发现前一刻还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里,不知何时竟又多出另一个人。

一个浑身缟素,发上还戴着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谁?”

那小女人一张清秀细嫩的脸儿冰冷得像结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儿子?

一丝不祥的阴影蓦而窜过心头,“原来是方政的媳妇。”沐晟努力镇定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声惊叫,脸绿了,不觉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虽还想再退,但后背已经被椅子挡住,再也无路可退了。“你……你想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沐晟一边瞄着书房门,一边考虑是不是叫人来更快?“事?”

“首先,我要说一个故事,一个四十年前的……你不想听吗?”

沐晟没有办法回答她,被点住穴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势上,还有嘴巴,张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却没来得及出声。

“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得听。”小女人的声音十分轻细,却像警钟一样巨响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不懂谄媚、不懂阿谀,只懂得为主尽忠、为皇上效死,这样的人理应得到赞赏吧?但他没有,他得到的是满门抄斩的对待,只因为他的直言直语得罪了皇上宠信的小太监……”

小女人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激怒、是愤慨。

“多么残忍啊,代代忠贞,换来的却是血与泪、恨与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亲,他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为香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十多年后,我娘找到那个小太监杀了他,以为已经替香家报了血仇……”

她摇摇头。“谁也没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机会下才得知,当年香家之所以会遭到满门抄斩的境遇,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

冷冷的眼笔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晟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满头冷汗潺潺的流。

“你跟你父亲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个怀柔远人,好礼宽厚的仁士;但事实上,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逢战总是该战不战,能避就避,即使战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战术,又不肯听取建议,不愿示弱于人,因此连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当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过去,决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军职,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当然,你是伟大的沐家人,将帅名门之后,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声,夺走你飞黄腾达的未来呢?于是你贿赂皇上宠信的小太监,要他帮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满门抄斩,而我娘却以为杀了小太监就已报了仇,其实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

沐晟眼中已开始流露出求饶之色,但小女人仿佛没看见,兀自往下再说。

“我公公一得知此事,二话不说立刻通知我娘,告诉她这件事实,我娘也马上就赶来云南找你,并带上了当时才六岁的我,因为爹让我过继到香家,我跟我娘一样是香家的人,娘要报仇,我也必须在场……”

说到这,小女人突然停住了,失神了好一会儿后才又继续。

“但是我娘犯了错,她不该只顾着和你对质,任由我跑开去自己玩,结果和你孙女小月玩在一块儿了;另一件错是,她不该为了和你对质,要你承认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竟然把是公公告诉她这件事也说了出来:但最大的错误是……”

她咬了咬牙。“既然她把公公的名字都说了出来,她就绝不能放过你,以免连累公公。可是……”

愤恨的眼又盯住了沐晟。“我和小月正好在我娘要杀你的时候闯进去,小月哭叫着说不准杀她爷爷,而我向来胆小,见到我娘要杀‘朋友的爷爷’,真的吓坏了,我娘眼见我用那种恐惧的眼神看她,她实在下不了手,唯恐她要是真下了手,我会一辈子都用那种眼神看她,于是她原想暂时放过你,以后再来杀你……”

目光忽又移开,恼怒的对象换了人,是她自己。

“偏偏我又在那时候追问我娘,是不是不会再杀小月的爷爷了?当时我娘只希望能褪去我眼中对她的畏惧,便脱口说不会了。这种事,我娘一旦说出了口,就得算数,不能反悔的,所以我娘只好就那样放过了你……”

她叹了口气,随即又强硬起来。

“虽然我娘在离去之前也特地警告过你,绝不能找我公公的麻烦,不然她还是会再来杀你,你也满口应允,但其实我公公的名字一直像根刺似的戮在你心头上,因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香家和我公公,香家已是平民百姓,而我公公却仍在庙堂之上,还不时与你碰上面,你一直想除去他,却苦无机会,直到这回麓川之战……”

生硬的愤怒、冰冷的憎恨,小女人的目光无限痛恨的咬住沐晟。

“你终于等到机会了,你迫使我公公在战场上战死,以为这就不能算是你害死他的,我娘也就没有理由再来杀你,但你没料到的是,我娘把我嫁给了方瑛,因为方家是香家的大恩人,也因为娘要我代替她守护方家,所以……”

小女人坚定的扬起纤巧的下巴。

“此刻,我不是香家的人,而是方家的媳妇,不谈当年香家满门的血仇,只论今日公公的冤死,你害死了公公,一命还一命,你非死不可!”话落,她飞指点开他的哑穴。“现在,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我已经是个迟暮老人了,你下得了手吗?”沐晟冲口而出,想动之以情,博得她的怜悯,“我都七十岁了,头发白了、胡须白了,还能活多少年?”他硬挤出鼻涕泪水来。“你不能可怜可怜我,让我用剩下的时光来忏悔做错的事吗?”

小女人轻蔑的冷哼。

“别用这一套来哄我,老而不死是谓贼,你就是那个贼。为了灭我公公的口,你连带着也害死了公公麾下那四千士兵,又有谁来可怜他们?不,你不是迟暮老人,你是千年祸害,不杀了你,我方家永无宁日;不杀了你,我公公和那四千士兵如何瞑目;不杀了你,我又如何向那些未来将会被你害死的人交代?”

没想到看上去那样纤细柔弱的小女人,竟有一颗无比强悍冷硬的心,沐晟不禁慌了、乱了,死亡的恐惧牢牢攫住他的心。

不管还能活多少年,他现在还不想死啊!

“你不能杀我!”沐晟再度脱口而出。“我是黔国公,是云南总兵,是征南将军,你要杀了我,朝廷不会放过凶手的!”

小女人一点笑意也没有的笑了一笑。

“你忘了吗,黔国公,就在刚刚,前面大厅上,你对皇上的使者怎么说的?”

沐晟面色骤变,青了、绿了、黑了。

“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小女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念出来。“你是这么说的,对吧?所以,你要是服毒自杀以死谢罪,也没有人会怀疑,对吧?”说着,她先倒了杯茶,再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忽又一指点出……

“明明知道来不及,何苦要试呢?”

她慢慢的把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倒入茶水中,再端起茶杯,徐徐走向沐晟;后者想叫不能叫、想动也不能动,怒瞪的眼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

“希望承嗣你的沐斌不像你这般懦弱无能。”

小女人轻喃,然后硬掰开沐晟的下颚,毫不迟疑地将茶水倒进去……

因为辜负皇恩,故而以死谢罪。

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沐晟服毒自杀死了,而且死得可惨了,七孔流血、双目暴凸,连舌头都咬烂了,看得出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尚未死前他一定很后悔,干嘛要服毒自杀,一刀戮入心口不更快!

没辙,皇上的使者只好回京“据实”禀奏,不是他劝解不够力,而是沐晟太死心眼,说要死就非死不可。

就在这日里,方瑛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他没有说话,因为说不出来;他也没有动,因为动不了,但他愤怒的眼神清清楚楚的传达出他心里想说的话——他的话是对香坠儿说的。

该死的女人,你跑到战场上来干什么? 第五章 作者:古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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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年,君兰舟心不甘、情不愿的被老婆拐去做义诊;重阳之约又因为老婆而放过了仇人,之后他们顺道去探望小妹,却发现小妹已随夫家搬到京城里去了;再一回,他决定老婆优先,因为老婆身怀有孕,他必须先带老婆回家去安产,尔后再去探望小妹。

今年,老婆又拐他去做义诊,他便决定要优先去京城探望小妹,于是把儿子交给大哥,正待出发,独孤笑愚闲来无聊多问了一句——

“你要先义诊,还是先带老婆回娘家?”

“不,先上京城探望小妹。”

“咦咦咦?你要去探望小妹?我也要去!”

小孩子就是爱跟路。

结果,两人行变三人行,君兰舟的儿子转手又丢给了大嫂,独孤笑愚便和他们一起出发了。

谁知三人赶到京城,却又发现小妹溜到云南去找老公了,只好先带诸葛蒙蒙回娘家,好说歹说才让诸葛蒙蒙同意待在娘家等候他们,然后,兄弟俩再一块儿上云南去找小妹。

没想到……

“不见了?她怎会不见了?”独孤笑愚气急败坏的大叫。

“也不知怎地,我们正在说话,她就突然不见了!”方瑞心虚的呐呐道。

独孤笑愚眯了一下眼。“当时你们在说什么?”

方瑞犹豫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因为那是军情,不应该随便说出去的。

还没听完,独孤笑愚就脸色阴郁地向君兰舟使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一晃身,不见了。

话说一半,突然失去听众,方瑞愕然傻住。

呃……大嫂好像就是这样消失不见的耶……

远远一听到哭声,独孤笑愚立刻脱口道:“记住,一刻钟!”然后与君兰舟相互点住对方的耳穴。

哭阎罗的哭声最可怕的是,超过一刻钟时间,不要说聋子,连死人也听得见。

两人又奔驰片刻,穿过一片林子后,眼前豁然开朗,然而这片开朗实在不怎么开朗,反倒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厉。

数百上千个凶悍的土蛮子正在那里挥刀没命的互相砍杀,宛如有什么千百代流传下来的深仇大恨似的,手断了,继续砍;脚断了,继续砍;人死了,还是继续砍,好像不把对方砍成肉酱就无法罢休,现场一片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更夸张的是,连大象都在相互撞击,头破脑塌,血流成河,骨头都白惨惨的跑出来了还在撞个不停。

“小妹在那里!”

独孤笑愚指着杀戮人群中央,但他自己都没听见,君兰舟更不可能听见,这才想起他们都点住了耳穴,于是推推君兰舟,再说一次。

“小妹在那里!”听不见,应该看得懂嘴型吧?

君兰舟看懂了,两人当即一起飞身越过杀戮人群,一眼见到垂首呜呜咽咽,绝望地悲鸣不已的香坠儿,怀里竟抱着个血淋淋的身躯,两人不约而同心头一沉。

来迟了吗?

甫落下身子,君兰舟立刻伸指按向香坠儿怀中血人的腕脉,先是皱眉,忽又双眼一亮。

“心脉尚未断绝,还有救!”

一直盯着他看的独孤笑愚马上就看懂了君兰舟说什么,心中一喜,马上扶起香坠儿的脸儿,毫不客气的甩了两巴掌。

“别哭了,坠儿,妹夫还有救,坠儿,你听见了没有,坠儿?”

巴掌一打下去,哭声就止住了,但香坠儿仍是一脸茫然,仿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独孤笑愚明白她是哀伤过度,一时难以回过神来,于是先和君兰舟相互点开对方的耳穴,再轻轻拍拍香坠儿的脸颊,并柔声呼唤她。

“坠儿,妹夫还有救,听见了没有?坠儿,妹夫还有救啊!”

又说又拍了片晌后,香坠儿才慢慢出现反应,她徐徐蹙起了眉头,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还……有救?”

“对,妹夫还有救!”独孤笑愚更用力的重复自己说的话。

香坠儿困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但……他的呼吸……”

“你二哥说有救就有救,你不相信你二哥吗?”说着,独孤笑愚向君兰舟点点头示意。

君兰舟立刻扶正躺在香坠儿怀中的方瑛,再将早已准备好的十三支金针飞快的刺入方瑛胸前,根根没入,半点不露,旋即狠狠地在方瑛心口处重击一掌。

没有动静。

再一掌。

还是没有动静。

第三掌。

终于,奇迹似的,方瑛竟然应掌喘了一大口气,又咳了两声,随后,胸膛也开始急促的起伏,虽然轻微,但确实是有动静了。

就在这一瞬间,香坠儿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实,狂喜的失声大哭。

“夫……夫君没死,他没死!”

“他没死,但还是要尽快施救!”说着,君兰舟从香坠儿怀里抱走方瑛,话才说完,人就不见了。

“我们快跟上去!”独孤笑愚扶着香坠儿起身。

“等等,还有……”香坠儿揪住他的衣袖,又哽咽了。“公公……”

独孤笑愚无语,默默地开始在遍地尸首中寻找那个等于是被他亲娘害死的人。

周围,土蛮子人仍在相互砍杀,已经失了魂、丢了魄,即使哭声已停,他们的脑子也回复不过来了。

风,悄悄的呜咽,为在战场上流连的魂魄,静静的哀悼。

一得知方政已阵亡,沐晟马上带兵溜到永昌去了,龙川江畔只剩下孤伶伶一座营帐。

“大哥,妹夫伤得太重,我一个人没办法,你得立刻赶回去请我爹来一趟。”

“行,我立刻赶回去。”

“十三天。”

“什么十三天?”

“十三天之内一定要赶回来。”

“什么?”独孤笑愚惊叫。“就算我们不吃不喝也不睡的赶路,也赶不及呀!”

“那妹夫就没救了!”君兰舟冷漠地道。

独孤笑愚窒了一下,咬了咬牙根。“好,我会赶回来,你带小妹和妹夫到昆明等我们。”

这里是最前线,沐晟都逃了,留在这里连安全都谈不上,更不可能静静养伤。

“我会先租一栋屋子住下。”

“留个记号,我会找到你们的。”话落,独孤笑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可不想在来不及之后再去面对小妹的哭声,所以,他得拚老命卯起来赶路,不但要赶回去敦请二叔的大驾,还得顺便告诉他亲爹一声——

他老人家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虽然不放心方瑛,但方瑞四兄妹还是不得不先行离去,因为他们必须送父亲的遗体回乡安葬。

乘兴而来,却穿着孝服回去,真不知方夫人要如何接受这等剧烈的转变!

“不可!”君兰舟抢下香坠儿手中的碗。

“但那只是米汤,夫君……”香坠儿眼眶又红了。“夫君好像很渴呀!”

君兰舟瞄一下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那张脸死人似的灰白,不要说渴,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感觉。

“他伤得太重,暂时任何东西都不能下肚,连水也不成。”君兰舟温声解释,并递给她一只小瓶子。“只能用这九转返魂液沾湿他的唇,滴两滴润润他的喉,千万别流进肚子里去!”

“二哥,你……”贝齿咬住下唇,香坠儿泪眼汪汪的瞅住他。“你真的能救活夫君?”

“可以。”只要他爹赶得及。

得到肯定的回答,香坠儿放心了,唇畔绽开一朵可怜兮兮的笑。

“谢谢你,二哥。”

“自己兄妹,说什么谢。”君兰舟怜惜的抚挲香坠儿的头发。“倒是你,守在妹夫身边好几天了,最好去眯一下眼,打个盹儿吧!”

“不,在他清醒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他身边!”香坠儿坚决地道。

“那么就吃下这个,”君兰舟再交给她另一只瓶子。“每天一颗,不然你的身子会撑不下去的。”

“谢谢二哥。”香坠儿感激的收下。

白鹤山下,昆明湖畔,他们租下了一栋砖瓦民屋,几日来,香坠儿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方瑛床边,连吃喝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君兰舟要是不给她药吃,大概再两天,她也会倒下去了。

君兰舟若有所思的注视她片刻。

“小妹,妹夫对你好吗?”

香坠儿瞅他一眼,默默在床畔坐下,温柔的为夫婿掖好被子,再小心翼翼的把九转返魂液滴在他干裂的唇瓣上,滴入他饥渴的嘴里。

“现在我敢说了,二哥,我是为了娘才答应嫁到方家去的,其实我根本不想嫁人,直到新婚夜里,我都还好害怕、好害怕,还在想说能不能后悔,能不能丢下一切逃回家去?但此刻……”

她轻轻叹息。“我只庆幸我嫁了,能够嫁到方家来是我的运气,不只夫君对我好,疼我、怜我、呵护我,公公、婆婆也好宠我,不,他们比爹娘更宠我,爹娘偶尔还会骂骂我,但他们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

她含泪微笑。“人家说小姑最难伺候,但我那三位小姑跟我处得可好着呢,夫君不在我身边时,她们怕我寂寞,不是常常来找我闲磕牙,就是带我到处去玩、去逛。二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下辈子能再嫁到方家来,因为他们对我就是那么好,好得我舍不得离开他们,一个也舍不得!”

君兰舟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就好。”

担心的就是她嫁错了人,日子过得不幸福,如今,这种问题已不再需要操心,唯一的麻烦是……

他爹赶得及来救人吗?

赶到了!

毒阎罗及时赶到了,而且是在第十二天时就赶到了,带来所有最珍贵罕见的药材,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两下,父子俩就开始动手为方瑛诊治。

不只毒阎罗,连笑阎罗和哭阎罗也一道来了,反倒不见独孤笑愚。

“他赶路赶得快断气了,还在后面喘息呢,大概要晚个两、三天才会到。”笑阎罗解释,再扶起小女儿的脸,仔细端详。“你呢?坠儿,你可还好?”

唇瓣抖了一下,香坠儿又开始发大水了。“只要夫君没事,我什么都好!”

看到久未见面的爹娘,她应该向爹娘撒娇,应该向爹娘哭诉,说她有多么想念他们、有多么牵挂他们,但没有,她连一句爹娘都没叫,心里头惦念的始终是生死未卜的夫婿。

意识到这点,笑阎罗马上了解了。“你那么深爱他,嗯?”

“我爱他!”连红红脸都没有,香坠儿啜泣着,呢喃着吐露出心底深处的老实话。“我好爱好爱他!”

原是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没想太多,也没思考太深,直到这生离死别的关头上,她才幡然醒悟,不知何时,不知哪一刻,自己的心已完完全全牵系在夫婿身上了。

笑阎罗颔首。“你放心,你二叔和二哥会救活他的。”

而一旁的哭阎罗自始至终只是默默的饮泣,泪水哗啦啦的流,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吭,因为……

一切都错在她!

整整一日一夜,又是针线、又是热水、又是绷带,毒阎罗父子俩联手也几乎搞了个灰头土脸,这才勉强从鬼门关口硬将方瑛拉了回来。

内室门终于开了,毒阎罗父子俩满身疲惫,一脸倦乏的前后走出来,香坠儿第一个抢上前——她连眯一下眼都没,笑阎罗、哭阎罗随后迎上去,急切又担忧的抢着询问状况。

“怎样?怎样?没事了吧?”

“没事了。”

“幸好!幸好!”笑阎罗喃喃道,回头看,小女儿早已溜进内室里去了。“真没想到,原以为坠儿嫁到方家去,起码也得花上十年八年时间才能习惯新环境,却没料到不过一年多不到两年光景,她对方家的感情已是这么深刻,看来方家上下对她可不是普通的好呢!”

刚端来热茶给毒阎罗父子俩的哭阎罗不禁瑟缩了一下,羞愧的又背过身去掉眼泪,而一向怜爱妻子的笑阎罗竟也不予理会,迳自落坐,任由她在一旁啜泣。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问的是毒阎罗父子俩。

“不用,我们吃两颗药就行了。”毒阎罗说,一面与儿子各自吞下药丸。

“好,那么坐下,我得跟你们谈谈。”一待毒阎罗父子俩坐下,笑阎罗马上开始说出他的决定。“方家失去的,我已弥补不了,只能加倍补偿他们的未来,虽然咱们的规矩是一生只能有一个传人,但这并不表示不能教其他人武功,而是全部武功只能传给一个传人,其他的只能传授部分……”

“他的内功我负责,”不等笑阎罗说完,毒阎罗就做出了回答。“一年之内,让他拥有六十年功力,我保证!”

“好,谢谢你!”笑阎罗笑笑,再瞥向哭阎罗。“至于你大嫂,她必须教他一身武功的一半,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还有我,我也会教他一身武功的三分之一,因为你大嫂是我的妻子,她的错我也有责任。至于其他人,我不勉强……”

“这不是勉强,”毒阎罗静静地道。“我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的责任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笑阎罗欣慰的点点头,“好吧,那么……”再转注君兰舟。“休息两天后,你就先去接老婆,再回去照顾儿子,顺便传传话,这里有你爹就行了。”

“是,大伯。”君兰舟恭谨的应喏。

“义诊的事明年再说,现在是紧急状况,就告诉蒙蒙说是我说的。”

“我懂,大伯。”

最后,笑阎罗终于望向那副仍在颤抖的背影。“老婆,过来!”

哭阎罗震了震,迟疑半天后才慢吞吞的转过身来,又犹豫半晌后才一步拖一步的走到丈夫面前,仍是半声都不敢吭。

“你必须把事实告诉坠儿。”

“不!”哭阎罗这才惊慌的脱口而出。“她会恨我的!”

“她不会。”顿了顿,再说:“即使会,那也是你自找的。”

“但……但……我也是为了坠儿……”哭阎罗呐呐道。

“住口!”笑阎罗怒暍。“别为自己找脱罪的借口!”

从没见丈夫如此愤怒过,哭阎罗顿时被吓得窒住了。

这一趟来,惯常挂在笑阎罗脸上的笑容已不复见,此刻更是怒容满面,威态慑人。

“你说是为了坠儿,但事实是为了你自己,你不承认吗?”

“我……我……”

“当年你到云南来时,坠儿也不过才六岁,你以为她现在还记得多少?当时要做何种抉择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休想把罪推到别人身上!”

哭阎罗终于惭愧的又垂下了螓首。“可是……可是我不想让坠儿恨我呀!”

“所以你犯下的错误就要别人来替你承担后果吗?而且还是对你们香家有大恩的人!”

“我……会补偿他们……”

“人死了还能用什么补偿?”

哭阎罗哑口无言。

“你要仔细想想,”笑阎罗痛心疾首的劝告妻子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人犯了错,就得尽力去弥补,即使弥补不了,也不能遮掩事实,你必须要勇敢的面对你自己犯下的错呀!”

哭阎罗抖着唇,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丈夫。“我……会加倍补偿……”

“你!”笑阎罗猛然起身,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遽尔拂袖离去。“我真后悔娶了你!”

哭阎罗一颤,骤然放声大哭。

毒阎罗父子俩相觑一眼,也默默起身随后离开,他们没资格,也没办法插手这件事。

犯错的人坚持不肯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他们又能怎样?

一个月后,方瑛终于又打开了他那双爱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脑子糊涂了,见人都不认得,也听不见任何人跟他说话,更不可能笑给任何人看,只茫然睁着一双空洞的目光盯着上面,眼珠子动也不动,连眨眼都不会,就像一尊木头娃娃。

“他的伤太重,身子太虚,精神也尚未恢复,”毒阎罗温声安慰又在泄洪水的小侄女。“再给他多点时间,他一定会清醒过来的,我保证,嗯?”

香坠儿咬着下唇,点点头,出去了。

一出门,她就到屋后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跪下来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经过了多久,一只纤手悄悄抚上她肩头,她哭着回头,扑上去。

“他不认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认得我了呀!”

双臂紧紧环住怀中的宝贝女儿,哭阎罗眼帘轻阖,泪水淌下。

“坠儿,娘……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丈夫的苦劝无法令她改变心意,但女儿的悲痛终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当头,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终于,哭阎罗把该说的事实一古脑全都给说了出来,鉅细靡遗、点滴不漏,然后,她静待女儿的判决。

“对不起,若是娘知道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当时娘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香坠儿惊怔地望定娘亲,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吗?”

“对不起,坠儿,对不起!”哭阎罗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礼,犯了什么错,他总是噙着慈祥的笑,包容我、纵容我,也不许别人怪我,苛责我……”

“对不起,坠儿,真的对不起啊!”

“记得有一回,”好像没听见娘亲的歉意似的,香坠儿自顾自喃喃低语,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回不来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无聊跑来找我闹,闹着闹着,我们干脆泼水玩起来了,没想到一个不注意,我把一整桶脏水全泼到公公身上去了,当时我真的吓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满是温馨的幸福。“公公却只低头看看自己,然后耸耸肩,笑着说:‘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来是真的,我还是去换掉吧!’他一离开,我和小妹全笑瘫了……”

“坠儿……”

“再有一回,他从京营里回来,一进门就把我叫去,然后偷偷塞给我一盒玫瑰花饼,说那好吃得紧,要买还得排队呢!”香坠儿笑得更满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贼似的,小小声说要我一个人躲起来吃够了,剩下的再给小叔、妹妹他们分……”

“……”

“还有、还有,去年我生辰时,婆婆替我做了好几件新衣裳,公公就抢着要第一个看我穿上,他说他生了四个女儿却好像生了四个儿子,直到夫君娶了我进门,他才开始有女儿的感觉……”

“……”

“女儿……”香坠儿轻轻叹息。“公公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呢……”

“……”

“娘。”

“坠儿?”

“公公真的好宠我、好宠我呢!”

“……”

“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不!”哭阎罗失声尖叫。“不是你,坠儿,是娘,是娘呀!”

香坠儿怔愣地瞅着哭阎罗,不哭也不叫,只是盯着娘亲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良久后,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种结论,她突然痛哭失声,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来啊!”

“坠儿,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呀!”

是夜,笑阎罗静静步入方瑛房内,见小女儿依然守在女婿床边,纤细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爹?”她头也不回的轻唤。

“是我,坠儿。”笑阎罗低应。

“明儿个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报仇,为公公。”

“你从未杀过人,连伤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吗?”

“我跟娘不一样。”

笑阎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的确,那背脊挺得如此刚直,就像一个坚韧的小女人,她的娘亲从不曾有过这种模样,或许,他的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多少也承袭到了他的刚毅,就算不多,也还是有的。

“的确,你跟你娘不一样,好,你去吧!”

娘亲犯下的错误,正该由女儿去纠正!

领了千军万马,耗了整整半年,不仅寸功未立,反而牺牲了副将与四千兵马,还任由思任席卷了整个滇西、滇南,而沐晟竟还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马,脸皮也实在厚得可以了。

不过,沐晟毕竟是名将功臣之后,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还是增派了湖广、川贵官军五万人到云南听候沐晟的节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随军到来,以传递皇上的谴责。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极尽忏悔之能事,最后还大声嚷嚷着,“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

然后使者再努力劝解,说沐晟应以征剿思任之责为重。

最后,一场戏演完了,使者离去,转个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迈大步回到书房里。

他父亲沐英四十八岁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岁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整整七十岁,就是因为他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只要小心一点,相信他想再活个一、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想到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只有几声而已,后面没了。

嘴巴还大张着,沐晟瞪着眼,骇然发现前一刻还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里,不知何时竟又多出另一个人。

一个浑身缟素,发上还戴着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谁?”

那小女人一张清秀细嫩的脸儿冰冷得像结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儿子?

一丝不祥的阴影蓦而窜过心头,“原来是方政的媳妇。”沐晟努力镇定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声惊叫,脸绿了,不觉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虽还想再退,但后背已经被椅子挡住,再也无路可退了。“你……你想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沐晟一边瞄着书房门,一边考虑是不是叫人来更快?“事?”

“首先,我要说一个故事,一个四十年前的……你不想听吗?”

沐晟没有办法回答她,被点住穴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势上,还有嘴巴,张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却没来得及出声。

“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得听。”小女人的声音十分轻细,却像警钟一样巨响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不懂谄媚、不懂阿谀,只懂得为主尽忠、为皇上效死,这样的人理应得到赞赏吧?但他没有,他得到的是满门抄斩的对待,只因为他的直言直语得罪了皇上宠信的小太监……”

小女人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激怒、是愤慨。

“多么残忍啊,代代忠贞,换来的却是血与泪、恨与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亲,他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为香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十多年后,我娘找到那个小太监杀了他,以为已经替香家报了血仇……”

她摇摇头。“谁也没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机会下才得知,当年香家之所以会遭到满门抄斩的境遇,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

冷冷的眼笔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晟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满头冷汗潺潺的流。

“你跟你父亲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个怀柔远人,好礼宽厚的仁士;但事实上,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逢战总是该战不战,能避就避,即使战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战术,又不肯听取建议,不愿示弱于人,因此连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当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过去,决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军职,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当然,你是伟大的沐家人,将帅名门之后,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声,夺走你飞黄腾达的未来呢?于是你贿赂皇上宠信的小太监,要他帮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满门抄斩,而我娘却以为杀了小太监就已报了仇,其实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

沐晟眼中已开始流露出求饶之色,但小女人仿佛没看见,兀自往下再说。

“我公公一得知此事,二话不说立刻通知我娘,告诉她这件事实,我娘也马上就赶来云南找你,并带上了当时才六岁的我,因为爹让我过继到香家,我跟我娘一样是香家的人,娘要报仇,我也必须在场……”

说到这,小女人突然停住了,失神了好一会儿后才又继续。

“但是我娘犯了错,她不该只顾着和你对质,任由我跑开去自己玩,结果和你孙女小月玩在一块儿了;另一件错是,她不该为了和你对质,要你承认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竟然把是公公告诉她这件事也说了出来:但最大的错误是……”

她咬了咬牙。“既然她把公公的名字都说了出来,她就绝不能放过你,以免连累公公。可是……”

愤恨的眼又盯住了沐晟。“我和小月正好在我娘要杀你的时候闯进去,小月哭叫着说不准杀她爷爷,而我向来胆小,见到我娘要杀‘朋友的爷爷’,真的吓坏了,我娘眼见我用那种恐惧的眼神看她,她实在下不了手,唯恐她要是真下了手,我会一辈子都用那种眼神看她,于是她原想暂时放过你,以后再来杀你……”

目光忽又移开,恼怒的对象换了人,是她自己。

“偏偏我又在那时候追问我娘,是不是不会再杀小月的爷爷了?当时我娘只希望能褪去我眼中对她的畏惧,便脱口说不会了。这种事,我娘一旦说出了口,就得算数,不能反悔的,所以我娘只好就那样放过了你……”

她叹了口气,随即又强硬起来。

“虽然我娘在离去之前也特地警告过你,绝不能找我公公的麻烦,不然她还是会再来杀你,你也满口应允,但其实我公公的名字一直像根刺似的戮在你心头上,因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香家和我公公,香家已是平民百姓,而我公公却仍在庙堂之上,还不时与你碰上面,你一直想除去他,却苦无机会,直到这回麓川之战……”

生硬的愤怒、冰冷的憎恨,小女人的目光无限痛恨的咬住沐晟。

“你终于等到机会了,你迫使我公公在战场上战死,以为这就不能算是你害死他的,我娘也就没有理由再来杀你,但你没料到的是,我娘把我嫁给了方瑛,因为方家是香家的大恩人,也因为娘要我代替她守护方家,所以……”

小女人坚定的扬起纤巧的下巴。

“此刻,我不是香家的人,而是方家的媳妇,不谈当年香家满门的血仇,只论今日公公的冤死,你害死了公公,一命还一命,你非死不可!”话落,她飞指点开他的哑穴。“现在,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我已经是个迟暮老人了,你下得了手吗?”沐晟冲口而出,想动之以情,博得她的怜悯,“我都七十岁了,头发白了、胡须白了,还能活多少年?”他硬挤出鼻涕泪水来。“你不能可怜可怜我,让我用剩下的时光来忏悔做错的事吗?”

小女人轻蔑的冷哼。

“别用这一套来哄我,老而不死是谓贼,你就是那个贼。为了灭我公公的口,你连带着也害死了公公麾下那四千士兵,又有谁来可怜他们?不,你不是迟暮老人,你是千年祸害,不杀了你,我方家永无宁日;不杀了你,我公公和那四千士兵如何瞑目;不杀了你,我又如何向那些未来将会被你害死的人交代?”

没想到看上去那样纤细柔弱的小女人,竟有一颗无比强悍冷硬的心,沐晟不禁慌了、乱了,死亡的恐惧牢牢攫住他的心。

不管还能活多少年,他现在还不想死啊!

“你不能杀我!”沐晟再度脱口而出。“我是黔国公,是云南总兵,是征南将军,你要杀了我,朝廷不会放过凶手的!”

小女人一点笑意也没有的笑了一笑。

“你忘了吗,黔国公,就在刚刚,前面大厅上,你对皇上的使者怎么说的?”

沐晟面色骤变,青了、绿了、黑了。

“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小女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念出来。“你是这么说的,对吧?所以,你要是服毒自杀以死谢罪,也没有人会怀疑,对吧?”说着,她先倒了杯茶,再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忽又一指点出……

“明明知道来不及,何苦要试呢?”

她慢慢的把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倒入茶水中,再端起茶杯,徐徐走向沐晟;后者想叫不能叫、想动也不能动,怒瞪的眼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

“希望承嗣你的沐斌不像你这般懦弱无能。”

小女人轻喃,然后硬掰开沐晟的下颚,毫不迟疑地将茶水倒进去……

因为辜负皇恩,故而以死谢罪。

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沐晟服毒自杀死了,而且死得可惨了,七孔流血、双目暴凸,连舌头都咬烂了,看得出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尚未死前他一定很后悔,干嘛要服毒自杀,一刀戮入心口不更快!

没辙,皇上的使者只好回京“据实”禀奏,不是他劝解不够力,而是沐晟太死心眼,说要死就非死不可。

就在这日里,方瑛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他没有说话,因为说不出来;他也没有动,因为动不了,但他愤怒的眼神清清楚楚的传达出他心里想说的话——他的话是对香坠儿说的。

该死的女人,你跑到战场上来干什么?

第六章

人谓昆明无冬夏,四季皆如春,其实也不尽然是,冬天还是得穿厚袍子,夏天也得穿薄衫,说是冬暖夏凉可就贴切一点了。

而且昆明的昼夜冷热变化相当大,可说是夜冬昼夏,特别是雨后的变化更大,一整天下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刚从夏天走入冬天,转个眼又从冬天走回夏天,不是四季如春,而是四季照轮,在一天里。

“夫君!”

方瑛闻声回眸,只见香坠儿臂上搭着一件袍子,匆匆忙忙跑来,尚未停步就忙着把袍子往他身上披。

“你又忘了先披上袍子再出来了!”

“不冷呀!”

“早上刚下过雨,才冷呢!”香坠儿一边硬拉他手臂穿上袖子,一边咕咕哝哝碎碎念。“尤其是你的伤才刚好没多久,整整四个多月耶,有什么大病都该痊愈了,但二叔竟然还说最好让你再静养一、两个月,好让身子底养壮一点,免得老来多病痛,可见你这次伤得有多重,你还……”

方瑛笑笑,扶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眼。

“你根本就不冷,对吧?你有内功,再冷也不怕,对吧?”

香坠儿不甚自在的垂下眸于。“其实,要是冷到结了冰,我也会冷的。”

“因为你的内功不够深。”方瑛放下手,环住她肩头往前走。“岳母告诉我,你不喜欢练武,总是练会了就算应付过去了。”

香坠儿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头。“练武功又不好玩。”

“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会武功呢,”方瑛喃喃道。“怎么看都不像,真是不可思议。”

倘若不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再给他多一副脑袋,他也想不到他这个胆小又爱哭的小妻子竟是位身怀武功的女侠,幸好她的性子温驯和顺,不然一定是个男人婆中的男人婆,那他可吃不消。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夫君的,那我就可以跟随夫君一起来……”

“来干什么?打仗?”方瑛啼笑皆非的横她一眼。“你在开玩笑吗?当时你还身怀六甲尚未生产啊!”

“穆桂英也是在战场上生孩子的嘛!”香坠儿嗫嚅道。

“少胡扯,”方瑛嗤之以鼻的翻了翻眼。“那只是小说里的故事,事实是,根本没有穆桂英那个人!”

“咦?”香坠儿错愕地仰起脸来看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杨文广是杨六郎的儿子,他娶了四个老婆,杜月英、窦锦姑、鲍飞云和长善公主,杨宗保是杨五郎的儿子,娶什么老婆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绝不是穆桂英。”

杨文广不是杨宗保的儿子吗?

“那跟我听到的故事不一样了嘛!”

“废话,故事就是故事,总是跟事实不太一样的。”

“那杨家的人都是像故事中那样壮烈战死在金沙滩一役的吗?”

“哈哈,除了杨业之外,其他都不是,而且杨家七兄弟都有后代……”

两人一边聊一边来到昆明湖畔,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方瑛依然揽着香坠儿的肩,香坠儿则亲匿的靠在方瑛胸前,静静的观赏那花光树影,渔帆点点,好半晌没人出声。

“夫君。”

“嗯?”

“你在想什么?”

“我想回京去拜祭爹的坟,但恐怕暂时是不可能了。”

因为方政战死了,他是长子,得继承父亲的军职,莫名其妙就成了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驻守云南府。

若是在一年前,他一定会设法把军职转给方瑞,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那,你不生气吗?”

“沐晟死都死了,我还有什么气好生的?”

“不,我是说……”香坠儿迟疑一下。“娘,还有……我。”

“岳母和你?”方瑛俯下眼来,满脸困惑。“为什么?”

“如果……如果十年前我娘就杀了沐晟的话……”香坠儿低头呐呐道。

方瑛轻哂,“我懂了,你以为我爹是沐晟害死的,所以追根究柢都要怪岳母和你?”他摇摇头。“不,不是那样的,其实我爹早就料到他出兵的话,沐晟可能会乘机灭他口,倘若要避免,爹还是避得了的,但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出兵了……”

“为什么?”既然公公都很清楚,为何还要自己踩进陷阱里头去?

“为了我。”

“为了夫君?”

方瑛仰起脸,带着追思的表情,唇上泛着一丝笑。“因为爹要教导我,身为一个男人,要如何才能够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思无愧于人心,身为一个武人,什么是我应尽的责任,什么又是我该做的抉择,他不在乎牺牲他的生命,只在意我是否能够明白他的教导。”

虽然听不太懂,但……

“公公好伟大!”香坠儿低喃,鼻头忍不住又酸起来了,她真的好想念公公。

“的确,身为男人,他很伟大;身为父亲,他更伟大!”方瑛崇仰的赞叹。

“还有,他是世上最好的公公!”香坠儿重重道。

“而且对娘来讲,他应该也是最好的丈夫。”方瑛戏谑地道。“还有吗?”

香坠儿没吭声,久久后才怯怯地仰起眸子。“但是,无论夫君怎么说,事实是,如果沐晟当年就死了……”

还提,这小女人有时候还真是顽固呢!

“就算真是如此,但在最后一刻里,我爹还要我转告岳母一句话……”方瑛搂住妻子的手臂紧了紧。“他不怪她。瞧,爹能体谅岳母放过沐晟的原因,或许岳母真的错了,但追悔已无可挽回的过去是最无意义的事,爹就是在告诉我这一点,所以我也能体谅岳母的错,更不想浪费时间做无意义的事,想想未来该做什么,这才是我想做的事。更何况……”

他轻啄一下她的唇。“好吧,我老实说,我实在舍不得责怪你,当年你也不过才六岁,根本还不懂事,责怪你太没道理了,所谓爱屋及乌,既然舍不得责怪你,我也不想去责怪岳母,反正无论如何,我爹都活不回来了,你们也不是有意的,那何不放开心胸,干脆忘了这件事,只要记得我爹是轰轰烈烈战死的就够了。”

竟然为了她,他就如此轻易便宽宥了她娘亲和她所铸下的大错,这世上还有谁比他对她更好、更温柔的?

“夫君,你……”香坠儿哽咽了。“你对我太好了!”

“舍不得对你不好,只好对你好啰!”方瑛滑稽的挤着眼。

“夫君!”香坠儿偎在他胸前抽泣着,好想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但她说不出口,不过她相信他一定知道,因为他是那么的聪明,那么的体贴她呀!

“好了,老婆,别哭了,我会心疼的!”扶起她的脸儿,方瑛温柔地细细吻去她的泪水,问题是,她的泪水似乎怎么也止不住,他只好吻个不停,嘴都有点酸了她还在哭。

算了,他索性横起手臂用袖子抹过来抹过去,这可就快多了。

带泪的眸子从睫毛下偷觑他。“夫君,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了吗?”

方瑛笑了,放下手臂,用力搂了搂她,“失去慈父,哪能不难过,事实上,我是痛苦得要死,恨不得跟爹一起并肩战死在空泥。不过……”他的眼微微眯起来,在回忆。“记得爹最后一件教导我的事,他要我记住,人必须一直往前走,可以休息,也可以回头看,但绝不可被过去牵绊住,更不能停滞不动。所以……”

他再度抬高下巴,坚定的意念显露无遗。

“我痛苦、我悲伤,在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那段日子里,我用全部的心灵去哀悼他,不时在你们看不见的时候埋头痛哭。但是当我可以下床之后,我知道我必须继续往前走,我可以回头想念爹,但绝不能被失去他的痛苦牵绊住,否则便是辜负了他的教导……”

眸子又垂落下来凝住她。“是的,现在我一点也不难过了,我深深怀念爹,但不会为此感到痛苦,不然爹会对我失望的,如果他还在的话,八成会叫我在祖先牌位前罚跪三天。”他笑道。“你也一样,爹最疼你了,他最爱看你笑,所以,不要再难过了,嗯?”

香坠儿马上抽抽鼻子,硬眨回泪水,挤出一抹笑。“我会努力的。”

再一次横手臂用袖子揩去残留在她颊上的泪水,方瑛俯唇亲她一下,“对嘛,这才是我的乖老婆嘛!”他笑笑,再转眼望向滇池,三两鹭鸟优雅地飞掠水面而过,惬意而悠然,就如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

“不知道我能不能像它们那样飞掠水面?”他喃喃自语。

“当然可以,我就可以。不过还是四叔的轻功最好,你可以叫他教你。”香坠儿小声透露机密。

“哦,真的?”

“嗯,至于六叔,他那一手爪功可凶悍了,江湖上听说过他的人都怕死了!”

“还有呢?”

“七叔,他的暗器天下无敌!”

“嗯嗯嗯。”

“二婶儿刀剑双绝,还有娘的彩带……呃,我想男人还是用鞭子吧!”

“要我使彩带,先让我换裙子、穿绣花鞋吧!”方瑛咕哝。

香坠儿终于笑了。“都说你可以用鞭子了嘛!”

方瑛耸耸肩。“岳父呢?”

“爹呀?”香坠儿想了想。“掌上功夫最厉害,可是他不想沾血,因此通常都是使扇子。”

“原来如此。”

“二叔擅施毒,医术也精,至于武功方面,应该是指功最强。”

“指功?”

“点穴嘛!”

“点穴啊……是说我可以随时想上你就上你,只要点你的穴就行了吗?”

“……”

这年正月,方政阵亡;七月,方瑛到云南府都指挥司报到,由于他决定要把家人接到昆明来以方便照顾,于是在城外购置了一座大宅子,因为城内的官邸太小,住不了他们一家子人。

再说,昆明城内的一般民户也很少,主要是沐氏私宅、王府、衙署、官邸和寺庙,百姓多数住在城外,市集也在城外,连王公显贵及士大夫的园林别墅也多半在城外近郊,因此住在城外反倒比较方便。

岂料,他还在跟香坠儿商量要由谁回京城接人,那票人却自己先跑来了,不过她们也顺道带来了他最渴望的一样物品和一个人。

方政的牌位和他儿子。

“爹,不孝儿给您磕头!”

对着神案上父亲的牌位,方瑛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香坠儿也跪在他后面跟着磕头。

然后,他抬眸望定牌位许久、许久,眼眶红了,但他没有哭,反而还带着笑。

“爹,您瞧见了吧?瑛儿已到都指挥使司报到了,往后,请您继续看着,我这个武人肯定会干得比爹更轰轰烈烈,即使在九泉之下,您也会哈哈大笑,得意得不得了!还有……”

他笑得更明朗。“您要我记住的事我也都记住了,瞧,我并没有被失去您的痛苦牵绊住,更没有浪费时间去追悔过去,伤痛的心情早已被我远远抛开,我正视的是未来的道路,即使我回头看,也只看见您的慈蔼、您的深爱,于是我再继续往前定时,也就更坚定,更有力量……”

深吸一口气,他定定地注视着牌位,“爹,即使是您已不在的现在,爹依然是瑛儿最大的支柱,所以,爹,请您仔细看着,瑛儿绝不会让您失望的!”语毕,他又磕了三个响头,旋即起身,并扶起香坠儿。

一侧,方夫人含泪微笑。“太好了,瑛儿,你愿意继承你爹的职责,继续为朝廷、为天下百姓效命沙场,你爹也就能含笑瞑目了。”

“是,娘,瑛儿会尽全力的。”

“那就好,那么……”方夫人托出怀中的娃儿。“看看你儿子吧!”

迫不及待的接过来,才一眼,方瑛就脱口道:“乖乖,还真像我!”

顿时,众人轰然爆笑,因为他儿子就跟他一样五官超不搭的。

“这小子,不会也跟我一样……”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笑了起来,因为儿子笑了,下一刻,他的笑容定格,眉毛挑高。“这小鬼居然比我更会拐人呢,连老爹我都被你拐了!”

众人更是捧腹大笑。

抱着儿子坐到一旁再仔细端详,片刻后,方瑛耸耸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想他这应该叫笑出于笑而胜于笑吧!”

他在说什么?

听他不伦不类的比喻,众人全都笑翻了,胖小子听到笑声也跟着笑了,于是,方瑛又不由自主的笑开来,有点啼笑皆非,老是被儿子拐,真没面子!

不过接下来,方瑛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娘,我才准备去接您呢,您怎么先来了?”方瑛问,一面把孩子交给老婆。

方夫人安然环视所有人一圈,再微笑地丢出炸药。“我要随你一道上战场!”

她一说完,方瑛马上砰一声跌下椅子去了,面青唇白,吓坏了。

“您您您……您说什么?”

“别这么没出息!”方夫人笑骂。“想当年,我也跟你爹上过战场,这回你爹阵亡在此,我没办法找谁替你爹报仇,只能随你上战场,平了麓川的乱子,也就算替你爹报了仇了。”

“对!”方翠、方虹、方燕同声一气。“我们也要为爹报仇!”

依然跌坐在地上,方瑛惊呆了,好半天后,他才有气无力的招呼老婆为他服务一下。

“老婆,替我拿嗅盐来,我准备好要昏倒了!”

香坠儿失笑。“夫君,放心啦,我会保护她们的啦!”

“连你这生来没长胆子的女人也要随我上战场?”方瑛不敢置信地失声大叫,旋即猛翻白眼。“是怎样?你们以为现在是在唱杨家女将吗?娘是畲太君,我是杨六郎,坠儿是穆桂英,大妹、二妹是杨八妹、杨九妹,那小妹你又是谁?杨排风?又没见你扛过饭锅!”

转个眼再上下打量方瑞。“那你呢?四郎?五郎?还是四郎好了,做番邦驸马总比做和尚好!”

他说得大家又笑翻了,反倒没人注意到香坠儿说的那句她会保护她们的话。

“我才不要娶番女!”方瑞笑着抗议。

“你想做和尚?”方瑛挑着眉问。

“也不要!”

“也不要?”方瑛眯了眯眼。“那你演杨宗保好了!”

戏曲里,杨宗保是杨六郎的的儿子,也就是说……

“我更不要做你儿子!”方瑞想生气,嘴巴却一直咧开来,笑得嘴都酸了还收不回来。

“杨文广?”

“你才是孙子!”

“好吧,最后一个选择,潘仁美?”

一拳砸过去。“为什么不是寇准?”

我闪。“你没有胡子。”

再一拳。“包公?”

再闪。“你脸不够黑。”

又一脚。“周王?”

闪闪闪。“你没有那种气势。”

干脆整个人撞过去。“我他妈的!”同归于尽吧!

结果,话愈说愈可笑,大家光顾着愈笑愈开心,也没确实说定这件事的结论究竟是如何。

方瑛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事,若只是妹妹们在胡闹,他半句话也不会说,直接把她们踢回京里去就是了,但如果是方夫人开的口,他得慢慢来,先混过此时此刻再说,也许时间久一点,方夫人会自己打消那种馊主意也说不定。

孰料,这件麻烦还悬在这儿惹人头痛,不过两天后,另一个更出乎意料之外的人也来了。

“大姊,你怎会到这里来了?”方瑛讶异地审视方兰憔悴的神色。

“你姊夫也战死了!”方兰面无表情地说。“但婆婆不许我上战场为他报仇,所以我来找你,等你这边的仗打完,八成会跟爹一样调派到大同镇,届时我就可以为你姊夫报仇了!”

因为婆家的长辈说话她不敢不听,但回到娘家来之后,她想怎样耍赖撒刁都随她,她最大。

“天哪,杨大郎的妻子周夫人也出现了!”方瑛呻吟。

真的要演一出杨家女将吗?

沐晟死了,征南大军怎么办?

好吧,哥哥死了,就由弟弟来吧!

而沐昂眼见哥哥出征没打赢就得自杀谢罪,胆子早就破掉了一半,可是皇帝旨意下来了,他不接也不行,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征南将军的缺,勉强带军到金齿和敌人对峙,一看对手果然各个凶悍骠犷,跟恶狼猛虎没两样,回头再看看自己带领的卒仔,好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硬攻过去就等于自己送食物上门去给对方吃。

不,这种稳输不赢的仗谁敢打!

于是,沐昂决定效法哥哥,每天躲在营帐里凉凉的拍蚊子,一面上报朝廷说敌人势力太庞大,五万兵马哪里够,至少也得十二万兵马才能打平。这就是他光在那边看风景不开打的理由,既然有理由,朝廷就不能要他自杀谢罪,他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任由思任攻城掠地,屠杀大明百姓。

反正死的又不是他的亲人。

幸好方瑛不用亲眼看见那种窝囊形势,否则非气得跳脚不可,因为他是新任的都指挥同知,是菜鸟,跟了去也是碍事,因此被留在昆明驻守,而他也乐得悠哉悠哉的过他自己的日子。

因为他还没准备好。

另外,他也得先问个清楚,方瑞这小子在京里头好好的不待,为何要自己要求改调派到他身边来?

“你想如何?”

“我想亲自上战场!”

“就怕是这种回答。”方瑛喃喃道,又开始头痛了——之前是右边头痛,现在是左边头痛。“你也想要替爹报仇吗?有我不就行了!”

“不,我是想象大哥跟在爹身边一样的跟在大哥身边。”方瑞低低道。

方瑛马上明白了,他拍拍弟弟的肩。“但娘呢?娘怎么说?”

“娘说我已经长大,是男人了,男人就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

“既是如此,好吧,我会让你跟在我身边,但你必须答应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许违背我的命令,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我懂,大哥,毕竟我跟在爹身边也有两年了。”

方瑛又拍拍他的肩,不再说什么了。

虽然他们不同娘,但感情可比任何兄弟都亲近,就差没穿同一条裤子,失去了父亲,方瑞害怕又失去大哥,毕竟在空泥那一场仗里,方瑞不但没了爹,也差点没了大哥。

如果没有老婆的二叔和二哥,他早就跟在父亲后面走了。

尔后,当他白天到军营巡视,或者训练士兵时,他就会一边教导弟弟关于身在战场上应该注意的事,那种事最好是一再又一再重复的叮咛,直到方瑞能够不需要经过思考就直接反应出来,那么,方瑞才能够活久一点。

至于剩下的时间,他都会待在家里逗儿子,好像闲适得很,但一过二更天,他就会偷偷溜到五华山去。

“要去啦?”

“嗯。”

香坠儿赶紧又递了一件袍子给夫婿,昆明的夜里总是特别凉。

“还是六叔吗?”

“不,六叔回去了,换四叔。”

“那你最好小心一点,四叔的脾气不太好喔!”

要传授武功,自然是愈隐密愈好,因此笑阎罗和哭阎罗另外在五华山租了一栋屋子住下来,除了哑阎罗给了一册刀剑谱之外,其他六阎罗都是亲自到这里来传授方瑛武功的。

而且笑阎罗也给方瑛定下了同样的规矩——一生只能有一个传人。

“没问题,我给他多笑笑就行了!”

“那就不用了,”香坠儿哭笑不得,她实在想象不出怒阎罗傻兮兮的跟着方瑛笑开嘴来的模样,说不定四叔会老羞成怒,先一拳打扁他再说。“记得不要跟四叔顶嘴就好了啦!”

“了解,那我走了……啊,对了!”方瑛又回过头来。“岳父、岳母说祭灶前要回天山,元宵后再回来。”

“知道了。”

“还有,千万不要让那几个丫头知道咱们会武功的事喔!”

每天他要到五华山之前,一定会叮咛这么一次,唯恐他不在时妹妹们来找他,香坠儿一个不小心就脱口说出去了。

“为什么?”

“那还用问,要是让她们知道我们会武功,看着好了,她们一定会像水蛭一样缠死你,非要你教她们不可!”

“不行教她们吗?”香坠儿困惑地问。

“你想让她们更像男人婆,将来嫁不出去吗?”方瑛反问。

香坠儿窒了一下。“那……嫁了之后就可以吗?”

方瑛冷哼三声。“若是她们利用武功把她们的老公揍得满头小笼包,要男人跪在地上向女人降服称臣,甚至‘教训’公公、婆婆一顿,让公公、婆婆不敢再多管她们的闲事,你负责?”

香坠儿惊喘。“不……不会吧?”

方瑛斜睨着她。“你敢保证?”

谁敢,那四姊妹光会耍刀弄剑就够凶悍了,要是会武功……

不敢想象!

“那就……算了,我不会让她们知道的。”

不过,他们又能瞒多久呢?

第七章

守孝三年,要穿素戴孝,这没什么,男人婆本来就不爱穿红戴绿,能耍刀耍剑就行了:但三年内都不能出门透透气,这对方翠、方虹和方燕而言可真是酷刑,不过一、两个月,她们就快抓狂了,于是硬找了个借口要大家一起出门。

什么借口呢?

“大姊失去亲爹和丈夫,又因为太伤心而不幸小产,这是三重悲伤,我们应该带她出去走走,抒解抒解她的郁闷。”方燕一本正经的说。

“那……”香坠儿张大了眼,轮流看三位小姑,一个眼神闪闪烁烁,一个表情严肃得很假,一个笑得好暧昧,总觉得她们好像又想拐她什么了,不禁忐忑地咽了口唾沫。“你们去就行了嘛!”

“要人多才热闹,热闹了心情才会好啊!”

“一出门人就多了呀!”

“又不是认识的人。”

“可是……”

真啰唆!

“去不去?”抹黑脸唱包公了,不去就狗头铡伺候。

“好嘛、好嘛,去嘛,干嘛那么凶嘛!”

“去就去,干嘛还泪汪汪的附带两泡马尿?”

“你好凶嘛。”香坠儿委屈的诉怨。

“喔,饶了我吧!”方燕呻吟,抚着额头高望青天。“老天爷,这女人都已经是个小子的娘了,居然比她儿子更爱哭,老天爷您是不是忘了给她颗胆子了?”

“被谁偷了吧!”方翠领前第一个踏出大门。

“被小豆豆偷了!”方虹紧跟在后。“没瞧见那只懒狗,成天四脚趴地躺那边喘气,咱们要路过,它动也不动,只瞪着一双狗眼看人,好像在说:敢你就踩!可真跩,它就以为真没有人敢一脚把它给踩成香肉馅饼吗?”

“它热嘛!”香坠儿替自己的小狗仔说话。

“这里的确比北方热多了。”究竟是大姊,方兰说的是公道话。

“再热也该有个狗样吧?”方燕咕哝,走在最后。“譬如看见人就摇个尾巴汪两声,或者流着口水舔人撒娇之类的。”

“你好像比它懂,就你去教它吧!”方兰笑道。

“呿!我又不是狗!”

几个女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向城外最热闹的市集,由于她们戴着孝,不能太嚣张,只好装作要买菜。

守孝也得吃饭吧?

这么一来,香坠儿可就有兴趣了,真的认真买起菜来了,婆婆爱吃的、夫婿爱吃的,小叔和大姊、小姑爱吃的,还有宝贝儿子爱吃的,买了个不亦乐乎。

反正有一个人作代表就行了,其他人正好乘机逛逛自己有兴趣的铺子,但很不幸的,她们才刚转上两眼就发现一个熟人,一个足以令方家四个男人婆同时大惊失色,差点当场昏倒的熟人。

只是熟人,不是亲戚,也不是邻居,更不是朋友,就是熟人。

刷一下,四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拉向那个右手拎肉、左手拿菜,还想再买鱼的香坠儿,旋即收回眼来面面相对,没有人说话,但眼里的含义是相同的。

逃!

几乎是同一瞬间,四个人一起发动,拔腿冲向香坠儿,一人抢来她手上的菜,两人各拉她一条手臂,最后一个人在后面推。

“走!快走!回去了!”

“咦咦咦,可是我还没买鱼耶!”

“待会儿叫厨娘来买!”

“可是她不太会挑新鲜……”

“闭嘴,快走!”

来不及了!

“咦?那边几位不是方家小姐们吗?”

四人很有默契的装作没听见,继续拉、继续推。

“喂喂,才多久没见,想装作不认识,太失礼了吧?”

不是装作不认识,是装作没听见。

再拉,再推。

“好了,你们,当街大马路这个样,太难看了吧?”

一听声音已来到她们身后,她们半声不吭,又很有默契的横身串成一片人墙挡在香坠儿前面。

“你又想干什么了,张文隽?”

一对极为出色的男女就站在她们眼跟前,男的貌比潘安,俊俏极了,但方家姊妹就是看他不顺眼:至于女的则是美艳大方、婀娜多姿,再搭上一身傲气,方家姊妹更看她不顺眼。

张文隽挑着眉。“方大小姐,你忘了我和你弟弟方瑛是好朋友吗?熟人不该打个招呼吗?”

“朋友?”方兰冷哼。“方瑛不需要你这种朋友!”

“啧啧,方大小姐,你也未免太小气了,方瑛只不过打输给我一次,你就气到现在,所以说,女人家就是小心眼。”

“才不是为那个。”

“那又是为何?”

“你心知肚明。”

“我真不懂你在说什么呢,方大小姐,”张文隽一脸无辜的茫然,“不过,女人在意的都是小事,毋须多提。倒是……”他歪脑袋想探向四姊妹身后。“几位后面那位姑娘又是谁啊?不介绍一下吗?”

方兰脸颊肌肉抽了一下。“你不是在京营里吗?怎会跑到这里来了?”她想把话题转开。

张文隽扬了扬眉,扭嘴笑了。“我爹要我过来的。”解释完毕,再把话题转回来。“请问那位姑娘究竟是谁呀?”

“你问那么多干嘛?”方兰没好气地说。“她只是厨娘,来买菜的。”

“是吗?倘若我没看错,那位厨娘还真年轻呢!”张文隽一嘴嘲讽的笑,一点也不相信方兰说的。“我说那位姑娘,我叫张文隽,是方瑛的好友,我身边这位是沐月琴沐姑娘,请问你又是谁呀?”

咻一下,一张清秀的小脸儿猝然自方兰身旁冒出来,满脸惊讶。“沐月琴?”

“嗯,她是已故沐晟沐公的孙女儿,你呢?姑娘,请问你是谁呀?方家的亲戚吗?”

小脸儿没回声,因为她光顾着看沐月琴,而后者也似乎有些疑惑的盯着她看。

“我见过你吗?”沐月琴脱口问。

咻一下,小脸儿又不见了。“没有。”

“没有吗?”沐月琴揽起了柳眉。“不,我一定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是方家的厨娘。”

“好,你是方家的厨娘,可是你叫什么?”沐月琴耐心的再问一次。

“……我该回去煮饭了!”话落,一条纤细的身影拔腿就落跑。

张文隽哈哈一笑,即刻以他自认最潇洒的姿势飞身追过去,想要阻止她逃走,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岂料他的手才刚搭上她的肩,陡然一道石破天惊,足以震动整个云南的尖叫声就像山崩地裂一样轰过来,骇得他登登登连连退了好几步,见她一脸惊恐,他想被吓到的应该是他吧!

方家四姊妹也被吓了一大跳,不过她们早知道香坠儿有多胆小,也习惯了,因此很快就回过神来,旋即眼色一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然后七手八脚又推着香坠儿离开,边还大声骂过去。

“太过分了,当街就想调戏良家妇女,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

骂完,人也已远飏,留下张文隽哭笑不得又有点尴尬,因为四周围的人都在瞪他。

调戏良家妇女的无赖痞子!

一路被鬼追似的逃回方宅,两脚一跨过门槛,大门就砰一声关上,四姊妹这才敢停下来喘口气,随即又忍不住笑出来。

“我头一回这么感激大嫂如此胆小呢!”

“以前没听大嫂尖叫过,没料到大嫂的尖叫声如此有‘魄力’,可真是惊天动地!”

“说不定大哥也听到了,然后就会丢下一切飙回来了!”

“他是陌生男人,又突然动手碰我,人家是真的被吓到了嘛!”香坠儿又尴尬又委屈的嘟囔。“你们也不同情人家一下,还在这里笑人家!”

打从嫁到方家来之后,她从没有尖叫过,因为大家都很小心不去吓到她,就算不小心吓着了,也不会吓到尖叫的程度:但这回,她是真被吓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还动手动脚的,好过分!

“是吗?”方兰仔细审视她的表情。“你不觉得那个张文隽长得很俊俏吗?”

“我四叔才俊呢!”香坠儿不以为然地皱了一下俏皮的鼻子。“而且我四叔虽然比女人更好看,可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像个女人家,俊美又阳刚味十足,那才叫好看的男人!”

原来见过更好的货色了,难怪她无动于衷。

四姊妹不约而同松了一大口气,就在这时,方夫人牵着刚会走路的孙子自侧花园那头漫步过来。

一天十二个时辰,小小子几乎有十一个时辰都待在方夫人身边,虽然香坠儿偶尔也想“霸占”一下自己的儿子,可是由于方瑛说过,倘若不是有小小子的陪伴,方夫人不可能那么快熬过丧夫的悲痛,因此香坠儿从来不敢去跟婆婆抢人,但见方夫人总是笑呵呵的逗孙子,她心里也够欣慰了。

“咦?你们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们撞上张文隽了啦!”

“张文隽?”一听到这名字,方夫人顿时也跟四姊妹刚见到张文隽时那样惊慌失措起来,声音居然有点像尖叫。“他不是在京里吗?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他爹要他过来的嘛!”

“那坠儿……”方夫人慌张的瞄一下香坠儿。“没让他瞧见吧?”

四姊妹相对一眼,耸耸肩。“瞧见啦!”

“天,这可不好了!”方夫人呻吟,旋即把孙子交给女儿,一把拖着香坠儿往偏厅去。“来,坠儿,关于那个张文隽,我得先警告你一下。”

片刻后,婆媳俩在偏厅坐定,方夫人也不多做赘言,直接说故事。

“那个张文隽大瑛儿一岁,以前跟瑛儿是最要好的朋友,两人可以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感情十分深厚——大家都以为如此,万万没想到仅仅一个女人的出现,就破坏了那份感情……”

“女人?”香坠儿有点不安的低喃,原来夫婿喜欢的是别的女人吗?

“别想歪了,听我说下去你就明白了。”方夫人安抚的拍拍她的手。“大约是六年前,张文隽看上了一位少女,凭良心说,那位少女确实很美,而且她的家世更好,三个月后,张文隽就迫不及待地向她求亲,谁知道……”

方夫人苦笑。“那位少女不但拒绝了他,反而请媒人到方家来向瑛儿说亲,张文隽才知道那位少女中意的是瑛儿,其实这种事真的不能说是谁对谁错,但张文隽却指责说是瑛儿抢走了他深爱的女人,而事实上,媒人一来说亲,瑛儿立刻以他早已订有婚约为由回绝了,因为他并不喜欢那位少女……”

香坠儿马上松了口气。“夫君不喜欢吗?”

“不,他不仅是不喜欢,他是很讨厌,因为那位少女挺傲的,大小姐的派头更大。”方夫人窃笑着加重口气强调。“之后,表面上瑛儿和张文隽似乎依旧维持着那份友谊,但事实上,张文隽早已恨上瑛儿了,不管瑛儿看上什么,他就会不择手段下手抢,一件衣服、一把剑、一壶酒,甚至朋友,什么都好,他全都要抢……”

“这又是为什么?”

“瑛儿抢了他想要的女人,所以他也要抢瑛儿想要的任何东西,抢不到就毁,总之,他就是不让瑛儿得到。”

“但夫君并没有抢那位少女呀!”

“他不管那么多,只要他得不到那位少女,他就认定是瑛儿的错。记得以前他们比武时,由于瑛儿天资好,又肯下功夫苦练,所以张文隽总是打不赢瑛儿,他不甘心,还特地跑去练武功……”

“是吗?”她早看出张文隽会武功了,但也不怎么样,她一只左手就足够打发掉他了,连彩带都用不着!

“听说他娘亲跟擎天门门主夫人是手帕交,擎天门门主才答应破例收张文隽为徒,不过以三年为限,三年内看他能学多少算多少,因为擎天门原是不收官家子弟为徒的,他们不喜欢跟官家扯上任何关系……”

“原来是擎天门啊!”香坠儿喃喃自语。

“三年后,他特地跑来找瑛儿比武,不消说,他会武功,瑛儿不会,自然很快就被打败了,这还没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输赢赢也不必太在意,可恨的是,他还故意下重手把瑛儿打得鼻青脸肿,连肋骨都打断了两根……”

香坠儿猛抽气,“好可恶!”她愤怒的脱口骂道。

“事后他还说是一时失手,要瑛儿不要在意,自那而后,方家的人都会尽量避开张文隽,因为他决心要抢走瑛儿的一切,手段也都很卑鄙,所以……”方夫人担忧地目注媳妇儿。“若是让他知道你是瑛儿的妻子,而大家都看得出瑛儿有多么宠爱你,那么,张文隽下一个目标一定是你了!”

香坠儿一脸恍然,难怪大家那么紧张,方兰四姊妹甚至不敢让张文隽看到她,还说她是厨娘。

“既然夫君拒绝了那位少女,张文隽可以再去求亲,说不定就成功了嘛!”

“他有啊,可是又失败了,不过他总是不肯放弃,有空就缠在那位少女身边,想尽办法要说服她。”

香坠儿怔了怔。“那位少女不会就是沐月琴吧?”

“就是她。”方夫人轻轻颔首,“之前她和她哥哥住在京里头,张文隽就一直待在京营里;沐晟自杀后,她赶回来奔丧,张文隽也……”她顿住,随即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说是他爹叫他来的,我看是他跟着沐月琴回来的,真是,只会追着女人跑,这种男人还会有什么出息呢?”

天,麻烦人物全凑在一起了!

“其实……其实他们看上去很配呀!”一个骄、一个傲,刚好一对。

“老实说,我也这么觉得,但偏偏沐月琴就是喜欢瑛儿啊!”方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不懂,张文隽人长得多俊俏她不爱,偏偏爱瑛儿,瑛儿又不是多好看的男人,还有人说他的脸很奇怪呢!”

“但夫君的笑会拐人呀!”香坠儿冲口而出,旋即羞红了脸蛋垂下螓首。

“说得也是。”方夫人失笑。“总之,尽量躲着张文隽远一点就是了,嗯?”

“是,婆婆。”香坠儿温驯的点点头,不过心里想的却跟口头应的完全不搭。

其实她并不担心张文隽,那个小气的男人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痞子罢了,她担心的反倒是沐月琴。

都十多年了,沐月琴不会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吧?

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老婆那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方瑛这天特别早回来,刚进门就被娘子军团团包围住,主帅是畲太君,不,方夫人,几百张嘴一起开口,他差点分不清她们究竟是在讲话还是唱戏。

好不容易才听懂她们在说什么,他转身立刻冲回卧室里,果见香坠儿蹙着眉儿坐在窗前发呆,甚至没察觉到他回来了。

惨了!惨了!

“老婆,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啊!”他气急败坏的顶着满头大汗为自己递状纸申冤。“那女人有毛病,我根本不喜欢她呀,告诉你,我……”

香坠儿猛然回过头来,十分惊讶,“咦?夫君你回来了呀!”赶紧起身迎向夫婿,“累了吗?想吃点心吗?”一边问,一边请夫婿坐下歇息,还倒茶双手恭奉给他,如同以往。

“呃?”方瑛愕然呆住,看看手上的茶,再看回她。她……不是在生气吗?

“夫君今天特别早呢,不过刚好……”香坠儿紧张兮兮的在一旁坐下。“我有点麻烦要跟夫君商量。”

现在到底是怎样?

觉得有点昏头昏脑,搞不太清楚状况,“什么麻烦?”方瑛愣愣地问。

“那个沐月琴……”

脑袋马上清楚了。“老婆,我发誓,我不喜欢她,她……”

“她要是认出我是谁怎么办?”

又昏了。“认出……你是谁?”她是谁?不是他老婆吗?

“不,她不可能认出我是谁,当年我也不过才六岁,模样跟现在大不相同,她不可能认得出来,”双眼发直地盯住前方,香坠儿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问自己,再否决自己。“但她可能记得我娘,因为当时她已经九岁了,而我跟我娘长得几乎一个样,所以她才会觉得见过我……”

愈听愈迷糊。“老婆,你到底……”在说什么?

“都过了这么久,她还能够一眼就觉得看过‘我’,这可糟糕了,夫君,我想早晚她会记起来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收回发直的眼,香坠儿苦着脸儿瞅向方瑛。“怎么办?夫君,要是她想起来了怎么办?”

方瑛瞪着眼半晌,然后低头想想,再抬起头来,“老婆,我想我们可能有点不同调,”他严肃地说。“你听不懂我唱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唱什么,所以,麻烦你改个调再唱好吗?”

“那个沐月琴就是小月嘛!”香坠儿好像有点急了,说得更让人不懂。

哪个小月?

啊,那个小月!

不过方瑛反而懂了。“你是说……”

“她要是认出我,不,应该说是认出我娘,想起十二年前要杀她爷爷的女人,那么她也可能会联想到她爷爷或许不是自杀的,而是被杀……”

“被你?”

“对,被我。”

方瑛忽然静默下来,深深凝视她好一会儿,那眼神十分奇异。

“坠儿,真的是你杀了沐晟?”

“是。”香坠儿的回答十分坚定,她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后悔过,沐晟他该死!

“不可思议!”方瑛惊叹,修长的手轻抚上她的脸儿。“能使你这样温驯胆小的女人下手杀人,你一定真的很痛恨沐晟!”

“公公不该死!”香坠儿咬牙切齿地说。

方瑛更惊讶了,此刻才发现胆小爱哭的小妻子竟也有如此强悍的时候,听大舅子说,为了他,她一口气就杀了上千人,当时他不信,但现在,他信了。

这只胆小懦弱的小猫咪,当有人要伤害她关心的人时,她也会变成母老虎的!

“我想,你不需要担心沐月琴,因为她不是那个小月。”

香坠儿呆了呆,尖叫,“耶,她不是?”

“当年的事,岳母也曾详细告诉过我,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小月可能带来麻烦,因此特地去查问过。”同样住在昆明,很难不碰上面,一碰上面,谁知道会出什么状况。“但事实上,你认识的小月叫沐月莲,是沐月琴同父异母的妹妹,三年前嫁到京里,两年后因难产去世……”

“咦?她去世了?”香坠儿惊呼。“可是,沐月琴也认得我呀!”

“当然认得,虽然你不记得了,但岳母还记得,她说当时本来有两个女孩子陪你玩,但大一点的女孩子,就是沐月琴,她很快就离开了,因为她觉得你们太小,跟你们在一起不好玩,所以你只记得小的,不记得大的,而沐月琴也可能认得你,但不知道那件事。”

沐月琴不是小月?

香坠儿傻了好半天,才骤然吐出一口气,“原来她不是小月,吓死我了!”还猛拍胸脯安抚自己。

“对,她不是,所以你不用担心了。”他心不在焉地说,解释完毕,他的思绪已经跑开老远,八竿子打不着了。“就算沐月琴记得小时候见过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在意了。”

倘若方夫人坚持不愿改变随他上战场的决定,或许他可以让坠儿跟去保护她?

不过他最好先警告她一声,千万别使哭功,哭阎罗的哭功确实是天下第一,所向无敌,谁碰上谁投降,唯一的问题是,那哭功不能随便使用,不然好人、坏人一起死光光,剩下的戏码要由谁来演?

不,不用演了,连观众都死光了,还演什么!

由于沐月琴是沐晟最疼爱的媳妇所生,因此沐晟也特别疼爱沐月琴,才会宠得她一身傲气。不过她之所以拒绝张文隽,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身分配不上她,更因为她娘亲曾说过的话。

一段关键性的话。

“要嫁张文隽不如嫁方瑛,那小子才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早晚会跟你曾爷爷一样封侯赐爵;而张文隽那家伙只有那张脸好看,还有那两片嘴皮子也够厉害,其实肚子里根本没什么真材实料,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堂堂黔国公的孙女怎能嫁给一个没出息的家伙!

因此,张文隽愈是缠着她,她愈是不想嫁给他,后来被他缠得烦了,索性把她娘亲说的那段话告诉他,再加几句说她对没出息的人看不上眼,之后,张文隽才真的恼上方瑛了。

抢走方瑛所想要的一切,其实是想证明说他比方瑛厉害,却没想到这种做法有多么幼稚,难怪沐月琴的娘亲会说他没出息。

而这回,他一见到躲在方家姊妹身后那位胆子媲美耗子的小姑娘,心里就在猜测会不会是方瑛的未婚妻,果真是的话,哼哼哼,他会再一次证明他比方瑛厉害,无论哪方面都是!

于是,翌日一大早,他就上方府去做“友谊”拜访了,当时方瑛正在用早膳。

由于方瑛都是一大早就和方瑞上都指挥使司去,其他人不一定那么早起,因此香坠儿总是先伺候夫婿和小叔用过早膳,等他们兄弟俩出门之后,再准备招呼婆婆和小姑们用早膳。

“老婆,吃早膳而已,菜够了,不用再做了!”每次吃老婆亲手做的饭菜,方瑛总是吃得一嘴糊,说话含含糊糊。

正待迈出偏厅的脚拉住,香坠儿回过头来。“夫君不是爱吃竹荪吗?昨儿个我就叫菜贩今儿一早就给我们送多一点来,应该快来了,我去门口看看,说不定还来得及弄给夫君吃。”语毕,她便急急忙忙走了。

“大哥,你真是好命耶!”方瑞咕哝。“早知道就由我来跟大嫂成亲了!”

“你不行!”

“为什么?”

“光是新婚夜,你就应付不来了!”

“说得也是,搞不好才刚进门,就会被大嫂的尖叫声吓跑了!”

话刚说完,马上就有证明给他们看,不,听。

“啊~~”

尖叫声一起,方瑛就不见了,方瑞愕然望住方瑛的座位,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只有一只苍蝇在飞。

“大哥变苍蝇了?”

而方瑛,人还没赶到前头,迎面便慌慌张张、踉踉跄跄的逃过来一条纤小的人影,还差点跌一跤,方瑛一个箭步上前去扶住她,下一刻,她已然钻入他怀里,呜呜咽咽地猛掉眼泪。

“呜呜呜,夫君,吓……吓死人了!”

方瑛正待问她是被什么吓到,人影一闪,前方又出现一个人,那人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刚刚见了鬼,脸色还有点发青。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她的。”他还是觉得应该是他被吓到才对。

“文隽,是你!”方瑛讶异地打量他的脸色。“你怎么了?”

张文隽苦笑。“我来找你,正想敲门,没想到门却自行先打开了,一照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你怀里那位姑娘就拉出一道天愁地惨的尖叫,吓得我差点回头就跑,不过我还没跑,小姑娘就先跑了,我想我有责任赶上来告诉她,我并不是有意要吓她的。”唉,明明他才是被吓到的人!

方瑛顿感啼笑皆非,香坠儿明明有一身惊人的武功,还有胆子杀人——成千上百人,为他,也为她公公,可是一碰上自己有麻烦,她就什么都不会了,只会哭,只会尖叫,还有拔腿逃跑!

连用轻功逃命都不会!

“抱歉、抱歉,”他一边拍拍香坠儿的背安抚她,一边向对方道歉。“我老婆就是胆子小,见生人就怕,尤其是男人,不靠近她就没事,一靠近她就……”

还没说完,换对方尖叫了。

“她是你老婆?”张文隽的嗓门拔得又高又尖,活像哭唱长恨歌的女旦。

方瑛马上抱紧香坠儿,因为她被对方的尖叫吓到,又想逃了。“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张文隽又问,嗓门还是拉不下来。

“我岳父突然一个通知来就要我们成亲,我们准备得很仓促,也没来得及通知任何人。”

“你……”张文隽似乎还不太能接受。“成亲多久了?”

“快两年了……呃?”方瑛突然低头看,因为香坠儿捏了他一下。“咦?两年多了吗?真快,我都不觉得呢!”

“他们还有个儿子呢!”

冷不防地,第三个声音加进来,张文隽这才注意到四周早围满了人,牵着小小子的方夫人、方瑞、方家四姊妹,还有奴仆下人们,全都是被香坠儿的尖叫声“召唤”来的。

“要聊就到偏厅里聊吧!”方夫人说。

她很了解方瑛,就跟他父亲一个样,一个耿介正直的男人,除非当面撕破脸,否则不管张文隽再怎么对不起他,他也不会在意,只在意自己有没有对不起人家,不过如果张文隽真想动香坠儿的歪脑筋的话,恐怕方瑛就会翻脸了。

想想,也许让他们早点撕破脸反而比较好吧?

桌上是吃一半的清粥小菜,婢女再添一副碗筷,一坐下,方瑛就开始交代方瑞。

“你先去,有事派人回来通知我,没事就督导士兵们演练昨儿我教的阵式,我会晚一点去。”

“是,大哥。”方瑞三两口就喝光了稀饭,走人,他也不喜欢张文隽。

男人光是容貌长得好看又有啥屁用,没有宽大正直、磊落坦荡的胸襟,配称什么男人!

“你现在是?”方瑞一离开,张文隽就开口问,眼神有点阴。

“都指挥同知,你呢?”

“……镇抚。”张文隽的脸拉得跟面条儿一样长,因为方瑛是二品官,他却只有五品。

“慢慢来,只要立个功,你马上就可以升了!”方瑛好意想激励他。

但张文隽根本不领情,“如果不是因为你爹战死了,你也不可能一步跳上那个位置!”他酸溜溜的说。

恶劣的说法,但方瑛并没有生气,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注视他好一会儿。

“我知道你不会只因为沐姑娘不肯嫁给你就这么生气,那么,是为何?”

张文隽瞟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反而东张西望地问:“嫂子呢?”

方瑛微微蹙了一下浓眉。“她向来是跟我娘她们一起用早膳的。”

张文隽轻哼。“我可是你的至交好友,跟兄弟没两样,她也不来招呼一下,真不懂礼貌!”

“她胆子小。”

“那就更有必要多熟悉熟悉了,往后她才不会一见我就尖声怪叫,我也才能够和她……”张文隽不怀好意的嘿嘿笑。“好好‘认识’一下。”

“你究竟想如何?”方瑛的声音很低沉,隐约有丝怒意,他终于生气了。

方夫人猜对了,方瑛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够忍受有人想动他老婆的歪脑筋,翻脸是必然的结果,至于会不会杀人,得看情况而定。

“没想如何,只是……”张文隽用手指捏起一块鸡肉吃下。“给你一个忠告,嫂子那么胆小,如果你不能时刻守在她身边保护她、怜惜她,就不能怪她找外面的男人保护她、怜……”

砰然一声巨响,方瑛霍然拍桌而起,吓了张文隽好大一跳,因而没注意到被方瑛猛拍一下的大理石桌竟已出现裂痕。

“真是,怎么生气了,我是好心给你忠告……”

“张文隽,你敢动我妻子一根寒毛,我会亲手杀死你!”方瑛咬牙切齿的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兴许是她来找我的呢!”张文隽满不在乎地歪着嘴笑,十足下流色胚样。

方瑛死命握紧了拳头,青筋都爆出来了。“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沐月琴的求亲我立刻回绝了,甚至远远看见她就躲,不曾再见过她半次面,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你要这样对我?”

张文隽没有回答他,只是慢吞吞的起身,斜斜的瞥他一眼,再慢条斯理的往外走,举步跨过门槛后,他才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我一定会比你更有出息!”

望着张文隽离去的背影,方瑛依然怒容满面,但眼神却是困惑不解的,他不懂张文隽丢下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两人一定要比那种事?

“走啦?”

门口,方燕先探个头,旋即大步走进来,后面还跟着方家所有的女人,落落长一大串,方瑛没理会她们,兀自苦苦思索张文隽说那句话的原因。

“你们撕破脸了吗?”方夫人关心地问。

“最好是,那家伙好看是好看,但真的很讨人厌耶!”方翠忿忿道。

“是非不分又不讲理,那种朋友不要也罢!”方虹很爽快的替大哥把朋友名单上的名字刷掉一个。

“难怪沐月琴不想嫁给他,真是,也不先反省一下自己!”方燕更是不屑。

你一言、我一句,方瑛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揽着浓眉苦思不已,不过是一个傲里傲气的女人罢了,怎会令他们多年友谊的兄弟反目成仇呢?

见弟弟似乎很苦恼,方兰叹息着摇摇头,想给他一点良心的建议。

“我说你啊……”不过,她也只有起头的份。

砰!砰!

霍地,两道巨响同时响起,所有人都骇了一大跳,差点像香坠儿那样失声尖叫出来,包括方瑛在内。

方夫人第一个飞快地抱起吓呆了的孙子跳到一旁,方翠也猛然往后跳,叩一下撞到墙,方虹和方燕跳得最远,一跳就跳到偏厅外去了,门里门外的人俱皆目瞪口呆的惊望着碎裂成两半的大理石桌。

恰恰好对半分,一个倒右边,一个倒左边。

但最错愕的莫过于方兰,她只不过把手放在桌子上,轻轻的……她改瞪住自己的手。

难道她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神奇魔力吗?

香坠儿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继而将惊奇的视线投向方瑛,后者立刻躲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会赔她们一张桌子,可以了吧?

打从这日开始,方瑛再也不许老婆出门了,香坠儿不反对,她本来就不喜欢出门:方夫人也不反对,她可不希望宝贝媳妇儿出事:方瑞更不反对,他还建议大哥把大嫂装箱锁起来。

就连方家四姊妹也不敢反对,张文隽有武功,她们对付不了,要只是贪图一时快乐而害得香坠儿出什么差错,谁负责?

她们?

不,她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想出门?

还是忍忍吧!

第八章

年,过去了。

元宵,过去了。

清明,也过去了。

端午前半个月,笑阎罗决定带哭阎罗回天山了,因为该教的都教完了,剩下的是方瑛自己的问题,若要全盘吸收成为他自己的东西,必须由他自己去钻研、去领悟、去体会、去练习。

高深的武学并非能一蹴而就的。

“你现在的武艺和功力都比坠儿高上许多,但若是你无法熟练运用,还是会输给她的。”

“再熟练也没用,我永远也赢不了她,她的眼泪太厉害了!”方瑛喃喃道。

为了他这一语双关的话,香坠儿赧红了脸儿,其他人都笑了。

香坠儿若是使出哭功来的话,的确是任何人都只有投降的份,但另一方面也是表示他对香坠儿的宠爱,只要香坠儿一掉泪,他不让步也得让步。

“不过有一件事得先警告你。”笑阎罗说,并向毒阎罗使眼色示意。

毒阎罗上前来,搭上方瑛的腕脉,片刻后,他放开。

“记得吧,你身上还有十三支金针?”

“有十几支针刺在自己体内,谁敢忘,要不小心从嘴里吐出来怎么办?”方瑛咕哝。“二叔要帮我取出来了吗?”

毒阎罗和笑阎罗相对一眼,再瞄一眼香坠儿,迟疑一下。

“不,你身上的金针绝不能取出来,一取出来,你就死定了!”

果然,香坠儿立刻吓得脸煞白,方瑛自己却只是怔了怔而已。

“记住,”毒阎罗的表情异常严肃。“当有一天,你身上的金针开始自己掉出来的时候,就是你的身体在警告你,你不能再打仗了……”

香坠儿惊喘,险些尖叫出来。“会……会自己掉出来?那……那……”

“放心,只要掉出体外的金针不超过六支就不要紧,静养一个月就行了,要同时出来七支才会有危险,即使如此,只要你能够及时插回去,也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毒阎罗柔声安抚她。“来,我现在就教你如何把金针再插回去……”

说着,他把香坠儿拉到一旁去仔细解说,而笑阎罗和哭阎罗则把方瑛拉到另一边去低声央求。

“为了坠儿,真到那种时候,你可以为了她,立刻辞官退休吗?”

“没问题!”方瑛不假思索的应允了,“不过……”

“我知道,相信到那时,你必然已是皇上极为看重的神威虎将,”笑阎罗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皇上不一定肯放人,果真如此,你可以通知兰舟来一趟……”

“二哥?要他来干什么?”

笑阎罗笑得很神秘。“皇上可以不放活人,却不能不放死人吧?”

死人?

方瑛先是困惑,继而恍然大悟。“我懂了!”

他懂了,毒阎罗也解说完毕又回来了,因为把金针再插回去并不难,只要认穴认得够精准就行了。

“依我的估计,你大约有十五年的时间可以打仗,之后,辞官吧!”

“我会的。”方瑛将一脸忧虑的香坠儿搂过来。“别担心,到那种时候我一定会辞官!”

“你发誓?”

“我发誓!”

香坠儿漾开可怜兮兮的笑。“谢谢你,夫君。”

方瑛怜惜的亲亲她的额头,再转回来继续问:“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毒阎罗略一思索。“你虽有六十年的功力,但你若能不使用功力过剧,譬如只使出四十年的功力,那么,你可以再多维持个三、四年左右。”

“打仗也用不了多少功力吧?”方瑛嘟囔。

“若是奉派去追剿贼寇,许多贼寇的头儿都是有武功的人,届时就难说了。”

方瑛装了个滑稽的鬼脸。“那只好多烧几炷香给老天爷,保佑我别接到追剿贼寇的任务啰!”

笑阎罗笑了。“你倒是看得很开。”

方瑛也哈哈一笑。“我爹说的,别浪费时间去烦恼已无可挽回的事实。”

笑阎罗赞赏的颔首。“你爹是个勇敢又聪颖的男人。”

方瑛得意洋洋的挺高胸脯。“那当然,我亲爹嘛!”

笑阎罗莞尔,又拍拍方瑛的肩,他实在欣赏这小子,总是庆幸女儿嫁对了人。

“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你们毋须来送行。”

“等等!”哭阎罗眼眶又红又湿,她实在舍不下女儿。“你什么时候要带坠儿回娘家?”

“这边的乱事一平定,我立刻带坠儿到天山去。”方瑛承诺道。

哭阎罗点点头,“好,别忘了。”话落,突然背过身去。“你们走吧!”

方瑛还想说什么,忽见笑阎罗对他使了一下眼色,他会意,伴同也是哭兮兮的香坠儿拜别岳父、岳母,随即飞身离去。

他们一走,哭阎罗马上回过身来,张嘴想唤回女儿。

“别叫!”毒阎罗及时出声阻止。“让他们走吧,慢慢等,瑛儿总会带坠儿回去看我们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已经没有权利霸占了!

“爹,就算不打算立功,也得想想会不会背黑锅呀!”

张文隽又在怂恿老爹出兵了,他想有出息就得先立功,老爹不出兵,他哪有机会立功?

“背黑锅?”张文隽的亲爹——张荣狐疑地重复这三个令人不安的字眼。

“想想,从都督接下将军印起到现在多久了?一年了,爹,整整一年了!”张文隽大声提醒亲爹。“整天混在这里浪费粮饷,不要说立下半点战功,连出半个兵都没有,你以为皇上不会说话吗?到时候责怪下来,你又以为沐昂会乖乖担下这个罪责吗?”

“你是说……”

“对,都督一定会把责任推给别人,能推给谁呢?甭猜,不是副将军就是左右参将之一啰!”

张荣恰好就是右参将。

“可是都督不敢出兵,我哪有办法!”他无奈地说。

“谁说没办法,学方瑛他爹呀!”张文隽小声说。

“什么?”张荣大声叫。“学他爹那样因缺粮、缺兵而战死?”

“放心,爹,”眼见亲爹脸都绿成一片荷叶了,张文隽连忙道。“黔国公放任方瑛他爹战死而不顾,结果不得不自杀谢罪,你想都督他敢再那么做吗?不,他还不想死,绝不敢重蹈覆辙!”

张荣连连颔首。“说得也是。”

听语气似乎亲爹已有松口之意,张文隽心头不由一喜。“那么?”

张荣又仔细想了一下,终于点头了。“好吧,我们出兵!”

于是,这年五月,张荣效法方政暗中出兵了,只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张文隽想立功,反而搞了个灰头土脸。

为了紧跟住沐月琴,张文隽从不参战,他爹是都督俞事,自然有办法安排,不过不参战就没机会立功,没机会立功要升官就不太容易,可能十年八年才能升个半品,眼下既然沐月琴也在云南这里,他正好乘机立几个大功,好让她看看他是多么有出息。

因此他才会鼓动如簧之舌,努力说服亲爹出兵,以为自己有武功,轻轻松松就可以打几场漂亮的胜仗,丝毫没考虑到打仗并不是会武功就包打赢的,不懂兵法、不通战术,他也只有帮别人立功的份。

他的武功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打败千军万马吧?

又不是哭阎罗!

更何况,他的武功并不如他自己认为的那么厉害,充其量也只不过比一般江湖人高明一些罢了。

结果才第一仗就陷入苦战,打得进退不得,更糟糕的是,最后他们不得不向沐昂求援,沐昂却比他哥哥更窝囊,沐晟至少是在得知方政战死之后才逃回永昌,沐昂却是一得知张荣求援,就立刻带领所有兵马后撤避敌,只忙着逃命,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张荣父子沥血苦战,好不容易才逃回性命,麾下士兵也只剩下十之三四,而且只有人活回来,其他马匹盔甲刀剑武器全都丢在战场上了。

要立功反抹得一脸灰,张文隽终于知道打仗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战火都已经烧到云南腹地来了,沐昂究竟在干什么?”

方瑛拍桌怒吼——小心翼翼的拍,方瑞没理会哥哥的怒气,继续把听来的战况说给哥哥听。

“右参将张荣学爹暗中私自出兵,大概想抢个头功吧,岂料在芒市就战得一败涂地,输得超难看,迫不得已只好派人回头向沐昂求援,谁知沐昂反而立刻带领兵马走人,逃命去也……”

“张荣?”方瑛狐疑地扬着眉。“那时爹找他一起出兵他不肯,现在……”

“大概是受到张文隽怂恿的吧!”

“又是张文隽……”方瑛下颚绷紧了。“结果?”

“沐昂贬秩两级,由左都督降为都督同知,但仍留守云南,副将军吴亮、左参将马翔坐视张荣败而不救,被逮下狱论罪。”

方瑛愤慨地又拍了一下桌子——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拍。“明明是沐昂的错。”

方瑞拉嘴不像笑的笑了一下。“吴亮和马翔都是背黑锅的替死鬼。”

方瑛咬咬牙根,继而摇头叹气。“不知下一个替死鬼又是谁呢?”

就是他!

一年就打那么一百零一次仗,结果惨不忍睹,思任眼看明军原来都是弱鸡,于是更加嚣张骄横,犯景东、夺孟定、攻孟连,战火一烧就烧到了云南腹地,沐昂见势不对,再这样烧下去,早晚会烧到他眉毛上来,皇上不论他的罪也不行了。

起码也得打场仗给皇上看吧?

可是副将、左参将全被刷下去了,还坐在牢里头数馒头,右参将仍在休养,他还能叫谁去打呢?

总不能要他亲自出马吧?要打败了,难不成要他自己扛下责任?

“将军,可以从云南府调人过来呀!”

张文隽不懂如何打胜仗,但卑鄙的诡计倒是不少,他看爹爹真不会打仗,还把他拖下水一起逃命,看来要立功就得抢别人的功,于是摸到沐昂身边去做献计的小军师,要有好处,少不了他分的。

“云南府还有谁能带兵打仗的?”

“方政的儿子方瑛,云南府的都指挥同知,他跟在方政身边少说也打了四、五年仗了,更何况方政在空泥战死,他一定很想报仇,说不定能够一战成功,这么一来,将军就可以领功了。即便是打输了也不要紧,将军可以说他报仇心切,急攻躁进,因而打输了仗,错在他,并不在将军,不是吗?”

“没错、没错!”沐昂欣喜的直点头。“好,就调他过来吧!”

于是,这年七月,方瑛从云南府被调到最前线,终于轮到他做替死鬼,不,上战场了。

“思任烧杀掳掠,现已打到了孟罗,占据者章硬寨,我要你带兵前去剿捕!”

一收到调遣令,方瑛就猜到可能是怎么一回事了,此刻见张文隽竟然跟在沐昂身边,一脸阴恻侧的笑,再听沐昂的命令,更可以肯定自己的臆测没有错,不过,打仗是武人的天命,他不能,也不会违背这道不怀好意的命令。

“卑职遵命,但请将军恩准,容许卑职带姊妹和妻子上战场,她们也亟欲为亡父报仇。”

带女人上战场?

那怎么可以!

沐昂正待严厉斥责,一旁的张文隽立刻倾身覆唇耳语。

“他要是打败仗,带女人上战场,更落实他的罪责了!”最好直接把他定罪,判他个一、二十年牢,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说得也是。“好,本将军特别恩准你!”沐昂同意了。

老实说,方瑛真的不想带女人上战场,可是当他带着方瑞趁着月黑黑风高高,偷溜赶赴永昌府时,半路上却发现他那四个无法无天的姊妹和老婆竟也追了上来。

“你们跟来做什么?”方瑛气急败坏的怒吼。

“我们要替爹报仇呀!”四姊妹异口同声说。

“我……我也要替公公报仇!”香坠儿躲在小姑身后,因为夫君好像很生气。

“你们……你们……唉,天哪!”方瑛呻吟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让我们跟,我们也会自己偷偷溜去!”方兰严正声明,她绝不让任何人甩下她。

“你打你的仗,我们也打我们的仗!”方翠意气风发的挥舞着小蛮刀。

“放心啦,我们会保护大嫂的啦!”方虹像照顾妹妹似的安抚香坠儿。

到底是谁要谁保护呀?

方瑛无奈摇头。“那娘呢?她怎么没来?”

方燕失笑。“当然是舍不下宝贝孙子嘛!”

大家都来了,小小子怎么办?

好吧,老人家没来就是上天庇佑了,没辙,他只好千叮咛、万交代非听他的命令不可,再带上她们一道走。

放在身边总比让她们自己四处乱跑好吧?

不过,挑选士兵也是另一个大麻烦,沐昂要他自己挑一卫士兵,但他自己麾下的士兵都在云南府,眼跟前的都不是他熟悉的人,倘若士兵不够信任他,这场仗也不好打,左思右想,他只好先试试一个最笨的办法。

“将军要我带兵前去剿捕思任,你们有谁愿意跟我去的?”

的确是最笨的办法,他召来所有驻屯云南当地的卫指挥使,询问他们可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去死的,不消说,没有半个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有任何回应。

果然不行!

他叹息着起身走出营帐,想回自己的营帐去找老婆哭诉,说没有半个人愿意跟他一起去打仗,呜呜呜,他好可怜喔……

“我愿意!”

方瑛惊愕的回头,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眼神有几分鲁莽,还有几分毅然决然的勇气。

“你是?”

“柳英。”

“你不怕死?”

“谁能不死?”柳英豪迈地道。

“说得好!”方瑛大声赞颂。“你麾下有多少人马?”

“三千。”

“好,就是你了!”

两天后,方瑛就出发了,领着姊妹妻子,还有柳英和他那不怕死的三千士兵,到孟罗剿捕思任去了。

在所有人的想法中,除了打败仗之外,方瑛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运气好,他还可以逃回来,但多半是跟他亲爹一样轰轰烈烈的战死,最多一个月,也说不定几天后就会有不幸的消息传回来了。

不多不少四天后,果然有消息传回来了:捷报!

“一个时辰不到,都指挥就带领我们攻下者章硬寨了!”不知为何,专程赶回来传报的士兵极为兴奋,一脸潮红,简直就像喝多了酒。“可惜那个思任溜得连人影都不见,跑得可快了!都指挥让我们休息一天,然后就追上去了!”

喘了两口气,他再期盼地、央求地盯住沐昂。“将军,我可以赶回去了吗?我不想错过下一战!”

赢了?

才几天而已,真的赢了?

沐昂听得直发怔,差点忘了回答。“呃,可以。”

咻一下,士兵马上不见了,连行礼都忘了,可以看得出他有多么急着要赶回去参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沐昂喃喃道,他从没有见过有谁这么急着想打仗的。

张文隽也很意外,想不到方瑛这么厉害,更教人不服气了。“呃,不管如何,有捷报可传回京里,相信将军很快就可以坐回左都督的位置上了!”

“对!对!”沐昂哈哈大笑。“好,这功就记在你头上吧!”

“谢谢将军!谢谢将军!”张文隽眉开眼笑乐歪了嘴。

好好好,方瑛你尽管去打吧,打到累死或战死为止,反正所有功劳都会记在他头上。

最有出息的终究是他!

很可惜,方瑛没有机会追剿到思任,不是他被打败了,而是威远土知州也在掀起战火,明明还有五万人马闲在那里喝茶啃瓜子,沐昂偏偏要把方瑛调回来,改命他去剿平威远州的乱子。

然而,不到十天功夫,他就剿平了威远土知府兴起的乱子,旋即又回过头去追赶思任,连喘一口气都没有,他赶得那么心急、那么迫切,就好像……好像……

“夫君。”

“嗯?”

“你想杀思任替公公报仇对不对?”

“……”

“我想在你心里头,仇人并不只沐晟一个,还有思任,倘若不是他掀起这场乱子,公公就不会战死了,对吗?”

“但夫君你一直不想让人知道这点,因为这是你的私心,偏偏你又是个武人,必须徇公忘私,所以夫君只好故意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夫君你真的很想不顾一切追剿思任,直到杀死他为止,对吗?对吗?”

方瑛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对。”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的承认了。

“我就知道,”香坠儿贴上他胸前,低喃。“你在威远打仗和在追剿思任的时候全然不同,在威远,你只是努力要在伤亡最少的情况下打一场胜仗:但在追剿思任时,夫君你好像是在……在追杀仇人……”

方瑛苦笑,“遗憾的是,我的首要职责是大明的都指挥,必须绝对服从上命的调遣,如果我忘了这点,爹肯定饶不了我,说不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教训我一顿。结果……”他深深叹息。“明明就快追上思任了,却不能不听命,中途退走……”

“你放心,夫君,这回我们一定可以追上他的!”

“希望。”

于是,他们继续猫追老鼠似的追杀思任。

而思任也才刚刚喘过一口气来而已,马上又被追得灰头土脸,要打又打不赢,打到哪里输到哪里,差点喊爹娘救命,最后只好派手下携带象牙、金刀等土产拜见沐昂,说他愿意投降了,请沐昂代为上书谢罪。

沐昂二话不说,马上传令方瑛收兵,虽然很不甘心,但方瑛不能不听命,只好率领麾下士兵回到永昌。

“总有一天,我们会捉到他的!”香坠儿想安慰夫婿。

“对,除非他先死在别人手里。”方瑛声调平板地说。

“那……那……他也总是死了嘛!”

“我想亲手杀了他!”

香坠儿无言,这她懂,就像她想亲手杀死沐晟替公公报仇一样。

可是,他既有私心,又想要顾全武人的职责,偏偏这两者又时有冲突,想要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事呀!

正苦恼间,忽又见夫婿弯起不在意的笑。

“算了,我们也正好休息休息,辛苦了一个多月,也挺累的不是吗?”

“是啊。”香坠儿也笑了,但她心里却在叹息。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不在意了,而是又把那份最强烈、最深刻的渴望硬生生压回心底最深处,埋住、藏住,不让任何人知道,表面上依然笑着、闹着,仿佛无忧无虑的小顽童,只想要快快乐乐的度过每一天。

但事实上,除非他能够亲手杀死思任,否则他将永远无法自这份不断啃噬他心灵的渴望中解脱出来。

毕竟,他父亲就死在他眼前,那是他这一生最痛苦的经验,一辈子也忘不了!

整整一年没打半场仗——张荣那场败仗不算,一打就打得思任鸡飞狗跳,逼得他不得不投降,一个月后,只动两片嘴皮子的张文隽因舌功,不,因战功被晋升为指挥佥事,方瑛和柳英反而啥也没捞着。

不过方瑛并不在意——他在意的不是这种事,柳英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他们打胜了,而且伤亡极少,竟然不到一百人。

“都指挥。”

“嗯?”

“我可以一直跟在你麾下吗?”

“倘若将军没有其他命令,当然可以。”

方瑛笑着应允了。

柳英虽然没有什么将帅之才,但他不怕死又肯拚,而且绝对服从命令,说一他绝不会搞出二来,说不准动,他就打桩定在那里了,是个绝佳的前锋人才,有了他,在战术上的施展也就可以尽情发挥了。

柳英也笑了。

唉,都指挥就是这点让人受不了,老是拐人家笑!

很不幸的,柳英的愿望无法实现,又过一个月,方瑛就被赶回云南府去练军屯田了。

“为什么?”香坠儿讶异地问。

“因为朝廷认为思任又在表演假投降了,决定派遣大军前来一举剿灭思任,别再拖拖拉拉的又战又降、又降又战,一拖几百年都没完没了。”

“可是……”香坠儿还是不懂,要战就战,干嘛赶他们回去嘛!

“主帅是平蛮将军蒋贵,还有兵部尚书王骥总督云南兵务,沐昂被踢去负责馈运了,为免被发现某人冒领军功,沐昂不能不快快赶走我呀!”

“冒领军功的又不是他。”

“但往上提报的是他嘛!”

“喔。”香坠儿噘着嘴,很不甘心。

方瑛也不太满意,不过他的不满意跟香坠儿的不甘心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是,实在没必要继续打下去了呀!”

咦?夫君不想替公公报仇了吗?

“为什么?”

“老实说,思任确实是个深通兵法的人才,但仍不足以形成大患,倘若不是沐晟和沐昂都龟缩着不敢打,这场仗老早就结束了!”方瑛深深长叹。“大兵一动,粮草先行,这样劳师动众实在不值得,要知道,北方的瓦刺才是真正的威胁呀!”

香坠儿惊异地目注方瑛,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后才轻轻道:“夫君,有时候听你说话,真的好像公公呢!”

方瑛莞尔。“我也跟着爹打了几年仗,要不懂这些,准被爹敲破脑袋!”

“可是夫君都不生气吗?”香坠儿奇怪地问。“以前夫君一定会生气的嘛!”

方瑛淡然一哂。“那是以前,但爹让我了解了什么才是需要在意的事,那种事我才必须坚持,其他都不需要计较。”

香坠儿摇头。“我不懂。”

“你是我老婆,又不是武人,不需要懂。”方瑛一本正经地说。

听他说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态度又正经得不太像是他,香坠儿反而更怀疑了,又盯着他好半晌,忽地啊了一声,明白了。

“夫君,以整个情势而言,你确实希望朝廷能够接受思任的投降,就这样结束云南的战事,因为再打下去委实劳民伤财,不值得:”她兴奋地说。“但另一方面,战事结束后,你就可以暗中以私人身分去追杀他,那就再也不会有人在半途阻扰你了,对不对?对不对?”

方瑛耸耸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旋又喜形于色的笑开来。

“不过这也好啦,就让他们去打吧,我们躲得愈远愈好,我可不希望你真的像穆桂英那样在战场上生孩子!”

收兵回永昌后不久,香坠儿才发现自己又怀了身孕,方瑛虽然懊恼又失去追杀思任的机会,却更担心老婆要捧着大肚子上战场,那才可怕。因此,沐昂赶他回云南府的命令也恰恰好如了他的意。

他可以省下说服老婆的口水了。

于是,方瑛挥别依依不舍的柳英,带着妻子和弟妹回到昆明,远离战场,好让香坠儿安安心心的待产。

该他打的仗他就尽全力去打,不该他打的仗他也不强求,这是武人的天命。

不过,他还是希望他们不要“不小心”杀了思任,要杀那个狡猾的家伙,就留给他来吧!

“夫君,别吃了啦,我还没煮好,甜粥就全给你吃光了啦!”

香坠儿娇嗔着把杓子抢过来,谁知方瑛却把整锅甜粥都端去,用小汤匙一匙一匙慢慢舀,照样吃。

自从前年腊八她煮了甜咸麻辣三种粥之后,这两年的腊八节,大家也都吵着要吃三种粥,煮三种粥是没问题啦,可是刚煮好甜粥,方瑛就拉了条凳子坐在一旁吃个不停,看他的样子,好像决心要把整锅甜粥都喝光了似的。

“好好好,我会留一半给他们啦!”

一半?

“夫君!”香坠儿啼笑皆非。

又干掉两碗粥,方瑛才停下汤匙,静静看着香坠儿切木耳、白萝卜、红萝卜。

虽然家里也有不少奴仆婢女,但能自己动手的她都自己动手,连重活也是,从不喊累,也不觉得辛苦,就像个最勤劳的农家妇。

她说,这是她最习惯,也是最喜爱的生活。

“老婆。”

“嗯?”

“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他慢慢放下碗。“哪天爹不需要我了,我就要到处去看看,当然,我不会忘了带上你,要是看累了,咱们就找个地方住下来,或者做点小生意,或者种田种菜,再生两个……”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他还没说完,香坠儿就忙着点头。“那是我最渴望的生活,我怎会不记得!”

方瑛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现在不行了。”他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歉意。

“以后也行啊!”香坠儿满不在乎地继续切白菜,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多十五、二十年之后,咱们还是可以过那种生活嘛!”

十五、二十年,多么漫长的时光,为何她却能说得好像只有十五、二十天?

“十五、二十年,你愿意等我?”

“三、五十年也等!”

三、五十年?

天,他们能不能活那么久还是个问题呢!

心头一阵激荡,方瑛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不仅如此,你原是那么胆小怯弱的人,竟还得陪我上战场杀人!”

“我知道,夫君不想我去,是我自个儿要去的,不关你事!”

不关他事?

如果不是为了要保护他那四个不知死活的姊妹,她会说要跟去吗?

不,即使方兰她们没有跟去,她也一定会跟去,因为她再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上战场,她想要亲自在战场上守护他,不想再因赶不及而绝望。

“坠儿,你真是个最体贴的好女人!”方瑛感叹的道。

香坠儿这才横眸瞥他一下,小嘴儿有点噘。

“夫君要这么说,那我也要说,是我娘跟我害死了公公……”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方瑛连忙投降,然后起身亲匿的从背后圈住她的腰际。“那么,十五、二十年后,我们就搬去天山跟岳父、岳母一起住,那之后的时光,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全部都是属于你的!”

“真的?”香坠儿惊喜的回眸。“真的要搬去跟我爹娘一起住?”

“你给我这么多,我总得回报你一些呀!”方瑛温柔的深深吻上她的唇。

只要不计较付出,得到回报时总是一项惊喜。

“可是婆婆呢?”

“还有方瑞啊,何况那时候咱们的孩子也长大了,够安慰她了!”

“但我也会舍不得孩子呀!”

“你忘了吗?订下婚约当时就说好了,生下第三个儿子就过继给香家,生下第三个女儿也过继给香家,只要咱们多下点功夫耕耘,说不定到时候就有一儿一女陪在你身边了!”

“其实我娘是希望能有个男孩子继承香家的香火。”

“是是是,订单我接下来了,我会努力加油的!”

翌年三月,香坠儿又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原以为香坠儿只是个害羞胆小的小女人,没想到头一场仗刚开打,就看得方家四姊妹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下巴也震惊得挂到地上去了。

大哥会武功?

大嫂也会武功?

由于太惊骇了,第一场仗她们根本没动到手,连挥挥刀意思意思也没有,只是瞪着眼看,看呆了、看傻了!

难以置信,那两个装疯又卖傻的夫妻真的会武功!

之后,方家四姊妹心心念念只盼着香坠儿快快生下孩子,她们就可以逼她教她们武功了。

好不容易等到香坠儿坐满月子,她们就开始跟在她身后客串跟屁虫。

“大嫂,教一下又怎样嘛!”

“真的不行啦!”

“为什么不行?”

“婆婆说的嘛!”

香坠儿嘴里歉然回拒,心里其实感激夫君感激得不得了,是夫君抢先一步去告诉婆婆,婆婆立刻下了禁令,不许教方家四姊妹武功。

理由:免得她们四个真的变成男人婆了!

因此,她现在才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回绝,以免变成害她们嫁不出去的罪魁祸首。

“偷偷教一点没关系的啦!”

“你们可以去找夫君,他的武功比我好嘛!”

“找他?”四姊妹相觑一眼,突然打了个哆嗦。“才不要再去找他呢!”

“为什么?”香坠儿好惊讶地问,因为她们的样子好像很害怕。

虽然方瑛是大哥,但她们向来都很不把他看在眼里的。

方翠叹气。“其实我们早就去找过大哥了,第一次去找他,他把我们扫到树上去挂着;第二次去找他,他把我们挥到屋顶上去晒太阳;第三次去找他,他把我们丢过墙,直接摔到大街上去,屁股差点跌成两半;第四次去找他,他把我们扔进翠湖里捉鱼,害我们湿淋淋的一路逃回家,天爷,真的很丢脸耶!”

“还有第五次,那回才真的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方燕没精打采的咕咕哝哝。“当街大马路,众目睽睽之下,大哥就把我压在他的大腿上,啪啪啪打了我屁股好几下,真的很痛耶!”

噗哧!

四双眼动作一致地瞪过去,香坠儿慌忙摇手,眸子却还在笑,弯月型的,跟方瑛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

“总之,大哥是打定主意不教我们了,所以,就只剩下大嫂你……”

“可是婆婆说不许了嘛!”笑不出来了,香坠儿苦着脸,好想逃命。

“所以说,教一点点也行嘛!”四姊妹继续奋斗,打死不放弃。

“但……”呜呜呜,她们已经缠了她半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死心呢?

突然,五个女人一起噤声,四姊妹不缠香坠儿了,香坠儿也不想逃命了,五双绣花鞋很有默契的急步行向同一个目标。

方瑛兄弟俩正从大门方向走往书房而去,两人正在窃窃私语。

“多少?”

“十五万。”

“真是,应该派到北方去才对!”方瑛叹气。“此刻在何处?”

“已到金齿。”

“思任呢?”

“思任想夺取景东和威远,因此派遣部下率兵三万,象队八十只围攻大侯州,一听得朝廷的十五万大军杀到了,马上重施故计,一面调兵遣将以备顽抗,一面派使臣携带金银宝物拜见王骥,表示愿意归顺……”

“王骥相信了?”

“王骥可不是沐晟,他不但不信思任那一套,还索性给他来个将计就计,一边不动声色地接下降表,一边暗中命令诸将分兵进攻……”

“好!”方瑛眉飞色舞地大喝了一声采,旋即止步,猝然回身,笑咪咪的来回看那五个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其中一个躲在另外四个后面,连根头发也瞧不见。“请问,五位姑娘有何事?”

那四个女人也笑咪咪的,虽然她们并不想笑。

“看看还有没有我们上场的机会呀!”

“应该没有,这场仗应该很快就能够结束了!”

“所以,用不上我们了?”

“用不上了!”

那四个女人顿时垂头丧气的垮下了脑袋,没力得连站都站不直了,四个人弯成四只小虾米,随时可以下锅去爆香了。

没机会打仗,人生多无趣呀!

半个时辰后,香坠儿悄悄溜进书房里,见方瑛埋头振笔疾书,不知道在给谁写信。

“什么事?”方瑛头也不抬地问。

“夫君你说这场仗很快就会结束了?”

“应该是。”

“那思任……”

“即使战争会结束,但思任太狡猾了,不是那么容易捉到的,我猜他会及时逃到孟养或木邦。”

香坠儿松了口气。“那就好。”

可能会被战争主谋逃掉,她居然说好!

方瑛抬起头来,笑了,他放下笔,招招手,表情有点暧昧,香坠儿双颊两朵诱人的红晕,扭扭捏捏的蹑步过去,才刚靠近就惊呼一声被捉到他大腿上,下一刻,檀口就被封住了。

好半晌后,他才移开唇。

“怎么,又被那几个丫头缠得无处可逃了?”

“府里就这么大,我还能躲到哪里嘛?”

方瑛想了一下。“那就出去走走吧!”

“出去?”香坠儿错愕地瞪大眼。“但不是说……”

“张文隽在腾冲打仗,沐月琴也回京去了,暂时应该没问题了。”

一提到沐月琴,不知为何,香坠儿脸上就浮现奇怪的表情,有点不安、有点困惑,两手还绞在一起扭呀扭的。

“怎么?还担心沐月琴?”方瑛的唇瓣诱惑的在她耳畔厮磨。

“……”

“不是说过就算她记得你也不要紧吗?你……”

“不是那件事啦!”香坠儿娇嗔地推开他。

听她的声音好像有点不对,方瑛讶异的扶起她的脸来仔细端详。

“那是哪件事?”

“是……”香坠儿两眼飞开。“沐月琴好漂亮呢,夫君为什么不喜欢她?”

眉梢儿一扬,方瑛笑了。“她太骄傲了!”啧,小妮子在吃醋呢!

“那……那……”继续扭绞两手。“如果她不骄傲呢?”

方瑛好笑地摇摇头。“不骄傲又如何?你以为她那种千金大小姐会下厨吗?会孝顺公婆吗?会伺候夫婿吗?不,她什么都不会,让人伺候惯了,即便是嫁了人,她还是要下人伺候,要人家看她的脸色,不,我不要那种大小姐做我老婆,我要的是体贴窝心的小女人,就像你……”

唇瓣贴上她的额际,“说实话,娶你的时候,我是有点哭笑不得的,莫名其妙要我娶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女人,只因为父母替我们订了亲,真是荒唐!”他吐露出老实话。“不过三个月后,我就庆幸爹逼我娶了你,因为你正是我要的女人,温柔体贴又贤慧,最好的妻子也不过如此了!”

香坠儿喜滋滋的仰起娇靥。“真的?”

方瑛捏捏她的鼻子。“老婆,我们都成亲四年了,你还感觉不出来我有多么宠爱你吗?”

香坠儿羞怯又喜悦的点点头。“夫君真的好宠我呢!”

“那就别再说那种奇怪的话了。”方瑛拍拍她的屁股。“好了,叫那几个丫头陪你出去走走吧,顺便,你昨儿做的那个鸡棕很好吃,看看还买不买得到料,要买得到,晚上再做来吃,嗯?”

“是,夫君。”

于是,香坠儿开开心心的离开书房了,而方瑛也继续写他的信,按时向岳父、岳母大人报告他们的宝贝女儿和外孙的近况,但才写了两个字,他的头又抬起来了,浓眉微颦。

王骥他们应该捉不到思任吧?

第九章

要打仗,统军的主帅是最重要的,主帅不敢打,下面的士兵也不想打,就如沐晟和沐昂,只想躲在龟壳里逃避,士兵们也乐得凉凉白领薪饷。

大家一起来混吧!

但这回的十五万大军征麓川就不同了,主帅骁勇善战,还有个强悍能干的兵部尚书王骥总督军务,这下子有好戏看了,思任不鬼哭神号才怪。

十月六日大军抵金齿,之后的两个月时间,大军从云龙打到大侯州,再从大侯州打到上江,又从上江打到杉木笼山,思任一路打、一路逃,最后终于不得不逃到最后一个能去的地方,他的老巢、最后的根据地:马鞍山大寨。

自然,大军也追上去了,然后,大家就一起耗在那边了,不是不想再打,而是不晓得该怎么打。

江边,王骥已经站在那里盯着大江对面的敌寨观察老半天了。

“果然是个英才,没想到土蛮子之中也有如此精通兵法的人。”

但见敌营所在之处,东南两面都是滚滚大江,西北则高山环绕,壁立千仞,刀削一般,比针头还尖,地势极其险要,营寨又依险势而建,环营三十里,全挖了深沟立了木栅栏,占尽了地利、天时,真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真是麻烦了,强攻损失太大,但要不强攻,又能怎么办呢?”

站到脚都酸了,他还是思索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回营帐继续想,想到头都大了还是没什么结果,夜半时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起身披衣离开营帐,想说在夜静更深时分出去走走,也许头脑会比较清楚。

除了巡逻守卫兵丁,偌大一片营地的人都睡了,走在安安静静的营地之间,王骥感到很满意,这表示军纪够严明,没有人趁夜偷喝酒赌博之类的。

不过,还是有一、两堆特别旺的营火,是卫所那些指挥使和千户们聚在一起讨论眼下的战况情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王骥停下脚步,悄悄躲在一座营帐后,想听听看他们是否有何特别想法。

想听实话,总是得偷挖壁脚才听得到。

“不会就耗在这里了吧?”

“不然怎么办?要进攻只能强攻,但强攻的结果不想可知,必定伤亡惨重,尸横遍野,这还不一定攻得下来呢!”

“只要能先将他们的防线撕开一条口子就够了呀!”

“对对对,这么一来,大军就可以进攻了!”

“行,就你们两个去负责撕开那条口子吧!”

“呿,不敢吭声了吧!说大话,两片嘴皮子就够,可真要干,谁敢跑第一个?”

“要是都指挥在就好了,这种阵仗对他来讲根本不是问题!”

王骥听得先是一怔,继而凝神注意起来了,那是个明朗豪迈的声音,不像会说大话的人。

“又在说神话了,柳英!”

“不是神话,你们要是跟他打过仗就知道了,他是真的很神啊!”

“真的很神,会让人冒领他的战功而不说半句话?”

冒领战功?

王骥两眼眯了。

“那也是都指挥了不起的地方之一,他说过,打仗只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打胜仗,一个是把伤亡减至最低,只要能够达到这两个目标,其他都不重要,功也好,名利也好,那些都看不进他眼里,他也不是为了这个而打仗的。”

“果真如此,那倒真的很了不起。”

“当然是真的,虽然我才跟着他打了一个多月的仗,但只带了三千人马就能够把思任追赶得灰头土脸、无路可逃,最后只好送出降书来,而且中途我们还曾转去剿平威远州的乱子,再回头继续追剿思任,直到沐将军下令收兵,咱们收兵回来一算,伤亡不到百人,这还不够厉害吗?”

咦?原来那不是张文隽的功劳吗?

王骥眼神转犀利了。

“沐将军为何要让张文隽冒领战功?”

“因为是张文隽提说要沐将军调都指挥来领兵作战的,后来朝廷大军要来了,沐将军担心被得知冒领战功之事,就赶紧把都指挥赶回云南府去了。”

“听说他还带女人上战场,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带女人上战场?

王骥错愕的傻了眼。

“别说女人,那位是都指挥的妻子,她……她……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都指挥带妻子上战场是有充分理由的,绝不是胡来!”

“可是眼下我们面对的情况可不是那么简单,瞧,那大寨子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大军刚到第一天,将军就派了三千人去试过要渡江,结果连江心都到不了,人就死了一大半……”

“不要说渡江,就是要摸到对方的寨子里,都指挥一个人就有办法,事实上,每次开战前,他都会先摸进对方的营寨里找人,想先把思任揪出来,那就连战都不用战了,大家都可以回家抱老婆啦,可是思任实在太狡猾了,不开战他就不现身,就算现身了也都是在背后指挥,听说他还有替身呢,想捉到他实在不容易。”

“看来思任也怕被自己人出卖。”

“不过,就算开战了,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指挥都有办法让伤亡减到最低。”

“多低?”

“会死伤一万人的,他最多只要一千人就够了,也说不定只有几百人!”

听到这里,王骥再也忍不住了,几大步现身在火光中。

“谁?”

那几个指挥使和千户们一警觉有其他人,立刻跳起来喝问,再定睛一瞧,原来是军务总督,顿时骇了一大跳。

完了,背后讨论军情、煽动军心,降职是小事,搞不好还得去啃牢里的馒头呢!

“大人……”

“不必多说,”王骥摆手示意他们全都住嘴。“我只想知道,你们刚刚在说的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再动作一致的转向柳英,柳英连忙躬身回答。

“是云南府都指挥同知方瑛。”

“方瑛?”王骥有点意外的睁了睁眼。“方政都督的儿子?”

“对,就是他!”

“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柳英咧嘴一笑。“大人,说句话也许您不信,但卑职相信,只要有都指挥,思任的大寨子就算真是铜墙铁壁,想不破都不行!”

王骥双眸猛睁。“当真?”

柳英用力点头。“是真!”

“好!”王骥大声道。“你即刻上路到云南府通知他,要他快马加鞭赶来!”

“卑职遵命,大人!”柳英兴奋地应喏。“不过大人,都指挥可是都会带上妻子的。”

“既是有充分理由,就带来吧!”

“还有,卑职大胆请求,可否将卑职调到都指挥麾下?”

“即使我要派他做先锋?”

柳英哈哈大笑,豪迈又勇烈。“大人,还有一件事大人不知,跟着都指挥打仗最特别的是,你会热血沸腾、你会激昂澎湃,你会迫不及待的想加入战场,你会觉得战死沙场是最英勇壮烈的光荣,在他麾下,你只会害怕一件事……”

“什么事?”

“害怕被派去押粮草。”

“为什么?”

“你就没办法加入战场了呀!”

“太好了,她们终于走了,走走走,我们去庆祝一下!”

人车一走,方瑛转身拉着老婆就跑,直接窜入卧室里去“庆祝”了,方瑞看得啼笑皆非,不过想到能够得到两个月的安宁,他也很想庆祝一下。

由于方政的忌日即将来到,方瑛和方瑞身在军中,不能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便由方夫人带着女儿和孙子回乡扫墓祭祀,前后大约两个月时间,没有那几个女人在那边天翻地覆,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旷神怡、精神百倍。

好,他也要去庆……

“二少爷,有位柳英军爷要找大少爷。”

“柳英?”他跑到这里来干嘛?难不成……“请客人到大厅坐!”吩咐完,方瑞拔腿就往大哥的卧房飞奔而去。

“大哥!大哥!柳英来找你耶!”方瑞一边敲门一边喊。

“待会儿!”房里传出来的回答夹杂着不明喘息声。

“可是,大哥……”

“待会儿!”

“大哥……”

“滚!”

方瑞静了一下,继而叹气,只好先回大厅去招呼客人。

“对不起,我大哥在……在……呃,忙,他说待会儿。”

柳英也不是不懂世事的人,一见方瑞的表情很不自在,还掺杂了一点赧红的色彩,马上就明白方瑛在忙些什么。

“没关系,我……”他努力憋住笑。“可以等。”

他们起码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方瑛才出现,满足的神情,慵懒的姿态,一副餍足的大猫模样。

“仗打完啦?捉到思任了?”他懒洋洋的问,以为柳英是打完仗来看他的。

“还没有。”

柳英的回答很简洁——太简洁了,害方瑛偷偷高兴了一下,就说思任应该死在他手中的。

“我就知道思任不是那么容易捉到的。”

“不,是仗还没有打完。”

“耶?仗还没有打完?”可恶,白高兴了。“那你跑到这边来干什么?”

“尚书王大人叫我来找你的。”柳英慢吞吞地回道。

“找我干嘛?”方瑛愈来愈疑惑了。

“我们已经打到马鞍山大寨,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仗了,但这一仗打下去,起码会损失几万士兵,还不一定能够打得下来……”

“铜墙铁壁不成?”

“差不离了。”

方瑛挑了一下浓眉。“所以?”

柳英咧嘴一笑。“我们有几个人在那边讨论战情,被王大人听见了……”

方瑛翻翻眼。“提到我了?”

柳英继续嘿嘿笑。“提到了,因此……”

方瑛叹气。“要我什么时候去?”

柳英嘴咧得更大。“请快马加鞭立刻赶去!”

方瑛耸耸肩。“好吧,去就去!”

“我也要去!”

方瑛懒洋洋的抬眸往前看,只见门边上挂着一颗小脑袋,乌云略显蓬松。

“那几个丫头都不在,不需要你保护,你去干嘛?”

“要去!”

“老婆,这可不是我带兵呀!”

“唉唉唉,又哭,你……”方瑛啼笑皆非。

“我跟大人提过了,”柳英忙道。“大人说方夫人也可以去。”

多事!

方瑛没好气的横他一眼,又叹息。“好好好,一起去、一起去!”

就知道她打死也要跟去!

天色刚黑,方瑛四人就赶到马鞍山大寨了,没有骑马,因为对方瑛和香坠儿来讲,两条腿比四条腿快。

可是王骥巡视去了,并不在主营帐,他以为柳英最快也要隔天才能赶回来。

于是柳英便带方瑛到他的营区,好让香坠儿先安顿下来休息,当王骥闻讯赶来时,大老远便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

“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眼,要我老婆来,就是要让她替你们煮顿好吃的!”

“都指挥,别太小气嘛,上回尝过夫人的手艺,到现在我还在流口水呢!”

“去淹死你老婆吧!”

“我哪敢,还没淹死她,我就先被毒死了!”

一瞧见营火旁那副颀长的背影,王骥就猜到那必然是方瑛无疑,因为方瑛还在重孝期间,整片营地里,只有他是一身素白,额上还绑着麻布条。

第一个注意到王骥的是柳英,“大人。”他立刻起身恭迎。

那颀长背影也立即起身转过来,下一刻,王骥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拉嘴笑开来,然后才听见柳英迟来的警告。

“对不起,大人,我忘了警告您,都指挥的笑会拐人。”

接着又听到一声小小声的噗哧,王骥这才注意到方瑛身后还躲着一个娇小的人儿在那里探头探脑,好奇又畏怯。

“对不起,大人,我老婆比较胆小,失礼了。”方瑛替老婆致歉。

王骥咳了两下,硬拉回笑开的嘴,一本正经的板起脸来。“不要紧,你就是方瑛?”

方瑛也收起笑容。“是,大人。”

“看过马鞍山大寨的形势了?”

“看过了,大人。”

“如何?”

“没问题,大人。”

“好,那么,我给你两万人……”

“不需要,给我两卫人马就够了,一卫主攻,一卫伏袭,人数多寡无差。”

“我负责主攻!”柳英大喊,比小孩抢糖葫芦更兴奋。

“那么另一卫……”王骥的目光向两旁扫去。

周围多半是柳英的部下,也有几位闻风而来的指挥使、千户,但只有一个人站出来,是柳英的好友苏田,听柳英说得多了,他也很好奇方瑛究竟有多厉害,想亲眼看看。

“我负责伏袭。”

“很好,你有多少人?”王骥问。

“跟柳英一样,三千。”

“够了、够了!”方瑛眉开眼笑。“谢谢捧场啦!”

不由自主的,王骥又拉开了嘴,幸好才拉到一半他就有所警觉,立刻硬生生的扯回来,差点扭到脸颊肌肉,他转身。

“三日后准备渡江破敌!”

三日后,薄晓时分,崖底千仞下,方瑛背缚丈八长枪,怀抱里圈着哭兮兮的泪人儿。

“别哭了,唉,真是,我每次不都平安无事吗?”

“那这回也要平安无事喔!”

“会的,我会的!”重重的啵一下后,方瑛放开香坠儿,仰头往上看。“希望这次能找到那个狡猾的家伙!”

香坠儿也跟着往上仰起脸儿,看那悬崖可真叫高,平滑一片,毫无扶手之处。

“会的,你会找到他的,然后,公公的仇就可以了结了!”

“最好是!”方瑛说,转过脸来。“你回去吧,记住,看到信号才能开始!”

“记住了!”

香坠儿退后一步,目注方瑛略一吸气,身形骤然拔高九丈有余,继而一个美妙的回转,噗一下双手十指宛如戳豆腐似的插入石壁内,然后再飞身往上拔升,这样周而复始的迅速攀升而上……

大江畔,柳英和苏田率领着六千士兵静静等待着,没有喧哗、没有不安,每一双眼都笔直地望向前方,耐心的等待他们的信号。

而六千士兵后方则是主帅平蛮将军和王骥所率领的两万人马,他们也在等候,等候方瑛的先锋部队替他们打开思任的防线,他们才能够大举进攻,不过他们似乎有点不耐烦,因为……

“为什么还不击鼓进攻?还有,他们的先锋将军呢?”平蛮将军不悦地问。

“大概摸进敌寨里去了。”王骥回道,记得柳英似乎曾经这么说过。

“他摸得进去?”平蛮将军不相信地哼了哼。“这可不是普通寨子啊,这可是思任最后的老巢,他摸得进去?好吧,就算他真摸得进去,请问,他人在里头,又如何下令渡江进攻?”

“……不知道。”

平蛮将军瞥他一下,随即招手唤来传令兵。“去叫柳英过来。”

不一会儿,柳英来到,尚未开口,平蛮将军便抢着先问。

“你们的先锋将军呢?”

“摸进敌寨里去了。”

“那他如何下令你们进攻?”

柳英咧嘴笑了。“自然有办法。”

乎蛮将军忍耐地捏捏鼻梁。“既是如此,你们又在等什么?”

“等都指挥的信号啊!”柳英回头看,双眼一亮,立刻兴奋起来了。“就是那个!”话落,转身就跑了。

平蛮将军与王骥不约而同往前看去,顿时目瞪口呆。

一股黑烟徐徐飘向天空,不像营火,也不像炊烟,倒像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譬如屋子茅草之类的,更令人惊愕的是,那烟雾竟是从大寨里飘出来的,随着烟雾愈来愈大,隐约还可以瞧见火光。

大寨起火了!

下一刻,他们更是呆若木鸡,只见那个三天来不断在营地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几乎令所有士兵全都闹耳鸣,胆子比蚂蚁还小的女人,竟然双袖一挥,缓缓飘起来了。

白衣白裙白羽纱,袅袅地迎风飘扬,她仿佛乘风驾云似的飞向对岸。

不是搭舟,也不是游水,她就这么比风更轻盈地飘过江去了,纤足一落地,这头的士兵立刻动起来了,动作整齐有致,迅速搭上船舟摇过江去。

大概是大寨那边的人一时也看呆了眼,好一会儿都没动静,直到第一支船舟即将到达对岸,栅栏后几声怒吼,防卫系统才慢一步地发动,刹那间,只见一蓬蓬、一幕幕的箭雨宛如狂蜂飞蝗般呼啸射出,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但是,士兵依然镇定如恒地陆续搭舟渡过大江。

白衫似雪,羽纱飘飘,箭雨一临空,那小女人便扬起纤细的双臂,两手各挥舞着一条丈许长的白羽纱,清灵如雁,疾快如风,以那两条薄如蝉翼的白羽纱编织成一片绵密的防护网,几乎有四、五丈宽范围内竟被遮挡得滴水不漏,没有半支箭能够穿透过来。

那六千士兵就利用这四、五丈宽的安全范围一舟接一舟迅速摇橹过江。

“这不是充分理由,这根本是必要理由!”王骥喃喃道,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谁会想到咱们的军队竟然是靠她过江的!”

一旁,平蛮将军是全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圆了眼看。

由于先过江的士兵们都带着皮盾,一过江就用皮盾搭成可以躲避箭雨的盾墙,因此过江的士兵都安然无事,只是无法随便移动而已。

直到所有士兵全都过江了,方瑞立刻射出一支响箭。

很快的,大寨内又出现另一种动静——拚斗声,好像有几千几百人在大寨内拚杀,而且从浓烟火焰初起的地方开始逐渐往寨门方向移动。

“难道方瑛先行率领一队人马潜伏进去拚杀吗?这怎么可能?”王骥咕哝。

但不久,他就发现他错了,潜伏进去的不是一队人马,只是一个人。

拚杀声已来到寨门附近,冷不防地,一声轰然巨响,那两扇用大杉木做成的寨门竟已硬生生被劈成碎片了,一条白色人影飞身而出,挺立于寨门外。

额头上绑着麻布条,白袍银甲,手提长枪,那模样活脱脱是复仇战神降临。

寨里的土蛮子立刻追杀出来,方瑛朗声大笑,身形暴旋,长枪抡展,布成一团又一团密密回转的光环,有若涟漪,圈圈扩展,刹那间,风生云涌,方圆寻丈之内,所有敌人全都惨嚎着倒飞出去,下一刻,方瑛猝然斜掠横飞,已如一片白云般飙向寨门右侧的栅栏。

最大的威胁就是那片箭雨。

修长的身影如鹰翔似隼飞,长枪暴扬,枪尖的寒芒汹涌澎湃,如波似浪地涌向栅栏后,刹那间,血标起,人长嚎,一整排箭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顺道连弓箭都给毁了。这样几个起落后,右边的威胁便已消除殆尽,于是,他翻飞如电,又扑向左边的栏栅。

长枪挥洒着层层冷芒,一波又一波、一轮再一轮,挟着狂风暴雨般的威力暴泄向栅栏后的弓箭手,于是,惊恐的尖叫夹杂着惨怖的嚎鸣,人命亦一条接一条殡落,不过片晌,左边的威胁亦已解除。

然后,他回到寨门前,继续独自面对那千百人的围袭。

不,已不只千百人,最强力的弓箭防卫一经瓦解,马上自大寨里涌出成千上万人,愤怒的抵抗敌人入侵他们的家园,誓死捍卫他们最后的根据地;但方瑛依然以一己之力独自对抗那成千上万人。

一个人,一把长枪。

“风萧萧兮,易水寒……”

粗犷而豪迈的吟咏便在此时传入所有士兵耳内,含蕴着无比壮烈的豪情、狂野的剽勇,以及男子汉视死如归的气魄。

一听到咏唱声,早已看得热血沸腾,迫不及待想要加入战场的士兵们,立刻在柳英与苏田的指挥下开始移动队伍,按照命令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进攻的士兵列队准备进攻,伏袭的士兵设好伏袭的阵势。

“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人如洒逸的流云,闪掠如电、翩然翻舞;枪似长天之游龙,浩瀚凌厉、纵横八方,即便身处在成千上万敌军围袭之中,方瑛却毫无困窘之象,依然杀得敌军东倒西歪、尸横遍野。

那豪迈而悍野的战姿,充满了力与狠,威猛与刚勇,是如此的令人震慑,又如此的令人惊畏,看得六千士兵们更是浑身热血翻涌、激昂澎湃,如果不是柳英与苏田极力压制住他们,他们早已冲出去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

进攻的信号!

“留取丹心照汗青!”六千士兵石破天惊的齐声应和,热血奔腾的呐喊响彻云霄,激昂豪壮得几乎将整个大地都给震得颤抖了。

“杀!”

刹那间,在一片震雷似的吼号里,三千士兵有如狂涛骇浪般奔腾而出,尘土飞扬,刀光霍霍,他们就像来自九天的天兵神将,那样威猛强悍的杀过去,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敌人,根本不在乎对方的人数比他们还多,只在乎能不能把他们的热血洒在这里。

“将军,你想做什么?”王骥一把捉住平蛮将军的缰绳。

平蛮将军一惊,连忙扯住差点奔驰出去的坐骑,有点尴尬。“呃,我只是……看得有点忘形了。”

“耐心点等吧!”

三千对上万,明军却毫无畏怯之态,刀光剑影,悍不畏死,反而杀得土蛮子节节败退。突然,大寨里一个信号传来,土蛮子立刻如潮退般迅速退回大寨内。

见状,方瑛立刻举枪大吼,“退!”

顷刻间,三千士兵又退回江岸,重新编整好队伍,队伍前,方瑛独自面对寨门挺身卓立,严阵以待。

不一会儿,大地开始抖动了起来,野兽的嗥叫伴同着阵阵闷雷响,仿佛千百名大汉同时在奋力敲击着千百面皮鼓,很快的,寨门口出现了第一头小山似的巨象,后头还紧随着数不清的象群。

象阵!

方瑛一动也不动,直至象群狂奔至寻丈前,进入伏袭的范围内,他才猛然将长枪插入地上,双臂倏扬,自左右斜圈倏翻,于是,一股无形的罡猛力道突然在空气中沸腾了起来,带着匪夷所思的雷霆之威,轰隆隆的咆哮翻涌,在令人心惊胆裂的声势中,呼一下卷向那群大象。

只听得轰然一声暴响,为首的巨象竟被劈得四脚朝天的滚了两滚,后面的大象有的被撞翻、有的往旁边逃开,顿时混乱了起来,就在这时……

“射!”方瑛怒吼。

闻令,伏袭的士兵立刻发动,千箭齐发,瞬间将巨象群射为豪猪群,巨象负痛转身狂奔逃命,反而回过头去踩死无数土蛮子兵,又撞翻连片栅栏。

这可不仅仅是撕开一条口子,根本就是垮出一个大缺口了。

“难以置信,只要有他一个人率领六千士兵就够了,我们还来干什么?”王骥喃喃道。

平蛮将军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大声咆哮,“击鼓!全军渡江!”

再不打就没得打了。

接下来的进展更快了,大军顺利渡江,东路军与左翼军齐来会合,各军团团包围住连环寨,又恰好碰上西风起,于是又多放了几把火,只见大火在风势的助力下迅速蔓延开来,更且直扑山顶,蛮子兵还在庆幸逃过明军的追击,又见大火铺天盖地的延烧而至,由于马鞍山两面俱是绝路,根本就无路可逃,有的活生生被烧死,有的只好跳崖落江。

翌日风止火熄,明军上山察看,只见漫山遍野的焦尸,江中亦是浮尸无数,惨不忍睹,算算总有数万人,还寻得先前颁发虎符、宣慰使金牌、宣慰司印绶,以及思任所掠各地卫所印绶共计三十二枚,这一仗算是大获全胜。

只可惜还是被思任带着大小老婆和儿子全逃走了。

“夫君。”

“嗯?”

“思任又逃了呢!”

“嗯。”

“听说大军也要班师了。”

“嗯。”

“真好,不是吗?”

“的确。”

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自己追缉思任了。

第十章

马鞍山一战,方瑛一举成名。

翌年,方瑛三年孝期才刚满,又被带去征讨维摩土司,不久就被晋升为都指挥使,即使如此,他依然得听命于沐昂,而沐昂又因为让张文隽冒领战功之事被斥责,心有不甘,因此老是找他的碴,使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追缉思任,不过这一切他都忍耐了下来。

为了父亲的期望,他什么都能忍。

这年,在方夫人的强力主导之下,方翠、方虹和方燕接二连三出嫁了,再不嫁就没人要啦!

接下来,该替方瑞找老婆了。

“方瑞呢?”

“小叔?刚刚出去啦!”

“可恶,又给那小子跑了!”方瑛懊恼地走进书房,一屁股在书桌后的椅子坐下,忿忿地拍了一下桌子。“下次非把他绑起来不可!”

香坠儿为夫婿倒了杯热茶,一边端详他的脸色。

“夫君,为何这么急着要替小叔成亲呢?”

“娘在催呀!”方瑛叹道。“还有,他要是不尽快成亲,将来我怎么放心把这个家交给他呢?”

心儿顿时暖呼呼的融化了。“夫君,原来你一直记着。”

“一刻也没忘!”方瑛探臂一搂,将她放在自己大腿上。“虽然你不是穆桂英,但你跟穆桂英一样尽全力在帮我,在家里伺候夫婿,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就连王大人都说我真好命,娶了个好老婆呢!”

香坠儿羞赧又喜悦地偎入他怀里。“这是我应该做的嘛!”

“不,你做的比你应该做的更超出许多,坠儿……”方瑛感叹的呢喃。“虽然我从没说过,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老婆,我真爱你!”

香坠儿惊喜的扬起脸儿。“真的,夫君?我也是呢!”

“我想也是。”方瑛正经八百的点了一下头,旋即失笑。“不是才怪,能为我做那么多,我想你一定很爱我。”

“我是啊!”香坠儿脸儿红红地又埋回他胸前。“好多好多的爱呢!”

方瑛听得满心得意。“告诉我,老婆,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么多爱的?”

娇羞的瞄他一下,香坠儿低下头来用手指头在他胸前画圈圈。“夫君知道的,我是个好胆小又爱哭的女人,大家都好担心我嫁到方家来可能要十年八年后才能习惯,我自己更担心一辈子都习惯不了,可是……”

“不到三个月我就习惯了,因为夫君好体贴、好温柔,没有人比得上。”香坠儿仰起娇靥。“夫君知道吗?在娘家时,我一天至少得哭上七、八回呢,但现在我几乎都不哭了,因为夫君总爱逗我开心,害我都没机会哭了!”

她满足地轻轻叹息。“夫君说我做的比应该做的更超出许多,可我觉得根本就不够,夫君是这么样的宠爱我,我怎么做都不够多,怎么做都回报不了夫君对我的好,我想,我得做的更多更多才够。”

“我有这么好吗?”方瑛喃喃道。“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香坠儿失笑。“连我大哥都说,以后不会一见面就想揍你了呢!”

他又没偷大舅子的老婆,干嘛一见面就想揍他?

“是喔,那真是谢谢了!”方瑛啼笑皆非地道。

香坠儿又贴回他胸前。“夫君,思任呢?”

“他可糗了,虽然在马鞍山大战中逃过一劫,但……”方瑛耸耸肩。“落水狗谁不打,他一逃入孟蒙,就被木邦宣慰使袭击,只好仓皇逃过金沙江,现在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不过朝廷放下话说,谁能捉住思任献给朝廷,就把麓川给谁,我想早晚会有人捉住他的。”

“那就不好了吧?”这么一来,夫君就不能完成心愿了。

方瑛拍拍她以示安抚。“现在的麻烦不是他,而是他的大儿子思机,思机逃到了者蓝,见大军退回内地,马上又跑回麓川作乱,其实只要让我率领一千人马去征讨,这个麻烦就可以彻底解决了,可是……”

“沐昂不许?”香坠儿试探地问。

方瑛颔首,叹气。“这就是我不喜欢任军职的原因,不过,为了爹,我会忍耐下去的。”满腔热血老是被泼冷水,谁受得了!

“或许夫君可以……”香坠儿正想建议方瑛暗中出兵,先把思机的问题解决了再说,不过也许她的建议是个馊主意,所以老天爷不给她机会说完,才刚起头,她就说不下去了,慌慌张张跳下他的大腿逃到一旁。

方瑛大笑着起身,走向书房门口,正好迎上方夫人和方兰。

“娘,有事?”

“媒婆又送来两份八字,你去找人帮方瑞合一合,”说着,方夫人用下巴向方兰点头示意,要方兰把写有八字的条子交给方瑛。“顺便看看对方小姐的个性合不合咱们方瑞。”

“就算合了,方瑞要不要还是个问题呢!”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那交给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好吧,那我会先找人合八字,合了再亲自去看看对方小姐。”

“好,那没事了,我走……”

“请等一下,娘,你没事了,我可有事!”

半转的身子又回过来,“什么事?”方夫人狐疑的问,因为方瑛的口气很奇怪,好像很正经,又有点滑稽。

“一件很严重的事!”方瑛慎重的说,还一边点头强调严重性。

“到底什么事?”

“那个事!”方瑛伸手一指。“分我们一个不行吗?”

方夫人低头看,右手牵的是两岁的长孙,左臂抱的是六个月大的小娃娃,抬眸,摇头。

“一个也不给!”

“喂,娘,这太过分了吧,我们夫妻俩日战夜也战,辛辛苦苦战出这两个小玩意儿出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分我们一个玩一下又怎样嘛!”

方瑛大声报功兼抗议,说得香坠儿满脸像着火似的通红,直扯他的衣袖,差点整只袖子都给她扯了下来,一旁的方兰笑得花枝乱颠猛掉眼泪,后头的两个婢女也背过身去抖个不停。

而方夫人的回答是:走人。

“来,小毅儿,奶奶带你去吃甜糕糕喔!”

“喂喂喂……”

再喂也喂不回来了,方夫人右手牵孙子,左手也抱孙子,喜滋滋的走了,方瑛又气又好笑。

“老婆!”

“夫君?”

“明年再给我生!”

“呃……”

“生个女儿,我要娘看得眼红,偏不给她碰!”

再一年,香坠儿果然又生了。

不过生的是一对龙凤双生子,恰好一男一女,夫妻两人一阵商量,再征得方夫人的同意之后,方瑛决定由这对双生子来继承香家的香火,等他们满六岁再送到天山去,以了岳母的心愿。

五月,朝廷再次派遣大军征讨麓川,因为思任逃到了孟广,却被缅甸宣慰使捉住,而缅甸宣慰使坚持不肯把思任交出来。

这一场仗从冬天打到翌年二月,结果还是没捉到思任。

倒是方瑛又因履立战功而被晋升为都督佥事,充右参将协守云南。更巧的是,同一年,沐昂终于死了,由沐晟的儿子沐斌继任云南总兵,但这个沐斌对他的态度更差劲,因为……

“我拒绝了沐家的婚事,他说我不给他们沐家面子。”

“可是,沐月琴不可能还没嫁吧?”香坠儿吃惊地道。

“就是已经嫁了才糟糕,”方瑛无奈苦笑。“是沐斌为她安排的亲事,定西伯的孙子,但今年二月,她的夫婿和公公一起战死了。”

香坠儿两眼睁得圆溜溜的大,吓住了。

“沐斌以为,如果当年我肯和沐月琴成亲的话,她就不至于做寡妇了。”方瑛冷笑。“真是可笑,我要真娶了她,老早跟我爹一起战死了,看来她的命还真硬,不管谁娶了她,注定要父子俩一起战死。”

“沐晟也不可能让你娶她嘛!”

方瑛颔首同意。“说得也是,沐晟不可能让他的孙女嫁到方家来的。”

香坠儿略一思索。“或许她现在愿意嫁给张文隽了?”

方瑛叹气。“更不可能了,张文隽因为冒领军功一事被降回原职,又被严厉谴责,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沐月琴怎么可能嫁给他呢?”

香坠儿张了张嘴,也跟着夫婿叹气。“那就没办法了。”

“这种事我们本来就没办法插上手。只是……”方瑛无奈摇头。“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和他究竟是为什么翻脸的呢?”

见夫婿似乎很懊恼,为了转移他的心思,香坠儿忙转开话题。

“思任呢?你不去找他了吗?”

“此刻思任在缅甸,沐斌又在麓川各地筑城,我到那边去找人,想不被发现也很难。”

“那怎么办?”

“等沐斌筑完城再说吧!”

意料不到的是,再过一年,缅甸宣慰使竟然主动愿意交出思任了,沐斌指派由千户王政押解回京处理。

但是思任把对朝廷的不合作态度保持到了最后,从被交到王政手上那天起,他就开始绝食,王政绞尽脑汁还是没办法让他进食,黔驴技穷之下,他只好决定砍下思任的脑袋回去交差就好了。

于是,他立刻派部下赶回昆明,通知方瑛尽快赶来。

“柳英指挥使提过好几次,说都督想为父报仇,现在……”王政指指半死不活的思任。“瞧,他就快死了,反正我也没办法把活的人带回京,那么,都督,就由你来下手吧!”

方瑛先是呼吸暂停了好一会儿,蓦又抽了一大口气,“你是说,你要让我杀了他?”他控制不住的大吼,又惊又喜。

“横竖他都要死,谁下手不都一样吗?”王政挤着眼笑道。

又窒息了片刻,方瑛才猛然捉住王政双肩。“谢谢你、谢谢你,我原以为这辈子都无法了结心愿了,没想到……谢谢你、谢谢你,我欠你一份情!”

王政哈哈一笑。“请都督夫人煮一顿好吃的就行啦!”

“没问题,你一回云南就来我家,要吃几顿都行!”方瑛大方地承诺。

“那就谢啦!那么……”王政瞥一下思任。“就交给你啦!”语毕,他便离开囚室了。

方瑛静立了一会儿,方才猝然转身,与躺在床上的思任四目相对,眸中是深沉的愤怒,想到六年前父亲战死在自己眼前那一幕,他的心又开始滴血,满腔压抑不住的澎湃怒意。

“你,思任,为了一己的野心,你可曾想过你害死了多少人?”

思任已经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哪有办法回答,只能用一双鄙夷的目光表示他的不屑。

“你只知带自己的妻妾子女逃跑,可曾想到那些战死者的家人又该怎么办?”

思任嘴角一撇,依然是轻蔑。

“不,你从来没想过那些,对你而言,那些一点也不重要,对不?”

思任闭上眼,懒得听他说了,方瑛点点头。

“很好,至少到最后,你仍表现得像个不怕死的英雄,我就给你个痛快吧!”

他缓缓举起父亲的大刀,从父亲战死之后,这把刀就一直跟在他身边。

“今天,我要为亡父,还有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们报仇,思任,到地狱去,你再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他们死得那么不值得吧!”

话落,利芒一闪,刀锋笔直落下……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他终于能够为父亲报仇,了结这一项心愿了!

三十五岁时,方瑛又跟着王骥征讨麓川。

三十七岁时,方瑛晋升都督同知,朝廷看上他的将略之才,特意调他回京,谁知刚到京没几天,又被调到贵州征讨叛苗,三十八岁时以军功再晋升为右都督。

三十九岁,方瑛官拜总兵镇守贵州,讨白石崖贼,俘斩二千五百人,招降四百六十寨,又晋升为左都督。

四十一岁,方瑛与巡抚蒋琳会川兵进剿四川草塘苗,贼首皆就缚,并克中潮山及三百滩、乖西、谷种、乖立诸寨,斩首七千余,诏封为南和伯,并调回京督领京营军务。

四十二岁,巡抚蒋琳上奏说方瑛镇守贵州时,苗蛮畏服,边境安宁,请求让方瑛再回镇贵州,可是皇帝不放人。不久,湖广苗又叛,方瑛奉皇命执掌平蛮将军印,率京军征讨之,直至翌年,总共克寨二百七十。

四十四岁,方瑛留镇贵州、湖广,再克铜鼓藕洞一百九十五寨,又因功进为南和侯。

四十五岁,贵东苗进袭都匀府诸卫,方瑛与巡抚白圭联合川、湖、云、贵等军征讨之,克六百余寨……

“边境地区终于全部平定了!”方瑛喃喃道。

“累了吗?”香坠儿一边替他褪下盔甲战袍,一边担忧地端详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休息一下吧!”

方瑛捏捏鼻梁。“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觉得累。”

“这十年来,年年都在打仗,难怪你觉得累。”香坠儿倒了杯热茶给他。“现在边境既然已平定,或许可以休息两年了。”

“也许。”方瑛浅酌几口热茶,眼睛却是闭着的,看得出他真的很累了。

“爹。”

“总兵大人。”

方瑛闻声睁眼,眼前是他的儿子方毅,还有跟了他七年的左参将李震,他最得力的先锋大将。

“什么事?”他放下茶杯,问。

“白大人问说贼首要由他派人送回京里,或是由总兵大人您这边负责?”李震大拇指往后一比,“传令兵正在营帐外等候回答。还有……咦?”话突然中断,他惊讶地盯住方瑛胸前。“总兵大人,那个……那个……”

方瑛也奇怪的低头看,眸子瞬间瞪大了。

他的胸膛上,有一支金针正慢之又慢的穿透出来,他先是惊愕,继而恍然,当即转头望向香坠儿——这个问题应该是由她负责的吧?

香坠儿一脸惊恐的来到他前面。“你……”

才一个字,那支金针便咻一下射出,香坠儿疾快的伸手接住,再接住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

“毅儿,扶住你爹!李震,去请大夫来,快!”

这是方瑛最后听到的话,随即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了。

当方瑛恢复意识时,已是三天后了。

“这是哪里?”他问,想起身坐起来却找不到力气。

“铜仁府的总兵府。”香坠儿按着他不让他动。

“那么……”方瑛瞄一下床边的方夫人和方瑞。“时间到了?”

香坠儿颔首,“有三位大夫说你随时可能断气,有两位说你最多只能再撑一、两个月,之后……”柔荑抚在他胸口。“我才把金针插回去,应该没事了,不过你还是得卧床静养一个月。”

方瑛点点头,转注方夫人,没说话。

方夫人微笑。“够了,瑛儿,够了,当年你爹说过,以你的才干,封侯赐爵并非难事,如今你已是南和侯了,这应该能满足你爹的期望了,九泉之下,我想他正在得意的哈哈大笑吧!”

方瑛也笑了,再将视线移向方瑞,依然没吭声。

“放心,大哥,方家还有我在,”方瑞沉稳地道。“你安心离开吧!”

“那么……”方瑛笑容更深。“我自由了?”

“是,你自由了!”方夫人和方瑞齐声道。“去过你海阔天空的日子吧!”

方瑛再点头,缓缓阖上眼。

“我终于自由了!”

两个月后,贵州总兵,南和侯方瑛卒于铜仁府,年四十五。

方瑛前后克寨近二千,俘斩四万余,平苗之功,前此无与比者,帝因其卒为之震悼不已,赐谧忠襄。

终终曲

“老婆,你嫁给我多久了?”

“二十年了,夫君。”

“二十年了啊,可真久,你一定等得很不耐烦了吧?”

“不,如果有必要,我还能再等二十年。”

“再二十年?开玩笑,你能等,我可等不下去了!”

岳阳楼上,几碟小菜,一壶龙井,夫妻俩悠闲的临窗眺望,看那水天一色,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波澜壮阔,浩浩荡荡,其气象之大,无与伦比。

“你好没耐性,夫君。”香坠儿笑道。

“在战场上厮杀近二十年,我够有耐性的了!”方瑛咕哝,再摸来柔荑握住,偷偷吃豆腐。“老婆,谢谢你,耐心等了我二十年。”

双颊嫣红,香坠儿垂眸望住两人交缠的手。“再久我都能等。”

方瑛往上翻了一下眼,“我也说过,你能等,我可没那么多耐性,二十年,够久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按照约定,我们搬到天山去住,往后我都是属于你的了,要种田,要做小生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想……”微翘的睫毛下,水蒙蒙的眼儿悄悄瞅定他。“也许我们不需要那么急着回天山。”

“喔?”方瑛眉梢子一扬。“你想先到哪里吗?”

“苏杭,我想到苏杭看看,还有南京……”顿了一顿。“如果可以的话,我有好多好多地方想去看看,等我看累了,我们再回天山好吗?”

方瑛怔愣地望住妻子好一会儿,而后叹息。

“老婆,你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不,不是她想看,是他想看,她还记得当年他的愿望,希望能到处去看看,等他看累了,他们再安定下来过平静的日子。

她耐心等了他二十年,现在又打算要花多少时间耐心等候他看累了呢?

“一年就够了,老婆,想到处看看,一年时间就足够了。”

“好。”香坠儿点头,没有异议,原本就是为了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后我们就回天山去,一起过那平静安宁的日子。”方瑛更紧握住她的柔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愿与你再共度二十年、四十年,直到我们的头发白了,背驼了,我们也要牵着手走过最后一段路,你说好吗?”

“好……”香坠儿哽咽了,许久未曾发难的大水又开始泛滥了。“夫君说什么都好!”

“好了、好了,别哭了!”无视楼内他人的目光,方瑛温柔地将妻子圈入怀抱里,软声安慰。“黄河经年泛滥已经够惨了,老婆,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你就别再制造大水灾了!”

“讨厌!”轻轻捶他一下,香坠儿带泪笑了。

方瑛飞快的亲她一下,再若无其事的望向洞庭湖,脸颊亲匿地磨蹭着妻子的额际。

“其实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待上十天半个月了。”

“嗯,这里好美呢!”

两人静静的享受这份安详的气氛,好一会儿都没人出声。

“老婆,你又在担心什么了?”

“呃,毅儿……”

“毅儿?不说天山那两个,在贵州咱们有四个孩子在呢,为何你只担心毅儿一个?”

“他是长子嘛,所以……”

“所以要承嗣我的爵位和军职,偏偏他跟我一个样,不爱那些,只爱自由不受拘束。”

香坠儿哭兮兮的瞅住他。“你说他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方瑛笑了。“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们尚未离家,我就注意到他在跟娘磨菇什么,还没来得及问,娘就自己跑来跟我说,毅儿要她跟他合作,想办法让皇上把爵位转到方瑞那里。”

“他想怎么做?”香坠儿战战兢兢地问。

方瑛想了一下,摇头。“我想你最好不要知道。”

“可是……”香坠儿迟疑一下。“真会有用吗?”

“有用是一定有用,不过要看用到哪里了。”方瑛又笑了,好像很开心。“有可能皇上干脆夺了他的爵,也有可能真把爵位转到方瑞那里去了,还有可能让毅儿的弟弟承嗣爵位,不过也有一个可能他或许会不太高兴。”

“什么可能毅儿会不高兴?”

方瑛愈想愈乐的笑开了嘴。“皇上会夺了他的爵,然后叫他快快娶老婆,快快。生个儿子来承嗣,这么一来,我猜他会先杀了自己吧!”

弄巧成拙,更不自由了!

不过那已不关他的事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会强逼儿子一定要走上他走过的路,但他也不会帮儿子解决这个麻烦,儿子想要什么就得自己想办法争取,要走错了路,再回头走另一条路也就是了。

往后,他要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扰他了。

“老婆。”

“嗯?”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生了六个孩子,却没有一个是自己带大的。”

“我们几乎都在战场上嘛!”

“可是我想尝尝带大自己的孩子的滋味呀!”

“老婆,咱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

【全书完】

编注:欲知“七修罗”系列其他故事,请看——

1.玫瑰吻297《笑问生死缘》。

2.玫瑰吻317《最毒男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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