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师母爱上雪 - xp1024.com
《爱上师母爱上雪》


1、关于爱人之间的往事



牐犖艺饫锝驳囊欢尉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牐牘ぉぁ卜ā臣偷隆墩门》



我要讲述的,是关于爱人之间的往事——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虽然我们最终没有生活在一起,但曾经对彼此的渴求和寻找,已经足够使我们的余生幸福而安宁。如果我的讲述有不合逻辑的地方,那是因为我的痴狂,我向你保证我是个对过去发生的一切负责任的人。或许,在自诩正常的人们看来,一个无休无止地谈论爱的人肯定是个傻子;包括我的家人,我知道他们从来没把我的话当真过。但我可以发誓,我的故事和我的生命一样真实。

牐犚磺卸加胝飧黾也豢煞指睿无论故事从哪里讲起,都是从这里开始。

牐牽始,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伴随着我从孩子到成年的这个喜好。睡了一夜起来,看到外面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都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到院子里扫雪。我站在屋门口,看他们在一片温柔的亮白中扫出两条黑色的小路来,一条通向大门口,一条通向厕所。然后我把双手袖起来,脖子往衣领里缩进一截,走上通往门口的那条小黑路。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回过头来,看见他们正把扫起来的雪往树根上堆,就响亮地喊了一声:巷子里也要扫条路啊。没人搭理我,我就踏在咯吱咯吱的雪上一直走出巷子,走过街道,走到郊外去。我心里既兴奋又平静,看到旷野上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一望无垠的亮白,刺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回头看看,城市长成了一座群峰兀立的雪山,有种嗡嗡的声音很遥远地从雪山的中心传来,这样令人不安,迟早要崩塌吧。我一直向旷野深处走去,直到走成一个小黑点。雪太亮,很快我就消失了。

牐犖易苁窃绯砍鋈ィ黄昏时才回来。

牐犖业拿字叫:a。



我爱我的母亲,虽然我很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我更怕她,打起我来,她真的跟后娘一样狠毒。我的记忆刚开始的时候,母亲就是一个悍妇,她长得很美,但不知道珍惜。多年后我想到,一定是那个麦季的烈日烤沸了我的记忆细胞,使它们结束了四年来的假死状态,剧烈地运动起来。我摇摇摆摆地跟在割麦子的母亲和婶婶后面,看见她们肥圆的臀撅得高过了我的头顶,她们穿着宽松肥大的白背心,从后面能看见她们脏黑的红腰带、爬满汗珠的肚皮和晃动的双乳,从紫黑的rǔ头上不断有汗珠滴下来,把背心的前襟湿透了。我右手握着一把凉凉的虫子,吮着左手的大拇指,对记忆的开始感到很得意,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我婶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对我妈说,我看你这个娃真的有毛病。我母亲回答:有毛病也是自己的娃,总不能扔到沟里喂了狼吧。我婶婶说,人家都说你不会生养,怎么能有两个娃?我妈说,你看见这娃的眉眼不像我?我婶婶说,像得神哩,那就是我哥不会生养,嫂你说实话,这个娃到底是谁的?我妈站起来说,这个逼,你放什么狗屁哩。顺手把我婶婶背上划了一镰刀。我婶婶跳起来说,你这个逼想杀我哩。抬手把我妈胸脯上划了一镰刀。两个人握着镰刀面对面地骂架。我看见我妈的前胸和婶婶的后背飞快地洇红浸透了,忍不住浑身发抖,尿了一裤子。我婶婶尖叫道:你看这个娃,尿了一裤子!我妈一脚就踢到了我腿上,我的屁股摔在麦茬上,扎得尖叫起来。我婶婶说,你这个娃打扮得跟城里的一样,你看村里的娃谁穿裤子?我妈又扬起了镰刀:你说谁的娃是城里的?你敢再说一遍!我婶婶把我拉起来说,我哥不是在城里工作吗?他的娃还不算是城里的?我妈拉过我来推到一边说,别管这个死娃娃了,你看你血流得止不住了,快上点药去吧。我婶婶也说,你也一样,咱相跟上走吧,还有十几亩麦子没割哩,下了雨就坏了。她们把镰刀扔在我脚下,说说笑笑地回村里去了。我的屁股疼得像着了火,就抹了一把土,跑到树林子里歇凉去了。我趴到草里,张开手掌一看,满把的虫子已经被我捏成了绿水水。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记忆就像那些绿水水,既恶心,又可怕。

牐犖壹堑煤罄次叶隽耍就一个人跑回家去找我奶奶。我奶奶一年到头的不下炕,吃喝在炕上,屙尿也在炕上,她的屋子里老有一股子又酸又潮的臭味。我和我姐都住在奶奶的臭屋子里,我姐自个儿睡一个被窝,我和奶奶睡一个被窝,每天叼着她老人家干瘪的rǔ头才能睡着。我会走路之前,姐姐给奶奶端饭倒屎,后来她只管倒屎尿,饭由我来端,──她怕我端不起尿盆,洒到衣服上还得她洗。我四岁时的那个上午,一个人默默地穿过田野往村子里走,记忆的开始让我脑子里泛起乱糟糟的一大堆事,惟独对我妈没有一点印象。我就这样满脑子是事地跑回家里,找我奶奶要挂在墙上手绢包里的饼干吃。我指着那个脏兮兮的手绢包大声叫喊:妈,我要吃那个。我奶奶拿笤帚把儿拍了我一下说,你看这个傻娃,吃就吃哩,胡吆喝什么,谁是你妈,记住喂你奶的才是你母子。我早蹿到炕上吃起了饼干,一边吃一边说,我吃的是你的奶,不是我母子的奶,她的奶被我婶用镰刀割掉了,流的全是红红的血,恶心的不得了。我奶奶又拍了我一笤帚:娃娃家的尽胡说八道,你爸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个傻子来。我说你看着吧,小娟(我姐芳名)要是不回来,晌午就没人给你做饭了。

牐犚豢楸干没有吃完,我妈回来了。我奶奶趴在窗台上,看见我妈真的一身血,就不停地大声叫她,叫得我妈烦了,骂道:还没死呢,嚎什么丧!我奶奶就不敢叫了,对我说,给你妈送几块饼干去,叫她别做饭了。我搂着饼干刚冲出去,迎面撞上我妈,被她一巴掌扇到地上,天旋地转。我妈不停地踢我,我找机会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肥大的乳房在血糊了的背心下跳动如梦里的三足怪兽。这一对乳房太陌生了。我从两岁上叼着我奶奶的rǔ头睡觉,大学毕业后叼着我远房表姐的乳房睡觉,现在跟我七岁的儿子一人叼着他妈的一只乳房睡觉,这些乳房是那样的亲切和令我感动,惟独我妈的乳房只留给我一个血淋淋的印象。三十年来我一直怀疑是不是吃过这两只乳房里的奶水,面对我的时候,它们冷冰冰的像两块石头,假如我曾经以一个婴儿的脑袋凑近它们,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不被拍烂了才怪。我妈很有劲,打起我来都不换口气,我奶奶心疼得连哭带嚎,我恍惚间看见她老人家趴在窗台上给我妈磕头,嘴里喊着:打吧,打吧,打死算了,反正又不是你亲生的。我妈听了果然下手更狠了。有几个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来劝阻,我妈叉起双臂,摆出一副母夜叉的架式骂道:都给我滚得远远的,打傻子有什么好看的!我心说完了,原来我真是个傻子,打死都没人管了。好在我亲爱的姐姐小娟突然大哭着冲了进来,死死地抱住了我妈的双腿,我才有机会爬起来蹿到平房顶上去。我伤心极了,看来在我开始记忆之前我妈就常这样对我下毒手了,只不过我一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挨了打很快又忘了。那一刻,我感觉奶奶说的是对的,我不是我妈的亲生儿子。没错。

2、哲学教授的夫人看上了我

我上大二的那一年,我们哲学教授的夫人看上了我,写条子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情人。那天好大的雪。我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雪花像无数白粉蝶用翅膀扑打着我的全身,落到长长的睫毛和黄黄的胡须上的,就粘在那里,然后变成一颗颗校寒珠;落到我微微抽动的嘴唇上的,醉汉一般化了,带着一点涩味。我的手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大概也是红扑扑的吧,我想我此刻一定是个冰天雪地中的大美人了,──我说过,我的母亲长得很美,而我又酷似她,在这白亮亮的天地间,我一定变成了一位冰肌玉肤吹弹得破的绝代佳人──可惜我不是个姑娘,我是个十九岁的健壮小伙子。

我的师母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扑过来,吊在我的脖子上,像一头小北极熊吊在另一头大北极熊的脖子上。她的嘴唇像一块火炭,飞快地吻遍了我冻得麻木的脸颊,我感到两颊在融化、流淌,心也在流淌。我打着寒颤抱紧了她,把嘴伸进她的毛领子里说:妈妈,你还要我吗?我师母愣了一下,停下来捧着我的脸端详着,表情里隐藏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问道:a,你真的是个傻子吗?我不相信#糊吹出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很痒,我扭过头,用哀伤的眼神望着她,在我看来,她说不上漂亮,可她的逼人的眼神、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失血般雪白的皮肤,都让我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温暖的美丽。

我用同样哀伤的语调问她:你也嫌我傻?我真的是个傻子吗?我年轻的师母笑了,一边的嘴角向上翘去,她用手掌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雪花从她的脸前飘落,她突然伸出红润的舌尖来把它们接住,那些晶莹的花瓣在她的舌尖上化为同样晶莹的水珠,她把她们吃进去,仿佛那是冰糖,然后咂了咂嘴,笑容更甜了。

我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师母又伸出舌尖吃了一片雪花,用弯弯的眼睛望着我说,看见了吗,我三十多岁了,可比小女孩还会玩,你有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很可爱。师母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抱住我:对了对了,你这个小傻子也很可爱,老妈我就是爱你这个小傻子,你这个小傻子#糊像一只尾巴着了火的猴子,嗷嗷叫着,凶狠地把身体向我猛撞,她没命地吻我,嘴里的雪水弄得我满脸,嘟囔着:儿子儿子,你把老妈爱死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被人爱着,我觉得自己像师母舌尖上的雪花一样融化了。

几天以后的那个正午,趁着教授去外校授课,我的师母把我带到她和教授的家里,告诉我她相信我的故事,就算这世界上的人都认为那是一个傻子的幻想,她也信。我是那样的感激她,听凭她温柔又疯狂的摆布,只有这样,我才能报答她。那天,我的师母再次迷离着双眼嘶喊:儿子儿子,你把老妈爱死了,老妈爱死你了!而此刻,雪花的翅膀比黑夜还要厚实,她们让我呼吸困难,但我的目光依然穿透了她们,我能看见家属楼某一层上有某一扇窗户开着,我的哲学教授站在飘拂的浅蓝色窗帘边,目光深邃地望着他的结发妻子从未有过的狂态,面色凝重。他在想:他了解这个世界,但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她是个很文弱娴静的人啊,怎么会像个抽疯的母兽。而我的目光恰好越过他妻子的乱发,迎向他冒雪穿行在空中的目光,铮然一声,不知谁的目光将谁的目光击落,它们折断的银灰色翅膀被雪花深深埋葬。



牐犖蚁衷谝踩十多岁了,算是一个废人。我的父母近十几年来一直用看一件瓷器的眼神看我,我确信他们是爱我的,但总有一件东西使他们小心翼翼,连看我的目光都严厉而躲躲闪闪,生怕一不小心把我碰倒打碎了。我知道那是什么,吾知,但吾不言。我的妻子和七岁的儿子用另一种眼神看我,他们对我多少有些厌烦,时时处处像看一个囚犯一样看守着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我也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还知道儿子至少是真心爱他爸的,虽然这小子因为我遭受了别人的孩子很多欺负和委屈,但我还是他的父亲,一个在他幻想中无比强大,在现实中像爱一只小狗一样爱着的爸爸。有些话是不能对儿子说的,但我可以保证,是我亲自创造了他,我还记得,在那些狂躁的夜里,他的妈妈是怎样哭喊着骂他爸爸是个疯子的,他奶奶是怎样雕像一样站在窗根下守夜的,又是怎样在第二天摔锅砸碗指桑骂槐地诅咒所有令她感到愤怒的人,那些人里,包括他的儿子和媳妇,包括她自己和一些在我的印象中影影绰绰的人。现在,他的父亲是个废人,镇静药吃得眼神都直了,却有一个地方难得再像模像样地直一次了,除了坏情绪偶尔高涨,哪里也高涨不起来了,但他的奶奶还是很要面子,从来不对媳妇低声下气:“你不会洗个胡萝卜?!”

牐犓老人家的叫喊让孙子心惊肉跳,但孩子怎么知道胡萝卜的用场和它神秘的吃法。儿子是爱他爸爸和所有亲人的,至少这一点,跟他爸小时侯像。

牐犇盖滓彩前我的。但她的爱跟我的师母是另外一码事,她从不告诉我她的爱,在我受尽愚弄和嘲笑的这半生里,我除了怕她,更恨她。多年来,我的头脑一直是很清醒的,她给我吃药,我就吃,吃了头脑也是清醒的,即使睡了,不是还有梦吗?她奈何我不得。在我头脑异常清醒的时候,外面总是下着雪,我的心中充满了悲痛和委屈,我的目光走进雪雾里,看见一个美丽的背影忧伤地消失在一扇熟悉的门里——那不是师母,而是另一个与我分别了仿佛一万年的亲人,可我只记住了她的背影,有关这个背影的故事,只有师母一个人相信。我渴望着它,却无力追逐,双臂被人紧紧地拉着,腿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人家走,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温暖的背影远去,我看不见她亲切的面容,哀伤的面容,在雪的漫天的大背景中,她不过是个美丽的黑色剪影。而那个温馨的凹形小二楼,在雪雾中根本看不见。啊,就是我无助的亲娘!我的亲生母亲,你一直温暖我到现在,我每天喊您一万遍妈妈,偶尔回答我的,是那个从小把我像狗一样打的女人。她把叫她妈妈的别人的儿子,像畜生一样对待。我的亲娘!

3、为了一件尚未可知的事

关于我的母亲,在我记忆开始之前,她是一个高挑的女人,而我是她养的一条狗,我穿着新衣服有时候磨磨蹭蹭有时候一蹿一蹿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我走得快了,她赶上来朝我后脑勺上扇一巴掌,走得慢了,她猛地拉我一把,常常把我拽个狗吃屎。我确信我始终是笑嘻嘻的,觉得很好玩,如她所说,因为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而我的豁达更加招来她的怨恨,恨不得像扔一条狗一样把我扔了,反正超不过三天时间我就会记不得回家的路,也不认得自己的爹娘。但我母亲始终没有这样做,我走失后她还红着眼睛到处兜圈子寻找,这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至今还是一个谜。可以确定的是,在记忆开始之前,我对母亲的印象,就像一条狗对主人的印象,眼中的形象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会发出食物的信号。而就算是一条脑子有毛病的狗,它还是知道条件反射地去吃屎的。没有哪条狗会因为白痴而拒绝吃屎。我母亲是否像对待一条狗那样对待我,我当然不会记得,就像不会有哪条狗会因为主人常揍它而不再对他摇尾巴。

但是当记忆在那一摊恶心的绿水水里开始之后,我开始对皮肉之苦刻骨铭心。有过一次跑上平房顶逃难的经验,只要我妈的丹凤眼一倒吊,我就飞快地蹿上了平房,惶惶如丧家之犬。好在她从来不敢追上来,她只要敢摆出一个往上攻的架式,我马上敢弃城跳下去,她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只要我一上房,她就恨恨地看一眼,揠旗而退。后来我看出她这是怕我死,她为什么怕我死呢?这又是一个迷。我曾经想出过一个答案,那就是她不肯把我丢掉,也不肯让我摔死,是因为她要留着我,好慢慢亲手把我打死。在当时看来,的确是这么回事。自从我学会上房后,地下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要我一下来,我妈就斜刺里冲过来,对我拳脚相加。我的亲爱的小娟姐姐,专门给我编了一个小竹篮子,上面系根细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扔给我系在平房顶上的花砖围栏上。小娟还把她脚脖子上的两个小铃铛解下来,系到绳子上,开饭的时候,如果我在上面睡着了,好心的姐姐就在下面晃晃绳子,叮当叮当地吵醒我。我趴在城头看着小娟把饭装进篮子里,就开始往上拉绳子,每次拉到一半的时候,我一扭头,看到我可怜的奶奶正隔着玻璃趴在窗台上,半张着没牙的嘴望着我,她老人家歪着脑袋,眼珠子一动不动,像她往日手搭凉棚看飞机的样子。我冲她嘿嘿一笑,加快速度提上来,冲着她呼呼地吃完。她老人家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直到我用篮子把空碗放下去,她才像一只老猩猩一样慢慢地转身消失在黑暗的窗户里。

后来亲爱的姐姐小娟跑去我给生产队喂牲口的二爷那里,求他给我往平房上搬了一个用破的牲口槽。她亲手为我在牲口槽里铺了厚厚的麦秸,把我的被褥都铺进去,又用油毡搭了个顶,好像一条乌棚船。我太喜欢这种生活了,它是我一直艳羡的娃娃们过家家的道具,如今不用挨他们的打骂,我就能一个人玩了,真是日他妈的高兴!但是小娟不这么认为,她哭着说这像一口小棺材,不让我躺进去。我心急地把她赶下平房去,她有惧高症,浑身发抖,闭着眼睛往下爬。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惧高症,更不知道这种病人爬高会危及心脏,有生命危险,还以为小娟是女孩子,肯定胆小。如果我懂,我一定认为我之所以不会被我妈追下房顶去,是因为她也有惧高症,不敢上来。但是我当时只顾着自己玩了,连小娟在奶奶房里的哭声和奶奶的念佛声都没有听见。

如果您看到这样一幅情景:一个像年轻的母马一样光洁妖艳的女人刚转进一条巷子,巷子尽头某个大院子的某间黑屋子里的一个同样漂亮的男孩立即像狗一样抽抽鼻子,然后嘴里叼着半拉饼干嗖嗖地蹿出来,一纵身跃上平房顶,钻进一口破烂的小棺材,开始大松一口气。您千万别以为这是老虎进山了,猴子逃命了,也别以为这是日本鬼子进村了,花姑娘吓得上树了。都不是。真实的情况是:我妈回家了,我又上房了。

时值正午。我站在这坐大城市的十字路口,面前是斑马线。我师母挽着我,用我的胳膊压着她一边柔软的胸脯,就是说她尽可能的贴着我等待过马路。我心潮澎湃,为了一件尚未可知的事,我想像自己千里迢迢来看望自己久别的亲生父母,而师母此刻吊在我的膀子上,好比我沉甸甸的行李。但是师母显然很不自知,她正吹气若兰,想像自己是跟着英俊少年私奔的贵妇,不时地歪着脑袋美滋滋地望一眼她冰冷木纳的王子。眼前应该有斑马线,但是现在看不到,──不久前这里的下水道发生了反涌,淤泥污水淹没了半条街,一度使马路成为沼泽。幸好是冬天,没来得及生长出昆虫的幼虫来,就被车轮碾碎压平了,看上去很温柔,比马路的本色多少要亲切一些。等下一个绿灯,是师母的主意,她认为不然的话我们走到中间就有可能被车流碾为齑粉,那些车在冬天里看上去形同困兽,叫人生畏。我认为她不过是想在这个各色人等高度密集的地方多站一会儿,好叫大家都看到她是个有爱情的人。她的算盘很如意,红灯拦住的汽车和自行车以倍数增加,仿佛那是一个牛栏,越来越多喷着粗气的牛等待开栏放牧。势能的积蓄越来越大,我感到了高压的迫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师母却坚强地顶住了我,占据着最好的视觉效果。我注意到,只有一两头无聊的牛盯着我们看,其它的都盯着红绿灯看。那些汽车开始嗥叫,发出洪水深处的咆哮,红灯的大堤就要抗不住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倒塌,猛兽嗡嗡地冲出了牛栏。腾起的铅尘淹没了我们,师母自做自受地拼命咳嗽。我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动物狂奔,灵魂被深深震憾。就像好莱坞电影《狮子王》里森林之王在上万头狂奔的野牛蹄子下化为齑粉时一样眯起了眼睛。人多力量大,真是一句千古真理。我为之深深折服,就像师母为我的强大深深折服。

本来我不认为正午去省长家里是个好主意,故意在师母的床上拖延着时间。此一举使她大感满意,以飞机的姿势展开双臂,咬牙切齿地扯着她崭新的床单,眼睛里云走云飞,嘴里还不闲着,断断续续地向我表达她彻底的支持:儿子,我的好儿子,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气质高贵……你你你一定是高干子弟,我见过一次省长,他他他的额头跟你一模一样……完了老妈陪你去找他们,我就不信,这天天天底下还有不愿意认自己的亲生儿儿子的。我突然伤怀不已,难以自持,赶紧扭头去看梳妆台上我的哲学教授和师母的结婚照。年轻的教授比现在瘦一些,英气逼人,他满脸喜色看着我和他的夫人干好事。他目光炯炯,以身旁娇羞的佳人为荣,他的佳人却趁他不注意对一个傻子暗送秋波,这个傻子驴粪蛋外面光,除了眉目如画,整天琢磨那个爱字,其实并不喜欢哲学。教授不知能不能辩证地看待,他的高徒,是他的她的他?他们都喜欢他,他喜欢他的原因是觉得他是个哲学天才,经常发出惊人之语,令平常人绝倒;她喜欢他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她只是疯狂地爱他。而他却谁也不关心,他们望着他的时候,他总在想着别的事情和别的人。可越是这样他们越喜欢他爱他,这真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情。有一次他对教授说,哲学家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理解的多,而是因为他们脑子里弄不明白的东西比别人多,换言之,不是答案多,而是问题多。教授惊呆了,望着他不能出声。假如他告诉教授,他说的只是自己的故事,可怜的教授就不会这样如遭雷击。可他选择了把故事讲给师母,事实证明了他的明智,她不但对此深信不疑,还冲动地带他来找亲生父母。

站在省府大院前,我的师母灰头土脸。这小娘子乘兴拉着他的小情人正午来访,为了报答他卖力的表现,却路遇动物狂奔,十分不幸。

4、起点就是终点?

没有什么不可以成为母亲对我下毒手的理由,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提到空中,像摔打一只面口袋一样对付她的儿子。她怒吼:好啊好啊,你小小年纪就讨好女人,今天你不把橡皮给我要回来,就把你的皮扒下来。我掏心掏肺地大哭,嘴巴咧得老大,像个裂开口子的歪嘴葫芦,开口的一头悲惨地指向被吊起的耳朵。去,母亲一指大门口,给我要去,要不回来就别回家!我按住驴耳朵蹿向大门,妈呀,可是能跑啦。肺哭得火辣辣的,胸腔里一抽一抽无比空旷,但是终于能逃跑了,我浑身充满了快乐的泡泡,边跑边破裂,哔哔啵啵兴奋无比。快乐总是短暂的,只听我妈在背后大喝一声:站住!我一个大后转,面向她大放悲声,难道再落虎口?好在她没冲上来,而是继续大喝:鞋脱了。我不懂。把鞋脱了,你是个聋子呀你!我飞快地脱了漂亮的鞋子,赤脚踩上粗涩的大地,突然间感觉又凉爽又安全,我于是镇静了,哭声在继续,心却不慌了。滚,硌死你个龟孙子!母亲发音狠毒,我已不在意,赤脚踩在沙土上,踩在小石子上,踩在碎砖瓦上,很舒服,就是有一点疼,也痒得有意思。我踩来踩去,踩到小芳家去要我的半块橡皮。

母亲总是很不给我面子,尤其在女人面前,她对我大喝:要去,要去,要回你的半块橡皮。她的儿子,在男生面前是腌咸菜,在女生面前是要饭婆。他亲爱的姑娘们,曾经多么羡慕他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呀#糊们一直是他小心捧着的豆腐块,白白嫩嫩,摇摇晃晃,是他殷勤的目光和感恩的心脏照看的天使。我的讨好都来不及的女生们,千万不要看见我妈妈瞪大的眼睛,虽然它们那么好看,那么黑,那么亮。我的母亲她在若干年后捉了桃子般成熟的她们来,哄着骗着说:去,去,给他,全给他,瞧,这是钱。她们被她推向他,他一再被她们笑着剥光,一丝不挂,实验,再实验。眉开眼笑,眉开眼笑,我的女巫们,不要脸的乞儿。偿还,我的母亲,您在我的噩梦中哀求什么?您的儿子总把她们的雪白粉嫩撕裂,吞食,在口和鼻之间开一朵红花,盛开她们光滟滟的笑。最终,她们得到了她们想要的,而您却变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我的可怜的母亲,无谓的赎罪怎么比得上真诚的忏悔,儿子无可奈何,只得从您身边出发去寻找您。凭谁问,起点就是终点?

我们突然出现在省政府大院门前那一截短马路上,眼界为之一新,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然后深吸一口气,散开。师母在冬天正午树影很轻的马路上走来走去,开始是走直线,后来兜起了圈子。我站在其中一棵刷着白石灰的法国梧桐树下,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漫不经心地朝大院里张望。我猜想省长两口子还是爱住小二楼,哪怕不是凹字形的了。我突然欲泪,假如我还是那个小孩子,顺着这条路跑进去,一直就能跑到自己的家里,我的父亲不一定在家,他太忙,星期天也可能要办公,但我的母亲一定在,或者她也不在,但阿姨一定在吧,就算阿姨买菜去了,我自己也有钥匙,最坏我够不着锁子,说不定正好有一个兵跑过来帮我。瞧,他跑过来了,但没跑向我,而是给师母敬了一个礼,问道:同志,有什么事吗?

师母喊:过来。我跑过去,看着他们。师母挽住我的胳膊,歪着脑袋对那个标致的兵说,没什么,找他妈。那个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眉毛像两只昂起头准备打架的青蚕,他可能要赶我们了。但是他又笑了,对师母说,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呢。师母自信心大丧,背过身去飞快地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照,还做了一个鬼脸,但是她没挽回什么,因为她在镜子里只看到了我的后脑勺。这是很悲惨的事,大兵不解风情,只会煞风景。可恨的是大兵也不再看她,问我:你父母走失了吗,一定是你不孝顺,惹老人生气了,要不然怎么会两个人一块儿离家出走?我嗫嚅而言:不是走失,也不是父母,是我走失了。大兵眯了一下眼睛,又笑了,他问我走失几年了,我说快二十年了吧。有意思,他看着我笑得很亲切,一副最可爱的人的样子。他眨眨眼,用亲切的语调问,那么你敢肯定要找你的人就在这个院儿里?我说肯定,他们是省长和他爱人。

标致的兵不说话了,他先看看我,再看看正在我身后忙着照镜子的师母,礼貌地说,你们跟我来吧。我心中一荡。但人家没带我去凹形小二楼,却把我们带到了警卫值班室。

师母始终不抬头。坐在警卫室里,标致的兵给我们倒水,她也不说个谢谢。那个兵又喊来了几个最可爱的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做我的听众。我如此这般把我的故事倾诉一遍,然后开始大哭。师母早忘了她的角色,眼神散漫地看着我。我顾不了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收不住感情。兵们第一次交换了眼神,问我: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听听,这是多么温暖的话语,多么热情的心,多好的倾诉对象。

我倍受鼓舞,回答:我舅舅。

您舅舅是谁,他在哪里工作?

本村务农,开校耗轮。

哦,那你舅舅的姐姐和姐夫是谁?他们第二次交换眼神。

当然是我爸我妈了。我有点火了,绕什么弯弯呢,你们!

那省长和他爱人又是你什么人?

亲生父母!我亮了底牌,要不他们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

可是现在的省长并不是你说的那个姓。他们第三次交换眼神。

那,怎么会……我扭头去看师母,这小娘子正在茶杯里照影子。那,也可能是省委书记,要不……我把脑汁绞成了一锅玉米糊糊。乘我思考之机,他们很随便地站起来,慢慢向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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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走吧,向北

走吧,向北。向着梦指引的方向,向着凹形小二楼,登上它咣当咣当的木楼板,抚过冰凉亲切的铁扶手。我怎么可以去找小芳要回那半块芳香的橡皮,她会吐我一脸唾沫,她是我最后一小块豆腐了,打死也不能让它掉到灰里。比起母亲的凶恶来,小芳真是又好看又亲切,我心甘情愿地为她受苦,只要她不嫌弃我,我从今后只听她一个人的话。除了我和她,谁也不知道把橡皮给谁了,我不说出来,母亲就没办法,最好能气死她!

牐犖沂侨绱艘桓隼稚坪檬┑娜耍村里来了一个理发匠,住在学校的一间小房子里,这个瘦瘦的小伙子说一口难懂的外乡话,吃被辣椒拌红了的面条。我看见了,因此每天上学都要从家里偷一把辣椒给他,虽然他并没有因此白给我理过发,但我做我想做的,就能从中得到快乐。我不同于那些欺负女生取乐的坏小子,为美丽的女生们效劳是我的荣幸,我把能给她们的好东西都给她们了,并从她们惊喜的表情中得到满足。因此当可爱的小芳问我借有香味的橡皮用时,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大橡皮切了一大半给她。我没想到,母亲会检查我的文具盒。她虽然以我鲜亮的穿着和时髦的文具骄傲于农妇们之前,但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她漂亮的儿子是个喜欢把东西给别人的傻子,使她无比恼火。于是,在没有问清原因的前提下,她又向他逆来顺受的儿子抡起了巴掌。而他的儿子,却认为为了漂亮的女生受难,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可真是个坚忍和乐观的人呀。

牐犖掖有》技颐徘白吖,一直走出我的村庄。

牐牼旁拢尚未寒霜。我赤脚走在农历九月的斑驳田野。

牐牘ぉぢ杪琛

牐犖艺驹诟叩厣希向着远处望。好高好高的天呀。好宽好宽的地呀。一块块呈规则或不规则图形的田地像七巧板一样完美地拼在一起,真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图案设计。油画似的庄稼地之间,是无数一眼望不到头的弯曲交错的小路。我的瞳孔也变成了秋天的斑斓,在那片斑斓之上,我像小狼崽一样,嗷嗷叫着拼命奔跑。



就像讲一个荒诞故事,不是吗?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上师母了,是她该死的沉默让兵们对我产生了误解。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从小到大,我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场面,——人们,都是这样对待一个他们认为是疯子的人。

牐犓也阻止不了我,我跳起来向门口冲去,一跃而起,简直可以飞过他们的头顶。但是一个大个子伸手捉住了我的脚脖子,我往前栽去,身体落到他另外一只手臂里,他那样托着我,把我的头伸向门口,像小孩准备起飞航模。我的头努力向上仰着,这是个难为情的姿势,我大喊,放下我,我是个花木兰。大个子说,什么意思?师母终于醒过神来,她告诉他们:就是说他其实是个女的。大个子扭头问师母:那又怎么啦?师母低了头说,你,你托着她的胸。大个子大叫一声,我啪地落了地,妈,体会到古典文学就是伟大,什么叫五体投地,什么叫筋骨寸断,什么叫七荤八素。可体会再深刻,我也必须起来,被他们送去医院就回不来了。我相信我的清醒,但医生大都过于自信,我看外科,他们非要看我的脑子,这是很让人恼火的事情。此时冲过去,意味着一个铁的事实,意味着十九年委屈的翻案和从此摆脱医生的纠缠。师母过来搀我,我借力使力,从她眼皮底下鱼跃而起,向门口的光亮扑去。不幸,我落到了标致的兵的怀里,还和他碰了鼻子,顿时泪流满面不胜娇羞。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个姑娘,这怎么可以,我顺手给了他一巴掌。他呆了呆,像个结实的粮食口袋。我挺着鼻子,以一头大象的感觉夺门而出。

牐犈馨∨埽这可恨的鼻子,它现在应该是一只狗的部件,一直闻到我童年的尿布片上去,你怎么可以像大象的家伙,向无形处伸展,却一窍不通。见过一个大姑娘跑步吗?不是屁股一扭一扭的那种,是双肩交替往前摆,两只脚踝同时往外翻的形象。当年花木兰装男人装烦了,偶尔抓住个没人的机会,经常这样跑一跑。有时候抓了个俘虏,该她去行刑,走到荒无人烟处,她就会命令俘虏跪直了,娇叱一声:瞪大你的狗眼,看本姑奶奶跑一跑!然后她就这样跑上一小圈,娇喘吁吁,把个俘虏看得眼都直了,大叫花姑娘大大的好。但木兰马上就把他结果了,这么大的个人隐私,岂能随便嚷嚷,但总算有人看过自己这个样子跑步了,聊解姑娘瘾吧。我们可以把这种行为看做是性压抑的后果,允许木兰多跑几圈,或者跑给大家都看看,聊解少女狂。但她未必敢。此时那个眉目如画的年轻人就以木兰的心情和姿态跑着,大门口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看得眼都直了,后面的人一叫喊,他们才醒过神来,追上去捉祝蝴,喝问:跑什么?那一位说行行好,不跑怎么行,他们要捉住我。啊,要捉你,那快跑,不对,别跑,他们为什么要捉你?问后面的吧,我管不着。

牐牶竺娴母仙侠戳耍这俩就问,为什么要捉他?标致的兵说,这个家伙男扮女装。大家仔细看了我半天,问他,看不出来他哪点像女的呀?大个子说,不对,是女扮男装。师母马上出来作证:不对,他就是个男的,他很行的。大家问怎么很行,我立马要给他们脱裤子。这时有辆黑色伏尔加正进大门,警卫赶紧跑去哨位敬礼。伏尔加里探出一个瓷制大头娃娃似的脑袋,阴阳怪气地说,告状去信访局。师母拉上我要走,标致的兵说:这是什么地方,讲清楚再走。我说很清楚了,我打了你一巴掌。大个子马上要抓我,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跑过来,戴个大墨镜,面皮却很白净,他问,什么事?大个子说,这小子打人!干部看了看标致的兵的脸问我: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师母抢着说,精神病院,我去看他,他趁机跑出来了。干部用墨镜上的光点注意地看我。我扭过头去准备趁机跑掉,环顾四周,妈呀,刚才慌不择路,竟然跑到大门外来了。希望的肥皂泡破灭了,我悲从中来,腿一软,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干部皱了皱眉,对标致的兵和大个子说,把他们送回去吧。

牐牼褪钦庋,我失去了接近亲生父母的绝好机会,还面临着陷入医院的危险。但既然已经上了吉普车,就只好先这样了。



6、过去岁月的吉光片羽

那个孩子,他在九月的阳光下一直向北走去。

牐犓走在黄绿色的田野上的一条大路,蹦蹦跳跳,像一只奔跑在粗大的松枝上的松鼠。无数的细小的阡陌从这条大路延伸出去,那是大树枝的枝枝杈杈。每路过一个细小幽深的路口,孩子都忍不住好奇地望几眼,在那些小径的深处隐藏着太多的神秘,但也隐藏着同样多的恐惧,孩子不敢走进去,他甚至不敢幻想从路的深处会走出来他梦中多次见到的幻影,──他深信那幻影一定有张亲切的笑脸,那笑脸是专门为他显现的,但他还是飞快地跑过了每一个路口。那些失去果实的庄稼沙沙地摇摆着,说着告别的悄悄话,让孩子觉得很吵。

牐犚磺卸际撬所熟悉的,包括潮热的空气中偶尔流过的一股股凉风,它有时会把孩子整个儿地包围,让他凉爽地深吸一口气,只有那时的心情是他很久不曾有过的,他像一个就要得到梦想已久的布娃娃的小女孩,快乐而勇气十足地向着目标走去。

牐牼驮诤顾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让他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感到两条小腿又困又乏,简直想坐下来。他用手臂擦了一把眼泪,胳膊上变得又湿又脏,像洒上水的地板被脏拖布拖过,而眼睛更加睁不开了。于是他想也没想就开始哭,但还在一直往前走着。他没想过要逃离什么,他还以为那就是理所当然的生活。但他却无法遏制自己的脚步,那寻找的脚步。

牐犔炜盏拿婵缀芾逗茉叮它高高在上地对着孩子斜视,让他看到云朵做的眼白。有些鸟在天空的眼眶里飞,那些不起眼的小黑点儿,就像孩子走在这无边的田野上一样渺小。

牐牶⒆油v沽丝奁,干结泪水把那张晒红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这时候孩子听见一声又长又响亮的吼叫,像寻找孩子的母牛发出的拖长着声调的叫声。是火车!孩子有点兴奋,他跑上一条水渠的堤,向远处望去。在远处有一排不很茂密的树林,那条黑色的多节甲虫正从树林那一边神气地跑过去,喷出的烟在林梢上飘荡。

牐牶⒆酉蛱路跑去,他踩在田埂上,一歪一斜地向前跑着。

牐牬┕树林是一条废弃的深水渠,早就干涸了,去年的枯黄荆棘和新生的绿枝还有藤蔓纠缠在一起,它们挡住了孩子的脚步。他肯定是跳不过去的,只好伸出一只脚去试了试杂草有多深,但马上就大叫起来,──他忘记了自己没有穿鞋,让草刺扎疼了脚。

牐牶⒆涌孔乓豢檬髯下来,他有心无心地抽泣着,泪花盈盈的双眼却望着渠那边的黑黄色的铁轨和路基上白花花的碎石。他的想像已经跨过了那道阻挡他脚步的天堑,赤脚走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铁轨上,一只手里抱着几块碎石子,另一只手把石子向远处尽力地抛去。

牐牪恢什么时候,孩子睡着了,几朵淡云在秋天蓝色的天空里闲庭信步。苍穹慈祥地端祥着这个漂亮的小男孩,风把半枯的树叶子刮得哗哗作响,这一切把孩子的梦乡装点得很幽静、很安闲。但是孩子分明有心事,他在梦中偶尔还抽动一下,好像被悲伤把肚皮踢了一脚。有一块阳光从树隙漏下来,滴到他的下巴上,它渐渐往上爬去,爬上了他的眼皮。这块调皮的光斑一定让孩子看到眼前一片通红,它辉煌了他的梦境,却也弄醒了他。

牐牶⒆诱隹眼睛,向周围的光亮的绿色背景看了几眼,他一定是忘记身在何处了。他像个大人一样舒了一口气,表示他已经休息过来了,然后他定定地看了看眼前这条又深又宽的水渠,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他首先想起了亲爱的奶奶和亲爱的的姐姐小娟,她们让他非常的想念那个家,要不是母亲狞狰的嘴脸硬生生地将奶奶和姐姐温暖的笑脸挤走,让他突然打了个寒颤,醒悟到他本来应该去找美丽的小芳要回那半块橡皮,他简直要往回飞跑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自知地站起来,已经准备迈出步子了。可是他突然抱着那棵树,蹭蹭地向上爬去,他紧紧地抱着那棵树的树干,向远处望去,──在铁路线消失的地方,有一线浅灰的建筑物,不,在铁路沿线的远远近近,有许多浅灰的建筑物。孩子拿不准哪一所房子是他记忆中的小二楼,但是他突然横下心来,被那些浅灰色的建筑物鼓舞起勇气来,仿佛他已望见了有一个女人和她的男人正站在小二楼上,他们向他招手,向他喊着,叫他快点过去,他们渴望着给他爱,给他幸福、快乐,以及他想要的一切。于是他果断地从树上溜下来,顾不上赤裸的皮肤被蹭得生疼,开始沿着水渠向北走去。他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巡渠的老农民,并且像老农民巡视每一处可能漏水的地方一样,偻着背,歪着脑袋,专心地寻找可以飞越这天堑的地方。



和师母并排坐在押解我们的吉普车上,颠颠簸簸中,过去岁月的吉光片羽在我的眼前飘飞。那些美丽的面孔,像珍珠一样镶嵌在我的生命丝带上,令我的人生充满华彩。

牐犖疑细咧惺钡耐桌,是班上最漂亮的姑娘,她通常把头发分三部分处理:第一部分是额前梳出的一溜蓬松的留海,剩下的头发从脑袋正中的发线匀等分开,辫成两条结实的麻花辫子,然后分别向上挽成两个鬟,用两条白手绢扎住,远看像头上落了两只大蝴蝶。而她本人穿着一件花格子连衣裙在校园里跑来跑去,更像是一只大蝴蝶,并且同时发出那种虫子的叽叽声,以表示她的快乐。当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在流海下滴溜乱转时,我就会失魂落魄感慨丛生,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蝴蝶仙子,是至美的化身。我常常在听讲的时候突然把脑袋转向她,失神地望着她,她的睫毛很长,眨眼睛的时候上下忽扇忽扇,很有诗情画意,而我出下意识地也跟着她睫毛扇动的频率眨眼睛,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受着一种崇拜力量的支配了,它使我身不由已,不能自持。而总在我心荡神驰的时候,老师的粉笔头在空中嗖嗖地划过一道白线向我飞来,它总能很准确在打在我的左颊上,引起全班同学的哄笑。我受到外来打击,条件反射地把头向双臂间缩去,并用哭腔喊上一句:妈,不敢了!于此同时我听见她叽的叫了一声,然后用柔和的女低音骂道:讨厌,乡巴佬!我猛省,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见她脖子上的红晕正渐渐退去,高昂着漂亮的小脑袋,那副高贵的神气,像只小天鹅。这一形像,更加加深了我对她的爱恋,她简直就是湖畔朝霞中正振翅欲飞的丑小鸭呀!

老师一声怒吼:你还看?!教室里又是哄堂大笑,她则又气又急地一跺脚,正踩在我的小脚趾上,我惨叫一声,心中充满了快乐。接下来得调整好长时间,才能让课堂纪律好起来,但常常就听见下课铃响了,老师又气又急地对我大喊一声:“a,到我办公室来!”

牐犆看畏⑸这样的事情后,我的同桌至少得三四天不理睬我,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听几天课。但我一点也不怨恨她,直到现在我都固执地认为,除了我的亲生母亲,她第一个让我感受到可以爱一个人的幸福(就像师母是第一个让我感到让人爱着的幸福)。那段时间,一方面因为学习紧张,另一方面因为她的缘故,我竟然忘记了应该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寻找我的亲生父母──我已经跑遍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找不见那座凹形小二楼,正准备对它的郊区进行搜索。但是她总是主动跟我和好,因为我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而她,说心里话,虽然长得像一枝花,脑子却是不折不扣的榆木疙瘩,──我庆幸我们之间的这种反差,这可以使她温声软语地请求我让她照抄作业、考试的时候给她扔个纸团。──关于a给他漂亮的同桌扔纸团的事,必须强调时空概念,也就是说只能是在考场上考试的时候,平时则万万不可。有一次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对她朝圣般的依恋和汹涌的爱意,就写了个纸条,揉成团扔到她正看的书上。她看了我一眼,习惯性地展开,然后我看见她被火烫了一下似地丢了那张纸条,同时叽地叫了一声,然后动作很大地趴在桌子上,像突然全身瘫痪了。我受了大惊吓,想拿回那张纸条,但她把它压在了胳膊底下。十几秒钟后,她站了起来,抓起了那张纸条,噔噔噔地大步走出了教室,并把门狠狠地摔上了。

牐牐量卩饽看簦不知所措,木雕泥塑般傻在了那里。

7、注定要被漂亮女人收拾掉



牐牶⒆邮紫瓤吹降氖且蝗貉颍它们闲散地啃着水渠里丰茂的杂草,一团团的白色点缀在墨绿的草色上,像一群天鹅在蔚蓝的湖面上游弋。孩子看过几本童话书,以为走进了那个世界,忍不住嗷嗷叫着向那里跑去。羊们都抬起头来看他,冲他咩咩地叫了两声,有几只回头向那边的岸上看去。孩子也向那边看去,他没有看到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牧鹅少年,渠那边只有一顶掉了边儿的烂草帽。孩子看见那草帽动了一下,慢慢地转动着,最后露出一张又黑又皱的老人的脸来。老头看见他,愣了一下,大声说,嘿,娃儿,你是谁家的?孩子下意识地向后望了一下,没有吭气,他跑到一只小羊羔身边,蹲下来,讨好地抚摸着它。小羊羔叫了一声,跑开了。老头站了起来,他穿着一双破烂的军用胶鞋,裤管挽起老高,露出的那一段小腿像两截干木头。他笑嘻嘻地问:娃儿,你是不是聋子?孩子马上回答:你才是聋子,你老了,你是聋子。老头哈哈大笑,把烂草帽摘下来当扇子扇着风,一边说,你这个娃,不是聋子么问你话不吭气,你是哪个村子里的?孩子低下头,不再理他。老头饶有兴趣地蹲下来,依旧笑嘻嘻地望着孩子问:你哑巴啦,还是个小傻子?他哪里知道这句话戳到了孩子的伤心事,他利索地坐在地上哭起来。老头吓了一跳,赶紧三下两下跳过渠来,把草帽扣在孩子头上说,你这个娃儿尿水还挺多,你一个人大响午的跑出来,不怕捉小娃儿的把你卖掉?孩子专心地哭他的,不理会他。老头有点急,用食指抬起孩子的小下巴问:你别哭了,你是哪里的,要到哪里去?孩子突然停止了哭泣,他用泪眼打量一下老头,又看了看对岸,问他:你能从那边跳过来?老头说,啊,怎么样?孩子马上破涕为笑,他指着对岸大声说,我要过去!

牐犂贤肺剩汗去干什么?

牐牷丶已剑『⒆铀a艘坏阈〈厦鳌@贤饭然上当了,他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早说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傻子。然后他拎起孩子的两条臂膀,荡秋千一样抡着他,嘴里喊着:一、二、三,飞过去喽!孩子开心而响亮地大笑着,他发现自己真的飞了过来。老头站在渠里的草丛中,向他伸出一只手去说,来,该你拉我一把了。然而孩子却不守信用地跑了,他边跑边喊:你自己能上来,我得赶紧回家!

他沿着铁道路基下的小路拼命地跑着,不时回头看看,生怕老头追上来。直到看不见那群羊了,确信老头不会追上来了,才气喘吁吁地爬上铁道,踩着枕木,一直向北走去。



面白无须的班主任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后面跟着我的漂亮同桌。我知道灾难又要来临了,习惯性地把双臂抱在一起。作为一个大家公认的弱者,灾难对我来说,已经不需要什么理由,它该来就来了,并不因为我学习成绩好而减弱它的声势。班主任登上讲台,先把那张纸条在手里晃晃,再清清嗓子,然后才说,都停一下,我要宣布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盯我一眼,接着说,我强调过多少次了,高三是关键时期,不准谈恋爱,啊?!偏偏有些不三不四的学生仗着学习好,给女同学传不健康纸条。教室里马上有人开始起哄,他们喊着:张老师,谁给谁写纸条呀,张老师,给咱念一下,学习学习!张老师皱皱眉头说,静一下,注意纪律!然后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a,你站起来,把这张纸条念一下。我在一片起哄声中站起来,看看我的同桌,她扭过头去,说:呸!我只好又去看张老师,他把个脸板得跟张铁板似的,我只好走上讲台去,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条,双手捧着。

牐牥嘀魅握爬鲜ν丝两步,依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念吧,大声点!我央求地看看他,问:抬头的称呼念吗?──妈的,我在这种时候还怕我的同桌的面子上下不去!

牐犝爬鲜λ担念,不要遮遮掩掩,写的时候那么大胆子,现在怎么成了个孬种?#蝴同时推了推胖鼻头上的眼镜,我突然瞥见他好像朝我做了个鬼脸。别人都在看我,丝毫没注意他这个小动作。我胆气有点壮,大声念道:



牐犠鹁吹暮涡±鐾学:

牐犠d阌涝督】悼炖郑聪明活泼,学习进步!

牐犕桌:a



牐牭紫潞宓卮笮ζ鹄矗像腾起一阵黄尘,坐在后排的那些家伙不满意地喊:去去去,这算什么呀,是不是拿错了!我认真地说,没错,我写给何小丽同学的就是这些。他们更加笑得狂了。张老师望着何小丽,一本正经地问:何小丽同学,a写给你的情书是不是他刚才念的这一封?

牐牶涡±龊熳帕乘担菏恰…她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他这张纸条别有用意,是不正常的!

牐犝爬鲜εね肺饰遥海镣学,你是不是经常给何小丽同学写纸条?

牐犖依侠鲜凳档鼗卮穑菏恰

牐犝爬鲜β砩媳涞蒙色俱厉,他拿手指抖抖地指点着我的脑袋说,哎呀,我的班里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小流氓,你说,都是什么时候,给了何小丽同学多少纸条?

牐犖铱戳撕涡±鲆谎郏她的脸涨得通红,惊恐地看着我。她这个表情使我油然而生怜香惜玉之感,我扭头对张老师说,张老师,能不能不交代这事了?

牐犝爬鲜θ次嗜班同学:你们说,是不是让他全说出来?后排那些大爷马上起哄:说出来,全说,不说开除他!我又看看何小丽,她都快哭了,但是看来这次我救不了她了。于是我用了低沉的嗓音说,其它纸条都是考试的时候扔给何小丽同学的,我也记不得多少次了,也许她记得。

牐犝爬鲜紧接着感叹道:啊,原来考试的时候也写情书,说,写的什么内容?

牐牭紫乱黄大嚷声:说,说,说!

牐犖矣挚戳撕涡±鲆谎郏她的眼神分明在哀求我了,但我有什么办法,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我狠了狠心说,都是考试题的答案!这一下像麻雀炸了窝,轰的一声,教室里就开了锅。何小丽哇地哭了出来,同时又瘫痪似地趴在了桌子上。

牐犝爬鲜β条斯理地说,为了证明何小丽同学不是故意照抄a同学的答案,我决定给他们调座位。杨伟同学跟何小丽同桌,a跟朱小红同桌。马上就调。

牐牬搜砸怀觯后排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们笑什么,朱小红同学又黑又胖,是校体队掷铁饼的运动员,我们俩一白一黑一胖一瘦对比鲜明,好像说相声的。但朱小红是个好同学,她善良正直,给了我很多帮助,我至今仍很感激她。

牐牬幽且院螅我再用不着考试时给何小丽扔纸条了,但想看看她,还得把头扭上180度──她坐在我后面好多排。老师也再用不着朝我飞粉笔头了──我就坐在讲台下的第一排,他一伸手就能把板擦拍在我脑袋上,在我头顶留下一个雪白的长方形板擦印,好像许多年后世界杯上贝克汉姆的莫希干头。

牐牶罄吹囊淮慰渭湫菹⒅校从校外冲进一伙小痞子来,把我痛打了一顿,差点要了我的小命。班主任张老师趁别人上课的时候,跑到宿舍里来看我,他边给我削苹果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是替我挨打呀。我表示不解,他低声说,何小丽她爸是咱们这儿的一个大官,她本人跟社会上的小流氓鬼混,上次我利用“情书事件”给了她一点颜色看,她一定告诉了她爸,他爸不好意思马上把我怎么样,她就自己叫了一帮小流氓打了你,这叫杀鸡给猴看,你明白吗?我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原来我又是被漂亮女人打了,看来这辈子我是注定要被漂亮女人收拾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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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中的天堂



牐犇歉銮锾斓奈绾螅孩子踩着铁轨上的枕木一直向北走去。

牐犓下意识地咬着下唇,做出一副倔强的样子,但显然那只是在抑制自己的哭泣。他向远处的灰房子望了望,突然觉得脚板下的皮肤裂开了,每走一步都像是骨头在磨擦着枕木。孩子心悸地回头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油黑的枕木上有丝丝的血迹,——那是自己流出来的血。虽然他经常看到自己流血,但那时候总有人凶恶地恐吓威胁他,叫他别哭——恐惧把悲哀死死地扼住,使它不能动弹。这一次不同了,是自己让自己流了血,没有人在旁边瞪眼睛,但他还是警惕地向周围望了一眼,确信母亲和那群可恨的小孩子都不在附近后,他才蹲下来,开始放声大哭。他哭到有些头晕,试图坐到铁轨上,想不到秋天的太阳还很厉害,把铁轨晒得像火鏊子,他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像被蝎子蛰到了屁股。他站在那来,双手捂着屁股,望着家的方向大哭,嘴巴张得老大,哭得浑身发软。

牐犓哭了一阵,觉得无聊,转身又向前走。但脚疼的得厉害,于是他干脆跪了下去,用膝盖和手往前爬,这个姿势很别扭,因为枕木间的距离对他来说太宽了。爬了两下不得劲,他只好下了路基,在旁边的小路上往前爬。远远看去,像一只流浪的小狗。

牐犆康庇幸涣谢鸪悼过,他就原地坐下来,抬头望着它轰轰驰过,飞快地数着它的车厢数,当作一种休息。有一列火车竟有70多节,数得他的眼都晕了,以为它一定没完没了。但火车还是过完了,他只好继续往前爬。这时候,他感到了饿,身上也开始发冷,但除了哭,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泪水滴在白花花、瓷光光的土地上,洇出许多小裂缝,他出神地看着,直到地上又变得白花花的。他还发现了一窝蚂蚁,它们正在创建一个新窝,洞口堆满了沙一样的土粒。它们是他的老朋了,是一些忠诚而可信赖的玩伴。他习惯地爬到路边的草丛里,捉了一只虫子,捏到半死,然后把它放到蚂蚁的洞口。它们先是惊慌地逃跑,有一只碰了碰虫子,明白了怎么回事,英勇地咬住了那个庞然大物。更多的小英雄冲了上来,虫子开始扭动,但蚂蚁们就像缀在它身上的首饰,根本甩不掉,而且越来越多,它们已经开始大嚼了。最后,虫子成了一张瘪瘪的皮,并且开始变黑,蚂蚁们还在把它往洞里拖。孩子咯咯地大笑起来,他朝它们撒了一泡尿,又开始往前爬。

牐牰淘莸男菹ⅲ已经使他膝盖上混着泥土的血痂变得发黑发硬,爬起来好像垫着一块木板,但还算舒服。而且他的手也开始出血了,肚子里咕咕地像养着一群母鸡。

牐犜对兜赝见了一座铁桥。

牐犗衷诳梢越幼潘狄凰滴液褪δ副皇≌府的警卫们塞进吉普车以后的事情。虽然我心存一万个侥幸,那些当兵的还是把车开到了郊区的精神病院。我愤怒地瞪了师母一眼,这小娘子此刻却厚颜无耻地冲我露出讨好的笑脸。真是最毒妇人心。

牐犖乙说明的一点是,那天,车行到半路,天上飘起了雪花。开始像米粒一样飘洒,后来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吉普车内没有空调,冷得像冰箱,而我却渐渐平静下来,因为下雪了,雪让我变得清醒和温柔,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我的目光早飞到了雪幕的那一边──总是在下雪的时候,我的头脑异乎寻常的清醒,我能看见雪的纷扬的背景上那座凹形小二楼静静地蹲着,像是油画,我从那里被人带走了,回头看时,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像蓝色的梦幻。我平静地问身旁挤着我的大兵:政府大院里有一座曲尺型的小二楼吗?他看了我一眼,口气很硬地说,没注意。我听了很高兴,因为他没有说没有,我再一次望着窗外,雪已经在地下铺了一层白毯,我相信这条地毯通向我梦中的天堂。

牐牫盟们停下来装防滑链的机会,我跳下车来,向雪雾里轻捷地跑去。我以为我会消失在飞雪里,当再次出现的时候,正站在十多年前我离开时走下来的那条木板楼梯上,同时楼梯尽头的那扇门帘掀开了,露出了一个女人被思念侵蚀的笑脸,她惊呼一声──可惜的是,这声惊呼是师母从吉普车里发出的,她还顺便补充了一句:他跑啦──!我赶紧回头时,几只大手已从背后抓过来,扑扑嗵嗵地把我摁倒在雪地里。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什么猎物,被壮硕的雪狼扑倒在地。我喊道:轻点,压死人了!话音未落,我又被他们提了起来,像猎狗叨起一只兔子一样轻松。他们提着我往回走,我双脚不沾地,感到很难受,像即将被几只猎狗撕裂的兔子。几片雪落在我的上唇,冰凉如蜜。

牐犓们把我扔回吉普车,有一位按住我,抬头问我师母:他经常这样发作吗?我师母扭扭捏捏地说,不太了解,反正一下雪他就变得很不一样。那位问她:怎么个不一样法?师母许久无言,我偷眼瞧了她一下,这小娘子脸频通红,一定又想到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了。

牐犖以谛睦锖尥噶耸δ福懊悔怎么早没看穿她。从前别人叫我傻子,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可我都没让他们得逞,想不到这小娘子一句轻飘飘的话,我就要身陷那个叫正常人也说不清楚的地方了。

牐牶罄次曳峙涞绞姓府工作,顶头上司是一位矮冬瓜似的小老头,脑袋上也像冬瓜似的秃着一大块,为了遮丑,他把左鬓的头发留得很长,梳到头顶上去,像刚浇筑的水泥地板上铺的烂草苫。该上司因为被我在全单位开会的时候抢白过一次,变得很怕我,无论我给他说什么事,不等我开口,他就连声道:好,好,好的很。我以为他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心中很感激,因此总是找机会对他也说上几句:好,好,好得很,来报答他。有一回我在楼道里碰上他,问他干什么去了,该上司挺挺胸膛说,看不出来吗?我刚刚出去理了个发。我瞧了瞧他的尊顶,说实在话,就那几绺荒草,理不理没多大变化。但我对他充满了尊敬,习惯地竖起大拇指对他说,好,好,好得很!我以为他会露出欣慰的笑容,想不到他却愣在了那里,满脸尴尬,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恰好走过去几个其他部门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哈哈大笑。该上司瞪我一眼,拂袖而去。我愣在那里不知所以。

牐牶罄锤蒙纤径员鹑怂滴艺飧鋈巳肥的源有毛病,不大正常,我听说后大惑不解,明明是他脑袋上秃了一块,不大正常,而我的脑袋上像庄稼狂长,怎么反倒是我的脑袋不正常了呢?联想到那次被当兵的送去精神病院的事,我突然省悟,并不是在精神病院正常人说不清楚,在大多数地方,正常人都说不清楚。就那么回事吧。

9、和雪化为一体

孩子爬上了那座铁桥。

牐犓亩蕴轨蜿蜒爬上铁桥,合并成两对,像缠在一起的四条大蛇,它们静静地趴在孩子身后。他背对着它们,趴在桥栏上,那东西有点烫,但还受得了。

牐牷熳堑暮铀从桥下喧嚣而过,孩子感到丝丝凉意,打个了寒颤。在河中心的高处俯看水面,会造成桥在旋转的错觉,孩子头晕目眩,他感到就要掉下去了,赶紧坐下来,闭上眼睛。路基上的石块硌痛了他的屁股,他也没哼了一声。远离危险,回到坚实的地方,那种感觉让人像找到母亲一样幸福,但孩子没有满足,他扶着桥栏站起来,向北走去,向他以为亲生母亲在等他的地方。

牐犓不敢再向河里望,把目光投向前方,他看到了一缕青烟,然后从远处铁轨拐弯的地方出现了一头黑色的甲虫,它耀武扬威的鸣叫了一声。孩子一愣,扭头看看后面,后面的桥面跟前面的一样长。他觉得火车走的是这道轨,想越过去到桥的那边,但是当他爬上铁轨时,发现火车走的是那一道轨,他赶紧又退回来,紧紧地抱着桥栏杆,看着那穿铁甲的长虫隆隆逼近,简直连呼吸都忘了。他重新坐下来,但原来坚实的大桥开始晃动起来,它几乎要把孩子从桥栏的空隙间甩出去了。

牐牶⒆痈械搅舜游从泄的恐惧和绝望,他把额头顶在桥栏上,无意识地开始嚎啕大哭,这时,那巨大的钢铁怪物从他背后呼啸而过──它走的,竟然还是离孩子最近的这条铁轨!这个多变的魔鬼。孩子破烂的衣服忽啦鼓了起来,一种可怕的力量把他向火车拉去,他吓坏了,顾不上哭泣,拼命地抱着那栏杆,然而大桥也可恶地挣扎起来,试图甩掉这可怜的小东西。孩子死死地抱着它,像发狂的公牛身上的一只小虱子──任它怎样蹦跳,他的小小的体重不足以让它甩出去。

牐牼驮诨鸪岛吞桥疯狂地撕扯着那小东西的时候,河水也狰狞地伸出了手,它大笑着喊那孩子:喂,下来吧,我带你脱离险境。那是种让人的心脏收紧和魂飞魄散的诱惑,孩子差一点就跟了它去。

牐犎头庞大的恶魔在揉躏着一个弱小的生命,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吓呆了,惊惶地望着这一切,连那斜眼冷观的天穹也不知所措,用几片乌云遮住了眼睛。田野冷默地卧在河的两岸,它宽广的胸怀一点也没有紧张地起伏──它习惯了这一切,它本身每时每刻都在孕肓着生命,生长着希望,同时让它们倒在它的怀抱里,并将那死亡的埋葬,它不会为谁祈祷,它是博大的,博大到近乎死寂。

牐牶⒆右丫丧失了听觉,他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并且知觉也渐渐弃他而去,但他始终抱着那桥栏不放,像一个倔脾气的骑手。

牐牶⒆拥耐吠蝗蛔蚕蛄饲爬福一瞬间,所有的力量都抛弃了他,他又坐在了坚实的大地上。但他还是不敢睁眼睛,不敢动,他深深地饮泣,长长地喘气。好大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向前后看了看,试探着放开了桥栏。一切都归于平静,火车从铁轨上消失,铁轨下是桥,桥下是河。孩子发了一会儿愣,猛然想到自己再也不敢经受这样的一次了,他爬起来,飞快地向桥的尽头跑去,他踩过的地方,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的东西在渐渐变成褐色。他没有感觉到疼,也没有把方向搞反。

牐牶⒆邮だ地跑下了铁桥。远远地,他又开始爬行了。



医生问我话的时候,我眼睛看着窗外,根本不搭理他。

牐犇羌父鼍卫扔下我就走了,他们走向停在雪里的吉普车,绿色的制服上面落满了白色的雪花,我从窗户里看着他们上了车,突然对他们心生羡慕:也许他们每天能看到我的亲生父母,并且向他们敬礼,用敬仰的目光向他们注视。我承认,我的心被这几个兵带走了,跟随他们到离我的亲人最近的地方。阿门。

牐牸热恍亩急淮走了,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所以不能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包括医生的。也包括我面如桃花心如蛇蝎的师母。

牐犓们给我安排了病房,说要观察几天。我师母陪我去的时候,悄悄地对我说,瞅个机会逃走吧,说你脑子有毛病是骗他们的,现在可以脱身了。我不答理她,这小娘子就有点急,拿指甲掐我,嘴里却用了撒娇的声音说,求你了,宝贝,别吓唬我,是我不对,不该说你是个神经病,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你就别生气了,啊?!我心说这小婊子的脸皮可真叫个厚,明明是奸夫淫妇,说什么小两口,我看是她的脑子有毛病。于是我更加不理会她,跟着护士小姐走进了我的病房。我师母假惺惺地照顾我睡下,趁机对我下了最后的通碟:你走不走?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她又想掐我,但是护士小姐礼貌地说,请家属去办理住院手续。师母满脸讪笑地说,护士小姐,这是个误会,他根本没有神经病。我猛地说了一句:胡扯,我明明有病。师母马上翻了脸说,你怎么知道你自己有病?真是有病!护士小姐迷人地笑了,用很好听的声音说,这位大姐,他的确没有精神病,医生说他有心理障碍。您瞧,这里是疗养病房,要是精神病,早关铁门里了。我师母愣了愣,突然满脸笑容地说,好吧好吧,你带我去办手续。出门时这小娘子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猜想她同意我住院是因为护士叫了她大姐,假如护士叫她大妈的话,她肯定马上走人。

牐牭是我猜错了,这小娘子一回来就手舞足蹈地关上了门,并拉了把茶几顶住,然后做了几个健美操动作热了热身,大叫一声向我扑来。我得承认,我总是无法抗拒她的肉体炮弹,纵然在我没有灵魂的时候。我们疯狂地做了一次,竟然空前美妙,不知道是因为下雪还是换了新环境。完了我师母看了看这雪白的墙壁和雪白的床单说,哇,这里好浪漫呀,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幽会的地方,不用担心被那老东西捉住了。我这才明白,这小娘子同意我住院,原来打的是这算盘。古人说奸近杀,看来我就要被她埋葬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了。

牐犖宜倒,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就会空前的冷静和温柔,我会像幽灵一样在大雪中游荡,感受雪的抚摸和冷吻,她总是给我无穷的想像和慰籍。我之所以想住院,就是因为下雪了,我想在雪中走遍这陌生的地方──这是我的习惯,我像一只巡游自己领地的野兽,把自己的足迹印满每一个未曾走过的地方──虽然,我总是一无所获。师母每天黄昏赶回去,第二天早上就来了,但她常常找不到我,我像一只在雪中觅食的豹子,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才能回来。但有时候我走的并不太远,甚至就在医院的大门外,我站在那里回忆那座凹形小二楼,我的目光穿透了雪幕,看到在二楼紧挨铺着木板的铁架子楼梯的那间房子里,小火炉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我和兄弟姐妹们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打闹,母亲在一旁打毛衣,她慈爱的目光水一样抚摸着我们。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可那场雪还没有停,我就永远地离开了那温暖的巢,成了别人家的一只狗。我久久地站在雪中,回忆让我周身暖洋洋的。雪落满了我的全身,把我打扮成一棵雪衣下的塔松,我师母从我身边气哼哼地走过,也没有发现这里站着一个人。很快,我听见她绝望地叫了一声:你又跑到哪里去了──?!那声音难听如裂帛,刺耳的程度不亚于用刀子刮铁锅。但是并没有人感到大惊小怪,这里是精神病院,比这恐怖的叫喊此起彼伏,听惯了,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有诗意。假如有一会儿听不见怪叫了,医生护士们才发了慌呢。我师母气急败坏地又从我身边冲过去了,她冒着大雪去旷野里找我,但她老是找不见我,因为我常常和雪化为一体。

牐牸父鲂』な颗艹隼创蜓┱蹋天使一样美丽。我猜想她们一定属于疗养病房的,精神病房的护士都是些五大三粗像打手一样的家伙,只有疗养病房的护士才像天使。我的目光被她们所吸引,不禁想起了我可爱的姐姐小娟,她多年前也像她们一样美丽,可是后来嫁给了一个小干部,白嫩的脸上竟然长出了横肉,叫我不忍看她一眼,虽然她一如既往地爱着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小护士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打闹,有一个摔倒在了我的脚下,她赖在那里不肯起来了。那几个跑过来,看到了我,欢呼道:哇,多么漂亮的雪人呀。摔倒的那姑娘站起来,伸开双臂说,都别过来,它是我发现的,属于我。我不禁潸然泪下,居然有个女人肯说我是她的,伸出手臂来保护我,我真想给她跪下来,但是我的腿站得疆了,一时动不了。那几个听她这么说,偏偏要冲过来,她就努力地抵挡她们,最后被她们塞了一脖子雪,坐在地下哭了起来。她们赶紧劝她说,别哭了别哭了,小心感动了那雪人,变个白马王子,今天晚上去找你。她赌气地说,找就找,我喜欢,你们想让找人家还不愿意呢。她们为她的大胆欢呼起来。有一个朝我看了一眼说,别说,这雪人还真够帅气的,高高大大很有形噎。我则被那位保护我的姑娘感动得不住地流泪,感到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对我的爱的化身。那个说我帅的姑娘突然变了脸色,她凑进我看了看,尖叫一声:有鬼啊,那雪人在哭#糊们以为她在吓唬人,故意站到我面前说,我看它是用几只眼睛哭。但是她们真的看见了我泪汪汪的眼睛,妈呀叫成一片,争先恐后地跑回了医院。

牐犖沂δ刚好回来,于是,她发现了我,怒冲冲地向我走来。我觉得她的形象很不错,像个圣诞老人。

10、我觉得我已经有点爱她了

孩子离开了那叫人心悸的铁轨,他爬下路基,拐上了一条白色的土路。那条路是秋天的路,白花花瓷光光,有一些浅浅的车辙,显露着浅浅的褐黄色。路边的排水渠长满了短短长长的野草,有一些长上了路面,被踩得灰头土脸,像受了大惊吓,──一如孩子现在的样子。路的尽头是一片村庄,它吸引着孩子向那里走去。

牐犖颐羌堑妹淮淼幕埃天空在受到那几个魔鬼折磨的时候,不忍心地遮住了眼睛。当它睁开眼睛的时候,桥上已经不见了孩子。多情的天空一定以为他掉到了河里,它巨大的眼球低垂在河面上,试图找到他可怜的小身影。

牐牶⒆踊肷硎峭粒已经跟那条路混为一体,眼花了的天空没有发现他,认定他被河水带去了远方,于是,天空开始伤心了,它叹着气,吹起了河面上的浊浪,它泪满眼眶,纷纷掉到了地上。孩子感到了冷,他看了看天,但天没有看见他。天越想越伤心,开始嚎啕大哭了,间或醒着鼻子,响着闷闷的雷声。天的泪水打湿了大地,涨高了河流,也让孩子变得像个落汤鸡。慈悲的老天,注定要为它的心太软而后悔了。

牐牶⒆游奚地抽噎,大雨让他无法呼吸,他再次看见了一个穿着黑斗篷、拄着大镰刀的丑八怪慢慢向他走来,仿佛要收割他尚不成熟的生命。

牐牶迷诶咸旒笆钡胤⑾至苏庖荒唬它懊悔不已,急忙举起了照妖镜,把那黑衣服的家伙烤成了一股烟。──太阳出来了,孩子从路边的草丛里爬出来,他感到了一点温暖。

牐牫嫡薇涑闪肆教跣∠,哗哗地向前流去,草叶子在水里打着旋,那是秋天的诗,是大自然的曲谱。

牐牶⒆泳龆ɑ丶胰チ耍他又开始想念亲爱的奶奶和亲爱的姐姐小娟。但是他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爬了几步,就滑到了排水渠里,那里的积水几乎淹没了他。他哭着喊了一声妈妈,用最后的力气向上爬去。

牐牽墒牵他爬到了水渠的另一边。这里很宽阔,那是农家的打麦场。孩子看到了麦秸垛,他忽然笑了,兴奋地向最高大的一垛爬去。到达后,他稍微歇了一下,开始抽那垛被打湿的麦秸。在如他所料,里面是干燥的,他又笑了,起劲地抽起来。孩子总是忘不了玩耍的乐趣。

牐犓终于掏出了一个大洞,满意地躺了进去,并且把掏出来的那些堵住了洞口,然后,像一个筑完巢的小兽,疲惫地睡去了。



下雪时,白天和黑夜不甚分明。当黑白交替之时,黑暗仿佛是从雪光中发散出来的,雪天的黄昏,白色静静地蒸腾着黑色,最后,当黑暗充满了空间,地上更加白了,那种亮,是白天看不到的。与黄昏相反,黎明的时候,雪地像神话里的魔瓶,慢慢地把黑暗收拢、吸收,纳入大地的腹中。也就是说,是大地上的积雪吐纳着黑暗,而光明是原本就存在的,就像雪,黑暗的出现与隐没,都无法改变它的存在。它像神鸟的光羽一样温柔而舒缓地从天而降,带着它永恒的光明。我坐在窗前注视着黑暗的出没,暗暗为雪的光明喝彩。我师母趴在我肩上睡着了,她紧紧地揪着我的一只耳朵,怕天一亮我又会消失在雪雾里。天亮后,我师母轻轻地打起了鼾,这是因为她睡觉的姿势不舒服,我想帮她睡到床上,但她的手像是长在了我的耳朵上。因此那只耳朵很不舒服,让我觉得它快变成了蝙蝠的翅膀那样的薄膜。我师母极害怕老鼠,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抓着一只巨大的蝙蝠,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爱我。我一直没有思考过我师母为什么会爱上我,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我认为她之所以会爱上我,是因为她需要爱一个人。而我同样需要爱,需要被人爱和有人让我去爱,我不知道师母是不是我要爱的人,但她肯定是爱我的人。想通了这一点,我觉得我已经有点爱她了。

牐犙┕獯哟盎ю镉拷来,伸展着毛耸耸的光边,我师母的手臂在雪光中半明半暗,明的部分皮肤像凝脂一样透明,暗的部分能看见薄膜似的皮肤的细纹,这一切使她给我虚实不定的感觉。为了验证她的存在,我艰难地扭过头,嗅了嗅她裸露的手臂,闻到一种松针的微苦,说明她是个爱干净的人,而且从不乱抹化妆品,这也使她显得比女孩子们可贵。我忍不住轻吻她的手臂,并慢慢地扭过身体,把她抱在怀里。我一夜未睡,感觉自己有点浮肿和发热,而师母冰凉而结实,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我抱着她,认真地吻她微微闭着的眼皮、笔直的鼻子、柔软的嘴唇。师母的嘴唇像花瓣一样柔美,但假如她醒了,这花瓣就会变成一块火炭,让我受不了。我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哀伤地抚摩着她,像一个温柔的父亲抚摩女儿的头发。只有在师母睡着的时候,我才觉得她是个需要人爱需要人疼的弱女子,而当她睁开眼睛,她的霸道就开始复活,在她面前,我只好作个弱智的婴儿。这两种状态,都是我需要的,都能让我感到安慰。我想对于师母来说,也是这样吧,虽然她难得说上一句正经话。我做这些的时候,师母一直揪着我的耳朵,像提着一只洒水壶在浇花,她睡得很香。我凝视着她,像凝视雪做的精灵。在我的目光之下,师母像个雪人,渐渐融化,再次与我融为一体。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感到幸福无比。

牐犖夷貌蛔颊獯蔚拿烂钍窍质祷故腔镁酰直到我平静下来,师母都没有动一动,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并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后来我师母睁开了眼睛,我赶紧扭头看窗外。她放开了我的耳朵,抱着我,把两只手放到我的背上。而此时我这样的姿势很没有道理,不得不转回头去,却吓了一跳:我师母满眼泪水。我说,我没……但是师母柔和的脸上却漾开了静静的微笑,她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一样撅着嘴说,我一直醒着呢。我吓了一跳,感到很不好意思,但这种事情,又不好说道歉的话。

牐牶罄次颐遣⑴盘稍诖采希额头碰着额头,看着窗外的飞雪,谁也没有说话。这个情景我依稀记得多年前有过,一觉醒来,看到外面下雪了,当时,我和兄弟姐妹们睡在一个被窝里,我的父母睡在我们的两边。

11、美丽的母象

黄昏的时候,一群捉迷藏的小孩发现了孩子。他们以为是个鬼,叫来了大人,却发现是个脏兮兮的小孩。那些好心人发现孩子在发烧,把他抱回了家。

牐牭谌天头上,孩子醒过来了,不肯说出他是从哪里来的,也许他根本就记不得。有个聪明的小女孩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孩子说了出来。那个学校是孩子村子里办的。

牐牬笕嗣桥闪艘桓鋈巳ツ歉龃謇锎蛱谁家的孩子不见了。后来他们对孩子的父母说,带上医药费,我们花了不少钱给他看病呢。孩子的父亲从很远的省城赶回来,终于听到了孩子的消息,自然很感激,他说,给,我有的是钱。但孩子的母亲说,呸,穷装蒜!

牐牭焙⒆颖桓改刚业讲⒔踊厝サ氖焙颍他始终没有敢看母亲的眼睛,他知道有好看的在等着他。



爱上我师母之前,我爱过两个女孩子。这并不难猜,一个是与我的第一次出走关系重大的小芳,另一个有点意思:“纸条事件”的女主角何小丽。她们共同的优点是即漂亮又健康,这是我最欣赏和喜爱的。我真正爱上何小丽,是在纸条事件之后,我被人暴打一顿,发现她是个坏女孩,就身不由已地爱上了她,──即漂亮又健康,还有一点坏,这样的女孩子是无法抵抗的,她们需要一个十分善良的男人去安慰,去爱,──去和她毫无邪念地做爱。我总是被漂亮而歹毒的女人折磨,但我从不怨恨她们,她们越是狠毒,我越要去爱她们,惟其如此,这个世界上的恨和恶才有可能被爱和善改变。我深爱着这两个曾经极端鄙视唾弃我的女孩,直到现在她们还令我梦绕魂牵。

牐犞教跏录之后,何小丽每次碰上我,总是眼珠子往下翻嘴角往上咧,好像在抽疯。如果她看见我在前面走,就会紧走几步抢到我前面,然后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响亮地说声:呸!我则微笑着欣赏她这一性感动作,忍不住哈地笑一声。何小丽每次呸完总是扬着头快步走开,像一只得胜的褐马鸡,有时候碰上我心情好,也会紧走几步赶上她,拍着巴掌阴阳怪气地说,返回,返回!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她学聪明了,呸过后赶紧跑掉,而我则紧追不舍。我们一前一后地奔跑,绝像两只交配期的大驼鸟,常常惹得那些男生大声叫好,他们边怪叫边念着语文课上刚学到的那句话:风马牛不相及也,风马牛不相及也!而我平时老被人欺负,此时很能找到胜利者的优越感,更加起劲地追她。这种情况下,有时候会把何小丽追得哭掉,有时候她会突然站住,冲着我瞪眼睛,能把眼珠子瞪得掉出来。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不屑地问她:怎么样?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又皮痒痒了吧?!老实说,这话很有效,我可不想被那帮小地痞打成残废。但我嘴上也不服软,嘟囔一声:女特务,不要脸!然后在看热闹者们的起哄声中昂着头得意洋洋地走掉。

牐牶罄春涡±鏊爸调去了省城,据说是明升暗降,没有实权了,我想何小丽这下要倒霉了。果然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张老师把何小丽叫去谈了好几次话。据张老师后来对我说,教导主任对何小丽说的是:你爸升官了,他一定会把你转到省城的中学去,那里教学水平高啊。张老师本人则语重心长地劝何小丽:别再跟那些小地痞瞎混了,搞不好要被学校除名的。何小丽对这二位的反应是沉默不语,于是张老师找我谈话说,现在形势不同了,你再跟何小丽过不去就是落井下石,是鼓破众人捶墙倒众人推,搞不好,她会自杀。我马上说,明白,对女特务我们也要采取治病救人的态度嘛,请张老师放心,她要是再吐我,我马上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的作文写得好,是张老师的得意门生,要在别的老师面前,我哪敢这等放肆。比方说,教数学的那位邢老师,是个脸盘子很大的少妇,嗓音甜美。因为我老把习题解错,以至于用橡皮把作业本上擦得全是窟窿,最后没办法只好剪些纸片来补住。该老师有一次检查我的作业,看到一页上面竟有十几个补丁,就一手举着那本子,一手拧住我的耳朵,用了甜美的噪音说,大家看看,原来a同学是河南人(河南人经常在我们这儿走街窜巷,高喊:修盆修锅──!邢老师这是夸奖我的修补技术呐)。然后她忍不住先笑了,笑容妩媚,看得我魂不守舍,也跟着大家一块儿笑起来。我从小被同学们瞧不起,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常遭老师们的奚落和戏弄。

牐犝爬鲜φ椅姨腹何小丽的事的第二天,他晚上回家时被人把眼镜打碎了,车胎也被人放了气。我认定是何小丽搞的鬼,张老师大度地说,是不是她都算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小丽后来听说了这事,找到张老师,哭着说这事与她无关。张老师好言安慰了她,并说,希望你跟a同学处好关系。

牐犖抑两衲淹何小丽,还因为她有一个古怪形像刻在我的心里。我跟何小丽的关系缓和后,一个阴天的下午,何小丽穿了一件束腰的连衣裙,肩部多摺,短袖宽大,而何小丽本人的脖子很长,又在头顶上梳着一条马尾辫,这个形像在当时是很前卫的,又清纯又亮丽,而当时我因为看书过多,眼神已经开始不太好,于是当那个阴天的下午我将要走进教室门的时候,忽然看见教室里走出一个长鼻子的怪物,两只大耳朵忽扇忽扇的,我惨叫一声:妈呀,大象!撒腿就跑。跟在我后面的几个人,也下意识地转身逃命。觉得跑得够远了,我们惊魂未定地站住想看个究竟,只见黑洞洞的教室门里走出来的是穿着那件古怪连衣裙的何小丽!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何小丽穿那件连衣裙,但还是落下一个“大象”的外号。就是这头美丽的母象,常常走进我的梦里。

12、在那些全身心感受爱的日子里

在精神病疗养院,我和师母度过了许多个下大雪的清晨,让人回味无穷。那时节我和师母并排躺在床上,屋子里的雪光越来越浓,像荡漾着波光的湖水,我们躺在湖底的水草上,感受着爱意。现在你明白了,如果我写到雪是要象征什么的话,那就是爱。我把这个感受跟师母说了,她轻轻地笑着说,哦,我明白你为什么老在下雪天跑出去了,原来你是去寻找爱。让她猜到了我的隐衷,我自然无话可说。这时师母皱起了眉头,鼻头也调皮地拧成一团,同时她猛地伸手握住了我那里,带着威胁的口气说,说,你跑到雪地里是去寻找谁的爱?老实说啊,否则……我不知如何回答,如果我告诉她是去寻找母爱,那倒是实话,但她一定以为我影射她老,会不高兴,况且,我尚在她的掌握之中,弄不好会发生什么事。假如我告诉她我是去寻找爱情,并且终于找到了她,她肯定会加倍地对我好,但那又不是实话。看来,对自己爱的人也不一定要说实话,但我也不忍心欺骗她。于是我开始发呆,目光散漫。师母见此情景,知道我又要犯傻,赶紧送上一个热吻说,算了算了,心里明白就行了,以后再说吧。这小娘子自从那天在睡梦中被我爱抚并侵犯后,一反乖戾的本性,变得柔情似水,令人多少有些不习惯。不过我还是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我相信是我的爱改变了她,因此颇有成功之感。此刻她面带娇羞,颇显妩媚,令我失神。她看见我出神,作色地问道:想什么?交待!我说,愿此晨能成永昼。师母愣了一下,雪白的肌肤泛出好看的红云,不胜娇羞地吻住了我……

牐犜谀切┤身心感受爱的日子里,我和师母都懒得说话,一方面因为不想错过听外面落雪的曼妙声音,另一方面我们已经融为一体,对方要说什么彼此心里都很明白。现在想想,那时真是达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境界啊。只要小护士不来打搅,我们会互相凝望数个小时之久,用目光谈心。有一次我心里问师母:你为什么会变得跟以前一点都不像了?

牐犑δ赣媚抗飧嫠呶遥阂郧拔野你,你不爱我,我当然不高兴,不高兴就要闹。

牐犖倚乃担原来如此。从此更加认定那些恶之花需要我伟大的爱了。



我和何小丽现在还天天见面。她在档案局,我在政府办公室,都在市政府大楼里上班,常常在电梯里碰见,开上几句玩笑。在这本书里,何小丽不是个重要人物,但她却是我爱过的女人里唯一与我有重逢之缘的。我指的是我的师母,我休学回家后就跟她断了联系,至今没有见过面;而借我半块橡皮的小芳,上小学时我就爱上了她,后来在母亲的策划下,她成了我的老婆,我一度更深层次地爱过她,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爱她了,当然,她更早就不爱我了。

牐犛泻⒆又前,小芳很爱我,主要是喜欢和我做爱,孩子出生后,母亲发现我一下雪就往郊外跑,回来后一连几天向她追问亲生父母的事,终于忍无可忍,给我吃镇静药物。开始小芳是反对的,因为她发现我一吃了药就变得很温和,如果不是她主动要求,我十天半月的不去冒犯她。小芳因此和婆婆大吵过几次,可是当跑来劝架的街坊问她们为什么吵时,她们又说不出口。这种找不到理由的吵架很让邻居头疼,如此几番后,每当她们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对唱,邻居就会打开录音机听潘长江的小品,或者教孩子弹电子琴,反正能怎么装听不见就怎么整。对于这件事(吃不吃镇静药),我的态度是随遇而安,因为母亲说我现在脑子不大对劲,等吃药吃好了才能带我去见亲生父母,否则,给人家送回个傻子去,不太好交待。虽然我对她的话并不是很相信,但至少她承认我不是她亲生的了,就这是好的开端──如果我听了她的话,也许她高兴了真会带我去见我的亲生父母呢。因此无论小芳怎样给我吹枕边风,怎样温柔地哀求或凶恶地威胁我,我都不为所动,仿佛成了铁石心肠。而且,如果她偷偷把我的药换成了维生素片,我马上就会把药片吐在她脸上,并向母亲告发她,甚至亲自动手揍她。我想这可能就是小芳后来不再爱我的原因,而她的种种阻挠我早日见到亲生父母的做法,也让我慢慢的开始厌恶她。就这样,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不再爱她了。

牐牪恍业氖牵吃镇定药并不能阻止我在下雪天出走,因此冬天里全家的神经都紧绷绷的,每天很注意看见天气预报,一听到有雪,母亲就全身发抖,而我则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常常是在有雪的早晨,我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像头待宰的猪,而此时,我也会像一头频死的猪那样尖历地嘶叫起来。发展到后来,当深秋的寒霜把大地铺白,我也会出走,这时候明显的脑子有点不对劲了。当清醒过来后,我想到:我之所以会比以前更疯狂地追寻雪,是因为我追求的不单纯是亲情,又加上了一份爱情,换言之,除了渴望见到亲生父母,我还渴望再次见到我的师母。

牐犘》己臀衣璩臣艿氖虏痪抖走,后来整个政府大楼里的人都对这件事发生了浓厚兴趣,包括何小丽。有一回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几秒钟她看着我含笑不语,我等了半天不见她说话,刚想问,电梯到了。我转身往外走,被她一把扯住了,我说,干嘛?她说,去我办公室,我有事要问你。我就退了回来,电梯又直奔她那个楼层,她依旧看着我笑,搞得我有些发毛。

牐牶涡±鍪堑蛋妇值墓芾碓保一个人一大间办公室,除了门窗,四壁都立着大铁皮柜子。她叫我坐下,然后回身反锁了门。我假装没看见,但心却在怦怦跳,像吞了一只活青蛙。要知道,我一直是爱她的,而她现在又离了婚,是个单身妈妈,俗语说:寡妇门前……我正胡思乱想,何小丽走到我身后,把一只手平放在我头上,像要给我摩顶受戒。我听见她颤声说,a,还记得咱们俩吵架的事情吗?我说,你指大象的事还是纸条的事?她叹了口气说,都值得怀念啊。我想不到她还惦记着那点事,赶紧承认错误:都是我的错,那时我年幼无知,脑子有点不正常……想不到何小丽听了这话吃吃地笑了,她拿两只手臂环抱着我的脑袋,把下巴颌搁在我头顶上说,你还是那么逗,我就喜欢你这点。我又惊又喜,耳根子烧得快掉了,惊的是,我一直暗恋的心上人竟然对我做出如此亲呢的动作,喜的是,她原来一直喜欢我,我并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尤其她胸前那两个肉滚滚的东西顶着我的后脖颈,令我不禁热血沸腾蠢蠢欲动。我想下一步该我主动一点了,于是我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去,看着她。这一切像都在何小丽的预料之中,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笑着,似在等待着什么。我说,我,我一直爱着你的,从高中时就开始的。她说,我知道,我也挺喜欢你,可是你老跟我过不去。我赶紧辩白:非也,非也,我跟你过不去正表示了我有多么爱你,可你找人打了我。何小丽突然冲过来,一边说,我赔你还不行吗?一边一头扎进了我怀里。

牐犝飧雠人结婚后比结婚前像个女人,离婚后又比离婚前像个女人,丰满结实又带一点绵软,总之是个让正常男人都无法抵抗的尤物。久违的冲动袭击了我,我血往头上涌,顾不上这是什么地方,奋起神力,一把把她抱到那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上。我刚要开始,她突然跳下地,我以为她要反悔了。只见她冲到铁皮柜前,打开一扇门,从里面拉出一件军大衣来,一扬手就铺在了桌子上,——原来早有预谋了#糊拍拍军大衣说,怎么样,软和点吧。然后自己跳上去,姿势优美,又自个儿躺下来。见我不动,一边自己脱衣服,一边急吼吼地叫到:你还愣着干吗,菜都凉了,真是个傻子!我觉得又一次被漂亮女人算计了,但事已至此,只能顺水推舟了。在此过程中她忙里偷闲地给脑袋下垫了几本字典,以便看清我丑陋的舞蹈。我听见她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真美呀!我才知道这件事原来是很美的,于是抛弃一切世俗的杂念,全力以赴地寻找美。中间有好几个人敲门,还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但我们都不管不顾,何况这是新建的大楼,欧式建筑隔间效果一流。后来何小丽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来,靠在一个杯子上,一边冲着它梳头,一边问我:他们都说你吃药吃坏了,想不到你真行呀!我正坐在她身后,像猴子捉虱子一样抚摸着她光滑的背,听到这话,倍受鼓舞,把两只爪子伸到前面,握祝糊饱满的胸乳说,你是不是还想来一次?她打掉我的手说,跟你说正经的呢!我缩回手,用没挨打的揉那只挨了打的,一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晚上不行,我媳妇折腾半夜都没啥效果,急得哭了好几回了。何小丽转过头来,有点吃惊地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看我底下,然后她说:你不爱她了。我如遭电击,仿佛被人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猛然醒悟自己真的可能不爱小芳了,要不说女人的直觉神呢,让人不能不服。何小丽叹了一口气,指着门口说,你去给我把那张纸条拿过来。我提上裤子,走过去捡起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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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犂春蟮轿野旃室一趟,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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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犖野阎教醯莞何小丽,她看了一眼,一把撕了,扔到了纸蒌里。我问:王某是谁?何小丽不屑地说,我们局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我的主意呢!我突然有点脸红,觉得自己是一只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身上也开始疙疙瘩瘩的。何小丽看见我发愣,点上我一指头说,嘿、嘿,又犯傻啦,别多心,不是说你呐。我赶紧点点头,站起来边往裤子里扎衣服边说,我走呀,还有个材料要交呢。何小丽也收拾整齐了,站起来说,等等,我有话对你说。我手握门把站在那里,她娉娉婷婷地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每个礼拜三的下午都要来啊,否则小心点!我对她这句话没什么意见,让我想不通的是:她们为什么都爱揪我的耳朵。

13、亲情和爱情是那样的不可分割



就在我和师母沉浸在爱的湖水里,把一切身外事和这个世界都忘记的美好日子里,我在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亲生母亲,可见有时候亲情和爱情是那样的不可分割。直到我母亲和父亲长驱千里来医院看我。当时我和师母正在床上,而且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牐犇歉鍪焙蛭腋盖滓丫是市委副书记,亲爱的奶奶早就不在人世了,亲爱的姐姐小娟也嫁了人,父亲就卖掉了村里的老屋,把母亲接到了市里做夫人。学校把我被省府警卫送进精神病院的事打电话告诉了父亲,父亲马上要来看我,母亲开始不同意,她认为我脑子就是有毛病,等医院把我治好了再去接我不迟。后来母亲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和父亲一起到省城看我。──她多次想把我送进医院都没能如愿,这次一定是想看看我还有什么话说,或者说,这么长时间没打我,她有点手痒痒了。总之母亲一见到我,马上就动了手。

牐犓们先到学校去问我的情况,我的哲学教授自告奋勇地陪同前来──他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婆了,当然很想借这个机会把他的假想求证一下。不幸的是,我的教授是个出色的哲学家,他的判断跟现实分毫不差。他们敲开门的时候,我们以为又是送药的护士,丝毫没有思想准备。我敞着白底蓝条的病号服去开门,师母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我抓住门把手的时候还回头对她念了一句词:秋千慵困解罗衣,等会儿继续双燕栖。我师母妩媚地一笑,把头缩进了被子里。我把门拉开一个小缝准备伸出手去拿药,突然觉得心血来潮,胳膊上寒气森森,没有敢往外面看,赶紧就关上了门。我跑回来,准备从窗户里跳出去,打开窗户,──外面的雪已经晴了,银色的大地反射着太阳的金光,窗前的树枝上,积雪正点点融化,空气又冷又干净──我回头看了看师母,她抬起头哀哀地望着我,手臂半支在床上,呼吸有点急促。我突然悲从中来,愤然关上了窗户,跑回来用被子裹紧了师母。师母幽幽地说,看来梦就要醒了……把我变小了,装进你的口袋里带走吧,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让我离开你。我扭头看到师母的眼角挂着一颗泪,我吻干了它,苦涩无比。我为自己的逃跑感到无比羞愧,但此时显然不是忏悔的时候,我对她说,快穿衣服,我妈一定在外面!师母问:为什么要穿?

牐牻峁是,我背靠枕头半躺在床上,手里举着一个刚削好的苹果在啃;师母走过去开门,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母亲先进来,后面跟着父亲和教授。父亲和教授来到我床边,父亲坐着,教授站着,半响无话,好像为一个死者默哀。母亲盯了师母一眼问:你是什么人?教授赶紧回答:贱内。母亲回头看了教授一眼,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开门?师母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地回答:给他削苹果。母亲看了看她手里的刀子,走过来问我: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病了?我说没有,我去省政府找人,警卫就把我送到了这里。父亲制止了母亲说,别问了,叫孩子休息一会儿。师母也趁机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母亲:阿……哦不,大姐,喝水。母亲端着那杯水,继续问我:为什么不开门?我感到心脏收缩成了一块石头,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见是你来了,怕……只见母亲把手一扬,那杯水就泼在了我的脸上──幸好暖瓶里的开水是隔夜的。师母一声尖叫,冲过来拿枕巾给我擦脸上的水,并飞快地用自己的脸试了试我脸上的温度──我感到她的脸比我的还烫。知道我没事,师母背对着他们用委屈的眼神看了看我,──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母亲厌恶地看着师母,问我的教授:这真是你的夫人吗?教授清了清嗓子说,是,是我叫她来照顾a同学的。

牐犖诶,我的教授!



大学毕业后我在家里闲了三个月,等着父亲把我的工作办到市政府──本来可以直接上班,但我老爸说得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要不然会有人说他利用职权假公济私。自从在休学回家的路上碰见我亲生母亲后,我妈就不再打骂我,气得不行了也不过厉声叫几下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我爸还怕我记恨,暗地里对我说,你妈正值更年期,脾气不好,你别跟她计较。这样一来反而把我搞得二二乎乎的,要知道如果一面鼓突然不再被敲打了,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不会是好事情。因此我就更加提防起来。

牐牴不其然,我妈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壮实得跟匹马一样的姑娘,说是我远房的表妹,来我家帮我妈做家务。我很怀疑这小娘们的来路,因为:一,我妈不肯说出她跟我是姑表亲还是姨表亲,或者是舅舅家的姑娘,我更不记得她小时候跟我一块儿玩过;二,我们家早就没有地种,也没有老人可伺候,我妈现在是市长夫人,家里那个老保姆把所有家务做完后闲得到处找老乡打麻将,再找个人来分明是发愁家里的粮食吃不完嘛。因此,我对这小妞不甚热情,除了偶而盯着她的大胸脯发愣。我想只要我不动声色,她们总会露出马脚的,到那时候就有可乐的了。不幸的是,我偶然发现这小妞会唱一种让人心旌动摇的小曲,每次她进来打扫我的房间的时候都唧唧哼哼地唱,简直能把我的魂魄摄走。有一次我捧着李清照的词,刚看到“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听到她在那里哼什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马上就被一种过电般的颤栗控制,心中洋溢着爱情的忧伤,有一种思念随着我的血管在全身游走,我想起了我亲爱的师母,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表姐赶紧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臂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这小妞的眼睛跟吐鲁番的葡萄一样又大又黑又亮,水汪汪雾蒙蒙的要滴下晨露来,由于紧张,她的脸有点涨红,鼻翼轻轻地忽扇,从窗户里漏进来的阳光抚过她的脸颊,我看到那些黄黄的细绒毛菌菌在她的脸上闪着毫光,绒毛下是极细的汗毛眼,这是一张处女的健康诱人的脸庞。我很想伸出手去摸一下,但发现自己根本不愿举起手来,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爱情也可以跟肉欲无关,甚至它对欲望形成一种制约,──此刻我心中荡漾着对师母的爱,就没有心情去对表姐动手动脚。于是我垂下眼睑做老僧入定状,但那小妞很不知趣,顺势坐在了我的旁边,还把圆滚滚的胸脯挤在我的胳膊上,像王八瞅蛋一样看着我。我低声说等着吧,等我对师母的思念稍微退退,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看见我念念有词,更加紧张了,皱起眉头问我:喂,你不要胡思乱想,这样子很吓人的。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很吓人的,感到这点可以利用一下,就扭过头去,面目狞狰地问她:你是谁,来干什么?她却放松地笑了,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虎牙,掩嘴笑了笑说,我是你表姐呀,我姨接我来照顾你。原来她跟我是姨表亲,但我还是想不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来,就盯着她发愣,忘记了问她和我妈的阴谋是什么。

牐牶罄创竺乓幌欤我妈回来了,我表姐像鬼附了体一样一跃跳了出去,我听见她在院子里截住我妈大声叫道:姨,他跟我说话了!我妈则不声不响地去了客厅。我也觉得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这更说明她们有阴谋了。整个一个下午表姐都在哼她那该死的小曲,可见兴奋。我妈依旧不露声色。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霜降,我妈的脸马上就变得铁青,正好电视里的画面是绿色调,荧光射在我妈已经长出横肉的脸上,好像一具千年的僵尸。我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悲酸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第一次觉得我妈有点可怜。而表姐几乎整个晚上都看着我,分明有难已抑制的快乐让她光彩照人,──经过我们家这段时期的保养,这小妞露出了水灵灵的少女本色,极其妩媚艳丽。

牐牻裉煲惶斓氖虑槔吹枚加行┕殴郑夜里我躺在床上就睡不着,看着窗外模糊的月光,思念我的师母。月上中天时,有人敲我的门,我分明听见客厅里不至一个人的脚步,但只有我妈一个人的声音说,a呀,睡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妈就说,你开一下门。我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却是表姐,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明亮。我说怎么是你,我妈呢?只听母亲在表姐身后很远的沙发上说,我在呢,你让她进去。我说为什么要让她进来?母亲柔声说,你不是睡不着吗,叫她给你唱个小曲就睡着了。我心说黑更半夜孤男寡女在一起,不唱还好,唱一唱非出事不可。但母亲的声音已经变得阴森森的,她命令道:a,你听到没有,叫她进去。我稍一犹豫,表姐回头看了看我妈,像条泥鳅一样从我肋下溜了进去。我想既然进去了,只好这样了,于是关了门,继续上床睡觉。但是表姐已经睡在了我的床上,而且只穿了再也不能少的衣服,看姿势,她一定笑嘻嘻地望着我。我马上就觉得进了她们的圈套,于是警觉地问:你睡在床上,我睡哪里?表姐拍拍床说,睡我身边呀,不睡我身边我怎么给你唱歌。我的确很想听她唱歌,她唱歌的时候我能看见我亲爱的师母,于是我就爬了上去。后来的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但我要强调我是清白的:跟表姐干那事的时候,我完全把她当成了师母。

14、用博爱来取代爱欲

我和师母被我父母和教授堵在病房里,分明是被捉了奸,换言之,就是给我的哲学教授头上戴了顶绿帽子,我肯定他不会觉得很舒服。但是教授当时就失口否认了这件事,他说是他让师母来照顾我的,这话只能骗骗我的父母,要让我和师母听是需要勇气的,但有些事情只要骗过别人就行了,——比如在这件事上,我的父母就是别人,而我们三个都是当局者。如果从这件事情来理解,就很容易得出当局者清而旁观者迷的说法来,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不是被迷糊住了。我的教授说出那句勇敢的话的时候,他脸皮厚的妻子都涨红了面皮,而我更是如同忍受别人拿个不够锋利的锯条来锯我的心,恨不能变成个虾米让这个可怜的王八吃掉才舒服些。我的哲学教授又在用现身说法给我上了一课,就在那一时刻我发现,即使再被恶毒的心计折磨得满脸皱纹的人,只要留心,你也能从他那些恶心的褶子里看出一些可贵的生存经验和高尚的无奈来。何况,我的教授是个高尚的人,他的无奈就更令人心有不忍,——同样生而为人,为什么非把别人逼到用褶子里的污垢来讨取你的怜悯呢?我应该做一个拒绝歇斯底里的人,哪怕生活因此而无趣,做出过牺牲也是高尚的啊。何况要做一个高尚的人,用博爱来取代爱欲是理所当然的。如上就是当时我被人捉奸后的皤然悔悟,从而使思想也跃上了一个高尚的境界的情况。正因为想通了这些,我才肯乖乖地跟上他们回去,并从此不再跟我的师母做那些苟且之事。

牐犖业慕淌谟孟咨硭捣ǜ我上了最后的一课。我心悦诚服,明白除了对师母的爱和年轻英俊之外,其他方面我都难望其项背。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还有些细节可以说说:干完事后我叨着表姐肥大的乳房入睡,感到了依赖,同时感到了思念。我把我的爪子搭到她另一只乳房上,想到我们刚刚经历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事实。可能是那只rǔ头被我的口水腌得快成一颗干枣的样子了,不免有点难受,表姐拍拍我的脸说,换另一边行吗?然后她转过身去,同时将那两只兔子般的东西甩了过去,——我指的不是形象,而是动感。我随即从她身上爬了过去。

刚躺好,表姐就把另一只送到了我嘴里,完了用手理理散乱的头发,柔声问道:你觉得我好吗?其时月光冲破了浮云,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灰色的光,好像非洲草原的黎明,而表姐半倚在枕头上,体态丰满结实,像一头正在哺乳的母狮。我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迷,渐渐变成了那吃奶的小狮子,不但吸得紧紧的,还要不住地拱一拱。表姐抱住我的脑袋,把下巴颌放在我头顶上,说道:你就像个孩子,简直就是个孩子。然后她伸出一只手去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嘴里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师母所不曾给我的,在她身上我只有不懈的激情。

想到了师母,我又有了反应,想爬起来,但是表姐摁住了我,她说,明天再说吧,别搞坏了身体。我就听话地躺下,同时泪如泉涌,如果记忆不出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对我用这样的口气讲话。我就那样一直躺到天亮,半睡半醒。窗外开始有鸟叫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看见表姐吃力地向床下伸出一只脚去,双臂支在身后,仿佛背后是万丈悬崖。其时晨光中表姐的瞳孔下到了眼眶的最底线,露出两大片眼白,幸好她容貌端庄,除了显得过分调皮外,并不特别的吓人。

后来她终于用脚尖勾起一只鞋来,用大趾跟二趾夹住鞋带绊——那时候农村的布鞋都钉一根跟凉鞋上一样的带子,保证走路时不陷进泥里去——,伸出没被我当枕头的那只手去,两根手指在鞋帮上一摸,拽出一根绣花针来,简直就像耍魔术。我有点怕,以为她想拿针刺我的死穴,然而她把那根针扬了一扬却扎向了自己的大腿内侧。疼痛使表姐表情扭曲了很久,又尽力转身去看被扎的地方,然后无声的地笑了笑,全身放松,躺了下去。——她这一系列动作之所以如此别扭完全是因为我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叼着她一只乳房,而看那情形我又不能给她让出方便来,——她干这些事情时偷偷摸摸,明显是要瞒着我,要让她知道我醒着,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牐牶罄次衣枥辞妹牛我表姐马上爬起来,把床单从我身体下抽走了。她把床单揉成一团,又抖开看了看,然后又团起来,才去开门。出门的时候,表姐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愉快,像好梦未醒的人。而我则看见那床单上有一块红斑,艳若梅花。我想提醒她一句找一下那根针,但已经来不及了。

牐犛泄啬翘煲估锏氖拢还需要补充的是:我表姐是个敏感的人,挨着碰着就叫唤,现在看来,其中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牐犠郊槭录是这样结束的:我爸问清我被送医院的原因后,略作沉吟说,这是个误会,我去办出院手续。然后我们就坐上他的车回到学校。我父母礼节性地去教授家稍坐了片刻,出来后我们住进了市政府驻省城的办事处。第二天我爸带我去了学校,找了系主任和学校有关领导,给我办了休学手续。在这个过程中,我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想着怎么能再见一见我的师母,跟她告个别。然而谁知昨天的尴尬分别竟是永诀。要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那家医院的。我曾打算做个高尚的人,不再与师母做有悖伦理的事情,谁能想到,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这才明白,高尚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如果你要让步,就意味着全盘放弃,他们是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的。却原来,我成了那最无奈的人,才发现,并不是谁都像我一样对别人常生怜悯之心的。我因此而悔恨,更加刻骨铭心地思念我的师母。

牐牳栈氐郊业氖焙颍我到处写繁体的爱字,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在饭桌上写,发愣的时候用思想在脑子里写,搞得痴痴呆呆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就像打嗝的人不是有意跟空气过不去一样。后来我妈把我瞪得不行,我就集中在晚上睡觉后想师母,结果就患上了失眠症,还常常抬手忘事。尤其在下雪的时候,他们起大早扫雪,我一个人踩着烂银碎玉去郊外的雪野上写繁体的爱字,我爬在雪上,叉开五指,写出一个比我个子还大的爱字来,然后守着它,直到天黑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其间我被相思把骨头掏得痒得不行了,就嗷嗷地叫上几声,在雪地上打几个滚,稍微好受一点后,我又盘腿坐在那雪地上对着面前的爱字沉思。如果天上又飘起了雪,那个爱字就会被慢慢地地撒盐一样填满,看上去像雪从地上长出来一样。这时候我兴致空前,用嘴去吹那些落到爱字笔划里的新雪,把爱再吹出来。等我把整个字吹完,最先吹出来的那部分又长满了雪,于是我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干着一件永远没有点成果出现的活计。但西西弗斯是在受惩罚,我却在为爱而奔忙,乐此不疲。这就是区别,有些人干着自己不想干的事情,又些人却从相似的事情里感到了无限的乐趣。我那样忙碌着,远远看去,像一只在雪地里找耗子洞的饿狼。

牐牽始他们怕我会像小时候一样出走,或者坐火车跑到省城去,就暗地里派个人踩着我的脚印跟踪我。但我常常像雪上的狐狸一样倒着走路,把跟踪的那家伙搞得脑子都快炸了。有时候我靠在一株大树上,双手环抱,两腿交叉,悠闲地望着那家伙在雪地上兜圈子,如果他能坐直升飞机在高空看看,就会发现我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其实是个巨大的圆环,如果雪不化的话这样走下去会走到老死。这件事说明,我不只是傻,还是个鬼机灵,还证明,我要想去省城的话,谁也拦不住我。但我没有去,是因为我不想去,我已经决定做出牺牲了──有时候自我牺牲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它不但害自己也害别人。所以说,高尚是要不得的。可惜的是,这个道理我一年后回到学校时才明白,而此时师母已经跟上教授定居到遥远的大西南去了。这件事留给我的是对雪更强烈的渴望,甚至对雪的亲戚霜也爱屋及乌地迷恋了。我打算在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后就去大西南找师母,希望那个时候她不至于太老,跟我一起逛街的时候别被人误认为是母子关系才好。

牐犖液褪δ傅氖虑榫驼庋结束了,你会发现,失去了人,留下了爱,但我搞不明白:其中的高尚在哪里。

15、我的回忆有三种

黎明尚未破土,晨光微曦。大地尚未睡醒,万物等待着第一声鸟鸣。第一声鸟鸣回转在我的潜意识里,像已经溜到口边的思想。我打坐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看着混沌的窗外,我在回忆。

牐犖业幕匾溆腥种,它们同时存在并驾齐驱。一种时间久远,仿佛梦幻,在其中那个凹形小二楼上,那幸福的一家人的面孔越来越清晰,逼真得仿佛就在眼前;第二种仿佛就在昨日,我的调皮的师母却越去越远,影像模糊,我必须像九岁时那样在田野上狂奔才能勉强望见她温柔的背影;第三种余温尤在,但我已经记不得表姐的面容,她匆匆奔去的脚步和压抑的哭声还依稀可闻,但我已经忘记了她,我没有想过去追回她,替她向母亲求情,是的,我不想为她的留下做哪怕一点点努力,因为我轻易就忘记了她。我惟一从这房间里的新鲜的蒿草的气味和我身上的余温中,回忆起半夜里的一个片断。

昨天晚上我一直支持着没有睡觉,我在等待表姐再次来到我的房间,和我一起重温我和师母的好梦。但是她一直在母亲的房里,而且只能听见母亲一个人故意压低的说话声。半夜里,我有点迷糊,身上也开始有点冷,我蜷缩起来,像一个子宫里临产的婴儿。后来,我感到一片温暖透过皮肤渗透进身体,并且蒿草的气味中有个结实而丰满的身体包围了我,我突然无比的幸福,悄悄地装睡,全身心地感受着来自它的美好的依偎。我真的有点晕晕乎乎,想说话却张不开口,感到有一张花瓣般的嘴在我的全身游走,所到之处,血脉像汹涌的黄河水,而有一股暖流却小溪一样汩汩地注入我的心田。可能是我的心房太小,盛不下那么多的泉水,它就从我的眼角溢了出来,无声地渗进枕头里。我已经完全地放弃了自己,一任幸福将它分解成无数快乐而安闲的分子。后来那两瓣热力汹涌的嘴唇终于印上了我的脸,衔住了我冰冷的嘴唇。我屏住呼吸,轻轻地咬住了那小小的滑润的舌尖,同时我的脸仿佛是被一阵热雨打湿了,我猛地睁开眼睛。

牐犽胧中依稀可见表姐鲜藕般白嫩多水的脸庞,她的睫毛完全被泪水粘住了,飞快地颤动着,眼睛睁也睁不开。我出乎意料地望着她,不知道将我们融化的泪水是她的还是我的。我翻过身来仰躺着,表姐爬到了我的身上,一种柔软的沉重让我呻吟了一声。表姐双手捧住我的脸颊,虽然她一直闭着眼睛,还是准确地咬住了我的嘴唇。很疼啊,但是我忍住了,让自己进入她温暖的身体里。

这时候,听见母亲在门外很远处说,钱拿好啊,要不吃了早饭再走吧。表姐在我身上静止了片刻,突然颤动着抱紧了我,与此同时,我的视觉和听觉一阵模糊。仿佛奇迹,我刚刚进入表姐的身体,随着母亲的那句话的余音未落,我和表姐同时进入了高潮,那种感觉几乎撕裂了我,而表姐也半晌温软如泥。后来我曾经思考过这件事,想到或许是刻骨的痛苦和强烈的刺激从小到大都是以母亲的声音为前奏,它是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震撼,能在一瞬间调动起我身上所有细胞的高速运动。但是想不到,它竟然会成为我性高潮的催化剂,并能通过我传导给和我结为一体的那个人,也算因祸得福吧。可惜的是,表姐走后,我与母亲找来的别的姑娘还有我的妻子小芳做爱时,母亲都不再发一言,保持着她可恶又可怜的缄默。这是一个我要什么都不给我,我不要什么又强塞给我的可怕的噩梦般的女人,虽然她现在是那样的伪善和暧昧。

牐犇歉霰焕崴打的湿漉漉的黎明,表姐脱离开我的身体,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离开了我的房间,留下了一屋子浓烈的蒿草的甜味。我坐起来,望着窗外,如老僧打坐。母亲在外面说:还是那句话,你有过人了,就一心跟他去吧,我们不想惹麻烦。表姐不出声。后来大门响,母亲又说,要不天亮走吧,挺操心的。表姐沙哑着嗓子说,我还怕什么呢,姨,你回吧。然后就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我支楞着耳朵捕捉着每一粒沙土在她鞋底发出的呻吟。突然,晨曦中响起一声短促的鹿鸣,那是表姐发出的,我不知道她是在抽噎还是在咳嗽。

牐牰杂诒斫愕淖撸我没想到母亲会给我一个解释,虽然很简单。天亮后,她走进我的房间,把那天表姐喜滋滋地抱出去的那张床单扔在我怀里,转身就走,出了门才说,你仔细看看,那团血是她用针从大腿上扎出来的。我飞快地展开床单,看到那片血迹美丽鲜红如枫叶,我呆呆地注视着它,看到它渐渐枯萎,师母的影子也随着叶子的干裂而粉碎,化作一股曼妙的轻烟,从我的脑际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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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牐犖壹嵝藕罄醇过两次我的生母,她是个头发微黄卷曲、鼻梁挺拔漂亮的雍容高贵的中年妇人。她不及我母亲漂亮,却有后者身上永远见不到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在我灰色的印象里,她激动的神情鲜明而动人,那种时刻,她无可置疑地成为了世界上最能打动人心的女人──那是骨肉分离的思念和久别重逢的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情。老天,当她以那样的神情和泪眼凝望着我时,我在心里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妈妈──!然而,我不动声色地靠在座位上,任沸腾的血和委屈的泪在胸中飞溅,竟然不能发出一言。

牐犖壹堑玫谝淮渭到生母是个阴天,青灰色潮湿欲雨的那种天气。一想起当时的心情,我就感觉五脏六腑一起向胸口处纠结,让我发现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还有那种影响我的视力的灰蒙蒙的天气,都让我恍恍惚惚,不知所从。如果是在冬天,捂出一场雪来,我的心情会像一团乌云化作发着白光的飞雪,变得冰凉而飘逸,我可以面带微笑地走向落雪的旷野,感受爱的滋润和轻抚。因此,我记得告别生母后,雪落下来了。

牐牥焱晷菅手续,我们一家坐着父亲的车往回赶。父亲坐在司机旁边,我和母亲坐在后排。一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脸拉得像块搓衣板,父亲则不时地从观后镜里看看我们,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问司机:刘师傅,下雪之前能不赶回去?刘师傅翻着鱼泡眼睛看看天色,回答:应该可以,两三个小时内下不了吧。父亲就说,别着急,慢一点开。然而父亲始终没有转回头来跟我们搭话,他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像肥胖的身体一样沉重。望着他明显稀疏的头发,我在一瞬间说服了自己:或许父亲多年前给我讲的那件事是真的呢。

牐牫倒一个小县城时,碰上了警察静街,车辆行人都被堵到主要街道之外,闹哄哄地挤做一团,让我想起一部描写世界末日大逃亡的电影场景。警察东一个西一个煞有介事地站在清理出来的街道上,步话机哇啦哇啦地像一壶滚水。等了足足有十分钟,其间刘师傅小声地咒骂了三次以上。后来听见远处有警笛响,比救火车还要紧迫,接着是警车专用喇叭特有的粗哑的叭叭声,同时开路的警车上扩音器盛气凌人地喊着:靠边、靠边……怎么搞得……前面那辆客货车,马上开到人行道上去!这种情景我在省城见惯了,并曾嘲笑过中国的治安工具从古到今都给人以恶狗的印象,除非狗不吃屎了,某些公安人员才会懂得什么叫做文明。──且不去谈它,当时的情况是,数辆警车过后,是一长溜黑色的小轿车,像一些咬着尾巴游泳的鲨鱼。父亲一动不动地望着它们鱼贯而过,突然,他指着刚刚过去的一辆红旗车问刘师傅:快看看,车牌号是多少?刘师傅虽然是鱼泡眼,但眼神很好,像孙悟空抓住风尾巴一样轻轻地瞟了一眼就把车牌号念了出来。父亲没有吭气,母亲却俯身向前,趴在前面两个座椅背中间大喊了一声:多少?!父亲拍了拍她的手,对刘师傅说,拐上街,跟在车队后面。刘师傅问:有警察呢,敢不敢?父亲说,没事,尽管跟。刘师傅突然振奋了许多,像拿到了上方宝剑,又像骑上赤兔马的吕布一样精神抖擞,他利索地挂档、加油,我们的车就嗡一声冲上了街道。

牐犐鲜鍪录发生得太突然,我仿佛是在看一场惊险电影,而且感到十分费解。我们的车刚跟在车队的屁股后面,好几辆白色的警用摩托就追了上来,动作之快不下于猎食猛兽的豺狗。一个警察一手扶车把,用另一只手掌嘭嘭地拍打着我们的车窗,好像在耍杂技。另一名警察超过了我们,用喇叭喊道:蓝色桑塔纳,马上停车,马上停车!刘师傅有点犹豫地看了看我父亲,父亲摇下车窗,探身出去,对警察喊了一句:车里是……后面的几个字被风吹跑了,我的车窗关着没有听清楚。警察不再大喊大叫,而是掏出了步话机,哇哇地说话。片刻后他对其余追随我们的警察打了个手势,悠忽一下全没影了。

牐犖液芟胛饰矢盖壮鍪裁词铝耍但脑子里全是师母的影子,懒得开口。只记得我们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了大约有七八分钟的样子,后来周围出现了田野,──车队开到了郊外。然后前面的车都停了下来,父亲钻出了车门,站在那里朝前面望着,我抬头望着他宽大沉重的后背。不知何时从车队中部出现了一个穿黑大衣的中年女人,虽然天色青灰,能见度不好,但依然可见她脸上的轮廓分明,十分端庄。父亲朝着她大步迎了上去。我突然感到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回头一看,母亲正用阴森森的眼神瞪着我,表情复杂。我再望向窗外时,父亲已经跟那个女人站到了一起,他回身指了指我们的车,那女人看样子马上就要过来,父亲伸手拦住了她。车窗关得很严,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空调轻微的丝丝声给人周遭空洞无声的错觉。我看见那女人表情激动,动作幅度很大,好像碰到了什么让她万分痛苦的事情。父亲则尽量地用轻缓的手势安慰着她,不断地解释着什么。良久,那女人瞪住父亲不动了,然后又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父亲就转过身来,陪着她快步向我们的车走过来。我凝视着他们,突然心血来潮,浑身奇痒难耐,恨不得跑出去躺到冰冷的公路上才舒服。我注视着那个女人越来越近,她走路的姿势很高雅,像一只黑色的天鹅,但步履踉跄,又像中了猎人的枪弹。母亲也打开车门钻了出去,然后又狠狠地关上了车门。我心血来潮,感到胸中像火山一样汹涌的激情,同时,感受到天地在向我挤压而来。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牐牶罄次姨见父亲叫我:a?然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叫我:a?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仿佛刚从昏迷中醒来,从车门里灌进来的冷空气让我觉得很舒服。a?那女人把脸俯向我,颤抖地叫道。我凝视着她,多么高贵端庄的一张脸啊,纵然在青灰色的天空的背景之下,朦胧的光线之中,它还是那样精致和光洁。我不知如何开口。我看见那张美丽的脸上依稀可见细细的纹路,这是一张属于母性的完美的面庞,温柔又深刻。母亲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父亲站在这个女人的身后望着我,那女人更是用力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永远地记住,又仿佛我是她离散了一个世纪的亲人。然后,她用手遮住了脸,哭起来。

牐犖疑斐鍪秩ィ想为她拭泪,她却一转身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她分别看了我的父母一眼,她们也在静静地望着她。然后,她扭身,快步向前走去,一只手还捂在脸上,走路的姿势像被风吹来吹去,钻进那辆红旗车的时候,像是在逃跑。从她扭身进车的那个动作里,我感到她跟我有扯不断的牵连。

牐牳改干狭顺担都没再说话。我也不吭气。跟了一会儿车队,我们拐上了回家的路。突然,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17、父亲给我讲的这个故事

秋天令一切看上去都稀疏冷落,阳光也失去了温柔的金黄,变得苍白苍白,多少有些月光的味道。当它经过窗玻璃的过滤扑洒在房间的地板上,让人心生凉意,仿佛空气也寒冷了许多。我九岁时的那个秋天,离家出走后被父母接回来的第二天正午,阳光正是这样照在我床前的砖地上,我怔怔地望着它,想像母亲将会怎样恶毒地教训我。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我赶紧躺好,用被子蒙住了头,同时尽量地把身子蜷缩起来,根据我的经验这样会疼得轻一些。等了仿佛很久,被子才被掀开,不过不是动作粗暴,而是被温和地掀开了。我听见父亲宽厚的声音在问:a,还睡着吗?然后感到父亲很沉重地坐在了炕边上。我睁开眼睛,小声说,爸,我不想睡在这里,我要去跟奶奶和小娟睡一个炕。父亲慈爱地笑了笑说,行呀,等你病好了就让你过去睡。我扑楞坐起来叫道:我全好了,让我过去吧。父亲把手掌放在我背上,眉毛往上挑了挑(这是个少见的表情),问我:想不想听爸给你讲个故事?父亲那时候还不老,眉宇间隐含着英气,表情也丰富,但我不知怎么鼻子酸得厉害,趴到枕头上哭了起来。我不敢大声哭,害怕被妈妈听见;但我又不能不哭,因为我的爸爸要给我讲故事了,这件事情,我忘了以前是不是幻想过。

牐犓淙晃姨得很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父亲,但说实话,他讲的故事我听不大懂,而且当时我的心思并不在听故事上,而在父亲给我讲故事这件美好的事情本身。所以故事没记很清楚,只是在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红彤彤的印象。后来我无数次向我的同学复述过父亲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每一次都有所不同,其中有一次我是这样讲的:



牐牬忧埃有个小男孩出生在离我们这儿很远的一座大城市里。那个大城市里的天和地都是红的,房子和墙也是红的,上面贴满了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的白补丁。那座城市就像一个烧砖窑里那么红。小男孩还听不懂大人说话,因为他还太小,只想着睡觉。但是外面吵得厉害,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打架,到处都是喊杀声。你们见过大海吗?没见过不要紧,可以想一想,那时候一天到晚就像海浪一样哗啦啦地吵。小男孩被吵得睡不着觉,就哇哇地大哭起来。他的爸爸妈妈只好抡流抱着哄他。后来有一些穿着绿衣服、举着红本本的人冲进来,一起冲着小男孩的父母大喊大叫,还乱砸东西。小男孩吓坏了,在他妈怀里没命地哭。有一个戴绿帽子的人被哭烦了,就冲上来夺过小男孩,把他扔到了床上。小男孩的妈妈哭喊着扑过来,但是那些绿色的人乱吼乱叫着把她和她丈夫都拉走了。

牐犘∧泻⒁桓鋈颂稍诖采峡蕖5饶切┤硕甲吡耍有个小姑娘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边哭一边抱起小弟弟哄着。但是小男孩还是哭个不停,开始是吓的,后来是饿的。天黑了好久,他的父母才回到家里,妈妈冲过来抱起他,给他喂奶。小男孩那天吃的奶一定是咸的,因为他妈妈一直在哭,泪水把自己的胸脯都打湿了。小男孩的爸爸坐在一边不说话,他的头发跟妻子一样被剪得一边长一边短,乱得像一堆草,那个小姑娘坐在他腿上认真地给爸爸梳理着头发。她爸爸很乖地坐在那里,轻轻地问道:丫头,你怕不怕?小姑娘点点头,她爸接着说,你和弟弟去一个叔叔家住一段时间好不好?爸爸过些日子去接你们。小姑娘抱着爸爸哭道:我不走,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她爸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吧好吧,你就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不过弟弟得送走,他还小,会吓坏的。小姑娘从爸爸身上溜下来,爬上床去看妈妈怀里吃奶的小弟弟。她捉住弟弟的一只胖胖的小手,把它放在脸上,轻轻地蹭着,眼泪把弟弟的小手弄得脏兮兮。

牐牶罄葱∧泻⒕偷搅艘桓霭簿驳牡胤剑那是个凹形的小二楼,里面有很多小孩和他玩,有一个比他还小,但有三个比他大,他跟他们整天在一齐玩。有时候他们把他闹哭了,有一个头发鬈曲的女人就抱过来哄他。小男孩跟着其他孩子叫这个女人妈妈,她对他们都喜欢得不得了,给小男孩和那个比他还小的小孩喂奶时,总是念叨着:一人一边呀,不许抓别人,也不许蹬别人。但他俩总是想办法推开对方,认为对方抢了自己的东西。其他三个孩子这时候总是蹲在妈妈面前,羡慕地看着两个弟弟吃奶,有一个小一点的还说:妈妈,我长大了,不吃奶了,你给弟弟们吃吧。他们的妈妈笑着说,小三真懂事,好了,拿毛巾把口水擦一擦去吧。然后小三的哥哥和姐姐就指着他嘻嘻地笑,最后把小三笑得哭起来了。

牐犓们一家幸福地生活着,因为他们不在那座红色的城市里,而是在一个从早到晚都在下雪的地方,用手指在满是水汽的窗玻璃上擦出黑黑的一块,从那里朝外望,啊,好白好亮的世界呀,天地间就像是落满了棉花。而屋子里是那样的暖和,小男孩整天和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在床上闹着,有时候他们光着脚跑到地上来玩,就会被爸爸的鹰爪捉小鸡一样扔回床上去。爸爸还吓唬他们:再光着脚跑下来,就把你们扔到雪地里去喂狼。他们就会大声叫起来:好啊好啊,快把我们喂了狼吧。然后争先恐后地光着脚跳到地上来。爸爸一个一个把他们逮住,又一个一个扔到床上。可是刚把这个扔上去,那个又跳下来了。妈妈微笑着看着他们的游戏,她是那样平静,那样幸福。



牐犇歉銮锾斓恼午,父亲坐在惨白的阳光里给我讲这个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他摸着我的头问:a呀,你还记得这些事吗?我看着他说,记得。然后父亲就惊喜地问我:你记得?我说我当然记得,我老梦见那个小楼,还有我的哥哥姐姐和弟弟,还有……爸爸妈妈。父亲赶紧问我:你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吗?我说记不得了,你们把我从我们家的小楼带走时,我还太小。父亲又问:你记得你去那座小楼以前的事情吗?我说我一直就住在那里呀,是你们把我从那里带到这里来的。父亲听了就出神地看着我,我问他:故事讲完了吗?父亲就叹了口气说:完了。

牐犖腋悴磺逍∈焙虬职忠把我们扔到雪地里喂狼的事情是那个秋天的正午父亲讲给我听的,还是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同学听时自己加上去的,反正他们听到这里总是开心地大笑一顿,然后问我:后来呢?我说我爸说讲完了。他们不相信,叫我回去再问我爸。我问时,父亲皱着眉头说:完了就完了嘛,这孩子怎么这么烦人,怪不得你妈老揍你。我才明白,原来我妈老揍我,是因为我是个烦人的孩子,但我跑出去不再烦她了,他们为什么拼命地找我呢?做父母的,真是些让人猜不透的怪人,尤其是养父母!

18、洋溢着母性之美

我办完休学手续后坐父亲的车回家,路上碰见了一个高贵的女人,该女人让我感到无比亲切,并且对着我哭,这一切都使我认定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并且把她的形象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我坚信有朝一日还会见到她,那时候,我一定要向她问个明白。而且,那天我们刚刚赶回市区,天上已经开始落下棉花朵般的大雪,我虔诚地仰望着筛落雪团的光亮的天空,默默地感受着它对我无言的兆示。

牐犖业绞姓府办公室上班后,母亲找了很多漂亮的女孩来陪我,我跟她们中的每一个都玩的很开心,但我老是记不祝糊们长什么样子。我早就看穿了母亲的阴谋,她怕我出走,找了这些小狐狸精来想拴住我。我不动声色将计就计,只在心里冷笑着。后来搞得我烦了,就娶了欠我半块橡皮的小芳做老婆,一度沉溺于男欢女爱之中;后来儿子出生了,我又跟“纸条事件”的女主角何小丽成了情人。这两个女人都是我曾爱过的,并且对后者至今还很感兴趣──我指的是在我大量服用镇静药物的这些年,她总有办法使我奇迹般地勃起。我无法界定她们给予我的与我的表姐有何不同,但我清楚地知道,她们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无法和师母相提并论的,永远不能。并不是每一个我所爱过的女人都能成为我生命中的雪野,穷我一生,只有两个女人能让我踏上茫茫的银白的寻找之路,一个是我的生母,另一个是我的师母。我是如此的视她们如灵魂之灯,但我偏偏失去了她们,因此我这一生只剩了一件事情可干,那就是──寻找。

牐犛幸欢问奔湮壹负跞喜怀龊涡±觯因为她变得像个气球,换言之,她怀孕了,开始又白又胖。每次我在政府大楼的门口或者电梯里碰见一个笑容慈祥的女人,总是对她的热情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女人穿着宽大的半风衣,因为扣子系不住,从衣襟中间拱出裹着白秋衣的肚皮来,她步履蹒跚,整个人显得疲惫又闲适,脸上温和地绽露满足的笑容。老实说,我很不容易想起她是谁来,虽然她看上去还不失端庄,并且洋溢着母性之美。奇怪的是这个女人见了我总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如果旁边有别人,她就短促地高叫一声:a!然后双手抚着肚子,像个天真的小姑娘那样瞪圆了眼睛望着我。如果十步之内没有别人,她就会羞答答地低着头对我说,你真讨厌,见了人家躲着走。天地良心,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这或许是我吃药吃得眼神不太好了,但我一时半会儿根本想不起她是谁来。有一次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抓住这短促的时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别人又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你干吗假装不认识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是谁?想不到她的头发竟然根根直竖,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又哭又扭地说,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提起裤子就不认帐。我没想到怀了孕的女人这么有劲,捂着火辣辣的脸,感到了一种大迷惑。刚想让她把话说清楚,电梯到了,她哭着冲了出去,披头散发,像刚刚被人强奸过。我抬头看了看电梯显示,原来早就过了我办公室那一层,现在是在档案局的楼层。这个女人既然跑到了档案局,一定跟何小丽认识,我决定去何小丽的办公室问一问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又骂我又打我。

牐犖易呓何小丽的办公室,又犯了迷糊:那个女人正趴在何小丽办公桌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看不见头,仿佛肩膀上就一大堆头发。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敲了敲桌子。她抬起头来,脸皮被泪水泡得水嫩水嫩的。这个又白又嫩的楚楚可怜的小妇人用哀怨的红眼睛看了我好大一会儿,低声下气地说,你还进来干什么?我说我找何小丽,你为什么会在她办公室?那小妇人就瞪大了眼睛看我,眼珠子红红的,嘴唇一动一动说不出话来,活脱脱一只可爱的大白兔。然后她突然跳起来──我真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因此掉下来──冲到门口,朝外面探头望了望,又飞快地把门反锁上,然后靠在门上,摆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说道:a,你过来。我走过去问她:什么事?她轻舒玉臂,环住我的脖子,把脸贴在我胸脯上,幽幽地说,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这个人呀。我双手下垂,紧贴裤缝,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仰着下巴问她:你是谁?为什么认识我?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认输了,我是何小丽,你的红颜知己。

原来她就是何小丽,我赶紧捧起她的脸仔细辨认──果然眉宇之间有一些何小丽的影子。她问我:怎么样,认出我来了吗?与此同时,她的大肚子柔软地顶着我,使我不能马上清醒过来,于是我说道:有点像,可我记得何小丽不是你这个样子的。她嗔怪地挖了我一白眼,用一种矫糅造做的声音说,讨厌,还不是你把人家弄成这个样子的#糊说话的声调和内容都让我如遭电击,我下意识地说,怎么会是我?我……何小丽的眉头猛地拧了起来,厉声喝道:难道你认为除了你,我还有别的男人吗?我是那种女人吗?!与此同时她像一条发怒的章鱼一样从我怀里支楞开来,我赶紧抱祝糊说,算了算了,不要喊,我承认就是了。这话很有效,她满意而娇羞地笑了,捉过我的手,放在她软乎乎的肚子上,柔声说道:你摸摸它吧。我就开始摸,说老实话,这东西像个巨大的软皮鸡蛋,没什么好摸的,但既然是我搞成这样的,让我摸,我就有摸的责任。后来何小丽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它是你的,我就说是我想要个儿子了,是人工授精,用的是爱因斯坦的精子。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说好啊,孩子长大了想见爸爸,你可不能装糊涂了。我嘴上答应得很痛快,心里想:凭什么呀,我又不是爱因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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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在姥姥家住的那段日子



牐犇歉隹掌如沸水般翻腾的麦季,我的记忆在一滩恶心的绿水水里苏醒后,我和母亲的受难日子同时开始了。我不再笑嘻嘻对皮肉之苦浑然不觉,而是杀猪般地嗥叫,这更加激发了母亲的暴虐心态,大家都能看出来,她的目的就是要把我打死。她越打我越叫,我越叫她就打得越狠,这种恶性循环使我们家每天都像屠宰场一样热闹。后来亲爱的姐姐小娟偷偷跑到邮局给我父亲寄了封信,告诉他我就要被打死了。父亲匆匆赶回来,但他显然不足以遏制母亲的怒气,──母亲那个时候已经等同于一桶汽油,而我就是一根火柴,只要看见我,她就会怒火中烧。有一次趁着母亲不在,亲爱的奶奶给父亲出了个主意,于是焦灼万分的父亲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然后他匆匆地赶回单位上班了。

牐犜诶牙鸭易〉哪嵌稳兆樱完成了我从一个儿童到少年的成长,这其中的催化剂除了表兄弟和表姐妹们动不动就叫我小傻子外,妗子们的取笑功不可没。她们一有空就装出一脸正经的神色对我说,a,你知道你妈为什么老打你吗?你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你是抱养的。然后她们就相视大笑。虽然妗子们平时打起架来像疯掉的母鸡,彼此丝毫不留情面,常常要揪下一地的头发才肯罢休,但只要一提起开我的玩笑,她们马上成为和睦的妯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很干脆地回答:你们自己问我妈去。常常把她们憋个大红脸,像极了要下蛋的母鸡。姥姥管不下她们,只好叫我出去玩。出了门一看,那些小孩子根本没有和我玩的意思,而是围着我上下打量,虽然他们大都吊着大鼻涕,穿得披丝吊挂,但都显出很优越的样子,男孩子们都拿着条树枝有打我的意思,女孩子则做出随时逃跑的准备。我只要往前跨出一步,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同时大叫着:傻子打人了,快跑呀。我只好没意思地回来,蹲在井台边玩石子。有一次妗子们开我的玩笑,我要跑,大舅舅一把把我捉住了,他说,a,舅舅和你亲,舅舅给你讲个故事。我很讨厌舅舅又黄又黑的大板牙,它们发出的味道和形象都很像茅房里盖屎瓮的那块板子,但我太喜欢听故事了,就找了个小凳子坐下来说,舅舅你讲吧。舅舅得意地看了妗子们一眼,她们咕咕地笑着,像极了一群母鸡。舅舅根本不会讲故事,他讲的根本就是自己干过的事情,但是那件事情竟然在我的梦里发生过。舅舅讲道:



牐犛幸荒甓天,雪下得快比门槛都高了。你妈就在这种天气跑了来,要我赶上马车和她去很远的地方抱一个孩子。我说等雪化了行不行,你妈就说,不行,雪化了把她的头发等得都要白了。我只好套上车跟着她去。路太难走了,要不是我把式好,走一天也不一定能走到。我们在吃中午饭的时候就到了,那是个拐了好几个弯的小二楼,顶子上盖着雪,很好看。我们在那家住了一夜。那家的孩子真多啊,总有五六个吧。你妈和那家的女人商量着抱哪一个孩子回来,我赶车赶得太累了,就先去睡了。第二天你妈把我叫醒,说要回去。我穿上衣服起来,吃了一碗面,出去套车。那家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去,低着头一边哭一边走,我说,定了我们要哪个了吗?那个女人低低地说,定了,大姐知道,她一会儿领出来,我先出去转转,你们走时我就不送了啊。那天雪下得小了,可是还在下,那个女人只穿一件毛衣,也不嫌冷。她还没走多远,你妈就领着一个小男孩出来了,那小家伙很听话,一声没哭,乖乖跟上我们就回来了。你妈一路上抱着他,跟他说话,可他一声也不吭。后来才发现挑了半天抱了个傻子回来,好几年连话也不会说。



牐牼司私驳秸饫铮摆出一副聪明人的脸孔问我:a,你知道那个小傻子是谁吗?我马上响亮地回答:是我。然后舅舅妗子们就哈哈大笑,笑得东倒西歪,连姥姥都忍不住笑了。她老人家赶紧抱过我来问:傻娃,你怎么知道是你?我说,我梦见过这个事。我的话一出口,舅舅妗子们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舅舅才说,小子,你听好了啊,你妈要问这件事情是谁告诉你的,你就说是自己梦见的,不能说是舅舅告诉的,知道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就说是你告诉的。舅舅急了,抬手要打我,姥姥赶紧把他骂走了。因为这件事,后来我出走后,母亲找来把大舅舅臭骂了一顿,还跟大妗子打了一架。这是后来姥姥劝我不要再出走时告诉我的。我当时想:不让别人说,就不要打我,自己都打,还怕别人说干什么。但是姥姥说,别听你舅舅的鬼话,你刚生下来碰上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每天斗你爸和你妈,没办法,他们就把你送人了,后来他们平反了,又把你要了回来,你不是抱养的,是亲生的。这话我当然不信,因为我不记得。而且姥姥是我妈她妈,肯定帮着自己女儿说话。她不说还好,一说我更加相信自己不是亲生的了。并且我坚信,我的亲生母亲不会把我往死里打的。

牐犖宜淙幻悦院糊,但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很会自己编故事给同学听,所以后来我出走回来后,父亲给我讲完那个故事,我马上就想起了舅舅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并发现把它们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关于这个完整的故事,父亲讲的红天红地的那一段我一点也没有印象,我在凹形小二楼里的快乐生活和我离开那里的痛苦回忆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更加相信妗子们的话:我是父母抱养来的,所以才每天挨打受气。我每天都在预谋第二次出走,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凹形小二楼,怎样才能找到我狠心的亲生父母。

20、再次遇到了我的亲生母亲



牐牶涡±鲆砸桓銎球的形象进出于市政府大楼,还主动与每一个碰上的熟人热情地打招呼,这使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倒不是因为她挺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政府机关形象不雅,而是因为,嗯,我是说她离婚已经快两年了,谁都知道这孩子肯定不会是她前夫的,──是她前夫的也不对头啊。我留心观察过一些和何小丽打招呼的人,发现他们跟她说话时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肚子,仿佛她还是那个风姿绰约的小妇人。当然更不可能有人这样惊喜地问何小丽:哟,小何呀,又有啦!几个月啦?什么时候生呀?我们好给你送红皮鸡蛋去。连妇联最婆婆妈妈的那些热心大姐都对此视而不见,──我猜假如领导过问的话,妇联一定积极关怀帮助,但是领导没放话,所以大家心里没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喽──显然大家对爱因斯坦的精子都缺乏兴趣。大家都是很识相的人,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暗暗替何小丽庆幸。但是我没想到何小丽并不是这样想的,有一次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哭丧着脸对我说,算啦,我要请产假休息啦,人家都不把我当人看啦。她一连三个啦,把我都搞糊涂啦。但是那天我着急写个材料,就没跟上她去办公室问个究竟。等我后来有了时间,何小丽已经不上班啦。

牐犝府办公室的干部三个人一组轮流去各县下乡,本来每次都没有我的份──这是对我的特殊照顾,大家都知道我脑子有问题──可何小丽请产假后没几天,我就去一个山区县下乡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我去找何小丽,她办公室坐着一个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戴着个大眼睛,长得就像日本漫画家藤子*f*不二雄笔下的机器猫小叮铛,一张笑嘻嘻很有意思的脸。我问她何小丽去哪儿啦,她告诉我何小丽回去生孩子了,大概明年才能上班。从何小丽办公室出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有过何小丽这么一个人,想不明白,就跑到楼道尽头的窗户那里,想看看外面是不是在下雪。中秋节刚过,外面正是黄色向绿色大举渗透的季节,我的小村庄一定尚未寒霜。但我分明看到空中有雪在飘,像蒲公英的孩子,满天跑来跑去,就是落不下来。其中有一个孩子长得很像我,他对我笑着,我胆颤心惊地望着他,发现他的眉宇之间很像另一个人。于是从那时直到中午下班回到家里,我一直在琢磨那个孩子究竟还像谁。回到家里看见我儿子和我老婆小芳在一起,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孩子像何小丽,他是我和何小丽的孩子──这么说是有过一个何小丽存在的了,那她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家里人看到我恍恍惚惚的样子,知道我又在想事情了,就没人吭气,吃饭的时候也没人说话,我儿子刚要叫爸爸,被她奶奶在头上敲了一筷子,眼泪汪汪地不敢吱声了。

牐牳粘怨中午饭,来了个客人,长得长胳膊长腿长脑袋,连鼻子都比别人长足足一倍,怎么看怎么像个棒棰。尤其那一头硬茬茬往各个方向乱长的头发,使他的脑袋看起来就像政府大楼里刷便池的硬毛刷子。来人自称是我表姐夫──原来我表姐的如意郎君竟是这副尊容,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棒棰上──来看望我母亲。我母亲留他喝茶聊天,询问表姐的情况。这小子看上去心思并不在看望我母亲,而是颇颇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回答我母亲的问题时牛头不对马嘴的。渐渐地,我们都听出他的话头不对了。他说,表姨呀,您是个明白人,又是长辈、过来人,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我妈说,自家人别客气,你说吧。那棒棰又看了我一眼,做出一副很难为情的表情说,我跟他表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就私定终身了;后来她到表姨你家当了两个月保姆,回去我们就结了婚;婚后七个多月,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我真是高兴坏了,虽然不足月,以为是早产,只要母子平安就谢天谢地了;可是,那小子越长越不像我,您老也看见了,我长得像个棒棰(这小子还真有点自知之明──a心说),他却俊眉俊眼像个女娃,怎么看怎么不像我儿子;我就问他表姐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死活也不肯承认自己跟别的男人睡过,打得她满地乱滚也不说;我想啊,她就在您这儿住过些日子,也许你知道些什么,就来找您问问;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儿子长得像她表弟。

棒棰说到这里,猛地用手一指我,我立刻感到心血翻涌,仿佛许仙当年被老法海点破身上有妖气。但我暗暗高兴:原来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于是我又开始迷迷登登了,瞅着表姐夫的棒棰脑袋直乐。我一乐,表姐夫的脸立刻就绿了,好像真的戴上了绿帽子。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有直取我要害之势。说时迟那时快,母亲啪地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颇有先声夺人之势,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突然一扫往日待客的矜持,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和棒棰都被吓了个哆嗦,只听母亲冷笑着说道:他表姐夫,你要是真有心来走亲戚,咱们认你这个晚辈,你要是来胡搅蛮缠栽赃陷害,我打个电话先把你在黑屋子里关上半个月,你信不信?!棒棰一时无语,呆呆地望着他表姨,半晌才如梦初醒地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以为谁怕你了,市委书记的老婆怎么了?我还就要去市政府大楼丢丢你们的丑事。说完他就往出跑,慌慌张张把鞋都趿拉了,跑出我家门口好远去才猫着腰提鞋。

牐犇盖子嗯未消,坐下来一个人喘大气。我高兴地对她说,妈,这下好了,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你们一个没有,我有三个。母亲看也没看我,突然伸手捏起一个茶杯,我看出她想拿它砸我,至少也想把它摔个响听听,可是她又忍住了,──我说过,自从我休学后,母亲就没再打过我,仿佛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件精美的瓷器,一碰就碎了。但我才不领她的情,我变本加厉地气她,以至于她现在都有心脏病了。母亲把那杯茶端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我能看出来她在转着心思。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拿起电话拔通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正好在,她就跟他说了刚才的事情。母亲说完了事情就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话。我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母亲,我突然发现她瘦得厉害,从前的风韵荡然无存了,很有点老太太的味道。放下电话,母亲转过身来对我说,a,你爸让你下乡去。我说躲那个棒棰吗?我不怕他。母亲突然发作起来,嘶叫着:可是你爸怕,你能不能给他考虑一次?!然后她颓然坐下来,真就像个老太太一样念念叨叨地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牐犖铱戳怂一眼,回房睡觉去了。

牐牭诙天我跟上别人去那个山区县下乡。就是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再次遇到了我的亲生母亲。

21、寻找亲人寻找至爱

我十四岁的时候,明白了人是有不同的身份的,一个人的身份比名字更能代表自己。比如我们那位像风筝一样单薄的老校长,我上了三年初中,从没听人叫过他老人家的名字,大家提到他都说“咱们校长”,──虽然他脸如灰砖,表情僵硬。因此我逼问我大舅舅我的亲生父母是干什么的,我大舅舅犹豫了半天说,告诉了你,你妈会骂死我的,闹不好又要跟你妗子打架。我吓唬他说,你要不告诉我,我就把你儿子推到井里去。我舅舅大怒道:你敢!我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不敢,谁都知道我脑子有毛病,杀了你儿子也不会坐牢,最多送到精神病院住几年。我舅舅瞅着我那个恨呐,但我不怕他,我从小就知道他是个懦夫,在家里受了我大妗子的气,就跑到我姥姥屋里哭诉,可怜兮兮地蹲在灶台边的板凳上醒鼻涕抹眼泪,像被人鸡奸了似的。我等得不耐烦了,就站起来准备走,不看我舅舅,而是看着他炕上的油腻腻的枕头说,你不说我就走啦。我前脚刚迈出门槛,我舅舅在身后大吼了一声:找去吧,你亲爸是副省长,看人家认不认你。我满意地笑了。我才不管亲爸是个什么东西,我想见的是我的亲妈。更重要的,我要解开心头那个结。

牐犖以设想过我的亲生父母不是后来的省长夫妻,而是另有其人。我拿不准这件事,但可以肯定我现在的父母绝对不是亲生,他们从来没有像亲生父母那样对儿子注视过和微笑过。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师母试图去省长家里求证一下,结果却被人送到了精神病院,在那里我找到了我的爱情,后来把它又连同我的爱人一起失去了。──有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在自己灵魂的指引下踏上不可知的寻找光明之路,路上他遇到了一位神仙,神仙感其诚,送他一颗可以照亮路途的宝珠。从此他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有了他的财宝。可就在他欣喜雀跃感恩不尽,同时发现生命的乐趣的时候,转瞬之间,前路的光明不复存在,掌中的明珠也不复存在,他重新坠入黑暗的深渊,并且这一次,还感到了痛苦的存在。痛苦,是因为失去,而失去,是因为获得。如果没有对亲情的渴望,没有对爱情的体验,至少痛苦与我无缘。但我分明感到,这才是生活。虽然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干脆完全傻掉,得以摆脱痛苦的煎熬,但我隐隐感到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现在没有活着。

牐犘菅б荒旰螅我回到学校,发现亲情和爱情不但全部失去,而且干脆荡然无存。连一丝希望的影子也没有留给我。我无法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像一只蛤蟆不可能在开水里游泳,一个人无法在热油里洗澡。于是,我决定让我的心灵引导我的脚步。后来我真的一文不名地踏遍了天涯海角,我像日本武士那样在头上系一条黑色的抹额,上面用象征光明和雪的白色写着这样一行字:



一路之上,好心的人们都把我当作家破人亡的可怜孩子看待,不但车船费全免,还有许多人对我解囊相助。有几位琼瑶迷还送我一条绣着一百颗红心的披带,那条带子底色是湛蓝的,看上去又纯洁又生动。

牐牨纠次颐槐匾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问题是我在学校根本问不出来师母的去向。教授们视我为大众情敌,除非在课堂上,根本不和我进行单独对话;其他女教职员工见了我就大叫一声,然后用校洪步跑开,在逃跑的过程中,一直害羞地斜着眼看我,在消失的那一刻还把脸扭向我,惊恐地看上最后一眼,生怕我在后面追,好像我是要和吴妈困觉的阿q;女生们则大捆大捆地给我抛“秋天的菠菜”,把我如何酷(这个词当时还不流行,同义词有“潇洒”、“帅气”、“深沉”等等)如何迷倒师母作为互相打闹和调笑的材料,暗地里叫我“师母杀手”,听说还成立了多个“猎a特别行动小组”,准备对我进行美色攻坚,──这显然是对师母的魅力不服气的挑战行为,但我已心如铁石,心思全在思念师母上,根本对这帮小妞不感兴趣;虽然如此,我也成了男生们的众矢之的──听说是因为他们的女朋友都要求他们学我若有所思的深沉样子,说那叫有味道、迷死人,学不成坚决吹灯──害得我去哪里都背着个军用黄书包,里面装着半块耐火砖,准备应付随时而来的乱棍齐下。在情报信息工作瘫痪的现状下,我只能像没有雷达指挥的导弹一样到处乱撞,跑遍了大江南北海角天涯,然而人海茫茫,想找到一个隐姓埋名的人,谈何容易──而且,说白了,我只是想找一找,知道一下师母在什么地方,并不是真想见她,因为,出于对我的教授的感激和歉意,我很难把事情率情率性地进行下去。当初,和我师母分别的时候,我记得我已经决定不歇斯底里,而是要作一个高尚的人了──虽然我对高尚并无好感。从这件事上,我发现我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弱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美德。

牐牼驮谖屹绕煜⒐幕氐窖校后,竟然收到了师母的一封信,是用紫色唇膏写在一块布纹面巾纸上的,内容简洁如下:



牐牐膃ara:

牐牨鸬酱β艺伊耍我在大西南。如果你还爱我,就不要再找我了,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见我,我也同样。让结束来成为彼此的新生吧。

牐牐蒷oveyouforever,justlikeyouloveme.

牐牐賝urmother(你永远的师母)



牐犅淇钌鲜歉鱿屎斓拇接。唇线优美,纹理毕显,一看就是个成熟美人留下的。

牐牭信上没有留详细的地址和电话及其他任何联系方式,只有师母特有的气息留在纸巾上──可惜我并不是警犬。

牐犖野研趴戳巳十遍,折起来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坐上了去大西南的火车。到了一看,才发现我又坐错车了──在没有确切方向的时候,我养成了坐反方向列车的坏习惯──我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所到之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望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景象,念及天地悠悠,思及我的爱与寻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感到了旷世的独立与感伤,不禁沧然而泪下。

牐牬幽诿晒拍戏档牧谐瞪希我注意到隔座闹哄哄的,又有人哭又有人笑,好像在演戏。快到西安时,那些人突然板起了脸孔,相对肃然,好像给什么人开追悼会。如此约一盏茶工夫,他们互相以日本人见面时打招呼的方式点点头,然后突然玩魔术一样拽出一条白布和两根竹竿来。等他们把那块白布用竹竿撑开,我才发现那是一条标语,上书这样几个大红字:血浓于水的呼唤!!!



牐犖已凵癫缓茫凑近了看,他们就问我:小伙子,你是不是同志?我一时搞不清他们这是什么秘密组织接头暗号,还是同性恋者的暗语,就指着标语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位戴眼镜的大叔说,这都不理解,没上过学吗?我说还有一年大学毕业。他旁边一位胖大婶说,我们是去西安古城墙下参加寻亲联谊大会与寻亲线索交流大会的。我说原来是寻亲呀,寻找亲人不就得了,写这么难懂的标语干吗?眼镜大叔说,你不懂,只有失散亲人的一看就懂。我说我懂,我为了寻找亲生父母和爱人历尽了千山万万水,就差出国了,也没搞这么神秘。胖大婶问:那你也是同志喽?我从口袋里拽出多时未用的那条抹额,展示给他们看。我一出手,举座皆惊,等我再从包里把那条绣着一百颗红心的披带拿出来,那些人简直像基督教徒见到耶稣一样望着我。突然纷纷向我嘟起鲜红的嘴唇,一瞬间,我脸上全是软绵绵粘糊糊的软体动物,等到它们意犹未尽地离去,我已经一脸的口水,像是刚刚被什么巨兽吞进肚子又吐了出来。眼镜大叔用教徒的口吻问我:小兄弟,你说标语该改成什么内容?我说把我抹额上的词改改就行了。于是我们召开临时合议,将标语内容确定为:寻找亲人寻找至爱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忙着做新标语,情绪都很激动,并且公推我为形象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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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在透明的月光底下



深秋时节,黄土高原上一片凋敝景象。黄色和褐色像汹涌的激流,一座山一座山、一条川一条川地将绿色吞噬。坐在h县宾馆二层楼阳面一个房间的窗前,我看着夕阳与生机从窗外的法国梧桐树上同步退去,等待着下乡后最后一个寒夜的到来。秋风在空中打旋的时候,从关不严的窗户缝里送进一股凛冽的气息,我闻到那是枯叶的味道。枯叶的味道就是秋天的味道,然而枯叶是没有味道的,就像秋天浅白色的阳光一样乏善可陈,只会带给人一些厌世的情绪。然而,我是喜欢秋天的,尤其这丘陵地带的秋天,阳光在凸处亮着,走不远又跌进黑暗的凹里,我平静地审视着这一切,体会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牐犝频剖狈郑我穿上大衣准备去食堂吃饭。路过楼梯拐角处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个女人在哭。我的心绪猛然间变得很不好,隐隐有一些焦灼,抬脚要走开,那哭声却像一根柔软的棉花绳子,将我的脚牢牢地拴住,寸步难移。我听见许多人在劝那个女人不要哭啦,但那个女人显然有抑制不住的悲痛在心里。我的心跳和着手表的秒针的节奏跳动,隐隐地感到有什么事与我有关。果然那女人哭了一会儿,停下来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我现在不见他,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有个男人说道:省长说啦,叫你忘了他,况且人家那边的父母不是很反对你们再见面吗?女人说,我不管,他也是我的儿子,我就是想再看看他。另一个男人说,上次您见过他后病了好些日子,不能再受刺激了,您的血压不好。女人又哭了起来,哭得我满脸是泪,我明白了她是谁。我想我应该进去了,自从休学回家的路上见过她一面后,我更加思念她了。我打定主意,不管她是不是我亲生母亲,我都要喊她一声妈,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了。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举手敲门。

牐犖堇锞擦似刻,有个男人说,请进。我推门进去,看到一个高雅的背影坐在床上,黄白的灯光中微曲的头发极显高贵。那两个男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个年轻,一个老一些。那个年轻的问我:你找谁?我指了指那个背影说,找她。那女人猛地转过头来,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使她看上去很衰老。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我,肿成两条缝的眼睛放出柔和的光来,仿佛那里面藏着秋天的湖泊。我直接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牐犓急速地伸手捉住我的小臂,同时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似有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喉咙。但我最想听到的是一个简短的“是”,我甚至准备好了与她抱头痛哭,直到哭得昏死过去。但是她突然向旁边倒去,也就是说在一手拉着我的情况下侧身倒在床上,然后我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战栗从她手上传到了我的胳膊,那情形仿佛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的袖子,用简短的祈使句催促着他说,哭啊、哭啊、快哭啊!但我没有哭,我还没等到那个字呢,没有那个字,就不能打开我积蓄已久的委屈之泪库的闸门。我倔强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身体剧烈地起伏,──她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一直哭不出来。但那种巨大的悲伤所产生的振颤已经通过她的手臂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受着。

牐犠着的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那个中年人低声地喊着大姐,一边用力地把她的手从我的小臂上拿开。那个年轻人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要不先回房去吧,她身体不好,不能太激动了。我看看她说,我去院子里站一会儿。然后我就走了出去,我感到自己的腿脚僵直。

牐犇翘焱砩鲜锹月,月亮又黄又亮,像个发光的篮球,因而天空显得很黑,是个纯净得黑玉般的秋夜。我站在宾馆后院的花坛前,──这里是山区县,院子大得像农村的打谷场,花坛失于修剪,因而那些花草长得又密又疯,因为都干枯了,闻不见花香,倒有一股一股浓烈的野草味道,秋虫大概都被寒风冻死了──空气中落着一些粉状的东西,又细又密,像面粉,触手就不见了。我伸出手去,能看到那些又冷又亮的小颗粒消失在我的掌心里,仿佛是些细碎的月光。明天一定是遍野白霜了。有霜的日子,本来是我出巡的时刻,明天我却要回家了。我宁可永远地站在这里,这让我感到宁静和充实,我没有勇气再去体会有家的孤独。寒冷和温暖有时候是一回事情。

牐犜律现刑斓氖焙颍她出来了,脚步很轻,轻轻地站在我的身边。我抑制着强烈的冲动使自己不至于投入她的怀中大喊一声:妈妈!那一刻我觉得委屈极了,恨不能给她跪下。但是她──我的生母──却变得平静了许多,她鼻音很重地说道:孩子,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但你可以随时回家里来,就跟到自己家里一样。我泄气地蹲了下去,用双掌捂住奔涌的泪水,我听见自己呜咽道:我情愿一辈子不进你们的家门,只要你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总该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吧……我哭得蹲都蹲不稳了,恨不得变成一颗大泪珠渗到地里去算了。这多少年来的思念和寻找,难道就为了换个去亲生父母家里做客?!我哭得满头大汗,泪水像雨后的山洪一样拦也拦不住。后来我感到她弯下腰,轻轻地把我抱住了,一阵平和的温暖渗进了我的背,几滴热热的东西滴入了我的脖子──她又开始哭了。我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却大雪纷飞,银光刺眼。

牐牪恢道哭了多久,我渐渐平静下来,──可能是泪水已经流干了。我把她扶起来,给她擦着眼泪,我嗓音沙哑地问她:是不是那个凹形小二楼真的存在?她像个小孩子似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又问:是不是铁楼梯木头楼板?她又点点头。

牐犖椅⑿α耍接着问她:当时我住在哪个房间?

牐犅ド峡柯ヌ莸哪羌洌你们几个都住在那个房间。

牐犖冶槐ё叩哪翘焓遣皇窍伦糯笱?

牐犩拧…她又要哭了,但是忍住了。

牐犖彝蝗缓奁鹚来,叫道:为什么抱走的是我,不是别人?!

牐犓恢复了一个母亲的样子,伸温软的手掌摸摸我的脸,叹了口气说:

牐犚蛭你是别人的儿子,人家要抱回去,我怎么拦得住……

牐犓后面的声音像是二胡的尾音,紧接着就哭了起来。我抱祝糊,我多么想她就是我的亲娘啊!

牐犃季茫她又抬起头来,对我说:你以后不要气你妈了,我听说她心情一直不好,又有了心脏病。

牐牰际谴蛭掖虻摹n液藓薜厮怠

牐牽伤才是你的亲妈呀,她那也是不得以。

牐犖蚁帕艘惶,强嘴道:我不信!

牐犐岛⒆樱你看看你长得和她有多像。她忍不住笑了。看来我这个傻子在任何气氛下都会逗人发笑。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牐犓又笑了,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牐犖彝蝗挥械憷洌感觉自己变成了几岁的一个小孩子,月亮的鬼脸让我有点怕。我低低地说道:能不能再抱抱我?然后我就放开了她,像小时候一样站着,双手自然下垂。

牐犖铱吹皆谕该鞯脑鹿獾紫拢她的嘴角咧了咧,仿佛有一根悲伤的线牵着让它动似的。然后她紧紧地抱住了我,二十年前的亲情和二十年来的思念乘着浩浩月色呼啸而来,淹没了我们。我低低地喊了一声:妈妈。

23、已经习惯于在雪中独行和消失

西安古城。雪花像白糖一样飘洒在城墙上,也落在墙根下数千悲悲切切的人们身上。我们来自天南海北,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那就是:寻找亲人。我们在雪花纷飞中交换寻亲线索,互相打听亲人的行踪。纸片和照片压住了雪花的气势。我担心地望着布满枯苔的古老城墙,担心它会给这些悲痛欲绝的人哭塌了。许多匆匆的过路人驻足看热闹,还忘不了问一声:咦,这是个什么交易市场?怎么以前没见过?这时就有人一脸鼻涕眼泪地把寻亲大会的标语指给他看,并问道:您认识一个叫××的人吗?他的特征是……那位听不完就赶紧跑了,边跑边喊:去电视台登个寻人启事吧,不太贵,比你这样瞎打听顶事的很哩。

牐犠盍钊诵乃榈某∶媸牵互相寻找的人突然撞了面,先是一个定格,然后就合并到了一块儿。那副悲喜交加的样子,让人感觉要不是有四条腿撑着,肯定腿软得站不住了──哭得人都快化了。别人看了,又羡慕又伤心。但并不是都能将真情进行到底,我听见有一对久别的兄弟这样对话:

牐牳纾爹还在世吗?

牐犜谀兀不过肺气肿转成了肺心病,没几天时间了。

牐犇撬有没有写下遗嘱?

牐犇闶裁匆馑迹

牐牱峙湟挪呀!还能有什么意思。

牐犇阈∽踊姑换丶夷鼐拖敫我争遗产!

牐犑裁唇姓,那叫拿回我应得的。

牐牶冒。冤枉我苦苦找你十年整#恒了,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牐犗氲玫姑溃∧闳ツ亩我跟到哪儿,要不我不白找你了吗?

牐犛谑谴佑当у淖耸浦苯泳捅涑闪怂跤。

牐犝獾比皇舾隼,大多数还是以皆大欢喜收场的。经过这样的合并,到我们出发游行的时候,已经剩下不到五百人了。那时候雪下得大了起来,好像天上在落乒乓球,一团一团打在身上摔成八瓣,像无数雪莲花朵朵盛开。我们举着形形色色的标语,一路雪莲花纷纷绽放,蔚为壮观。我作为形象代表走在最前面,头上是在火车上由我拟定的那条大标语。除了我这幅大标语,每个人都举着一幅小标语,上书:“寻找父亲×××”、“寻找母亲××”、“寻找丈夫××”,还有一些是“××儿啊,你在哪里,想死你娘了!”、“亲爱的××,你快回家吧!”等等,不一而足。唯独我头上戴着一条没有注明被寻者姓名的抹额,虽然看上去很酷,总像在滥竽充数。

牐犚宦飞贤志们哭哭啼啼地向车辆行人和店铺发放寻亲传单,但效果很不理想──雪下得太大,街上根本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店铺大多也打烊了。这使我们的队伍更像是给什么人送葬,而我走在第一位,明显地是个孝子贤孙。这使我觉得我的亲生父母和师母都不在人世了,觉得很不吉利。后来有一些老人和小孩冻得受不了了,大家决定聚集到一个废弃的菜市场的大铁棚下开个party,当然唯一的节目就是回忆美好往事和痛说寻亲遭遇。作为寻亲形象代表,我站到一个破烂的水泥柜台上首先发言,我不大习惯在这么多人跟前说话,结结巴巴地说:

牐犖依醋浴…从小受尽养父母的虐待……我舅舅说我的亲生父母是省长夫妇……我确信,我无法与亲生父母相认……我和一个女人相爱……她是我的师母,后来她去了遥远的大西南……我确信,她不希望我找到她……所以说,我的寻找纯粹是一种仪式,用来安慰我自己……

牐牷八低辏我第一次在这么多目光注视下泣不成声,仿佛完成了一场最后的祭祀。

牐犎缓螅我踩着厚厚的碎玉般的积雪向远处走去。雪飞飞扬扬,好像是从地下射向天上,我的悲伤与爆裂的雪一起到处飞溅。他们在身后齐声喊我的名字:

牐牐俩ぉぃ

牐牐俩ぉぃ俩ぉぃ。

牐牐俩ぉぃ俩ぉぃ俩ぉぃ。。

牐犖颐挥谢赝罚也没有回答,而是让自己消失在雪幕里。我已经习惯于在雪中独行和消失。

24、下半辈子又有事情可干了(干完)



我现在三十多岁了,算是一个废人。和我同一批上班的现在都成了领导,日理万机,我却是个想来单位就来不来也没人管的闲人。同事们都很照顾我,谁也不肯惹我生气,他们还常常夸我,比如这样的赞美:a简直是才冠亚洲、貌盖全球呀。我知道他们在寻我的开心,但我听了总不由得满心欢喜。有一段时间他们有事没事找我聊天,说一些少有的正经话,让我很纳闷。后来有一个家伙诞着脸对我说:提了副主任可要请客呀,咱们可是一股子的。我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还没等我当了副主任,我爸就退休了,这事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但是我却没有灰心,我觉得副主任当不成了去文联当个主席总成吧,因为虽然我当市委副书记的爸爸退了,我当省长的爸爸还在呀,搞不好是要我当个正职呢。所以直到现在希望还在我心间。

牐牶涡±鲅了两年孩子,又回来上班了。她不再是一副气球的样子,恢复了从前的美好身材(只是大腿有点过粗),但脸色明显发黄了,表情也没有以前那么生动。因此每次碰上她我都认不出来。她认为我是故意的,把儿子抱到办公室让叫我爸。但那孩子死活不肯叫,还拿玩具手枪朝我瞄准。幸好当时办公室没人。我向何小丽下了保证,以后碰上她一定及时打招呼,并且不会把别人错认成她。何小丽听了叹了口气说,算了,我也不跟你这种人计较了,反正我又要嫁人了。后来她果然嫁给了一位副市长的司机,我发现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好几次企图开车撞死我。我知道他是想除掉孩子他亲爸好取而代之,就决定以后多留点神,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我费了那么大劲,可不能让别人捡了便宜。

牐犗卵┑氖焙颍我仍然会出去走走,但更多的时候是和儿子打雪仗。我和父母的关系变得十分融洽,虽然我依然不敢相信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但他们对我的确越来越好了,──我要不吃药母亲就不会逼我,而是悄悄地让小芳给我盛汤时放进去。诸如此类的事情,我都假装看不见,和父亲谈笑风生,我们都喜欢古诗词,有时还要对上几句诗。

牐牰杂诒斫闵的那个孩子的事,母亲一直瞒着小芳。她还偷偷地给了前来找麻烦的表姐夫五千块钱,叫他忘记这件事,──后者虽然扬言这点钱远远不够抚养费,但后来一直没敢再来。有一天我和小芳干完好事,──对于做爱这件事,我觉得跟教徒上教堂一个道理,刚刚信教的时候,虔诚的不得了,恨不得每天都去教堂礼拜,时间长了就会觉得也就那每回事,礼拜天去去也就行了,如果身体不太好,重大节日去去就行,平时就可以免了──她偎在我怀里说,你和表姐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听说她生的也是个儿子,什么时候带来看看啊,叫他们哥俩一起玩一玩。女人的心思是最难捉摸的,我心里没底,就支吾着说,太累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牐牭诙天一大早,趁着小芳还没醒来,我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催着迷迷登登的儿子穿上衣服。我领着儿子在街上吃过早餐,把他送到学校,然后去上班。收发室的大姐递给我一封快件说,a不愧是走南闯北过来的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有认识的人。我接过来一看,寄自遥远的大西南──啊,我的师母──,我心惊肉跳地拆开那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衣、脚下踩着一个足球的神气少年,──长得有点面熟,俊秀中透出一股英气。我翻过照片,背后有一行字:儿子参加少年足球队了,身体像你一样好。今天是他的生日,寄上一张照片留念。



牐犎缓笫鞘δ改峭嵬嵝毙钡那┟和年月日。我把那张相片看了又看,用笔把后面那一行字细细涂掉,──这应该是我的长子,要是让小芳知道她儿子不是老大,肯定不会像对待表姐的孩子那么宽容──然后把它压在了玻璃板下。我给师母回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现在身体已经不好了,变成了一个虚胖子。并向她倾诉了这许多年来绵绵无绝的怀念。我在写信的过程中还像个孩子一样哭了鼻子。后来我填信封时,才发现师母没有留下具体地址。但我还是把那封信寄出去了,信封上写着:大西南师母亲启。

牐犖蘼廴绾危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而且都不是傻子。他们中有三个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而尝荆杭亲之苦寻亲之难的我注定对他们难以割舍。看来,我下半辈子又有事情可干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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