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第四季 - xp1024.com
《暗访十年·第四季》


引子 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年 引子 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

说一个在我们老家流传很广的离奇故事,这个故事与地震有关。

老家人说,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一年,我们那里大地震,死了很多人。人们正在路上走着,突然地面就裂缝了,人呀马呀房子呀全都掉下去,然后,裂缝又合拢了,把这些都埋在了深深的地下。老家人说,那年的地震,十个人有九个人都被“震”死了。

我曾经查阅过老家的县志,得知这一年是1556年,确实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县志认为这场地震是空前绝后的。

对于老家的这场地震,《明史》也有确凿记载:“(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渭南、华州、朝邑、三原、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史称华州大地震。

《明史》中记载的河指黄河,渭指渭河,都是流经老家的河流,而华山和终南山,都属于秦岭山脉,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举目可及。可见,史书所言不虚。这场地震死亡83万人,明朝的中国才有多少人啊,如果按照今天的比例来计算,死亡的人数就是上千万啊。所以,这场地震绝对是空前绝后的。

然而,我要说的,不是这场空前绝后的地震,而是与地震有关的一个离奇故事。

我们那里有一户人家,姓杨,叫杨老九。杨老九在家中排行老九,他前面有八个哥哥姐姐,都没有成活,所以家中只有他一个人,名为老九,实不老九,名不副实。过去,在我们那里,婴儿的成活率都非常低,九个孩子,最后能够成活一个的,还不算最惨的。我们那里有一个老太太叫十娃妈,生了十个孩子,没有一个存活;还有一个八老婆,生了八个孩子,全都夭折了。

记得那年我考上初中专,要去外地上学的时候,村子里有人对我说:“你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啊,还能考上大学,成了公家人,不容易啊,你可得好好活啊。”老家人分不清中专和大学的区别,把中专生也叫大学生。

杨老九有一个儿子,名叫杨发,比我高两个年级。我们小时候故意把他叫羊娃,叫成习惯了,以至于现在老家人都知道他叫羊娃,而把他的正名杨发忘记了。

当年,杨老九家很穷,吃不饱穿不暖,杨老九走到每个人的跟前都习惯性地低着头,自惭形秽。羊娃只有一件夹衣,冬天的时候,夹衣中间填上破棉絮,用来遮风挡寒;夏天的时候,夹衣拆成单衣。因为衣服破烂,小时候的羊娃经常被人欺负,我记得他的眼睛总是红的,饱含委屈的眼泪,梨花带雨,摇摇欲坠。

杨老九家当时很穷,可是他的祖上富甲一方。老家人说,杨老九家的祖上在省府曾经买了一条街道的门面房。

老家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谁也甭把别人看扁了。

杨老九家祖上的发迹,与这场史书中所说的“华州大地震”有关系。这事老家人到现在还在说。

杨家的祖上叫作杨二旦。老家人都这样说,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他的外号。二旦,在我们那里的语言习惯中,是对人的蔑称,如果说谁有点傻有点愣,就说谁是二旦,或者说冷娃。那一年地震突然来临的时候,杨二旦正在终南山上砍柴,突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紧接着就霹雳雷鸣,天崩地裂。杨二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抱紧一棵大树,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烙饼,紧紧地贴在树干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差点吓破了杨二旦的苦胆。

半个时辰后,天空放晴了,地也不摇了。杨二旦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魂飞魄散地回到村庄,却发现全村的房屋都倒塌了,村庄变成了废墟,几条野狗惊慌失措地在废墟间乱窜。那时候的墙壁大都是用土垒起来的,家境殷实的人家才会用青砖。这样简陋的房屋,是无法抵御这场史无前例的地震的。

全村人都死于这场灾难中,只有杨二旦因为上山砍柴,才逃过了一劫。

村口有一间庙宇,青砖垒成,松木苫盖。那时候的老家人,无论家境是否富裕,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敬苍天敬神灵。所以,全村最好的建筑就是这间供奉土地神的庙宇,这场地震中,全村唯一没有损毁的建筑物,就是这间庙宇。但是庙宇也被震出了几道裂缝,看起来随时都会坍塌。

无家可归的杨二旦就在这间庙宇里暂时栖身。

地震前,杨二旦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杨二旦把父母和弟弟都从房屋的废墟中刨出来,安葬在了一棵皂角树旁。那棵皂角树很高大,浑身长满了尖刺,像只巨大的发怒的刺猬。在过去,没有洗衣粉没有洋碱,人们洗衣服,就摘取皂荚树上的果实,夹在衣服中,浸在水里,用木棒槌捶打,这样就能洗干净衣服。杨二旦之所以把父母和弟弟安葬在这里,因为有这棵皂荚树,便于辨认。

安葬完家人后,杨二旦重操旧业,继续砍柴卖柴。尽管遭遇了这么大的灾难,但是集市很快就恢复了,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吃饭啊,还得做买卖啊。

集市距离杨二旦的村庄有十多里,十多里地在现在看来是遥远的距离,在古代根本就不算什么,过去的人们都是依靠双脚行走,上京赶考都是靠双脚,何况赶集这牙长的一段路。我们老家距离明清两代的京城有两千里,有钱的书生可以骑着马,带着书童;而穷书生背着干粮和书本就上路了,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杨二旦在地震后的第三天,在卖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改变了杨二旦的一生。

杨二旦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奄奄一息,脸上长满了疥疮,浑身散发着恶臭,她有气无力地躺在路边,看起来活不过两个时辰。很多赶集的人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一眼,甚至有人捂住了鼻子躲避。地震过后的那几天,对于死人,大家见得多了,都来不及掩埋。

杨二旦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女人用无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是这一个眼神,打动了杨二旦,杨二旦决定救她。

杨二旦把这个女人背回破庙里,用砂锅给女人煮了一锅玉米面糊糊,喂给女人喝。女人喝过了玉米面糊糊后,居然能够坐起来,杨二旦没有想到,女人只是饿昏了。

光棍杨二旦救了女人一条命,但是,在这个女人面前,杨二旦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这个女人太丑了,满脸满身都是疥疮,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

来到破庙后的第四天,女人身体恢复了,她问杨二旦有没有纸和笔,杨二旦大字不识一个,哪里会有纸和笔。女人就告诉杨二旦说,让他到集市上卖柴后,去生药铺买硫黄、胡椒,到肉铺买猪大油。杨二旦问买这些干什么,女人说,她自有用处。

下午,杨二旦从集市上买回来了这些后,女人放进瓦罐里捣碎,杨二旦疑惑地看着女人,不知道女人在干什么。女人对杨二旦说:“你先出去,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杨二旦忠厚老实,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让他出去,但是女人让他出去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就走出去了,在野外溜达,看蚂蚁打架,看野狗撵兔,看鸟雀斗嘴。半个时辰后,杨二旦回来了,看到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黄色黏稠的东西,像糨糊一样,脖子上也是,肯定衣服下面的身体上也是。杨二旦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把这玩意涂在身上,但是女人既然涂了,就有她涂的道理。杨二旦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怪异。

以后的几天,杨二旦听女人的话,每天卖完柴后,都要买点硫黄、胡椒和猪大油。女人每天都把这些黏稠的散发着异味的东西涂抹在自己身上。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平静得不留任何痕迹。每天杨二旦都去山上砍柴,女人在家做饭洗衣,等着杨二旦回家吃饭。

杨二旦每天就要去集市上卖一次柴,然后买回家里需要的粮食。这一天,杨二旦从集市上回来,突然远远地看到庙门口坐着一个女子,美若天仙,肤如凝脂。杨二旦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会来到自己的破庙前。

女人对着杨二旦笑着,笑容像带露的花朵在绽放。杨二旦脸红脖子粗,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女人笑着说:“大哥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救的那个人。”

杨二旦搓着手掌,不知道该说什么,啊呀呀,莫不是碰上狐仙了,一眨眼丑婆子变成了大美女。

女人对杨二旦说:“谢谢大哥救了我,我现在要回家去。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家人一定很着急。”

女人袅袅娜娜地离开了,杨二旦望着女人的背影,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女人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了以后,杨二旦才醒悟过来,汗流浃背,毛发倒竖,他相信自己碰上的确实是狐仙。

一直到今天,我们老家还有关于狐仙的各种传说,时不时会听说谁谁半夜赶路,在月亮地里遇到了狐仙;谁谁夜晚看西瓜,看到狐仙从瓜地边走过;谁谁夜晚回娘家,听到狐仙在坟地里哭。

女人走了,没有再来。

杨二旦胆战心惊地过了几天后,觉得没事了。有一天,破庙前突然来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拄着拐杖,端着破碗,衣衫破烂,一看就是草花头,我们老家把乞丐叫草花头。老太太站在破庙前,对着庙里的杨二旦连连作揖,一言不发。

那天,杨二旦刚刚卖柴回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做饭。他看到老太太面黄肌瘦,神色悲戚,就说:“老人家,你等等,我给你做饭,很快就好了。”

杨二旦把砂锅架在三块青砖上,然后在墙角划拉划拉,划拉出了一把柴火,擦燃火镰火石,破庙里有了袅袅的青烟。老太太一直站在庙门前的台阶上,她看着杨二旦弓起的肌肉结实的背脊,又看看青烟缭绕中时隐时现的土地神和护法金刚的泥塑,脸上是捉摸不定的神色。

砂锅里的水烧开了,杨二旦把玉米面撒进去,边撒边搅拌,这就是玉米面糊糊,杨二旦也只会做这种饭。杨二旦把玉米面糊糊端到了老太太的跟前,老太太的嘴唇贴着碗沿滑动,吸出了一串扯布的声音。

喝完一碗玉米面糊糊后,老太太突然失手把瓷碗掉落在地,打碎了。这是杨二旦家唯一的一个碗,杨二旦吃饭就要靠它。老太太看着杨二旦,杨二旦说:“没事,没事,我明天到集市上再买一个就行了。”老太太一句话不说,就捡起拐杖,转身走了。杨二旦把老太太送到了庙门前,他说:“老人家走好。”老太太连头也没有回,自顾自地走了。

第二天,老太太又来了;第三天,她又来了;第四天,她依然来了。她每次来的时候,恰好杨二旦就卖柴回来,准备做饭。而老太太每次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杨二旦做好玉米面糊糊,盛在瓷碗里,端给她。她吸溜吸溜喝完后,转身走了,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杨二旦觉得这个老太太很怪,草花头讨饭,不会只在一个人跟前讨,这样会让人家讨嫌的。可是这个老太太为什么总是找他讨饭?想到大地震过后,饿殍遍地,杨二旦也没有多想。

然而,第五天,老太太没有来;第六天,老太太还没有来,以后的好几天,老太太都没有来。杨二旦有些牵挂老太太了,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情?

多日后的一个黄昏,杨二旦在卖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媒婆婆。每朝每代里,媒婆婆都是我们老家方圆几十里的名人,她有一身职业性的打扮,穿着府绸衫,头戴大红花,一双小脚经常欢欢喜喜地走在乡间的大路小径上,给一个个陌生而害羞的男男女女牵线搭桥,把他们捏合成一对姻缘。方圆几十里的人,谁能不认识媒婆婆?

不过,媒婆婆这个职业现在消失了,现在的青年男女早就自由恋爱了,更时尚的通过网络认识,相隔几千里几万里也能恋爱结婚,中国人都和外国人结婚了,媒婆婆这种职业也就寿终正寝了。可是,在过去几千年的时光里,谁的婚姻能够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天,杨二旦在赶集的路上遇到了媒婆婆,他没有想到地震之后,短小精悍的媒婆婆不但毫发无损,而且生命力愈加旺盛。媒婆婆问杨二旦:“订婚了没有?”

杨二旦摇摇头,地震前他家穷得叮当响,地震后更穷得没有立锥之地,谁家会把女子嫁给这样一个穷烂杆?媒婆婆说:“我这里倒有一门好亲事,不过需要你入赘。你愿意不愿意?”

杨二旦已经穷得只剩下身上穿的裤子了,父母双亡,现在对他来说,入赘不入赘,都是一样的。他点点头。

媒婆婆说:“你明天一早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看看那户人家。”

第二天,杨二旦去得很早,等到了媒婆婆,媒婆婆还牵着一头毛驴。媒婆婆说:“咱们去县城吧。”

媒婆婆骑在毛驴上,杨二旦跟在毛驴后,他们一起赶往县城。古时候,毛驴是媒婆婆的标志性交通工具,就像今天的煤老板一定要开着悍马一样。

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走到了县城。这是杨二旦第一次进县城,县城里人很多,街道两边的房屋,尽管因为地震而倒塌了一部分,但仍旧能够看出昔日的辉煌。杨二旦走在县城的青石板街面上,诚惶诚恐,他感到路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毛驴在他的前面欢欢喜喜地走着,颠着碎步,摇着屁股,像一个风骚的小媳妇。杨二旦想:毛驴都不怕生,我还怕什么?

杨二旦挺着胸脯跟着媒婆婆来到了一间坍塌了一半的大厦前,媒婆婆从毛驴背上滑下来,杨二旦拴好了毛驴,猛一抬头,突然看到大厦的廊柱边站着一个美艳的女子,看着他笑着。这就是杨二旦救活了的那个女子。

女子的后面还站着一位老太太,杨二旦总觉得她似曾相识,仔细辨认,突然醒悟了,原来老太太就是那个草花头。

杨二旦突然恍然大悟。

华州大地震发生后,杨二旦把路边饿得奄奄一息,而且患有疥疮重症的女子救回破庙,并买来医药进行医治,让女子起死回生。女子回家后,向母亲说起了自己的奇遇,母亲就假扮成草花头考验杨二旦的人品,发现杨二旦是一个极为忠厚老实的人,就托媒婆婆把杨二旦招为上门女婿。

在过去,忠厚老实是一个男人最优秀的品质。

和杨二旦家一样,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也让女子一家人阴阳两隔,一个偌大的家族,只剩下了她和母亲。

女子一家祖传中医,世代都在县城经营一家生药铺,积攒了万贯家产。

地震来临的那一天,女子跟着做先生的父亲出外给人治病。在我们老家,医生不叫大夫,叫先生;教师也不叫老师,还叫先生。先生是我们老家世世代代最受人尊敬的人,在路上遇到先生,要避在一边,让先生先走。很多年里,先生在我们老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而先生也是人们的道德楷模。陈忠实的中有一个冷先生,是一个医生;还有一个朱先生,是老师。白鹿原距离我们老家很近。

那天,父女两个人还没有走到病人家里,突然就天崩地坼,女子摔倒在地。等到她爬起来的时候,就看不到父亲了。父亲消失在了滚烫的地壳深处。

女子急火攻心,昏倒在地,等到她再爬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房屋全都倒塌了,树木全都折断了,原来平坦的路面变得高低起伏,像波浪一样,她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女子在旷野中独自行走,失魂落魄,四周是死亡的肃杀,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得跌跌撞撞,终于看到一个集市,她一下子昏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饥渴难耐,身上长满了疥疮,奄奄一息。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匆匆忙忙,地震后的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人能够顾得上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行将倒毙的人。

是杨二旦救了她。

几天后,她身体康复,一路打听回到了县城,终于见到了劫后余生的母亲。

母亲听了她这些天的历险后,就决定见见这个助人为乐的杨二旦。没想到,一看到身体健壮、贫穷善良的杨二旦,母亲就很喜欢,决定招他为上门女婿,于是找到了媒婆婆。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杨二旦和美若天仙的女子结婚了,共同赡养女子的母亲。两人相亲相爱,过上了传说中的幸福生活。

女子懂中医,母亲更懂中医,杨二旦跟着媳妇和岳母学习中医和文字,几年后,杨二旦就成为了县城里首屈一指的先生。

有一天,杨二旦想起当初地震过后,匆匆忙忙掩埋了父母和弟弟,心有愧疚。现在有钱了,就想迁坟,找一块好的坟地,重新掩埋父母弟弟。

杨二旦带着风水先生来到了老家那棵皂荚树旁,也多亏有了这棵皂荚树,杨二旦才能知道父母埋在哪里。

在我们老家,看风水的也叫先生,这种职业现在还有。谁家死了人,需要安葬,都得请风水先生看穴,风水先生选好了穴位,才能安葬。在过去,风水先生也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位列中九流第三位。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客九庄田。中九流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棋琴。下九流是: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头的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街,九卖糖。

那天,风水先生站在皂荚树下,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惊讶地问:“谁给你挑选的这块坟地?”

杨二旦说:“没人挑选,当时地震了,慌慌张张的,我就地挖坑埋了。”

风水先生说:“啊呀呀,这是风水宝地啊,背山面水,这地方可遇不可求。”

杨二旦四周望望,看到父母的坟地背靠华山,脚蹬洛河,两边是低矮的丘陵,形同环拱,恍然大悟。杨二旦想,他之所以能够幸狗屎运,半夜起床就捡到金元宝,原来与父母的坟地有关。

洛河是渭河的支流,渭河是黄河的支流。

杨二旦说,要让父母坟地永远占着这块风水宝地,保佑世世代代升官发财。

杨二旦的故事有些像《三言二拍》中的故事,《三言二拍》中的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明朝,明朝的田园生活可能就是这样离奇而悠远,又有一些神秘的色彩。

杨家的历史是从杨二旦开始的,杨二旦往上,就没有人知道了。

杨二旦的儿子,子承父业,把家族生意做得更大,他们把生药铺搬迁到了省城,省城里的达官贵人有病,也会请杨家儿子医治。儿子后来娶了省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为妻,两家生意人互相帮携,财富积攒得更多了。

但是,杨二旦的孙子可就不成器了,他自小娇生惯养,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把偌大的家业败光了。

老家人从杨二旦一家三代人身上得出了“富不过三代”的说法,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准确,是不是一定不会超过三代,但是这句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看看过去那些曾经富甲一方的人,他们的后代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几乎都已经泯然众人了。我在作田野调查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一些袖着双手晒太阳的老汉,眯着红烂的眼圈,用没牙的嘴巴向我津津有味地说起祖上的光荣往事。而身边那些事业有成的人,又几乎是从绝境中拼杀出来的。

所以,富贵算不了什么,富贵于我如浮云。

杨家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明朝灭亡,清朝建立,尽管改朝换代了,但是杨家的生活照样没有起色。后来,破败的杨家出了一位读书人,考上了进士。古人讲穷文富武,是说穷人家的孩子通过苦读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富人家的孩子吃饱喝足,才有力气练武。杨家的读书人屋无片瓦,就在破庙里栖身苦读,穿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破鞋上京赶考,终于改变了自身的命运。

杨家在清朝的时候,曾经出过多位大官。听说最大的一个官职是山东盐运使。盐运使是清朝的肥缺官职,只在盐产地设置。古代食盐实行专卖,老百姓只能从官家手中买盐,否则,就会被认为是私盐,贩卖私盐是要被判刑的,瓦岗寨上的程咬金就是贩私盐的。过去,老百姓自给自足,粮食是自己地里的,衣服是自己纺线织布加工的,而棉花也是自己地里生产的,唯独食盐,必须购买。食盐也是官府唯一能够从老百姓身上赚取利润的商品。

杨家后代还有做生意的,最富裕的富可敌国。传说左宗棠西去平叛的时候,清政府无力支付军费,左宗棠就找到了杨家这位做生意的,答应只要支付部分军费开支,免其50年赋税。

可叹的是,50年还没有到,外强中干的大清帝国就覆灭了。

再后来,民国建立,军阀混战,杨家人颠沛流离,家业逐渐破败。到我上学的时候,杨家传人羊娃,恓惶得只剩一件衣服了。

前几年,我回家,听说羊娃做建筑老板发财了,在省城买了房子,还买了小轿车。每次羊娃回来探望父亲杨老九,就把小轿车停在村口,惹来全村的孩子观看。杨老九喜欢家乡,他不愿意去省城居住,说在城市闷得慌。住在城市的高层房子里,不沾地气,人就没有精神。他对乡村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很留恋,像陶渊明一样。

每次我回家的时候,都能听到人们谈论杨家的往事,老家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年。有钱了,你别张狂;没钱了,也甭灰心丧气。

老家人还喜欢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人在做,天在看,啥事都有个因果报应,谁发家了,那是积德行善的结果;谁倒霉了,那是做坏事造孽的结果。所以,做人,要做好人,甭做坏人;做事,要做好事,甭做坏事。

我相信这些话。老家人的这些话看似有点唯心,其实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富贵思淫欲,致使家道中落;穷则思变,而后光宗耀祖,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古老的戏文里演的也是这样的故事。常做好事,就能够积攒广泛的人脉资源,为以后的事业发展铺平道路;坏事做绝,则就会千夫所指,被人唾弃,事业又怎么会成功?

古代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那些能够建立百年产业的创始人和继承人,无一例外地都讲究商道;而那些坑蒙拐骗的商家,即使阴谋一时得逞,但终究会被人们揭穿,就像三鹿奶粉和双汇火腿肠一样。

我相信天地之间,自有公理,在维系着人类的发展和繁衍。每一个成功的人,都有他成功的道理;而每一个失败的人,也有致命的弱点。

命苦不能怪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一、抓住机遇就能发财

羊娃和他的父亲杨老九,甚至和他的祖上杨二旦一样,都是极为老实的人。

但是,老实的羊娃发财了,羊娃把这总结为机遇。羊娃说,人这一辈子总有一次或者几次极好的机遇,你把握住了,就能发财;你把握不住,就要受穷。

我赞同羊娃的话,杨二旦当初如果没有抓住机遇,也不会有杨家以后的几次辉煌。

羊娃小时候学习成绩并不好,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羊娃经常会在上完早操后,被老师叫到升旗台前训话,要么是没有交作业,要么是偷桃偷瓜被人发现。上初中的时候,比我高两级的羊娃是全校最有名的学生,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而是因为他在每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把昨晚尿湿的被子扛到操场单杠上去晾晒。

那时候,我都不愿意跟人说,羊娃和我是同村的。

羊娃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回到了农村。那时候种地几乎不赚钱,顶多能够落个肚子饱。我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给我算过一笔账:一年到头种小麦种棉花种花生,缴纳了各种赋税和一些没有明目的收费——比如乡镇提留款、经济作物税、教育基金等之后,全家五口人只能剩下5000斤小麦,再扣除种子钱、化肥钱、农药钱,剩下的粮食勉强能够果腹。整整一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而最后只能落个肚儿圆,还没有一分钱存款。

杨老九明白让羊娃在村子里种地,最后连个媳妇都找不到,就让羊娃跟着邻村一个人学瓦匠。

在中国几千年的社会里,匠人始终都是吃香的,木匠、瓦匠、铁匠、石匠、皮匠、裱糊匠、锔锅匠、磨刀匠、油坊师傅、酒坊师傅、醋坊师傅、裁缝……这些手工行当的匠人创造了中国多姿多彩的乡村文化,而现在,这些行当已经消失殆尽,寂静的乡间再也见不到匠人的身影。

羊娃学了三年瓦匠。跟着匠人师傅学手艺,是不拿一分钱的。师傅接到活的时候,徒弟就跟着师傅去干活。如果运气好,遇到豪爽的东家,也会额外给徒弟一点辛苦费。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盖木料房,所以,瓦匠不愁找不到活干。羊娃非常勤奋,每天天还没亮,他就把砖头在水缸里浸泡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成一行行,等着开工的时候使用;每天下班后,他把师傅师兄和自己的泥页瓦刀都擦拭得明光锃亮,都能照出人影来。羊娃还很孝敬师傅,逢年过节,他总要用自己积攒的钱给师傅买上一瓶西凤酒和一条金丝猴香烟。

师傅带了三个徒弟,羊娃最有眼色,也最勤奋。所以,师傅最喜欢他。

三年即将期满,羊娃学会了师傅的所有手艺,他砌出的墙壁又端又直,像用木尺量过的一样;他箍出的窑洞又美观又豁亮,简直就像宣传品中画出的延安窑洞一样。师傅一生带过的徒弟成百上千,而唯独对羊娃最为满意。

羊娃很高兴,他马上就要出师了,就能自己给家里赚钱了。

羊娃和两位师兄出师的那一天晚上,师傅设了酒宴饯别,同来赴宴的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他是师傅的师弟,姓黄,羊娃和两位师兄要喊他师叔。

酒过三巡,菜过三味,师傅和黄师叔谈起了匠人们的江湖往事。瓦匠们依靠手艺走天下,裤腰上别着泥页和瓦刀,哪里有活就去哪里;哪里能铺下一张床,就睡在哪里。吃的是主人家的,住的是主人家的,用满手老茧换来一家老小的吃穿费用。在过去,像瓦匠这样的手艺人,一般都家境殷实,受人尊敬。因为匠人都是靠本事吃饭的,也是乡间最吃香的。

但是,那天晚上,黄师叔说,时代变了,匠人不再吃香了。

师傅不明白,就问怎么了?

黄师叔说,现在城市里都是楼板房,没人能用得上木匠瓦匠;南方工厂运来的衣服又便宜又好看,没人能用得上裁缝;地板砖吊顶壁纸这些装修材料一车车从南方拉来,裱糊匠也没市场了;酒呀油呀醋呀,都装在瓶子里卖,这些手工作坊都倒闭了;矿泉水呀可乐呀饮料呀,也都装在瓶子里卖,卖水的摊子也不见了……

师傅抽着香烟,不说话,他对自己的手艺自豪了一辈子,没想到世道变了,再好的手艺也没有市场了。羊娃看到师傅的眉毛轻轻地挑动了一下。

黄师叔看看师傅,又看看他们三徒弟,叹了一口气说,娃娃们要找到饭吃,还得重新学习。

师傅问:“那你现在干啥?”

黄师叔说,他在县城建筑公司盖办公楼,县城里的房子全是楼板房,不是木料房,现在县城里都找不到木料房了。他需要几名小工,工资可以支付,但是不高。

一位师兄问,为啥不盖木料房?

黄师叔说,楼房能盖到七层八层,甚至十几层几十层,木料房能盖几层?省城的钟楼就盖得很高,也只有三层。再说,城里土地稀罕,人只能往高处住。现在不让砍伐树木了,要盖木料房,哪里有那么多树木?

师傅没有说话,三个徒弟也没有说话,他们都觉得世事确实变了。

黄师叔接着说,他这次来就是想问问,这三个徒弟谁愿意跟着他盖楼房。

师傅把香烟屁股在布鞋底上摁灭了,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三个徒弟。

一个师兄说:“学了三年了,终于学成了手艺,总不能不用吧。城里不盖木料房和窑洞,农村总需要吧,我就不相信农村以后都换成楼板房。”

另一个师兄说:“对呀,城市缺土地,人往高处住,农村土地这么宽,我相信没人愿意盖楼板房,我们这行当不会失业的。”

师傅望着羊娃。羊娃咬了咬嘴唇,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我去城里盖楼板房。”

羊娃后来给人说,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了楼板房一定会取代木料房和窑洞,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果还用老脑筋看新生事物,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这是羊娃这一生中遇到的第一次机遇,他抓住了。

所以,当羊娃成了建筑公司的经理,开着小轿车载着漂亮媳妇行驶在省城高楼林立的街巷时,他的两名师兄坐在家乡低矮阴暗的木料房里,哀叹着世事多艰人心不古。

羊娃来到县城,从零开始,跟着黄师叔学习盖楼板房,每天的工资只有一元钱,而他如果自己做瓦匠,每天的收入可以达到五元钱。

这一幢楼房,是县城黑社会老大洪哥接手的第一笔生意。洪哥在打垮了县城的南关帮后,从他们手中抢夺了这笔生意。当时洪哥手下只有六个人,而周公子还参军去了南疆战场,剩下的五个人除了会打架,什么都不会。但是,洪哥极具经济头脑,他从县城的这家单位承包了这项工程后,又转手承包给建筑公司,等于建筑公司替洪哥打工。

关于洪哥的故事,我在后面会详细写到。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二、建筑行业的潜规则

羊娃学习成绩不行,但是他在建筑方面很有天赋,他觉得楼板房和木料房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把木料换成了楼板而已。

羊娃在县城盖了一年楼房,对楼房建造的各个环节都了然于胸。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打算一辈子做一名建筑工人,而是想做一名包工头,像黄师叔那样。黄师叔那时候已经把老婆孩子接到了县城居住,还买了一辆奇瑞QQ,奇瑞QQ车尽管价格低廉,可它也是车。

黄师叔是羊娃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无穷的力量让羊娃对黄师叔言听计从,忠诚可鉴,黄师叔将羊娃视为心腹。

后来,黄师叔来到省城盖房子,就将羊娃也带到了省城。那个时候的省城到处都在盖房子,黄师叔和羊娃有干不完的活,有赚不完的钱。

在省城,羊娃等到了人生的第二次机遇。

省城南门外有一个劳务市场,每天早晨,这里就聚集很多从乡下赶来的农民,他们手持铁锨钢钎,或者冲钻滚刷,有的人自行车后面还挂着锯子斧子,腰间别着泥页瓦刀。羊娃每次从这个劳务市场经过,看着这些满脸愁容等待揽工的人,心中就泛起一阵辛酸,他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没有了工作,也会和他们一样的。

在别人的城市里讨生活,谁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有一天,羊娃想,如果自己以后有机会,能够给工地招工了,一定都把他们找来。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年冬天,黄师叔身体不适,哮喘不止,医生说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超负荷运转,零部件磨损得厉害,需要好好休息。不然,身体就会彻底垮了。

黄师叔算算自己这些年的经营,也有了上百万,就决定离开城市,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养老。临走前,他把羊娃提拔为小包工头。

羊娃的人生登上了一个台阶。

这些年来,城市里的很多建筑工程,其实都是层层转包。这已经成了建筑行业里的潜规则。只要有了项目就能赚钱。大老板接下项目后,转包给中老板,中老板接下项目后,转包给小老板,小老板也不愿干,嫌麻烦,就转给包工头,而包工头下面有多个小包工头,有的负责前面粉刷,有的负责打孔钻眼,有的责任水暖线路……每一层转包的老板,都要赚钱,而底层的小老板赚钱利润就非常小了,他就想办法降低成本,以至于发生不安全事故。而钱一到手后,大老板拿走自己那部分,其余的给中老板;中老板拿走自己那一部分,剩下的给小老板;小老板也把自己那部分拿走了,其余的给包工头,包工头把自己的钱抽走后,剩下的就没有多少钱了。所以,那些年里,拖欠农民工工钱的事情经常发生,甚至连包工头都在跳楼讨薪。

羊娃当了小包工头后,就去南门外的劳务市场招工,那些会点手艺的农民工见到羊娃忠厚老实,都愿意跟着他干。

可是,第一笔生意,羊娃和这些农民工就遇到了欠账,钱到了包工头那里,他一算,自己没有多少了,就携款潜逃,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羊娃觉得很对不起这些农民弟兄,他拿出自己的钱给他们发工资。农民工们都不愿意要,他们说:“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干脆我们自己成立建筑公司,你带着我们干就行了,我们这些人样样活都能干。”

就这样,羊娃成立了一家小建筑公司,领着几十个木工、瓦工、水暖工、电焊工、装修工,转战省城各个城中村,专门给城市居民家里盖房。他们活路精细,信誉良好,生意不断。

这是羊娃人生的第三个机遇,他照样抓住了。

羊娃很快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有一年,我回家的时候,和羊娃一起喝酒,我们谈起了人生无常和自己从事的行业。

初中毕业的羊娃曾经像个哲学家一样对我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好几次机遇,只要你抓住了,就能改变命运。如果他当初不跟着黄师叔出来,现在也就是乡间一个穷苦的农民;如果当初不跟着黄师叔来到省城,那么他现在也只是县城里一名建筑工人;如果当初没有狠下一条心成立建筑公司,那么现在也仅仅是省城一名饥一顿饱一顿的小包工头……虽然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是你如果不“谋”的话,就永远也不会“成”。

羊娃还向我说过,建筑行业是一个比较混乱的行业,有种种潜规则。除了上面所说的转分包之外,还有拉关系、挂靠、招人等。

其实每个行业都有拉关系,但是建筑行业尤为突出。甲方要招标,你如果和甲方不能搞好关系,就不能中标;除此以外,你还必须与监理方搞好关系,尤其是现场监理的工程师,这样才能顺利施工,对你的违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多豆腐渣工程,都与监理方的监理不到位有关。

挂靠是建筑行业的行话。你有建筑公司,有牌有照,而他无牌无照无公司,他就租用你的牌照去招投标,这就叫挂靠。你什么都不干,只依靠这副牌照,就能坐地收钱。

工程拿到手了,人员在哪里?人员在劳务市场。建筑行业平时不养人,有活就干,没活就解散,所以,很多建筑工地招到的人都是劳务市场的临时工,这些临时工并没有从业资质,没有电焊证的做电焊,没有电工证的装线路,这就留下了安全隐患。

那一年,包工头正成为众矢之的,包工头成为了暴富人群的代名词。

可是,羊娃说,建筑行业确实有潜规则,可是,建筑行业的潜规则比起房地产来,就是小巫见大巫。包工头算什么呀,他们只是建筑财富大厦的底层,那些开发商才高居于金字塔的最顶层。不过,开发商隐藏在幕后,而包工头冲在最前面。

羊娃还说,房地产的猫腻多得很,你如果想去暗访,不妨卖楼房去,卖楼房你就能看到很多秘密。你就能知道谁一掷千金疯狂购房,也能知道为什么花钱却买不到好房子。

那一年的媒体,还都没有写到房地产的暴富,房产商还都躲在包工头的背后闷声发大财。

于是,我决定涉入这个行业,了解这个行业的秘密。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三、房价是被唤醒的魔鬼

一个月后,我来到了省城一座新开发的楼盘,做了一名售楼先生。那时候,正是楼房价格节节攀升的时候,每逢一座新楼盘刚刚开发,就被一抢而空。那些疯狂的有钱人购买楼盘,就像购买萝卜白菜一样。每个楼盘,每个小区,房子都卖得非常好。

那时候,我预言说,楼房价格会在下一个月就回落,就停滞不前,就不再涨价,因为当时那样的价格已经让很多人都无法接受。

那时候已经出现了无数的炒房客,他们在共同玩着一种叫作“击鼓传花”的游戏,在鼓声没有停歇的时候,他们会一直把花传递给下一个人,而当鼓声停歇时,那个还没有把花送出去的人,就是最倒霉的人。

但是,经过了无数个“下一个月”后,鼓声还在继续,房屋的价格还没有回落,它依然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上涨。现在,家乡省会城市中心的房价早就涨到了每平方米10000多元。

在我做售楼先生的那段时间里,很多买房子的人一套房子如果转手倒卖,他们一下子就坐拥几十万,相当于很多人工作一辈子的收入;更多人没有购买房子,他们或者盼望房价降下来的时候再出手,或者没有钱买房子。现在,几年过去了,房价更高了,他们更买不起了。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测。人们总想着房价会在某一刻停止上涨的脚步,而房价的脚步却总没有停下来。早早买了房子的人转手倒卖发了大财,而没有钱买房子的人更是望房兴叹。

有钱的更加有钱,没钱的更加没钱。

我记得我刚刚做售楼先生的时候,我们楼盘推出的口号是:“首付五万,月供一千,就会拥有别墅豪宅。”那时候,我的存款仅仅只有几千元,50000元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着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套豪宅,可是每次看着自己银行卡上的存款,就望而却步,就自惭形秽。我记得曾经有一个煤老板——我们那里盛产煤老板,开着我不叫不出牌子的豪华车——后来知道他的车子叫劳斯莱斯,一下子就买了20套房子。现在,房价已经翻了两番,这20套房子的价格也翻了两番,这位煤老板不费吹灰之力,资产就翻了两番。我从这位煤老板身上,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钱生钱”。而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从没钱到没钱”,尽管这些年来,我们依然非常努力工作,依然省吃俭用,但是我们依然贫穷。

那段日子里,房产是最好的投资,即使到现在,都还是这样。

我有一位平时很少来往的朋友,是一位不称职的律师,挂靠在一家小企业做法律顾问,每月收入微薄。老婆做生意,孩子上小学。因为他赚不来钱,又没有什么能力,老婆就和他离婚了。离婚后,他将从老婆那里分来的十几万元买了一套房子,开始做房屋买卖的生意。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拥有了三套房产,娶了一个还没结过婚的20岁的女孩子做妻子。他说,这些年,只要你有钱,做房屋买卖生意,傻子也能发财。现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打麻将,偶尔接接房屋中介的电话。他的三套房产,一套自己住,两套放在房屋中介,等待着合适的机会出售。据说,这两套房产目前价值上百万,是无数人穷其一生也望尘莫及的财产。而他的前妻带着孩子这些年来一如既往地做服装生意,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到现在还买不起一套房子。

房地产业是这些年来最好的行业。只要做房屋买卖,即使你是文盲,即使你智商很低,即使你是哑巴是聋子是瘸子是瞎子是瘫子,你也能大发一笔。你是大学生,可是你没有钱买第一套房子;你很勤劳,可是你没有在那些年早早买一套房子,那么,你现在依然买不起房子,你目前更加买不起房子,你以后可能还是买不起,除非你能够发一笔横财,然而发横财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你是大学生,知识并不能改变命运;你很勤劳,但勤劳也不会致富。能够改变命运并能致富的是什么?是行业。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行业和行业的差别,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每个人都能深切体会到的。

房价是个千面女魔,谁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以哪一种面目出现。房价是个被唤醒的魔鬼,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吃人”。

关于房屋的故事很多,就算讲述我亲身经历的,我身边人群的,我耳闻目睹的,即使叙述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房价这些年来,一直表现出疯狂的模样和神情,只在2008年有过短暂的停歇。然而,房价在短暂的停歇后依旧是昂扬的态势,如同吃了伟哥一样。

继续来说我的售楼经历。我的这些文字试图揭开房地产中存在的潜规则,目的在于让买房的人避免受骗。

在这些年里,售楼总是能很轻松地赚钱。然而,没有熟人介绍,没有背景和关系,没有一些权色交易,是比较难以走进这一行的,除非你有非常丰富的售楼经验。所以,当你走进售楼先生和售楼小姐的行列时,潜规则就已经开始了。

那些热情洋溢的售楼先生,那些花枝招展的售楼小姐,其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纯洁善良。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四、售楼集训

我之所以能够进入售楼行列,是因为赵前方一位朋友的举荐。他在省城的房管局上班。赵前方是我以前在政府上班的一名同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来往密切。

我所工作的这家楼盘叫作“高上生活”。

要售楼,首先要进行培训。

那次接受培训的是十几个人,都是青春靓丽的男孩女孩,我因为年龄最大,居然被任命为召集人。所谓的召集人,就是临时负责人。

培训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身高足有170厘米的女孩子,像模特一样亭亭玉立。她的名字叫艾丽思,之所以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她的名字,是因为她和那个著名童话中的人物名字一样。她说,她已经有了一年的从业经验。不过,按照房地产行业的规则,每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都要先接受培训。

在此后的日子里,艾丽思有很多问题向我请教,历史地理,风土人情,文学科学,她不知道东北三省和西南三省都包括哪里,不知道是月亮围绕地球转还是太阳围绕地球转,我估计她可能是小学毕业。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收入,她每月都能卖出20套房屋,我们的提成是千分之一,底薪是2000元,艾丽思一个月收入就有10000元。在这座城市里,月收入10000元的就是高级金领。

而做售楼小姐这份工作的工资,仅仅是艾丽思收入的一部分。我很多次看到下班的时候,艾丽思钻进了停在售楼部门口不同的高档轿车里。轿车无声地驶入了黑夜里,艾丽思的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听说很多售楼小姐都和艾丽思一样,拥有两种性质不同的职业。她们白天是主业,夜晚是副业。白天上班,夜晚兼职。她们的兼职轻松而随意,一点也不辛苦。

艾丽思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可是她不会上网,那台配置齐全的手提电脑,成为她炫耀身份和财富的一种工具。那时候的手提电脑,最便宜的也要10000元左右。

有一次,我对艾丽思说:“电脑上面什么都有,你想找什么就有什么,每天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电脑上也能看到。”艾丽思不相信。我说:“有一些网页,还有论坛,你一打开,就能看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边说边给艾丽思演示。艾丽思睁大着眼睛,惊讶地说:“真的啊。我还以为电脑只能打字。”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人,怎么会买电脑?她要电脑干什么?

我说:“我把这些常用网页放在你的收藏夹,当你需要的时候,只要轻轻点击,就能打开。”

艾丽思说:“好啊。”她刚说完,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着手机去了门外接电话。我打开收藏夹,突然看到了一个文件夹,点开后,发现是艾丽思的日记。这个小学文化程度的女孩子居然有一个记日记的好习惯。

我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匆匆浏览了一遍她的日记。日记开篇就说,这台电脑是某某送给她的,而这种工作也是某某介绍给她的,她觉得某某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也是最有本事的男人。她知道某某有家庭,孩子已经上了大学,但是她愿意一辈子给某某做情人。

这个某某是什么人?

我接着看下去:有一天,他们在一起做完事后,某某睡得像死猪一样,某某包里的电话响了,让她拿过去,她把电话拿给某某,突然看到包里还有一盒新印的名片。这天,她才知道,某某是这座城市土地局的副局长。

后面的日记写的是,谁谁送给她金项链;谁谁出国回来,送给她钻戒;她陪着谁谁在酒店开房,谁谁的老婆没完没了地打电话……

我正看着,艾丽思接完电话走进来了,我赶紧关掉了她的日记。

不懂电脑,而又将秘密放在电脑中的人,注定会被别人发现秘密。那个陈老师是这样,韩局长也是这样,以后肯定还有人继续重蹈陈老师和韩局长的覆辙。

给我们培训的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又细又高,皮肤白晳,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就像大学讲师一样。我们和那些做传销的人一样,都称他为“讲师”。讲师就像小姐一样,已经在行业中广泛使用,早就脱离了它本来的含义。

我现在还能记得讲师在第一节课提到的三个问题。

他问:“如何把梳子推销给寺庙?”

我们都愕然了,把梳子推销给寺庙,那不是给瘦子讲怎么减肥,给居住在沙漠里的人推销抽湿机吗?寺庙里的和尚没有头发,他们又怎么会要梳子呢?

讲师看到我们满脸疑惑的神色,就说:“我只说把梳子推销给寺庙,没有说推销给和尚。”

我们更加困惑,寺庙里除了和尚,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不会有尼姑的,尼姑和和尚不能同住在一座寺庙里,即使同住,尼姑也没有头发啊。

讲师洋洋得意地说:“和尚没有头发,但是香客都有头发,我们可以通过和尚把梳子卖给香客。寺庙里卖梳子,会让人很好奇。但是,寺庙里的梳子不是一般的梳子,它梳去的是烦恼。香客们都很相信和尚的话,和尚如此这般一说,香客能不买吗?”

我们恍然大悟。

讲师说:“这是我要求你们做到的第一点——突破定向思维。”

讲师接着问:“如何让乌龟追上兔子?”

我们又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在小时候看到的那个童话故事中,兔子因为骄傲,睡着了,乌龟坚持不懈,终于先于兔子到达终点。于是,有人说把安眠药放进可乐里,让兔子喝;有人说给兔子打麻醉针……

讲师说:“这些都不对。比赛前夕,兔子已经高度警惕,它还担心赛后会有兴奋剂检测。”

大家抓耳挠腮,面面相觑。

讲师问:“兔子的天敌是什么?”

有人说是狼。

讲师说:“对呀。让乌龟和狼交朋友,让狼带着乌龟跑。兔子的速度远远低于狼,这不,乌龟就追上了兔子。”

我们恍然大悟。

讲师说:“这是我要求你们做到的第二点——借助外界力量。”

讲师又问:“如何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脱掉衣服?”

几个售楼先生哗然大笑,而售楼小姐们低下头去,两颊绯红,做害羞状。在表演纯真的良家妇女方面,她们都是天才演员。

外表儒雅的讲师讲起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农妇挎着一篮子鸡蛋进城,半路上遇到一个男子,男子步步紧追,农妇惊慌失措。后来,男子追上了农妇,将农妇强奸了。农妇边绑裤带边说:“多大的事儿?我还以为抢我的鸡蛋呢。”

听者都发出了笑声。

讲师进一步诱导说:“在农妇的眼中,鸡蛋比身体重要得多。”

我们都望着讲师,不知道这个故事和让女人主动脱衣服有什么关系。

讲师顿了顿,卖了一下关子,然后说:“在这个社会里,女人的身体,如果自己认为值钱,那么就价值千金;如果自己认为不值钱,那么就不值一文。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而女人则是物质做成的。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体都能用物质来衡量,女人都是有欲望的,有了欲望就有了突破口。针对农妇,可以给她一篮子鸡蛋;针对那些歌星名模,则可以给她一幢别墅,不信她不会脱衣服。”

我感觉讲师是一个看穿了社会的人,也许他经历过很多社会磨炼,才总结出了这样的“真理”。

讲师说:“这是我要求你们做到的第三点——投其所好。”

讲师继续说:“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你把握住了以上三点,你就能够走向成功,你就能够所向无敌,所谓的荣华富贵则就信手拈来,你就能拥有人上人的生活。”

我在心中暗暗地骂着:这不就是厚黑学吗?脸厚心黑,寡廉鲜耻,则就所向披靡,则就战无不胜,则就成为了人上人。当你把自己变成一堆大便的时候,看谁还敢踩在你的头上?当你把自己变成一堆蛆虫的时候,看谁还敢招惹你?所谓的厚黑学,其实就是一种丧尽天良的不要脸的学说。

讲师继续阐述说,你要出人头地,首先要突破定向思维。小时候,老师总是说做人要善良,长大后才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所以,你一定要突破“人要善良”的定向思维。

然而,就算你突破了所有的定向思维,但是没有别人的帮助,你还是不能生活幸福,因为在这个社会,依靠个人奋斗发家致富,几乎是一场梦想。你看看,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哪一个的财富是依靠个人奋斗取得的?所以,你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这就像龟兔赛跑一样,不借助狼的速度,乌龟永远也不会追上兔子。

那么,怎么才能借助狼的速度呢?这就是投其所好。狼需要什么,你就给予什么;狼想到什么,你就做到什么;甚至狼没有想到的,你也要做到。这样,何愁不能讨到狼的欢心,何愁狼不会带上你?

那么,谁是狼呢?对你有利用价值的人,就是狼。他的利用价值越大,他的奔跑速度就会越快,你就越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追上兔子。

讲师讲得唾沫飞溅,我听得惊心动魄。原来在生活中,还有这样一套处世哲学。按照我们传统的道德观点,他的思想“反动透顶”,然而参照现实生活,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次听讲结束后,我听到一个售楼先生悄声说:“讲师说得太好了,太符合实际生活了,以前的我很单纯,异想天开,与生活格格不入。原来生活是这个样子的,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生活变成了这样?”

我也不能不承认,这个讲师的“异端邪说”确实很符合一些现实情况。

那次讲课中,讲师在说完了成功之道后,又说:“销售也是这样。”

按照思维定式,房子存在问题,就要说给业主。事实上,所有的房屋都存在一定的问题,户型大小、采光朝向等,可是,你说给了业主,业主还会购买吗?所以,房子的问题只能“你知我知,但就是不能让业主知”。但是,业主总会有一天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呢?签订合同后再让他知道,到时候他反悔都来不及。“在房屋的专业知识上,业主永远不及你,所以,业主始终处于弱势,你永远处于强势。”

没有多少业主一开始就决定购买房屋,也没有多少业主一走进售楼部就决定购买这个楼盘的房屋。楼盘很多,房屋更多,他的选择余地非常大,那么,如何才能让他购买你的房屋,这就要借助外界力量。你可以采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激将法、欲擒故纵法、声东击西法……还可以运用托儿,给业主造成楼房紧俏的假象。

在业主将选未选,处于犹豫不决之际,你可以投其所好,他喜欢什么,你就给他什么,你要具有牺牲精神,微小的付出是为了更大的收益。

我当售楼先生上的第一堂课,其实就是洗脑课。

《孙子兵法》本来是用于战争中的,可是中国人却将它用到了钩心斗角中,用到了商业竞争中。我想起了一位欧洲哲学家说过的话:中国人很聪明,可惜都用错了地方。

我经常会想起“思想家”,他在我漫长的生活中短暂出现过,我们的生活轨迹只在那一个月里重合过,此后就各奔东西,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座人生的港口漂泊,又会漂泊向哪里。

他在《暗访假烟窝点》里出现过。

他将重组人类信念作为了自己的目标和使命,他对中国古典哲学研究很深,他一直固执地认为中国的传统道德是人类最高的思想境界。

可惜,他不在我的身边,如果他能够听到讲师这些异端邪说,一定会将他批驳得体无完肤。而我,却找不到反驳讲师这些惑众妖言的缺口。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流淌在自己的航道上,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与别人合流,什么时候又会与别人分流。

想着这些年来,有多少朋友分开后,再也没有见面,做乞丐的吴哥,做妓女的小雯,做血奴的长发……我们肯定今生都不会再见面了。而此后,又不知道谁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不知道又会和谁走在大街上,坐在茶馆里,喝着同一瓶啤酒,抽着同一盒香烟……人生有着太多太多的缺憾,也许正因为有这些缺憾,才让人变得无限怀恋,才让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有在宴会中好好珍惜朋友,才不会在曲终人散后留下太多的遗憾。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售楼人员,需要严格的训练,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的生手。

讲师离开后,接任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西装革履,短发拂肩,看起来异常干练。她要求我们面对顾客的时候,一定要看着他的眼睛说话,而且要面带笑容,说话的语气要有起伏,这样才能让顾客产生亲切感和信任感。

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是一名心理学高手。

她给我们分析了不同顾客的情况,从顾客的种种外在表现判断他的经济实力和是否有购房意向。

如果顾客看房的时候是开着车来的,可能会有购房意向;如果顾客是夫妻两个人或者男女一起来的,可能会有购房意向;如果顾客衣着光鲜谈吐不俗,可能会有购房意向……遇到这样的人,就要运用自己的口才和肢体语言,将他们留住。

如果对方眼神闪烁,脸色潮红,不够自信,可能不会购房;如果对方衣着寒酸,皮鞋蒙尘,可能不会购房;如果对方声音轻飘,或者闷声不语,可能不会购房……遇到这样的人,交谈两句后,就可以置之不理。

我承认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总结得非常精妙。多年后,在我还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在我想买房却又没有钱的时候,在我看着房价像夏天的温度计节节攀升的时候,我每隔几个礼拜就会走进郊外的售楼部,看着那些装饰一新的样板房,以聊心中的饥渴。那时候的我心惊胆战,总担心售楼小姐看穿了我的心理,所以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神色惊恐不安。那些深谙其中诀窍的售楼小姐,将我晾在一边,连一杯水也不会倒给我。我跟在别人的身后灰溜溜地走进样板房,又灰溜溜地溜出来,像做贼一样。

四十多岁的西装女人继续分析说,当一个顾客在是否购买间犹豫时,他通常会找一些借口来搪塞,这是销售人员最关键的时刻,一定要抓住顾客的心理,让他早早定下来。

如果顾客的嘴唇突然抿紧,眉头紧蹙,那就是在思考该不该买;如果顾客的话语转向一些细枝末节,比如交房时间、付款方式,那就证明他已确定购买;如果顾客身体后仰,擦脸拢发,那就证明他拿定了主意……

“房子很多,可供选择的机会很多。你的机会稍纵即逝,如何才能让他马上确定下来,这是需要窍门的。”西装女子说。

首先,让他马上交了定金,定金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交得越多越好,只要他交了定金,他要不要房子都无所谓。

我问:“人家要是不愿意交定金呢?”

西装女子说:“用激将法。你可以说这个房子你的朋友已经看好了,如果他不要,就给你的朋友;你们还可以互相配合,一个是销售人员,一个是顾客;你也可以说,如果他今天不交钱,明天早晨一上班就有人来交钱,这个房子就要给人家了;你还可以说,这个房子是目前最便宜的、最稀缺的货源,本来已经有人定了,但是因为没有交首付,刚刚收回了房子……这样,他一定就会留下定金。”

我问:“可是,我们的楼盘刚刚开盘,货源很多,顾客一般都不会着急的。”

西装女子说:“每个楼盘货源再多,都会造成一种货源紧张、房子卖得很好的假象。”

西装女子指着墙上的销售进度表说:“等到你们上班的时候,我们就会在80%以上的空格处添上‘已售’的字样,只留下朝向和楼层不好的房子提供销售。”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这样做?”

西装女人振振有词地说:“所有的楼盘都是这样做。先卖不好的,最后再卖好的。因为好的不愁卖,并且可以卖到更好的价钱。这叫‘捂盘销售’。”

想不到,卖房子居然有这么多的“学问”。

所以,如果你看到售楼部墙上的销售进度表,千万不要相信;如果售楼小姐给你说房子卖得很好,要你赶快交定金,说不交定金房子就成了别人的,你也千万不要相信。你买房子的时候,一定要慢慢选择,不要一时冲动,交了定金,你就由主动变为了被动。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五、往死了吹

我们的楼盘叫“高上生活”,我记得当楼盘开始销售的时候,小区门口悬挂着一道横幅“本楼盘荣获全省三甲楼盘”,是不是真的荣获了这个荣誉,也许只有开发商知道。这就好像很多大学毕业生在求职简历中所写的“担任过学生会的组织部长助理,获得过学校勤工俭学先进个人”,他到底有没有获得过这些荣誉或担任过这些职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们走进售楼部的第一天,我看到墙上悬挂着很多荣誉证书。很多前来看房的顾客,在仔仔细细查看了这些荣誉证书后,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他们犹犹豫豫地走进来,而这些荣誉证书却让他们吃了定心丸,他们相信荣誉证书下面的大红印章,因为这些大红印章代表的是组织,是权威,他们相信组织和权威就像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

而我觉得很奇怪,房屋还在修建,小区尚未成形,楼盘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建筑工地,这些荣誉证书又从何而来?

如果这些荣誉证书是真的,那就是用钱买来的;如果这些荣誉证书是假的,那就是开发商自造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顾客赶快掏钱买房。

事实上,即使楼盘成形了,业主入住了,即使你看到楼盘获得了某项荣誉,你也不要相信实至名归。在房地产行业,只要你给钱,要什么荣誉,就有什么荣誉,那些所谓的专家教授在酒足饭饱囊中鼓鼓后,边打着饱嗝,边填写荣誉证书。他们早已经违背了自己做人的良心和职业道德,只要给钱,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几年后,上海有一个楼盘,曾经获得很多殊荣,什么适合人居奖,什么最佳环境奖,却在业主尚未搬迁时,楼房轰然倒塌。

事实上,很多行业的荣誉都是用钱买来的。蒙蔽的只是像我们这样相信组织和权威的老百姓。

“高上生活”预计建造12幢楼房,12幢楼房围成一个圆形,中间开凿一个人工湖,建造一个岛屿。而“高上生活”的外面是直通市中心的高速公路,是青山绿水点缀的美丽景观。

而在我走进售楼部开始上班的时候,“高上生活”的里面还是一片光秃秃的荒滩,上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冰冷的建筑材料;“高上生活”的外面是郊外的村庄,一条泥泞的小道穿过村庄,通往城市。

然而,在宣传资料上,“高上生活”宛如仙境,12幢楼房拔地而起,围绕着一弯碧蓝的湖水,湖水中央,是一座宝石一样的岛屿,上面栖息着一群白鹤,湖水岸边,是几个穿着游泳衣准备下水的美女。“高上生活”的外面,是一排排高档小区,绿树婆娑,阳光朗照,宛如北欧风光。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市中心的标志建筑物。大道上,行驶的是各种高档轿车。

这幅画面,谁见了都会动心。

然而,我感觉这种宣传实在太离谱了。西北缺水,那时候的城市里也经常限水,怎么可能在小区中间建造一个人工湖。即使强行开凿了人工湖,因为没有新鲜的流水更换,湖水肯定会发臭。现在,小区的外面是村庄,而村庄什么时候拆迁,能否拆迁,会不会拆迁,都是未知数,又怎么会有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市中心?

然而,售楼小姐们都能圆满地解答这些问题。

我听到一个中年男子提出了郊区上班不方便的问题,艾丽思说:“明年市政府就要修一条大道,从小区通达市中心,开通一辆公交车。您上班可以自己开车,也可以坐公交,非常方便。这条道路已经纳入了市政府明年的建设规划中。”

是不是真的纳入了建设规划?作为售楼小姐的艾丽思肯定是不会知道的。

售楼小姐的目的只有一个,只要你交了定金,交了首付,其余的一概不管。

如果你买了房子,发现不是当初售楼小姐承诺的那样,你后悔了,你想找售楼小姐。你拨打她的电话,发现她已经换了号码;即使她没有换号码,也会说自己离开了这座城市,你找不到她。

售楼小姐卖完一个楼盘,就去了另一个楼盘,她才不会对卖出的每一座房子负责。

她是候鸟,不知道迁徙到了什么地方,你找也找不到她。

虚假宣传存在于所有的楼盘中,顾客要买房,千万不能听售楼小姐的忽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房地产商的宣传途径一般有这样两个:电视报纸、散发传单。

你如果将报纸上和传单上的效果图与实际的楼盘作一番比较,就会发现,差距非常大。效果图宛若仙境,而实际上你买的,就只是一套房子而已。

每个在建的楼盘,都有样板房。样板房的装修都非常漂亮,一走进去就有五星级酒店的感觉。你也千万不要把样板房当成了你将要购买的房屋,样板房肯定会比你所要购买的房屋设计合理,也比你将要购买的房屋空间宽阔,而且,样板房是顶级设计师设计装修的,你以后的装修肯定也无法达到这个效果。

想买房子的时候,你走进样板房,拿出相机拍照,但是售楼小姐绝对不会让你拍照,为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在购买房子的过程中,你是单兵作战,而房地产商是集团冲锋,你知道的,你了解的,远远没有他们知道得多,没有他们了解得多。

买房子的时候,你不要相信他们的远景规划,要相信自己看到的现在的情况。你所看到的,才是最真实的。

在你确定买房的时候,你就陷入了一场战争中,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极不对等的战争。战争刚刚开始,就宣告了你的失败,他们强大的利益群体如同重型坦克,而孤军奋战的你如同手握砍刀的远古武士。

那么,我们能不能不陷入这场打不赢的战争?

我们不买房,行吗?

你来到这座城市奋斗,能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安居乐业,是你最大的梦想。然而没有安居,何来乐业?

就算你愿意租房居住一辈子,可是,以后你谈了女朋友,准备结婚,女朋友愿意跟着你在出租屋里居住一辈子吗?

就算女朋友愿意,丈母娘愿意,可是你结婚后总要生孩子,生孩子总要上户口,你在这座城市没有房子,孩子的户口怎么上?上在哪里?

就算孩子的户口在老家的农村或者老家的小城市,孩子渐渐长大,要上学了,孩子去哪里上学?难道把孩子送回老家上学?

就算不把孩子送到户口所在地的老家,让孩子在你工作的城市上学,但是因为没有房子,就没有这座城市的户口,孩子不能上公立学校,只能上私立学校,而私立学校的教学质量和公立学校能相比吗?你愿意让孩子一上学就输在起跑线上吗?

就算孩子能上公立学校,但是因为没有这座城市的户口,孩子每年要交几万元的赞助费,平白无故地多出了几万元,你能接受吗?你连房子都买不起,又哪里有钱多交这些赞助费?

即使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你有了一点钱,也会赶快买房子。你在这座城市工作,在这座城市打工,你注定了就要打这场打不赢的战争。

业主花了钱,买了房子,而周边的环境不配套,不像开发商承诺得那么完美,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买了房子,却不能拿到房产证,你只是临时居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我是在售楼的第三天,才知道这个开发商截至目前,还没有拿到预售许可证,他根本就不可能给业主提供房产证。

而业主拿不到房产证,房子就是违章建筑,随时都有拆迁的危险,遇到拆迁,你拿不到一分钱,你也不能买卖房屋。你在这套房子里,只是临时居住。和租房不同的是,你是一次性交了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的房租。当土地要被收回的时候,你没有任何权利不搬离。

我们的这个楼盘,是开发商与当地的生产队队长联合起来开发的楼盘,生产队队长有什么权力买卖土地?土地是属于国有的,任何人对土地都只有使用权,而没有占有权。即使你买了房子,你买的只是土地上面的建筑,而不是买了土地。你的房屋只有70年的使用权,70年后又收为国有。这是我们国家一项特殊国策,也和计划生育一样。

那天,我听到一个顾客在问我:“你们能不能提供房产证?”

我哑然了。此前,西装女子只是教给我们如何吹嘘这座楼盘,如何推销这一套套布局结构不同的房子,而从来没有说给我们,当顾客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如何回答。

事实上,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没有见到房产证是什么样子。这些年来,在城市打工的我,一直租房居住,坐在电脑桌前敲击键盘的我和那些在烈日暴晒下汗水长流的民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都是在别人的城市里讨生活。

西装女子看到我哑口无言,急忙跑过来说:“我们的土地证和房产证正在办理,很快就能办好。”

那名顾客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须发斑白,戴着近视眼镜,看起来很有学问。他气哼哼地质问:“没有相关证件,你们凭什么就盖房卖房,这不是欺骗消费者吗?”

西装女子满脸堆笑地说:“顾客就是上帝啊,我们哪里敢欺骗?房产证马上就要办下来了。这段时间没有房产证,房子就卖得便宜;等到有了房产证,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老人气愤地看了西装女子一眼,他说:“如果你们一开始没有办理,那就说明有问题,是不可能办理下来的,这个你蒙骗不了我。”

西装女子一点也没有尴尬和难为情,她依然带着职业的微笑说:“所以嘛,我们的房价便宜。”

老人走了,我听见他站在门口大声说:“太缺德了,这种事情也敢干!”

我清楚地记得这三天来,已经有几套房子经过别人的手卖出去了,那些兴高采烈交钱的顾客,他们知道自己购买的房子没有房产证吗?

我问西装女子:“没有房产证,我们能卖房子吗?”

西装女子轻描淡写地说:“顾客问的时候,你就说房产证正在办理;顾客如果没有问,你就不要提。”

我问:“如果顾客买了房子,以后发现没有房产证,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西装女子轻蔑地说:“他找谁的麻烦?他只能找自己的麻烦。我们就是没有房产证,他当初为什么不问明白?”

我大吃一惊,房地产行业陷阱重重,如果你不是像老头那样的专业人士,你很容易就会中招。

多年后,我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有的房子没有房产证,或者是永远也不能办理房产证。因为这里面牵扯到行政审批的问题。

房产商在建筑开发前,先要到有关部门申请:这块土地是做什么用的。只有在有关部门允许这块土地作为宅基地以后,房产商才能建房,才能领到预售许可证。而集体用地、旅游用地等,都不能作为建房所用。

房产商领不到房产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建筑用料、消防安全等不合格;一种是在非宅基地上建房。前一种可以改正,争取领到房产证;后一种永远也领不到房产证。

那块土地本来就不是作为建房用的,怎么会给你颁发房产证?即使这块土地是集体土地,房产商在上面建房,有关部门也只能颁发一张房产证,而那么多业主买房子,一张房产证,又怎么会过户到那么多业主的名下?

而这些政策条文,一个普通的顾客,又怎么会知道?

多少人倾其所有,奋斗一生,才能买到这么一套房子,如果掉入房产商的陷阱中,自己就只能苦苦挣扎,而别人连一援手的机会也没有,因为房产商将所有业主的资料严格保密,你只能孤军奋战。想打官司吗?房产商有的是钱,他早就将有关人士买通了。想找媒体曝光吗?房产商是电视报纸的客户,他经常在媒体上做广告,他们早已经沆一气了。如果你发现自己上当了,你只能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何况,房产商一口咬定,你当初为什么不问?我们的房价这么便宜,就是因为这是集体用地,就是因为没有房产证。

多年后,网上出现了一个名叫《猪猪买房记》的帖子。这个广为传播的帖子,曾经被引用在一部公开发行的长篇小说的开头。帖子的内容是这样的:

猪通过勤劳致富,有5元钱存在老鼠开的钱庄里。猪打算拿这5元钱建一个小窝,大概要花2元买地,花3元搭窝。

王八是搞工程的,它想在猪身上挣更多的钱,于是找来当投资顾问的狐狸想办法。狐狸说:“这好办。”它找来管地盘的老虎、开钱庄的老鼠一起来商议,结果王八从老鼠那里借来200元,用100元买了老虎的地,花了3元把猪窝盖好,给了狐狸50元咨询服务费。

猪没有地,只好求王八把窝卖给它。王八要价500元,老猪说只有5元,买不起。这时候,狐狸说服猪去向老鼠借钱。老鼠答应借500元给猪,前提是要它连本带利还600元,可以分10年还清,并且把产权证拿来抵押,结果成交。

猪到最后花了600元买来了猪窝,比它原来的计划高了11倍,猪努力了10年去挣钱还贷。

在这场交易里面,老虎、老鼠、狐狸还有王八都挣了钱,以后它们就如法炮制。

更多的猪去贷款买房子了。这时候,当商人的驴看到有机可乘,就到老鼠那里贷了好多好多的款,把王八盖的房子都买下来,然后以更高的价格卖给了猪。猪的还贷期就越来越长,吃得越来越差,小猪崽子也不敢生了……

在这个帖子里,所有人都知道每种动物指代的是哪一种人。

后来,我见到了“驴”,那种传说中的亿万富翁的人。

见到“驴”是在另外一座楼盘的售楼部。

知道这家房产商根本无法提供房产证,我就决定了离开。帮着这样的房产商卖房子,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助纣为虐。

艾丽思也有这样的想法。

在我还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的时候,她已经找到我来商讨。她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只是在性方面比较开放。然而,如果她将性看得很保守,她能够拥有今天的生活吗?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然而,只有漂亮的容貌,而其余地方毫无竞争力的艾丽思,又能通过什么途径获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在这场性交易中,错的不在她,错在那些把持权力的男子,错在这个为权色交易提供土壤的环境。

我们是在一家饭馆里的包间里密谈的。

艾丽思说,这一年来,她已经赚了10万元,10万元都是自己推销房子赚取的。她不认为自己的工作中存在欺诈的成分,她认为自己是销售,这些都是自己运用了销售技巧,才能够把房子推销出去,销售房子和销售任何一款产品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你需要,我卖给你,双方你情我愿的。你见过卖产品的说自己的产品不好的吗?”艾丽思问。

我说:“那也不能价格高得离谱啊。”

艾丽思说:“卖东西的,都愿意把商品卖个好价钱。而买东西的,都愿意以最低价格成交。这是人之常情啊。”

我说:“人家商品都能讨价还价,为什么房子就不能讨价还价?”

艾丽思笑着说:“谁说房子不能讨价还价,房子和任何商品一样,都能讨价还价。关键是,很多顾客不知道能够讨价还价,而且不会讨价还价。”

我大吃一惊:“真的能够讨价还价?”

艾丽思说:“当然能。”

我问:“怎么讨价还价?”

艾丽思说:“你见到我们印刷的价目表了吗?那其实都是房产商制定的最高价格,每个销售人员都可以在这个最高价格的基础上,打九八折,甚至九五折成交。”

我惊讶地问:“真的吗?为什么我不知道?谁说的?”

艾丽思说:“这是行内的规矩,外人怎么会知道?你刚刚干这一行,当然不熟悉,房产商也不会主动告诉你说,可以给你的客户打折。只有当你请示房产商能不能打折的时候,他们才会告诉你。这行的规矩是,你不问,永远没有人给你说。”

我想起了一句诗歌:“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房地产行业的水实在太深了,房产商总是在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为了利润,他们任何下作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他们的阴谋,是置身其中的我永远也了解不透的,他们真的是每个毛孔里都流着肮脏的血。

我问艾丽思:“既然价格起伏不定,为什么还要印刷价格表?”

艾丽思说:“印刷价格表,是为了让顾客吃定心丸,认为我们不是漫天要价,认为我们这些价格是物价局核定的。其实,价格表也是经常变动的,隔几天就会变动一次。这几天销售业绩好了,他们就会重新制定价格表,将价格升高;而且,哪幢楼房哪套房子什么价位,完全是他们说了算。”

我问:“顾客难道就没有参考价位吗?”

艾丽思笑着说:“参考谁的?参考周边楼盘,你只能了解一个大概。参考左邻右舍,房产商根本不会告诉你谁买了你旁边的房子。你只能凭自己的判断。其实,买房子根本就是一本糊涂账,无法参考,它不像书本一样有一个统一的定价。”

我继续问:“楼房价格的规律是什么?”

艾丽思说:“这其实很简单,不同楼层,价格从低到高,逐层递增,但是,最高层不一定是价格最高的,如果最高层是复式结构,或者吊顶比较高,可以做成阁楼的,价格肯定高过楼下的;反之,如果楼顶结构和楼下结构完全一样,则价格就会低于楼下的。”

我问:“同一楼层,价格都一样吗?”

艾丽思说:“也不一样。朝向好的,光照充足的,肯定价格高;而边楼价格也与中间楼房价格不一样,北方因为天气寒冷,边楼价格一般便宜;而南方天气暖和,视线开阔,边楼价格一般高于中间楼层。”

艾丽思接着又说:“但是,最好的房子,一般顾客是买不到的。”

我问:“为什么?”

艾丽思说:“房产商要和一些重要部门的官员打交道,没有这些官员,他的项目就不能审批,项目不能审批,他就不能开发楼盘。所以,作为利益交换,房产商会将部分位置最好的房子,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卖给这些官员,甚至送给他们。这是房地产的潜规则,你以后就会明白。”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六、注意资质,资质

艾丽思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仅仅在房地产中浸淫一年,就已经熟悉了这个行业的种种潜规则和明规则。她说:“不进入这个行业,根本想象不到这个行业会有多黑。”

艾丽思家在甘南一个风景秀美而生活贫穷的山村。在广大的北方山区,风景秀美的地区一定生活贫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存在什么定律。艾丽思小学毕业后,就因为家贫辍学,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一群羊,每天手持羊鞭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望着北京天安门的方向,她在电视上看到,天安门所在的那座城市异常繁华富裕,人们顿顿都能吃上白面蒸馍,羊肉臊子面想吃几碗就来几碗。

艾丽思小学辍学的第二年,她16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丽可人,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将她家的门槛踏矮了一层。父亲给她定了一门亲,这个40岁的矮胖男人开了一家砖瓦厂,有两辆手扶拖拉机,和大队书记称兄道弟。

艾丽思见过这个男人,他就像电视剧中的武大郎一样,身体如同门墩石一样壮实,可是他却缺乏武大郎那样的憨厚。传说中的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没有三宫六院的形式,却有三宫六院的内容。在这片土地上,他的名声像茅坑一样臭气熏天。

而父亲看上了他,是因为他有钱。那两辆手扶拖拉机昼夜不息地来往于砖瓦厂与县城之间,用不计成本的砖瓦换来坚挺的人民币。

金钱在父亲的眼中是衡量能力和本事的唯一依据,然而,在艾丽思的眼中,仅有金钱是不够的,她想象中的爱情还要有容貌和谈吐。那时候,艾丽思所在的村庄中已经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是村庄一位在外做生意的人购买的。艾丽思和一群乡间少女天天晚上聚集在那台黑白电视机的前面,仰着脖子睁大双眼,脸上是津津有味的神情。这台黑白电视机是她们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渠道,她们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艾丽思说,她直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时候播放的电视剧《情满珠江》《昨夜星辰》《上海滩》,还有《万水千山总是情》。那里面的男主人公无一不是高大英俊,谈吐不俗,气质高雅。无数次地,艾丽思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幻想着和电视剧中的主人公一样的男子奔跑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骑马奔驰在高高的山冈上……那时候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走出小山村,一定要去大城市,一定要找到那样一个男人,嫁给他,给他生一大堆娃娃,一生一世跟着他过日子。

艾丽思18岁的那一年,砖瓦厂老板家催着结婚,父亲幻想着这门有钱的完美婚姻,而艾丽思却像白毛女一样愁肠百结。在那样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如果选择退婚,就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就是奇耻大辱,所有提亲的媒人都会望而却步,她要面临着此后嫁不出去的尴尬处境。

艾丽思说,她记得那时候砖瓦厂有20多个男女,都来自周围几个村庄。这个聚集在一起的男女擦出了明亮的火花,有人偷偷地谈恋爱,被当地人认为大逆不道。村子里的人教育自己的孩子时总是说:“书坊戏坊砖瓦厂,教瞎娃娃的烂地方。”在西北方言中,瞎就是坏的意思。

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艾丽思忧心如焚,不知道该怎么办。夜晚躺在床上,艾丽思望着黑暗中的房顶,一次次呼唤着心中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你在哪里啊?你快来救我啊!

就在即将结婚的前一天,村中来了一个货郎。这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他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两边是两个木箱子,木箱子里放着肥皂火柴、针头线脑之类的小商品。他一路吱吱呀呀地走过来,颠着碎步,摇摆着身体,行走在村庄与村庄之间的羊肠小道上。这是那时候山间常见的风景。

村子里的妇女唧唧喳喳地围上去,和货郎讨价还价。艾丽思躲在窗后,看着货郎汗涔涔的背影,她突然有了主意。

大约过了一小时后,货郎的身边没有人了,艾丽思走了过去,她央求货郎带着她离开这里。她说:“我不走,就没命了。”

货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闪闪发光,他答应了。

夜晚,月出东山坳,照我破村庄,艾丽思悄悄地溜出房门,跟着等候在村外的货郎,逃离了生活18年的村庄。艾丽思说,那一刻她没有任何依恋,她只想快快离开这个村庄。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镇子上。货郎敲开了一家旅社的房门,登记了一间房屋。艾丽思很快就睡着了,蒙眬中感到货郎钻进了她的被窝,她将货郎掀出去,赤身裸体的货郎站在床边说:“你一分钱没有,连口饭都吃不上。你从了我,我给你钱,告诉你怎么搭车去城里。”

艾丽思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答应了货郎。她说:“那以后我知道了,女人的身体就是本钱,就能换来你想要的东西。”

后来,艾丽思来到了这座城市。她再也没有回过那座出生的村庄。

那次在包间吃饭的时候,艾丽思说,她要离开。

她预测这座楼盘存在很大的问题,以后会有挥之不去的麻烦。事实证明,艾丽思在这个行业有着别人不具备的异常灵敏的嗅觉。那座楼盘最终成为了烂尾楼,房地产商不知潜逃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交了钱而没有当成业主的顾客哭天喊地,却又无可奈何。去年冬天,我回到这座省城时,还看到这座陈旧的烂尾楼龟缩在冷冷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那些没有安装的门窗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饥饿的嘴巴。

后来我才得知,很多房地产商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身家亿万,这个群体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比你和我更有钱,但是,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特点,这就是豪赌式的搏命:赌一把,赢了就走,输了也赶快走。在他们的眼中,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每个人都是赌桌上的筹码。

烂尾楼的开发商名叫陶建强,一个来自塞北的中年人,小学肄业,早些年筹借了几万元,承包了一座小煤窑,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这个以小煤窑起家的当地乡镇企业家,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从银行贷款,将小煤窑换成了大煤矿,然而,他买的却是一座贫矿,他接手的大煤矿再也挖不出来煤炭了。陶建强在第一场赌博中赢了,在第二场赌博中输光了。

在煤炭行业看走眼的陶建强,将目光盯上了房地产业,那时候的房产业被我们的专家称为朝阳产业,牵条狗坐在老板桌的后面也能发财。陶建强开始了人生的第三场赌博。

在赌场中,没有了本钱的赌徒,是要被赶下赌桌的;然而,在房地产行业的豪赌中,没有了本钱的陶建强,银行却给他提供本钱,希望他能够在这场赌博中翻盘。陶建强已经在投资大煤矿中亏欠了银行很多钱,如果银行不继续支持他,陶建强流落街头,这些钱就无法回笼。银行也在进行一场赌博。

在改革开放初期,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们家乡的那座小县城里,有一个最早的百万富翁,依靠从银行贷款,办起了长途汽车运输队,成为了报纸上大力宣传和人们无比仰慕的乡镇企业家。然而,他的生意一再亏损,而银行一再提供贷款,因为他是乡镇企业的一面旗帜,有关领导说了,这面旗帜不能倒。又过了几年,银行提供的贷款已经超过了几千万,是当时全县半年的财政收入。有一年,这名乡镇企业家突然宣布破产,也和妻子离婚了,儿女都归妻子。有关部门去他的公司查账,账面上只有几百元。后来,这个著名企业家消失了,再后来,听说他在加拿大,娶了一个洋老婆。而生活在国内的前妻和儿女们,都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他的儿子和我是同学,去年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他开着一辆最新款的奔驰,他在一个部门上班,每月工资1200元人民币。

那几千万被乡镇企业家套走了,银行怎么办?据说,银行将这笔钱作为呆账坏账处理,银行没有损失。

陶建强也是这样依靠银行贷款而过上奢侈生活的人,无数穷苦的老百姓舍不得花钱,把自己的血汗钱存进银行里,却被陶建强和我们家乡的企业家这类人挥霍。然而,普通老百姓有了余钱,不存在银行,又能放在哪里?

但是,除了放进银行,让银行管理你的钱,你还有什么办法?我们普通老百姓并不都会做生意,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上班下班,省吃俭用,娶妻生子,存钱养老。能够平安度日,已经是我们的最大心愿。

陶建强有了第二批启动资金后,就开始涉足房地产。然而,他能搞定银行,却搞不定开发管理土地审批等很多部门,无数赌徒都盯上了这个朝阳产业。无奈之下,陶建强看上了郊区的一座村庄,那座村庄的村长被发财梦照耀得浑身燥热,他和陶建强一拍即合。

于是,楼盘刚刚开挖,他们就开始售楼,无数不明真相的想当业主的顾客,把预付款交给了陶建强,陶建强觉得口袋里的钱差不多了,就携款潜逃,至今踪影全无。

也是在后来我了解到,顾客要购买房子,一定要了解这个开发商的信誉。如果是大的很有影响的房地产商,就可以放心购买,因为他们的资金链不会断裂,一般也不会携款潜逃;如果房地产商和他的公司的名字闻所未闻,一定要小心谨慎,严防有诈,这里面可能就有陶建强。

然而,品牌房产商的房子一定很贵;没有名气的房产商的房子一般很便宜。怎么办?每个买房的普通人都面临着两难选择。

艾丽思说,开发商携款潜逃的,只是个案。但是烂尾楼的事情,时有发生。烂尾楼一般存在几种情况,一是房地产商挪用了资金,或者潜逃;一是资金链断裂,无法继续修建。

艾丽思说,还有很多人买了房子,却没有房产证。

“有的人买了房子,为什么拿不到房产证?”我问。

艾丽思说,开发商不能给业主提供房产证,除了土地不是建筑用地外,还有的是手续不齐全。开发商想建房卖房,一定要有土地使用权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施工许可证,有了这些证件,才能办理预售证。有了预售证,才能卖房。

艾丽思强调说,所以,每个顾客在买房时,一定要查看房产商的预售证。没有预售证,绝对不敢买房。

我问:“房产商会让你看预售证吗?”

艾丽思说:“预售证要求挂在墙上,顾客一眼就能看到。看不到的,就不要买。”

几天后,艾丽思去了号称本市最大的“蔷薇花园”房产公司,继续做售楼小姐。我也跟着她去了,继续做名不副实的售楼先生。

这家房产公司的老板本事通天,他在城市的郊外购买了上千亩土地,打造高档住宅区“蔷薇花园”。据说,住宅区建成后,可以容纳十万人居住。

我去的那天,这个未来的高档小区正在建造,机器的轰鸣声和车辆的引擎声此起彼伏,黄色的粉尘与空中的云朵接壤,那种热火朝天的场面让人宛如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期的“大跃进”,那时候全民大炼钢铁,而现在全部的有钱人都在盖房。

尽管房屋还是空中楼阁,但是买房的人络绎不绝,售楼部的前面停满了大卡车、小轿车、摩托车和自行车,这座城市的人像买菜一样争着抢着哭着喊着买房,无数人一辈子的血汗钱就在此刻一下子抛了出去,心甘情愿地走进房产商和银行共同编织的罗网里,此后过着节衣缩食、锱铢必较的困难日子,我不知道是这个社会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在这家售楼部里,我看到了悬挂在墙上的预售证,售楼部经理告诉我说:“在这座城市,没有我们老板干不成的事情,我们老板和那些当官的都是好朋友。”她的言语间透着骄傲和自豪。

售楼部经理是一个40多岁的女子,和我在第一家房产公司见到的西装女子一样,浑身透着干练和泼辣,雷厉风行。这个年龄段的职业女子还在职场打拼,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并不仅仅依靠自身的能力。

我们都叫她陶姐。

陶姐的过人之处,我在来到售楼部的第一周就见识到了。

这些年来,房子一直很好卖,傻子都知道买套房子等着升值,卖了就能赚钱。因为房子好卖,售楼先生售楼小姐的收入都很不错。我记得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远远超过我做记者的收入。

因为有钱,所以就把钱不当一回事,肆意挥霍。那时候,我们下班后常常相约去一家茶馆打牌赌博。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了原来赌博还有这么多的花样。扑克、麻将,还有一种纸牌,长长的,好像叫牌九,这种赌具我只有在民国的老电影中才能看到。

陶姐赌博技艺很精通,我很少见她输过钱。艾丽思技艺很差,总是白银大量外流,常常国库空虚。

我是在那时候才学会了打麻将,以前觉得麻将很神秘,学会后才知道很简单,老少咸宜,怪不得这么普及。我记得电视上曾有一个节目,主持人问老外:“你觉得中国最普及的运动项目是什么?”老外认真地说:“打麻将。”

听说陶姐除了售楼,还从事着一种拉皮条的古老职业。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七、到底谁在炒房

我所销售的那家小区全是高档楼盘,按照那个时候的价格,一套房子就要50万,而现在,早就翻了两番。那家小区背山面水,被当地人称为贵族小区,还有人叫腐败小区。

平头百姓望着那个小区的天价,只能望楼兴叹。

我至今还能记得当售楼先生的日子里,所认识的几个富翁。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说,他们身上的每个硬币都沾着铜臭,每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液。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巨大差别,深切体会到了劳动并不能致富,而投机才是通往富裕之塔的捷径。

第一个人姓李,我们都叫他李经理。后来我才知道,他虽然姓李,但是并不是经理,他是一名手握实权的大企业的部门领导,为了掩人耳目,他让别人称他李经理。那时候,在背地里,我们经常交谈,感叹他的钱来得太容易了,而这些钱却都是在当地制度的允许范围内获取的。

李经理早就有了房子,在房价还没有捂热的十多年前,李经理就在省城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屋,还在郊外有一座独门独院。他享受的是福利分房,在计划经济的时代,福利分房也只有相当级别的人和一些油水部门才能享受,位高权重的李经理那时候是科长,却也能够享受到当地政策带来的实惠。很多地方福利分房的价格,仅仅相当于当时房价的十分之一。后来,福利分房被明令取消,房价走向市场,翻着跟头上涨,李经理却照样能够买到便宜房,价格仅仅相当于市场的五分之一。这些房屋通常被称为限价房,是针对城市贫困人群建立的,而膀大腰圆的李经理之流,却能捷足先登,优先享受限价房,并且挑选最好的楼层、朝向和位置。限价房因为一些建筑设施不配套,李经理从来不会住在这里,他将这些限价房一拿到手后,转手倒卖,一下子就获取了四倍的利润。

李经理没有贪污,没有受贿,他只是做了他这个级别的人能够做的普遍做的事情,即使他不愿意做,有关人士也会督促他这样做,他不做就是傻瓜,因为大家都在这样做。而仅仅房子一项,李经理就坐收几百万。而这几百万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因为当地政策允许这样做,因为这样做的不仅仅李经理一个人,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包括那些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的企业高层。这个群体享受了全体公民提供给他们的福利和待遇,因为他们手握实权。

李经理五十多岁,但是他的容貌比他的实际年龄相差十岁,长期养尊处优,游刃有余的生活,让李经理面若桃花,肤如凝脂,体形长成了枣核。据说,他有十多个情人,而那些年轻漂亮的情人都是甘愿投怀送抱。李经理每天的工作就是侃大山,赴宴席,玩女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工作有秘书干,孩子有老婆管,所有的花费——包括情人的卫生巾,都能在单位报销。

那段时间里,这个在建的高档小区里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在一个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日子里,日理万机的李经理走出办公室,不顾身体的疲劳,又开着单位的奥迪,亲自带着一个漂亮女人兴高采烈地来到小区里。那时候的售楼部门前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鞭炮齐鸣,人山人海,开发商为了营造销售火爆的氛围,有偿聘请了一支锣鼓队,据说这支锣鼓队来自遥远的黄土高原,曾经上过电视机。

李经理把那辆奥迪车停在小区一堆破烂的石头旁边后,就和那个年龄能够做革命下一代的漂亮女人手挽手走进了售楼部,他们神情亲昵,让锣鼓队的每一个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李经理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这个漂亮女人买套房子,此后他就在这个小区过上金屋藏娇的日子。

没想到,这天发生了一个插曲。

李经理和他的漂亮情人看好了房子后,就去奥迪里拿钱。李经理从来就不差钱,他严格遵守四项基本原则:“花钱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烟酒基本靠领,老婆基本不用。”李经理呼风唤雨,要什么就有什么,性欲高涨,对于女下属,想睡谁就睡谁,而老婆基本上守活寡。

来到那堆破烂的石头前,李经理左顾右盼,找不到奥迪了。奥迪哪去了?被贼偷走了。我们那座城市小偷非常多,在北方有“贼城”的称誉。

奥迪不见了,陶姐和我们都吓坏了,担心李经理会找我们的麻烦,会让我们赔偿。可是,人家李经理镇静自若,坦然处之,面不改色心不乱跳,他像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大手一挥,说:“回去,不买了。”

没有人知道李经理那天是否接着看楼盘,而来自内部的消息是,李经理第二天给单位写了书面说明,他说那辆奥迪是自己在上班时间从事业务的时候,被小偷偷走了。李经理没有给单位赔偿一分钱,相反,单位给他配备了另一辆价格更高,性能更好的凌志车。在这个单位里,李经理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李经理说砂锅里能捣蒜,辘轳把能擀面,下面的那些狗腿子一样的科长主任就赶紧说他们都是亲眼看见。怕什么?李经理有的是钱,你们交纳了那么多的税收,就是让李经理花费的。李经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上。你想让我告诉你,你们交纳的钱都是怎么花费的,我偏不告诉你,怎么?不服气?我为什么什么都要告诉你?是不是我拉屎也要告诉你?我拉的屎臭不臭也要告诉你?你们这些人是个屁,敢跟我斗,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你是哪个单位的?“你是替党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说句实在话,你就是我案板上的鱼,我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李经理没有想到,他的事情最后坏在了小偷身上。

那帮盗车贼技艺高超,他们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流窜作案,足迹遍及西北五省,他们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就能打开车门,他们专在高档小区里偷车子,然后开到外地销赃。他们在青海落网,为了减轻罪责,其中的一名窃贼供出了在小区里偷窃李局长的奥迪,奥迪里还有50万元现金。

然而,李经理坚决不承认他的奥迪是在小区里丢失的,他坚称是在一个单位从事业务的时候丢失的,还不承认自己的车子里有50万元。然而,当有关人士来到我们售楼部调查的时候,不明就里的我们都说了实话,自称李经理的企业部门领导终于锒铛入狱。

更加奇怪的是,这伙窃贼以前还从事过入室盗窃的勾当,他们盯上的都是那些企业高管。他们知道企业高管失窃了钱财,只能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他们不敢报案,因为那些钱都是不义之财。而当专案组一个一个核对的时候,那些人五人六的企业高管,却都声称自己没有财产丢失。

有一件事情更让人匪夷所思。有一次,他们翻墙入室,绑架了一名高管,高管说:“你们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千万别伤害我。”他们提出想要300万,高管指了指门外的花园,他们没有想到企业高管家花园的地下就埋着300万现金。

一伙小偷牵出了一串硕鼠。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二个人是一个煤老板,他坐着一辆宝马车,宝马车一停在售楼部的门口,就吸引来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煤老板那颗硕大的头颅和同样硕大的身躯一钻出宝马,宝马像喘过一口气一样,轻松地挺直了腰身。煤老板站在宝马前面,先恶狠狠地吐了两口痰,喉咙里发出裂帛一样震天动地的声音,然后手搭凉棚,看了看正在建筑的楼房和楼房外的脚手架,感叹地说:“我的个天神爷爷呀,这么高的房子,能装多少人啊,怕是一村人都能装上。”

煤老板走进售楼部的时候,身穿黑色套裙的艾丽思正在和一个客户谈判。煤老板看着艾丽思的黑色套裙问:“哎,女子,你得是卖房子的?”

艾丽思抬头看了看煤老板那张宽阔而黝黑的脸,没有搭理,她浅浅地点点头,就又继续饶有兴趣地和别的客户交谈。煤老板和她以前看到的业主不一样,那些有钱的业主都是名副其实,内外兼修,有的文质彬彬,细皮嫩肉,像是一言九鼎的官员;有的仿佛身怀六甲一样举步维艰,一看就是大款,而这个好像刚刚从地头回来,刚刚放下锄头,连脸都没有顾得上洗的老汉,皮肤黝黑,一看就是赶集看热闹的。

煤老板看到艾丽思没有搭理她,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艾丽思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那把简洁的钢管椅在他泰山压顶一样的身体下面,发出受虐一样的挣扎声。煤老板拨拉着艾丽思的衣袖,继续不屈不挠地问:“哎,女子,你得是卖房子的?”

艾丽思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黑炭一样的煤老板,她当时并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居然坐拥金山,她用冷淡的语气说:“是的,我们这里的房子是卖的,不过很贵啊。”

煤老板不动声色地问:“有多贵?”

艾丽思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说:“全城最贵的,一套50万。”她的语速缓慢而有力,语气中透着轻蔑,她和那个客户快要成交了,没想到被这个黑炭一样的农民打断了,她很不耐烦。

煤老板眼皮眨也没有眨一下,他用在集市上买萝卜大蒜一样的语气说:“给我来上20套,全都朝南的。”

艾丽思又在上下打量着煤老板,眼睛瞪成了鸡蛋,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张口就买20套,而且是以买萝卜买大蒜的口吻。她快速地思忖了片刻,觉得这很不可能,她怀疑面前的这个人神志不正常,不是傻子,就是瓜子。一下子就买20套,要那么多干什么?房子又不能吃。

艾丽思的惊讶还在继续,煤老板又说话了,他说:“我不要上面几层的,也不要下面几层的,我就只要中间的。上面的房子距离太阳近,把人能热死;下面的返潮,把人能冻死。”

煤老板说完后,喉咙又响起了炸雷一样的声音,他一声怒吼,声震屋宇,然后把一口浓痰怒气冲冲地喷射在地面上,接着用皮鞋鞋跟声音响亮地踩了又踩,蹍了又蹍。当时,我们都万分惊讶地望着他,他的眼光扫过我们的头顶,眼光中荡漾着得意洋洋。

艾丽思回过神来,她的脸上堆满了兴高采烈,她屁颠屁颠地给煤老板端水,丰满的臀部左摇右摆,像寻窝下蛋的母鸡。煤老板黄澄澄的眼光在她的臀部恣意抚摩。

所有的售楼人员都围过来,兴奋的眼神闪闪烁烁,煤老板朝外面喊了一声,门外进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保镖模样的人,煤老板喊道:“把钱箱子提过来。”然后又回头问艾丽思,“500万够不够?”

艾丽思谄媚地笑着,她说:“老板真会开玩笑,一套房子50万,20套就是1000万啊。您说的500万只能买10套。”

煤老板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但立刻就恢复了洋洋得意,他说:“这女子蛮聪明的嘛,算账都比我快,我刚才是故意考验你哩。1000万就1000万。”

艾丽思说:“对不起,朝南的一面现在只剩下15套了,有5套已经预售出去了。”

煤老板梗着脖子问:“什么叫预售出去了?”

艾丽思说:“有5套,业主已经交了定金。”

“定金多少?”

“每人20000元。”

煤老板挥动着手臂,像挥舞着一把开山大斧,他斩钉截铁地说:“多大个事儿?定金退给他们,我再送给他们每个人20000元。”

艾丽思心花怒放,她拉着煤老板粗糙的手臂,做女儿撒娇状。她说:“老板呢,那你就赶快签了吧,免得夜长梦多,那些交了定金的业主不答应。”20套房子,1000万元,按照提成,艾丽思今天一下子就赚了10000元。

艾丽思拿来了一沓合同,摆放在煤老板面前。她试探性地问:“老板要不要去看看样板房?”

煤老板说:“看个屌毛,老子就要赌这口气。买,20套。”

艾丽思咬着嘴唇,竭力压抑着汹涌而出的笑容。我在一边看着财大气粗的煤老板,弄不明白他在和谁赌气。

煤老板向外面一招手,又一招手,看到没有反应,就大声叫喊起来。几分钟后,从外面急急忙忙跑进了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戴着金丝眼镜,他拉开腋下的公文包,将一枚图章递到了煤老板手中。煤老板看着他骂道:“操他姥姥的,让你管老子的印章,半天叫不答应,死哪里去了?”

大学生像受到批评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小声说:“刘哥他们刚刚来,我去接了,路上遇到红灯,又堵车。”

煤老板大声骂着:“操他姥姥的,这几个王八蛋都骑上猪了,老子没事倒好,老子要是有事了,连他们的影子都见不到。”

门外进来了几个穿着西装的彪形大汉,脸上扣着墨镜,完全就像电影中的黑社会一样。他们是煤老板的保镖。煤老板愤愤不平的眼光像鞭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一言不发。煤老板说:“这里人多,不想让你们难看,咱们回去再算账。”

煤老板拿着印章,在合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摁着,每摁完一个,就抬头看着艾丽思那张修饰精致的脸,问:“咋个样?”艾丽思赶紧说:“老板好潇洒啊。”艾丽思那时候一直很奇怪这个煤老板为什么不签名,而要摁印章。后来,在艾丽思做了煤老板的情妇后,才知道原来这个煤老板不识几个字,写出自己的名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在需要他签名的时候,就摁印章。其实,本地的很多煤老板都是不识字的土包子,他们顶多也就是初中文化程度。在需要生意谈判和文字处理的时候,他总会带上那个“操他姥姥的”大学生。

煤老板摁完了印章后,就掏出电话来打,他边在售楼部趾高气扬,边意气风发地喊:“今天兄弟我买了20套房子,全是朝南的,比他钱麻子的多,比他钱麻子的大,他钱麻子有什么牛的?操他姥姥的。”

后来我听说,民间流传着很多关于“操他姥姥的”煤老板的故事。

煤老板和另外一个煤老板狭路相逢,两人的悍马车互不相让,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两个煤老板下了车,开始斗富,这个把几千元的皮鞋扔进水坑里,那个把皮尔卡丹撕成碎片。这个把欧米格用石头砸烂了,那个把诺基亚大卸八块。后来,他们开始比拼谁的人民币多,都从车子里拖出一箱子钱,用打火机点着了。即使这样,还不过瘾,他们后来把两辆悍马都点燃了。

煤老板喜欢把钱装在车子里,不喜欢使用银行卡。

煤老板最看重的是面子,为了面子,花费再多的钱也愿意。

“操他姥姥的”煤老板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用钱把你砸死。

也是在那一年里,这座城市出现了温州炒房团,这些来自那座东南沿海的富裕城市的一群人,携带着巨资,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闯进了我们这座贫穷的北方城市。就像一群盔甲鲜亮如狼似虎的武士,闯进了被他们占领的,在他们铁蹄下哀号的城池中,闯进了一群衣着破烂的惊恐不安的女俘中,而这些女俘毫无反抗能力。温州炒房团实力雄厚,他们随便一个人的资产,就让我们这座城市的市民震惊咋舌,我们都想不明白,一个人的资产居然可以以千万,甚至以亿万来计量。

温州炒房团在我们那座城市的房地产市场横扫一切,所向披靡。房产商见到他们笑得合不拢嘴,而想要买房的工薪阶层和小生意人却像被强奸一样叫苦连天。温州炒房团让这座城市的房子供不应求,房价也像做过了手术塞进了乳胶的胸脯一样愈涨愈高。

就像天生喜欢流浪的河南人是中国的吉卜赛人一样,温州人是中国的犹太人,他们具有做生意的天赋。他们在市场经济尚未成熟的时候,就纷纷抢占先机,攫取了走向飞黄腾达的第一桶金。当他们开工厂办公司日进斗金的时候,我们这座城市的人还热衷于周末加班可以多拿一天8元钱的补助,使用复合肥一亩地可以多打20斤小麦。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我在浙江采访的时候,认识了温州一家报社的女记者,她说她的弟弟去年大学毕业,不愿意上班,就跟着炒房团转战全国各地,以较低的价格团购房屋,再以较高的价格卖出,一年就赚了80多万,扣除银行贷款的利息20万,纯利润达到60多万。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才知道了还有“钱生钱”的生意,用别人的钱来赚钱,自己无本万利。

这些年,存款利率一再调节,而物价却在不断上涨。我听过的最具黑色幽默的一件事情是这样的:30年前,一位女子将300元钱存进银行里;30年后,300元变成了670元。30年前,300元可以买到一套住房;30年后,670元只能买到一瓶茅台酒。

当我们把存款放进银行中,让银行这个大管家来保管,那是我们养老的钱,而银行却把这些钱送给别人做生意,送给别人炒房产,那么,我们给他们提供了本金,我们是否也能分红?

那年的温州炒房团像成吉思汗的铁骑一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过处,草木无存,风声鹤唳。一直到今天,温州炒房团还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南到深圳,北到漠河,东至舟山,西达喀什,他们攻城略地,无往不胜,他们玩弄着无数人的购房梦想,就像猫玩弄着老鼠一样。

贫富的巨大差异,地区的巨大差异,让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无法捍卫自己的梦想。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起当初见到温州炒房团的情景,那个炒房团的带队是温州本地的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一名戴着眼镜的皮肤白皙的中年男子。和北方这座城市的大款都是一些煤老板这样目不识丁的文盲不同,温州炒房团的成员形形色色,有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也有赋闲在家的老太太,有脑满肠肥的先富裕者,也有纽扣店老板和拖鞋厂经理。据说,温州当时仅有700万人,而100万人就加入了炒房大军,东征西讨,南征北战。

那名房产中介公司的男子态度谦和,总是笑容可掬,和我们本地那些飞扬跋扈的暴发户完全不同。南方的大款都很低调,我在以后的生活中遇到了越来越多的大款,但是从服饰和生活中并不能看出他们是大款,他们一点也不横行霸道,一点也不趾高气扬,他们看起来都像谦谦君子,泯然众人。后来,我曾经多次在江边的烧烤摊看到这些大款,他们趿拉着拖鞋,穿着背心,喝着几元钱的啤酒,而当他们离开时,才看到他们钻进了奔驰和宝马。他们的钱也照样“能够把你砸死”,但是他们嘴巴从来不会说出来。

这就是南方老板和我们那个地方暴发户的区别。

我曾经问过那名房产中介的男子:“你们温州人怎么那么多钱?每个人都买几百万上千万的房子?”

这名男子说,当前,房地产投资是利润最高的投资,并且只赚不赔。温州炒房团买房子都是团购,而团购的折扣更高,买了房子后,即使立即按照市场价格卖出去,也会赚钱,但是,温州炒房团不会这样做,他们都是长线投资。过上数月半载,房价大幅上涨,再出手,就稳赚一笔。然后,用这些钱再去买房,再去投资,再去赚钱。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做的生意了。

温州人买房子从来不会一次性付款,都是只给首付,他们用一套房子的钱,购买五套房子,甚至更多的房子。那时候买房子没有首付三成之类的说法。五套房子的利润,是一套房子的五倍。他们将这座城市的高档住宅区和闹市商铺的房价哄抬之后,就含笑离去,去往下一座城市继续哄抬房价。

房价上涨之后,就再也难以降下来。没有提前买到房子的人,只能留下终生遗憾。

我问:“温州人为什么这样热衷于炒房?”

那名男子说,做任何生意都有风险,开服装厂,款式不时尚就卖不出去;买股票,被套牢就只能跳楼……而炒房子,几乎是零风险,谁都知道中国人多,需求量大,而土地资源有限,房价只升不降,但是,他们缺少温州人手中的金钱,“现在是钱生钱的时代,有钱的人越发有钱,没钱的人总是没钱”。贫富差距越拉越大,当富人醉生梦死的时候,穷人只能啼饥号寒。但是,富人的付出并没有比穷人更多,富人并没有付出比穷人更多的努力。穷人日日卖水果摆地摊,忍饥受饿,而富人只在售楼部潇洒地走个来回,他一个来回的收入,是卖水果的穷人一辈子也望尘莫及的。

我曾经听很多去过欧洲的朋友介绍,在欧洲,那些打扫大街的人很受尊重,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热情。周末的时候,他们想雇请一名钟点工来打扫房间,钟点工说:“对不起,今天我休息。”他们加钱,钟点工也不来,认为周末休息是上帝安排的,谁也不能干涉。而我们这里打扫大街的清洁工总是一脸苦相,没有劳动的喜悦,为什么这样?关键是,那边的清洁工收入不错,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很幸福。而我们这边的清洁工只能勉强糊口。

那些朋友说,在欧洲,最高的工资标准不能超过最低工资标准的五倍,而在我们这边,贫富差距已经到了水火之间的温度差别了。当广大的清洁工一月收入不到千元,一年收入不到10000元的时候,某些保险公司的总裁年薪高达几千万元。贫富之间的差距高达几千倍。在这样的环境中,打扫大街的人,又如何会有尊严?又如何能够幸福?

年薪高达几千万的总裁,他的付出一定就比清洁工多几千倍吗?当我们看到了那个烟草专卖的姓韩领导的日记后,才知道了这种级别的人,每天的生活内容都是什么。他们的付出绝对没有清洁工的更多。

也是在那一年里,我意外地得知了,公务员工资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有一天,我突然遇到了以前同在政府办公室工作的陈光凯,他也是来买房的。

政府办公室,是全县人都瞩目的一个单位,而在这个单位熬几年,就能顺利得到提拔,因为,这个单位有着不同于别的单位的工作性质。记得那时在每年年终会上,办公室主任都要一再强调:“我们部门的任务,就是给领导提供优质的服务。”那时候我们经常跟着领导出差,我们争着抢着替领导开车门关车门,替领导拎包,给领导打伞,领导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奉若神明;领导的每一个微小的眼色,我们都心领神会;我们每说一句话,都要察看领导的脸色;当领导高兴的时候,我们就要不失时机地讲几句笑话,让领导更高兴;当领导不高兴的时候,我们就不能说一句话。那时候的我们就像小丑一样,戴着面具扮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我们全心全意地为领导服务,为领导负责,甚至有人把自己的老婆贡献给了领导,以便让领导给自己安排一个好职位。而因为我们在领导身边工作,我们的老婆也就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够给领导提供最优质的服务。那时候,我们经常跟在领导的后面,走过机关大院,走过所有人仰慕的视线,我们沐浴在领导的光辉中,洋洋得意。那时候,我们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人格是多么卑劣,也把自己这些卑贱的行为当成了理所当然。而只有在我离开了政府大院后,回头反思自己在那座大院的行为,才觉得无比龌龊。

陈光凯那时候是我们部门水平最差的一个,他写的材料经常被领导打回重写,他潦草的字迹也让领导出了很多洋相,所以领导非常不喜欢他。那时候,我们部门还没有电脑和打印机,所以领导的讲话稿都是秘书手写的,有一次,领导在大会上念讲话稿,念到了:“全县人民一定要大干,快干,加23干,誓夺粮食大丰收。”主席台下的人一片哗然,不知道什么叫“23干”,原来,领导把陈光凯手写的“巧干”念成了“23干”。还有一次,省长来到我们县检查工作,我们准备了一个月时间,省长来临的时候,警车开道,全县戒严,所有路口都站满了穿制服的人,阻挡上访的百姓。省长在招待会上作了“意义深远”的讲话后,我们的领导也要讲话恭维省长,他拿着讲话稿念道:“省长的讲话深入人心,高屋建令瓦,让全县人民深受鼓舞。”省长皱起了眉,不明白什么叫“高屋建令瓦”,原来,我们的领导把“高屋建瓴”念成了“高屋建令瓦”。接着,我们的领导又念道:“对于下岗人员,我们一次性生活,补助200元。”听到我们领导的讲话,举座哗然。原来,我们领导断句有误,应该是“我们一次性,生活补助200元”。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领导在全县三干会上的讲话,所谓的三干会议,就是每年春节后,县、乡、村三级干部在全县统一开会,会期三天。那次,我们的领导正念讲话稿的时候,突然提高了嗓门:“全县人民同心同德,鼓足干劲,让GDP再翻一番。括弧,此处可能有掌声……”大家全都笑了,我们的领导把陈光凯讲话稿中的提示都念出来了,陈光凯的意思是:(此处可能有掌声),让领导在讲完这句话后,能够停顿一下。没想到我们的领导没有领会,居然把提示都念出来了。

在我离开了政府大院做记者的时候,我一月的工资仅有500多元,那时候,陈光凯的工资比我更少;而在三年后,我依然在做记者,面对高昂的房价,连买房的念头都不敢有,而陈光凯已经来到我暗访的这家高档小区买房了。他现在是一家油水部门的负责人,每年经手的金额上千万。

那天,陈光凯对我离开了政府大院深表不解,他说,如果我当时不离开,现在的工资已经翻了一番,几万元的外债,对于一个科级公务员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在我离开后,公务员工资年年上涨,但是,这对于外界都是秘而不宣的,只有公务员自己知道。而在十年后的今天,公务员的工资比起十年前,更是翻了两番。陈光凯说:“在我们老家,哪种职业比公务员更好?哪种工作比公务员更轻松?你为什么要离开公务员队伍?你傻啊!”

按照科级干部的工资标准,他们每月工资只有2000元,而陈光凯购买房子的钱哪里来的?我不知道。

我们那里是国家级贫困县,一个农民一年的收入还不到2000元。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八、购房陷阱

售楼部的大厅里,还摆放着两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两台电脑,很多的时间里,桌子后坐着的两名小姐在玩电脑游戏。她们是一家银行的工作人员,专门负责为业主办理贷款业务。很多业主在我们这里交过了定金后,就会来到这两张桌子前面,虔诚地询问如何贷款。这些业主都是小生意人和都市白领。而像李经理和“操他姥姥的”煤老板他们,从来都是一次性付款,他们不缺钱,就像不缺女人一样。

大厅里,从来都只有这一家银行的工作人员,看不到别家的。他们没有竞争,业主别无选择。

很长时间里,我都想不通,房贷是一笔巨大的业务,是一笔利润丰厚的生意,这些人买了房子,就要穷其一生,为银行打工,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一家银行在这里开展业务,别家银行的人呢?

艾丽思说,这就是房地产行业里的潜规则,房产商再有钱,也不会把自己的钱全部投进房产开发中,他是用你们的钱,来赚你们的钱,这是一种高端的“空手套白狼”的游戏。

艾丽思说,房产商要建筑房屋,需要钱,钱怎么来?钱从银行来的。银行的钱怎么来?广大储户的钱。所以,这就等于广大储户帮助开发商在建筑房子。房子建好后,又卖给广大储户。你存钱的利息低,你贷款的利息高。中间的利息差,就养活了银行和开发商。这就等于,你用自己的钱,盖了房子,而你自己还要掏钱买。你买了房子,打工一辈子,其实是给银行和房产商在打工。

开发商在哪家银行贷款,业主的房贷也就只能由哪家银行提供。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售楼部只有一家银行的原因。

而这家银行的房贷利息,绝对会比别家银行高。

我对艾丽思的话心存疑惑,我相信贷款利息都是统一制定的,每个银行都不会有差别。可是,我调查后却大为震惊,你在由某一家银行提供贷款的楼盘买了房子,就只能在这家银行贷款,而这家银行的房贷则是最高的。而所谓的大银行,房贷的利息又高过一些小银行。

我们有选择购房的权利,但是我们没有选择银行的权利。

从你决定买房的那一刻起,你就掉进了别人联合编织的罗网中,你只能任人宰割,你无法反抗,你最多只能叫几声疼而已。

操他姥姥的!

“蔷薇花园”的销售异常火爆,我每天早晨来到售楼部上班的时候,都能看到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列,各种年龄各色容貌的人手中拿着大饼和油条,端着豆浆,等待着售楼部的大门打开。

我很惊讶,难道这座城市的人们一夜之间就拥有了传说中的财富,人人都找到了阿里巴巴的藏宝窟?这座城市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多的有钱人?

那天早晨,我看到排在队列前面的是一个腰身有点佝偻、两鬓斑白的老人,他手中拿着一把伞,像拐杖一样拄在地上。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一双黑色的皮鞋,皮鞋显然穿了很长时间,像船只一样两头翘起。我觉得这个老头似曾相识,但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排在中间的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看起来文质彬彬,儒雅端庄,他手中捧着一张报纸,边着边对别人讲解,我听见他说:“你看报纸,专家都说了,房价只会涨,不会跌,尤其是高档小区,上升的空间更大,所以要赶紧买。”

售楼部的大门一打开,人群就蜂拥进来,他们抢购房子就像抢购避孕套一样,争先恐后,奋不顾身。我和艾丽思们把号码分发到这些纷纷举起的手掌中,几百个号码,很快就分完了。我忙得满头大汗,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满头大汗,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房子就会这样抢手吗?一套房子价格几十万上百万,是很多人一辈子的血汗钱啊,买套房子可不是像买根萝卜那样随意啊,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我看到在大厅的墙角,几个记者模样的人站在凳子上,端起相机,眯着眼睛拍照。然后,他们走进了售楼大厅旁的一个小房间里,围在一起唧唧喳喳,陶姐背着一个小包也走进了那个小房间里,给每个记者的手中递了一个红包。记者们连假意的推辞也没有,他们心安理得地把红包装进口袋里,嘴里说着“赶紧回家发稿”,然后就离开了。

我知道,第二天的报纸上就会出现“蔷薇花园”房子抢购的场面,在红包的作用下,这样的有偿稿件一般都会发得很大很长。

市民们看到当天的报纸后,都会认为“蔷薇花园”的销售非常火爆,想买不想买的人,最后都会来到这里买房。

记者走后,我听见陶姐和电话那边的人在通话,她一口一个专家,态度很谦恭,她对专家说:“您写的那篇论述房价的稿子,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简直太好了。老总说请您今天再写一篇稿子,继续论述房价上涨。”电话那边的专家好像没有答应,陶姐嗯嗯了一会儿后说:“稿费的事情没问题,肯定会比今天见报的高。这点您放心。”

这些年来,经常能够看到一些丧尽天良的教授专家在报刊上和网络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原来这些教授都是“叫兽”,应该“叫作禽兽”;这些专家都是“砖家”,应该叫作“挨板砖的专业人才”。因为他们只要给钱就摇唇鼓舌,他们早就违背了学术的良知。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艾丽思:“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买房?”

艾丽思笑着说:“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好奇地问:“看出来什么?”

艾丽思说:“托儿呀,卖鞋的有鞋托,卖袜子的有袜子托,我们卖房的也有房托啊,正确的叫法是‘房虫’。”

我愈加好奇:“鞋呀袜子呀,一双也就几元几十元,可是这一套房子少说也有几十万元啊,怎么也有托儿?刚才我明明看到他们在签合同啊。”

艾丽思大笑不已:“这一切都是假的啊,都是演戏给人看的……你可别到外面乱说啊,这是商业秘密。”

我问:“房产商都请了房托吗?”

艾丽思说:“当然是啊,这么多楼盘,都在竞争,没有房托怎么能卖出去?”

我说:“怪不得我觉得今天早晨排在第一位的老头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该不是房托吧?”

艾丽思说:“他就是房托,我们在‘高上生活’的时候,这个老头就当托儿,现在‘高上生活’出事了,他又来到我们这里。很多房托都不止给一家楼盘当托,他们把这个当成了职业。”

原来是这样,房托们每天在售楼部排队,让想买房的人错以为此处的房子销售很好,人都有从众的心理,于是,更多不明真相的群众就加入了抢购行列中。这是真正的不明真相。

我问:“刚才我看到这些房托也在签合同啊。”

艾丽思说:“房托们签的合同都是假合同,今天交了定金,明天就会退给他们。他们拿着这些钱再买房,周而复始,两万元定金还是两万元。不明真相的人也加入火爆的行列并跟着签合同,你如果交了定金,想反悔,房产商是一分钱也不退的。”

我越发不解,问艾丽思:“我们和业主签订的合同,这可都是有关部门统一制定的合同啊,有统一编号的,怎么能有假合同?”

艾丽思说:“我们和业主签订的,当时是真合同,但是和托儿签订的合同,都是假合同,外表看起来和真合同一模一样。托儿不断地排队,不断签合同,他们领工资啊,像你见到的那个排在第一个位置的老头,他每月要领好几千元。”

原来这样啊,托儿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艾丽思又问:“你听说了‘高上生活’的事情吗?”

我问:“怎么了?”

艾丽思说:“被封了。”

“高上生活”的开发商陶建强那几天如同坐在热锅上的蚂蚁,他和村委会的相关人合起来开发房地产,忽悠了村民,而他占有的是农业耕地,根本不能做商业用途。

更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这些可以依靠关系,依靠金钱开道,有可能摆平路上的一切障碍。更可怕的是,他在不该建造房屋的土地上建造了违章建筑,他占用了河道,每年初秋的那几天,我们这座缺水的城市都有一场洪涝灾害,那几天的瓢泼大雨,把一年的降水量一股脑儿地泼下来,洪峰过境,如同一群疯虎,每次都让人提心吊胆。而陶建强的房产开发,占用了河道,再有洪涝,洪水在这里被堵塞,上游的半个城市将会被淹。

那些日子里,开发商陶建强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风云人物,他的名字在认识和不认识的嘴巴里频繁出现,所有人都不明白,利令智昏的陶建强为了多建房屋,怎么会想到占用河道?现在,房子建成了这样,即使他是武则天的面首,也没有人敢包庇他,上游城市,那可是几百万条人命啊。

“高上生活”的部分楼盘最后被炸了,河道被重新疏通,而陶建强则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去了加拿大,过上了传说中的亿万富翁的生活;有人说他被人暗杀了,因为他欠钱不还;还有人说他跳河自尽了。反正,这些年过去了,陶建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些买了房子的业主,那些为了贪图便宜把钱交给“高上生活”的业主,“高上生活”没有了,陶建强没有了,不知道他们的钱要回来了没有。

那些日子里,我一个月销售了好几套房子,而能言善辩的艾丽思和陶姐她们销售的房子更多。售楼先生和售楼小姐的提成一般是总房价的1%左右,别墅区因为一套房多达几百万,所以提成一般是0.5%,僻远郊区地段不好的楼盘,因为价格低,所以一般提成高达2%。

1%的提成,让我当月的收入达到了10000元,这是我这些年来收入最高的一次。

售楼部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销售进展图,在已经销售了的房子位置上,贴着红色小旗,尚未销售的,贴着蓝色小旗。我是在很多天后才看懂了,红色小旗的位置上,那座房子不一定就销售了;而蓝色小旗的位置上,那座房子一定尚未销售。

房地产行业里把这叫作“捂盘销售”。

即使你在开盘的第一天来到售楼部,即使你是开盘第一天的第一个顾客,你也会看到销售进度表上,那些楼层和朝向最好的房子,都贴满了红色小旗。你问售楼小姐,她们都说:“已经卖了,销售很火爆啊。”

其实,这是楼盘销售的一个计策,刚开始销售的,都是位置一般的房子,把这些房子都卖光了,他们才会逐渐把红旗变成蓝旗。但是,剩下的房子价格一定就会比朝向不好的房子高出很多。这就好像卖苹果,先把烂苹果卖完了,剩下的好苹果就要涨价。

再说,楼层朝向俱佳的房子,哪里会愁卖啊!

所有的购房者都会陷入这样一个购房圈套:要么你以能够接受的价格购买一个楼层朝向都不好的房子,要么你掏大价钱购买楼层朝向俱佳的房子。如果你想以较低的价钱购买较好的房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房地产的游戏规则是房产商制定的,只要你买房子,你就必须遵守这套游戏规则。如果你遵守这套游戏规则,你上当受骗了也有口难言。

但是,最好位置的房子,购房者永远买不到,因为这些房子在没有开盘的时候,就已经销售一空。销售对象是那些手握实权,能够制伏房产商的相关人士。

房产商以位置绝佳的房子与相关人士进行交易,相关人士用很低的价格——这个价格一般不会超过市价的60%——购得房子,转手卖掉,就能坐收几十万。更有些房子,被房产商送给相关人士,作为牟取相关优惠的商品。

所以,购房者看到楼盘位置最佳的房子,一问售楼小姐,售楼小姐都是回答:“已经销售了。”

还有更能忽悠人的。

我在《暗访酒托群落》中写到了这样一种骗术:你被酒托带进酒吧里,服务生拿出酒水单让你点酒,你看到了一瓶红酒是380元,觉得不贵,就点了。可是,你把红酒刚刚打开,服务生就来要你买单,红酒价格是880元,你据理力争,他们拿来酒水单,你看到这瓶红酒却是880元。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看花了眼?其实,这是黑酒吧玩的“狸猫换太子”的游戏。

房产商也玩这种卑劣的游戏。每个销售人员,人手一册销售价格表,你来买房子,他让你看这册价格表,上面是明码标价,你选好了一套房子,每平方米5500元,你交了钱,心满意足。再过几天,你如果再来这里,还想买套房子,你看到的销售价格表上,你所购买的第一套房子,每平方米不再是5500元了,而是标价5700元。这是怎么回事?相同的价格表,怎么价格就不一样?

这就是房产商的售楼伎俩,他们每隔几天,就会重新制定售楼价格表,抬高价格,这样,即使两个相同楼层相同朝向的业主,因为购买的时间不同,价格也不一样。这和黑酒吧用两个酒水单骗人,如出一辙。因为你无法认识任何一个业主,无法了解你的邻居是以什么价格买房的,你没有参照物,你只能相信房产商的价格,而且,有的房产商还忽悠人说,他们的价格是物价局制定的,你就更会相信。

还有的房产商故意抬高价格,售楼人员也号称房子已经快要卖完了,只剩下了最后的几套,你就只能挑选这几套。你选好了房子,售楼人员就说,鉴于这是最后的几套,给你打个九八折,你欣喜若狂,以为占了大便宜。等到你买了房子,搬了进去,和左右邻居一对比,才发现你的价格比他们都高。

房产商的价格表就像温度计一样,这几天销售好了,他们马上就涨价;这几天销售不如意,他们就适当微调。你看中的好楼层好朝向,他们永远都是说有人买了,然后给你推荐别的楼层,他们总是给人造成一种销售旺盛的假象。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他们对你了如指掌,你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的手段花样翻新,你只知道必须买套房子。你永远也无法打赢这场战争。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九、中介的猫腻

有一天刚上班,一名售楼小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她惊呼:“有一个小区和我们打擂台了。”

我问:“怎么回事?”

这名售楼小姐指着远处说:“你自己去看看吧,那里也有了小区,盖得可漂亮啦。”

她叫琪琪,一个长得像安琪儿一样漂亮的女孩子。

我走出售楼部,沿着还没有来得及铺设柏油的黄泥路面向前走,看到距离“蔷薇花园”几百米的地方,也修建了一座小区。这段时间,我经常从这里路过,那座小区刚开始修建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讨饭丫头,而最近,当围墙建起来,小区的绿化布置起来,我才惊讶地发现,讨饭丫头变成了丰满少妇,那座小区的环境与“蔷薇花园”不相上下。

我走进小区,可是,看到偌大的小区里,居然没有售楼部。几名建筑工人正在清理垃圾,远处还有几名工人在拆除脚手架,一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推着小车走过来,小车里装满了垃圾。我问他:“这里的房子怎么卖?怎么连个售楼小姐都看不到?”

他说:“这是限价房,不对外卖的,都是生活贫穷的人才能在这里居住。听说房子都分好了。”

我感到惊讶,买不起房子的人能够住在这么好的小区里,住在这样优雅的环境里,谁也不会想到的。这座城市里的穷人真幸福啊。

那名工人推着小推车继续向前走去,我又问了一句:“这里的房子多少钱一平方米啊?”

他说:“不到两千。”

我感叹不已,穷人仅用三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和“蔷薇花园”一样高档的房子。我当时真有点沐浴在阳光里的感觉,差点就要热泪盈眶了。

我是在一年后再次回到家乡的这座城市后,再次来到这座限价房的小区时,才恍然大悟。我看到了,应该是贫苦人居住的小区里,停满了各种高档车子,从小区门口鱼贯出入的,都是一些脑满肠肥的人,他们腋下夹着黑色的棕色的小包,一个个志得意满,趾高气扬,他们和我们印象中的穷苦人大相径庭。

莫非这座城市的穷人都脱贫致富了?都过上了传说中的幸福生活?都食有鱼出有车?

后来,我询问了保安,保安才告诉我,这里确实是限价房,本来是要出售给那些买不起房子的市民,没想到却被一些人捷足先登,一人买了一套,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们最先了解最新颁布的条例政策,他们在政策还没有实施的时候,已经钻了政策的空子。

他们明明知道这是给城市穷人修建的限价房,是政府用钱来补贴的房子,他们不是穷人,他们是先富裕起来的一群人,但是,因为这样的房子有利可图,他们就冒充穷人,以合法完善的手续,以市价三分之一的价格,购买了这样一座房子。还有些人将到手的限价房转手倒卖,一下子就赚了几十万。而这几十万,是这座城市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也无法赚到的啊。

那天,我还在这里见到了一位超市经理,据说他的名字都上了富翁排行榜,这名超市经理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也有一套限价房。超市经理在不到1000米的距离内,就有了两处房产。

后来,我还听到了“蔷薇花园”的秘密。这是三年后,我重返这座城市的时候。我遇到了华舟,华舟是社科院一名副研究员。

“蔷薇花园”的老板叫郑途,他的哥哥是这座城市一家很大的公司董事长郑岷。

郑岷在这座城市生活了20多年,树大根深,党羽众多,成了这座城市炙手可热的人物。历届领导换了好多茬,郑岷因为深谙官场之道,所以这几十年来都安然无恙。

“蔷薇花园”几乎是以零价格在本市的土地机构手中拿地的,又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各种审批手续,牵涉到房地产的所有部门和机构:规划、土地、城建、房管、消防等,郑岷都能搞掂。

我说:“怪不得‘蔷薇花园’有那么大的能量,原来背后有人啊。”

我又问:“现在郑岷还是公司董事长吗?”

华舟说:“去年郑岷已经退休了,平安着陆。他退休后,终于受到了调查,就在准备抓捕他的时候,他却溜到了加拿大,而他的全家早在他为官的时候,就已经在加拿大生活。他们全家带走了几十亿的国家财产。郑途也去了加拿大,也卷走了几十亿。他们在加拿大都过着阔佬的生活,这些钱足够他们在加拿大生活几百辈子。”

我问:“都是哪些人移民国外?他们为什么要移民国外?”

华舟说:“现在从国内移民国外的主要有两种人,一种是企业领导,一种是富翁。因为移民国外最少也需要300万元人民币,普通人是根本没有这个经济实力的。移民国外,有很多种考虑,但是我想最主要的,还是为了逃脱惩罚,这些人的钱都来得不干净,他们转移财产到国外,黑金漂白,此后就能过上非常奢侈的生活,因为法律和制度等对接上的原因,这些人在国外穷奢极欲,而国内法律却无可奈何。河南省的三任烟草局长先后移民国外,很多省份的建设部门官员争先移民,现在每年有几十万中国人移民,这里面就有一部分是官员和企业领导。还有一些人说,移民国外是基于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的考虑。在国外,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关系比较简单,没有迎来送往,没有溜须拍马和委曲求全,也没有必要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更重要的还有食品安全,在国内,任何一种食品可能都存在不安全的因素,都添加了一些对人体有害的东西,吃鸡爪可能会吃到福尔马林,吃奶粉吃到了三聚氰胺,吃火锅吃到了地沟油……这些情况在国外是难以想象的,因为这是最为人不齿的最违背道德的行为。”

移民海外,对于我等打工者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陌生的事情,这些年来,我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挣扎在温饱线上,为了还债,为了能够让母亲生活幸福,也为了能够让自己变成一个城市人而拼命努力。我没有想到,当我为自己的存款单上的五位数字而努力工作的时候,他们的存款单上已经有了八位数字,当我为了能够在这座城市有一份工作而看着别人眉高眼低的时候,人家却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过上了外国人的生活。

这种差距,我用几十辈子的努力也无法弥补。他们的财富,是我几百辈子的努力也难以企及的。

这就是贫富悬殊。

在我当售楼先生的那段时间里,我还不知道这个行业的水到底有多深,我还不知道我供职的这家房地产公司有着这么深的背景。

售楼部的门口经常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女子,满脸皱纹,看起来很苍老。为了照顾她的生意,我每天都会买她一串冰糖葫芦,每次她把冰糖葫芦递到我的手中,都会慈祥地微笑着。我叫她王姐。

有一天,王姐没有来上班;第二天,她还没有来上班;此后的很多天,她都没有来上班。

听艾丽思说,王姐的儿子在高中上学,最近死于校园暴力,王姐万念俱灰,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与世隔绝。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

琪琪说:“王姐的命运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说不定哪一天,王姐的命运就会降临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

王姐已经五十多岁了,她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她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系着红领巾走进了校园。老师说,红领巾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爱护红领巾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王姐有一次过河的时候,红领巾随风飘进了河水中,童年的王姐牢记老师的话,奋不顾身地跳进河水中,只为了抢救一条鲜艳的红领巾。王姐差点被淹死,是一名路过的地主救起了她。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王姐一家人始终不敢去见这个救命恩人,因为宣传中说了,地富反坏右总是妄想变天,总是对我们国家怀有刻骨仇恨,他们是这个国家的敌人,他们救起贫下中农的孩子,一定是别有企图的。不久,救命恩人死了,死于一次残酷的批斗中,而童年的王姐最终没有见到他一面。

童年的王姐还有一次面临死亡,是在官方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也就是20世纪60年代前期。那时候,王姐差点饿死。

后来,“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王姐那时候刚刚上初中,也跟着高年级的学生一起砸烂文物,焚烧书籍,批斗老师,挤进火车里瞻仰革命圣地。她在一次去韶山的半路上,因为下车小便,火车突然开走了,将她和另几名女同学丢在了深山老林里。她们遭遇了狼群,一名女同学被狼吃了,而其余的人被伐木工人救活了。这群被革命热情燃烧得失去理智的人,最后还是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徒步赶到了韶山,站在伟大领袖出生的那座房子前,她们激动得泪流满面,差点昏厥。

接着,伟大领袖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王姐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城市,来到广阔天地里大炼红心,最脏最苦的活儿,她总是争着干抢着干,累得连月经都几个月才来一次。那时候,有一个充满了革命色彩的词语赞扬她们:铁姑娘,而现在,这个称呼则显得异常暧昧和尴尬。

她们无法忍受农村的辛苦,有人就通过关系回到城市,没有关系的就给人送礼,更有些女孩子用身体换取一张回城的通行证。王姐是最后一批回城的下乡知识青年,当早期回城的人或者考上了大学,或者参加了工作后,满手老茧的王姐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固守农村战天斗地。

回到城市的王姐像个乡下人一样,举步维艰,唯唯诺诺,她尽管出生在这座城市,却已经被这座城市淘汰了。王姐的母亲求爷爷告奶奶,终于将她安置在了街道办的工厂里。每月的收入仅仅能够养活自己。工厂里还有一个未婚男青年,他们顺理成章地建立了恋爱关系。

那时候,大街上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着“晚婚晚育”,街巷的墙壁上刷着巨幅标语“只生一个好”,王姐坚决响应号召。所以,等到她结婚的时候,已经快要30岁了,而等到她有了儿子的时候,已经35岁了,属于高龄产妇。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王姐夫妻俩遭遇了下岗,那时候企业改制,无数人无奈地走上了下岗之路。因为他们夫妻都是初中没有毕业就去农村战天斗地,而现在再想拾起书本,已是力不从心。没办法,夫妻两个摆了小摊卖夜市,却常常遭受驱赶,生意也没法做,摊子也被砸了。后来,丈夫去建筑队打工,王姐就卖起了冰糖葫芦。

王姐夫妻两个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唯一的儿子身上,儿子也很争气,他学习成绩很好,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死于校园暴力。

校园暴力这些年愈演愈烈,很多不喜欢学习的孩子结成帮派,专门欺负一些弱小的学生,更有一些学生,和校外的地痞流氓勾结在一起,看到谁不顺眼就大打出手。很多行内人士分析说,这是学校教育出现了问题,学校片面追求升学率,忽视了学生的品德教育,所以,校园黑社会异常猖獗。

王姐儿子所在的学校里,一批学生中的流氓和社会上的流氓沆瀣一气,拦路搜身抢劫,王姐儿子因为没有钱,遭到他们毒打。他们打完后,就去饭店吃饭喝酒,而王姐儿子死在了血泊中。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孩子,卖冰糖葫芦的王姐悲痛欲绝,然而,她又回天无力。这一年,王姐已经50多岁,她无法再生育了,她和丈夫都要共同面对凄凉的晚年。

琪琪说,王姐的命运,是整整一代人的命运。

因为响应计划生育,王姐失去了生育的时机,现在,她下定决心和丈夫离婚,让丈夫重新找一个女人结婚。如果女人没有生育过,这样可以再生育一个,然而,穷困潦倒年届知天命的丈夫,要找到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女子结婚,这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所以,他们的悲剧是注定的。

琪琪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子,在我们楼盘尚未销售完毕的时候,她独自创业,开办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

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就会乘车来到琪琪的公司,了解房屋中介的内幕。

有一天,我看到房屋中介公司里走进了一个中年人,他因为要移民出国,所以把自己在小区的五套房子拿来出租。

琪琪问:“你要多少租金?”

中年人说:“一套2000元。”

琪琪看了看门外,看到没有顾客进来,就对中年人说:“这样吧,我们帮你出租,但是每套租金是2400元,你收取2200元,我们收200元。你看好不好?”

中年人说:“当然好了。”

第三天,我又来到琪琪的房屋中介公司,那个中年人的五套房子已经出租了两套,每套2400元,还有三套尚未出租。

我问:“为什么这么快就出租了?”

琪琪说:“现在到处在拆迁,打工的人又那么多,有房根本就不愁出租。”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进来了一对夫妻,丈夫戴着眼镜,显得斯斯文文,妻子腆着大肚子,这样的人,肯定是急着租房的人。

丈夫问琪琪:“有没有附近小区的房子?”

琪琪装着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就剩一套了。”

“月租多少钱?”

“2600元。”

“怎么这么贵?”

“你也知道,附近写字楼多,上班白领多,小区的房子就很好租。”

这对夫妻犹豫了一下,准备离开。

琪琪说:“刚才还有一个人打过了电话,要过来看房子,人家一来,我就租给人家了。看到你们腆着大肚子不容易啊,我要不要让那个人不要来了?”

夫妻两个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坐了下来。

琪琪的嘴角抖动着,竭力压抑住心中的喜悦。

妻子说:“能不能让我们看看房子啊?”

琪琪说:“没问题。”

琪琪带着那对夫妻走进了小区,我跟在后面。

在路上,我听到那位大肚子妻子说,此前他们看中了一套房子,交了半年的房租给房东,可是,等到他们搬家的时候,才看到了真正的房东。房东说,他们是把钱给了骗子,而这个骗子也是一名租房客。骗子的房租到期后,就以房东的身份在网上发信息,骗取了这对夫妻一笔钱,然后溜之大吉。

真想不到啊,骗子无孔不入,对孕妇也能下得去手!

我问琪琪:“怎么才能判断他是骗子还是房东?”

琪琪说:“租房子的时候,你一定要看他的房产证啊。没有见到房产证,怎么能交给他房租?你们太大意了。”

我们走进了那套住房,我看到空荡荡的房间里,窗户都紧紧关闭着。透过玻璃窗,能够看到外面马路上车来车往,但就是听不见声音。琪琪带着他们在主卧、厨房、卫生间进进出出,但就是不带他们进次卧。那对夫妻在琪琪天花乱坠的宣传声中,兴高采烈地回到房屋中介公司,顺利地签了合同。

那对夫妻喜洋洋地离开后,我问琪琪:“你为什么要关上窗户?为什么不进次卧?”

琪琪说:“带着顾客看房子,一定要关上窗户,这样顾客就听不到外面的噪声了。次卧的电线线路有问题,不能让他们进去,进去后也避免让他们开灯,即使他们开灯看到灯泡不亮,也要说灯泡闪了……总而言之,不能让顾客找到问题,这样他们就能顺利签合同。”

我和琪琪分别,走在大街上,心想:我以后租房,一定不会找房屋中介公司。

第一章 卧底房地产 十、老板的能量

我见到郑途是在业主闹事的那天。

印象中的房地产老板都是大腹便便,脑满肠肥,没有教养,一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模样,剔牙不用牙签用手指,抹嘴不用手纸用手背,喉咙里轰隆隆一声响,浓痰就喷薄而出。可是,见到郑途的时候,我才知道房地产老板完全不是这样。

郑途长得很斯文,他拥有一张大学毕业证书。

华舟曾经给我分析说,房地产老板和煤老板比起来,要高很多个档次,尽管他们都是这个社会的众矢之的,都是依靠特殊的手段暴富,但是,房地产老板的背景比煤老板要深广得多,房地产老板的运作方式比煤老板的运作方式更加复杂和隐秘。煤老板依靠狗胆包天和金钱开路就能攫取财富,他们大都是一些学历低下的农民,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就被当磨推。而房地产老板除了拥有煤老板那样的巨额财富外,还与后台有着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关系。房地产老板如果没有后台背景,就无法在这个行业立足。他们普遍学历较高,他们即使掏钱买,也要有一张听起来很唬人的文凭。

我见到郑途的那天,郑途西装革履,脚上的皮鞋一尘不染,头上的黑发一丝不苟,看起来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郑途很精瘦,眼睛歪斜,和鲁提辖拳打的那个郑屠有天壤之别。郑途那时候有50多岁,自称熟读伟大领袖的所有书籍,有着坚定的共产主义的信仰,所以他的语言中总喜欢引用最高指示,让人忍俊不禁。

这个小区有一幢楼房叫作望江阁,业主们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就能望到不远处的江水,望江阁的房价也是整个小区里最贵的。望江阁的所有业主,当初购房的时候,都无数次地幻想过晚饭后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透过飘窗看到落日熔金,照耀着江水波光荡漾,也让自己的灵魂波光荡漾,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意洋洋得矣。

然而,有一天,他们看到望江阁和江水中间的空白地带,突然开来了隆隆的挖掘机,这里也要建造一座小区,小区里的每幢楼房高达30层,彻底挡住了望江阁业主们瞭望江水的视线。

业主们来闹事是在那天下午,城市的上空飘荡着几朵懒洋洋的浮云,风在遥远的地方吹着,这里纤尘不起。“蔷薇花园”小区前的广场上,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在蹦蹦跳跳,几个孩子在滑旱冰,一切都显得和谐安详,然而,一阵敲击铝锅的乱七八糟的声音,让一个平常的下午突然变得躁动不安。

敲击铝锅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悲愤燃烧着他们的眼睛,让他们一张张皱纹密布的脸变得五官移位。他们是“蔷薇花园”里价格最高的望江阁的业主。那些在小区周边闲散的行人,不失时机地跑过来,脸上带着盼望出事,等着看热闹的焦急神情。

铝锅敲击了十几分钟后,小区的门前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外围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汽车喇叭声,而围观的行人依然故我,岿然不动。有几个扛着摄像机和胸前挂着照相机的记者顽强地挤进来,对着这群老人一阵拍摄。保安们冲进来,他们追打着记者,将一名记者的相机夺过后,摔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我听见一名膘肥体壮的保安对其余的保安大声叫喊:“谁再敢拍,就给老子往死里打。”

一名年轻的记者从口袋里掏出了蓝色的记者证,他像江姐一样大义凛然地喊道:“我们是记者,这是我们的工作。”

面目狰狞的肥保安以更大的声音回应:“老子打的就是记者。”

年轻的记者大概刚刚参加工作,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无冕之王,他依然在据理力争:“请您看看我的记者证,你们有义务配合我们采访。”

肥保安将记者的记者证一把夺过来,两下就撕碎了,一扬手,记者证变成了片片飞舞的蝴蝶。肥保安说:“老子不识字。”

年轻的记者依然相信教科书中所写的“记者的采访权利神圣不可侵犯”,他像初生牛犊一样对着猛虎一般的肥保安说:“你要为你自己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的。”他字正腔圆,声声入耳。

肥保安一招手:“这是一个假记者,打!”几名如狼似虎的保安就扑上去,将“神圣不可侵犯”的记者掀翻在地,几双穿着锃亮皮鞋的大脚不断地侵犯着。记者像虾米一样扭动着身体。

记者的采访需要技巧,可是我这个刚刚入门的同行一点也不知道技巧。记者在采访的过程中,遇到阻力,就像遇到墙壁一样,你需要想着怎么绕过墙壁,而不是怎么和墙壁碰撞,你即使被撞得头破血流,也撞不过去。

那名年轻的记者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正想挤进圈子里制止保安们的暴行时,郑途出现了。

郑途从售楼部的二楼走下来,步履缓慢,气定神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身藏青色的西装一尘不染。此前,他就一直坐在楼上的沙发上,静静地倾听着楼下铝锅参差不齐的敲击声,听着业主们悲愤而无奈的叫喊声,可是他临危不乱,可能对他来说,一群业主来闹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危”,直到记者被保安打得无处遁逃时,他才出面了。他知道他再不出面,可能就会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有死亡事件发生在自己开发的楼盘里,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

郑途来到后,保安们都住手了,他们献媚地望着自己的老板郑途,像一群哈巴狗望着主子一样,等待着主子会赏赐一根肉骨头。其实,保安们也都来自贫困家庭,然而,他们却以上层人自居,因为他们的主子是上层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林语堂先生的一段文字:“中国有那么一群人,本身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自身权利每天都在受到侵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就是动物界也找不到如此弱智的生物……”

郑途没有搭理那群被打得丢盔撂甲的记者,他的眼角掠过记者们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像鸟的翅膀掠过湖水一样,他径直来到了业主们的面前,对着业主们点头哈腰,他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大家有什么话,慢慢说。”

年老的业主们看到了郑途,他们立即停止了敲击铝锅,和郑途建立了双边洽谈。郑途要他们推选两名代表,和他一起去办公室商谈,他们照办了,两个瘦削的业主跟在郑途的后面,走向售楼部的方向。

郑途在和业主洽谈的时候,始终没有对记者看一眼,那群狼狈的记者仿佛就不存在一样。被一群大脚踩过的年轻记者怒气冲冲地站在郑途的后面,大声叫喊:“我们明天报纸上见,你们小区要上头版头条。”

郑途对年轻记者的话置若罔闻,他摇晃着那身皮尔卡丹的西装,把年轻记者的威胁抖落在了地面上,他和两名业主走进了售楼部。

记者们很不满意,他们义愤填膺地叫嚷了几句后,就纷纷离开了,他们约好了第二天这篇被打的稿件一起上头条,将“蔷薇花园”置身在城市舆论的风头浪尖。可是,等到他们回到报社,还没有写出一个字,报社的领导就过来了,领导说:禁止报道“蔷薇花园”事件,因为“蔷薇花园”是我们的广告客户,如果有人违规,将追究所有人的责任。

郑途和那两名业主坐在售楼部的玻璃圆桌旁,郑途一招手,艾丽思就非常乖巧地端来两杯水,放在了业主的面前。

郑途笑着对业主说:“伟大领袖教育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请说说,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两名业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本来想着会与开发商大吵大闹,没有想到开发商居然这样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倒显得他们敲锣打“锅”的行为很不合时宜。一名年龄更大的业主顿了顿,说:“你们当初承诺的是,我们望江阁能够望到江面,我们掏了最高的价钱,而现在江边的空地上又在建造楼房,挡出了我们的视线,看不到江面。这个问题你们怎么解决?”

郑途不慌不忙地说:“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这是我党的优良传统。当初是谁给你们承诺说望江阁能够望到江面?”

另一名业主说:“售楼小姐说的啊。”

郑途问:“哪一名售楼小姐?”

那名业主指了指站在一边的陶姐说:“就是她承诺的。”

郑途让陶姐走过来,依然语调缓慢地询问:“你是不是给业主说了,买了房子就能看到江面?”

陶姐严肃地说:“我从来没有说过。”

业主一下子急了,他站起身来,满脸通红:“你明明说过的,现在怎么不承认了?”

陶姐一下子被业主的神情逗乐了,她慢条斯理地问:“我说过?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业主继续据理力争:“你当初就是这样说的,能够望到江面,就叫望江阁,所以价格最高,还会写进合同。”他拿出合同一页页翻开着,突然脑门上冷汗直冒,颓然坐进椅子里。

陶姐不怀好意地问:“合同哪一条写到了,您指给我看看。”

业主脑门上亮晶晶的,他喃喃自语:“合同上怎么就会没有呢?怎么就没有写呢?”

陶姐步步紧逼地说:“合同上没有写,你们还闹什么事啊?小心我们报警,你们被以违反治安条例关起来。”

年龄较大的业主质问陶姐:“既然不能望江,为什么还叫望江阁?”

陶姐笑着说:“望江阁只是我们楼盘的名字而已,我们还有一个楼盘叫摘星楼,按照您老的说法,是不是站在房间里,就一定要摘到星星?”

两名业主理屈词穷,郑途赞许地望着陶姐,陶姐兴奋得满面春风。

我相信,陶姐当初一定说过望江阁能够望到江面的话,要不然望江阁的楼盘价格那么高,谁会购买?只是,开发商在制作合同的时候,耍了花招,没有写“站在房间里能够望到江面”的话语,而业主们又望文生义,想当然地认为望江阁就一定能够望到江面,事实上他们在看房的时候,确实能够望到江面,所以,就顺利地签订了合同。而现在,江面被隔在了另一座楼盘的后面,他们才想起了讨要说法,但是,没有一条证据能够对他们有利。

这就是合同欺诈。吃亏的永远都是业主,占便宜的永远都是开发商。

后来,在我离开“蔷薇花园”后的一年里,听说业主们一直在闹事,静坐、示威、上访,但是一直没有人搭理。

郑途和郑岷也一直活得很滋润。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虚伪无耻的恶棍,两面三刀的小人,凶悍残忍的坏蛋,为什么总是能生活得很滋润?而正直善良、老实本分的大好人,却总是生活困顿?“二球”成了大款,“破鞋”进了宾馆,当官的把“球”磨短。为什么小时候我们一直摈弃的,一直鄙视的,一直认为是羞耻的东西,而现在却能够高居于庙堂之上,却能够大行其道?这些年来,人们的思想观念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逆转,是什么让人们的善恶标准变得混沌模糊?是什么让人们一下子丢弃了几千年来一脉相承的传统美德?

开发商和售楼小姐出尔反尔,信口雌黄,这在行业里被称为销售技巧。你买房的时候,永远也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购房合同里,陷阱重重。

公摊面积永远都不会达到合同上的标准,但是你却要支付合同上公摊面积的费用。墙高一般也不会达到合同上的标准,开发商在建筑面积上偷工减料是家常便饭。如果房屋是装修现房,售楼小姐告诉你他们用的材料是国外品牌,实际上使用的是污染严重的无名材料……所以,你在购买房子前,一定要带上懂行的朋友,重新丈量;一定要对合同上的内容字斟句酌;一定要想想售楼小姐说过的承诺,合同上是否写到;一定要看管道设施是否合理,屋顶墙壁是否有裂缝;豆腐渣工程,可是建筑行业里的常见景观啊。

望江阁事件过后不久,我又看到了湖泊事件。

“蔷薇小区”是这座城市的高档小区,它的广告词中有一句“外面江水汤汤,里面湖光山色”,现在,江面被新建的楼盘夺走了,可怜的业主们只能寄希望于湖水。

“蔷薇小区”里确实有一个人工湖。然而,人工湖惨遭缩水,曾经承诺的1万平方米的人工湖,交付的时候还不到8000平方米,而且,湖水已经被炎炎烈日蒸发殆尽,露出了丑陋的湖床。业主们走过人工湖的时候,常常看到肚腹滚圆的老鼠从湖床跑过,贼头贼脑地打量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他们本想过上与贵族为伍的生活,没想到却与老鼠为伍。

于是,又有一批业主找到了郑途。

那天,郑途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电视,那种恶俗的选秀节目让识字不多的郑途兴趣盎然。郑途见到业主们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神情,仿佛刚刚走下讲坛的大学教授,他在听完业主们的陈述后,对人工湖缩水的解释是,景观图与实际效果总是有一些细微差别。

业主们问:“景观图中,湖边有假山,为什么实际中就没有假山呢?”

郑途指着电视广告片中一个卖数码相机的画面,振振有词地说:“毛主席说,辣子一行,茄子一行。你看这电视里美女卖数码相机,一款3000元,你给了人家3000元,只能买到数码相机,难道连美女都想买走?你给我的是房子的钱,又没有给我人工湖的钱,人工湖怎么设计,那是我的事情,和你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业主指着郑途的鼻子说:“我们看上了你这个小区的环境才买的房子,要不然也不会买。你还讲不讲道德?还讲不讲公理?”

郑途勃然大怒,他站起来,他再也顾不上活学活用最高指示了,他喊道:“道德,公理,老子就不讲道德公理,干我们这行的,就没有道德公理,你爱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告去,我还有事情。”

郑途从房间里径直走出,只把目瞪口呆的业主们扔在了房间里。

业主们喃喃自语:“干房地产这行的,真他妈的都不讲道德公理啊!”

几天后,我就离开了,回到了南方那家报社。在房地产行业暗访这么长时间,但是我感觉还是无法彻底了解这个行业内的种种骗局和猫腻,这个行业内的人认为这些骗局和猫腻很正常,他们把它叫作“销售技巧”。

房地产行业内的水很深,没有相互勾结,没有种种见不得阳光的潜规则,没有利益集团的利欲熏心,房价就不会这么高。当欧美国家和东亚发达国家的公民依靠三年的收入就能购买到一套房子的时候,我们这里想要买一套房子需要穷其一生,需要奋斗一辈子,需要用一辈子的省吃俭用,节衣缩食,需要用一辈子降低生活质量,一辈子丧失做人的尊严,才能换来一个栖身的窝巢。

然而,作为售楼先生的我,无法更深一层地了解这个行业内互相勾结的种种肮脏内幕,他们的隐秘和防范是一名暗访记者的我无法进入和参与的,我仅能做到的,是让每一个像我一样辛苦的工薪阶层,每一个用血汗钱来购房的业主,避免上当受骗,避免掉进房产商恶意购置的圈套里,避免被售楼小姐的“销售技巧”所忽悠。

下面的故事来自别人的转述,因为当这些故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在南方那座城市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采访,单调而乏味,面容憔悴,心已沧桑,但为了生存,我又不能不这样做。这座城市无以计数的底层人,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生存,像蚂蚁一样忙碌地活着。活着也成为了一种奢侈。

先说陶姐。

陶姐在我离开后不久,也离开了“蔷薇花园”,她离开的时候,身上携带了上百万元的购房款,准确地说,陶姐是在携款潜逃,这些钱都是买房人支付的首付款。

陶姐的身份证是假的,郑途曾经按照陶姐身份证上的地址去东北一座小城市寻找陶姐,结果发现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陶姐这个人。陶姐不知道现在生活在哪里,估计她使用的还是假身份证,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很大很大,陶姐随便猫在什么地方,就能够用那上百万元的首付款,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业主在购买房子的时候,一定不能把钱交给售楼小姐,售楼小姐没有权利收取业主每一分钱,每个楼盘都有售楼部,也有财务部,售楼小姐的权限,就是和你谈好价钱,然后引领着你来到财务部,你一定要把钱交给财务部,一定要拿到他们开具给你的收款证明。可惜的是,有些购房者并不知道这些程序。

还有一些非法中介也像陶姐一样玩失踪。他们在收取了客户的首付款或者定金后,就携款逃跑,让客户呼天不应,喊地不灵,而想通过报案将这些骗子抓回来,又是非常难,因为骗子使用的都是假证件假印章,茫茫人海,想找到这样几个骗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如果购买一手房,一定要把钱交给开发公司的财务科;如果购买二手房,一定要找资历老的,信誉好的中介公司。

再说艾丽思。

艾丽思曾经和“操他姥姥的”煤老板有过一段经历,但是很快就分手了。“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像一头野猪冲进了菜园里,看到每一棵白菜都要拱出来,拱出来后扔在一边,又去拱下一棵白菜。煤老板有的是钱,而钱色交易又是最普遍最原始的交易,无数爱钱的女人自愿投入煤老板长满胸毛的怀抱里,煤老板拿出一笔钱打发她们,就像拿出九牛一毛一样。

有一次,郑途的哥哥郑岷见到了艾丽思,立刻被艾丽思的美艳所征服。那时候,“蔷薇花园”已经快要销售告罄,郑岷给艾丽思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就是在招待中心上班。

所谓的招待工作,其实非常轻松,平时不用上班,当有宾客来临的时候,就为宾客提供服务。

艾丽思这类服务人员的收入都很不错,而且也有机会结交很多有钱人,而有钱人就是当今社会最好的资源。听说聪明的艾丽思很好地利用了这些资源,为卖官鬻爵穿针引线,给官员商人架通桥梁,而自己最后也和别人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这年头,做这一行的,没有不发财的。

郑岷和郑途现在都在大洋彼岸生活,他们坐拥亿万资产,这样的财富让富裕的老外们也羡慕不已,他们过着传说中的天堂般的生活。他们的财富可以保证几十辈的后代们衣食无忧。

据说,像郑家兄弟这样的从国内携带巨款潜逃国外的人,多达数万。

郑岷是裸官,郑途是裸商,他们的家人和孩子很早就移民国外,他们在这里做官经商的目的,就是为了转移更多的财产到国外。

郑岷是一只老狐狸,能在一座城市的高层经营几十年,屹立不倒,而且手下爪牙遍及所有要害部门,充分说明了郑岷的过人之处。

传说中,上级很早就想动一动郑岷,可是一直打不开突破口。连续半年来,上级一直在秘密调查郑岷,直到控制了郑岷的党羽,觉得十拿九稳的时候,才决定下手抓捕。

抓捕郑岷的那天,郑岷突然心血来潮想打麻将,他拨打了几个实权派的牌友的手机,居然都关机。这种情况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狡猾的郑岷预感到大事不好,给郑途发了一条“风紧,靠岸”的短信后,就匆匆忙忙地赶赴机场。

办案人员来到郑岷办公室时,看到茶杯里还有泡好的没有来得及喝的茶水;来到郑岷的家时,看到空调电视都还开着。他们匆忙赶往机场时,看到载着郑岷和郑途的飞机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很快消失在一片苍茫中。

最后说说给我介绍售楼先生工作的赵前方。

就在离开“蔷薇花园”的前夕,我还听到了赵前方的消息。赵前方因为包二奶,被停职。

赵前方的二奶是一个在省城毕业的大学生,她住在省城一套住房里,而户主的名字是赵前方。后来,两人因为这套住房闹翻了,二奶要求把这套房子过户给自己,而赵前方不答应。后来,双方的矛盾升级,二奶要求的不再是一套住房,而是500万的青春赔偿费。赵前方也许拿不出来,也许不愿意给,激怒了二奶,二奶就将赵前方包养自己的情况举报给了上级。

深谙官场潜规则的赵前方,终于被潜规则打倒了。

现在,赵前方还在监狱里。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一、这次是我主动辞职

那年夏天,报社进行了新一轮改革,那些年里,改革是一个非常时髦的词语,大凡手中有点权力的人,都言必称改革,手下有着几个厨师和服务员的饭店老板,将饭桌摆上街面,号称饮食改革;中小学各门功课的任课老师,自己走下讲台,让学生站在讲台上肆意发挥,号称教育改革……人人都在改革,而人人却都不知道该如何改革,都不知道改革会走向何方,不知道改革是走向通天大道还是走进死胡同,但是每个人都装出一种改革家大刀阔斧成竹在胸的姿态,好像只有整天把改革挂在嘴边,才配做一名领导。他们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就是“改革嘛,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中国人一直有一种跟风的热潮,早些年里,当下海成为一种时髦的时候,职工下班后蹲在街边卖两把韭菜,也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下海了;当CEO成为一种时髦的时候,杂货铺店的老板所有资产不到千元,也号称自己是CEO……时代潮流浩浩荡荡,每一个人都被裹挟在其中,人们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不知道自己会漂到哪里,不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也不想明白。这个时代的人普遍心态浮躁,他们并不关心来世,“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他们只关注自己的今生,金钱和享乐成为了判断一个人幸福与否的唯一标尺。

那年夏天,我从遥远的北方回到南方的报社时,报社的改革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先是几个分管老总的工作进行了调整,然后是所有部门主任进行大换岗。热线部主任做了经济部主任,娱乐部主任做了深度报道部主任。

我们深度报道部的主任叫吴文。时隔多年后,我还能记起他,他是一个十足的官僚,一个无才无德却又非常喜欢摆谱的蹩脚演员,一个身上洒着香水的花心男人,一个懵懂度日等待退休的老年男子,一个南方美食的爱好者,一个每一分钱都穿在肋骨上的吝啬鬼。

我见到吴文第一面的时候,吴文热情地抓着我的手,热情洋溢地说:“你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我让我表弟市长给你办。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和市长的关系。”我望着他花白的胡子,看着他器宇轩昂的神情,听着他底气十足的声音,立刻对他肃然起敬。作为市长的表哥,他满足于做一名报社的主任,做人实在太低调了,而且又热衷于给人办事,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上,实在是凤毛麟角。后来,我想当初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腹中草莽的人心存敬意,很大的原因是他长着一把花白胡子。其实,长着花白胡子的除了智者,还有山羊;闪闪发光的除了钻石,还有玻璃。

吴文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讲话,而且讲话的时候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他说的永远都是非常正确的话,你在他的话中永远找不到任何漏洞,也无法反驳他。他说报纸是党的喉舌,一定要替党说话;他说记者一定要采访,没有采访就写不出稿件;他说不能写负面报道,负面报道是新闻的一大公害,是给我们政府的工作添乱……他讲话的时候还喜欢将手叉在腰间,歪着脖子,就像那一幅著名的油画《杨家岭的早晨》。

吴文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在人面前像市长一样高屋建瓴地讲话,一个是在人背后通过QQ泡妞。吴文的QQ名叫富豪,这是一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名字,就像“操他姥姥的”煤老板一样。据说,QQ名为靓女的女子,一般长相都很恶俗;QQ名为富豪的吴文,每天骑着一辆咯吱作响的自行车上下班。有一次,我走过他身边,无意中看到吴文在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聊天,那个女孩发来了一张照片,吴文说:“我的奔驰正在修理,我打的过去接你吧。”我不知道吴文最后是否泡上了这个无知的以名取人的靓女。

很长时间里,我都搞不懂吴文这样一个不学无术又心术不正的老年男子,怎么会混到报社主任这样的职位,直到有一天见到站长的时候,站长才告诉了我这个报业集团的潜规则。吴文以前是党报的通讯员,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成为了党报的记者,党报的记者是最容易做的记者,一手拿红包,一手拿通稿,通稿捏巴捏巴就能见报。后来,党报进行机构改革,无才无德的吴文因为有正式编制,就被分派到了子报——就是我们这家都市报做了主任,因为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就让他做了娱乐部主任。娱乐部主任最好当了,每个演出团体,每位歌星影星来到这座城市,都要到每家报社拜码头,让报纸大力宣传,娱乐部主任只要坐在办公室里收请帖和红包就行了。

我问站长:“吴文的表弟真是市长?”

站长笑着说:“他也给你说了?”

我说:“是的啊,但是他不让我告诉别人。”

站长说:“他见到每个人都说市长是他表弟,都不让告诉别人。在报社里,连耗子都听过他说他是市长的表哥。”

我问:“是真的吗?”

站长说:“是什么?是个棒槌!这个老不死的到处招摇撞骗,打着市长的旗号,可是就有人相信了,通讯员变成了记者,记者又提升为主任。”

站长顿了顿又说:“市长司机是我的战友,市长是北方人,亲戚都在北方,怎么会有一个南方表哥?纯属扯淡。”

在以后的采访中,我接触到了很多像吴文这样的人,他们都号称是某位高官的亲戚,能够替人办事,然后大肆收取贿赂,坑蒙拐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重操旧业,这样的人都活得非常滋润,就像吴文一样。现在,吴文顺利退休了,每月拿着七八千元的退休金。

白胡子的吴文很有女人缘,我曾很多次看到报社那些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在办公室把着吴文的脖子,嘴巴凑近吴文的耳朵呢喃私语,吴文像个传说中的仙翁一样乐呵呵地笑着,满脸的皱纹凑在一起,像一朵枯萎的菊花。年近花甲的吴文整天身上洒着香水,穿着牛仔裤,t恤外面系一条围巾,看起来很新潮很时尚。他走路的时候也轻微地跳跃着,竭力让自己的步子看起来很有弹性。

吴文对女记者像夏天般火热,而对男记者却像冬天般严酷。除过见到第一面的时候,他介绍自己的表弟是市长时满面春风,而此后对每一个男记者都冷若冰霜。记得有一天,我在外面采访,没有去办公室,忘记了向吴文请假,吴文拨通了我的电话,针对我没有向他请假而无限地上纲上线,他说我没有组织性原则性,目无领导,自由散漫,他对着电话足足讲了半小时,好几次我都想挂断电话,但是碍于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只好一忍再忍。后来他说到了先斩后奏:“你知道历史上那些先斩后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一下子火冒三丈,这个驴日下的居然把自己当成了皇上,真他妈的不知道天高地厚饭香屁臭,我对着电话一言不发,吴文又喋喋不休了几分钟后,问我:“听见了吗?说说你的感想。”我还是一言不发,吴文听不到我的反应,他就好像对着墙头说了半天,连个回音也没有,他最后无聊地挂断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非常郁闷,我清楚地知道遇到这个不学无术而又自以为是的顶头上司,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吴文要求部门的每个人都要上班签到,没有采访任务的时候,就必须待在办公室学习上级文件,然后写出读后感。我的很多选题都被吴文否定了,而吴文交给我的又是一些鸡零狗碎根本就无法捏合成深度报道的消息类选题,甚至有的连消息都写不成,根本就没有任何新闻价值。吴文根本就不懂深度报道的采写,更不懂深度报道部门的管理。

我突然想到了辞职,这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想主动辞职。我拨打主任的电话时,他说他正在江边的大排档吃烧烤,下午他刚刚辞职了,“过来吧,见面详谈。”

我来到江边时,主任正举起啤酒瓶咕噜噜地往下灌,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几个露着大半胸脯的女子面色红润,“媚”飞色舞。一名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对着一桌人在声情并茂地唱:“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在爱你,我会带你飞到那天上去……”男孩子的庄严和肃穆逗得满桌人哈哈大笑。一名男子故意问男孩子:“你的小薇在哪里?”男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在我丈母娘家养着呢。”

主任也看到了这个场景,他说:“现在的孩子真早熟啊,这么小就知道了什么情呀爱呀,天真无邪和现在的孩子无缘了。”

我说:“这应该是社会的责任,整个社会风气变得非常奢靡和情色,孩子不能不受到感染。”

主任说:“真不敢想象,我们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如果成为这个样子,该怎么办……你怎么想辞职了?”

我说:“吴文是我们的灾星,报社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做深度报道部主任?无才无德的人做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就没有活路了。因为我们性格都太直爽,不会,或者不屑于溜须拍马。”

主任说:“吴文一来,我就想辞职,外行领导内行,在当今社会上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这个社会崇尚的不是人才,而是听话的奴才,但是,外行也就罢了,只要你知道自己无能,广纳善言,也不是不可以,最害怕的是外行还要冒充内行,对你横加干涉,这样,你再有能力,也无法展示了。”

主任点燃了一支香烟,接着说:“我今天中午在办公室午休,办公室有很多隔挡,趴在桌子上睡觉,别人是看不到的。我正睡着,就听到一阵打情骂俏的声音,我知道是吴文和哪个女记者,懒得理他们,把报纸盖在头上继续睡觉,接着我又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吴文正和一个女实习生在办公室干那种事情。我骂了一句‘人怎么能和畜生在一起厮混’,就出来了,然后就给办公室交了辞职书。”

我睁大眼睛,看着主任:“真的吗?吴文真的和女实习生在办公室干那种事情?吴文那么大的年龄,实习生都能做他的孙女了。”

主任认真地说:“千真万确,这是一条老公狗。你知道吗?吴文的公文包里从来都装着三样东西。”

我好奇地问:“哪三样?”

主任说:“小圆镜、安全套、伟哥。”

我骂道:“真他妈的是一条公狗。”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在这个社会上,那些寡廉鲜耻的浑蛋生活得左右逢源,而正直善良的人却总是郁郁不得志?是谁让吴文这样的浑蛋吃香的喝辣的如鱼得水,是谁为吴文这样的恶之花提供了生存的土壤?

后来我听说,吴文这一生睡过的女人足有上百名,而且全都是年轻貌美的。现在有很多女孩子的性取向很特别,她们喜欢爷爷那样的花白胡子的老男人,而花白胡子的吴文就成为了这些女孩的偶像,吴文不用花费一分钱就能和这些女孩子在床上深入交流。现在有一个特别的称呼专指这类女孩:重口味。

主任则把这些女孩称为:乱世妖孽。

第二天,我也辞职了。我辞职的原因是,当我在西北那座城市里暗访房地产的时候,报社有一位老总已经去了北方一座很大的城市里,考察报业环境,准备办一张新的报纸。我和主任都决定去投奔他。

然而,这张后来引起了很大反响的报纸,那时候还处于萌芽状态,距离我们聚集在一起上班,还有一段缓冲期。

我决定回家休整。

先是火车,接着是汽车,来到故乡的县城时,已经是黄昏。我想赶回家去,就站在了路边,对着每一辆路过的长途客车招手,然而,它们对我理也不理,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从我的面前很不满意地哼哼着离开了。

今晚看来要住在县城,无法赶回家了。

就在我转身走向县城的方向时,一辆长途客车在我的面前停下来了,我正感到蹊跷,车上走下了一名女子,对着我招手,我走近几步才看到那是表嫂。

我走上长途客车,表哥趴在方向盘上对着我笑:“你啥时候回来的?这会儿要到哪里去?”

我说:“我刚刚从南方回来,现在想回家。”

表哥说:“我也准备回家,咋就这么巧碰上了?”

我说:“我也没有想到啊。”

表哥问:“现在还做记者?”

我点点头。

表哥问:“做记者一月能有多少钱?”

我说:“不一定,好的话四五千,一般就是三四千。”

表哥不屑地说:“跑那么远,才挣这么一点钱。你干脆不干算了,跟着哥一搭做煤炭生意吧。”

表哥和我是一起在外婆家长大的,我们从小到大都像亲兄弟一样互相关心爱护,表哥比我只大一岁,可是那些刁钻古怪的主意比我多得多,他也有很多别出心裁的发明创造。那时候我们从外婆家偷来鸡蛋,埋在石灰里,表哥撒泡尿,石灰就会冒起蒸气,不一会儿鸡蛋就烤熟了,只是这样的鸡蛋吃起来有一股尿臊味。表哥学习成绩很差,每次考试都顽强地占据着全班最后一名的位置,面对老师无情的讽刺挖苦,那时候的老师都非常喜欢讽刺挖苦成绩差的学生,表哥的心态很好,他对老师那些极伤自尊心的话,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他告诉我说:“哥以后准备当司机哩,司机只要认得方向盘就行了,认识那么多字干什么?”那时候,乡村里难得来一辆汽车,而每逢汽车开来的时候,孩子们就欢天喜地地围上去,司机像凯旋的英雄一样从驾驶室里钻出来,很领导地用手驱赶着围观的孩子:“去去去……”汽车司机是那时候很多乡村孩子的梦想。而我的梦想则是当一名邮递员,因为邮递员每天都能骑自行车,那时候能够拥有一辆自行车是我的梦想。

胸怀远大理想的表哥,并不在意眼前的落魄。我记得最惨的一次,表哥五门课只考了六分;而考得最好的一次,居然是全班第二名。那次考试的时候,天正在下雨,表哥坐在我的后面,每当我做完了试卷,表哥就用他穿着塑料凉鞋的泥脚踢一下我的屁股,我就把抄好的答案卷起来,夹在表哥的脚趾缝里,结果表哥平生第一次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绩,却惹来全班同学哈哈大笑。他抄写得太多了。

表哥初二没有读完,就不上学了。有一次,他和同班几个学习成绩都很差的同学旷课去县城玩,那时候,乡下的孩子对县城心驰神往,县城是一个遥远又神秘美丽的地方。三天后,表哥他们从县城回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向我谈起他在县城的观后感,他说真想不到人家县城白天还能看电影,而乡下只有露天电影,都是在夜晚放映的。他还说在县城见到了火车,趴在地上跑,非常快,如果站起来跑,肯定更快,估计到没人的时候,就会站起来跑。表哥还说县城里有人穿着一种衣服,雪花都打不湿,花花绿绿的,很好看,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风雪衣,现在早就被淘汰了……那天,表哥正在对我大谈他的感想时,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通知全体师生在操场开会,就是在那次会议上,表哥他们几个去了县城开了洋荤的学生,被勒令退学。

姨妈对表哥被学校清退非常气愤,叫来舅舅狠狠地揍了一顿表哥,然后就让15岁的表哥去县城火车站当装卸工,姨妈说:“既然你喜欢看火车,就让你天天看火车。”15岁的表哥拿起巨大的铁锨,夹在一群青壮年男子中间挥汗如雨。而每次工资发了后,表哥总会偷偷地买上两个肉夹馍,走上十几里山路送给我,他担心碰见同学,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从厕所土墙上的豁口翻进来,我香甜地吃着肉夹馍,而表哥已经躺在我的身边睡着了。第二天我还没有睡醒,而表哥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天亮后他还要给火车车皮上装煤。

我记得有一次表哥对我说:“哥现在是不能上学了,你就替哥好好念书。”我拉着表哥的手,表哥的手上有了老茧。每天超强负荷的劳动,让少年的表哥对校园生活无限怀念,但是他回不来了,表哥的眼中充满了忧伤。那天的那个场景,我到现在都能记得。

表哥是一个很聪明又很乖巧的人,只是不喜欢读书。他在火车站当装卸工的时候,和那些拉煤的卡车司机混得很熟,他对我说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的理想是做一名汽车司机。当我上了初三时,表哥做了跟车娃,就是给汽车司机做下手,什么活路都干,不拿工资,免费学开车。

后来,我考上了初中专,那时候中考结束后,最好的成绩上初中专,次之才上重点高中,而表哥开始开车;我从初中专毕业时,表哥已经开始驾驶长途客车了。表哥的驾驶技术非常娴熟,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出过一起事故。表哥曾经向我夸耀说:“把汽车拆成零件,哥都能给你装上。”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而学习成绩完全不是唯一衡量能力的指标,就像表哥一样,他在机械方面完全是一个天才,可惜那时候的老师完全看不到这一点。而这些年来,我们的教育制度一直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应试教育成为唯一的指挥棒,多少像表哥这样的人才,遭到了戕害。更为可怕的是,这种现状,在目前,甚至以后很长时间里,也看不到改变。

表哥在见到我之后的不久,就把长途汽车卖了,转手做煤炭生意。表哥做煤炭生意的起因是表弟当了煤矿治安大队大队长。

表哥是大姨妈家的孩子,表弟是小姨家的孩子,表哥比我大一岁,表弟比我小五岁,当我和表哥都背起书包上学堂的时候,表弟才被小姨送到了外婆家。我们表兄弟都是由外婆带大的,也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所以一想起故乡,想起的就是外婆家那个炊烟袅袅的小山村,想起的是当过红军跟着刘子丹闹革命而一生凄苦度日的外公和慈祥善良从来不会发脾气的外婆。

表弟从大学毕业后,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而进入老家的派出所做了一名警察。表弟曾向我说过,他小时候总是看到父亲被村干部欺负,他发誓以后一定要做一名警察,拿着枪指着村长的额头,让他给父亲跪下。表弟做了警察的当天晚上,村长就提着两斤点心上门了,他一再夸奖表弟,说自小就看出表弟有出息,他让表弟把家中的事情交给他,他会把表弟一家照顾得非常好,让表弟专心干好国家的事情,专心与坏人作斗争。那一刻表弟没有了用枪管指着村长额头的想法,他想: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有权,有了权,别人就害怕你。

表弟与我和表哥都不相同,他对官场那一套几乎是无师自通,我记得有一年除夕,表弟提着用布包着的10条红塔山,送给了派出所所长,那时候的红塔山就是最好的香烟,一盒10元钱,只是后来才出现了专门用来送礼的各种天价香烟,这些香烟一盒高达五六十元甚至上百元,这种烟“买的不抽,抽的不买”。那次我问表弟:“你这要花多少钱啊?你一月工资才有多少?”表弟斩钉截铁地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再说,人家都送了,你不送,领导就会对你有意见。要送,就要比别人送得还多。”

很多年后,我读过一篇《是谁坏了阜阳官场规则?》的文章,答案是王怀忠,这个官至安徽省副省长的人,从收毛毯烟酒开始,带坏了阜阳官场的规则。而我的家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兴起了送礼的歪风。我们家乡地处大山深处,非常贫穷,然而,官员为了取得政绩,升官发财,虚报财政收入,让这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县城,变成了全国著名明星县。成为了明星县后,官员就打肿脸充胖子,每年都要把财政收入的绝大部分上交,而留下来的还不够给吃财政饭的人发工资。每一届官员升职后,就把烂摊子撂给下一届,而下一届中饱私囊后,把更烂的摊子撂给下下一届……记得我在办公室上班的时候,有一天,已经到了月末,而上月的工资还没有踪影,县领导突然让我们打电话通知土地局、交通局、城建局、公安局的局长火速来开会。会议上,县领导声色俱厉地分配任务:要求每个局在24小时内给财政上缴100万元,用来发工资。有的局长嘟嘟囔囔,县委书记撂下一句“交票子,保帽子;不交票子,就交帽子”的话后,摔门而出。第二天,400万元准时打到了财政账户上。

在家乡工作的那几年,我最害怕的是给人送礼,我不会说那些违背良心的话,也不会说那些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的话,不是我清高,是我实在做不来。我一说这些违心的话,就会脸红,就会结巴。

在我的家乡,这些年来,送礼的数目节节攀升,而且求人办事,不送礼是绝对不能办成的,送礼达不到一定的数目也不能办成。20年前,求人办事,送一条榆林毛毯,已经是非常贵重的物品;10年前,烟酒成为官场的通用物品;而现在,听说送礼不拿上万元的人民币,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精于官场之道的表弟,依靠坚持不懈地送礼,终于敲开了进入官场的大门。表弟所在的公安局自然是油水部门,而聪明的局长将权力充分肢解,除了派出所之外,还有很多大队:公路治安大队、车站治安大队、乡村道路治安大队、公路巡逻大队、车站巡逻大队、乡村道路巡逻大队、企业治安大队、煤矿治安大队……不下十余种。表弟担任的是煤矿治安大队大队长。

那天晚上,表哥一再撺掇我和他一起做煤炭生意,而所谓的煤炭生意,就是通过表弟的关系,用较低的价格从煤矿买到煤炭,然后转运到发电厂,赚取中间的差价。因为中间的差价非常明显,所以这种生意只赚不赔。

然而,我没有答应表哥。几年后,当表哥坐拥千万的时候,我还是一名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的暗访记者,每月的工资买不到这座城市一平方米的房子,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因为记者是我喜欢的职业,它可以比所有人更准确地了解社会真相,它是社会进程的记录者,是历史发展的书写者,这种工作,似乎比煤炭生意更有意义。

而且,成为了煤炭老板,我心中可能永远也没有了书写的念头,而书写,是我认为的通往快乐与幸福的途径。

我一直认为,金钱不是唯一的快乐源泉。

表哥家和我家是邻村,中间只隔着一条溪流。那时候,我每天都会跨越这条溪流,来到学校上学,学校设在表哥家的村庄里。那时候,这条溪流清澈见底,放学后,我们经常在这条溪水里抓螃蟹,有时候还能钓上来一条条小鱼,小鱼像指头那样大小,放在罐头瓶子里,捧回家养在鱼缸里。几乎每个小朋友家中都有一个这样的鱼缸,是用瓦罐或者腌菜坛子做成的。

然而,现在,小溪还在流淌着,而溪水浑黄,像尿水一样,还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表哥说,溪水的上游新建了一个化工厂,听说是县政府招商引资的杰作,县政府投资了很多钱,购买了设备,让这个来自南方的化工厂老板来经营。化工厂高高的烟囱每天浓烟滚滚,像蒸汽机时代的火车头一样喷吐着黑色的烟雾;化工厂的废水流进这条小溪里,水中的鱼虾全被毒死,溪水的两岸寸草不生,田地里土壤板结,即使种下包谷种子,也会沤得发臭。表哥说,曾有几十个村民向县政府反映化工厂破坏环境,县政府的领导说:“谁和招商引资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村民没有办法,就只能默默忍受。化工厂老板的儿子坏透了,无恶不作,简直就和高衙内一样,看上哪个女孩子,就要这个女孩子和他睡觉。曾有几个乡中少年与“高衙内”一伙打了一架,结果,“高衙内”啥事没有,而乡中少年被关了半个月,每个人都被打得遍体鳞伤。县领导说了,要为招商引资一路开绿灯,睡几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年,我听到很多关于招商引资的故事,而北方这些小县城,所谓的招商引资,其实很多都是招来南方舍弃了的高污染企业,引来的是精明南方人的空头支票。几年后,一个出生在湖北的名叫王细牛的木匠,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港商,在宁夏和内蒙古一路忽悠,骗得政府炸掉了公安局办公大楼,骗来政府几十个亿的财产,还骗来了六房老婆。小学文化的王细牛信奉的是“抱大领导,打大旗号,就发大财”的信条,所以才能几年来一路畅通,所向披靡,享尽了荣华富贵。尽管最终王细牛被判了无期徒刑,而这样的悲喜剧几乎每天都在这片土地上上演着,归根结底不是因为骗子的骗术多么高明,而是因为那些官员多么愚蠢。这些骗子尽管受到了惩罚,而那些渎职的官员们却毫发无损。

我的家乡现在变得很好。上个月回老家的时候,听说换了一届县领导,他们向全县人民承诺:绝不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那家高污染的化工厂已经停产了,全县的农业税也全都减免了。县政府开通了网站,老百姓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事情,就在网上向政府反映,政府都会在24小时内解决。

百姓们都说:这样的领导才是好领导。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二、女殓尸人

回到家乡的第二天,我和表哥来到了小学校。在这座只有几间旧瓦房的学校里,我和表哥一起度过了最初的求学时光。

房屋还是那些房屋,低矮而破败,窗户上糊着塑料纸,瓦楞间长满了萋萋荒草,荒草间潜伏着蚂蚱、蜈蚣等各种各样的昆虫。教室门窗油漆斑驳,门扇上还有粉笔书写的稚嫩的残迹。走进教室,看到麻雀穿梁而过,遗下几片飘飘荡荡的草屑。墙上还贴着老马和老恩的大胡子画像,还有一些“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努力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豪言壮语,颜色斑白的黑板上还写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和“社会主义好”的歌词,可是,窗台上,讲台上,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这些教室显然已经废弃了很长时间。

我问表哥:“这些教室为什么不用了?是不是孩子们有了新的学校?”

表哥说:“国家号召了很多年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孩子越来越少,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孩子了,办不成学校了,孩子们就都去了十几里外的镇子上上学。现在的学生比我们当初少了一半还多。”

我和表哥沉默地走在荒废的校园里,心中充满了难言的复杂感情。望着教室旁边那棵大槐树,望着大槐树上悬挂的一节铁轨,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当的上课钟声,又响起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响起了孩子们放学后欢天喜地跑出校门的杂乱的脚步声。那时候上课放学的时候,老师拿着榔头敲击那节铁轨,铁轨与榔头撞击,就会发出当当的声音,上课的钟声缓慢悠长,当——当——当——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听到这样的钟声,就向着校园的方向一路飞奔,迟到了是要被罚站的;放学的铃声急迫短促,当当当当——孩子们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会发一声喊,抢先从教室里挤出,跑得慢的同学,往往被挤掉了鞋子。

那棵大槐树下,经常会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有一次,大会的主题是“我和爷爷比童年”,老师照本宣科地说,我们生在阳光里,长在红旗下,生活比蜜甜,而爷爷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地主打骂。那次大会请来了村中的贫农老大爷现身说法,老大爷站在台上说:“旧社会我顿顿吃的是白馍细长面,有时候还能吃上肉。现在新社会我连包谷馍都吃不上,过年都吃不上肉。”校长急急忙忙把贫农老大爷赶下讲台,台下的大小嘴巴一起大笑。还有一次,大会的主题是控诉旧社会的罪恶,村中一个孤寡老奶奶上去了,老奶奶一上台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校长不失时机地说:“看看,旧社会把老奶奶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一定不能忘记阶级仇恨。”老奶奶伸出五个手指,哭着说:“五口人啊,五口人,活活饿死了五口人。”校长又说:“看看,万恶的旧社会,罪孽深重啊。”老奶奶接着说:“不是旧社会,是低标准时候。”校长愕然了,台下也愕然了,老奶奶口中的低标准,就是1960、1961、1962年这三年,官方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校长说:“你一定要说实话,是旧社会啊。”老奶奶说:“咱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这真的是低标准时候,我记得清清的。”校长脸色煞白,赶忙给自己打圆场说:“老奶奶哭糊涂了,新社会怎么会饿死人,赶紧搀扶老奶奶下去吧。”

此刻,回忆起童年往事,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表哥突然问我:“你还记得那个老奶奶吗?”

我说:“当然记得。”

表哥说:“那个老奶奶还活着,她后来抱养了一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在煤矿工作,现在成了我们这里最有钱的,是个煤老板。”

我们又说起了煤老板。表哥说,在我们家乡,煤老板是最富裕的一个阶层,这个阶层又普遍张扬,为富不仁。

我突然决定想暗访煤老板,我想把这些年来煤老板的传奇经历写成一本书。

我没有想到,我暗访煤老板,竟是从一个殓尸人开始的。这个殓尸人,和表哥同村。

殓尸人名叫红红,一个很喜庆的名字。可是她干的活却是和死尸打交道,一点也不喜庆。红红很少说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开口;即使她开口说话,每句话都是一些最简单的词。她两鬓斑白,满面愁容,看起来至少有40岁,可是表哥说,她那年刚刚三十出头。

听表哥说,红红以前在镇上的卫生院做护理,是合同工,不属于正式职工,比正式工干的活多,却比正式工拿的钱少。在共和国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每个单位的职工都分为正式工、合同工、临时工三种,身份截然不同,待遇天差地别。三种身份的人,几乎不会来往,更不会有通婚的可能。他们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就像城市人和农村人一样,就像官二代和穷二代一样。那时候,人人都被人为地分为三六九等,分为若干个阶层,等级森严,雷池不可逾越。

红红的丈夫在煤矿当工人,下井挖煤,直到今天,这都是一个以命相搏的高风险的职业。他们曾经有过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当男孩子上学后,他们想再生一个,却被告知,如果再生,就会夫妻双开,都将失去工作,而且还要缴纳几万元的罚款,这些罚款足够他们不吃不喝积攒好几年。他们商量再商量,只好作罢。

男孩子上二年级的时候,在一次放学的路上,掉落在了那条臭气熏天的溪流中,溺水身亡。他们这时候可以生育第二胎了,可是因为丈夫在矿井里下身受伤,却再也无法生育了。他们商量着领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就在这时候,丈夫死于一次倒塌事故。

红红悲痛欲绝,她抱着丈夫的尸体,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第四天,她将丈夫全身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服,将丈夫送进了墓穴里后,她辞掉了镇卫生院的合同工,做了一名殓尸人。她的性格也彻底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内向忧郁。

此后,每当有死亡的事故发生,死者家属就会派人找到红红,红红的任务就是将那些死者的尸体收拾干净,然后拉到火葬场。

我们那里煤矿众多,偶尔还会发生矿难。红红是每次矿难中,最早见到死者的人。矿难一旦发生,个别无良的煤老板就会千方百计封锁消息,如果死者有老乡在煤矿,煤老板知道无法隐瞒,就会通知死者家属,但是家属一来,就被安排在宾馆、招待所里。家属在这些地方忧心如焚的时候,煤老板已经派人将入殓好的死者推进了火葬场,然后会让家属见最后一面,甚至有的家属见不到死者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和数量不多的一沓人民币。那些年里,矿难中的死者赔偿金都是由煤老板说了算,煤老板良心发现了,就会多给点;煤老板狼心狗肺,就只赔偿一点点。这样的赔偿金从几千到几万元不等。

还有的死者,是独自来到煤矿找工作,尽管他有身份证,但是在他死后,个别无良的煤老板直接派人拉着他投进火葬场。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遇难矿工的一切被从人世间轻轻抹去,不留任何痕迹。

表哥和我走进红红家的时候,红红正在腌咸菜,她坐在房门口,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肩头,又照在她瘦削的脸上,让她一半身子明亮,一半身子阴暗,一半脸明光可鉴,一半脸模糊不清,显得异常鬼魅。表哥绕过红红脚边一大堆白萝卜,站在红红跟前,笑着说:“嫂子,这是我表弟,是个搞社会调查的学者,想跟着你跑,看看你是咋工作的。”

我赶紧走上几步,讨好地伸出手来。可是,红红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像石板一样冰冷,让人战栗。她不但没有伸出手来,反而将双手下意识地藏在了身后,好像害怕我抓到一样。那一刻,我猜测,这一定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表哥拿出一包香烟,撕开,抽出一根,递给红红,红红很自然地接过了,放在嘴角,表哥替她点燃了,她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绽放着沉醉。表哥将那包香烟放在了她身边的矮凳上,她没有拒绝,面色沉静如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以前在农村,我还没有见过抽烟的女人,而在城市里,抽烟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内心空虚的女人,比如卖淫女;一种是精神压力巨大的女人,比如上夜班的公司白领。红红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抽烟的乡下女人。这个女人的身上一定有很多奇特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从红红家走出来,我问表哥:“她同意了?”表哥说:“没拒绝就是同意了。”我问:“这人咋连一句话都没有?”表哥说:“人苦了,话就少。”

当天晚上,表哥就接到了红红的电话,一名村民掉进了废弃的矿井里,被摔死了。现在家属正在闹事。

我问:“煤老板挖空了煤炭,咋不知道把井口封起来?煤老板在人家村子下面挖宝,难道就没有补偿?”

表哥说,煤老板其实是非常会收买人心的,煤老板每隔几天,就拉一卡车煤,倾倒在村口,谁家想烧煤,随便揽;煤矿上还喂养了两头大黄牛,拴在村口的槐树上,谁家耕地犁地,随便牵。村子里就有些老人说煤老板好。煤老板还参加很多公益活动,考上大学上不起学的,煤老板给学费;买不起化肥的,煤老板替你买。但是仔细想想,煤老板把人家土地下面储存了几万年的煤炭挖走了,只给人家那么一点钱,实在不厚道。

我纠正说:“土地属于国有,土地下的所有东西,包括文物矿产,都属于国有,不属于村民。”

表哥说:“是啊,土地是国有的,煤老板还咋能挖煤卖钱?”

我说:“煤老板之所以暴富,就是把人类几万年来积攒在地下的财富,据为己有,你想,他能不暴富吗?他侵占的是人类无数代的财产啊。”

然而,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跟着红红去入殓。就在我鼓足勇气准备出门的时候,红红又打来了电话,说是尸体已经被火化了,双方谈妥了。

这名死者此前在南方打工,妻子怀孕快要生产,才从南方赶了回来,没想到却掉进了废弃的矿坑里。

我一直不知道他怀孕的妻子最后是否生下了那个孩子,如果生下了孩子,孩子长大后能否知道他的父亲是怎么死亡的。

命运多蹇,我们每个人可都要好好活着。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三、人间地狱

红红再次来电话,已经是三天后了。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这次交通事故死了六个人,六具尸体需要红红清洗入殓。

那天夜晚刮着细细的凉风,天空中还挂着月亮,月亮惨白惨白的,像一张死人的脸。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我们照猫画虎地引用这个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比喻,而今天晚上,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个比喻有多么恐怖。红红骑着一辆声音很不和谐的摩托,我坐在摩托的后面,我们的中间放着一个皮革包裹的箱子,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有些沉重。摩托的灯光照着路两边的树林,树林里鬼影憧憧,仿佛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在树木后一闪一闪地偷窥。树林里突然就会响起一声莫可名状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阵阵发紧。

摩托沿着狭窄弯曲的路面,来到一座废弃的土窑前,就停下来了,土窑没有窑门,像一张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土窑前有一棵高大的树木,黑魆魆地矗立在黑暗中,风吹过来,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缓慢的声响,像有人在拍动着巴掌。树下是一堆堆起伏的小土堆,没有规则没有形状,像被随意撂倒的麦捆子。红红将摩托靠在窑门前,熄火了,然后让我把箱子提下来。

我提着箱子站在大树下,左右看看,看不到一个人,不是说要殓尸吗?怎么会没有人?我们来到这里干什么?我好奇地问红红:“尸首呢?尸首在哪里?”

红红手指向下指着说:“脚前。”

我低头仔细一看,这才看到那些“麦捆子”就是尸首,它们被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像被大水冲刷过的木桩。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原来死人的脸真的像月光一样惨白。我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突然背部传来了刺骨的疼痛,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覆盖了全身,让我差点喊出声来。那棵大树是皂荚树,它浑身长满了尖刺,像刺猬一样。

红红从我的手中接过箱子,蹲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脸盆,又取出了几个盐水瓶子,拧开橡胶盖子,把里面的水倒进脸盆里,又倒了一点洗衣粉进去,再用棉布蘸着水,一下一下擦洗着第一个死者的身体。每擦几下后,她将棉布放在脸盆里清洗,脸盆里的水立即变成了黑色。

这些死者都是附近煤矿挖煤的矿工,他们的身上沾满了煤炭。

电话里说一共有六个矿工死于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可是我看到这里只有四具尸体,另外两具去了哪里?我想问,可是想到红红话语很少,又想到她可能也不知道,就没有问。

红红擦洗完了第一具尸体后,让我和她把尸体抬到窑门里。红红抓着肩膀,我抓着双腿,一起走向窑门,尸体很重,就像满满一麻袋土豆,过去只知道人们说什么很重的时候,就说“死重死重”、“死沉死沉”,今晚我才知道了,死亡后的人,确实非常重。尸体冰凉冰凉,摸在手中,就像摸着铁器一样。

身体干瘦的红红居然力气很大,我抬得气喘吁吁,而她大气不喘。我开始敬佩这个外干中强的女人了。

把第一具尸体放进了土窑后,红红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脸盆,指着前面的斜坡说:“下面,端水。”

我迟疑地接过脸盆,慢腾腾地沿着土坡走下去,边走边回头望,担心那些尸体突然复活了。我一直都在想,不是说死了六个人吗,怎么现在只有四具尸体,另外两具去了哪里?

我走到了土坡下面,在另一眼废弃的窑洞前看到了一个豁口水缸,水缸里果然有水。水仅有半尺深,可能是积攒的下雨水,西北苦寒干旱,很多地方的水比油更珍贵。

我端起了满满一脸盆水,刚刚转过身,突然看到身后站着两个人,月光照着他们惨白惨白的脸。

我惊叫一声,脸盆掉落在地上,人也瘫坐下去,莫非他们就是那两个找不到的尸体?他们怎么会来找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雨夜闪电照耀下的白茫茫的草滩。

那两个人弯下腰来,其中的高个子伸出手来,我的手臂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枯叶。高个子说:“娃娃,莫怕莫怕,我们是好人。”另一个矮个子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

我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暴风骤雨般的心情才慢慢恢复了平静,我站起身来,问他们:“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高个子说:“娃娃,我们是这里的矿工,好人,是好人。听说今天有几个矿工死了,你见没见到尸首?”矮个子又附和说:“见到没有?”

我说:“跟我过来。”然后,重新舀起一脸盆水,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到半坡的时候,矮个子从我手中抢走了脸盆,说什么也要替我端着。

走到了斜坡的上方,借助惨淡的月光,我看到地面上躺着三具死尸,红红正蹲在一具死尸前面仔细地擦洗着。高个子紧跑两步,跑到了第一具的前面,翻转过来,犹豫了一下,又奔到了第二具的前面,突然,他双膝跪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异常凄厉的叫声,然后,人慢慢歪斜下去,倒在了地上。

矮个子将脸盆放在地上,啊呀呀叫着跑向高个子,红红也站起身来,跑到了高个子身边。矮个子扶起高个子,一下一下用劲地拍打着高个子的后背,一声一声呼唤着:“长生,长生。”红红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掐着高个子面部的人中。我焦急地等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好久,似乎过了好久,高个子终于哭出声来,声音像长长的布帛一样从喉咙里抽出来。红红站起身来,矮个子继续扶着高个子,我听见他对高个子说:“不叫你来,你硬要来,来了就成了个这!好了好了,事情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他安慰着高个子,要高个子别悲伤,突然自己也哭出声来。

红红端过盛水的脸盆,继续在第二具尸体上忙碌着,她一下一下努力地在尸体的脸部擦拭着,月光照着她脸上的两道泪痕,亮晶晶的。

高个子哭过后,将面前的尸体摆放整齐,然后在死者的衣服上摸索着,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摸索着,最后,他只从裤袋里掏出了吃剩的半个馒头。半个馒头,是这名死者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的遗物。

高个子又号啕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名叫长生的高个子来自陕北,死者名叫永生,是他的亲弟弟。在煤矿挖煤工这种高风险的职业中,很少有兄弟两人一起挖煤的,然而,他们家实在太穷了,为了给母亲治病,他们倾家荡产;接着妹妹又考上了大学,却无力支付高昂的学费,万般无奈中,弟兄两个一起来到这里挖煤,用生命做赌注,供妹妹上大学。

然而,他们赌输了。

就在今天早晨,永生升井了,他对哥哥说,镇上过物资交流大会,他和几个老乡一起去看看。长生答应了。吃过早饭后,长生就下井了。下午,长生升井了,却没有等到弟弟永生回来,他就一个人去澡堂泡澡,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已经是黄昏,永生还没有来,长生就一个人回到了宿舍。然而,今天晚上他一直在盗汗,心慌意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次次站在宿舍门口向远处看,希望能够看到永生的身影,可是一直没有。后来,他又来到矿井旁边的小卖部,那里是矿工们下班聚会的地方,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在这里,他听到了矿工们出事的消息。五名矿工坐着手扶拖拉机翻山,车速过快,五名矿工和司机都掉进了深深的山沟里。大家都知道有六个人出事了,但是不知道是谁。

长生惊慌不已,他从小卖部出来,急匆匆地走在矿区的每条小路上,遇到每一个熟悉的人,都问是否见到永生。然而,没有人见到。后来,他遇到了矮个子,矮个子是长生最好的朋友,他已经知道永生出事的消息,他劝长生,可是劝不住,就跟着长生一路找到了这里。

长生抱着弟弟永生的尸体,脸贴着永生的脸,慢慢摩挲着,他没有再哭出声来,显得很安静。月光照耀着高个子,我看到他的脸上泪水汹涌,亮光闪闪。矮个子帮着红红整理尸体,他们从一个死者的身上只找到几角钱,从另一个死者的身上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灿烂地笑着,那是他的妻子,还是女朋友?

那天晚上,长生抱着永生,将弟弟永生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塑一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抽泣声,好像已经睡着了。红红端着水盆,站在他的身边,她说:“放开。”长生置之不理。她又说:“放开。”长生还是置之不理。矮个子摇晃着长生的肩膀说:“你放开啊,让人家收拾一下。”长生依旧一言不发,依旧抱着弟弟,他好像已经痴呆了。

矮个子蹲在了长生的身边,他安慰长生说:“你一定要挺住啊,你千万不能垮,你垮了你们家就都垮了,妈妈妹妹都没人照顾了。你一定要挺住啊。”长生沉默不语,月亮照在他惨白惨白的脸上,我看到他两只空洞的眼睛,像水井一样幽深。

矮个子一直蹲在长生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长生依然像石像一样纹丝不动,也一言不发。我听见矮个子说:“人这一辈子,活多少年是个够数?与其这样天天受苦,还不如死了,死了也就解脱了。一人一个命啊。”

矮个子又说:“把永生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一搭回村子,再也不出来。啥也没有咱家里那几亩地好。不干了!”矮个子的语气斩钉截铁,听起来很坚决。

永生的尸体不能清洗,红红的工作就不能算结束。红红站在长生的跟前,盼望着抱累了的长生能够松手,可是,长生紧紧地抱着弟弟的尸体,好像害怕别人抢走了一样。我看到没办法,就递给了红红一根烟,红红擦燃火柴点燃了,转身走到了窑门前。我又把烟递给长生,长生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空洞的眼睛望着地面。我递给矮个子,矮个子摆摆手,他咧着嘴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无奈之下,我走到了窑门前,看到红红像个男人一样蹲在地上,我也蹲了下去。

月亮西斜,星辰满天,远处的蛙鸣停歇了,而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展开翅翼,地面上掠过了黑色的倒影,它在午夜的天空中静悄悄地盘旋着,然后轻敛双翅,缓缓地落在了皂荚树上。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外婆讲过的故事,外婆说,猫头鹰嗅觉非常灵敏,它能够嗅出死尸身上散发的腐臭气味。

红红抽完了一根香烟,我又乖巧地递给她一根,然后点燃了,火光照亮了红红瘦削的像刀把一样的细长脸,相书上说,这种长相的女人薄命寡福。香烟点燃后,红红贪婪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灰像断裂的手指一样掉落下来。

我问:“怎么办?”

红红说:“等。”

长生和矮个子距离我们有十多米远,我们的说话声估计他们听不到,现在是后半夜,四周一片寂静,我想了解入殓人的生活,就试探着问红红:“你多长时间工作一次?”

红红说:“不一定,有时候三五天,有时候一星期。这周围几十里,就我一个入殓的人。”她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我感到很诧异。

我又小心地问:“你做这事情,就不害怕?”

红红说:“有什么怕的?我男人以前和他们一样,都是挖煤的,后来就死了,我就把他们当成了我的男人,都是恓惶人。”

红红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听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红红说:“不是家里穷得日子没法过,谁会来干这事?这是拿性命做赌注的。赌赢了,一年也不过能挣万把块钱,赌输了,就把性命搭进去了。”

红红其实很健谈,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向我说起了她的入殓经历。她说矿工们很可怜,她在入殓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找到最多的,还不到一百元钱,更多人死的时候身上只装着几元钱。还有的人身上装着账单,一笔一笔地记录着,二三十元的一笔借款都有。她说矿工们因为做重体力活,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以命相搏,所以他们身上的伤疤很多,伤疤处的皮肤渗进了煤末,很难洗干净。每当发生了矿难,煤老板总是让人先通知她,让她将这些死尸清洗干净后,才会通知家属。

皂荚树上的猫头鹰突然发出了惨笑声,声音像冰水一样浇在了我的后背上,让我一阵阵哆嗦。红红依然很镇静,她继续说,她遇到的一个最可怜的矿工来自内蒙古,这个矿工她认识,和她男人一起下过矿井。她也认识这个矿工的老婆,他们带着两个女孩子一起生活在矿井旁边的村子里。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还有很多人,都是来自外地的矿工一家人。每天早晨,男人们下矿井了,女人们就在家中等,中午过去了,她们等;下午过去了,她们等;黄昏来临了,她们还在等。她们一天天所有的事情,就是等自家的男人回来。夜晚,看到自家的男人回到家中,她们才放心了,才轻松了,脸上才有了笑容。早晨男人走出了这扇房门,谁也不知道夜晚能不能回来。而男人回来了,一家人就像经历了生死离别一样狂喜。而如果没有回来,就表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红红说,那个来自内蒙古的矿工很好看,身材高大,比电视上那个刘德华还要好看。有一天,这个矿工被炸石头的火药炸死了。男人的身体被炸成了好几块,一块一块地放在吊筐里,像放着一堆别的什么物件。老婆是从手上和腿上的伤疤,才断定了这是自己的男人。她想把那些物件拼接在一起,却总是不能拼接在一起,不是缺这一块,就是少那一块。这个男人也是红红入殓的,红红用一个装满稻草的红布口袋,代替了头颅,安在了脖子上。男子被火化后,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和煤老板给的6000元回了内蒙古。这个女人说一口别人很难听懂的方言,煤老板说6000元的命价已经很高了,别人都是5000元。她没有丝毫怀疑,就离开了煤矿。

我听得惊心动魄。

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鸱鸮的惨笑,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崖旁边,听红红讲着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往事。

我问:“你很能说话的,为什么别人都说你话少?”

红红指着长生的背影,忧伤地说:“我看到他,就想起了我当初。我男人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了一晚上。唉,咱受苦人啥时候能过上好光景?”

受苦人过上好光景,这是老家人几辈辈的梦想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失踪了的死尸,就问红红:“不是说有六个人死了吗?怎么这里只有四个,那两个呢?”

红红摇摇头,她也不知道那两具尸体去了哪里,她判断说,那两个人可能是当地人,已经送到了火葬场。

我问:“没有入殓,怎么就送进了火葬场。”

红红抽一口烟,幽幽地吐出来,深深地叹口气,她说:“入殓,是为了让人看的,让家属看的,也是为了给死人弄个全尸,让他在阴间能够活得好好的。没有家属了,你入殓给谁看?”

天亮了,远处的山崖,近处的皂荚树,像岛屿一样浮出了黑暗的海面,鸡叫声响起来了,先是一声,接着是几声,最后是所有的鸡们都争先恐后地叫起来,像赶赴集市一样急急忙忙。长生抱着弟弟永生,就那样坐了一个晚上,矮个子也就那样蹲了一个晚上。红红和我走到了他们的身边,长生一脸木然,我看到他满脸憔悴,鬓角和头顶有了几根白发,眼角的两道皱纹像刀疤一样延伸到了耳朵上方。后来我知道,长生其实年龄并不大,他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如此衰惫,是他本来就这样面容苍老,还是一夜之间让他变得苍老?

红红说:“起来。”长生没有起来。红红又说:“起来。”长生还是没有起来。矮个子扳开长生抱着弟弟永生的手指,说:“松开,啊,松开,咱要看往后的日子咋个过,咱不能把永生抱一辈子,啊。”

长生像个木偶一样,被矮个子扳开了手指,又被矮个子拉到了一边。长生的眼睛望着地面,好像眼珠再也不会转动了一样,矮个子对红红说:“我兄弟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连件新衣服都没穿过,都是穿他哥长生剩下的,没想到就这么走了,唉,我兄弟一辈子爱干净,你把他拾掇好。”

红红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冷漠和寡言,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长生突然说话了,长生说:“我回去给我妈咋个交代啊,我把永生带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咋就回不去了,咋就只有我一个人回去了。”长生的声音很沙哑,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努力挤出来的。

矮个子一下子哭了,他憋了半个晚上,一直在安慰着长生,天亮的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哭声曲里拐弯,让人听了愁肠百结,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长生没有哭,他依然像木雕一样,他的眼泪昨晚已经流干了。矮个子哭了几分钟后,继续安慰长生说:“走了好,走了好,走了他享福去了,不要再下矿井了。你和我留在这世上还要受苦,这苦日子就没有个尽头。唉。”

红红用肥皂水擦拭着永生的尸体,永生的身体上裹着一层炭末,而抹去炭末后,能够看到健壮结实的肌肉,像鼓一样紧绷绷的,永生的五官很精致,鼻直口阔,像雕刻般具有立体感。他在生前,一定是一个很帅很帅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如果出生在城市,一定会有无数的女孩子追求,也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可惜他出生在农村,他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为了赚钱,只能来到煤矿挖煤,他的容貌掩埋在煤末里,他的生命也被煤末掩埋。

在几百米的地下深处,在那个全是男人的世界里,帅变得一钱不值。

天大亮后,坡下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两个矿工模样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将四具尸体抬上了车厢。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开走了,长生、矮个子坐在车厢里,身体一路都在摇摇晃晃,像池塘边忧伤的水草。

红红和我看到手扶拖拉机开远了,便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向煤矿。山路很狭窄,像羊肠一样扭曲盘结,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颠着小步向前挪,我伸手想拉住红红,红红怕烫似的甩开了我热情的搀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走进了矿区,这里的每条道路,每座房屋,每棵树木,每一株花草,都蒙着一层黑色的粉末,像下了一层煤雨。矿井像一张巨大的嘴巴,一张魔鬼的嘴巴,正在向外喷吐着一个个矿工,这些挖了一夜煤炭的矿工,身上都沾满了煤末,脸上帽子上脖子上,也被煤末包裹,只能看到他们的瞳孔是白色的。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得东倒西歪,像一群逃难的人群,又像被洪水冲刷后的树木。来到这里,宛如来到了非洲难民营,又仿佛来到原始社会,一切都显得非常简陋,一切都显得异常破败。这个黑色的世界是生活在灯红酒绿里的都市人群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远处的家属区里,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矿工,默然地走向矿井,他们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们的背后,站着他们的女人,女人们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手中牵着孩子,沉默而忧伤地看着自家的男人走进魔鬼的嘴巴。此后,男人们在黑暗的矿井里与死亡搏杀,有的能够幸运升井,而有的则永远被死亡掩埋。死者的女人带着孩子无奈地回家了,悲伤伴随着她们以后的每一天,而新的女人来到了矿井家属区,新的矿工填补了死者留下的空缺。这里有如影随形的死亡,这里也有钞票,能够给父母交医药费,能够给弟弟妹妹交学费,能够买来油盐酱醋的钞票。因为能带来满足简单生活的钞票,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们面对死亡,前赴后继,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运气。在突如其来的矿难中,他们幻想着自己能够侥幸逃脱。

机器日夜轰鸣,矿工们两班倒。煤老板不会让机器停转,也不会停止攫取矿工血汗的脚步。

煤矿办公室是一排简陋的房屋,房屋门口挂着财务室、矿长室、后勤室、人事处等牌子,坐在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养尊处优,在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面前,他们都顽强地摆起了傲慢的嘴脸,赘肉累累的一张张脸喜怒不形于色,无动于衷。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这种神情面对矿工,他们认为每一个走进这些办公室的人都是有求于他们的,他们的傲慢是建立在浅薄无知和寡廉鲜耻的基础上。

红红和我走进了财务室,一个龇牙咧嘴的40多岁的男人看了看红红,从抽斗里取出几张脏兮兮的10元钱甩在了桌子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摆摆手说:“快点拿走。”红红点点钱,还不到一百元,就说:“太少。”龇牙咧嘴的男人歪着脖子训斥说:“你想要多少?给你个金山你搬得动吗?拿走拿走。”

红红无奈地把钱装进了口袋里,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低着头走出了财务室。我跟在后面,走到矿区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路边的橱窗里贴着一些照片,还有一些宣传企业文化的文章。照片是这家煤矿的领导参加各种会议,受到各种奖励,地方领导和煤老板比肩而立,满面春风,相谈甚欢。这些文章以散文和诗歌的形式发表在当地的文艺刊物上,大肆吹捧煤矿支援了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带动了地方经济的飞速发展。这些文章都毫无疑问地出自那些无耻文人之手。

几年后,我曾经见到过一次作家在煤矿采风。这些领着国家工资,却写不出作品的所谓作家,像下不出鸡蛋的母鸡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下去采风,所谓的采风,就是在某一个地方居住几天,生活费用由采风的单位提供,几天后,他们拿着礼品,兴高采烈地回到城市的办公室,自以为找到了灵感,下出几个鸽子蛋,以表示他们作为母鸡的功能还没有退化。就在前几天,我在某地的“作家网”上还看到一群所谓的作家采风的感想,他们说没想到农村变化这么大,没想到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这些作家每天像个总在孵蛋,却总也孵不出蛋的母鸡一样,坐在空调房子里,学习着上级文件,挑逗着文学女青年,享受着国家提供的各种优厚待遇,他们早就高高在上,早就脱离了生活,他们的思维和想象力早就迟钝了,他们没有想到的多着哩。作家协会养着的这群下不出蛋的母鸡,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巴,早就应该像盲肠一样地切除了。脱离了生活的人,又如何能够写出好的作品。

回到村庄的时候,村子里有一家人正在结婚,大人孩子围在村口,等着看新媳妇迎进门。我站在人群的外面,看到红红低着头,急急忙忙地穿过村道,走向自家的院门。我追上她说:“等等啊,看看新媳妇。”红红说:“不看。”

我跟着她,走进家门,我说村子这样热闹,还是出去看看吧。红红说:“我从来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人家喜气洋洋的,见到我就冲了人家的喜气。”

原来是这样啊。

红红说,这些年来,她在村子里都是独来独往,谁家的门都不进,免得人家嫌弃,也不会摸人家的任何东西,免得人家说晦气。走在路上,人家不和她说话,她绝对不和人家打招呼,事实上很少有人和她说话,人家见到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她整天整天一句话也不会说。和她接触最多的,是煤矿的人,但是煤矿的人给她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递到她手中,都是甩在桌子上。

“我多少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红红看着我说,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在村庄里,红红就像一棵会走动的树。

没有人愿意理会她,没有人愿意想起她,然而,人们却又离不开她。每当有人死亡了,人们总是说:“快去叫点点家的。”点点是红红男人的名字,在老家,人们叫女人的时候,不叫她的名字,都是叫谁谁家的。

红红一回到家后,就会关上院门,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拉把靠背椅子坐在屋檐下,望着从院子上空飘过的云朵,还有飞过的小鸟。有时候,会有雨点落下来,红红就会看着雨点由稀疏到浓密,敲打得瓦片啪啪作响,然后,房檐前就会垂下一条条小瀑布。红红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屋檐下,坐过了寒来暑往,坐过了春夏秋冬,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空变幻无穷,而天空下的这个小院一成不变。

红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不为人知。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再找个人成家,生孩子。红红用漠然的眼神看着院子里一片飘飘荡荡落下的树叶,她说:“我干这事,谁能要?”确实,很少有男人拥有这样的勇气:让红红摸过无数死尸的手,再接着抚摸自己。

后来我听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把红红叫“鬼见愁”,说她是一个连鬼见了都害怕的人。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四、午夜惊魂

入殓人的工作,不仅仅是擦拭死尸。

红红有一把长针,这把针是用自行车辐条打磨而成的,长针后连着长长的尼龙线。这把长针是用来缝合尸体的。红红还有一个粗粗的针管,针头像锥子一样粗大,小时候我见过兽医给牛马打针的情景,他们就是用这样的针管。遇到煤老板要求保存时间较长的尸体,红红就会把自己配制的防腐药物,通过针管打进死尸的体内。

以前在镇卫生院从事护士工作的红红,现在在矿难者身上从事外科医生工作。

那些天里,我一直等待着那家即将创刊的报社通知去上班,所以,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可以游刃有余地跟着红红去入殓,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外表孱弱的女人,是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们又来到了那面废弃的土窑前,后来我知道了,那面土窑和那道斜坡就是堆放死尸的地方。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有人死亡了,尸首就会被拉到那道斜坡上,塞进窑洞里,关上窑门,等到夜晚,再把尸体抬到院门前的空地上,通知“鬼见愁”红红过来入殓。

很长时间里,周围村庄的人都不知道那面废弃窑洞里的秘密。他们赶集的时候背着背篓从窑洞后的小路上走过,他们耕种的时候吆着牛从窑门前的田埂上穿过,他们不知道,距离他们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间堆放死尸的窑洞。听说后来是几个淘气的孩子跑进窑洞里,突然看到地面上摆着一排死尸,吓破了胆,哭喊着回到村庄里,这面窑洞掩藏的秘密才被揭开。在老家,看到死尸被认为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那天晚上,红红一如既往地开始工作,她蹲在一具具死尸的跟前,用洗衣粉水擦拭尸体。这次死的是烧石灰的人。他们在石灰窑里烧窑,突然窑洞倒塌了,他们全被闷死了。这些窑工的身上都有伤疤,没有一个的身体是没有伤疤的,长期在黑暗的逼仄的空间里手持洋镐挖掘,拿着风钻开采石头,血肉躯体与钢铁机器,还有坚硬的石头磕磕绊绊,总会留下伤疤,伤疤处的粉末很难清洗。还有眼睛里的粉末,更难清洗。这些人死亡的时候,都是眼睛圆睁,极度的恐惧和对生活的极度留恋,让他们把最后的一丝力气用在了眼睛上,而眼睛总会灌满石灰粉末。

红红左手按在死者的眼皮上,将眼睛翻开,然后用右手手指一点一点掏出里面的粉末,每掏一下,红红就将手指抹在旁边的一片破布上。掏干净后,红红放开了左手,死者的眼睛还是圆睁着,像骨头一样凸起,凸向黑蒙蒙的天空。那一刻,我真切地知道了什么叫作死不瞑目。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天光时明时暗,远处响起了沉闷的声音,像战车轧过冰封的荒原,又像巨大的车轮滚过天边。暴雨正在遥远的地方肆无忌惮。红红的清洗工作很缓慢,那些从石灰窑里刨出的尸体面目全非。

我站在一具尸体的旁边,在暗淡的天光中,我看到死者的脖子像枯萎的瓜藤一样垂在一边,一条腿从膝盖处拗断了,像双节棍一样叠合在一起。这个窑工临死的时候,一定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痛苦,那么,又是什么事故让他的脖子和腿脚都折断了?

天色越来越暗,汹涌的黑暗像海水一样吞没了远处的沟壑和近处的皂荚树。滚雷的声音渐渐临近,似乎就响在耳边。一阵风从斜坡下卷过来,冷飕飕的,让我禁不住哆嗦了两下。

黑暗中传来了红红的声音:“你把那个头盔拿过来。”

我问:“在哪里?”

红红说:“就在你身子后头。”

我转过身去,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个安全帽,老家的人都把安全帽叫头盔,还延续着古代的叫法。老家那里古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很多上古的词汇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就连没牙的老太太也会说出一连串的成语和典故,让人讶异。

我在黑暗中拿起头盔,头盔里卡着一块石头,我在地上磕了磕,没有磕出来。黑暗中传来了红红的声音:“别磕了,一搭拿过来。”我看不到红红,但是红红能够看到我,长期“上夜班”的红红眼睛具有穿透黑暗的能力,老家人把这叫作“夜眼”,传说中四条腿的动物都有夜眼,它们可以在夜晚奔跑猎食,像豺狼虎豹;两条腿的都没有夜眼,所以要回到巢穴安歇,像各种鸟类。

我端着头盔走向红红声音的方向,红红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她的右手拿着一根长针,就是那种用自行车辐条打磨出来的长针,长针后连着长长的尼龙线。她的脚边躺着一具死尸,死尸四肢张开,没有头颅。

我走到了红红的身边,红红站起身来,伸出了手臂,准备接过我手中的头盔,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天空,照耀得地面如同白昼,我看到我手中端着的,卡在头盔里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颗人头。人头上的眼睛睁得滚圆,目眦尽裂,愤怒地盯着我。

我大叫一声,头盔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了很远。红红无言地走过去,捡起来,将头盔扶正了,头盔下又露出了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红红一只手捧着这颗头颅,另一只手在脖子下摸索着,解开了扣锁,然后将头盔扔在了一边。

她蹲在那具无头死尸旁,将这颗留着寸发的头颅,缝合上去。

雨点像石头一样砸下来,砸得我浑身战栗。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五、假记者敲诈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才停了。天亮后,红红和我来到了煤矿。

石灰窑和煤矿是一个人开的,我和红红来到煤矿找煤老板要工钱。

在那排办公室门前,我看到几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站在泥泞里,她们都衣着寒酸,一看就是那种在地摊上买到的衣服,颜色很不纯正,式样也过时了,即使在农村小镇上,也难以看到这样寒碜的衣着。她们每个人都眼睛红肿,神情悲伤,有的木然地站着,有的用手掌不停地抹去眼泪,还有两个女子,手中牵着两个孩子。

走过矿长室的门口,我看到一个黑胖子叉开双腿坐在椅子上,两条肥胖的大腿压迫得裤缝几乎要开裂了,黑胖子粗壮的脖子上安着一颗硕大的头颅,嘴巴两边的黑肉鼓鼓囊囊地垂下来,将眼睛拉成了三角眼。三角眼的黑胖子看起来无比邪恶,也无比粗俗,还有一点凶悍。

红红悄悄告诉我说:“里面那个黑胖子就是煤老板。”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矿长室的门外,我让红红领了钱后,再喊我一起回去。

矿长室还有几个人,我隔着窗户看到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绝非善类。煤老板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神情,得意洋洋,不可一世。

一个走狗一样的瘦削男子走出办公室,指着站在第一位的一个拉着孩子的女人说:“你,进来。”

女人拉着孩子默默地走了进去。

煤老板看着女人,指着桌子上的一沓钱说:“拿走,回家去,以后再不要来了。”

女人把钱拿在手中,数了数,问:“怎么才这点?”

瘦削男子说:“这已经不少了。按道理来说,老板一分钱不会赔给你,我们老板善良,看在你们生活困难的分上,给你们5000元。”

女人突然哭出声来:“我男人给你烧了几年石灰窑,难道他一条命才值5000元?这也太欺负人了。”孩子拉着女人的衣角,也哭了起来。

煤老板勃然大怒,他指着女人呵斥道:“谁欺负你了?5000元你爱拿就拿走,不爱拿就给我放到这里。你这个女人真是不识抬举。”

女人喊道:“不行,这点钱太少,我们孤儿寡母的回去怎么生活?你做事要凭良心。”

煤老板一挥手,喝令几个打手将女人和孩子轰出去。女人喊道:“我要告你们,你们太欺负人了。”煤老板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大声讥笑道:“爱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告去,给皇上告御状老子也不怕……下一个。”女人无奈,只好拉着孩子走了。

下一个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看起来年龄只有20岁左右,她大概结婚不久,脚上还是一双红色皮鞋,可能是她结婚的时候买的。她站立在泥泞里,不停地用手指捏着衣角,看起来很怯懦。

煤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媳妇,眼睛里闪烁着亮光,他柔声细气地问道:“这个碎女子,你想要多少钱?”

女子眼泪滴落下来,打湿了衣襟,她说:“我男人都没了,给再多的钱都买不回我男人,你看着给啊。”

煤老板大声笑起来,他说:“我这个人最仗义了,行,给你拿10000”煤老板站起身来,把桌子上的两沓钱摞在一起,拍在女子的手中,拍得女子心惊胆战。瘦削男子立即像条哈巴狗一样逢迎说:“我们老板最仗义了,给了你双份的钱。”

女子低头走出了矿长室的房门,煤老板跟着也走出来了,他对站在门口的另外几名女子喊道:“咱们好好说,我就给得多;谁胡搅蛮缠,一分钱没有。”

煤老板肥大的屁股挪进了矿长室后,我看到从远处快步走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男子,他一路走得急急忙忙,长臂长腿在使劲摆动着,看起来他就像一只跌跌撞撞的螳螂一样。他冲进矿长室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啊呀呀,老板,不好了……”

煤老板鄙夷地望着眼镜,他说:“看你这式子,咋了?”

眼镜喘息着说:“啊呀,来了一伙记者。”

煤老板忽地站起身来,问道:“在哪里?”

眼镜说:“我安顿在会议室。”

煤老板走了两步,问道:“这些挨的记者咋个知道消息了?”

眼镜说:“我也不知道,这些记者都是狗鼻子,灵得很。”

煤老板说:“这些挨的都把他妈日了,三天两头跑来要钱,来了多少人?”

眼镜说:“有二十来个。”

煤老板说:“我看是这,先准备50000元,打发不了,就再加50000,你赶紧去办。”

眼镜又像螳螂一样跌跌撞撞地跑远了,煤老板跟了出来,突然看到站在窗前的我,指着我恶狠狠地问道:“你,干什么的?”

我装着很悲伤地说:“我是家属,等着你给钱。”

煤老板挥舞着肥胖的手臂喊道:“给个锤子,矬子,你赶紧把这些人拉回宾馆,钱到晚上再发。”

一个个子矮矮的男子应声出来了,跑向了办公室旁边的一辆面包车,我预感到大事不好,赶紧跑到了财务室。财务室里,红红正在央求会计给自己多加点钱,会计很不满意地哼哼着,像头猪一样摇动着肥胖的脖子。我从财务室的窗口望出去,看到矬子开着面包车过来了,几名打手将那些家属轰赶上了面包车。面包车的身后冒着两串黑烟,开向了宾馆。

面包车开走后,我看到那排办公室的前面再没有人了,就脱掉长袖衬衫,交给红红,只穿着一件背心。那时候的夏天,人们都喜欢这样穿衣服,背心外加件长袖衬衫,衬衫不扣扣子,风吹着衬衫下摆像鸡翅膀一样鼓荡,而自己却觉得这很潇洒。

我跑向眼镜走去的那个方向,跑出几十米后,却在岔路口找不到了眼镜的脚印。一名矿工过来了,我打听了会议室的地址后,又向前跑去。

又跑出了几十米,我看到了一间很大的房子,眼镜的背影消失在了房子门口,我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也走进了房子。眼镜此刻坐在会议室讲台的位置上,好像很难为情,他不断搓动着自己的手掌,清了清嗓子,像个领导一样讲起了开场白:“刚才有事情耽搁了,很对不起大家,最近事情比较多……”

我坐在了后排,边听着眼镜八股文式的开场白,边左右观望,突然,我看到坐在右前方的一名记者似曾相识,他无意中很自负地别了别脖子,我看清了他的嘴脸,原来他就是我以前在采访中见到的假记者。他没有单位,没有证件,却到处敲诈勒索。

眼镜还在啰里啰唆地讲着他的开场白,什么煤炭带动了当地经济腾飞,什么煤炭是当地政府的支柱产业,眼镜嘴巴里讲出的全是正确的废话,他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大海啊,你全是水;骏马啊,你四条腿;美女啊,你说你多美,鼻子下面居然长着嘴……”眼镜这样的人,不在办公室当秘书,实在是屈才了。

坐在前面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突然站起身来,打断了眼镜的八股文,他边向外走,边瓮声瓮气地说:“我要走了,报社还等我发稿呢,明天报纸上见啊。”他一挥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装着要向外面走。

眼镜赶紧跑到了讲台下面,拦住了瓮声瓮气,他说:“别着急啊,我们老板还给大家准备了午饭钱,煤矿食堂的饭不好吃,大家拿上钱去外面吃啊。”

瓮声瓮气似乎很不愿意,却又是万不得已地坐在了凳子上。眼镜不再八股文了,他打了一个电话,门外走进了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她探手进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个信封,交到了前排每个记者的手中。

第一排发完后,女子走向第二排,瓮声瓮气突然又站起来了,他说:“你们石灰窑倒塌这事情弄得很大,报社领导都知道了,省委省政府也知道了,这点钱……我不敢拿。”他将信封硬塞进了眼镜的怀中。

眼镜神情很尴尬,他双手捧着信封,态度谦恭,想求瓮声瓮气收下,可是瓮声瓮气就是不收。女子把信封发到了第二排,站在原地,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眼镜说:“老大啊,这个信封是给你的,还有给你们报社领导的一个,也是请他们吃饭的,我们想请他们,离得远,请不上嘛,就把饭钱让你捎上。”眼镜又打了一个电话,门外走进了一个男子,男子手中提着一个箱子,交给了瓮声瓮气,瓮声瓮气拉开拉链,只瞄了一眼,就赶紧合上了,我看到他的眉毛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

女子将信封发到了我的跟前,旁边的一个男子突然伸手拦住了女子的手,他对女子说:“这不是我们的人。”女子抱歉地对我笑笑,所有人都望着我,我害怕眼镜认出我来,赶紧走了出去。

那名男子也跟着我走出来了,他从后面拉住我的胳膊,怒气冲冲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到房子里还走出了几个人,他们急急忙忙地将我围在中间,用审讯的口气质问我:“干什么的?快点说,你是不是小偷?我们要报警了。”其中一个拿出了手机,装模作样要拨打。我明白这些无耻的假记者,他们只是在吓唬我,他们并不敢招来警察。

瓮声瓮气也出来了,他长着一个硕大的红色鼻子,看起来他就像那个爱说谎话的童话人物匹诺曹,他眼角皱纹深深,两鬓有了斑白的头发,我猜想他的年龄应该在50岁以上。瓮声瓮气身材很高,腆着一个硕大的身怀六甲般的大肚子,他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情,用下巴对着我,用蔑视的口气质问我:“你是干什么的?阻挠记者采访是违法犯罪,我可以将你立刻送进监狱,你明白吗?”

操你娘的!我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而表面上还要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我诚惶诚恐地说:“我是这附近村子里的农民,听说记者来了,就想给记者反映个事情。”

瓮声瓮气仰着下巴,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而他的话语却又显得和蔼可亲,他说:“你找我们就找对了,我们都是记者,这世界上没有我们记者办不了的事情,我们记者就是伸张正义的。说吧,想给我们汇报什么事情?”

操你娘的!我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这群假记者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无冕之王。我当了好几年真记者,背靠着一份全国知名媒体,仍然感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很多事情是我们做记者无能为力的,我们只能眼看着受害人的权益受到侵犯,却连一援手的机会也没有。而这群假记者却将牛皮吹上了天,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情,好像他们就是地球球长。

我飞快地想了想,就编造出了一个寻找他们的理由,我说:“我家地里的庄稼,被邻居割走了,割走了半亩,你们要给我做主啊。”

这群假记者全都笑了,他们用极端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我,耻笑说,农民就是农民,屁大一点的事情就敢麻烦记者。农民嘛,就是目光短浅,就只盯着眼前一尺远的地方。

瓮声瓮气没有笑,他用沉思的眼光看着我,问:“你胆子也够大的,这点事就敢来找记者。你真是这里村子的人?”

我说:“是的。”

瓮声瓮气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省委省政府《特情报道》首席记者”的字样。瓮声瓮气说:“你以后就跟着我干,你们这里的企业,包括这些煤矿,一旦有人死了,就第一时间拨打我的电话,死一个人,我给你1000块钱,怎么样?是不是比你那半亩庄稼收入高?”

很多年过去后,我已经忘记了瓮声瓮气的名字,只记得那时候假记者们都叫他“八哥”,是他名字里带一个八字,还是他在家中排行老八,我不知道。

我现在还记得跟着八哥出去跑新闻的那些经历。我第一次知道了新闻原来可以这样跑。

八哥确实是在《特情报道》里工作,《特情报道》是一份拉大旗当虎皮的刊物,租赁了省政府旁边的一间民房,只有三个人,就像一间手工作坊一样。《特情报道》一个季度才出刊一次,而上面全是企业家和医院院长、中小学校长的事迹报道。这三个人都是首席记者,不知道总编是谁,可能是背后另有高人,也可能真有官场背景,还可能根本就没有总编。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刊物的来路,我问过几次,八哥从来都不说。我后来查找了很多资料,也咨询了相关部门,他们都说没有一个叫作《特情报道》的刊物注册,那就说明这是一个非法出版物。

但是,非法出版物并不影响这些人骗钱,他们号称是省委省政府的刊物,要求民营企业家、医院院长和校长们来做宣传,这些偏远山区的一把手并不知道省城的《特情报道》有多大的来头,只相信了这是省委省政府的刊物,他们乐于在上面登载宣传自己丰功伟绩的文章,以作为向上攀爬的台阶,而不菲的赞助费则来自公款。每个单位都有一个支出款项,叫作宣传费,宣传费就是专门用来干这事的。

除了所谓的正面宣传外,八哥他们另一个外快的来源是敲诈勒索。八哥他们是苍蝇,他们专门盯的是有缝隙的臭蛋。

八哥有一个秘密组织,在这个组织里,八哥位居最顶端。八哥的下面是一些报刊的真正的记者,这些记者供职于公开发行的都市报,他们的名字常常见诸报端,他们是这些都市类报纸的员工。这些真正记者的下面则是一群假记者,假记者身份庞杂,有的是开杂货店的小老板,有的是企业里的工人,有的是农民,还有的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他们的职业和身份形形色色,但是他们就不是记者。

假记者遍布在各个领域各个行业,他们事实上就是八哥的线人,哪里发生了灾难,哪里的村长账面不清,哪里的工厂死了人,哪里的学校食物中毒,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八哥,八哥马上联系真记者,这些真记者就会和八哥昼夜兼程赶往出事地点,会同报料的假记者,浩浩荡荡地敲诈勒索。几十人的队伍,到了哪里,哪里就会一片恐慌。

这支队伍里,除了真记者和假记者,还有一些身份特殊的人,因为出发前,大家知道每次都不虚此行,有人就带上了自己的情人,有人带上了亲戚,多一个人就能多领一份红包,而红包的数目也不等,死了人的事情,每个红包最少包1000元;而一般的事情,也会包上三四百元。

假记者和真记者互为依存,没有假记者,真记者就无法敲诈;没有真记者,假记者就不敢敲诈。假记者和真记者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假记者做到一定时候,积累了一定经验,就会办理一个工作证,这个工作证来头大得吓人,要么是国字号报刊驻本地记者站,要么是海外媒体的中国负责人。这样的工作证很好办,10元钱可以办两个,只要拨打厕所墙壁上的办证电话就行了。

个别“优秀”的假记者更进一步,跻身在一些报刊的记者站,领取真正的工作证,他们以敲诈勒索为目的,以购买版面为借口,在远离都市的乡村畅通无阻,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舍,甚至连一些政府官员也害怕。

八哥也是一个假记者,但是八哥这个假记者却能调动全城所有报刊的真记者。因为真记者都想跟着假记者八哥分一杯羹吃。

假记者八哥混得相当滋润,那时候他已买了两辆车,一辆是别克商务车,三排座;一辆是丰田面包车,可以坐十几个人。八哥有两个专职司机,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情人。每当八哥接到假记者线索的时候,就马上通知两个司机和情妇,还有各个报刊的真记者,这些真记者也都是各家报刊的佼佼者,普通的记者,八哥还看不上眼。这群人杀奔出事地点,一路风驰电掣,追星赶月,因为时间就是金钱,如果他们赶到目的地之后,现场没有了,他们也就无可奈何,无处下手。但是,因为八哥一行人行动迅速,这种事情很少发生过。

赶到了出事地点后,八哥就单独与老板谈判,谈不拢的时候,就会让所有真假记者亮出各类证件,要挟说全国人第二天都会知道这里出事了。这种阵势,所有不明真相的人都会害怕。

八哥从老板那里敲诈到一笔巨款后,然后分发给所有的真假记者,至于八哥拿了多少钱,没有人知道。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

几天前,我整理自己这些年的日记时,突然看到了写八哥的这些文字,日记本上还记载着八哥的电话号码。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八哥怎么样,我试着拨打了他的电话,居然拨通了,他说他现在办了一家公司,公司的名字就叫名扬四海公司,“这社会嘛,有名就有钱,想要出名的人多了,你看那些女孩子为了出名,脱光了衣服让人看。这社会谁还讲羞耻?谁还讲道德?你讲羞耻讲道德,你就受穷。人一出名,要啥有啥,我的公司就是帮助你出名,只要你交钱,我能在全国所有的报刊上炒作你,你信不信?现在火得不行的那个姓马的野模特就是我们公司包装出来的。”

操你娘的!放下电话后,我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乌龟王八都人模狗样地穿上西装,把自己当成了成功人士。八哥的黑金漂白了。

那时候,如果我给八哥提供线索,让这些真假记者风起云涌地跑来扫荡,我绝对会赚到一笔钱。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做。尽管这些钱都是不义之财,从一个不义的口袋进入了另一群不义的口袋,但是,这样做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和职业道德。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说:“能给人说出去的事,就去做;给人说不出去的事,就不要做。”敲诈勒索的事情,能给人说出去吗?

尽管以采访曝光相要挟,实施敲诈勒索是记者这种职业的常见病,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从来没有敲诈勒索过一次。尽管有时候看到那些昔日的同事用工资外的钱买了房买了车,我有些羡慕,但是,这种事情我做不来,我说不出来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话。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六、灾难随时会发生

我继续跟着红红做入殓。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在入殓的时候,我在死尸堆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们那里的风俗是,谁家有人意外死了,就会把人偷偷地放进窑洞里,等着红红入殓。红红入殓好后,他们就抬走。

我和红红边工作边交谈。红红对矿工生活很熟悉,她说,矿工们在地下挖煤的时候,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预想不到的灾难。一洋镐下去,透水了,巷道会被淹没,矿工们溺水身亡;挖着挖着,头顶上出现了塌方,矿工们就会被埋在地下;矿井里因为空气不流通,会有瓦斯,当瓦斯积攒到了一定程度,遇到火花就会像炸药包一样爆炸……矿工们遇到坚硬的煤块阻挡了挖掘进程时,也会引爆煤块。在八百米深处,只要引爆,就有危险发生,就有死亡降临。

矿工,真的就是用生命在赌博。

那天晚上,红红和我又来到了那座废弃的窑洞前,我看到地上散乱地堆放着残肢断体,就猜想肯定是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然而,我手持一条褴褛裤管包裹的腿脚,游目四顾,不知道它此前是安装在哪具身体上的部件。这些天我胆子慢慢大了起来,看到死尸不再害怕,手捧着死尸也不再惊惧。死尸都是冰凉的,像铁器一样,我们常常能够在文学作品里看到“温热的身体”、“软香温玉”之类的描述,那是因为人体里血液流通,身体才会达到37℃,而死亡后,因为血液不再流通,死尸就会变得冰凉。死尸又是僵硬的,像木棍一样,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柔软的胴体”、“弹性十足”之类的描写,那是因为人体是潮湿的,总在分泌水分,而死亡后,就停止了这种分泌,人体就会变得僵硬。僵尸,僵尸,僵硬的躯体是不会打弯的。

红红经验很丰富,她先把这些残肢断体分门别类地摆在几处,然后仔细端详着,再将它们分开,分别安装在一起,又用长针缝补在一起,像安装变形金刚一样,又像缝补衣裤一样。我问红红她怎么就能分辨出来哪条腿是谁的,哪条胳膊是谁的。红红慢悠悠地说:“你做得多了,自然就晓得了。”然后她拿起一根断臂比划着说:“这个人手腕很细,手臂很短,那肯定就是一个又矮又瘦的人的。”红红诲人不倦,循循善诱,她熟练地摆弄着这些残肢断臂,满脸都是对工作的沉醉和热情。红红还真把我当成了她的徒弟,准备让我长期从事这一艰巨而恐怖的工作,也准备把她的满腹才学传授给我。

残肢断臂的旁边,还有一具完整的死尸,死者摊开四肢躺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死者的一只脚上穿着黄胶鞋,一只脚光着,两条裤管挽到了膝盖,小腿上露出了浓密的黑毛。这是一具全尸。

红红对我说:“端盆水,给他洗洗。”她指着那具全尸。

我拿着脸盆走下斜坡,看到了那个乌黑的水缸,残缺的缸口朝向天空,在朦胧的月色中,仿佛一张张开的嘴巴。站在水缸前,我突然害怕起来,惊恐地向四周张望,担心背后又会出现两个人。自从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长生和矮个子后,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惊惧万分。

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远处的村庄融入一片黑暗中,近处的皂荚树像巨塔一样,又像童话故事里的巨人一样,在夜色中显得恐怖狰狞。那时候,麦子已经收割了,晚风吹过空旷的田野,回荡着呜呜的声音,像无数的冤魂在低声呜咽。我一阵哆嗦,此前阅读过的恐怖小说中的情景突然一下子浮现在眼前,我一遍遍地问自己:“难道人死后真的成了鬼?”

我端着满满一脸盆水,心惊胆战地爬上坡顶,一回头,突然看到田野里,真的有两个影子走过来,他们走得飞快,却又悄然无声。恐怖小说里说,鬼魂都是没有重量的,所以才能走路无声,莫非,向我们走来的,真的就是两个鬼魂?

我异常恐惧,脸盆打翻在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红红的身边,我气喘吁吁地指着那两个月光下的黑影说:“你看,你看。”

红红悄声说:“甭出声。”她扒着我的肩膀,趴在地上,我的手掌哆哆嗦嗦地按在一片黏糊糊的东西上,借着月光一看,手掌上满是污血,斜眼望去,看到我的旁边躺着一具残缺的尸体,刚才我的手掌按在他血肉模糊的断臂上。

那两个飘忽的身影穿过田野,走到了马路上,又沿着马路走到了岔路口。他们站在一棵白杨树下头对着头,好像在窃窃私语,接着,我看到他们趴在路面上,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他们就走上了左边的一条小道,渐渐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红红站起身来,我也跟着站起来,我问:“刚才那是什么?是鬼吗?”

红红不以为然地说:“人嘛。”

我长出一口气,问她:“是人?是人你还害怕成这样?”

红红说:“这是镇子上的两个地痞,啥事都能干出来,比鬼还叫人害怕。”

我问:“你能看清他们的脸?”

红红说:“你看不清,我能看清。”

我好奇地问:“他们去干什么?”

红红说:“这时节鬼鬼祟祟出门的,非奸即盗。”

我越发好奇:“你咋能知道?”

红红还是那句话:“你看不清,我能看清。”顿了顿,她又说,“他们趴在地上瞅,瞅啥呢?估计是瞅脚印哩。你等着,这两个坏种八成还会回来的。”

我将信将疑。红红的眼睛真的就跟兽类的眼睛一样,能够穿透黑暗?她真的料事如神,知道人家还会回来?

我又去斜坡下端来了一脸盆水,蹲在了那具全尸的旁边,给死者擦拭身体。死者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汗臭味,他在死亡前,身上的衣服一定被汗水浸泡得透湿。而在这个静静的暗夜里,汗腥味开始散发出来。我解开他的衣服,手指碰到了他的身体,他骨瘦如柴,肋骨像键盘一样条条凸起。我暗自想:这个矿工可能是在井下饿死的。

我拿着布片,蘸着洗衣粉水,从脸部开始,擦拭着他的身体。他脸颊消瘦,我的手指碰在他凸出的颧骨上,像碰在石头上一样,隐隐生痛。以前听红红说过,矿工死亡后,嘴巴里都会填满煤炭,一定要将这些煤炭掏出来,将他们的嘴巴冲洗干净。这样,矿工在阴间才不会饿肚子。

我一只手捏着他的嘴巴,一只手的手指探进去,突然,他的上下颌合在一起,像螃蟹一样咬住了我的手指。

我尖叫起来,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夜半的寂静。红红问:“怎么了?”我还没有回答,那具死尸突然坐了起来。月光下,他双眼圆睁,显得异常狰狞恐怖。

我张开嘴巴,可是发不出声音。在梦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当我遇到极端危险之时,想大声叫喊,可是总也喊不出话来。那一刻,我如同坠入了极端恐怖的梦中。我的头发根根竖起,我的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红红跑了过来,惨淡的月光中,她看到这一双圆睁的眼睛,也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死尸的嘴巴突然张开了,也可能是我的手指挣脱了他的嘴巴,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死尸打了一个长长的酣畅淋漓的喷嚏,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身材很高,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淹没了倒在地上的我。

红红说话了,她颤抖着声音问:“你是人是鬼?”

死尸的喉咙先呼噜呼噜响了一番,像拉响了风箱,接着,他也说话了,他问:“这是哪里?你们是谁?”他转了一个身,突然又问道,“咋个会是你们啊?我咋个会到这搭?”

红红也认出了他,她用手臂拍打着自己干瘪的胸脯,拍打得啪啪直响,声音干燥,就像衣服拍打在墙上。她说:“啊呀呀,你个贼挨刀子的,把我差点吓死。”

我也终于认出来了,他是长生。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晚的奇遇,还感到心悸而不可思议。先是两个夜晚行走得形同鬼魅的地痞,接着是死而复生的长生。长生,他为什么就被拉到了这里?

长生说,他昨天下班后一个人闲逛,逛到了一个黑鞭炮厂里。黑鞭炮厂里有几个人在工作,不知道谁乱扔烟头,结果引燃了鞭炮堆,惨剧就发生了。

我问,国家为什么就不管这些黑作坊?

长生说,国家一直在监管,可是这些黑作坊白天不开工,夜晚才开工,让人防不胜防。唉,这些人,都是被钱害的,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我说,我一个朋友是记者,他每年都要采访好几起鞭炮厂爆炸的案例,都是这样黑作坊。

长生说,是啊,这些黑作坊之所以不愿意合法经营,就是为了逃脱监管,不按照规则操作,所以会发生事故。这和煤矿是一个道理,煤矿严格按照规程采煤,也不会有矿难的。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七、夜半偷牛贼

我拿出香烟,先抽出一根给红红,红红没有拒绝,就噙在嘴角。我又拿出一根香烟给长生,长生惊慌地摆摆手,又迟疑地接过了,一根香烟就让他受宠若惊。

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土窑前面的墙壁,说着往事。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消失在了浩渺的苍穹深处。一只什么动物从身边跑过了,跑进了草丛里,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连绵不绝。后半夜的风吹过来,有些凉意。

我问长生:“上次你们不是说要离开吗,怎么还没有走?”

长生叹口气说:“走?往哪里走?回家?回家怎么办?一年辛辛苦苦种几亩地,顶多混个肚儿圆。在这里挖煤,挣钱多。”

我问:“你有老婆吗?你老婆不担心你?”

长生说:“乡里人,家寒就娶不起老婆。”

我说:“就没有媒人给你介绍?”

长生自嘲地笑笑说:“介绍的倒有,可是人家一‘看屋里’,就不愿意了。”

乡间的爱情几千年来遵循着一套完整的程序:男女双方即使一见钟情,或者日久生情,也要央求媒人来牵线。而更多的不认识的男女是依靠媒人的介绍后,相互认识了,后来走到了一起。媒人是乡间的红人,是走到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欢迎和关注的焦点人物。因为担当这一角色的,往往是一些上了年龄的女人,所以在乡间,媒人又叫媒婆,或者叫媒婆婆。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媒婆的一双小脚欢欢喜喜地踩踏在乡间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将日头一直踩踏到了西山下面。她们昼夜不息地奔走着,像一架织布梭一样勤奋地穿行在村庄之间,将一对对素不相识的男女织进了家庭里。在古老的乡村,媒婆功德无量。

媒婆将男女双方的情况介绍给了对方后,就会选择见面的日子,这是男女双方第一次见面,双方都会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穿在身上,神情腼腆地来到媒婆约定的地方。媒婆看到两个人都出现后,就会找个借口离开,让两个人私下交谈。过了一会儿,媒婆又回来了,装作事情办完了,男女双方就要见机离开,谁也不能有依依不舍的表示。如果谁还不愿意离开,就会被认为是轻浮,不可靠。

几天后,媒婆又分别来到男女双方的家中,征求意见,如果有一方不同意,这事就算黄了,媒婆需要另外介绍对象。如果双方都同意,媒婆就会与男方约定日期,让女方来到男方家中“看屋里”。“看屋里”这天非常隆重,男方如果家境一般,一定会将村子里谁家的崭新自行车推到自己家中,将谁家的缝纫机摆放在当院里。那时候,家境不错的人家都开始购置“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前面三项都会转动,所以叫“三转”,后面一个会响,所以叫“一响”。手表那时候在农村还是一个稀罕货,只有那些下乡来的公社干部才会在手腕上戴上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收音机也是稀罕物,只有大队支书家才有。平时社员们要听广播,只能去村口的电杆下面,那上面绑着一个高音喇叭,天天播放最高指示,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怎么怎么了,一会儿接见了金日成首相,一会儿接见了西哈努克亲王,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这两个国家,而这两个国家的首领又特别喜欢走亲戚,动不动就来我们这里做客。那时候,如果手表是上海牌,缝纫机是蜜蜂牌或者飞人牌,自行车是飞鸽牌或者永久牌,收音机是红灯牌,那就成为所有人艳羡的对象,就像今天的宝马和奔驰一样。

女方来到男方家中后,如果看上了,满意了,双方就开始订婚,订婚是结婚的前奏。订婚后的男方就开始准备结婚的家具,女方准备结婚的嫁妆。这期间,媒婆不断地来往于双方家中,带着女方家索要彩礼的口信,又把男方家的彩礼钱交给女方家。这期间双方还不能来往,如果要来往必须当着媒婆的面,否则会被认为轻浮,轻浮的女子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轻浮的男子是会被人指脊梁骨的。人活脸,树活皮,没有脸面的人,是无法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乡村生存的。你想离开家乡去外地谋生,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候户籍管理异常严格,离开了家乡去外地谋生,会被当成流窜犯遣送回原籍的。而要去外地,必须有大队干部开具的证明,证明上要写上因为什么去外地,需要多长时间。如果没有这样一张证明,想吃饭,公社食堂不会卖给你;想住宿,公家旅社不会接纳你;而且,你因为没有证明,还会被民兵当作台湾特务抓起来……那时候的人都不能拥有独立的思想,不能自由行动,人们就像牲畜一样,只能在固定的区域活动,无数人的足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方圆几十里地的人民公社的范围……所以,当现在有些人一厢情愿地缅怀那段时光,说那段日子多么幸福,民风多么淳朴,心灵多么纯洁,我就想唾他一脸唾沫。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那时候的干部,要么是脑子进水了。

所以,在乡间,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情,会被人当成反面典型念叨一辈子,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情,男女之间的事情会让几辈子人都抬不起头。人们只要提起这个人,就会说,她奶奶那时候怎么怎么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她奶奶作风不好,她肯定也是个烂女子,嫁不出去了。

订婚过后,再隔几个月或者一年,就是结婚的日子。结婚这天,张灯结彩,一个人的喜事就是一个村庄的喜事,所有的人都会来帮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男方、女方的所有亲戚也都来了,欢声笑语弥漫在村庄的上空。女方带来了所有的嫁妆,男方宴请所有的客人,还有同村的人,觥筹交错,猜拳行令,一直要到半夜时分,村庄才会渐渐宁静。

此后,村庄多了一个家庭,他们繁衍生息,在抚养儿女和繁重的劳作中渐渐老去,他们的儿女又重复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这一段路程。

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和母亲谈起了她当初结婚的情景。母亲说,结婚的当天,父亲家中的屋檐下,放着一辆自行车;父亲的身上,穿着一套新洋布衣服。结婚的第二天,自行车不见了,那套新洋布衣服也不见了,父亲穿着半旧的粗布衣服。母亲好奇地问:“你的车子和新裤子新袄呢?”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车子是借兴子哥的,新裤子新袄是借牛娃哥的。”兴子和牛娃都是同村的人,据说,兴子伯的自行车和牛娃伯的新衣服,被同村的单身男青年们反复借用过。母亲说她当时很气愤,但是已经结婚了,又看到父亲还算诚实,就决定和父亲好好过日子。

父亲和母亲只有一张合影,那就是他们的结婚照。几十年过去了,母亲还保存着他们的结婚照。结婚照上的父亲很帅,母亲很美,两个家庭又相距不远,可是他们还是只能通过媒婆才能走到一起。

我也曾经在媒婆的撺掇下见过一个女孩。我们这代人可能是经过媒婆结识配偶的最后一代人了。现在,我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没有媒婆踩踏过的足迹?现在的年轻人,还有没有人通过媒婆来认识异性?这些年来,人们的交往半径大大增强,无数的打工者涌入了城市,手机和网络让异性不再神秘,爱情和婚姻都进入了快餐化时代。性,远远走在了爱的前面。当人们还没有产生爱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上床了。媒婆,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职业,可能已经绝迹了。

我通过媒婆和那个女孩子见面,是在我中专毕业后的第二年,第三年我就考上了大学,以后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勇气认识异性的。如果农村青年也有初恋,如果那段往事也算初恋,那么我的初恋就充满了滑稽和无奈。那个女孩子在一家工厂上班,是吃商品粮的正式工,那时候有工作的女孩子都很抢手,一个个都牛得不行,她们像大熊猫一样因为数量稀少而珍贵。那个女孩子和我在媒婆家中见面,她先到的,坐在屋子里的炕沿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潇洒,我把衣服的扣子解开,露出里面的海魂衫,而海魂衫的下摆则扎在裤子里。我走进媒婆的家中时,故意起劲地摆动着手臂,让衣服的下摆像翅膀一样左右摇摆,让她能够看到我里面时髦的海魂衫。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为了显示自己有才华,我就大谈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一首首地背诵北岛和顾城的诗,那时候我是一个文学青年,自以为每一个女孩子都会像我喜欢文学一样地喜欢文学青年。那个女孩子一言不发,低垂着头,我想当然地认为她一定是被我陶醉了,于是更加起劲地背诵“我用生锈的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并且还辅以电影中英雄们那样大开大合的动作。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来到了媒婆的家中,询问女孩子对我的印象,媒婆说:“人家女孩子说了,你衣衫不整,满嘴胡话,肯定精神不正常……我看你不像精神不正常的人啊。”

在相亲的道路上,长生比我走得更远一步。

长生话语很少,语速很慢,这在农村会被认为是性格稳重。长生身材高大,豹头环眼,这是农村标准的帅小伙的形象。所以,长生没有和女孩子见面的时候,都能讨得女孩子的欢心。然而,无数次的相亲,长生都被阻挡在“看屋里”这个环节上,他们家那间四面透风的破瓦房,阻挡了那些满心欢喜的女孩子继续深入的脚步。

长生交往时间最长的,是和邻村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黑黑瘦瘦,好像浑身的器官都没有长开,眼睛像指甲缝一样细小,然而,就是这样的女孩子还给长生提条件,要求长生家盖三间新瓦房。新瓦房盖起来后,她就会嫁给长生。长生和弟弟永生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还盖不起半间瓦房。后来,看不到瓦房影子的女孩子嫁给了小镇上的一个裁缝,那个裁缝一条腿残疾,但是他另一条完好的腿踩踏着缝纫机,就会引来滚滚财源。十年后,各种服装厂遍布珠三角的大小城市,各种款式的服装从珠三角运往了世界各地,也运往了西北农村,裁缝这种职业便成了最后的绝响。不知道那个残疾裁缝现在生活可好?那个想住新瓦房的女子,是不是还和裁缝生活在一起?

因为家中没有新瓦房,将近三十岁的长生,仍然孑然一身。三十岁的城市男人,正值黄金年龄;三十岁的农村男子,已经被迫进入大龄青年的行列,婚姻成为了老大难问题。

在贫困的农村,金钱显得更为重要。

我们正在回忆往事,突然,岔路口的白杨树下面,出现了三个黑影,两个竖条的黑影中间夹杂着一个横条黑影,它们都移动得非常快。红红打着手势告诉我们说:“别吭声,别吭声。”

我一直猜不透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的黑影,它们的移动速度就像奔跑一样。我正纳闷的时候,月亮从云层里露出了半张脸,溶溶的清辉洒在了无边的旷野上,我看清楚了,那是两个人,他们的中间是一头牛。然而,牛已经不是牛的速度了,它像马那样迅捷。

黎明时分,他们牵着牛干什么?这两个人又是谁?牛为什么行走得那么急促?

我问红红,红红说,这两个人就是先前从路上走过的两个坏种,看他们急急慌慌的样子,这头牛一定是偷来的。在乡村,耕牛是一个家庭最大的一笔财产,所以,小偷就盯上了耕牛。牛行走缓慢,又躯体庞大,所以,要想偷走,很不容易。但是,偷牛贼有一个绝招,他们把点燃的香插在耕牛的屁股里,耕牛被香火熏烤,就会加快行走的蹄脚。香,就是寺庙里祭拜神灵使用的那种香。

真想不到,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学问。就连偷牛贼这一行,也有外人根本就想象不出的“学问”。

可是,这两个毛贼偷走了耕牛,丢牛的人家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怎么办?我站起身来,一手拿着一块半截砖,想砸过去。长生也从地上找到了一根树枝,握在手中。红红悄悄拉了我们一把,她说,他们手中有猎枪。

怎么办?我们不甘心地蹲下身来,总不能看着毛贼在我们眼皮底下偷走耕牛吧,他们是两个男人,我们也是两个男人。怎么办?

我的眼光落在了一具无头死尸上,我想,在这样的暗夜里,除去入殓人,还没有人不害怕无头死尸的。

我爬到了那具无头死尸旁边,双手撑在他的腋下,面朝马路,将它举了起来。突然,身后的红红不失时机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长啸,很像恐怖片中女鬼的叫声。几十米开外的埝畔下的马路上,两个毛贼停住了脚步,月光下,我看到他们两张惨白惨白的脸。

红红的叫声又响起来了,声音又高又亮,更加凄厉,仿佛一支竹竿劈成了无数的竹片,然后一根一根连接起来,直插云霄。突然,埝畔下响起了一声恐怖的惨叫,仿佛瓷盘摔在水泥地面,被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接着,一声巨响传来,路面上腾起一股青烟,我感觉一股疾劲的风从耳边掠过。

红红异常凄厉的声音还在响着,像细细的刀片划破了月色下的旷野。一根什么样的东西落在了马路上,落在了两个毛贼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后,就大呼小叫,像被门扇夹住了脚指头。他们丢下耕牛后,仓皇逃遁。

那是长生扔出的一根断臂。

没想到我们装神弄鬼,吓跑了毛贼。

毛贼跑远后,在毛贼跑来的方向上,几束灯光像利剑一样劈开了浓浓的夜色,突突突的柴油机声也传来了,中间还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我们躲在埝畔上,看到两辆手扶拖拉机开来了,坐在车厢里的人,手里都拿着铁叉木棍。

这肯定是一群追赶毛贼的村民。

我和长生顺着埝畔溜下去,手扶拖拉机停下来了,车上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我们。我指着远处田地里的耕牛说:“牛在那里。”然后又对司机说,“贼娃子刚走了不远,赶紧撵,还能撵上。”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加大油门跑上前去,另一辆手扶拖拉机上的人都跳下来,他们在凌晨的田野里围追堵截。被烧着了屁股的耕牛羞愧交加,暴跳如雷,十几个精壮小伙子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耕牛控制住。

开着手扶拖拉机的中年人问我:“深更半夜的,你们干什么?”

我说,我们是赶夜路的,无意中遇到偷牛贼,就将偷牛贼赶走了。做贼心虚,贼娃子遇到人总是胆怯三分。他们没有怀疑我们。

红红的这个入殓地点一直很神秘,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埝畔上还有一个女人,还有几具残缺的死尸。红红终于平静下来的生活,我不想让她的生活再被人打破。

那两名小偷被抓住了。一只只穿着布鞋的脚踩踏在两名小偷的身上,将他们踏了个半死,然后扔进了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拉到了镇子上的派出所。

我没有想到,我们拦截下来的耕牛,居然是煤老板的耕牛。

煤老板身家亿万,家中没有耕地,可是他却养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犍牛。我居然通过大犍牛认识了煤老板。

煤老板养大犍牛干什么?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八、煤老板的初恋情人

大犍牛是煤老板的炫耀工具。

小时候,我听到过很多关于牛的农谚:耕牛农家宝,定要照顾好;点灯省油,耕田爱牛;牛是种地人的哑巴儿子;一头牛,半个家;寸草切三刀,无料也上膘;牛不吃饱草,拖犁满地跑……这些农谚现在再也听不到了。每一句关于牛的农谚,都表达了农民对牛的深厚感情。

农民出身的煤老板对牛也有深厚的感情。

传说中,煤老板小时候家中非常贫穷,父亲又是极为老实的人,只知道下苦力气,却连一头牛犊都买不起。那时候,能够拥有一头耕牛是他的最大梦想。后来,煤老板发家了,就买了十头大犍牛,养在村口一个没人居住的院子里。煤老板还给这十头犍牛请来了两位保姆,昼夜不息地为犍牛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服务。这十头大犍牛都身躯庞大,力大无穷,脖子下的“须子”拖得很长,狰狞的犄角斜斜地伸向前方。由于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十头大犍牛都滋养得红光满身,屁股滚圆,叫一声底气十足,声震四野。农家出身的煤老板将这十头大犍牛视若至宝。每逢有客人来到煤矿的时候,他总会带着客人来到这十头大犍牛的旁边,看着这十个伟岸强壮的身躯,骂一声驴日下的,然后向客人们炫耀:“你说这世界上,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犍牛?”

农民养牛只为耕地,煤老板养牛只为观赏。

他养的不是一头,而是十头。

听说煤老板除了养牛外,还有很多异于常人的爱好。

小时候,贫穷的煤老板最喜欢吃的就是街市上的凉粉。凉粉坨坨放在案板上,用圆形的齿铲在上面转一圈,就成了一条一条的粉带一样的凉粉。将凉粉抓起来,放在碗里,调上辣椒蒜、酱油醋:“啊呀呀,能把人香死。”煤老板最喜欢这样感叹。可是,贫穷的小煤老板吃不起一碗凉粉。每次上街赶集的时候,小煤老板都站在凉粉摊子的前面,流着长长的口水,迈不动一步。

后来,暴发了的煤老板在家中专门雇请了一个凉粉厨师。这个厨师每天的工作,就是给煤老板做一碗他小时候无限向往的凉粉。

每逢客人来的时候,煤老板也会请他们吃凉粉。他呼噜呼噜地吸溜着嘴边的凉粉,感慨地说:“我这个人啊,从来不忘本。吃遍了山珍海味,还是喜欢咱这里的凉粉。”

煤老板小时候非常穷,穷得裤子后面补丁摞补丁,一层层的布垫在屁股后面,缝纫线转着圈缝在一起,让他屁股后面的裤子看起来像罗盘一样。小煤老板只有这一条裤子,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这条裤子,夏天的时候单穿,冬天的时候给里面套上棉裤。小煤老板的裤缝里寄生着累累的虱子,像秋天枝头上累累的果实。小煤老板经常正在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会把手伸进裆部,一摸,就摸出了一只干瘪的虱子。那时候,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害羞。他还会给别人说:“你看看,咱穷汉娃身上的虱子都是瘪瘪的,人家财东娃身上的虱子都是滚圆滚圆的。”穷汉娃小煤老板对财东娃充满了无限仰慕和敬佩。

由于积年累月都穿着同一条裤子,小煤老板的裤子变得薄如纸。那时候,他上初一,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吃商品粮的女孩子,她的父亲是生猪收购站的过磅员,母亲是供销社的营业员。吃商品粮的女同学名叫叶倩,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人家出身高贵,不像那些农村的土丫头,农村土丫头的姓名都是三个字,而且都是叫什么花,什么香,什么红,什么妮,一听就知道父母没文化。

叶倩和同班的农村丫头不一样,她的皮肤很白,身体散发着雪花膏的香味。当农村丫头都是扎着两条辫子的时候,她扎着一根马尾辫,扎辫子的皮筋上还点缀着两颗圆圆的闪光的玻璃球。叶倩的衣服也和农村丫头的土布衣服不一样,她有好几件料子衣服,有的是笔挺的的确良,有的是呼噜噜的凡立丁,有的是结实的涤纶。她还有两双皮鞋,一双红色的,一双黑色的,还有一双雨靴。而那时候的农村丫头都是那种手工制作的绑着鞋襟的平底布鞋,一到下雨天就会被灌湿。

叶倩那时候是所有情窦初开的男孩子的梦中情人,来自乡村的男孩子们都以能够和吃商品粮的叶倩说一句话为荣,但是,高高在上的叶倩不会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她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就连望向他们乡村孩子的眼神都是斜着的。叶倩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她的朋友都是那些同样来自公社大院和镇子上各家单位——邮电所、配种站、铁木业社、派出所、拖拉机站等——吃商品粮的孩子。

叶倩也是小煤老板的梦中情人,上初一的那年夏天。有一天午后,叶倩穿着裙子,风吹过来,裙子下露出了叶倩两条白得炫目的大腿,还有大腿根部的褶皱。小煤老板是无意中看到了叶倩的大腿的,那一刻他如遭电击,原来女人的大腿会如此美丽。叶倩的大腿唤醒了小煤老板懵懂的性意识,他心中有一种东西在左冲右突。当天夜晚,小煤老板梦见了叶倩,叶倩在他的面前一层一层地脱衣服,最后露出了大腿根部的褶皱……天亮后,小煤老板发现床单湿了。

此后,小煤老板开始了漫长的伴随一生的手淫。那时候,每天夜晚,他都会边手淫,边在嘴巴里悄声呼唤着叶倩的名字。叶倩在他的心中,比那时候最有名的电影明星刘晓庆还要美丽。

小煤老板无数次地幻想着叶倩能够做自己的老婆,能够和叶倩干那种事情。可是,初一下学期的一件事情,彻底打碎了小煤老板一厢情愿的幻想。

那天,小煤老板依旧穿着他那条形影不离的破裤子,和同班同学在操场玩丢手绢,丢手绢是那时候的孩子最喜欢玩的游戏:“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叶倩把手绢丢在了小煤老板的后面,跑过一圈后,反应迟钝的小煤老板还乐哈哈地鼓掌欢笑,他被抓住了,要求在圆圈中间表演节目。小煤老板突然一起身,久经考验的裤子一声脆响,裤裆裂开了,露出了屁股。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

小煤老板羞愧交加,他紧紧地夹着大腿,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了衣服的少女一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偷眼看着梦中情人叶倩,却发现叶倩笑得直不起腰。后来,当全班的笑声渐渐停歇后,叶倩还在酣畅淋漓地大笑。

小煤老板对叶倩充满了仇恨。

此后,叶倩回家时,小煤老板就偷偷地跟在后面。叶倩的母亲在镇子外的空地上种了一点蔬菜,菜地的旁边盖了一间厕所,欢迎过往路人进来大小便,而那些粪便则可以浇灌菜地。叶倩每次放学后,都会把忍了几小时的大小便排泄在自己家菜地的厕所里,希望能够给菜地多作贡献。小煤老板掌握了叶倩的。这个规律后,就在厕所外的砖墙上抠了一个小洞。每天,当叶倩急急忙忙跑进厕所的时候,小煤老板则急急忙忙奔向厕所后面。

有一天,小煤老板的这种行为被镇子上一伙出外散步的吃商品粮的大人发现了,他们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踩着小煤老板,用戴着戒指的手掌狠狠地扇着小煤老板,他们把小煤老板打得满脸是血,然后用绳子牵着来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的警察说,这么小就会耍流氓,长大了还得了?小煤老板又遭到一顿毒打。

后来,小煤老板被牵到了全校师生大会的讲台前,批斗了一番后,开除了。

小煤老板脸上带着血迹,背着空空的馍布袋,一步一步走向回家的路。走出了很远,他站在山顶上,看着暮色中的校园,听着校园里的整齐歌声,他喊道:“叶倩,我一定要日你。”能够日上叶倩,是小煤老板那时候的远大理想。

20年后,小煤老板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远大理想。

学校将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的小煤老板推向了家庭,家庭将他推向了社会。那时候,生活作风问题是人生最大的问题。

那时候有一种罪名叫作“偷看犯”,专指偷看女性的男性。而偷看男性的女性则不会构成犯罪。小煤老板的年龄不够18岁,而18岁则是要判刑的。就在小煤老板偷看叶倩被人发现后不久,一名中年男子偷看一对吃商品粮的男女做那种事情,被人发现了,扭送到了派出所。在万人空巷的公判大会上,这名青年男子被判刑一年,台下一名老人对着台上司法机关的方向吐了一口痰,立即也被逮捕了,老人的罪名是“蔑视执法机关罪”。

未满18岁的小煤老板是幸运的,他是一条漏网之鱼,他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老实巴、交极好面子的父亲看着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的小煤老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将小煤老板绑在树上,打折了两条木棍。夜晚,小煤老板趁着村庄熟睡,一瘸一拐地逃离了。

那一年,小煤老板14岁。

他开始了改变自己一生的流浪生涯。

在流浪途中,小煤老板捡拾破烂换钱,而那时候的人们普遍都很穷,人们敝帚自珍,所有能够卖钱的东西都视若至宝,捡拾不到破烂的小煤老板就去乞讨。人们看着这个穿着一条屁股后面呈罗盘状裤子的脏孩子,总会给他一些吃的。

他饥一顿饱一顿。

县城附近的山沟里,有一家国营煤矿,那时候的所有单位都是国营的,只有农民才不是国营的。国营单位的人旱涝保收,每月按时领取着国家发放的薪水,他们都是吃商品粮的;而靠天吃饭的农民不但享受不到国家的任何福利,还要把每年收获的大部分粮食送给国家,他们是吃农业粮的。我记得小时候每逢麦收季节,乡村的墙壁上到处写着“踊跃交纳公粮”、“交纳公粮光荣”的大幅标语,我现在都还记得有一张宣传画,画面上一片麦田,麦田旁一条笔直的大道,大道上奔走着交纳公粮的喜气洋洋的马车,我忘记了这幅宣传画的名字。事实上,农民交纳公粮一点也不踊跃,也不光荣,更不喜悦。但是没有人敢提出反对意见,更没有人敢拖欠公粮。拖欠公粮是要被绳之以法的。当那些领取着国家工资的人吃着农民交纳的公粮时,农民却在嗷嗷待哺。

叶倩和小煤老板尽管都坐在一间教室里念着“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但是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这两个世界水火不相容。吃商品粮的和吃农业粮的,代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阶级。尽管他们同样生在阳光里,长在红旗下,但是一个衣食无忧,一个饥寒交迫;一个子承父业,一个永远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充分享受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一个被榨干了血汗却还被光荣被喜悦。

小煤老板大名叫作张跃进,小名叫作黑娃。即使在他成名后,人们都还是叫他黑娃,他的大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

黑娃在国营煤矿乞讨。

多年后,回想起自己过山车一样的人生,初中一年级肄业的黑娃发出了和我一样的感慨:“偶然决定命运。”

黑娃一直没有忘记叶倩,无论是他在流浪乞讨的途中,还是坐在悍马里奔向五星级酒店的途中,无论是他撅着屁股挖煤,还是撅着屁股干那事,他都想着叶倩。他心中的叶倩总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吃商品粮的小少女,那个穿着裙子风一吹露出大腿根部褶皱的美少女。

黑娃一发迹后,就去找叶倩。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了,已经有了两个光葫芦男孩,还有一些有实无名的男孩女孩。这些年来,黑娃一直永葆手淫本色,他一见到漂亮女子就想播种插秧。

他觉得他现在有资格和能力去找叶倩了,能够和这个吃商品粮的美少女面对面地交谈了。而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们是同班同学,却没有说过一句话。

然而,20年过去了,那所初中的窑洞全部换成了两层楼房,黑娃所有关于初中的记忆全部被抹去了。从这座小院走出的永远都是天真烂漫的笑脸,而从这座校园走出的叶倩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叶倩的父亲当初在生猪收购站,母亲在供销社,然而,镇子早就没有了生猪收购站,也没有了供销社、拖拉机站、配种站、铁木业社,所有关于计划经济时代的烙印,几乎全被抹去了,古老砖墙上的赭红色方块字体也旧貌换新颜。

找不到叶倩,黑娃怅然若失。

后来,黑娃走进了派出所。20年前,他因为偷看叶倩撒尿,在这里遭到一顿毒打。20年后,他让警察帮助他找到叶倩。派出所所长和煤老板黑娃是好哥们儿。

坐在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里,听着所长满口答应,想着当初在这里被一顿暴打的情景,黑娃感慨,这世界变化真快。黑娃还是黑娃,叶倩还是叶倩,黑娃的心中翻涌的还是同一件事情,而他受到的待遇却天壤之别。

这一切恍若隔世。

20年来,黑娃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叶倩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黑娃在国营煤矿乞讨的时候,叶倩被以内招的名义,顺理成章地进入供销合作社做了一名营业员;当黑娃被地痞流氓暴打的时候,叶倩坐在有限的商品货架前的凳子上悠闲地嗑着瓜子;当黑娃拖着煤筐在矿井下死里逃生的时候,叶倩开始了约会,享受一个吃商品粮的人能够享受到的物质爱情;当黑娃在矿井深处的黑暗中一次次叫着叶倩的名字手淫的时候,叶倩走进了洞房花烛夜……

后来,两人的命运都像过山车一样,经历了任何人也无法想象的遭遇。供销合作社惨淡经营,在全民从商的四面楚歌声中,不得不宣布破产,曾经的骄傲孔雀叶倩,成为了下岗职工。煤矿企业改制,脱光裤子赌一把的黑娃成为了煤老板,曾经的国有资产现在全部成为了他个人的私有财产,他一天的利润就相当于很多人一辈子的收入。

黑娃赌赢了。而且他一坐在麻将桌边,一拿起牌,就是一个“天和”。

这些年里,这些精彩纷呈的现实生活,是小说家打破脑袋也想象不出来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怪异和荒诞,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想象空间。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一种什么场景。

成为了煤老板的黑娃开始寻找初恋情人叶倩。

叶倩后来来到了一座地级小城市里做生意,她和丈夫开了一间包子铺,每天天不亮就生火烧水,每天天很晚还要揉面洗锅。当黑娃开着悍马在一条偏远的小巷里找到叶倩的时候,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粗笨中年妇女,就是自己冰清玉洁的初恋情人叶倩。时间太可怕了,它能无声无息地把一个美丽的少女雕琢成一个丑陋的农妇,它能够像雨水一样冲刷你所有的青春容颜。一个人的青春是如此短暂。

然而,即使面对一个反应迟钝、容貌丑陋的中年妇女,黑娃还是激情澎湃,因为这是他的初恋情人,这是他的心中偶像,他一定要实现自己20年前一厢情愿的梦想。

黑娃开着悍马,带着叶倩来到了野外。在车上,他就办成了那个事。叶倩没有拒绝。

把叶倩送回包子铺后,黑娃把一个黑色的皮包交给了叶倩,皮包里有10万元。

和所有煤老板一样,黑娃都喜欢把整捆整捆的钱放在车里。

此后,黑娃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婊子,都很下贱,曾经的梦中情人叶倩就这么容易和他干了那种事情,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人不能得手呢?从叶倩开始,黑娃开始了对昔日女同学的大扫荡,凡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女生,都无一幸免。

黑娃是宣言书,黑娃是宣传队,黑娃是播种机。黑娃的悍马开到哪里,哪里的人就知道肯定又有一个女人遭殃了;黑娃的奢靡和纸醉金迷,让所有人都知道了煤老板这个阶层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黑娃的种子撒遍了他涉足过的每一个地方。

黑娃的口袋里须臾不离一种东西:伟哥。

黑娃就是一头种猪。

小时候,黑娃在镇子上看到过种猪配猪的情景,那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特有场景,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民们,赶着自己家的母猪,长途跋涉来到镇子上的配种站里。配种站里那些吃商品粮的工作人员,打开圈门,放出种猪。种猪一看到母猪,就兴高采烈地扑上去,在母猪一阵怪异的叫声中,种猪幸福地颤抖着,完成了自己的播种使命。

那时候是计划经济时代,连母猪配种也要定向分配。农民家饲养的公猪是没有资格和母猪交配的,这些公猪一旦性成熟,就要被结扎,永远无法完成自己传宗接代的使命。那时候乡村里有一种职业叫作“劁匠”,他们的肩头绑着一片红布条,走村串巷,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公猪做结扎手术。这种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配种站里的那几头养尊处优的种猪,占据了全镇所有公猪的交配权,它们随意与全镇所有母猪交配,它们的种子撒遍了全镇的各个角落,它们可以随意地传宗接代。

黑娃就是一头这样的种猪。

和我们那里的很多富翁一样,黑娃每天的内容只有两个:钱和女人。钱,他不缺;女人,他也不缺。

在那个时代里,当欧美的富豪们将巨额财富回报社会,从事慈善事业的时候,我们这里的富翁却像种猪一样到处播种。欧美的富豪们依靠的是个人奋斗,我们这里的富豪们是拜特殊文件所赐。欧美的富豪们是在一种相对公平竞争的环境中脱颖而出,我们这里的富翁们则是依靠私人关系和金钱铺路而成为富翁。

钱来得这么容易,黑娃他们当然不会珍惜。

很多年后,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了这样一段话:当后代们来谈论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时候,他们会用怎样的语气来谈论,史书中又会留下一笔怎样的记载。他们会说,这是“鸡的屁”节节攀升的时代,是赢家通吃一切的时代,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是道德步步沦丧的时代。

这还是一个煤老板的时代。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九、两麻袋零钱买单

煤老板黑娃的很多故事流传在乡间,黑娃成为了家乡人们口中一个最常出现的名字,出现的频率远远超过那一年出道的李宇春和周杰伦。

有一次,黑娃走进了一家饭店里,和几个狐朋狗友吃完饭后,才发现忘记了拿钱包。黑娃说下次来给钱,服务员不认识黑娃,坚决不同意。一同吃饭的朋友要付钱,黑娃坚决制止了。黑娃把服务员拉到了饭店门口,指着自己开来的奔驰车说:“你看着,我没有钱给你,我把这辆车给你抵饭钱。”黑娃从街道对面的五金店里拎出了一把榔头,在所有人惊愕的眼神中,将奔驰车砸成了一堆废铁。黑娃笑着对惊呆了的服务员说:“好了,你们派人把收破烂的叫来,这堆废铁够你的饭钱了。”

事情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黑娃又吆喝了一帮狐朋狗友来到这家饭店吃饭。吃完饭后,服务员结账,黑娃让两个保镖打开悍马的后车门,扛着两个麻袋走进了饭店。麻袋口解开,里面是满满两麻袋一分硬币和二分硬币。黑娃对前台结账员说:“算一算,俺们吃了多少钱,你从里面拿多少钱,剩下的我还要带走。”

黑娃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拉张凳子坐在了大堂门口,一人一根软中华,一边将大堂抽得乌烟瘴气,一边快活地聊着天,间或还将一口口浓痰恶狠狠地吐在地面上,也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面上,再踏上一只穿着鳄鱼皮鞋的脚。两个结账员一分硬币、二分硬币地计算着,忙得满头大汗,黑娃还故意在旁边大声喊:“算好了没有,俺们工作还忙得很,快点啊!”

黑娃这帮子与煤炭有关的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整天的工作就是吃吃喝喝,日日戳戳,他们有的是时间来陪你玩。

大堂经理走过来了,她很有礼貌地说:“先生,对不起,请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

黑娃也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我会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

有客人从门口走进来,看着大堂里烟雾腾腾的景象,皱起了眉头,黑娃又会不失时机地催促一句:“算好了没有,俺们工作还忙得很,快点啊!”

客人看看这一帮歪七扭八地坐在大堂里的黑脸汉子,又看看两个狼狈不堪的结账员,就转身离开了。

那天一直忙了两个多小时,两个结账员才算清了账目。临离开的时候,黑娃非常有礼貌地对结账员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两个保镖把剩下的硬币扛进了悍马里。

第三天,黑娃又来了,黑娃领着更多的狐朋狗友进来了。黑娃一进来,两个结账员的脸都绿了。

依然是点菜,依然是吃饭,吃饭后依然是买单。黑娃一招手,两个保镖又从悍马的后车门扛出了两个麻袋。麻袋口解开,这次不单单有一分钱硬币,还有一分钱纸币,硬币和纸币夹杂在一起。

两个保镖解开麻袋口后,两个结账员差点哭了。

一个瘦小的穿着黑色西装的女子从洗手间走出来了,她是今天的大堂经理,这两天她一直在休假,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她没有见到前天黑娃怒砸奔驰的那一幕,也没有见到昨天服务员数钱数了两小时的那一幕。

大堂经理走到了收银台前面,看看那两麻袋的零钱,又看看站在一边的黑娃,好奇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黑娃嬉皮笑脸地说:“我是收破烂的。”

大堂经理脸上马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她走开两步,对一名服务员说:“怪不得这么多零钱,原来是收破烂的,如今生活富裕了,什么人都能进高档饭店。”

大堂经理坐到了老板桌后,不再搭理黑娃一行。皮肤黝黑粗糙的黑娃,怎么看也不像有钱人。经常来这家饭店吃饭的有钱人都是皮肤细腻,气宇轩昂,头发统一梳向后面,那种发型叫作“领导头”,黑娃的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来自下层社会,来到这里开洋荤的乡巴佬。这样的人没有多少钱,他们一年半载才会来这里一次。大堂经理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为他们浪费自己的热情和表情。

大堂经理坐在老板桌后,看着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黑娃叼着一根香烟,来到了大堂经理的面前,他笑嘻嘻地说:“妹子,打火机用一下。”

大堂经理从桌子下拿出了打火机,想给黑娃点烟。按照她们的要求,每一个客人需要打火机的时候,她们必须替客人点燃。黑娃摆摆手,大堂经理乐得清闲,把打火机递了过去,她才不愿意给一个收破烂的男子点烟。

黑娃左手拿着打火机,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了一把百元大钞,手指一拨,百元大钞变成了一把扇子。黑娃擦燃了打火机,点燃了扇子,火焰腾腾燃烧着,黑娃凑近嘴巴点燃了香烟。火光照亮了大堂经理一张目瞪口呆的脸,也照亮了饭店里所有人脸上的目瞪口呆。

黑娃点燃了香烟后,又闲庭信步地走到了收银台前,他对两个呆若木鸡的收银员说:“算好了没有,俺们工作还忙得很,快点啊!”

善于见风使舵的大堂经理马上迎了上来,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她点头哈腰地对黑娃说:“大哥,大哥,请坐,请坐。”她把一张椅子搬到了黑娃的后面。

黑娃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手肘拄在桌面上,手掌撑着下巴,对大堂经理看也不看。现在,大堂经理不摆谱了,轮到他摆谱了。

大堂经理趴在黑娃的后背上,用她的奶子装着无意地蹭着黑娃,她的手指在黑娃的肩膀上敲敲打打,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说:“大哥,大哥,您就甭难为妹子了,您就用大钞票付了账吧。”

黑娃的脸上冷若冰霜,他淡淡地说:“我的大钞票都是用来点烟的,小硬币才是付账的。”

大堂经理的脸上笑容凝结了,手指也凝结了。顿了顿,她回头怒气冲冲地对收银员喊道:“快点数钱啊,还等什么?”

两个收银员哭丧着脸埋头数钱,黑娃一行坐在大堂里等着,他们都在抽烟,将大堂抽成了烟雾弥漫的浴室。想要吃饭的客人走进了大堂,抽抽鼻子,又出去了。大堂经理站在老板桌后面,手足无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次,两个收银员数了三小时的零钱,她们的手指已经僵硬得不能动了。

黑娃笑眯眯地对她们说:“再见。”

她们赶紧点头哈腰,目送着黑娃离开了,盼望着黑娃再也不要来了。

然而,第四天,黑娃又来了。

黑娃带着狐朋狗友一走进来,一个胖胖的服务员马上迎了上去,态度极其谦恭地说:“对不起,今天的饭菜卖完了。”

黑娃们拉着凳子,散落地坐在大厅里,黑娃看着几米开外的桌子上,几个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饭,就悠然地说:“不着急,我等你们买回原料,做好饭菜,再吃。”

服务员接着说:“没有厨师了,饭菜做不出来。”

黑娃依然不急不恼,他说:“厨师干什么去了?”

服务员说:“上街去了。”

黑娃站起身来,马上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大义凛然地说:“工作时间溜岗上大街,这是不对的,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怎么能这么做呢?每一个员工都必须爱岗敬业。告诉你们老板,一定要好好批评教育他。”黑娃又坐下去了,他低声说,“我等厨师回来。”

黑娃们坐在大厅里,并且一人占据了一张桌子,严重地影响了这家饭店的生意,有客人进来吃饭,一看到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就走出去了,门迎想拦也拦不住。

那个瘦小的大堂经理看着这种阵势,又不得不出面了,她像个鸨儿一样,满脸都是笑容,眼角笑出了一条条放射状的皱纹,她走过去拉着黑娃的胳膊说:“大哥,咱是有身份的人,咱不在这里等,咱进包间去。”她边说边用奶子蹭黑娃。

黑娃黑着脸,轻描淡写地说:“咱没有身份,咱是收破烂的,没进过包间,进了包间都不知道饭咋个吃。”

大堂经理异常难堪,她犹豫了一会儿儿,就走出去了。

黑娃眼睛望着大厅里几桌吃饭的人,那些人也望着黑娃他们,他们看出来黑娃们来者不善,囫囵吃了个半饱,就仓皇离开了大厅。

这是黑娃连续四天来第四次进这家饭店,每一天的事情经过都留给人们谈论不尽的话题和无限想象的空间,这条街道上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肤色黝黑的胖子,先砸奔驰,后付零钞,又用大钞票点烟抽,现在他又来了,人们奔走相告,围观在饭店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今天的情景剧上演。

大堂经理又走进了大厅,手中还握着电话,她依然赔着笑,但是那种笑容已经虚假得像一朵塑料花,她对黑娃说:“我们老板说了,给您把这几天的饭菜钱退了,您快点走吧。”

黑娃很认真地说:“那怎么能行?不能退啊,不能退,咱不能占你的便宜。欠债还钱,吃饭付款,自古以来,天经地义。”

大堂经理没辙了,她态度诚恳地说:“我说的是真的,真的给您退钱。”

黑娃态度更诚恳地说:“我也说的是真的,真的不能要你的钱。咱一个收破烂的,尽管没钱,但是有骨气。”

无可奈何的大堂经理又走了出去,此后没有再现身。大堂里的收银员和服务员都靠墙站立,满面惶恐,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约20分钟后,门外突然响起了喧哗声,围观的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路,一个黑黝黝的大汉威风凛凛地走进来,他大声喝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

煤矿都在乡下,饭店在县城,黑娃在乡下生活的时间比县城更多。在我们家乡,拥有像黑娃这样财富的煤老板多达数十个,哪一个开煤矿的,没有在那几年里迅速暴富?他们天文数字的资产,连他们也不敢相信。

所以,在县城里,煤老板黑娃没有多少人认识,今天黑娃就是想扬名立万,拿这家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饭店来开刀祭旗。

和那些资产来路不明的贪官局长们不同,煤老板黑娃们都做事张扬,异常高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

那天,黑大汉进来了,袒胸露腹,肚子上的黑毛打着卷,拧成旋,这副形象不像郑屠就像牛二,一看就是乡间那种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莽汉。黑大汉走进来后,傲慢地环顾四周,大声喝叫:“谁他妈的在这里闹事?”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了黑娃身上,黑娃坐在凳子上,对黑大汉连看也不看,擦燃打火机,用大钞点着香烟。

黑大汉终于明白了今天这里的主角是黑娃,又看到黑娃这种很拽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在这条街道上,只有他敢拽,别人没有经过他同意,怎么敢拽,而且就在他眼皮底下拽,这实在让他生气。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指着黑娃问:“得是你?得是你?你牛皮个锤子,得是想……”

黑大汉的后半句还没有说出来,就像一袋土豆一样声音沉闷地倒在了地板上,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身材高大的男子,那是黑娃的保镖。

黑娃继续抽着烟,眼睛望着窗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看也不看,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黑大汉动作迟钝地爬起来,他骂黑娃的保镖:“把你妈日的,敢打老子,你得是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黑大汉又倒在了地上。这次,摔得比上次更重、更干脆。

黑大汉趴在地上,偷眼看着大厅里的人,每张桌子边都坐着一个人,都不认识,看起来应该是和黑娃一伙的。黑大汉很后悔自己单独一个人来了,操他姥姥的饭店老板只说有人来闹事,没有说来了多少人,连摔两跤,这下丢人丢大了。黑大汉不敢爬起来,他担心爬起来又会被打倒。黑大汉一直信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所以他才能从优胜劣汰、残酷无比的街头斗殴中活到了今天。黑大汉灵机一动,连滚带爬地躲开了黑娃保镖的攻击范围,这才仓皇爬起身来,他边逃向门外,边大声喊道:“你们等着啊,不要走,你们等着,有你们好看的。”

黑大汉逃跑也要逃得光明磊落。

黑娃一直等着黑大汉,可是黑大汉没有再来。地痞流氓走了,谁还会再来?

突然,黑娃的电话响了。

电话是洪哥打来的,在这座县城里,没有人不知道洪哥。你可以不知道县长的名字,但是你不会不知道洪哥的名字,关于洪哥的各种故事在老中青三代人的嘴巴里流传,黑白两道的人提起洪哥肃然起敬,普通百姓提起洪哥森然惊悚。

20年来,洪哥都是县城的黑帮老大。在周边县城里,黑帮老大像割韭菜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在我们县城,洪哥屹立几十年而不倒。原因在于,洪哥与时俱进。

20年前,洪哥依靠砍杀起家,手下纠集了一帮弟兄,这些弟兄都学过武功,有的还专门去少林寺周边的武校进修了。这一批亡命之徒,从南关杀到了北关,从东街杀到了西街,荡平了县城大大小小的帮派。那时候,县城大大小小的黑帮以打人为乐,遇到看不顺眼的人就大打出手,遇到手下弟兄受欺负了,就倾巢报复。那时候,每到夜晚,县城街巷流淌的都是少年血。

10年前,洪哥在省城一名黑帮成员的指点下,注册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业务范围广阔,既有工程建设,又有房地产开发,既有运输行业,又有屠宰领域……洪哥手下有两大天王、四大金刚,这些人各负责一个行业领域。洪哥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就积累了巨额财富。他通过官员运作,以极低的价格买地,又以较高的价格卖出;只要他的公司参与招投标,别的公司就只能退避三舍;所有的长途客运车辆,所有的煤炭运输车辆,都要定期给洪哥的公司缴纳保护费……洪哥有一套完整的企业管理体系,据说他的公司里,有好几个工商管理专业的硕士学士。洪哥的管理是抓大放小,他只把持着县城里主要的经济领域,而把一些鸡零狗碎的利润空间放给了黑大汉这样一些新崛起的地痞流氓,这样也就避免了新流氓对他这样的老流氓进行冲击。

现在,洪哥已经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与各个行业的头面人物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他是一个成功人士的形象。

洪哥在短短的10年里,积累了亿万财富。他是县城里所有地痞流氓仰慕的对象。

我见过洪哥,那时候还在县城做公务员的时候就认识洪哥。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地痞流氓不一样,洪哥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总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皮肤白皙,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洪哥看起来就像公务员,从他的外表找不到一丝一毫黑社会的痕迹。

洪哥对老百姓笑容可掬,他早就摆脱了最初打打杀杀的境界,他待人和善,还资助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倒是我们那里的贪官面对老百姓凶神恶煞,遇到上访的人,就冒充地痞流氓关押痛打。

和普通的黑社会不同,洪哥有文化,喜读书,满腹经纶。据说,洪哥最欣赏的人是石达开,石达开认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做到“四要八如”。所谓的“四要”是:要胆敢勒马走悬崖,要能够弯弓射明月,要舍得头颅做酒杯,要坚决饮尽仇敌血。“八如”为:心黑如漆,胆硬如钢,好色如命,酗酒如泥,挥金如土,厚义如天,杀人如麻,视死如归。也正是因为洪哥具有石达开所说的这些胆色,他才能一直占据着黑社会的头把交椅,手下弟兄20年来,唯洪哥马首是瞻。

洪哥认识黑娃,黑娃也认识洪哥,他们的交情很不错。在我们那里,做大生意的,没有不认识洪哥的。

那天,黑大汉狼狈逃窜后,饭店老板又托人找到了洪哥,都是道上混的人,洪哥面子上抹不开,就打电话给黑娃。

洪哥:“听说你在饭店闹事,咋回事?”

黑娃:“这事跟你有没得关系?”

洪哥:“饭店老板找了我一个兄弟,兄弟让我出面问问。”

黑娃:“洪哥,你说咱俩关系咋样?”

洪哥:“好。”

黑娃:“咱俩关系好归好,但跟这饭店的事情是两码事,辣子一行茄子一行,兄弟我丢不起这人,没钱人家不叫走,今个就要把面子拾起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洪哥:“那你看着办吧。”

洪哥挂断了电话,他懒得再理这件事情。饭店的保护费是黑大汉之类的小地痞收的,又没有分给洪哥一分钱,就让黑大汉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去吧。

饭店老板一直没有出面,他不敢出面,他知道自己一出面,就会遭到黑娃们的羞辱,此后,他就无法再在这条街道上立足。他躲在家中,不断地打电话,询问谁和煤老板黑娃熟悉,谁能够在黑娃面前说起话。

黄昏时分,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走进了饭店,他一看到黑娃就骂:“你个挨的,还不快滚!”

所有围观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中年男子,眼里闪烁着激情的火花,他们盼望着今天能够有一场火星四溅的打斗。生活太枯燥了,需要煤老板这样蛮横不讲理的角色来调剂。

黑娃听到了声音,也斜头看着中年男子。他一看到中年男子那张臃肿的脸,就赶紧站了起来,他满脸都堆着笑容:“张会长,啥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张会长说:“你个挨的,吃了喝了没屁事干,就胡骚情呢,赶紧给老子滚。”

黑娃讪讪地笑着,脸上是一种很受用的神情,他一挥手,那些狐朋狗友都出去了。黑娃走在最后,他对张会长恭恭敬敬地说:“张会长,兄弟啥时候把您请一顿?”

张会长神气活现地挥挥手,懒得再和黑娃说话。

黑娃走到了悍马车前,回头望着这家饭店和饭店里看不到的张会长,他怒气冲冲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我把你妈日了,你牛皮个锤子,你不在这位子上,谁会尿你?”

黑娃铩羽而归。他不害怕地痞流氓,不害怕黑社会,可就是害怕张会长。

第二章 煤老板发家史(上) 十、得罪小人

张会长就是我们那里的“穆二小”。穆二小是山西产煤县繁峙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他没有开煤矿,但是他的资产多达两个亿。

张会长的官职是管理所有生意人的,是每个煤老板的顶头上司,这是他名义上的官职。而暗地里,张会长是所有煤老板的“中间人”,煤老板之间、煤老板和别人之间的矛盾,一般都会找张会长调解,张会长收取手续费。我们老家的煤老板做事都非常高调,动不动就说“用钱砸死你”。他们为所欲为,欺男霸女,简直比高衙内还高衙内,可最后总是没有什么事,连监狱都不用蹲坐。为什么?他们有钱,一百万不能摆平,就出一千万,家乡的官场商场里没有不吃腥的猫,老百姓没人了,就只能要钱。出多少钱,和双方当事人谈判,这一般都是张会长谈判,张会长是煤老板的代言人。

张会长是煤矿里的黑社会,没有哪一个煤老板不害怕他。让哪个煤矿多产煤,哪个煤矿限产,这还不是张会长一句话的事情?多产煤,一天就多收入几万元;少产煤,一天就损失几万元。所以,张会长在煤矿行业里像黑社会老大一样说一不二,没有人不敢不听他的话。事实上他就是煤矿里的黑社会老大。

黑娃得罪不起张会长,没有哪个煤老板能够得罪起张会长。

黑娃铩羽而归。他的面子没有拾起来。

黑大汉也铩羽而归了,他的面子在饭店里丢尽了。

黑大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兄弟,一个叫吴明,一个叫肖仇。这两个刚出道的小弟兄,跟着黑大汉混饭吃。他们刚刚从高中辍学不久,每天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泡在录像厅里看那些打打杀杀的港台垃圾片。他们幻想着能够成为黑帮老大,吃香的,喝辣的,女人挑着玩。在那个时代,成为黑帮老大是几乎所有不良少男少女的终极梦想。

吴明看到黑大汉满脸的颓唐,就问怎么回事。黑大汉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刚才遭受的屈辱。吴明跳起来说:“这事大哥不用伤心,看我们的,我们把这狗日的黑娃做了。”

初生牛犊不畏虎,因为初生牛犊并不知道老虎的厉害。吴明和肖仇这两个不良少年就是初生牛犊,他们并不知道煤老板在当地是跺一脚地皮也要颤抖的狠角色,他们只知道报仇,替黑大汉报仇。大哥和我们是兄弟,大哥的仇恨就是我们的仇恨——港台垃圾片上的台词都是这样说的。

他们回家一人准备了一把锋利的砍刀。

那个时候,我们县城的大街上有很多录像厅,录像厅的门口立着一些木板制成的招牌,招牌上粘贴着录像片的广告,广告上,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袒胸露乳,面目狰狞的大汉舞刀弄棒,血腥与性欲齐飞,刀片共奶子一色。各种各样的躁动充斥在整条街道,燃烧着荷尔蒙过剩的少年血。很多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年,经常躲在录像厅里,完成了最初的性教育和对这个社会的最初认知。

吴明和肖仇从初一开始,就是录像厅的常客,他们一有时间就会钻进这些臭烘烘的激荡着各种恶劣气味的小房间里,抬头仰望着摆在半墙上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播放着式样翻新的床上动作和鲜血飞溅的动人画面,让这两个逃学的少年百看不厌。困了,他们就把书包枕在脖子下,躺在棉絮毕露的破沙发上安然入眠。

也是在录像厅里,两个不良少年谙熟了黑社会的章程条文。在黑社会里,一定要跟对老大,跟对了老大就威风八面,跟错了老大就灰头土脸。加入黑社会,是他们由来已久的理想。

录像厅里有一个青年,刺着多处文身,他号称是本条街道上的黑帮老大,他向吴明和肖仇炫耀自己的文身说,江湖上有很多帮派,每个帮派都有不同的文身,不同的文身也代表不同的地位,像他这种身上有着多处文身的,就是江湖大佬级别的。他还向两个少年讲起了自己的传奇经历,说他孤身一人在邻县的闹市区三进三出,打得上百名地痞俯首称臣,而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狗崽。他是因为抢夺这只名贵的狗崽而和他们结下了“梁子”。梁子是江湖黑话,录像里的黑社会经常会这样说,而现在从文身青年的嘴巴里说出来,让两个少年更加坚信了他是江湖大佬的判断。

于是,两个少年开始尊奉文身青年是老大,他们舍不得吃早点,把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拿出来,请文身青年喝酒,文身青年也就幸福地笑纳了。在酒桌上,他们听着文身青年讲述自己的革命历史。文身青年满面红光,那是喝酒喝的;他们也满面红光,那是因为激动而气血上涌造成的。

有一天,三人正在录像厅里海聊,文身青年又在讲述自己那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往事,让两个眼睛亮晶晶的少年心驰神往。突然,录像厅污迹斑斑的布门帘被掀开了,走进了一个黑大汉。这个黑大汉就是在饭店里接连不断地表演狗吃屎技艺的黑大汉。黑大汉这天是来收保护费的,这条店铺上的每家店铺每月除了定期缴纳工商税务费用外,还要定期给黑大汉缴纳保护费。黑大汉的生活来源就是这些保护费。

黑大汉坐在最后一排的凳子上,听着文身青年接连不断地吹嘘自己的革命家史,声音盖过了电视里面的声音,就很气愤,他指着黑暗中的录像厅吼道:“谁他妈的在那搭放屁?给老子滚出来。”

文身青年正说得眉飞色舞,突然被人打断了,也很气愤。他向后看了一眼,看不到人,就对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喊道:“你他妈的才放屁,你他妈的滚出来。”

黑大汉怒火中烧,在这块地盘上,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像一座铁塔一样摸着连椅,慢慢逼近了前排。

文身青年看到黑大汉站起来了,才知道他居然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很后悔。他想躲避,但是又不好意思在两个小弟面前露怯,毕竟他是自己口中的江湖大佬,是打遍全县无敌手的黑道大哥。两个少年看到一场期待已久的战争终于开始了,他们兴奋不已,他们想着文身青年一定会一拳将黑大汉的脸上打得阳光灿烂。

黑大汉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他像一只笨拙的棕熊,一步步挪到了前排。文身青年在地上摸着,摸到了一块半截砖,他举起来,一下子砸在了黑大汉的面门上。黑大汉嗷地叫了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其实他什么都不明白,他不明白是谁在暗中对他下了黑手。

文身青年想着一砖头砸翻黑大汉后,就夺路奔逃,可是,他低估了黑大汉的耐力,黑大汉皮粗肉厚,这一砖头就像砸在野猪的身上一样,砖头反弹回来,在地面上滚落了很远,而黑大汉只摇晃了一下,就站稳了。文身青年想从连椅之间的过道中逃走,可是过道中站着黑大汉,他刚想把黑大汉推开,没想到黑大汉一伸手,就将瘦小的文身爱好者稳稳当当地拽在掌中。

那天,黑大汉给吴明和肖仇上了一堂生动的实践课,要想在黑社会混,就必须心狠手辣。黑大汉拳脚相加,而嘴上功夫独步天下的文身青年,却不敢在手底下见真章,他蜷缩在地上,用手抱着要害部位,把不要害的部位交给黑大汉肆意蹂躏。文身爱好者在讲述中,总是把对方描述成这样的虾米姿势,而现在,他却在亲身体验。

黑大汉打累了,坐在连椅上喘气。文身爱好者突然跳起来,像跨栏运动员一样敏捷地翻越连椅逃走了,录像厅里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如果他早早这样翻越,就不会挨打了。莫非黑大汉一顿暴打,将他打醒了。狗急跳墙,文身爱好者急了,就会跳连椅。

我们县城的第一代文身爱好者,被最低等的地痞打得抱头鼠窜。

跑了文身爱好者,黑大汉一步步走向吴明和肖仇。两个初闯江湖的少年吓成一团,像两只在老猫爪子下颤抖的小老鼠。这时候,他们才体验到了江湖险恶,江湖上不仅仅有风光无限,还随时有杀身之祸。

黑大汉认定了这两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年和文身青年是一伙的,跑了一个,还有两个在这里,他要痛下杀手。在我们老家,那些地痞流氓常常为了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走在大街上,对他们多看一眼,就有可能招来灾祸。

黑大汉的巴掌像蒲扇一样,他抡起来,准备落在两个少年光洁明亮的正在发育的脸上,没想到两个少年突然双膝下跪,他们齐声喊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小弟愿弃暗投明,为大哥牵马坠镫,肝脑涂地。”

没有多少文化的黑大汉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两个少年口中的话都来自那些港台垃圾片中的台词,在录像片中,当那些黑帮老大火并的时候,失败一方的小弟就要效忠胜利的一方。两个逃学少年,把录像当成了生活,也把生活当成了录像。

黑大汉尽管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下跪就表示臣服,他乐哈哈地扶起两个消瘦的少年,对他们说:“跟着大哥混,以后亏待不了你们。”

黑大汉果然没有亏待他们。黑大汉收取整条街道的保护费,他有的是钱,他经常带着这两个跟班一样的小弟,出入大小饭店。两个少年终于开了眼界,原来当小弟不是给老大买烟买酒,请老大吃饭,而是跟着老大免费吃饭,免费享受老大的烟酒。两个少年这才享受到了黑社会的幸福感。他们辍学了,他们觉得跟着黑大汉混社会比坐在教室里学习“元素周期表”要充实得多。

由于黑大汉膘肥体壮,形同猛兽,整条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敢惹黑大汉。更多的时候,两个少年一人屁股后面别一把砍刀,跟在黑大汉的后面耀武扬威。一旦黑大汉和人发生了冲突,两名少年抽出砍刀,冲上前去。他们打人,也被人打;砍人,也被人砍。但是,黑社会就是这样的,舔着刀口过日子,脑袋别在裤带上——录像里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那天,当黑娃的保镖将黑大汉一次次摔成狗吃屎的时候,两个怒火中烧的少年准备复仇。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打不过保镖,但是能够打过赘肉累累的黑娃。

黑娃的危机来临了。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一、上门砍杀

两个脑残少年开始了砍杀黑娃的前期准备工作。

一切准备工作都是以港台垃圾片为摹本的,他们从超市里买了一双女性长筒袜,套在了脸上,免得被人认出;又买了两副手套,免得留下指纹;他们还买了一块布匹,撕成四片,绑在鞋底,这是为了避免留下脚印。听说现在的科技很发达,根据脚印就能判断出凶手的体貌特征;他们还买了一把小刀,别在裤袋上,听说人死后,眼珠里还会留着凶手的影子,他们准备在杀死黑娃后,再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他们甚至还买了一根绳索,如果砍不死黑娃,就用绳索勒死他。

他们打听到黑娃在北关有一座独门独院,就决定埋伏在那里等候。

第一天晚上,他们藏在黑娃家院子对面的小树林里,睁大眼睛望着院门前的一切动静,一直等到黎明时分,还没有看到黑娃一根汗毛,而自己全身汗毛根根竖起。这一晚,小树林的蚊子们奔走相告,它们终于吃了一顿来之不易的人肉大餐。

第二天晚上,他们一人怀里揣着一盒风油精,又来到了小树林里,蚊子们大喜过望,又群起攻击,两个脑残少年一瓶风油精全部涂抹在身上,才抵挡住了蚊子们的轮番攻击。后半夜,黑娃还没有回来,他们也不知道黑娃会不会回来,听说黑娃在县城有很多套房产,而他们知道的,只有这一个。他们望着黑娃家院门的眼皮直打架。后来,他们睡着了,等到清洁工的扫帚扫到他们身边时,他们才在尘土飞扬中醒来。睁开眼;看到满大街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怅然若失地走回去了。

第三天晚上,他们又来了,他们具有顽强的坚忍不拔的杀人精神,既然说要杀人,一定就要成功,他们觉得这是向黑大汉邀功的大好时机。午夜时分,一辆悍马停在了院门前,黑娃从车子里钻出来,他们兴奋得浑身哆嗦,手握砍刀,争先恐后地站起身,却发现悍马车里还钻出了四条大汉,其中一个人的手中还提着一杆步枪一样的东西,那些黑黝黝的大汉看起来就让人心生恐惧,更何况还有一杆比砍刀先进得多的步枪。

他们又争先恐后地蹲下身去,从树林的缝隙里,他们看到黑娃回到了院子里,院门关闭了,四条大汉点燃了香烟,然后开着悍马离开了,他们才敢站直身体。

他们又在树林里等候了两小时,忍受了两小时的蚊虫叮咬,估计黑娃这会儿睡着了,他们来到了院门前。一推,院门从里面关着。

吴明悄声问:“怎么办?”

肖仇说:“这种门从里面关着,只要没有插死,就能别开。我妈和我爸吵架的时候,把我爸关在门外,每次我爸都能别开门进来。”

肖仇从裤袋里拿出小刀,顺着门缝塞进去,向下滑落,碰到了门关,然后一点一点拨开门闩。十几分钟后,一声脆响,门闩拨落了。

吴明抢先一步,推开院门。他还没有看清楚院子里的布置,就看到一团黑影扑了过来。那团黑影有牛犊一样大小,携带着风声。

吴明啊呀叫了一声,砍刀掉在了地上,他们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院子里还有恶犬。煤老板家的恶犬营养丰富,膘肥体壮,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定富有战斗力。这可怎么办?港台垃圾片里没有黑社会与恶犬搏斗的场面,听说香港不让养狗。

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变成了一场始料不及的闹剧。

那头牛犊是藏獒,我们那里的煤老板都有养藏獒的习惯。在目前中国的狗类中,最贵的就是藏獒,所以煤老板都养藏獒,他们花钱的宗旨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宝马最贵,买它;悍马出来了,比宝马更贵,再买;如果以后还有比悍马更贵的什么马,我们那里的煤老板肯定又会争先恐后地购买。这些高档车子,即使买了后闲置在车库里,也不要紧,老子有的是钱,不能让别人比下去。煤老板的追求就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

黑娃的藏獒花费了500万元,是从原始藏獒基地青海玉树购买的,据说现在只有在玉树的寺庙,寺庙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之巅,才有天然的纯正的藏獒,而其余地方的藏獒,已经因为杂交而血统不再纯正。

黑娃有的是钱,他能够通过校长让系着红领巾的学生们列队欢迎他的藏獒,他也能够通过支部书记组织村民敲锣打鼓扭着秧歌欢迎他。在我们家乡,有钱能使磨推鬼,没钱就要磨推你。

在县城内,这条身价500万藏獒的知名度仅次于黑娃。黑娃对待藏獒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倍加珍惜,听说黑娃喜欢吃红烧肉,藏獒也每天都吃红烧肉;黑娃每天早晨起床喜欢喝一杯牛奶,藏獒的早点也是牛奶。全县人民都知道黑娃有一头牛犊样大小的藏獒,只是两个整天泡在录像厅里的脑残少年不知道。

那天晚上,藏獒一下子就扑倒了啊呀呀乱叫的吴明,在吴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嫩屁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吴明立即爆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号叫。肖仇惊呆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黑娃的院子里关着这么一只模样恐怖的猛兽,他不认识这只威风凛凛鬣鬃披拂的怪兽,垃圾港台片告诉他,最凶猛的犬类也就是香港警察手中牵着的德国黑背,肖仇把这只怪兽当成了狮子。他喊着:“爸呀妈呀,这院子里咋还有狮子?”

藏獒扑倒了吴明后,又转过头来扑向肖仇。肖仇完全吓傻了,他忘记了逃跑,也忘记了喊“爸呀妈呀”,他看着月光下“狮子”白森森的牙齿,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他连动一动的勇气也没有了。

黑娃家院子里的灯光亮了,一个肥胖的男人跑了出来,他边跑边吆喝着藏獒,藏獒的爪子搭在肖仇的肩膀上,吐着鲜红的舌头在肖仇脸上嗅了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胖胖的男子伸手抓住了藏獒脖子上的皮圈,呵斥着蠢蠢欲动的藏獒。肖仇喘过气来,像过街老鼠一样仓皇逃遁,屁股上血肉模糊的吴明,也突然醒悟过来,忍受着刺骨的疼痛,跟在肖仇的后面跑成了一溜烟。

胖胖的男子是黑娃家的厨师,他每天的工作只有两项:一是给黑娃做一碗凉粉,二是喂藏獒进食。在藏獒没有来到黑娃家的时候,他的工作更为单一,做一碗凉粉是每天唯一的生活内容。现在,他喂养的是两只动物。

两个少年跑远后,胖厨师将藏獒拉回来,突然,他看到朦胧的月光下,地面上躺着两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两把砍刀。胖厨师吓坏了,原来那两个小毛贼是来杀人的。而且,院门还是敞开的。

黑娃也醒来了,他提着双筒猎枪,大声喝问厨师怎么回事。黑娃一家人和保姆也都站在了院子里。厨师问:“谁回来没有关门?”

黑娃说:“我明明关了门的,怎么了?”

厨师跺着脚说:“啊呀,两个小毛贼别开了院门。赶紧追!”

矫健的藏獒身先士卒冲出了院门,迟钝的厨师摇摆着屁股跟在后面。然而,院门前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月亮洒下的一地清辉。两个小毛贼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吴明和肖仇在极度的惊恐中跑出了几十米后,迎面开来了一辆出租车,他们拦住了,钻进了车厢后,他们才敢回头张望。出租车轻快地启动了,他们看到了追出院门的藏獒和胖厨师。

肖仇对司机说:“往邻县开。”

司机看着这俩惊恐不安的活宝,问:“怎么回事?”他很犹豫,他担心开往邻县的途中,会遇到不测。

吴明一坐下去,屁股就疼得开了花,他一直在啊呀啊呀地呻吟。肖仇告诉司机说:“我们遇到抢劫的了,我们要回家。”

善良的司机相信了,他加大油门,出租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低声吼叫着扑向黑暗。

吴明呻吟着,他埋怨肖仇,为什么不找就近的医院给他包扎伤口。肖仇说:“那些抢劫犯现在正在医院里守着,一去了就把你打死了。”

蠢笨的吴明不再言语,只剩下了抑扬顿挫的、唱歌一样高低起伏的呻吟。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邻县医院的急诊室。医生包扎好伤口后,吴明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杀了黑娃。”

肖仇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有一个好办法,把狗日的引出来。”

黑娃好色,所有的煤老板都好色。肖仇说他要利用黑娃这个弱点。垃圾港台片上说了,弱点是最容易利用的。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二、女色诱惑

吴明和肖仇都有女朋友,都长得不错,而肖仇的女朋友尤其漂亮。

很长时间里,我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些青春美少女都喜欢街头烂仔一类的少年,那些街头烂仔打架斗殴,吃喝嫖赌,坏事做遍,为什么在美少女的眼中,就有那么强的魅力。在我很小的时候,看到每一个气焰嚣张的烂仔身边,总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在陪伴。当我们夜夜煤油灯相伴,刻苦攻读,幻想着会有一场接吻和拥抱的时候,烂仔们睡过的女孩子却要以十位数,甚至百位数计。几十年过去了,现代烂仔身边的女孩,照样是街巷的一道风景线,烂仔们照样换女孩如同换裤头一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可能是这样的,那些情窦初开而又远远没有成熟的女孩,她们喜欢一个男人,只是喜欢他的外表。烂仔总喜欢穿最时尚的衣服,头发总要烫成或者染成最时兴的发型,他们通过逞强斗狠来宣扬自己的阳刚,通过胡吹来显示自己的见识。而漂亮的女孩子,又最容易被这些表象所吸引。烂仔们头上长角,脚底流脓,从头到脚坏透了,他们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一见到美少女就巧夺豪取,占为己有。无知的美少女却把这些当成了爱情。

在烂仔面前谈爱情,就像在荡妇面前说贞操。但是,那些无知少女又怎么能懂得?

小流氓肖仇的女朋友非常漂亮。其实,她只能算是肖仇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肖仇从上初二开始,身边的女朋友就像走马灯一样,玩腻了一个,再换一个。那些无知的少女蹦一次迪厅或者喝一瓶红酒,就成了肖仇的床上女友。而在肖仇另觅新欢的时候,她们居然梨花带雨哭哭啼啼,这实在让肖仇这样的小流氓感到好笑。

小时候,我们老家把那些小流氓身边的坏女孩叫作阿飞,现在,阿飞这个词语再也听不到了,它和处女这个词语一样,会慢慢地被人们忘记。当女孩子把做那种事情当成吃冰淇淋的时候,你举目望去,满眼都是阿飞,那么,阿飞这个带有蔑视意味的词语,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我们暂且把肖仇的女友称为阿飞。

煤老板黑娃疯狂地和女人上床,他对外宣称这是为了补偿自己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性饥荒。乞丐时代的黑娃和挖煤工时代的黑娃,因为缺少女人,只能一次次地把幸福和快乐交给自己的左手或者右手。有一次,几个富豪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们谈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别人都把第一次交给了初恋情人,黑娃说:“我的第一次交给了自己的右手。”大家哄堂大笑。黑娃在笑声过后,严肃地说:“我现在要加倍补偿。”

刚开始的时候,黑娃见到女人就上,像一条春光明媚中的公狗,春天是公狗的发情期。后来,他的口味转型了,盯上了熟女,凡是他看上的少妇,都会被他用金钱砸倒。再后来,他玩腻了熟女,又开始盯上了幼女。

那些稚嫩得能够给黑娃当女儿的幼女,对于黑娃这样粗笨黝黑的男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而没有文化又不懂情调的黑娃,和女人交谈不到三句,就会说:“女子,打一炮?”所以,每次交谈不到三句,美少女就花容失色,逃之夭夭。

后来,黑娃改变了策略,他通过迂回战术,有两名被黑娃玩过的单身熟女,做了黑娃性交易的掮客。

肖仇想通过阿飞,钓出黑娃。

在邻县一家散发着大葱味和大粪味的旅社里,屁股上贴着胶布的吴明和准备用女朋友来钓鱼的肖仇,研究抓住黑娃后,对黑娃如何处置。

中国古代有这样一个寓言故事:从前,有兄弟俩去打猎。一只大雁飞了过来,兄弟俩同时拉弓搭箭瞄准。哥哥说:“我把它射下来煮着吃。”弟弟则说:“鸭子是煮着好吃,但大雁还是烤着吃更香。”“煮的好吃!!”“烤的好吃!”两人争论不休,就回去找父亲评理。父亲告诉他们,把大雁分成两半,一半煮,一半烤。兄弟俩觉得有道理,就回去找那只大雁,但大雁早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吴明和肖仇也在讨论,对黑娃是“煮着吃”还是“烤着吃”。

英勇负伤的吴明坚决要杀了黑娃,他一定要报自己的屁股之痛,自从跟着黑大汉混江湖后,黑大汉和他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肖仇则主张绑架黑娃,杀了黑娃得不到一分钱,而绑架他则可以索要一笔钱。到底是“煮着吃”还是“烤着吃”,两人各抒己见,滔滔不绝,讨论得非常热烈。

黄昏时分,两人饥肠辘辘,他们走过了一家饭店门口,看到饭店里明亮的灯光下,几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围着桌子上的一大盆羊肉,咬牙切齿地咀嚼着,目眦欲裂地吞咽着,间或还会碰一下酒杯,滋的一声就一饮而尽。吴明的口水流下来了,但是他们身上的钱只够买两碗拉面。吴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酒店门口,肖仇不失时机地说:“你看,有钱就是好,你把黑娃杀了,也得不到一分钱,说不定还有公安找你的麻烦。咱们把他绑架了,要上一笔钱,也能进去吃羊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吴明痛苦地点点头。

三天后,估计风声已经过去了,他们回到了老家的县城,向黑大汉汇报了他们准备绑架黑娃的计划。脑袋反应异常迟钝,考虑问题像骑上猪一样慢慢腾腾的黑大汉,听到两个小喽啰的计划后,高兴地搓着手掌说:“把挨的绑了,交钱放人,咱们以后就不愁没有钱了。”

那些天里,黑娃依然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趾高气扬地骂骂咧咧,两个他睡过的寡妇,不断地在网吧、饭店、旅社等地方,通过威胁和引诱的手段,给他源源不断地输送新鲜的幼女,黑娃过着非洲部落酋长的幸福生活,他不知道,他的厄运马上就要来临了。

传说,黑娃要采百朵少女花。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告诉黑娃说,如果他能够睡够一百个少女,就能延年益寿,活到一百岁。为了能够颐养天年,黑娃不辞劳苦地把自己粗笨黝黑的身体,无私地奉献给那些能够做他女儿的青春美少女们。无怨无悔。

那些天里,两个脑残少年出入药店,他们在每个药店里购买几片安眠药,集中在一起,准备向黑娃下套。他们在港台垃圾片中看到,将大量安眠药放进饮料中,人喝下去后就会沉睡。

做人一向高调的黑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得罪了三个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脑残小人。可以得罪君子,但是千万不要得罪小人,得罪了小人就会麻烦不断。君子不齿的下作手段,小人都会使用出来。

情窦初开又不谙世事的阿飞对小流氓肖仇言听计从,在阿飞的眼中,肖仇魅力无限,威风八面,无所不能。肖仇说他想打谁就打谁,整条街道上都是他说了算。女人都崇拜有权力的强壮男人,从原始社会到现代文明社会一直都是这样。酋长享有女性交配权和初夜权,而身体壮硕的男人总能更受女性青睐。现代社会里,那些手中握有实权的男人,从来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所以,自诩想打谁就打谁的肖仇,就让小阿飞崇拜不已。

后来,我跟着专案组人员,全程探究黑娃绑架案件,寻找案件的发展过程,一路追溯,来到了交通局楼下的一间公用电话亭。

那时候,小县城里有手机的人还比较少,有钱人的通信靠手机,一般工薪阶层配传呼,没钱人的通信工具是喉咙。那时候大街小巷总能听到声音撕裂的吼声:“狗蛋,回来吃饭。”一个稚嫩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啥饭?”“彪彪面。”“来了——”一个泥猴一样的身影就会突然冒出来,小脚丫子兴高采烈地踩在青石街面上,整条街道上鸡飞狗跳。

阿飞家在县城的交通局大院里,父母都有工作,表面看起来家庭和美,其乐融融,但是父母都有情人,他们都把心思放在了怎么和情人约会,又怎么能够欺骗自己的配偶,让对方不能发现上。小县城很小,南街放个屁,北街都闻到了屁臭味。小县城里的人们,都对风流韵事保持着顽强的好奇心。

交通楼下开电话亭的是老万和他的妻子。听老万说,他的顾客中,有一半都是打电话找情人的。小县城看起来风平浪静,安乐祥和,水面下却是暗潮涌动,波澜激荡。打电话,一般都是打到家里的座机上,因为那时候有手机的人极少。女人打电话找情夫,总会让老万打电话,如果接电话的是男声,就直接把话筒交给面前的女顾客;如果是女声,就说找你男人。男人打电话找情妇,则会让老万的妻子代劳。老万说,交通局里有一个人叫建敏,是个男的。有一次,一个女人打电话,让他喊建敏;他刚刚放下话筒,又来了一个男的,让他老婆打电话,拨打的是同一个号码,他老婆问:“我咋说?”“如果是男的,你就说你找他老婆。”“人家如果问我是谁?”“你就说,我认识你啊,你叫建敏,我们在一起吃过饭。他肯定就会把电话给他老婆的。”

老万说,阿飞的父母可能就是建敏夫妻,也可能不是。在小县城,有点钱的人,都想玩点婚外情,或者一夜情,“社会到这一步了,人都把良心瞎了”。

小毛贼肖仇每次来找阿飞的时候,也都会让老万的妻子打电话,老万妻子冒充的角色是阿飞同学的妈妈,她想通过阿飞了解自己孩子的情况。不明真相的阿飞父母把电话交给阿飞,阿飞没谈两句,就飞奔下来找肖仇。

现在,肖仇准备通过阿飞,来钓到黑娃。

黑娃是我们那里的名人,黑娃的故事流传在很多长胡子和没有长胡子的嘴巴里,他们说黑娃一掷千金的故事,也说黑娃一贫如洗的故事,他们说黑娃最穷困的时候只有一条千疮百孔的裤衩,而现在钱多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他的钱可以买几百火车皮的裤衩。他们说黑娃在北京买了很多联排别墅,别墅朝南的墙壁上晾晒着一串串干辣椒,黑娃是个辣椒大王,他离开辣椒就吃不下饭。黑娃的别墅里有手工砌成的灶膛,院子里堆放着一垛又一垛从老家拉去的柴火。黑娃顽强地认为,柴火烧出的饭菜比煤气煮成的饭菜好吃。他们有时候还会说起黑娃的父母,黑娃的父母依然居住在遥远的小山村,自从少年时代被从家中赶出后,黑娃再没有见过父母一面,也再没有回到过那个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螃蟹的小山村。

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黑娃的性生活。黑娃像条公狗,公狗走到哪里,见到心仪的母狗,就屁颠颠地跑上去;黑娃不论走到哪里,见到喜欢的女人,就脱裤子,脱不下来人家的裤子,他就先脱自己的裤子,最后脱下双方的裤子。

和所有的煤老板一样,黑娃的包里总少不了伟哥。伟哥是黑娃的忠实伴侣。

当无数的男人为了能有一个女人而不懈奋斗的时候,黑娃的兴趣已经从熟女转向了幼女。

县城有两个寡妇,她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县城的小阿飞。小阿飞一般都长得很漂亮,地痞流氓找马子的时候,都会找那些模样俊俏的小女孩,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攀比的,就是那些小地痞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比较谁的马子漂亮,谁又把哪个成名人物打了。那时候,小阿飞跟在地痞流氓们的后面,走过大街小巷,走过所有人凝望的视线,她们相当得意,因为地痞流氓是这条街道上人人惧怕的人。

在地痞流氓的世界里,地痞流氓们也遵循着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随着年岁的增大,流氓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街道上。最后,能够继续做流氓的,一定就是大流氓,像洪哥那样的人,他们已经完全演变成了黑社会,有黑社会的组织机构,有黑社会的奖惩法则,然而,他们外表看起来却又完全像是生意人,他们开公司,有执照,有办公地址,有业务往来,他们和官员称兄道弟,他们黑白两道都畅通无阻,他们甚至还是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就像洪哥那样,洪哥绝对是我们县城影响力最大的人,那些县委书记、县长为官一届,就会离开,而洪哥热爱自己的家乡,他的根永远扎在家乡的土壤里,家乡的各行各业给他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资源,供他生存和挥霍。就连县委书记和县长也害怕洪哥,洪哥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向西退半步;洪哥让他们6点报到,他们一分钟也不敢迟到。洪哥曾经给人说过:“这不是我霸道,是他们有太多的把柄抓在我手中,在我们这里,哪个当官的不贪污?我到市反贪局走一趟,他们头上的乌纱帽就丢了。”

洪哥这样的黑道“成功人士”,会找小阿飞做老婆吗?当然不会。小阿飞早就被无数根探杆探成了无底洞,她就是那双破得露出了脚指头的破鞋,你愿意上身笔挺西装,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指头的破鞋上大街吗?

地痞流氓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老地痞退出江湖,新地痞接过老地痞的地盘,继续胡作非为。无数的老地痞没有成为洪哥,就只能自谋生路,然而,由于这些不良少年早年辍学,在社会上都混得很不如意,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难以保障。那些长大了的阿飞,宁肯看着他们光着脚板,也不会把自己的破鞋送给他们,他们再也不是小阿飞们眼中的魅力男人了。

然而,因为小阿飞们的名声像街边的大粪一样臭不可闻,在县城混出点名堂的男人,宁肯穿着廉价皮鞋和假冒旅游鞋,也不会穿着破鞋。所以,长大了的小阿飞们都很难嫁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婚姻很不幸福。

地痞流氓们推陈出新,小阿飞们也在与时俱进。一代一代的流氓阿飞们生生不息,茁壮成长,长成了人们口中长盛不衰的话题。据说,现在我们小县城的小阿飞们都有着显著特点,她们染着头发,露着乳沟,鼻翼边和嘴唇下还穿着装饰品。她们一如既往地继承着一代代老阿飞的特点,她们的漂亮是一脉相承的。

这两个寡妇——寡妇甲和寡妇乙就是被淘汰了的小阿飞。她们依靠给黑娃这样的煤老板拉皮条来生活,黑娃给她们提供手续费。

寡妇甲和寡妇乙有时候分头行动,有时候协同作战,她们的活动区域遍布县城的网吧、旅社、车站、饭馆。她们的猎物是那些粉嫩的小女孩。

那时候刚刚兴起一种叫作劲舞团的游戏,听说玩这种游戏的女孩都是不良少女,因为她们会在虚拟的空间里和男人走进洞房,脱掉衣服,做那种对她们这个年龄来说还算太早的事情。不良少女们玩着玩着,就把虚拟当成了现实,和那些一起玩的男孩真的走进了宾馆里的“洞房”。两个丧尽天良的寡妇就将她们的目光盯上了玩劲舞团游戏的少女。每当午夜来临的时候,两个怀揣无底洞的寡妇就出动了,这个时间段的网吧女孩几乎无一幸免。

夜晚的旅社、车站和饭馆也是她们寻找猎物的地方。这两头披着人皮的母狼,总会装出一副善良热情的样子,那些独自出外的女孩,总会被她们的热情所感化,相信了这两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是像妈妈一样的好心人。最后,可怜的离家出走的女孩,成为了煤老板黑娃延年益寿的药引子。

那一天晚上,肖仇和阿飞走进了网吧,他们一人一台电脑,在虚拟的世界里玩劲舞团。

寡妇甲进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明艳逼人的阿飞,她看着阿飞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就问:“小妹妹,一个人吗?”

肖仇在QQ上给阿飞发了一个点头的图案,阿飞就对寡妇甲说:“是的。”

寡妇甲问:“你这上网一小时要好几块了,你有钱给人家?”

少女去网吧上网一般都没有多少钱,都是背着家人来到网吧的。来到网吧的少女家庭都不是大富大贵,大富大贵家境的少女谁会来到网吧玩?肖仇在QQ上给阿飞发了一个摇手的小图案,阿飞就对寡妇甲说:“我没有钱了。”

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寡妇甲是一个电脑盲,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方块状的东西都能干些什么,肖仇一再向阿飞发出表情符号,她也看不懂。她把阿飞当成了落入自己圈套中的小羊羔,把这样的一只小羊羔敬献给黑娃,她就能够拿到上千元的提成。阿飞在她的眼中不是一个自己的同类,而是一块发亮的金子。

寡妇甲正在一步步引诱阿飞的时候,寡妇乙来了,这是一个比寡妇甲更为成熟、更为高大的熟女,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向外散发着生机勃勃的肉欲。她坐在了阿飞的另一边,她能够看懂阿飞玩的是劲舞团,这种游戏她玩过,她曾经多次冒充青春少女,将那些毛还没有长齐的小男生勾引出来,把他们压在身下,压得像小耗子一样吱吱怪叫,然后落荒而逃。

寡妇乙说:“小妹妹,你在网上玩有啥意思?姐姐给你介绍一个,有钱,壮实,能叫你舒服得上了天。”

阿飞的脸红了,寡妇乙赤裸裸地说:“女人长那个东西是干什么的?又不能拉屎不能撒尿,不就是让男人日的?”

阿飞的脸更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寡妇乙一把拉起阿飞:“走,到姐姐家去,姐姐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很帅、很有钱,你想要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撑开要。”

肖仇站了起来,他没有想到,阿飞这么快就被人拉走了。

两个寡妇连推带拉将阿飞弄到了网吧外,小毛贼肖仇躲在了黑暗的角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不该出手,那一刻他的脑袋是空的;阿飞被拽在两个野蛮寡妇的手掌中,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呐喊,那一刻她的脑袋也是空的。一辆丰田很霸道地开来了,一个名叫吴明的小地痞也很不霸道地走来了。霸道车开走了,吴明找到肖仇问:“阿飞呢?”

肖仇指指街道上扬起的灰尘说:“走了。”他的声音有点伤感。

张爱玲说,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是阴道。通往男人心灵的通道也是阴道。

和阿飞有过肌肤之爱的肖仇,心中涌起了醋意。

那天晚上,阿飞有了自己的第二个男人。

第二天,迫不及待的肖仇见到了阿飞,他问:“那个狗日的打你没有?”

阿飞笑了:“怎么会打我?他爱我都爱不及,他一晚上都抱着我,爱我。”

肖仇问:“给你钱了?”

“给了。”

“给了你多少钱?”

阿飞本来不想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1万,他还说没有钱就找他要。”

肖仇妒火中烧:“我一定要宰了这条公狗。”

阿飞说:“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肖仇大怒:“你懂个锤子!事成了我给你10万。”

三天后,阿飞又来到那家网吧,陪同的有肖仇和吴明。

两个寡妇也来了,三天前她们约好了,三天后的夜晚在这个网吧相见。公狗黑娃的性欲,是三天一个周期。

肖仇和吴明看到两个寡妇出现了,他们就静悄悄地溜走了。

阿飞要求在一家宾馆里和黑娃幽会,她说她喜欢不断改换环境,新的环境让她能够感到每次的做爱对象都是新的。两个寡妇答应了。

一张大网悄悄地向煤老板黑娃张开。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三、绑架,很不专业

阿飞来到宾馆后不久,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黑娃走了进来,刚刚吃过春药的黑娃像个充满气的皮球,一碰就会跳起来,他一进来就剥光了阿飞的衣服,阿飞羞涩地阻挡着,但是她一双白皙的小手根本就不是一双肥厚大手的对手,阿飞边后退着,边悄声说:“先洗澡啊,先洗澡,你看你一身的汗臭。”

黑娃对矿工粗暴无比,但是对女孩怜香惜玉,他看着阿飞说:“那就边洗澡边搞,有情调。”他发出鸭子一样干燥的笑声。

黑娃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雪碧,拧开后喝了几口,然后就三下两下地剥光了自己的衣服,把娇小的阿飞抱进了浴室里,浴室里传出了湿漉漉的水声,还有阿飞的呻吟声和黑娃的喘息声,声音像波浪一样,从门缝挤出去,流淌在铺着地毯的过道上,路过的服务员听到了,绯红着脸,捂着嘴巴钻进了休息室。

黑娃的欲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分钟后,他就像一头刮光了毛的肥猪一样,赤条条地躺在了宽大的床上,他从茶几上取来喝剩的雪碧,一口气灌了进去。

黑娃和阿飞讲着自己的光荣战史,讲着自己如何从一个没衣服穿的穷光蛋,变成了人人敬慕的亿万富翁,他说这都是托政策的福啊,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样。黑娃说着说着就感到异常疲倦,一股游丝一样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慢慢被抽出来,他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飘荡在风中的枯叶。

黑娃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手脚被绑,面前站立着两个头颅上蒙着长筒丝袜的男子,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刀子。黑娃又向两边望去,看到这是一条废弃的地道。

黑娃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两个头颅上套着长筒丝袜的人知道。

他们是吴明和肖仇。

两个破鞋寡妇和阿飞在网吧里聊天的时候,吴明和肖仇就悄悄离开了,他们提前来到宾馆开了一间房屋,那个房屋有一个套间,吴明和肖仇就埋伏在套间的床板下面。那时候老家的治安非常不规范,只要你给钱,即使老板知道住进来的是一个杀人犯,也会让住店的。老板的眼中只有钱,他才不管什么治安条例。

两个烂仔开好房间后,就发短信告诉了阿飞。阿飞进来后不久,黑娃也进来了,欲火中烧的黑娃顾不得查看房间是否有可疑的迹象,喝了两口雪碧后,就抱着阿飞去了浴室。

浴室里响声嘹亮,肖仇悄悄打开了套间的木门,将碾成粉末的安眠药放进了黑娃尚未喝完的雪碧里,又悄悄地溜进了套间。黑娃大汗淋漓地走出浴室,口干舌燥,端起雪碧一饮而尽。尽管感觉到雪碧的味道有点怪,但是那是自己刚刚喝剩的,也没有留意。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喝剩的雪碧里,被人做了手脚。

黑娃昏睡过去后,吴明取出了麻袋,将丝毫没有知觉的黑娃像折叠被子一样折叠起来,然后用绳子捆紧,塞进了麻袋里。农村的麻袋又粗又壮,里面可以装二百斤包谷,装一个人绰绰有余。

然后,他们让阿飞先离开,一再叮咛她不准给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几天后就会给她10万元,带着她去省城生活,省城才是花花世界,要什么有什么。如果她给人说了,就杀她全家。这两个地痞流氓将打架当成了家常便饭,心狠手辣,说不定真会杀了她全家,阿飞很害怕。

阿飞离开后,吴明撅着屁股背起麻袋,肖仇在后面扶着,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在一楼登记室门口,他们看到了宾馆老板,老板问:“你们背着啥东西?”肖仇面不改色地说:“是腊牛肉,我们给饭店送去。”老板没有怀疑,也没有再问。

他们走出了宾馆门口,看到黑娃的悍马停在门口,两名戴着黑墨镜的保镖望着他们的方向,他们吓坏了,一失手,将黑娃掉在了地上。万幸的是,死猪一样的黑娃没有醒来,他们赶忙拦住一辆出租车,一直拉到了郊外,又将黑娃从郊外的斜坡上推下去,拉到了这条地道里。

黑娃皮粗肉厚,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居然没有死。

我们通过黑娃的生活经历,可以看出他的性格中存在很多缺陷,除了煤老板这个阶层都具有的极度好色、高调张扬、无限攀比、愚昧无知外,黑娃还很固执,又极好面子。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性格中存在这些缺陷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阻挡我们迈向成功的脚步,都会让我们的生命之途荆棘密布。然而,煤老板这个阶层尽管性格中存在种种要命的缺陷,然而他们却能轻易取得巨大的财富,他们用穿着鳄鱼皮鞋的脚肆意践踏着人类的尊严和神圣,他们让所有人质疑中国传统的道德品质,质疑“善有善报”和“勤劳致富”是不是一些骗人的鬼话。煤老板们不是依靠“勤劳致富”,而是依靠“政策致富”,就像官员们是依靠“一纸致富”一样,那张纸就是上级发给的任命书,有了这一张任命书,就保证了荣华富贵和鸡犬升天。

现在,在这条地道里,黑娃不再是煤老板,他是人质,是吴明和肖仇案板上的鱼肉,他们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想切成方块就是方块,想切成长条就是长条。

折叠成圆规的黑娃现在被打开了,然而他的双手却还被绑着,绳子的另一头连接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借助地道口射进的微弱的天光,黑娃看到了那两把明晃晃的刀子,他问他们:“你们他妈的把老子绑到这里想干什么?”

那两条长筒袜都没有说话,其中一个抡起手中的长刀,落下来的时候,刀面啪的一声抽打在他的脊背上,打得他疼痛难忍。这些年来,从乞丐成长为亿万富翁后的黑娃,从来没有遭受这样的屈辱,他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敢打老子,老子活扒了你的狗皮。”

长筒袜这次不用刀了,他改用手掌,他抡圆手掌,急速落下,黑娃的脸上就撞击出了气球爆炸的清脆响声。黑娃愤怒地弓着身子,他仍然在怒骂不止:“把你妈日的,有本事你把老子一刀捅死。老子睡过的女人成千上万,吃过的东西山珍海味,老子这一辈子没白活,老子早就赚了,你有胆量就把老子一刀捅死。”

处于绝境中的黑娃又恢复到了少年时代的泼皮性格,无所畏惧,以命相搏。老家人把这种性格的人叫黑皮,黑皮天不怕地不怕,刀子架在脖子上眼皮也不眨一下,你要是沾上了他,你就再也无法甩开,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让你非得掉一层皮。黑皮人人惧怕、人人躲避,黑皮是生活在秦岭山区的山民们最惧怕的一种人。

黑娃在地道里大骂不休,浑厚的声音在四壁隆隆回响,两个戴着长筒袜的小毛贼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他们不断地望着外面,担心黑娃的叫声会把别人引来。

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明白黑娃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黑娃这种性格的人谁能惹得起?这种黑皮抓住葫芦就要见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黑娃当初发誓要日叶倩,过了20年还是日上了。黑娃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就因为服务员不让他欠账,将饭店搅得底朝天,如果不是煤炭局局长出面——他掌控者黑娃的经济命脉——饭店早就关门了。在老家,黑皮是最让人恐惧的一种人,人人都要躲着走,连黑社会老大洪哥都不愿意招惹,而两个脑残少年,居然就敢试试黑皮的软硬。

老家有一句俗语: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吓得落荒而逃,这是软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一动不动,这是硬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也拿着砖头砸你,这是愣的;你拿着砖头砸他,他挥舞着拳头砸你,这就是不要命的。黑皮都是不要命的,黑皮都是一些亡命之徒,把自己那条烂命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乞丐时代的黑娃是黑皮,做了煤老板的黑娃,仍然是黑皮。他仍然把自己那条命当成了烂命。拥有一条烂命的人,谁都不敢惹,他的烂命换你一条好命,你愿意吗?你敢吗?

黑娃还在骂着,他威胁说:“你们他妈的不杀了老子,老子出去后就要杀了你们全家。”黑娃声震地道,响震落叶,两个小毛贼惊惶万状,他们把黑娃按倒在地,把一块破布塞进黑娃的嘴巴里。黑娃还在挣扎着,睁大了愤怒的眼睛,嘴中呜呜不已。

两个小毛贼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们没有想到,费尽周折绑架来的黑娃,居然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捧不得,甩不得。

两个小毛贼坐在地道口,商量如何处置黑娃。吴明坚决表示一刀捅死了,挖个坑埋了,这里荒无人烟,等到发现的时侯,黑娃就成文物了。肖仇坚决不让杀死,他说杀死了黑娃,不但一分钱得不到,还要担惊受怕:“你能保证阿飞就不会说出去?答应阿飞的10万元没有给,你能保证她就不会说出去?”

吴明说:“干脆把阿飞也做了。”

肖仇说:“去你妈的,那是老子的马子。”

两个脑残少年商量了很久,还是不知道如何处置黑娃。暮色渐渐降临了,山谷里响起了各种各样或短促或激越的虫鸣声,暮霭升起来了,在树林间飘飘荡荡。山高月小,清风徐来,两个小毛贼哪里有心思欣赏良辰美景,他们像火烧屁股的猴子一样,急躁不安。肖仇拿出手机,拨打了阿飞的号码,阿飞说她正在上晚自习,过会儿打电话过来。

“你的马子也有手机了?”吴明感到很好奇。

肖仇说:“她叫黑娃睡了一觉,给了1万块钱,就买了一个手机。”

吴明啧啧称羡着:“当女人就是好,腿一叉开,就有钱来。”

肖仇又打电话给黑大汉,黑大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酒,声音很嘈杂,他跑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问:“你们真的把黑娃给绑了?”

肖仇说:“真的。”

黑大汉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就态度坚定地说:“这事我不知道啊,你们不要把我掺和进去,你们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啊,这事和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黑大汉挂断了电话,肖仇像掉进了冰窖里,全身发冷,他的脊梁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样,绵软无力,他像一件破棉袄一样,颓然倒在地上。

怎么办?两个脑残少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拿不出半点主意。

半晌,肖仇才说了一句话:“他他妈的在那边喝酒,咱们在这里饿肚子。唉,把他妈叫我日了。”

半小时后,肖仇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阿飞的。阿飞说,她刚刚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有几辆警车开过去了。

肖仇的头皮突然奓起来,他对吴明说:“快快快,转移地方,八成是狗日的出租车司机报案了,他妈的。”

肖仇跑进地道,地道里一片黑暗,他的头碰在了墙壁上,火辣辣地疼痛,一摸,手掌黏黏的,出血了。吴明擦燃打火机,照亮了墙角的黑娃。肖仇跑过去,将黑娃一把拽了起来:“走走走,赶紧走。”他催促着吴明。

两个小毛贼将黑娃转移到了另外一条废弃的地道里,然后惊恐地望着月亮照耀下的悬崖,悬崖上没有出现人声,也没有出现警犬声。他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现在该怎么办?紧锣密鼓地筹划了这么多天,绑架,绑架,现在才发现绑来了一个累赘。为了给黑大汉报仇,黑大汉也给他们提供活动经费,给他们出谋划策,而等到他们真的绑架了黑娃,外强中干的黑大汉却将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他害怕了,他居然说这些事情与他“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连黑大汉都害怕了,两个小喽啰岂能不害怕?

现在该怎么办?两个脑残少年一筹莫展,他们像离了娘的孩子一样,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吴明说:“咱干脆把黑娃放了。”

肖仇说:“放个锤子,放了他,他赶明儿还不把你我给吃了。”

吴明说:“他咋就知道是咱俩干的?咱俩有长筒袜呢。”

肖仇轻蔑地说:“你他妈的是猪脑子啊,他一找阿飞不就找到了咱们。”

吴明说:“阿飞是你的马子,又不是我的马子,你们别找到我头上啊。”

肖仇非常气愤,他推着吴明说:“他妈的这事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到现在你想一推六二五?”

吴明说:“是你提出来的啊,是你说要绑架人家黑娃的。”

肖仇更加气愤:“你还说要杀了人家哩,现在你杀啊,人就在这里,有胆量你就一刀捅死他。”

吴明嗫嚅着:“我要不是害怕他的保镖和公安,早就在他身上捅了几十个透明窟窿。”

吴明没有胆量了。没有绑架黑娃前,他信心爆棚;而现在黑娃在眼前,他却没有信心了。黑皮黑娃怕过谁?两个小毛贼又怎么能是黑皮黑娃的对手。黑娃现在成了笼中鸟、井中兽,可依然威风八面,睥睨叱咤,黑娃的强悍彻底击碎了两个小毛贼仅有的胆量和意志。

获得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马尔克斯有一部中篇小说,名字叫作《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凶手要杀人了,一路都在准备,这个店铺买把刀,那个店铺买根绳子,见到谁就给谁说“我要去杀人”,好像是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然而,见到要杀的人,凶手一下子了,他没有胆量下手。凶手想着这个他即将要杀的人早就逃走了,因为满城人都知道他要杀了他,可是人家没有跑。这时候,轮到凶手害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年,当我听到这两个脑残少年绑架黑娃的事情时,一下子就想起了《事先张扬的谋杀案》,马尔克斯真是大师啊,他捕捉人物的心理居然如此精妙。大师就是大师,不佩服不行啊!

到了后半夜,两个小毛贼饥饿难耐,黑娃也在地道深处很不安静地扭动着,身体与石头摩擦出钝响。

吴明说:“你去城里买点东西吃,一天没有吃饭,肠子都扭成了麻花。”

肖仇说:“你去买吧,我在这里看着。”

吴明坚持让肖仇去,肖仇坚持让吴明去。两个小毛贼各打各的小算盘。肖仇担心他离开了,吴明会杀了黑娃,公安通过阿飞,就会找到他的头上;吴明担心他离开了,肖仇私下和黑娃谈妥,独吞了赎金。两个小毛贼都在礼貌地谦让着,但都知道对方心中怎么想的。

后来,他们争执不下,就一起离开。离开前,他们将一块大石头压在黑娃的双腿上,黑娃疼得龇牙咧嘴,可惜喊不出声音来。

他们偷偷摸摸地回到县城,在黑暗中观察了很久,感觉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坐在夜市摊点上狠狠地吃了四大碗炒面,喝了两瓶啤酒。吃完后,吴明起身要走,肖仇说:“再来一碗炒面,再来瓶水。”他惦记着黑娃。黑娃如果饿死了,他照样脱不开干系。

绑架,绑架,绑来的不仅仅是累赘,绑来的还是个老爷,还得伺候着。肖仇的心中充满了苦涩。

他们又去商店买了两根蜡烛、两包香烟。他们故意在城外绕了一大圈,感到后面没有人跟踪,这才顺着悬崖溜下去,七拐八拐地来到了地道里。

他们走进地道,点燃蜡烛,突然发现,黑娃不见了。

后来,黑娃给我说,他那次被绑架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害怕过:“咱大风大浪都见过,能害怕谁?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能叫咱害怕的人还在他妈的肚子里。”

我问:“那张会长呢?”

黑娃说:“他是他妈的锤子,他头顶上戴着那个帽子,就觉得自己人五人六的,猪鼻子插葱,装象哩!他把那帽子摘了,他他妈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谁还把他当人?我尿几壶,他就得喝几壶。他牛啥哩?他就牛那帽子哩。”

黑娃后来听说我是个写书的,就什么都给我说。他说,人都说煤老板黑啊,可是煤老板怎么能比得上那些入干股的?煤老板还要担惊受怕的,害怕上面来人检查,害怕下面矿工闹事。那些入干股的怕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在每家煤矿都入的干股,到年终只等着分钱,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们送钱。煤矿出事了,捂不住了,就是煤老板的事情,他们“一毛钱的事情也没有”。

我说:“煤老板这个行当,发财太容易了,这让大家都想不通。”

黑娃说:“看着煤老板发财,你们就想不通,张会长他们发财,你们怎么就能想通?我说真的,那些管煤矿的张会长,谁的钱比煤老板少?张会长从一个煤矿提取5%,全县有多少煤矿?张会长提取多少钱?你算算就知道了。”

我说:“真的吗?这个大家倒不知道。”

黑娃说:“张会长这些人,我敢说就没有一个好人。他们外表装得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你查一下,有几个没有把娃娃送到国外?有几个存款不是几千万上亿?煤老板背骂名,他们事没有。”

我笑着说:“你还会说成语啊。”

黑娃说:“我这都是跟着那些张会长学的,他们一开会就坐在台子上,什么廉洁奉公啊,什么两袖清风啊,什么一身正气啊,一个个都装得像包公,他妈的走到台子下面就成了和珅。”

后来我知道了,张会长的商会其实是一个民间机构,但是张会长就能把这个民间机构管理得呼风唤雨,谁不听话,张会长就能带人查封谁的煤矿。在家乡的煤炭行业,张会长说一不二,煤老板没有不害怕他的。

黑娃说,其实他那次在地道里一醒来,就知道那两个小毛贼想要什么:“你闯到了珠宝店里,你想要什么?你是想把人家房子拆了,还是想拉泡屎就出去,再傻的人都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黑娃断定他们不会杀了他,所以他才破口大骂。闯进了珠宝店里,只有傻子才会把房子拆了,把珠宝埋在土里头。黑娃断定了他们不会杀了他,他们果然不敢杀他,他们被黑娃骂得狗头喷血,诚惶诚恐。

外表粗粝的黑娃聪明得很啊。吴明和肖仇这两个小毛贼哪里是黑娃的对手。

黑娃后来还给我说,他多少年都没有受过那天晚上的苦了,自从和煤矿打交道后,就没有再被人打过骂过,也没有忍受过饥饿的煎熬,然而,那天晚上,他却栽到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贼手中,阴沟里翻了船,忍受着多少年没有忍受的痛苦。

那天晚上,两个小毛贼走后,黑娃就弓着双腿,将压在腿上的石头顶翻,然后又夹着双腿,将硕大的石头一寸一寸地挪到了身体前,把绑着双手的绳索,凑近石头,来回摩擦。摩擦了很久后,他的手臂几乎麻木了,这才磨断了绳索。

双手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后,黑娃手掌伸进口袋里,这才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手机和钱包,还有安全套和伟哥,都不知道遗落在了哪里。黑娃在黑暗的地道中摸索着站起来,突然感到脖子上有一只冰冷的多足动物在爬行,冰凉的腿脚爬得慌慌张张,爬得手忙脚乱,爬得黑娃的心极度恐惧,黑娃惊叫一声,一巴掌挥下去,手掌下汁液四溅,那只多足动物可能是蜘蛛,也可能是蜈蚣,它在这条幽暗潮湿的地道里生活了数十年,却在黑娃粗糙的手掌下死于非命。

黑娃摸索着墙壁,向着碗口大的亮光处走去。地道的墙壁上长满了数十年的苔藓,绵软而滑腻,黑娃手臂抖动着,像两条被波浪冲击的船桨,不断地有什么昆虫爬过黑娃的脚面,接连不断地,一只又一只,络绎不绝,冰凉而油腻。黑娃愤怒地跺着脚,驱赶着这些恶心的爬行动物。

摸索到地道口时,黑娃的全身已经湿透了,冷冷的山风吹过来,黑娃狠狠地哆嗦了两下,感到极为舒畅。月光下的这条山谷似曾相识,好像以前来过。其实,秦岭山中的每条山谷都很相似,都像几十年前老头的折裆棉裤一样,只要顺着山谷向低洼处走,总能找到村庄。秦岭是南北方的分界线,北方的村庄都在山谷里,南方的村庄都在山脊上,这是由不同的自然环境造成的。北方干旱少雨,村庄建在山谷,便于储存水分;南方洪涝成灾,村庄建在山脊,便于躲避洪水。我的家乡在秦岭山北麓,一年也难得下几场透雨。

很多年了,黑娃都没有像今晚这样赶山路了。乞丐时代的黑娃一夜之间可以翻山越岭,奔波几十里,大气也不喘一下;煤老板时代的黑娃养尊处优,脚步一走快就会气喘吁吁。那天晚上,黑娃想走快,可是走不快,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双手摆动得很快,可是脚步却迈动得很慢,他只有走快的姿势,却没有走快的速度。黑娃那一刻恨透了金钱,这都是金钱害的,金钱让自己腹大如鼓,体形如球,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发面馒头,变成了脂肪的堆积物。

那天晚上,黑娃非常怀念乞丐时代的他,身轻如燕,翻沟过坎,如履平地。而现在,那种轻盈的身体,如同他的青春年华一样,如同村庄上空的袅袅青烟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黑娃在崎岖的山路上以奔跑的姿势走了几百米,突然左脚踩上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他的脚脖子崴了。

真他妈的,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缝。黑娃愤愤不平地骂着。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月光照耀着秦岭山区,秦岭山区浸泡在无边无际的虫鸣声中,黑娃坐在茫茫大海一样的虫鸣声中,心中充满了落寞和无奈。

那两个黑影走走停停,就像瞌睡虫一样,他们在树丛中觅路行走,每一步迈出去都小心翼翼,就像黑白电影中偷地雷的日本鬼子。他们一步步地走近了黑娃,黑娃想躲避,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双脚不听使唤。

黑娃知道躲无可躲,干脆就对着他们喊了起来:“甭找了,我在这搭哩。”

他们很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脚步,又胆怯迟疑地向着黑娃的方向迈出了两步。黑娃看清楚了他们两张五官长得乱七八糟的脸,他们烫染出的头发在朗润的月光下,看起来就像两只廉价的狮子狗。

他们是吴明和肖仇。

肖仇说:“你跑什么呀?我们给你买饭端来了。”

黑娃毫不客气地说:“快点端过来,啊呀,一天都没吃饭了,都把人饿日塌了。”

肖仇把炒面递给黑娃,黑娃双手端过去,吃出了一串拖沓冗长的声音。短短的两分钟过后,饭盒底儿朝天。黑娃拍打着圆滚滚的肚皮,打着饱嗝,他对他们说:“说,你们想要什么?要多少?”

吴明和肖仇感到很意外,他们不明白出牌从来不合常理的黑娃,为什么突然反客为主。黑娃说:“没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想要什么,我清楚,你们也清楚。”

吴明和肖仇真的感到极度不好意思,他们的心思被黑娃说破了。两个小偷蹑手蹑脚地溜到了房间里,准备行窃,就在他们准备下手的时候,黑暗中的主人突然说:“你们想拿什么,尽管拿,不要客气。”吴明和肖仇现在遭遇的就是这种尴尬。

肖仇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把黑娃放走不要一分钱,阿飞的10万元就没有着落。而向黑娃要钱,则就够上了绑架勒索,黑娃出去后也不会放过他。肖仇迟钝的脑子缓慢地思考了半天,终于竖起了一根手指,他只想要答应阿飞的10万元。他天真地认为把这10万元给了阿飞,警察想找罪犯,也只会找到阿飞头上,找不到他的身上。

黑娃看着月光下肖仇竖起的那根没有洗干净的手指,他问:“1000万?”

肖仇一愣,他慢腾腾的头脑还没有反应过来,黑娃接着说:“1000万,没问题。”

吴明和肖仇都像坠入了梦境中,1000万,黑娃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两个在录像厅里熏陶长大的小地痞,他们的钱是以十为单位的,身上装着十元钱,他们就会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雄赳赳气昂昂,像只精神饱满的公鸡;而人家黑娃的钱是以千万为单位的。黑娃会有多少钱?他们不敢想,他们吐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黑娃说:“1000万不成问题,一出去就给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两个脑残少年紧张地望着黑娃,他们担心黑娃会提出什么异常苛刻的条件,没想到黑娃说:“出去后不要给任何人说这档子事,说出去我就没脸面了,以后还怎么在这里混?”

他们大喜过望,正瞌睡没想到就有人递过来的不是枕头,而是冬暖夏凉的大腿。

1000万哪!肖仇暗暗地感叹着,那时候的一个肉夹馍才一元钱,1000万就能够买1000万个肉夹馍,1000万个肉夹馍肯定都能装好多个火车皮。肉夹馍的美食家肖仇担心黑娃出去后会反悔,就说:“那你现在得给我写个欠条。”

黑娃说:“我从来不写字,我认识的字都没有几个。你写好了给我念念,我签上自己的名字。”

黑娃从口袋里掏出纸笔,自从认识阿飞后,地痞流氓肖仇把自己装得像个文化人,西装口袋里始终装着纸和笔。肖仇写好欠条后,给黑娃念了一遍。黑娃拿着欠条狗看星星一般端详半天,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印章,放在嘴前哈了哈,然后盖了上去。

印章是黑娃的命根,印章上刻着黑娃的名字,那是黑娃行使“党政军”大权的凭证。

肖仇把欠条折叠起来,想放进口袋里,黑娃笑着说:“甭忙,你拿着它对着月亮看看,看有什么名堂。”

肖仇双手捧着欠条,对着月亮看了看,没有什么异样。黑娃说:“你再看看。”

肖仇又认真地看了看,看到印章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小洞,好像是用大头针扎出来的。

黑娃笑着说:“我不识字,但是谁想蒙骗了我,用假章子糊弄我,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我的章子中间插着一枚大头针。”

黑娃太聪明了,吴明和肖仇听得目瞪口呆。

黑娃说:“钱,我会一分不少给你们;但是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的秘密?这秘密我没有告诉过别人。”

吴明摇动着愚蠢的头颅。

黑娃说:“我把你们当成了最好最好的朋友。”

两个脑残少年听得受宠若惊。他们不知道,黑娃用自己的秘密骗取到了他们的信任,是为了避免他们对自己动杀手。黑娃的核心机密被谁知道了,谁的死期就不远了。

所以,当有人说告诉你一个他的秘密时,你千万不要听。因为如果秘密泄露,他首先怀疑的是你。

黑娃从来不会动手杀人,要杀人也不需要黑娃出手,黑娃说他从来不会对抗政府,从来不会对抗法律,政府会让你一夜暴富,也会让你一夜变成穷光蛋。

在老家这片土地上,能够攫取巨额财富的人,都不是通过正当途径致富的,富翁们身上都带着无法洗刷的原罪。所以,在他们暴富之后,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遵纪守法的优秀公民。在他们冠冕堂皇的头衔下面,掩盖着肮脏的交易和勾当。

老家迅速暴富的人群中,煤老板是一个典型的群体。

煤老板都将面子看得非常重要。有了面子,可以在这片黑色的江湖中畅通无阻;没有面子,则就会被人奚落和嘲弄,在以强权和欺骗组成的世界里寸步难行。

黑娃大闹饭店,就是为了拾起面子;黑娃隐瞒自己被绑架,也是为了挽回面子。1000万和面子相比较,根本不算什么。煤老板有的是钱,他们唯一不缺的就是钱,而如果失去了面子,则就不能在江湖上混了。

两个脑残少年港台垃圾片爱好者,黑娃也是垃圾警匪片的爱好者,那些垃圾情节的电影中,绑匪每次都是索要几千万,没有人会辛辛苦苦地作了一票绑架案,却只索要10万元,除非是这两个被吓破了胆的脑残少年。

黑娃说:“1000万,没问题。”他还担心1000万人家不会答应。

他们爽快地答应了,黑娃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两个脑残少年顺利地得到了1000万,他们看着银行卡号上那一连串的0之后,幸福得几乎晕倒在大街。吴明说他要买宝马要买豪宅,还要去找娱乐圈里的明星睡觉,就连脑残少年也知道娱乐圈里的明星其实就是高级妓女。肖仇说:“睡个锤子,赶紧跑啊。”

肖仇想着黑娃不会这样善罢甘休,轻易得到1000万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肖仇一想到黑娃这个名字,他就哆嗦成一片树叶。他们从银行里走出来,胆战心惊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吴明坐在前排得意洋洋,肖仇坐在后面心惊胆战,他扭头向后看去,看到后面有一辆丰田霸道越野车,越野车像一头猎犬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雷霆万钧地扑向兔子一样的出租车。

肖仇惊恐万状地喊:“拐弯。”出租车刚好开到了一条小巷的岔路口,司机一打方向盘,出租车就像鱼儿一样滑溜进了小巷,丰田霸道像坦克一样擦着出租车的屁股驶向前面,来不及拐弯。

出租车司机惊魂未定地说:“妈的,狗日的喝猫尿了,喝了猫尿还开车,纯属找死。”老家人把喝酒蔑称为喝猫尿。

肖仇问:“那是谁的车?”

出租车司机说:“在这地盘上,除了黑社会和煤老板,谁能买得起那么贵的车子?”

车子里是不是坐着黑娃?丰田霸道是不是受到黑娃的指使?肖仇一想到这里就冷汗直流。

当谋杀变成交通事故,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

后来,很长时间里,县城里再没有出现吴明和肖仇的身影。黑社会老大洪哥依然西装革履地坐在县城最高档的写字楼里,签付着每一份房地产开发的合同,走出写字楼的他依然笑容可掬,与那些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出现在宴席和剪彩仪式上。地痞流氓黑大汉又恢复了泼皮牛二的革命本色,摇晃着满身的肥肉走进一家家店铺收取保护费,然后信心爆棚地拍着胸脯对店老板说“有事就说声”;黑娃的日子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变化,他继续不辞辛劳地奔走在“采集百朵少女花”的延年益寿的征途中,继续锲而不舍地更换着最新款式的悍马、奔驰和宝马……生活像一条黑色的污浊的河流,依然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

没有人知道吴明和肖仇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在哪里。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四、富二代在海外的奢靡生活

半年后的一天,黑娃接到了表弟的电话。表弟那时候是县公安局的煤矿治安队大队长。

黑娃提了一箱子钱放进悍马里。每当要和官场的人打交道时,黑娃的第一反应就是钱,穷得只剩下钱的黑娃笃信“有钱能使磨推鬼,没钱就要磨推你”。古人都说,钱能通神,何况面对的是祈求权力出租的官员。

表弟说,黑娃一见到他就把箱子打开,让他看到了里面一摞摞崭新的人民币,然后合拢箱子,推向他。黑娃为什么一见面就要送给他这么多钱,表弟心存疑窦,他没有要,他担心这里面有用钱也无法洗刷的罪恶。

表弟找到黑娃的原因是,煤矿治安队刚刚侦破了一起绑架案,两个小毛贼这几个月来活动在县城里和县城周边的小煤矿里,绑架煤老板,然后索要赎金。两个小毛贼的财富在短短的半年里居然积攒到了3000多万,他们的目标是在挣够5000万后,就移民国外,中国的警察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两个小毛贼供述,他们绑架的第一单生意,就是黑娃。

黑娃矢口否认。他说他是正经生意人,从来就没有被绑架过,也不认识什么吴明和肖仇。

1000万对于煤老板来说真的不算什么,而面子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承认被绑架过,煤老板黑娃的面子就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再也捡拾不起来了。

表弟又提起了吴明和肖仇供述过的丰田霸道预谋杀人案,黑娃说他没有丰田霸道,他看不上那些车子,丰田霸道在他的眼中还不够档次。听着黑娃的话,看着黑娃那张满含真诚的黑脸,表弟将信将疑。小县城的街巷没有安装摄像头,丰田霸道预谋杀人成为一桩悬案。

我是在黑娃被绑架后不久,认识黑娃的。

我认识黑娃的原因,则是因为将黑娃奉若至宝的大犍牛,从窃贼的手中夺回来。

有一天,我接到了那天晚上开着三轮蹦蹦车追撵窃贼的中年男子的电话,他说黑娃要请我吃饭,黑娃要感谢我。我求之不得,终于找到接近煤老板的机会了。

黑娃很讲江湖义气,在这个充溢着原始暴力和血腥味的黑色行业里,不讲江湖义气就无法生存,至少外表看起来要像讲江湖义气。

黑娃请我在一家饭店里吃饭,陪同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我总感到似曾相识,但是在哪里见过,我又一时想不起来。他带着北方暴发户的显著特点,满脸的横肉能够切好几盘下酒菜,看人的目光有一种凶悍和骄横,脖子上挂着一根足以做狗缰绳的黄灿灿的项链。服务员拿着菜单让黑娃点菜,黑娃挥一挥肥厚的熊掌一样的手掌说:“看什么?不看了,什么贵你就来几盘什么。”

我们坐在包间里,包间里正在放着“文革”前期的老电影《小兵张嘎》,一个小学生年龄的少年,将日本鬼子捉弄得狼狈不堪,黑娃和那个暴发户津津有味地看着,间或开怀大笑,浑浊的声音在包间里四处激荡。

我说:“这是‘文革’前夕的三突出电影,真实的抗战怎么会是这样子。”

暴发户回过赘肉累累的硕大头颅,问我:“那你说真实的抗战是什么样子?”

我说:“抗战时期的日本军队是非常强悍的,无论是战术还是单兵作战能力都是非常强的。日本自从明治维新后,就蓄谋对外扩张,按照地理环境来说,他们只有占领中国,才能向南继续发展。而中国那些年,一直在军阀混战,内战不休,所以当日本突然进犯的时候,中国只能仓促应战,所以抗战就打得非常艰苦。”

黑娃不服气地说:“小日本嘛,就那么一点点,我们都说‘小日本,个子矮,长得就像豆芽菜’,你看电视上这些日本兵,又瓜又傻,小日本能有多大能耐?”

我说:“日本确实是一个小国,但是大和民族的凝聚力非常强,而中国那时候各个党派之间,各个军阀之间,纷争不断,无形中就消耗了战斗力。再说,日本那时候的经济非常发达,而中国积弱积贫,一个军人都分不到一杆步枪,你说这仗还怎么打?战争,说到底拼的就是国力,国家经济发达了,国家战斗力就强。和中国军队比起来,日本军队很强悍,但是和德国这样的军事超级大国比起来,日本简直就不值一提。”

黑娃问:“德国在哪里?德国人真的厉害?”

我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一张地图,我说:“德国在欧洲,我们在亚洲,就在中国抗战的时候,德国几乎占领了欧洲,东欧西欧都沦陷了,就差斯大林格勒以东的土地了;日本也企图占领亚洲,东南亚、南亚、澳大利亚都沦陷了,就差中国的西南西北了。当时,欧洲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亚洲,举个例子来说吧,欧洲是巨人之间的搏击,亚洲是村夫之间的斗殴。德国在欧洲战无不胜,日本在亚洲铁蹄践踏,但是两个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同期的德军早就装备了可以连射连发的冲锋枪,装甲部队普及到了连队;而日本还是打一枪拉一下枪栓的三八大盖,一个旅团也没有几辆坦克。德军的一个连队是两三百人,日军的一个旅团是将近一万人。何况,德国还有几百上千辆坦克组成的装甲部队,日本根本就装备不起这样的军队,这就是差别。”

黑娃对我的话题抱着极大的兴趣,他问:“那日本人咋就不装备冲锋枪和坦克?”

我说:“这就是国力的问题,所以我刚才说战争拼的是国力。日本的经济在亚洲首屈一指,但是远远比不上当时的欧洲大国德国。日本人也知道冲锋枪比三八大盖的杀伤力强得多,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多的钢铁来生产大量的子弹。日本人也知道坦克在战场上的决定性因素,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多钢铁生产坦克,即使生产出来的,也是轻型坦克,这样说吧,德国生产的坦克足以把日本生产的坦克顶一个跟头。”

“没有冲锋枪,坦克又少,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日本人的战斗力就强悍?”一直没有说话的暴发户歪着头问我。

我说:“正因为日本的装备很一般,所以他们就苦练单兵作战能力。我以前接触过很多抗战老兵,他们说日本人几乎个个都是神枪手,麻雀落在房檐上,他们不用瞄准,抬枪就打,麻雀就会落下来;日本兵的拼刺刀能力也非常强,两个日本兵背靠背,我们的士兵七八个也近不了身。这都是练出来的。日本人吃得好,穿得好,他们练了几十年。我们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哪里有力气练兵?日本人的毅力又非常强,我问过一个远征军老兵,他说在缅甸丛林里,一个日本兵抓把大米,就能在树上守一个星期,我们的人从树下走过,日本兵一枪一个,我们都不知道人家埋伏在哪里。”

暴发户看着电视中捉弄日本兵的小兵张嘎,问:“你说这些都是假的?小孩子打不过日本兵?”

我说:“当然是假的,抗战时期,日本的编制是师团、旅团、大队、中队、小队,我们是军、师、团、营、连。日本的一个师团人数大约相当于我们一个军,但是我们一个军的战斗力还比不上人家一个旅团,更不要说一个师团了。你知道平型关大捷吗?”

黑娃和暴发户都摇摇头。

我说:“平型关就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林彪是最能打仗的将军,率领115师去打日本人,115师都是什么人?都是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兵,百炼成钢。林彪打的是什么人?是日本第五师团的运输队,后方运输队的战斗力当然不如先锋了。仗打了几小时,115师才吃掉了第五师团运输队的五六百人,而且还差点儿打输了,115师有多少人?那时候刚刚经过整编,有15000人,参加这场战斗的有两个团,也有好几千人吧。而且,115师是打埋伏。八路军最强的部队都打得这么苦,那些国民党的杂牌部队的战斗力就可想而知了。”

暴发户突然大喝一声:“操他姥姥的,这日本人太厉害了……那现在日本人敢不敢打咱中国人?”

我看着他露出的满嘴黄牙,听着他如雷鸣一般的“操他姥姥的”,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在省城“蔷薇花园”买了一幢楼房所有面朝南面房子的煤老板。怪不得一见到他,我就觉得很熟悉。

我说:“你说呢?你说现在日本能不能打过咱中国人?他们敢不敢打咱中国人?刚才我说了,战争拼的其实就是国力,中国的经济增强了,日本当然就不敢打了。”

黑娃说:“咱们中国人这么多,一人撒一泡尿,也能把日本人淹死了。这仗还打个屁。”

暴发户嘎嘎地笑着,显得很开心。

我说:“现代战争的取胜,依靠的不是人数的多寡,而是技术。现代真正依靠的不是意志和毅力,不是军队数量的众多,而是尖端科技,这和抗日战争又不同了。”

黑娃看着我,感叹地说:“啊呀,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你还是个秀才呢!”老家把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叫“秀才”。

我说:“我是写书的,啥都知道一点儿。不知道就写不出来书。”

饭菜端上来了,是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菜,服务员介绍着菜名,现在我已经忘记了那次吃饭都吃了些什么,只记得有一道菜是鸡舌头拼凑在一起的。鸡的舌头才有多大一点点?那么大的一盘鸡舌头,价格绝对不菲。

我们边吃边聊,黑娃问:“听说你是给死人化妆的?”

我说:“是的。”

黑娃又问:“你从哪里毕业的?啥文化程度吗?”

我说我是大学生。

黑娃把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脖子上的青筋冒起老高,他努力地把满嘴的肉咽了下去,问我:“你还知道些啥?”

我说:“你想知道啥?你问的,我相信都知道一些。”

黑娃问:“懂经济?”

我没有想到从黑娃这样粗俗的人口中居然也能蹦出“经济”这样的词来。那时候,人们不说经济,都是说做生意,经济还是一个书面词语。为了显示自己对经济也懂,我开始夸夸其谈,我从私营经济说到了企业改革,从安徽小岗村说到了珠三角和长三角,我还大胆地预测中国经济的走向。我向他们解释中国的地形图,分析沿海和内地巨大差别的原因。我说得黑娃和操他姥姥的煤老板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生活在小学文化程度扎堆的煤老板中间,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口若悬河,发扬踔厉,我从他们眼中读出了震惊和钦佩。

黑娃端着酒杯说:“操,你以后就跟着哥干嘛,比你给死人化妆强多了。”

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名叫蔡亮子,他的煤矿与黑娃的煤矿仅有几里之遥,我们那里被称为中国黑腰带,地下有一条产煤带,将秦岭一分为二。无数的大小煤老板就是不断地挖掘这条老祖先留下的财富,中饱私囊,才迅速暴富的。

一块煤炭的前身,是几千万年前甚至上亿万年前的原始森林,在一次次的地壳运动中,倾覆在了沼泽地里,黏土和泥浆将枯死的森林层层覆盖,各类细菌在枝叶间繁衍生息。又过了漫长的几万年,在开花的季节里,沤烂的树木变成了肥沃的土壤,飞禽走兽带来了偶然的种子,一片森林又拔地而起,又在地壳运动中被埋藏地下,化为乌有。宇宙依旧洪荒,星光依旧灿烂,一层层的森林在深深的地下发酵腐烂,变成了煤炭。每一块煤炭,都经历了几千万年的演变,都属于这几千万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然而,有朝一日,它却被煤老板攫为己有。这就像家传了无数代的一件宝物,每代人都在细心呵护,无数代人散叶开枝,绵延后世,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说这件宝物只能属于他自己所有,没有别的人什么事一样。

蔡亮子也是当地的名人,每一个张扬高调的煤老板都是县城里的名人。

他的儿子蔡苟比他的名气更大。因为蔡苟日了副市长的女儿。几乎每个煤老板都有好几个儿女,蔡苟只是操他姥姥的煤老板蔡亮子众多儿女中的一个。

蔡苟上高中的时候,就吵着要去美国留学,蔡亮子拗不过蔡苟的妈妈,蔡苟是蔡亮子的二房所生的儿子,就将蔡苟送到了美国一所高中就读。蔡苟的妈妈在蔡亮子没有发迹的时候,是百货公司营业员蔡亮子的情人,蔡苟和蔡亮子长得非常像,简直一个是山寨版,一个是正版。这桩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只是瞒住了蔡苟名义上的父亲。后来,蔡亮子发家了,蔡苟的母亲就与丈夫离婚,做了蔡亮子的地下二房。

蔡苟离开中国去美国读书的时候,蔡亮子在他的卡上打了2000万元。有了这么多钱的蔡苟在美国过的是让所有美国富家子弟羡慕不已的生活,每隔几个月,他就要换一部豪华轿车,什么款式的轿车新颖,他就换什么轿车。那些最新款式的高档轿车,都是限量版的,即使美国的富豪们,也舍不得购买。蔡苟还继承了亲生父亲好色的本性,他在学校附近购买的别墅里,经常有各种肤色的女人招摇出入。蔡苟的各色情人中,不乏黄皮肤的中国姑娘,她们也和蔡苟一样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这些姑娘中,高官家庭的居多。

蔡苟就读的那所学校的旁边,有几家奢侈品商店。在中国留学生没有来到这所学校前,这条街道上的商店都是大众消费。在中国这些官二代和富二代出现后,专门针对这些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的奢侈品商店才出现了。他们是这些高档用品商店的顾客。

蔡亮子曾经去过蔡苟居住的那幢别墅,看到了蔡苟和一个中国姑娘相依相偎,蔡苟介绍说,这个姑娘是我们市主管煤炭生产的副市长的女儿,蔡亮子心花怒放,他在那个姑娘离开后,对儿子蔡苟说:“操他姥姥的,真给老子长脸,把副市长的女儿都压在身子下面了,你给老子好好日。”

蔡亮子从美国回来后,见谁就给谁说:“副市长他牛×个锤子,别看他在我面前神气活现的,我儿子把他女儿的×都日穿了。”

那天,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蔡亮子的电话响了,是蔡苟打来的。蔡苟向蔡亮子要钱,他一张口又是2000万。蔡亮子在电话里狠狠地骂着私生子,他说:“现在煤矿在整顿,老子煤矿还不知道会不会关停,你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老子没有,只能给你打1000万,够了是这么多,不够也是这么多。”

黑娃的儿子在英国留学,也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中国官二代和富二代的留学生,他们在国外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就是疯狂花钱。

黑娃和蔡亮子谈起了儿子们的留学生活,黑娃说他曾经去了儿子留学的英国,儿子开的是一辆法拉利跑车,儿子别墅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名贵皮包,每个皮包的价格都在几万欧元。黑娃感到最痛苦的是,这个儿子好赌,他每月都要输掉10万元以上。黑娃儿子所在的学校旁边,有一个中国人开设的地下赌场,赌场里面的赌徒,全都是来自中国的官二代和富二代。在英国,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们自成一个生活圈子,他们看不起当地出生的没钱的同学,当地出生的同学也自觉地和这些来自东方的寄生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些金发碧眼的同学永远都想不明白,这些黄皮肤的同龄人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多的钱,当他们周末走进打工场所为自己赚取生活费用的时候,这些黄皮肤的留学生纵情声色场所,一掷千金,他们的阔绰和奢侈让所有英国人深感不可思议。

寄生虫们在国外也继承了国内父辈们的优良传统,他们也喜欢攀比,黑娃的儿子戴的手表是世界上最贵的一款,价值上百万元,因为他要将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比下去。有一天,黑娃的儿子踢足球的时候,将手表放在背包里弄丢了,他连眼眨也不眨,第二天买了一块同样款式的。

这些寄生虫在国外生活几年后,就能够花钱买到一张国外大学的毕业证书,然后,他们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海归人士。

他们的生活一路顺风顺水,他们很顺利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管理者,掌管着你我等人的命运。

出身决定命运。

煤老板都重男轻女,他们送往国外的,都是儿子,很少有女儿。

就在黑娃请我吃饭的前几天,上面出台了一份文件:年产量低于10万吨的煤矿全部关停。蔡亮子和黑娃的煤矿都在关停之列。

出台这个文件的原因是,矿难事故频发,而矿难事故一般都出现在小煤矿里。

黑娃的煤矿年产八万多吨,蔡亮子的煤矿年产九万吨,按照当年的价格,一吨煤炭卖400元,黑娃一年收入3200多万元,蔡亮子一年收入3600万元。他们一天的收入就将近10万。而现在,煤炭的价格更是翻番,他们一年的收入达到令人惊讶的7000万元。7000万元,能够买700辆标致车或者马自达,能够买140套省会城市的套房,能够让老家一个农民家庭生活35000年,能够资助7万名失学儿童重返学堂……

黑娃和蔡亮子商量对策,黑娃说:“我就不相信猫还不吃咸鱼了,用钱轰。”

蔡亮子说:“操他姥姥的,拿出几千万砸,砸翻了他们,咱们一年就会赚回来,煤矿关停了,什么都没了。”

蔡亮子刚刚说完后,黑娃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短信上说:“国家出台小煤窑关停政策,我有对策帮你过关,请与这个电话联系。”

在煤矿资源这条食物链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寄生虫,敲诈勒索的假记者和黑社会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就是这类给黑娃发短信的掮客。他们号称是官员的子弟,他们掌握着丰富的人脉资源,熟悉国家各项政策,他们说自己像鼹鼠一样,总能从政策的缝隙中打出一条通道来。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五、办证骗子

我一直没有给黑娃说过我的真实经历,没有说过我曾经是这个地方某个部门的副局长,曾经是这个地方文化圈子里的知名人物。我只说我是写书的,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像古代的游吟诗人一样游历全国,我向黑娃谈起了历史人物,天文地理,典籍掌故,世界风情,谈起了这个地方官场的种种传说,民间奇人的传奇故事。多年的暗访生活,让我应对各色人等游刃有余;多年的阅读经历,让我知识面拓宽了许多;当年我在这个地方部门任副局长的时候,就以才华出众而著称,而几年后再回来,更是显得卓尔不群。我明显比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场人物和大字不识几个的煤老板,水平要高出许多。我不是自吹自擂,我只是实话实说。

十几年前的官场,显得简练了很多。那时候全县吃财政饭的人,还不满5000。而现在,多年的计划生育让全县人口减少了很多,而吃财政饭的人数翻了一番。据说,现在的副县长也比原来的人数多了一倍,而科级副科级更是多如牛毛。在某一个局里,正科级的就有五人:局长一人,第一局长一人,享受正科级待遇的常务副局长一人,书记一人,第一书记一人,一副科级多达七人,而下面的办事员仅有三人。于是,单位所有的事务都是三个办事员干,十二名科级干部坐享其成。每一任县委书记临走的时候,拿了人家的进贡和贿赂,就会突击提拔一大批人,所以才形成了这种狭小的办公室里均是衮衮诸公的可笑景象。在我们贫困的家乡,只有官员和煤老板才是富裕阶层,而广大的底层劳动者懵懂无知地供养着上层人群,将上层人群当成了奋斗的楷模和成功的典范。

多年的愚昧教育,让我们老家的人将贫穷视为时乖命蹇,人们的思维还徘徊在远古的奴隶社会。人们心中的成功人士就是张会长这样的人和煤老板,有能力就是能够办动事,能够赚到钱,而办事是否投机钻营,赚钱是否坑蒙拐骗,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中国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道德观念,一夜之间在人们的心中坍塌了。老实等同于愚蠢,善良等同于傻子,正直等同于二百五,有才华等同于神经病,而躲奸溜滑和见风使舵成为了聪明,贪污腐败和损人利己成为了能力。当我在民国年间的文学作品中读到那些作家对他们的故乡深深依恋深深怀念时,当我读到多愁善感的诗人将乡愁比喻成一枚邮票或者一条小船时,我只能一声叹息。我的故乡一点儿也不美丽,它已经面目全非。我不会怀念它,因为它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那时候,黑娃对我很赏识,我的卖弄让黑娃觉得我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在进行重大活动的时候,总会让我参与。

我见到了外界传说的黑娃的秘密。

黑娃的印章果然很奇特,他的印章里果然有一枚大头针,他在摁印章的时候,印章就会将纸张戳出一个小小的针眼,不仔细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连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黑娃,却能够想出这样的主意,黑娃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但是,我没有戳破黑娃的伎俩。

黑娃的悍马里果然装着很多钱,这些钱装在不同颜色的皮包里,红颜色的装着50万,蓝颜色的装着30万,白颜色的装着20万,黑颜色的装着10万。10万以下的数额,黑娃耻于装起来。黑娃的车子里装着这么多的钱,还给人家饭店收银员一分二分钱硬币,简直太不厚道了。黑娃的任何事情都是用钱说话,他一遇到有什么事情要办理,就给钱。黑娃说,他不敢得罪的人很多,这些人都要用钱打发。而那些不同颜色的皮包,就是喂狗的骨头,就是阴间买路的纸钱,不同的人他给不同的钱,决定拿出哪一种皮包。那些人都知道煤老板是一块肥骨头,他们都像食肉动物一样盯上了煤老板,有的人是狮子和老虎,有的人是克服鬣狗和豺狼,它们只想讨一点儿残羹冷炙。黑娃是一块唐僧肉,每个人都恨不得狠狠地咬下一块来,生吞下去。

我问,这都是些什么人?

黑娃说,啥人都有,有的是得罪不起的张会长这样的人,有的是亲戚朋友,还有的是企业里的人。有钱也不是一件好事。

黑娃家中有十几辆车,光悍马就有两辆,宝马是档次最低的轿车。黑娃家的宝马是厨师到菜市场买菜的专用车。

关于黑娃的故事,还有很多。

有一天,我跟着黑娃来到省城的办证中心,黑娃说,他需要办理这些证件,而只有这些证件齐备了,他的煤矿才能进行开采。

黑娃告诉我说:“你只有来到这里,才知道煤老板有多可怜,这些穿着制服的人有多牛×。”

在一个办证窗口,黑娃将资料递进去,里面一个皮肤白净戴着眼镜的人看了看资料,然后让黑娃等候,因为他的前面还排了很多人的资料。

黑娃问,什么时候可以办理好?

那个人说,快的话可能需要一个礼拜。

黑娃嘴里嘟嘟囔囔,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不开业,煤矿就会损失很多钱。

黑娃看着我说:“你给这个人打电话,看他们几天能把这事办成。”他告诉了我那条短信中的电话号码。

半小时后,在一家播放着轻音乐的清幽的酒吧里,我们与一名模样斯文的男子见面了。

黑娃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对方爽快地提出了4000万的价格,4000万,是黑娃煤矿一年多的收入。黑娃低着头,没有答应。对方看出黑娃在犹豫,站起身来,准备离开。黑娃赶紧站了起来,他说:“你看你这人,刚说两句话就要走,总得让我想想嘛,这么大的一笔钱。”

对方很不满意地坐了下来,黑娃赶紧给他赔着笑脸。

对方斜着眼睛看着黑娃,他说:“你可以想想,没有人不让你想。你的煤矿关停了,损失的不止一个4000万吧,你损失的是无数个4000万。说实话,找我们办事的人多的是。这次上面要煤矿整顿,全省关停的煤矿成百上千,我们的生意都在门外排队呢。”

黑娃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少点儿?”

对方以铁板钉钉的决绝口气说:“这是官价,一分钱不能少。4000万,我们给你把所有手续跑到头,你只等着领证就行了。没有我们的关系,你8000万也把手续跑不到头。”

黑娃问:“咋就这么贵?”

对方说:“没有熟人,你送钱,谁敢要?你烧香也找不到庙门。”

黑娃连连点头称是。

黑娃问:“钱给谁?给你?”

对方回答说:“如果你愿意了,我就回去给我们老板打声招呼。”

原来这个外表斯文的人,是一个小喽啰。一个小喽啰就这样骄狂,更何况背后的老板。

蔡亮子后来听说黑娃花费了4000万元,办完了所有证件,煤矿没有停产,蔡亮子连连感叹“便宜啊,便宜”。蔡亮子找到的是另一个办证团伙,他花费的是5000万元。4000万元,确实是这些办证团伙的官价。每一个对于黑娃和蔡亮子他们具有生杀大权的部门,都有一批子弟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集团,这个集团与每一个部门子弟组成的集团都有往来,他们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煤老板只要找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团伙,就能办到所需的所有证件。蔡亮子曾经给黑娃算过一笔账,4000万,40个证件,一个证件才100万,也就是煤矿几天的收入,确实是很便宜。

黑娃是在一个月后才意识到,他和蔡亮子都被人骗了。

原来,办理这些手续并不需要多少钱,走正常渠道,只是需要一个过程,而黑娃以为需要花很多钱,就去找掮客,结果被骗4000万。

黑娃说,罢了罢了,只要能够继续挖煤,4000万不算什么。

蔡亮子也模仿南方人说,四五千万,毛毛雨啦。

有一天,我在蔡亮子的煤矿里,突然见到了长生。

长生要来蔡亮子的煤矿当矿工。两年前,长生同村的五个人一起来到黑娃的煤矿挖煤,两年后,五个人走得只剩下了长生一个人,做矿工太苦太累了,他们相继离开。听说蔡亮子的煤矿工资能高些,长生就来了。

长生和我因为搭救了黑娃的大犍牛,也受到了黑娃的特别照顾,他被提拔为矿井安全员,不用再挖煤了。然而,对骗子非常慷慨,而对矿工非常吝啬的黑娃,减少了长生的工资。长生被迫离开了。

和所有的小煤窑一样,蔡亮子的煤矿也要先与矿工签协议。

想要挖煤的矿工们排着队,一张落满煤末的木桌后面,坐着一个傲慢的、满脸横肉的男子,他的嘴角咬着一根牙签。每一个想要挖煤的人,都会从他手中接过二张协议表。

我从蔡亮子手中拿过协议表,看到上面写着:“我自愿来到煤矿挖煤,生死与煤矿无关,不要赔偿,我保证遵守煤矿的各种规章制度……”

长生做了一名矿工。他的煤老板是操他姥姥的蔡亮子。

长生说过,他曾经无数次想过放弃,回到老家,做一名平安本分的农民,然而,各种名目的摊派让农民苦不堪言,种地种地,种地一年到头只能落个肚儿圆,连买件新衣服的余钱也没有。更何况,正在上大学的妹妹等着他每月邮寄的生活费,等着他提供异常高昂的学费。那时候,一个大学生一年的花费,等于一个农民20年的收入。最淳朴善良的农民,处在这个社会的最低层,付出最艰辛的劳动,得到的是最微薄的收入。那些年里,农民的待遇是整个社会最不公平的。

除了挖煤,农民出身的长生别无选择。对于没有本钱只有力气的长生们来说,挖煤是最好的,赚钱最多的职业。

挖煤的职业危机重重,矿工们每天工作在800米深处,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他们的生命随时会受到威胁。在与世隔绝的地球深处,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瓦斯爆炸、塌方、水淹、窒息……你能够想到的死亡方式,在这里都会发生。像操他姥姥的煤老板这样的小煤窑黑煤窑里,煤老板以最少的投资,追求最大的利润,提供的是陈旧简陋的设备,却要求矿工和机器超负荷运转。当国有煤矿的支架已经换成钢筋结构时,黑煤窑的支柱还是采用木头;当国有煤矿的运输工具早就换成缆车时,黑煤窑还是依靠矿工的肩扛背挑,甚至有的黑煤窑还把驴子赶进矿井里拖运;当国有煤矿依靠仪器来检测瓦斯浓度时,黑煤窑依旧是用矿工的鼻子来检测……

操他姥姥的煤老板眼中只有钱,没有生命。他们在与矿工签合同的时候,就说“生死自己负责”,而出现矿难事故的时候,他们便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有的煤老板不会赔偿死者家属一分钱,有的出于“人道主义”很“慈祥”地送给几千元安葬费,这就让矿难家属感恩戴德了。

其实,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和矿工签的合同,像八国联军和满清政府签的一样,属于不平等条约。制定合同,必须有第三方的参与,这样的合同才会相对公平。就像我们现在打工的时候,要与公司签劳动局统一印制的合同,合同上有条款:“如果用人单位以不正当理由辞退员工,要给予员工赔偿金。”这样一条就保证了我们打工者的利益,这样一条也只有劳动局才会提出,用人单位是不会提出的,所有的用人单位都像操他姥姥的煤老板一样,恨不得将员工彻底榨干,然后一脚踢出。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六、煤老板嫁女

再见到长生是在十多天后。

那时候,来自北方那座城市的办报信息依旧渺茫杳然,我只能继续等待。那时候,我想以后写一部关于小煤窑的长篇小说,小煤窑浓缩了社会上的各种人物,小煤窑就是一座小舞台,生末净旦丑,钹铙磬锣鼓,在这个舞台上粉墨登场,轮番上演。

那天中午,我在操他姥姥的蔡亮子的煤矿见到长生的时候,长生刚刚睡了一觉醒来,他昨晚上夜班,他和一帮矿工穿着洗干净的衣服,准备出门去。

今天,操他姥姥的蔡亮子要嫁女了,他们要去看热闹,而且,带工班长说,煤老板今天心情好,会给大家发红包。

一行人沿着土坡走下来,土坡覆盖着一层煤末,黄土变成了黑色。走路不到十分钟,脸上就有一层黏糊状的附着物,双手一搓,手掌就成了黑色,这里的天空中飘浮着一层游离状的煤末,煤末无处不在,它像空气、阳光、水一样,成为我们生活中不能缺少的生命元素。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们的饭碗里漂着一层煤末;当我们睡觉的时候,我们的床上落着一层煤末;当我们牵着孩子的小手散步的时候,孩子天真纯洁的脸上落着一层煤末;当我们给配偶尽义务的时候,我们的身体里也钻进了煤末……我们生活在这里,我们的眼睑里头发里嘴巴里身体里,到处都是煤末,煤末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成为亚洲出生的黑人,成为办公室里的肺矽病患者,成为身强力壮的夭折者。当我们安葬的时候,我们的棺材里又落着一层煤末,煤末陪伴着我们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到我们化为泥土。煤末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它对我们忠贞不渝,形影不离。

我跟着长生他们走到了矿井门口,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我们攀着挡板,爬进了车厢。车厢里已经站了十几个人,一个个喜形于色,开着腥味的和不带腥味的玩笑。车下有几个孩子模样的少年也想攀进车厢,被司机哄散了。他们是干什么的?是附近村庄的孩子,还是黑煤窑雇用的童工?我悄声问长生,长生左右看看,没有说话。

多年后,人们都还能记得那天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嫁女的情景。

蔡亮子嫁女的村庄叫作蔡家堡,蔡家堡是蔡亮子的出生地,蔡亮子多年前就在省城京城疯狂买房,他和他的女儿儿子们居住在物质条件优裕的大城市里,然而,嫁女一定要回来,一定要从蔡家堡嫁出去,热热闹闹地嫁出去,要让以蔡家堡为中心,辐射周边几十里地的所有人都记住蔡亮子嫁女的情景,因为这是一个展示自己财富的大好机会,如果在城市里嫁女,就像锦衣夜行一样,会留下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天蔡家堡来了足足有几千人,几千张不同的面孔出现在只有几十户人家的蔡家堡,让蔡家堡人欢马叫狗急跳墙,山坡上、村道里、屋檐下、树杈上……到处都是人,人们都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喜形于色。每个来到蔡家堡的人,先到设在大厦下的礼房领取一张红彤彤的大票子,然后就走进堂屋坐席吃饭,没有机会坐席的,就站在门外等候。这天,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能领到一张大票子,都能吃个肚儿圆。蔡家堡全堡子的人来了,外堡子的人也来了,附近单位里的人来了,学校里的学生也来了,认识蔡亮子的人来了,不认识蔡亮子的人也来了,沿街卖艺的人来了,卖老鼠药的人也来了,捡破烂的人来了,丐帮里的人也来了……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

那天,蔡家堡堡子外的简易公路上,一字排开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车辆:劳斯莱斯、法拉利、林肯、悍马、奔驰、宝马……每辆价值百万的车辆都在尽情地炫耀着傲慢与偏见。高档车子中间还夹杂着奥迪和桑塔纳、本田、别克这样的普通车辆,但是,这些普通车辆一点也不会相形见绌,它们的特殊车牌彰显着它们特殊的身份。

两年前,我暗访假烟窝点的时候,曾经去过闽南,见到了假烟老板嫁女的场面,当时为之深深感叹。现在看到了煤老板嫁女,才知道这两种身份的人没有可比性,他们一个是荧荧烛光,一个是烈日当空;一个是养在家中的松狮犬,一个是草原上奔跑的公狮。同在发光,光亮不同;同名狮子,却有天壤之别。

那天,村口还有两班龟兹,龟兹一般由七八个人组成,有敲鼓的,有打锣的,有拍钹的,还有几个人是吹唢呐的,唢呐是龟兹里的主角。龟兹们以前都是计划经济时代县乡剧团里的乐师,无所不在的电视和DVD对剧团形成了致命的冲击,让曾经红极一时万人空巷的剧团,变得无人喝彩。剧团解散后,乐师们就走上了此前根本就瞧不上眼的龟兹之路。龟兹们平时都是农民,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只有当出现红白喜事的时候,龟兹们才成为了龟兹。

两班龟兹分列在村道两边,安营扎寨,各呈掎角之势,村道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站着一个胖子,胖子手中拿着一根长杆,长杆的顶端有一个夹子,夹子上夹着一沓红彤彤的票子。胖子站在桌子上摇头摆尾,像每年乡村闹元宵的大头娃娃一样。两班面对面的龟兹起劲地敲锣打鼓吹唢呐,一个个憋得满脸通红,胖子觉得哪边的龟兹热闹,就会把杆子倒向哪一边,这边的龟兹头就会把钱拿下来装进口袋里。胖子从桌子上的皮包里再抽出一沓红票子,夹在长杆上,再度举起来。

我看到龟兹们的时候,左边的龟兹头刚刚把一沓钱收起来,右边的一个龟兹急红了眼,他手持唢呐站在了桌子上,喇叭口斜斜地伸向天空,扁扁的吹口咬在嘴角,他眯缝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一串高亢的声音像钢珠一样蹦上了天空,首尾相连,连绵不绝。龟兹咬着吹口的半边脸瘪瘪地塌了下去,另半边脸却饱满地鼓起来,像吹涨的气球。钢珠越蹦越高,气球越来越瘪,终于,唢呐声戛然而止,钢珠停在了高远的空中,停在了白云之巅,所有人都仰起了脸,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龟兹飞快地深吸一口气后,唢呐声再度响起,龟兹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唢呐声变成了一连串轻佻的花腔。钢珠落了下来,落在遥远的地方,蹦蹦跳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胖子的长杆向右边倾斜,左边的龟兹班急了,一名龟兹点起油灯,是那种古老的油灯,那种“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油灯,这名龟兹也站在了桌子上,将油灯顶在光光的头顶上,手持唢呐,一吸气,一鼓劲,声音像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向空中。又高又亮的彩绸一样的声音盖过了花腔唢呐声。两班龟兹,左边的唢呐声音飘忽,像彩带飘舞在阳光斑斓的天空中,一抖动,幻化出漫天云霞;右边的唢呐声音花哨,像漫山遍野的花朵迎风绽放,一眨眼,开遍天涯。左边的声音愈来愈高,右边的声音变化繁复,两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打斗在一起,打出了漫天鳞甲,打出了漫天雪花,让听到的每一个人都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仿佛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后来,光头慢慢占了上风,他的声音彻底压倒了对方。光头有条不紊,对方手忙脚乱。胖子将长杆倒向左边,左边的龟兹头拿下红票子,桌子上的光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的唢呐变成了欢快的节奏,他的身体一颠一顿,像一节肉墩墩的弹簧,头顶上的油灯也一忽一闪,一上一下,总是在人们认为会掉落地上的时候,出人意料地稳当当地落在了光头上。

左边的龟兹们头对头凑在一起,商量片刻后,一名嘴角有颗痦子的男子跳上桌子,他的手中拿着两支唢呐,两支唢呐的亮相让所有人都一阵惊呼。痦子歪着洋洋得意的光头,将两支唢呐的吹头插进鼻孔,唢呐口仰面朝天,像两朵开得正旺的喇叭花。痦子深吸一口气,一使劲,两串唢呐的声音像两根长长的绳子,沿着背后一棵冲天白杨树,左右盘旋着上升,升到了树顶上,没有停止,又继续升向空中。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将痦子围在中间。光头受到了冷落。

能够用鼻孔吹双唢呐,这是龟兹中的最高境界,唢呐的吹口处有一个铜钱样的圆圆的薄片,将薄片压紧鼻翼,鼻孔吐气,唢呐就会吹响。龟兹师傅在收小龟兹的时候,第一先要相面,有一个圆圆的肉肉的鼻子,而鼻孔又很小的男孩,则是上佳人选。第二则要能吃苦,因为唢呐声音太过嘹亮,而很多地方在过丧事的时候,才会用到龟兹,所以,当人们一听到唢呐声音的时候,就会说“哪里又死人了”。小龟兹在练习唢呐的时候,只能选择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躲在深深的壕沟里吹,这样才不会讨人嫌。在壕沟里吹了一年后,小龟兹才能在龟兹队伍里打下手。第三则要有强大的肺活量。每一个龟兹的肺叶都迥于常人,他们能够把腹腔压得很扁很扁,将腹腔中的空气全部排出;又能够鼓得很圆很圆,将空气最大限度地吸进腹腔。

痦子吹的是《百鸟朝凤》,这是龟兹们的必演节目。只要是在结婚等喜庆的场合,龟兹们必定会用唢呐演奏《百鸟朝凤》。痦子将《百鸟朝凤》演绎得精彩纷呈,一会儿是阳光普照大地,百花绽放,百鸟争鸣;一会儿是月上柳梢头,有凤来仪,群蝶纷迎。所有人都倾情看着痦子吹唢呐,脸上带着深深陶醉的神情。

光头的桌子前没有人了,尽管油灯依旧在他的光头上颠来颠去,尽管他瞪圆眼睛费劲地吹着唢呐,但是观众还是弃他而去。光头在吹奏的间歇,偷眼看着痦子,他的眼睛中流露出极度的失意。

胖子将长杆向痦子倾斜。

光头从头顶上取下油灯,一招手,一个瘦子跳上了桌子,手中拿着一把唢呐。瘦子的唢呐先朝天吹奏,声如裂帛,响遏行云,声音里掺杂着极度的悲愤和不服气,像一柄利剑一样斩开了乱纷纷的鸟鸣声。所有人都望向瘦子和光头这边,光头和瘦子看到人们的视线回来了,便面对面站着,他们用唢呐模拟出了人物的对话声。

光头的唢呐问:“你吃了晌午饭没有?”

瘦子的唢呐答:“吃了,这时节还能不吃饭?”

“你吃的啥吗?”

“搅团。”

“香不香?”

“啊呀,辣子蒜一调,酱油醋一倒,能把人给香死。”

所有听到的人都笑了。

龟兹们在村口比拼,而村中间的戏台上,则有歌舞在表演,主持人是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用浑厚的男中音在介绍来宾。知情人介绍说,这个主持人在电视上主持一个访谈节目,以极度矫情而闻名于当世。据说,这个主持人的出场费是20万元。

来宾都是各界名流,不是什么经理,就是什么老板,这些人都是我们家乡的所谓著名企业家,一个个都腰缠万贯。

穿白西装的主持人下去后,戏台上走上来了一个穿着唐装的男子,灰白的头发统一梳向后面,看起来精神矍铄。这个老者经常出现在我们当地的电视上,是我们那里任命的德艺双馨艺术家,他以善于说快板编顺口溜而著称,他的嘴唇很薄,语速很快,那是经常耍嘴皮子磨出来的。

德艺双馨的艺术家说了一段开场白,逗引得台下的大肚子们捧腹大笑。德艺双馨的艺术家站在台边,上来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两个人都染着红头发,看起来就像恐怖片中的恶鬼一样,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介绍说:“这是从日本来到我们这里的一对著名歌星,男的叫三棱龟头。女的叫松下裤带子。”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很为自己的幽默而自鸣得意。

两个染着红头发的恶鬼摇头晃脑地唱着《老鼠爱大米》、《求佛》这些口水歌曲,唱得激情投入,一忽儿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毕露,做路见仇敌状;一忽儿眯缝双眼,满脸沉醉,做昏睡呓语状。他们用字正腔圆的中文演唱,歌词与曲调丝丝入扣,观众们这才知道所谓的三棱龟头和松下裤带子都是德艺双馨艺术家口中的幌子。

两个红发恶鬼忘情地唱着,台下观众动情地听着,前排站起了一名肥头大耳的男子,他边跟着台上的恶鬼哼唱着“就像老鼠爱大米”,边挥舞着手臂打着拍子,前瞻后看,左顾右盼,显得极为轻佻。我听到旁边的人在悄声议论着,这就是我们家乡的土皇帝,煤老板们人见人怕的阎王爷,掌握着煤炭生杀予夺大权的张会长。

他也是黑娃唯一害怕的人。

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张会长臃肿的脸上,张会长的脸通体红透,熠熠闪光,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张会长端起一杯酒,看到旁边有一个漂亮女子,就过去碰杯,他的嘴角流着哈喇子,眼睛里喷着火星子。那名漂亮女子礼貌地和他碰了碰杯。张会长又看到了一名漂亮女子,又跑过去碰杯。

这名女子端坐在桌子边,一动也没有动。她用眼角斜睨着丑态百出的张会长,脸上不动声色。

张会长老羞成怒,他骂道:“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你是哪个单位的?”

女子平静地说:“我是省纪委的。”

张会长脸色煞白,酒杯掉在了地上。

女子旁边坐着两名男子,他们都穿着蓝色西装,看起来很干练。其中一名男子站起来拍着张会长的肩膀说:“张祖耀,上车吧,我们去喝茶。”

富翁们最害怕喝茶,喝茶就是“双规”的代名词,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边喝茶边交代规定的问题。

张会长站着不动,他已经不会动了,他完全被吓傻了,刚才的神采飞扬在脸上一扫而光,现在只剩下了面如死灰。两名男子搀着张会长,准备向村外走。

那天,在前排就座的还有洪哥,这种场合绝对少不了洪哥,洪哥的出面会让每一个煤老板感到荣耀无比。洪哥的耳朵捕捉着周围发生的一切,而眼睛只盯着眼前一盘花生米,他将煮熟了的花生米一颗接一颗地准确地扔进嘴巴里,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一名脖子上有文身的男子急匆匆地跑到了洪哥面前,他说:“洪哥,抢人!不能让人在咱们地盘上把人带走。”

洪哥身后那张桌子边穿着黑色西装的人都站了起来。

洪哥把一颗花生米扔进嘴巴里,气定神闲地说:“怎么?你掂不来自己的轻重?”

文身说:“他们才三个人,村口顶多也就几个人,超不过十个人,咱们这么多人,能赢的。”

洪哥还是一副超然的神情,他慢慢腾腾地说:“都给老子坐下,谁也不准动。”

洪哥的声音慢慢腾腾,而达到的效果却彰明较著,文身很不乐意地坐下来,那些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也坐下了。家乡的人都知道,洪哥手下的打手都穿着黑色西装。

20年前,洪哥依靠打打杀杀起家,成为家乡最大的黑帮;20年后,洪哥依靠做生意广结人脉,成为亿万富翁。他的窍门就是,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绝对不能得罪;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绝对不能做。

后来听说,肥头大耳的张祖耀是一个十足的脓包,他在喝茶的时候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黑幕。张祖耀是依靠后台一步步爬上去的,前几天,他的后台在即将退休的时候,雇凶杀情妇,案发被抓,供出了收受张祖耀巨额贿赂的事实。省纪委只是问到了这名后台的情况,张祖耀却把自己如何行贿受贿,如何把持煤炭行业敲诈勒索的事情倒了个底朝天。省纪委的办案人员相视而笑,这真是意外之喜。

听说张祖耀被关进监狱的时候,也受到了同监牢囚犯的照顾,他们说:“老子做钳工饥一顿饱一顿,你们这些富翁却要啥有啥,还在台上呜哩哇啦装人哩,不打你不能平民愤。”所以,张祖耀在监狱里总是鼻青脸肿地大喊救命。后来,监狱工作人员不得不把张祖耀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

做钳工,就是做小偷,这是行话。

黑娃曾经说过张祖耀:“你他妈的摘了这顶帽子,就啥都不是。”摘了这顶帽子的张祖耀果然什么都不是了。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七、瓜庵外的鬼叫声

由于张祖耀的突然离去,操他姥姥的煤老板一场精心策划的婚礼变得不欢而散。那些坐在前排的“达官贵人”和“土豪劣绅”,一个个面如土色,张祖耀的命运可能就是他们的命运,张祖耀的结局可能就是他们的结局。

蔡亮子匆匆嫁走女儿后,就回到了老家多年没有居住的窑洞里,关起窑门,仔仔细细地回忆自己和张祖耀交往过的每一个细节,他不断地回想着,不断地大汗淋漓,擦也擦不完,汗水像早晨初升的太阳一样喷薄出霞光万丈,照耀得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心急如焚口干舌燥。张祖耀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他知道张祖耀是个脓包,张祖耀一见巴掌抬起来,屎呀尿呀都会争先恐后地流出来。操他姥姥的煤老板在古老的祖屋里汗流浃背,如丧考妣。

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们也都先后散去,大道上小路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脑袋,洒着香水的和落满尘土的,留着长发的和剃成光头的,梳得整齐的和乱发披拂的,脑袋们像密密麻麻的蟑螂一样从蔡家堡爬向了四面八方。各种型号各种款式的皮鞋布鞋旅游鞋将八月乡村干硬的道路踩得噼啪作响,道路上悠然散步的壁虎、螳螂、蚯蚓等,各种各样的昆虫惊慌失措地爬向收割后的麦田里,或者苍绿色的包谷地里。一辆又一辆的轿车一路长鸣着喇叭,飞速地从马路中间冲过来,好似小母牛拿大顶——牛×冲天。走路的人们又像壁虎螳螂蚯蚓一样惊慌失措地向两边躲避,他们对着一辆又一辆的轿车吐着唾沫:呸!呸呸!呸呸呸!

长生那天夜晚不用上班,那是他一个月来难得的一个休息天,在南方很多工厂里,打工仔打工妹们一月只能休息一天,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每月收入一两千元,他们像工蜂工蚁一样勤劳,而得到的仅仅是一点儿微薄的收入。他们的夜以继日,换来的是工厂主的花天酒地和穷奢极欲。南方的私企老板,北方的煤老板,他们都居于食物链的顶端,而众多的打工仔打工妹们和长生一样,在金字塔的底端用生命换取生存。他们活得没有一点儿尊严和幸福感。

我和长生走到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斜阳的余晖照着破旧墙壁,让人恍若隔世。镇子并不大,与我以前上学时候相比,只是多了几间门店,街道依旧坑坑洼洼,游走着几只洋洋得意摇头摆尾的母猪;房屋依旧破败,屋顶上依旧生长着积年的苔藓和荒草。家乡这些年来没有任何变化,家乡的下苦人依旧贫穷,但是家乡诞生了好几个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家乡的平均收入都是万元户,家乡形势一片大好,家乡官员步步高升,家乡成为了新农村的典型。

我和长生走进了一家饭馆,要了一盘猪头肉和两瓶啤酒。长生向我讲起了操他姥姥的蔡亮子。

蔡家堡有四大姓:蔡、刘、黄、叶。蔡家人数最多,占到全堡子将近一半的人数;蔡亮子家兄弟五个,个个膘肥体壮,如狼似虎,叔伯兄弟更是多达数十人,家族庞大。所以,蔡家老大的蔡亮子在蔡家堡一言九鼎。西北农村都是这样,家大业大势力大,在堡子里就能够称王称霸,无人敢惹。

蔡亮子从“文革”时候开始,就是蔡家堡的大队支书,当别人下地劳动,参加社会主义生产建设的时候,年轻的蔡亮子就手指夹根纸烟,游荡在瓜田李下,田间地头;当社员同志们食不果腹却还要参加超负荷劳动,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时候,蔡亮子却培养出了一身的肥肉。那时候的蔡亮子就是蔡家堡的土皇上,他和谁家的老婆上床了,就安排谁家的老婆干轻活,谁家分粮的时候,总能多分一些。

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各家各户,那些一贯受到蔡亮子欺压的农民,不再看蔡亮子那张丑陋的黑脸,不再闻蔡亮子带着大蒜味的鼻息,蔡亮子感到很失落。

蔡亮子一当大队支书、村支书就是30年。当初他能够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后来包产到户,就领取国家的工资和补助。然而,在蔡家堡,蔡亮子仍然是地头蛇土皇上,没有蔡亮子点头,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有了蔡亮子点头,什么事情都能办成。

再后来,国家大力发展乡镇企业,蔡亮子以村委会的名义成立了煤矿公司,开挖了一眼小煤窑。几年后,企业改制,村委会的煤矿公司成为蔡亮子的私人企业,他成为了煤矿的法人代表。20世纪90年代,煤炭价格一蹶不振,蔡亮子苦苦支撑,没想到新世纪到来,煤炭价格节节攀升,蔡亮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亿万富翁。

蔡亮子像所有的资本家一样,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国营企业的工人是三班倒,但是在蔡亮子的黑煤窑里,是两班倒,矿工每天工作12小时。为了攫取更大的利润,蔡亮子还派出家族的子侄辈,在周边县市的网吧、车站和学校附近的路上,诱骗孩子来煤矿。

我突然想起了有一年在一座乡村采访的情景,采访对象是一个刚刚从黑煤窑逃出的青年男子,他满身伤痕,口齿不清,需要家人转达,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家人说,几年前,他在出门打工的时候失踪了,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样,而这些年,他一直在一家黑煤窑挖煤。我们正说话的时候,来了一对夫妻,他们寻找自己13岁的儿子,儿子半年前在上学的路上失踪了,他们怀疑也是被人诱骗到了黑煤窑。

我问:“早晨在煤矿看到的那些少年,是不是就是被骗来的童工?”

长生说:“是的。”

我问:“那些小孩从哪里来的?”

长生说:“不知道,说话口音南腔北调,可能周围几个省份都有。娃娃死在这里了,家人都不晓得,蔡亮子挖个坑把娃娃埋了,谁都不晓得。”

我们心中都一阵凄然。

走出小饭馆,我们沿着通往镇外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小路像一条死蛇,躺在冰冷的暮色中。我们越向前走,越觉寂静,回头望去,小镇像一座巨大的坟茔,模糊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不知道走出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片干枯的河床,天上星光点点,照耀着河床里的鹅卵石,闪着细碎的波光。对岸的山峰黑黢黢的,像传说中的巨兽一样,传来了几声缥缈的鸟叫声,像从深深的岩洞里发出一样,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叫声,也许是伯劳鸟,也许是斑鸠鸟。

我们来到蔡家堡的时候,没有经过这条干涸的河床。而且,在矿区的夜晚,也看不到繁星满天。这是什么地方?对岸是哪里?我们一无所知,我们迷路了。

八月乡村的晚风吹过来,让人感到异常惬意,风中送来了孩子清脆的歌声:“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先是一个孩子唱,接着是好几个孩子一起唱。那是一群晚归的孩子,他们此刻也许背着猪草,也许牵着黄牛。小时候,我总会在晚霞消失之后,才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回家中。

我们走过铺满鹅卵石的河床,来到了对岸。月亮升上来了,远处的山巅,近处的树木,都沐浴在没有添加三聚氰胺的纯净牛奶一样的光辉中,显得圣洁而唯美。月光也照耀着远处教堂的尖顶,教堂里传来了整齐虔诚的诵唱声,还有风琴悠扬的声音。一个平凡的夜晚,因为这些歌声和琴声而蓦地变得无限美好。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来到了县南。

我们县分为县南县北,中间隔着一条河流。县南覆盖着丰富的森林资源,县北储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我还在县政府上班的时候,县南经济好于县北,那些新提拔的科级干部都争着抢着向县南跑;而最近几年,县北经济远远超过县南,让那些去了县南任职的公务员后悔不迭。那时候,县南县北的界河碧波荡漾,河水里游荡者各种各样的鱼类,还有螃蟹和对虾之类的水中生物。天气晴朗的时候,那些螃蟹就爬到河滩上晒太阳,懒洋洋地铺成一排,一见到有人经过,就慌手慌脚地跳进水中。而现在,在乡村八月雨水充盈的季节里,这条界河居然干涸了。

反正已经迷路了,我们就继续向前走,看今晚是否能够找到借宿的地方。

我们穿行在树林里,双脚踩在铺着一层落叶的林间小道上,窸窸窣窣。惊起了落叶下什么昆虫,仓仓皇皇地爬向路边。路边张望的什么小动物也被惊起了,尖声叫着在树木的缝隙间跑得弯弯曲曲。树杈上巢窠里刚刚栖息的鸟类也被惊醒了,一齐鸣叫起来,声音干燥短促的是乌鸦,声音烦乱急迫的是麻雀,声音低沉浑厚的是鸱鸮,声音连续不断的是野鸡……没想到,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惊扰了森林甜美的仲夏夜之梦。

我们在幽暗的树林中走了大约半小时,看到了一片开阔地。这是一片瓜地,溶溶的月光照着一颗颗碧绿的西瓜,也照耀着瓜蔓上的一朵朵小黄花。瓜地的中央,是一个人字形瓜庵,瓜庵里透出荧荧灯光。站在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鲁迅小说中的句子:“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也想起了小时候月夜偷瓜的情景。

我们刚刚走进瓜地,就突然听到了狗叫声,银色的月光下,一道黑影从人字形瓜庵边冲过来,像一道闪电一样扑向我们……

瓜庵里走出了一个老头,他一声吆喝,狗就气急败坏地停住了脚步,愤愤不平地呜呜着,恶狠狠地盯着我们,长生和我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老头走到了我们跟前,看着我们问:“哪里来的?”他剃光了头发,葫芦瓢一样滚圆的头颅,在月光下熠熠闪光,像远古祭祀的法器。

我说:“老伯,我们迷路了。”

狗在老头的身前身后忙忙碌碌地打转,摇动着僵硬的尾巴,间或歪斜着头,用怀疑的目光很不服气地望着我们,像个谄媚的小人一样。老头踢了多事的狗一脚,狗就又伤心又失望地躲在了一边。

老头说:“进瓜庵啊。”然后就自顾自地扭头走了,月光下的老头摇摆着肩膀和双手,步履蹒跚,现在我们才看到老头的腿脚有问题。

瓜庵里还有两个老头,他们看到我们走进来,就很友好地站起来,给我们让座,他们一个高一个矮。瓜庵地方狭小,他们不得不弯曲着腰身。先前那个头顶光秃的老头从床下抱出了一个西瓜,一刀下去,西瓜分成了两半,他慈祥地笑着说:“走路口渴了,先吃个瓜啊。”

瓜庵里点着煤油灯,灯火昏黄,灯光如豆。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制作的,在瓶盖上扎个眼,把自行车内胎上的气门桩穿过去,再把棉线穿过气门桩,作为灯芯,瓶子里倒上煤油,煤油渗透棉线,就可以点燃了。所谓煤油,就是提炼原油后剩下的最劣等的油,只能燃烧,再一无用处。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每个同学都有这样一盏自己制作的煤油灯。上完一节晚自习后,每个孩子的鼻孔下都有两道乌黑的印痕。瓜庵里还充溢着刺鼻的劣等香烟的气味,我看到床边的木板上放着一个拆开来的大雁塔香烟,地上还有一堆烟蒂。这种香烟现在已经见不到了,那时候一盒三毛钱,而在更早的时候,当地农民抽的香烟是九分钱一盒的羊群牌香烟,大雁塔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高个子老头问我们:“娃娃从哪里来?”

我说:“从蔡家堡来。”

高老头问:“得是看蔡亮子嫁女去了?”

我点点头,问:“老伯您认得蔡亮子?”

高老头自嘲地说:“我认得人家,人家不认得我。这几十年,蔡亮子都是红人,农业社那时节,喇叭上整天哇啦哇啦广播,说是啥先进典型;这时节电视上也成天能见上他,说是什么致富带头人。”

我问:“您今天去看嫁女了?”

高老头说:“我不稀罕看,他当他的先进模范,我当我的平头百姓,井水不犯河水。”

矮老头见缝插针地问:“得是去的人都能领一百块钱?”

长生说:“是的啊。”

高老头摆摆手说:“都是钱烧燥的,现今这时节有钱有势的人就是爱显摆,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不知道自己有几下子。当个支书咋了?有一个亿又咋了?你有钱,我不向你借钱,就等于你没钱;你有权,我不找你办事,就等于你没权。”

我点点头,深深地为高个子老伯的名言而感叹。

矮老头接过话头说:“蔡亮子他那钱来路不正,揣在腰里不踏实。光看着贼吃哩穿哩,没看着贼挨打哩。我看他蔡亮子好日子不得长久,他做的那些昧良心的事,老公家能不管?”

高老头说:“老公家咋能不管?老公家啥都清清楚楚的。老公家在高处哩,他啥还能看不着?老公家没收拾他,是没到时候。”

老头们口中的老公家,就是国家,秦岭山中的人们,几千年来都把国家叫“老公家”,他们对老公家抱着始终不渝的淳朴感情。

腿脚残疾的老头就是瓜农,他的腿脚是在井下挖煤的时候致残的。他姓于。

在于老伯比现在年轻20岁的时候,他是挖煤的。那时侯还是解放前,属于万恶的旧社会。大小煤矿都利润丰厚,县北的一些保长和村霸王就偷偷地开采黑煤窑,他们在大煤矿旁边的树林里,挖一眼深井,或者在悬崖下,挖一眼窑洞,挖洞没有多久,就能挖出煤来。煤炭是一块埋在地下的金子,谁挖到了,谁就能发财。然而,这块金子也只有处于强权阶层的人才能挖掘。

那时候的黑煤窑非常隐秘,也只有在暗无天日的午夜才会开工。午夜来临的时候,煤老板和矿工们像贼娃子一样溜进树林里,钻进了黑煤窑后,才敢摁亮手电筒。他们像鼹鼠一样在地下挖着刨着,将煤炭一筐筐运到井上。而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次第从井下钻出来,将井口用荒草和包谷秆掩盖好,才能离开。

年轻的于老伯就在这样的一眼黑煤窑中挖煤。

这种手工作坊式的煤井,其设备之差,就可想而知了,于老伯说,那时候死个人就像挤死一个虱子一样,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追究。很多人都是来自南山的外来人,死了后连姓名都不知道。我们那里的人把秦岭南麓,叫南山;把陕北高原,叫北山。

于老伯的腿就是在一次矿井塌方中致残的。这些黑煤窑的煤老板为了省钱,都是采用木头支架。那天晚上,于老伯下矿井前,因为在树林里拉了一泡屎,最后一个下井。他刚刚走到矿井深处,就感到煤末刷刷地落下来,落在他的柳条帽上,他抬起头来,借助着矿灯光,看到头顶上的井壁正在裂缝,身边的木头支架嘎嘎作响,他大喊快跑,就向外跑去。刚刚跑出十几米,后面的木头支架就折断了,头顶上的石块轰隆隆砸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倒了下去。

于老伯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矿灯早就被砸破了,他的手向四周摸索,摸到了一堆杂乱的石头。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他的腿上,让他无法挪动。于老伯大声叫喊着,空洞洞的矿井里没有回应。黑暗中的于老伯感觉到极大的恐惧,矿井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将他埋在了里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他不知道外面的人会不会救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于老伯喊了半天,没有人答应,他只能自救了。他将身边的石头一块块清理,最后,压着他腿脚的那块大石头歪斜了,于老伯将脚踝骨折了的腿慢慢抽出来,然后摸索着洞壁,像蚂蚁一样一寸一寸地向外爬。他清楚地知道,煤井垮塌的时候,他是倒向洞口的方向的。

那条平时只需要走半小时的矿并,于老伯爬了三天,饿了,他就将衣服里的棉絮抓一把,塞进口中;渴了,他就喝自己的尿。好多次,于老伯想着,算了算了,就这样死了吧。他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可是醒来后,他又告诉自己说,一定要活着,不能死,活着再受苦也比死了强,死了就啥啥都没了。他继续向前爬。

三天后,于老伯终于爬出了矿井。而当时,黑心的煤老板以为他们都死在了矿井里,没有派任何人救援。煤老板采煤,本来就是非法的,派人救援,岂不是让人们都知道了?

死里逃生后,于老伯不再挖煤了,他过上了春种秋收的苦寒日子。

那天晚上,在人字形瓜庵里,于老伯摩挲着自己的伤腿说,在旧社会,煤矿常常死人,死了人就丢在沟里头,被狼拉走了。

长生说:“老伯,现在挖煤环境好多了,用的支架都是钢筋的。”

于老伯说:“旧社会挖煤的人太苦了。地底下都是些啥,老公家拿专门的机器探测,都探不明白,你叫那些煤老板探测,能探测个屁来。煤老板也压根就不探测,只知道挖煤挖煤,今儿个一挖,挖出了瓦斯爆炸;明儿个一挖,挖,出个地下水冒顶。这不是挖煤哩,这是给自个挖坟墓哩。挖煤和种庄稼不是一个道理,种庄稼在地上,种个啥产个啥,一目了然,哄不了人;你挖煤,一?头下去,就要了人命,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在旧社会常常发生,最害怕的就是冒顶……”

长生神情凄然地说:“老伯你说得对啊,我前两天就碰上了冒顶,差点就没命了。”

“你是挖煤的?”高个子和矮个子的老头异口同声地问。

长生点点头,他说:“我家在北山里,出来了好几个挖煤的,我们那里穷,等着挖煤挣两个钱。”

人字形瓜庵外突然响起了一声鸱鸮的惨笑,咯咯咯的声音像玻璃珠在水泥地板上渐滚渐远。狗愤怒地咆哮了两声,听到没有回应,就知趣地停下来了。

我向外面望去,看到月光惨淡,树影婆娑,形同鬼魅。

长生说,前天早晨,他下到了矿井里,在与世隔绝的黑暗中挖煤。他一?头下去,感觉不对劲,借着矿灯光一看,突然惊讶地发现前面的煤壁上有水珠渗出。长生撂下?头,大喊快跑,然后转身向巷道狂奔。黑煤窑里的矿工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头下去,会挖出什么来,可能挖出的是煤炭,可能挖出的是地下水,也可能挖出的是毒气。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死亡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随时等候着他们。死亡如影随形。

长生跑出了几十米,身后突然就传来震天动地的一声闷响,煤块哗啦啦地倒塌,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至。在地下积蓄了几万年几亿年力量的洪水,如同沉睡了几万年几亿年的史前猛兽,被长生的那一?头唤醒,争先恐后地夺路而出。洪水裹挟着长生,在巷道里左冲右突,跌跌撞撞。墙壁上的一块突出的石头挂住了长生的衣服,长生终于停止了身不由己的闯荡。他下意识地一操手,抓住了一卷湿漉漉的衣服,他不知道那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那卷湿漉漉的衣服。

长生和那卷湿漉漉的衣服都没有被洪水冲到更低洼的地方,更低洼的地方,水更深,被冲到那里,只有被淹死。后来,水流减缓,长生漂浮出水面,那卷衣服也上来了。长生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小矿工,是蔡亮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抓来的小矿工。矿灯光中,小矿工大声地咳嗽着,他下意识地用手攀着粗粝的墙壁,惊魂未定地呜呜哭泣。

长生安慰孩子说:“娃娃甭害怕,这是地下水,一会儿就没事了。有叔在,就能带你出去。”

三个老头都在无言地抽着大雁塔,明明灭灭的亮光照着三张布满皱纹的愁苦的脸。长生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让人觉得很凄惶。

蔡亮子的煤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而蔡亮子却在高调嫁女,红火张扬。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操他姥姥的煤老板,简直没人性!

“水冰冷冰冷,冷得我们直打哆嗦……”

长生正说着,突然缄默不语了。人字形瓜庵外传来哗啦啦连绵不断的声音,像水流声,又像石子滚动的声音,又像千军万马在衔枚疾走。我看着三个老伯,他们若无其事地抽着香烟,煤油灯光下,他们的脸色宁静如水。我和长生面面相觑,突然一起意识到这架人字形瓜庵有些神秘,有些诡异。

我问:“那是什么声音?”

于老伯说:“在过河哩。”

我问:“谁过河呀?”

于老伯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有谁?鬼嘛。”

我听得毛骨悚然,抬眼看到三个老伯依然枯坐着,像三桩老树根一样。我与长生眼光相碰,长生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惊骇。

我故作镇静地说:“这世界上哪里有鬼?”

于老伯慢悠悠地说:“我在这种了20年瓜,这20年来,一到立秋前后这些天,半夜就能听到鬼过河。中秋节嘛,鬼也想回去看一看。哎,你俩天黑时候没过河?”

我心头一阵阵发紧,颤声说:“过河了。”

于老伯说:“早些年县南县北的界河里都是水,鬼过河声音就湿漉漉的,就像捶布的声音。后来界河干了,听到的就是石子声,鬼脚步乱了,把石子踢得哗啦啦乱响。”捶布,是手工布制作的一道工序,将从染缸里捞出的布折叠好后,放在平展展的捶布石上,用棒槌捶打,染料就会进入土布的纤维中。现在,这些工序已经在老家失传了,只存活在我们这辈人的记忆中。

人字形瓜庵外的哗啦啦声音还在响着,声音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徐缓如清风拂面,时而急促如星火雷雨,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如果不是于老伯口中的鬼过河,那么又会是什么声音?

长生小心地看着三个老人,从这个老人的脸上移到那个老人的脸上,他的眼中满是蹊跷,他问:“咋就没完没了?咋就这么多鬼?”

于老伯说:“这是李瞎子的军队。”

家乡人把李自成叫做李瞎子。李自成曾经在河南被洪承畴打得大败,只带着十八骑逃到了秦岭山中,三年后,经过养精蓄锐,李自成带着几万人冲出了秦岭,一直打到了北京,而那几万士兵,几乎都战死了。这些情节在本地的县志中有记载,在姚雪垠的《李自成》中也有记述。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过,每年中秋前夕,几万名跟着李自成战死的魂灵就会回到老家。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今晚听到了这些鬼魂回家的脚步声。

高个子老伯一直没有说话,他看到我和长生满脸的疑惑,就把烟蒂在布鞋鞋底摁灭了,他说:“这时节,只要晚上有月亮,你割上一把艾蒿,堆在十字路口,藏到里面,就能看到月亮底下鬼跑来跑去。鸡一叫唤,鬼就都回去了。”

长生颤着声音问:“真的?”

高老伯说:“真的嘛,人老几辈都是这样说的。现在的人啊,不敬神不敬鬼,做瞎瞎事就不怕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瞎瞎事,就是坏事。

高老伯正说着,我突然感到人字形瓜庵里暗淡了很多,如豆的煤油灯光摇摇欲灭,回头看去,看到人字形瓜庵外站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是人是鬼?为什么他来的时候,没有听到狗叫声?

坐在昏暗的灯光中,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八、绝境求生

高老伯斜眼看着人字形瓜庵外的黑影,粗声粗气地呵斥:“跑到这里干啥哩,滚!”

黑影似乎犹豫了一下,身影在不经意地晃动着,然后就轻飘飘地离开了。明朗的月光下,我看到黑影像风摆荷叶一样轻盈而温柔,粗粝而长满了毛刺的瓜蔓似乎在他的脚下刺啦啦地响着。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的浓阴里,狗的喉咙响了一下,像滚过了一口浓痰,但立即就静寂了。

高老伯望着人字形瓜庵外亮堂堂的月亮地问:“今儿个几了?”

于老伯说:“今儿个阴历七月十五。”

高老伯似乎恍然大悟地说:“哦,今儿个是鬼节啊,鬼都要跑出来了。”

我的身体缩成了一团,惊恐地望着三个老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幽静的树林深处,会有这一处瓜地?为什么在鬼节的这个夜晚,会有鬼魂出现在人字形瓜庵外?为什么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鬼魂,会听他们的吩咐?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是人还是鬼?

高老伯接着说:“一年到头了,鬼在今儿个晚上都要回家看看。猪呀羊呀狗呀都看不到鬼,只有人才能看到。所以说嘛,今儿个晚上路上都没有人,都是鬼。”

矮老伯说:“可不是嘛,去年的这个时辰,郭家庄有个媳妇和男人吵架了,一个人半夜三更回娘家,走到沟岔口就叫鬼给缠上了,哭呀喊呀地闹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他男人在沟岔口寻到她,她还在原地打转转哩。”

高老伯又说:“这种稀罕事多了,早些年这县南县北的界河还有水,经常就把人淹死了。县北张家湾一个小伙赶夜路,走到界河边,看到同村的一个姑娘坐在河边呜呜哭哩。小伙就问姑娘:‘你三更半夜的不回家,在这里哭啥哩?’姑娘给小伙说:‘你回村里给我爹说,我到阴泉了,叫他们吃饭甭等我。’小伙说:‘你到阴泉就到阴泉,哭个啥吗?’姑娘说:‘我舍不得我爹嘛。’小伙子想和姑娘相跟着回村子,可是人家姑娘独自转身走了,走得很快。小伙子还寻思,这姑娘家胆子真大,半夜三更的一个人也敢走夜路。小伙子回家了,第二天天亮就去姑娘家,想告诉姑娘他爹,姑娘他爹说:‘他女子被界河的水淹死了,都埋了三天了。’小伙子就问:‘你姑娘说她去阴泉,阴泉在哪里?’姑娘她爹说:‘阴泉就是黄泉路上,就是阴间嘛。’”

听着他们说话,我感到一股冷气从脊椎骨一直冒上来,身体像跌进了冰窖里,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于老伯看着长生问:“一打岔把你的话给忘了,你刚才说是煤矿透水了,后来咋个样了?”

长生用绵羊一样的眼睛望着我,又望着老伯们,我从他的眼中读到了他的惊魂未定。

长生继续讲述着他的井下历险。

长生和少年攀着粗粝的石头,石头的棱角划破了他们的手指,他们没有感到疼痛。

少年一直在嘤嘤哭着,长生一直在安慰着。矿灯的光亮越来越暗,终于变成了萤火虫一样,少年的哭声也渐渐变得微弱了。长生攀着石头,双脚探向巷道,依然深不见底,水位丝毫也没有下降。长生担心少年睡着了,如果睡过去,就会掉落深水中,立即就会被淹死。长生大声叫喊着少年的名字,少年惊吓般地答应着。长生恶狠狠地喊着:“不要睡觉,睡着了蔡亮子带人过来打死你。”

矿灯光最后的一丝光亮终于消失了,矿井坠入了黑暗中。长生大声问:“有人没有?有没有活着的?”矿井里传来了隆隆的潮湿回音,回音过后,一片死寂。

少年又开始哭了起来,声音细若蚊蚋,时有时无。长生担心少年会昏睡过去,就粗声粗气地训斥少年,他用最恶毒的脏话骂少年,而此前,贫穷善良的长生从来没有张嘴骂过人。

长生骂道:“你他妈的不好好上学,跑到这里干啥来了?谁叫你来的?”

黑暗中的少年一激灵,就说起了他过去的事情。他在网吧里玩电脑游戏,认识了一个哥哥,没钱玩游戏了,哥哥就给他钱,还请他吃饭。后来,哥哥说他有一桩生意,带着少年去做,生意做成了分给少年一笔钱。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年兴高采烈地跟着哥哥来到了这座煤矿里,做了一名童工。

长生骂着少年:“你他妈的笨得像头老母猪,老母猪都比你聪明。你还念书哩,你把书都念到屁股里头了。你他妈的就不知道跑?”

少年曾经逃跑过,但是被煤矿的保安抓回来了,一顿毒打,还不让吃饭。煤矿的保安都没有穿制服,你根本就不知道谁是保安,你根本就不知道保安埋伏在哪里,这些少年只要一有逃跑的举动,就会被抓获。这些少年是操他姥姥的煤老板的奴隶。

长生大声骂着少年,每骂一句都要让少年答应一声。他恶狠狠地对少年说:“你他妈的敢不答应老子的话,老子立马就掐死你。”少年可怜巴巴地呜呜着,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狗,心中充满了难言的恐惧……

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叫声,声音像蝉鸣,却又比蝉鸣更急促;声音像鼠叫,却又比鼠叫更响亮。声音像一柄圆月弯刀,斜斜地圆润地切入夜空中,也切入了我几近绷断的神经中。声音从界河的方向响起,却又愈响愈近,穿越了密密的落叶缤纷的树林,穿越了辽阔的杂草丛生的旷野,穿越了碧绿的蕴含喜悦的西瓜地,似乎就响在耳边。我惊恐地向人字形瓜庵外望去,却只望见朗朗月光。

声音也打断了长生的讲述,长生游目四顾,满眼惊恐,然而,三个老伯却都镇静自若,好像没有听到人字形瓜庵外莫可名状的叫声一样。

“啥声音?”长生问。

“鬼叫唤哩。”于老伯说。

我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惊悚地张开了。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到外婆讲过的一个故事。外婆说,有一天晚上,下大雨,邻居家的窑洞倒塌了,一家六口人全被捂死在了土窑里。倒塌声过后,就响起了鬼的声音,鬼吱吱叫着离开了窑洞,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接下来的很多天里,只要一碰到下雨天,午夜时分,鬼就会跑到邻居家倒塌的窑洞前,叫着哭着,声音很凄厉。那么,今晚,在这个名叫鬼节的午夜,这种声音是不是就是当初外婆听到过的声音,我不知道。

人字形瓜庵外没有响起狗的叫声,我更感到蹊跷。高老伯刚才说过,鬼魂出动的时候,猪呀羊呀狗呀都看不到,只有人才能看到。那么,刚才那阵长长的叫声,狗没有听见,只有我们才听见了,那一定就是鬼的叫声了。

想到这里,我又打了一阵哆嗦。

长生说:“我妈说过,鬼不伤好人,只要你做好事,就不害怕鬼;做了瞎瞎事的人,见了鬼才怕。鬼会索命的,会报复那些害死他的人。是不是这样?”

高老伯说:“说得对对的。咱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也就不怕鬼。那些猪油蒙了心的贪官污吏和地痞烂杆才害怕鬼,迟早都会叫鬼把魂给勾走了。”

于老伯看着长生说:“年年到鬼节这时节,外头就热闹得很,鬼都忙着赶路哩。如果没有风,你仔细听,就能听到各种声音,有的鬼光着脚走,有的鬼推着车走,有的鬼笑,有的鬼哭,还有的鬼边哭边笑耍神经哩——啊呀,鬼和人一模一样的,啥鬼都有……哎,你刚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嘛。我当初也遇到了透水,在地底下捂了五天五晚上,救我的人过来了,矿灯一打,啊呀呀,我和老鼠待了五天,地底下咋那么多的老鼠,水把矿井一灌,就都跑出来了。”

长生挺直了脊梁说:“我从来都没做过亏心事,我怕鬼做什么?”

我也坐直身体说:“我也不怕,活了这么大,都是人家欺负我,我没欺负过任何一个人。”

于老伯笑吟吟地说:“那就好,鬼来了就来呗,让它们坐着听咱们‘讲古经’。”讲古经是老家的方言,就是讲故事。

长生说他那天没有遇到老鼠,倒是遇到了一条大蟒蛇。大蟒蛇在几百米深处的地下生活了多久,从来没有人知道。秦岭山中的地下食物丰富,肥硕的土拨鼠,滚圆的穿山甲,迟钝的鼹鼠,还有各种各样养尊处优的幼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正在孵化的虫卵,都成了大蟒蛇的腹中之餐。透水之后,汹涌的地下水倒灌进了大蟒蛇的巢穴,大蟒蛇不得不跑了出来。

大蟒蛇沿着洞壁爬行,爬到了长生和少年的身边。

矿井里是亘古就有的黑暗,长生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他是依靠自己的嗅觉感到身边有一个大型动物在蠢蠢欲动。矿井里除了湿漉漉的水气味,他和少年身上散发的人气味,还有一股腥臭的气味,是那些从来不洗澡的大型动物身上特有的。

黑暗中的长生对少年说:“你甭动弹,外头会有人来救咱们的。你千万别乱动弹。”长生知道任何动物都不会主动攻击人,人在那些动物的眼中,是更大的大型动物,只有当这些大型动物错误地意识到人要攻击它了,它们才会先下手为强。长生想给少年挑明目前遇到的危险,又担心少年会被吓晕过去。

长生一直在叫着少年的名字,每叫一声就要求少年答应一声。少年说:“叔,你再甭叫了,叫我睡一会儿,我困得要死。”

长生说:“你甭睡觉,你睡着了,救我们的人来了,我就自己走了,不带你走。”

少年说:“我只睡一小会,啊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长生提醒说:“眼睛不敢闭上,闭上就啥啥都看不着了。啊呀,我看着远处有灯光过来了,救我们的人来了,你快看快看……”

少年一激灵,问:“在哪里?在哪里?”

长生说:“刚才过去了,就是因为你闭上了眼睛,错过了。睁大眼睛看啊,一会儿就过来了。”

少年嗯嗯答应着。

长生放下了心。其实远处什么都没有,他担心少年一闭上眼睛睡过去,就会落入不知道有多深的水中,就会在睡梦中丧命。

长生一刻不停地跟少年说话,他说着自己过去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世界上总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事情。长生对少年说:“你得好好活着出去,我带你离开这里,然后找到你的家人,结婚生孩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啊呀,这比啥都好啊。咱平头老百姓一辈子图啥哩?拼死拼活地干图啥哩?就图个这。这就是咱们的远大理想。”

少年呜呜地答应着,他说:“叔,我饿了,饿得肠子都扭成麻花了。”

长生也饿了,饿得肠子扭成了井绳,他安慰少年说:“甭急,外面的人肯定现在正在找咱哩,咱们很快就出去了,出去后你想吃啥?叔都给你买。”

少年说:“我想吃油条泡豆浆,吃他十根油条,喝他五碗豆浆。”

长生心中一阵酸楚,油条豆浆,在少年眼中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长生说:“只要你听话,叔就给你买一屋子油条,你枕着油条,靠着油条,盖着油条,想吃哪根就吃哪根。只要你听话,甭打瞌睡,叔就给你买,行不行?”

少年在黑暗中笑了,他咯咯笑着说:“啊呀,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水位还没有下降,矿井里一片死寂,大蟒蛇等得不耐烦了,它窸窸窣窣地在他们身边爬动,一阵阵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长生惊恐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了愈来愈近的那条缓慢扭曲的身影。

少年问:“啥在响哩?”

长生说:“甭动弹。”

少年又好奇地问:“怪事,这里头还有谁?要不要我爬过去看看?”

长生只好安慰他说:“甭动弹,救我们的人来了,你一动弹就找不到了。”

陷入困境的大蟒蛇没有攻击他们,它和他们同病相怜,在灾难面前,所有的动物都是弱者。长生记得有一年发大水的时候,他看到大水淹没了一幢房子,房顶成为了洪水中的一座孤岛,屋顶上栖落着各种各样的动物:老鼠、小鸟、青蛙、蛇、兔子、豺狗……它们一个个惊恐万状,它们面前的敌人,不再是生性中的天敌,而是大自然这个共同的敌人。

长生看到远方漂来了一艘小船,船上坐着弟弟永生和矮个子,他们慢慢地划着,向他划来,水在船桨边像花朵一样开放,他们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长生想,弟弟永生和矮个子不是都走了嘛,怎么又回来了?莫非他们就没有走,啊呀呀,这可太好了。长生一眨眼,他们消失了,弟弟永生和矮个子消失了,小船也消失了,长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长生大声叫着少年的名字,少年含含糊糊地答应着,长生放心了,他摇晃摇晃自己的脑袋,闭着眼睛,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一定要冷静,他相信此刻外头一定有人在救他们。

长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前面是闹嚷嚷的集市,卖甑糕的,卖油糕的,卖胡辣汤的,卖炒粉炒面的,卖锅碗瓢盆和卖洋瓷缸子洋碱腻子的,铺开了一条街,卖面条的将擀面杖敲得当当响,卖油糕的把手掌拍得啪啪响,卖洋瓷盆的用手指敲着盆底,卖布的用木尺抽打着布匹。……长生摇摇头,闹嚷嚷的集市又消失了。

长生心中一阵悲哀:咋成了这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到了长生的胸脯,硬硬地疼痛,长生以为是幻觉,用手摸去,摸到了冰冷的铁器,他一下子醒了,这不是幻觉,他手中抓着的,是矿井下用来运煤的翻斗车,真的是翻斗车。

长生大声喊叫着少年,少年含含糊糊地答应着,长生把翻斗车推向少年的方向,他欣喜地说:“你看这是个啥?”少年用手一摸,也摸到了翻斗车。长生呵呵大笑着说:“这阎王爷就不收咱们,上去,咱们回去了!”

长生和少年翻身坐进了翻斗车,在黑暗中划向矿井井口的方向。冰冷的地下水在他们的手掌中哗哗作响,前面越来越明朗,翻斗车像一叶扁舟,载着他们飞度苦难和恐惧,驶向平安和幸福……

矿井之外,是救援的人群,县级领导和电视台的记者,还有消防队员严阵以待,他们说,长生和少年能够平安出来,实在是一个奇迹。

这些年,每遇矿难,都牵动着万人心。

矿难正在逐渐减少。

于老伯说:“大蟒蛇呢?它没有伤你们就是万幸啊。”

长生说:“我们划到了矿井口,回头一看,大蟒蛇就蜷缩在翻斗车的后面,它也知道这东西能带它离开死亡,动物都比人聪明。它看到我看它,就离开了翻斗车,爬到了黑暗里。”

高老伯说:“这人嘛,也就是从动物变来的。人还是动物的时候,也很聪明,啥都能晓得。可是变成人后,心思都用在怎么害人骗人上,就蠢得要命。你看这地震来的时候,发大水的时候,鸟呀兽呀鱼呀都能晓得,就是人不知道。为啥吗?人私心太重,欲望太多,就蒙了眼睛,就啥啥都不晓得。”

于老伯问:“跟你一起下矿井的人呢?”

长生凄然地说:“都死了。”

高老伯说:“他妈的这煤老板就不是个东西,死了人还嫁女哩,真不要屁脸。”

白天跑了一天,到了后半夜,困意袭上来,我和长生都连连打呵欠,然而,人字形瓜庵里只有一张木板拼凑起来的单人床,还有三个老头,显然这里是无法过夜的。于老伯看着我们眼泪汪汪的样子,就说:“过了瓜地再向前走上四五百米,就是我们村子。村口第三家,就是我家。娃娃们去我家睡觉去,老太婆一个人在家哩,你们敲门就开门。”

我们犹豫着,该不该去于老伯家。于老伯又说:“两间房子哩,一间一直空着,儿子儿媳去了南方打工,三年都没回来。娃娃们就住我儿子的房里。”

我们实在熬不过困意,就站了起来。于老伯送我们到了瓜地外,狗跟在后面,恋恋不舍地低声咆哮着,于老伯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踢开它。我们穿过树林,沿着羊肠小道,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那边,就是一座村庄,明亮的月光下面,村庄显得异常温馨。

突然,身后传来了哈哈哈的大笑声,我和长生惊愕地回过头去,看到一棵高耸入云的白杨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月光照着他一张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九、煤老板的辛酸往事

我和长生都吓坏了,我们坐在地上,张开嘴巴,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高大的黑影很高兴,他一摇晃,纷乱的头发就披散在了脑后,月光下的那张惨白的脸显得更为恐怖,他离开了白杨树,一步一步地走近我们。近处,白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而远处,则是鬼过河的尖厉的啸声。

我们都极为后悔,后悔刚才离开了人字形瓜庵。

突然,我们看到从瓜地的方向跑来了高老伯,高老伯大声吆喝着:“你个挨的,在这里弄啥哩,还不回去!”

高大的黑影停住了脚步,他望着月光下满脸怒色的高老伯,像被蝎子突然蜇了一下一样,惊恐地转身逃走,留下一路磕磕绊绊的尖叫声。

高老伯跑到我们跟前,气喘吁吁地赔礼道歉:“是我儿子。那贼在瓜庵外一照面,我就知道没好事,真是的,回去我教训他。”

我们狼狈万分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我好奇地问:“他咋啦?”

高老伯神色凄然地说:“前年,娃给人挖煤哩,有一天夜晚过河,遇到鬼了,就把娃吓成这样了。”

我问:“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高老伯认真地说:“当然有的。”

我问:“把人吓成这了,你们当初没有去医院看看?”

高老伯说:“没钱,听说这病要花好几万呢。我找了一个煤老板,看人家能不能发点善心,结果人家不但不给钱,还抢白了一顿。”

我想,我们那里的煤老板基本上都为富不仁,宁肯在赌桌上一掷千金,也不会拿点钱做好事。

无意中问了一句高老伯:“哪个煤老板?”

高老伯说:“黑娃。”

“哪个黑娃?”

“就是抬着两麻袋零钱给人付饭钱的黑娃。”

“这事你也知道?”

“全县没有人不知道。”

我向高老伯打包票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向黑娃要点费,给娃做点赔偿。”

高老伯好奇地看着我:“你能要下?”

我信心爆棚地说:“只要我开口,他多少总要给些。”

高老伯感动地说:“啊呀呀,那就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啥都不说了,我应该给你办这事。”我当时觉得十拿九稳,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已经办成了这事一样。

我和长生向村庄走去,走出了几十米,高老伯突然又赶上来了,他喘着粗气问我:“娃娃,你还没有对上象吧?”还没有对上象,就是还没有找到对象。

我点点头。

高老伯说:“我有一个侄女,人长得像画上的娃娃一样,觉得和你蛮般配的。你看咋样?就是吃农业粮,害怕你们吃商品粮的看不上。”画上的娃娃,就是年历上的电影明星。

我笑着说:“我先把事给您办成了再说。”

高老伯说:“我的事另论。我这侄女可真的好,就是吃农业粮,看你弹嫌不弹嫌?”

那时候的人们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阶层,一个是吃农业粮的,一个是吃商品粮的,两个阶层之间几乎水火不容,互不通婚。吃商品粮的国家供养,旱涝保收,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和逐年上涨的工资;吃农业粮的生活艰辛,不但领不到老公家的工资,还要无偿向老公家上缴一部分劳动成果,剩下的常常使自己食不果腹。这种恶劣的极不公平的社会制度解放后沿袭了几十年,直到近几年温总理提出工业反哺农业后,才有些变通。

那天晚上,我和长生睡在于老伯家。于老伯家的儿子儿媳去了南方,三年都没有回家,他们每隔几个月,才给家里打个电话。和几乎所有农村的青年一样,他们逃离了土地,因为土地只能带来繁重的劳作,却不能带来财富,他们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发财梦想来到了城市,却发现自己同样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有些人打工几年,连一张回家的车票也买不起。

回到黑娃的煤矿后,我开始打听黑娃的发财之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食不果腹的乞丐,在短短的时间里,怎么会成为亿万富翁,这是中国式的神话故事。因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批人的财富迅速积累,又迅速暴富,放眼古今中外,这绝对是空前绝后的。

像现在的长生一样,黑娃当初也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干上了挖煤的营生。不同的是,长生挖煤,是为了支付大学生妹妹高昂的学费,支付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医药费;而黑娃挖煤,只是为了能够顿顿吃上大肉片。

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长期高强度的劳作,让骨瘦如柴的黑娃变得皮粗肉厚,结实耐磨。黑娃挖煤的第三个年头,有一次在矿区转悠,遇到了几个学生流氓在欺负一个少年,少年看到头发里落着一层煤灰的黑娃说:“你给我把他们打跑。”黑娃不想管闲事,可是那几个穿着喇叭裤的学生流氓纠缠上了黑娃,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把黑娃当成了活靶子,你一拳我一脚,嘻嘻哈哈地锻炼身体。被激怒了的黑娃怒吼一声,抡起每天摸八小时镐把的拳头,砸向他们摸钢笔圆珠笔的手掌,将这些华而不实的学生流氓打得鼻青脸肿,狼狈逃窜。而挨过无数拳脚的黑娃,也眼角出血了。

后来,黑娃才知道了,他帮忙打架的那个少年,是这家国营煤矿矿长的儿子。

黑娃时来运转了。

矿区学校里的学生历来都不注重学习,他们的崇高理想就是考上技校,进入矿区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子承父业是那时候的优良传统,工人的子女可以接班,农民的子女如果跳不出农门,也子承父业当农民。那时候,当农村学校里的每间教室灯火通明,农家子弟们刻苦攻读时,矿区学校里的学生在街道上徜徉,在树林里幽会。当农村的高中每年诞生大量的大学生时,矿区学校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考取。矿区的学生在中学毕业后,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入矿区上班,每月拿着国家固定的工资,旱涝保收,所以他们把大量的时间用来谈恋爱和泡女人。我清楚地记得,我刚刚考上初中专的那一年,我们那时候是学习成绩最好的进初中专,我在上千考生中考取了第一名,才进入了初中专。考上初中专的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矿区的高中学生,和我同龄,他说他睡过的女人都有一个加强排,他还详细地向我解说女人的生理构造,而我那时候还从来不知道女人的身体结构是什么样子。我对女人的了解,居然是从那个流氓开始的。

矿区学校里的学生分成了几派,每天争吵打闹,无止无休。打架是他们学生生活中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之一,再一个内容就是“日逼”。矿长儿子一旦遇到打架,就会提前通知黑娃一声,青春年少热血沸腾的黑娃叫上一群挖煤的年轻人,手持镐把,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打斗场合,每次都大胜而归。

因为打架,黑娃和矿长儿子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因为这份友谊,临时工的黑娃转正成了正式工人,他幸了狗屎运,他吃上了商品粮,他完成了鲤鱼跳农门的伟大转变。而那时候我们夜夜在煤油灯下刻苦攻读,也是为了能够吃上商品粮。那时候的农民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忍受着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和盘剥,每个被榨干了血汗,像老牛一样累得爬不起身的农民,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们能够吃上老公家的商品粮。我现在还能记得当初初中毕业填报志愿时,我填报的第一志愿是重点高中,但是父亲一定要我填报初中专,因为那时候家中已经穷得无法供养我上高中,而考上了初中专就不需要家中负担学费生活费了。三年初中专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县城深山里的一家小工厂上班,而当初学习不如我的同学考上了北京、上海的大学。四年后,我边工作边自学考上了一个小城市里的三流大学,而他们分配到了大城市工作。又过了四年,他们成为了单位的骨干时,我遵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分配原则,又回到了小县城……因为国家特殊的政策,因为农民家庭的极度贫穷,我与当初的初中同学,差距越来越大,此生,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赶上他们。

矿长的儿子中学毕业后,也象征性地参加了考试,进入了技校。在技校学习两年后,他不出意外地分配到了煤矿的行政科。行政科权限很大,它要管挖煤之外的所有事情。

矿长儿子毕业后的第二年,煤矿进行企业改制,所有国有企业都要进行股份制改革,老家人的理解就是,把老公家的工厂卖给厂长。事实上,最后老家的国营工厂都变成了公司,公司的董事长也就是法人,还是厂长,“换汤不换药,等于是把猫叫了个咪。”老家人说:“不同的是,你以前是给国家工作,现在是给厂长打工。国家不想要你,还有个程序;厂长想不要你,就是一句话的事。”我不知道老家人理解得对不对,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股份制改革是怎么一回事,当初为什么要进行股份制改革。

煤矿也在改制,改制前要进行资产评估。资产评估的事情都由行政科办理。精明的黑娃意识到这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他给厂长儿子说,自己想买一个小煤窑。那时候,国营煤矿的周边已经挖开了很多小煤窑,小煤窑里面蕴藏着多少煤炭,谁也不知道。

经过一番辛勤的运作,黑娃最后用8000元买下了一个小煤窑。

黑娃所购买的那座煤矿被当地的专家们预测为即将告罄的贫矿,专家们信誓旦旦地预言说,黑娃购买的这座煤矿总产量不到500吨,当时每吨煤的出矿价格是150元,这样,老板名为黑娃的那座煤矿只价值7.5万元,扣除机器磨损和人员工资,黑娃能够赚到的钱仅仅两三万元。

所有人都认为黑娃用买牛的价钱买了一头猪,而且是一头做了绝育手术的既不会生崽又不能吃肉的老母猪。

然而,黑娃的煤矿直至今天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煤,已经出产了不知道多少个500吨。这些年,无数的事实证明了,专家们的预言都是无稽之谈,都是信口开河。在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年代,你宁肯相信公鸡四条腿,也别相信专家那张嘴。

坊间流传的说法是,黑娃用1万元买通了专家。买通专家的钱居然多于购买煤矿的钱。被四个老人头击倒了的专家就昧着良心说假话,和那些贪官污吏们,将无穷无尽的国有财产拱手送给了黑娃。当黑金变成了黄金后,各方就坐地分赃。

黑娃以8000元的价格买到煤矿没有多久,冬天来临了,煤矿的冬天也来临了。

黑娃坐上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过山车。那年冬季,尽管天寒地冻,可是煤炭价格低廉,堆积如山的块煤和末煤无人问津。黑娃的生意像一株刚刚开花的嫩黄瓜秧,还没有结出黄瓜,就遭到了一场严霜。黑娃的贷款还没有还完,就生意滑坡。

那时候,刚刚经历了企业改制的煤老板,生意都没有多大起色。那时候,煤老板还不是暴发户的代名词。在我们那里,说谁长得又粗又笨的时候,就说他像煤老板;说谁又穷又傻的时候,也说他像煤老板。这就像多年后的今天,夸奖一个人的时候,就说她是小姐,人靓有钱;贬低一个人的时候,就说他是诗人,迂腐穷酸。

黑娃又粗又笨,又穷又傻,他是当年煤老板的标准写照。

很多年后,我们家乡的人还能记得黑娃的草绿色军裤。那条掏了20元在街边服装店买来的仿制军裤,陪伴了黑娃的屁股好几年。后来,军裤的膝盖处磨破了,还打了两块补丁。黑娃经常穿着这条特色鲜明的伪劣军裤走进寂静的煤矿,看着越来越少的矿工和堆积如山的煤炭,愁容满面;或者走进街头的小吃店,两块钱买一碗汤面条,吃得满口生津。那个冬天,下身一条军裤,上身穿着旧棉袄的黑娃,袖着双手走过街巷,阳光打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头发上沾着稻草,他浑然不觉。人们指着佝偻腰身走过的黑娃说:“看,这就是想当老板的下场。”黑娃是那时候我们家乡生意人的反面教材。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老祖先的话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志短的黑娃听到人们议论他,总是装着没有听见,像被蜜蜂追赶的野牛一样仓皇离开。

后来,黑娃想把自己的煤矿转包出去,他说尽好话,从7000元降低到了3000元,但是没有人接手。那时候的煤矿就像一堆新鲜的狗屎,臭气熏天,谁见了都想躲得远远的。

听人说,那年春节是黑娃最难熬的一个春节,矿工们找上门来要工资,扬言说如果不给钱,就把黑娃大卸八块。黑娃袖着双手蹲在墙角,斜睨着矿工们说:“你们看我哪一块值钱,就把哪一块卸去。”矿工们面对一脸无赖状的黑娃,只好在地上吐两口浓痰,愤愤离去。银行找到黑娃催还贷款,黑娃的怒气比银行还大,他埋怨银行当初为什么要贷款给他,如果不贷款,他就不会买煤矿。银行的人无可奈何,只好骂一通臭狗屎就离开了。多年后,黑娃给我说:“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要把自己变成一堆臭狗屎,这样就没有人敢踩在你的头上了。”

那时候的黑娃经常向人借钱,他的伪劣军裤裤袋里常常连一顿饭钱也没有。人们说那时候的黑娃见到熟人就说:“老伙计,借给我两块钱,这些日子手头有些紧,一有就立马还给你。”黑娃口中的老伙计都知道黑娃欠了人一屁股烂账,他们像专家一样预言到黑娃还不起两块钱,把这两块钱给了黑娃就等于把钱打了水漂,所以他们总是说:“啊呀呀,我这些日子手头也有些紧,一有就立马借给你。”黑娃看着老伙计离开的毅然决然的背影,总是骂道:“把他妈日的,啥社会嘛。”很长时间里,“把他妈日的”成了黑娃的口头禅,就像“操他姥姥的”是蔡亮子的口头禅一样。

想当老板的黑娃差点儿又当了乞丐,人生的终点又回到起点,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那些年里,黑娃将自己的脸锤炼成了铜墙铁壁,不论谁用怎么难听的话语讥讽他,不论谁用怎么恶劣的态度对待他,黑娃都不会动容。黑娃像很多年后的妖道李一和假中医张悟本一样,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就是他们的法宝,他们说谎话的时候脸不变色,遭遇尴尬的时候也脸不变色,甚至在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羞辱的时候,还是脸不变色。那时候黑娃有一句至理名言:“要脸的害怕不要脸的,要命的害怕不要命的,你不要脸还不要命,这世界上就谁都害怕你。”

黑娃欠债很多,但是黑娃从不在乎。黑娃把这叫作“虱多不咬,债多不压”。这年头,黄世仁害怕杨白劳,周扒皮害怕高玉宝。杨白劳欠债不还,黄世仁就没辙了,高玉宝死打硬缠,周扒皮只能退避三舍。

黑娃从来不害怕要账的,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要账的就在他家门口排成长队,现在人们还在津津乐道黑娃和要账的之间的精彩对白。

黑娃:“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要账的:“你那条贱命值不了几个钱,没有人要。”

黑娃:“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

要账的:“你这种人就没有人格。”

黑娃:“没有人格可就啥事都能做出来,你们以后出门小心点儿。”

当初借钱给黑娃,满心以为能够分来一杯羹,没想到成了欠账,还受到人身威胁,要账的最后只好铩羽而归。炒股票炒成股东,炒房子炒成房东,玩小姐玩成老公,打麻将打成相公。这世界总有一些倒霉人碰到一些倒霉事。要账的倒霉,黑娃也很倒霉。

黑娃的霉运还在继续。

在最落魄的时候,黑娃关掉了煤矿,跟着一名老矿工学制土炸药。那时候一直到现在,炸药都属于管制物品,而开煤矿又需要炸药,购买不到,民间的土炸药就有了市场。

黑娃曾经向我说起过土炸药的制作方法,硝铵、木屑、柴油,按照一定的比例,放在铁锅里熬制,就能造出炸药。那时候的治安抓得很紧,黑娃跟着老矿工天不亮就背着铁锅和坨坨馍来到秦岭山深处,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深沟里点起火,支起铁锅,倒进硝铵。硝铵遇热就会发出刺鼻呛人的气味,刺得黑娃喷嚏连连,呛得黑娃泪流满面,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黑娃在上坟烧纸,祭奠祖先。硝铵遇热变成液体,黑娃再把木屑和柴油倒进去,小心翼翼地搅拌熬制,熬制成枣末糊的样子来。黑娃神情专注,满脸肃穆,像熬制镭的居里夫人一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对工作充满了极大的热情。

熬制土炸药最关键的是掌握火候,火太小无法熬制,火太大则引起爆炸,尽管黑娃小心翼翼,可好几次都把自己炸成了诺贝尔。最厉害的一次,黑娃被炸断了半根手指。黑娃右手的小拇指残余了两个指节,这两个指节一直以一种奇形怪状的姿态向里弯曲着,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因为他的残疾小拇指总是掩藏在无名指的后面。

熬到了一定火候后,将枣末糊晒干,这就是土炸药。那时候的煤矿几乎都处于停产状态,黑娃熬制土炸药是为了制造“炸弹”。这是一种现在已经绝迹了的喜庆用品,它被鞭炮所代替。炸弹的制作方法是:筷子头包着纸张,糊成一寸高的桶状,一头密封,一头敞开,给密封的那头装上一点土炸药,再用小米粒状的小石子填充,包严,密不透风,一颗炸弹就制作成功了。撂炸弹也有技巧,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夹住炸弹中间,食指放在炸弹的顶端,用力向干硬平坦的地面甩去,炸弹底端与地面剧烈相撞,就会撞出一声清脆,纸片炸开,石子纷飞。那时候,每逢过年前夕,集市上总能看到双手捧着棉帽子的黑娃们,帽坑里装着炸弹,一路吆喝着走过人群。县城是天天都有集市,乡镇是十天才有一次,那时候能够进县城看看是所有山里人的梦想。

黑娃曾经有过一个老婆,一个和他非常般配的老婆,看到他们两个就会让人产生“鱼配鱼,虾配虾,西葫芦配南瓜”的联想。这个老婆的身材和黑娃呈相似形,他们都同样矮如木桩,粗如水桶,没有怀孕也给人造成了怀孕的错觉。在我们老家,一个男人的婚姻是由房屋和猪决定的,媒人向女方介绍男方的时候,第一句话先是说他家有几间房屋有几头猪,至于男人的性格和长相,媒人只字不提。挖煤的黑娃没有房屋没有猪,能找到一个女人就是烧了高香,他哪里还顾得上挑剔女人的高低胖瘦。

黑娃挖煤的时候和女人结婚了,转正的时候生下了儿子,儿子上学后,就在黑娃准备再接再厉,再生个儿子的时候,他承包煤矿,遇到了严霜。

黑娃像当年游说六国失败后回到家乡的苏秦一样,满面羞愧,狼狈不堪。黑娃老婆也像当年的苏秦老婆一样给黑娃狠狠地甩脸子,那张本来就很难看的脸显得更难看了。黑娃老婆本来是准备跟着黑娃当老板娘的,没想到一厢情愿的梦想变成了肥皂泡,黑娃老婆就愤怒不已。这年头,家庭贫穷永远都是男人的过错,愚蠢的老婆从来不会从自身方面找原因。

有一次,黑娃背着铁锅和晒干了的土炸药从深沟里回到煤矿附近的家中,却发现老婆不见了。黑娃的家其实也不叫家,在可塑性很强的黄土崖上凿一个洞,就成了很多矿工的家。在秦岭山中,很多动物也是住在这样的洞穴里。

黑娃四处寻找老婆,找不到。儿子放学回家了,也不知道妈妈的下落。后来,黑娃听到有人说老婆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面离开了,老婆的背上背着她出门才会带的花布包袱,黑娃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

穷困潦倒失魂落魄的黑娃无力抚养儿子,就想将儿子寄养在岳母家。岳母是一个和自己的女儿同样不讲任何道理的女人,龙生一子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插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一头老母猪永远生不出小马驹,一只臭蜘蛛永远酿不出一滴蜜。岳母将黑娃父子赶了出来。

黑娃后来说,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寒风刺骨的午夜,儿子趴在他的背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小窑洞,在无边的寂静中坐等天亮,心中充满了仇恨和悲伤。天亮后,他将儿子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中,继续背着铁锅走进深山土法熬炸药。

黑娃幻想着能够依靠卖炸弹实现自己发家致富的梦想,没想到县城附近一座村庄后来被上面任命为“鞭炮之乡”,在当地政策的大力扶持下,那座村庄家家都在制作鞭炮,鞭炮替代了黑娃的炸弹,黑娃的发财梦又一次破灭了。

黑娃一直对女人心怀仇恨。

黑娃对女人的仇恨是从当初的初中同学叶倩开始的,在相似形老婆这里发扬光大,那时候的黑娃曾经发誓说,以后有钱了就要睡够一万名女人,睡女人成了黑娃报复女人的唯一方式。

听说黑娃以后发家了,他的相似形老婆曾经回来找过黑娃,她也像苏秦老婆一样恬不知耻,她说毕竟和黑娃睡过觉,有夫妻感情。黑娃只说了一句:“我睡过的女人成千上万,是不是这成千上万个女人都要做我老婆?”然后就转身离开了。相似形老婆站在寒冷的风中,目送黑娃钻进了悍马车里,一滴后悔不及的泪水流出眼眶。

黑娃的母亲也找过黑娃,黑娃毅然拒绝了赡养父母。

黑娃后来给了那名远房亲戚100万,因为那名远房亲戚代替黑娃照顾儿子整整五年。

我曾经给黑娃讲起过石达开,我说石达开把真男人概括为“八如”:心黑如漆,胆硬如刚,好色如命,酗酒如泥,挥金如土,厚义如天,杀人如麻,视死如归。

黑娃听完后哈哈大笑说:“把他妈日的,这说的不就是老子嘛!”

黑娃是真男人,但真男人不是好男人。

第三章 煤老板发家史(下) 十世、世间再无煤老板

春节过后,黑娃又招募了几十名矿工,我们那里的南山和北山都是世代贫穷的山区,那里有的是一月给几百元就能给你拼死命的人,有的是世代存款没有超过1000元的人,黑娃来到南山和北山,像大泽乡的陈胜吴广一样登高一呼,应者如云,他们像小溪流入大海一样跟着黑娃会聚到了煤矿,800米深处的暗无天日的煤炭能够换来给父母治病的钱,能够换来供儿子上学的钱。农民们从来都不吝啬力气,他们只吝啬钱,因为他们不缺力气,他们缺钱,他们为了钱而过早地透支了自己的力气,当城里人拿着退休金提着鸟笼安享晚年的时候,农民们却一个个像累垮了的老牛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农民是这个社会最勤劳又最贫穷的人。

黑娃想着,那辆轿车,不是警察的,就是杀手的。前几天,一个熬土炸药的被逮走了;前一个月,一个开商店的被仇家杀死了。黑娃不怕死,但是黑娃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窝窝囊囊。面对顶在额头上的枪口和搁在脖子上的刀片依旧叫嚣不已的,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那时候黑娃知道我是一个写书的,他就说:“你啥时能给咱也写上一部老戏来,就写我们煤老板,就算你厉害。”老戏源远流长,它穿越了几千年的漫长时光,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磨炼,一直流传到今天。我惭愧,我汗颜,我写不出这样的传世作品。

他不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间已经成为了百万富翁。

黑娃打电话给蔡亮子:“这该怎么办?”

在这种情势下,煤老板想不发财,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蔡亮子开着他新买的三菱越野车来到黑娃的煤矿时,看到的却是冷冷静静的场面。当别的煤矿热火朝天地昼夜兼程追赶进度的时候,黑娃的煤矿里却只有墙角的蜘蛛和草间的野兔。蔡亮子百般打听,才知道黑娃在深山老林里土法熬制炸药。蔡亮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黑娃的脑筋里缺少了哪一根弦,守着金山啃窝头,端着金碗去讨饭。

黑娃惊恐万分,此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更不明白操他姥姥的蔡亮子突然给他这么多钱是什么用意。他想着蔡亮子是在开玩笑,但是蔡亮子的神情又不像开玩笑。蔡亮子的黑脸很严肃,就像电视剧中不苟言笑的包公一样,懵懂的黑娃不知道蔡亮子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黑娃放下电话,依旧怒气难平。

有一次,也是在“忙罢”,黑娃正在戏院里看《辕门斩子》,他的大哥大响了。电话是蔡亮子打来的,蔡亮子在电话里说:“你还有闲心看戏哩,看个鸡巴,煤矿都叫人家封了。”

然而,春节过后开工没有几天,黑娃的煤矿又遭到了停业整顿。黑娃百思不得其解,所有证件都办理了,该打点的各路瘟神都打点了,春节前夕给张会长也都“祭奠”了,为什么还要“停业整顿”?

蔡亮子像革命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大义凛然地说:“操他姥姥的,这些钱都是你的。”

纯洁的黑娃问:“什么叫干股?”

我相信了人们口中关于这个阶层为富不仁的种种传闻,这个阶层尽管曾经历尽沧桑,经历了赤贫和苦难,但是暴富蒙蔽了他们的善良和真诚,他们彻底丧失了做人的道德和良知,他们沦为了大众公敌。他们可以在酒桌上夜总会里一掷千金,但是面对劳苦大众的苦难他们熟视无睹。这些年,在多家省市慈善榜中,难觅这个阶层的身影。

黑娃说:“把他姨日的,我咋知道煤炭价格变成了这样?”

黑娃拉开皮包,让张会长看到里面红彤彤的钞票,他笑容可掬地说:“一点小意思。”

黑娃是煤老板中的文化人,黑娃不识字,但是黑娃是文化人,黑娃能够大段大段地背诵戏文。黑娃对我们那里的地方戏是无师自通的。他曾经像说评书一样向我讲起了地方戏曲中的情节,什么,什么《三娘教子》,什么《辕门斩子》……黑娃是煤老板中的另类,他之所以没有像蔡亮子和煤炭局张局长他们那样穷凶极恶,可能与中国传统戏曲对他的熏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乞丐时代的黑娃吃了上顿没下顿,他经常流浪在戏院里,捡拾别人丢弃的果核和馒头,聊以果腹。那时候的电影和电视还没有普及,而看戏则像节日一样热闹。每年的“忙罢”,地方剧剧团总要巡回演出。“忙罢”是一个古老的使用了几千年的词语,庄户人把麦子收割入仓后的那段悠然闲散时光称为“忙罢”,这确实是很妥帖的。在每年“忙罢”的日子里,黑娃总会出现在看戏的人群里,他的眼睛盯着地面,耳朵捕捉着戏台上的每句戏文,很多经典的台词他都能朗朗上口。黑娃对戏曲的挚爱一直蔓延到了煤老板时代。

于是,我离开了黑娃。黑娃所处的这个阶层,早就站在了普通大众的对立面,我在感情上与他无法沟通。

长生回到了家乡,他用积攒的钱买了一辆卡车,当上了车老板。

后来,我在一本忘记了名字的古典小说中也看到了类似的话,那上面说:世人都喜锦上添花,哪有人会雪中送炭。

黑娃偏偏不换证,他想,你一个小小的会长,能把我怎么样?

给黑娃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的看起来精干利索的女子,后来黑娃去的次数多了,知道她是张会长家的保姆。保姆一看到手提皮包的黑娃,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她将黑娃引到了客厅里。充塞着红木家具的客厅显得古色古香,还氤氲着一种印度檀香的缥缈气味。张会长坐在客厅面对门口的椅子上,神情肃穆,像一尊威严的金刚。黑娃坐在侧翼斜对门口的沙发上,谨小慎微,像一具温柔的弥陀。

黑娃恍然大悟:“把他姨日的,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道道。”

此后,黑娃年年春节前把“分红”送到张会长家中,他的煤矿平安无事。在这个世界上,黑娃最怕的人就是张会长,张会长一把抓着他的命脉,张会长想让他半夜死,他就活不到五更。那次黑娃大闹饭店,就连黑社会老大洪哥都无法劝阻黑娃,而张会长一声怒喝,黑娃就乖乖地缴械投降。

煤老板的命运发生了过山车一样的变化,一夜暴富,原因就在于能源价格突然暴涨,这种暴涨而且持续了很久。

子早些年当矿工,后来就一直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称为村支书。村支书在地老天荒的乡村具有绝对的权威,他就是乡村的土皇帝,他没有君临天下的形式,却有君临天下的内容,他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具有绝对的无法撼动的权威,说一不二,铁杆无挪。蔡亮子也是和黑娃同期开办煤矿的,也是在好景不长的时候被迫关井停产的。不同的是,穷困潦倒的黑娃关井后只能钻进山沟熬炸药,而蔡亮子关井后继续做他的村支书,继续在那片土地上将自己的权力发挥到极致,继续背着双手走过村道,所有人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退避让路。村支书蔡亮子的生活质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几年后的一篇报道介绍说,因为当时国际原油价格在经历了十几年的低迷后,从那一年起一路攀升,受能源价格的影响,煤炭价格也处于高速上升的通道中,短短的一年时间,煤炭价格就翻了两番还多。

黑娃的煤矿和家乡的很多煤矿一样,依然昼夜运转,依然日进斗金。

张会长被关进监狱后,监狱里的囚犯照样恨透了贪官,他们解下鞋带,一头系在张会长因为苍老而松弛的蛋蛋上,一头系在他因为长期保养而颜色白皙的大拇脚趾上,让张会长行走。曾经威风凛凛趾高气扬的张会长高视阔步了几十年,而现在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行走。他每走一步,就会发出一声哀号,像被公鸡强奸的母鸡一样,他的哀号声后面,是一大片开怀的笑声。

张会长确实是我们老家的“穆小二”,穆小二在山西一个产煤县的检察院工作,与煤炭行业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是全县煤老板眼中最举足轻重的人。我们老家的张会长没有一个正式工作,和煤炭也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却把持着全县煤老板的命运。

黑娃发怒了,他说:“世界上恓惶人多了,我每个人都给钱,我的日子还过不过?”

还有一曲戏文是这样的:

有一天,黑娃从深山里走出来,看到自家窑门口的空地上,停着一辆体形硕大的轿车。五年前,除了那些前来要债的人,黑娃的窑洞门前从来没有来过别人。五年来,黑娃离群索居,形影相吊,每天只能对影自怜,而今天晚上,窑门口居然停了这么一辆庞然大物,黑娃惊恐万分。黑娃看到趴伏在自家窑门口的怪兽一样的轿车,腿肚子就在打转,一股惊悚从脚底直升脑门,他撂下背上的铁锅和土炸药,下意识地转身就跑。他跑得歪歪斜斜,像一只被打断了翅膀的大雁。

黑娃跑出了几十米,身后的灯光打开了,两道灯光像两柄雪亮的刀片,劈开了浓墨似的黑暗。车子像一头猎豹一样,低声怒吼着,一扑又一扑,就扑到了黑娃的身后。黑娃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将全身缩到了最小。车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敦敦实实的男子,月光下,他的领带鲜艳夺目,他的西装崭新笔挺。他喊道:“黑娃,操他姥姥的,你跑啥哩?”

黑娃买了一辆三菱越野车,又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他开着越野车载着儿子将超市里的物品一堆一堆地拉回家,堆满了厨房和客厅,甚至连卧室的地板上也堆放着火腿肠和酱牛肉。黑娃指着满屋子的年货,气吞山河地对儿子说:“把他姨日的,老爹也有今天啊,你想吃什么,老爹就做什么。过去的皇上也没有咱爷儿俩吃得好。”

多年后,张会长仍然是老家人民谈论的热门话题。

我想起来了一个故事。当黑娃的煤矿遭受热火朝天的敲诈勒索时,我应该在暗访黑工窝点的那个时间段里。那时候我的工作刚好稳定下来,我回到了老家,见到了以前的朋友。有一次正和一位朋友吃饭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接听后他告诉我说,要去煤矿一趟。当时我还以为煤矿发生了矿难,可是他说,他们需要钱的时候,就去一趟煤矿,每到一个煤矿,都有些东西给的,刚开始是送真皮皮包、香烟、高档酒,后来就送钱,几百块,几千块,到了现在,没有万把块钱,是打发不走他们的。我问:“你们经常这样跑煤矿,煤老板隔几天就送你们钱,他会不会讨厌你们?”前同事说:“全县煤矿多了,一个星期跑一家,也要一年时间才能跑完。我一年才收你一次礼物,不算多吧?”我问:“人家煤老板没有什么问题,你也检查不出来,凭什么给你们钱?”前同事笑着说:“只要我们检查,他就会有毛病。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讲的交警查车的事情吗?”我点点头,想起了那时候他经常讲的一件真实的事情:我们县的交警只要见到外地车辆,就要检查,只要检查,就要罚款。有一次,查到了一辆外地拉货卡车,证件齐全,没有任何问题,交警转到卡车后面,看到卡车后面的转向灯上有几个小泥点,就以此为理由罚款1000元。司机大声叫屈,说你们这里是黄土高原,路况不好,车上怎么能不沾点小泥点?司机顺手将小泥点抹去了。但是交警不依不饶,说如果交警没有看到小泥点,司机就不会抹去;如果没有抹去,就会影响后面司机的视线,所以一定要罚款。最后司机没办法,缴了1000元罚款匆匆离去。

黑娃走出穷山沟,走进煤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就像躲在深山中的白毛女一样,不知道革命的浪潮汹涌澎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换了人间。

首领模样的人说:“看看你们的设备,真他妈的丢脸,还用毛驴呢?你们以为这是在旧社会,真给我们丢脸。”

身后传来张会长的说话声:“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从来不收人这东西。”

世间再无煤老板!

可是,黑娃想错了。三天后,几辆大车小车开进了黑娃的煤矿,车上跳下几十个人,有的西装革履,脑满肠肥,有的身穿保安服装,手拿警棍,满脸狰狞,他们宣布:黑娃的煤矿违法操作,立即关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平静地流过去了,像河水一样无息无声,那一掬水流过后,再也找不到了……

多年后的今天,煤老板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煤炭资源整合,本来属于全体人民的煤炭终于从煤老板手中被要回来了。不过,政府也为此花费了一大笔钱。

蔡亮子说:“就是你不拿人家一分钱,每年过年前给人家送一笔钱,这笔钱叫分红,一般都是你煤矿全年收入的10%~20%。”

黑娃东借西凑凑了一笔钱,交到了张会长的手中。这次,黑娃才知道,全县的煤矿都要听张会长一个人的,张会长掌握着煤矿生杀予夺的大权。开办煤矿要办很多证件,而张会长有能力办完所有证件,但是你必须把钱交到他的手中,由他来办理,他从中抽取利润。张会长不是官员,但是他权力无边,一些官员也害怕他。

走出了张会长家,黑娃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想起来以前给银行人员进贡的情景,银行的人直接就说“给我回扣多少”,而张会长从来不这样说,他还要装出一种两袖清风大公无私的模样。银行的人是真小人,而张会长是伪君子。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

大年初二,黑娃开着三菱车给蔡亮子拜年,他自以为现在能够和蔡亮子平起平坐了,大队支书蔡亮子开着三菱车,我黑娃也开着三菱车,黑娃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黑娃来到蔡亮子家才发现他是最穷的煤老板,蔡亮子是我们那里的第一代煤老板,这个大煤老板是很多小煤老板的师傅,来给蔡亮子拜年的小煤老板如同过江之鲫,他们的车都换成了上百万的陆地巡洋舰,陆地巡洋舰在村口的打麦场摆成一排,如同一排护旗士兵一样威猛无敌势不可当。而蔡亮子的坐驾早就换成了路虎。黑娃的三菱车和这些上百万的高档越野车放在一起,就像一个刚刚走出山村的村姑和一群光鲜亮丽的模特站在一起一样,让他自惭形秽。

<small>一支笔写尽了人间恩怨。

张会长依旧不冷不热,连一杯水也没有倒给他。黑娃继续赔着小心,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看着张会长的脸色。黑娃放下皮包后,又匆匆地离开了,张会长依旧威严地说:“把你这个拿走。”黑娃一声不吭。这一切就像提前导演好的戏剧一样。

黑娃后来说,他知道煤炭价格飙升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此后夜夜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

黑娃的小煤矿停业了五年,他在深山老林里土法熬制了五年炸药。五年的起早摸黑没有给黑娃带来财富,裹着黑娃屁股的还是那条伪劣军裤。

黑娃置之不理,黑娃的煤矿继续加班加点地生产。黑娃觉得自己不偷不抢,不做违法的事情,而且还交了一百万元,张会长你凭啥还想要?

<small>一声笑倾倒了满朝文武,

黑娃过来了,看着这一幕,他的怒气更大,他指着首领模样的人质问:“你们凭什么打人?”他又转向身后围观的矿工们,“兄弟们,操家伙,把这三个狗娘养的捶扁了。”

蔡亮子点拨说:“谁封你的煤矿,你就去找谁,只找一把手,找了别人不顶用。”

黑娃问:“协会里管煤矿的那么多人,我找了这个人入股,别的人有没有意见?那里面的人,我可是谁都得罪不起的。”

黑娃找到蔡亮子,当了一辈子大队支书的蔡亮子精通社会学问,他听了黑娃的陈述后说:“操他姥姥的,你光给人进贡不行,还要让人家入干股。”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想不通。

直到在蔡亮子嫁女的婚礼上张会长被带走,黑娃才敢大骂张会长,黑娃才有了翻身做主人的感觉。

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保姆站在院子里,她没有去开门,只是用眼睛看着客厅。她已经习惯了当第一个送礼者还没有离开,而第二个送礼者登门的时候,她应该干什么。她站在庭院里眼望客厅就等于催促黑娃赶快离开,张会长大腿压着二腿,他的眼睛斜视着左上方,没有再看黑娃,那也等于让黑娃赶快离开。黑娃知趣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

黑娃想,你个张会长,又不是政府部门的人,凭什么给我下《停业整顿通知书》?

一个月前,煤炭价格突然攀升,家家停业已久的煤矿纷纷开业,就像香火已断的庙宇突然钟磬齐鸣烟雾弥漫,一派鼎盛景象。那些想买煤的生意人提着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钱站在一家家煤矿的门外,排队等候着煤老板开恩把煤卖给他们。煤炭市场的突然兴旺,让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就像一个鸡皮黄脸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变成了肤如凝脂眼如寒星的青春美少女一样。突然暴富的煤老板们大喜过望,他们坐在自己家的堂屋里,天上的馅饼就纷纷掉进院子里,而且是带肉的馅饼。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黑娃回到煤矿,以为烧香进贡了,煤矿就能开工了,然而煤矿的封条依然像一道铁闸一样,闸住了矿工们通往矿井的脚步。

蔡亮子说:“现在世事都变成啥了,你还钻到山沟沟里熬炸药,赶紧开矿挖煤,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黑娃无可奈何。

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身的不平等。

这家,就是在那家,大家互相帮衬着,就啥事都没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入了干股,分了你的钱,矿上出事了,他就能替你顶住;上头来人检查,也会提前通知你。有别的人找麻烦,他也会替你抵挡。”

我一直不明白,一个行业的小小会长,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黑娃说,张会长不是衙门里的人,但他和衙门里的人熟悉,他霸道残忍,借刀杀人,杀人于无形,全县煤炭行业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蔡亮子拉着黑娃来到县城一家饭店里,走进包间,蔡亮子把一捆还没有解封的人民币甩在了黑娃面前,黑娃惊慌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黑娃看到轿车里钻出的是蔡亮子,一颗像跳蚤一样怦怦乱跳的心终于被摁住了,他喊道:“把他妈日的,咋个会是你?”

黑娃心急火燎地来到矿井,看到矿井口竖着木质三脚架,三脚架上粘贴着一张告示,写着煤矿主必须在×日×时来到×地进行培训,没有培训取得资格证的,不能开业。告示上还加盖着鲜红的公章。

张会长创办的这个协会叫作“全县煤炭行业经理人权益保护协会”,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几天后,一辆北京吉普开进了黑娃的煤矿,车上走下了三个穿着西装的人,他们走路的时候夸张地甩动着手臂,西装袖子呼啦呼啦,果然是两袖清风。他们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走到矿井口,指着毛驴边卸煤的矿工怒气冲冲地问:“黑娃呢?叫黑娃过来见我。”另外两个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踢向装着煤炭的竹筐,又踢向了卸煤的矿工。矿工迈动穿着黄胶鞋和土布鞋的脚向后躲避,毛驴惊慌地叫着跑向远方。

短短的三天时间内,黑娃的煤矿就来了七八十个人,这七八十个人七长八短,年龄最大的足够做年龄最小的爷爷,年龄最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年龄最小的嘴角还没有长出髭须。在城市里,像这样须发皆白的老人要么在公园里打着太极拳,要么提着鸟笼走在幽静的小道上,他们衣食无忧,他们享受着退休金和养老保险,他们是城市户口,他们吃商品粮;而在农村,同样为国家贡献了一辈子光阴的老人,累弯了腰,累垮了背,却难以享受到一分钱的补助,他们还要自食其力来养活自己。而造成这样巨大差别的,只是因为人家是城市户口,你是农村户口,人家出生在城市,你出生在农村,尽管同样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但是出生地决定了你一生的走向和幸福。

我又开始了等待。等待北方那家报社的召唤。

张会长很不乐意地问:“干啥?你准备干啥?”

张会长在蔡亮子嫁女的婚礼上被带走后,三个月都没有回来。由张会长挖出了一大堆问题官员,牵扯到我们县十几个部门的官员。有的官员被判刑,有的官员被撤职。几年过去后,张会长至今还在监狱里,天天唱着“愁啊愁,愁就白了头”,还有“钱啊,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

黑娃不知道,当他为自己的小煤窑一年赚了一百万而沾沾自喜时,人家的煤窑一年赚了上千万。

黑娃百思不得其解,如堕五里雾中,他已经学聪明了,他不再与张会长硬碰硬,他知道张会长他们是坚硬的岿然不动的石头,而他只是鸡蛋,有了一百万存款的他是鸡蛋,有了一千万一千亿的他还是鸡蛋。聪明的鸡蛋从来不会奋不顾身地撞向石头,聪明的鸡蛋都是现在像蔡亮子这样会思考的鸡蛋。

矿工们围上来,手中拿着洋镐和木棒,首领模样的人吓坏了,他的脸像裹尸布一样煞白,他向着黑娃连连摆手:“不关我们的事,不关我们的事,是张会长让我们来送通知的。”首领模样的人把一个信封交给黑娃,就带着两个喽啰慌忙钻进吉普车里,仓皇逃窜。

坐在摇摇晃晃的汽车里,汽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黑娃一路都在想着:这人嘛,都是贱货,你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没人给你钱;你富得流油了,人人都给你送钱。黑娃只用一天时间就借到了近百万元,而当初在深山老林里熬炸药的时候,向人家借两毛钱,人家还向他翻白眼。

蔡亮子的三菱越野车载着黑娃来到消失了的煤堆边时,黑娃神情凄凉,蔡亮子嘲笑他说:“这点钱算什么,你开工后一天就赚回来了。”

<small>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受尽了人间千般苦。

<small>恋着你弓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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