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第二季 - xp1024.com
《暗访十年·第二季》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一节 盛满梦想的城中村

我一直在城中村里居住了一年,结识了很多朋友。一年后,当我成为那家都市报的记者时,城中村的朋友成为了我的线人,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线索,这些线索都是弥足珍贵的。

我在都市报的那个部门没有分口,没有线索来源,是城中村的朋友让我在竞争异常激烈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血路,脱颖而出。

直到现在,工作不忙的时候,我还常常会来到城中村,看看自己当初起步的地方,看看自己住过的那间阴暗潮湿、只能摆放下一张单人床的房屋。在这间房屋居住的人经常会更换,但都是和当初的我一样贫困的人,满脸菜色,神情委靡,郁郁寡欢。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梦想。

城中村是一座迷宫。

城中村的道路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城中村的道路又非常狭窄,曲里拐弯。几乎每一个刚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淘金者,都会选择在城中村居住。因为城中村的房租很便宜。

城中村就是一个小社会。

这里生活着社会底层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操持着各种各样的职业,或者没有职业。城中村的道路异常逼仄,一辆自行车摁着铃声拖着煤气罐摇摇晃晃地驶过来,对面的行人就要躲避在两边的台阶上。两个小孩在巷子里追逐奔跑,整条巷子的行人都要停下脚步避让。城中村的道路两边都是店铺,这些店铺也打着城中村的烙印:缝纫铺、剃头铺、杂货铺、盗版碟片店、旧书铺、麻将摊、色情发廊……这些店铺都黑暗、狭小,生意清淡,门可罗雀。那些阳光能够照耀到的大街上,是不会有这样成本低廉、收入微薄的店铺的。

每个来到城中村的人,都是同样的贫穷和潦倒,而从城中村走出的人,有腰缠万贯的富翁,有写字楼里的精英白领,当然也有杀人越货的逃犯,也有依旧一贫如洗而实在混不下去只好回家的农民。

城中村有无数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闭门造车的编剧们,挖空心思,也构思不出他们精妙的故事来。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是一群被忽略的人,他们的生活不为人知。

那时候,和我住在一层出租屋里的,有两个卖刀的哑巴;一对找工作而终究没有找到,最后黯然离开的恋人;一家小工厂的几个女工,年龄都很小;一个妓女,经常在夜晚会把不同的男人带回来;一个公司白领,还没有签订合同,薪水低廉;一个做着明星梦的男孩子,每天早晨都去电影厂门口打听,是否需要群众演员;一个做着画家梦的无名画家,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一对年轻夫妻,把孩子放在农村家中,幻想在这里买房买车,再把孩子接来,一家团聚;还有一个女孩子,做着歌星梦。

两个哑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一个年龄有三十多岁,一个有二十多岁。每天早晨,他们做完早饭,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一半等到晚上回来再吃。吃完早饭后,他们就出去了,一人肩上挎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来到路口,他们席地而坐,从编织袋里取出案板、菜刀,还有一节铁丝。他们用刀背将案板敲得当当响,引来路人的注意。然后,他们把铁丝放在案板上,手持菜刀,一刀下去,铁丝短了一截;再一刀下去,又短了一截。他们兴奋地呀呀叫着,挥舞着菜刀,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尽管菜刀很锋利,但是他们的生意并不好做。生意不好,他们的伙食就很差,难得有一次肉菜。有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他们就敲我的房门,拉着我来到他们的房间,盛了一碗萝卜煮肉,硬要我吃。他们不会说话,但是,他们心明如镜,知道谁对他们好,就会加倍报答。

而我对他们的好,虽然只是偶尔走进他们房间,发给他们一人一根香烟。

那对没有找到工作的恋人,整天在房间里睡觉,难得看到他们出来,也难得看到他们做饭吃。他们整天喝水,依靠水分来维持生命。他们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他们都面黄肌瘦,沉默寡言。后来,女孩子先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久,男孩子也离开了,他变卖完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有一天,我走进他们居住过的那间空荡荡的房间里,看见墙上裱糊的报纸上,用圆珠笔写着几行字:“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明天就要继续找工作。”“小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来,那些天里,这间安静的出租房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凄绝的爱情故事。

那几个小女工是这一层住户里最快乐的人,她们很早就出去上班了,很晚才回来。一回来,楼层里就荡漾着她们的笑声。刚刚开始流行的歌曲,她们就会哼唱。她们特别喜欢韩剧,经常会围坐在楼下小商店的门口,看着墙角摆放的一台小电视,看到夜深。她们幻想着会有韩剧中女主人公那样的奇遇,遇到一个骑白马的王子,将她们劫掠到宫殿里,此后过着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的童话一样的生活。她们文化程度普遍较低,都是初中毕业,在城中村的一家黑工厂里上班,这家隐藏在地下室的黑工厂,生产假冒名牌体恤和短裤。

妓女在城中村的一家按摩店里上班,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当她回来的时候,必定会带着一个面目不同的男人。妓女的房间是这层出租屋里最漂亮的房间,看起来很温馨。地板上铺着泡沫拼图,上面是各种动物的卡通图案。墙上装饰着镜面,看起来空间大了很多。那张睡过无数男人的床很宽大、很结实,让看到的每个人都想入非非。妓女的叫床声音嘹亮持久,常常会在夜半时分覆盖整幢大楼,让听到的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而在这幢楼里,同时还住着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跟着打工的父母在这里居住,每天都听着这样的叫声睡去。

妓女的隔壁住着一名小白领。这名公司小白领刚刚大学毕业,对幸福生活充满了渴望和向往。他上班的公司在城中村附近的一幢高大的写字楼里,写字楼的前面常常会有宝马奔驰停在那里。小白领最津津乐道的是,他们老板有一辆宝马车,最新款式的,这样昂贵的轿车在全城也没有几辆。小白领还喜欢说,他们上班都用电脑,一人一台,办公室找不到一张纸,“无纸化办公啊。”他们的厕所里放着手纸,不用自己买,“如果不想用手纸,按一下墙上的按钮,就会把屁股冲洗干净,然后烘干。”小白领的工作环境让我们长时间羡慕不已,却又将信将疑。后来,我也在写字楼里上班,才知道了小白领那是在吹牛,恐怕克林顿同学上完厕所,也要用手纸,哪里会有什么“屁股烘干机”?

小白领最后修成了正果,经过漫长的半年试用期,终于和公司签订了合同,搬出了城中村。临走的那天晚上,他叫上我,还有画家——这可能是这层楼房里仅有的“文化人”——我们一起在一家像样的饭店里吃了一顿饭。小白领说,他的理想是开一家跨国公司,上班坐着飞机,早晨在欧洲,下午就来到了中国,指挥着全球业务。小白领神采飞扬,指点江山,让曾经沧桑的我无限羡慕。

画家是我在城中村最好的朋友,毕业于附近省会城市的一家美术学院,身材又高又瘦,像衣服搭在竹竿上,走起路来,衣服摇摇晃晃,真的是“风度翩翩”。画家留着披肩长发,喜酒嗜烟,满嘴高深理论,让人听后如坠五里雾中,但又心生敬畏。

我经常会走进画家的房间,他的房间肯定是我这一生见到过的最混乱的房间,地面上、床铺上、饭桌上……凡是所有能够放置东西的地方,都放着各种油画的印刷品和书籍。达·芬奇和提香、拉斐尔挨挨擦擦地挤在墙角,徐悲鸿和罗中立、陈丹青齐头并脚地睡在床上,列宾和列维坦面对面地零距离,米开朗基罗坐在门后歪着脖子冷冷地打量着这一切……

画家回到房间,就会穿上蓝大褂,蓝大褂上都是点点斑斑的颜料。这是冬天,一束异常珍贵的阳光从“握手楼”的夹缝中照进来,画家坐在阳光里,手持画笔,满脸都是陶醉和幸福。而到了夏天,画家就会脱光衣服,只穿着一条裤头,在出租屋里作画。作画,是画家每天唯一的生活内容。

这座城市里经常会举办各种各样的美术展览,画家的油画最初悬挂在郊外农村展览室的墙上,少人问津;后来,他的油画走进了市中心的美术家画廊中,走进了那些美术大家的视线里。画家的油画作品价格越来越高,现在,他的一幅油画可以换一辆小轿车。

这些年来,我们还一直在来往。画家的生活依然狂放不羁,依旧是单身。画家说,他也经常会在当初居住过的城中村转悠,每当来到城中村,心中就有千言万语,汹涌激荡,但是又无法表达。

其余的人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名幻想成为歌星的女孩子。她高中没有上完就偷偷从北方一座小城市来到了这里,梦想着会遇到像王昆那样的伯乐。王昆当初发现了李谷一和韦唯,女孩子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只有一个王昆。女孩子的声音很像田震,沙哑而沧桑,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模仿秀,不像现在这样可以在电视上PK。女孩子再像田震,也不会成为田震,田震在霓虹灯照耀的舞台上唱歌,女孩只能在心中唱歌。

那时候,女孩子经常来往于歌剧院和大学校园里,还有各种演出团体,幻想着会有人发现她,会有人推荐她。女孩子很精瘦,但是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对艺术的狂热和执著。后来,女孩子去了哪里,她是否登上过舞台,我一直不知道。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二节 来了一群神人

城中村装的不只是纯真的梦想。

城中村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那一扇扇经常关闭的房门背后,有超生的孩子、潜藏的罪犯、卖淫的团伙、黑枪的贩子,以及种种从事着见不得阳光职业的男男女女,当然,也有假烟窝点。

假烟窝点是从那年的元旦过后开始出现的。

后来,听说这些人是因为邻省加大了打击力度,便搬迁到了两省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市。时隔不久,小城市也加大了打击力度,这些人便像候鸟一样迁徙到了这座城市里。

有一段时间,城中村里突然多了一些讲着闽南方言的人,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应该是以家庭为单位来到城中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把城中村一楼空置的门店全部租了下来,却不做什么生意。门店里只摆放着一个树根雕刻而成的茶几和几把木椅,墙边摆放着一个鱼缸,鱼缸里养着几条颜色鲜艳的热带鱼。这些门店开门都非常晚,总要在吃过中午饭后,一家家才拉起卷闸门。而拉开门后,他们也不做生意。这些操着闽南口音的人,常常地,坐在里面喝茶聊天。他们生活悠闲而随意,他们依靠什么生活?

那年元旦过后,我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但是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城中村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人,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新疆人卖葡萄干,甘肃人卖拉面,西藏人卖药材,东北人当保安,云南人卖茶叶,广西人卖米粉,安徽人当保姆,河南人收废品,湖南人开出租……现在,来了一批闽南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了闽南人带来的细微变化,小巷里多了闽南口味的餐馆,夜晚也有停驶在村口的大巴,这些大巴来往于闽南和这座城市之间。闽南人似乎很有钱,他们抽着高档香烟,穿着名牌衣服。然而,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城中村居住?

村口的牌坊下,是卖各种小商品的地摊,而现在,多了一个钉鞋的老人。老人肤色黧黑,鼻子扁平,嘴巴宽大,一看就是沿海一带的渔民。钉鞋老人生意很清淡,也很懒散,他常常在吃过中午饭后,才扛着钉鞋工具步履蹒跚地来到牌坊下。这时候,牌坊周围的有利位置都被别人占领了,钉鞋老人也不挑剔,他就坐在最里面,支起手摇钉鞋机,点起一根香烟。

每次路过牌坊,我都看不到老人钉鞋。老人边抽着香烟,边瞅着两边的大路,一副悠闲的神情。

老人的收工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又很晚。有时候,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又见不到老人的身影;有时候,夜晚十点,我从外面回来,却能看到老人孜孜不倦地坐在牌坊下,等待顾客。

这是一个神秘的老头儿。

同样神秘的,还有一个修车人。

他在另外一个路口摆摊,这个路口也是从大路通往城中村的必经之路。

修车人三十多岁,浑身都是赘肉,坐在小板凳上,只能看到他泰山压顶一样的屁股,而看不到板凳。修车人的手臂上,皮肤细腻,完全不像一双劳动人民的手。修车人也是在后半天才会在路口出现,夜晚很晚才收摊。

有一次,我的自行车爆胎了,推到了修车人跟前,修车人手法生硬地剥开外胎,抽出内胎,找到爆胎的地方,开始修补。他边修补着,眼睛边东张西望,看起来心不在焉。后来,终于补好了车胎,我推着还没有走出几米,只听一声轻响,车胎又瘪气了。

原来,这个修车人是一个南郭先生。

修车人解释说:“我的胶水过期了,你推到别的地方去补吧,我退你钱。”

原来钉鞋老人和修车人都是眼线,也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一道防线。

每天中午十二点以后,如果你沿着城中村的主干道继续向前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能见到一群坐着聊天的中老年妇女,她们操着当地人听不懂的方言,边聊天边向主干道张望。她们中,有的在有一针没一针地绣花,有的在给衣服钉扣子,半天过去了,一个扣子还没有钉好。主干道上如果出现了一群人,她们马上就会异常警觉,密切关注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巷口如果出现了陌生的面孔,这个面孔还空着双手,背上没有背包,不像找房子或者搬家的人,她们也会提高警惕,偷偷地跟在这个人的身后,看他走向哪里。这群中老年妇女不是“居委会大妈”,她们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二道防线。

主干道的尽头,是伸向左右两边的小巷,小巷口有烟摊,有冷饮店。这里道路不畅,人迹罕至,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做生意?烟摊每天难得有几个人光顾,而冷饮店更是门可罗雀,天气还很冷,谁会穿着毛衣嘴里嚼着冰渣子?烟摊和冷饮店的老板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每天平展展地睡在躺椅上,一双赤脚放在凳子上,看起来很享受、很陶醉,而他们的眼睛,则一刻不停地盯着主干道。这两家店铺都视野开阔,主干道上的一切都一览无余。而所谓的主干道,其实就是能够并排行驶两辆三轮车的道路,这也是城中村最宽阔的道路。

他们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三道防线。

沿着左右两边的小巷向前走,转过几道弯,走过几处台阶,就看到了一家家卷闸门高高卷起的店铺。店铺里通常不止一个人,而且都是男人,他们悠闲地喝着功夫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很难打发,他们偶尔会聚在一起下象棋,还会翻阅一些印刷低劣、情节粗糙的街头小报;但是,他们会一直留意着巷口的动静,即使下棋或者看报,他们也会突然受惊一般地抬起头,瞭望巷口的方向。

这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四道防线。

闽南人的到来,让城中村突然显得拥挤了很多,也改变了城中村的格局。

这四道防线在防着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防守得如此严密?他们当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三节 现实扛不过梦想

与这些神秘人朝夕相处了很久后,我才感觉到城中村存在的异样气氛。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继续深究,我也不会知道这里掩藏的秘密。很多城中村的居民,居住几年,也不会想到,相隔咫尺之远,就是热火朝天的假烟工厂。

那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在村口的小商店买了两盒黄红梅,来到画家的房间,一人一包。画家那时候还没有出名,穷困潦倒,却又烟瘾极大,没烟的时候,常常嬉皮笑脸地来到我的房间蹭烟蹭饭。后来出名了,不蹭烟蹭饭了,却又蹭酒喝,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住了你,想揭都揭不开。

画家拆开了香烟,点燃抽了两口,就说:“这烟是假烟。”

我说:“嫌我的是假烟,你就别抽了,白抽还说风凉话。”

画家一本正经地说:“真是假烟。”他又抽出了一根烟,说:“你看这烟丝,一点都不黄,粗细不均匀。”

我点着抽了一口,被烟雾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这哪里是香烟的气味,简直是北方冬天烧炕时炕洞的气味。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座城中村已经变成了假烟窝点,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差,买到了两盒假烟。既然买了就抽呗,反正总比没有香烟好。

过了两天,香烟抽完了,画家也去买了一盒黄红梅,是在另外一家商店里买的。这次,一抽,还是假烟。我们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呢?这次不能和他们善罢甘休,画家叫上我,一起来到了卖假烟的那家商店。

竹竿一样又高又瘦的画家,脸上故意露出恶狠狠的神情,故意把腮帮子咬成棱角状,他挺起瘦瘦的鸡胸,把双手背在身后,高视阔步,走路一摇一摆,就像检阅鸭群的公鸭。我则在裤腰里别上了一根木棍,给自己壮胆。

我们走向村口的小商店,感觉空气中充满了萧杀的气氛,风吹过来,很硬,吹得我们陈旧的衣服飘飘扬扬。我们看路人的目光也很硬,像生锈的刀子一样,把他一刀一刀锯死。我们像决死的武林高手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小商店。不同的是,人家手中拿着刀和剑,而我们手中拿的是一包拆开的假烟。

画家拥有传说中武林高手的身高,却没有武林高手的气概。他气昂昂地走进村口的小商店,后面跟着同样气昂昂的我,我们都做好了今天要大战一场的准备,杀他一个片甲不留,杀他一个血流成河。让所有人看看,城中村的两位英雄是如何在血泊中诞生的,看看以后谁还敢再卖假烟给我们?

画家只顾高扬着头走路,没想到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我上去扶住画家,画家推开了我,他像电影中的革命英雄洪长青或者江姐一样,扭头一甩,散落额前的长发就被甩在了脑后,他的脸上一片肃穆,几乎能刮出一层铁屑来。

画家站在柜台前,憋足了气,终于喊出了一句:“老板,我想和你谈个事情。”

老板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电视,脸上带着沉醉其中的笑容。他很肥胖,脸上的肉重重叠叠,将眼睛挤压成了一条缝隙。他的肚子高高凸起,如果站起来,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画家一眼,又继续看他的电视,说:“什么事?你说。”

画家又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说出了第二句话:“事情很重要,你能不能先别看电视。”

老板还是那句话:“你说,什么事?”他连头也没回。画家满腔怒气,不知道如何发泄;老板却轻描淡写,他的眼中只有电视。

画家说:“你怎么卖给了我一盒假烟?”因为害怕,他的声音又细又尖。

老板听见了,他把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椅子痛苦地吱呀着。老板走到画家跟前问:“谁卖给你的?”

画家梗着脖子说:“一个女的,应该是你什么人吧。”他可能觉得自己这句话软得像面条,应该硬气起来,就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怎么啦?”

我想,大战肯定一触即发,我偷偷地把手伸向裤腰里的木棒,如果他胆敢向画家动手,我就一棒敲在他硕大的头颅上,然后拉着画家逃离现场。

我感觉到那一时刻的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

老板从柜台里摸着什么,我想,一定是在摸刀子,我紧张地盯着他,防备着他狗急跳墙,突然袭击。画家也紧张地盯着他,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老板的手从柜台后伸出来了,手中拿着一盒香烟,他扔给画家说:“以后你要说明白你住在村里,就买不到假烟了。”

画家装好烟,长出了一口气。我们擦着额头的汗珠,怅然离去。

原来买烟也有潜规则。

此后我们就再没有买到过假烟。

这些烟摊的老板都非常机灵,他们外表看起来蠢笨如牛,可脑瓜子转得比辘轳都圆,心思跑得比狐狸都快。他们记忆力惊人,目光敏锐,几句话就能判断出买烟人的身份和居住地。城中村的人在这里买烟,国家工作人员在这里买烟,他们拿的都是玻璃板下的真烟;而过路客买烟,农民工买烟,买的绝对是假烟。假烟藏在柜台后,没有摆在玻璃板下。

那么,这些假烟来自什么地方?用什么原料来制作?是不是也像正规烟厂那样,使用几百万上千万元的机器?这样大型的机器又安装在哪里?应该是在地下室吧?不然,那么大的轰鸣声又如何才能掩盖?

有一天晚上,我和画家海聊到半夜,肚子饿了,画家提议去楼下吃酸辣粉。巷口有一家重庆酸辣粉店,很小的店面,两张油腻腻的桌子,一个很靓的重庆美女。我们经常会去这家酸辣粉店,三元钱一碗粉,让我们吃得大汗淋漓,浑身舒坦。那个重庆女孩还有一个男朋友,又矮又瘦,尖嘴猴腮,偶尔会到酸辣粉店来帮忙。每次见到这个男子,我们两个单身汉都会生发出一连串鲜花牛粪之类的感慨。

我们不明白那么漂亮的一个重庆美女,为什么会找到这样一个猥琐的男子?这个男子有什么魅力?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城中村的主干道上,突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很长时间没有半夜出门,这次出门才突然发现城中村的午夜“换了人间”。一辆辆高档轿车在城中村排列成行,奔驰、宝马、奥迪之类的德国车目不暇接;丰田、本田、三菱之类的日本车夹杂其间,显得很寒酸。各种各样的车子挤成一团,但是大家却都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没有一个司机摁喇叭催促。汽车缓缓地行驶着,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

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来到了重庆酸辣粉店,女孩正准备关门打烊。我们坐在桌子旁边,女孩手脚利索地切韭菜、煮粉条,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就端上来了,碗上面漂浮着一层红色的辣椒油,小饭馆里弥漫着一股酸酸甜甜的香味。

我们吃得汤水四溅,满口生津,女孩子叉手站在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她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皮肤紧绷绷的,像绷紧的鼓面一样富有弹性。她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七,穿着七分裤,裤脚下的小腿浑圆健壮。

我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啊?村子里怎么这么多高档车子?”

女孩说:“每天晚上都这样啊。”

我问:“这些高档车子都跑到村子里干什么?”

女孩说:“我也不清楚,反正从后半夜到天亮,天天这样。”

这真是奇了怪了,我们晚上只知道躲在房间里看书画画聊天,不知道这个村庄在春天来临之际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完酸辣粉,我们又买了几瓶啤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像诗人一样敞开衣服,摇摇摆摆,任风吹着飞舞的长发,指手画脚,得意扬扬,感觉自己就是北岛,要么就是海子。我们睥睨四面,雄视八方,这种感觉给个市长当也不换。

可是,我们走过每一家开着门面的店铺,都会遭到质疑和探寻的眼光。有时候,店铺里的人正在说话,看到我们后,就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回去,警惕地望着我们,像一只蹲伏在门口的狗一样,随时就会发起攻击。有时候,停在路边的车子急急忙忙盖上后盖,司机站在车边,看着我们,目光满含敌意,好像担心我们会在他们眼皮底下把车子偷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眼光就像有定身法术一样,我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木然不动。我不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他们正在做着什么,但是,他们对我和画家有着极强的防范心理,他们刚才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都不愿意让我们知晓。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们喝完了啤酒,快要醉了。我们躺在我房间的地面上,抽着四元钱一包的黄红梅,又开始探讨艺术。画家谈着高更和梵高,这是他最喜欢的两个画家。

我谈起了文学,谈起了《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是我最喜欢阅读的一部小说。

书籍让我这个乡下少年度过了孤独的没有爱情的大学时光。就这样,我们兴奋地聊着,抽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我们全然不顾。突然,画家说他想起了一首叫做的诗歌,他只能记起来前两句: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我没有听过这首诗歌,也不知道这首诗歌的作者。我有一本现代诗歌精选,翻开后,我居然看到了这首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书中解释说,这是一首闺怨诗,作者郑愁予是台湾诗人。

久违了,我们已经磨灭了关于诗歌的印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诗歌已经消亡。

我们的心已经变得坚硬,诗歌柔软的光芒无法洞穿我们的灵魂,当诗人或湮没、或转行、或死亡的时候,他们也带走了我们对于诗歌的温存记忆。现在,谁还在读诗?谁还在写诗?诗歌消失了,诗人消失了,还有什么能够带给我们震撼和启迪?能够带给我们幸福和憧憬?

是金钱吗?

画家说,他一直很喜欢郑愁予的这首诗,他想参照这首诗歌的意境,画一幅油画。

后来,这幅油画完成了,画家也有了第一笔可观的收入。画家跨上了通往艺术殿堂的第一级台阶。

有时候,天气晴朗,我和画家会骑着自行车,一直骑到这座城市的边沿。城市的边沿是茫茫无际的大海,大海边是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鲜花,五颜六色,迎风抖动。画家扑倒在草地上,呜呜哭着,像受了委屈的无家可归的狗。画家的生活也很沉重。

海水冲刷着沙滩,阳光朗照着草地。画家支起画板,画着海天一色的风景;我则躺在草地上,阅读着新买的文学书籍。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在不可预知的崎岖的理想之路上,悲壮前行。

画家那幅以郑愁予诗歌为意境的油画,背景就是海边的草地,草地上,侧身坐着一位美轮美奂的少女,长发如风,衣袂如霞……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那时候过得非常充实,我们很贫穷,口袋里常常只剩下叮当作响的钢镚儿,我们每一分钱都要盘算再三才能花出去。

但是,我们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痛苦,感觉不到自己贫穷,反而觉得很富有,因为艺术,因为文学,因为绘画,让我们感觉自己卓尔不群,感觉自己总有一飞冲天的那一刻。常常地,我们走在狭窄逼仄、垃圾遍地的城中村,心中充满了神圣和崇高,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念,那种感觉就像毛主席去安源……

多年后,成名了的画家也常常光顾城中村。他一进城中村,就弯下了在那些大亨和老板们面前高高挺起的脊背,他在城中村走来走去,背着双手,脚步缓慢,眼中充满了老骥伏枥的神情,他说:“这里是我的风水宝地。”

这里也是我的风水宝地。

因为这里隐藏着假烟窝点,而我在这家全国知名的报业集团,就是以写这个假烟窝点起家的。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四节 画家被打了

那段时间里,城中村真正的热闹是从午夜开始的。不过,这种热闹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有忙碌,没有喧嚣。即使你居住在城中村临街的楼上,即使你打开了窗户,你也不会知道,就在你的房屋下,就在你门前的过道上,人群穿梭来往,如同过江之鲫。

我和画家都习惯了昼伏夜出,沉静的夜晚,让我们心静如水、思绪翩飞,让我们感觉超脱宁谧、精神升华,暗夜让我们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有一天,大约是午夜两点,我看书看累了,就走到窗口,向下望去,突然看到狭窄的巷道上,奔走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背上扛着一包什么东西,走得匆忙而轻快。他走到了路灯光下,脚步更快了,我看到他肩上的东西还是用黑色的包装袋包裹着。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凶手,一定是趁着午夜时分,毁尸灭迹。

城中村的治安一直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城中村的房屋成千上万间,住户来自四面八方,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背景,有过怎样的历史。前几天,听说房东催促一名住户交房租的时候,找不到住户,后来,撬开门锁,却发现住户在房间里已经死去多时,而房门被凶手锁上了。

看着那个在暗淡的路灯光下匆匆离去的身影,我突然想到了报案。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巷道却出现了另一个身影,也是扛着一包用黑色包装袋包裹的东西,那东西方方正正,应该是一个箱子。他沿着和前一个人相同的路线,走到了巷口的路灯光下,然后在拐角处消失了。

几分钟后,第三个、第四个人出现了,都是扛着那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都是走着相同的路线。

我感到很蹊跷。

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决定看个究竟。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再也没有在巷道出现。就在我以为他们睡觉了,我就要离开窗口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这次还是扛着同样的东西,走着同样的路线。

奇怪,他们扛着什么?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城中村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城中村村口的钉鞋人不会修鞋,修车人不会修车;村子里的每个十字路口都围坐着一群中老年妇女,手中拿着的针线半天也不会动一下;巷子尽头的烟摊无人问津,每月收入不够交付房租,却还在一直做着赔本生意;村子里异常隐秘的地方开着一排门店,门店里却没有经营任何商品。

村口开始有了假烟,却只卖给过路人;夜半的城中村高档车云集,却秩序井然;神秘人扛着箱子,在夜半的巷道来来往往……

这座城中村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

我的疑惑还在继续。

那天晚上,在和画家吃完重庆酸辣粉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些店面的门口停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轿车。司机在和店主交谈着,一见到我们就缄默不言,充满戒备。高档轿车的车主和这些小店的店主,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么多的高档轿车,为什么会拥挤在这座环境脏乱差的城中村里?一个拥有几十万上百万元的座驾,一个在城中村开店糊口,他们的身份相差悬殊,就像一个是大宋皇帝的情人李师师,一个是阳谷县城里卖脆梨的小郓哥,他们又是通过什么连接在一起的?

有一天下午,我专门留意了这些店面,这些店面只有在中午过后才陆续开门。店面里只摆放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放着几包口香糖、几卷卫生纸、几盒瓜子、几罐可乐雪碧。这些店面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商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他们又依靠什么来维持生计,依靠什么来缴纳房租?惨淡经营的店面,老板应该愁容满面,但是,这些店铺的老板红光满面、言笑自若、神采飞扬,从他们一张张保养良好的脸上,丝毫读不出委靡颓丧的内容。他们坐在店铺门口,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说着、笑着。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疑惑接踵而来。

有一次,我在城中村散步,城中村的后面是一座低矮的小山。我来到山脚下,看到几幢贴着瓷砖,看起来干净整洁的楼房。楼房的每扇窗口,都安装了防盗网,窗户紧闭。楼房的下面,是几间店铺,店铺中间的地面上,放着一尊树根雕刻而成,又用清漆涂抹得油光发亮的巨大的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个酒杯一样大小的茶杯,透明的茶壶里装着又黄又亮的茶水。几个男人正围着茶几喝茶,残余的茶水倒在茶几上,顺着细细的管道,流进放在地上的塑料桶里。茶几上,还放着一只乌黑发亮的蟾蜍,蟾蜍的嘴巴里衔着铜钱。后来,在很多闽南人开设的店面里,我都见到过这样别具特色的茶几。

他们在喝茶,他们的手脚都在闲着,而他们的眼睛却没有闲着,他们时不时地就会向门外张望,他们警惕得就像腰间别着一把木头手枪的小兵张嘎。

几间店铺的中间有防盗门,防盗门的小门打开着,我走向小门,想走进去,直觉告诉我,这座楼房里一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刚刚走到防盗门门口,店铺里就冲出了两个男子,一名穿着红色上衣,一名穿着白色上衣。他们拦住我,恶狠狠地问道:“干什么?去哪里?”

我说:“内急啊,找厕所。”

红色上衣男子嗤笑我说:“跑到这里找厕所?走吧。”他伸出双手,做出推我的姿势。

我转身走了,慢腾腾地拐进一条小巷,走出了几十米,突然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名男子,那名男子穿着白色上衣,就是刚才拦截我的那名白衣男子。他看到我回头了,下意识地向墙角闪避。我装着没有留意到他,在密如蛛网一样的小巷里拐来拐去,到了最后,估计摆脱了白衣男子,而我自己却迷路了。

那天我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我在棋盘一样的城中村里转来转去,居然转了好几个小时。

刚打开房门,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画家就上门了。画家消瘦的脸上有几块瘀伤,双眼也肿起来了,他坐在我的床上,愤怒地喘息着,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咒骂。我问:“怎么了?”

画家说:“我刚刚被人打了。”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五节 一盒黄红梅引发的冲突

这事儿,还得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从被打者说起。

就在我在城中村像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一样,在棋盘一样的村子里兜着圈子的时候,画家却走进了重庆酸辣粉店。

酸辣粉店是画家除了我的出租房外,最喜欢去的地方。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怀疑画家喜欢上了那个美若天仙的重庆美女,每次从他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神中,我都读出了非常复杂的内容,但是画家矢口否认。

画家经常会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就找到那样一个男朋友?”重庆美女的男朋友说着一口佶屈警牙的醋溜普通话,他比重庆美女几乎要矮一个头。有时候,我们吃着酸辣粉,画家看到那名男子对重庆美女做出亲昵的举动,他的眼睛就有一丝痛苦的神情。

高大美丽的重庆美女,一定让画家心猿意马,仰慕不已。有一次,我和画家在酸辣粉店吃饭,旁边的一桌是两个尖嘴猴腮的男子,他们看着重庆美女弯下腰,从水桶里捞起红薯粉,翘起浑圆丰满的屁股,屁股被包裹在紧绷绷的牛仔裤里。他们吸溜吸溜地吸着口水,悄悄地说:“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当妓女实在可惜。”

画家听见了,他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那贼眉鼠眼的男子,呵斥道:“你们再说一遍!”

那两个男子吓坏了,他们连酸辣粉也没有吃,就灰溜溜地逃出了店铺。

重庆美女不明就里,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回事?”

画家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他们不说人话,是畜生。”

多年后,我们谈起当初在城中村的时光,我问他当初是否喜欢上了重庆美女,他还是不承认,但我看出他的眼中有了一丝哀伤和惆怅。那时候我们都很穷,我们不敢奢谈爱情。当我们觉得自己有资格谈恋爱的时候,爱情却早已离我们远去。我们的脸已经苍老,我们的心更加苍老。

重庆美女是我们这些年难得一遇的既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

而我们那时候经常在背地里把这个漂亮又善良的重庆美女的男朋友叫“地老鼠”。

我只知道画家嫉妒“地老鼠”,但没想到他们之间会大打出手。

那天晚上,画家照例叫了一碗酸辣粉,吃完后,画家掏出了自己的黄红梅,放在了桌子上,抽出一根,点燃了。很多的时候,画家都不愿意从口袋里掏出黄红梅,他好面子,自尊心很强,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晚居然掏出来了四元一包的黄红梅,而且还放在了桌子上。就为了这一包低档香烟,两人发生了冲突。

画家看着重庆美女说:“你们那里的女孩子听说都长得很漂亮,是不是这样?”

重庆美女谦虚地说:“哪里都有漂亮的,哪里都有不漂亮的。你们那里的女孩子肯定也不错。”

画家又说了一句:“你个子好高啊,我就喜欢高个子的女孩。”

重庆美女说:“你更高啊,应该有一米八吧,你这样帅,女朋友肯定也不差,啥时候带来看看啊。”

画家自嘲地笑着说:“我哪里有女朋友啊,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好啊。”重庆美女也笑着说。

这本来是两人开玩笑的话,无伤大雅,可是这些话偏偏被刚刚走进门的“地老鼠”听见了。“地老鼠”偏偏个子很矮,偏偏在重庆美女的面前很自卑,如果他们不谈论个子这个对于“地老鼠”来说很敏感的话题,也不会有后来的冲突。

“地老鼠”沉着脸,让他那张本来就很漫长的脸显得比例更加失调,他冷冰冰地说:“个子高怎么啦?个子高都是傻大个,都是穷光蛋。”

现在开始轮到画家脸上挂不住了,这名矮个男子夹枪带棒的话让他的脸也变得漫长起来。他说:“你怎么指桑骂槐啊?”

“地老鼠”恶狠狠地转过身,盯着画家说:“我就指了,我就骂了,你想怎么样?”他不懂得“指桑骂槐”是什么意思。他一低头,看到了画家放在桌子上的黄红梅,拿起来扔在地上,用脚踩:“这种低档烟,我们那里的狗都不抽。”

和所有还没有出名的艺术家一样,画家很好面子、很清高、很自负,他尽管真正贫穷,而自尊心支撑着他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贫穷。贫穷毕竟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现在不是“文革”。画家气得脸色煞白,可是他却不会骂仗,他很认真地说:“狗本来就不抽烟。”

“地老鼠”没有理解这句话,他那种文化层次也无法理解,他以为画家在骂他是狗,就气势汹汹地说:“你他妈的才是狗,你等着,老子今晚修理你。”然后就走了出去。

重庆美女一直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到男朋友离开了,就对画家说:“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你快点走啊,他去叫人了。”

画家本来完全可以逃脱,他也想到重庆美女的男朋友是去叫人了,但是,在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孩面前,他不能逃避,他逃避了就显得自己懦弱了,而没有男人会在美女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每个男人在漂亮女孩的面前,都像雨后的青蛙一样,鼓起脖子下的气囊,让自己看起来威武强壮。

画家向重庆美女吹嘘说:“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我就一拳挥过去,打得他满脸开花。”

重庆美女推着画家说:“你快走吧,打架不好。”

画家被重庆美女推到了台阶下,刚刚抬腿走了几步,就看到前面跑来了“地老鼠”。“地老鼠”两条短腿快速地移动着,就好像贴着地面滚过来一样,他的身后是几个同样瘦小的男子。他们皮肤黝黑,眼神凶悍。他们围着画家拳打脚踢,从来没有打过架的画家被打倒在地,他在地上扭动着,没有防范的头被踢了好几脚。

重庆美女从店铺里冲出来,她扑倒在画家身上,大声叫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那几个瘦小的男子停下了拳脚,重庆美女爬起来,裤子上都是尘土,她对着“地老鼠”骂道:“你他妈的是个龟儿子,老娘错看了你。”

城中村有着太多无所事事的人,这边刚一打架,立马就有一大群人兴高采烈地围上来,面带笑容,指指点点地评论着。“地老鼠”遭到重庆美女的咒骂,面子上过不去,就打了重庆美女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声音很响亮,它盖过了所有的嘈杂,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重庆美女冷冷地俯视着“地老鼠”,她说:“今天老娘再不和你分手,就不是人。”

按照那些低俗小说的情节,重庆美女和“地老鼠”分手后,做了画家的女朋友,两人相亲相爱,海誓山盟。可惜的是,这是生活。我也幻想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可是,终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节。

打架事件发生后不久,那家重庆酸辣粉店就关门了。我问旁边的邻居,他们说,“地老鼠”经常来纠缠重庆美女,重庆美女不堪其扰,就搬走了。至于搬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地老鼠”有一次在巷口遇到画家,两人又发生了争吵,“地老鼠”把一腔怒气发泄在画家身上,他讥笑画家没有钱,还想交女朋友,他误以为画家是他的情敌。我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听到这个狂妄的矬子说什么要用钱把画家砸死,砸死后再用钱糊一个花圈什么的。

画家长于绘画,拙于骂架,骂架的话也是文绉绉的,就像小学生在写记叙文一样,总喜欢用一些华丽的词语。岂不知道骂架不能用成语,要用粗话,粗话结实耐磨,句句有力,刀刀见血。

面对“地老鼠”的狂妄,我终于忍无可忍,我骂道:“操你妈的,有钱怎么了,有钱也是一条命,老子照样掐死你。”

我看到旁边饭店里有几张椅子,如果今天打架,老子就抡起椅子砸在“地老鼠”的头上。

我从小在山沟里奔跑,和小伙伴打架,上大学的时候还学过武术,练就了一副坚实的皮肉。我和画家不一样,温室里长大的画家双手又细又长,像鸡爪一样,瘦弱无力,简直浪费了一米八的身高。

“地老鼠”看着我刀子一样的眼神,终于害怕了,他虚张声势地说:“你等着吧,老子不会放过你。”然后转身离开了。

那些天,我和画家出门的时候,身上都别着菜刀,给自己壮胆。但是很多天过去了,“地老鼠”也没有找我们的麻烦,可见他只是吓唬吓唬我们。

画家得罪了“地老鼠”,只是挨了一顿打;而“地老鼠”得罪了画家,却惹来了无尽的“后患”。

“地老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他的钱怎么来的?他是做什么的?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六节 我也被打了

我和画家开始了侦察。我们怀疑“地老鼠”在做黑生意。

有一次,我们走进了那个胖子开设的商店里,就是那个我们误以为会有一场血战的胖子。胖子一般都比较老实憨厚,人就是这样,心宽才能体胖,劳神必定体弱。

画家问胖子:“我弟弟在另外一座城中村里开有一家烟店,生意总是不好。想进点假烟卖,哪里才有假烟?”

胖子圆滚滚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笑着说:“哎呀,这可是违法的事情啊,不敢做。”他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他没有卖过假烟似的。

画家说:“我绝对保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的生意都不好做。”

胖子说:“那我要问一问别人啊,我也就只卖过你那一盒假烟。上当了,别人送给我的。”

第二天,画家又走进了胖子的小商店,这次,胖子说,村子里的闽南人都是做假烟生意的。他还说,只要你开商店,就有人上门问你要不要假烟。“不过,外地人进假烟,就要到他们店铺。”

画家问:“他们的店铺在哪里?”

胖子说:“闽南人开的店铺都在做假烟批发,不过到了晚上才会有,白天没有。”

我们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地老鼠”就是闽南人!

我们开始寻找假烟的流通渠道。

距离村口最近的那条巷子里,午夜过后,总会像接受检阅一样停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轿车。我们先要侦察明白,这些车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来到这条窄窄的巷子里?

这些轿车不属于这个村子里的,因为它们总是在午夜过后,偷偷来临,最多只停留二三十分钟,又匆匆离去。我曾经在凌晨两点左右,坐在村口的树林里,看见这些高档轿车,一辆接一辆地驶上了城中村附近的高速公路。那条高速公路从这座南方沿海城市,一直通往遥远的北方,通往北京、沈阳、哈尔滨,它沿途经过几十座上百座大小城市。

城中村的附近有一个停车场,位于一座大厦的地下室。本来,我是不会注意到那个停车场的,可是,有一天,我在停车场的出入口,看到了“地老鼠”。“地老鼠”开着一辆奔驰跑车,驶出地面后,他从车子里钻出来,指着保安破口大骂,保安唯唯诺诺,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我以前做过保安,我清楚保安的苦衷,保安绝对不能得罪业主,面对业主的无理取闹也只能一再忍让。因为业主的投诉会让保安丢掉饭碗。

“地老鼠”骂完保安后,又意犹未尽地向地面上吐了几口唾沫,然后才钻进跑车里。跑车一溜轻烟,消失在了远处。

我走过去问保安,保安满脸沮丧和痛苦,脸色像一盘烧茄子。保安说,就因为他把横杆扶得慢了一点,就遭到了“地老鼠”的辱骂。“他妈的,出门让车撞死。”没有地位没有钱财的保安,只能在“地老鼠”离开后,望着那个方向狠狠地咒骂。

我掏出黄红梅,递给了保安一支。保安眼睛含着泪花说:“他妈的,老子当了四年兵,守卫边防。这些龟孙子们坑蒙拐骗,现在都发了大财。老子退伍了,还要给这些孙子当保安。”

我问,这个停车场都停哪里的车?保安说,你进去看看吧,都是城中村的车。

我走进了地下室的停车场,惊得目瞪口呆,这里简直是豪华轿车博览会,价值几百万的车子应有尽有,有些车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而有些车子也只在电视画面上看到过。

走出了停车场,保安向我介绍,哪一种车子是保时捷,哪一种车子是劳斯莱斯、路虎、雷诺、凯迪拉克……我以前只知道奔驰和宝马是高档车,不知道高档车子还有这么多。

“这些车主都是干什么的?”我好奇地问。

“做假烟生意的啊,就住在城中村。”保安说。

真不敢相信,城中村的住户除了像我和画家这样的穷人,还有一批百万千万富翁。他们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会选择在城中村居住?

距离村口最近的那条巷子里,所有的门店都是批发假烟的。这是我在午夜观察了很久后才知道的。

午夜过后,城中村的村口就出现了大量的打手,他们在盯梢、在放哨、在窥探,他们密切注视着每一个走进城中村的人,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会让他们警觉。这时候的城中村到处都是眼线,城中村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

然后,巷子里有了疾步奔走的扛着箱子的人,箱子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他们就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的背后,然后又像狐狸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地跟踪一个扛着箱子的人,距离只有十几米。扛箱子的人转过弯,我也急忙向转弯处走去,突然,斜巷里冲出来一个彪形大汉,将我狠狠地撞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后,向前张望,扛箱子的人已经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彪形大汉怒气冲冲地问道:“你干什么?”

我惊魂未定,这个人肯定一直就埋伏在黑暗中,一直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却全然不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说:“厕所在哪里?我找厕所。”

彪形大汉骂骂咧咧的,唾沫星子喷到了我的脸上。小巷的两边又走过来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努力辨认,才看清他们穿着迷彩服,他们是城中村的联防队员。突然,彪形大汉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我,喊道:“小偷,我抓住了一个小偷。”

两名联防队员冲过来,一人一个胳膊,架起了我。我喊道:“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彪形大汉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骂道:“打死你这个小偷,老子盯你半天了。”我又喊道:“你凭什么打人?”彪形大汉又是一拳打过来:“老子就打你了!”

吵吵闹闹的声音招来了巷口很多人,一个嘴边有颗黑痣的女人站出来指证说:“这就是小偷,经常在这里转悠,贼眉鼠眼的,不知道偷了多少东西。”

黑痣女人操着含混不清的闽南普通话,她在那条距离村口最近的巷子里开有一家档口。这些档口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几包口香糖和几卷卫生纸向别人昭示着,这是一间小商店,而每当午夜来临,它们就露出了本来面目,变成了一家家假烟批发部。

我大声说:“我不是小偷。”

彪形大汉说:“被我现场抓住了,你还敢嘴硬。”

我依然说:“我不是小偷。”

联防队员说:“先带回派出所。”

两名联防队员将我带到了村委会,村委会是一幢楼房,楼房的顶层是治安室。而这间治安室就是他们口中的派出所。

一进治安室,联防队员就凶相毕露,他们把腰间的武装带解下来,狠狠地敲击着桌子,勒令我老实交代。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目前还没有工作。他们要身份证,要暂住证,我都拿不出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报社的,知道了我是报社的,会惹来更多的麻烦。而且,暗访也无法再进一步进行。

我相信,只要我一口咬定没有偷东西,他们就无可奈何。

但是,我低估了他们的残暴,他们将我当成了沙袋,在我的身上肆意击打,我被他们打得头晕目眩。我问:“你们凭什么打人?”

他们说:“我们从来不打好人,我们只打坏人。”

我说:“凭什么说我偷东西?”

他们说:“有人证,人证都看到了。”

我说:“就算我偷了东西,也轮不上你们处理。我要去派出所。”

他们说:“这里就是派出所,进了派出所你还敢嘴硬。”

他们嘴巴上回答着我的问题,而手脚却一刻没有停止。我当时真想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可是,这是在村委会,这是他们的地盘,我是无法和他们抗衡的,我只能忍耐,只能忍受。

后来,他们打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吸烟。再后来,他们出去了,将我锁在了治安室里。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上班的时候,联防队长过来了,这是一个裸露肚皮的胖子,让他来演土匪都不用化妆。他又重复了一遍昨晚的问话,然后要求我缴纳1000元的治安处罚,才能放我走。我没有钱,苦苦哀求,他最后终于将标准降到了100元。

没有办法,我只好让他们跟着我,来到了我租住的出租屋,取出了100元交给了他们。他们凶神恶煞地对我说:“以后夜晚再不准出来,老老实实在房子里睡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这个城中村里,联防队员和假烟贩子沆瀣一气,假烟贩子每月定时给联防队员缴纳保护费,联防队员就会“保护”这些坑人的假烟贩子。而所谓的联防队员,其实都是村子里的地痞流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在这个城中村里,猫鼠一窝。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七节 窝囊的联合执法队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城中村里还有一些人,也在暗暗地调查假烟窝点;还有烟草稽查,也身着便衣,打入了城中村。但是,偌大的城中村里,到底有多少假烟,有多少假烟贩子,有多少假烟窝点,恐怕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但这绝对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庞大数字。

有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我和画家走在巷道里,突然看到几名女子惊慌地从身后跑过去,边跑边喊着我们听不懂的闽南话。巷子两边的店铺,一齐拉下了卷闸门,铁皮与铁皮撞击的声音经久不息,异常刺耳。卷闸门匆匆上锁后,店主就像被烧着了尾巴一样,仓皇地逃向小巷深处。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回头一看,原来村口来了很多身穿制服的人,从制服的不同颜色判断,今晚应属于不同部门联合执法。

执法人员来到了一家店铺门前,停住了,这家店铺卷闸门上锁,店主逃之夭夭。后来我听说,每次执法人员搜查的时候,都有线人提前举报。他们接到线索后,就会出动。

店主不在,怎么办?撬锁,执法人员们相信,里面有假烟,因为这是线人举报的一个点。门锁撬开,里面却没有搜出假烟。店外是一群围观的人,其中就有很多闽南人。气氛一下子陷入尴尬。

突然,那个嘴角有着一颗黑痣的女人走出来了,她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冲进了店铺,看着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地面,她大声哭叫:“不得了了,不让人活了。老天爷啊,我不活了。”

黑痣女人冲向一个胖胖的、模样像当官的男子,哭喊道:“我造了什么孽啊,你们这样对我?”她伸出有长长指甲的手指,要抓向当官男子的脸。几个工作人员上去,拦住了她,她顺势倒在地上,滚了两滚:“啊呀呀,警察抄了我的家,还打人了。”她把穿制服的人都当成了警察。

门口又冲进了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他指着工作人员,大义凛然地说:“你们等着,你们夜半时分强闯民宅,我要告你们。”

工作人员赧然退出。

黑痣夫妻后来果真把烟草专卖局告上了法庭,几个月后,黑痣夫妻赢了官司,烟草专卖局不但给人家道歉,还赔偿了人家几千元。

再后来,黑痣夫妇在城中村另换了一家门店,重操旧业。

问题是,我明明知道这家店铺是做假烟生意的,但是假烟呢?

后来才知道,这些店铺里平时是不放假烟的,假烟存放在城中村另外的一个地方。当有假烟贩子打来电话,需要假烟,拉货的车子快要开到城中村的时候,才会有人扛着假烟来到这些店铺。要多少,就扛来多少。假烟装进车子里,车子飞快离开。要找到他们的犯罪证据,难上加难。

那天晚上,联合执法队兵分两路,还有一队人马也来参与端掉假烟窝点的活动,但他们同样出师不利。

这队人马是从城中村的另一个方向进村的,他们找到了线人提供的窝点,这个窝点位于一幢楼房的顶层。他们撬开门锁,从里面搜出了十多箱假烟,然后扛着假烟撤离了现场。

就在他们经过一条窄窄的小巷,即将离开城中村的时候,突然两边楼房的窗户一齐打开,从楼上扔下来石头砖块,像下饺子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这些穿着制服的人的肩膀和头上,有两个人血流满面,倒在地上。他们的后面,又出现了一群拿着棍棒的人,大声吆喝着、追赶着,棍棒纷纷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无可奈何,扔下刚刚收缴的假烟,背起受伤的同伴,仓皇逃遁。这群手持木棍的打手们一直追赶到了城中村口,看到穿着制服的人们坐上车子开走了,他们才不再追赶。

“我们被人家打是常态。”后来,这座城市烟草专卖局的一位负责人告诉我说。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八节 救了个娇娘

和执法队不同,我更像一只鼹鼠,在黑暗中探寻着,绕过坚不可摧的岩石,穿越盘根错节的网络一样的树根,一步步接近事件的真相。

对于假烟,那时候最大的悲剧是,在全国范围内,还没有关于假烟的报道,人们都天真地认为,假烟也是香烟,可能只是比真烟的口感差一点。但人们一点也不知道,假烟都是用一些非常廉价、非常恶劣的东西制成的,它对人体的伤害极大。

因此,认准了要报道假烟,我执著地寻找着进入假烟窝点的途径。

能够在城中村假烟窝点上班的人,都是闽南人,或者是他们的亲戚,他们依靠宗亲关系形成一个狭小的圈子,而一般人要进入这个圈子,千难万难。在城中村生活的这群人,有一套严格的预警系统,在执法人员刚刚进入他们圈子的外围、进入他们的视线的时候,他们就会提前预知,一部手机传给下一部手机,窝点的加工机器立即停止,窝点的工人马上遣散,窝点的小门铁锁高悬。执法人员即使从窝点的门口经过,也不会知道门内就是假烟加工厂。

我没有想到,我处心积虑想进入假烟窝点,契机却来得如此顺利,来得如此便捷。

有一天夜晚,我从报社发行部回来,登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回到城中村。我的前面坐着一个小女孩,衣着时尚,长发披散,腰间挎着一个小坤包。这是那个年代女孩子出门时最喜欢的装扮,那时候的女孩子出门都喜欢挎着一个带子长长的小挎包。女孩子坐在前面,小挎包斜背在身边,兴趣昂然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点点路灯光。突然,一个小男孩从后排走到了女孩的身边,一只手拉着背带,另一只手拉开小挎包的拉链。

这是一个小偷,这么小的年龄做小偷,他的身后一定站着几个大人,这些人都穷凶极恶,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拍着女孩的肩膀说:“把你手机让我用一下。”

女孩子回过头来,神情略显惊异,但她还是把手伸向了挎包,突然,脸色大变,她发现小挎包被拉开了,所幸没有丢失东西。

女孩子把手机拿给我,我装着拨打了电话,然后说“打不通”,又递给了女孩。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今天这样强烈的防范心理,遇到陌生人借部手机拨打,一般人都认为是遇到急事才会这样。

趁那个长相怪异的小男孩向前走去时,我突然回过头去,看到最后一排有两个男子,同样长相怪异,他们用恶毒的眼光盯着我。听说,这些小偷们手指间都夹着递须刀片或者手术刀片,他们和人打架的时候,一耳光打过去,脸蛋就被划破了。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伙小偷偷东西,被一个小女孩看到了,小女孩说:“妈妈,那个叔叔把手伸进那个阿姨的口袋里了。”小偷阴谋没有得逞。车到下一站,其中一个小偷说:“这个女孩好可爱啊。”边说边用手指捏了一下小女孩粉嘟嘟的圆脸。小偷们下车后,小女孩突然大声哭喊,她满脸是血,原来小偷用手术刀片在孩子的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怎么办?我紧张地思索着,靠近女孩的身边,悄声告诉她说:“身后有小偷,前面可能还有。”我感到女孩哆嗦了一下,我说:“别担心,到了下一站,我们赶快下车。”

然后,我就装着和女孩很熟悉的样子,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眼睛的余光一直观察着身后那两个小偷。到站了,我按住女孩的肩膀,让她不要声张,不要让小偷们看出了我们的意图。就在到站的乘客都下了车,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我突然跳起来,双手撑着车门,对女孩说:“快下。”女孩急急忙忙从我的腋下钻了出去,我也跳下了公交车。

公交车站的旁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我和女孩钻进出租车,让司机向前开去。车子启动后,透过车窗,我看到几个男子也跳下了公交车,凶神恶煞地奔向我们追来。出租车向前疾驶,卷起的尘土和落叶淹没了小偷们气急败坏的神色。

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居然在假烟作坊上班,这是在我认识她半个月后,她才告诉我的。

女孩出生在福建一个县里,和城中村所有的闽南人一样,他们都出生在这个县。他们不愿意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种植水稻和其他经济作物,他们种植烟草,然后自己加工,制成香烟,销往全国各地。

他们加工出的香烟全是仿名牌,香烟价格越高,销量越大,他们越喜欢仿造。他们在结着蛛网、落着尘灰的房间里,就能够制造出中华烟和黄鹤楼;他们在散发着恶臭的卫生间里,加工出黄红梅和大前门。这样的仿制品,一般人是无法分辨出来的。一盒假中华,成本不足两元钱,而零售达到40元。巨额的利润让他们铤而走险,在制假窝点被一次次摧毁后,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城中村隐身。

和我曾经暗访过的安徽一个乞丐村一样,假烟村庄也是非常富裕的,而它富裕的程度是乞丐村远远不能比拟的。在那个闽南小县里,很多村庄里家家盖起了气派的小洋楼,小洋楼里停着高档轿车,饲养着名贵的宠物和二奶。有的假烟商人娶妻纳妾多人,彼此相安无事。

这些都是我在公交车上邂逅的那个闽南女孩告诉我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后面好像有一个什么娘,还是什么娇。闽南人给女孩起名,都喜欢在名字中用这两个字。我就叫她娇娘吧。

娇娘很单纯,她初中毕业后就在亲戚的假烟作坊里打工。这些假烟作坊都是家族式的操作模式,没有熟人介绍,外人是无法进入的。

我说,我现在没有工作,想跟着她在作坊里上班。娇娘说,她替我给亲戚说说,兴许能行。

娇娘说,城中村里掩藏着几十上百家假烟作坊,而且,彼此很少知道对方的作坊隐藏在哪一家出租房里,所以,我不担心在这里会遇到“地老鼠”。

我焦急地等着我救回来的娇娘!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九节 最后一个真正的思想家

城中村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每天都在上演着种种不可思议的场景。就在我等待娇娘回信的时候,又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所居住的出租屋的那一层里,租房住宿的除了画家,还有哑巴、打工妹、刚刚来到城市的打工者、怀揣着梦想的群众演员和歌唱爱好者,还有一名妓女。妓女是我们那一层里最有钱的人,妓女的房间也是我们那一层里收拾得最温馨的。

有一天,妓女突然搬走了,一辆本田轿车停驶在巷口,妓女挎着小包,神气活现地扭到了本田边,钻了进去。此后,她的身影再也没有在城中村出现过。

几天后,妓女住过的房间搬来了一名留着寸头的男子,五官线条硬朗,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带着一种沧桑。额头上的两条皱纹,也如同与生俱来一般,引人注目、发人深省。那时候我想,他一定遇到过一些磨难。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一名思想家。他不是我们戏谑地称某些故作高深的人为思想家,他是一名真正的思想家,也许是这个时代最后一批思想家中的一个。

他搬来后的第二天早晨,突然走近我的房间,神秘地问我:“以前我的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

我有些戒备地问他:“怎么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展开,上面是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上面写着:“某月某日,大,500元,5人;某月某日,小,350元,7人……”这样一些奇怪的记载,一直书写了几十页,从去年一直书写到了几天前。

我不知道这些简略的记载传达出的是什么信息,我迷惑地望着思想家:“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思想家说:“这是妓女的记账本。”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思想家说:“我了解妓女们的生活,这个本子里所说的大,就是大活,收入为每人100元;小,就是小活,收入为每人50元。我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个妓女一月收入在一万元以上……怎么,你不相信?看看,每月的五日到十日,这个妓女就只接小活,或者不接活,本子上就没有记载,其余时间都是接大活。这样推测,这个妓女的月经期应该是每月的五日至十日这几天。”

我继续问道:“你怎么就知道‘大’是指大活,‘小’是指小活?”

思想家说:“我以前接触过很多妓女,她们喜欢这样记载收入,或者喜欢这样写日记。一些刚刚走出校门的,是会写日记的。这是我刚才整理房间时,在泡沫地板下找到的。”

妓女一月收入一万元,是我一月收入的十几倍。

后来,思想家才告诉我,他曾经多次走进妓女群落中,以一名志愿者的身份,有时候给妓女们派发安全套,有时候则是劝说妓女们建立信仰。

“中国人没有信仰,中国人需要建立信仰。”这是和思想家在一起时,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思想家说:“只有有了信仰,人才能受到约束,才不会为所欲为,才不会贪赃枉法,也才会有道德底线和做人的良知。”

我说:“你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思想家说:“官吏为什么会贪污?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他们才会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他们置百姓利益于不顾,中饱私囊,有的贪官所贪污到的,几十辈子几百辈子也花不完,可是他们还要贪污,实在让人不可理喻。奸商为什么欺诈?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他们眼中完全没有顾客,没有消费者,他们眼中只有金钱,他们为了钱,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医生为什么见死不救?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你不给住院费,他们看到你血流干了也置之不理,你不给红包,他们会给你增加痛苦,会给你的身体带来不必要的痛苦,为了拿到更多的回扣,他们会把大量无关紧要的药剂开给病人。教师为什么斯文扫地?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他们为了钱,在升学考试中弄虚作假,给学生大量派发资料。”

思想家接着说:“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所以他们不相信会有因果报应,所以他们谎话说尽,坏事做绝,千夫所指,视而不见。我的使命就是,要拯救这个社会,要拯救这些人,要在他们心中重建信仰。”

我问:“你所说的信仰是指什么?”

思想家说:“我所说的信仰,是指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要让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重回每个人的心中。”

思想家接着又说:“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包括礼义廉耻、尊老爱幼、善待他人、和睦友邻等等。当一个人知道了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怎么做会是高尚的,怎么做会是无耻的,这个人就有了信仰。这个社会道德沦丧,而我所要做的,就是重新构筑道德体系、价值观念。

我不知道思想家的生活经历,我只是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他不同于某些经常在报刊上、电视上发表言论的所谓学者教授,被动地让他们怎么说他们就怎么说,他们没有脊梁,没有信仰,他们的存在,是这个世界的悲哀,是学术的悲哀。

思想家又问我做过什么,我说了自己的记者经历、自己的暗访经历。思想家说,这些暗访对象是因为没有信仰,才会如此。乞丐们没有信仰,才会示弱骗人;妓女们没有信仰,才会舍弃打工机会,甘愿卖淫;血奴没有信仰,把自己当成了造血机器,好吃懒做;酒托没有信仰,把你的钱掏出来,放进自己腰包;代孕妈妈没有信仰,才会把自己当成生育机器;假烟贩子没有信仰,制造贩卖假烟害人……如果人人都有了信仰,人人都善良正直,这个世界才会变得美好。

我愈发佩服思想家。这位民间思想家,他比那些高居在庙堂之上的所谓专家学者高尚千百倍,也比他们专业千百倍。

此后,思想家走上了实现自己理想的道路,他走进了一家家学校、工厂、机关……

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画家和思想家是我在城中村最好的朋友,此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纯正的朋友。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节 “参与”制假

娇娘答应了我去她所工作的假烟作坊上班。

那座假烟作坊隐身在一幢五层楼房的顶层,只有在夜间,我们才能进入,而其余的时间,这家作坊房门关闭。作坊里还有两个窗户,窗户上钉着厚厚的木板,即使在夜晚,即使房间里灯火通明,而外面也没有一丝灯光泄露出去。作坊里的秘密也不会泄露出去。

整幢楼房,一楼开着一间小店铺,店铺里一如既往地放着树根样的茶几,每天下午,假烟作坊的老板就会坐在店铺里,一直坐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才会关门歇业。就像梁山上的旱地忽律朱贵,或者像老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沙家浜》一样,这个小店铺是假烟作坊的眼线。它比五楼的假烟作坊开业更早,而比假烟作坊歇业更晚。

一楼是小店铺,五楼是假烟作坊,而二三四楼全部空着,没有人居住。

假烟作坊老板不会住在这里,他居住在对面一幢楼房里。假烟作坊只有五名工人,除了娇娘和我,还有三名女孩,她们都是老板的女儿和亲戚。她们也都住在对面的楼房里。

那幢外表朴素的楼房,里面装饰豪华,高档家电,应有尽有。

这间假烟作坊所完成的,是最后的包装过程,就是将散支假烟与过滤嘴连接起来,装在盒子里,封口、加膜、装箱。每天晚上,当有假烟贩子来到城中村,就有搬运的人从城中村某一个临街的店铺里,偷偷摸摸地来到这间假烟作坊,将整箱的假烟装在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包装袋里,扛在肩膀上,偷偷摸摸地送到临街店铺里。等候在那里的假烟贩子付过钱后,又将假烟搬到高档轿车的后备厢里,装着假烟的箱子外面通常写的是“一次性筷子”、“康师傅方便面”等字样,即使在拉运途中遇到检查,一般也能蒙混过关。

假烟作坊生产什么假烟,是根据假烟贩子的需要。如果假烟贩子说,最近中华烟很好卖,这间作坊就生产中华牌香烟;如果红梅烟很好卖,假烟作坊则生产红梅假烟。这间作坊能够生产出世界上所有的香烟,而原料却都是一样的。这些原料可以制作一盒上百元的超高档香烟,也能生产出一盒一两元的低档香烟。

这间假烟作坊只有十几个平方,墙角散乱地堆放着各种牌子的香烟,有的牌子我听过,有的牌子没有听过,这些香烟的牌子覆盖全国各个省区。按照烟草专卖的规定,那么这些香烟销往了全国各地,这种情形实在太恐怖了!

这间假烟作坊所有的工作都是手工完成的。

其中两个女孩的工作是将散支香烟和过滤嘴连接在一起,她们在过滤嘴里涂抹胶水,然后将散支香烟的一端塞进去,过滤嘴上印刷着香烟的名字。如果假烟贩子需要“黄鹤楼”,她们就把散支香烟与“黄鹤楼”的过滤嘴连接在一起;如果假烟贩子需要“好日子”,他们就把“好日子”的过滤嘴与散支香烟连接起来。不变的是散支香烟,变的只是过滤嘴。

这间假烟作坊有上百种香烟的过滤嘴,能够生产上百种假烟。

我和娇娘的工作是将这些连接好的假烟装进烟盒里。一种香烟对应一种烟盒,烟盒也有上百种,而且都印刷精美。娇娘的技术很熟练,她在烟堆中随手一抓,刚好就是20根,然后,撮起手指,将假烟塞进烟盒中,刚好就是一盒烟,整个过程的完成,她只需要几秒钟。

另外一个女孩则负责压膜,在烟盒的外面包上一层薄膜。为了防假,正规香烟薄膜的连接处,会有一根拉线,拉线处有波浪型的凸起。这个女孩就是专门来制作这个“凸起”的,她拿起熨斗,用熨斗的尖角轻轻滑过,“凸起”就出现了。

这样,一包以假乱真的香烟就制成了。

可是,那些散支香烟从哪里来的?它们又是用什么制作的?

我在假烟作坊的上班时间是从夜晚8时到第二天早晨5时。从这里下班后,回家休息一会儿,我又马上骑着自行车来到距离城中村大约两公里的发行部,装上当天的报纸,分发到各个报刊亭和订户手中,大约在中午10点左右,我的发行工作做完了,又回到城中村睡觉。

假烟作坊都是夜晚开业。我一般也是到夜晚才起床。

由于假烟作坊非常隐秘,执法人员要来查封,难度非常大。在这场猫与老鼠的战争中,执法人员也掌握了一套捕鼠要领。比如,用鼻子闻,这些专业人员通常在假烟作坊几米远的地方,就能隔门闻到特殊的烟草气味;还有,查看电表,由于假烟作坊都是晚上开工,所以电表度数都很大。还有很多窍门,我不能向外界透露,以免引起假烟贩子们的防范。如果发现了这些异常,执法人员就能果断地撬开房门,进行检查。通常,在这些房间里,都能或多或少地找到假烟。

在那间假烟作坊里,我手脚粗笨,每次工作的时候,不是不小心将烟盒撕碎了,就是将香烟折断了,每次我都会遭到加膜女孩的呵斥。这个女孩是老板的女儿,她是这间假烟作坊的车间主任。

我不愿意给他们工作,替他们害人。我这样做,都是故意的。

娇娘曾有一次暗地里埋怨我,说车间主任怪罪她,嫌她将我这样愚笨的人介绍进来。娇娘说:“你要好好努力啊,给我争一口气。不然,我在这里没法做人。”

我点点头。

然而,我已经进来了,他们就不敢随便解雇我,他们担心我出去后会举报他们。

然而,粗笨的我依然不能适应这份作坊里的工作,他们只能给我调换工作。

他们让我做搬运工。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一节 进了老窝

城中村有几辆黑车——长途大巴车。这些大巴白天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而每天晚上8点左右,就停在了村口。半小时后,就离开了城中村,开往福建那座县城的某一个小镇。这座城中村的假烟商人几乎都来自那个小镇。

大巴车上坐的,全都是操着闽南口音的人。

黑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售票点在城中村,售票点是一间出租屋,出租屋的门口没有任何标志,即使外人走进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即使外人知道这里是售票点,但是如果不是用闽南话说要买票,售票员会说:“你走错地方了。”售票员和司机是夫妻。

第一次坐这样的黑车去闽南,还有娇娘陪着。

黑车上有几十个座位,早早就坐满了。黑车前面没有任何标志告诉人们这是一辆长途大巴,黑车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驶离城中村,淹没在城市来往如梭的车流里,然后,拐上立交桥,驶入省际高速公路。

黑车驶入福建地面,已到午夜时分,前面出现了几名穿着制服的人,黑暗中不知道是交警,还是路管,司机带着一个包下去了。他们在车灯前说着什么,后来,穿制服的人查看了司机的证件,就放行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迷惘,这辆黑车为什么就能顺利被放行?为什么没有被查获?我想,可能有两个情况,一个是黑车司机的所有手续全是假的,却能以假乱真;一个是黑车司机暗暗给穿制服的人留下了买路钱。

车厢里一路都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说话。有人在看着窗外想心事,有人在闭着眼睛打瞌睡。

这辆黑车是去闽南小镇拉散装香烟的。

我偷偷地问娇娘:“为什么要这样麻烦?为什么不把香烟装箱后再拉到我们这座城市?或者就把烟丝拉到我们这座城市再加工包装?”

娇娘说,如果真像我说的这样,就会被连窝端。

假烟的每个生产环节都分开了,就是为了逃避打击。一个窝点被端了,其余的窝点还在开工,损失并不大。而且,执法人员收缴到的,只是一些假烟,假烟商家早就闻风逃脱。现代通讯给他们提供了异常便捷的信息,执法人员一在村口出现,他们就溜走了。而且,这些家族式的假烟商家异常凶狠,如果执法人员身穿便衣,人数稀少,他们就会大打出手。而执法人员联合清剿,却又会被他们发觉。

那次,我才见到了假烟的原材料。

在那些村庄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男女老少齐上阵,他们都在趁着夜色加工假烟。娇娘带我走进了一个独立的院子里,一辆切割机在轰隆隆作响,两个男子光着上身忙碌着,他们从墙角抱来一捆捆柴草一样的东西,放进切割机里。我走近辨认,看到了这些柴草一样的东西,原来是番薯叶和芭蕉叶。

这样的东西,一钱不值,在南方村外的大路边,一个上午可以收集到一架子车的番薯叶和芭蕉叶。

而这一辆架子车的番薯叶和芭蕉叶,可以制作多少盒假烟、收入多少钱啊?

为了让假烟具有烟味,这个地方盛产烟叶,假烟商家们给这些粉碎了的番薯叶和芭蕉叶中加入烟叶。这些烟叶质量很差,有的发霉变质,散发臭味;有的已经腐烂,流着黑水。他们把这些东西搅拌在一起,这就成了制作假烟的原材料。

抽烟的人都知道,判断香烟质量好坏的标准是烟丝的颜色,高档香烟的烟丝发黄发亮,劣质香烟的烟丝则是黑色。假烟商家一般制作的都是价格昂贵的高档香烟,那就需要颜色发黄的烟丝。

要让这些腐烂变质的树叶变成黄色,也难不住这些黑心商人们,他们用硫磺来熏。

院子的角落有一间小房子,门窗紧闭,而门口堆放着这些粉碎了的番薯叶和芭蕉叶。趁着没有人注意,我偷偷地来到了小房门口,从门缝望进去,里面一团漆黑。但是,从门缝散发出袅袅烟雾,这种浑浊的黄色烟雾让我阵阵恶心,几乎要晕过去。

我不知道这间房子隐藏着什么秘密,一个男子推着满车的树叶走过来,我赶紧闪开了。我走到另一间房间里,那里,娇娘正在慢悠悠地品尝着功夫茶。

我悄悄地问:“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娇娘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什么都问。”

我装着无辜地说:“我好奇啊。”

娇娘轻描淡写地说:“硫磺。”

那些腐烂的树叶被倒进小房子里,再拉出来后,就被硫磺熏成了黄色。

而硫磺对人体具有极大的危害,严重的会致癌。

我们在那个小村庄停留了一天,那一天,我看到这个村庄和我所在城市的城中村一样,白天悄无声息,夜晚热火朝天。每家假烟工厂都会趁着夜色悄悄开工。而在村庄的路口,也都有暗哨埋伏在路边,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通风报信。这个村庄的家家户户还都养着狗,不是城市里常见的被抱在女孩怀中的宠物狗,而是吐着血红舌头异常凶猛的大狗。它们是假烟商家的忠实捍卫者,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凶猛地扑上去。

第二天早晨,那间小房子的门打开了,房间里的烟丝和芭蕉叶、番薯叶被硫磺熏蒸后,变得焦黄,看到它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联想到村口田地里沤烂在泥土中的一钱不值的残败枝叶。

烟丝的加工还没有结束。小房间里的硫磺气味散尽后,一名男子拎着半桶浑浊液体走进去,将这些液体均匀地喷洒在这些焦黄的烟丝上。娇娘告诉我说,这些深色的浑浊液体是工业香精。

工业香精对人体危害巨大,它和硫磺一样,具有极强的致癌作用。

广大烟民们只知道有假烟,却不知道买到假烟,就等于买到毒药;吸食假烟,就等于吸食毒药。

无良商人利欲熏心,从来不管消费者的死活。瘦肉精、三聚氰胺、苏丹红、吊白块、福尔马林、孔雀石绿……这些原本与食品并不相关的化学物质,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们的饭桌上,危害着我们的健康。防腐剂、抗氧化剂、色素、增味剂、香料……这些读起来拗口的化学名词,是这一切的造就者。多年后出现的,奶粉里添加三聚氰胺,只是为了增加蛋白质的含量。假烟中添加致癌物质,只是为了冒充高档香烟。而这些,居然都是行业里的潜规则。

我想起了思想家的话:中国人没有信仰。因为没有信仰,这些黑心商人们无恶不作,罪恶滔天,谋财害命,无异于持刀杀人。为了钱,他们任何昧良心的事情都能做出来。我但愿这个世界上还有报应。

在整个假烟生产过程中,唯一的机器是一个叫做卷烟机的铁疙瘩,大小类似于农村常用的脱粒机。这种卷烟机没有商标,应该属于三无产品。后来据烟草专卖人员讲,所有的卷烟设备也属于专卖,假烟厂是买不到这种机器设备的。所以,这家假烟作坊的铁疙瘩应该也属于假货。

这个铁疙瘩使用了很长时间,外皮生锈,油漆脱落,所有的部件都涂抹了过多的机油,而烟丝从机油中滚过,经过了铁疙瘩的加工,从另一端出来后,就变成了一根根还没有安装过滤嘴的香烟。

那一天,我没有见到制作过滤嘴的机器,我不知道过滤嘴是如何制作的。我只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一堆堆一拃长的过滤嘴,外面包着白纸,一个女子用小铡刀将它平均切成四份,这就成为了香烟后面的东西。

记忆中的那天中午还遇到了一件让人难忘的事情,是一家假烟商人在嫁女。

中午十二点过后,鞭炮就响了起来,连绵不绝,震天动地。我问娇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娇娘说,赶快出去看看吧,村里有大喜事。

我们来到了村口,看到村子唯一通往外界的大路上,一字摆开了二三十辆高档轿车,黑白分明,黑色的是奔驰,白色的是宝马。村口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红色纸屑,那是鞭炮响过后的纸屑。一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西装搭在他干瘦的身体上,显现松松垮垮,像个稻草人一样滑稽而不真实。他手中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满了红包,他见到人就发一个红包,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男女老幼。

我和娇娘也一人拿到了一个红包,打开一看,里面是100元钱。

我愕然了,这个稻草人为什么会这样大方?他为什么要见人就给100元?

娇娘问过别人后,才知道,今天稻草人要嫁女。

稻草人是假烟商人,把散支假烟从这个村庄拉到城中村,加工成为整件整件的假烟,然后来自全国各地的假烟贩子们云聚城中村,从这里提货,再呈网络化分销,这样,居然也构建出一个非常健康的金字塔结构的销售系统。来自别的城市的“一级经销商”从城中村批发到假烟,一盒中华烟5元钱;“二级经销商”从一级这里进货,一盒中华烟7元钱;这样逐级分销,到顾客那儿,一盒中华烟45元。

后来的一级经销商很少开着车来城中村进货了,因为这样的危险性比较大,他们转而寻求物流公司。对于物流公司,只要有货源,活人死尸他们都敢打包托运,何况装在康师傅纸箱里的假烟。物流公司只认钱,它才不管托运的是什么。

稻草人只不过是这个村庄很普通的一户人,然而,他嫁女的场景我也只有在几年后山西煤老板嫁女的时候才又看到过。

那天,村中人告诉娇娘说,稻草人给了女儿几百万元的嫁妆,一辆近百万的宝马车,一套厦门的高档住房,另外还有杂七杂八的很多东西。

娇娘说,这种现象在闽南很普遍,这里的人们都有攀比心理,嫁女的时候都争着抢着送嫁妆,谁送的多,谁就有面子。此前,这种风俗在石狮、晋江一带非常流行,后来,就风行于闽南农村。

假烟商人们有的是钱,几百万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碟小菜。

假烟商人的收入有多高?娇娘说,他们一月就能买一辆本田,半年买一辆奥迪,一年买一辆奔驰。

娇娘的家没有在这个村庄,她出生在闽南一个生产茶叶的县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娇娘的母亲嫁给了这个茶叶县的一个农民,每年会有几千元的收入,让人羡慕。两年后,娇娘的小姨嫁到了制造假烟的这个县,当时这里还没有大规模地生产假烟,当地农民一年收入勉强裹腹。娇娘的小姨每年回到娘家拜年的时候,遇到娇娘的母亲,都会幽怨地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在你们附近给我介绍对象?”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这个县大肆制造假烟,假烟丰厚的利润让这些农民一夜暴富,家家高楼林立,轿车泛滥,钱多得让人们不知道怎么花费。

娇娘说,有一个村庄,邻居两人多年都有矛盾,却都靠制假造假发了家。东边的那家盖了一幢三层楼房,西边的看了,就盖了一幢四层的。东边的一看,马上将刚刚盖好,还没有住人的楼房拆除,在原基础上又盖起了一幢五层的。西边的也不服气,也把涂料未干的四层楼房拆除了,盖起了一幢巍峨的三层别墅,别墅的尖顶高过了邻居的楼顶。东边的看到后很气愤,就在夜晚派人把尖顶搬掉了。于是,两家矛盾升级,由谩骂发展到斗殴,由打架发展为群架,后来,两家的宗亲都参与了,打死打伤十多个人。公安机关插手后,两家才罢手。后来,这两家都不愿意在村子里居住,一家搬到了泉州,一家搬到了厦门。

此后,每年过年走亲戚,娇娘的小姨一家都开着奔驰来。小姨见到娇娘的母亲,也不再语气哀怨,而变得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所有的亲戚见到小姨一家,都变得唯唯诺诺。

也是在那时候,初中毕业的娇娘跟着小姨夫一起制造假烟。

假烟曾遭受当地部门的打击,娇娘就跟着小姨夫离开了闽南,辗转来到外省各地。后来的这几年,每逢打击一次,他们就集体搬迁一次。他们愈加搬迁,就离家愈远,本世纪初,终于来到了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这座鱼龙混杂的城中村。

现在,这个县的假烟商人遍及全国各个沿海省份。

娇娘还说,这些假烟商人因为有钱,能手眼通天。

一些拉运假烟的车辆在路上被拦住,接受检查,假烟商人打个电话,不出半个小时,假烟车辆就会被放行。假烟利润实在太丰厚了,假烟商人们不惜用巨款砸中那些执法机关中的腐败分子。

再说,假烟窝点分做几处,就算没收了这车假烟,他们的生产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就算执法人员摧毁了一处窝点,而其余的窝点照样能够开工。

相比北方那些为人张扬的煤老板,南方的假烟商人做事非常低调,这也许与他们从事的是非法生意有关。从外表看起来,这些腰缠万贯的黑心商人衣着朴素、一团和气、满脸谦卑,但是,谁也无法猜测到他们银行中有多少存款。娇娘说,很多假烟老板在省会城市都有多套房产。

假烟商人都在抽烟,但是他们从来不抽自己作坊生产的香烟,他们只在烟草专卖的指定店铺购买香烟。

面对这些假烟商人,娇娘有一种强烈的愤恨心理,这可能是因为她出生在二十年前的富裕农村,而二十年后她的出生地被制假贩假的黑心商人远远抛在后面,而她又不得不给这些黑心商人打工。

我从娇娘那里了解到了很多假烟商人的故事。娇娘说,有的假烟商人几年间攫取了巨额利润后,就放弃了这种黑暗生意,转而投资另外的高利润阳光产业,比如房地产、医药制造,还有人投资矿山,毕竟这些行业都披着合法的外衣。

我在想,如此大规模的宗族式的假烟作坊,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为什么就没有被彻底查封?为什么总是在查封过后,它们又死灰复燃?是不是对假烟商贩惩处不力?

一位执法人员后来告诉我说,他们所能做到的,只是将假烟销毁。而对于制假商人,因为查封的假烟数量太少,只能批评教育一番后,就放走。放走后,假烟商人换个地方,重振旗鼓,故伎重演。假烟屡禁不止,就是因为处罚太轻。

我是第二天晚上从闽南那座村庄回到城中村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天亮。

披着满身疲惫回到出租屋,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从门缝向外望去,看到娇娘站在门外,警惕地向走廊两边张望。此前,她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我也没有跟她说过我居住在这里,她怎么会独自到来?她又怎么会认识路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二节 多少欠了点情债

我打开房门,娇娘径直走了进来,坐在我的床铺上,眼睛看着墙角,她成熟的胸脯在长袖紧身体恤下剧烈起伏着,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紧紧地包裹在牛仔裤里,看起来很性感。和我一起坐车回到城中村的时候,她还没有穿着这身衣服,她是回来后才换了这身衣服,来找我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她说:“我早就知道。”她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手指交叉着,放在两腿之间,看起来很娇羞。

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不知道她跟踪我的目的。当初如果是为了防范我,现在她肯定也不会告诉我她曾经跟踪我的事情。还有,这个黎明,这个安静的黎明,别人都在酣然入睡中,她为什么会来到我的房间?

那时候我很傻,长期被沉重的生活压抑着,已经像水一样浇灭了我心中爱情和欲望的火焰。我行走在生活的最底层,为了温饱而奔波,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我问她:“你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羞怯地说:“家里要我结婚,我该怎么办?”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眼神移向了墙角。

我懵懂地说:“好啊,结婚是好事啊。”

她声音低沉地说:“什么好事啊,我不想这么快就结婚。”

我问:“对方是什么人?”

她说那个男青年和她出生在一个村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初中毕业,他们几年前就订婚了。后来,她出来打工,对方在家中种茶。昨天,她见到了小姨,小姨传话说,妈妈让她下个月就回家结婚。

我说:“这多好啊。”

她说:“结婚后,我就不能出来了,可是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偏远的乡村,我想留在城市里。”

我当时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一样开导她、劝慰她,我说:“现在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也该结婚了,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结婚后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该有多好。”

她用眼睛挖了我一下,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苦笑着说:“我这么穷,住在这个鬼地方,一月收入勉强养活自己,哪个女孩愿意嫁给我。”

她低下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如果有人愿意呢?”

我哈哈笑着说:“不会有人愿意的。”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黄红梅,抽出一根,这是我经常抽的香烟。娇娘看到我想抽烟,从小坤包里取出一盒玉溪,塞到了我的手中,她说:“我早就给你买了,一直想送给你抽……这是真烟。”

我说:“这烟老贵了,要20块钱啊,你怎么买这么贵的?”

她没有接过我的话题,她好像在自说自话:“我这些年打工,积攒了10万元,我嫁给谁,都不会给谁添麻烦的。我要开一间化妆品商店,一定能赚钱。我一结婚就不在这里干了,我要好好做正经生意。”

我真诚地说:“你很善良,又很能干。你男朋友娶了你,一定很幸福。我提前祝福你们。”

她突然不说话了,冷冷地坐着,场面显得非常尴尬。我说:“这玉溪香烟果然很好抽,口感很好。”她不言语。我又说:“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她还是不言语。我没话找话地说:“到了这个季节了,天气还是这么热,真想不到。”她别过头去。

人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就会说起天气。我又无聊地说起了今天的气温,一会儿将要出来的太阳……

她没好气地打断我的话说:“今天要下雨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我傻傻地说:“怎么会呢?你看这天色。”

她没有看天色,她只看着地面,“噔噔噔”态度坚决地走过走廊,走下台阶,走出了楼房。

那天早晨过后,娇娘再见到我,就不和我说话了,总是沉着脸。我也感到很难堪,不知道怎么哄她,才能让她开心。

现在,我明白了,她其实就是在向我表白她的爱情。可是那时候我混沌木讷,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爱情发生在我和她之间。我当时已经年近而立,不名一文,潦倒不堪;而她当时才二十出头,泼辣能干,积攒了对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的10万元。

我对她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她就像一个娇贵的瓷器,我双手捧着,我担心一使劲就会将她捏碎。尽管她发育成熟,生机勃勃,身材性感,可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年代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纯真和爱情,而今天,很多的爱情几乎已经与肉欲水乳交融,与床铺只有一步之遥,往往几分钟就走完了过去几年才能走完的距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走进假烟作坊,没有见到娇娘,她们说娇娘走了,回家结婚了。

我当时很平静,我想当然地认为娇娘会幸福。因为他们青梅竹马,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都在尽情渲染青梅竹马,都在说这样的爱情是完美无缺的。我当时甚至还在为娇娘高兴。

现在,我在电脑前打出这一段文字,心中充满了苦涩,我不知道这些年娇娘生活是否幸福,当初她不愿意回到乡村,而最后又被迫回到乡村,她是否收敛了自己的任性,是否满足于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此刻,在这个静静的夜晚里,她在干什么?她会不会像我想她一样偶尔还能想起我?

我甚至在想着,如果当初答应了娇娘,那么今天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突然觉得很后悔。

就在那几天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画家去了西藏,他变卖了自己所有的所谓的家产,才凑足钱买了一张打折飞机票。我问:“你去了那里,没有一分钱,怎么生活?”画家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天无绝人之路。”

对于画家来说,西藏是一片圣地,那些没有污染的风景,随便割下一块,就能进入画布。这些风景让生活在工业污染和高楼大厦里的人们如痴如醉,画家去了西藏,也许会成功。

后来,他果然成功了。

思想家一如既往地穿行在学校工厂之间游说,让人们接受他重建信仰的观点。他就像当年周游列国的孔子。他和孔子一样屡屡碰壁,碰得焦头烂额。不同的是,孔子还有七十二弟子跟随,而他却是孤军奋战。

一家家学校拒绝了他,学校都在追求升学率,没有人会抽出时间聆听思想家的观点。一家家工厂的保安将他拒之门外,他们认为这个满口忠孝礼仪的青年脑子有毛病。在这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年代,傻子才会放弃金钱拾起信仰。

失败的情绪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思想家。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三节 暴露了

又过了两天,我又要坐着长途大巴去闽南村庄拉货。

那天晚上,我刚刚走上大巴,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空座位上,突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我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那是“地老鼠”。

“地老鼠”手中玩弄着匕首,匕首在他的手中像皮筋一样绕着圆圈,他斜睨着我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又见面了。小子,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端详着他,故意歪着嘴巴,装着一副傻傻的神情,我说:“你不是刘欢吗?哎呀,我们还在一起合影过。”

“地老鼠”恶狠狠地说:“去他妈的,别在老子面前装样子。小心老子一刀捅死你。”他又扭头对坐在座位上的一个青年用闽南话说着什么,那个青年站起身来,狐疑地望着我,他和“地老鼠”一样短小而不精悍。

那个青年问:“你跑到车上来干什么?”

我的眼光越过他的头顶,穿过车前驾驶室的玻璃,望着远处点点的路灯光。我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我幽幽地说:“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

那个青年惊愕地看着我:“我问你为什么上我们的车?”

我继续装出一副傻傻的神情,继续用缓慢的语气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哦,哦……”“地老鼠”像刚下完蛋的母鸡一样发出打嗝的声音,看着我说:“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傻了?”

我依然用刚才的语调说:“你吹送我如波如烟如云吧,我生是创巨痛深,我是血流遍体,时间的威权严锁于我、重压于我,我个太浮太傲太和你一样的不羁。”

车上的闽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他们的眼睛中充满了惊异和疑惑。这些人都是文盲和半文盲,他们不知道和屈原,也不知道英国的雪莱。这些文言诗句,他们闻所未闻,他们即使“闻过”,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地老鼠”将匕首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踮起脚跟问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相信“地老鼠”只是在吓唬我,他只有胆量威胁我,绝对没有胆量杀我。我连他看也不看,望着窗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个青年以权威的口气向车厢里的人炫耀着说:“这是一个神经病。”

我继续装神经病,我大声喊着“拉屎,拉屎”,然后就拉开了皮带,准备脱裤子。

司机过来了,他喊着:“谁把这神经病带上车子的?谁带上来的?”看到没有人答应,他就摆着手说:“滚,滚,快点滚。真是晦气。”

我没有走,我装着听不懂司机的话,司机吓唬说:“快点滚,再不滚就打死你。”他扬起手来,装着要落下去,其实他不会落下去,谁会去打一个神经病人?

我继续歪斜着嘴巴,侧着身子走到了车门口,身后不知道被谁踢了一脚,我顺势就跳到了车下。我慢慢地走向小巷,偷眼看到身后跟着“地老鼠”和那个同样矮小的青年。

我装着没有看到他们,继续慢腾腾地向前走去。他们要么是查看我的行踪,要么就是准备在没人的地方打我。我走到了小巷尽头,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放着一条矮矮的长凳,可能那家主人下午在门口聊天,现在还没有搬回去。我跑前两步,一把操起长凳,抡圆了砸向跟在身后的“地老鼠”。“地老鼠”大惊失色,叫声哎呀,扭身就跑,另一个青年也急忙逃遁。小巷暗淡的灯光照着他们的四条短腿,四条短腿争先恐后地移动着。我故意大声喊着:“老子今天砸死你们。”他们惊恐万分,呀呀叫着,像两只躲避劁刀的猪崽。

那天晚上,我离开了假烟窝点,此后,我再也没有走进过那家位于居民楼五层的假烟窝点。

我知道我的行踪已经暴露,这座城中村的假烟商人都来自闽南同一个村庄,“地老鼠”会将我的一切告诉他们,他们会防范我,我的安全已经受到了威胁。

我回到出租屋里,找到了思想家,告诉了他这些天我的暗访经历,我相信思想家会对我的秘密守口如瓶。思想家说,赶快去报案。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四节 行动

第二天,我找到了区烟草公司,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座城中村里有着很多假烟窝点,他们很快就会行动。此前,他们已经在城中村里“放蛇”,摸排了好几个假烟窝点。所谓放蛇,就是把线人安插进去。

然而,城中村里棋盘般的道路四通八达,鸽笼般的住房密密麻麻,他们又怎么才能找到假烟窝点,而又能不被眼线发觉?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传呼,是区政府办公室的,他们让我当天下午去区政府开会。

那几天,我很少出去,一直躲在出租屋里,早晨送完报纸后,我就回到出租屋,下午和晚上不会迈出出租屋一步,我相信“地老鼠”和那些打手们一定就在城中村寻找我。

然而,今天又不能不去。

我戴上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双手叉进袖里,佝偻着腰身,冒充成一个病人,我的腰间藏着一截短棍,顺着街角一步步走向村口。我的眼睛警觉地向四周观望,耳朵竖起很高,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声响。我想着,如果见到“地老鼠”,就先下手为强,抽出短棍砸在他的头上,让他没有出手的机会。

还好,我一路没有见到“地老鼠”,我顺利地来到了公交车站。

会议是在区政府的会议室举行的,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满了人,他们有的抽着香烟,有的翻看资料,每个人都显得很安静从容,又成竹在胸。这种场景我非常熟悉,以前在政府上班的时候,经常参加各种会议,在这种场合,大家都不会多说话,免得言多有失。久历官场的人都城府很深,老而弥坚,他们的心思别人是不能轻易猜透的。这种场合的座位排列也是很有学问的,椭圆形面朝门口的那个弧形旁,坐的是官职最大的人,这个座位便于看到有谁走进走出,便于对所有人发号施令。而从这个弧形到另一个弧形的座位,则表示着官职的从大到小。

我知趣地坐在了另一个弧形的位置,这里背对门口,表示这是最末等的位置。在官场,位子是最重要的,就连吃饭,也是不能随便就坐的,而吃饭喝酒更是有一番讲究。

蓦然来到这间会议室,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在政府工作的日子,经过了这两年曲折艰苦的流浪生活后,我才觉得公务员生活实在太幸福了,没有生活压力,没有工作竞争,重复着单调的程序,却有稳定的薪水,而且旱涝保收。然而,我放弃了这一切,我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一条荆棘密布的路,独自前行。现在,我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可我还在大呼酣斗,至死不退,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我不能倒下,我倒下就是死亡。

那次会议有区政府的多个部门参加,烟草局、打假办、交通局、工商局、公安局、交警大队、城管局、街道办等等,还有这座城市几家报社的记者。这些记者就是我以前写到过的时政记者,他们在前一天的晚上,就会接到部门的会议通知,第二天和部门一起参加行动。行动结束后,他们一手拿着红包,一手拿着通稿,回到报社,把通稿捏巴捏巴,就变成了一篇新闻稿件。

这就是所谓的跑线记者。

会议上,我报告了自己这些天暗访的情况,并告诉了他们那家假烟窝点的准确地点。我看到那些记者抽着免费提供的香烟,用散漫的眼神望着我,他们可能关心的只是这次红包给多少,并不关心我这些用辛苦和鲜血换来的新闻素材。

坐在椭圆形桌面弧形位置上,与我相对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宣布当晚就开始清剿假烟窝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这个区的副区长。至今,我还能记得副区长在那次会议上的一句话,他说:“我工作多年,都买不起一辆小轿车,这些假烟商贩一月就能买一辆轿车。抓,全部抓起来,不抓不足以平民愤。”

那天晚上,数百个来自不同单位的人在城中村附近的一座小学里集合,十多辆中巴车停靠在道路两旁。学校门口围着很多中老年妇女,她们用警惕的眼神望着这些穿着不同颜色、不同式样制服的人,然后低下头去窃窃私语。我走到校门口,这些被挡在校门口铁栅栏门外的妇女们用闽南腔的普通话问我:“今晚这么多人干什么?”我笑着说:“今晚去扫黄啊,卖淫的全部抓。”

一群人走出了小学校,分别上了各种各样标着不同字样的执法车辆,只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学校门口,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正在这时候,一辆越野车停在了我的身边,车窗摇下来,是副区长。他说:“来,上我的车。”这辆越野车是单位的车。

副区长态度和蔼可亲,我至今还记得他在车上说给我的一句话:“一会儿行动的时候,你跟上我,他们就不敢动你。”这句话让我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以前在北方那座小县城的政府上班的时候,遇到的领导都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他们对手下就像对奴隶一样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而这位副区长是我见到的少有的好人,他平等地看待每一个人,让我感动。

副区长的车子刚刚在村口停下来,车子两边就站满了几十个身穿制服的人。透过玻璃窗,我看到那个钉鞋佬偷眼望着这些人和这些印着执法字样的车子,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手指在手机上指指点点。我对副区长说:“这个钉鞋老头儿是眼线。”副区长马上指示两个人将钉鞋佬的手机收缴了。钉鞋佬大义凛然地站起身,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义正词严地说:“你们是国民党。”

人们没有理他,大家排成两行队伍沿着城中村逼仄的小巷向里走去。我看到就在队伍前面十几米的台阶上,几个中年妇女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扭动着肥大的屁股向坡上跑去,边跑边用闽南话大声喊着什么,声音透着恐惧,像突然被蝎子蜇了脚后跟。两边的店铺争先恐后地拉下卷闸门,一片杂乱的铁片铝片相撞声。卷闸门歪歪斜斜地关闭后,往日坐在店铺里悠闲喝着功夫茶的男男女女,此刻就像慌乱的麻雀一样,四散逃离。

副区长那天晚上是打击假烟窝点行动的总指挥,他手持对讲机,遥控联系三路打假人马,砖头一样功率强大的对讲机握在他厚重的手中,显得举重若轻。他身躯伟岸,中部隆起,脑门光秃,每跨出一步都力量感十足,很像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然而,我在对讲机中听到了另外两路人马的抱怨声,不知道为了什么问题他们和副区长争吵起来,副区长的音量增加,他们也声音加大。我感到不明白,在等级森严的官场,这些执法部门的下级怎么敢于向副区长发难。

后来,副区长在电话中声色俱厉:“跑了人,我撤你们的职。”对方说了一句什么,副区长又说:“告诉你,明天我们在区长办公室见。”副区长从耳朵边放下对讲机后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街道办都是狗娘养的。”

街道办是区政府的直属下级,为什么对副区长如此不敬,我想不明白。

那天晚上,我是以“神秘嘉宾”的身份参加那场清剿假烟行动的。我在把副区长带到了指定地点后,就趁着夜色偷偷溜走了。我离开了那支行动的队伍,我跟在队伍的后面,混迹在一大群围观的人群中,这里的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思观察着行动的每一个细节,有人惴惴不安,有人心怀侥幸,有人期盼惊喜,有人忧心忡忡,没有人会察觉到他们身边这个戴着口罩冒充病人的男子,却是行动小组的眼线。

那路行动小组来到了一幢楼房门前,这幢楼房的五层就是我卧底打工的假烟窝点。然而,此刻整幢大楼一片黑暗,铁栅栏门上悬挂着一把巨大的铁锁。楼门边的店铺也关门了,那个功夫茶的鉴定专家——我的老板,此刻不知道藏在了哪里。我无法断定这幢楼房里是否有人,整幢楼房一片静寂、一片黑暗,像一个巨大的坟墓。远处的路灯光透过树丛照射过来,让楼门前显得鬼影重重,阴森恐怖。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城中村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行动小组事先已经考虑到了这个突变,他们一起摁亮了手电筒。突然,黑暗中口哨声大作,无数的砖块和石子从四面八方砸向手电亮光,有人呻吟着倒下了,有人大声疾呼,接着,手电光线一致对外,照见很多男人仓皇逃窜的矮小背影。

我听见副区长在黑暗中大声吆喝:“公安的,枪上膛,谁敢扔砖头就鸣枪。”行动小组迅速摆出了阵型,最外面的是手持盾牌的城管,接着是公安,最里面的是烟草和工商、交通等部门。

砖头没有了,可是却有石子,有人躲在黑暗中,可能是树后,可能是对面的楼层里,可能是草丛中,偷偷地用弹弓发射石子,不断有人中弹,不断有人发出呻吟声,有警察对空放了两枪,石子终于吓跑了。

铁栅栏门终于被启开了,行动小组立即登上五楼,又有十几个城管和警察站在门口,防止有人暗中混上楼去。我在楼下看到五楼的窗口有手电光在晃动,接着,有人扛着假烟下楼来,我数了数,一共有二十箱。

我长出了一口气。此前,我一直在想着,这么多人力参加这次打假,如果扑了空,我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后来听说,那天晚上的三路行动小组一共清剿了上百箱假烟。其中有一路查缴了几十箱假烟后,在小巷遇到假烟贩子的疯狂抢夺,双方激战片刻,公安赶到,假烟商贩们才丢下假烟落荒而逃。“这算一场不小的胜利。”事后,区烟草局的负责人说。

也是在后来我才听说,负责当晚行动的副区长,其实不是副区长,他的行政级别尽管和副区长同级,但职务只是一名副处级调研员。怪不得当晚街道办把他的话不当一回事,在官场,一个副处级调研员的讲话力度,常常不如一名正科级,甚至不如一名手握实权的副科级。

官场似海,深不可测。

那天晚上没有在现场抓住假烟商人,我怀疑是街道办的人通风报信了,或者是城中村的保安事先知道了消息,让假烟商人藏匿起来。那天晚上停驶在城中村的车辆也很少,在有限的车辆里也没有检查到一箱假烟,这很不正常。

第二天,全城的报纸都报道了前一天晚上的假烟清剿活动,但所有的稿件都只有四五百字,内容都相同,都来自于烟草系统的通稿。多少个部门多少人联合行动,查获了多少箱假烟,对假烟商贩起到了怎样震慑的效果,人民群众又怎么拍手称快。这是一篇干巴巴的毫无生气的新闻稿件。一个小学二年级的,能识字上千的学生都能根据通稿写出这样干瘪的稿件。

假烟是怎么制造的?制造假烟的都是些什么人?假烟的利润空间有多大?假烟销往哪里?假烟对人体有什么危害?这些才是读者最为关心的,然而这些问题稿件只字未提。这些拿着红包的部门“御用记者”压根儿就不想深究下去。

他们的懒惰给我提供了可乘之机。

我觉得我比他们的水平要高好几个档次,只是命运让他们坐在写字楼里做了记者,让我骑着自行车奔走在太阳下做了发行员。我觉得我应该主动出击,世间有很多千里马,却只有一个伯乐,当伯乐没有看到千里马的时候,千里马应该叫几声引起伯乐的注意。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五节 拦车自荐

多年以后,当我有机会和这家报业集团的总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他总会说起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他戏谑地说那时候的我是一个愣头青,身上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在见到总编前的一个晚上,我趴在出租屋的床上,用钢笔书写了一份简历。和刚出道时不一样,这个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了一份简历对一个人的求职成功会有多重要。我在简历中书写了自己这两年的暗访经历,并在简历的最后很煽情地引用了阿基米德的一句话:“如果给我一根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穷酸迂腐得让人牙疼。

然后,我在城中村外的一家打字复印店把这份简历变成了一份铅字。打字店老板收了我5元钱,让我一直心疼到半夜。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身了,穿着自己仅有的一套像样的衣服,对着钉在墙上的镜片把衣领捏了又捏,让破旧的衣领出现原先的棱角来,然后又蘸着水把头发梳成一个三七分的发型,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那天,我的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我一定要做这家报社的记者,我一定能够成为这家报社的记者。我像一个信心爆棚的拳击手一样,提着双拳走上拳台;像提着两把亮光闪闪的大刀一样,一出手就会将对方斩落马下。

我对自己说:如果这家报社不要我做记者,那就是他们的损失。也正是因为拥有这种狂妄,我才总结了以前求职的教训,不找总编室,不找人事部,不找那些部门主任,我就直接要见报业集团的总编——这个报社的很多中层领导都难以见到的人。

报业大楼门口有保安,保安盯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拦住每一个企图进入大楼的外人。然而,只要你经过报业大楼的大门时,昂首阔步,不看保安,做出一副很拽的样子来,即使你是生面孔,保安也不会阻拦你的。这种办法我在很多地方屡试不爽,省政府、市政府都畅通无阻。

我来到了报社大楼的一楼,径直走向电梯。尽管一楼的大厅有平面图,上面写着每一个楼层的组织机构,但是我不能看,因为一看就会露馅。我装着很熟悉的样子,坐着电梯直达顶层。然后在几个看起来年龄很大的老者探寻的目光中,摸摸已经不再坚挺的衣领,器宇轩昂地走出电梯。

后来,当我再乘这部电梯的时候,我总是谦逊地礼让,让别人先走,我站在电梯门口伸出手臂,阻挡着随时会关上的电梯门,不管电梯里站立的是长者还是孩子,我总是最后一个走出电梯。然而,那天,为了让所有人相信我是这幢大楼里上班的人,我极力装出一副很拽的样子。

走出电梯,我看着门上的标贴,连连叫苦,顶层居然都是各位老总的办公室,刚才电梯里的那几位老者,可能都是这家报业集团的领导,他们会不会觉得这个牛逼哄哄的男子,太没有教养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老者是这家报业集团的副总编、副社长。

我躲藏在楼梯口,调整好呼吸,看到楼道间没有人了,便走到标贴上写着“总编”字样的办公室前敲门,没有人应答。再敲,还是没有人应答。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隔壁房间走出了一个娇小利索的女孩子,手中抱着一摞文件。她疑惑地看着我,问我干什么。我说:“老总让我今天早晨过来。你知道老总去哪里了吗?”

女孩子说:“老总可能还没有来上班,你到办公室等一下吧,他应该快来了。”她推开了她办公室的房门,伸出手臂,让我进去。

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担心进去后她或者她的同事会问我一些情况,我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就会露馅。我装着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等。”

楼道的另一边有一个吸烟室,吸烟室的房门打开,就能看到楼道里经过的每一个人。我走进吸烟室,一边吸着我4.5元的黄红梅,一边仔细观察着那间“总编”标贴的房门,什么时候会打开。

十几分钟后,上来了三个人,年龄都在50岁左右,都穿着夹克长裤,都穿着皮鞋,他们走到了“总编”门前,我站起身来,然而,我还没有看清楚谁是老总,谁打开了房门,他们居然都走进去了。我在吸烟室里徘徊犹豫,想着该不该走进去面见老总?

几分钟后,我来到了总编门前,听见里面有模糊的说话声和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我想走进去,可是又担心影响他们谈话。后来,我又回到了吸烟室。

又过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等到老总房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两个人,我心中一阵高兴。现在剩下总编一个人在办公室了,我进去后想和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也占占别人的时间,也让想见到他的人在外面等候。

可是,当我摁灭香烟的时候,总编的办公室走进去了更多的人,三个年龄大的,四个年龄小的,有的穿夹克,有的穿西装。这下惨了,他们进去后不知道会说话说到什么时候,而且,哪一个是老总,我更分辨不清楚了。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总编很忙,可能要等到下午,等到天黑,也不会等到与总编单独相处的时间。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哪个是老总。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叩响了房门,里面的说话声音停止了,有人打开房门,我看到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坐在老板桌后,目光沉静地望着我,他穿着一件灰色夹克。其余的人分散地坐在沙发上和老板桌对面的椅子上。这个50岁左右的男子肯定就是总编了。

然而,突然看到这么多的人,我又觉得当着他们的面毛遂自荐不合适。我装着刚刚发现这么多人,笑着对老总点点头说:“哦,您很忙,那我不打扰了。”我带上了房门,退回到吸烟室继续等待。

过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漫长得像走不完的夜路,老总的办公室门终于打开了,然而这次出来的是八个人,穿着灰色夹克的老总也出来了。他们走进了电梯。

我几步就跨到了电梯门口,可是电梯门还是顽强地关闭了,然后红色的数字不断缩小,电梯一层一层地向下降落。最后,数字变成了负一。有人去了负一楼的地下停车场,我想,那一定是总编。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肯定,可能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我走进了另一部电梯,电梯飞流直下,畅通无阻,直达负一层,老天爷保佑我,让我能够追上总编。

电梯门打开,我看到穿灰色夹克的总编拉开一辆蓝色车子的车门,准备探身钻进,我飞奔过去,张开双臂拦住了总编,气喘吁吁地说:“等一下,等一下。”

总编惊愕地看着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我从口袋里掏出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简历,打开,双手递到了总编的手中,我说:“我要做记者,我一定能做最好的记者,请您给我机会。”

总编接过我的简历,匆匆扫过一眼,然后看着满头大汗的我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急事,明天就和你联系。”

我看着总编的车子徐徐开走了,开出了停车场,我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一躬,我在心中祈祷:上帝保佑我。再起身时,已经满眼泪珠。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六节 一楼与顶楼的对话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总编的传呼,他约我去他的办公室。

这时候,手机已经非常普及了,而传呼已经成为了古董,我可能是这座南方大都市里最后一批使用传呼的人。

我来到了报业集团的办公大楼,走进了总编的办公室。

总编坐在我的对面,我们都坐在沙发上,他拿出他的香烟让我抽,是那种20元一盒的红色包装的当地香烟。

他是我见过的最和蔼可亲、最平易近人的总编。他没有一点架子,在他的面前,我感到很轻松,和他谈话,我很自如,就像在田间地头和抽着旱烟的老农谈话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我谈了自己对新闻的理解,谈了目前新闻写作中存在的弊病,谈了新闻作品之所以干瘪没有吸引力的原因,还谈了自己的主张,我主张将文学创作的手法引入新闻写作中,谈到了新闻应该以情节和细节见长。

在这个时代,新闻比小说更精彩。种种小说家打破脑袋也构思不出来的故事,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身边上演。如果再用那种大家一直沿用的新华体来写作新闻稿件,实在是削足适履。

总编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做发行员。

这是一场总编与发行员之间的平等对话,一起探讨中国变革时代面临的新闻改革。可能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身份悬殊而又内容高深的谈话。

那天早晨,我还说起了我以前采写过的稿件,我的那些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暗访经历、我一次次面临的窘迫处境。后来,每次回想起我失业后的饥寒交迫、生活无着,我就会流下眼泪,可是那天早晨我很平静,我好像在叙说着别人的故事。

临近中午,告别的时候,总编一直把我送到了电梯口。我想着他会答应我来报业集团下属的某一张报刊来做记者,然而,他没有,他说:“下周集团下面有一张报纸要招聘记者,你来报名吧。”

我走进电梯,心中忐忑不安。可能总编没有认可我,所以才让我报名参加招聘。我的情绪突然冷却到了极点。

后来我才了解到,总编是一个非常公正无私的人,曾有省级干部和军区领导找到总编,想进一个人来上班,总编一概拒绝,都让他们参加招聘考试,成绩合格的才录取。他说,我们这里是业务单位,我们需要的是人才,不是皇亲国戚。

很多个日子里,我都会回想起和总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每次回想起来,心中就充满了温暖。

当天下午,我参加了那次招聘报名,据说这次报名的居然有来自全国的二千多名记者,而录取的名额只有十人。

第一章 暗访假烟窝点 第十七节 梦想,照进现实

那次招聘考试是在网上进行的,报社给每个考生的邮箱中发送了一份考题,然后电话通知我们,要求在三日内交卷。

这绝对是一场最人性化的考试,免除了全国各地记者鞍马劳顿、长途跋涉。网络考试也有一种弊端,那就是冒名顶替,然而,如果冒名顶替者自己能够考上,他又为什么不来这家全国知名的报社工作呢?

那次考卷上全是写作题目,没有一个题目有现成的标准答案。不但有消息写作,还有通讯写作;不但有稿件写作,还有话题策划。这份考卷很有分量,出题人绝对是一个新闻高手。

那张考卷我是在网吧里完成的。夜半时分,我在网吧里写作,旁边是一大批玩游戏和看电影、看电视剧的小青年,网管好奇地问我在干什么,当他们知道我在写作时,就友好地递给了我一根香烟。他说,他在网吧上班三年,我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在这里写作的人。

两天后,我就将考卷发过去了。

我参加报社招聘考试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发行站长知道了,有一天早晨他在发行站对我大发雷霆,他说我不安心工作,不爱岗敬业,是发行队伍的害群之马。那天早晨他让别人代替我去给报刊亭送报,而专门把我留下来谈话。

退伍军人出身的发行站长是一个性格耿直的人,听说他以前在部队当过连长,训斥起手下的班排长和士兵们就像训斥贼娃子一样。回到地方上,他仍然保留着这种口无遮拦、说一不二的革命本色,在他的面前,哪个发行员敢顶嘴,他就大声吆喝“拉出去关禁闭”。他还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人人惧怕的连长。

站长讥讽我说:“你行啊,做事情瞒着老子,你去参加报名考试,为什么不向老子报告?”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担心给你说了,你不同意。”

站长说:“老子当然不同意。都像你这样,我这个发行站长还怎么当?我不成光杆司令了?光杆司令怎么打仗?光杆司令的站长怎么搞发行?”

我说:“这是一次机会啊,我总得把握住啊。”

站长很不高兴,扬起手来要打我,我马上配合着做出一副怕得要命的样子,双手抱住头。在这种时候,只有示弱才会让站长高兴,他高兴了就会消了火,他一消火就忘记了自己刚才发火的事情。

站长果然不打我了,他抽出一根香烟扔给我,我双手接住,从桌子上拿起打火机,像个狗腿子一样擦亮了,双手捧给他。他抽了一口烟后,好像又很生气地说:“我看要考不上,你怎么回来?”

我谄媚地笑着说:“我怎么走出去,还怎么走回来啊。”

站长恶狠狠地说:“你还有脸回来见老子?”

我说:“你是我们的老大,我回来工作不见老大见谁?”

站长听得心花怒放,他踢了我一脚说:“滚出去,老子不想见你。”

我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走在路上,我想,我填写招聘报名表的时候,现在的工作单位一栏,我就老老实实地填写了发行站的名字,可能有人看到后报告了站长。

站长是一个心无城府的人,在我后来做到这家报社的一定职位后,他见到我还是说老子长老子短,我觉得好笑,就故意说:“我才是老子。”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质问:“你骂谁?”我说:“那你一句一个老子是不是骂人?”他严肃地说:“老子说话从来不骂人,老子就不会骂人。”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村口的钉鞋佬消失了,另一个出入口的修车男子也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街巷十字路口那些经常聚在一起绣花的中年妇女,和小巷深处的那些放着树根茶几的店铺。城中村也听不到闽南话了,城中村突然显得空空荡荡。

思想家一如既往地周游列国,像远古的孔子、老子、苏秦、张仪那样,他想让那些工厂学校接受他重建信仰的观点,然而,他不出所料地碰壁失败。他说当初的傅里、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也是这样,马克思、恩科斯也是这样,尼采、荣格也是这样,每一个思想家都走在时代的最前列,他注定要走得很艰苦,他注定不被人们理解。但是,思想家是人类的火炬手,他高擎着火炬,照耀着人们前行的道路,当火炬燃烧殆尽后,思想家就要点燃自己。

“这是我们的宿命。”他很悲壮地说。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通知,在这次淘汰率极高的招聘考试中,我被录取了。

一年后,我得知那些假烟商人们搬迁到了城乡结合部的几个密集的村庄里。他们至今还在那里加工生产假烟。

两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走进了小白领工作的那家公司,小白领还是最底层的统计员,而那家公司并没有他口中的“屁股烘干机”。

三年后,我见到了思想家,他在街边摆地摊,面前的纸上写着两行字:“设计签名,十元四个。”

六年后,画家回到了这座城市,他还带回来了几百张西藏风情的油画,他在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

现在,我在电脑上写出这一行行文字,心中充满了万千感慨。生活在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渴望成功,而成功的人只有少数,尽管他们走过的道路殊异,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每一份工作都要做到最好,每一个机会都要紧紧抓牢。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这家全国知名的报社做记者。

然而,和以前找到工作不同的是,在短暂的兴奋过后,我感到的是沉重的压力和焦虑。我担心的是,我会重蹈以前在别家报社的覆辙。

我在这家报社要先从见习记者做起,见习期满,合格后可以转成普通记者,普通记者如果做得很出色,可以升为首席记者。而屈指可数的首席记者,是记者中的最高境界。

我发誓在这家全国知名的报社,一定要干到首席记者。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一节 他乡遇故知

来报社报到后,我被通知到会议室开会,这是报社总编们对新来的记者们的第一次培训。我走在通往会议室的走廊上,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巴掌。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惊讶地看到身后站着的居然是主任——那个看着我吃了六碗面条的主任,那个带领我走进记者生涯的主任,那个教会了我暗访,又带着我来到南方的主任……我们拥抱在一起,泪眼蒙眬。

这次,他也被录取了,是从二千多人中选拔出来的十个人之一。

后来,他告诉我,他和我分别后,就在北方一座城市的小报里做记者,短短的时间里,依靠自己的能力居然做到了总编助理,然而,看到南方这家知名报纸在网上招聘,他就义无反顾地投递了简历,参加了考试,也顺利被录取了。而妻子也同时参加了这座城市一家跨国公司的招聘,也如愿以偿了。现在,他们都来到了这里,以后就打算在这里安家,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全国几十万人从业的新闻圈子更小更小。

总编已经早早等候在会议室里,看到我们每个人走进来,他都站起身来,点头微笑。他的身边还有好几个人,他们都是报社的领导。

会议前先要做自我介绍,从他们的介绍中,我得知我是十个人中资历最浅的人。他们中不乏全国有名望的记者,我早就听过他们的名字,看到过他们的作品,只是无缘相见。他们中还有好几个做到了总编级别的人,而我,只是一名发行员。

我怀疑是总编给人事部门打过招呼,才把我留下来。那么这样说来,总编应该非常器重我了,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总编讲话的时候,我悄悄告诉主任说:“我和总编曾经长谈了一个小时。”我的话不无炫耀。

主任说:“我也和总编长谈过一个小时。”

我愕然了,问他:“什么时间?”

“来这里的第一天。这次招聘来的每个人,都和总编单独交谈过。”

我感到很失落。在这十个人中,我毫无骄傲的资本,我唯有付出比他们更多的努力,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我们这批记者的见习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不合格的,卷铺盖走人。

我们这十个人没有分口,没有线索,没有题材,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帮上你,甚至办公室里连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也没有,我们只能等到别的记者出去采访的时候,才能使用人家的空闲电脑。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我想起了铁血时代的斯巴达,他们的孩子出生后就放在深山老林里,与狼虫为伴,与蛇蝎为伍,体弱多病的被淘汰,健壮有力的生存下来。而我们,就和这些斯巴达的孩子一样。

这家报社人才济济,竞争非常残酷。

报社考察的不仅仅是你的写作能力,还有你的团结协作精神,你的为人处世本领,你的方方面面,你的里里外外。要在这家报社生存下去,不仅仅要有出众的才能,还要有优秀的品质。

我们在明处,考察的人在暗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在我通过了见习期后,才有人告诉我。我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见习期内,只有500元生活费,发表了稿件,稿费打八折;不发表稿件,就只有这500元。500元要在物价昂贵的大城市生活,几乎不可能。

第一个月,有两个人走了。一个是北方一家报社的副总编,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总编这样的级别,再受这样的苦,实在不划算。他走的时候,还戏谑地对我们说:“有一天你们谁想离开这里,就来北方找我,我给你们安排个主任当当。”没有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作为总编的他都想在这家报社做一名普通记者,那家报社的主任又有什么吸引力?

第二个离开的是一名女孩子,这名漂亮的女孩子说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落。每天没有人管理,没有人答理,你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干什么,要采访什么内容,你来上班可以,不来上班也行,你在他们的眼中就像空气一样,没有人理你,没有人和你打招呼,没有人和你说说笑笑,你就像不存在一样。所有人站在你的面前,眼光都越过了你的头顶,看着遥远的地方,你不是他们的同事,他们没有把你当做同事。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在她以前的报社是顶呱呱的首席记者,那家报社在业内也有名气,她选择了回到原来的报社。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这是报社给每一个人的下马威,目的是杀杀我们这些人的傲气。毕竟这些人都有过很高的知名度,也担任过重要的职务。而来到这里,就要从头开始,从见习记者做起。

我为人一向低调、谦逊有礼,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再说,来到这家报社上班,是我从业以后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我又怎么能不珍惜这个大好机会?我发誓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好在这家报社的每一步。我蹬过三轮车,做过保安,卖过报纸,看惯了人们的白眼冷面,这点冷落又算得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和主任喝酒,几元钱一瓶的二锅头,炒盘包菜,拍盘黄瓜,我们都有些醉意了。我说:“我一定要在这家报社留下来,脱一层皮也要留下来,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主任说:“我也一定要留下来。妻子来到了这里,我要把家安在这里。我也没有退路了。”

喝完酒后,我们相互搀扶着,沿着人行道一直向前走,居然就走到了江边。月亮照在江面上,波光荡漾,江水两岸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高档住宅区,我们站在江边喊着这座城市的名字说:“我爱你。”我们看着那些灯光闪烁的大楼喊:“我要留在这里。”

那天晚上两个贫困的年轻人在江边一直坐到了天亮,他们都怀揣着梦想,渴望在这座城市有自己的立锥之地,他们幻想着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然后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让孩子出生在这座城市,让孩子以后不再像自己这样颠沛流离,让孩子成为这座城市的人。

多少年后,回忆起这个江边的夜晚,那一切都历历在目。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二节 困境总会过去

报社距离我居住的那座城中村很远,每天我要换两次公交车,才能来到报社。暗访假烟后,我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我决定搬离城中村,搬迁到报社附近。

然而,报社附近的房子,房租非常昂贵,远远超过我见习期工资的500元钱。而且,当时我囊中羞涩,怎么办?

我做过保安,对保安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负责我们那一层的保安是西北人,和我算是老乡。有一次,我和他说,想搬到报社来住,不知道行不行?他说:“你夜晚就悄悄住进来,别让别人知道就行了。”

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床被子和几本书籍,我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纸箱里,带进了报社。

此后,每当记者们写完稿件都回家后,我就关掉灯管,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纸箱,拿出被子,铺在木条沙发上。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在办公室不敢打开空调,担心会被人发现。为了驱寒,我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将废旧报纸枕在头下,在黑暗中遐想着以后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气温骤降,我常常被冻醒,此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想着以后的生活,我用憧憬来安慰自己。我那时候还经常会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想我比小女孩幸福多了,我居住在房间里,而小女孩只能蜷缩在大街上。

来到报社的第一个月是我生活得最艰苦的一个月,工资没有发下来,我的生活青黄不接。我记得有一次身上只剩下几张纸币,一角两角的,加起来一共只有一元钱。那天我从早晨一直饿到了午后,后来实在饿不下去了,就来到报社附近的一家兰州拉面馆,买了一个饼子。拿着饼子走出拉面馆,经过了一家饭店,我隔着玻璃看到饭店里靠窗户的座位上坐着很多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有很多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隔着玻璃也能闻到。我想,等到有一天有了钱,我要进这个饭店,把这个饭店所有的菜肴全吃一遍。

走过饭店,就是街角,这里行人稀少,我拿出饼子,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还没有尝出饼子的味道。我想起了吃人参果的二师兄。

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公文包,每天出去采访的时候就夹着它,器宇轩昂的,把自己想象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公文包里夹着采访本和一本书,我总是随身带着一本书,在公交车上、在地铁上、在等人的时候,我就可以拿出来阅读。

每个记者都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包,包里面装着采访需要的物品,这样的一个包也是判断记者身份的一个标志。我曾走进超市里,想买一个能够和我的记者身份相匹配的包,然而,站在货架前,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那些几十元一个的包,我感觉都很贵。

然而,作为记者,没有随身携带的包又不行。

有一天晚上,我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个公文包,这个公文包很轻很薄,里面只能装几份文件,就会被撑满了。公文包是用帆布做的,上面有些污渍。可是就是因为有些污渍,包的主人就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这样的一个公文包,在超市卖十多元一个。

我从垃圾桶里拿出公文包,欣喜若狂,连夜洗刷干净,晾晒在窗台上,第二天中午,公文包晾干了,我把采访本和笔,还有一本杂志放进包中,夹在腋下,兴冲冲地出去采访。这个公文包让我感到自己的身价提高了很多。那时候的电影电视上,企业家和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经常腋下会夹着这样一个公文包。

用了大概一个月后,包的拉锁与帆布连接的地方,线缝松开,需要重新缝补,可是,偌大的城市,我找不到一家缝纫铺。缝补衣服在过去叫做“缝穷”,在街边的小店随处可见,然而,这些年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再也难觅踪影。那些手艺精湛的老裁缝,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样的一个帆布包我一直用了好几个月,每次出去采访的时候,都要紧紧地把包夹在腋下,否则,就会有东西掉出来。每逢坐在那些高官和大款们的对面,拉开包取出笔采访的时候,他们都会对我的这个包端详一下,然后看着我,脸上若无其事,装着没有看到这个包的秘密。

距离报社几百米远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报社办公室里每天都有大量的报纸,每个记者发一份,他们翻翻后,就丢在一边。我想,如果把这些报纸收集起来,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一定能够我的饭钱。然而,我又想到,我是报社的员工,我要珍惜这张报纸,我不能把这张报纸当废品来卖,那样就是对报社的作践,对自己的作践。说句实在话,从进这家报社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我爱惜这家报社,就像爱惜自己的名誉一样。

后来,我从一位女同事处借到了二百元,终于度过了一贫如洗、穷困潦倒的日子。

实际上那时最痛苦的不是生活难以为继,而是找不到好的题材,不能很快被报社认可。如果三个月后,你还是籍籍无名,还是默默无闻,那就要卷铺盖走人。到了那时候,我真的要变成“卖火柴的大男人”了。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三节 加“黑”字的名词都是好题材

有一天,我接到了思想家的传呼,思想家告诉我说,火车站附近有一家职业介绍所,专门介绍黑工厂,有一个男子刚刚从黑工厂逃出来,现在就在他的房间里,他们是老乡。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感觉到这是一个好题材。我准备去暗访。

我以前就做过黑工的采访,我知道这个新闻题材的价值在哪里。

此前,在我刚刚暗访了乞丐群落不久,在北方那座城市里,有一天,在那条揽工汉(南方叫打工仔)们经常找工作的路上,我见到了一个从黑砖窑里逃出来的人。那时候,还没有“黑砖窑”这个词汇,这个词汇是在山西洪洞县的砖窑里,一大批现代奴隶被解救后,才有了这个称呼。

我一共见过两个黑砖窑里的“奴隶”,见到两个人的时间相差五年。

现在,黑砖窑已经绝迹了。

采访第一个黑砖窑奴隶时,是北方秋季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用我们小时候作文里的话来说,就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这样的天气通常会令人心旷神怡,会让人感到温暖如春,可是,那天我却感到了刺骨一样的寒冷和疼痛。

那条街道很脏很破,从天亮开始,这里就聚集了无数衣衫陈旧皮肤黝黑的人,到了午后,他们就渐渐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揽工汉,操着西部各地的各种口音,拿着打眼钻孔粉刷墙壁筛灰和泥的各种工具,等待着需要短工的人来找他们。

那天我是去采访他们中是否有打工被骗工钱的人。我去的时候拿着我们的报纸,我一到那里,报纸就被一抢而光,然后我就派发名片。他们接过我的名片,嘻嘻哈哈地看着,对他们生活中出现的记者很好奇,他们大概从不会想到自己的生活与记者会有什么联系。

我一个一个地询问他们是否有过打工被骗工钱的经历,他们或者木然地摇摇头,或者神情惊慌地闪躲开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40多岁身材矮小的男子突然来到了我面前。他问:“你真的是记者?”

我说:“是的。”

他咬着牙根,腮帮子突然高高鼓起,像秋季田地里偷食稻谷的田鼠一样。他睁大眼睛,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的皱纹条条抖颤,神情显得异常恐怖。他脱掉右脚的鞋子,右脚的大拇指没有了。

“我……我打黑工,脚趾头都……都让人割了。”他说话突然口吃起来。一滴泪水滑过他饱经风霜的粗糙的脸,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我小心地问:“在哪里?”

“在山西。”

他说,就在我们见面前半年的一天,他背着行李从老家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为了省钱,他夜晚就睡在广场边一家餐馆的门口,天亮的时候,一个男子找到了他,问他是否找工作,他说是的。男子说,老家在盖房子,需要帮手,一天50元,问他是否愿意去。那时候一天50元是很可观的收入,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跟着那个男子来到了火车站旁的一家旅社里,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揽工汉,还有几个面目狰狞、身体粗壮的青年,他们和带他进来的那个男子是一伙的。他当时也没有多想,还为一出门就能找到工作而暗自庆幸。

然后,坐火车,转汽车,他们来到了山西洪洞县的小山村里,那里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面。村庄的外面有几家砖窑,一群面无人色、衣衫褴褛的人在那里干活,砖窑周围游荡着手持棍棒的打手,还有吐着血红舌头的狼狗。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然而,已经不能走脱了。

砖窑的打手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收缴了,然后分给他一辆小推车,他要将砖胚装进小推车里,一车一车地推进空荡荡的像仓库一样巨大的砖窑里。等到砖烧好了,温度还没有降下来,他又要将这些滚烫的砖装进小推车里,拉出来,码在外面的空地上。这一推车砖块,足有五六百斤重。

他每天天没亮就要干活,星星满天的时候才能停歇,他的双手被烧红的砖块烫伤了,一碰就会火烧火燎地疼痛,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脚步稍微慢点,就会遭到打手棍棒和皮鞭的追打。他说每个人在那里,每天都会遭到好几次毒打,被打伤了,被打流血了,还要继续干活。

他们睡的是通铺,十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废弃的旧房子里,夜晚冷风从墙缝门缝灌进来,房间里就像冰窖一样,他们只能依靠着挤在一起取暖。他们的伙食非常差,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连猪狗都不会吃。

来到这里后,他天天想着逃跑出去,他天天都在寻找着机会……

他来到这里一个月后,听说有人成功地跑出去了,这更坚定了他离开的信心。有一天夜半,他装着上厕所,翻墙跑出了砖厂,跑出了几十米后,被一头恶犬发现了,那头守候在砖窑门口的恶犬狂吠着追上来,他没命地奔跑,还没有跑出多远,就被几头恶犬扑倒。

打手们闻声赶到了,将吓瘫了的他拖回了砖窑,然后,所有的“奴隶”被喊醒,打手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拳打脚踢放狗咬。最后,一名打手拿来一把大剪刀,将他右脚的大拇指生生剪断。为了避免他流血过多而死亡,打手抓起一把尘土,涂抹在他的断趾上……

他在对我诉说自己这些经历的时候,由于激动和气愤,一直口吃,每一句话都要结结巴巴地重复好几次。他的面孔扭曲着,嘴唇哆嗦着,目眦欲裂,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很高,显得异常恐怖。此后,我采访过无数人,却再也没有见过一张像他这样极度悲愤的脸。

脚趾被剪断的第二天早晨,他一个人躺在破房里,打手走进来,一句话不说,抡起木棍就打。木棍打在他因为消瘦而凸出的骨头上,痛彻骨髓。他只得爬起来,脚步蹒跚地推起小推车。

多年后,当黑砖窑被披露后,有的媒体把这些人叫做“现代包身工”,然而,他们的悲惨遭遇,他们遭受的毒打虐待,远远超过夏衍先生所写的《包身工》。

又过了两个月,砖窑老板要嫁女儿,那天很多打手跑去喝喜酒,喝醉了一大批。当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逃跑的绝佳机会,就集体逃跑。没有喝醉的打手和狗在后面追,他们在前面跑,跑得慢的被抓回去了,而他跑到悬崖,抱着头滚了下去,幸好没有被摔死,终于逃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此后,他一路乞讨,回到家中,妻子看到他,几乎不敢相认,他发誓再也不会出去打工了。可是,那些年种地收入低,还要支出孩子上学、赡养老人的费用,就又跑了出来。

此后,他只要一提起砖窑,只要一听到别人说砖窑,他就浑身发抖、恐惧万分。

我采写的这篇关于黑砖窑的稿件登载在十年前的当地报纸上,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善良的人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个案,谁也没有想到,黑砖窑在山西某个地方,居然成为了产业。直到几年后,黑砖窑事件被曝光,震惊全国。

黑砖窑事件曝光后,我又采访了一名被公安机关从黑砖窑中解救出来的人。

这是一名20多岁的男子,可是看起来他好像40多岁了,苍老衰弱,极度消瘦,表情木讷,反应迟钝,他的头上有多处伤疤,伤疤处不长头发,他的两颗门牙都掉了,脸上也带着伤痕。

他的哥哥说,他的弟弟六年前是在上学的路上失踪的。儿子丢失后,母亲哭瞎了双眼。全家人都认为弟弟死亡了,谁也没有想到,六年后,一辆警车开进了村子里,丢失多年的弟弟被公安送回来了。

我采访的那天,还遇到了邻村的一对母女,他们拿着一张照片,让这个刚刚回家的人辨认,是否见过照片中的这个人。女孩子说,两年前,他的弟弟也是在上学的路上失踪了,他们怀疑也是被坏蛋骗到了黑砖窑里。

黑砖窑的黑暗生活无疑给他们带来了一生中最恐惧、最痛苦的记忆,这种恐惧和痛苦将会伴随他们终生。这些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们生活可好,也不知道那个上学路上丢失的男孩子,是否回到了家中。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四节 法国公司有点蒙

黑砖窑,千夫所指,阴森恐怖。而黑工厂,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天,我找到了报社领导,报告了思想家说给我的这个选题。在每天下午都要召开的编前会议上,大家认为,写黑工厂不如写黑中介,因为南方黑工厂的工人都是黑中介介绍过去的。这里和北方不同,全国各地的人都涌来这里打工,这里的工厂从来不缺工人,而黑工厂不需要从车站等地去拉人抢人。

很多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很多刚刚来到南方的打工仔,他们都是通过职业中介寻找工作的,如果揭露出黑中介的骗术伎俩,稿件的服务性和社会反响更大。

我欣然接受。

那天我来到了火车站旁边的一条街道上,汽车引擎声、人们说话声、店铺音乐声,将这里爆炒成了凌晨时分的森林公园。在这里,即使面对面说话,也要用很大的声音才能够听清楚。

街边的店铺中间有一条过道,过道处放着一个黑色的音箱,音箱里反复播放着一家职介所的广告,说他们是经过市工商局和劳动局批准的正规中介机构,有着十多年经营的放心职业中介。音箱旁站着一个女孩子,手持一大把传单,我刚刚走近,她就把一张传单塞进我手中。我一看,上面全是各种职位和薪水,还有很多跨国公司,诸如什么微软、诺基亚等等公司的名称。女孩拉着我的胳膊说,她能够帮助我找到跨国公司的工作。

我跟着女孩走进小巷,然后又走上狭窄逼仄的台阶,左拐右拐,终于上到了楼顶。这间没有任何招牌、任何标志的房间就是女孩子所说的能够介绍我到跨国公司去上班的职介所。

职介所里找工作的人很多,都是一张张年轻而胆怯的面孔。职介所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用人信息:司机包吃住,2000元;业务员,2000至3000元,包底薪;打字员,包吃住,1500元……这些信息看起来都很诱人。但是,我在墙上没有看到这家职介所的营业执照和收费标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出示任何证件。

接待我的是一个瘦瘦的、长着一张南方脸孔的女孩子,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鼻子扁平,嘴唇微凸,却口齿伶俐,喋喋不休。她拿出一张印刷粗糙的表格让我填写,上面的内容仅有姓名、年龄、民族、婚否、联系方式、身份证号码,至于文化程度、家庭地址、工作经历等等内容,一概没有。

我填写好了以后,女孩子就说:“交200元。”她说得理直气壮,好像黄世仁在向杨白劳讨要200元地租一样。我给了200元钱,她给我开了一张收款收据。

此前,为了这次暗访,我向报社申请了500元采访经费。

女孩问:“你想找什么工作?”

我说:“什么工作赚钱多,我就做什么。”

女孩从抽斗里拿出一个软皮笔记本,随手翻着,而和她相隔一张桌子的我,不知道她在查看什么,那上面记载着什么。她看了一会儿后,似乎很慷慨大度地说:“这家公司招人,工资3000元以上,你的情况完全合适。现在只剩下最后几个名额了。”

她从没有问过我一句做过什么工作,没有问过我的学历和专业,她连我的文化程度也不知道,居然就信口开河地说我“完全合适”。真是滑稽!

她在一张纸上写了那个公司的地址,又告诉我怎么乘公交车,最后还不忘说一句:“这个好机会我让给你了,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她想让我说句感谢她的话,我偏不说。

我问:“如果这家公司不合适,还能不能回来再找你?”

她厌烦地摆摆手:“肯定合适,你以后努力工作吧。”

我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了一家小区里,拿出女孩写给我的纸条,和保安交涉后,找到了这家位于居民楼里的公司。

这家公司门外没有任何标志,和那家黑中介一样。我敲门进入,看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是我看不懂的英文字母。两个女子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化着淡妆,穿着黑色的职业套裙。

高个子的女子在看过了黑中介写给我的“介绍单“后,就介绍说她们公司是一家跨国企业,总部是巴黎顶尖服装公司,“巴黎是世界时装之都,你应该知道吧?”她问。

我点点头。

“公司要在国内开拓市场,需要人员,公司实力不容怀疑,它在欧美与皮尔·卡丹一样驰名。公司的待遇也很高,底薪3000元,以后逐年增加。”高个子的女子说。

高个女子和我交谈,矮个女子一直在旁边发短信。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了两个男子,也是来应聘的。矮个女子在交谈几句后,对那两名男子说:“你们被录取了,公司统一着装,先交300元服装费,再交100元照相费,要办理证件和胸卡。”两名男子毫不犹豫地掏出400元,递到了矮个女子的手中。

高个女子一直背对着他们,但她好像一直在听着他们交谈,一直在看着他们。两个男子交过钱后,高个女子温柔地说:“你考虑一下,本来不想要你交钱,但是这是公司规定,全球几十万员工都是这样。”她好像在替我着想,满脸都是真诚。

我说:“我没有钱。”

她问:“你有多少钱?先交一部分,其余的工作后再交。”她边笑着说,边向我抛出一个媚眼。

那个媚眼确实很让人动心,像渔网一样勾住了你鱼儿一样乱闯乱撞的心,但是我没有动心。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高大丰满的女人,是一条美女蛇。她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这400元,交过400元之后,还会以种种借口,不断地要求你交钱,直到有一天,你无法承受,你恍然大悟,你身无分文,你只能选择离开。

而我现在就想离开。

我走向门口。

高个女子在身后很气愤地说:“来了还走什么?真没见过你这种男人,这么小气,不就几百元钱吗?”

我一边含糊其辞地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一边移动脚步。走到门口,刚准备拉门出去,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两个膘肥体壮的男人闯进来,几乎要将我撞倒在地。

他们一人拉着我一条手臂,将我拉进了卧室里。

来到卧室后,先前各交了400元的两名男子也进来了。他们四个人站在四角,将我围在中间。我现在才明白,那两个男子是托儿。

他们威逼我掏出身上所有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挂在腰间的传呼响了,我拿出来,上面显示出天气预报,我随手删除了。一名头发染成黄色的男子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他一把抢过传呼,看了看后,问:“谁呼的?”那时候传呼已经几近古董。

我装出一副很轻松的神情说:“我姑姑喊我回家吃饭。”

“你是哪里人?”黄头发问,他手指笨拙地翻看着我传呼上的一个个留言。

那时候我还不会说当地话,就老老实实地说家在北方,姑姑大学毕业后,工作分配到了这里,后来在这里成家了,姑父是工商局长。

站在身后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讥笑说:“你他妈真会吹牛,我姑父还是克林顿呢。”

我说出了这个城市工商局局长的名字。我说:“你们不相信,就去打电话问吧。”

他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几秒钟,小胡子说:“你姑父是工商局局长,你还用找工作?”

我说:“我刚刚从北方过来,我想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一份工作。我谁也不想依靠。”

小胡子出去了一会儿,然后又进来了,我想他一定是去用外面的电脑查找本市工商局局长的姓名。小胡子进来后就一句话不说,像被冷霜打过的紫茄子。他一定相信了我是工商局局长的亲戚。

我装着没有看到小胡子的神情变化,我相信这些小毛贼一定都没有见过工商局长,也一定没有听过工商局长,就开始吹嘘自己这个“姑父”的能耐。我把他演绎成了一个从基层民警干到局长的资深警察,编造出他出生入死的经历,后来,他调到工商局当局长,我甚至还编造出他的习惯用语,他喜欢吃的饭菜,他喜欢穿的运动装的品牌……

为了让他们进一步确信,我随口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我说这就是我姑姑家的电话,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拨打。我相信他们是没有胆量拨打的。

他们果然害怕了。他们听我讲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就像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的劣等学生,而我就是他们的老师。

后来,小胡子把传呼还给我,他说:“我们也不认识,无冤无仇,也没有拿你一分钱,你快点走吧。”

我慢慢腾腾地走到门边,他们跟在我的身后,就像我的随从一样,诚惶诚恐,俯首帖耳。高个女子怒气冲冲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说:“我又没有把你怎么样,你把你姑父叫来,我也不怕。”因为激动,她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

我心想,我又没有让你害怕。

我一言不发,拉开门,独自走进电梯里。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走进另一部电梯,然后监视着我,看我走向哪里。我不在乎他们,我一个人走在花树夹道的小区里,走在他们凝望的视线里,走得不慌不忙,走得从容自如,就像老农走在自家成熟的田地里。

走出小区后,我打的离开了。

在这家报社,跑工商口的记者与工商局局长同名。报社里流传着很多关于他们两个的趣事。他们说,这名记者一走进工商局大院里,就有人开玩笑说:“局座驾到,有失远迎,赎罪赎罪。”工商局开会的时候,这名记者坐在下面做记录,有人故意开玩笑说:“局座,请您老主席台上就坐。”而工商局长也是一个很风趣的人,有一次,他对记者说:“我给你们报社写了那么多稿子,我是你们的记者,怎么不给我发稿费?”

没想到,一撮小毛贼被一个名字吓破了胆。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五节 当上声讯先生

第二天,我又来到那家职介所,那名鼻子扁平的南方女子一见到我,就从抽斗里拿出二百元钱,她说:“你走吧,你的生意我们不做了,哪里有你这样找工作的,太气人了。”

我既感到“气人”,又感到好笑。难道找工作的人,就应该把钱乖乖地交给你们,任你们诈骗,这样你们就不会生气?强盗从行人身上搜到了钱,还埋怨行人将钱藏了起来。

我想,那家所谓的“国际知名品牌服装”,是和这家黑中介一伙的,甚至可能那家黑公司就是这家黑中介的下属企业。南方女子一见到我就退钱,说明昨天黑公司的人告诉了她我的“背景”。

在以后采访劳动局的相关人员时,他们告诫说,如果招聘遇到收什么服装费、培训费等等费用,扣押身份证、毕业证等相关证件,就可以证明这是黑工厂、黑公司,找工作者赶快离开,决不留恋。

半个小时后,我又找到一家黑中介,这两家黑中介相距上百米。接待我的是一个尖尖鼻子的女孩子。

依然是填写简单的表格,依然是缴纳了二百元钱,不同的是,这家黑中介答应在一个月内帮我找到工作,如果对推荐的工作不满意,还可以再找,“直到你满意为止。”

如果真能找到满意的工作,花费二百元的介绍费也值得,可是,这些黑中介能否给你推荐到好的工作岗位吗?

我问:“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会不会退钱给我?”

尖尖鼻子的女孩说:“如果你实在不满意,我们也没有办法,就退钱给你。”

他们推荐给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声讯台。以前在北方的时候,我只知道声讯台都是女性,而在南方,时代进步了,声讯台里有了先生,专门勾引寂寞的富婆。

这家声讯台藏身在一幢破旧居民楼的顶层边角,我站立在门口,敲了半天门后,才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出来,他隔着铁栅栏门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来应聘的,并把“介绍信”给了他。

眼镜将“介绍信”仔仔细细地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问我推荐来的职介所的地址、接待我的女孩子的模样,确认无误后,他才打开了栅栏门,让我进去。

这家声讯台在一套三室两厅的简陋居室里,穿过两道栅栏门后,才能进入声讯台的工作室。我走进每一道栅栏门,眼镜就会在后面关门上锁。我感到疑惑,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眼镜为什么会如此戒备?

一走进房间,眼镜就关上了房门。我看到每个房间里都摆放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电脑,电脑旁边放着电话,几个女孩子和男孩子埋头在网上聊天,间或发出压抑的笑声。一间卧室里,一个女孩子头发染成了红色,皮肤粗糙,嘴唇凸起,很像北京猿人。她扭捏作态,嗲声嗲气,把声音捏得又尖又细,像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的声音一样,而她的身体早就蓬勃发育,宽大的屁股坐在椅子上,让人真有气势磅礴、泰山压顶的感觉,紧身体恤里包裹的两块东西异常夸张,像篮球一样。另一间卧室里,一个脸上有着一块大大胎记的女孩子,正在对着电话唱歌:“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那声音像夜半哭声一样难听。

眼镜将我带进了厨房里,这里的环境异常肮脏,墙壁上涂抹着一层黑色的油烟,煤气灶上的铝锅里,盛着还没有吃完的稀饭,水池里泡着锅碗瓢盆。两只苍蝇在水池边嬉戏,一会儿飞到左边,一会儿飞到右边,相亲相爱,形影不离。

眼镜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担心会影响那些声讯员的工作。他给我说了一大堆声讯台的伟大意义,能够排解工作压力,增强家庭和睦,促进社会和谐发展。他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唾沫从嘴边溢出,又吸进去。不明白声讯台工作的人,还真以为他在从事着开天辟地的伟大壮举。

眼镜问:“愿意做吗?”

我说:“愿意。”

眼镜回身从客厅里拿出一份《培训资料》,让我先看看,他又去了客厅,对着一个女孩子打手势,那种神情像个小偷一样。这名女孩子心领神会,走进一间卧室里,从胎记的手中接过电话,捏着嗓子说:“我好想你啊,听娜娜说起过你,早就想认识你,你在哪里啊?”

这名女子又和电话那头的人聊起来,而胎记则坐在了电脑前搜寻猎物。

这套《培训资料》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有十几页,内容包括“怎样拉开话题?怎样拖延时间?怎样建立感情?”等等好多问题,每个问题的下面又有很多详细的解释。有了这份资料,就能够开一家声讯台了。

比如,在“怎样拉开话题”的下面就有35种情况的分析:

从客户的周围环境入手,你那边怎么这么吵啊,你在商场还是在菜市场?你在上班还是上课?如果那边安静,就问你是不是在家里?让我猜猜你家在哪里。

从声音展开话题,你的声音好好听啊,一定是帅哥,你的声音很像我的某位同学,或者某位朋友,哎呀简直太像了。对方肯定会感兴趣,就问那人是不是你男朋友,你就可以从这里入手展开。

从说话的语气猜测,你是某个地方的人?你的职业是什么什么,你的性格一定很稳重,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等等,或者直接套问对方的资料,做好记录。但是不能像查户口一样,以免对方反感。

如果对方是学生,就要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好感,喜欢上自己,做好扮演对方女朋友的角色,说话要温柔,性格要活泼,有时候还要撒娇、发点小脾气。

如果对方比较凶,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就要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还好,我不是你女朋友,要不然肯定会被你气死,或者天天和你吵架。要跟对方撒娇,甚至说一些隐私的话,让对方消气,继续和你聊天。

……

我看着看着,真是触目惊心,编写这些《培训资料》的人,绝对是骗子中的本拉登、野鸡中的战斗机。

这份《培训资料》还教给声讯员如何变换身份,针对学生和年龄较小的,就说自己读完一半就不读书了,现在打工。对方肯定很好奇,问你为什么不读书了,你就可以随便说了。

针对年龄较大的男人,就说自己是公司文员,刚刚上班,还在实习,男人一般都有怜香惜玉的感觉,会和你交往下去。如果说自己工作时间长,就表示你对现在的工作很熟悉,对方反问,你回答不上来,就会引起怀疑。

……

这些声讯台的电话都是以9开头,如何能够让客户打这个电话,又不会怀疑呢?《培训资料》中有一段对话:

我:你用什么打电话啊?

客户:手机。

我:别用手机啊,用固定电话或者小灵通,手机话费很贵的。

客户:没事,话费无所谓。

我:不嘛,老板嫌我们打电话,把公司电话做了设置,手机通话只要两分钟就自动断线。

客户:你的电话为什么以9开头,是不是热线电话,话费很贵?

我:不是的啊,这是公司的内部电话,所以以9开头。

客户:那好,我今晚用固定电话打给你。

我:不嘛,我要你现在就打,我等你电话,两分钟马上就到了,手机要断线了,你快点啊。

如果对方一定要晚上打电话,那就要他说出几点几分,说自己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

事实上,声讯台电话都是以9开头,拨打这样的电话每分钟话费两元钱。声讯员想方设法延长通话时间,就是为了多赚客户的话费。也只有用小灵通和固定电话拨打声讯台电话,他们才有提成,而用手机拨打则没有提成。

眼镜让胎记带着我熟悉业务,他说胎记是我的师傅。

眼镜两只手的小拇指留着长长的指甲,他经常会把指甲在手掌中摩擦,显得异常爱惜。他的指甲让我想起了慈禧太后,心中就涌起一种很恶心的感觉。眼镜对胎记不冷不热,总保持着一种上下级该有的距离,而对红头发则相当热情,他看红头发的时候,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总有火光在闪烁。

红头发很放肆,在这家声讯台里,她说一不二,她的话没有人不敢听,她常常会以“告诉老板”作为威胁,让大家对她言听计从。按照值日表,每周红头发要打扫一天卫生,做一天饭菜,但是她从来不会摸扫帚,也不会打开煤气罐,遇到她值日的那天,胎记和另一个女孩就承包了一切。

“北京猿人”红头发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趾高气扬?我在几天以后才了解到了答案。

按照规定,声讯员要住在这里,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不能出门,他们除了睡觉就是上网和接电话。这种情景让我想起了当初暗访酒托群落时,充当键盘手的生活。

我刚好没有地方住宿,我乐意在这里居住,既免除了房租,又能更进一步地了解声讯台的生活。

在这里,每个声讯员都有自己的绝招,这些绝招就是让对方如何多打电话,如何延长通话时间。胎记的绝招是唱歌,她能够捏着嗓子发出小女孩的声音,唱出几百首流行歌曲。红头发的绝招是叫床,她经常在电话里模仿女人性高潮的声音,声音持续很久,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不知道红头发以前是做什么的,但是她的通话总与性有关,而这些话题她又是烂熟于心,她在叫床时从来不会避讳别人。

尤其是夜晚,红头发总会一次次地叫床。电话铃声刚刚响起,她接听后,就会矫揉造作地说着想你爱你的话,然后就在电话里与人做爱,让对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说自己的手指正放在身体的什么敏感部位,嘴巴里发出令人销魂的叫声……其实,她的手指放在鼠标上,点击着网络上的游戏。

这样的电话经常会通话半个小时以上,放下话筒,红头发总会炫耀地说:“又让射了一个,他妈的。”

其实,打给红头发的人,都是一些小男孩。

红头发和胎记都教给了我找人的技巧,她们说,现在打声讯台的,一种是小男生,一种是寂寞少妇。而小男生又最容易勾到手。

我问:“这里有什么技巧?”

红头发给我边演示边说,注册一个QQ,把自己的年龄设计成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的年龄,再找一堆漂亮的女孩照片放在QQ空间里,这样的照片在网络上很多很多。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把自己的照片放在网络上炫耀。

然后,运用QQ的搜素功能,找寻0~15岁的同城男孩子,“年龄再大点,就不会相信了。”把写好的一段话粘贴在对方的QQ空间里,等待对方回应。

这些话是:“我是你的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你们班有一个女生偷偷地喜欢上了你,让我转告你,你想知道是谁吗?打电话9XXXXXXX过来,这是我家的电话。记住啊,不能告诉老师和家长,否则我就不理你了,因为学生不能谈恋爱。”

很多小男孩看到这样的留言,都会感到好奇,就打电话询问,这样就能和对方建立联系。只要小男孩打过一次电话,这些巧舌如簧的女人就会让你打来第二次、第三次……红头发开发了小男孩的性启蒙,胎记用歌声让小孩子爱上她。

直到交电话费的时候,家长才会发现,这个月高昂的电话费,都是孩子拨打声讯台造成的。

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多的是,这个不打了,还有别人打来。

找寻寂寞少妇也是同样的路径,不同的是,除了QQ,还在一些交友网站和征婚网站上寻找。之所以不再找寂寞男人,因为男人们更有判断能力,他们一般不会上这个当的。

眼镜在网络上寻找了很多帅哥的照片,一个个比刘德华都帅气,他让我把这些照片放在自己的QQ空间和征婚网站上,等待着寂寞少妇和单身富婆们点击查看。

这些极具杀伤力的照片放在征婚网站上,很快就能收到富婆们的回应,富婆们喜欢帅哥,就像老鼠们喜欢偷油一样。富婆们火辣辣的直白语言常常让我面红心跳,然而,她们喜欢的是照片上那个虚拟的人,而不是和她通过电脑聊天的我。

这时候,让富婆们夜晚私奔都可以,更何况让她打个电话呢?眼镜说,这个以9开头的电话,就告诉富婆说是自己的小灵通。

红头发的叫床声经常会在夜半响起,每当她发出那种让人毛孔发紧的声音,我就知道又有生意来了。

有一天凌晨,我去卫生间,隔着房门听到了红头发发出的叫床声,我没有在意,对这种声音已经司空见惯,如果哪一天没有听到这种声音,反而让人不安。

我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叫床声依然顽强不息地钻进门缝,接着,声音停息了。我想,红头发应该打完电话了吧。可是没过一分钟,更大的叫床声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喘息声,床板也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我突然明白了,红头发这次不是虚拟演习,而是实弹射击。

那天早晨,我有了一个罪恶的想法,我想捉奸捉双,我想知道是谁与红头发在一起制造出这么多让人想入非非的声音。我还想干扰一下他们,不能让他们如此顺利地制造快乐,因为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我当时很小人。

我悄悄地爬起来,潜到红头发的房门口,我听到红头发的叫床声音更加汹涌真切,像波浪一样席卷而来,一忽儿高亢,像被狗咬了屁股;一忽儿低沉,像被狗舔了脚趾。我坐在客厅的一台电脑前,播放激越昂扬的音乐《闪电部队在行动》,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感情激昂的音乐作品。听着这首音乐,宛如看到钢铁机器排列成整齐的方队,踏着黎明的曙光,义无反顾地开往远方炮火连天的战场……

红头发的叫床声停止了。床板的咯吱声也停止了。

另一间卧室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叫喊:“吃错药了吧,还让不让人睡觉?”

我暗自发笑,然后就悄悄关上电脑,悄悄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又打开房门,故意大声喊道:“是谁这么不讲道德,把人吵醒了!”

我走进卫生间,努力地再次把尿撒在地面上,声音嘹亮,估计红头发和那个与她睡在一张床上的男子都听见了。然后,打开客厅的电脑,开始“工作”。

过了一会儿,胎记出来了,她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蓬头垢面,像顶着一头稻草,睡衣的带子也没有系,两个奶子若隐若现,有些下垂,像面粉袋子一样丑陋。她看到我,没有任何惊异,反而向我笑笑,那种笑容掩藏在长长的头发后,像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样看不真切。她面色红润,烘托得两块胎记闪闪发光,像两块烧红的马蹄铁。

胎记也走进卫生间,虚掩着房门,照样滋出一串嘹亮的声响。一分钟后,胎记出来了,这次系上了睡衣的带子。她坐在我的对面,也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我无意中望去,看到了她睡裙下面的粉红色内裤。

胎记用古怪的神情望着我,与我的眼神相撞后,嘴唇扯动一下,又将眼睛移向了面前的电脑屏幕。

我想,红头发的实弹射击,胎记肯定也听到了。红头发的叫床声撩拨得这个女人欲火难禁,像一只发情的母猫。

可惜,我对她不感兴趣。

以后,我才听说,胎记家在农村,很早的时候,结婚又离婚,生过两个孩子,离婚后把孩子都推给了前夫,然后一个人来到城市。

这家声讯台有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女人之间也没有秘密。流言在女人嘴巴里的传播速度,比刘翔跑得还快。

天亮了,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几个女人的胸罩,花花绿绿,色彩张扬;款式各异的内裤们被衣架撑开,显得气氛暧昧。那个喊我吃错药的女子也起床了,趿拉着拖鞋,刺啦刺啦地走进卫生间,一张懵懵懂懂的脸上神情呆滞、面无表情,估计她没有听到红头发的叫床声。另一个和我睡在一间卧室里的男子也起床了,他心急火燎地来到卫生间,看到房门关着,骂了一句“操”,又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卧室里。

胎记在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键盘,不知道和谁聊得正起劲,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欲望像退潮一样慢慢消失,她又回复到了那个木讷呆板、谁都能欺负的女人。

红头发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黎明时分还有人泡在QQ上,这个时候上网的人,要么是离异后的寂寞少妇,要么就是心怀鬼胎的男子。我用搜索功能找到了一个年龄在45岁以上的女人,还没有说几句话,她就点击了我的“照片”,接着,热情似火。那些火辣辣的赤裸裸的语言让电脑这边的我只能被动应付。她要我的电话,她说她要约我出来吃饭。我故意说:“我害怕被你老公打。”她说:“早就离婚了,老公管不上我。”

离婚的女人很疯狂。

红头发的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

骂我的女人走出了卫生间,那名男子像奔赴火场的消防车一样,一头撞进去,再也不愿意出来。骂我的女人开始刷牙洗脸,洗刷结束后又回到了她的房间里。胎记依旧沉醉在聊天中,边聊天边发出笑声,笑声突然响起,异常刺耳,让坐在对面的我一阵阵抽搐。

红头发终于走出来了,脸上没有丝毫害羞和愧疚。她斜睨着我们,嘴巴高高地撅着,嘴唇上能够拴一头母牛。她对我们打扰了她的好事很不乐意,脚步声很响地走进厨房洗脸,脸盆在地上摔得乒乓响。

又过了几分钟,眼镜出来了,从红头发的房间走出来,他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可是看到我和胎记的时候,又挤出笑容。他说:“大家这么早就工作,辛苦了,辛苦了。”

昨天晚上,我看到眼镜很早就回家了,他什么时候又摸了进来?眼镜有老婆,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女人,像蚂蚱一样长手长脚,似乎一蹦就会蹦到天花板上。她来过声讯台,她呵斥一声,眼镜就会打摆子。没想到,在这样淫威的女人掌控下,眼镜还敢偷情。

眼镜曾经多次在我的面前吹嘘红头发,他说红头发是我学习的榜样。

在这家声讯台里,声讯员的提成是电话费的30%,也就是说,每个声讯员只要和客户聊天一分钟,就能提成六角钱。而红头发依靠自己花样翻新的叫床声,开发了懵懂少年的性教育,又赚得盆满钵满。声讯员的工资是底薪500元,外加提成,红头发每月收入都在五六千元。

这家声讯台已经经营了十几年,当初,他们依靠在大街上到处张贴广告,吸引那些无聊的男人来打电话,声讯台也不叫声讯台,而叫“心灵热线”。那些广告词写得非常煽情:“当你夜晚孤独的时候,当你寂寞难耐的时候,请您拨打我们的电话,我们陪伴您度过漫漫长夜。”很多男人对这种突然出现的“新生事物”异常好奇,就试着拨通这个电话,没想到就像鸦片一样,一吸食就会上瘾。直到缴纳电话费的时候,面对着高昂的电话费用,才如梦初醒,后悔莫及。后来,有了城管局,有了环卫局,声讯台的广告不能再随便张贴了,他们便与一些报纸、电台、电视台联姻。

很多人相信这些传媒机构,相信传媒机构的公信力,没有想到有些传媒也是婊子,只要给钱什么都愿意干。

报纸登载声讯台的小广告,电视台播放声讯台的小广告,这时候的广告词不再赤裸裸,不再有色情与挑逗,它穿上了旗袍,穿上了短裙,它变得温情脉脉:“你在生活中遇到什么难题,你需要心灵的安慰,你需要帮助,请拨打我们的心灵咨询热线。”然而,你的电话拨打过去,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心理医生,她们是胎记这样的弱智和红头发这样的荡妇。

而有些电台,因为这些年在市场竞争中处于下风,效益一直不好,它们更是和声讯台联姻。夜半时分,只要你打开收音机,就能听到心理咨询热线、生活难题解答这样的节目。不同的是,主持人一般是男的,而拨打电话的,一般是心灵受到伤害的女人;相同的是,这个电话也是收费高昂,他们与声讯台穿着连裆裤。

后来,传媒机构受到整顿,野广告不能再出现,声讯台的生意大受影响。眼镜说,在这座城市里,最多的时候有多达二百家的声讯台,而现在只剩下不到十家了。

野广告不能刊登,声讯台只好自己寻求出路。这时候,网络非常流行,网络走进千家万户,它们便依靠网络生存,在网络上开发资源,寻找客户。

每个上网的人,都有一个QQ,QQ便成为了声讯台的猎物。在QQ上寻找猎物的,除了我之前提到过的酒托、现在的声讯员,还有以后我接触到的种种骗子。

所以,上QQ的人,如果遇到陌生人要求加你、陌生人留言给你,千万小心。

孩子们也上QQ,孩子们没有判断对错的能力,最好的办法是能够把自己家的电话设置成不能拨打以9开头的电话,因为声讯台都是以9开头的。

红头发与眼镜“实弹射击”后的第三天,发生了一件轰动性的事情。

那天中午,我正在QQ上和一个寂寞少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铁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老女人,搓衣板一样的身材,包裹在质地良好的裙子里,让人真为那套裙子惋惜。她是眼镜的老婆。

搓衣板瘦骨嶙峋,红头发浑身是肉,怪不得眼镜吃完素菜要吃腥。

搓衣板怒气冲冲,她嘴巴歪斜着,眼睛也歪斜着,显得面目狰狞。她一进来就抓住眼镜的衣领,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镜,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老猫;眼镜举着双手,阻挡在脸前,浑身哆嗦、战战兢兢地仰望着搓衣板,像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搓衣板追问眼镜那晚去了哪里,眼镜说他在家中睡觉。搓衣板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掌,在眼镜的脸上撞击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响,眼镜的眼镜掉落了,他不敢捡拾。搓衣板义正词严地说:“邻居说你一晚都没有回来,还敢骗我!”她一副真理在握的神情。

搓衣板步步紧逼,她完全占领上风,对眼镜具有压倒一切的优势,却又像被强奸了一样满脸委屈,她的眼中溢出了眼泪,她的模样不是梨花带雨,而是“狗尾巴草带露水”。

后来,红头发挺身而出,高大魁梧的红头发像梁山好汉一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不愿意看到自己床上的那个人被人如此蹂躏。她大声呵斥着搓衣板,搓衣板拿起桌子上的圆珠笔掷向红头发,红头发也拿起桌子上的记账本掷向搓衣板。战争进一步扩大化,战争进一步升级。

我一看,形势大好,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场战争吸引。我偷偷地溜到门边,偷偷地打开房门,偷偷地跑到了楼下。

到了楼下,我看到那扇顶楼的窗户里,不断有东西被扔下来,枕头、袜子、女人的内裤……

我担心眼镜追下楼来,便顺着弯弯曲曲的窄巷,一直跑到了小区外面。然而,这条街道我从没有来过,我不知道这条道路的名字。声讯台隐身在道路密如蛛网的小区里,就像当初妓女小兰偷换嫖客钞票所设套的那个小区一样。

一辆公交车缓缓地开过来,我连哪一路车也没有看,就跳上了公交车。我想,眼镜们现在肯定发现我离开了,他们一定暴跳如雷,一定惊惶万状。

公交车叮叮咚咚地把我拉到了江边,我知道沿着江边就能找到那个黑中介。我走下了车子,刚走上道牙,就听到公交车里传出喊声:“你的钱包?”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发现口袋空空如也,公交车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举着我的钱包,摇晃着,满脸都是笑容。

我接过钱包,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好说:“奶奶好!”

公交车又缓缓地开走了,带走了慈祥的奶奶。我站在道牙上,望着奶奶远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意。

回过头来,看到从身边走过的对对恋人,他们相依相偎、呢喃私语;看到那些身材修长的女孩子,步履轻盈地飘然而过;看到路边葱绿的花树,花树间点缀的鲜艳花朵,生活真美好。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温暖留在我的心中,这是初秋的一天,这是我来到南方后最美好的一天。

钱包里装着我仅有的钱,还装着我的身份证,如果丢失了,我就只能一路乞讨着回到报社。更重要的是,我就无法继续暗访黑中介和黑公司,我可能很快就会被这家报社淘汰,回到以前那种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中。

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没有索要老奶奶的电话,一直无法和她联系。等到我在这家报社站稳脚跟后,我多次来到这条路上,想找到老奶奶,可惜,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六节 这里钱多,人傻,速来

那天下午,我又回到了黑中介。我一路都在想着见到黑中介后怎么说,我想好了托词,就说自己不适合做声讯台这份工作。

我找到上次那个介绍我去声讯台的鼻子尖尖的女孩子,我拿出她开给我的“收款收据”,说想换一份工作。尖尖鼻子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你想做什么?”

我很严肃地说:“我是大学生,想做一些技术含量高的工作。”

她更严肃地说:“现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都是大学生,你问问楼下那些发传单的,哪个不是大学生?”

我无言以对。

尖尖鼻子面无表情地从抽斗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了翻,就说:“介绍你去一家医药公司,这家公司是跨国企业,工资很高的。”她在一张纸上填写了我的名字,在纸张的背面写了怎么坐公交车,然后交给我。我看到那张纸上盖着这家黑中介的红印。

黄昏时分,我出现在了这家“跨国医药公司”里,这家公司位于一幢高档写字楼里。写字楼旁边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高档小轿车。

在城市里,每幢写字楼的一楼大堂,都有一个楼层公司索引的招牌,如果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招牌上,这家公司基本上就是正规公司;如果公司的名称没有在招牌上出现,或者招牌出现的名字与公司名字不一样,那么这家公司就有可能是黑公司。求职者如果应聘,第一步先要看公司名字是否出现在大堂招牌上,如果没有,就不要上楼了。高档写字楼里,并不都是“高档”公司,很多黑公司就藏身在这里掩人耳目。

这家“跨国医药公司”的名字没有在一楼大堂的招牌上出现。

其实我早就明白,黑中介只会与黑公司相互勾结。黑中介如果能够介绍到跨国公司的工作,那么母猪就能生出金凤凰。

我乘电梯上到二十楼,敲开一间紧紧关闭的房门,一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女子看过了介绍信后,接待了我。

这间办公室只有十几平方米,墙角堆满了土黄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靠墙放着一张长沙发,沙发前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叠印刷品,封面印着“人胎素”几个字。

女子像个外交家一样和我握手,微微弯下腰,一口一个先生,这种一丝不苟的礼仪让从城中村走出来的我很不习惯,很有些受宠若惊。

女子把手放在臀后,轻轻向腿脚的方向拂去,然后弯腰坐在了沙发上。她的额前是整齐的刘海,披肩长发,脸蛋白净,头发乌黑。她的每个姿势都训练有素,却又让人感觉矫揉造作。

她问:“先生,听过人胎素吗?”

我摇摇头,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过人胎素。

她介绍说,人胎素是高档美容品。他们公司的业务是销售人胎素。人胎素分两种,一种是美国生产的,一种是河北生产的。公司有员工20多名,现在都出去跑业务了,只要把这些人胎素卖给美容院,就可以拿到不菲的提成。

我问:“什么是人胎素?”

她问:“听过羊胎素吗?”

我摇摇头。

她说:“羊胎素和人胎素都是从羊胎盘和人胎盘中提炼而成的。早几年,人们用羊胎素,现在,生物科技不断发展,人们用人胎素。”

“人胎素贵吗?”

“当然贵了,一针1000元,你给美容院推销一针,就能拿到500元的提成。”女子说,“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起人胎素的。这是高档产品,只有那些成功人士才有这个能力消费。”

此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美容行业,现在突然想了解一下,看看这个行业都有些什么猫腻。

我答应了做这家“跨国医药公司”的业务员,推销人胎素。

在跑业务的那几天里,我真切了解到了美容行业的种种内幕。美容行业不仅仅是暴利,而且简直是失控,缺乏监管,寡廉鲜耻,无耻之尤。美容行业利用消费者不知情,胡乱订立价格,想定多高就定多高,想在消费者身上割多少肉就割多少肉。

还没有一个行业像这样让人痛心疾首,还没有一个行业像这样胆大包天。

一瓶化妆品,成本价格仅仅不到10元,批发价格就达到50元,零售价格高达100元,美容院用在消费者身上,这瓶价格就会折算几百元。

美容院推出一种新的美容方法,起名叫做“直射美容术”,收费动辄成千上万,这种美容术与中国的李时珍联系在了一起;过了一段时间,“直射美容术”被媒体曝光是骗局,他们又推出“加息美容术”,这种美容术再被曝光,他们又推出“黄金美容术”,这次是与埃及法老“勾搭”在了一起。美容术的名字成千上万,哪个名字顺眼他们就用哪个名字,其实美容手法、美容材料都大同小异。在我以后暗访过的一家美容院的美容师说:“美容界的美容术很多很多,每家美容院所运用的美容术名字都不一样。”如此众多而杂乱的名字,像一把把磨得锃亮的刀子,纷纷刺向那些爱美的女孩子。

几年前,一针羊胎素几千元,哪个女孩子想美容,就打给你;后来,羊胎素被媒体曝光,他们又推出了人胎素,人胎素更贵,一针上万元。那么,人胎素是什么东西?那些富婆们,那些款姐们,你们知道打进你们身体的是什么东西吗?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七节 骗子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

如果在网上搜索“羊胎素”、“人胎素”,其结果一定出现什么生物科技、什么新鲜的化学名词等等,让人看后琢磨不透,却又由衷佩服。其实,这些都是医药制造商和美容院的人发布的东西。网络东西鱼龙混杂,怎么能随便相信?

美容行业的骗子太多了,傻子根本不够用。何况,喜欢美容的女人,在青春期只发育身体,而不发育头脑。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羊胎素和人胎素,在我的臆想中,这肯定是高科技产品,能够从人胎盘和羊胎盘中提炼出美容的东西,那绝对需要顶尖技术,这种技术可能仅次于人类登月。

人胎素和羊胎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准备逆流寻找。

最末端是美容院,我就先从美容院入手。

我走进了市中心一家美容院里,那家美容院开在一座高档小区的会所旁,门面收拾得花枝招展、大红大绿,像个傍上大款的二奶一样张扬。美容院里有几张床,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墙上的柜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护肤品。几个穿着粉红色短袖短裙的女孩子站成一排,对着我点头哈腰,貌似天使一般,她们的脸都煞白煞白,没有血色。一看到她们,就让人想起了蒲松龄老先生。

我说,我是来替妈妈探问的,听说有一种什么美容针,效果很好。

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子接过我的话说:“打一针,年轻十岁。”

我问:“这是什么针?”

她说:“人胎素。很多明星都打过这种针。”

我说:“没有听过,我只听过羊胎素。”

她说:“羊胎素是几年前的产品,现在美容产品已经更新,没人再用羊胎素了,人们都用人胎素,效果更好。”

这名女子给我拿来了一个装订好的画册,她翻开一页让我看,那上面,刘德华很灿烂地笑着,旁边有一行字:“感谢人胎素,让我如此年轻。”

女子说:“刘德华是人胎素的代言人。你想想,刘德华多大?50了吧,为什么这样年轻,就因为他用了人胎素。他每周都会打一针人胎素的。”

女子还取出了一张报纸的复印件,那张报纸是去年的,上面登载着记者对刘嘉玲的专访文章,刘嘉玲也说:“自从用了人胎素后,让我有了年轻的感觉,此后再也离不开它了。”

我偷偷地记住了这张报纸的日期。

我问:“人胎素多少钱一针?”

女子很认真地说:“15000元。”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这么贵?”

她说:“只有成功人士才能用人胎素,像刘德华、刘嘉玲他们,这座城市里的工商局长、公安局长、市长夫人,每周都要来我们这里做美容,每周打一针人胎素。”

我装着踌躇的样子说:“人胎素是好东西,就是太贵了。”

女子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算了,看在你孝敬妈妈的分上,我给你打88折,我从来都没有这样便宜过。我也有妈妈,我也很爱我妈妈。”她拿来计算器,算了算后说:“13200元,干脆人情送到底,收你13000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好像被我割了一块肉一样。

我说:“我要回家和我妈妈商量一下。”

我站起身来。女子看到我要走了,就拦住我说:“哎呀,给你说了半天了,你还要走。告诉你吧,你下次来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女子刚说完,我突然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女人。老女人穿着紧身体恤,腰间的肉一圈又一圈,像缠满了呼啦圈。老女人还穿着裙子,裙子下面露出的小腿比大象的腿也细不了多少。她烫着卷发,卷发下是一张异常恶劣粗俗的脸,像柿饼一样。她手中捏着一串钥匙,小臂上挂着一个小包,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包的名字叫做LV。

一个矮个女子迎上去问候:“阿姨好啊,今天要打第二针吗?”

老女人说:“是的啊。”

矮个女子殷勤地问候:“这一周是不是感觉很轻松?”

老女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矮个女子马上就说:“效果很快就出来了,您打过三针后,就会有效果。”

老女人躺在了床上,床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好像不胜重负。可怜的床啊。

高个女子对我说:“你看看,这位阿姨今天来打第二针。你到那边把钱交了,随便哪天带你妈妈过来都行。”

我一言不发。

高个女子将我拉到一边,挤眉弄眼,悄悄告诉我说:“只有你才打88折,你出去后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不然我的生意就没的做了。”

我走出美容院,看到旁边停着一辆宝马,那一定是老女人开来的。

几年后,我看到一部叫做的电影,富翁范伟给了骗子葛优二百万英镑,买到了一个掩藏锤子剪刀布手势的圆柱体。很多人在观看电影时,都对着这个傻子大款捧腹大笑,我看到这种情节时没有发笑,因为我知道那些腰缠万贯、肠肥脑满的人中,有很多傻子。

回到报社后,已是夜半时分,我趁办公室没有人,在网上查找那张报纸的电子版,在去年的那一期中,我没有找到记者对刘嘉玲关于人胎素的专访。美容院的那张报纸复印件显然是移花接木,将报纸的版面与美容院的造假文章衔接起来,这样就蒙骗了很多像老女人那样的富婆。

刘德华的那张宣传画也是假的,用电脑PS,然后再打印出来,这样就成了“刘德华”代言人胎素。可怜的“刘德华”,做了人家美容院的傀儡,竟然还在上面笑,你笑个屁啊。

这些美容院里的人胎素都是像我们这样的生物公司送来的。而公司给我的价格标准是每针1000元,卖出去一针,提成500元,也就是说,500元也可以卖给这些美容院,只不过没有一分钱提成罢了。

人胎素到了这些美容院手中,1000元就变成了15000元。

那么,这些人胎素又是多少钱到了生物公司手中呢?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八节 刨根

我开始留意起了公司的业务情况。

这个公司很神秘,我不知道公司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公司的组织结构。那些天里,我在公司里只见到那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外交家”。

我不愿意给她跑业务,不愿意把这些所谓的人胎素送给美容院骗人。所以,那几天,我几乎天天往生物公司里跑,我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跑业务的工作,我谦虚地请教“外交家”给我传授经验。

“外交家”没有戒心,她很诚恳地教我怎么和客户打交道,很诚恳地教我怎么去骗人。她说,首先要研究产品,要对产品的种种属性随口说出、娓娓道来,要用很多成功的经验让客户相信你的产品。而这些经验,则靠自己编造。

“哄死人不偿命。”她说。

“外交家”有一个硬皮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很多电话号码,有一些公司的,还有一些客户的。“外交家”将她的那个硬皮笔记本视若至宝,从来不会拿出来让我看。有时候,她打电话的时候,才会取出来,而一打完电话,就马上锁起来。

有一天下午,“外交家”刚刚打完电话后,可能忘记了上锁,从茶几上的纸筒里抽出卫生纸,扭动着屁股去了卫生间。她刚刚扣上木门,我立即取出那个硬皮笔记本,飞快地跑到了楼道里。我担心在楼梯口等电梯的时候会耽搁时间,“外交家”如果没有看到我,就会追出来。我先跑进安全通道,顺着楼梯爬到了上一层,然后乘电梯上到了楼顶。

楼顶上视野开阔,从这里可以看到小半个城市,看到那条日夜奔流的江水,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飘渺的报社大楼。我想着,此刻,总编在干什么,主任在干什么,那些同事们在干什么。今天像以前的很多天一样,报社里一定充盈着记者忙碌写稿的身影,大街上一定奔走着记者采访的背影,可是,他们谁能想到,此刻我站在这幢大楼上,偷了一个女人的笔记本。现在,那个女人一定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

我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我在楼顶上一直待到了黄昏,看到大街上流淌着一条条灯光的河流,看到远近的大楼模糊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我才走下楼顶,乘着电梯直达一楼。

估计,此刻“外交家”已经带着沉重的伤感和懊悔回家了。

回到报社,已经是午夜,办公室人去楼空,保安老乡看到我现在才回来,问:“你这些天在干什么?很少见到你啊。”

我说:“一个亲戚家就在这个城市,有时候太晚就住他家。”

我在暗访的时候,从来不会告诉别人我暗访的内容和进程,这已经成为了我这些年固执的习惯。暗访没有结束前,从来没有人会知道暗访是否会成功、暗访是否会顺利。在暗访的每时每刻、每个环节上,我都是高度细心、全神贯注,我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暗访记者就是杂技演员,他走在高空中的铁丝上,不能有任何的疏忽和大意。暗访又有运气成分在里面,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下一步会怎么走,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人,你永远也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你只能依靠自己的应变能力和生活经验,像过独木桥一样,一步步涉险过关。这些年的暗访让我有些迷信,我总是固执地相信告诉了别人暗访的内容和进程,就会失败,这就像蒸馒头、蒸红薯一样,在馒头、红薯没有蒸熟之前,绝对不能揭开锅盖,否则,馒头、红薯就会“气死”,即使接着再蒸,也不能吃了。

所以,暗访是个技术活。

保安听到了我的话,羡慕地说:“你这个亲戚真好啊。我姨夫家在这里,我都很少去他家。他们看不起我,总担心我要占他们便宜。”

我暗自点头。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城市的亲戚关系和农村的亲戚关系有着天壤之别。

夜深人静的时候,宽阔而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拿出那本笔记本,从里面找到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果然,那些电话不是美容院,就是生物制品、医药制品公司的电话。

我拿走了这个笔记本,“外交家”的公司估计就要倒闭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残酷。可是,如果把这个笔记本留下来,“外交家”又会欺骗多少人啊。

奇怪的是,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即使到了夜半,电话那头的男男女女们也还都没有睡觉,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精神。骗子都是老鼠,愈夜愈疯狂。

我与一家生物制剂公司谈业务,对方让我第二天去他们公司,商讨人胎素的价格问题。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了这家生物制剂公司,这家公司置身于飞机场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这里人迹罕至,荒草萋萋,鸟声鼎沸,人声寂寂。

没有电梯,我顺着楼梯爬到了五层楼,按照电话中提供的门牌号,敲了半天,没有人答应。我失望地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突然,那扇房门打开了,一个戴着眼睛、文质彬彬的男子在后面追上了我。他大约有30多岁,说着醋溜普通话,每个字都是囫囵吞枣,他问:“你是李先生吗?是你敲门吗?”

我点点头。

他说,他刚才在卫生间,很抱歉。他邀请我进入他的房间里。

和很多黑公司一样,这家所谓的生物制剂公司没有招牌,更没有应该悬挂在墙上的工商执照和完税证明。这家黑公司也是两室一厅的结构,不同的是,每间房子里都堆放着纸箱,纸箱里装满了人胎素、羊胎素、胎盘多肽等等各种名字与胚胎有关的针剂。<dfn></dfn>

他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开了好几家美容院,客人都想要人胎素。别人送来太贵,就自己来拿货。”

他问:“别人送你多少钱?”

我故意说:“上百元啊,听说这个价钱有些贵。”其实,我们送给美容院的都是一针1000元,我冒险说出了每针上百元,只是想试探人胎素的价格。我又有些担心,担心因为我说的价格太离谱、太低,他会对我起疑心,会怀疑我的身份,会看穿我不是美容院老板。

没想到,他居然不动神色地说:“这个价钱是有些贵。”

我的心狂跳不止。美容院打给富婆们一针人胎素,要价15000元,而在这里,一针人胎素100元的进价,居然还“有些贵”。

为了压抑心中的震惊,我点燃了一根香烟。我点烟的手指都有些哆嗦,我实在没有想到,美容院居然如此暴利、如此无耻!这和持刀抢劫又有什么区别?

男子又问:“你需要哪种胎素?”

我不知道哪种胎素具有哪种性能,我担心胡乱回答会引起他的怀疑,便转换话题说:“你这里经营的产品都有说明书吗?让我看看。没有说明书,客人不答应,现在的客人都精明得很。”

“当然有。”男子站起身来,从里间拿出几种不同颜色的说明书,这些说明书印刷精美,纸质精良,手感极佳。这些说明书所介绍的产品分别是羊胎素、人胎素、胎盘多肽等等。而每一个产品的说明书上,都将这些产品与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联系在了一起,有的甚至与诺贝尔医学奖联系在了一起。

我看着这些说明书,试探地说:“我的美容院需要羊胎素的人少,需要人胎素的人多,胎盘多肽也有一些人要,但是不是很多。”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产品的区别,看了说明书还是不懂,因为说明书将每样产品都吹嘘得天花乱坠。

男子说:“我的公司开了好几年了,这个城市几乎一多半的小公司都从我这里进货,也有很多美容院来。前几年,羊胎素需求量大,那时候还没有人胎素;后来,有了人胎素,就很少有人再要羊胎素了。现在,胎盘多肽刚刚研制出来,以后肯定会有很广阔的市场。”

我装着不经意地问:“你开工厂?”

他也装着不经意地回答:“我只做销售。”

我问:“这些产品怎么来的?客人问的时候,我该怎么给人家说。”

男子说:“你要哪种产品,不同产品有不同的生产厂家。”

我说:“这次来只想要人胎素。”

男子说:“人胎素有两种啊,一种是美国生产的,主要出口韩国。你看韩国那些明星,一个个那么漂亮,就是因为注射了美国产的人胎素。一种是河北生产的,效果也不错,但是还是比不上美国进口的,所以价格就能低些。”

我装着很傻很天真地说:“原来韩国明星都是注射了人胎素啊。”我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地说谎话的脸,心中暗暗地骂着:“去你妈的。”

我的脸也不动声色。

我问:“人胎素价格多少?”

男子说:“美国的每针20元,河北的每针10元。”

我又是吃惊不小,一二十元从这里拿货,1000元送给美容院,15000元注射给消费者,这中间的利润空间简直要以光年来计算。

美容行业的弥天大谎让做过多年暗访的我目瞪口呆。

男子给我拿来了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个是红色包装,一个是蓝色包装。他说,红色包装的是美国生产的人胎素,蓝色包装的是国产的人胎素。

每个盒子里分别放着十支针剂。每支针剂的大小和我们感冒时所打的青霉素没有什么区别。

男子说:“这么好的包装,你出去后卖给别人上千元,他们丝毫不会怀疑的。”

我拿起“美国进口”的针剂,看到那上面是一串英文字母,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故意说:“这英文翻译成汉语,不是人胎素的意思啊。”

男子有点吃惊,但马上就笑着说:“谁会看这些英文字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啥意思。你打给客户,客户更不知道啥意思。那些有钱的女人有几个懂英语的?”

我问:“这针剂里到底是啥玩意儿?”

男子毫不避讳地说:“只要有人爱打,你就给她打,只要她给钱,不拿是傻子。谁知道这里面啥玩意儿,又不会死人的,你放心好了。我卖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听说打针能死人的。”

我想,羊胎素、人胎素、胎盘多肽等等这些玩意儿,注射进身体里,既不会美容,也不会死人,所以这些不法商人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生产销售。

男子又说了一句话:“我这里有很多商标,人胎素的、羊胎素的、胎盘多肽的,你需要哪种,我就把哪种的商标贴在针剂上,顾客哪里看得出来?”

那么,这些针剂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男子不愿意说,也许他真不知道。

我想,如此便宜,这些人胎素的针剂里,也许就是自来水,连矿泉水都算不上。

人胎素到底是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一定要弄清楚。

那天,那名男子正在向我喋喋不休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接听后说:“有一个美容院老板路过这里,要上楼来拿货。”

几分钟后,上来了一个女人,丰乳肥臀,浓眉大眼,红唇丰润,身材健壮,相当地成熟,她就像一架播种机,让人浑身充满了插秧的欲望。女人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搬走了一个纸箱。

男子说:“你看看人家,一搬就是一箱。人家钱都赚疯了,你还等什么?”

我没有钱,这些害人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要拿走说明书,说回家和妻子研究研究,男子不给,他说他们的说明书都是配套的,买一盒才能送一本。没有办法,我只好在心中牢牢记住了那家河北制药厂的电话号码。

走出那家公司,男子一直在我身后抱怨,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气的男子,说这样小气的男子怎么做生意,说这样送上门的好生意不做就是傻瓜。我装着没有听见他的话,沿着楼梯一路小跑离开了。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九节 问底

来到大街上,我找到一家话吧,按照那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果然是河北一家制药厂。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子,声音甜甜的,应该很年轻。我向她咨询人胎素的事情,她说不清楚,药厂的产品很多,好像有这种美容针剂,因为他们那座城市里也有人在注射人胎素。

这种女人估计就是花瓶,只能放在公司装点门面,什么都不懂。我向她要了工厂办公室的电话。

工厂办公室的人拒绝回答我的问题,理由是不明我的身份。

我又把电话拨打给那个女子,要到了厂长办公室的电话。

那家制药厂的厂长告诉我说,他们工厂从来没有生产过什么人胎素,而且医药界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胎素,也没有什么从人胎盘中提炼什么东西的技术。我现在还记得那位厂长的原话:“人胎素是那些美容骗子编造出来的一个名字,还有羊胎素、胎盘多肽,都是这样。这些美容骗子太可恨了。”

美容界流传着一句话,叫炒概念。

所谓的炒概念,就是先创造出一个新名词,比如羊胎素、人胎素、黄金美容,或者什么干细胞美容、活细胞美容等等,反正大家对这些都不懂,信息不对等。

过段时间,这个新名词——美容法或者美容产品,被有良心的媒体曝光了,他们马上就会换一个名称,又会推出新产品和新的美容术,继续骗人,反正“此处钱多,人傻,速来”。

你曝光的脚步永远赶不上他们作假的速度。

美容行业是我这些年见过的彻底无耻的行业。

别进美容院,锻炼是最好的美容方式。

与美容有关的人会有多富裕?说出来你绝对会震惊咂舌。我有一个线人,以前住在城中村,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他开了一家化妆品生产厂。所谓的工厂,就是一间黑作坊,白天睡觉,夜晚开工,在塑料桶里搅拌着种种来历不明的东西,然后放在煤气灶上煮沸,端下来冷却,装进瓶子里,这就是推销给美容院的化妆品。这个线人开了半年工厂,就在市中心购买了三室两厅的房子,购买了宝马轿车。他也在生产人胎素。

后来我知道了人胎素针剂里是什么。

还好,是盐水。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十节 水越来越深

再一次回到黑中介,见到尖尖鼻子的时候,我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觉得人家给我介绍了工作,而我自己不愿意做,一次次跑来这里,心有愧疚。其实,很多交了钱而没有找到满意工作的人,都会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态。他们在跑过两次后,就会主动放弃。

但是,我想了解黑中介到底有些什么猫腻,就一定要厚着脸皮做下去。

尖尖鼻子很不乐意,她对我冷若冰霜,而我却视而不见。

这时候,我们比赛比的是谁的脸皮厚,谁脸皮厚谁就赢得了胜利;谁的脸皮薄,谁主动放弃,谁就吃亏,谁就失败了。

我发誓,将厚脸皮进行到底。

尖尖鼻子拉着一张毛驴一样漫长的脸,恶声恶气地说:“如果都像你这样,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我也恶声恶气地说:“如果你能给我介绍到好工作,我还来找你干什么?我耽搁一天,就耽搁一天的收入。”我故意弯着嘴角,让自己的脸看起来长一些。

尖尖鼻子翻看着她的笔记本,我偷眼看到桌面上放着一张登记表,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我将右手放进背包里,抓着一杆圆珠笔,盲写出了这一串电话号码。

尖尖鼻子问:“新闻单位去不去?”

我一惊,难道报刊杂志社也靠黑中介招聘?我随口答道:“去啊。”

尖尖鼻子说:“这家新闻单位招聘记者。”她写给了我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问:“这是什么新闻单位?报社?杂志社?叫什么名字?”

尖尖鼻子像轰赶苍蝇一样做出推掀的手势:“你去了就知道了。”

当天下午,我没有去那家“新闻单位”,我在话吧里拨打那些我刚偷出来的电话。

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截至目前都还没有找到工作。他们当中,一个外地女孩交了800元的中介费;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学生先交了200元,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职介所让他追加钱,说可以介绍到外资企业,他又交了500元,职介所说,外资企业一有空缺就会通知他;还有一个女孩陆陆续续交了500元中介费,进了一家公司又交了300元服装费、300元培训费,公司还要500元见习费的时候,她已经没钱交了。这些人中,最少的就是和我一样交了200元的中介费。

再看黑中介介绍的都是些什么工作。一个女孩说,黑中介的人在她交过钱后,一再鼓动她去做小姐,说小姐来钱快,很多大学毕业生都在做。一个男子说,他被介绍到一家建筑公司做搬运工,他进去后才发现每个人要能背动三袋水泥,而这种工作根本就不需要别人介绍,瘦骨嶙峋的他选择了放弃。还有两名女子被介绍到地下赌博公司,刚去的那天就看到有人打架,吓得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一名男子通过黑中介来到了一家科技公司,公司以开矿山为由,让他们出外集资,后来又说有什么新技术,能够把水变成油,让他们出去拉人加入股份,将来分红,这名男子知道这是骗人,又拉不到钱,就离开了。一名女子被介绍到发廊后,差点被人强奸,从二楼跳下来才逃出去……

原来,黑中介介绍的工作,都是无法见到阳光的工作,都是与黑暗为伍的工作。而这些黑公司黑工厂,也唯有依靠黑中介,才能招聘到员工。

黑工厂黑中介,狼狈为奸。

在黑中介登记的黑公司、黑工厂成千上万,而且黑公司、黑工厂也不是只在一个黑中介那里登记。这里面错综复杂,黑中介介绍工作后,它不像正规中介那样备案查询,它是看到哪家就推荐你去哪家,很随意,很不负责。黑公司、黑工厂只要有人来,也不管是哪家黑中介介绍来的。所以,你可以游刃有余地进进出出。每天成百上千人在黑中介来来往往,他们能知道你是谁吗?但是你如果重新换工作,他们就会很不高兴,他们甚至不知道你换了几次工作。

有的黑中介下面还开有黑公司,那你就一定要小心了。

这样的黑公司很好判断,它没有产品,没有业务往来,只是要你交服装费、培训费,这样的公司绝对就是黑中介自己办的。你进了这里,一看势头不对,马上就走,绝无二话。

还有,不论哪家公司、工厂,在招聘的时候,都不能收你任何钱,不能扣押你身份证等相关证件,如果收钱、扣押证件,那也是黑公司,转身走人。

同样地,尖尖鼻子介绍给我的这份工作,并不是在新闻单位做记者,而是在一家小公司做电话营销。

电话营销,这是这几年才出现的一个新名词。

这家公司号称是这座城市电视台的一个部门,部门的任务就是每天不停地打电话。不管你是哪家单位,不管你是谁,只要知道一个号码就打过去,说只要缴纳一定的费用,就能让你在电视上露面,就能让你们单位的名字在电视上出现。只要你在电视上出现了,你就出名了。

这家电视台有一个观众参与的节目,就像央视的那些6+1等等,你掏了钱后,就能让你在观众席上出现,你的脸就会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一秒钟半秒钟;你给更多的钱,你的单位名字或者产品也能出现在观众席上那些举着的手臂上。

在这家公司上班的有三十多名男男女女,但是电话只有七八部。电话统一安装在客厅,卧室里的地上坐着躺着一些愁眉苦脸的男女,他们中有的翻看着比砖头还厚的城市黄页,有的在报纸上寻找电话号码,还有的拿着一大叠从大街上揭下来的牛皮癣广告。

此前,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职业,就是不停地打电话,拼命打电话,在电话中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你掏钱。这就是所谓的电话营销,据说这是一种新兴产业。

我在这里上班的第一天,老板派我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去一家民营医院。这个女人说,她已经在电话中谈得差不多了,这次就是去收钱。

我心想,现在的人真好骗,凭这样的方式上电视,居然也有人愿意掏钱。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十一节 黑对黑,也有抓瞎的时候

这个女人叫阿香。她穿着蓝色的裤子,粉红色的上衣。我之所以记得她的名字,是因为小时候看的一部小说名字好像叫《阿香的故事》,里面的阿香是一名妓女,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家民营医院据说很有实力,我们在这座城市的电视和报纸上整天都能看到它的广告。它用钱杀出了一条阳光大道。当有人受骗,投诉于媒体的时候,媒体因为“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就装聋作哑。

那天,我和阿香走进那家医院的时候,看到医院的每层楼里都有人在看病,在划价处交钱。看着这一张张病态而愚蠢的脸,我对他们充满了同情。

阿香打了电话,对方却说他不在医院,而在公司。原来,这些民营医院上面还有公司,公司的董事长兼任医院院长,公司号称是医院的上级单位。当民营医院出了严重的医疗事故,医院被勒令关门或者吊销营业执照的时候,公司还存在,它就可以换个医院名字,再开一家,重操旧业,继续行骗。

这家公司位于一个小区里,小区居然一多半的居民楼里都是公司。当初在北方的时候,有这么一个笑话,说是天上掉下10块砖头,砸死十个人,其中就有八个是老板。现在看来,真是这样。

我们走进电梯,来到了那家隐身在居民楼中的公司。公司里有几个男女,男的统一穿着西装,女的统一穿着套裙,一个个正襟危坐,挺直腰板,神情肃穆,就像即将去炸碉堡的敢死队。

走过一个房间的门口,里面有一男一女在聊天,男的有40多岁,女的有30多岁。他们在交换自己的爱情观。那名女子说:“我要找的老公,一定要非常有钱,没有钱我是不会嫁的。”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很震惊,向里望去,我看到那名女子染着绛红色的头发,脸上有几颗粉刺,即使穿着正装,也没有看到她的漂亮在哪里。那名男子说:“我要找的老婆一定要有房子,因为我没有房子。她还不能要求生孩子,因为我有两个孩子。”我听后,更加震撼,这个男人胖胖的,头发像领导一样统一向后梳去,肥头大耳,体态臃肿。

董事长的办公室很大,中间放着一张老板桌,桌子上放着几叠印刷精美的宣传资料,什么根治阳痿啊、不孕不育啊、处女膜修复啊、整形美容啊,这些都是这家民营医院的业务,每一项业务都有极大的利润空间,每一项业务都充满了欺骗。这些在正规医院不能做的、不愿意做的,或者医学上不存在的,在这里便大行其道。而一些民营医院也正是依靠这些江湖骗术、江湖伎俩,才大发其财。

董事长很消瘦,两只手像鸡爪子一样,手背上还有老人斑。眼角向两边倾斜,眼睛的四周都是皱纹,脖子上的青筋像树根一样根根凸起,苍老的嘴角也歪斜下垂了。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皮鞋光亮,都能照出人影来。

阿香刚刚说了我们的意图,董事长还没有说话,从门外就走进来了一个女人,年轻得像还没有下架的黄瓜,一掐就能掐出汁水来。她说:“跟我过来。”然后径自走了。董事长在我们身后说:“她是我们公司的业务主管,宣传之类的事情,也归她管。”

这个女人很傲慢,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她坐在老板桌后宽大的座椅上,两手放在扶手上,头靠着椅背,用下巴对着我们。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手肘紧贴着两肋,小臂与身体成直角,十指自然分开下垂。她总在竭力做出一种成竹在胸、优裕自如的神情和姿态,她在竭力模仿电视剧中那些女强人的形象,她在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会先慢慢地很威严地拖长声音“嗯”一声,她还喜欢用设问句:“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她的脸上挂着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故意作出来的严肃,说话的时候故意不看你的眼睛,而看着你头顶上的某一个地方,这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老练和成熟。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应该坐在大学校园的湖边读着弗洛伊德或者琼瑶的书籍,应该拿着饭盒走在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应该奔跑在女生宿舍楼道里;而现在,这个女孩子居然对着能够做她姨妈的阿香发号施令,对着能够做她大哥的我颐指气使。她的眼中、她的脸上都是轻薄和傲慢。她对我们视而不见。<strike>rike>

她说:“我们医院只和报纸合作,这座城市里的报纸每周都会登载我们医院的广告,报纸发行量大,效果好。你们这些小公司,靠诈骗过日子,我们是不会考虑的。”

阿香可怜巴巴地说:“没有诈骗啊,我们收了钱,就会让你们公司的名字出现在电视上,我们是正规电视台的。”

女子很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她丝毫没有考虑到我们的感受,直截了当地说:“什么电视台?你们不就是收了人家的钱,送给电视台,让在电视上露个面吗?这点伎俩还能瞒过我?”

阿香小声地说:“我们不是电视台的,我们是电话直销公司,但是只要交了钱,就能让你的名字出现在电视……”

阿香还没有说完,女子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她斜睨着我们说:“也只有低智商的人才干这个,你们这些伎俩也只能骗骗傻子和白痴。”

好像她自己很伟大,好像她自己从事的是阳光职业。

女人的神情像一块铁石一样冰冷。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我们一眼。

我当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这个神情倨傲的女人,让我实在无法忍受;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跳起来,把这个女人的衣服剥光,然后喊所有人进来,让大家看看这个女人裙子下包裹的利器,而她正是依靠这个利器才坐在了这间办公室的这张椅子上的。

这笔生意没有谈成。

走在回去的路上,阿香说,她也是经过黑中介介绍来到这里的,现在她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还没有谈成一笔生意,没有一分钱进账,这个月她每天上班,却都是劳而无功。这个公司没有底薪。

阿香神情很沮丧,她说她和老公离婚了,自己独自带着孩子,孩子在上高中,母女俩没有任何存款。她说,明天她就离开这里,去大街上捡拾矿泉水瓶子。

我问:“你当初给职介所交了多少钱?”

阿香说:“500元……火车站旁边的中介所都是黑心中介。”阿香说完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不忍心看她红红的眼睛,我担心自己的眼泪也会掉下来。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十二节 策反

其实,这家电话直销公司的很多人都和阿香一样,每天忙忙碌碌,却一无所获。他们不停地打电话,可怜巴巴,低声下气;不停地在外面跑,顶着烈日,冒着严寒,却没有一分钱进账。

几十号人,一个月下来,只谈成了三笔生意,这是我在墙上的黑板上看到的。谈成这三笔生意的,只是一个人,一个高大丰满的漂亮女孩子;而所谈成的这三家单位,两家是村办工厂,一家是村委会。阿香偷偷告诉我说,这个女孩子是靠出卖色相,又许对方以巨额回扣,才谈成功的。而只要谈成一笔生意,就能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

公司每天都弥漫着失望和失败的情绪,每个人都垂头丧气,每天有人进,每天又有人出,每天都能见到新面孔。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争着抢着往这个袋子里钻?难道就因为这是电话直销——是一种外面宣传的新兴产业吗?

这么多人没有收入,他们如何生活?公司为什么不给底薪?

我决定找老板谈谈。

老板单独有一间办公室。他坐在一张并不宽敞的办公桌后,桌子上摆放着好几本武侠小说。上班时间沉浸在刀光剑影中,这就是他所有的工作。

老板20多岁,肥头大耳,体态臃肿,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他有严重的口吃,一说话后面就是一连串省略号;一说话他就神情激动,面红耳赤。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将双脚从办公桌上取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正读得津津有味的武侠小说,恢复了一副老板的模样,他故作威严,冷峻地问我:“你……你……”

我说:“我有事。”

他马上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哦……哦……”

我替他说:“你是想问什么事?”

他马上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回了沙发。

我说:“大家这么辛苦,你应该发点底薪。”

他马上又激动地站起来:“不……不……”

我又替他回答说:“是不是不可能?”

他轻松地坐了回去:“是……是……”他就是说不出那个“的”字。

他“是”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既然不愿意给大家发底薪,既然这么贪婪,我才不会再管他能不能顺利说话了。我转身走出去,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一路磕磕绊绊地“是”下去。

回到卧室后,看到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我说:“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什么工作不能干?我们有双手,难道还怕饿死了?你们在这里待了一天又一天,能有什么结果?电话直销,说白了,就是骗人的,骗那些老板的。你们想想,能够做老板的人,都是人精,谁会那么好骗?”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子说:“我早就想走了,可是出去后还是找不到工作。”

我说:“你整天待在这里不去找,工作就会来找你?”

另一名男子不服气地说:“可是,我们这里就有人拉到业务了。”

我看着他那张长满粉刺的脸问道:“你是女人吗?你有……”后面的话我觉得不合适,就没有在说下去。

老板大概听到了我的说话声,他左摇右摆地走出来,指着我说:“你……”

我说:“我怎么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拨打了一串号码,然后说:“这……这……”

我估计他是找人打我,凭他一个人,我一拳就能打他一个跟头,让他骨碌碌滚到门外,可是他要找人,我就害怕了。

我一步跨到了门外,他缓慢地转过身,晃晃悠悠地伸直手臂,想拦住我,但没有拦住。他继续对着电话说:“这……这……”

我沿着楼梯跑下去,等到他“这”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一楼大堂。

我没有再去那家尖尖鼻子工作的职介所,我担心尖尖鼻子会给我冷脸色,她那张漫长的脸让我恐惧。

我游荡在火车站前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上的店铺除了色情发廊就是职介所。白天,职介所的门口人头攒动;夜晚,发廊的门口鬼鬼祟祟。所以这条大街上一天到晚都是人群,都是怀揣着不同目的和动机的人群。

有一天,我在一家职介所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在看悬挂在墙上的招聘职位,她还是穿着那条蓝色的裤子,那件粉红色的上衣,头发略显杂乱地披在脑后。她是阿香。

阿香看到了我,也感到很意外,她问:“你也在找工作?”

我含糊地回答了她,然后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那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了,也是火车站和周边地区人流最多的时候。阿香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过马路的时候就小心地拉着我的衣袖。我感觉她就像个孩子一样。

我们一路走着,远离了火车站,来到了一个广场边。此刻,华灯初上,广场里是悠闲散步的老人,排队轮滑的孩子,呢喃私语的恋人。广场边的马路上,是一辆辆疾驶而过的轿车,轿车里坐着衣着整洁的人。高空中的楼房里,一家家窗户次第亮起。楼下的店铺里,一家家酒吧的彩灯闪闪烁烁……然而,这些和我们都没有关系,这是城市里的生活场景,而我们现在饥肠辘辘,我们是来到这座城市讨生活的乡下人。

我们找到一家卖云南米线的地方,这是这条大街上最便宜的一种饮食。阿香看着那些颜色古朴的桌椅,看着装饰豪华的屋顶和墙上张贴的大幅米线宣传画,犹豫了一会儿,才跟着我走了进来。

坐在桌子边,她显得很胆怯。可能她平时只是在街边小店吃饭,从来没有进来过这样的饭店,从来没有在饭店里坐着高桌子低板凳吃饭。

米线要先付款后吃饭,阿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粗糙的钱包,这种钱包一看就知道是夜晚街边五元一个的地摊货。她要抢着和我付钱。她说她年龄比我大,应该由她来付钱。服务员掩着嘴巴笑了。我偷偷说:“别抢了,人家会笑话的。”她才犹犹豫豫地把钱包塞进口袋里。

米线端上来的时候,我随口问道:“你有多大?”

她说:“33岁。”

我大吃一惊,她皮肤粗糙,额头皱纹密布,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10岁啊。

吃完了米线,我们来到了广场上。我们坐在花丛边的连椅上,任夜晚习习的凉风吹着额头沁出的汗珠。

阿香说我从那家电话直销公司走后,她也离开了,和她一同离开的还有好几个人。大家在这里上班,没有拉到一单业务,走的时候也不用办理任何手续。

此时,身边走过了一个少妇,少妇手中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风吹着少妇的连衣裙和又黑又直的披肩长发,显得风情万种。少妇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看起来她的生活很优裕。

我看到阿香望着少妇的眼神无比凄凉。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十三节 漂泊的阿香何止一个

阿香的家乡在东北,以前在一家国营工厂上班。她独自来到南方已经六年了,还没有回过一次家。

十年前,阿香在家国营工厂的子弟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宣传科工作。她每周的工作就是编写一期不到一千字的新闻简报,登载一些“形势一片大好,工人干劲冲天,车间生龙活虎”之类的废话。

业余时间里,阿香喜欢写诗歌,她的诗歌曾经登载在那时候很有影响力的一本叫做《星星诗刊》的刊物上,也是因为这首十几行的诗歌,阿香被分配在工厂宣传科。

那个年代的文学还很神圣。那时候,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找到一个好媳妇;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调到好工作。那时候的文学青年是万人瞩目的对象,是人们崇拜的偶像,不像现在,文学青年成了迂腐与顽固的代名词。

十年前的阿香应该很漂亮,她说那时候她每天早晨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就能看到从门缝塞进来的情书。那时候的情书也都会折叠成鸽子的形状,暗指“鸿雁往来”,而情书的内容也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现在,情书也已经绝迹了。干瘪无味的手机短信代替了那些诗歌一样的语言。

十年前的阿香有很多梦想,她说她几乎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会独自来到工厂后边的草地上,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望着夕阳西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还有远处起伏而飘渺的山峦。她在想:山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有时候,飞机从头上的云层间穿过,阿香痴痴地望着,看着飞机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阿香总会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

十年过去了,阿香还在做着坐飞机的梦想。

我说,我小时候和她一样,不过我们那里是山区,我也经常站在村口的崖畔上,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峰,想着山那边的世界。我们那里很少有飞机从空中飞过。每次有飞机出现,大人小孩都会追着飞机跑出很远。

夜半时分,广场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大街上的车辆也愈来愈少,喧嚣渐渐淹没在了浓浓的夜色中,空气似乎变得纯净凉爽。有背着行李找工作的人,还有提着塑料编织袋的拾荒人,慢慢聚集到了广场的连椅上,他们躺下去,在这里度过一个安谧而满足的夜晚。

阿香轻轻地唱起了小时候的流行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泉水叮咚响》、《熊猫咪咪》……她唱得很动情,我看到暗淡的路灯光下,她的眼角泪光闪闪。

我的心中也充满了惆怅。

她的丈夫是工厂的生产能手,他们的生活很平静,有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生活也许会一直按照已定的轨道前行。可是,那年,工厂实行改制。改制后的工厂变成了公司,公司成为了厂长的私有财产,一直做宣传工作的阿香遭遇了下岗。

再后来,丈夫在公司有了相好的。有一次阿香回家时,在床上掀出两具赤身裸体。丈夫跪地求饶,但是阿香意志如铁,她坚决离婚,把房子留给了丈夫,自己背着一个包裹就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南方。

南方的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些年她做过各种工作:保姆、商场收银员、传呼小姐、服装厂员工。最后因为服装厂拖欠工资而离开了。

阿香说,她现在最想看到的是故乡的火烧云,漫天燃烧,蓬蓬勃勃,而在南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可惜她没钱回家,每年春节的时候,她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开往东北的火车票。

我也说起了我的生活,我家中的窘况,我孤苦的母亲和生活困苦的弟弟妹妹,还有我以前在北方那座省城做记者的情景。那时候,我住在城中村,村口有一家卖汤圆的小店,每天夜晚我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家小店的火炉上煮着一锅汤圆,汤圆漂浮在水面上,散发着浓香,一元钱八个,八个一碗。可惜,我每次吃那一碗汤圆,都要犹豫再三。

阿香和我一样,这些年来怀揣着一个个梦想,而梦想又一个个破灭。旧的梦想破灭了,新的梦想又会诞生。我们怀揣着梦想,在这个城市顽强地生存着、拼搏着、咬牙坚守着。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阿香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说:“我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们在广场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我告诉她说,这里的职介所几乎都是黑中介。如果要找工作,最好去一些正规网站,或者看到工厂、公司或者店铺张贴在墙上的招聘启事,这样才更可靠些。

阿香说,她如果找到了好工作,就会通知我一起去上班。

我很感动。

两天后,我就接到了阿香的传呼,她说她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公司里,公司的业务就是炒白银。公司员工都穿得很正式,看起来公司实力和收入应该不错。

炒白银,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很时尚、很高贵的名字。然而,白银如何炒,我一无所知。阿香说她也一无所知。

我决定试试,看看什么叫做炒白银。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十四节 炒白银的虚拟交易

当天下午,我来到了这家公司,公司位于一幢写字楼的顶层,装饰豪华,看起来很气派。公司在房间门口设置了一个前台,前台小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皮肤白嫩,似乎涂着一层奶粉。后来,我才知道,她确实是用奶粉洗脸的。她居住在一幢老式居民楼里,这幢楼房里有很多为孩子订购奶粉的人,每天凌晨四时,送奶人就会将奶粉放到订户门口的筐子里。半小时后,前台小姐穿着睡衣,像幽灵一样出现了,她将奶粉包装袋偷偷地拿回自己家中,倒进脸盆里。她每次只拿三四袋,所以很少有订户怀疑。直到有一次,她偷盗的时候,被刚刚出门的订户抓了个正着。

这个事件曾经上了这座城市的报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天,前台小姐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写,我胡乱填写了一番,她居然没有审核我的身份证和学历证明等等相关资料。然后,前台小姐就通知我说,第二天来公司培训。

第二天早晨,我和阿香来到了公司,发现公司里黑压压的已经来了很多人。很多人戴着近视眼镜,身材瘦削,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

也就是在那次培训会上,我认识了一名刚刚从大学出来的男青年。那时候的他很青涩,像还没有成熟的柿子,而今天,他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了。他叫阿方。

阿方坐在我的旁边,另一边坐着阿香。

给我们培训的人是一个女子,穿着笔挺的套裙,略施淡妆,显得干练成熟、风韵十足。她说她毕业于北京一所有名的高校,曾在国外的证券公司从业数年,最近才回到国内,从事炒白银的业务。她说炒白银是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产业,是最容易发财的职业。“二十年前,当有人开始倒卖彩电的时候,你说太危险了,结果人家发财了;十年前,当有人开公司的时候,你又说太危险了,结果人家又发财了;现在,当有人炒白银的时候,你如果还不赶快抓紧,你就又会后悔了。”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套装少妇这句极有煽动力的话。

套装少妇姓钱,大家都叫她钱总。

钱总在黑板前讲述着炒白银的原理,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那些专业名词像一块块泡沫,让我陷身其中,辨不清东南西北。阿香一脸茫然,阿方的脸上挂满了问号。

中途休息上厕所的时候,我偷偷地问阿方:“怎么样?”

阿方悄悄地说:“我觉得吹嘘的成分很大。”

后来事实果然证明了阿方的判断,这家公司的业务就是圈钱和诈骗。我很佩服阿方。

阿方是这座城市一所著名大学的财会专业毕业生。

既然吹嘘得天花乱坠,那就一定是为了掩藏什么。那么,他们掩藏的是什么呢?

炒白银要牵涉一个杠杆原理。在这家公司,杠杆可以无限放大,最大达到500倍,而一般的炒白银只能到10倍左右。500倍会让炒家一夜暴富,或者一贫如洗。

比如,你用100元来炒白银,10倍的杠杆,会让你输赢在2000元之间,你可能最大赢到1000元,也可能最大输掉1000元。输掉1000元,一般人都能承受。而在这家公司,500倍的杠杆,输赢在10万元之间,你可能一下子赢掉10万元,也可能一下子输到10万元。这个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

当然,公司不会让你赢到10万元,只会让你输到10万元。如此高的杠杆,为什么?

在大陆,只有一些指定的银行和上海黄金交易所的会员才能从事炒白银业务。而这家公司号称挂靠的是一家香港公司,“香港公司炒白银是不受限制的。”他们说。

我们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外面拉客户,让客户来炒白银,客户拿到钱后,钱总就会开一张收据,加盖公章。公章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而这家公司不盖章。钱总的说法是,这家公司是香港公司的代办所,没有公章。客户相信了钱总的话,客户没有想到给自己留下了后患。

据说,在一些沿海城市,像这家公司一样从事地下炒白银的公司多达千家,营业额更是大得惊人。

在这批业务员中,刘芸是最突出的一个。

刘芸身材瘦削,容貌一般,我相信她不是依靠色相而拉来业务的。刘芸初中毕业就出门闯荡,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个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巴。然而,即使这样,刘芸还是无法看清楚炒白银中的秘密;但是,她知道炒白银中的“佣金”很高,只要做“一手”,就能够顶得上一个打工妹一个月的工资。这个“一手”,就是指客户的资金交易一次。

刘芸以前做过高档家具销售,做过酒店用品批发,还做过化妆品公司的讲师。一个初中文化程度的女孩子,能够在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刘芸认识很多有钱人。

公司的电话,经常被刘芸占用。刘芸有一个大大的名片夹,名片的主人不是老板,就是经理,要不就是老板经理的小蜜。刘芸在电话中谈笑风生,不说自己拉业务,只说自己请吃饭。往往几句笑语过后,她就约好了饭局;饭局过后,她就会拉来一单业务。

刘芸的业务能力让很多男同胞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有一天,刘芸拉来了一个客户,瘦瘦的身材,背着一个大公文包,神情腼腆,他的手掌一直没有离开过公文包的拉链,他交了10万元用来炒白银。

他的身材,他的神情,他的举止,让我感觉到他不是我在这间办公室里见惯了的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板,那10万元,可能就是他仅有的血汗钱,是他出门打工多年才有的存款。而现在,他用来炒白银。白银如何炒,他压根就不懂。他只是听到了刘芸的游说,听说炒白银能赚钱,他就来了,就畏畏缩缩地送上了自己仅有的血汗钱,畏畏缩缩地把自己的头颅伸到了铡刀下。和无数来到这座城市的打工者一样,他做着发财梦,梦想着一夜暴富。

刘芸说,这个名叫唐明的人,是她的初中同学,也是从初中毕业就开始闯世界。他现在在城中村开了一家小商店。

第二天,我又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唐明,这次,他是被钱总叫来的。钱总把一张打印出来的单据递给唐明,唐明用哆哆嗦嗦的手接过来,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完,满脸的皱纹笑开了,像一朵枯萎的菊花。钱总说:“你仅仅用一天时间,就已经赚了12000元。加大资金会赚得更多。你是要取出来,还是继续注入资金?”

唐明说:“取出来。”

钱总愣了一下,唐明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马上说:“公司在香港,你如果要取钱,必须去香港。我把香港公司的地址告诉你,你去取吧……你有护照吗?”

唐明说:“没有啊。”

钱总说:“香港现在虽然属于中国,但是你要去香港就必须要有护照。既然你没有护照,就取不出来。那你干脆加大资金,到了50万的时候再清仓,那时候一块儿取啊。”

唐明欢天喜地,他说:“好啊。”

唐明神采飞扬地走出了办公室,走向电梯口,我看到他昂头挺胸、器宇轩昂,他走路的姿势很像有钱人。

接下来的几天,唐明不断接到好消息,他每天都在赚钱,有时候一天赚一万,有时候一天赚两千。炒白银其实不需要唐明来的,可是家中没有电脑的唐明坐不住,他每天下午收盘的时候都要来,他看到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钱数的数字,高兴得合不拢嘴。

唐明的10万元变成了15万元。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唐明的“先进事迹”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纷纷表示,以唐明为榜样,向唐明看齐,做一个对“炒白银”事业有用的人。

刘芸也将自己的6万元存款交给了公司,用来炒白银。阿香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没有钱。我和阿方则是在观望,我们不会相信这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好事。10万元仅仅几天就变成了15万元,而15万元又为什么不能取出来,而是要等到清仓。难道只能等到10万变成50万,才能清仓?或者10万变成0元,而不得不清仓?

我那时候不知道炒白银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知道股票交易,股票交易可以在开市时间随时买卖,也可以中断交易,拿出本金。为什么炒白银就不能拿出来?

就在刘芸交钱后的第二天下午,唐明又来到了公司,他账面上的资金已经涨到了15.3万元。唐明看到这个数字,笑逐颜开,他去走廊里抽烟了。我听见他一路都在吹着口哨。

几分钟后,唐明回来了,他继续坐在了钱总的身边,看着电脑。突然,唐明发出了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惊惧地望着唐明。唐明脸色煞白,他像见到鬼一样,摇摆着双手:“不可能啊,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唐明账面上的钱变成了12元。

钱总很镇静地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端给唐明:“市场是残酷的,你不要悲伤,身体要紧。”

唐明跳着脚叫喊着:“15万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钱总安慰他说:“你现在只有继续追加,追加到一万元后,才有扳回本钱的可能。”

唐明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室,耷拉着头,像一棵寒风中枯萎的向日葵。

那天晚上,我和阿方在路边小店一起吃饭,阿方分析说:“我估计这家炒白银公司是虚拟操作。”

我问:“什么是虚拟操作?”

阿方说:“就是没有进行市场交易,只是做出来让客户看的。”

我问:“那电脑屏幕上为什么会出现K线图?”

阿方说:“这只是我的判断,他们的电脑服务器可能隐藏在暗处,在暗处人为操作。他们可能和香港的公司没有合作,也许香港就没有这样一个公司,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后来的事实证明,阿方的判断完全正确。

杂货店老板唐明没有再追加,他已经没有钱了。

刘芸把钱砸进去的第四天早晨,阳光一如既往地照耀着这幢巍峨高耸的大厦,我们来公司上班,突然看到公司里人去楼空。我们平时上班的那间办公室里,只剩下一张张废纸,散落在地上。

下午,很多客户听到了这个消息,追到了公司,他们看到这种景象,有人号啕大哭,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垂头丧气。唐明也来了,已经经受过一次打击的他这次很平静,他号召大家说:“告狗日的。”

那天早晨我还见到了刘芸,当下午客户们闻听消息后陆陆续续赶来时,她逃走了。她的业务最多,她的欠债也最多,她担心会受到客户的人身攻击。

那天夜晚,我和阿方、阿香一起坐在小饭店里吃饭,AA制。吃完饭后,我们各奔一方。阿方继续找工作,大学毕业的他说一定要找一份薪水不错、专业对口的公作;阿香去服装厂上班,这里的郊区,服装厂比肩接踵,工作很好找。我则结束了自己的暗访生活,回到报社。

我暗访黑中介的生活结束后,打电话给尖尖鼻子,我说:“你一直没有给我找到工作,应该退钱给我,你当初也是这样说的。”

尖尖鼻子问:“你的票号是多少?”

我翻出她写的收款收据看了看,告诉了她手写的票号。

几分钟后,估计她找到了票号,就在电话中气势汹汹地说:“是你自己不愿意去上班,游手好闲,还怨我没有给你找工作。”

我说:“你那天说,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会退还二百元钱。你介绍的工作都不合适。”

尖尖鼻子在电话中加重了语气:“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姚明,是姚明就不会找我们介绍工作。”然后,她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我仔细回想这些天暗访的经过,发现这些都是极好的新闻素材。当天晚上,我就整理出来了写作大纲,以及防骗要领。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十五节 美丽结局

接下来我写了好几篇文章,每篇文章都长达几千字,包括自己这些天的暗访经历以及暗访感悟,以便让更多的人免于上当。

我的这些暗访报道在报纸上连续刊登了一个星期,那时候,全城都在诉说着这些暗访报道。每天早晨,我坐着公交车出去采访,都能看到手捧报纸仔细阅读的脑袋,他们专注的表情让我很有成就感。那时候,我在街边吃饭,在广场小憩,看到读报的人总会最先翻阅到登载着这些暗访稿件的版面。他们不知道,这个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着酸辣粉或者兰州拉面的人,这个挨在他们身边坐在花园石阶上或者路边石椅上的人,就是这篇让他们啧啧赞叹的稿件的作者。

连续一个星期的暗访稿件见报后,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可以留下来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来到江边,我骑着保安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保安花了20元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这辆自行车除了车铃不响全身都响,除了车闸不磨全身都磨,我骑在这样一辆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就像踩着高跷一样心惊胆战。我避让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都像地雷一样让我惊恐不安。我的车头上挂着一个布包,包里放着两瓶啤酒和一盒五元钱的香烟,还有一包麻花。

来到这座城市后,我从来没有这样奢侈过。

我来到了江边,坐在了江边的草地上,自行车没有车撑,只能放倒在地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远处闹哄哄的市声被两岸蓬蓬勃勃的树木过滤后,丝丝缕缕地消散在日夜不息的滔滔江水中。更远处的大桥上,车灯如荧光闪闪烁烁,与夜空的星群交映生辉。星光又映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这里美丽得就像童话世界。

我打开啤酒,一仰脖就喝下了半瓶,然后畅快地打着酒嗝,点燃了香烟。我半躺在草地上,细细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清冷的空气让我荡气回肠。我慢慢地咀嚼着心中涌上的幸福,感觉幸福笼罩了我的全身。

我肯定会留下来,我肯定会成为这家全国知名报社的记者。

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成功了,我等待了两年,我奋斗了两年,我终于成为了这家报社的记者,终于实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愿望。

我躺在草地上,舒展开双手双脚,感觉自己就像一缕轻风,就像一根羽毛,就像一片树叶,飞翔在这座南方大都市的上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我留下来了,我以后就在这座城市工作,我像一颗水滴,融入在了这座城市里,任这座城市的这条河流托扶着我、挟裹着我,我和它们一起冲上浪尖,又落入谷底,一起感受战栗的幸福。

我在草地上打滚,被树木挡住了,又滚回来,这种快乐幸福的感觉,已经离我太远太远了,已经久违了。

我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以前的幸福。我接到自己中考成绩单的那天,我和妹妹正在柳条编织的栅栏门的院子里吃晚饭,父母还在地里干活,没有回来。我当天夜晚跟着老师去了县城体检,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那天,我们几个农村来的孩子因为没有钱住旅社,而在一家饭店的门口蹲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后来我听妹妹说,全村人都跑到了我们家询问我中考的情况,都在向父母祝贺。

半个月后,我和村里很多人正在给叔叔家箍窑,我拉着绳子将装满土的粪笼拉上窑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后,看到门外来了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邮递员,他送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很多人争着看这份改变身份的通知书,母亲流着眼泪说:“我娃以后就成了国家的人了,我娃以后就吃商品粮了。”

我是村中第一个考上大学中专的人。

那时候,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考上大学中专,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中专毕业后,我不满足于回到乡下的小镇工作,那时候小镇的小单位倾轧成风,有文凭的我成为了很多人的眼中钉。我想调动工作又没有熟人,万般无奈之下,我又自学参加第二年的高考,我居然考上了大学。我记得那年大学录取通知书迟迟没有下发,我很担心,专门跑到了我填报志愿的那所大学去探听情况。一个老头儿,后来我才知道是这所大学的校长,他看了花名册后说:“你的成绩最高了,我们已经录取了你。”我在长途汽车一路幸福的颠簸中回到了小镇。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我坐在小镇旁边的一片小树林边,独自感受着覆盖全身的幸福。老子就要离开了,老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把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全烧光了,我不愿意再看到留给我创伤的这座小镇的任何东西。

然而,大学毕业后,我没有任何亲戚可以依靠,我不得不又回到那座小县城里,我感觉自己又被关进了笼子里。

后来,父亲病重,倾家荡产也无法支付巨额医疗费,我不得不出来打工。此后,我飞翔在城市辽阔无垠的上空。

然而,城市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两年来,我有过太多的坎坷,有过太多的悲伤,我忍饥受饿,我颠沛流离,我一次次绝处逢生,一次次咬牙忍受;这两年来,我不得不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我不得不做记者中最危险的工作。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什么都好了。

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依靠过任何一个人,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只能依靠我自己。别人轻轻跨出的一步,我却要跌倒爬起很多次,才能达到别人这一步跨出的目标。

我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我成功了。

我又想起了中的一句台词: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美丽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报社乘着电梯下楼,电梯门刚打开,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撞在了我的怀里。这个人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全然不顾撞在什么人身上。我想责问一声,突然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就是多天不见的站长。

站长看到我也感到很意外,他一把把我拉出来,用脚挡着即将关合的电梯门,问:“你怎么撞老子?”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一把抱住了我。一楼大厅的门边站着两名女保安,两个漂亮的女孩子看到两个大男人搂抱在一起,捂着嘴巴哧哧笑起来。

电梯里已经走进去了几个人,他们等着上楼,看到这种情景,就问站长:“你走不走?”站长一声不吭,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和我坐在了一楼大厅的沙发上。

我问:“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他说:“说啥呢,走吧,跟老子去喝酒。”

站长很豪爽,他声如洪钟,嗓门又特别大,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两个女孩子看着他,一直捂着嘴巴偷偷笑着,看到我注意到她们,她们又马上变得一本正经,挺直身体,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我们来到报社附近的一间小酒馆里,站长一下子就叫了一捆啤酒,让周围的食客连连咂舌。站长开瓶不用起子,拿起啤酒瓶,用牙一咬,瓶盖就被咬下来了,然后一扭头,瓶盖就滚在了地上。

站长说,我的那些报道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还向别人推荐。他说:“真没想到你还是个笔杆子啊。”我没有说话,只是喝酒,在这样直爽的人面前如果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就有些虚伪了。

站长说,他向手下那些发行员说,让他们以我为榜样,我是从他那里走出去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喝了一口酒后说,“你说老子这句话说得对不对?”

他有些炫耀。

我连连点头:“对,对。”从站长的口中难得听到一句古训俗语,他每次一说出有些文采的话来,就想听到别人的赞扬声。

站长说:“老子原来还等着你回来呢,现在看来你回不来了,就在本部好好干,给老子长脸啊。”他端起了酒杯。

我和他碰杯后,一口饮干,心中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赶快背过身去,偷偷地抹了一把。

临分手的时候,站长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老子,老子毕竟是本地人,有什么事情能罩着你。”

我点点头,眼泪又差点流下来。

就在我暗访黑中介那些非法公司的时候,和我一起进来的见习记者们也都没有闲着,竞争太激烈了,每个人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那一年有在亚洲举办的世界杯,赌球风开始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刮起来。世界杯结束后,这股风愈演愈烈,赌徒们逢球赛必赌,赌完世界杯,赌欧洲联赛,赌完欧洲联赛,赌甲A,后来,甲A结束了,他们又开始赌起了女子足球联赛。在这场赌博中,有人成为千万富翁,有人倾家荡产。

和我一起做见习记者的人中,有一名来自于浙江富庶城市,他写了一篇关于赌球的通讯报道,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他肯定也会留下来。

那一年,六合彩刚刚从香港传进来,从沿海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无数人深陷其中。一名有着香港关系的见习记者所写的六合彩报道在报纸上连载,引起了全市读者的警惕,也受到了报社领导的表扬。估计他也不会走的。

主任尽管也写了一些稿件,但是反映平平,不知道他会不会留下来。

关键是,直到现在,见习期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还不知道报社需要几个人,留下来的人会分配到哪些部门。我们就像走进了迷宫一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出去,而侥幸走出去了,又不知道出口是阳光大道,还是悬崖峭壁。

我的稿件见报后,那家声讯台第二天就被查封了。眼镜、红头发、胎记以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黑中介也被查封了。但是,半年后,我在距离火车站上千米的另外一条大街上,看到了尖尖鼻子,尖尖鼻子还在重操旧业,和一帮男女开中介公司。这次,中介公司有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可是收费很乱很贵。我在网上也看到了很多关于这家公司违法的举报帖子。有一天,这家公司又关门了,不知道尖尖鼻子们是换个地方故伎重演,还是真的洗手不干了。

批发人胎素的那家所谓的科技公司消失了,老板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工商人员来到那幢居民楼里,撬开房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但是,人胎素至今还在一些美容院里出现,估计这种骗人的东西要消失还需要很长时间。

电话直销还在继续,这几年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是,电话直销又不违法,要让自己不受骗,就需要擦亮眼睛。电话直销有好有坏,推销的产品也有好有坏,需要自己仔细辨别。

而炒白银就很复杂,炒白银相关人物的结局,如果写成一篇小说,简直就是当代的拍案惊奇。

炒白银的公司突然关门后,刘芸也在第二天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唐明的10万元本金没有了踪影,他非常伤心,又非常气愤。他向公安部门报案了,公安部门说,如果发现蛛丝马迹,有点线索,就马上告诉他们。

唐明当时几乎绝望了,偌大的世界,要想找到钱总,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唐明每天都在唉声叹气。

这期间,唐明因为要跑来跑去寻找钱总和那家公司的一些所谓经理,顾不上打点自己的生意,就雇请了一个女孩子照看小店铺。

就在开店的第一个月,这个女孩子认识了一名男子,男子住在城中村,两人很快就恋爱了。

女孩子很喜欢这个男子,又担心自己上当,就让唐明替自己打听这个男子的情况。唐明在城中村开店多年,什么人都认识,他打听到这个男子家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城市的郊区,家中有妻子和孩子。

唐明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女孩子,女孩子就决定和男子分手,可是愚蠢的女孩子却把唐明告诉她的所有话转述给了这名男子。男子很生气,就想报复一下唐明。

有一天,唐明没有在商店,女孩子在营业。趁女孩子出去吃饭的机会,男子偷了店铺里所有的香烟和当天的营业款,逃跑了。这些东西大概能值上千元。

唐明回来后,彻底傻眼了。没有了钱,他的资金无法周转,店铺就开不下去了。

好在唐明当初打听到了男子的家庭地址,他决定去一趟,见不到那个男子,总能见到他的妻子,让他的妻子赔偿自己的损失。

唐明在那座小城市倒车的时候,看到了路边的小广告,招聘炒白银业务员。唐明很生气,他知道这样的小公司炒白银,完全就是骗局。他决定先去那个公司转一圈,然后就向公安报案。

小城并不大,唐明走了十几分钟就找到了这家炒白银公司的地址。刚准备进门,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几个人的簇拥中走进楼房的大门。

唐明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那是钱总。

现在,唐明学聪明了,他偷偷地溜出来,藏到那幢楼房的对面,密切注视着楼门前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掏出手机拨打110。警察来后,唐明就带着警察冲进去,按照那个小广告上的地址,抓住了钱总。

钱总很失望,很伤心。

唐明后来通过起诉,要回了自己的10万元。

现在,唐明还在开着自己的小店,他只想合法经营,老老实实做生意,再也不幻想发横财了。

阿香后来结婚了,她在服装厂认识了一个很爱她的男子,两人打工几年后,开了一家东北饺子馆。饺子很好吃,前天我还在她的饺子馆吃了一顿。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一节 我——三无人员

终于等到了签合同的这一天。

那天,我刚刚在大街上采访了一辆宝马车撒泼,造成交通堵塞的事件,突然就接到了总编办公室打来的传呼。平时,记者和总编办公室一般没有联系,如果有联系,就是有重大事情。我边走向街边的话吧,边仔细回忆自己写过的稿件中是否有什么漏洞,是否被人投诉了。总编办公室的电话总是让人忐忑不安,这些年一直是这样。

电话回过去后,那边让我回到报社签订合同。

我欣喜若狂,走出话吧,把门前一个空可乐罐踢出了很远,可乐罐一路滚动着,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声音,引来很多观望的脑袋。

我走向公交车站,看到迎面走来的每个人都和蔼可亲,我真想抱着他们每个人,在他们每个人脸上都亲一口。一个女孩子看到我喜气洋洋地走过来,神气活现地摇晃着脑袋,急忙躲在了路边,惊讶地望着我。我心想:我不会亲你的,你别害怕。

女孩走过去了,又走来了一名巡警。巡警也在好奇地望着我。

我不好意思,竭力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笑容,咬着下嘴唇,将笑容吞了回去。我一路欢欢喜喜地走着,一会儿看看天上飘荡的白云,一会儿看看路边楼顶上的窗户,没想到突然被道牙绊了一跤。

爬起身,看到公交车来了,我一步跨了上去。

我坐上公交车,看着窗外的风景,感觉到异常惬意。此后,我就要在这座城市工作了,也许我会在这座城市工作一辈子,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两年前,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以后才追悔莫及。现在,我终于又等来了一个机会,我对自己说:好好珍惜!如果非要在这次工作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来到报社,走进总编室,领到了合同书,却发现,我还有几个证件没有办理,而没有这些证件则是不能签订合同的。

这些证件包括:身份证、毕业证、户口本、暂住证、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未婚证(结婚证、离婚证)。

前三个证我都有,而后三个证我都没有见过。总编说,没有这些证,是无法签订合同的。

我备感无奈。

其实,我们的一生,都生活在各种证件中。想怀孕,先要有准生证;上户口,需要出生证;到了16岁,需要办理身份证;结婚需要结婚证,离婚需要离婚证,残疾人需要残疾证;开饭店需要健康办边防证;想找到好工作,需要计算机等级证、普通话等级证,还有行业任职资格证;特殊行业还需要捕猎证、持枪证、开证,开车子需要驾驶证;上班要有上岗证,失业要有下岗证;出门要办暂住证,出国要办护照,去沿海特区要采证、砍伐证、捕鱼证、执法证、珠算证;卖房需要房产证、土地证,卖肉需要工商许可证、完税证……等到死亡了,还需要死亡证。

我要先办理暂住证。

暂住证要在自己所住的街道办办理。然而,这些天,我一直住在报社,没有一个固定的居住地址,又如何办理?

我求教于一名来到报社工作了三年的同事,他说,暂住证随便一个地方就能办理,只要你出示了租房合同。而办理后,又没有任何用处。他的暂住证这三年来,除了签合同,再没有让人看过一次。既然没有任何用处,为什么又要办理?

而且,暂住证的收费标准也不一样,一个区有一个标准。繁华区比边远区的收费要高。

在这位同事的指点下,我来到了当初居住的城中村办理。那里的收费标准是全市最低的。我找到了当初的房东,而房东却不给我开证明,他的理由是,如果开了租房证明,他每个月就要缴纳税金。他从来没有给任何一个人开过租房证明。

没有办法,我又找到了一个在城中村开店的朋友,我拿着他的营业执照,假借他的亲戚的名义,终于在街道办缴纳了钱,办好了暂住证。

然而,办理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却非常麻烦,这要求在户籍所在地办理,而我的户籍,在遥远的西北。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二节 回乡

见习期满后,我决定回家一趟,自从父亲去世后,我还没有回家过。我不知道母亲和弟弟妹妹生活得怎么样。

我领到了见习期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我那一连串暗访的工资,工资的数额让我惊讶,那是我这两年来拿到的最多的一笔钱,也远远超出了我对自己工资的预测。

拿着这些钱,我买了一部最低廉的手机,诺基亚3310,是已经被淘汰了的款式,当时的价格是780元。这款手机我现在还用着,每当我在公众场合掏出手机的时候,总能惹来一些好奇的目光。然而,手机的功能只要有两种就足够了:打电话、发短信。而这款手机的这两种功能都还能使用,我又何必更换呢?手机就像情人一样,最初的,最有感情。

至今还能记得我买到手机的当天,就给家中打了一个电话,村口商店的老板喊来了母亲,我拿着手机对母亲说:“我有手机了!”母亲在电话中说:“什么鸡?”我说:“是手机。”母亲责怪我说:“你不好好工作,养鸡干啥?”

刚刚买来手机的那几天,我总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炫耀,装模作样地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眼睛的余光望着别人,看别人是否在留意我的手机。可是,当别人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别人手中多了一个款式更为新颖、色彩更为艳丽的手机的时候,我就自惭形秽,赶紧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手机装进口袋里。

然而,这毕竟是一部手机,一部真正的手机,走在大街上,口袋里硬硬的手机磕着我的胸腔,给我一种坚实的感觉。我昂首挺胸,意气风发,感觉自己也是“有机一族”了。

那种幸福感和满足感,很久都没有经历过了。

然后,我在超市里疯狂购物,我给母亲买了衣服、鞋子。这些年来,母亲的衣服有些是自己做的粗布衣裳,有些是亲戚送给的旧衣服,母亲的鞋子都是自己亲手纳的布鞋。我一定要让母亲穿上崭新的“料子衣服”,在母亲的眼中,的确良、凡立丁、涤卡就是最好的“料子”,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料子”昂贵得多的衣料。我还给母亲买了很多好吃的,开心果、杏仁、鱼皮花生等等。这些东西母亲从来没有吃过,母亲从来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费一分钱。

我还给妹妹和弟弟买了衣服,弟弟从小到大都穿着我穿剩的衣服。小时候,他经常哭着向母亲要新衣服,母亲总是说:“以后有钱了,你要几身就买几身。”然而,我们家总是没钱。弟弟上初中的时候,他一位家里条件好的同学送给了他一件穿剩的夹克,弟弟喜欢得不得了,春秋两季,光身子穿夹克,冬天的时候,棉袄外套夹克。一直到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的时候,他还穿着这件已经失去了本色的夹克。

妹妹的衣服总是很肥大,母亲经常说:“娃娃正在长身体,衣服做大点,明年后年还能穿。”然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妹妹的个子长得很慢,所以,她一件衣服要穿好几年。妹妹穿着袍子一样的衣服去上学,经常遭到那些坏男孩的欺负。那时候,妹妹经常会哭着来找我,我一见到妹妹被人欺负,就飞奔过去,将那些坏男孩打得鸡飞狗跳、四处逃窜。多年后,妹妹还会回忆起这些经历,还会流泪。

然而,我却无法给父亲买衣服了。

站在超市男装的柜台前,看着那些笔挺的西装,我多想给父亲买一套,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记忆中的父亲只有一件夏装、一件冬装。夏装是一件白色粗布汗衫,冬装是一件蓝色中山装。父亲再没有穿过别的衣服,更别说西装了。

我又来到了超市的书柜前,看到那些精装本的四大名著,又想起了父亲。父亲一生喜欢阅读和。没有上过学的父亲跟着村中的民办教师学会了识字,进而能够通读这两本书。在农村,这两本书籍也是最流行的读物。

父亲一辈子不知道阅读了多少遍和,他说话的时候也经常引用这两本书中的句子,他在村中被认为是“文化人”。

记得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出版了第一部书籍,我高高兴兴地拿着这本书让父亲阅读,想从父亲口中得到赞赏。没想到,父亲读完后说:“比起三国和水浒差远了。”

父亲提供给我的文学标准居然是和。

我不服气地说:“在中国所有的作家里,都没有几个人写的书能比得上三国和水浒。”

父亲说:“那你就好好努力,也写上一部三国或者水浒。”

此后,我不敢骄傲,不敢懈怠,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所谓作品,比起三国和水浒差远了。

我站在书柜前,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买了精装本的和,我知道,这是送给父亲的最好的礼物。

这个季节,南方还是鸟语花香,而北方已经天寒地冻。

我坐的是慢车,而慢车往往人最多,因为车票便宜,慢车的车厢里几乎都是农民工的身影。我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了两天两夜,站得浑身的骨头都板结在了一起,站得一动就会倒下去,站得头昏眼花,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才终于到了家乡所在的省城车站。

然后,火车转汽车,汽车转三轮蹦蹦车,才终于来到了进山的简易公路上。

那天,家乡在下雪。妹妹和弟弟穿着臃肿的老式棉衣,袖着双手,瑟缩着身体,站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已经等了我半天。弟弟看到我,一把抢过我背上的包裹;妹妹看着我,高兴地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们沿着山路回家,寂静的山道上只有我们的身影,雪花落在山峰上,落在枯草上,悄然无声。我们沿着弯曲的山道,走到了山顶上,坐在一棵柏树下休息。那时候背着玉米面馒头和红薯上中学的时候,每次都会在这棵柏树下休息一会儿,再起身接着走路。家乡树木极少,每座山上仅有的几棵树,长成了什么样子,这些树的名字,很多年后,大家都能记得。

那棵柏树下有一块青石板,大小能够坐下两个人。十多年前,我上学的时候,青石板是这样;十多年后,我从南方的繁华大都市回家路过这里,青石板还是这样。这块青石板,被每一个山里上学的孩子都坐过。每一个从山里走出去的孩子,都会记得这块青石板。

从山顶向山下走,天已经快要黑了,我接过了行李,自己背在肩上,弟弟走在前面,他弓背含腰,袖着双手,像个小老头儿。我问:“你怎么腰弯成了这样?”弟弟笑笑,没说话。妹妹在后面说,弟弟现在腰弯得越来越厉害了,他初中辍学后,就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耕地拉粪,播种收割,都是弯腰的活计。后来,他在县城蹬三轮车,现在在建筑队做小工,干的都是弯腰的体力活。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弟弟的腰身。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回到家的时候,没有见到母亲,妹妹打开院门,我走了进去。

我看到了屋檐下的圈椅,那是父亲经常坐的圈椅,父亲一回到家就会坐在这张圈椅里。此刻,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坐在圈椅里,手中捧着书籍,仔细阅读着,神情很陶醉。每次从田间地头回到家中,父亲放下农具,喝口水,就会坐在这张圈椅里,认真地阅读所能找到的书籍和报纸。

妹妹说,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把这张圈椅放在屋檐下。这张圈椅没有再挪动过,也没有人再坐过。

我从背包里拿出精装本的和,放在圈椅上。我在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回来了,我给您带来了您最喜欢看的两本书。

夜已经很深了,门外刮起了寒风,风呼呼作响,带着尖利的啸声,像在抖动着细长的铁丝。雪已经下了一尺多厚,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房屋,都是一片白色。在雪光的映照下,四周的景物朦朦胧胧。不知道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两声,声音低沉,像被冻住了一样。

我问:“村子里怎么这么安静?”我小时候在村庄生活,记忆中的村庄非常热闹,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夜,也常常会有吆喝着去打扑克的声音、巷道里呼儿唤女的声音、明亮的灯光下传来的猜拳行令声……而现在,村庄异常寂静,寂静得让人心悸,寂静得就像一座坟墓。

妹妹说:“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种地赚不到钱,很多土地都荒芜了。现在村子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前几天,根生伯‘老’(死)了,都找不到抬棺材的人。”

我惊讶地问:“根生伯怎么就会‘老’了?”

妹妹说:“是啊,他只比爸爸大一岁,万灵伯也‘老’了,半年前‘老’的。”

我突然感到异常悲伤。根生伯和万灵伯是父亲最好的朋友。

母亲还没有回家。妹妹说,母亲去了教堂。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信奉基督教了,“村子里,信奉基督教的人很多。”

妹妹给我热了饭菜,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吃完了饭,母亲还没有回来。妹妹说,今天是周末,母亲每周的这一天都会去教堂,雷打不动。

一直到了夜晚十点,母亲才回到家,与母亲一同回家的,还有村中很多老太太。

母亲的头发中夹杂着很多白发,皱纹也比过去多了。母亲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说:“我娃回来了。”母亲的手上满是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是被各种农具磨成这样的。

同村的老太太挤进了房间,房间一下子显得很逼仄。一些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感谢上帝,让我娃平安到家。”另一些老太太拉着我的另一只手说:“我娃能平安回来,这都是上帝的恩赐。”

我突然觉得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婶子们、姨娘们,变得很陌生,变得让我无法相认。但是她们说得很真诚,她们的眼神和神情都很真诚。

我无法理解,我的这些可亲可敬的长辈们,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长辈们走了后,妹妹给炕洞里塞了两捆花杆,炕面一下子暖和了起来。我们脱掉鞋子,坐在炕上聊家常。

我们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就会爆发出笑声,而笑声过后又会流下眼泪。小时候的日子太苦了,我们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母亲坐在炕角,一言不发。然而,我每次转身看母亲的时候,都看到母亲在悄悄抹泪。

我问母亲:“您怎么就信耶稣了?”

母亲说:“耶稣好啊,耶稣能救苦救难。”

我问:“耶稣怎么救苦救难?”

母亲说:“耶稣说,受苦人死后都能进天堂,现在受点苦就没有啥了。”

邻村的教堂是一年前盖起来的,神父不知道来自哪里;但是这个神父却有着极强的号召力,让信基督的人越来越多。母亲说,村中的老人们,都有一半信基督。

母亲还向我讲起了很多新奇的事情。村中某某的爷爷得了癌症,医生说让回家等死,信了基督,癌症居然不治自愈。村中某某家两口子经常闹离婚,信了基督,两口子好好过日子了……

我想,这可能是真的。人有了精神寄托后,心情就会好,心情好了,一些疾病就会不治自愈,而且,癌症正是戾气郁结形成的。基督教劝人行善,两口子都想行善,自然就不会吵架了。

我感到欣慰的是,没有了父亲,母亲找到了精神寄托,她有了很多教友,她不会再忍受孤独了。

妹妹说,村中有很多鳏寡老人,儿女出外打工,信奉基督就成为了他们的精神追求。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说到了凌晨三点才休息。我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早晨九点多。

这是我这两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没有做梦,没有任何生活压力,也不用考虑工作的事情。我睁开眼睛,跳下炕头,感觉自己就像一辆加满柴油的拖拉机,一踩油门就能突突奔跑起来。

雪已经停止了,太阳出来了。太阳照在皑皑白雪上,就像残阳映照在水面上,一地霞光。屋檐下开始融冰了,长长的冰溜子吊下来。几只麻雀出来觅食,在雪地上走出一长串的“人”字。村道里有一群孩子,戴着棉手套和棉帽子,比赛着谁能够在雪面上滑得更远。

我准备好糕点和香烟,准备去看望根生伯和万灵伯,突然想起妹妹昨晚的话,他们都已经‘老’了,我心中一阵伤感。

根生伯和万灵伯如果在世,今年都不到60岁。

父亲和根生伯、万灵伯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个人无话不谈。

那些年里,他们三个人都“扎耱条”。这种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

扎耱条,就是把枣刺砍下来,倒提在手中,用斫刀把枝枝蔓蔓砍掉,只剩下主干,这就是耱条。枣刺在很多地方叫荆条,杂生,一般长在沟边埝畔,影响庄稼生长。这些耱条捆扎在一起,拉到集市上去卖。需要的人买回家后,把耱条一根根圈在一个“曰”字形的木框中,这就成了那些年农村人经常使用的耱。

西北苦寒,庄稼都是一年一熟。每年秋季,庄稼收割后,需要犁地,地犁完后,还不能种庄稼,需要平整土地,这时候就需要耱了。耱地的时候,前面有牲口拉着,后面有农夫手持缰绳控制着方向,中间放在地上的,就是耱。耱的上面往往坐着一个孩子,或者放着一块石头。牲口拉着耱来回走一遍,土地平整了,才能播种。

“犁耧耙耱入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吆车能打回头鞭。”这是对农村技术能人的概括,如果能达到这些,就是农村里的“能行人”,就是庄稼把式。这句格言在西北农村流行了几千年,而现在,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从我记事起,就看到父亲在扎耱条。一直到我上了小学高年级,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父亲才停止了扎耱条。从这以后,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户,农民终于能够吃饱饭了。

母亲说过,父亲整整扎了八年耱条。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当初父亲扎耱条的一些事情。母亲说,每次父亲回来,都会蜷缩着手臂,手指僵硬,凑到煤油灯前说:“我手上有刺,你给我挑挑。”母亲问:“哪里有刺?”父亲说:“满手都是,你看看,看到哪里有,就挑哪里。”母亲拿出纳鞋底的大号针,把那些深入肉中的刺,一个一个挑出来。挑完了刺,父亲才能端起饭碗吃饭。

还有一次,父亲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手臂上都是血。母亲问:“这是咋了?”父亲说,他在砍枣刺的时候,没有看清楚上面有一个马蜂窝,一群马蜂追着他叮咬,他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夏天的时候,父亲每次出去扎耱条,身上都会带着一个盐水瓶子,就是挂吊针后剩下的空瓶。空瓶子里装满水,放在布袋里,布袋里再放两个馒头和蒸熟的红薯,这就是父亲一天的食物。北方的夏天异常炎热,气候干燥,父亲喝完了盐水瓶子里的水,就只能到处找水喝。有时候,在背阴处找到脸盆大的一洼水,就喜不自禁。西北太干旱了,这一洼水常常能引来很多动物。狼、狐狸、兔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蝎虎、蚂蚱、蜘蛛……水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绿色,变成了黄色,父亲将水面上的脏东西漂到一边,用手捧起来,喝几口。

关于父亲扎耱条的所有故事,都来自于母亲的讲述,父亲从来不提自己受过多少苦,他总是说:“过去的都是好年景。”

父亲将耱条背回家后,趁着月光,将耱条放在木墩上,用斧子将耱条歪歪扭扭的根部剁掉,这样,耱条就显得笔直整齐。然后,他用麦秸秆拧成的绳索,将耱条捆扎在一起,每捆四四方方,数量一样。然后,统一藏在窑洞深处。

附近有一个小镇,每逢阴历初五、十五、二十五就有集市。每到这天凌晨,根生伯和万灵伯就会来到我家集合,估摸时间到了,就和父亲一起去赶集。他们一人拉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装满了耱条。父亲的耱条上铺着麻袋,麻袋上睡着我。我的身下压着书包,书包里放着铅笔和本子。

他们卖耱条,都不会算账,而我会算账。

那时候,家中没有钟表,只能依靠公鸡报晓。家中养了一只来航鸡,很漂亮,它被当做钟表来用。根生伯和万灵伯家都没有养公鸡,所以,他们每次卖耱条的时候,都要在我家集合。我记得有一次,他们来得很早,就在屋子里的窑底抽烟,万灵伯抽旱烟,烟味很浓,根生伯和父亲抽用纸卷成的烟末,我们那里把这种烟叫“大炮烟”。我朦朦胧胧醒来了,听见母亲说:“鸡还没叫头遍呢。”根生伯和万灵伯说:“让娃再睡会儿,走的时候再叫娃。”

每次卖耱条的时候,我都会睡一路。那时候我很小,很贪睡,蒙眬中听见父亲说:“躺好,要下坡了。”有时候,要上坡,父亲一个人拉不上去架子车,就说把我叫醒,让我下来。根生伯和万灵伯说:“叫娃睡,甭叫娃。”他们帮着父亲把架子车推上坡顶。

卖耱条的那个镇子距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一路都是沟坡。

镇子上卖耱条的人很少,很多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卖耱条。这是一个重体力活,没有人愿意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买他们的耱条。那时候还是生产队,不敢过多要价,价格差不多了就卖。这一车耱条,也卖不了多少钱。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卖完耱条回家的时候对母亲说:“今天万灵卖好了,赚了30元钱。”这30元钱让父亲激动不已。

卖了耱条,父亲他们舍不得买饭吃。记得每次到了中午吃饭时间,父亲就走进公社食堂里,向厨师讨要一碗热面汤,把带来的冷馒头泡在里面,让我吃,而他们,则吃着带来的冷馍。那些馍,都是红薯面和玉米面做的,很少有麦面馍。

记忆中父亲只给我花过一次钱。有一次,我站在卖西瓜的摊子面前挪不开脚步,口水直流,父亲就给了老板五分钱。老板用刀子切了薄薄的一片递给我,我吃得特别香甜。

父亲是在以后家里生活好了才学会识字算账。那时候,他每天钻进山沟中找耱条,根本没有时间学文化。那时候在集市上,遇到有人买耱条,想买几捆,一捆多少钱,我就马上从书包里拿出铅笔本子,列出算式,进行计算。很多人都羡慕地说:“这娃这么小就会算账。”父亲就骄傲地说:“我娃不但会算账,还识字呢!”

那时候和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是父亲的骄傲。

我记得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家家粮食都堆满了房屋。父亲和根生伯、万灵伯在家中抽烟聊天。父亲说:“以后再也不扎耱条了。”根生伯说:“真没想到日子还有这一天。”

万灵伯只是抽烟,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是笑。

此后,他们再也不扎耱条了。

父亲他们三个人关系一直很好,三个人在一起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谁家有事,另外两家都会鼎力相助。多年的患难岁月,让他们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

根生伯家没有孩子,后来抱养了亲戚家一个女孩。女孩对根生伯夫妇非常孝顺。女孩长大成人后,招了一个来自南山的青年,书面语言叫入赘。这个青年对根生伯一家也很好。

万灵伯家是两个女孩,最后才有了一个男孩。万灵伯家的大女儿叫妮子,和我是同班同学,可是学习一直很差,简单的加减乘除都不会。她上到二年级就辍学了。

小时候,我听到父母私下里商量,想把妮子介绍给我,让我们定娃娃亲。我坚决不同意,我觉得这么小就“有媳妇”,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那时候,我一心一意要做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要去解放台湾,还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我记得那时候村口的土墙上写着这样一副标语:“胸怀祖国,放眼全球。”而我从小就有远大理想,要解放全人类。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要媳妇”?

而现在,父亲走了,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也走了。

他们三个人都是癌症,都没有活过60岁。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夺走他们生命的罪魁祸首是谁?

根生伯和万灵伯其实很早就发病了,但是他们和父亲一样,一直没有钱看病,也一直舍不得花钱看病。那时候,一场感冒就会带走全家一年农作物的收入,更何况这些没来由的病。根生伯是胃癌,万灵伯是食道癌,父亲是骨肉瘤。他们有了病后,就只能等死。

我经常想,是不是当初贫困交加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体力透支,而又严重缺乏营养,造成了身体亏空,以后疾病就慢慢发作起来。

这些年,我常常梦见父亲,每次都是在梦中哭醒。我恨我自己没有能力,我恨我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了,却无法留住。母亲总是安慰我说:“老天爷要收人,谁也没有办法。我娃甭难受。”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三节 弟弟的传销瓜葛

西北农村每天两顿饭,早晨十点左右一次,下午四点左右一次。

吃完早饭后,我一个人来到村外的坟地里。坟地距离村口有几百米,村中老了人,都埋在这里。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茔都挨在一起,父亲的坟头上有两棵小柏树,那是弟弟从悬崖上移植到这里的。柏树的枝叶间挂着星星点点的白雪,荒草在寒风中抖动着,看了让人心酸。根生伯和万灵伯的坟头上都插着花圈,根生伯坟头上的花圈更新些,而万灵伯坟头上的花圈则只剩下了骨架。

现在,他们三个老哥们儿还在一起,互相陪伴着,应该不会孤单了吧。

又开始下雪了,狂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异常疼痛。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我一个人,这里非常寂静。天气很冷很冷,我的心也很冷很冷。

我拿出了红塔山,一根一根点燃了,一共点燃了三根,分别插在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头上。红塔山,那是他们眼中最好的香烟。有一次,村子里来了一位当官的,好像是搞调研,给见到的每个农民发了一根红塔山。根生伯舍不得抽,别在耳朵上,等到发烟的人走远了,他从耳朵上取下香烟,翻来覆去地看着:“哎呀,这就是人家说的红塔山?”万灵伯叼着旱烟锅子说:“什么时候咱也能天天抽上红塔山,那就到共产主义社会了。”

我跪在他们的坟前,任风雪吹打着我。我知道我难得从南方回来一趟,再见到父亲他们的时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相信,父亲、根生伯、万灵伯能够知道我回来了,能够看到我回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和弟弟也来了,也跪在我的身边。他们可能找不到我,知道我肯定来了坟地,就赶过来了。先是妹妹哭了,然后我和弟弟也哭了,我们在父亲的坟前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几乎昏厥。

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母亲来了,母亲拉起我们说:“回家吧,你爸爸知道你们现在生活得好,就放心了。你们都甭伤心。”

我们站起身来,父亲坟前留下三个跪拜的雪坑。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我时刻告诉自己:我和他们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我的这些同事们绝大多数都来自城市家庭,很多人的家庭都很富裕。他们小时候没有受过像我这样的苦难。他们不用自己努力就有房有车,有属于自己的物质幸福。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是拿着二百元钱来到城市的,我是为了省钱跟在公交车的后面一路奔跑着去招聘的,我是喝着别人喝剩的矿泉水去找工作的……所以,我必须努力,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也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家庭的命运。

城市富裕家庭和农村贫穷家庭,中间的差距让人难以想象,简直要以光年计。三十年前,当“他”的父亲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走进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的父亲背着耱条走在风雪弥漫的山路上;当“他”吃着零食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动画片的时候,“我”饿着肚子裁剪水泥包装袋给自己制作作业本。二十年前,当“他”的父亲开着私家车奔驰在城市宽敞的马路上的时候,“我”的父亲手持锄头在责任田里挥汗如雨;当“他”带着女朋友在公园里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在煤油灯前刻苦攻读。十年前,当“他”的父亲站在自己家的别墅阳台上眺望远方的时候,“我”的父亲因为没有钱交医疗费而不得不回家养病;当“他”登上飞机去异国留学的时候,“我”因为债台高筑而不得不来到他生活的城市打工……这三十年来,“他们”家步步为营,“我们”家一无所有。这三十年来,“他”享受到了人世间的一切幸福,而“我”遭受到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现在,“我”要赶上“他”,要让“我”的孩子像“他”的孩子一样,这又谈何容易。

然而,我没有退路,我必须全力以赴,为了我的家庭,为了我的孩子。

也是在这次回家的时候,我听到了弟弟深陷传销窝点的事情。

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县城距离家乡几十里山路。有一段时间,经常会有一些穿着西装的男子和穿着套装的女子坐弟弟的三轮车。他们看起来精神焕发,很像有钱人。男子的头发油光可鉴,统一梳向后面,很像官吏;女子的脸抹着脂粉,又香又白。但是,他们的做派却一点也不像有钱人。当时,县城已经有了出租车,在县城里跑,不论多远,都是三元钱,三轮车是一元钱。这些穿西装的和穿套装的不坐出租车,而坐三轮车,坐三轮车的时候还要讨价:“五毛行不行?我身上刚好有几毛钱零钱。”

刚开始,弟弟想,五毛就五毛吧,但是,他们一次次地五毛,弟弟就感到不对劲。而且,他们去的都是郊外的村子。这些人在干什么,弟弟一直不知道。曾经有一次,弟弟问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说他们在搞科研。弟弟心中充满了疑窦:在破村子里能搞成什么科研?

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的时候,住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那户人家有几间旧窑洞,窑顶已经熏黑了,用报纸裱糊着,报纸又脆又黄,上面印着“批林批孔”和“农业学大寨”的内容。为了省钱,弟弟和一个同样蹬三轮车的人住在一面窑洞里。这个留着小胡子的人叫安康,比弟弟大几岁。他说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陕西安康讨饭,回来后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出生后,家里分了责任田,父亲再也没有出去讨饭,日子真的过得很安稳,身体也健康。

有一天,安康对弟弟说:“我们蹬三轮车能赚几个钱,我一个同学在卖化妆品,一月就能赚一万元,前几天刚刚从香港讲学回来。”弟弟问安康的同学在哪里,安康说就在县城里。他也想去卖化妆品,要带上弟弟一起去。

毫无社会经验的弟弟动心了,就跟着安康去卖化妆品。刚开始的时候,人家还要培训他们,给他们上课,就在那个县城郊外的村子里,说什么只要你卖得好,就能一级一级向上升,从普通经理到白银经理,再到什么黄金经理、白金经理、钻石经理,而钻石经理的财富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羡慕。弟弟和安康听得如痴如醉,幻想着以后当了钻石经理,也让克林顿羡慕羡慕,给咱中国人争口气。

要在这个化妆品公司卖货,还有门槛,那就是,每个人进来要先交2000元。那时候的2000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能够买一台19寸的彩电,而彩电当时在农村还很少。

安康和弟弟商量了一番,两个人就把吃饭的家当——三轮车卖了。然后又东借西凑,总算有了2000元钱,就屁颠屁颠地给人家送过去了。安康的同学接到钱后,眉开眼笑,嘴巴都笑歪了。弟弟说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交了钱后,他们被带到了县城里的一幢楼房里,他们的行动反而受到了限制。几个小伙子白天黑夜都跟着他们,不让他们出门。这些小伙子逼迫他们写出所有人的电话号码,然后用房间里的一个固定电话拨打出去。

这个单元房的门窗都被关死了,窗帘一天到晚都拉着,透不进一丝阳光。他们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单元房里,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了。

到了现在,弟弟才知道进入了圈套。他们又惊又怕,食不果腹,人家克林顿才不会羡慕这种生活。

弟弟和安康想着怎么脱身。但是,他们不能交谈,他们一说话就会遭到那几个小伙的呵斥。

有一天,安康的同学进来了。他像个贪官一样腆着肚子说来看望他们,脸上还挂着慈祥的微笑。弟弟和安康心领神会,两人奔进厨房,一个拿起切菜刀,一个拿起锅铲,抵住“贪官”的脖子,让他把吞下的钱吐出来。

贪官吓坏了,没有血色的脸上冷汗直冒。他告饶说,可以放弟弟他们走。

弟弟说:“把钱拿出来。”

贪官说:“钱已经交给了上级,我做不了主。”

弟弟说:“你做不了主,今天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弟弟拿着菜刀的手一使劲,贪官的脖子上就有了红印子。

贪官吓坏了,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别杀我。”然后,他对那几个打手说:“快让老板把钱退了。”

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打手出去了,拿来了4000元。弟弟把钱装在身上,菜刀依然抵在贪官的脖子上,押着贪官来到了楼下。打手们一直跟在后面,想报复。弟弟在楼下的过道上,看到有一辆拉着竹竿的四轮拖拉机停在路边。弟弟一刀将捆绑竹竿的绳子砍断了,竹竿哗啦啦地落下来,挡住了打手们的路。打手们气急败坏,跳着脚叫骂。弟弟把贪官一把推倒在竹竿上,和安康逃跑了。

后来,弟弟对我说,他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所以那一刻就想到了关云长,没想到救了他和安康的命。

没有了三轮车,两人生活无着,就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弟弟在叙说自己的惊险经历时,神情平静,就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我们一家人听得胆战心惊。

弟弟说:“如果当时真的要不到钱,我就一刀砍了他。”

母亲担忧地说:“你把人家杀了,你怎么能活?”

弟弟说:“我也不想活了,他拿了我2000块钱,大部分钱都是借人家的,我怎么还给人家?”

弟弟还说,安康当时也是那样想的。

2000元钱,就让两个青年农民无力偿还,就让两个青年农民动了杀机。我当时心中充满了苦涩,也非常痛恨这些搞传销的。这都是一些只认钱而六亲不认的人类渣滓。

那天下午,我去看望姨娘,也就是根生伯和万灵伯的遗孀。

在万灵伯家,我刚好看到了妮子和他的丈夫时明。时明也是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过早地扛起撅头进田地,背有些驼。时明沉默寡言,总是在抽烟,总是在友好地笑着。

早在十年前,时明就和妮子一起做豆腐。他们家的后院是豆腐作坊,每天天不亮,两人就起床了,生火烧水,架起豆腐包,开始做豆腐。

做豆腐的工艺非常复杂,先要泡黄豆,然后熬豆浆,接着把豆浆倒在架成十字的豆腐包上过滤,将豆渣与豆浆完全分离。这时候,就到了最关键的点卤水。这个程序决定了豆腐的质量,也是豆腐老板秘而不宣的绝技,一般人绝对不让看;接着,出来的就是白亮亮的豆腐。

妮子家喂养了一头高大的骡子,每天早晨,做好豆腐后,时明就将骡子套进架子车里出门了。车厢里放着刚刚做好的豆腐。时明一路吆喝着,一路卖豆腐,翻山越岭,风雪无阻,而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能回来。

时明奔走在山间土路上的时候,妮子就在家收拾器具,把豆渣倒进猪槽里。她家还喂养着几头猪,而豆渣正是猪的美味佳肴。她给孩子穿好衣服,送孩子上学。接着,她会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家中还有十几亩山地靠她伺弄。

十年间,这对夫妻任劳任怨、克勤克俭,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时明当时结婚的时候,家中什么都没有,听母亲说,娶妮子的衣服都是借人家的。而十年后,他们盖起了三间新瓦房,松木椽松木檩,惹得全村人都艳羡。

在万灵伯家,我见到了时明,他的手又白又肿,像手中拿着两只大肥鹅,手背上还有冻疮,看起来很吓人。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时明拉着一车豆腐走村串乡,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捧着冰块一样的豆腐,才使得双手变成了这样。

就在我和时明聊天的时候,姨娘偷偷进厨房做好了一碗辣子豆腐,白白的豆腐汤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还有绿绿的蒜苗,看起来非常诱人。可惜,我刚刚在家吃过饭了。

时明憨厚地笑着说:“吃了也再吃点。这十里八乡,还没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你尝尝。”

时明的脸上带着一个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真诚,眼睛里又闪烁着自得和骄傲。这就是他发家致富的窍门。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个庄稼人的踏实和清明、满足和自豪。

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他只是想把自己的这份“工作”做到最好。而我也只要把自己的记者工作做到最好,也就会拥有这份骄傲。

农民没文化,但是农民很伟大。

回家的路上,看到有架子车迎面走来,架子车上套着牛,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牵着牛。牛木讷地走着,走得很缓慢,似乎很不愿意。牛的后面走着一个老人,老人头发胡子都白了,驾着车辕。他们在拉粪。

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生活。那时候每年放暑假寒假,我就在不停地拉粪,一车又一车地把牛圈里搅拌着黄土的粪便拉到田地里。我们家的田地离家都很远,而且全是沟坡地,路很不好走。妹妹牵着牛,我驾着车辕,我们一个上午拉三架子车,下午拉三架子车。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胳膊因为长时间提着车辕,已经不能动了。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在离家十多里的粮站里缝补麻袋,一天能赚10元钱,回家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缝补麻袋,也只有靠关系才能进去做。

有一次夜晚拉粪,我还遇到了狼。那时候弟弟很小,夜晚一个人不敢在家里待,我就把他放在架子车的车厢里,拉着他走。那天晚上,弟弟突然说:“哥,埝畔上有个狗。”我一看,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竖起,那分明是只狼。夜晚的山沟里怎么会有狗?月光照在狼身上,狼的耳朵竖起很高,距离我们只有几十米远。那时候的农村很少有狼狗,都是笨狗。笨狗的耳朵耷拉下来,而狼的耳朵竖起来。我心中惊惶极了,怕极了,可是身边还有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我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我悄悄跟弟弟说:“你下来,走在牛的套绳中间,也就是牛与架子车连接的两条绳子中间,这样,前面有牛,后面有我,狼就没有可乘之机。”弟弟很听话,走进了套绳中间。我从车上拿下铁锨,铁锨是用来将车上的粪扒下来的,现在成为了我对付狼的工具。牛也发现了狼,它呼呼地喘着粗气,两个犄角高高竖起。我让妹妹抓住牛鼻绳,就是穿过牛鼻子的细绳,这样牛就不会逃窜。妹妹的手中拿着鞭子,鞭竿有两尺多长,这是她对付狼的工具。我悄悄对妹妹说:“把牛抓紧,往回走。”

我们慢慢地走离了地头,狼在后面悄悄跟着。我一手架着车辕,一手抓着铁锨。我不敢回头看,听妈妈说,狼很聪明,你如果不断回头看着它,它就知道你胆小,就会扑过来。我们走出了几十米,狼在后面跟了几十米。弟弟抓着牛尾巴,妹妹抓着牛鼻绳,牛也很听话,一路都在配合着我们。我紧张极了,浑身汗水,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就这样,我们一路胆战心惊地走着。后来,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遇到来找我们的父母。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妹妹和弟弟放声大哭。狼一溜烟地跑进了庄稼地里。

那一年,我上初二,妹妹上小学四年级,弟弟还没有上学。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四节 最美的母亲和最帅的父亲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母亲在院子里织布,村中另外两个姨娘在纺线。现在,在南方,早就进入了机器化大生产,衣服成批量生产,每个制衣工厂的工人成千上万,谁还会要这些土布衣服?

母亲她们三个人边干着手中的活,边唠着家常,还动不动就会唱起歌来,都是在教堂里学会的歌曲。歌声缓慢悠长,连绵不绝,让人听了很忧伤。

我问母亲:“织这么多布干什么?”

母亲说:“有的人家中困难,买不起床单被罩,教友们就织布做好后,送给他们。”

母亲又说:“神父让帮助穷苦人,有钱的出钱。咱几家没有钱,就织些布送过去。”姨娘们看着我,都善良地笑着。

奉献是快乐的。我从母亲和姨娘身上看到了。

母亲在房檐下织布,织布机噼啪地响着;姨娘们在织布机边纺线,纺车嗡嗡地叫着。这声音曾经非常熟悉,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我夜晚临睡前,总能看到母亲在摇动纺车。母亲的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灯光照在墙壁上,显得非常高大。母亲右手摇动着纺车,左手抽动着捻子,仿佛在舞蹈一样。经常地,我夜半醒来,还能看到母亲在纺线。而天亮后,我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扛着锄头去下地。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和姨娘们织布纺线,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温馨而古老的劳动场景。来自南方服装厂的成衣异常便宜,春夏秋冬,款式新颖,合体漂亮。尽管有些衣服可能就是带着各种病菌,从沿海运来的洋垃圾,但是,西北农民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些衣服很便宜,而便宜是他们选择衣服最重要的标准。

土布衣服,被人们遗忘在历史的深处。

纺线织布,现在也行将消逝。

然而,纺线织布的母亲,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走进房屋,我看到了父亲的照片悬挂在桌子上方。那是父亲此生唯一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还是我带着父亲去省城治病的时候,父亲、妹妹和我一起拍摄的。

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当时加洗了几张,我们兄妹三人一人一张。我一直珍藏着父亲这张照片。我无论走到哪里工作,都会带在身上。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女朋友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惊叹道:“老爸真帅啊。”

父亲身高一米八,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充满力感。多年的体力劳动,给予了父亲一副健壮的体魄。

父亲确实是很帅。我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看戏,结束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爱恋地对父亲说:“戏台子下,只有你最好看。”还有一次,父亲看戏的时候,和几个插队知青站在一起。那几个从城市里来的女知青悄悄地说:“这个大个子真英俊啊。”我问父亲:“什么是英俊?”父亲笑笑没有说话。父亲的那张照片是58岁的时候拍照的。他58岁的模样,还让我的女朋友如此惊叹。

父亲离开得太早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得了重病,无钱医治,离开了我。在我生活好转起来,想对父亲尽孝的时候,却与父亲阴阳两隔。

听母亲说,父亲有过多次跳出“农门”的机会,可是,要么他自己放弃了,要么被人整治了。所以,他就一直当农民。而母亲的这些话,又是从爷爷那里听到的。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印象中的爷爷很高大,却又很精瘦。他饿得肋骨根根凸起、两颊塌陷,在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去世了。他一生始终没有能够吃上一顿饱饭。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哭得很伤心。那是我今生见到的父亲唯一的一次哭泣。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结婚。有一年,父亲赶集的时候,看到公社门口围了很多人,一打听,原来是炼油厂在招工。父亲回去后,就在大队报名了。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父亲家庭成分贫农,又老实勤恳,公社也批准了,炼油厂也录取了。就在父亲准备去当工人的时候,堂弟找到了父亲,缠着要父亲把这个名额让给他。父亲的堂弟上过两天学,脑子比父亲灵光得多,他早就看出了当工人后的优越地位。那时候有口号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毛主席说的。

那时候,父亲家中的弟弟妹妹都还小,挣不了工分,而挣不了工分,全家就分不到粮食。父亲最后就放弃了,让堂弟去了炼油厂上班。现在,炼油厂不叫炼油厂,叫“中石化”。中石化是中国最有钱的国有企业。父亲的堂弟在中石化退休的时候,工资拿到了好几千。

还有一次,是征兵,那时候父亲的弟弟妹妹们都能够下地干活,能够当一个壮劳力使用了。父亲又去应征,顺利过关。第二天就要去公社报道了,父亲前一天下午去生产队告别。队长就说:“站好社会主义农村最后一班岗。”安排父亲在打麦场站岗,查看是否有人偷麦子。每年小麦收割回来,放在打麦场,统一碾场。夜晚,把麦粒堆放成上小下大的矩形,盖上木印,防止偷盗。偷盗盖上了大印的小麦,是要被判刑枪毙的,谁也没有这个胆量;但是社员们有别的办法,一些人走进打麦场的时候,就会穿着比较大的鞋子;在麦粒还没有盖印的时候,他们边干活边把双脚踩在麦粒堆上,这样,鞋子里就会灌上一些麦粒,顺着脚面滑到脚底。然后,他们踩着装着麦粒的布鞋,忍受着硌脚的痛苦,面容上还要装着很平静地走回家去。回到家后,将鞋子里的麦粒倒出来,会有半斤重,而这半斤麦粒,可以蒸两个馒头。

父亲在站岗的时候,看到有人走路的姿势不自然,神色也不自然。父亲知道他们的鞋子里肯定有麦粒,但是父亲没有声张。那时候的社员都穷得叮当响,父亲不忍心当场抓住他们。这几个社员走过去后,突然,一个干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出来了,像猛兽一样扑过去,从他们的脚下摘下鞋子,每个鞋子里都有麦粒。

干部举着鞋子,像举着一面面胜利的旗帜,义正词严又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这是什么?你是怎么站岗的?你这样的人能当军人吗?让你给社会主义站岗,你能把美国帝国主义,把苏联修正主义全部放进来。多亏我抓住了你,不然,你就会颠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父亲不但没有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而成为了农村的专政对象。每逢开会的时候,父亲就会和那几个偷了麦子的人站在台子上,作为反面教材遭受批判。

此后,父亲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做农民。

那一年,我们这里的军人都去当汽车兵。全大队去了两个人,一个留在了部队里,做汽车教员;一个转业回来了,在一个政府部门开小车。

犁耧耙耱,纺线织布,碾盘磨盘,皮影风箱……它们贯穿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让我的童年变得古朴而精彩。它们与青山绿水紧密相连,与童话梦幻息息相关,而现在,它们远去了,它们消逝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逝了,不留任何痕迹。我们伸出手去,想挽留它们,然而手中握住的,只有冰凉的记忆。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五节 老子曾经是副局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来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县城,办理相关证件。我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居然接到了传销的消息。

因为我的户口还在这个县城的城关镇,我便来到城关镇的某个部门办事处来办理相关证件。办理证件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满脸横肉,已经有了双下巴,一副肠肥脑满的贪官形象。他的神情很倨傲,带着那种小地方工作人员不知道天高地厚唯我独尊的骄横和自鸣得意。

我的前面还有几个人在等待办理证件。一个女孩子排在最前面,估计也是和我一样的背井离乡的打工者。她怯生生地看着双下巴。双下巴斜睨了她一眼,头也不抬地说:“交钱,120元。”

女孩子小声问:“怎么交这么多钱?”

双下巴轻蔑地说:“你交不起钱就不要办,下一个。”

女孩子赶紧说:“我办啊,给你钱。”

女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数,交给了双下巴。双下巴把证件填写好后,扔给了女孩子,连收据发票都没有开。

接下来的几个人也都是交了120元,才给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只有几页纸的证件。他们也同样没有拿到收款收据之类的证明。

快要轮到我的时候,门外突然走进了一个女人。她叫着双下巴的小名,显得很熟稔。她插在我的前面,连看也没有看我,就把一张一寸照片交给双下巴。双下巴熟练地填写盖章,将证件交给了她。她递给了双下巴20元钱。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中,但是我没有吭声。

女人出去后,双下巴把手臂放在了柜台上说:“交钱。”

我问:“多少钱?”

他冷冰冰地说:“120元。”

我问:“凭什么要收120元?你们的收费标准让我看看。”

双下巴显然很惊讶,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样对他说话。前来办理相关证件的都是出门去南方城市的打工者,而那些打工者都是这个北方县域的农村人,一贯忍受种种不平和欺压而不敢吭声。他没有想到会有人敢于这样对他说话。他显然很震怒,梗着脖子说:“我就这样收费了,怎么了?你爱办理就办理,不爱办理就滚一边去。”

我非常气愤,但是表面上还是很平静。我说:“我看到刚才有人办理证件,你只收取了20元,凭什么我就要交120元?”

双下巴显然激动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说:“她是我的熟人,对待熟人,我想收多少就是多少。”

小县城小乡镇办事,确实相当一部分都是依靠熟人,没有熟人,什么事情都很难办理。我在小县城当过几年的公务员,我有深切的体会。想起有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遇到交警在街上戒严,而我当时着急去上班,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大街上穿过了,也跟在后面想穿过,却被交警一把抓住了。我问:“为什么那个人就能走,我就不能走?”交警横眉冷对地说:“那是我的熟人。”然后将我一把推到了街边。那名交警还扬扬得意地对另外一名交警说:“笑话,居然问我这样幼稚的问题。”我至今还能记得那名交警的容貌,肤黑如炭,瘦如蚂蚱,面目异常狰狞,鼻孔下是肮脏的鼻毛。

然而,今天老子偏就不信这个邪,老子在南方闯荡了两年,什么人没见过?比他官职大过很多倍的人都见过。那些人都态度和蔼,能够与我平等对话,那些人说话都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从来不会仗势欺人。今天,老子就要和这个肠肥脑满的家伙斗争到底。我心平气和地说:“你们收费,是要有物价局颁布的收费标准,请你拿出来。”

双下巴蛮横地说:“你算老几?你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我凭什么给你看?”

我当时很错愕,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实在不敢相信,居然还有这样的工作人员。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拍着柜台,指着他的鼻子说:“我算老几?老子没有离开县城的时候,级别比你高,贡献比你大。你去县委政府大院打听打听,问问老子是谁。老子现在离开了,照样比你级别高,比你贡献更大。我们政府的形象就是败坏在像你这样的败类手中。你等着,会有人来找你的。”

我看到双下巴激动地站了起来,神情尴尬地问:“你……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我摔门而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政府大院。”

那时候,我经常来政府大院办事,所以对政府大院的布局结构非常熟悉。我径直来到了县长办公室,两名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没有来得及阻拦。他们站在县长办公室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以前就认识县长,不过他不会认识我。就在我离开县城的前一个月,他才来到这里当县长。我给县长说了自己刚才遇到的情况。县长神情很惊讶,他打电话叫来了局长。局长局促不安,在县长的面前连坐也不敢坐。这个局长我没有见过,后来听说是从乡镇刚刚提拔上来的。

局长说:“这个事情我还不知道。我一定去查一下,多收的钱,也会尽快退还。”

我跟着局长离开了县长的办公室。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到局长在偷偷地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坐在局长办公室里,门外走进了一位办事的工作人员。他看到我很兴奋,热情地问这问那,然后给局长介绍说:“这是咱这里的笔杆子,以前是某某局副局长,也是我们县的拔尖人才,马上就要‘转正’了,前年却辞职不干了。”官场的人把副职升为正职,叫转正。

局长也感到很意外。他非常热情地拿出香烟让我抽,一再向我道歉,然后喊来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让打电话把双下巴立即喊过来。

十几分钟后,双下巴来了,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局长一阵咆哮,像训斥儿子一样。双下巴再也不敢神情倨傲了,他答应以最快的速度给我办理。

十几分钟后,双下巴收取了20元钱,给我办理了相关证件。

后来,我听人说,双下巴受到了处罚,调离了这个工作岗位。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六节 刘芸的邀请

那天下午,就在我回家的车上,突然接到了一个传呼,传呼上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过去,居然是刘芸。刘芸说,她在南方一座海边城市里,正做大生意,和别人合伙开发一座位于内蒙古的大型山林,邀请我加入。

我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刘芸说,他们的山林已经在国家有关部门备案,马上就要开发,目前缺少的是资金。只要我能拉到资金,就能有提成,一月最少会有上万元的固定收入。而如果我投资几万元,以后分红就会拿到几十万元。

前景似乎很美好,但是,我已经估计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传销。

联想到弟弟曾经在这个县城深陷传销窝点,我感到传销已经类似于邪教一样,蛊惑欺骗了很多人。它们是如何蒙蔽人心的?又是如何一路北上的?它们的危害究竟会有多大?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会上了这条贼船?我决定去暗访。

我给报社打了电话,报告了自己的暗访计划。报社很赞同,并一再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立即在半路下车,回到县城,给村口的商店打电话,让转告母亲,就说我直接去南方城市上班了。然后,我来到邮局,将刚刚办好的相关证件和身份证、手机,还有仅仅剩下几百元的银行卡,一并邮寄给和我一同来到这家报社的主任,让他先替我保存。

黄昏时分,我怀揣500元,坐上了这座县城通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长途汽车。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进入了传销窝点,身上有多少钱都会被他们搜光。

上了车后,我才想起,县城距离省城,有十个小时的车程。我饥肠辘辘,还没有吃晚饭。

为了不至于挨饿,我就强迫自己睡觉。汽车摇摇晃晃,我在卧铺床上昏昏沉沉,感觉刚刚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下车”。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下了车,才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远处是锯齿一样连绵起伏的山峰,有狂风吹过来,吹得人直打哆嗦。旁边有一排低矮的房屋,灯火通明,有人走进去了,没有走进去的人就在门口使劲跺脚驱寒。

我走了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饭店,两个肥头大耳的厨师正在炒菜。他们两张油光发亮的脸与熊熊的炉火相映生辉。地面是形迹可疑的污水。他们将炒好的饭菜端给不远处坐在桌子边的乘客,手上还沾着菜屑和油渍。他们移动自己的身体时异常小心,迟疑而缓慢,像两只走在冰面上的北极熊。由于天气寒冷,他们不断地抽动着鼻翼,发出粗重的令人心悸的声音。

我很饿,想在这里吃顿饭,然而问过厨师后,我舍弃了吃饭的念头。这里一盘炒豆芽就要十几元钱,一盘炒面高达20元。而在那座县城的饭馆里,一盘炒豆芽不到两元钱,一盘炒面仅仅三元钱。

我来到了隔壁的房屋,看到暗淡的灯光下,司机和车老板一行三人正在大吃大喝,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大块大块的红烧肉和一盘吃了一半的鱼。他们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我,满脸都是惊讶,而嘴巴还在飞快地嚅动着,像街角偷食的老鼠。后来,我听到一位跑长途汽车的朋友说,每个长途客车都有一个停车点,到了这个停车点,他们就会逼迫乘客全部下来,在这家饭店里吃饭。他们这样做的回报是,饭店免除他们的伙食费。一般的长途客车,一个车老板,两个司机,每天在饭店吃两餐,每餐每人只算10元钱。这三个人一月就要吃去将近2000元。而饭店从乘客身上榨取的,不知道是多少个2000元。

上了长途客车,我继续睡觉。这一觉就睡到了黎明,睡到了省城火车站。

两年过去了,火车站还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混乱不堪、人潮如涌。想到两年前辞职来到火车站的苦难,我差点掉下眼泪。而现在,我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终于在行业内很有名的报社上班了。我望着依然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天亮后,我登上了从省城开往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的列车。

第二天凌晨,列车由陇海线转入了京广线。此后,列车一路南下,气温越来越高,车窗外的风景也由黄转绿,光秃秃的丘陵被棋盘一样的水田所代替,我也在不断地脱衣服。南方北方,风景殊异,我曾幻想着会有很多时间,坐着火车去旅游,从南向北,从东向西,走进每一处耳熟能详却一直没有见到过的风景,丛林草地,雪山高原,大漠戈壁,边关山川……美丽的风景一直在那边等着我,它等待了几百年几千年,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时间。

第三天早晨,我在长江南岸的一座城市转乘了另外一趟列车,第四天黄昏,我才来到了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这座城市并不大,但能够闻到咸咸的海风,似乎还有波浪拍打海滩的声音。

我给刘芸打过电话,然后就在电话亭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里等她。我点了一盘海鲜炒面,还要了一瓶啤酒。当时,我心中萌发了不祥之兆:这啤酒会不会是我喝的最后一瓶啤酒?我能否从传销窝点逃出?

而就算我能够在传销窝点安全脱身,这座小城距离我工作的那座城市,还有几百公里之遥。我身无分文,又如何能够回去?

既然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半小时后,刘芸来了,陪同她来的还有两个男子,目光阴鸷。

刘芸向我伸出了手臂,就像我一个月前暗访那些黑公司里穿着套裙的貌似白领丽人的女子一样。她的脸上带着浅尝辄止的微笑,那两个男子看似皮笑肉不笑。

从此刻起,我就失去了自由,我的一切行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

刘芸招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那个个子较高的男子不由分说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后排,刘芸和另一名男子将我夹在中间。

车子启动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男子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叫大志,你以后叫我大志就行了。”我不知道大志是他的真名,还是假名。

大志又对司机说:“去某某村。”

我看到司机扭头特意看了看大志,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我们,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然后,出租车轻快地驶向那座村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庄在当地臭名昭著,连出租车司机都知道那是传销窝点。

司机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志眉飞色舞,嘴巴一直在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他准备买一台奔驰,那种最新款的,加长的,上面还带卧室的,他现在正在学车;一会儿说将来把房子买在北京,就买在天安门的对面,每天早晨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升国旗。

我从后面看着大志的脸,看到他说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但又很坦诚,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我想,他会有多少钱啊,又买奔驰,又在天安门广场对面买房,他简直太牛逼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传销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我对大志的话将信将疑。我不知道大志在这个传销团队里担任什么职务,但是我听说过居于传销金字塔顶端的人,会有几千万甚至上亿元的资产。

然后,大志又说起了这个传销公司周年大庆的情景。他说他准备邀请某著名主持人过来当嘉宾。大志还说他准备租借市政府的大礼堂来举办盛典。

“你说,我们邀请他,举办这一场盛典,他会要多少出场费?”大志回头问。

“我觉得少说也要80万吧。”另一名男子说。

“80万?直接给他100万得了。剩下的钱让他打发那些跑堂打杂的,什么灯光呀场务呀的,跟着他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大志说。

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大志又开始找司机攀谈。他问司机这辆出租车能不能刷卡:“我出门一般都是带银行卡,不带钱。”

司机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好像没有听大志说话。

大志依然自说自话:“在韩国的所有车子上,都能够刷银行卡,这样很方便。”接着,又扭头问司机:“你的车子能刷银行卡吗?”

短暂的沉默后,司机突然大声喊道:“臭嘿!”他依旧目视前方,对大志看也不看。

我感觉到这句话是骂人的,因为我看到大志显得很尴尬,用眼睛的余光向后面瞄了瞄,此后就变老实了,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地一句很恶毒的骂人话。

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在郊外一个村庄停下来。大志把上下口袋摸了又摸,很为难地说:“你的车不能刷卡,我还真没有办法。”

刘芸下车后,从口袋里取出五元钱给了司机。我听见司机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嘿”,然后调转车头离去。

大志听见了,但是他神色依然,依然容光焕发。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三层楼房说:“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你的人生将在这里翻开崭新的一页。”

那是一家名叫“湘佬”的菜馆,门口彩灯闪烁,显得金碧辉煌。彩灯勾勒出一个拿着旱烟袋的老人形象,倒也栩栩如生。

我说:“我吃过饭了。”

大志说:“再吃点啊,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呢。”

刘芸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说:“进去吧。”

我感到盛情难却,就只好走了进去。

一迈进大门,我就看到偌大的饭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桌子上都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声浪喧嚣,让人耳朵嗡嗡作响。大志说:“坐下来吧,一起吃啊。”但是,我看到这里已经没有座位了。

我说:“不吃了,我真的已经吃过了。”

大志还在让着:“吃吧,吃吧,大老远的来了,不吃怎么行啊。”

他一直伸着手,做出让我吃饭的姿势,但是,饭厅里没有一张空凳子,我又该往哪里坐?

一名服务员走来了,她穿着蓝色土布做成的上衣,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她说:“对不起,现在没有座位了。几位请稍等一下。”

大志连声说:“好,好。”然后指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说:“那是我们的总监。”又指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说:“那是我们的分析师,刚从美国讲学回来。”胖子和眼镜都在喝酒,距离又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大志的话。

等了几分钟后,刘芸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要不我们先回去。”

大志又连声说:“好,好。”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后来,我想,这一天在饭店里吃饭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随便把我带进一家饭店里,随便指着某一个人说这是他们的什么什么。如果真是他们的人,为什么我走进去后,那些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起了外婆讲过的故事。

外婆说,在她小时候,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在结婚前,女子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将要嫁给的这名男子一面。有的女子坚持要见一面,媒婆就会说:“过两天唱大戏,我带你去。”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媒婆带着女子,看到戏台下谁最高最帅,就对女子说:“那个人就是你将来的丈夫。”女子喜不自胜。直到结婚的当天,女子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高个子,而是矬子。

这种婚姻叫做“布袋买猫”。

这种婚姻在一些电影中出现过,比如《红高粱》、《黄土地》等等。

在这个季节里,北方已经数九寒天,南方还是艳阳高照。

我们走在这座小城的大街上,站成了一排,甩动着胳膊,趾高气扬。尽管已经是节气中的小寒,大街上还是不时见到穿着单薄衣衫的人。大志解开了衣扣,晚风吹着他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一路扑闪着,擦肩而过的和迎面走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好奇地看着他。他扬着下巴,路灯光照在街树上,又照着他的脸,让他的脸显得斑驳陆离,异常鬼魅。

很长时间,我都在想,那些深陷传销中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态?他们总以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经常囊中如洗饥肠辘辘,但并不影响他们用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他们贫穷而自傲,无知而狂妄,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大志以一种师长一样的口吻关切地问我:“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北方人。”

“哪里人?”他以极大的兴趣歪着头问。

“山西。”我说。

“啊呀呀,山西富裕啊,很多煤炭,人人都是煤老板。你家也有煤矿吧?”他的眼珠闪烁着金子一样的光亮。

我撒谎说:“只有一个小煤窑。”

“啊呀呀……”他一路惊讶下去,然后正色说,“你的起步比我高啊,你有一个小煤窑,我刚开始什么都没有,起点比不上你;但是我很努力,估计以后,你的成绩肯定会超过我的啊。”

他一路上都在说废话,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但是,我还是无法判断身边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子,到底是能够买得起奔驰和豪宅的富翁,还是不名一文却能把牛皮吹上天的穷光蛋。

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我撒谎说:“父母都健在。”

他又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跳起来说:“你父母好有福气啊,有你这样出色的儿子。”

我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我哪里出色了?我走进你们的传销团伙里,我就变得出色了?

然后,大志又问我干什么工作,一个月多少工资,平时有些什么爱好。我全都说些假话。而我问他们一月收入多少,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他们却避而不谈。

后来,我才知道,传销团伙刚开始对每一个成员都是这样,在看似关切的谈话中,摸清你的底细,以便他们“对症下药”。他们的行话把这叫“探水”。而我此时的胡乱吹嘘,让自己以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斜坡,沿着斜坡上去,就看到有一个村子。村口暗淡的路灯光下,几个形迹可疑的男子,零散地站在路边,抽着香烟。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晃而过,那种像刀片探照灯一样探寻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男子在“望风”。一有风吹草动,比如有警察出现,有解救的家属来到,他们就立即通风报信,让村子里的人提前做好准备。

我们走进了第三户人家的院子里,看到院子里还有七八个男女,正木然地坐在墙角,坐成一排,像木桩一样。他们看到我进来,就马上站起身来,一齐鼓掌,嘴中叫道:“欢迎新成员,欢迎新成员。”

我感到很好笑,但没有笑出声来。

来接我的那名矮个儿男子端来了一张凳子,放在我的身后。我刚坐下去,他马上给我捶腿捏脚,手法相当熟练。我很不好意思,躲闪着他握成钩状的爪子。他说:“让我给你捶捶背,你这一路好辛苦。”

他一路沉默寡言,这是他回到村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当时很感动。

刘芸打来了洗脚水,然后不由分说地脱下了我的袜子,将我的双脚按在了水盆里。我躲闪着说:“别,别啊。”我很不好意思,让一个女孩子洗脚,这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可是刘芸的神情很坦然,她边替我搓着脚面,边说:“大家以后就是兄弟姐妹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对,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那七八个木桩一齐说。

洗完脚后,我走进了房间里,看到地面上铺着几张泡沫板,上面是颜色发黑的被褥,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和汗臭,墙角还有撕开的几个方便面袋子和沾着不明液体的卫生纸。另一面墙角,放着摞在一起的碗筷,相互混杂,一起共用。

此前,我没有想到,传销的人居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天,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传销团伙的,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此前应该有不错的工作。我想不明白,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怎么也会被人忽悠到这里?

当天晚上,临睡前,大志还给我们举办了一个欢迎仪式,到会的有二三十人,有男有女,都睡在这个院子里。大志还作了简短的动员报告,他的话极有煽动性。他每说完一句话,所有人都会疯狂叫好,拍着巴掌,伸长脖子,脸上的神情异常虔诚。

欢迎仪式结束后,大志坐在凳子上,刚刚拿出香烟,几个男子就像狗一样匍匐到大志面前,抢着要给他点烟。

我想,大志应该是他们中的首领。

大志问我:“你有手机吗?借我用用。”

我说:“我没有。”

大志又问那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大志接过手机后,就一言不发,埋头玩起游戏来。

人群慢慢散了,二三十个男男女女分别走进了三个房间里,衣服也没有脱,就睡在了泡沫板上。他们把这叫“榻榻米”。大志还在玩游戏。我好几次看到中年男子想要回自己的手机,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志终于将手机交给了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他问:“哪里能充电?”没有人理他。他自己在房间里寻找,却发现肮脏的墙壁上,连一个插座也没有。

现在,中年男子和我来到这里,就像掉进枯井中一样,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

我和衣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突然感觉到小腿处有什么东西慢悠悠爬过,奇痒无比。我手摸过去,指尖多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捏起来,借着窗外的灯光查看,赫然是一只虱子。

我感到一阵颤栗。

很多年没有见到虱子了。小时候住校,因为难得洗一次澡,衣服里被子里经常会有虱子出现。后来,上了初、中专,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虱子。没想到,事隔多年后,在这里又见到了虱子让人恶心的身影。

大志走了进来,推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睛。他说:“往里边让让,我今晚和你睡在一起。”

一个准备买奔驰,准备在天安门广场盖房子的富翁,居然和我一起睡在虱子窝里。我立刻意识到大志是一个骗子。

连续几天的鞍马劳顿,让我感到异常疲惫。我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尿憋醒了,起身上厕所,看到月在中天,四周亮如白昼。从厕所出来,看到大志站在院子里,他说:“我也要上厕所。”

他显然是在监视我。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七节 传销的洗脑术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缕阳光从糊着报纸的窗缝照进来,照在又破又脏的被子上。我看着这束阳光,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待了几分钟后,我起身上厕所,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早起的男子。他们很友善地向我点头微笑,还有一名男子装着很亲近地上前和我握手,然后却趁势堵在了大门口。我明白,这是为了防备我突然冲出大门逃跑。

从厕所出来后,我又回到房间。和昨晚比起来,房间里的臭味更加汹涌,除了汗臭味脚臭味,还有屁臭的气味,让人欲呕。我不敢相信,我昨晚就是在这里,和大志盖着同一床肮脏的被子,睡了一个夜晚。

大志也睡醒了。他坐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很满足地说:“昨晚睡得好香啊。”

中年男子也醒了,他靠墙坐在被筒里,一脸木然。可能他昨晚也遇到了和我一样的盯梢,可能他现在正在后悔来到这里。

大志将所有人都喊醒了,让大家在院子里站成两排。他像个领导一样背着手臂站在最前面,面朝大家训话。他用沙哑的嗓音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宿舍,这里是魔鬼训练营。我们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每一个成功人士,都是从一穷二白起家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的话讲完了,所有人都激动地鼓起掌来,激动得满脸通红。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

大志的话极富煽动性,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难怪这些男男女女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个个自得其乐。

大志讲完话后,就到了开饭时间。有人在水龙头前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脸,有人不刷牙不洗脸,就拿着搪瓷碗冲进了厨房里。院子里闹哄哄的,像砖头扔进了老鼠窝。

我还没有来得及买碗筷,刘芸说:“我吃完后,你用我的吧。”

很多和我一样没有碗筷的人都垂手等候在厨房外面。他们看着别人碗里的饭菜,喉结上下滚动着。而所谓的饭菜,就是清水煮白菜,上面还飘着几片红萝卜。

刘芸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不到几分钟,搪瓷碗就见底了。很多女孩子都和她一样,吃相极其野蛮。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孩子,将一片萝卜掉在了地上。她在众目睽睽中把那片萝卜捡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放进了嘴巴里。

刘芸吃完后,把她的碗递给了我。她吃得非常干净,碗里连一片菜叶也没有。

我走进厨房,一个30多岁的女子手执饭勺,只给我的碗里打了半碗菜汤,她说:“快没有了,后面的人只能一人半碗。”

看着这半碗菜汤,尽管饥饿难耐,可我还是吃不下去。这里的饭菜质量还不如我当初暗访血奴群落的饭菜。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精神饱满、神采飞扬,发财梦把一个个人鼓舞得滚圆滚圆,像皮球一样,一碰就会蹦蹦跳跳。

我勉强把这半碗菜汤咽下去,就到了集合时间。我们站成一路纵队,大志走在最前面,一路逶迤,走到了一条小河边。这里枯树败枝,野草凄凄,荒无人迹。所有人都面朝小河站定,嘴巴里发出一声声长啸。他们中,有的声如裂帛,有的声音嘶哑,有的声音难听得像门扇夹碎了核桃,有的声音恐怖得像遇见了恶鬼……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像绳子一样沿着古树盘旋而上,飞扬在树林的上空,让听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大志说:“每天早晨这样做,就能够让我们把心中的垃圾呼喊出来,垃圾清除出来了,好东西才有空间容纳。”

他说的话听起来又是很有道理。

就是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让这些人一步步背离了正常的善恶标准,一步步走上了邪恶之途。

喊叫结束后,大志领着这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走进了一幢楼房里,走上楼梯,眼前豁然开朗。二楼的大厅里聚集了上百颗脑袋,这些脑袋都席地而坐,朝向讲台。讲台上,放着一张黑板。墙壁的两边,挂着一些照片,照片上是森林和草原风光。

我们挨个儿坐在了人群的后面。我的旁边是那名中年男子。他一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眉间凝成了一个疙瘩。

人群闹哄哄的,像厕所里的苍蝇。我伸手拉了一下中年男子的衣袖,悄声问他:“这是干什么?”

中年男子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继续悄声问:“你从哪里来的?”

中年男子又看了我一眼,眼圈都红了,差点就要哭起来。他说:“我从浙江来。”

“你以前做什么?”

“大学老师。”

我很震惊,大学老师居然也被骗来搞传销。传销的魅力如此巨大!

我又悄声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中年男子还没有回答,就听到旁边过道上有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喊道:“不准说话。”我扭头看去,看到一张狰狞丑陋的脸,漆黑如墨。黑脸看到我扭过头来,又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我只好低下头去。

不知什么时候,讲台上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人,他皮肤白皙,30岁左右,看起来文质彬彬。他伸出手臂,掌心向上,做了一个让大家起身的手势,人群呼啦啦站起来,大厅的空间一下子显得非常狭小。

戴眼镜的人是这个传销团伙的讲师。他扬着手臂,热情澎湃地喊道:“让我们唱起来吧,唱起来吧。”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大炼钢铁时期的那个“火红的年代”。

讲师在领唱,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唱起了《爱拼才会赢》、《出人头地》等充溢着个人奋斗色彩的歌曲。各种各样的声音从不同的喉咙中迸出,在大厅里回旋激荡,让我的耳膜嗡嗡作响。我偷偷向两边望去,看到除了中年男子和我,这里的每个人都神情激昂,热血沸腾,咬紧牙关,面容扭曲。如果面前放着一块石头,他们也会把石头咬成碎块;如果面前是悬崖峭壁,他们也会前赴后继地跳下去。

这是一群疯狂的人。

唱歌结束后,讲师让大家坐下去。他高高地举起手臂,用一种非常缓慢非常沉稳的声音说:“漫漫的长夜即将过去,属于我们的黎明即将来临……”他的声音有一种可怕的磁性,所有人都众星捧月一般地望着他,像葵花朵朵向太阳一样地望着他,脸上是无限的虔诚。人群里非常安静。不知道谁偷偷放了一个曲里拐弯的屁,很秀气,声音细长,但是没有人笑。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个魔力讲师身上。

据说,1939年的希特勒,他就是依靠这种极富煽动性的演讲,这种富有磁性的声音,让一个民族接受他的观点,自愿走向毁灭。

讲师是一个天生的演讲家。他的语言,他的动作,他的神态,他的眼神……都配合到了最佳状态。他时而大声疾呼,时而痛心疾首,时而热情高涨,时而喃喃自语。所有人的神态和心情,都随着他的变化而变化。他就像手持魔棒的巫师,而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跟着他一起喜怒哀乐,跟着他一起不由自主地呼喊或者哀叹。

他喜欢用排比句,喜欢用设问句。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这两种修辞手法具有极强的渲染功能,而讲师更是将这两种修辞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你们为什么贫穷?你们为什么事事不如意?你们为什么没有出头之日?这是因为你们没有机遇。而机遇则可以改变你的人生,改变你的未来,改变你的子孙后代。”讲师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他总是从最浅显的道理开始讲起,然后慢慢引人入彀。

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师,就像吃奶的羊羔望着产奶的母羊,就像虔诚的教徒望着布道的神父。“为什么有人就能享尽荣华富贵?为什么有人就能挣大钱娶美女?为什么有人就能买豪宅开好车?这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机遇。现在,就有机遇摆在了我们面前,你——”讲师的手指指着台下的一个个人,指着台下一张张燃烧着金子一样光芒的眼睛,指着台下一张张热血激涌的红色的脸,“你们能够抓住吗?”

“能。”台下的喉咙一齐喊出来,声震屋宇。台下的手臂一齐举起来,举成了一片森林。

“遇到困难,你们怕不怕?”

“不怕。”声音排山倒海。

这种场景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听说很多国家的军队,在战前都要做动员。动员报告让所有人热血沸腾,然后就杀奔战场。这样的一支军队,就有着超强的战斗力。

我还在一本书上看到,战国时期的秦国军队战无不胜,因为在于动员鼓动,鼓动结束后,还让战士们饮酒。这样,喝得微醉的将士们,冲上战场,无所畏惧。几十年前,在陕西临潼出土了兵马俑,士兵装束的兵马俑小腹微鼓,这就是饮酒的结果。

讲师将所有人的血液燃烧到了沸点,然后满意地走了下去。

接着是“现身说法”。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了上来,西装笔挺笔挺,看起来价值不菲。他皮肤白皙,戴着金边眼镜,头发乌黑发亮,显然经过了精心装扮。他的手臂放在小腹前,向台下微微鞠躬,显得落落大方。一名年轻女子走上来,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金牌经理。”

台下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金牌经理先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梅,世代贫穷,这几年,依靠自己的打拼,赢得了自己的事业和江山。“我相信,天道酬勤,有一分付出,就有一分回报。”

他们说的大道理全都正确,他们的每句话都含有浅显的哲理,就是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人也能听懂。然而,正是靠着这些大道理,让这些人滑入了传销的泥淖中,还毫无察觉。

梅经理说,在他没有进入这个团队前,他在某某集团做经理,每月会有上万元的收入。后来,一位朋友介绍他来到这里,加入了这个团队,他的人生跃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现在,他的收入每月会有十多万元。

十多万元啊!台下响起了一片不由自主的赞叹声。

“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梅经理笑容可掬,循循善诱地说。

某某,这是中国最有名的企业之一,很多欧美家庭里,都有某某的电器产品。而这个梅经理,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跻身这个团队中,终于取得了如此的辉煌。他的奋斗经历真让人敬佩。人们争相鼓起掌来,有人的手掌已经拍红了、拍疼了,还在拼命地鼓掌。梅经理在如雷的掌声中微微昂起头来,看起来很受用,很陶醉。

没有人怀疑这个梅经理的身份,没有人怀疑他在说谎,因为他面容白净,西装革履;因为他侃侃而谈,运用自如;因为他气质高雅,游刃有余。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合乎我们在电视中看到的经理的形象。

我看到台下的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可能他们已经将梅经理当成了楷模,当成了榜样。他们也把自己当成了经理,而经理是不能委靡不振、不能佝偻肩塌腰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榜样的力量又是可怕的。

我想起了几年前在那座小县城生活的场景。

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传销来到了那座偏僻边远的小城,甚至来到了农村。有一次,我和父亲往地里拉粪的时候,在村口的小卖部前,看到一个中年女子在纸上又写又画,旁边围着几个青年人。这个女子说:“只要你拉进一个人,就能拿到多少多少提成。”那个女子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父亲说:“这些人总想着不劳而获,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情?”

父亲简单的话语中,包含着一个朴素的道理:幻想着不劳而获,最终就会上当。

我在县城里还遇到了几个被拉进传销里的人。

和我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一名男青年,本来是蹬三轮车的。有一天早晨,他用梳子蘸着水,将头发统一梳到脑后。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一板一眼神情严肃地说:“我以后就在公司上班了,在公司就要有公司员工的样子。”这个男子后来把三轮车卖了,也从那座狭小的院子里搬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时候我有一个初恋情人,一直在心中默默地爱了很多年,从来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而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们是中学同学。后来,她的工作单位也比我好,尽管她只是高中毕业,但是她父亲托人将她安插进了一个非常有油水的部门,而我大学毕业后依靠自己终于进了一个清水衙门。有一天,她走进了我的单位,让我欣喜若狂,然而,她没有说任何有关感情的事情,张口就让我交3888元,说有一款自来水净化器,很适合我使用。我当时真有些动心,不是为了自来水净化器,而是为了她,为了能够让她高兴。可是我没有钱,我还张罗着向别人借钱,好像只要我买了这个净化器,她就愿意嫁给我似的。最终钱没有借够数目,净化器也没有买,而她更没有嫁给我。

现在想起当时的自己,觉得很可笑。而当时完全听信了她的话,觉得自己的行为一点也不好笑,反而很高尚很伟大,因为那是为了神圣的爱情。

恋爱的人都是傻瓜。

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些疯狂的人,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因为我曾经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梅经理走下去后,那名穿着套裙的年轻女子说:“梅经理刚刚从美国讲学回来,听到我们这里在上课,他顾不上休息,就赶来了。”

所有人都非常感动,有的人啧啧赞叹,有的人眼中泪光闪烁。

现在,轮到年轻女子演讲了。

年轻女子也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她称自己是英国剑桥大学的博士生,是一名“海龟”。她的父亲是中央某一个部委的副部长。她煽情地说:“按理说,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享受很高档的生活,可是我没有。我为什么还要自主创业?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想创造人生的价值。”台下一片叫好声,为这个自主创业的女强人而叫好。女子略停片刻,接着说:“还有,我看上了我们这个辉煌而伟大的事业。在这里,我的收入丝毫不比我的爸爸少。”

一个著名企业的经理,一个出身豪门的千金小姐,他们都愿意加入这个团队,那么,你们这些来自社会底层、月薪几百元的人,还有什么犹豫的?还有什么怀疑的?

于是,发财梦烧红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有一种催眠的功效。你不由自主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因为她的声音太动听了、太温柔了。你就丝毫不会怀疑她说话的内容。而且,她的笑容又是那么美好,她的面容又是那么真诚。她怎么可能说谎呢?她的气质那么高贵,语言那么得体,长相那么漂亮,她肯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你对她的身份没有丝毫的怀疑了。这就像你站在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面前,丝毫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个淫妇;你站在一个天真活泼的男孩面前,丝毫也不会怀疑他是一个小偷。

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到底做什么生意?

女子讲起了“三商法”。后来我才知道,“三商法”是很多传销团伙必备的讲课内容之一。传销团伙的理论基础是“三商法”和“五级三阶制”,如果他们也有理论基础的话。

传销遍地开花,到处都有,看似毫无关联,但是,他们的讲课内容和骗人手法如出一辙。那么,是不是传销的背后有一个集团在控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三商法”是什么?我在后来的多次暗访传销窝点中,都听到了。

传销的讲解员说,传统的销售方式是“一商法”和“二商法”,利润都被层层批发商赚取了,而“三商法”则是目前最先进的营销方式。因为没有经过层层批发商,所以利润非常可观,你可以拿到很高的提成。

就像做代理商需要给厂家交一定的费用一样,你要进入这个团伙,就必须交纳“入会费”。“入会费”是2800元。而你如果能够发展下线,就可以取得提成,每发展一个下线,就能够提成800元;而发展两个下线,你的职位也会得到提升。按照五级三阶制,你可以从主任一直升到翡翠经理,而翡翠经理,年薪就是上千万。

“三商法”故意用几何梯级的方式计算,绕来绕去,说你现在投资2800元,两年后就可以赚到28万元,而五级三阶制则给你展示了一个美好的前景。你达到最高级别的翡翠经理,给个市长当都不干。而翡翠经理,比刚才见到的黄金经理级别还要高。

而翡翠经理,则是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怀揣着发财梦想人的奋斗目标。

那天的培训课程有好几个小时,都是在扯淡,他们的话语没有一句是真实的。他们还用了非常复杂的运算,什么点,什么级。我相信下面的人都没有听懂。而他们也不想让你听懂,他们为你制造了一个虚拟的梦想。

传销团伙一般都有自己的产品。

很多传销团伙都是号称销售化妆品,因为化妆品的价格实在不固定,可以说它成千上万元,也可以说它只值几元钱,因为它实在没有一个价值尺度来衡量。这也就是美容院大发横财的原因。传销团伙也是盯上了这一点,一般都是以销售美容化妆品为幌子。关于美容行业如何暴利,我在上面的《暗访黑工窝点》中写到了。

一针羊胎素人胎素,成本只有几毛钱,而在美容院价格上万元。子虚乌有的黄金美容法,用几十元一盒的化妆品,化妆师帮你涂在脸上,就敢要你几万元。美容化妆行业黑不见底,暗无天日。

美容化妆品没有定价,没有一个价值尺度,所以也给传销团伙提供了可乘之机。

我们在商店买一本书籍,会有定价。我们在商场买一件衣服,会从它的面料和款式上判断出它的价格。我们在超市买蔬菜,它也会有价值尺度,即使最贵的有机蔬菜,也要在超市明码标价。

而我所暗访的这家传销团伙,他们的技艺比推销化妆品更胜一筹。他们要开天辟地,他们要创建一个新城市。他们没有产品,他们的产品是一座像深圳那样的城市。

那天,这个传销团伙的所谓上层人士,一个个粉墨登场,恣意表演。他们走马灯一般鱼贯上场,而台下疯狂的人群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登场了,他的头顶掉光了头发,而鬓角头发又留得特别长,向上梳起,遮盖的头皮若隐若现。他介绍说,他是公司的秘书长,而公司的董事长和翡翠级别的经理,目前正在欧盟十国访问,陪同他们的是:法国总统希拉克、德国总理施罗德、英国威廉王子。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政坛大腕陪同我们的董事长和翡翠经理呢?”男子歪着头,脸上带着少先队员一样的天真烂漫。

台下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马上又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们国家要开发老东北,而我们已经拿到了立项指标。”他用手指着讲台说,“就在刚才,站在这里的那位女士,那位海龟博士,她的父亲是副部长。这次国家开发老东北,她的父亲是实际指挥者。”

台下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他用手指着台下的人:“你们就是这座城市的奠基人和建筑者。这座城市的人们,世世代代将会铭记你们的名字。”

台下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受宠若惊的神情。

男子在台上纵横捭阖,发扬踔厉,一会儿畅谈天下大事,一会儿分析国内形势。他称呼国家领导人的时候,都是免去姓,而直呼其名,后面加上“同志”。他的语气完全就像一个参加战争多年,经历了枪林弹雨的老军人老模范,而他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从国内战争和抗日战争中走出来的老英雄。他还说陈凯歌、张艺谋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准备邀请这两位来拍摄他们的创业经历,“凯歌和谋子哪一个更好?你们说说。”他称呼陈凯歌不带姓,而称呼“老谋子”连“老”都取消了,以显示他们的熟稔程度。

台下讨论激烈,有的说陈凯歌水平高,有的说张艺谋更合适。男子大手一挥,台下鸦雀无声,他说:“这个问题,留在会后讨论。现在,请大家看看两边墙壁上的照片。”

台下,坐在左边的,望向左边;坐在右边的,望向右边;更有的人,因为坐在中间,望了左边,又忙忙碌碌地扭头望向右边。

男子以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就要在这片山林上,建立一座现代化城市。”然后,男子又说出了这座即将诞生的城市的具体位置,它在东经多少度到多少度,北纬多少度到多少度。台下有人吐出了舌头,心中的震撼无异于天崩地坼:瞧瞧,人家称呼国家领导人用的是“某某同志”,称呼著名导演直呼其名,指明地点用的是经纬度。这样的人一定大有来头,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大人物。

“现在,只要你交纳2800元,你就是未来中国东北的创业者,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缔造者,请大家一定要珍惜这一伟大而光荣的机遇。”

男子一直很自负,他在每说完一句话后,还保持着说最后一个字的口型。他说话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的手势是坚强有力的,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铿锵坚定的。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间房屋残破的墙壁,穿过了门外那片杂乱的树林,一直望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他在极力模仿一位著名演员在电视剧中扮演的一位著名人物形象。

我从事新闻工作,每天都会留意新闻,从来没有听到过国家要在中俄边界建设一座新城市。这明显是一个谎言。但是,这些与外界隔绝的人,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他们又如何能够知道这是一个谎言?

以前我接触过的传销团伙,都是诱骗你来购买产品:化妆品、饮用水纯净器、摇摆机等等,而这家传销团伙根本就没有产品,它是依靠拉人头,交纳入会费来进行诈骗。

进入传销团伙的人,损失钱财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扭曲了心态,变得弱智。

我身边的中年男子一直听得很认真。我看到他的脸上先有了疑惑的神情,接着,眼睛里迸出了金子般的火花,最后,他的脸上有了满意的笑容。

我悄悄问他:“你相信这些话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的头上就遭到了重重的一击,眼前金星乱冒。我忍疼扭过头去,看到身后站立一个手持竹竿的男子,正在恶狠狠地盯着我。

原来,听讲的时候,不让交头接耳,不让左顾右盼,不让小声交谈。这里,比小学的课堂还严厉得多。

大会结束后,接下来是“小组讨论”。

我们回到了昨夜住宿的那个院子,围成了一圈。大志是这里的领导人,他让每个人先作自我介绍,然后谈心得体会。

我看到每个人都像幼稚的学生一样,仰起脸来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有人脆声脆气,有人老气横秋,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神圣的光彩。

从他们的介绍中,我才知道,这个团伙里的人形形色色,来自于不同的地区,此前从事着不同的职业。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是被骗来的,有的被老乡骗来,有的被同学骗来,有的被儿女骗来,有的被恋人骗来……刚刚被骗来的时候,他们抱着怀疑的态度;然而,经过了几次洗脑后,他们开始相信了自己从事的是伟大而光荣的事业,自己要做奠基人和开拓者。

轮到我的时候,我只说我是一名无业游民,来到这里只是看看:“我在电视上没有看到国家要在中俄边界开发一座城市的新闻。”

“你怎么能这样?”一名胡须斑白的男子气愤地用手指着我,“你这是蛊惑人心,罪大恶极。”他义愤填膺,那种神情就像“文革”中的造反派。

另一名女子说:“我们已经抢得了先机,等到电视上播放了这样的新闻,会有很多人也要开发,我们就没有优势了。”

身边一名文质彬彬的男子马上接口说:“我们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事业是不容许你这样的无业游民质疑的。”他挺直胸膛,好像他就是正义的化身。

大志看着我说:“鉴于你是初犯,免除追究,以后我再也不想听到你这样的反动言论。”

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不得不承认,传销的洗脑很成功。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八节 受难记

分组讨论会结束后,我刚刚走进房间,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大志。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

大志冷冰冰地对我说:“把你的衣服脱光。”

我问:“凭什么?”

大志突然抬起手来,打了我一个耳光:“凭什么?你竟然敢这样对上级说话。”他身后两个男子,也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个好东西。”大志踹了我一脚后,怒气冲冲地说。然后,他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将传呼搜走了,还将我身上仅有的100多元拿走了。

大志又问:“身上还有钱没有?”

我说:“没有了。”

两名男子不由分说,开始剥我的衣服。我想反抗,可看到窗外站着那些被传销洗了脑的人,他们一个个愚昧而又狂热,弱智而又疯狂,我就知道此刻反抗和逃跑都是无益的。我索性站直身体,任他们摆布。

他们把我的鞋子脱下来,在鞋垫下面翻找着;又在衣缝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我藏在衣底的100元钱。这次暗访前,我担心逃出魔窟后,没有车费,就将外套里面的口袋撕开,将100元藏在了衣服下摆里,没想到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搜出来了。

“你们的阴谋诡计,怎么能逃脱老子的火眼金睛?”大志骄傲地说。显然,此前他一定搜索过很多人的衣服。他知道钱一般会藏在衣服的什么地方。

我看着大志手中的100元钱,心中暗暗叫苦,如果从这里逃出去了,我没有一分钱,如何才能回到报社?

大志骄横地说:“刚才问你,你还说没有钱,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他妈的一点也不老实,我一看你就是个坏人,我真没有看错你。”

我一言不发,遇到这样的流氓,我只能选择沉默。

“穿上衣服,站到外面去。”大志恶狠狠地说。

我穿好衣服,慢腾腾地向门外走。现在惨了,即使我从这里逃出去,身无分文,又如何生存?

我刚刚走出房门,中年男子就走进去了。此前,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他是一名大学老师。我听见他的声音从窗缝传出:“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次发财的机会,我一定把握机遇,迎难而上,勇于进取,开拓前进。这是我的手机,这是钱,我踊跃上缴。”

我想,这位大学老师,此前一定是给学校写汇报材料的。他的口中全是这样空洞无味却又光明正大的词语。

我被勒令站在屋后反省。那两名男子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监视我。他们谈笑风生,一人手中拿着一根长棍,故意将长棍在地面上击打得啪啪作响。如果我一回头,他们就会用棍子抽打我;如果我一张口,他们的棍子也会落在我的身上。为了不再挨打,我索性望着房檐角落,一言不发。

檐角处,一只蜘蛛正在结网。这只蜘蛛很黑很大,剧毒无比,模样狰狞恐怖,几条腿又细又长。它蹲踞在房檐顶端,吐出了细细的黏丝,黏丝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美丽的金线一样。风吹着黏丝,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终于沾在了墙壁上,将墙壁与屋檐连接起来。蜘蛛沿着又韧又长的黏丝爬过去……很快地,不到半个小时,一张精致整齐而杀机密布的蛛网就形成了。蜘蛛又回到了屋檐顶端,像个阴谋家一样,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落网。

几分钟后,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来,一头撞在了透明的蛛网上。它奋力挣扎着,拼尽全力扇动着翅膀,却被越缚越牢。蜘蛛出动了,它不慌不忙地沿着蛛网,爬到了蜜蜂的身边,将还在垂死挣扎的蜜蜂裹在了爪下……

我突然感到这个院子里充满了杀机。地面上,这个传销团伙就是一只巨大的蜘蛛,他们在偷偷地编织着一张毒网,每一个不经意路过的人,只要触动了一根蛛丝,就会被他们牢牢缚住。而房檐下,一只黑蜘蛛也在张网守候。每一个走进这座院子的生物,都会面临着生死搏杀。

下午,传销团伙又开始培训。

跟着这一群疯狂的人走出院子,我才感觉自己还没有吃饭,我向大志提出,要求吃饭。大志冷冰冰地说:“没有饭了,晚上再吃。下午你再敢顶撞我,晚饭也没得吃了。”

原来,在这个团伙里,下级要对上级绝对服从,上级的话就是圣旨。所有的财产都是公用的,不能有任何私人的物品。而对传销的质疑,更被认为大逆不道。

我想起了太平天国。

还是在那座院子的大厅里,还是在进行谎话培训,不同的是,这次听课的人少了很多。主讲人也换成了一张新面孔,一个30多岁戴着近视镜片的女子。她将几本小册子放在了讲台上。

下午培训的是如何“邀约”。传销者们,给发展下线起了一个很诗意很温馨的名字,叫做“邀约”。

女子说:“我们的工作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你懂得了邀约的艺术,你的事业就成功了一半。”

女子在台上娓娓道来,笑容可掬;大家在台下睁大眼睛,如痴如醉。

女子说:“邀约的第一步,就是要列出名单,写出电话号码,越详细越好。这个人的姓名、年龄、什么样的性格、什么工作、收入情况等等,都要写出来,这样你就能够对症下药。”

我心想,谁的电话号码如果被这些疯子写出来,谁就倒霉了。

女子又说:“我们带着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带着他发财。他一定很高兴。我们这不叫传销。传销都是在销售产品,我们没有产品。所以,各位可以完全放心。”

强盗和小偷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是败类。他们认为别人有的,我们为什么就不会拥有?强盗和小偷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女子继续介绍经验:“电话号码写好了以后,在主任的帮助下进行筛选,具体录用哪些人呢?这里面有很深的学问。那些不满现状的人,才会具有进取心,我们就要选择这样的人;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才能交得起入会费,穷光蛋就不要让他进来了,我们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打电话也有学问,行内有‘三谈三不’:谈理想,谈前途,谈你在这里的优越性;一般不能第一个电话就邀约,不能独自打电话,不能电话时间超过三分钟。”

我暗暗心惊,传销果然有一套高深的理论。他们的理论已经形成了一套体系。这些害人的东西非常善于利用人们的心理,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上了贼船。

下午的讲课结束后,我趁教室里混乱不堪,偷偷走到了讲台边,将其中的一本小册子卷成筒,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小册子又穿过口袋,掉落在了衣服下摆。

上午,大志已经搜过了我的衣服,相信他不会再搜查了。

一回到居住的那个院子,我径直走进了厕所,插上木门,打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小册子的封面印着《连锁销售实用资料》,没有出版社,没有书号,显然属于传销团伙的内部资料。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了“普遍撒网,重点培养”的条目。在这个条目下,还有几行文字:“适合我们的人:1.有抱负有理想的人,2.做生意不成功的人,3.不安于现状的人,4.大学毕业没有工作的人,5.做生意先成功后失败的人,6.下岗职工、复员军人。”

我看了,大吃一惊,这些人正是最容易冲动,也是最急于改变现状的人啊。我不得不佩服传销头子对心理学研究的精通。

另一行写的是“不适合我们的人:1.生活无着的人,2.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的人,3.安于现状、不求上进的人,4.有正式工作的人和在校大中学生,5.优柔寡断、胆小如鼠的人,6.离不开家庭、儿女情长的人,7.有违法犯罪前科的人和在逃犯。”

这个册子真是编写得煞费苦心啊,生活无着的人,没有油水可榨;自以为是和安于现状的人,不会听信他们的谎言;有正式工作的人和学生,无法走开;有犯罪前科的人和在逃犯,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弄不好还会把警察引来。

我正看着,突然门外想起了大志的喊声:“谁在厕所,他妈的占据这么长时间。”

我惊慌四顾,看看什么地方能够藏匿这本邪恶的小册子。狭小的厕所,连转身都困难,一草一木都在人们的视线之内。后来,我看到头顶上的木板和瓦片间有缝隙,就将小册子藏在了缝隙里。

晚饭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尽管很饿,但是吃过两口后,肠胃就感到一阵痉挛。这么粗糙的、散发着一股馊味的饭食,城市里的宠物狗,连闻也不会闻的。

然而,他们每个人都吃得很香。他们埋头在饭碗里,脸颊上的肌肉欢快地嚅动着,像抓紧时间偷食的老鼠一样。他们在交了2800元后,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睡在虱子窝里,吃着猪狗不如的饭菜,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肩扛着光荣而神圣的使命,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们要做北方那座子虚乌有城市的奠基人和缔造者。

这是一群被彻底洗脑了的人,这是一群丧失了基本判断标准的人。

吃完饭后,我被大志叫到了一间小房子里,陪伴大志的,依然是那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他们这几十年来都是只长肉,不长脑子,所以成为了打人工具。大志拿出一张纸和笔,要我写出家中的电话号码。

我的家中没有电话。即使有电话,我也不愿意写。

两个打手开始对我两面夹攻,拳打脚踢。我只好说:“我家没有电话。”

大志说:“一个煤老板的家庭,居然没有电话,你以为我是白痴?”

我心中暗暗叫苦。在来这座院子的路上,我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心怀鬼胎的大志牢牢记在心中。他坚信我的父亲是煤老板,而我是煤老板的儿子。煤老板成为了当时最富裕的一个阶层。关于煤老板张扬的报道不时见诸报端:煤老板在北京买了整整一幢高档小区,煤老板每家有几辆奔驰宝马,煤老板嫁女,陪嫁的是豪宅和豪车……地球人都知道煤老板腰缠万贯。

我只好说实话,告诉他我家没有小煤窑,更没有煤矿。我说:“我家很穷,我在外打工,你可以问一下刘芸。”

大志喊来了刘芸。刘芸像个天真活泼的少先队员一样,眼睛里燃烧着太阳一样的激情和光芒。她在说了认识我的经过后,接着又谆谆教诲我说:“我们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也要实现了,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我们的力量,只有自信才能成功。”

刘芸的每句话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人生的大道理,老师曾经在小学的课堂上给我们讲了无数遍,我们小时候也一直深信不疑。长大后,在我们一再碰壁,被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怀疑曾经的人生观价值观。然而,此时此地,这些话又从刘芸的口中讲出,在我知道了他们的伟大目标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的时候,那么这些大道理就只能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大志踢了我一脚:“你他妈的你爸不是煤老板,你爸不是煤老板你还充什么大尾巴狼?”

一个打手恶狠狠地说:“既然来了,就不能走,找人把2800元入会费寄过来。”

他们逼迫我写出电话号码,让我把我的入会费邮寄过来,否则,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吃饭。

刘芸把我欺骗过来,我想她一定会很内疚的,然而,她脸上是一种很满足很幸福的神情。她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我拉你一把,让你脱离苦海,你怎么感觉不到?机遇不是每时每刻都有的,你以后如果明白过来,就会感谢我。”

我心中默默地说:我很感谢你,我感谢你八辈祖宗。你的模样在我的心中永志不忘,你的名字在我的心中永垂不朽。

那天晚上,一直折腾到了半夜,在遭受了无数的拳脚后,我迫于无奈,只好写下了主任的电话号码,答应第二天打电话让主任把钱邮寄过来。

从那个小房间里走出来,躺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我全身火辣辣地疼痛。我想着明天该怎么办,如何和他们周旋。房间里的空气依旧很污浊,间或还有放屁声,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后来,我听到了鸡叫声,困意上来了。我想,管它呢,先睡饱再说,大不了就学弟弟,拿着菜刀押着大志送我出去。

那一刻,我真的也有了杀人的心情。

贫苦无依的人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动杀机。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到腿脚传来一阵阵钝疼,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打手用穿着破皮鞋的脚,一下一下使劲踢着我。他喊道:“起来,他妈的快点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列队。他们一个个笔直站立着,神色肃穆,就像参加升旗仪式一样。这次,站在队伍前面的是刘芸,她像“文革”时候电影中的女英雄人物一样,动作僵硬有力,语气夸张冗长。她说:“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如果这一生不能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就对不起自己的人生。”我操,我在心中恶毒地骂着,又是这些骗人的一贯正确的大道理。

他们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有人来演讲。一个人慷慨陈词,所有人群情激昂,就像敢死队一样。这样一群疯狂的人,这样一群失去了理智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九节 神秘的《史记》

那天早晨,我没有跟着大队人马去听课,而是被大志和那两名打手带到了另一座院落里去打电话。

走在村道里的时候,我看到村口依然站着几个男子。他们装着若无其事地聊天,眼睛却不时会落到马路上和村道上。他们遇到陌生的人和陌生车牌就高度紧张,急忙拿出电话拨打,村道上就会空无一人。

大志抓着我的手臂,走进了就近的一户人家里,关上房门,从门缝里向外张望。这家院子里只有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儿,嘴角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涎水。他木然地看看我们,又继续享受在温煦的阳光里。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租住着传销的人,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眼睛向四周看看,看到十几米远的身后有一把铁锨。我幻想着门外会有执法人员出现。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就先挣脱大志的手臂,拿起铁锨将他们砍翻,然后打开院门,让执法人员进来。

可惜的是,我等候了十几分钟,门外并没有一个人经过。一个打手打开院门,看到村口的几名盯梢者悠闲地抽烟聊天,就告诉大志说:“没事了。”大志又带着我走了出来。

沿着村道继续走了几十米,来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一部电话,他们带着我走进房间后,就关上了房门。

房间很狭小,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木桌和木桌上的电话机,再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可能是为了打架冲突,房间里才这样空无一物。

大志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句话,让我拨打主任的电话,按照纸上书写的内容告诉主任。他特别强调说:“只准用普通话说。”

我想,这个电话是无法拒绝的,拒绝只会招来拳脚。我既要爽快地打电话,还要告诉主任我在这里面临的处境。

大志按下了免提键,示意我开始打电话。

我拨打了主任的手机号码,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了,我按照那张纸上的话语说:“我在这里生活很好,正在做大生意。这里很多兄弟姐妹,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

主任迟疑了一下,他显然感觉到我的话语莫名其妙。事前,我已经把自己的所有贵重物品都邮寄给了他,他也知道我在暗访传销窝点。他相信历经了无数次暗访的我,绝对不会轻易被洗脑。他用英语问道:“你是不是受到控制?”

大志显然没有料到电话那边的人会用英语和我交谈。他们手忙脚乱,面如土色,一个急忙伸出手掌捂住电话,一个对着我连连摆手,还有一个把我推到了远离电话的墙角,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这三个传销分子都是小学文化程度和同等学历,根本就听不懂英语。主任等候了半分钟后,听不到我的回答,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用缓慢的语气,轻描淡写地用普通话说:“我最近正在看《史记》,你看什么书?”

大志又将我推到了电话旁,然而,这个问题纸片上没有写,他不知道该如何指导我回答,只是用手指连连点击着桌子上的电话。我说:“我也在看《史记》。”

“我看到了越王勾践世家。你也看看。”主任在电话中说。

大志拿起纸片,凑到我的眼前,让我按照纸片上的话说。我只好说:“我现在生意马上就要取得成功了,需要2800元钱,你打到我的账户上吧。”

主任说:“好吧,你过上一个小时再打过来。”

挂断电话后,大志他们长长吐了一口气,他们生硬地对我说:“就在院子里等,到时候再打过去。”

我站在院子里,他们站在大门口,防备我会突然逃走。我看着又高又远湛蓝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的几朵薄纱一样的白云,仔细体味刚才主任说给我的话。他为什么会说到《史记》?为什么会说到“勾践世家”?我想起了越王勾践的故事,他在吴国忍辱偷生,最后终于光复了越国。他莫不是在劝我隐忍以行,等待时机?

现在,我已经与组织取得了联系,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恐慌了。我相信组织现在一定在给我想办法。

我又在想,主任为什么会说让我过一个小时打电话过去,难道他不会打电话过来吗?这架电话一定增设了特殊装置,在主任的手机上没有显示电话号码。传销团伙真是煞费苦心啊。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再次打了电话过去,主任爽快地说:“你把卡号告诉我,我把钱打给你。”

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2800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是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啊。主任知道我深陷传销窝点,为什么还要把钱送来?

此后,有了2800元的入会费,他们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而我也装着洗脑成功,跟着他们一起说那些人生啊理想啊等等一堆有关大道理的废话,装着被发财梦烧昏了头脑,跟着他们激情昂扬地呼口号、唱歌、演说,让自己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人”。

我每天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关起木门,偷偷地看上一页藏在屋顶的《培训资料》。我越看,越对编写这个材料的人充满了深深的佩服和恐惧。

这本小册子说,邀约的原则是“先亲后疏,由近及远,先强后弱,由横及纵”。

具体的解释是,先拿下自己的直系亲属,再搞定远亲朋友;因为直系亲属更容易相信你说的话。先从身边的人、距离近的人下手,然后再搞定以前的朋友;身边的人操作起来更方便。先找那些经济实力强的,再搞定经济实力弱的;因为经济实力强的,拿出几千元不当回事。先横向发展,把自己的亲戚朋友搞定,然后再让他们发展他们的亲戚朋友。这样,传销队伍就会呈几何级数增大。

传销太可怕了!它榨取的,不仅仅是钱财,它还颠覆了中国几千年形成的人伦观念,破坏了和谐的家庭和珍贵的友谊。

这才是传销最令人恐惧的地方。

按照这个“邀约原则”,刘芸能够找到只和她上过几天班的我,那么她一定在我之前,找到过很多她的亲人和朋友。我相信这个团伙中,肯定还有和刘芸关系更密切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大志和一个女孩子出去了,这次,他们接来的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神情木讷,那个女孩子,是他的侄女。

夜晚,老人就睡在我的身边,他很晚很晚都没有入睡。我听见他在不断地翻身,就悄悄地问他:“你怎么来到这里?”

老人说,他在浙江一个县城里开了一家小商店,是侄女打电话叫他过来的,说这里能够发大财。他相信了侄女的话,就赶过来了。他问我:“这里做什么生意?能不能赚钱?”

我向两边望望,我担心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只好对老人说:“你明天听完课就知道了。”

南方的冬天总是突如其来,一场大雨过后,寒流从遥远的北方飞流直下,长驱直入。这座城市的冬季来临了。

共和国版图上的这座南方海滨城市,每年只有两个季节,漫长的夏季和短暂的冬季。似乎是一夜之间,城市的温度从30度降低到了10度。

寒冷的冬季里,最痛苦的最难熬的,是这些热血沸腾的传销人员。他们每个人都将2800元慷慨地上缴给了传销团伙,而吝啬的传销团伙舍不得给他们每个人提供一床棉被,哪怕是黑心棉也行啊,但是没有。他们只能用血肉之躯来抵挡沁人心脾的严寒,用心中火热的信念来驱散身体的寒冷。

那天晚上,大家冷得瑟缩成一团,嘴唇乌青,浑身发抖,有限的布满虱子的棉被,还不够两人一条。大志号召大家全都站在室外,他高声告诉大家:“意志战胜一切。”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来到南方那座城市的时候,我暗访血奴的时候,就住在城中村一幢破旧民房的顶楼。那时候我饥寒交迫,食不果腹。为了让自己不至于放弃和退缩,我把“意志战胜一切”写在了自己房门口的墙壁上,我写的是繁体字。多年后,当我再一次来到这座城市采访的时候,我又来到了自己当初居住的那间残破的房屋门口,面对着残留在墙壁上的这六个字,我泪如泉涌。

我没有想到,大志这样小学文化程度的人,这样的铁杆传销分子,嘴巴里也能说出“意志战胜一切”的话来。

令我更震惊的还有刘芸说出来的话语。刘芸站在队伍前面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刘芸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她说,短暂的困苦是为了一生的幸福,今日的磨难是为了明天的安逸。

他们说的全都是正确的废话。这些话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话的正确性,确实有无数的仁人志士和名士名家都是从艰苦卓绝中走出来的,但是,目标的正确才能保证路途的正确;而这些传销分子们,他们的目标是虚幻的,又如何能够保证不会误入歧途。他们跑得再快,也是南辕北辙。

那天晚上的可笑情景,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这些传销疯子们整整齐齐地站立在寒冷中,双手背在后面,挺胸抬头,像泥塑一样面无表情,意志坚定。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乱七八糟的声音像一群蜜蜂一样在院子里,在村子里,在寒风中嗡嗡飞舞。它们钻进了紧紧关闭的窗缝里,将那些熟睡中的人们唤醒,于是,愤怒的叫骂声与歌声一同响起,一个平凡的夜晚蓦地变得喧闹而精彩。

他们依然忘我地唱着,不管不顾,不屈不挠。他们的“意志战胜一切”,后来,叫骂的声音停止了,他们胜利的歌声还在随风飘扬。

他们起先唱着经常开会要唱的《爱拼才会赢》、《出人头地》,后来,他们开始唱起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爱北京天安门》。这些每个人小时候就会唱的歌曲耳熟能详,经过很多年后还没有忘记。这些散发着童稚气味的歌曲,从这些老中青三代不同的喉咙中唱出来,让人感到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这些疯子们闹腾到了凌晨,每个人的嗓子都沙哑了,他们唱不出来了。他们的声音在寒风中凝结成冰,他们才不得不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走进房间。

他们一走进房间,就蜷缩在一起,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不断有人被冻醒,接着,与感冒相关的各种声音充斥在这几个房间里。他们的意志最终没有战胜寒冷。

第二天中午,培训会议照常举行。

很多人拖着病弱之躯,坐在那间大厅里,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激情昂扬的斗志。他们东倒西歪,像被大水冲刷过的麦田。讲师的声音一如既往,感情饱满,中气十足。他昨晚肯定睡得很香很好,他也不会忍受寒冷。这些可怜的传销分子们,每人拿出2800元,养活的就是这些骗子和蛀虫。

这天的培训课程中,我没有见到那个须发斑白的60岁老人,也没有见到大志。我想,此刻,大志一定在某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对老人施加淫威。可怜的老人啊,居然被他丧尽天良的侄女诱骗进了传销魔窟。

这天讲课的内容是“如何使用善意的谎言”。只有拥有了一定资格的人,才能够听这节课,而资格就是,你已经缴纳了2800元。

讲课人说:“刚开始,我们确实需要使用一些谎言,因为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别人并不能理解我们未来的事业。我们邀约他进来,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所以,我们这是善意的谎言。而善意的谎言对别人没有害处,只有好处。”

“是的,我们现在在受苦,昨天晚上,有很多人忍受寒冷,有很多人感冒了,但是,我们现在受苦就是为了将来不受苦,现在感冒就是为了将来不感冒。”传销团伙的讲师都是天生的演讲家。他们让这些陷入水深火热的人,感觉到身处水深火热是一种幸福。

台下的激情在慢慢被点燃。于是,《爱拼才会赢》的歌声再次嘹亮响起。当初创作这首歌曲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作品成为传销团伙的会歌,不知道将会作何感想?

这天,课程的内容还是如何邀约,这是传销分子进行骗人的第一步。讲师将电话邀约分为四个步骤:编好一个善意谎言,打好一个问候电话,打好一个邀约电话,做好整个电话记录。

在善意谎言中,要让对方觉得你在赚大钱,要编造得合情合理;在同一个朋友圈子里,要使用同一个谎言,不然就会穿帮;要说自己熟悉的行业,不说自己不熟悉的行业;你不懂木材生意,就不要说自己在做木材生意,免得对方发问,你哑口无言,引起对方怀疑。

在问候电话中,要告诉对方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赚多少钱,还要了解对方现在的情况,什么工作,收入多少,有什么想法,这样就能知道要不要邀约他。

在邀约电话中,要不经意地告诉对方自己最近的消费情况,买衣服花了多少钱,吃饭花了多少钱,尽量把钱数目说大说多,让对方对你产生羡慕之情。然后邀约对方,以合作、管理、游玩、打工等为借口,邀请对方过来。

讲师在说到邀约的时候,一再叮咛:通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每次只能邀约一个人,话语要保持高度自信;超过三分钟,言多必失,对方也会不断提问;邀约多个人,会一起猜测,搞不定;保持自信,对方就不会怀疑。

每一个电话都要做好记录,这样就能不断分析总结,不断提高。

会总结是一件非常有效的、立竿见影的事情。老师说,不断地总结,就能提高学习成绩。经理说,不断地总结,就能扩大业务范围。军事家说,不断地总结,就能少打败仗。阴谋家说,不断地总结,就能致对方于死地。

对于传销分子来说,总结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们能够在总结中找到你的软肋,然后一击而中。

我承认,传销团伙中的讲师,都是心理学大师。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得知这家传销团伙的业务是,不断地拉人头,不断地滚雪球,每人上交2800元,人数增加,钱数也会增加。后来,我在暗访多个传销中得知,本世纪的传销和上世纪的传销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他们已经从卖天价化妆品上升为卖虚无的概念。这已经具有了绑架、诈骗等黑社会性质。

我依然在每天上厕所的时候,去木板和瓦片的缝隙中取出那本《培训资料》,仔细阅读。我知道这本资料以后肯定带不出去,所以我要将它记诵在心。

这本小册子,其实是传销中的《孙子兵法》。

天气依然寒冷,气候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感冒发烧的人在不断增加。有一天,不知道谁从外面拿来了一袋中草药,煮了一大锅黑色的汤汁,每人喝了一碗,然后,大志领着所有人在外面奔跑,边跑边喊着号子:“一二三四,一二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人的感冒神奇地好了。这些身体瘦弱的人,意志真的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眼看着大学老师的身体是如何从粗壮变成了瘦削,他脸上的红润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营养不良的蜡黄;他脸颊的肉也消失了,两颊塌陷。可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一副随时赴汤蹈火的神情。在这个团伙里,还有月薪四五千的白领,还有公务员,还有曾经的百万富翁。而现在,他们都成了盲目快乐的非洲难民。

老人可能还没有交钱,因为每天的晨会培训都没有再见到他。他可能一再遭到大志和打手的照顾,老人的脸上有了伤疤。有一天夜晚,我偷偷地问老人,老人只是叹息,不愿意说一句话。

我又被勒令写电话号码,这次的电话号码是邀约对象的电话,不但要写出电话,还要写出这个人的特点、工作、工资、家庭,以便这个团伙的主任级别的人甄选。

我不愿意害别人,我只写出了主任的电话。

“这个人不就是上次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大志问。每个打出的电话,他们都记录在案。

我说:“是的,他有钱,也想发大财,他挺合适的。”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免提电话,我按照他们写在纸上的话,向主任说了自己这几天生意的情况,并说天气寒冷,我买了一件上千元的羽绒服。

主任心有灵犀,他说,他也想跟着我一起做生意,这几天很烦,生意不好,整天关门看《史记》,现在看到了《李广列传》。

放下电话后,我仔细回想《李广列传》中的情节,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李广在和匈奴作战中,受伤被俘。匈奴做成了一个网兜样的东西,将李广放在了两匹马的中间。李广苏醒过来后,突然起身,将一名匈奴推下马背,抢过一匹马,胜利逃脱。

主任的电话肯定是让我逃离传销窝点。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报社,才听主任说,他有一次看到我阅读《史记》,便想起用《史记》中的故事来提醒我。其实他每一个电话的内容,都是报社领导决定的。而当初所给的2800元,也是报社支付的。

我当时很感动,想起了一句古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十节 换窝

就在我紧张思索着怎么逃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就看到那位老人被几名打手带进来了。他们说,老人逃到了火车站,被他们捉住了。

于是老人遭到了凌辱。

大志要求老人背靠墙壁站立着,每个人走过去抽打老人一个耳光。我看到一个女子首先走了上去,抬起手臂,在老人脸上撞击出嘹亮的脆响。老人很惊愕,用悲愤的眼神看着这个女子。这名女子说:“给你发财的机会,你还不珍惜,真是给脸不要脸。”这名女子就是老人的侄女。传销将亲情扼杀戕害到了如此地步,让人震惊万分、心痛万分。

因为有人逃离,他们加大了防范措施。他们夜晚将房门院门都上锁,夜晚上厕所也不被允许,而房门院门的钥匙,只有大志一个人装着。

我无法逃离。

在这个团伙里,我积极表现,一副想要争先进的模样,喊口号唱歌的时候,我的声音最大;开晨会培训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最前面,听得如痴如醉,该叫好的时候,就努力叫好,不该叫好的时候,也带头叫好。我的谄媚神情和动作,终于赢得了大志的赞赏。他夸奖我说:“你是我们团队的可用之才。”

我取得了大志的信任。有一天,大志对我说:“跟我出去一趟,去火车站接一个人。”

又有一个人被他们拉进了这个肮脏的团伙中。我想,火车站人那么多,这次一定能够趁乱逃跑。

我先去了厕所,取出那本《培训资料》,放在了衣服下摆里,然后就跟着大志出发了。这次去接人的,除了大志和我,还有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而所接来的人,就是这个男子邀约的。他的名字叫张浩。

看着他们的体型,我想,自己肯定也又黑又瘦,因为我亲眼看到大学老师的身体是如何起变化的。这群人都是这样的体型。每天极度的营养不良,让这些人的身材都长成了豆芽菜。

传销窝点里是找不到一面镜子的。

来到村口,我看到村口和马路对面还是站着几个贼眉鼠眼的男子。他们有的在抽烟,有的散步,还有的装着在聊天。外人还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青年,而只有陷入传销的人,才知道他们的丑恶嘴脸和真实目的。

大志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将我们三个人径直拉到了火车站广场。在广场的一个电子牌下,我见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戴着近视眼镜,这就是他们邀约来的下线。

我紧张地向四面张望,寻找着逃跑的路线,然而,我看到栏杆旁、矮墙边都有一些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我无法断定这些人是不是传销团伙的人,而广场上看不到一名警察,我终于放弃了逃跑的打算。而且,我跑出去后,身无分文,又如何逃离这座城市?

我跟着他们坐上了出租车,知识分子被我和张浩夹在中间,大志坐在前排。大志依然在信口开河地吹嘘,他的吹嘘是为了让知识分子听的。知识分子果然很兴奋,他的手指激动地抖颤着,像手指下压着一只小老鼠。他说:“我以后也要在北京买房子。”

我暗自嘲笑说,你连个座便器都买不起,还想买房子?

出租车一直把我们拉到了距离村口百米远的地方,大志要下车。我知道,出租车的计价器马上就要变成8元钱了,这个即将在北京买房子的大款,为了少掏一元钱,愿意步行这百米的距离。

我们一下车,就听到一个男子在身后叫:“张浩。”声音短促急切,充满了愤怒。我扭头一看,看到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名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子跑过来。

张浩大惊失色,低头就向村口跑去。中年男子边追边喊:“我的女儿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张浩一言不发,神情慌张,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中年男子毫不舍弃,发足追赶,但是,他们总是相差十几米远的距离。

大志和我也在后面跑着,跑向村口。

张浩跑上了村口的斜坡,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追上去。突然,旁边闪出了两个流氓,他们将中年男子撞翻在地,然后用穿着皮鞋的双脚乱踩。他们说中年男子把自己的衣服刮破了。

中年男子抱着头,痛苦地在扭动着身体。

后来,流氓打累了,就离开了。中年男子爬起身来,满脸是血,独自从村口走开。一名青年男子对另一个黄发男子说:“盯紧点,看看他要去哪里。”

黄发男子跟了上去。

看着这一切,我想,张浩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那个中年男子的女儿一定也在我们这个团队里。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不知道她的父亲从家乡找到了这里,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当天夜晚,平安度过。

黎明时分,我在睡意蒙眬中,突然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大志冲进房间里,大声叫喊着:“快点起来,从后门出去。”

房间里的人像一群马蜂一样四处乱撞,你穿上了他的衣服,他穿上了你的鞋子。后门打开着,门口停着一辆残破的面包车,没有开灯。大志站在车下,把一个个人塞进车厢里,像塞着一个个土豆。面包车开走了,还没有塞进去的人,跟着大志跑向几十米外的另一辆面包车。

我本来想趁乱逃跑,可是没有机会。很不幸的是,我被塞进了第一辆面包车里。

面包车刚刚开出几十米,就听到了警笛大作,执法人员的车辆开进了这座村庄。

村子像被炸开了锅,无数的传销分子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鸡鸣声、狗叫声,夹杂在人声中,让村子的景象变成了一部战争影片。

我悲哀地坐在车子里,伸手摸去,衣服下摆里的那本小册子还在。

此后,我来到了另一座海边城市。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传销团伙的网络已经遍布沿海多个小城市。

那天凌晨,面包车一直在一条几乎要废弃的公路上高速行驶着。自从海边修了高速公路后,这条柏油路就废弃了。凹凸不平的路面,让面包车不断颠簸着,我们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连转身的空间也没有。面包车每摇晃一下,我们就会碰到别人,或者碰在车身上。为了担心有人检查超载,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空气污浊不堪,有人晕车呕吐。呕吐物的腐臭气味在车厢里汹涌飘荡,左冲右突,无法消散。更多的人呕吐了,呕吐物激溅在别人的衣服上、脖子上、脸上,可是,连抬手擦一下的机会也没有。狭小的空间让车厢里的每个人无法抬起手臂。

到了中午,面包车速度才减缓了。这次,我们来到了另一座海边城市。透过车窗,我看到招牌上的城市名字,这座城市居然和我工作的报社属于同一个省区。

面包车开进了一幢陈旧的小区里,小区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只有满地的落叶和道路边蒙着一层尘土的毫无生气的冬青树。小区里也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老人从道路上经过,手中提着蔬菜。他们用木然的眼神望着我们,慢悠悠的脚步丝毫没有停止。

我从面包车里钻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里距离报社更近了,我暗自兴奋。

然而,这次,我们没有居住在郊区的农村里,而是居住在一幢居民楼里。这幢居民楼一共有八层,我们居住在最高层。想要逃跑更困难了,我暗自叫苦。

我把手掌伸进衣服下摆,突然震惊地发现,那本小册子不见了。我脱下衣服仔细查看,衣服下摆没有缝隙,那说明不会丢失在车上,而我上车的时候还专门用手摸了,当时就在衣服下摆里。而现在,却被人偷走了。

这辆面包车上,这个传销团伙里,绝对有江湖高手隐藏其中。

我千万要小心谨慎。

我们住在一套三室一厅的房间里,里面先前已经有了几个人,突然又涌进了20多个人,让空间显得非常拥挤。先前的那几个人以主人的姿态欢迎我们。他们挥舞着手臂,振振有词,每个人都自信得像一只阻挡车轮的螳螂。这两队人马都属于同一个传销团伙。

依然是极度恶劣的居住环境,依然是猪狗不如的饭食,依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依然是梦想改天换地的狂妄。

那名60多岁的老人再也没有见到,我不知道他是趁乱逃脱,还是被这些认为榨不出油水的人抛弃了。他的侄女还在,这个传销的铁杆分子经常还会发表演说,语气铿锵得像一个假小子。

大志在,刘芸在,张浩也在,知识分子也在,大学老师也在。我一直不知道张浩邀约的那个女孩子是哪一位。她肯定同样在这里,只是,传销内部不让私下交谈。我无法打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观察。

这幢居民楼的七层也属于这个传销团伙的。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大志就逼迫着并陪同我来到七楼打电话。

我又一次拨通了主任的电话。主任假装对我们的事业非常感兴趣,问我一月能赚多少钱,我说上万。主任故意惊讶地说:“是我现在收入的两倍多啊。”我说:“想不想来这里啊?一起创业,现在一万多,以后会有几十万一个月的。”

主任说:“等我把《史记》看完了,现在看到了‘弦高劳军’。”

我故意说:“我最喜欢看‘匈奴列传’,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

大志在旁边打了我一拳,他显然嫌我说了题外话。放下电话后,大志果然骂我:“长途电话,一分钟十几元钱,他妈的那么多废话。”

回到八楼,我仔细品味主任的话。“弦高劳军”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名叫弦高的郑国人,贩卖牲畜,来往于各国之间。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准备进犯郑国的秦军,就假装是郑国国君的使者,骗过秦军。那么,主任说的意思肯定是,让我先与传销团伙虚与委蛇,然后见机行事。

而我告诉他的是,我们已经搬离了原来的那座城市。很多人看《史记》,都很少看到“匈奴列传”,但是一般喜欢文学的人,都会知道这首匈奴民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主任可能也会理解我的用意。

八楼安装着防盗门,窗上安装着防盗网,只要我们一进去,防盗门就会反锁,木门就会关闭,里面的所有响声,外面都听不见。要从八楼逃脱,是不可能的。

七楼应该是他们经理主任级别领导的办公室,里面的人数相对较少,但是,客厅里每天都会坐着三四个面目凶恶的大汉,抽烟和开门关门是他们每天所有的工作内容。这些类似保镖保安之类的人,一看就绝非善类。要从七楼逃跑,也绝不可能。

在这个传销团伙里,我们这些外来户的级别都相当低,没有资格离开这幢大楼,没有资格去接新人。

除了大志。心狠手辣的大志成为管理我们的一条狼犬。

大志又逼迫我来写电话号码。他说,所有有可能加入我们团队的人,都要努力争取。

可是,我该写谁的电话号码?写谁,就是害谁。

亲戚,那是万万不行的。别说我家都是穷亲戚,就算有有钱的亲戚,我也绝对不会拉他们下水。同事,一打电话就会露馅,大志他们就会知道我的记者身份。朋友,朋友里面倒是能够找到一些,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绝对不会加入他们团伙的人。

加入传销团伙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把自己的交际圈子来一次梳理,来一次整合,看看自己都有哪些朋友。这也是对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回顾。

我写出了几个电话号码:画家、发行站站长、我原来工作单位的局长、暗访酒托时的键盘手主管、暗访代孕时的老巫婆,而像唐姐、娇娘等人的电话,绝对是不能写出来的。

画家那时候已经买了手机,他在西藏刻苦画画,就算做生意能够赚到一座金山,他也不会动心。站长管理着一个发行站,他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好哥们儿,一向看淡金钱。局长贪污腐败,坐拥几百万,他才不愿意来做生意。主管和老巫婆肯定早就换了电话号码,这些做黑生意的人,警惕得像只狐狸,写他们的电话号码只是滥竽充数。

唐姐和我分开已经一年多了,不知道她生活怎么样。我默默地祈祷她别再做站街女,过上衣食无忧的正常人的生活。娇娘应该结婚了吧,我一直对她心有愧疚,愿她的老公会好好爱她,好好宠她。

那天中午,我先给画家打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了,画家的声音黏黏糊糊,好像还没有睡醒。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突然听到画家的声音,我很激动,声音都颤抖了。然而,按照传销团伙的规则,我一定要保持自信,一定要高姿态。我顿了顿,就先谈起了自己的情况;又按照他们的制度,每次通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所以我就一直在说,让画家没有插嘴的机会。我说我在这里做生意赚钱了,准备买辆奔驰开到西藏来看他,如果他愿意,我就开着奔驰拉着他走遍世界。

我信口开河,胡吹冒撂,让大志很不满意。他用指节在我的肋骨上狠狠地戳了戳,我只能闭口。

画家在电话那头说:“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变得不是你了。”

我暗自高兴,我就盼望着画家会怀疑这一切。我曾经给他说过,此生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作家,并不在乎会有多少钱,而刚才的吹嘘显然很不符合我的性格。

画家很了解我。

三分钟到了,我挂断电话。

接着,我又给站长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又故伎重演。我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站长突然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你他娘的给老子住口,就凭你个书呆子还能一月赚几十万,你骗鬼去吧。”

我心中更高兴了,可是还要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说:“现在不能赚到几十万。并不能代表以后就不能赚到几十万,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我们的未来灿烂无比。”

站长生气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省省吧,老子还忙着呢,没工夫听你的屁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心中狂喜。

庆幸他没有说我是记者。

放下电话,我像个老外一样,对大志摊手耸肩。

大志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

第三个电话打给局长。

还没有打电话前,我就知道这个电话,打了也是白打。

局长听完了我的吹嘘,慢条斯理地说:“你发财了,我祝贺你,这说明我们的政策很好,改革开放让很多人有了机会,也让国家走向富强。这是非常值得祝贺的。不过,我只要干好我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多年的官场历练,让局长说的每句话都滴水不漏、四面圆通、八面玲珑,听起来每句话都正确,细细琢磨起来又都是正确的废话。局长能够在一个小时里连续不断地说话,没有一句话重复,但是每句话都是废话。他就有这样的能力,很多官僚都有这样的能力。

我在暗访酒托时记住的主管的电话,和我在暗访代孕妈妈时记住的老巫婆的电话没有打通,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大志极度失望。

我说,我明天再和他们联系,我相信能够搞定他们。

第二天,大志没有再要求我打电话。我相信,是他们领导层否定了我推荐的这三个邀约对象:画家、站长、局长,但是,他要求我继续与主任联系,争取再用一两个电话把主任搞定。

我爽快地答应了。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第十一节 真人版“越狱”

当天下午,刘芸带着我、大学老师,还有一名中年男子去了另外一幢楼房的房间里听课,传销团伙把这种方式叫做“串网”。那个中年男子留着寸头,看起来忠诚老实。

这次,给我们“上小课”的是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打着领带,头发纹丝不乱。这副形象很像当下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或者“办公室金领”。

所谓的串网,就是自由谈话。我们可以提出各种疑问,西装给我们答疑解惑。在这种氛围中,即使你以前受到了一些委屈,比如打骂、人身威胁,但是,在你接触了西装这一层次的人之后,你就错误地以为这个公司充满了人文气氛,这个公司的高层对我们充满了关怀,而以前所受到的委屈,只是像大志这样的个别人所为。

在有关领导艺术的书中,在古代帝王术中,都讲到了一点:恩威并用。传销团伙的头子们,就非常擅长运用这一点。他们不但精通心理学,还精通管理学。

既然什么都可以问,既然气氛很民主,我就索性把自己的质疑全部说出,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

我说:“我打电话给朋友,他们说这是传销。”

西装说:“这怎么能是传销呢?我们这是直销,我们销售的产品是房地产。众所周知,房地产是暴利行业,我们是让更多人一起发财。何况,国家马上就要为直销立法了。”

我说:“我们现在并没有任何事业,然而却要骗朋友、家人说自己生意很成功,这是为什么?”

西装说:“这是善意的谎言。我只骗你一时,但是两年后,你成了百万富翁,你会不会感激我?所以,善意的谎言不但不是欺骗,而且是最珍贵最诚实的友好。”

寸头问:“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也不让我们出门?”

西装笑着说:“你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很容易走丢。这就像刚刚上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不能让他们乱走。这是为了保护你们,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寸头继续问:“既然生意这么好,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做?为什么要躲避警察?”

西装又笑了,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说:“你想想,好的生意能不能让每个人都做?别人都来做,我们如何赚钱?警察当然要管理了,如果人人都来做我们这种生意,谁会安心上班,谁会安心生产?你再想想,几十年前,摆地摊做生意都叫投机倒把,警察也在抓,最后还不是彻底放开了?”

我再一次不得不承认:骗子都有卓越的口才。

大学老师始终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什么。刘芸始终用无限钦佩的目光望着西装,那种眼神就像几年后的杨丽娟望着刘德华。

也是在这次串网中,我认识了寸头。后来,寸头偷偷告诉我说,他是被人抓来的。

一个月前的一天,寸头来到一幢废弃的楼房里捡拾破烂。捡破烂是他的职业。他没有想到,楼房里有四个男子在开会。他们立即控制了他,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然后,胁迫他来到了我坐出租车所去的那个村庄。那个村庄里,家家户户都住着搞传销的人。

寸头要求这些人放过他,他说他不想发财,可是这些人对他拳打脚踢,甚至用开水烫伤了他,逼迫他给亲戚打电话,让交钱,说交钱后就放他走。可是,捡破烂家庭的寸头哪里能够拿出2800元钱。

为了从这里逃出去,寸头想了很多办法,甚至用头撞墙,昏了过去;还有一次,故意把自己脚扭伤了。可是,传销分子丝毫不为所动。后来,寸头在吃饭的时候,故意把回形针吞了下去,疼得满地打滚。传销分子担心会出人命,只好派了三个人拉着他去了医院检查身体。

在透视室里,医生将三名传销分子关在门外,给寸头做身体检查。寸头突然跪在地上,求医生赶快报警,说门外的三个人是劫匪。冷酷无情的医生居然把房门打开,呵斥寸头出去。没有办法,寸头又回到了传销窝点。

寸头大难不死。

“这都是些没有人性的东西。”寸头悲愤地说。

“在这里,谁也救不了我们。”寸头又说。

又过了两天,这个传销团伙召开月会,听说他们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总结会。这个总结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晋升白银经理,然后,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前进的动力。这应该属于奖励机制。

总结会是在这座城市的影剧院召开的,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群人,我震惊地发现,这家传销团伙的成员居然将近千名。

团伙的领导层鱼贯登场,主持人一一介绍,每一位领导被介绍完毕,台下就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人们站起身来,激情飞扬,满面红光,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呼喊,有人差点要昏厥,那种场面,就像见到了超女李宇春。

这次晋升为白银经理的,是一个20多岁的男子。他一走上台,坐在我身边的大学老师就喊:“我弟弟,我弟弟啊。”他的声音沙哑,眼泪流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悲痛。

这家传销团伙的级别分为:员工、主任、白银经理、黄金经理、翡翠经理。

总结会结束后,大学老师和我找到了那个升为白银经理的弟弟。他看到他的哥哥,一点也没有惊喜,相反,像个领导一样拍着哥哥的肩膀说:“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听说,所谓的白银经理,一月只可以拿到几百元工资。而要升到这一级别,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加入这个传销组织,不知道骗了多少个2800元。

传销,就是99%的人在做着发财梦,1%的人坐享其成,而99%的人都想成为那个1%。这实在是做梦。

那晚回到宿舍,知识分子在大哭大叫,涕泪交流,用头砰砰撞向门框,他疯了。

在我接他的出租车上,他幻想着有一天在北京天安门买房子,现在,他连天安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房间里门窗紧闭,外面的人听不到知识分子的哭声,里面的人对他无动于衷。后来,知识分子哭累了,就倒头睡去。

那晚回到宿舍后,我也将传销的骗人伎俩在心中总结一番。我相信传销讲师所说的话:只有在不断的总结中,你才能进步;只有在不断的总结中,你才能取得成功。现在,传销分子在总结如何骗人,我在心中总结如何防骗。如果有一天我逃出去了,我一定要将这些公之于众。

针对于普通人来说,如何才能识别传销骗子呢?我总结如下:

1.如果你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打来你的电话,态度热情得让你难以接受,你就要留意。

2.如果你的朋友在电话中说他发财风光了,而你感觉他的能力似乎不会赚大钱,你就要留意了。

3.如果你的朋友在电话里说些事业、理想、人生观之类的话,甚至轻描淡写地说出几百万上千万的话,你更要留意。

4.如果你的朋友在和你通话的时候,回答总是慢半拍,或者有意转换你的话题,或者所答非所问,你要非常留意。

5.如果你的朋友在电话中透露出给你介绍工作,要和你一起做生意发财,一起创业,或者邀请你去游玩,你要非常留意。

6.如果你的朋友打给你的电话没有显示号码,或者号码是公用电话(号码中4比较多),或者你多次打过去后,都不是你的朋友在接听,你一定要异常留意。

因为,你这个朋友极有可能就在搞传销。

到这种时候,你可以用反击法,来证明他是真的赚大钱了,还是诱骗你。

1.你向他借钱。传销的人都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借给你?如果拒绝,那就有可能说明是传销。

2.要他们公司的地址。传销的人都住在阴暗偏僻的地方,说不出准确的地点。如果他不愿意说,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3.询问他生意中的细节。传销的人都不是做生意的,如果他说自己在做某某生意,你就询问做这种生意的细节。他回答不出,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4.故意用方言交谈。传销都要求用普通话,这是为了领导监听。你故意和他说方言,如果他不说方言,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5.要他的QQ号码。传销分子很穷,都不上网。你故意要他的QQ号码,他不愿意说。你想,做大生意的富翁,哪里能不上网?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6.你向他要照片。如果照片中的男子都是西裤衬衫,没有一个留长发;女子都没有化妆,短发齐耳,但没有新做的发型。每个人都很消瘦,但是精神状态很好,那就有可能是传销。

如果你遇到的那个人符合我上面所有的或者大半特点,那就100%是传销,你千万别去。

如果你真的去了,陷入了传销漩涡中,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就陷进来了,现在还没有出去。

但是有一点,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传销网络,一定不要硬碰硬。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与这个强大的组织力量抗衡的。

我一直在想,这些传销团伙是些什么人?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动物来类比。老鼠吧?他们比老鼠残暴得多;狼群吧,他们的人数又远远超过狼群。直到有一天在野生动物园看到猴山,我才知道了,他们就是一群猴子。

猴子的世界里,没有亲情,没有道德,没有伦理;谁强壮有力,谁手段残忍,谁就能成为猴王。当了猴王后,三宫六院,为所欲为,坐享其成。而没有成为猴王的,就都是奴仆。与猴子种族接近的类人猿,在经历了几百万年的进化后,才成为了人类。

人类的世界里,一个个人组成了家庭,一个个家庭组成了社会,人有道德底线,家庭里有长幼尊卑,社会有法律规范。人人弃恶扬善,家庭就会稳定繁荣,社会就会强盛兴旺。而传销,让人舍弃了做人的根本,让人泯灭了亲情友谊,让人不再遵守道德规范,让人一夜之间回到了几百万年前的猴子时代。

寸头一心想跑出去,他还有妻子和儿女。妻子和儿女都在遥远的河南。他们只知道他在南方那座海滨城市里捡拾破烂,并不知道他已经被传销团伙控制了,难以脱身。

天气一天天寒冷,眼看着就要到元旦了,而每年元旦时分,寸头就会早早回家,揣着捡拾破烂换来的钱,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孩子们置办新衣服,等待过春节。而今年,他的钱都被传销团伙拿走了,他两手空空。现在,他只想从这里逃脱,早早回家。

家是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我也想赶快逃走,我想回到报社。现在,我还没有和报社签合同,而签订了合同,就表示我在此后的一年里,就是报社的人了。从事这个工作两年来,我就要第一次签合同了,我也终于找到了组织。

然而,我依然无法脱身。

有一天,我悄悄对寸头说:“我想跑出去,你呢?”

我看到寸头的眼睛发亮,他用粗糙的手掌握着我的手说:“带上我。”他的双手因为激动,一直在颤抖。

我说:“你以后就跟上我,我们找到机会就一起跑。”

从宿舍跑出去,是绝对没有可能的,而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外面趁机逃脱。离开这幢楼房越远,越容易逃脱。

然而,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最好的机会就是月会,而月会刚刚召开完,我不想再等到下一次月会。

我和大志说:“我打过几次的那个电话,现在估计没问题了,应该会接受我的邀约。”

大志要带着我去七楼打电话,我故意说:“一直用一个电话打,他会不会怀疑我?”

大志喊道:“你还想到大街上打电话?想都别想。”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后来,我听一个同伙说过,有人就是趁在大街上打电话逃脱了。传销团伙此后就加强了戒备。

在七楼,我又用免提拨通了主任的电话。我邀约他一起来这里创业,我说:“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是大志写在纸片上的话。

主任说:“我近日就会打电话找你,带上合伙做生意的几万元。我现在看到了《史记》的最后一章‘孙膑列传’。”

放下电话,我面无表情。大志笑逐颜开,他相信了主任的话。

《史记》的最后一章不是“孙膑列传”,而且《史记》里只有《孙子吴起列传》,没有“孙膑列传”。我想,主任告诉我的应该是,让我仿效孙膑,装聋卖傻,从这里逃出去,然后报案。

孙膑被庞涓囚禁在魏国时,庞涓剜掉了他的膝盖骨,让他成为废人。孙膑偷偷见到了齐国使者,坐在装满柴草的车子里偷运到了齐国,成为齐国大将,又用了一连串的计策,将庞涓万箭穿心。

第二天,机会来了,大志要组织人员参加学习会。这次,听说是一个刚刚会见了美国总统的经理要来给大家讲课。所有的传销分子热情澎湃,激动得泪花闪烁。

我觉得这是一个逃跑的大好时机。我对寸头说:“跟着我,多双眼睛。”寸头紧张得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午,这30多人的队伍走出了陈旧阴暗的居民楼,向城市中心的一座礼堂走去,那里,就是“与美国总统亲切交谈”的传销经理要讲课的地方。传销团伙里的每个人,都想摸一摸那双美国总统摸过的手掌。这是多少年才能修来的福分啊。

队伍走到了一条巷子口。我看到巷子曲曲弯弯,一眼望不到头,觉得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便拉了身边的寸头一下,然后发足奔向小巷的方向。

我感到寸头就跑在我的身后,我还感到队伍愣了一下。大志喊道:“追!”就有无数的人追上来。

我顺着小巷跑着。小巷的地砖残破不堪,好几次差点绊倒我。寸头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我还听见大志在身后愈来愈近的喊声:“抓小偷啊,抓小偷。”

我气急败坏,抓起地上一块半截砖砸向跑在最前面的大志。大志距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他一闪身,躲开了。趁他躲闪的时间,我和寸头又跑出了几米,和他们的距离拉开了。

小巷的侧面又有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更加狭窄。巷子里有一家商店,商店门口有一个灶膛,灶膛里燃烧着两根胳膊粗的木棒。跑到了商店门口,我对寸头说:“快打110。”然后从灶膛里抽出了两根木棒,一手拿一根。木棒有一米多长,顶端喷吐着熊熊燃烧的火苗。我挥舞着木棒,呀呀叫着,抡向后面追赶的传销分子。寸头拨打电话,幸好这家商店有公用电话。店主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看到店门口的这种场景,吓坏了,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一名传销分子想冲向打电话的寸头。我站在商店门口,抡起木棒砸在他的身上。他笔挺的西装立即燃烧起来。他用手扑打着火苗,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说:“谁敢过来,老子就烧死他。”

传销分子们被吓住了。

大志说:“何必这样呢?大家朋友一场,何必伤了和气?你想走,我们让你走,把你的东西也拿走。”

我知道这些家伙坏透了,他们软硬兼施,什么阴谋勾当都能使出来。如果听信他们的话,你就上当了,你就会被他们带回去,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我说:“等警察过来,我们一起过去。”

大志说:“叫警察干什么?关警察什么事?”

我看到他明显变得惊慌。

木柴的火焰快要熄灭了,可是警察还没有来。我心中暗暗着急,但是外表装得很镇静。这难挨的几分钟,在警察没有来到的这几分钟,就是心理战,谁先退步,谁就输了。

大志依然在苦口婆心,张浩也在谆谆教诲,追来的都是男子,女子可能都在原地等候。

我一言不发。寸头从商店里找到了一把菜刀,握在手中,倒也显得威风凛凛。

终于,警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大志领着传销分子纷纷奔逃,形同鸟兽。

两名警察从110面包车上走下来,询问了我们的情况,然后将我和寸头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我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情况,然后说自己是记者,是打入传销团伙里的卧底。一名警察友好地对我说:“我们是同行,干一样的事情。”

警察询问那个传销窝点的地址,我们都说不上来。传销头子从来不会告诉手下他们活动的地点,而那幢破旧的楼房好像也没有见到门牌号什么的,但是我和寸头都认识路径。警察说,明天凌晨让我们带路,端掉那个传销窝点。

当时,我们身无分文,一名警察给了我们100元钱。那位警察身材很高,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我现在都还记得。

那天晚上,我和寸头先在距离派出所不远的一家小饭店里大吃了一顿,什么辣椒炒肉,什么土豆丝,什么西红柿鸡蛋,点了好几个菜,还吃了好几碗米饭,最后,碟子里连一根菜丝也找不到。我们拍着滚圆滚圆的肚子,幸福地打着饱嗝,感觉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也不过如此。

小城市消费很低,吃了这么几大盘菜,花了不到30元钱。

然后,我们就在饭店旁边找到一家旅社,告诉老板说,五点钟叫醒我们。

我们关起房门,躺在床上,伸展四肢,舒服得像漂流在水面上,无限轻松,无限惬意。寸头拉动沉重的沙发,堵在门后,我笑着说:“这里距离派出所两步路,给他们十个胆,也不敢来的。”

然后,我们打开电视,看着屏幕上彩色的画面,突然感到生活原来这么美好。我们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贪婪地看着那些炫目美丽的画面,呼吸声几乎都停止了。我们已经与外界隔离得太久太久,我们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看得很专心,连广告也不放过。

后来,寸头说:“快要过年了,我要回家了。”

我想,我也快要回到报社了,回到家了。

第二天凌晨,我们带着警察来到了那幢陈旧的居民楼里。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警察拍打着七楼和八楼的防盗门。我听到里面一片混乱。八楼的灯光亮了一下,又匆忙熄灭了。警察喝令他们开门,但是没有人答应。

后来,来了开锁师傅,两层楼房的防盗门和木门才被打开了。这个传销窝点的30多人无一漏网。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警察会来,此前也有人跑出去了,但都相安无事。他们想着,这一次警察也不会来。

但是,警察来了,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我要回了报社给的2800元钱和自己200多元的生活费,寸头也要回了自己的钱。几个传销头领被抓起来,而其余的人都遣散了。

听那位浓眉大眼的警察说,他们在搜查房间时,看到被褥下有一本《连锁销售实用资料》,还有很多零钱、护身符等等小东西小玩意儿。他们判断这里可能隐藏着身份更为特别的人,经过排查,居然找到了一名网上逃犯。这名网上逃犯是个小偷,他在这个传销团伙里技痒难耐,见什么偷什么,居然连我藏在衣服下摆里的小册子也偷走了。几个月前,网上逃犯东窗事发,就金盆洗手,也幻想着通过传销发财。

然而,很多传销分子中毒已深,他们被遣散后,也不愿回家,还是互相联络,再次组织传销。

我在很多天后,就传销的事情咨询过一名律师。他解释说:

在以往的司法实践中,可以根据实施传销行为的不同情况,分别按照非法经营罪、诈骗罪、集资诈骗罪等罪名来追究传销头子的刑事责任。但是,这些定罪牵扯到非法所得,而要准确找到非法所得,非常困难。因为传销团伙中毒很深,他们会有意包庇传销头子,少说或不说自己的“投资”金额,所以,在无法达到一定的标准时,就无法对传销投资进行定罪。这个标准一般是5万元。

2009年,刑法修正案“组织领导传销罪”出台后,将有组织、有领导进行传销活动的行为定为有罪,并不需要等到其有非法所得。但是,由于“组织领导传销罪”没有一个具体的追诉标准,形成怎样的等级层次,发展到多少人,才可以定位“组织领导传销罪”。刑法中没有具体的规定和解释。

即使到现在,想给传销定罪,难!

而对于那些中毒极深的传销分子,更难以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抓了,也只能放;放了,他们继续加入传销团伙,就只能继续抓。

整治传销,任重道远。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一节 爱了,散了

很多年后,我还能感觉到,我对那座海边城市充满了无限怀恋。我甚至在想,等到我老了,我慵懒地坐在阳台上,亚热带的温暖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听着很多年前的音乐,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会回忆起这座海边城市,它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座海边城市有一条古老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家家鳞次栉比的服装专卖店,街道上铺着青石板,显得异常古朴。街道上每隔几十米就会有一棵棕榈树,阔大的叶片像扇子一样,在辽阔碧蓝的天空中缓慢摇曳。

我经常会走在这条古老的街道上。

店铺里经常会有流行音乐流出,流淌在大街上,让我听得如痴如醉。那些店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些此后让我无法忘记的流行歌曲。街道的尽头,有一座小山峰,山峰顶上有一座小寺庙,经常会有人去那里进香。

就是在那座寺庙门前,我遭遇了一场爱情。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生活可好?

她现在只生活在那些古老而忧伤的歌曲里。我一听到这些歌曲,就会想到她。一想起她,我就会泪流满面。那天中午,我在那条古老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转悠,突然一个女孩子走到了我的身边,她轻声问:“帅哥,到寺庙怎么走?”

我转过头去,看到身边站着一个美女。那是一个标准的南方美女,皮肤微黑,五官标致,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鼻子略扁,嘴唇也微微上翘,显得很倔犟。这是一张标准的南方女孩子的脸庞和五官。和南方的所有女孩子一样,她身材小巧玲珑,像一管毛笔似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漫天飞舞。

南方人都把男子叫帅哥,把女子叫美女。据说有一个北方女孩刚刚来到南方,听见别人叫她美女,她异常开心,可是,等到几分钟后,人家又把她身后的一位老太太也叫美女的时候,她感到极度失落。

她所问的寺庙就在这条街道尽头的山上。我向她指点了方向后说:“如果愿意,我给你当导游。”

她显然很开心,然后试探地问:“多少钱?”

我说:“免费为美女服务。”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过会和她发生什么故事,出生在南方城市的她身材挺拔,美若天仙;而出生在北方农村的我,高大粗壮,满脸凶相。在这样漂亮的女孩面前,我只能自惭形秽。

我们一起向山顶上走去,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游人稀少,间或有对对情侣迎面走过,比肩携手,笑靥如花,让我无比羡慕。

她说她出生在临近的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上班。她大学学的是理科。我从她说话逻辑性很强、思维很缜密就能感觉到。她话语很少,而更多的时候是我在侃侃而谈。我也是第一次才发现,在一个女孩子的面前,自己的口才会如此好。

那座山上有一座寺庙,还有一座道观。她不明白寺庙和道观的区别在哪里。我说道教是发源于中国的宗教,至今也只有中国才有这种宗教,它的创始人是春秋时期与孔子齐名的老子;而佛教发源于印度,东汉时期传入中国,它的创始人是古印度王子释迦摩尼。道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而佛教供奉的是如来佛祖、十八罗汉,但是它们的供奉对象中,有一个共同的人物,这就是观音菩萨。

她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你学的是宗教系?”

我说:“我学的是中文系,中文系又名万金油系,什么都要知道一点。”

那天她很快乐。她说我是她遇到的一位知识最全面的人。我记得自己那天好像很卖弄,说了宗教,还说了历史、地理,又故意说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文学。我将那些长长的外国人的名字一骨碌一骨碌地从口中说出,就像说自己家的邻居一样信口拈来轻松而随意。她说:“你很了不起。”我曾经为她的这句话暗自骄傲了很长时间。

如今,所谓的文学只能骗骗这些单纯的小女孩。曾经高居在圣殿之上的文学,现在沦落尘埃中,它的价格比白菜萝卜还低贱。

我们分手的时候,互换了手机号码。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她的短信,可是我的手机不能发送短信,只能拨打和接听电话。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地打过去,这一聊,又是半个小时。第二天,我的手机欠费停机了,让我心疼了大半天。

当天晚上,我买了一张IC电话卡,找到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呱唧呱唧地又和她聊了起来。那时候已经是北方节令中的谷雨,南方开始炎热起来。本年度新生的第一批蚊子像山本五十六的轰炸机一样,在树丛中群起群落,它们看到了穿着短袖短裤的我,浩浩荡荡地兴高采烈地杀奔过来。我边驱赶着蚊子,边和她打电话,陶醉在一厢情愿的幸福中。我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即使蚊虫叮咬也在所不惜。

到天亮的时候,一张50元的电话卡,被我打空了。而我的全身,早就被蚊虫叮得斑斑点点,像麻疹一样。

可是我很幸福。我告诉主任说:“我有女朋友了。”我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有了女朋友。

那时候,每天晚上打电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我这场爱情其实很短命,它只持续了一个月时间,就被她的父母扼杀在摇篮中。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去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市两次。这两次我都是一个人住在宾馆里,站在窗口,遥望着她家所在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武大郎爱上林黛玉一样的幽怨和哀伤。

在见面的这两次里,我只是和她手牵着手,走在城市郊外的山路上和大海边。黄昏的时候,她说父母在家等着她,我就急急忙忙地打的送她回家。她的手很小很柔软,像一只被我握在手心的温润的小鸟,惹人怜爱。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她,幻想着和她在一起的情景,甚至很无耻地幻想着和她同床共枕,尽管我知道这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她在我的心中非常美好,即使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依然像圣女一样纯洁无瑕。

我第三次去她所在的城市的时候,她说她晚上要加班,我说好吧我等你下班。她说她加班要到天亮,我说我等你到天亮。她说你还是回去吧,我们两个没有结果的。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的父母嫌我没有房子车子,而房子车子是这座城市的女孩子择偶的最基本标准。

我像被灼伤了一样痛苦。尽管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爱她,只有我把她看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但是,在现代社会里,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还要有金钱。

我只能痛苦地放弃。

几天后,我再打她的电话,她已经换了号码。

我将这段爱情斩断,丢在记忆的风中。

那座城市,我再也没有去过,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去。

我终于明白了,钱对于爱情来说,是多么重要。我要拼命赚钱。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二节 小城故事多

小城市的生活很悠闲,在那条街道上,我经常能够看到一些信步漫走的人。亚热带的和煦阳光打在他们的肩上,他们脸上带着陶醉的神情。走累了,他们就会坐在街道两边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是这条街道的风景,他们点缀了这条街道。

距离街道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非常寂静的巷子,巷子里开着有限的几间门店:一间茶馆,一间烟酒店,一家小饭店。

茶馆是站长的叔叔开办的,他姓霍,我叫他霍叔。

霍叔是一个异常豁达的人,他总是笑眯眯的,像一只躺在阳光下的老猫。他从来不会生气,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生气。霍叔一天到晚都泡在茶馆里。茶馆的门口有一棵老榕树。老榕树垂下长长的气根,像珠帘一样遮掩在茶馆门口。南方的夏季异常漫长,南方的天气非常炎热,而浓密树荫下的茶馆,却显得异常凉爽。所以,每逢黄昏时分,茶馆门前的榕树下,总会聚集一群人。

这群人基本都是本地人,年龄都和霍叔相当。他们也是茶馆的常客。

这群本地人的关系盘根错节,每条街道每条小巷都有他们熟识的人,都有他们的消息源。这间茶馆是这座城市每天民间新闻的集散地。这些新闻是很难在报纸上和电视里看到的,它异常鲜活、异常生动,它是真正的来自民间的“民生新闻”。

新闻的体裁分为消息和特稿。我很多消息稿件,也都来自于霍叔这里。

这个记者站只有三名记者,两名当地人,而我是外来户。这两名早到的记者垄断了市委市府的所有资源。市委市府有什么政策,他们总能从通讯员手中拿到文件和通稿。他们像防火防盗一样防范着我,害怕我会抢夺他们的新闻资源和新闻线索。其实,我和他们的新闻取向大不相同。我喜欢采写民间新闻。就是通常所说的社会新闻,我对他们那些干巴巴的时政新闻稿件,一点也不感兴趣。

那时候快到年末了,他们每天电话不断,都是部门要开年度表彰会议,邀请他们参加。在表彰会上,他们一手拿红包,一手拿通稿,胳膊上还会挎着年货,兴冲冲地满载而归。第二天的报纸上,就会出现部门名称和一大堆数字。这是每年年末,各种年度总结会上最常见的现象。我没有这样的机遇,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社会新闻,每天泡在霍叔的茶馆里,或者浪荡在小城的街巷,左顾右盼,打听线索。

霍叔是我遇到的难得的好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为难别人和伤害别人。他几乎没有任何嗜好,他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倾听别人说话。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在一言不发地倾听着,面容平静,一如枯井之水,不泛任何波澜。

霍叔偶尔还会唱起歌曲,声如破锣。他唱起电视剧《霍元甲》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他眯缝着眼睛,脸上写满了沉醉,宛如自己就是那个穿着长衫的霍元甲,也许还有那部古老电视剧中的女主角赵倩男……我听到霍叔总是翻来覆去地唱着这一首歌曲,他也可能只会唱这一首歌曲。

霍叔没有“赵倩男”,他独身一辈子。

听别人讲,霍叔年轻的时候被抓壮丁,跟着部队,从南方一直开到了东北,在大黑山被林彪的部队包了饺子,于是就地起义,参加了解放军。建国后,东北一些部队开赴朝鲜,霍叔也去了,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中,被冻僵了,后来就被美军俘虏了,关在巨济岛。后在甄别俘虏中,霍叔不愿意去台湾,一定要回到祖国的怀抱。

回来后,霍叔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历次运动中,霍叔都被审查、被批斗,一直到了改革开放后,霍叔才得到解放,才享受到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的平安和宁静。

年轻的时候,霍叔是“叛徒”,没有人敢嫁给他;现在到了老年,贫穷孤苦,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

霍叔的生活很单调、很落寞,只有每天晚上来到茶馆的这些常客,才给霍叔单调的生活增加了一点亮色。

在这座城市里,我认识了很多很多朋友,有些朋友直到今天还在和我联系。这些人,都是传说中的底层人。而我好像只有在底层人群中,才有一种归宿感,才会如鱼得水。因为他们都心地坦诚,没有顾虑,一根香烟就能成为好朋友。

在这座城市里,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位走南闯北的磨刀老人。这种职业现在几近消失。在二十年前,南方的街巷经常会响起“磨剪子来——抢菜刀”的吆喝声,而现在,这种声音很难听到了。

磨刀老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就像一个衣衫破旧但是神采奕奕的汉子。自行车尽管看起来饱经风霜,但是它结实耐磨,充满内涵。磨刀老人每年元宵节过后,就骑着这辆自行车从广西的老家出发了,车子后座上绑着磨刀石和开刃儿的工具。他每到一座城市,就会走到一家家饭店的门口,吆喝一声:“老板,磨刀来……”老板就会拿出菜刀。这家磨完了,再去下一家。

磨刀老人一般会在一座城市停留一个星期,该磨的菜刀磨完后,老人又骑着自行车奔往下一座城市……就这样,每年的一月到六月,老人骑着自行车,驮着磨刀工具,从广西出发,经过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山东、辽宁,他沿着海岸线走。而等到每年的七月,老人又骑着自行车向南走,依然是走一路磨一路,而快到腊八节的时候,老人也回到了家中。

老人的生意都是老主顾,所以不担心没有生意。今年刚开春,老人走进这家饭店;明年的这个时候,老人还会如期而至。老人很喜欢这种候鸟一样的生活,这20多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磨刀老人的生活对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我无数次幻想着能够像他一样走遍长江南北长城内外,可惜我要工作,要养家糊口。我只能把浪迹天涯的梦想收藏起来,等到像他那样的年龄时,再付诸行动。

不能去遥远的地方,我可以去周边旅游。

距离这座城市上百里远的地方,有一座海岛。海岛上有一些渔民,下海捕鱼和织补渔网是他们所有的工作。我曾经用了三天三夜,沿着海岸线,围绕着这座海岛走了一圈。当地渔民说,我是第一个走遍全岛的人。

在这里,我欣赏到了绝美的不为人知的风景。

我的背包里装着一把一尺长的藏刀,还有一些干粮,再有一本书籍,我就这样行色匆匆地上路了。这把藏刀跟着我走了很多地方,现在还在我的书房里。在我收藏的几十把刀具中,唯独这把藏刀让我情有独钟。它是我用100元从一个藏族男人的手中买到的。

那座海岛上有些地方的风景非常恐怖,是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那些地方从来没有人去过。它们静静地躺在海天一角,不为人知,就这样静静地走过了几万年,几十万年,任海水冲刷,雷电击打,阳光暴晒,风暴鞭挞……

有一次,我刚刚爬上一块巨大的礁石,突然看到,在热带暴烈的阳光下,无数只螃蟹,一眼望不到边的螃蟹在剑林一样的石丛中,慌手慌脚地爬来爬去,无数只腿脚都在乱动,无数个身体都在移动,无数双眼睛都在转悠。那种恐怖的景象,让我差点眩晕过去。几分钟后,这些螃蟹像层层叠叠的浪涛一样,卷进了大海里,海岸边只留下了白得耀眼的岩石和绿得刺眼的草丛。我想着,这些螃蟹一定有放哨的,它们一看到有人走近,就逃进大海里。可能它们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人,只要有异类走进,它们就会逃走。

我在海岸边还见到了一人多高的仙人掌。那种向外伸张的,张牙舞爪的尖刺同样让人恐惧。无数株高大的仙人掌枝蔓丛生,有的上面开着黄色的小花,有的还长了巨大的仙人球,有的是从枯萎的枝杈上重新生根生长。春去春回,花开花落,它们几万年、几十万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时间在这里凝固了,静止了。亘古以来的蛮荒让这些风景一成不变,却又令人惊悸。

我沿着海岸线一直行走着,有时候,前面是断裂的岩石,岩石下几十米处是波涛汹涌的江水,水面上还有露出来的礁石。我在断崖前停住了脚步,不知道何去何从。退回去吧,也许要多走几里几十里路;跳过去吧,又非常危险。

后来,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的胜利。我先将背包扔到断崖对面,再将衣服脱下来扔过去,然后退后十米,快速奔跑,赤条条地跳过去。我的身体呈现出一条抛物线,像石块一样落在了对岸。我的手指紧紧抓住对岸的岩石,拼尽全力爬了上去。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岩石上,全身累得几乎虚脱,身体下面,就是刀砍斧凿一样的断崖,风声呼呼,涛声拍岸。

多年后,我总会梦见自己那天跳过断崖的情景,梦中的我没有跳过去,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掉落在了悬崖下,掉落在礁石上,无数只螃蟹争先恐后地爬上我赤裸的身体……我大喊一声醒过来,浑身都是汗水。

在这里,我还见到了一处风景,非常美丽,它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一张海滨风景照片都要美丽十倍以上。海水非常蓝,蓝得像将一片蓝天融在了海水里,蓝得通明透亮,蓝得让人心醉,让人不忍目睹。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沙滩,像母亲拍打着即将熟睡的婴儿,轻得连声音都听不到。沙滩一望无际,沙粒很细很细,掬在手中,就会从指缝漏下去。沙滩又非常纯净,没有任何杂物,这样的风景同样没有人打扰。沙滩在这里同样沉睡了几万年、几十万年,所以才会这样纯净美好。远处有一片树林,点缀在沙滩上,让这一切如同梦境。

今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此后,我所见到的风景都有人迹存在,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肮脏的污染。人类在大自然纯美无瑕的脸上,刺砍出一道道龌龊的伤疤。世间万物本应和平相处,而造物主又是极其公平的,人类的暴行,总有一天会遭到清算。

那时候我没有相机,无法拍摄下这些绝美的风景。这些绝美的风景只保存在我的心中。当我老了,当我坐在阳光下回首往事的时候,它依然是绝美的。

在霍叔这里,我还认识了欧阳叔。

欧阳叔比霍叔年轻几岁,他一生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地方。和沉默寡言的霍叔不同,欧阳叔谈锋甚健,见多识广,听说他后来还在民俗博物馆上班过。和霍叔相同的是,欧阳叔也是单身。

欧阳叔的经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欧阳叔说,现在,南方人要找北方的历史,只能去北方的古村落;北方人要找南方的历史,也只能去南方的小乡镇。这一二十年的过度开发,已经割断了中国5000年民族文化的纽带。

说起北方和南方的区别,欧阳叔娓娓道来:

南方人乘船,北方人乘马。南方水乡河网密布,降水丰富,船就成为了交通工具;北方草场一望无际,气候干旱,人们就以马代车。曹操的83万军队纵横北方,而到了南方就不适应了。所以乘船乘马,各有利弊。

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南方高温多雨,水田河网,遍布其间,适宜水稻生长;北方干旱寒冷,气温较低,适宜小麦生长。吃惯了大米的人,就吃不惯面粉;吃惯了面粉的人,也吃不惯大米。所以,南方人来到北方,北方人来到南方,首先要解决饮食习惯。

南方人普遍身材娇小,北方人普遍身材高大。南方气候炎热,新陈代谢加快,脂肪无法储存;北方气候寒冷,生命周期长,营养积累多。赤道上的人普遍寿命不到40岁,又黑又矮;而爱斯基摩人和俄罗斯人百岁寿星很多,身材又非常高大。

南方语言繁杂,北方语言单一。南方地形复杂,战争较少,所以一地一方言。福建沿海就有福州话、闽南话、厦门话;广东沿海就有潮汕话、广州话等。北方地势平坦,战争不断,民族大融合,所以语言就被同化,很单一。看看古代的战争,几乎都是在北方展开的,而南方地面发生的战争则相对要少很多。

南方的屋顶是尖的,北方的屋顶是平的。尖是为了更好地排水散热,而平则是为了晾晒谷物。徽派建筑、岭南建筑,都有一个尖塔;而北方窑洞,通气孔只有小小的门窗,便于保暖。

南方人好茶,北方人好酒。南方气候炎热,喝茶降温泻火;北方气候寒冷,喝酒增温保暖。地处亚热带的广东、福建,没有一家白酒厂;而东北、西北则鲜有茶叶厂。

南方人精明,北方人豪爽。南方人做生意做文人居多,而北方人做武将居多。南方人不打架,好骂仗;而北方人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南方人只有在认准你后,才会和你交朋友;而北方人一见面就大呼小叫,要两肋插刀。南方人吃饭AA制,北方人吃饭抢着付钱。

南方人骗子多,北方人抢匪多。短信诈骗,掉包计……都出在南方;凶杀案,抢劫案,大半出在北方。即使在南方发生了,也基本上是北方人干的。

欧阳叔说,总而言之,南北方的种种差异,是由于地域原因造成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各有特色,你不能说谁就好谁就不好。

欧阳叔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可是,在说话的间歇中,他总是在费力地咳嗽着,涨得满脸通红。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欧阳叔说:“没事,很多年都是这样。”

我突然想到欧阳叔是不是肺部有问题,力争要带着他去医院看看。那天,在当地医院拍摄了Ct后,医生表示他看不懂“片子”,让欧阳叔去省会一家著名医院看看。

第二天,我就带着欧阳叔的Ct片乘火车来到了省城火车站。Ct片很大,不能折叠,我只能夹在腋下。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三节 炮兵医院

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天橘黄色的阳光。那种柔和的阳光似乎穿过了层层迷雾,才照射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而太阳,则像一个氢气球,浮在空中,飘飘悠悠,没有质感。那天,我走下火车,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了每天都拥挤不堪的站前广场。我的腋下夹着欧阳叔的Ct片,肩膀上挎着一个布包,看起来就像“陈奂生上城”。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我穿过广场的时候,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我。那些躲藏在人群中的眼睛,看到了我腋下的片子,都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

而我却还浑然不知,我像一只清晨的鸟儿,兴致勃勃地扇动着翅膀,一头撞进了他们编织已久的罗网里。

我穿过马路,走了几十米远,身后就追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身材非常矮小,肤色黝黑,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他像鹤立鸡群一样引人注目。他睁着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问我:“叔叔,到炮兵医院怎么走?”

我站住脚步,好奇地看着他说:“什么炮兵医院?我不知道啊。”

少年说:“炮兵医院你都不知道?很有名的,我妈妈在那里住院。”

少年说完后,就径直走了。

我没有留意,以为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寻常的问路者,我继续一个人向前走去。

我走出了30多米远,又有一对夫妻和我擦肩而过。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是故意要让我听见。丈夫模样的人说:“炮兵医院太好了,把我的病治好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

妻子模样的人说:“是啊,哪里能买到锦旗呢?”

丈夫模样的人然后就转过身来,用梅花鹿一样的诚恳眼睛看着我问:“兄弟,你知道哪里有锦旗卖?”

我摇摇头,没有停下脚步。

那名男子赶上几步,在我身边感慨地说:“哎呀,炮兵医院的医生太了不起了,把我多年的顽症治愈好了。”他的唾沫星喷到了我的耳边。

我再次摇摇头,心想,炮兵医院治好了你的顽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那对夫妻模样的人没有跟上来,他们走入了一个岔路口。

我继续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著名医院,是一所三甲医院。

拐过弯,刚走了几步,路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拦住了我,他问:“帅哥,有打火机吗?”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我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点燃了香烟后,看着我腋下的Ct片,很关心地问:“你要看病?”

我点点头。

中年男子非常热情地凑近我,装着很神秘地说:“千万不要去前面那家医院啊,去年我肠胃炎,花了5万元还没有治好。那家医院的医生心黑啊。”他边说边举起右手,叉开五指。他的手指又粗又短,像五根香肠。

我站住脚步,脸上带着犹疑的神情。中年男子马上不失时机地说:“你看看,大楼盖得那么漂亮、那么高,钱怎么来的?还不是盘剥我们患者的。你千万不要去啊,去了就上当了。”

我说:“现在哪家医院不是拿着刀子宰人?没办法啊。”

中年男子马上站直身子,以一种见多识广的口气说:“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就见过一家医院,真正是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我在前面那个医院花了5万元,肠胃炎没有治疗好,去了这家医院,只花费了3000元,就彻底治愈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复发。”

我问:“哪家医院?”

中年男子说:“炮兵医院。”

我心中暗自发笑,去你妈的,这一路都是托儿,摆明了就是要将我拉进罗网中。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前面遇到的少年、夫妻,这里遇到的中年男子,都是医托。而那家炮兵医院是什么?毫无疑问是一家私立医院,绝对不是炮兵部队主办的公立医院。

我向前走去,中年男子还意犹未尽地跟在我的身边,谆谆告诫我说:“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才给你说实话,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我置之不理,继续向前走。

又转过一道弯,就看到了那家公立三甲医院的大门。在距离大门几十米的地方,我被一个中年女子拦住了。她穿着陈旧的衣裳,满脸悲戚,愁眉不展,就像失去了阿毛的祥林嫂。

我好奇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好像很多天没有洗,上面有一层油腻。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兄弟啊,你是不是去看病?”

我点点头。

她说:“千万不要去这家医院啊,这家医院坏透了,把我的丈夫治成了半身不遂,花费了我家十几万元。你千万不能去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善良,像一只冬天的母羊。

我知道又遇到了一个医托,我故意不说话,想继续看她如何表演。

她仍旧用那种带着哭声的花腔女低音说:“没有办法,我把我丈夫从这家医院接出来,去了另外一家医院,花了两千多块钱,我丈夫能走了,能跑了,马上就要出院了。”

我极力压抑着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笑声,继续看着这个女人惟妙惟肖的表演。

女人看着我,她想着她的话已经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想着我一定会问她的,会问她那家能让她丈夫又蹦又跳的医院是哪家医院,可是,我偏偏不问,我就要让这个女人难受。

女人真的很难受,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看到我没有反应,就终于忍不住地说:“我丈夫现在在炮兵医院,炮兵医院最好了。”

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没有理她,向前走去。女人跟在身后,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后来,她看到了医院门口站立的保安,保安的目光投向这边,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火车站到这家三甲医院仅仅几百米的路上,医托遍布,少说也有上百名。上百名医托分段设防布控,每一个来自外地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会遭到他们的纠缠。医托们都有手机,当第一站的医托没有搞定你,马上就会打电话告诉下一站;下一站上来纠缠,还是没有搞定你,又会转告接下来的一站。他们层层设防,各司其职。你看到路边的恋人、夫妻、散步的老人、流浪的少年、背着书包的儿童、打扑克的、蹬三轮的、背着行李赶路的、买矿泉水的、抠脚趾甲的、等人的、问路的、聊天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医托。这条路上的医托远远多于行人,而路边的饭店、商店,也都是为医托所开,他们的顾客,绝大多数都是医托。

只要你走向这个方向,只要你想来到这家医院,你就成为了鱼儿。他们设置了层层渔网,你冲过了第一道,还有第二道,你冲过了第二道,后面还有更坚韧的渔网等着你。不信搞不定你!

那天,我在那家三甲医院挂号就诊,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后,才走进了内科专家的诊疗室。医生在看过欧阳叔的Ct片后,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轻微肺炎。这种病情都没有必要拍Ct片,用X光透视就可以了。轻微肺炎不用打针住院,吃几天药物就好了。”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拿着欧阳叔的Ct片,我走出了医院。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间。来时太匆忙了,我连早点也没有吃。我走进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叫了一盘鱼香肉丝饭,将Ct片放在桌子上,坐在凳子上看书。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子,她说:“大哥,看病啊?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说:“你看吧。”

她从纸袋里抽出片子,煞有其事地对着阳光,很认真地看了一分钟,突然大呼:“哎呀呀,大哥,这是谁的片子啊?”

我故意说:“我的啊。”其实,纸袋上写着欧阳叔的名字和年龄,年轻女子看片心切,没有看纸袋。

年轻女子说:“你的病和我弟弟的一样啊,要赶快治疗,不然后果很严重。”

我故意问:“会有多严重?”

年轻女子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弟弟去年就得了你这病,差点死了。你看你的脸,这么黄,我弟弟当初也是这样的脸色。”她说谎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

去他妈的,又遇到一个医托,不知道你有没有弟弟,如果有弟弟,肯定早就死了。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我身体很健康,经常锻炼,此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我的脸色是黄的,说从脸色上看出我有病。

我继续低头看书,对年轻女子置之不理。饭来了,我低头吃饭,年轻女子说什么,我一概不答。后来,年轻女子意识到了难堪,就讪讪离去。

吃完饭后,我走向公交车站。我想去报社看看,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不知道总编、主任他们怎么样了。我还想看看站长,还有当初在城中村居住的时候,那一帮穷哥们儿,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可好。

我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想买包香烟,突然看到左边有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打量着我,然后向我走来。就在他们距离我只有几米远的时候,右边突然冲来了另一对男女。那名女子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左边的那对男女只好停住了脚步,他们的脸上带着又惆怅又愤恨的神情。

抱着我胳膊的女子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哎呀,差点摔倒了。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强行挤出笑容,而显得皱纹纵横,像一朵枯萎的菊花。我随手一指说:“去前面。”

男子看着我腋下的片子说:“去医院?”

我点点头。

女子马上接口说:“我早上看到你在医院里,是检查身体吗?身体怎么了?”她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原来,不但医院外有医托,医院里也有很多医托。他们遍布门诊部、挂号室、住院部……凡是有病人的地方,就有医托出没。他们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像阴谋家一样心怀鬼胎,杀机暗藏。

我突然想,如果能够写一篇关于医托的稿件,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四节 将计就计

于是,我看着医托的表演,也开始表演了。多年的暗访经历,让我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演员,我扮演什么,就像什么。我是骗子的老祖宗。

我捂着肚子,皱着眉头,似乎疼痛难忍,又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从纸袋里抽出片子,向他们指了指,又放进去,摇摇头,摆摆手,不再理他们。

男子看着我的神态,对我抱有极大的同情。他拍着我的肩膀,悲悲戚戚地说:“兄弟啊,不要伤心,现在科技很发达,什么病都能治愈。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把纸袋递给他。

男子抽出片子,对着阳光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对女子说:“老婆,你看,是不是和咱爸的病一样?”

女子也开始装模作样地看,她指着片子惊讶地说:“哎呀,真是一样的。”

男子将片子放进纸袋里。女子安慰我说:“我爸去年也是这种病,花了很多钱,去了很多医院都没有治好。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郭大夫,在郭大夫那里吃了两个疗程的药,就什么都好了。”

我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用惊喜的眼神看着女子。

女子很热情地说:“我看看郭大夫的电话还在不在。”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欣喜地说:“哎呀,真没想到,郭大夫的电话我还保存着。”

男子说:“快点把郭大夫的电话告诉这位兄弟啊。”

女子说:“不行啊,没有经过人家允许,就给电话号码,是不文明的。我要先问问郭大夫,看看他愿意不愿意。”

女子拨打了电话,然后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说:“郭教授啊,你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去年你救了我爸爸,我们全家人感激你一辈子。现在有一个病人,得了和我爸爸一样的病,你一定要救治他啊……”

她在电话里把郭大夫称为郭教授。

女子打电话的时候,男子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女子手中的电话,脸上带着敬仰的神情,似乎郭教授随时会从手机里走出来。

女子将手机递给我,悄声说:“郭教授要和你通话。”

我接过手机,听到郭教授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作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这些年我救活的病人太多了……你就直接过来吧。我中午不休息了,等着你。”

郭教授的声音浑厚缓慢,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这样的老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这样医德高尚的老者顾不得休息,在那边等你,你怎么能好意思不去呢?

女子拿出一张纸片,那张纸片比巴掌还小,是一张超市的发票,她显然不是有意准备的。女子在纸片上写了郭教授的电话,她边写边查看手机储存的号码,她几乎是看一下,写一个数字,终于写完了,将纸片交给了我。

然后,女子很欣喜地对我说:“这下好了,到了郭教授那里,你就有救了。”

她担心我有所怀疑,又说:“今天早晨我妹妹生孩子,在那家医院住院,我看到了你,没有想到又在这里看到你。我们真是有缘分啊。”

我问:“郭教授在哪家医院?”

女子说:“炮兵医院。”

我暗自好笑,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说:“怎么走啊?”

男子很热情地说:“我送你去吧。”

女子不高兴了,她撅着嘴说:“我妹妹还在医院里,没有人照顾。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着女子说:“帮忙帮到底啊,你把兄弟一个人扔在这里,成什么样子啊?”

女子说:“不行,让他一个人走,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

男子说:“兄弟初来乍到,不知道怎么坐车,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

女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才表示愿意陪着男子一起送我去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在几十米远的地方。一路上,男子异常关切地告诉我说:“不要抽烟啊,不要喝酒,也不要吃辛辣食物。”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名医生。

而同意送我去公交车站的女子则变成了一名护士,她说:“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不要感冒了,感冒后就会发烧咳嗽,发烧咳嗽了,病情就会加重。”她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大象比蚂蚁大,对!压路机专门把路压,对!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没错啊!

我们来到公交车站,公交站牌边站满了人。

在等待公交车的时候,男子一直叮咛我患病的注意事项:一日三餐最重要,早睡早起要按时,多吃蔬菜少吃肉,加强锻炼要坚持……全都是些正确的废话。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车上小偷很多啊,你装了多少钱?”

我差点就要说出“我身上装了300元”,但话到口边又强行吞了回去,心中暗暗感叹这些医托的手段高明。他们突如其来地、装着关心地问话,让你轻易就说出自己装有多少钱,他们就会知道按照什么标准来宰你,将你的腰包掏空。

我用手掌按按内衣口袋说:“没事,我会小心的。”

男子说:“你坐某路车,在某某站下车,记住啊,别坐过了。”

公交车驶来了,这对男女将我送上了车,然后匆匆离去了。我听见那名女子大声说:“快点去医院啊,我妹妹等着呢。”

这里距离某某站还有好几站的路程。我坐在座位上,掏出书籍继续看,我没有留意到什么时候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一名中年女子。

我完全被书中的内容迷住了,不知道公交车行驶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公交车停止了,我还在看书,突然,身边的中年女子问我:“请问同志,这是不是某某站?”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站牌,果然发现这就是某某站。我跳下公交车,看到中年女子跟在我的身后。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道路很脏,铺着一层浮尘和枯叶,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房屋前还有倾倒脏水的痕迹。道路上也有车子经过,可是大多都是一些拉着沙石的大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如同响雷,连地面都在颤抖,像坦克一样。这里的行人也都表情木讷,衣衫陈旧。他们骑着自行车,骑得飞快,后座上夹着铁锹铁镐一类的劳动工具。

中年女子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病历,凑到我跟前问:“同志,你知道到这家医院怎么走?”

我看到她手中的病历上印着“炮兵医院”几个绿色的醒目大字,我摇摇头说:“我也是想去这家医院,可不知道路。”

中年女子说:“我老公在这家炮兵医院住院,今天出院,我要去接他。”

我没有吭声,我不知道她是医托,还是真的患者家属。

中年女子接着说:“这家医院真好啊,收费便宜,医术又高,听说那个郭教授,还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还是什么科学院院士。”

我呸!又是一个医托。

当时,看着她满脸的真诚和善良,我装着很高兴地说:“我也要去炮兵医院,怎么走啊?”

中年女子扭头一看,指着十几米开外的一棵大树说:“我们去那边问问。”那棵大树下,蹲着一个抽烟的男子,树身上靠着一辆破旧自行车。

我跟着女子来到了那棵大树下,女子又掏出了那份破破烂烂的病历,问这家医院怎么走。抽烟男子抬手说:“你向前走到路口,左拐,再走三十米,遇到路口右拐,就到了。这家医院很有名。”

女子带着我走到了十字路口,穿过马路,向前走了三十米,然后右拐,果然看到了巷子深处有一幢陈旧的二层楼房,楼顶上有四个大字——“炮兵医院”。这条巷子少有人迹。

身居僻巷,楼房破旧,行人稀少,而抽烟男子居然说“很有名”,他不是医托又是什么?

女子径直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医院门口。我故意装着很犹豫的样子,女子回头说:“快点进去啊。”我没有理她,转身离去。我走出了十几米,猛然回头,看到女子站在背后盯着我看,眼神很痛苦。她与我的眼光一碰,就马上转过身,推门走进那家医院。

我向巷子外走去。

距离炮兵医院几十米远的巷口,有一家小饭店。饭店老板是一个60多岁的留着八字胡的老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板也是医托,而这家饭店,则是医托的聚居地,也是黑医院的瞭望哨。这有些类似于《水浒》中水泊梁山旁边,旱地忽律朱贵开设的小酒店,看起来工商税务证件齐全,牛肉水酒合乎质量安全标准。他们合法经营,童叟无欺,而实际上是个黑店,专为草寇山贼通风报信。

我走进了这家饭店,要了一杯扎啤喝。刚刚喝了一口,门外走进了一对老年夫妻模样的人,手捧锦旗,向老板打听:“炮兵医院怎么走?”

老板问:“你们问这干什么?”

老妻子模样的女人说:“你不知道啊,我老伴儿被别的医院判了死刑,想带着他回家等死。这时候就有人介绍我们去炮兵医院。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开了一些药,喝了一个月,居然全好了。”

老丈夫模样的人流出了眼泪:“郭教授是好人哪,世界上难得有这样的好医生啊。”他展开锦旗让老板看,也装着不经意地让我看到了。

老板指着巷子里说:“你们往里面走,就是炮兵医院。”老夫妻模样的男女千恩万谢,离开了小饭店。

到了现在,你如果是患者,你还怀疑这家炮兵医院吗?你还怀疑郭教授吗?

医托运用的是连环骗术,天衣无缝,环环相扣,毫无破绽,让你防不胜防,让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想起了中“三顾茅庐”的故事。诸葛亮还没有指挥作战,但是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本事超群,神机妙算,为什么?因为有太多的人说诸葛亮了不起。先是那个什么世外高人水镜先生,后是给刘备露过一手的徐庶,然后是一帮江湖上的朋友,都在说诸葛亮了不起。所以,诸葛亮还没有出场,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真的了不起。

酒托和黑医深谙此道,他们一定熟读了。他们相信舆论的宣传力量,相信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到了现在,这么多人都说炮兵医院好,说炮兵医院收费低廉,说郭教授医术高超,你如果还不相信,那你就只会是和我一样的暗访记者。

这么多的医托,像接力赛一样一棒接一棒地把你送到了黑医院里,花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值得吗?他们的收入怎么样?这样做,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在走进炮兵医院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流水线的作业方式,就是他们每天的功课,也是他们每天的工作,他们每天都要用这样的方式送很多像我和你这样的人进入黑医院。

而你,则是这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要靠你养活。他们是你的不孝儿女,你养活了他们,他们还要骂你是傻逼。

我走到了炮兵医院的大门口,刚刚推开玻璃门,大厅里立刻就迎来了一名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的女孩子,穿着洁白如雪的护士服,明眸皓齿,一笑还有两个酒窝。面对这样美丽热情的白衣天使,你舍得再推门走出去吗?

白衣天使的笑容很甜很甜,让你的骨头变得很酥很酥。她微微弓腰,用唱歌一样的声调问你:“我能帮您什么?”

你在别的医院见到过这样漂亮又谦卑的白衣天使吗?没有。现在,你更不好意思走出去了。从走进这扇玻璃门,你就只剩下挨宰的份儿了。你的意识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只能做什么。

我环顾四周,看到这家医院的一层只有几个房间,一间房间的窗口写着划价收费,一间写着药房。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子透过划价收费的窗口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忙什么。两个穿着白大褂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子,正把一包又一包的中药交到站在窗口外的一对夫妻手中。这对夫妻衣裳破旧,面露怯色,一看就知道来自偏远的农村。妻子的手中拿着一个塑料编织袋,中药将塑料编织袋撑得鼓鼓囊囊的。

我看着编织袋想,这一编织袋中药,少说也有上万元。

药房的旁边是“专家室”,房门半开着,我看不到里面的人。

白衣天使将我引进了“专家室”,对桌子后坐着的一位男子说:“郭教授,有患者找您。”

郭教授正在看着一页病历,脸色平静。他只默然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眼光落在了病历上,看起来很高傲。我想,一般教授和专家都是很高傲的。他越高傲,你越相信他有学问,有学问的人才会高傲。

白衣天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我在一边暗暗地打量郭教授。郭教授估计有七八十岁,有限的头发全部花白,整齐地向后梳去,头发间露出了头皮。郭教授非常干净,衣服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的皮肤一看就是长期没有遭到太阳暴晒的皮肤,尽管手背上、脸颊上有了一些老人斑,但是皮肤看起来还有些紧凑,也有些苍白。郭教授的五官搭配端正,神色从容,很符合影视剧中老中医的形象,也很符合电视医药广告中的那些老中医的形象。而中医又是越老越值钱,越老,表示医术越高明。

郭教授依然对我置之不理。我小心地说:“是一个女子介绍我过来的,她说……”

郭教授打断我的话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但是,作为一名医生来说,我会认真对待每一位病人。”

郭教授说完话后,这才转过身来,亲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赶快配合着他咳嗽了两声,将手中的Ct片子交给他。他照样没有看纸袋上的文字,取出一个镊子,很内行地夹出了片子,然后拉亮电棒,对着棒管看。他的神情很凝重,好像科学家对着显微镜观察细菌一样。

我又咳嗽了两声。

郭教授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你从哪里来?”

我说出了我工作的那座小城市的名字。

郭教授突然放下片子,神色有些沉稳又有些悲伤地对着我说:“我不能不告诉你,你这是肺癌。本来不能告诉你的,但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不能不告诉你。”

我故意做出惊慌的样子,我说:“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郭教授抿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不过,只要你按时吃药,药会在体内消灭癌细胞的。”

我问:“什么药?”

郭教授说:“目前,西医对癌症无能为力,只有中医才能对癌症起作用。我给你开些中药吧。”

我露出满脸悲戚,沉吟不语。

郭教授问:“你带了多少钱?”

我支支吾吾地说:“钱不多,但是我可以到我亲戚家取钱。他在这里做生意。”

郭教授不再问什么了,他大笔一挥,在一张白纸(不是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边写边说:“你家在外地,来一趟不容易,我先给你开一个疗程的药吧。吃完后,你再来,我再检查一下。这样可以节省车费。”他似乎是在替我着想。

郭教授把那张白纸给了我。我一看,上面的字迹不认识,只能看到下面有“30天”的字样——他给我开了30天的中药。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中药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而不写在病历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教授喊来了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带着我去划价收费的窗口。那个头发烫成鸡窝的女人在计算器上点点戳戳,然后说:“13950元。”

我愣了一下,轻声说:“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没有想到这个面容慈祥的郭教授手中的屠刀居然磨得如此雪亮。

鸡窝头问:“你有多少钱?”

我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13950元,30天,每天465元,而我身上只有不到300元。

这可怎么办?

鸡窝头和白衣天使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他们的眼光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的温柔可亲了。

郭教授也站在房间里盯着我。房间幽暗,大厅豁亮,幽暗中,他的眼光像老鹰一样狰狞恐怖。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亲戚吗?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哪里有什么做生意的亲戚!我暗暗叫苦,思索着怎么脱身。我斜眼看到,药房里的那两个穿着牛仔裤的男子推开门走出来了。

我向两边看看,看到墙边靠着一个扫把。我装着害怕的样子,退到了扫把边,心想如果发生了冲突,我先把扫把抓在手中进行反击。

鸡窝头站起身来,继续问我:“你有多少钱?”

我说:“我只有不到100元。”

鸡窝头还没有说话,郭教授喊道:“没有钱你来看什么病!”他走出“专家室”,撕下了慈祥的面具,歪着脖子看着我:“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大表哥明天才能回来,他是做生意的……二表哥的电话,我不敢打。”我头脑飞快地运转着,突然想出了一个计策。

两名穿牛仔裤的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们用恶狼一样的眼光盯着我。他们再也不是穿着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药师了,而是两个街头混混。

一个年龄稍大的混混说:“有什么不敢打的?现在马上打,给老子送钱来。”

我装着很难为情地说:“我二表哥脾气不好,他刚刚从监狱出来,杀了人……”

大混混和小混混交换了一下眼光。小混混故作聪明地说:“吹什么牛?杀了人早就枪毙了,还能放出来?”

我听到这句话,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混混。这样的混混属于那种既无知又胆怯的小角色。我马上镇静下来,慢悠悠地说:“我二表哥在这里名气太大了,前年带着几个小弟兄,砸了人家的商店,还把老板砍死了。我大表哥花了100万,把他保释出来了。他现在还经常打架,身上带着刀子,动不动就放人家的血。”

两个混混显然都害怕了。他们向后退了一步,小混混还不服气地说:“你骗谁呀?你有这样一个表哥老子也不害怕,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我看着他,目光很平稳,一字一顿地说:“他外号叫镇西关,还叫豹子,你如果是道上的朋友,肯定知道他。”

小混混哑口无言,大混混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尴尬的神情。我知道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道上的朋友谁愿意整天被关在这里?谁愿意学难懂的中医知识?既然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就肯定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既然他们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就不知道是否有镇西关、豹子一类的人物;所以我可以随口说,可以说镇西关,也可以说镇关西;既可以说豹子,也可以说蚊子,反正他们不会知道。

鸡窝头走过来,她的态度平和了很多,她笑着说:“你让我们忙活了这么久,总得买点药啊。再说,这些药对你的病是很有效的。”

我本来可以不买药。我想现在我即使不买药,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有一个杀了商店老板的表哥罩着。哪个开店的能不怕这种杀过商店老板的人?可是,我想看看他们到底会给患者开些什么药,就决定买一点。我说:“我只有80多元钱。”中午吃饭和刚才买扎啤的时候,100元只剩下了80多元的零钱,装在外衣口袋里,而另外的两张百元大钞,装在内衣口袋里。

郭教授在一边说:“那就先买80元钱的药吧,等你喝完了,再来买啊。”郭教授说完后,就走进“专家室”里。

我一直很担心他们会对我搜身,还好,他们没有搜查。鸡窝头的头又缩了回去,两个牛仔裤走进了药房。

大厅里暂时没有人,也没有人留意我。我看到墙角有向上的楼梯,轻悄悄地跑过去,三步两步地顺着楼梯爬上二楼。二楼空无一人,仅有的两间房屋门窗紧闭,一间的门上写着“美容整形”,另一间的门上写着“不孕不育”。这是两个最容易骗人,也是傻子们最热衷于上当受骗的两个行业。骗子们拿着修脚刀,在你的脸上刻刻划划,然后说你比原来漂亮多了。漂亮不漂亮本来就没有定论,你认为自己还不如原来漂亮,他说你就是比原来漂亮。骗子们让你们夫妻吃一大堆中药。你质问他为什么吃了那么多的中药还没有怀孕,他说疗效还没有显示,还需要继续吃药。最后你自己没有钱了,就会停药。他说你既然停药了,当然就没有效果了。

二楼空无一人,当然没有病床,也没有那个妻子来接的住院的丈夫,也没有那对送锦旗的老夫妻。他们都出去继续骗人了。

我趴在一间房屋的窗口,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大混混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干什么?”

我转过身来,平静地说:“我找厕所。”

大混混没好气地说:“厕所在一楼,跑上来干什么?”

在炮兵医院里,我给了80元,拿到了一小包中药。

推开玻璃门走出去,快到巷口的时候。我看到两个男子正从巷口走进来,一老一少,形同父子。他们衣服陈旧,东张西望,一看就是刚刚从农村来的。

父亲模样的人问我:“请问师傅,炮兵医院在哪里?”

我悄悄说:“快点离开。”

他瞪着不解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嘟囔着:“我为什么要离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没招你没惹你,我为什么要离开?”

他简直愚钝得让人气愤。

饭店老板看到我们在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对父子俩说:“我认识炮兵医院,我带你们去。”

我左右看看,看到周围再没有可疑的人,也没有医托。我对这对父子说:“别去那家医院,我带你们去一家好医院,保证治好你的病。”

父亲模样的人后退两步,捂紧腰中的布袋,好像害怕我抢走似的。他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是干什么的?”

他说完后,就跟着饭店老板走了,他的儿子也跟着走了。

望着这对父子离去的背影,我只能一再摇头。

我回到了报社,先拜访总编。总编很热情地起身倒水,然后从一盒刚拆开的香烟中抽出一根递给我,又将剩下的香烟全部装进了我的口袋里。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行?”

他笑着说:“我知道你抽烟。”

我给总编说了遭遇医托的情形。总编很感兴趣,他说:“打进去,把医托和医院所有的骗人伎俩都揭露出来。”

从总编办公室出来,我来到报社附近一家公立医院的药房门口,拿出炮兵医院的那一小包中药让他们鉴定。

几分钟后,药剂师说:“这些是没有任何药理作用的树皮草根。”

回到小城后,我把Ct片交给了欧阳叔,告诉他只是轻微肺炎,以后注意点饮食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了传销团伙经常说的一句话,要善于总结,总结了才能进步。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开始总结。我仔细回想和医托交往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我深深感到医托的每一个步骤都设计精妙,环环相扣,让人不会起疑心,让人即使起了疑心,也会在随后的不断被灌输中渐渐消除疑心。这些环节中,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他们中,总有让你相信的人;即使你怀疑他们是医托,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医托?你不信也要相信。

少年是第一个关口。人们平时总是说,孩子不会说谎,孩子的话最真实。孩子没有给你推荐炮兵医院,只是向你问路,只是随口说他妈妈在那里住院,你能够怀疑什么?你的头脑中已经有了炮兵医院这个“概念”,你相信了有这样一家医院,而且还有人住院;既然有人住院,那肯定就是一家具有相当规模和等级的大医院。

接着,是一对要买锦旗的夫妻现身,他们照样不介绍你去炮兵医院,只是说买锦旗要送给炮兵医院的医生,他们只是向你问路,你还是不会怀疑他们是医托的。但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家炮兵医院的医生医术高明。

然后,是一名靠讨要打火机和你搭讪的男子。这很正常啊,向你讨个火点烟的人多的是,古代有,现在也有,你丝毫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你给了他火,他会向你表示感激,怎么感激呢?给你说实话。什么“实话”?你要去的这家医院不行,炮兵医院行,而且还现身说法,他就有亲身经历。到这种时候,你信不信,我估计80%的人都要信了。古人说“三人成虎”,三个人说相同的话,听者就会相信。

如果你属于那20%的人,你很固执,你很执拗,你一条路走到黑,你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你撞倒南墙不回头,那好,后来还安排了一个祥林嫂,她哭哭啼啼,满脸悲伤,让你深表同情。这一个“底层劳苦大众”的人,她的话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你会天真地认为:她怎么会骗我?她骗我对她有什么好处?这样的可怜人一定有不白之冤,一定有深仇大恨。她一定被我要去的这家医院害苦了、害惨了,所以才会苦口婆心地在这里劝说。

这样四道关口走下来,能够走进那座公立医院的,就不会有多少人了。

医托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条路上行骗拉客?因为乡下人来到省城,一般都会选择火车,火车票比汽车票便宜。乡下人来到省城,连道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晕头转向,而晕头转向又是行骗“卖当”的最佳时机。有人上当,就有人“卖当”,上当就是“买当”,是需要掏钱的。骗子们不会让你白白上当,不会那么便宜你。

那对夫妻模样的人为了表演逼真,他们假借妹妹在医院生孩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要送我,一个要离开,让我丝毫也不会怀疑到他们是那家医院的医托,让我相信他们只是好心给我介绍这家医院。他们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活雷锋,在现在这个社会,遇到活雷锋反而让人起疑。如果他们热情地一致送我去上公交车,我反而会怀疑他们的。

你一上公交车,那个中年女子也上公交车了。其实她就待在公交站牌旁,她和这对夫妻(有可能是真夫妻,也有可能是假夫妻)认识。她一看到这对夫妻带着我走过来,就知道该她上场表演了。她装着乘客坐在我的身边,查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你如果是便衣警察,如果是暗访记者,如果是单独行动,一般会在车上打电话说:“我现在去那家医院了,你们随后跟过来,安排行动。”如果是两三个人在一起,也会在车上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这样就会露出马脚,这个中年女子就会马上通风报信。

万幸的是,那次是我一个人暗访。我暗访前没有给报社打招呼,也就没有必要在公交车上打电话,也就没有露出破绽。而我差点坐过了站点,这个医托还提醒我。她的提醒也很巧妙,没有很多年的行骗功力,是想不出这样巧妙的问话的。

为了让我相信她不是医托,她是真的接丈夫出院,她也在问路,而不问路过的行人,只问树下抽烟的男子,说明这个男子也是医托。

她说是接丈夫出院,没有说看望住院的丈夫。出院,说明康复了,说明这家医院医术高明;而住院,还说不清能不能活下来。至于她为什么没有陪丈夫住院,家里农活忙,家里喂着一群小鸡,家里还有几个月大的孩子,随她乱说,你都会相信。

你看到这家医院那么简陋破烂,在门口犹豫了,这时候,就来了送锦旗的。你亲眼看到送锦旗的人来了,你还怀疑什么?

范伟大哥说:防不胜防啊!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五节 医改怪胎:民营医院

医托产生的根源是,普通老百姓认为公立医院收费高昂一些。为了少掏钱看好病,患者来到私立医院,没想到在私立医院掏了更多的钱,而疾病根本不能得到治愈,反而耽搁了病情。多年来的医疗机构改革,最终落到了这样惨痛的结局,这是让人痛彻心扉的悲哀。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私立医院,现在被称为民营医院,说到民营医院,就不能不说到莆田人。

福建莆田有一个秀屿区,据说每年的医药品医药器械订货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举行,为什么?因为秀屿区的人在全国各省市开办了上万家与医疗行业有关的企业。秀屿区有一个地方叫东庄,听说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外地开办民营医院,有的是兄弟几人,一人在一个城市开办一家医院。据说,全国80%以上的民营医院都是由东庄人创办的,而东庄开办的民营医院和相关企业所创造的利润,超过西部某边远省份。

我在莆田采访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一位开酒店的男子。他曾经做过多年的医药行业,后来觉得自己“良心发现”,想做正经生意,就不再从事医药行业。然而,他对医疗行业的内幕了解颇深。

二十年前左右,他们从稻田里走上来,洗干净腿上的泥巴,穿着西装,一路北上,来到城市,首先选择一家街面的店铺,作为诊所,然后再临时聘请医生。他们只会种田,不会行医。那时候流落江湖的医生普遍医术较差,要么是街口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要么是特殊年代的赤脚医生,还有些是自费上大学而没有分配到工作的人。正规的公立医院会定期淘汰一批医疗设备,他们再以极低的价格购买,继续使用。

有了店面,有了人员,有了设备,医院就开张了。这样的一家医院,投资一万元就具有相当的规模。

为了吸引患者,他们在电视报纸上大打广告,编造虚假信息。年龄大的医生,就号称北京医科大学或者医学研究会的专家、协和医院的客座教授;年龄小的医生,就说是从美国欧洲留学回来的国际顶尖人才、某方面的权威人士。这些医院刚起步的时候,都是挂着“性病专科”、“妇科专家”、“不孕不育”的牌子,因为这几种疾病最好蒙人,最容易骗钱。

那时候,很多人还热衷于夜晚听电台广播,电台广播都有一个节目叫“午夜悄悄话”,那就成了这些小医院的天下。不明真相的听众打进电话,主持人——其实就是这些医院的医生替你分析病情,然后让你坐什么什么车,到哪里哪里找著名专家确诊,而所谓的著名专家,其实就是他自己。

那时候人们普遍对军医很神秘,他们就号称老军医,有着多年治疗性病的经验。很多患了性病或者怀疑自己有性病的人趋之若鹜。他们先和你套近乎,询问你的家庭收入等等情况,如果你没有结婚,他们就将简单的尿路感染说成不孕症的前兆;如果你结婚了,他们又会说是艾滋病的前兆。他们毫不负责任地,故意加重你的心理负担,让你大把大把掏钱买药。那时候性病刚刚死灰复燃,而此前的几十年,中国这片土地上,梅毒花柳病等性病绝迹,老军医又如何能够接触性病?如果真是艾滋病,他们又如何能够治愈?

如果在这个地方,生意做得很好,他们就扩大经营;如果生意不好,他们就换个地方,重开旧业。总有一款老实人适合你,总有一个地方适合行骗。

这位有正义感的莆田老板说,绝大多数民营医院都是依靠坑蒙拐骗起家的。

这些依靠坑蒙拐骗的小医院有了原始积累后,就开始进军公立医院。

那时候承包公立医院的科室很容易,只要交钱,就能租到科室。而公立医院也乐于将那些听起来很脏的科室承包给这些莆田人。这些科室往往是性病科、皮肤科、妇科等等。这些精明的莆田人背靠大树好乘凉,登堂入室,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而患者更会相信,他们的收入更会增高。他们对外宣称是某某公立医院,其实和某某公立医院没有任何关系。这就如同我在公安局的楼下租一间门店开包子铺。我也可以对外号称我是公安局的人,我们的包子是公安局的包子。

一位开了多年小医院,而现在成了民营医院副院长的人说,那时候的人很好骗,因为他们相信电视上说的。他们就在电视上加大宣传。电视台从来不会审查医院的资格和信息是否虚假,只要给钱,让他们播放什么,他们就播放什么。那时候的报纸也是一样,翻开报纸,下半个版面全是性病广告。这些广告都是他们这些民营医院登载的。那时候的人信息不发达,也很少人有电脑,对性病没有多少了解,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一个简单的性病,没有一万元是不能治愈的。而一万元,就会让很多人倾家荡产。

而患者更不会相信,公立医院也会骗人。

在没有做记者之前,我在政府机关上班,那时候每月都有跟着领导出差的机会,去长三角珠三角,去东北和西南,去很多经济发达的大城市,马不停蹄,招商引资。

那时候的我很傻很天真,每到一地,照顾领导休息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一池温水,浸泡其中,暖暖的水温让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荡在这座陌生城市的上空,又像一片树叶一样随风荡漾无拘无束。我常常就这样躺在浴缸中浸泡很长时间,有时候手中还会拿着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到了后半夜,水温下降,我才会醒来。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浴缸不干净,我根本就没有防范意识。

有一次,我回到县城,感觉到下身有些疼痛,就赶快翻书查看,怀疑自己得了性病。那时候,我不好意思去公立医院,也不知道公立医院里是否有治疗这个部位的科室。我觉得这种疾病见不得人,又不知道如何求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照着相关书籍中的描述,我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很严重的性病。这种心理的疾病恐慌让我常常夜不能寐。我茶饭不思,迅速消瘦,做事恍恍惚惚。有一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本市中医医院有性病科,专治各种性病。我想,我可能得了很严重的性病,干脆去那里看看。

我现在还记得那家性病科室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面容清癯,看起来医术高深;一个小年轻,又瘦又小,眼睛骨碌碌乱转。他们都说着普通话,而我们那里的医生都说着本地方言。说着方言的我们对那些来自南方的说着醋溜普通话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们来自繁华的地方,他们见多识广,他们是财富的象征。

老者先给我号脉。他像高僧入定一样眼睛微眯,脸上风平浪静。少顷,他睁开眼睛说:“你得了很严重的性病。”我当时差点吓死,这种见不得人的肮脏的疾病,怎么就让我碰上了?老者问:“你最近是不是身体消瘦,食欲不振?”我赶紧点点头,我胆怯而虔诚地望着他,就像少女望着布道的神父一样。

正在交谈时,门外进来一名女子。那个女子穿着时尚,长相漂亮,却满脸愁容。后来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妓女。妓女看到我,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边,丝毫也没有避讳。老者让我脱下裤子,我当时很难为情,因为身边有一个女人,而老者说:“这是科学啊,在科学的面前是不能有丝毫害羞的。”我那时候很傻,听着老者圣人一样满含哲理的话,更加相信了他医术高明。可是,看着妓女,我还是很难为情。后来,妓女背过身去,我才脱下裤子,老者看了一眼就说:“哎呀,很严重啊,很多种性病啊,如果不赶快治疗,你活不过半年了。”他说出了好几种性病的名字。这些名字我在那本书中都见到过。

穿上裤子后,我小心地问老者:“要治疗好,需要多少钱?”老者说:“如果你一次性治愈的话,需要12000元;如果分期治疗的话,第一个疗程8000元,第二个疗程8000元。当然,一次性治愈最合算。”

那时候我一个月只有四五百元钱的工资,12000元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看到那名女子听到老者的话时,也面露难色。

老者就问:“你有多少钱?”

我说:“我只带了100元钱。”那时候我经济拮据,囊中羞涩,仅有的工资还要补贴家用,身上常常只装二三十元,而装上100元就有了富翁的感觉。

老者对那个小年轻说:“那就先开100元钱的药。”

小年轻拉开里面桌子的一个抽斗,取出一个小瓶子,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点点紫色颗粒状的药物,包在纸片里,交给了我,他说:“早晚各一次,清洗下身,三天后再来检查。”

回家后,我把一点点颗粒状的药物倒入脸盆,加上水,盆中的水立即变成了紫色。我突然想,这不就是高锰酸钾吗?上中学的时候,我喜欢做各种实验,所以对实验室的常用药物很熟悉。而高锰酸钾,在药店里两元钱可以买一瓶。老者和小年轻给我的这指甲盖大小的高锰酸钾,只能值一毛钱,而他们要了我100元。如果我按照他们的要求,给他们12000元,估计他们就会给我一瓶高锰酸钾,而这一瓶高锰酸钾,市面上只卖两元钱。

我没有用高锰酸钾,也没有再去那家市区的中医医院性病科;但是,老者的话却给我带来极大的恐惧。他说我得了很多种性病,活不过半年,这些话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揳入了我的心中和肉体里,让我不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惊惶万状,大汗淋漓。尽管这个老者用高锰酸钾来骗钱,可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那年的整个夏天我都陷在极大的恐惧中,我常常在噩梦中惊叫一声醒过来,额头上是密密的汗珠。我每到一地,就先在书店里查找关于性病的书籍,我越对照越怀疑自己真的得了很多种性病,可能还有艾滋病。有时候一个人在卫生间,真想将下身割掉,天真地以为这样做就将病灶去掉了。

怎么办?治疗吧,那时候的性病动辄就要上万元;不治疗吧,生命只能维持几个月。我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中。

那时候的报纸上有很多治疗性病的广告,公共厕所的墙上也贴满了这样内容的牛皮癣。我想,可能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得了一样疾病的人,可是我又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和他交流。无中生有的疾病像一个无所不在如影随形的魔鬼,而我只能一个人和它作战。

有一次,来到了一个城市里,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找到了一家性病专科医院。接诊的是一个30多岁的女子,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粗糙,就像海边的渔民一样。她要看我的下身,我很不好意思。她说:“在医生面前不要害羞,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人。”我只能听从了她的话。她看后照样说我患了很多种疾病,需要赶快治疗,而治疗费也是上万元。当时,我抱定主意,不治了,死就死吧。我出门的时候,这名女医生拉住了我,她要让我交100元的诊疗费。我说:“你又没有治疗,交什么钱?”她说:“我们这行的规矩,看了就必须交钱,不能让我们白看。”没办法,我给了她10元钱,她一直在嘟嘟囔囔,说我不像男子汉,一点也不大方。

就在我走出这家医院大门的时候,一个30多岁的女人眼圈红肿,拽着一个老头儿的手走进来了。老头儿满脸尴尬。我想,可能这个女子有了性病,是那个老头儿传染的。

我抱着必死的信念走在大街上,突然看到大街上阳光明媚,行人如梭,充满了市井气息。生活这么美好,而我却要走了,走就走吧,人总有一死,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现在,我只愿过好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几个月。

此后,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大声说话,大口喝酒;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就大声唱歌;走路的时候,脚步声也很响,我要咚咚咚地一步步把死亡赶到墙角,赶得它无路可逃。死亡是我的敌人,我先在气势上压倒了它,它还有什么可怕的?应该是它害怕我。

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好像下面没有异样的感觉了,而我居然体重增加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书上查找到,有性病和艾滋病的人是不能献血的,这样的血液不健康。有一次,经过了一座城市的广场,我专门走上献血车,护士化验后,就抽取了血液,并把他们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一个月后,我打电话过去,她们说我的血液完全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放下电话后,我一口气跑到了郊外,跪倒在山坡上,泪流满面,原来我就没有病。温暖的阳光,小鸟的呢喃,远处的山巅,身边的草地,甚至棱角分明的石头,忙忙碌碌的蚂蚁……这一切如此真切,又如此令我留恋。我深深地感觉到:活着,真好!

那时候,我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揭穿这些黑医院的骗人把戏,一定要让每个人不再像我当初那样上当受骗,不再像我当初那样怀着极大的恐惧与子虚乌有的死亡搏斗。进了这些黑医院的每个人,要么花费一大笔钱,要么就带上极大的心理负担。这些黑医院坏透了,浑身流着肮脏的脓水,散发着恶臭,坏得身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在我做了记者后,我有机会采访这些开办医院的莆田人,就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当时是依靠坑蒙拐骗起家的,“但是,我们现在合法经营,我们为国家创造税收利润。”

就像拍了三级片的那个著名演员一样,她认为她自己现在漂白了。

莆田人开办的民营医院经历了三个阶段。街头小诊所是第一阶段,挂靠公立医院是第二阶段,独立办院是第三阶段。

上面写到的那位不开医院开酒店的莆田人告诉我说,很多莆田人挂靠公立医院的时候,为了创造更高的利润,见谁说谁有性病,见谁说谁有不孕症。我问:“为什么公立医院不管?公立医院难道就不害怕败坏了他们的名声?”

他说:“那时候的人们普遍对性病缺乏认识,以为治愈性病就需要上万元。再说,公立医院院长在性病科室入股,收入越多,分红越多。他对性病科室的乱收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年里,性病开始出现,艾滋病也第一次出现在了铅字中。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患有这些疾病在人们的意识里是“脏病”的患者,都感到无颜面对所有人。他们不敢去正规公立医院求诊,担心在那里遇到熟人,所以他们只能选择这些开在隐秘角落里的小诊所或者外地小医院的性病科室。所以,这些莆田人从来就不缺生意。

这些莆田人的生意也一直做得很成功。他们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他们的经营规模也在不断壮大;他们开始承包一些效益不好的医院,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取得了丰硕的利润。而以前这些医院效益不好,一般都是因为开办的是传统科室(内外儿妇)和收费低廉。而莆田人接手后,还是依靠性病和不孕症打天下,打下了一片灿烂江山。

来这些医院求诊的患者,女性多于男性,因为女性更容易听信别人的说词,女性更没有戒备心。而妇科病更是一种常见的病症,但在这些民营医院的口中却被说得异常严重。

然而,尽管他们创办了医院,跻身于民营企业家行列,但是,就我所接触到的民营医院,还是以骗钱为目的。他们就像西装革履的小偷,去出席贵族的晚宴,一不留神就会把餐、纸勺、子叉子装进西服口袋里。阔绰后的他们依然保留着小偷小摸的习惯,而且这个习惯一直无法更改。

然而,总是有人不断地走进他们的医院,总是有人不断地给他们送钱。他们的实力还在扩大。后来,他们开始创办医药集团。这个集团下面的医院都有一些大同小异的名字:男性专科医院,女子医院,皮肤病医院,不孕不育医院,整形美容医院。还有一些名字听起来充满了爱心的医院,比如什么博,什么新,什么仁……为了让更多人相信他们的实力,这些医院往往号称香港某某医院的分院,全国某某机构指定医院,但他们就是不说自己是莆田人办的医院、从小诊所发展起来的医院。

在不同的城市里,都有大大小小的民营医院,他们名称不同,注册不同,经理不同,医生不同,然而他们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并不会出现在工商营业执照中,也不会出现在对外宣传的任何资料中,而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和经理。他是一名莆田人。

到了这个时候,从小诊所起家,依靠坑蒙拐骗发家的莆田人,到现在已经成了集团经营,他富可敌国。

还有人不满足。

一些了解医药行业的人对我说,有些莆田人几年前开始涉足医药制造行业,他们攫取了更大的利润。

早些年,医药市场订货会和医疗器械订货会每年春节过后,都会在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举办。莆田人重乡土观念和民风民俗,春节时期都会回家团聚,医疗商家就盯准了这个时机,向莆田人推销自己的产品。精明的莆田人看到了医疗市场这一块商机。他们开医院的同时,也开始涉足医药行业和医疗器械行业。

医药价格从来没有统一的标尺,它和别的商品不同。大葱一斤两元,二十元肯定就没有人买;新书有定价,如果比定价还高几倍,你还愿意买,你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然而,医药没有市场参考价,没有统一定价,治疗同一种疾病的药物,多达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医生开具不同的药物,其间的价格差距高达几十倍上百倍。

医药和我在《暗访黑工窝点》中写到的化妆品一样,没有一个价格尺度可以参考。

莆田人制造的药物几乎都是自己冠以特效药的名称,在自己的医院出售,由自己的医生开处方。这些药物在外面见不到,你根本就无法参考。你问为什么这些药物这么贵?他们回答这是自己研制的特效药。你问检查费为什么这么贵?他们说医院的器械是罗马尼亚斯里兰卡阿尔巴尼亚进口的,别的医院没有这些尖端设备。

莆田人一定很不同意我的观点,尤其是那些新一代的民营医院的掌门人,人们传统观念中的“富二代”。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拥有医学背景和工商管理学历。但是,我还是要说,民营医院有着无法涂抹的原罪,即使现在,他们的收费还是高于公立医院。

我了解到的医托,都是在公立医院向黑医院拉客,没有见过一例从黑医院向公立医院拉客的现象。

而那些黑医院,都自称民营医院。

为什么会出现民营医院这个“怪胎”?如何治理民营医院?专家说,相关部门制定了《全国诚信民营医院十条准则》,希望民营医院都能讲诚信,讲廉洁,讲道德,讲自律。

我不知道效果是否好。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六节 我的入“托”介绍人

我的暗访还远远没有结束。我必须打入医托行业,了解他们的组织结构和体系,了解他们和黑医院是如何勾结的。

我来到了省会城市里,经过长达一个多星期的观察,我了解到,凡是大型公立医院旁边的公交车站,每天中午12点左右,站牌边都会聚集一大批医托。医托和路人不一样,他们的手中往往拿着一本书、一张报纸、一本病例,或者空着双手,病历装在口袋里。他们的眼睛总会像小偷一样左右观望,观察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是不是病人。而到了下午4点过后,公交站牌旁边明显就会人流稀少,医托们都回去了。

医托的上班时间是早晨10点到下午4点,中午12点是上班高峰期。医托的诈骗对象都是外地人。外地人在早晨10点左右才能来到医院,而下午4点就要早早回去。中午12点的时候,医院休息,医托们就倾巢出动。

医托在观察病人,我在观察医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的目标对准了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

老太太满头白发,身材矮小,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她的那张脸苦大仇深,皱纹密布,皮肤黝黑,就像大型泥塑《收租院》里的人物。这样一张劳苦大众的脸很能博得人们的信任。

老太太说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她每天中午12点才会出现,坐在那座三甲医院旁边的花园矮墙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看到有疑似患者的人走过,就哆哆嗦嗦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病历,问疑似患者:“同志,打搅一下,到这个医院咋走?”她口中的这个医院,就是一家民营黑医院。而她手中的病历,则就写着这家黑医院的名字。

如果你和她搭话,老太太就开始对你嘘寒问暖。这样一张慈祥的老脸,让人毫无戒备心。你会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你的病情,你的担忧,你的痛苦;而她则像老奶奶一样耐心倾听着,然后向你推荐她手中病历上所写的这家医院。她说她在这家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身体恢复得很好,今天是来复查身体的。如果你相信了,她会一直带着你,一路打听着,走向这家黑医院的方向;如果你不相信,她会把你交给下一个医托。

在这里,有60岁的老太太做医托并不稀奇,还有不到10岁的孩子做医托。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儿童,满脸稚气,跟在一名中年妇女的后面。中年妇女对一名患者说:“孩子吃了一个疗程的药,症状全部消失了。”

在这里,你患有什么病,医托就说自己或者家人也患有这种病;你说你是哪个省份的人,医托也说自己是哪个省份的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出门在外,你不相信老乡,还能相信谁?而你被所谓的老乡骗了后,才会明白,老乡见老乡,背后使黑枪。

我曾经留意过医托们的交谈。医托和医托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会说河南话、四川话、湖南话。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个公立医院的附近,活动着河南帮、四川帮、湖南帮。每个帮派之间为了争夺患者,经常会发生战争。四川人来自南充,湖南人则来自衡阳。

医托们在医院附近交谈,从来不说与医院和医疗有关的事情。这是他们的行规。

我也会说河南话,我决定以老太太作为突破口。

在那条街道上,我的身份是一名捡拾垃圾的人。我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塑料编织袋,袋子里装着饮料瓶子和别人扔在地上的废报纸和宣传单。我每天要在这条街道上转悠两次。他们熟悉捡拾垃圾的我,就像我熟悉他们一样。

有一天,我看到老太太手中拿着半瓶绿茶。我就跟在她的后面,用河南话说:“奶奶,你喝完了把瓶子给我。”

老太太很惊异,她问我:“河南人?”

我淳朴地笑着,点点头,然后问她:“奶奶哪里人?”

她说她是洛阳的,我赶紧说自己也是洛阳的。我记得多年前旅游的时候,去过洛阳的王城公园,便说自己家就在王城公园附近。

老太太说:“你那里有公园,你肯定是城里人。”

我说:“现在的城里人还不如农村人,农村人还有地,城里人什么都没有。”

老太太张开没牙的嘴巴笑了。后来,我以老太太的小老乡自居。我向老太太介绍这座城市火车站周边的环境,没想到老太太居然比我还熟悉。

她说,她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好多年了。

多年前,老太太在火车站附近从事换零钱的生意。

每天黄昏时分,火车站旁边的菜市场就准备收摊打烊,这时候就会出现一个中年女子。她用一个破旧的包裹包着大把大把的零钱,用零钱来兑换摊主的整钱,而这些肉摊菜摊,第二天没有零钱就无法开张。老太太也来了,她也从中年女子的手中兑换零钱,她交给中年女子百元整钞,中年女子交给她98元。那时候的老太太没有钱,她每次只能兑换二三百元。

第二天,老太太来到火车站旁边的公交车站,手中拿着一张地图和一张上面写着“兑换零钱”的纸牌,如果外地人想买一张地图,给老太太10元钱,老太太则会找给你4元钱,一张地图定价5元钱;如果你用10元钱来兑换,老太太则会找给你九张一元纸币。很多形色匆匆的人并不会留意少找了一元钱,即使你留意到了,老太太也会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做这生意的,给你方便,总得让我赚点啊。”

和这个老太太一起在火车站旁边的公交车站做兑换零钱生意的,还有一些同样苍老的来自河南的老人。

后来,有同村老乡找到老太太说:“你做这个能赚几个钱?干脆跟着我们走吧。”老太太跟着老乡走了,才发现这是让她做医托。

不过,做医托比做兑换零钱的生意,赚钱多了几十倍。

有一次,我在那条街上又遇到老太太。老太太的眼光拨开一个个迎面走来的行人,在人群中寻找想要看病的人。我对老太太说:“我想请你吃顿饭。”老太太笑着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她的眼睛里带着惊喜,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答应了,她很兴奋。

一般的老太太都喜欢占点小便宜。这也就是我选择老太太作为突破口的原因。

我们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兰州拉面馆,找了一张靠近窗口的桌子。老板过来了,戴着白色无檐帽,用浓重的鼻音问:“来点什么?”

老板是回族人,很多开办兰州拉面馆的人都是回族人。但是他们都不是兰州人,是青海化隆人。据说,现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兰州拉面馆,90%是化隆人开办的。

老太太说:“来牛肉面。”然后,她小心地看了看我,我装着没有留意她,她又对老板补充说:“再多一份牛肉。”

我暗自好笑。

我开始和她叙家常,说起了我们那里的风土人情,其实是她那里的风土人情。我喜欢人文地理方面的书籍,中国任何地域的山川风貌、习惯风俗,我都略知一二。

突然,老太太隔着玻璃窗户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她站起来,颠着小步跑到了门口,将那名女子拉了进来,向我介绍说:“这是我外甥女,前天才来这里。”

她的外甥女神情腼腆,手指拈着衣角,红裤子绿袄,身材粗壮,一看就是来自乡下的女子。她看一眼我,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又装着不经意地抬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喜色。与我的目光相遇,她又赶快把头低下,脸上有了红晕。

老太太问女子:“吃饭了?”

女子说:“还没有。”

老太太说:“坐下啊。”然后她带头坐了下来,女子也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老太太瞥了我一眼,看到我神色平常,就对女子说:“你也在这里吃点。”

女子看了看我,没有吭声。我眼睛望着窗外,装着在想心思。老太太喊来老板:“再加碗牛肉面。”

女子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赶紧配合着说:“对呀,没有吃,就在这里吃点。”

老太太又接着说起了他们家乡的事情。她说话语速很快,脸上神情变幻无穷,看得出她年轻时期一定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她说,农村苦啊,夏天收割麦子的时候把人能热死;成熟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一人占着几行向前收割,弯下腰去,看不到人,只能看到屁股;等到直起腰的时候,腰都快要断了……她突然停住了话语,对女子说:“这是你李哥,人家家在城里。”

女子眼睛亮亮的:“城里?那你小时候没有下过苦?”他们那一带的人把吃苦叫下苦。

我点点头,装作自己是城里人。

女子说:“城里人好,我以后一定要嫁到城里。”说完,她又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吐吐舌头。

兰州拉面馆里走进了两个老外,都是男的,个子很高。他们穿着短袖体恤,对着老板叽里呱啦一番后,摊开手臂,耸耸肩膀,离去了。

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两个老外看,那种好奇与惊诧的眼神就像猪八戒来到了女儿国。老外离开后,她一直追到了门外,直到老外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里,她才怅然若失地回来了。

她感慨地对老太太说:“大姑,刚才那两个外国人那么高,胳膊上、腿上都是毛,跟猴子一模一样,恐怕他们都娶不到媳妇。”

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咋会没有媳妇呢?人家外国人有钱。从他们那里来咱国家,光路费都要花多少钱?你也不想想,人家有钱,女娃子就争着要嫁。”

女子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怪不得人家进来又走了,人家看不上咱这牛肉面。我想人家顿顿都吃羊肉面,羊肉面好吃,贵!”

老太太鄙夷地说:“瞎说,人家外国人不吃羊肉面,人家顿顿吃羊肉串。人家也不喝茶,人家天天喝牛奶。”

女子啧啧赞叹着,似乎看到了外国人吃羊肉串喝牛奶的情景。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就问老太太:“大姑,恐怕人家外国人家家都养好几头牛。人家比咱有钱,我想一户最少也养两头牛。”

老太太偷偷看看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她振振有词地说:“外国人耕地不用牛,用马。这几天电视上天天说悍马悍马,这种马耕地比牛快多了。”

我强忍住,没有笑出来。老板端来了牛肉拉面,他也听见了刚才的谈话。他竭力咬着嘴唇,忍住笑声,别过头去。

这名刚刚从乡下来到城里的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她问:“他们国家那么有钱,跑到咱国家干啥来了?”

老太太说:“逞能嘛,你没看连牛肉面都不吃?咱们也好好挣钱,有了钱也去美国,为国争光,顿顿吃羊肉串,吃不完就喂狗;顿顿买牛奶,一顿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女子吃面时汤水四溅,呼噜噜的声音很连贯,像是那些年的老人吸水烟的声音。女子埋头吃饭,看起来很投入,别无他顾。老太太一直偷偷地望着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我装着没有留意这些。

女子吃完了一碗面条,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辣椒油,手背变得油汪汪的。老太太把桌子上的卫生纸推到了她的面前:“拿纸擦嘴,人家城里人都用纸,甭再用手背了。”

女子倔犟地说:“纸是用来擦屁股的,这么好的纸擦嘴,浪费。这卷卫生纸少说也要一块钱。”

老太太牙齿很少,仅有的两颗门牙经过60年的磨损,已经变得稀松。她一张嘴说话,那两颗门牙就摇摇欲坠,而吃饭就更显得无比艰辛。为了陪伴老太太,我也吃得很慢,只有女子吃饭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吃得涕泪横流。她幸福地咂咂嘴巴,意犹未尽。

老太太说:“再来上一碗,你没有吃饱,要吃就吃饱。”她说完,又悄悄地看我一眼,因为这顿饭是我掏钱。

我大声叫:“老板,再来一碗。”

女子嘿嘿笑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饭量这么大的女子。

正在吃饭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对男女,操着四川话。他们也来吃面条。这条街道的所有饭馆的顾客都以医托为主。医托的人数比行人还多,因为旁边就有一家公立三甲医院。

他们坐在了我们的旁边,谈话丝毫也不避讳我们。从事多年的医托工作让他们具有了火眼金睛。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患者,还是行人。

那名男子说:“我下个月就要回去了,给家里把房子盖好。”

那名女子说:“你前年不是刚刚盖了房子?怎么今年又盖?”

我从谈话中听出他们不是夫妻,他们是一对临时搭伙的医托。

男子说:“房子盖了两年,邻居把他们家翻新了,新盖的房子比我家的高了一大截。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扒倒重新盖,这次要高过他家。他有本事把他们家的新房也扒了。我估计他没这个本事,他没我钱多。”

女子问:“哪边的邻居?是广才家?他一个卖腊肉的怎么能比得上你。”

男子骄傲地说:“就是啊,我用钱都能把他砸死。”

从谈话内容听出来,这一对男女可能是同一个村的。

他们正说着,男子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接听了一会儿,嗯嗯两声,就挂断了。他对女子说:“来人了,我先去看看。你叫饭,饭来了就放在桌子上,我很快就回来。”

女子问:“要不要我去?”

男子说:“我一个人先看看,搞不定了你再来。”

这是一对医托。

男子走出去后,女子一个人在玩手机,不知道给谁发短信,脸上一直带着暧昧的笑容。过了几分钟,门外又走进了三男两女,有老有少,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他们操着湖南口音。

一名女子先说话了:“昨晚行情怎么样?”

一名眼睛很小的男子说:“输了,输了3000多。”

另一名大鼻子男人说:“你和老胡玩,你玩得过他?听说他会偷牌。”

小眼睛说:“有可能,要不为什么谁和他玩,他都能赢?”

另一个女子说:“别赌钱了,赌钱有啥好?赶紧给伢子把婚事办了。”

小眼睛说:“婚事钱早就准备好了。女方家要车,就给买辆北京现代。女方家说把婚事搞大点,我就摆长席。村子里摆一百张桌子,谁来谁吃,流水席。这面子够大吧?”

大鼻子说:“这要花费多少钱啊?你收礼才能收多少?”

小眼睛说:“收什么礼啊?白吃,不在乎钱。”

早就坐在凳子上的小男孩对第一个女人说:“妈妈,我饿。”

第一个女人就对着厨房大声叫嚣:“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好?”

老板在厨房里答应着:“快了快了。”

四川女人那桌的面条刚刚端上来,四川男人就回来了。他狠狠地对女子说:“龟儿子的,我说了半天,他一句话不说。”

两个湖南男子明显认识四川男人。他们把四川男人桌上的酱油醋和辣椒油端到了自己桌子上,斜眼盯着四川男人,眼神满含挑衅。四川男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吸溜吸溜地吃完了一碗淡而无味的面条,拉着四川女人离开了。

小眼睛看着四川男人,对其余人说:“他娘的,今天他敢不服气,老子就打他。上次从我手里把客人抢走了。”

原来这五个湖南男女也是医托。

我们吃完饭后,走出了兰州拉面馆。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此刻雨点落下来,街道上行人少了起来。我们躲在一家废弃的楼房里躲雨。雨点砸在楼房四周,激起一泡泡的浮沉。空气中有一股霉烂的气味。

我故意问老太太:“你做什么工作?怎么生活?”

老太太说:“我给人家当中介。”

我问:“什么中介?”

老太太说:“很多外地人来到城市看病,不认得路,我给他们带路,挣一点带路费。”

老太太又说:“那家医院有一个好医生啊,墙上锦旗挂满了,还是教授专家。就是地势有些偏,没人知道。”

老太太说得很诚恳,完全不像说谎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做医托,是被人利用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从外面跑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和肩膀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他穿着一套西装,西装看起来还算笔挺。那些年穿西装的都是有钱人,一个个气宇轩昂不可一世,走起路来高视阔步、仪态万方;而现在,有钱人不再像那些年那样张扬,他们改穿休闲服了。尤其是在这座富翁扎堆的城市,夜晚在你身边袒胸露背、喝着扎啤、啃着猪蹄子的,也许就是亿万富翁。我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坐在海边油腻腻的桌子旁,吃着一盘十几元钱的炒螺蛳或者清蒸虾,然后拍着圆滚滚的肚子,钻进了奔驰、宝马里。

这名男子把身上的西装下摆拉了拉,让西装看起来更像西装。他用傲慢的眼神看了看我。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是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他喉咙里滚过了一声哼哼,然后径直站在我的身边。他湿漉漉的肩膀将我挤到了屋檐下。

我有些气愤地看着他。他依然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我,好像老师在看着考试不及格又在说谎的小学生一样。我看着这张愚蠢而自得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道理只能给懂道理的人讲,你给不懂道理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老太太和女子都认识这个中年男子。她们从男子一走进来,就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有点感激涕零,又有点诚惶诚恐。中年男子对她们说:“最近怎么样?还习惯吗?”那种口气就像访贫问苦的领导来视察敬老院一样。

老太太赶紧点头,女子也跟着木讷地点头致意。

中年男子看着门外愈来愈激烈的雨滴,拉长声音说:“这个雨嘛——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在想着是否让司机将我的专车开来。”

老太太说:“对,停不了,停不了。”

中年男子又用一种超然的语气说:“春雨贵如油嘛,这种雨水对农作物是非常有利的。农民兄弟应该很高兴的嘛。”他忘记了现在不是春天,而是秋天;他把庄稼不叫庄稼,叫农作物,而农作物属于书面语言;他说话喜欢用“嘛”,就像领导在作长篇报告一样。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绝对是一个装逼犯。

中年男子又以领导一样威严的口气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懒得理他,看着门外。这种喜欢装逼的人就像狗皮膏药,你越理他,他越得意。这些人都自视甚高,自我膨胀,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扭转乾坤、指点江山的人。他们身上披条破麻袋也会产生穿着皮尔卡丹的感觉。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我没有回答,老太太却回答了。她讨好地对中年男子说:“是咱老乡啊。”

中年男子似乎是自顾自地说:“最近的斗争形式是比较复杂的,但是,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相信我们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的。”他的眼睛望着门外,似乎是望着遥远的千山万水。

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中年男子又拉拉衣服下摆,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他走路的时候四肢很僵硬,一板一眼地摆动着手臂,像木乃伊一样。他自以为这样很有风度。

中年男子走远了,我对老太太说:“阿姨,我跟着你干,钱少给点无所谓。垃圾越来越便宜了,一个瓶子才给5分钱。我给你打工。”

老太太说:“我试着给你说说。”

当天黄昏时分,我来到了新华书店,站在书架前“恶补”有关河南的地理知识和风俗民情。我担心在打入黑医内部后,因为对河南的相关知识不了解而露出破绽。

第二天下午,我又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欣喜地说:“我给人家说了,人家答应要你。”

我问:“那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她说:“他让你打这个电话。”

我不知道这个她口中的“他”是谁。我问老太太,老太太说:“你打电话就知道了。”

我拨打了电话,电话中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首先威严地咳嗽两声,然后用竭力装出来的浑厚声音和我说话。他几乎每句话都带着“的”和“嘛”,让人听着极不自然——原来是装逼犯。

装逼犯说:“你在那里等候我嘛,我很快就会抵达的。”

几分钟后,装逼犯果然步行“抵达”了。他带着我来到了昨天避雨的那个废弃的楼房里,从背在身后的一个黑色皮包里取出一张纸,交到我的手中。

我一看,纸上印着《科贸公司招聘员工登记表》。真想不到,要进医托集团还要登记,还要填写表格,整得像进跨国公司一样。

和传统的应聘表一样,上面有姓名、家庭住址、联系方式、家庭成员等等,除此之外,这张表格上还有喜食小吃、家乡周边旅游景点等相关知识。我想,这可能是考察你是否说谎而特意添加的问题。

装逼犯递给我一管书写笔,我很快就填写好了。我在喜食小吃一栏写的是:烩面、胡辣汤,这些是出自河南特有的小吃;我在周边景点一栏写的是:白马寺、龙门石窟、王城公园,这些是我在书上看到的,属于洛阳地区的景点。

装逼犯拿过《招聘表》后说:“你等通知。如果录取上了,就会有人联系你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都没有等到通知,我每天勤勤恳恳地在那条街道和街道周边捡拾垃圾,然后背到附近一家垃圾收购点去卖。我夜晚居住在十元一天的小旅社里,抽着劣质香烟,用手抠着指甲缝,和一群同样住在这里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底层人用粗话骂娘。

把《招聘表》交给装逼犯的第二天夜晚,旅社里住进了一个也操着河南口音的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他似乎特别热情,话很多,唠唠叨叨,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我。

当时我很讨厌他,不仅仅是他的这副长相,更因为他这种“热粘皮”的性格。他说话的时候会贴着你,他没有刷牙的嘴巴会对着你,他也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他总是自说自话,他也不管你讨厌不讨厌他,他就要挨着你。这种人被北方农村人叫做“没眼色”,看不出来人的眉高眼低。

可是,我是一个性格极好的人,很少对人发脾气,尽管心中有千般不愿意,但是表面上不会让别人难堪。当时,我不厌其烦地向他解答,我把那天黄昏在新华书店学到的有关河南的风土人情又贩卖给他……我正说着,突然一阵惊颤掠过背脊: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问这些?

尖嘴猴腮在第三天早晨就离开了。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七节 地王之争

三天后的下午,我接到了装逼犯的电话,他说:“祝贺你,公司已经录用了你。希望你以后戒骄戒躁的,争取更大成绩嘛。”

我感到极度可笑,我还没有“工作”,何来戒骄戒躁,何来成绩?又何来争取更大成绩?

装逼犯让我第二天早晨在那座废弃的楼房前等他,到时候他会安排我的具体工作,“任何工作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以后就会有上升空间嘛。”他一副贪官污吏的口气。

我操!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装逼犯来到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那条街道上还没有多少行人。装逼犯背着双手站在我的面前,盛气凌人地教训我,不准迟到,不准旷工,要出色完成工作任务;而他分配给我的工作,则是在这条街道旁边的一家公立肿瘤医院旁边散发传单。

他从衣服下抽出了一卷印刷粗糙的传单,足有几百张,交到了我手中。那种刺鼻的油墨味让人几乎要打喷嚏。

然后,装逼犯就摇晃着肩膀消失在了雨雾中。

我摊开手中的传单,看到上面印着异常醒目的标题《肿瘤克星,专家治癌》,下面是一家名叫“爱慈医院”的介绍和地址、电话号码、乘车线路。癌症被称为世界难题,而这家“爱慈医院”则宣称,自己掌握了治愈的偏方,而且是祖传的。

每一张传单的右上角都用钢笔写上了“F”,我不知道这个字母代表什么。

肿瘤医院门前,散发传单成为了一道风景。

能够来到肿瘤医院求诊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患有恶性肿瘤的人,而恶性肿瘤,就是万恶的癌症。能够来到这里求诊的乡下人,一定是把家中最后一笔钱拿出来治病:养老钱,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买化肥种子的钱……

他们抱着一线希望,他们幻想着能够用家中最后一笔钱来挽留一个生命。

在这里散发传单的人很多,年龄都是十几岁到三十岁以内的男男女女;以女孩子居多,有的甚至还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冒充医生和护士。

我站在一边,冷冷地观察着周边的一切。我看到这些散发传单的,有这么几种人是不会散发的:不是患者的不发,不是农村人的不发,开车来的不发。

让我感到更加惊讶的是,有两家私人医院,居然在肿瘤医院对面的马路边,摆设了两张桌子。桌子旁树立着巨大的标语:专治各种癌症、癌症专科门诊等字样。骗子开设的私人医院公然与公立医院叫阵。他们如此嚣张、如此疯狂,我实在没有想到。

从农村来到城市治疗的人,基本上都是恓惶人,而可憎的医托,就把肮脏的爪子伸向了他们。

我站在了这些散发传单的人群旁边。我是专门给他们所不发的那三种人发。我一看到小汽车开过来,车门打开,那些腆着大肚子的人走出来,我就装着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满面春风地递上一张印刷低劣的传单。他们满脸狐疑地看看,就当着我的面丢在了地上或者垃圾桶里。我乐得他们这样做,我只要把手中的传单发完就算完成了任务。

我还把传单发给那些从我面前经过的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他们和乡下人的最大区别除了衣服外,还有精神状态。乡下人来到人家的城市,总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眼睛里露出胆怯。而城里人则优游自如,他们走在马路上就像走在自家客厅一样;汽车的喇叭声音再响亮,他们也会充耳不闻。他们还会用凶狠的眼睛瞪汽车两眼。而乡下人不是这样,他们一见到汽车就像见到黄世仁一样退避三舍。

城里人拿着我的传单,有的会漠然离开,走向垃圾桶;有的则凶恶地说一句脏话,扔在地上;更多的人是从我的眼前走过,对我连正眼也不会看一下。他们的脸上透着冷冷的高傲。

我喜欢看他们这种神情,也喜欢看着他们把这些肮脏的传单扔在地上。

不到一个小时,传单几乎发完了,手上只剩下薄薄的几张。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身边突然走来了一个人,他用泼妇一样的声音骂我:“你他妈的连传单都不会发。”

我抬头一看,是装逼犯。装逼犯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面红耳赤,情绪激昂。他现在再也顾不上喊“的”和“嘛”了。他一激动,就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装逼犯又骂起来,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还穿着西装,还是我的“领导”,还一直以城里人自居。旁边的很多人望着他,望着这头像吃了伟哥一样亢奋的公鸡,望着他红光满面。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暗暗冷笑着,转过头去,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尖嘴猴腮。

尖嘴猴腮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他原来就是医托团伙里的,也许是他叫来了装逼犯,也许是装逼犯在盯梢我。但是,在这样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我不相信我会和尖嘴猴腮不期相遇、意外邂逅。

装逼犯说:“看看你都发些什么人?给那些农村来的人发。”装逼犯怒气冲冲,像一个充足气的轮胎,一碰就会蹦起来。

我赶忙点点头。

装逼犯离开了,他淹没在了人群中。他在人群中的某一个角落继续观察我。尖嘴猴腮肯定也在暗中观察我,说不定暗中还有人埋伏着,准备对付我。

剩下的几张,我不得不发给那些穿着像农村人的人。在他们接过传单的时候,我悄悄说:“别相信啊,这是骗人的。”

两个身材魁梧、满脸疙瘩的男子突然从一辆小轿车后走过来。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一边喊着“专家门诊,肿瘤克星”,一边留意着他们。他们一个光着膀子,胳膊上有刺青;一个把头发染成了黄色,看起来像稻草一样。我不知道这两个男子是什么来头。

他们站到我身前几米远的地方,恶声恶气地问道:“谁让你在这里发传单?”他们的普通话很蹩脚,一个个字艰难地从嘴巴里吐出来,像一个个还没有烤熟的蕃薯,砸得我有些头晕。我需要揣摩一番,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城管,还是医托里面的打手。他们行使着城管的职务,但是又不是城管,城管是公务员,公务员是不能刺青的。

我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用惊慌的眼神望着他们。黄头发看到我好欺负,就扑上来打我。其实我早就防备着他们会这样,我趁机把剩下的两三张传单扔在地上,转身就跑。他们在后面追赶。

我当时还有些庆幸,现在可以不用再发那些害人的传单了。

跑出了几十米,我将他们落下了很长的距离。做记者天天在外面跑,让我变得身轻如燕。他们想追上我,估计需要骑电动车。跑过了一道铁栅栏,我突然看到尖嘴猴腮和装逼犯从栅栏后闪了出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个个看起来都绝非善类。

他们拦住了刺青和黄头发,大声质问着“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将刺青和黄头发围在了中间,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出手的模样。刺青和黄头发气喘吁吁,想跑又跑不脱。

刺青说:“你们要在这里发传单,也得打声招呼啊。”

尖嘴猴腮说:“你算老几?给你打什么招呼?”

黄头发说:“都是出来混饭吃,都不容易,大家消消气,有事好商量。”

装逼犯看到自己这边占了上风,又开始装逼了。他摇头晃脑地说:“古人云,己所不欲,不给别人,给了也白给。你们能发传单,我们难道就不能发哉?”

旁边是一群围观的人。人们都在兴奋地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烁着急切的火花,急切地盼望着会有一场战争爆发。

然而,医托们都不喜欢打架。他们喜欢人民币。他们以骗钱赚钱为目的,即使偶尔有了打架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平时缺乏训练而没有多少观赏性。

黄头发和刺青听了装逼犯的话,哑口无言,瞠目结舌。

人群里又走出来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子,他们站在黄头发和刺青的一边,两边旗鼓相当。黄头发和刺青一看到来了生力军,马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指着尖嘴猴腮和装逼犯的鼻子喊道:“这个地盘是我们的,就不让你们发,怎么了?”

装逼犯说:“淡定,淡定,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嘛。”

尖嘴猴腮和另外几个人则做出了要打架的姿势,黄头发那边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几个男人在大街上摆出了武侠电影中常有的那种场面,有的握着拳头,有的蹲着马步,还有的像根弹簧一样跳来跳去,模仿人家李小龙。然而,他们的手臂在颤抖,他们的眼神很慌乱。他们都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让对方还没有开打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然而,谁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后来,他们站累了,跳累了,马步确实不好蹲,又恢复了骂架的姿势。旁边的围观者发出失望的叹息。

骂架的主角是那个女人。她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伸向前方,看起来很像一个茶壶。那个女人说着湖南话,语速极快,就像爆炒扁豆。她骂架的时候别人插不进嘴去。她将骂架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尖嘴猴腮急得两颊涨红,抓耳挠腮,一张猴子脸变成了猴子屁股。装逼犯想好了一大堆关于“的”和“嘛”的词,可就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他的脸也涨得通红,后来终于蹦出了一句粗话:“我操你妈。”

女子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击说:“你想操我妈,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鸡巴。你有就让你操。”她扑过去,像一只淌着涎水的疯狗,抓住装逼犯的腰带就要解开。

装逼犯吓坏了。他满脸惊慌,双手护着裤带,像躲避疯狗一样躲避着女子。他再也顾不上装逼了,声音都变调了。他喊道:“不能啊,不能啊。”

然后,装逼犯像逃避被强奸一样抱“腰”鼠窜,身后传来女子绵绵不绝的骂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

湖南帮大获全胜,成为这个区域的“地王”。

这是河南帮第一次在肿瘤医院门前开拓业务,没想到大败而归。此后,河南帮退出了这片江湖,这片属于湖南人的江湖固若金汤。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八节 小旅社,大舞台

我搬到了郊区一家小旅社居住。这家旅社有三间房屋租给了医托们,一间住男人,两间住女人。医托中的女人比男人更多,这是因为女人的话更容易让人相信。

居住在小旅社的,都是低等医托,而干这行时间长的医托,能言善辩、舌绽莲花的医托,有的已经在这座城市买到了套房,没有买到套房的,也租住在高档小区里。

装逼犯没有住在这里,尖嘴猴腮也没有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都是刚刚入行的医托和那些反应木讷言辞笨拙实在不适合做医托的人。比如我,比如那个认为老外有钱就会家家养着两头牛的农村女子,她叫同乐。

装逼犯遭到上次的羞辱后,沉默了三天,然后又开始张扬了。三天后的一天,在那条街道边的一家饭馆吃饭时,他告诉我说,他的祖上是南方总督,管辖南方所有省市,当然也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省份。他说他的祖上很有钱,顿顿吃人参,天天喝龟汤。他在北方的时候,是生产队长,大小也是个官。他的儿子考上了“清大”,出来后至少也是个市长,“‘清大’一毕业,国家就会给个市长的”。

我只听不说,我知道他在吹牛。像装逼犯这样的人,如果哪一天不吹牛的话,肯定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吹牛装逼是他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我从来没有听过中国古代还有“南方总督”的官职,如果真的设立了这一官职,管辖广阔,尾大不掉,与朝廷分庭抗礼,统治者一定会寝食难安。而顿顿吃人参,肯定会吃出病来;至于龟汤,古代根本就没有,那是前些年一个长跑教练“研制”出来的,据说能够提高忍耐力。“清大”,居然这么厉害,一毕业就给市长?

我装作很惊讶地问:“‘清大’是什么大学啊?”

他做出一种嗤之以鼻的神情来:“这你也不知道,农民到底是农民嘛,孤陋寡闻!只看到眼前一尺远,也只听到耳朵边一丈远。告诉你吧。”他像领导做报告一样一字一顿地说:“‘清大’,就是清——华——大——学。它是北京的,也是中国的,更是全世界的,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是从‘清大’毕业的,他们在学校里就是好朋友。”

好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装逼犯的儿子上清华大学。一个月后,我看到医托队伍里新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青年,操着一口正宗的河南话。我听别人说,他是装逼犯的儿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他在老家卖烤红薯。

小旅社里居住了很多刚刚从农村来到城市做医托的人。他们都是医托介绍来的,或者是医托的亲戚。他们都来自于北方的几个山村,听说做医托能够轻松骗到钱,他们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在黑医的食物链中,其实就是乡下人骗乡下人。城里人和在城市工作的人,一般都有公费医疗和医疗保险。他们手持一张小小的卡片就可以体检买药,甚至有些人还会用公费医疗卡买到医药,转手卖给收药的人。在公立医院里,经常能够见到楼道口、厕所里,到处都张贴着收药广告。这类广告就是针对这类人。

在这家小旅社里,在这些医托中,我听到了很多笑话。

来自偏远乡下的医托们见识短浅,没有文化,却偏偏异常关心国家大事。那一年美国攻打伊拉克,他们就提出了攻打伊拉克的种种方案,甚至有人提出用水攻。他们说:沙漠地区人缺水,水一来,大家都忙忙碌碌地端着盆子给家中储存水。美军马上进攻,伊拉克来不及抵抗,整个国家就唾手可得。他们说这种方法在中出现过。马超打曹操,渭南县令放出马匹。西凉兵争着抢夺马匹,曹操趁乱逃脱。而当萨达姆在地下室里被活捉的时候,他们连连哀叹萨达姆不会躲藏:“就像咱们这样躲在小旅社里,谁能捉到你?”

他们最常谈论的话题是攻打日本。他们说:“日本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对手。中国这么多人,一人一泡尿,都能把日本淹没了。到时候,咱不救日本男人,只救日本女人。咱们这些人,一人一个日本老婆。”他们说得神情庄重,煞有其事。

他们还经常幻想着如果首都迁移到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会是什么情景。他们说他们就会成为首都居民。这样的话题经过了三个人的口述,就变成了首都即将迁移到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了。他们兴高采烈地传说着这个无中生有的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兴奋。

医托,都是些神智不正常的人。他们好吃懒做,好高骛远;他们相信无中生有。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自己不是医托,是在做好事,是医疗中介,是把不认识路的人介绍到好的医院去。

小旅社还有一名服务员,是个老年男子,终身未娶,腰身佝偻,满面皱纹,负责打扫卫生。他不会打牌,却又非常喜欢看人家打牌。每天下午,他都乐呵呵地站在石桌旁边,看着这些打牌的人,脸上带着小孩过年的神情。有时候,打牌的人嫌他挡住了视线,就骂他一句,他不恼;或者打牌人哪一张牌出错了,也骂他,嫌他站在身边看,他还不恼。他有点耳聋。

有一天,他看到我看书,就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去打牌?”

我说:“我不会打牌。”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地说:“哦,我还以为你说你不会打牌。”

在小旅社里,我见到了人们的种种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

医托的每个房间里都要住十个八个人。夜晚,床上地上都是人,打鼾声此起彼伏,放屁声间或响起,屁臭脚臭相互混杂,让旅社变成了公共厕所。尽管时令是秋天,然而,这么多人居住在一起,也一点不冷。夜晚,我将报纸铺在地上,裹紧衣服,靠在墙上,就能度过一个夜晚。

在这里,资历浅的睡在地上,资历老的睡在床上,而很多人来后几个月就搬出去了。他们赚到钱了,他们搬迁到了带花园的小区里。

也有人一直在旅社居住,比如蝎子尾巴,他成了医托的宿舍舍长。据说他在这里已经居住一年了。

蝎子尾巴的外号,不是说他为人毒辣,相反他为人很直率。这个外号是说他性子很急,像蝎子尾巴一样,一碰就会翘起尾巴反击。

当医托很容易就赚到钱,而蝎子尾巴一直没有赚到钱,就因为他的头脑不会转弯,他认死理,他性格急躁,他说谎缺乏艺术性。别人看到患者都是柔声细气,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般让对方相信自己有亲人在私立医院把疑难杂症治愈好了,而蝎子尾巴则是集团轰炸式的。他一看到患者就像猎狗看到猎物一样,兴冲冲地冲上去,要给人家介绍医院,要带对方过去,还强行抢着要拿人家的行李,让对方不由得对他心怀戒备。他总是和对方交谈没过三分钟,就把对方吓跑了,只因他的态度太热情了。过分的热情则会惹人讨厌和令人警惕。

很多医托都是夫妻搭配,父女搭配,但是没有人愿意和蝎子尾巴搭配。单打独斗的蝎子尾巴很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

我和同乐搭伴做夫妻。其实,医托里面的夫妻,很多都是假夫妻。他们遇到患者后,就一唱一和,共同编造自己家人有病而在“爱慈医院”治愈的谎言。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同乐。如果她和别人搭伴,可能能赚到一些钱,而和我在一起,我总是故意说些让患者反感的话,让有些心动的患者退避三舍。我不愿欺骗患者,而同乐当然就没法赚钱分红。

我知道同乐对我一直很好,一直默默地喜欢我,可是她不会表达。她经常偷偷地打量着我,一遇到我的眼神,就咧开嘴巴憨憨地笑着,满脸绯红。

有一天黄昏,我坐在房间门口的路灯下看书。其他医托围着院子里的一架黑白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大家都听到了同乐的叫喊:“李哥,快来接我。”

同乐端着一碗臊子面条,胆战心惊地走进了旅社大门。面条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晃晃悠悠地溢出来,流到了她的手指上。她被烫得吸溜吸溜的,眼睛看着面条,小心地迈动着脚步,不知道先把滚烫的面条放在地上。

我跑出去,从她的手中接过面条,她用力甩动着手指,欣慰地笑着说:“李哥,这家面条可好吃了,你赶快趁热吃。”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呵呵笑着。同乐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那种看着我的亲昵的神情,让我既心疼又难堪。

那次过后,有人就故意叫同乐为“李家妹子”,而同乐也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她经常会来到我们男人居住的房间里,在别人的哄笑声中拿走我的脏衣服,有时还会把洗脚水端到我的跟前……

然而,我知道我和她没有结果。我故意对她很冷淡。我说:“你再不要对我这样好。”她笑着说:“没事,我喜欢给你干活。”

我们的关系就连最迟钝木讷的聋子都看出来了。有一次,聋子神情庄重地告诉我:“你有福气啊,你看那女娃子屁股大,以后能给你生小子。女娃子对你实在是太好了,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干。”

我说:“我不愿意结婚。”

聋子疑惑地问我:“你吃饭后结婚?”他又神色凝重地说:“年轻人啊,说风就是雨,今晚就想结婚?怎么,等不及了?”

只有和聋子说话,才会知道什么是没有共同语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从来不缺少故事,缺少的只是发现。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第九节 帮医托帮真相

有一天,我早晨起床,看到蝎子尾巴神秘地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躲在墙角偷偷地看着,一见到有人注意就赶快装起来,然后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其实,他的眉毛眼睛里,都在向外溢出笑容。

我问:“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他小心地看着旁边正在起床的人。

等到房间里没有人了,我看着他一个人靠在墙角,一副异常沉醉的神情。我又问:“你怎么了?”

他神秘地说:“哈哈,你老哥我发财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

我问:“你发什么财了?”

他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黄黄的沉甸甸的东西,对我悄悄地说:“你看,金佛像。”

我问:“哪里来的?”

他左右看看,又走到了房间门口,发现门口没有人偷听,这才悄悄告诉我说:“我骗了一个傻子的,一个建筑工人。”接着,蝎子尾巴向我讲起了他的“发现之旅”。

天刚亮的时候,蝎子尾巴就起床了,他被一泡尿憋醒了。

小旅社只有一间厕所,一个蹲坑。进去的人从里面插上门,外面的人就进不去了。那天凌晨,心急火燎的蝎子尾巴推了推门,门从里面插上了,他只能在外面等,急得直转圈。

几分钟后,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红色夹克。他看了蝎子尾巴一眼,就走进了旅社的房间。

蝎子尾巴在厕所里只待了两分钟,出来的时候,看到红夹克蹲在旅社的台阶上,手中摆弄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他看一下,就用手中的破布擦一下。蝎子尾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看到那是一尊金佛像。他擦得很认真,对蝎子尾巴连看也没有看。

蝎子尾巴当时就想看看这尊金佛像,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这样做会有点贸然和唐突。蝎子尾巴走出了几米远后,突然听到身后红夹克惊呼一声“哎呀”,但还是没有抬起头看他。

蝎子尾巴忍不住了,就走过去问:“怎么了?”

红夹克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说:“没事,没事。”然后又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佛像。

蝎子尾巴这时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了。刚刚走出几步,突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红夹克又喊出了一声“哎呀”。蝎子尾巴回头一看,看到金佛像掉在了地上,红夹克捡起来,用破布擦着,自言自语地说:“掉了一块。”

这次蝎子尾巴再也不能走了,金佛像掉了一块,掉的那块也是金子啊。他的眼睛就在地上寻找,可是地上什么都没有。

这次,红夹克对他说话了,红夹克拿着金佛像说:“你说这东西怎么会掉呢?”

蝎子尾巴小心地接过金佛像,金佛像在他的手中沉甸甸的,让他的心中充满了狂喜,可是他还必须不动声色。他觉得这是一个真家伙,这么大一块金子要多少钱啊,更何况还是金佛像,那就更难得了,说不定是个稀世之宝。

红夹克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前天在工地上挖出来的。这玩意可能是文物,我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觉。”红夹克操的是陕西口音。

蝎子尾巴看着金佛像,佛像的腋下、下巴、脚腕处锈迹斑斑,看起来年代久远。他知道,文物都是年代越久远越值钱。就算是假的,这些锈又怎么能做出来?

蝎子尾巴还不放心,他问:“你刚才说什么掉了?”

红夹克接过金佛像,用指甲抠下了一块锈迹,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颜色,他问:“这东西不是铁,怎么就会生锈?”

蝎子尾巴认定了这是一件文物,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他自恃见多识广,对红夹克说:“你去文物商店去鉴定啊,他们就能知道是哪个朝代的。”

红夹克害怕地说:“我担心他们会没收了,不是说所有文物都属于国家吗?再说,我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不熟悉路。”

现在,蝎子尾巴认定了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傻子,而傻子手中居然有一件稀世珍宝。他决定把这个宝贝骗过来。他在紧张地思考着,看如何能够把这个宝贝骗到手。

蝎子尾巴故意做出很沉稳的样子,他说:“这样吧,你不认识路,我去替你鉴定。你在这里等我,保证不会没收。我就说是家传的,你看行不行?”

红夹克说:“你如果拿了金佛像跑了,我到哪里找你去?”他的脸上满是乡下人刚刚走进城市的惶恐和胆怯。

蝎子尾巴说:“我肯定不会跑。我在这里都住了一年了,你打听打听,看我是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其实蝎子尾巴已经想好了,一拿到金佛像,趁人不注意,就跑他娘的,跑得远远的,让红夹克找不到。

红夹克神情迟疑,似乎有难言之隐,他说:“你如果跑了,我到哪里找你?”

蝎子尾巴更加相信自己遇到的是一个乡下的傻子。他想着自己行走江湖多年,要骗这样一个傻子还不是小菜一碟。他说:“这样吧,我给你押金,你拿着,我回来后给你佛像,你退还押金给我。”

红夹克似乎很努力地想了想,说:“这还差不多。”

蝎子尾巴从口袋里掏出了二百元,递到红夹克手中。红夹克嫌少,没有接,蝎子尾巴又掏出了100元,然后把口袋翻过来让红夹克查看,表示自己真的再没有钱了。红夹克犹犹豫豫地接过钱,可怜巴巴地说:“大哥,你不能骗我啊,我相信你。我就在旅社等你回来。”

旅社房间里又有人起来上厕所,还有人叫喊着“老板,退房”,蝎子尾巴把金佛像藏在了内衣口袋里,赶紧走进了自己居住的房间里。

蝎子尾巴害怕红夹克后悔,会进房间找到他,向他索要金佛像。他想了想,又从床上爬起来,躲藏在玻璃窗后,看红夹克会不会走进来。如果红夹克真的走进这个房间,他就躲在门后,然后趁机逃出。他决定,什么都不要了,只带着这个金佛像回家,此生一家人吃喝不愁。

他看到红夹克坐在地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过了几分钟,红夹克慢慢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红夹克在视线里消失后,蝎子尾巴突然变得理直气壮。他想:隔了这么长时间,还怕他什么?他要来,我就说这金佛像是我的,四只眼睛的事情,谁说的清楚?我又没有给他写什么字据。再说,这里这么多河南老乡,难道还怕他一个陕西娃?

听完蝎子尾巴的叙述,我感到这件事情非常蹊跷。一个人再傻,也不至于把价值连城的金佛像交给别人,只收取300元的押金。如果他真是一个傻子,他又怎么能独自从陕西来到南方,又怎么能独自住旅社?

我把那个金佛像拿在手中,感觉异常沉重,看着它逼真的斑斑锈迹,也是无法断定是真是假。

我对蝎子尾巴说:“我去打探那个陕西人,看他在干什么。”

蝎子尾巴谨慎地说:“你千万不要说起我啊。我担心他会怀疑我骗了他。”

我点点头。

我走进红夹克居住的房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我又在旅社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红夹克的身影。奇怪了!我赶紧去登记室询问,登记室说十几分钟前,红夹克已经退房离开了。

蝎子尾巴想骗人家,没想到被人家骗了。

但是,蝎子尾巴一直不承认自己被骗了,他拿着金佛像说:“你看,这是锈迹,货真价实。就算是假的,这些锈迹又是怎么来的?这明显是在地下埋了几百年上千年才有的锈迹啊。”

蝎子尾巴把他的金佛像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从来不敢示人。后来,金佛像外面的一层金粉脱落,露出了铁锈,蝎子尾巴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蝎子尾巴不知道在河南的有些地方,一些人专门制作假文物骗钱。很多骗子就从那里进货,然后坐着火车、汽车周游全国,走一路骗一路,以假乱真,专门销售给像蝎子尾巴这样的幻想发财的人。

和那些假和尚一样,这类骗子的说辞好几年了也没有长进。他们都说自己是建筑工人,假文物是在工地挖地基的时候发现的。现在要急着回家,便宜卖给你。

那天,蝎子尾巴连连感叹:“江湖险恶!”

蝎子尾巴不知道,制作假文物的这个行业叫做“做旧”。这个行业的人能够做出任何仿古文物来。他手中的佛像,更是批量制作的。

蝎子尾巴说:“以后,我还是好好干我的老本行。”

蝎子尾巴是这里的宿舍舍长。他是居住在这家旅社时间最长的医托。蝎子尾巴觉得我和那些医托们不一样。他说我有文化、有见识,愿意和我交朋友。

其实,我也很乐意和他交朋友。他很简单,肚子里藏不了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他这里,我能够了解到更多的关于医托的秘密。

有一天晚上,我请蝎子尾巴吃饭,在饭桌上一再地向他敬酒。酒过三巡,蝎子尾巴喝得面红耳赤,解开衣服扣子,突然就骂起来:“他妈的老子们天天辛苦,养活他们这些狗日的。”

我不动声色地问:“养活谁呀?”

蝎子尾巴说:“那些狗日的,没有咱们这些人,他们吃屎去,吃屎都没有人拉。”

然后,蝎子尾巴向我讲起了这个医托团伙的组成机构。他讲得唾沫星乱溅,我听得心惊胆战。此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活跃在公立医院门口的贼眉鼠眼的医托们,居然有如此严密的机构。他们都不是单兵作战,他们有自己的帮会。

这座城市里的医托足有上万人。所有公立医院的周边,每天都活跃着医托的身影。这些医托来自全国各地,而以四川、湖南、河南、河北人居多,而每个省的医托却都来自同一个县,甚至同一片区域的几个村庄。比如,湖南的医托帮来自于衡阳县,河北的医托帮来自于安国县。所以,每一个医托帮里的人都存在着地域和血缘关系,有的一家老少都在医托帮里,有的刚结婚就带着妻子来到这里,有的孩子一放假就背着书包加入医托帮。正因为医托帮里牢固的亲情、乡情关系,才使得外界人无法进入。

蝎子尾巴和我加入的这个医托帮,至今已经有了十年历史。十年前,来自河南的送水民工李长根因为肚子疼,来到一家公立医院就诊,被医托忽悠到了一家私立医院,骗光了身上仅有的一千元积蓄。李长根突然顿悟:别人能骗我,我为什么就不能骗别人?于是,他也开始做起了医托。

做医托果然赚钱,李长根就从老家把妻子孩子都接过来,一起来骗那些从乡下来到城市就诊的患者。一年过后,这一家人过上了传说中的富裕生活。

第二年,李长根的弟弟一家、妻弟一家,还有表弟一家,全都倾巢出动,来到了这座城市,和李长根一起做医托。李长根培训他们上岗,安排他们工作,俨然成为了他们的领导。

这些人做医托都发了财。后来,同村那些好吃懒做的人都跟着他们过来了,每天动动嘴皮子,说几句编好的话,就有钱赚。这比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从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不知要强了多少倍。

这支队伍慢慢壮大,以至于发展到了现在的上百人。

李长根早就不再做医托了,但仍然是医托帮中的老大。他只抽取份子钱,每做成一单生意——成功地骗了一名患者,他就要抽取一定的报酬。李长根很有钱,他现在经营着一家洗浴城,黑道白道都玩得转。

医托帮中的具体事务现在由李长根的妻弟陈高升打理,陈高升在老家的时候是一个骑着自行车到处收药材的小生意人。现在,他掌管着帮中的财务和人事。私立医院和医托是按照1∶9的比例来分红,当天晚上,私立医院会把当天收入的90%交给陈高升,陈高升再把这些钱按照贡献大小分给手下的医托。10%都能养活一家庞大的医院,分给医托们的90%当然会是一大笔钱了。

每个医托具体做什么工作,也是由陈高升安排的。散发传单是每一个进入医托帮里的人,必须做的第一份工作。每份传单在不起眼的位置,都标着“A、B、C……”有多少个人散发传单,就会标明多少个字母。患者拿着传单来到私立医院就诊,医生会暗暗记住是哪一个字母,每一个字母对应着每一个散发传单的人,当天晚上,这个人就能领到报酬。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当初自己散发传单时,传单的右上角为什么会写着一个小小的“F”。这个字母表示,当天最少有六个人和我一样在公立医院的门口散发传单。

医托帮里有着严明的纪律,不能对外泄露帮中的秘密,不能和帮中的人吵架,不能把患者介绍到另外的医院去……否则,会受到惩罚,轻者罚款,重者殴打。

我问:“我们给几个医院介绍病人?”

蝎子尾巴说:“肯定是一家医院。每个帮派只能给一家医院介绍病人。”

我问:“这一百多号人,就只给一家介绍?人多病人少,打起来咋办?”

蝎子尾巴说:“这一百来号人不是只守在一家医院里,分散在好几家医院。也不是只守在医院门口,医院的挂号室、住院部、门诊楼,到处都是。”

我又问:“咱们做这行,干得好的,一月能赚到多少钱?”

蝎子尾巴说:“我听到的是有人一月赚到十万元。要是生意不好,老大凭什么开洗浴城?经营那么大的一座楼,没有几百万拿不下来。”

蝎子尾巴还说,为了刺激医托拉客,帮里还实行奖励机制,干得好的,可以去西藏、新疆旅游;还有的能够去老大的洗浴城免费玩乐,里面有很多小姐。

十年医托,身价数百万,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和我刚开始暗访医托时,被骗到的那家医院一样,我们所服务的这家医院也是一座残破的两层楼房。里面只有两名医生,都号称北京著名医院的客座教授。医院的走廊里挂满了自己送给自己的锦旗和牌匾,药柜里堆放的都是发霉的廉价中药和树皮草根。医生白白净净、肥肥胖胖、戴着眼镜、端着架子、道貌岸然,看起来一副医术高深的模样,很像午夜电视上卖药的专家教授。蝎子尾巴曾多次把患者送到了这家医院里。他见过这两个所谓的教授。

医托和教授之间都有暗号。这些暗号别人不懂,只有他们彼此才明白。蝎子尾巴在送患者去私立医院的路上,已经以关切的口吻,将病人的病情了解清楚,然后,在进到医院,见到所谓的教授后,就用暗号来提示。医托用手指梳头,就表示患者头疼;咳嗽两声,就表示患者咽喉疼;用手捶着腰部,就表示腰部有问题……这些私立医院都是卖中药,所谓的医生教授都号称中医药专家。所以,患者进门后,专家就要先号脉。因为有暗号提示,所以专家装模作样地号脉一番,然后将患者的病情说得八九不离十。患者尚未开口,专家已知病情,患者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接着,专家说什么,患者就不会怀疑什么了。

但是,私立医院有三种病人不接:不是医托介绍的,不接;本地患者就诊的,不接;外科急诊患者,不接。

不是医托介绍的,私立医院担心是便衣警察或者暗访记者,坚决不让走进医院大门。本地的患者,熟悉路径,一旦寻仇,他们惹不起,如果患者有背景,他们更会惹火烧身。外科和急诊,要求的是立竿见影、药到病除,而烂树皮烂草根是根本就不会有疗效的。私立医院在给患者开了巨额的中药后,在患者走出医院大门后,他们还会盯梢跟踪。患者是乡下人,长途跋涉来到城市看病,肯定会有人陪同,所以一般都是两三个人前来就诊。在他们走出医院后,一定会交谈评论,盯梢的人就在旁边偷听,如果患者没有怀疑,就停止跟踪;如果患者准备去派出所或者别的执法部门报案,盯梢的人就会在偏僻处设伏殴打,抢夺病历。不过,后一种情况非常少。即使外地患者意识到上当受骗了,也只想赶快离开这座城市。即使想报案,因不熟悉路径,也只好作罢。

更有一些愚昧的患者,回到家后,吃完了第一个疗程的药,又来到这家私立医院取药;还有一些患者,为了节省路费,采取邮购的方式取药。

盯梢殴打患者的,也有一个组织,隶属于私立医院,却不隶属于医托帮。这些人都是本地的地痞流氓。

地痞流氓分为两拨,一拨监视医托,一拨盯梢患者。地痞流氓们每天按时上班,活动在医托们每天出现的地方,监视医托们的活动。如果医托们有违规行为,他们就会偷偷记录,交给流氓头子,进行惩罚。在这个组织里,医托不认识地痞,但是地痞认识医托。

如果一个医托帮和另一个医托帮发生了冲突,这些地痞流氓们也会挺身而出,为黑医院和医托保驾护航。地痞流氓们每天的工作内容只有两项:盯梢和打架。

听着蝎子尾巴的话,我暗暗心惊,江湖确实险恶异常。我不知道,我这些天的行为是否已经被这些地痞流氓注意上了。

这一晚,我突然想到了逃离,赶快离开这片暗礁密布的地方。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装逼犯,他去了哪里?我问蝎子尾巴,蝎子尾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里,他又会去哪里?

了解到了医托帮内部结构的第二天,我和同乐继续搭伴,在公立医院的门口行骗。我们只要把受骗的患者送上公交车就行了。公交车站有人陪同,下车的地方有人接应。

医院门口活跃着很多医托。医托看医托,一眼就能够认出来,而患者却是认不出来医托的。

我们来到了门诊部,坐在长凳上。我看到旁边坐着一对夫妻,满面怯色,肤色黧黑,一看就是来自农村的。一名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坐到了他们身边。我想,他可能是这家公立医院的医生。但是,医生在走廊里和病人聊天,却很少见。

白大褂问那对夫妻:“你们要找哪一位大夫就诊?”

妻子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上次在这里看过病了,这次是来复查的。”

白大褂问:“哪个大夫看的?”

妻子把病历交给了白大褂。

白大褂翻了翻说:“这个医生今天不上班啊。他后天才会来。”

那对夫妻脸上露出了极度失望的神色。

白大褂说:“你们从外地来的吧,住一晚都要很多钱,外面吃饭也要很多钱。这样吧,我介绍你们去一家医院复查,那家医院水平很高,治愈了无数像你这样的病人。”

那对夫妻有些犹豫,白大褂继续劝说。几分钟后,那对夫妻跟着白大褂走出了门诊部大门。我看到一个中年女子从白大褂手中接过了这对夫妻。

白大褂,原来就是冒充这家公立医院医生的医托。

我震惊不已,我只知道公立医院经常会有医托拉客,我没有想到医托居然猖狂到了这种地步,冒充公立医院的医生来拉客。如果是这样,又有几个患者能够分辨清楚啊。太可怕了!

我们枯坐了半个小时,还没有看到一个能够钓到手的患者。好几个人刚刚落座,同乐就走上去,一开口问人家,人家转身就走了。这些可能都是警惕性很高的城里人。同乐很失望,她说:“这里人不好,我们去住院部吧。”就在昨天,老太太在内科住院部钓到了一个患者,层层转手,交给了医院,当天晚上就分到了三百元钱的提成。同乐也想碰碰运气。

内科住院部走廊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衣衫陈旧,一看就来自于农村。同乐看看左右无人,就走了上去询问病情,介绍老人去我们供职的私立医院。老人还没有答应,突然从病房里走出了一名保安。他将同乐的每一句话都听到了耳中,他喊道:“站起来,跟我走!”同乐的脸吓得煞白。我扭头一看,走廊那边又走来了三名保安。

我们被带进了医院保安室。

保安室里只剩下了偷听同乐谈话的那名保安,他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还有一层淡淡的茸毛,制服穿在身上,却又要竭力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情。他先拿出了一沓儿医院的规章制度让我们好好学习,他因为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

同乐老老实实地学习,翻开第一页,没有看几行,就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字,她恭恭敬敬地问保安:“大哥,这个字读什么?”

年轻的保安伸出脖子仔细看了看,说:“我也不认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马上威严地站直了身体:“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来到这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听得直想发笑。

过了十几分钟,我看完了医院的规章制度,不过就是一些按时上下班、救死扶伤之类的条款,和我们的医托“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同乐也合上了规章制度,我不知道她是否看懂了。

保安说:“看完了,谈谈你们的感想。”

我感到非常好笑,看完了医院的规章制度,却要医托来谈感想。这实在太滑稽了,驴唇不对马嘴。我偷眼看看保安,保安的脸上是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情,好像监考的老师抓住了偷抄夹带的学生。我又看看同乐,同乐低着头,用手指搓着衣角,身子轻轻地左右晃动,真像是挨了批评的学生。

保安又说:“认识到你们问题的严重性了吗?你们这样做,是对人民的极不负责任,危害是很大的,影响是恶劣的。”保安把在学校中听到的老师批评学生的话,全用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赶紧配合着说:“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保安拉开抽斗,从里面拿出了两张纸,摊放在我们面前,又取出了两支书写笔,在一张报纸上试了试,一支能写,一支不能写。他把不能写的那支笔又放进了抽斗里,把能写的那支笔和纸推到了我的面前:“写,写下来。”

我问:“写什么?”

保安说:“保证书。”

我感到一阵好笑,居然还要写保证书。

我故意说:“我不会写,怎么写?”

保安拉开了墙边的立柜,取出一沓儿纸张说:“你怎么这么笨?连保证书都不会写?在学校里没有写过?看人家怎么写的。”

保安摊开那沓儿纸,让我看,那上面都是医托所写的,每人一张,足有几十个人。保证书上除了姓名、年龄、籍贯等信息外,还有一些“下次绝不重犯”之类的话。

我匆匆写过几行字,无非就是痛改前非、知错就改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同乐又照着我写的抄写了一遍,交给了保安。保安收起来说:“你们以后不准再来这里。我如果再看到你们,就要把你们关起来。”

我知道保安只是在吓唬我们,这个没有多少社会阅历的娃娃保安可能真的认为他有权利能将我们关起来,但是我知道这是严重违法的行为。他没有权利关押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是医托或者小偷。保安没有执法权。

当天晚上,回到了旅社,我向蝎子尾巴说起了被保安抓住,并写了保证书的经历。蝎子尾巴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个什么?你问一问,这里谁没写过保证书?明天还去那个医院门口上班。”

我问:“这种事情真的没人管?”

蝎子尾巴说:“谁管?没人能管上。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带他去医院看病,这是两相情愿的事情。哄死人不偿命,谁能把咱们咋了?”

难道真的就没人管了?我想。医院肯定是管不上的,它只能提醒患者“谨防医托”。那些年,医院里还没有这样的提示语,最近几年,一些公立大型医院里才出现了这样的标示。那么,执法部门呢?执法部门要的是证据,可是受骗的患者很难想到要报案,即使个别想报案的,也被地痞流氓殴打一顿,抢走了病历等证据,他们又如何去报案?执法部门又如何来采证?

正因为很难管上,医托才这样猖獗横行,无法无天。

加入医托帮后,我还没有拉到一单业务,而身上只剩下了几十元钱。这些钱花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每天和同乐在一起,因为拉不到患者,就没有提成,我每天都请她吃饭。

写了保证书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和同乐走在回旅社的路上。路过一家酒店,我对同乐说:“你先回去吧,我要上厕所。”同乐坚持要等我,我说自己拉肚子,一定要她先走。同乐拗不过我,只好自己独自走了。

我来到了酒店,径直走进电梯里,直达顶楼。我担心身后会有打手跟踪,又从顶楼一级级走下来,来到了一层。大堂的沙发上坐着几名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打手,就从后门快步走出,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回头看到后面没有车辆跟踪,就直接开到了报社门口。

夜晚,我和一名便衣警察又回到了小旅社,见到了舍长蝎子尾巴。我将蝎子尾巴约到了旅社外面,蝎子尾巴被“请”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蝎子尾巴说出了那家黑医院的具体位置,老大李长根的洗浴城所在的地点,老二陈高升居住的地点。这些地方,作为资深舍长的蝎子尾巴都去过。而我作为一名刚刚加入医托帮的小喽啰,是没有资格进入这些地方的。

第二天早晨,这个黑医院与医托、地痞勾结在一起的窝点,被彻底端掉了。在黑医院里,警察搜查出了好几个记账本,那上面详细记录了医院和医托们的分红情况,还有一些发给外地患者的邮寄单。在药房里,警察查出了各种各样腐烂的药渣,还有一些散发着异味的树皮草根。

装逼犯是在医院被抓获的。此前,他因为与湖南帮打架,被打断了肋骨。老大李长根后来以强迫、组织卖淫罪和诈骗罪被起诉,至今还关在监狱里。医托帮中的其他核心成员也都受到了惩罚,小喽啰则被遣散了。

后来,同乐在我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在服装专卖店做营业员的工作,生活得很好。蝎子尾巴回到了老家,办了一个养猪场,听说每年出栏猪就有上百头,生意很不错。

医托现在在各大城市的公立医院依然存在,而且人数好像还呈上升趋势。他们盯上的依然是从乡下来到城市求医的患者。他们骗人的伎俩,和几年前相比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要避免上当受骗,其实也很简单。如果你来到公立医院看病,不管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你一概置之不理,就是不跟他走,医托也就无可奈何了。

——本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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