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 xp1024.com
《暗流》


第一章 第一节

“胜——利——了!胜——利——了!”

皮埃尔·尼曼手指僵硬地放在高频对讲机上,俯瞰着缓缓走下王子公园体育场水泥扶梯的人群。成千上万狂热的脑袋、白色的帽子、花哨的披巾,组成一条五颜六色的飘带。五彩纸屑漫天飞舞。真是一群痴狂的球迷,他们嘴里一字一顿地齐声喊着三个刺耳的音节:“胜——利——了!”

警长站在面对球场的幼儿园屋顶上,共和国治安部队第三、第四特警队的行动一览无余。身穿深蓝色警服的队员们戴着黑色头盔,手拿聚碳酸酯盾牌迅速跑动着。这是出警的常规做法。两百名警员分守各大门两边,戴面罩的特遣队则负责避免两队球迷擦枪走火、短兵相接……今晚,萨拉戈萨和阿森纳两支球队在1995年欧洲优胜者杯决赛中相遇了。这是今年唯一一场有两支非法国球队在巴黎的比赛。为了这次比赛,一千四百多名警察和士兵都出动了。他们的任务包括身份查证、安检搜身以及控制来自两个国家的四万名球迷。警长皮埃尔·尼曼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之一。往常,这种行动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但这位平头警长却很重视这种单纯的警戒和对抗式作业。没有调查,也没有程序。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种无动机的工作让他感到放松,他喜欢部队在行动中表现出的军事风貌。

球迷们已下到了第一层看台——可以看见他们,就在那混凝土建筑物之间,h门和G门上方。尼曼看了下手表。再过四分钟,他们就会挤出来,涌向马路。随之而来的就是双方挑衅、失控和斗殴的危险。警长深吸一口气。十月的这个夜晚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还剩两分钟。尼曼本能地转过身,望向远处的圣克鲁门广场,那里非常空旷。三股喷泉在夜里高高地向上喷射着,像极了令人不安的图腾。治安部队的警车沿着林荫街紧密排成一列。前面,一些人晃着肩膀,扣着头盔,用警棍敲打着腿。这是预备警队。

球场里开始嘈杂起来。人群在带桩的护栏间缓缓散开。尼曼不禁笑了,这正是他要寻找的:人潮出现了。喇叭声撕裂了鼎沸的人声,欢呼的隆隆声使得混凝土体育馆的缝隙都在颤抖:“胜——利——了!胜利——了!”尼曼按下对讲机按钮,呼叫东队长若阿尚:“我是尼曼,他们出来了。把人群向警车、缪拉大道、停车场和地铁出入口方向疏导。”

警长站在高处,分析了下形势:这边风险最小,今晚,这边的西班牙球迷获胜了,所以不构成威胁。对面,英国人正从A门和K门散场,走向布洛涅看台——极端球迷的看台。尼曼要时刻注意那里,保证行动顺利进行。

突然,在路灯的微光下,人群上方飞过一只玻璃瓶。警长看到一根警棍打了下去,几排人拥挤着向后退,有些人摔倒了。他朝对讲机吼道:“若阿尚,他妈的!管好你的人!”

尼曼冲向后楼梯,大步奔下八层楼。当他冲上林荫街的时候,两列治安部队已经到位,准备制服那些流氓。尼曼朝武装人员跑去,一边挥动着双臂。当警棍离他脸几米远的时候,若阿尚从他右边冒出来,脑袋上戴着头盔。他抬起头盔面甲,投来愤怒的眼光。

“天哪!尼曼,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你穿便衣,会……”

警长压根儿没听进去:“这是什么狗屁情况?管好你的人,若阿尚!要是管不住,三分钟后就会引起暴乱。”

队长直喘着气,脸又圆又红,他那本世纪初流行的小胡子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抖动着。对讲机里鸣响着:“呼……呼叫所有分队……呼叫所有分队……布洛涅看台通道……哥芒当—盖勒堡大街……我……我们有麻烦了!”

尼曼死死盯着若阿尚,好像他是这次大骚乱的唯一责任人。他手指摁下对讲机,“我是尼曼,我们马上到。”然后,他用冷静的声音命令队长:“我走了。尽量多派点人手过去,控制住这里的情况。”

还没等对方回答,警长就已经跑去找给他当司机的实习警员了。他大步穿过广场,看见远处王子餐馆的服务员急急忙忙拉下了铁门。空气中弥漫着恐慌的气氛。

他终于找到了穿着皮夹克的棕发司机,他正在一辆黑色小车旁跺着脚。尼曼拍着汽车引擎盖吼道:“快!布洛涅通道!”

两人同时上了车,车子冒着烟启动了。实习警员转向体育馆左边,沿设置好的安全通道行驶,好以最快速度到达K门。尼曼有种预感。

“不,”他叫道,“掉头。群架会朝我们来的。”

车子掉过头,滑进消防车留下的水洼里——这些消防车已经准备好应付骚动了。然后,沿着灰色流动警卫车形成的狭窄通道,车子在王子公园大道上前行。戴头盔的警察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朝一个方向跑去。尼曼将警灯放上车顶。实习警员在克洛德·贝纳中学附近左转,绕过圆形转盘,沿着体育馆周围行驶。

他们刚经过奥德伊看台,尼曼一看到空中飘荡的烟雾,就知道自己是对的:骚乱已经扩散到欧洲广场了。

车子穿过泛白的烟雾,差点撞上一些四处逃窜的人,赶快急刹车。

混战在主席台前爆发了。一些戴领带的人和花枝招展的妇女踉跄地跑着,脸上还挂着泪水。有些人到处找着通向大街的出口,另外些人则又跑上楼梯,朝体育馆的柱廊跑去。

尼曼跳下车。广场上,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互相殴打着。英国球迷花哨的颜色和治安队员灰暗的身影混在一起,隐约可以区分。有些警员在地上慢慢地蠕动,身上血迹斑斑。而远处的另一些警员,正犹豫要不要使用手中的防暴枪,因为暴力似乎有些升级。

警长整理了下眼镜,将一块方巾围在脸上。他找到最近的治安队员,抢过警棍,顺势递过他的三色警员证。那个队员愣在那里,模糊的水汽蒙在他头盔半透明的面甲上。

皮埃尔·尼曼朝人群奔去。阿森纳球迷挥着棍棒拳打脚踢着。治安队员则边后退边反击,试图保护已经摔倒在地的自己人。到处都是指手划脚的人,扭曲的脸,磕在地上的下巴。棍子举起来,打下去,在暴力敲打下折弯了。场面一片混乱。

警长冲入这场混战。

他挥起拳头和警棍,掀翻一个壮汉,然后粗暴地给了他几拳,打在他的肋骨上、小腹上和脸上。突然,警长身体右侧被踢了一脚。他直起身来大叫着,警棍弯曲地抵着暴乱者的喉咙。鲜血让他脑袋嗡嗡作响,金属棍打在他嘴上,嘴巴阵阵发麻。他脑中一片混乱,只知道他加入了一场战争。

突然,他看见奇怪的一幕,距离一百米远的地方,一个穿便服的男子被打伤得很严重。他被两个流氓架着,痛苦地挣扎着。尼曼注意到球迷脸上的血印,另外两个人机械般仇恨地推攘着他。瞬间,他明白了:受伤的人和另外两个人夹克上佩戴着不同的徽章,是敌对俱乐部的。

算老账呢。

正当他搞明白的时候,伤者已经挣脱攻击他的人,逃到横向的鲁日塞—库利大街上。两个流氓跟着追过去。尼曼扔掉警棍,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紧跟着他们。

追捕开始了。沿着安静的大街,尼曼喘着气,拼命追赶,渐渐缩短了与前面两个流氓的距离。

他们又向右拐,随即来到完全被墙围着的莫利托游泳馆。这次,两个混蛋赶上了他们的猎物。尼曼赶到延伸向高速公路的莫利托门广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中一个暴徒刚拿出一把大砍刀。

借着路灯阴森的光线,尼曼看见,挥舞的大刀不停地砍在受害者膝盖上。由于砍击,受害者的膝盖还微微震动。袭击者抬起尸体,将它从栏杆上抛了过去。

“不!”警长大声叫道,刹那间拔出手枪。他借助汽车作掩护,左手握住右拳,稳住颤抖的手,屏住呼吸瞄准着。第一枪。打偏了。拿砍刀的凶手转过身来,被吓住了。第二枪。又打偏了。

尼曼继续追,手里握着武器,紧贴大腿,摆出格斗姿势。他满腔怒火,因为没戴眼镜,已经两次射偏了。他也跑上了桥。拿砍刀的男人已经逃到高速路边的矮树林里了。他的同伙吓呆了,站着一动不动。警长拿枪托砸在他喉咙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到一个交通信号牌边,给他上了手铐,然后才去管制交通。

马路上,在连续追尾造成交通堵塞前,几辆车已经从受害者身上轧了过去。轧过去的车上沾着零乱的头发、碾烂的皮肉……交通堵塞严重,车辆不停地鸣着喇叭。借着车灯,尼曼看到一位司机在他的车旁踱着,面色凝重。

警长将目光投向绕城高速,看到戴着彩色臂章的凶手正穿过树丛。他插回手枪,立刻开始追捕。

透过矮树林,凶手匆匆看了他几眼,突然,跨过一个路堤消失了。循着他踏在斜堤上的脚步声,尼曼跟了过去,发现他朝奥德伊花园方向跑去。

夜色映照在花园的灰色碎石路上,警长紧跟着他。沿着温室花房,他看到一个黑影正在翻墙。他向前冲去,罗兰—加洛斯网球场出现在眼前。

铁栏门没有锁,凶手毫不费力地跑过一个个球场。尼曼紧抓住一扇门,潜入红土场地,越过第一个球网。五十多米远处,凶手已经慢了下来,似乎跑累了,他又越过一个球网,爬上了看台之间的楼梯。在他后面,尼曼也爬上台阶,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离凶手只有几米远了。可在看台的最高处,黑影又跳进一片空地。

凶手爬上一栋特别住宅的屋顶,一下消失在另一端。警长后退几步,也向前冲去。他落到石头平台上。下面有草,有树,再有的就是一片安静。

再也没有凶手的踪影。

警长放弃了,在潮湿的草坪上晃悠着。只有两种可能:凶手跳下屋顶后跑向了主建筑,要么就是跑去花园深处的宽敞木式建筑了。他拔出MR73手枪,背轻靠在身后的门上,门几乎没有给他提供任何支撑力。

警长移动了几步,然后停下,愣住了。他来到了一个花岗岩大厅:一块圆形石板悬垂着,上面刻着不认识的文字;金黄色的扶梯上升到上面黑暗的楼层里;帝国红色的天鹅绒挂毯延伸至阴影里;还有一些闪耀的宗教式花瓶……尼曼意识到自己潜入了一个亚洲使馆。

突然,外面有声响,凶手还在另一栋大楼里。警长压低身子,贴着草坪穿过公园,来到木式建筑前。大门还在转动。他走了进去,藏身到暗处。一个凹槽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马房,分成了各个小间,几匹小马待在里面,马鬃像刷子一样。

马屁股抖动着,草饲料飘舞着。皮埃尔·尼曼握着武器往前走。他走过一个、两个、三个马间……这时,右边突然发出巨响,警长立刻转过身,没有人,只是马蹄声。左边发出一声低吼,警长又转过身,太迟了,砍刀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在最后一刻,警长闪开了。砍刀掠过他的肩膀,砍在了马屁股上。马受到惊吓,飞快地撂起蹶子,铁蹄踏到了凶手脸上。警长见势扑向他,翻转手枪,当锤子用。

警长砸呀砸呀,突然停下来,死盯着血迹斑斑的歹徒:在撕烂的皮肉下,几块骨头凸了出来,一颗眼球挂在扯烂的衣服纤维上。歹徒一动不动,还戴着代表阿森纳球迷颜色的遮阳帽。警长抓起手枪,两只手紧紧握住沾满血迹的枪柄,将枪口塞入歹徒张开的嘴中,给枪上了膛,然后闭上眼睛。他要开枪了……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

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第一章 第二节

三小时后,楠泰尔区新街旁,一缕微光从内政部司法警察总局的大楼射出来。

灯光低低地闪烁,几乎和坐在暗处的安托万·兰斯的办公桌齐平。对面,光晕外,是皮埃尔·尼曼高大的身影。他简单报告了布洛涅追捕歹徒的事情。

兰斯怀疑地问道:“那人怎么样了?”

“那个英国佬?昏迷中。面部多处骨折。我刚给主恩医院打过电话,他们正尝试给他的脸做植皮手术。”

“那死者呢?”

“被车碾了,就在绕城高速上,莫利托门。”

“上帝啊,发生什么事了?”

“宿敌之间算老账。阿森纳球迷中,还有些切尔西俱乐部的人。因为人多势众,那两个拿砍刀的歹徒打败了他们的敌人。”

兰斯点了点头,可表情有些狐疑。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说:“那你的敌人呢?你真的确定是马把他踢成这样的?”

尼曼没有回答,转身朝向窗户。皎白的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临近居住楼楼面上奇特的彩色装饰图案:飘荡在楠泰尔公园黛绿色山丘上空的云朵和彩虹。

兰斯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不懂,皮埃尔。为什么你要纠缠于这样的事情?关于体育馆戒严,真的,我……”

他一下收住了话茬。尼曼保持沉默。

“这不是你这个年纪,”兰斯继续说道,“也不是你的权限能干的事。我们的合同写得很清楚:区域越大,暴力行为越多……”

尼曼转过身,走向他的上级:“谈正事吧,安托万。为什么大晚上的打电话叫我来,不可能因为公园的事。快说吧,什么事?”

兰斯的影子不动了。宽阔的肩膀,微卷的花白头发,犹如岩石侧面的脸,一副灯塔看守人的模样。几年来,这位分局局长一直掌管着打击人口贩卖中央办公厅,简称OCRtEh,名字复杂,但其实就是指上级机构风纪整顿刑警大队。在接手这份政府差事之前,尼曼就认识他了。那时他们俩都是街道警察,是预言者,行动迅速、讲求效率。

平头警长探过身子,重复道:“到底什么事?”

兰斯叹了口气:“是一宗谋杀案。”

“在巴黎?”

“不,在盖侬。伊泽尔省的一个小城市,靠近格勒诺布尔,是一个大学城。”

尼曼抓了张椅子,面对局长坐下:“继续,我在听。”

“他们昨天傍晚发现了尸体,就卡在附近河边的礁石间。所有迹象表明,可能是精神病患者干的。”

“关于尸体,你还了解什么?是女人吗?”

“不,男的,一个年轻的家伙,好像是学校的图书管理员。浑身赤裸,有被虐待的痕迹:割伤、撕裂伤、烫伤……听说还有勒痕。”

尼曼将手肘搁在办公桌上,玩弄着烟灰缸:“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派你去那边。”

“什么?为了这起谋杀案?可能格勒诺布尔地区司法警局的家伙们这周内就可以逮着凶手了,还有……”

“皮埃尔,别装傻了。你很清楚事情永远不会这么简单,永远不会。我和法官谈过了。他想要一位专家。”

“什么专家?”

“调查谋杀案的专家,风纪整顿的专家。他怀疑这其中存在性方面的动机,总之,就是与此相关的什么。”

尼曼将脖子凑到灯光下,闻着卤素灯燃烧的呛人的味道。

“安托万,你没把实情都告诉我。”

“那位法官是贝纳·泰尔朋特,一个老朋友。我们俩都来自比利牛斯省。他正愁着呢,你明白吗?他想尽快解决这个事情,好避开谣言、媒体和所有这些屁事。再过几周,就要开学了,必须在那之前搞定这个案子。现在你总清楚了吧?”

警长站起来,转身走向窗户。他看着路灯闪耀的灯头和公园里灰暗的圆屋顶。先前的暴力袭击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挥舞的砍刀、绕城高速、穿过罗兰·卡洛斯网球场的追捕。他想了一千遍:也许正是兰斯的电话阻止了他杀害一个人。这次失控的暴行蒙蔽了他的理智,差点犯下滔天大祸。

“怎样?”兰斯问道。

尼曼转过身,倚在窗框上。

“我已经四年没接手过这种案子了,为什么找我呢?”

“我需要个有效率的人。你知道,中央警署有权将他们手下的任何人派到法国的任何地方去。”他宽大的手在黑暗中胡乱挥动着。

“我得好好利用我这点小权利。”

戴着眼镜的警长笑了:“你想放虎归山啊?”

“对,我想放虎归山。对你来说,你可以呼吸下新鲜空气。对我来说,就是帮老朋友一个忙。还有,至少在这段时间,你不会再打人了……”

兰斯拿起桌上的传真件:“这是宪警的初步分析,你要不要?”

尼曼走向办公桌,一把抓起还热乎乎的纸:“我会给你电话的,打探主恩医院那边的消息。”

警长随即离开了三丰塔诺街,回到位于第九区拉布律耶大街的家里。

偌大一个公寓,几乎空着,地板是打了蜡的老式木地板。他洗了个澡,清洗了表皮的伤口,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瘦骨嶙峋皱巴巴的脸,泛着光呈灰色的平头,金属边框的眼镜。看到自己的形象,尼曼笑了。他可不喜欢自己这副样子在空旷的大街上走动。

他往运动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将一支12毫米口径的雷明顿泵动霰弹枪放进衬衫和袜子间,还装了几只弹夹和马纽汉快速上弹器。最后,他抓起西装护袋,在里面折了两套冬用西装和几条阿拉伯花纹的黄褐色领带。

去往拉夏贝尔门的路上,尼曼停在了克里西大道通宵营业的麦当劳门前。在那儿,他迅速吞掉两个皇家奶酪汉堡,眼睛始终不离开他违规停着的车子。凌晨三点钟了,在冷白的氖光灯下,几个幽灵样的人在脏兮兮的大厅里晃荡。穿着宽大破衣服的黑鬼、梳着牙买加长发辫的妓女、瘾君子、流浪汉和酒鬼,所有这些人,以前都在他管辖范围内,这条街曾是他的天下。为了局里一份报酬好又体面的工作,尼曼离开了这片天地。对其他警察来说,进入中央警署工作就是晋升,但对尼曼来说,这相当于被抛弃,这种外表光鲜的晋升,其实却让他备受折磨。他又看了看周围这些夜行动物,他曾像狩猎者一样在这森林里巡行。

尼曼亮着大车灯赶路,全然无视雷达测速器和时速限制。早晨八点,他从高速路上格勒诺布尔方向的出口下来,穿过圣马丁代赫、圣马丁杜里热,径直朝美人峰脚下的盖侬开去。蜿蜒的公路两边,松树林和工业区交替出现。乡村的风景虽然优美,却依然无法掩饰它深深的寂寥,这里似乎总是会微微笼罩着一种病态的气氛,让人不适。

警长经过一些标示大学方向的路牌。因下过暴雨,清晨水汽缭绕,晕染出轻柔的曙光,远处高耸的山峰若隐若现。转过一个弯道,他望见山谷深处的大学:宏大的现代大楼,饰以凹纹的水泥圆柱,周围都被长形的草坪包围着,看上去堪比市政楼规模的疗养院。

他下了国道,朝山谷开去。他看见在西面,有交错着垂直泻下的河流,银色的水清脆地流动,冲刷着山体灰暗的岩面。警长放慢速度,望着从山峰上泻下来的冰川水,若隐若现,刚还隐藏在雾气弥漫的灌木丛里,转而又出现,白而发亮,然后又消失……看到这个景象,他打了个寒战。

尼曼决定绕点路。他改了道,在沾着晨露的落叶松和冷杉穹顶下行驶着。接着发现一处长条形的空旷地,边缘是高高的黑色崖壁。

警长停了下来,拿着望远镜下了车。他久久地看着这风景,看着河流渐渐隐去。然后他才明白,河水流到谷底后,正好位于岩墙后面。透过墙上几个V字型缺口,他甚至能隐约看到河水的流向。

突然,他注意到另一个细节,又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对,他没弄错。他回到车上,伴随着车子发动的巨响,朝小河流开去。在岩壁的断层处,他看到一根荧光黄色的绳子,这是国家宪警总队的专用警戒绳,示意大家。

此处禁止通行。

尼曼驶下岩石断层,一条狭窄弯道出现在眼前。过了不久,他不得不停下,因为路太窄,车子无法通过。他下了车,从贴了塑料膜的警戒线下钻过去,来到河边。

水流到这里,被天然大坝阻挡了去路。尼曼本以为刚才见到的激流会在这里溅起浪花,翻滚着冒泡,谁知竟变成一个明静和缓的小湖,就像人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了。更远处,河流又向前流淌,去到谷底那淡灰色的村落。

尼曼一下子停住了。在他左边,有人早已蹲在了岸边。出于本能,尼曼打开手枪套的维可牢翻盖,这个动作使手铐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那个人转过身来,随即露出笑容。

“你在那儿干什么?”尼曼生硬地问道。

陌生人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这个年轻人脸庞瘦削,一头刷子毛式的金发,穿着鹿皮夹克和打褶的裤子。他用清晰的声音反问:“那您呢?”

这样无礼的举止让尼曼一时局促不已。他粗声粗气地表明身份:“警察。你没看到警戒线吗?我希望你能给我个乱闯警戒线的理由,不然……”

“艾里克·于斯诺,格勒诺布尔地区司法警察,我来摸下情况。今天,还有三个司法警官会来。”

尼曼迎上去,走到狭窄的岸边:“值勤警卫呢?”他问道。

“半小时前吃早饭去了。”他心不在焉地耸耸肩,“我要工作,想要安静一会儿,尼曼警官。”

这位灰白头发的警长面露不满。年轻人又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说:“我一下就认出你来了,皮埃尔·尼曼,前特遣队荣誉警员、前任重案组组长,以前抓捕过很多杀人犯和毒贩。总之,有过很多职务……”

“现在的警员都这么无礼吗?”

于斯诺讽刺似地弯了弯腰:“抱歉,警长,我只是不想把明星当神看待。您很清楚您是明星,所有年轻警员心目中的超级警探。您也为这个谋杀案而来?”

“你认为呢?”

那个警察又弯了弯腰:“能跟您一起工作,非常荣幸。”

尼曼看着脚边的河流。河面平滑如镜,映着清晨的光线,似玻璃般澄净,玉一般的冷光像是从河底浮上来的。

“告诉我,对这个案件,你还了解什么。”

于斯诺抬起眼,朝岩壁看去:“尸体就卡在那上面。”

“那上面?”尼曼重复道,仔细观察着岩壁。岩壁上嶙峋的突起投下一个个陡峭的阴影。

“是的,十五米高处。凶手将尸体嵌在峭壁上一个石缝里,还给它摆了个奇怪的姿势。”

“什么姿势?”

于斯诺蹲下来,膝盖弯曲,手臂交叉放在胸前:“婴儿胚胎状。”

“不寻常。”

“这件事上,一切都不寻常。”

“有人告诉我,尸体上还有割伤和烫伤。”尼曼又说道,“我还没看到尸体。尸体上应该有很多被折磨的痕迹。”

“受害者是被折磨致死的吗?”

“目前还不确定。喉咙口还有很深的割伤和勒痕。”

尼曼又转身朝向小湖,看见自己的影子——剃过的平头和蓝色的大衣——清晰地倒映在水里。

“这儿呢?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我只找到一点小东西,其他什么也没发现。依我看,这里不是案发现场,而是凶手抛尸的地点。”

“你爬到石缝里去看过吗?”

“是的,没有任何线索。凶手可能从另一边爬上岩壁,再将尸体绑在绳子一端,放下来。接着,再借助另外一根绳子,爬下岩壁,把死者塞进去。他费了好大的劲儿给尸体摆了这个夸张的姿势,真无法理解。”

第一章 第三节

尼曼又观察了下岩壁,壁上布满棱脊,坑坑洼洼。从他站的位置,他无法估算出尸体距离地面的高度。但是他发现,放尸体的凹缝在岩壁的中间,到地面的距离和到峭壁顶端的一样。他突然转过身:“我们走。”

“去哪儿?”

“医院。我想看看尸体。”

尸体只暴露到肩膀,是全裸的,被侧放在反光的桌面上。他蜷缩着,缩着肩膀,弯着颈背,两个拳头紧握放在颌下,夹在弯曲的膝盖间;微白的皮肤,突起的肌肉,刻有伤口的皮肤,看上去惨不忍睹;脖子上还有些长条形的撕裂伤,好像有人想撕破他的喉咙;放射状的血管在太阳穴下散开,浮凸在皮肤表面。

尼曼抬起眼,看向停尸房里的其他人。有预审调查法官贝纳·泰朋特,体形瘦小,留着小胡子;罗杰·巴纳队长,身形高大,像摇摇晃晃的大船,带领过盖侬宪警队;还有热内·维蒙,被宪警队调查部委任为代表,是个矮小的秃子,脸上有酒糟鼻,睫毛卷曲,双眼有神;于斯诺则站在后面,一副实习警员热心勤勉的样子。

“确认身份了吗?”尼曼问站在旁边的人。

巴纳用军人的姿态,向前跨了一步,清了清嗓子:“死者名叫雷米·高约瓦,警长先生,二十五岁。三年来,在盖侬大学从事图书馆馆长的工作。他的妻子苏菲·高约瓦今早已经确认过尸体。”

“她有没有报失踪?”

“有,昨天,星期日傍晚报的。她的丈夫前一晚去米雷峰那边远足。他每周末都会一个人去,有时就睡在登山小屋里。这就是为什么他妻子并不着急,直到昨天下午才……”

巴纳停住了,因为尼曼刚拉开了尸袋。

看着尸体,每个人都有种无法言语的恐惧,喉咙口堵塞着苍白的尖叫。死者的腹部和胸腔有很多形状和深浅各异的淡黑色伤口;发紫的嘴唇上有割伤、深红色的烫伤,伤口上还有黑色的烟渍;手臂和手腕周围还延伸着稍浅些的撕裂伤,好像被人用绳子捆绑过。

“谁发现的尸体?”

“一位年轻女士……”巴纳朝他的资料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法妮·费雷拉,一名大学教授。”

“她怎么发现的?”

巴纳又清了清嗓子:“她是体育爱好者,喜欢漂流。您知道的,就是坐在浮物上,穿连体衣,戴脚蹼,顺着急流冲下去。这是种非常危险的运动,还有……”

“还有什么?”

“在大坝的另一边,校园旁的峭壁脚下,她结束漂流爬上峭壁护栏时,看到了尸体,就搁在岩壁里。”

“是她这么跟你说的?”

巴纳用不确定的眼神扫视四周:“呃,是的,我……”

警长将尸袋全部掀开,绕着那惨白、蜷缩的尸体转了一圈。死者头上的短发像石箭一样竖着。

尼曼抓过巴纳递给他的死亡证明,浏览了几行。证明是医院院长亲自撰写的,仅仅记录了可视性伤口,医生还无法确定死亡时间,只是初步推断死者是被勒死的。如果还想知道更多,就要展开尸体,进行解剖。

“法医什么时候来?”

“我们也等了很久了。”

警长靠近死者,探过身去,观察尸体,那是张年轻英俊的脸,闭着眼睛,值得注意的是,脸上并没有任何重击和虐待的痕迹。

“没有人碰过他的脸吗?”

“没有,警官。”

“他眼睛一直闭着的?”

巴纳点点头。尼曼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分开死者的眼睑,谁知竟发生了这样一幕:一滴晶莹的眼泪缓缓从死者右眼流下来,警长惊住了,这张脸正在哭。

尼曼看看其他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令人惊讶的细节。他努力保持冷静,又细细观察,其他人则没有注意他。他再次看到的,证明他没疯。这个凶手大概正是所有警察职业生涯中既害怕但又希望遇到的对手。

他直起身,用生硬的姿势将尸体盖上,向法官低声说道:“跟我们说说调查的进展。”

贝纳·泰朋特站了出来。

“先生们,这次案件十分棘手,并且……不同寻常。这就是检察官和我决定与格勒诺布尔地区司法警察大队和国家宪警总队侦讯处一起合作的原因。我还给来自巴黎的皮埃尔·尼曼警长打了电话,他也在场。你们大概听说过他的名字。现在,这位警官隶属巴黎的上级机构BRP,也就是风化专案组。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凶手的杀人动机一无所知,但是这很可能涉及到性动机犯罪,所有迹象显示,这是一个精神病所为。尼曼先生的经验对我们十分有用,这就是为什么我向你们建议,由他来主持此次调查行动……”

巴纳微微点了下头,维蒙也学他,但是并不那么热情。至于于斯诺,他回答道:“我是没问题,但是我司法警察大队的同事就要到了,还有……”

“我会跟他们解释的,”泰朋特朝尼曼转过身去,“警长,我们听您的。”

这个夸张的场景让尼曼充满压力。他想赶紧冲到外面,投身调查,而且最好是单独工作。

“巴纳队长,”他问道,“你有多少人?”

“八个。不……抱歉,九个。”

“他们熟悉查问目击证人、搜集线索和组织设置路障的工作吗?”

“呃……其实,这样的事我们不……”

“你呢,维蒙队长,你有多少人?”

这位宪警的声音像礼炮一样迸出来:“二十个,都是有经验的人。他们会对尸体发现地点周围实行封锁,然后……”

“非常好。河流沿路附近的居民,我建议也去查问一下他们,再拜访下各个服务站、火车站以及停车场附近的房子……这个年轻人远足期间,有时会在登山小屋里住,搜查一下登山小屋。死者有可能是在其中一间小屋遭到突然袭击的。”

尼曼转向巴纳:“队长,我想让你在整个地区搜集下信息。中午之前,我要拿到所有可疑人物、流动兜客出租车司机和其他流浪者的名单。我想要你核实下三百公里范围内最近出狱的人,查查有没有关于汽车以及一切能跑的东西的盗窃案。还要查问下所有的旅店、餐馆,用传真发些问卷调查。我要了解每个微小古怪的事件,最不起眼的入城可疑人物和最细微的线索。我还要盖侬二十多年来,各类突发事件的清单,这些也许会给我们一些提示。”

巴纳在小册子上记下每个要求。

尼曼对于斯诺说:“联系情报局,向他们索要这个地区帮派、异教分子以及所有狂热分子的清单。”

于斯诺点头应允。泰朋特也带着傲慢的神情,点头赞成警长的这些做法,好像脑袋里的好想法被人夺走了一样。

“尸检结果出来前,这就是你们要做的事,”尼曼总结道,“另外,要对这个案件保持绝对沉默,不用我再提醒你们了吧。不要向媒体透露一个字,也不要对任何无关人士提及此事。”

在大学医院台阶前,调查者们分头离去,在清晨的蒙蒙雾气中,加快了脚步。在古旧高大建筑的阴影下,他们沉着脸,缩着肩膀,没有说话,也没有相互看一眼,各自上了车。

追捕开始了。

皮埃尔·尼曼和艾里克·于斯诺立刻去了位于城门口的学校。尼曼警长让于斯诺中尉在主大楼的图书馆等他,而他则去拜访大学校长。校长办公室在一百多米远的行政楼顶层。

警长走进一栋宽阔的大楼。大楼始建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翻修过,天花板很高,每面墙都是明亮的彩粉色。他来到最高层,走进前厅,一位秘书坐在办公桌前。表明身份后,他要求见文森·绿兹校长。

前厅的墙上,挂着一些优胜学生站在滑雪道和激流旁挥舞奖杯和奖牌的照片。

几分钟后,皮埃尔·尼曼已站在校长面前。校长头发短而卷曲,鼻子扁平,有黑人特征,但脸色却像滑石粉般苍白。几束阳光从角棱投射下来,变成细碎的光线。校长示意警长坐下,有些紧张地按着手腕。

“说吧?”他干巴巴地道。

“说什么?”

“您发现线索了?”

尼曼伸直双腿:“我刚来,校长先生,给我点时间摸摸情况。倒不如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第一章 第四节

绿兹在座位上挺直身子。他的办公桌是赭石木做的,下面有金属滚轮,让人想起生在铁球上的花草杆子。

“您学校里有没有发生过可疑事件?”

“可疑?完全没有。”

“没有吸毒、盗窃吗?没有打架斗殴吗?”

“没有。”

“也没有小集团和帮派,情绪容易激动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

“嗯,我想说像是角色扮演游戏之类的,您知道的,这种游戏都强调礼节和仪式……”

“不,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我们的学生都是清醒的聪明人。”

尼曼保持沉默。校长轻蔑地打量他:刷子似的头发,高宽的肩膀,MR73手枪枪柄从大衣里露出来。

绿兹托着腮,然后开始说话,好像正试图说服自己:“有人对我说,您是一位出色的警官。”

尼曼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校长。

绿兹移开视线,继续说:“我只希望一件事,警官,那就是您尽快发现凶手。学校马上就开学了,而……”

“目前,还没有一个学生到校吗?”

“只有几个寄宿生。他们住在主楼的顶层。还有几位教授,他们正在备课。”

“能给我他们的名单吗?”

“但是……”他犹豫着,“没问题……”

“那雷米·高约瓦,他怎么样?”

“他是个十分谨慎的图书管理员,性格有点孤僻。”

“学生喜欢他吗?”

“那是……当然。”

“他住在哪里?盖侬吗?”

“也是这儿,在学校。和他妻子一起,住在主楼顶层,就是寄宿生住的那层楼。”

“雷米·高约瓦二十五岁,在我们这个年代,结婚早了点,不是吗?”

“雷米和苏菲·高约瓦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想,他们在学校社团里就认识了,这些社团是专为我们的教授子女而设的。他们是……他们曾经是童年伙伴。”

尼曼突然站起来:“很好,校长先生,十分感谢您。”

警长立刻溜走了,想要逃离笼罩在这里的阴森气氛。

书!到处都是书。学校的大图书馆里,一排排书籍在氖光灯下展开。透光的金属书架上,书籍摆放得十分整齐,犹如一列列纸筑的墙垣。颜色灰暗的书脊,金的或银的雕刻品,都印有盖侬大学的缩写标签。在空旷的大厅中央,摆着一些盖了塑料膜的桌子,隔成了一个个小间。当尼曼走进这间大厅时,马上想到监狱里的会客室。

环境明亮而压抑,宽敞而封闭,有种异样的不协调感。

“这所大学有最好的教授,”艾里克·于斯诺解释道,“都是法国东南部的社会精英。法学、经济学、文学、心理学、社会学、物理学……特别是医学——伊泽尔省的佼佼者都在这里任教,并在大学医院会诊。大学医院其实是学校的旧楼,省里一半的人都到这里看病,所有山里的居民都是在这里的妇产科出生的。”

尼曼仔细听着,两臂交叉,撑在一张书桌上:“你说得好像很了解这里似的。”

于斯诺突然拿起一本书。

“我在这所学校学习过,开始学的法律……我原本想成为律师。”

“那你为什么当了警察?”

中尉看着尼曼。白色灯光下,他的眼睛闪着光:“当拿到学士学位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很厌烦。后来,就去了图卢兹警官学校。我自认为,警察是一个关于行动和冒险的职业,这样的职业会带给我惊喜……”

“那你失望吗?”

中尉把书重新放到书架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不能在现在失望,绝对不能是现在,”他盯着尼曼,“那具尸体……我们能怎么做?”

尼曼回避了问题:“学校的风气怎么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有许多资产阶级的孩子,对于生活,对于时代,对于应有的思想都是因循守旧,满脑袋陈腔滥调……也有一些农民、工人的孩子,更加理想主义,更加好斗。不管怎样,我们遇到了失业大潮,所以……”

“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吗?像小帮派之类的?”

“不,什么也没有……不过,我记得学校存在一类精英,是由大学内部教授子女组成的群体。其中一些人超有天分,每年都包揽所有荣誉奖项,甚至是在体育方面。很多人对此不满。”

尼曼想起在绿兹办公室前厅看到的冠军相片。他问道:“这些学生有没有形成一个很特别的圈子?他们会不会因为某个扭曲的计划结成联盟?”

于斯诺爆发出笑声:“您在想什么呢?一种……集体密谋?”

尼曼站起身,沿着书架踱步:“一个大学图书管理员,是所有目光的焦点,是理想的目标。想象一下,一堆学生,不知怎么陷入妄想症中——一种祭祀,或一个仪式,在选择受害者目标时,他们很自然地就会想到高约瓦。”

“忘掉我给你讲的超智能学生吧。他们真的很忙,不会让你抓来一个个审问,不会和这种不相关的事有半点牵连。”

尼曼钻进棕色和金褐色的书架间。于斯诺紧跟他的步伐。

“一个图书管理员,”他继续说道,“同时也是负责借书的……他知道每个人读的什么书,学的什么……也许他知道些什么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们不会用这种方式杀一个人来……你觉得学生读书背后会隐藏什么秘密呢?”

尼曼突然转身:“我不知道,我不相信知识分子。”

“那您想到什么了吗?有怀疑对象?”

“正相反。目前为止,一切皆有可能。群殴、复仇、高智商,或者同性恋犯罪,又或者只是偶然发生在高约瓦身上的普通案件,他在大山里碰到了流浪汉、疯子。”

警长突然轻轻弹了下书脊:“你瞧,我可不是宗派分子。但是我们要从这里开始,筛选出可能与此次谋杀有联系的书籍。”

“什么样的联系?”

尼曼穿过书架过道,来到大厅,朝图书管理员的办公桌走去。办公桌位于另一端高于阅读书桌的平台上。一台电脑醒目地摆在桌上,抽屉里一些文件呈螺旋形摆放着。

尼曼轻轻敲了敲黑色的屏幕:“这里面应该有每天被查询过的、借走的书籍清单。我想要你派几个司法警察来处理。如果有的话,找到你能找到的最文艺的书。也可以找寄宿生来帮忙。我要他们记下所有关于罪恶、暴力、酷刑和宗教祭祀、屠杀的书。对了,还要他们看一下关于人种学之类的书。记下经常查阅这类书籍的学生名字,同时找到关于高约瓦的主题。”

“那……我呢?”

“你去查问寄宿生,一个个问。他们白天晚上都生活在这里,对学校应该有更深的了解,包括习性和精神状况比较古怪的孩子……我想要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看高约瓦的。我还要你去了解下他的远足路线,找到他的远足同伴,了解谁知道他的行程,谁可能在山上碰到他……”

于斯诺向警官投去狐疑的目光。

尼曼走近他,这回低声说道:“我来告诉你我们有什么。我们有一个疯狂的凶手,有一具苍白、光滑、蜷缩的、显示极度痛苦迹象的尸体。现在,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只有几个小时,因为之后媒体牵涉进来,压力就来了,市民会热心爆发。你精神集中点,想想这个噩梦,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我们就要这样揭开罪恶的面纱。”

中尉被吓住了:“您真的认为在几个小时内,我们……”

“你想跟我一起工作吗,想还是不想?”尼曼打断他道,“那么让我来告诉你我看事情的方式。当一起谋杀案发生时,要考虑到周围每个因素,像镜面一样。死者的尸体、认识他的人、案发现场……所有这些都反映着真相,反映着一宗罪案的特别之处,明白吗?”

他轻轻地敲敲电脑屏幕:“比如,这个屏幕。当它开启的时候,就变成了雷米·高约瓦日常生活的镜子,他一天活动以及内心思想的镜子,里面有一些细节和线索可以给我们灵感。要全身心投入,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调查。”

他直起身,张开双臂:“我们在一个冰宫里,于斯诺,一个线索的迷宫!看好了,注意周围,因为这些镜子边上,某个地方的死角里,就藏着凶手。”

于斯诺张大嘴巴:“作为一个凡人,我觉得您是从事脑力活动的人……”

警长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膛:“这不是哲学,于斯诺,这是行动。”

“那您呢?对……您去调查谁呢?”

“我?我去查问下目击者,法妮·费雷拉,还有苏菲·高约瓦,死者的妻子。”

第一章 第五节

尼曼递了个眼色:“只不过是些女人,于斯诺。瞧,这就是行动。”

沉闷阴暗的天空飘着细雨,柏油路蜿蜒穿过整个校园,通向每一栋有着蓝色窗户和铁锈的淡灰色大楼。尼曼拿着学校平面图,开着车沿着通向独立体育馆的路缓缓行驶。他来到一栋崭新的大楼前。这栋楼立在那里,更像是地堡,而不是体育馆。他下了车,深吸了口气。

他看着几百米开外的校园和大楼。曾经,他的父母也是教师,在里昂郊区的小学校教书。不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一直在努力忘记。很快,家庭的束缚对他来说像是软肋和谎言,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独立奋斗,越早越好。十三岁开始,他要求住校。他决意离家,没人敢拒绝他的要求。但他还记得母亲在他房间的隔墙后低声哭泣,这是他脑海里的声音,同时也是一种感觉,一种皮肤能感受到的潮湿和温热。他逃走了。

整整四年的寄宿生活,整整四年的寂寞和体能训练,同样,也是整整四年的课程。那时,他所有的希望都朝向一个目标、一件事情:军队。

十七岁时,皮埃尔·尼曼作为荣誉毕业生,参加了为期三天的入伍预选评估,他要报考警官学校。当军医告诉他他被淘汰了,并向他解释判决的法国入伍预选中心CSO对应征入伍青年进行为期三天的选拔。这三天里,进行应用心理学测试和体检,决定入伍者是否符合部队服役的条件。

当说起原因时,年轻的尼曼明白了:他过分暴露的野心出卖了他。他知道,他的命运会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完美无缺却布满鲜血,还有疯狗在黑暗的尽头狂吠……若是其他年轻人,早就放弃了,他们会顺从地听取精神科医生的判断。但皮埃尔·尼曼不会,他顽强地坚持着,用双倍的激情和意志继续体能训练。年轻的皮埃尔从未成为军人,他选择投身另外一种战斗,那就是,在大街上与日常罪恶做默默无闻的斗争。他要将他的力量、他的灵魂,献给这个既没有荣耀,也没有锦旗,但是他能确定要坚持到底的战争。尼曼要成为一名警察,带着这个目标,他长年累月地训练,以应对将来的精神考验。接着,他考取了戛纳—埃克吕斯警察学校。自那以后,剧烈训练的阶段开始了,他的射击训练取得了优异成绩。尼曼不停地提升自我,强大自我,成了举世无双的警察:坚韧、暴力、桀骜不驯。

他先是加入了街区警察的行列,然后成为大队的精英射手。这支大队后来成为BRI(调查干预警察大队)。特别行动开始了。他杀了第一个人。在那一刻,他暗暗和自己达成约定,这是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厄运。

不,他从不是傲慢的士兵,也不是骁勇的警官。他是城市的战士,狂热而固执,将自己的恐惧淹没在暴力和街道的躁狂中。

尼曼深吸了口山间的空气。他想念去世多年的母亲,想念过去的时光,思潮好似汹涌的大峡谷。回忆开始裂缝,然后消失,在遗忘面前,撞击成碎片。

突然,尼曼听到一阵小跑声,好像在梦里一样。那狗肌肉发达,短毛在细雨中发亮。它的眼睛,像是两只上了灰暗色漆的小球,紧盯着警长。

它靠近了,轻轻摆动着屁股。警官一动不动。狗又走近了几步,湿湿的狗鼻子微微抖动着。突然,它叫了起来,眼睛放着光,它感到了恐惧,来自警长的恐惧。

尼曼僵住了。他的四肢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腹部的某个地方开始抽搐,似乎让他的血液消失了。狗开始狂吠,卷起下垂的唇部。尼曼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惧激活了嗅觉分子,狗便有了恐惧和敌意,恐惧再产生恐惧。狗叫了一阵,然后喉咙里咕噜咕噜滚动着,牙齿嘎吱作响。警察拔出手枪。

“克拉丽丝!克拉丽丝!回来,克拉丽丝!”

尼曼从僵硬的状态回过神来。他远远看到,在红色遮布的那边,一个穿着套头衫、花白头发的男人正快步走来。

“你疯了吗?”尼曼咕哝道,“警察。快走开。把你的狗带走。”

男人被吓住了。

“该死,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来,克拉丽丝,来,小东西……”

主人和他的狗走远了。尼曼想吞口水,却感到喉咙一阵干涩,像火炉一样。他摇了摇头,插回枪,绕过大楼。转向左边的时候,他试图回想:自己多长时间没有看心理医生了?

在体育馆的第二个拐角,警长发现了那个女人。

法妮·费雷拉站在大门边,用砂纸打磨着一块红色泡沫板。警察猜想,那是用来漂流的,她就是坐在那上面冲下急流险滩的。

“你好。”打招呼时,他点了下头。

他找回了热情和自信。

法妮抬起眼睛。她应该刚二十多岁,皮肤晦暗,卷曲的头发微微转动着,太阳穴周围有细小的发卷,瀑布似的垂到肩上。她的脸颊暗淡、圆润,但是眼睛却十分明亮,几乎是过度的明亮。

“我是皮埃尔·尼曼警长。我在调查雷米·高约瓦的谋杀案。”

“皮埃尔·尼曼?”她怀疑地重复道,“该死,真不敢相信。”

“什么?”

她用头示意,指向放在地上的一台小收音机:“新闻刚刚还在谈论你。他们说你昨天晚上在王子公园体育场,逮捕了两个杀人犯,这很好。可他们还说你将他们其中一个揍得面目全非,这就不好了。你是有分身术还是什么本领?”

“我只是跑了一夜。”

“你在我们学校干什么?这里的警察还不够吗?”

“照他们的话说,我是来增援的。”

法妮又继续工作——她将泡沫板的长方形表面打湿,然后用两个手掌紧压,同时把揉皱的砂纸捏碎了。她的身体看上去矮壮,结实。穿得不考究——氯丁橡胶的潜水长裤,水手罩衣,亮皮登山鞋,鞋带紧紧系着。暗淡不明的光线将整个场景烘托出温和的气氛。

“你似乎很能忍受精神打击。”尼曼继续说道。

“什么打击?”

“呃……发现……”

“我只是努力避免自己去想。”

“你不介意再提起吗?”

“你就是为这个而来,是吗?”

她没有看他,手沿着浮板忽上忽下,动作生硬、粗暴。

“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尸体的?”

“每周末,我都会去漂流……”她指指她那翻转的小皮艇,“坐在那个上。校园周围,岩石形成的天然大坝阻挡了河流,所以便于靠岸。我正在搬皮艇的时候,看见了它……”

“在岩石上吗?”

“对,在岩石上。”

“不对,我去过那里。我注意到那里根本没有空间,顺着峭壁向上看,离地十五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看到什么。”

法妮将砂纸抛进垃圾桶,擦了擦手,然后点燃一支雪茄。这些简单的动作突然引起尼曼心里强烈的欲望。

女人长长地吐了口泛蓝的烟:“尸体是在岩壁上,可我不是在岩壁上看到的尸体。”

“在哪里?”

“我漂在河上时看到的。因为它反光,一块白斑映在水面上。”

尼曼的表情放松了:“这正是我所想的。”

“这对你的调查重要吗?”

“不。但是我喜欢把事情搞清楚。”

尼曼顿了顿,然后继续问道:“你会登山吗?”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这个地方。还有,你看上去很……运动。”

她转过身,朝着从山谷中高耸出来的大山张开双臂。这是她第一次笑。

“这是我的天地,警长!从美人峰到大卢斯群山,我熟悉所有这些山地。当我不去险滩漂流的时候,我就去攀登山峰。”

“依你看,把尸体放到墙沿上,需不需要会登山?”

法妮又变得严肃起来。她观察着雪茄燃烧的一端:“不,不一定。岩石形成了方便的天然石阶。不过,要背负如此重量的尸体而不失去平衡,就得非常强壮。”

“我的一个警员认为,凶手可能是从另一端爬上来,那里的斜坡没那么陡峭,然后再将尸体绑在绳子的一端放下去。”

“这就绕远了。”法妮犹豫了下,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有第三种办法。很简单,只要懂点攀登技术就行了。”

“请讲。”法妮用脚踩灭烟头,又捡起来弹开。

“跟我来。”她命令道。

他们走到体育馆内部。阴影处,尼曼看到堆着的地垫、双杠笔直的影子、撑杆和打结的绳子。

法妮走向右边的墙,评论道:“这是我的窝。夏天,谁都不会到这里来,我可以寄存我的家当。”

她点燃一盏马灯,挂到工作台上。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金属器件,尖端和刃口各异,泛着银白色的光或发出尖锐的音响。法妮又点燃了一支烟。尼曼问道:“这是什么?”

“一些滚轴、铁锁、传动杆、手杖:都是些登山器具。”

“那么……”

法妮又吐了口烟雾,佯装咳了几声:“那么,警长先生,凶手只要有这些东西,知道怎么使用,将尸体从陡峭的河岸边毫不费力地运上去是不成问题的。”

尼曼双臂交叉,靠着墙。法妮嘴上叼着烟,摆弄着工具。她这些微小的行为加强了警长的欲望,他内心深处很喜欢这个女孩。

“我说过了,”她带着责备的语气,“这里的峭壁像是有天然的路阶。对于一个懂得登山或者习惯于高山徒步的人来说,攀登就像是小孩的游戏那么简单。”

“然后呢?”

法妮抓起一只绿色荧光的滑轮,上面布满了小孔。

“然后,你把这个固定在岩石上,石缝上方。”

“岩石上!怎么做?用锤子吗?这样要花好多时间,不是吗?”

女人叼着烟卷说道:“您对于登山的知识几乎为零,警长。”她从桌上抓起一些带钩螺钉。

“这是射钉,插在岩石上的。只要有像这样的钻孔器,”她指向一种沾满油污的黑色钻孔机,“只要几秒钟,你就能够把射钉钉在任何石头上。再把滑轮固定,然后你只要吊起你的身体即可。这就是我们在狭窄险峻的地方,用来搬运背包的方法。”

尼曼怀疑地撇撇嘴:“我没有爬到那上面去,但是,在我看来,那个石缝应该很窄。我不清楚凶手怎么能够在悬崖上得到支撑,仅仅用手臂的力量拉住身体的重量,空间还这么小。或者我们假定,凶手是个巨人。”

“谁跟你说是从那上面拉上去的?要吊起他的受害者,登山者只需要做一件事:从滑轮的另一端滑下来,借助滑轮,尸体就自己升上去了。”

警官突然明白了技巧,笑了起来:“但是这就要求凶手的体重要比死者重,不是吗?”

“或者体重相当。当你被悬空时,体重会增加。尸体一被吊起,凶手就能一直沿着岩壁的粗糙表面迅速爬上去,将尸体嵌到那个夸张的凹缝里。”

尼曼又看了下桌上的射钉、螺栓和扣环。他在猜想这是一个撬窃贼,但又是一个特殊的撬窃贼:一个高空作业的重力钻工。

“这样的操作要花多少时间?”

“对像我一样的人,不到十分钟。”

尼曼点点头。凶手的影像渐渐显现。

两人出了体育馆。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照在如水晶般明亮的山峰上。

警长问道:“你是这所大学的教授吗?”

“地质学教授。”

“还有呢?”

“我在教几门课:石头分类学、地质断层构造学,还有冰川学,研究冰川的演变。”

“你看上去很年轻。”

“我二十岁获得博士学位,那时就已经是讲师了。我是法国最年轻的学位获得者。现在我二十五岁,已经是正式教授了。”

“真是个学术动物。”

“是的,学术动物。我是这里盖侬大学名誉教授的女儿、孙女。”

“那你也是社团的一员吗?”

“什么社团?”

“我的一位中尉在盖侬上过学。他跟我解释说大学拥有一个特别的精英社团,由大学教授的子女组成……”

法妮用一个调皮的姿势摇了摇头:“我更愿意说那是一个大家庭。你所提到的孩子们在学校教育和文化熏陶下长大,然后取得优异的成绩。这看起来很自然,不是吗?”

“即使是在体育方面?”

她抬了抬眉毛:“这个,是大山的恩赐。”

尼曼接着说:“你也许认识雷米·高约瓦。他人怎么样?”

法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孤僻、自闭,还总是皱着眉,但却很有才华,极具教养。这里有个谣言……人们说他读过图书馆里所有的书。”

“你认为这个谣言成立吗?”

“我不知道,但是他很了解这个图书馆,这是他的巢穴、避难所、领地。”

“他也很年轻,是吗?”

“他在图书馆长大的,他的父亲曾经是大学图书馆馆长。”

尼曼略略踱了几步:“我不知道这个。高约瓦一家也属于你们那个‘大家庭’吗?”

“当然不是。相反,他对此报敌对情绪。尽管他有文化,但是他从来没有获得过他预期的成绩。我想……其实,他嫉妒我们。”

“他的专业是什么?”

“哲学吧。他完成了一篇论文。”

“什么主题?”

“不知道。”

警官沉默了,看着大山。大山越来越明亮,好像耀眼的巨人。

“他的父亲,”他又说道,“还活着吗?”

“不,消失几年了。登山事故。”

“这方面没有可疑的情况吗?”

“你要找什么?他死于雪崩,阿勒蒙峰的雪崩,发生在1993年。你可真是敬业。”

“我们有两个爱好登山的图书管理员,父亲和儿子,两人都死在山里。这种巧合该引起重视,不是吗?”

“没有什么能说明雷米是在大山里被杀的。”

“对。但是,他星期六早晨去远足了,他应该是在高山上突然被凶手袭击了。也许,凶手知道了他的路线,才……”

“雷米不是那种会照传统路线出游的人,也不会将路线告诉其他人。他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

尼曼鞠了个躬说:“非常感谢你,小姐。您知道程序的,如果你还回想起什么细节……能打这些号码中的一个联系到我。”

尼曼写下他的手机号码和校长给他在大学里安排的房间的联系方式——这个警察更喜欢待在学校,而不是警局里。

他小声说道:“再见。”

年轻的女人没有抬眼。警官正要走时,她问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她清澈的瞳孔盯着他,尼曼感到一阵局促。这样的虹膜太明亮了,像玻璃一样,水汪汪的,又像冰花一样冷硬。

“请说。”他回答道。

“收音机里,他们说……好吧,你曾经是杀死雅克·梅林的大队一员,是真的吗?”

“那时我还年轻。但是,对,是真的。”

“我想问……之后,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之后?”

“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

第一章 第六节

尼曼朝着年轻的女人走了几步。她本能地往后退,但是却勇敢、傲慢地抬起目光。

“我很愿意跟你交谈,法妮。但是请你永远不要跟我谈论这个,也不要谈论那天我失去了什么。”

他的对话者低下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就是你的运气。”

流动的河水溅打在他背上。尼曼向警队借了一双步行鞋,现在正在峭壁的天然台阶上行走,相对于攀爬来说,这轻松多了。爬到断层的位置,警官开始观察尸体被发现的凹缝。他戴着特氟龙纤维手套,仔细看着岩壁和周围,在岩墙上找寻着射钉可能留下的痕迹。

石头上有些洞。

裹挟着冰水滴的风拍打着他的脸,但尼曼喜欢这种感觉。尽管环境恶劣,但来到小湖边,他感到很充实。凶手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这个地方的:这里安静、幽谧,没有污浊,没有骚扰。玉一样静润的水带给暴力的灵魂一种平和。

警长什么也没找到。他在凹缝周围继续搜寻,没有射钉的痕迹。他单膝跪在凹缝边,触摸洞穴的内壁。突然,手指碰到一个清晰分明的小孔,就在洞穴上缘的中间。警长想到了法妮·费雷拉。她说得对,凶手可能是装备上射钉和滑轮,在体重上玩了点小伎俩,将尸体吊起来的。

他将手臂伸进洞里,又摸了摸,总共发现三个螺纹切口小洞,约二十厘米深,排成三角形——射钉留下的三个印记是用来固定滑轮的。犯罪情形慢慢还原了。雷米·高约瓦是在远足的时候遭遇袭击的。在那偏僻的高山上,凶手把他绑起来,折磨他,毁伤他的肢体,直至把他杀害。然后借助受害者的尸体,自己下到山谷里。怎么做的呢?尼曼向下十五米低处看去,那里,河水凝滞成一面漆一样的镜子。顺着激流,凶手说不定是借助划艇类的小船,从河上过来的。

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为什么不把尸体直接抛弃在案发现场?

警长小心翼翼地爬下峭壁。到了地面,脱掉手套,转身背向岩壁,这观察着断层投射在平滑水面上的倒影。他确信:这里是一处圣地,安静、纯洁,这可能正是凶手选择这里的原因。

掌握所有这些情况后,警长认定,他要找的凶手是一个公认的登山运动员。

尼曼的车上配备着一个高频指令发送器,但是这位警官从来不用。

对于机密的沟通,他用它的次数不会多于用手机,但是手机又不那么谨慎安全。事实上,多年来,他较常用寻呼机,一种无线电信号接收器。

标记和模式他会经常变换,没有人能截取到这种只靠密码运行的信号系统,这是从巴黎毒贩那里学来的窍门。警长将号码和密码给了于斯诺、巴纳和维蒙。上车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盒子似的发射器,在键盘上按着。没有留言。

他发动车,回到大学。

现在是早上十一点,稀疏的人影穿过青翠的广场。几个学生在体育馆跑道上跑步,相对于混凝土建筑楼群,体育馆略显偏僻。

警长走上一条横穿的路,又径直朝主楼方向开去。这个巨型地堡有六百米长,八层楼高。他停下车,查看平面图。除图书馆外,这个巨大的建筑内还包括医学和物理科学的阶梯教室。楼层里大多是授课教室,最高层是寄宿生房间。校园警卫用红笔标记了雷米·高约瓦和他妻子的公寓号码。

皮埃尔·尼曼走过图书馆大门,进入建筑大厅:这是一个单独厅室,宽大的玻璃窗户提供采光。墙上绘有逼真的壁画,在晨光中闪烁。离那儿几百米远的地方,大厅尽头好似消失在弥漫着一种矿物粉尘的黑暗里。这个地方有点斯大林式建筑的风格——与巴黎大学那明亮的大理石和棕色木头所营造的氛围完全不同。这只是尼曼的假想,他其实从没有踏进过大学校门,不管是巴黎的还是其他地方的。

他走上一个花岗岩台阶的悬梯,楼梯的每一阶都像发夹一样呈发射状,被垂直薄板分割开来。这些都是建筑师的奇思妙想,剩下的都是一样繁复的风格。一半氖光灯没有开,尼曼在黑暗与光明间交替着穿行。

最后,他来到一个狭窄的廊道里,旁边嵌着一些小门。他穿梭在这昏暗的小道——所有的灯都灭了——寻找着34号房,高约瓦的公寓。

门虚掩着。警长用两根手指,推了推薄薄的胶合板隔门。

迎接他的是一阵寂静和幽暗。尼曼站在前厅,上方的灯管横穿过狭窄的走道。借着微弱的亮光,警官可以观察挂在墙上的相框,都是些黑白照片,好像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些精力充沛的奥林匹克运动员,用一种呆板的得意,脚后跟点地,朝天空挥舞着手臂。他们的脸庞、身形和姿势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担忧的完美,一种冷冰冰的非人的纯粹。尼曼想到了大学的建筑:所有这些都形成了一个协调一致的整体,但没法令人产生崇敬感。

这些相框下面,他看到几张雷米·高约瓦的肖像照。他拿下来,细细观看。受害者年轻英俊,面带微笑,留着短发,轮廓僵硬。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特别警戒的光芒。

“你是谁?”

尼曼转过头。一个女人的身影蒙在雨衣里,呈现在走道尽头。警官走近。她应该也是二十五岁以下,光亮的中长发衬着瘦削、凹陷的脸庞,苍白的脸凸显出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她的脸部轮廓骨感而精致。这个女人的美丽只有在突发意外时才会显现,好像是在表达不满的第一印象。

“我是皮埃尔·尼曼,”他说道,“警察。”

“你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抱歉,门是虚掩的。您是雷米·高约瓦的妻子吗?”

女人没有回答,夺过尼曼手中的相框,重新挂到墙上调整好。接着,她脱去雨衣,走到左边的房间里。尼曼偷偷摸摸地,从旧套头衫的缝隙中,隐约看到白色、瘦削的胸脯。他打了个哆嗦。

“进来。”女人勉强说道。

尼曼发现,这是一个狭窄的客厅,精心的装饰庄严朴素。墙上挂着一些现代绘画,匀称的线条、鲜明的色彩,还有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不经意间,一个细节使尼曼产生强烈印象:这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化学气味——胶水的味道。高约瓦家最近刚刚贴过新的壁纸。这个细节抓住了他的心。他第一次颤抖了,想到这对夫妻破灭的生活,想到他们的幸福化为灰烬,这个女人内心深处该充满怎样的悲伤。

他用沉重的语调说:“夫人,我来自巴黎。是预审调查法官派来的,支援您丈夫的死亡调查。我……”

“你有线索吗?”

警官看着她,突然有想摔碎某件东西的欲望,比如一个窗玻璃,随便什么。这个女人悲伤地麻木了,对警察也有敌视。

“目前,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承认道,“但是我很希望调查能……”

“提你的问题吧。”

尼曼坐在组合沙发上,面对着那个女人。她选了张小椅子坐下,像是刻意保持距离。为了不失态,他摸索了几秒钟,抓来一个靠枕。

“我阅读过您的证词。”他又说道,“我只想再了解些补充信息。这个地区,有很多人远足,是不是?”

“您认为盖侬还有什么消遣吗?大家都会徒步旅行、登山。”

“其他远足者知道雷米的路线吗?”

“不会,他从来不说。他选择属于自己的路线……”

“他会做些简单的散步或是跑步吗?”

“看情况。星期六,雷米会步行外出,不带器材爬到近两千米的高度。”

尼曼顿了顿,接着直入问题要害:“您丈夫有敌人吗?”

“没有。”

这个回答含糊的语气促使他提起另外一个问题,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有朋友吗?”

“也没有,雷米是个孤僻的人。”

“他和学生保持着什么样的关系,那些常去图书馆的学生?”

“他和他们的接触仅限于借书卡。”

“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女人不做声了。尼曼追问道:“您丈夫会特别神经质、紧张吗?”

“不。”

“跟我说说您丈夫父亲失踪的事情。”

苏菲·高约瓦抬起眼睛。瞳孔颜色灰暗,但是睫毛和眉毛很好看。她简单地耸了耸肩。

“他1993年死于雪崩。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关于这个,我知道的不多,雷米从来不跟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警察保持沉默,看着家具摆放整齐的小客厅。他很了解这样的地方。

他知道,这儿不仅有他和苏菲·高约瓦两个人,关于死者的记忆也还在空气中飘荡,好像他的灵魂正在隔壁房间某个地方整理箱子。警长指了指墙上的画说:“您丈夫不在这里保存书籍吗?”

“为什么要保存?他整天都在图书馆工作。”

“他也是在那边准备论文吗?”

女人微微点头承认。尼曼不停地观察这张美丽生硬的脸。他很惊讶,自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就碰到两个如此有魅力的女人。

“他的论文是关于什么的?”

“奥林匹克运动会。”

“不是很学术。”

苏菲·高约瓦表现出轻蔑的神情说:“他的论文讲了比赛和神灵的关系,从身体到思想。他研究阿特龙的神话,就是用自己超出极限的力量,维护地球繁荣的那个原始人。”

“抱歉,”尼曼叹了口气,“我对哲学问题不是很了解……这跟走道里的照片有关系吗?”

“有,也没有。那些都是莱妮·里芬斯塔尔电影的底片副本,关于1938年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

“这些照片真令人印象深刻。”

“雷米说,基于身体和思想的联合、体能测验和哲学表达,这些比赛与奥林匹亚运动会有着惊人的巧合。真是这样的话,就涉及到纳粹思想,不是吗?”

“我丈夫不在乎表达思想的本性。他只热衷于这样一种融合:思想和力量、精神和肉体。”

尼曼对这种费解的哲学毫不理解。

女人突然欠了欠身,粗暴地说:“为什么派你来这儿?为什么是像你一样的男人?”

尼曼忽视这个评语的攻击性,审问的时候,他也总是用相同的方法来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德国著名女导演,1934年受希特勒委托,为国社党1934年纽伦堡军事阅兵拍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获威尼斯影展金奖。

1938年拍摄了柏林奥运会的著名纪录片《奥林匹亚》。由于为希特勒拍摄多部纳粹政策纪录片而备受争议,战后逐渐转为摄影师,其摄影技法和美学成就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应对:建立在恫吓之上的无情、冷漠。当你是一名警察,特别是当你要保持气魄的时候,感情用事或心烦气躁都是没用的。

他用蛮横的语气问道:“依您看,有没有谁对您丈夫怀恨在心?”

“你在胡说些什么?”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有看到尸体吗?你难道不知道是一个变态杀人狂杀了我丈夫吗?不清楚雷米是被一个疯子袭击的吗?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疯狂追击他,把他打倒,折磨他直到最后吗?”

警官深吸了口气。其实,他正在想那个死去的沉默寡言的图书管理员,想这个充满攻击性的女人。真是一对让人血液凝固的夫妻。

他质问道:“您的家庭和睦吗?”

“你有什么毛病?”

“请您回答。”

“我是嫌疑人吗?”

“您很清楚您不是。拜托,回答我。”

年轻女人瞥了下他说:“你还想知道我们每周亲热几次吗?”

尼曼感到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

“请合作,夫人。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请出去,臭条子。”

她的牙齿不白,但嘴唇的轮廓令人陶醉。尼曼盯着她,轮廓鲜明的颧骨、眉毛,那张嘴透过暗淡苍白的脸颊闪耀着。面颊的光泽、眼睛的颜色,所有关于光线和声音的幻想都不重要,美丽只关乎线条、轮廓、不朽的纯洁。警官顿住了。

“出去!”女人吼道。

“最后一个问题。雷米一直在大学生活,他什么时候服兵役的?”

苏菲·高约瓦呆住了,对于这个问题显得很窘迫。她抱紧手臂,好像身体内部突然升起一阵寒冷。

“他没服役。”

“被淘汰了?”

她点点头承认:“什么原因?”

女人的眼睛又重新盯着警官说:“你到底想找什么?”

“什么原因?”

“精神病,我想。”

“他遭受着精神上的困扰吗?”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每个人都会因为一些精神上的原因服不了役,这说明不了什么。你如果装病,说些疯话,你就被淘汰了。”

尼曼没再说什么,他整个身心却想表达一种隐约的不赞同。女人突然轻蔑地打量着他刷子似的发型、古板的打扮。她的嘴唇撇了撇,露出厌恶的表情说:“上帝啊,你快滚吧!”

他站起身,低声咕哝道:“我会走的。但是我想让您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她说道。

“不管这会不会让您感到不快……就是我这样的人在抓凶手,就是我这样的人在帮您丈夫报仇。”

女人的神情僵化了几秒钟,下巴紧蹙,然后啜泣起来。

尼曼转过身来:“我会抓住他的。”他说。

在门口,他轻叩着墙,从肩膀上扔过去一句话:“上帝啊,我向你保证,我会抓住杀了您丈夫的狗娘养的。”

外面,银色的光照在他脸上,黑色斑点在他眼睑下跳动着。尼曼犹豫了几秒钟。他尽量平静地走向车子,然而,昏暗的光晕渐渐变成女人的脸:棕发的法妮·费雷拉,金发的苏菲·高约瓦,两个强势、智慧、咄咄逼人的女人,两个他也许永远不会拥入怀中的女人。

他重重地踢了一脚固定在柱台的垃坡铁桶,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寻日于机。

屏幕闪个不停,法医完成了解剖。

第二章 第七节

同一天拂晓,正西方两百五十公里处,警察中尉卡里姆·阿杜夫读完了一篇关于利用基因指纹指控强奸和谋杀犯罪活动的犯罪学论文。六百页的文章让他几乎整夜都没睡。石英钟闹了起来,他盯着上面的数字:7∶00。

卡里姆呼了口气,挥舞着将论文抛到房间的另一边,然后去厨房泡了杯红茶。他又回到客厅——他吃饭和睡觉的地方,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他前额靠着玻璃,想象着在他刚被调去的污秽的穷乡僻壤,是否有做基因调查的机会。结果显然是,机会渺茫。

年轻的马格里布人看着外面的路灯。夜晚淡褐色的飞蛾似乎还不愿飞走,粘挂在路灯上。一种苦涩的滋味卡在他喉咙口。即使是从事最危险的犯罪活动,他也总是知道如何逃避蹲监狱。可二十九岁成了警察后,却要被关在比监狱还蹩脚的地方:一个位于沉积岩床中心,无聊透顶的外省小城镇。一个没有高墙和铁窗的监狱,一个精神上的监狱,一点点消磨着他。

卡里姆开始幻想。他看到,通过DNA和特殊软件分析,自己正在逮捕连环杀人犯,就像美国电影里演的那样。他想象着一个技术小组正在研究罪犯的基因类型,通过研究和数据分析,专家在染色体链上某个地方,分离出一处缺失。他们把这处缺失认定为案子的核心,甚至是犯罪冲动的关键。在某个时期,人们就谈论过,一种双Y染色体是杀人犯的特征,但事实证明,这个思路是错误的。然而,在卡里姆的幻想中,一种新的“拼写错误”被证明存在于基因链的碱基组合中,这是因为卡里姆自己不辞辛劳的追捕,才得以发现的。

突然,年轻的警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知道,如果这种“错误”存在,它同样也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

对卡里姆来说,“孤儿”这个词从来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只能对所知道的表示遗憾。这位马格里布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多少像样的家庭生活。他对家庭的记忆仅限于楠泰尔市莫里斯—多黑大街,仅限于家里地板的一角和一台黑白电视机。卡里姆在一个没有欢乐、没有色彩的街区中心长大。

阁楼挨靠着大厦,混杂的地段渐渐蜕变成城市。他还记得和工地工人们玩躲猫猫,是他们,为他灰暗的童年营造了一点光明的空间。

卡里姆是一个被遗忘的小孩,或者是被捡来的,这取决于你怎么看。

总之,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后来有人给了他受教育的机会,他也没有再回顾自己的出身。他阿拉伯语说得不好,对伊斯兰教也只有模糊的概念。很快,这位青年摆脱了他的监护人——那些家庭教育家,他们的好意和单纯常常让他想吐——投身到城市生活中。

于是,他发现了楠泰尔,一个没有约束的领地。一条条宽阔的大街、高大的居住楼、工厂、行政楼……城市中急匆匆穿梭着的憔悴行人,穿着肮脏的旧衣服,他们的明天从来都不会有动人的旋律。

然而,他还保存着青少年时期动人的记忆——他那没有未来的朋克时期。十三岁,他有了第一批伙伴,第一批女人。在青春期的孤独和苦难中,卡里姆却懂得了爱和分享。在经历过孤苦的童年后,苦恼的青春时期给了他第二次偶然的机会,能向别人和外界打开心扉。直至今日,卡里姆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期:长时间待在啤酒店里,挤在电动弹子台边起哄,和伙伴们一起哈哈大笑。整日无边的遐想,和女孩搭讪会羞涩,还会想念在高中楼梯上看到的年轻女人。

但是,郊区也扼杀着他的人生目标。卡里姆一直都知道,楠泰尔是压抑的、没有后路的,这个城市也同样暴力、枯燥。

一个星期五晚上,一伙人突然出现在游泳馆的小酒吧,当时酒吧正在通宵营业。没说一句话,他们就拳脚相加,用瓶子打破了老板的脸。事情的起因很老套:不付啤酒钱,被拒绝进酒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没有人敢动。但是,那个男人在柜台下窒息的叫声,像回音一样,深深刻在卡里姆的神经里。那一晚,有人向他解释了一些名字、一些地方、一些流言。

那时,马格里布人隐约看到了另一个他想不到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超级暴力生物、不可涉足的禁地和危险的酒吧。另外一次,就在一场音乐会开始前,在老市政府大街上,一场群架演变成一场屠杀,一些小帮派陆续冲出来。卡里姆看到被打爆头的男人们在地上翻滚,一些女孩头发上沾着血,躲在车子底下。

马格里布人长大了,这里的剧烈动荡让他再也认不出曾属于他的城市。人们崇拜地谈论着维克多,一个在楼顶给自己注射毒品的喀麦隆人;谈论着马塞尔,一个脸上有麻子,前额上刺着一颗蓝色痣的流氓,他在印第安,几次因为袭警被判刑;谈论着雅梅尔和萨伊德,他们持械抢劫了储蓄所。有几次,卡里姆在中学门口看到这些家伙。他对他们的傲慢和高贵产生了强烈印象。那不是一些粗俗、卑劣、没有教养的人,而是一些高贵、优雅、目光如炬、动作优雅的家伙。

他选择了自己的阵营。他开始偷窃,先是汽车收音机,然后是汽车,再然后实现了真正的经济独立。他频繁接触吸鸦片的人和窃贼“兄弟”,尤其是马塞尔。这是一个飘忽不定、恐怖、暴力的人,从早到晚都因为吸毒醉生梦死。但他那种眼神吸引着卡里姆,那是一种同样对郊区保持距离的眼神。马塞尔剪着短发,发色特意漂白过,穿着皮毛套衫,喜欢听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他生活在非法占据的屋子里,读布莱斯·桑德拉0尔的作品。他把楠泰尔称为“章鱼”,因为他自己编织了一个证明自己不在案发现场的网络——卡里姆是知道的——以及一个分析网来解释他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失势。这个城里人不可思议地向卡里姆展示了郊区另一种生活的存在。

马格里布人从那时发誓,他想要这种生活。

在盗窃之后,他将双倍的精力放在高中,没有人理解为什么。他报了泰拳课,来防卫别人和他自己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因为有时候,令人惊愕和无法控制的盛怒会刺痛到他。从那以后,他的命运像一根结实的绳子,他在上面走得很平稳。周围,犯罪和吸毒的黑色泥垢吞噬着一切。

卡里姆十七岁了,这又是一种孤独。当他穿过联合住房的大厅,或当他在啤酒店电动弹子机边喝咖啡时,周围总是很安静,没人敢去招惹他。

在这个时段,他已经被选去参加泰拳的地区锦标赛。每个人都知道,卡里姆·阿杜夫可以手都不离开酒吧柜台,一脚踢断你的鼻子。人们也低声议论着其他事情:撬窃、贩毒、闻所未闻的斗殴……大部分流言都是假的,但却给卡里姆带来安静。年轻的高中生通过了毕业会考,得到一个“优秀”的评语。他还得到了校长的祝贺。于是,他惊讶地发现,那个权威人士也怕他。马格里布人考上了大学,学习法律,还是在楠泰尔。这时候,他一个月偷两辆车。他掌握着几个犯罪团伙,可以经常更换,游走其间。他也许是这个城市唯一没有被抓到过,甚至没有被警察盯上过的马格里布人。还有,他一直没有服用过任何一种毒品。

二十一岁,卡里姆获得了法律学士学位。现在做什么呢?没有一间律所愿意给这个身高一米八五个头,身材瘦长健壮,留着山羊胡和拉斯特法里式发辫,还戴着一排耳钉的年轻马格里布人,提供一个甚至是快递收发员这样的实习职位。不管怎样,卡里姆都将面临失业的危机,将再次回到最初的茅屋里。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继续偷车吗?卡里姆依然喜欢夜晚的神秘,停车场的安静和他破坏宝马车安全系统时激增的肾上腺素。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放弃这种隐秘、刺激,充满危险和神秘感的生活方式。

他也知道,总有一天,好运气会戛然而止。

于是,他得到启发:他要成为一名警察。他会在同样隐匿的世界行动,但却受着他所蔑视的法律的荫蔽。在国家保护下,他会使出所有的力气。年轻的时候,卡里姆得到了经验:他既没有身份,也没有故乡和家庭,国家的法律就是他自己的法律,他的国家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空间。

从军队回来后,他考上了靠近蒙特罗的戛纳—埃克吕斯国家警察高级学校,成为了寄宿生,第一次离开了他的天地楠泰尔。他的成绩十分优异。卡里姆智力超群,尤其是他比其他人更了解罪犯行为和犯罪团伙的规则。他成了举世无双的射击手,也更深入地掌握了空手搏斗的技巧。他还精通丁字拳——近身格斗的精粹,讲究重组武术和纯粹对抗运动中最危险的动作。在警察见习生队列里,大家本能地讨厌他。因为他是马格里布人,自大、能打,并且比大多数同事善于表达。而他的同事多是些优柔寡断的可怜虫,来到警队只是为了逃避失业。

一年后,卡里姆在巴黎一些警局完成了实习课程。还是同样的领域,同样的苦难,但是这次是在巴黎。年轻的实习生住进了阿贝斯区的一个小屋。他模糊地明白,自己得救了。

然而,他并没有和以前切断联系。他会定期回到楠泰尔,打探消息。

灾难降临:有人发现了维克多,在十八层大楼的楼顶上,他蜷缩得像一个伊斯兰教徒的物神崇拜,一支注射器插在阴囊里——死于吸毒过量。哈桑,一个卡比尔打手,金发、高大,用猎枪把自己脑袋打开花了。这两个“窃贼兄弟”曾被监禁在弗勒里·梅罗吉。而马塞尔,他最终沦陷在海洛因里了。

卡里姆看着他的朋友们风消云散,感受到了剧烈动荡。

艾滋病正在加速毁灭的进程。过去,医院塞满了精力衰竭的工人和长卧不起的老人,现在,却挤满了被判刑的孩子:黑色的牙齿、长满了斑点的皮肤和被侵蚀的器官。他发现,他大部分朋友都消失了,病魔在力量和广度上赢了,然后丙肝造成他朋友们的大量死亡。卡里姆后退一步,恐惧感油然而生。

他的城市正在消逝。

一九九二年六月,他拿到了文凭。他得到了答辩评审团的祝贺,评审团里都是些表面光鲜的粗俗狭隘之人,他们只能唤起卡里姆的怜悯之心和优越感。但是,他应该庆祝。马格里布人买了香槟,赶去马塞尔所在的城市莱斯丰特内莱。他还记得这天傍晚所有最微小的细节。他敲了门,没人。他询问了楼下的小孩子,然后穿过大楼大厅、足球场、废纸垃圾场……没人。他一直走到晚上,毫无所获。晚上十点,卡里姆赶往“楠泰尔之家”医院血清科——两年前,马塞尔血清化验呈阳性。他穿过浓重的乙醚气味,碰到一张张病怏怏的脸,向医生打听。他看到了手术台上的死者,目睹了病毒感染的残酷过程。

但是,他没有发现马塞尔。

五天后,他获知,有人在一个洞穴深处发现他朋友的尸体:僵硬的双手、满是刀伤的脸、被钻子钻过的指甲。马塞尔被折磨而死,然后喉咙里被人补了一枪。卡里姆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震惊。他的朋友吸了太多毒。

他的职业成了与死亡的斗争。巧的是,同一天,这位警察拿到了他的警员证,红白蓝三色的,闪闪发光。这个巧合对他是一种暗示。他退到阴影里,想着杀害马塞尔的凶手,笑了,这些地痞没想到马塞尔有个警察朋友,也没有想到这位警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以过去的名义,以相信生活不会他妈的如此不堪的名义。

卡里姆开始着手调查。

几天之内,他得到了嫌犯名单,分别是蒂埃里·卡尔德、艾里克·马苏罗和安东尼奥·多纳托,因为案发前不久有人看到他们和马塞尔在一起。马格里布人很失望:只不过是三个小角色,他们也许只是想从马塞尔口中问出他藏毒的地点。卡里姆坚信,凶手不是卡尔德,也不是马苏罗,因为他们不够疯狂。多纳托才是凶手,他拐骗未成年少女卖淫,嗑药成瘾,暴行不断。

卡里姆决定,只有多纳托死,才足以报仇。

他要赶快行动,给他提供这些信息的楠泰尔警方也在寻找这群混蛋。

他来自楠泰尔,了解这个城区,会讲这里的特色语言。仅一天,他就找到了那三个瘾君子。他们住在一座废弃大楼里,离楠泰尔大学高速公路不远,汽车从楼前开过,轰鸣声中大楼摇晃不已,正等着拆除。

中午,他无视喧闹的高速公路和六月灼热的太阳,赶到了废弃大楼。

一些小孩在尘土飞扬的地方玩耍。他看到了那个像拉斯特法里教成员一样的高大家伙,正走进破旧的大楼。

卡里姆越过像开了口的信箱似的大厅,大步爬上楼梯,透过汽车的隆隆声,听到了饶舌音乐标志性的节拍声。他会心地笑了,因为他知道《探索一族》,这张专辑他已经听了几个月了。他一脚踢开门,只说:“警察。”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里迸发。这是他第一次毫无恐惧地扮演警察的角色。

那三个家伙吓得目瞪口呆。寓所里满是瓦砾,隔墙都被推倒了,到处都是裸露着的管道,破床垫上摆着一台电视机,索尼最新款的,格外显眼,可能是前晚劫来的。电视里正播着色情电影,屏幕里尽是白花花的肉体。踢门的冲击波在一个角落嗡嗡作响,震动着石膏灰到处飞起。

卡里姆感觉到自己好像分身了,飘飞进房间。他用余光看,房间后面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堆汽车收音机。他看到一个翻转的纸箱上放着撕烂的毒粉包,一堆子弹盒间放着一支泵步枪。根据他口袋里的照片,他很快锁定了多纳托:面色苍白,眼睛明亮,脸部骨骼凸出,疤痕明显。而另外两个,缩成一团,正努力试图从幻境中挣脱出来。卡里姆一直没有掏出武器。

“卡尔德、马苏罗,给我消失。”

听到自己的名字,两个男人吓得直哆嗦。他们迟疑着,瞪大眼睛互相看了看,然后溜向门口。剩下多纳托,他像昆虫的翅膀一样颤抖着。突然,他冲向步枪,就要摸到枪柄的时候,卡里姆紧压住他的手,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他穿着防滑钉鞋——另一只脚的脚跟都没抬。多纳托手臂的关节咯吱作响,发出一阵惨叫。这个警察紧抓住他,摁到破床垫上,让他无法动弹。

“探索一族”沉闷的节奏还在继续。

卡里姆拔出插在左边维可牢枪套里的枪,拿武器的手裹进一个他带来的透明塑料袋里——是特别聚合物制成的,不可燃。他手指握在枪柄上。

那家伙抬起眼睛说:“干什……他妈的……你在干什么?”

卡里姆将一颗子弹上膛,笑着说:“弹壳,兄弟。你没在电视里看过吗?重要的是,不能让弹壳落在地上。”

“可是,你想要什么?你是警察吗?你确定你是警察?”

卡里姆甩着头,打着节拍。他最后说:“我替马塞尔来的。”

“谁?”

警察从他目光中看出困惑。他明白,这意大利佬不记得被他折磨而死的男人了,马塞尔不存在于这个瘾君子的记忆中,从未存在过。

“跟他说对不起。”

“不说……又怎样?”

阳光从多纳托发亮的脸上流淌下来。卡里姆将套在塑料袋里的武器瞄准他。

“跟马塞尔说对不起!”他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马塞尔!他妈的!我跟你说对不起,马塞尔!我……”

卡里姆朝他脸上开了两枪。

他回收了子弹,用床垫烧焦的纤维包起来,将滚烫的弹壳塞进口袋,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预感到另外两个家伙会带着援兵回来,便在大厅入口处等了几分钟。后来,他远远看见卡尔德和马苏罗,身边跟着另外三个僵尸,迈着重重的步伐来了。他们从摇晃的大门恶狠狠地冲进大楼。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卡里姆已经站在他们面前,把卡尔德摁在信箱上。

卡里姆挥动手枪,吼道:“你要敢说话,你就死定了。要是再来找我,你也会死。要是杀了我,你会永世不得超生。我是警察,该死的!警察,你懂了吗?”

他粗暴地将那人打倒在地,出门走到阳光下,脚下碾踩着玻璃碎片。

也就是这样,卡里姆告别了楠泰尔,这座教会他一切的城市。

几个星期后,年轻的马格里布人打电话给布尔广场警察局询问调查进展,被告知的都是他已经知道的消息。多纳托被枪杀,初步断定两颗子弹来自9毫米口径的巴拉贝伦手枪,但是没有找到子弹和弹壳。至于两个小配角,他们失踪了。事情了结了。对于那些警察,也对于卡里姆。

马格里布人曾申请调入BRI(调查干预警察大队)的三十六总局,专门负责跟踪、监视现行犯罪。但事与愿违,他被建议调去第六分局——反恐大队——渗入动荡郊区和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者群体打交道。很少有人会不利用这种机会,但他拒绝了。因为这不可能当便衣,也不可能去逮杀人狂魔。他想游走在夜晚的王国里,追捕凶手,在他们的地盘上与他们对抗,在这本属于他的平行世界里畅游。他的拒绝没有被接纳。几个月后,卡里姆·阿杜夫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戛纳—埃克吕斯警察学校毕业。这位不为人知的杀死变态瘾君子的凶手,被调到了洛特省的萨扎克。

洛特省,一个火车都不停的地区,一个在路的拐弯处,幽灵般的村庄会像石头花一样突然出现的地方。这里是溶洞地貌,连旅游业都多在地下发展:峡谷、洼地、岩石壁画……这个地方对卡里姆来说是一种侮辱。他是马格里布人,游走于大街上的人,没有什么地方会比这个该死的城市离他更遥远。

从那以后,日子就变得索然无味:生活枯燥,任务可笑——查看交通事故现场,逮捕商业区小贼,捉拿逃票的游客……于是,年轻的马格里布人就开始生活在幻想里。他弄了些伟大警探的传记;一有时间就去菲雅克或卡奥尔图书馆,搜集有关各种调查、案件的报刊文章,只要能让他想起警察这个真正的职业就行。他还弄来一些老的畅销书、罪犯回忆录……还订了警方专业画报以及关于武器、弹道学和新技术的杂志。在一个全是纸的世界,卡里姆一点点被吞没。

他一个人生活、睡觉、工作。在警界,他可能是法国最年轻的警探之一,人们怕他,同时也讨厌他。因为有辫子,同事们都叫他“克利奥帕特拉”。有人认为他是原教旨主义者,因为他不喝酒。大家都觉得他行为古怪,因为夜晚巡逻的时候,他总是拒绝从西尔维家那里绕道。

卡里姆被孤独包围,数着日子,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一秒一秒……他有时会几个周末都一言不发。

他几乎完全待在他的起卧兼用房里。除了在森林里训练的时候,在那里,他不间断地练习着丁字拳致命的招式和步法。练拳之前,他还要对着几棵百年老树练习射击。

那个星期一早晨,沉默终于被打破。

有人敲门。下意识地,卡里姆看了看手表。7∶45。他走过去开门。

是塞利耶,一个值班警察。他露出一副凄凉的表情,介于着急和困倦之间。卡里姆没有问他要不要喝茶,也没有请他坐下,直接问:“什么事?”

男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头盔下,油腻腻的汗水黏着他的头发。

终于,他结结巴巴地说:“是……学校,小学。”

“什么?”

“让·饶勒斯小学,昨晚……被盗了。”

卡里姆笑了。一星期这么快就开始了。附近城区的小流氓,也许就是想在小学里闹腾闹腾,给别人找找麻烦,他们才开心。

“情况很糟吗?”卡里姆边穿衣服边问。

第二章 第八节

塞利耶看着卡里姆的穿着,做出鄙夷的怪相:运动t恤、牛仔裤、卫衣,然后还有棕色皮外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道路清洁工的样子。他结巴道:“不,只是……这是老手做的……”

卡里姆系上登山鞋的鞋带说:“老手做的?你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些年轻人做的蠢事。他们用万能钥匙进入学校,做了很多预防措施。是校长发现有些细节不对劲……”

马格里布人站起身说:“他们偷了什么?”

塞利耶呼了口气,将食指插到衣领下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他们什么也没偷。”

“真的吗?”

“真的。他们只是潜入一个大厅,然后好像呼的一下……就这么消失了……”

卡里姆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的辫子从太阳穴垂到两边的斜肌处,留着山羊胡的脸颊瘦削暗沉。他整了整牙买加颜色的编织帽,对自己的形象露出满意的笑容:一个魔鬼,一个从加勒比海跳出来的魔鬼。

他转向塞利耶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克罗齐耶周末放假,还没回来。所以,杜萨和我就……我们想……总之,你……应该看看这个案子,卡里姆,我……”

“那行,我们走吧。”

太阳升了起来,照着萨扎克。十月的阳光温和、微弱,好像处于病后恢复期。卡里姆坐在他的老式标致车里,跟着前面的巡逻车。他们穿过死寂的城市。现在这个时间,城市依然呈现出磷火似的浅白光线。

萨扎克既不是一个古镇,也不是一个现代城市。它盘踞在一块长长的平原上,楼房和建筑风格介于古代和现代之间,没有独特的标志,只有市中心略微特别:一辆有轨电车,沿着老旧的石头街,从城市的一头穿到另一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卡里姆从这里走过,都会想起瑞士和意大利,但他对这两个城市都不了解。

让·饶勒斯小学位于贫民区中心,城市工业区附近,坐落在一个水泥斜坡上,这斜坡突出来延伸到一条开裂的沥青路上。

台阶上,一个女人正在等他,是校长,她穿着暗灰色的羊毛开衫。卡里姆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绍。那女人用真诚的微笑迎接他。他吃了一惊,因为这通常都会引发他的不信任。卡里姆在心里默默感谢这个女人的真诚,仔细打量了她几秒钟。她脸上的表情像池塘一样平静,绿色的大眼睛,像两朵睡莲。

女校长没说什么,只让他跟她走。这个伪现代建筑好像从来没有建成过,又或者一直处于不定的修缮阶段。过道的天花板压得很低,是用聚苯板搭的,几块板没有调正。大部分板上都覆盖着孩子们画的画,用图钉钉住或直接画在墙上。跟孩子一般高的小衣帽架一个个排成长列。卡里姆感觉好像走在一个鞋盒里,一不小心就会将它踩瘪。

校长在一个微开的门前停下,用神秘的口吻低声说:“这就是他们来过的房间。”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他们走进办公室。这里,更像是候客厅。

玻璃橱里,藏放着无数的档案册和教科书。小冰箱上放着一台咖啡机。这仿橡木的办公室,满是绿色盆栽,整个房间微微地飘荡着大地的气息。

“您看,”那女人指着一个玻璃橱窗,“他们打开了这个书橱。这是我们的档案柜。乍一看去,好像他们什么都没偷,甚至什么也没碰。”

卡里姆跪下来,观察玻璃橱窗的锁。有了十年的撬窃经历,对于入室盗窃,他早已深谙其道。毫无疑问,撬开这个锁头的人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卡里姆很吃惊,为什么一个行家会来盗窃一所小学呢?他拿了一本档案册,草草翻了翻:名单、教师评语、行政信件……每一册表示不同届学生的档案。

中尉站了起来说:“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

女人回答道:“您知道的,学校并没有人好好看守。我们是有个女保安,但是坦白说……”

卡里姆一直看着被轻轻撬开的玻璃橱窗。

“您认为这件事是发生在星期六还是星期天晚上?”

“都有可能,甚至可能是白天干的。还有,在周末,我们的小学就是个摆设,没有什么可偷的。”

“很好,”他总结道,“您得去一下警局,录下口供。”

“您是卧底,对吗?”

“什么?”

女校长认真地看着卡里姆,接着说:“我是想说,您的着装,您的外形。您混进城里的匪窝,然后……”

卡里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歹徒可不会到处乱跑,尤其不会跑到这里来。”

校长并没理会他说的话,用专家的口吻,继续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像您一样的家伙会穿正反两面穿的夹克,上面印着国家警察的标志,还有……”

“女士……”卡里姆打断道,“真的,您高估您的小城了。”

他转过身,走向门口。女校长追上他:“您不记下线索吗?像指纹什么的?”

卡里姆回答道:“我认为,考虑到这次案件的严重性,我们只要取下您的证词,再到周围去转一圈就可以了。”

那女人看上去很失望,又认真地看着卡里姆说:“您不是这个地区的,是吗?”

“对。”

“您为什么被派到这里来?”

“说来话长。将来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外面,身着制服的警察们紧握拳头,一副生气的样子,眼光跟随着走过的小学生。

卡里姆和他们会和了。

塞利耶从车里跳出来说:“中尉,该死的,又发生新案子了。”

“什么?”

“另外一起盗窃事件。从我在这儿起,还从来没……”

“哪里?”

塞利耶犹豫着,看看他的同事。他呼出的气息从胡子下擦过。

“我……在墓园,有人进到墓室里去了。”

墓碑和十字架散落在斜坡上,灰色和绿色交替变换,好像阳光下闪耀的地衣雕刻品。护栏后面,年轻的马格里布人呼吸着露水和凋落花朵的馨香。

“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对身边的警察说。

卡里姆戴上橡胶手套,自言自语地说,萨扎克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记得这个星期一。

这次,他返回工作室,去拿了他的“科技”装备:一些铝粉和花岗岩粉,一些用来显示隐藏指纹的粘合剂和茚三酮,还有一些弹胶物来注塑可能留下的脚印模型……他决定要谨慎地记下最微小的线索。

他顺着通向被盗墓室的石子路走去,有人已经给他指了路。有那么一刻,他担心这是一个真正的渎神案件。这些年来,法国出现了一批有独特嗜好的人,他们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进行亵渎,如砍去死者头颅和四肢。但这个案子不可能,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乍一看去,渎神者什么也没碰,除了墓穴。卡里姆来到花岗岩石块边,看到一个小教堂形状的墓碑。

墓门半开半掩着。他跪下来,观察门锁。就像小学的案子一样,撬窃者特别小心地打开了墓室。他抚摸着墓室隔板的棱边,判定这又是老手作案。同一伙人做的吗?

他把门又开大些,试着想象案发情形。为什么盗贼这么小心翼翼地打开墓室,离开的时候却没有关上隔门呢?中尉动了动石墙,明白了:一些碎石滑到石墙棱下,让门框走形,就没办法关上墓室了。就是这些小小的石头碎片暴露了渎神者的行踪。

警察接着观察石头门锁系统。这是一个特别的结构,可能是这种建筑通用的,但是只有专家才能了解。警察抑制住颤抖:专家?又一次,卡里姆暗暗问自己,是否真的是同一团伙撬窃了小学和墓室。这两起入室盗窃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石碑给了他最初的提示。碑文上写着:“茱德·伊特埃洛。1972年5月23日—1982年8月14日”。卡里姆思索着。也许这个小男孩曾在让·饶勒斯小学就读过。他又看看墓碑:没有墓志铭,没有祈祷文,只有一个小小的椭圆形镜框,显出陈旧的银色,钉在大理石碑上。但是,里面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这是女孩的名字,不是吗?”

卡里姆转过身。塞利耶站在那里,蹬着大靴子,露出惊愕的表情。

中尉嘴唇微微动着:“不,是男名。”

“难道是英国人吗?”

“不,是犹太名。”

塞利耶擦了擦额头说:“该死的,这难道跟卡庞特拉那起渎神事件相似?是极右分子搞的鬼?”

卡里姆站起身来,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相互拍了拍说:“不,我不这么认为。拜托你,和其他人去正门口等我。”

塞利耶重新戴上头盔,低声抱怨着离开了。卡里姆看着他们走远,然后又仔细观察着虚掩的墓门。

他决定到底下去看看。他弓着背,打开电筒,在墓穴里前进着。他沿着台阶下去,脚踩在尘土上嘎吱作响。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冒犯先祖,又想着自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在此刻,不禁感到庆幸。卤光束划破了黑暗。卡里姆又向前走了走,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一个浅色的小棺材放在两个支架上,在火炬的光线下显现出来。

卡里姆口干舌燥。他靠近仔细观察那口棺材。大约长一米六,四个角上镶着银色的螺旋形和阿拉伯式花饰。除了有点儿出溜外,整个棺材看起来状况良好。他暗想,要是不戴手套,他才不敢碰这个棺材呢。他后悔进来体验这样的恐惧。第一眼看去,盖子没有被打开。他用牙齿咬着电筒,仔细检查了下螺钉。这时候,一个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

“您在那儿做什么?”

卡里姆吓了一跳,张开嘴,电筒掉了,在棺木上滚动。墓室里一下子黑了,他转过头。一个男人——低着肩膀,戴着无檐帽——在墓门口俯下身。

马格里布人在地上摸索着电筒,叹口气说:“警察,我是警察中尉。”

在他头顶上的男人,没说什么,然后突然叫起来:“您没有权利进入那里。”

警察用电筒照着地,转身走向楼梯。他盯着这个高大的家伙。他面露愠色,被光幕围绕着。可能是墓园的看园人。卡里姆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违法的。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需要有家人签字的书面授权书,或者有进入墓室的特别委托书。

他跨过台阶,说道:“往后退,我上来了。”

男人让开了。卡里姆又见到了阳光,好像是喝了长生药一样活了过来。他出示了三色警员证,然后说:“卡里姆·阿杜夫,萨扎克警局的。是您发现有人盗了墓吗?”

男人保持沉默。他看着马格里布人,那无光彩的瞳孔好像是灰色水中的气泡。

“您没有权利进去。”

卡里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早晨的空气驱散了他的不自在。

“放松点,朋友。别跟我吵,警方总是有道理的。”

老人抿了抿布满胡髭的嘴唇,身上散发出一股酒精和潮湿泥土的味道。

卡里姆又说道:“好吧,告诉我您所知道的。您什么时间发现这个的?”

老人叹了口气说:“我六点来的。今天早晨有个葬礼。”

“您最近一次从这里过,是什么时候?”

“星期五。”

“这样的话,他们就可能在这周末的任何时间来打开墓室?”

“是的。只是,我更认为是昨天晚上。”

“为什么?”

“因为星期天下午下雨了,而这墓室里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所以,门那时应该还是关着的。”

卡里姆问道:“您住在附近吗?”

“没有人住在这附近。”

马格里布人环顾四周,看了看正沉浸在安宁和平静中的墓园说:“另外一些还没来的人,他们来自附近地区吗?”他继续道,“不。”

“没有可疑的访客吗?有没有人会破坏公共设施?或者崇尚一些神秘的仪式?”

“没有。”

“跟我讲讲这个坟墓。”

看园人朝砂石地上啐了口痰说:“没什么可说的。”

“单独给小孩一个墓室,不奇怪吗?”

“是的,很奇怪。”

“您认识孩子的父母吗?”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1982年,您不在这儿吗?”

“不在。在我前面的家伙已经死了。”他冷笑道,“大家都该进坟墓了,我们也是……”

“墓室好像有人维护。”

“我没说没有人来,我只说我不认识。我有经验,知道石碑会以什么速度磨损,知道花朵的生命期限,甚至塑料花我都知道。我了解怎样就会长出荆棘、杂草等污秽的东西。我可以说,有人经常来打理这个墓室,但我就是从来都没见过。”

卡里姆还在思索。他又跪下去,观察着玉石浮雕形状的小墓碑。他没有抬眼,对看园人说:“他们好像偷了小孩的照片。”

“啊?也许吧,是的。”

“您还记得他的脸吗?小孩的脸?”

“不记得了。”

卡里姆站起身来,脱下他的手套,总结道:“一个科学小组今天之内会来取指纹和可能的线索。那您就取消今天早上的葬礼吧。您就说要施工,水管坏了之类的。我不想今天有人来这里,懂了吗?尤其是记者。”

老人点头答应,而卡里姆已经走向正门口。远处,大钟刺耳地敲响了九点的钟声。

第二章 第九节

在回警局写报告之前,卡里姆选择绕道去了趟小学。现在,太阳正懒洋洋地照在房子的屋棱上。这位警察又一次对自己说,今天将是美好的一天。这个十分平常的想法,让他又感到很肉麻。

到了学校,他问女校长:“有没有一个叫茱德·伊特埃洛的小男孩在这里上过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

那女人抚弄着羊毛开衫宽大的袖子,娇媚地说:“您已经有线索了吗,侦探先生?”

“请您回答我。”

“呃……得去我们档案室看看。”

“那走吧,立刻。”

女校长又把卡里姆带到充满绿色植物的小办公室。

“您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她用一个手指沿着堆在橱窗里的一排档案簿数着。

“1982、1981年左右。”卡里姆回答道。

突然,他觉得女校长有些迟疑。

“发生什么事?”

“奇怪,今天早晨,我还没注意到……”

“什么?”

“档案簿……1981年和1982年的……不见了。”

卡里姆推开那女人,细看着垂直放置的棕色档案簿侧脊。每一本都涉及一个学年。1979、1980……接下来的两年,就没有了。

“这些册子里到底有什么?”卡里姆翻着其中一本册子,问道。

“班级成员信息、教师的评语,都是些学校的日志……”

他抓起1980年的册子,查阅班级成员。

“如果小孩在1980年是8岁,他会在哪个班级?”

“基础课程二年级,或者中级课程一年级。”

卡里姆阅读了相关名单,没有茱德·伊特埃洛。他问道:“学校还有其他关于1981年和1982年班级的资料吗?”

女校长想了想说:“呃……要去那上面看看……有比如学校食堂的登记册,或体检记录。所有的都整理好放在阁楼里了,跟我来。从来没有人去那里。”

他们快速爬上盖着漆布的楼梯。那女人看起来好像对这个事件过于激动。他们沿一个狭窄的过道,来到一扇铁门前,女校长一下子停住了。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她说,“这扇门也被撬开过……”

卡里姆看了看门锁,是打开着的。但从痕迹中可以看出,闯入者还是很谨慎的。

卡里姆朝里面走了几步。这个有复折式屋顶的房间没有窗户,只在房顶开了天窗,用铁栏杆围着。废铁架上,一捆捆的资料和文件堆积着,干燥和布满灰尘的纸的味道向卡里姆袭来。

“1981年和1982年的资料在哪里?”他问道。

女校长没有回答,径直朝柱廊走去,在厚厚的资料堆和捆紧的登记册中翻动着。整个动作只持续了几分钟,听到那女人严肃地说:“它们也不见了。”

卡里姆感觉四肢上有蚂蚁在爬。学校、墓园,1981年和1982年,一个小男孩的名字:茱德·伊特埃洛,这些因素构成一个整体。他又说:“1981年,您已经在这所学校了吗?”

那女人又卖俏地说:“您瞧,侦探先生,”她低声说道,“那时,我还是个学生。”

“那个时候,这个学校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比如某件严重的事,也许您会听说过?”

“没有。您想说什么?”

“一个小学生的死亡。”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但是,我可以问一下。”

“去哪里问?”

“我们这个地区的学区。我……”

“您有没有可能知道,是否有个叫茱德·伊特埃洛的小男孩在那两年就读于您的学校?”

女校长有点透不过气来。

“但是……没问题,侦探先生。我会……”

“赶快,我马上就走了。”

卡里姆爬下楼梯,但是中途停了下来,转身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您对于警察的知识的。现在,在警察之间,我们不再说‘侦探’了,而说‘中尉’。跟美国人一样。”

女校长瞪大眼睛,看着卡里姆消失的身影。

警局所有的警察中,克罗齐耶队长是卡里姆最不讨厌的人。不是因为他是卡里姆的上级,而是因为他在这个领域有很多经验,还经常表现出警察真正敏锐的直觉。

克罗齐耶出生于洛特省,是一名退伍军人,五十四岁,做了二十多年的法国警察,土豆鼻,抹了发膏的头发,梳得像钉耙。他显得严厉且冷酷,但是他的幽默也能展现出难以捉摸的和善。克罗齐耶有一个孤独的灵魂。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组织家庭对他来说,就像是科幻小说。这种孤独与卡里姆相似,但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除此之外,他有目光短浅、见识狭隘这些所有警察共有的特点。他是那种希望自己再生为德国牧羊犬的警探。

卡里姆敲了门,走进办公室。废旧的奥德克斯整理箱,芳香的烟草味道,还有法国警察荣誉海报,上面的人姿势僵硬,照得不好。马格里布人又感到一阵恶心。

“这他妈的发生什么事了?”克罗齐耶坐在办公桌后面,问道。

“一起入室盗窃和一起渎神事件。两件事都做得十分谨慎,也特别奇怪。”

克罗齐耶做了个怪表情说:“什么东西被偷了?”

“小学里,几本档案簿。墓园里,我不知道,需要在里面做更深入的挖掘,那里……”

“你认为这两起事件之间有关联?”

“是的。同一个周末,在萨扎克有两起入室盗窃,这可是让这里的数据激增的一次案件啊。”

“但是,你发现这两个事件之间的联系了吗?”

克罗齐耶擦拭着微黑的烟斗顶端。卡里姆内心暗暗笑道:他这个样子好像是五十年代黑色系列侦探小说里夸张可笑的警察。

“也许我找到联系了,对,”他嘀咕道,“一个微妙的联系,但是……”

“说。”

“被毁掉的墓室是一个小男孩的,他有个很特别的名字:茱德·伊特埃洛。他在1982年十岁的时候失踪了,也许您会有印象?”

“没有,接着说。”

“还有,小偷拿走的是1981年和1982年的档案。我个人认为,也许,小茱德曾在这所学校就读过,而又正好是在这两年……”

“你有什么线索来支撑这个假设吗?”

“没有。”

“你去其他学校核实过吗?”

“还没有。”

克罗齐耶像大力水手一样抽着烟斗。

卡里姆凑近他,用他最温和的语调说:“让我接手这个案子,长官。我能感到在这背后有一种黑暗的东西,这些事件之间有一种关联。这看起来不可思议,可我觉得是一些职业人士做的,他们在找什么东西。我们先找到小孩的父母,然后我再去墓室做深入的挖掘。我……您不同意吗?”

警官低下眼睛,认真地塞着烟管。他咕哝道:“这是光头党干的。”

“什么?”

克罗齐耶抬起眼看着卡里姆说:“我说,墓园,是光头党干的。”

“哪个光头党?”

警长哈哈大笑起来,两臂交叉说:“瞧,关于我们这个地区,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们大概三十来人,住在凯吕斯附近一个被遗弃的仓库里。那里以前是存放矿泉水的库房,离这儿二十公里。”

阿杜夫思考着,直勾勾地盯着克罗齐耶。阳光照在他油腻腻的头发上。

“我认为您错了。”

“塞利耶说,那坟墓是犹太人的。”

“根本就不是,我只跟他说茱德原来是个犹太名字。这不能说明什么。墓室没有任何希伯来宗教的标志,而犹太人更喜欢与家族埋葬在一起。长官,这个孩子十岁就死了。在希伯来人的坟墓中,若出现这种情况,总会有一幅图画或一个装饰图样,来暗喻这个中止的生命,比如一个不完整的柱石或一棵倒下的树。这个坟墓是一个基督教坟墓。”

“真是专家。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读到过。”

克罗齐耶坚定地重复道:“这是光头党干的。”

“真是荒唐。这不是一次种族主义行为,甚至不是简单的破坏公物的行为。盗匪在找别的东西……”

“卡里姆,”克罗齐耶用友好却又轻微紧张的语调打断道,“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判断和建议,但还是我在下命令。相信我这头老狮子,你应该要去挖掘一下光头党的线索。我想,你去拜访一下他们,这一定会让情况更加明朗的。”

卡里站起来,咽了下口水说:“一个人?”

“不要告诉我,你害怕几个头发剪得稍微短了点的年轻人。”

卡里姆没有回答。克罗齐耶很享受这种考验。在他看来,这是严厉,同时也是自尊的标志。

中尉两手抓住办公桌的边缘。如果克罗齐耶想玩,那他就陪他玩到底。

“我跟您做个交易,长官。”

“说吧。”

“我去查问光头党,一个人。我会拷问一下他们,下午一点之前跟您汇报情况。作为交换,您要授权让我进入墓室,让我合法地去深入搜查。我还想询问下小孩的父母,今天。”

“如果是光头党干的呢?”

“不是光头党干的。”

克罗齐耶点燃烟斗,烟叶像一束紫苜蓿那样发出嘶嘶声。

“我同意。”克罗齐耶呼了一口气。

“去凯吕斯之后,我来指挥这个调查?”

“要在下午一点之前听到你的报告才行。不管怎样,司法警察局的家伙可能很快会过来的。”

年轻的警察朝门口走去。他抓着门把手的时候,克罗齐耶叫住他:“等着瞧吧,我肯定光头党们会喜欢你的风格。”

克罗齐耶爆发出一阵笑声,卡里姆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第二章 第十节

一个好的警察必须对敌人了如指掌,比如他们的脸、他们的样子。光头党的问题是难不倒卡里姆的。在楠泰尔的时候,他在几次惨烈的殴斗中与他们对抗过。在警察学校的时候,他写了一份关于他们的详细报告。他将油门踩到底,朝凯吕斯方向开去。一路上,他回忆着关于他们的知识。

这是他在面对歹徒时,增加自己砝码的一种方法。

他回忆了派别的服装特征。不是所有的光头党都是极右分子,还有红色无政府主义光头党,由极左分子组成。光头党包括一些多种族的、训练有素的人,遵循内部法规。他们跟新纳粹主义分子一样危险,甚至更危险。但是,面对他们,卡里姆有脱身的机会。他简单地回想着每个派别的特性。法西斯分子穿飞行员夹克,像英国部队穿得那种,正面穿,就是荧光绿色的一面。相反,红色无政府主义光头党把这种夹克反过来穿,也就是荧光橙色的一面。极右派光头党穿码头工人鞋,系着白色和红色鞋带。

而极左光头党的鞋带是黄色的。

十一点左右,卡里姆在那叫“山谷之水”的废弃库房前停了下来。仓库与纯净天空的蓝色融合在一起,高高的塑料隔墙呈波浪形。一辆黑色的雪铁龙DS停在门前。卡里姆准备了一下,跳下车。那些恶人应该在里面,躺着醒酒呢。

他一直走到库房门口,试图慢慢呼吸,心中默念着刚才回想的东西:绿色夹克和红白鞋带是极右光头党,橙色夹克和黄色鞋带是红色光头党。

而他只有一次安然脱身的机会。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推开滑门。他不需要通过鞋带来判断刚才进入的是怎样一个地方:一些卍字型在墙上,在红色背景的喷图中凸显出来。一些纳粹字符的旁边挂着集中营的图像和放大的阿尔及利亚人受折磨的照片。图像下面,一些穿绿夹克的光头歹徒正看着他。他们镶着铆钉的马丁大夫靴在暗处闪着光亮。极右分子,态度强硬。卡里姆知道,所有这些家伙都在下嘴唇内纹着“光头党”的字样。

卡里姆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他站的位置视野很好,他用眼光寻找着他们的武器。他了解这种怪胎的武器库:美式拳击套、棒球棒、双动型自卫手枪。这些流氓肯定还在某个地方藏了泵步枪,装满着“胶弹”,也就是橡胶霰弹。

他看到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糕。

女的。一些女光头党,炫耀着她们光溜溜的脑袋,只有前额上有显眼的刘海和几绺挂到脸颊的长头发。一些家伙身材肥胖,浑身酒味,也许比他们的其他党羽更加暴力。

卡里姆咽了下口水。他明白,他不是在和几个游手好闲的失业者打交道,而是一个真正的帮派。在这偏僻的地方,他可能会迎来一顿暴打,脱身的机会瞬间变得很渺茫。

其中一个女人喝了一大口起泡酒,张大嘴巴打着嗝,注视着卡里姆。

其他人爆发出一阵冷笑。他们都和卡里姆差不多身高。

马格里布人定了定神,大声而坚定地说:“好吧,兄弟们。我是警察,我是来问你们几个问题的。”

那些家伙靠近他。不管是不是警察,卡里姆首先是马格里布人。在这样一屋子都是歹徒的库房里,马格里布人的肤色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即使是在克罗齐耶和其他警察的眼里?年轻的中尉开始发抖了。又一秒,他觉得宇宙在他脚下垮塌了,整个城市、国家,也许整个世界都跟他作对。

卡里姆拔出枪,朝天花板挥舞着他的武器。这个姿势让进攻者停了下来。

“我重复一遍,我是警察,我想要跟你们合法地谈谈。”

他慢慢地把武器放到一个生锈的桶上,光头党们看着他。

“我把手枪放在这里。我们交谈的时候,谁都不准碰。”

卡里姆的武器是格洛克21,一种最新型的由70%聚合物制成的超轻手枪,能装十五颗子弹,再加上枪管里的一颗,还有磷光准星。他知道那些家伙从来没有见过。他掌控了他们。

“谁是老大?”

一阵沉默。

卡里姆向前走了几步,重复道:“谁是老大,该死的,不要浪费时间。”

最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整个身体好像随时都会发动一场出其不意的暴力袭击。他操着这个地区生硬的口音。

“那么,这个小矮子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些什么?”

“我会忘了你说的那句话的。现在,让我们谈一谈。”

那个光头党点着头,靠近他。他比卡里姆更高大更结实。马格里布人想着他的辫子,以及辫子造成的不利条件:冲突对抗的时候,他的长辫子给别人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把柄。光头党一直往前走着,张开双手,好像只金属章鱼。卡里姆没有后退。他瞥了眼右边,其他人正试图靠近他的武器。

“那么,黑鬼,你想要做什么……”

卡里姆的头像炮弹一样重击出去,光头党老大的鼻子嵌到了脸里。那人痛得弯下腰,卡里姆又快速原地旋转,朝他的贲门踢去一脚。那流氓刚爬起来,又摔出去两米多远,痛苦地弓着身子。

其中一个光头党朝手枪冲过去,扣动了扳机。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松扣声。他试图给枪上膛,但是弹夹也是空的。卡里姆拔出第二把手枪——一把贝瑞塔,滑到那光头党的背上。他两只手握着枪,对准那些光头党,同时将那个人踩在脚下,吼道:“你们真以为我会把装了子弹的手枪留给像你们一样的混蛋吗?”

光头党们呆住了。被踩在地上的那个哼哼着:“狗娘养的……我们‘合法’地谈吧,嗯?……”

卡里姆又在他两腿间踢了一脚,那家伙鬼叫着。警察蹲下去,揪起他的耳朵。耳朵的软骨在他的手指下嘎嘎作响。

“合法?跟你们这些白痴?”卡里姆发出一阵令人紧张的笑声,“你是在开玩笑吧……都转到那边去!双手靠墙,他妈的混蛋!你们也是,臭娘们儿!”

警察朝着氖光灯开了一枪。微蓝色的火光喷射出来,钢板碰到天花板弹跳了几下,然后猛然下落,轰然倒地,火花四溅。那些“恐怖分子”四处逃窜,景象悲惨。

卡拉姆撕裂着嗓音吼道:“清空口袋!动一下,我就让你膝盖骨开花!”

卡里姆看着房间里的人仓皇跑动的惨状,将枪口顶着匪头儿的肋骨,压低声音问:“你们吸的什么毒?”

男人吐了口血说:“不说……又怎样?”

卡里姆又将用枪口戳了戳他。

“你们吸了什么毒?”

“冰毒……快干……胶……”

“哪种胶?”

“第……第索普拉斯特……”

“补内胎的那种胶?”

那光头不解地点点头。

“在哪里?”卡里姆又问。

光头转着充血的眼睛说:“在垃圾箱里,冰箱旁边……”

“你动一下,我就开枪。”

卡里姆向后退,眼睛扫视着整个屋子,枪口同时对着受伤的光头和转过身一动不动的人影。他用左手翻转袋子:不计其数的药丸散落在地上,还有一些胶水管。他捡起胶水管,将它们打开,穿过整个屋子,沿着转过去蹲成一排的光头党,将胶水挤在他们身后,成了一条黏糊糊的的蛇字形。过去的时候,他朝他们的腿上、腰上给了几脚,同时将他们的刀具和其他用具扔出很远。

“转过来。”

光头党们踢跶着马丁靴。

“男人们,为了健康,你们做几个俯卧撑给我看看。女的也是。都对着地上胶水的痕迹做。”

所有的手都挤在第索普拉斯特胶水里,胶水在他们手指间溢出来。第三次手起来的时候,手掌被牢牢粘住了。光头党们的身体摔下去,趴在地上,然后蜷缩着,扭动手腕试图挣脱。

卡里姆迎上他的第一个对手,盘膝而坐。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也平稳了些。

“昨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不是……不是我们。”

卡里姆竖起耳朵。他已经虚张声势地侮辱了这些光头党,现在正形式地提问。他确定这些混蛋与墓园的渎神事件没有关系。然而,这个光头党好像知道些什么。

马格里布人俯下身说:“你说什么?”

那光头俯卧着,用手肘撑起身体说:“墓园……不是我们干的。”

“你怎么知道?”

“我们……我们从那边经过……”

卡里姆突然意识到,克罗齐耶已经有目击者了。有人今天早上通知他了,光头党在墓园附近游荡,被人看见了。所以警长才派他来当靶子,可却什么都没跟他说。卡里姆决定待会儿再跟他算这笔帐。

“说给我听听。”

“我们在那一带晃荡……”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两点,也许吧……”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只是想开个玩笑……找找麻烦……我们在找工地的木板房,想教训几个黑鬼……”

卡里姆打了个寒战,接着问道:“然后呢?”

“我们从墓园附近经过……该死的……门是开着的……我们看见几个黑影……几个家伙正从墓室里出来……”

“他们几个人?”

“两……两个,我想……”

“你能描述一下他们的样子吗?”

受伤的光头冷笑道:“兄弟,我们当时都很迷糊……”

卡里姆在他的耳朵上打了一巴掌。光头惨叫一声,然后发出像蛇一样的痛苦的嘶嘶声。

“你能说出他们的体貌特征吗?”

“不!当时很黑……”

卡里姆思考着。他现在确定一件事,那些盗墓者:都是老手。

“然后呢?”

“该死的……这让我们很害怕……我们就溜了……自……自从卡庞特拉事件后,我们不想再惹祸上身……”

“没了吗?你们没有注意到其他什么吗?小细节之类的?”

“是的……没有了……凌晨两点钟,荒郊野外的……被发现就死定了……”

卡里姆想象着那条孤独的小路,只有路灯照着,夜空上方一只白色的魔爪压向夜间的飞蛾。一堆光头党混乱地推推搡搡,眼神恍惚迷离,吼唱着纳粹颂歌。他重复道:“再想一想。”

“就……就是后来晚些时候……我们看见一辆来自东部的旧汽车,一辆拉达或类似的车,朝另一个方向冲去……它是从墓园出来的……在143省道上……”

“什么颜色?”

“白……白色……”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车……车身上都是泥……”

“你记下车牌了吗?”

“该死的……我们不是警察,蠢货!我……”

卡里姆对他的脾脏就是一脚。那人痛得弯下腰,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卡里姆站起来,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这里没有什么线索可搜集的了。他听到身后其他人的呻吟声。他们的手可能已经三度或四度烧伤了。

卡里姆总结道:“今天,你乖乖地去一趟萨扎克警局,做下笔录。说是我叫你去的,你就会受到优待的。”

那光头的脑袋抽动着点了点,然后抬起眼睛看着他,像一头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野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兄弟?”

“为了让你记住,”卡里姆低声说,“一个警察,你惹不起。阿拉伯警察,你就更惹不起。再试试去欺负马格里布人,你就会知道问题到底有多严重了。”卡里姆踢了他最后一脚,重重的一脚。

马格里布人捡起过道里的格洛克21,后退着离开。

伴随一声巨响,卡里姆发动了车。后来,他停在几公里远外的林下灌木丛里,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思考着案件。所以,渎神事件是发生在凌晨两点钟以前。盗墓者有两个,还可能开着一辆东部地区的旧汽车。他看了看表,还有时间记录下这些线索。调查要真正地开始了。他要发出搜查通知,致电汽车牌照登记处,调查一下住在143省道旁边的居民……但是,他的思绪已经飞到别处去了。他已经执行了任务,现在,克罗齐耶可以让他自由行动了。他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做调查:比如,从1982年失踪的小男孩那边开始查起。

第三章 第十一节

“……死者胸前有多处纵向长形刀口,可能是用锋利的器具造成的。我们还发现其他的撕裂伤,都出自同一个作案器具,肩膀上、手臂上……”

法医穿着起皱的工作服,戴着小眼镜。他是马克·科斯特。这个年轻人脸庞瘦削,眼神浑浊。见他第一眼,尼曼就对他很满意,他看得出他是一个充满热情的真正的查案者,也许缺少经验,但肯定不缺热情。

他有条不紊地读着报告:“……多处烧伤:胸膛、肩膀、胁部、手臂。大概有二十五处该类型的伤痕,其中多处与前面我们描述过的刀伤融合在一起……”

尼曼打断道:“这是什么意思?”

法医在他的眼镜后露出腼腆的眼神说:“我认为,凶手用火烧过死者的伤口。他好像还在伤口上喷洒了少量的汽油,这样可以持续灼烧。是用喷雾器洒上去的,有可能是凯驰牌的。”

尼曼又一次在这个实验室里踱着步子,他已经把调查总部设在了这里——心理学/社会学系大楼的二楼。他希望在这个不引人注目的房间里,约见法医。巴纳队长和于斯诺中尉也都在场,很安静地坐在学生椅子上。

“继续说。”他命令道。

“……我们还注意到多处血肿、浮肿、骨折。光是胸膛上,我们就能注意到十八处血肿。有四根肋骨断了,两根锁骨都被弄得粉碎,左手的三根手指、右手的两根,都被轧碎。生殖器官由于被重击而发紫。凶手所使用的武器可能是铁棍或铅棍。当然,还要区分尸体在运输过程中和被塞入岩石缝时所产生的伤痕,但是,这不会产生浮肿,那只是死后的现象……”

尼曼看了下于斯诺中尉那闪烁的目光和发亮的鬓角:“……关于尸体的上面部分,脸部完好无损,颈部没有明显的淤血迹象……”

警官问道:“脸部没有受到袭击吗?”

“没有,看上去凶手好像在刻意避免伤到脸部。”

科斯特低头看着报告,继续读着,但尼曼又打断了他。

“等一下,我想这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法医紧张地眨着睫毛,翻着报告说:“还有几页……”

“好吧,我们自己会阅读这些的。还是告诉我们死亡原因吧。这些伤口是造成受害者死亡的原因吗?”

“不是。这个人是被勒死的,毫无疑问。凶手用一根金属绳,直径大约两毫米,我认为有可能是自行车刹车绳、钢琴弦等类似的绳子。绳子在皮肤上造成十五厘米长的割痕,压破了声门,切断了喉部肌肉,撕裂了主动脉,造成大出血。”

“被杀时间呢?”

“很难说,因为尸体的蜷缩姿势,硬化过程被这种体操式的动作干扰了,而且……”

“给我一个大概的时间。”

“我认为……星期六傍晚,八点至十二点之间。”

“高约瓦也许在他远足回来的时候,遭到了突然袭击?”

“不一定。依我看,凶手对他的折磨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更倾向于认为,高约瓦是在上午被抓住的,被折磨了整整一天。”

“依你看,受害者有没有抵抗?”

“考虑到多处伤痕,这很难说。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受害者没被打晕,他被绑住了,受折磨期间意识清醒,手臂和手腕上的绑痕非常明显。另外,考虑到受害者没有被塞住嘴巴的痕迹,我们可以假设,那个凶手根本不怕有人听见高约瓦的叫喊声。”

尼曼坐在一扇窗户的边沿说:“关于这些虐待的痕迹,你怎么说?是老手做的吗?”

“老手?”

“有没有什么搏斗的技巧?一些我们已知的方法?”

“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我觉得没有。我更觉得这像是一个疯子、变态采用的方法,好像他很想从死者口中问出点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凶手试图让高约瓦开口说话,而高约瓦也说了。”

“你怎么知道?”

科斯特谦虚地低下头。虽然房间里很热,他还是没有脱掉大衣。

“如果凶手只是出于乐趣折磨雷米·高约瓦,那么他就会一直折磨他到最后。可是,就像我所说的,他用另一种方法杀死了他,用绳子勒。”

“没有性虐待的痕迹吗?”

“不,没有这方面的迹象。这不是他的嗜好,完全不是。”

尼曼沿着桌边踱了几步。他尽力去想象一个能对人加以如此虐待的魔鬼。他试图从表象来重现作案场景。可他什么也没看见,没有看见脸,也没有看见人影。于是,他又想象着受刑的人,想着他在同死亡和痛苦作斗争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猛兽般的动作,棕色、赭色、红色的颜色;无法忍受的暴风雨般的重击、火烧,血流成河。高约瓦最后时刻在想什么呢?

尼曼问道:“说说眼睛。”

“眼睛?”

这是巴纳提出的这个问题。由于惊讶,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

尼曼回答道:“对,眼睛。这是我刚才在医院注意到的。凶手挖了受害者的眼球,眼眶中好像还有水……”

“的确如此。”科斯特插道。

“从头开始说。”尼曼命令道。

科斯特埋进他的记录说:“凶手在眼睑上做了手脚。他用利器割断了眼球运动肌肉和视神经,然后摘除眼球。接着,他又仔细地将眼窝骨腔内部刮干净。”

“当凶手这么做的时候,受害者已经死了吗?”

“没法知道。但是我在眼窝周围,发现一些出血迹象,而这也许说明高约瓦那时还活着。”

他说完这番话,屋子里一片沉默。巴纳脸色苍白,于斯诺似乎由于恐惧而一动不动。

“然后呢?”为了缓和每一秒都愈见紧张的气氛,尼曼问道。

“然后,当受害者死后,凶手在他的眼窝里装了水。是一些河水,我猜想。接下来,他谨慎地合上死者的眼皮。这就是为什么死者眼睛是闭着的,好像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让我们回到外科切除术上。依你看,凶手会不会懂一些外科基本知识?”

“不会,要懂的话,也是一些十分含糊的知识。我是说,在折磨的手法上,有些符合外科知识的地方。”

“他用了什么器具?与刀伤一样,是出自同一种器具吗?”

“嗯,应该是同一类型的。”

“什么类型?”

“一些工业器具和刀具。”

尼曼面对医生站定说:“这就是所有你能对我们讲的吗?没有别的线索啦?你的报告不能提供一些调查方向吗?”

“不幸的是,什么也没有了。抛尸之前,尸体已经完全被清洗过,它不能告诉我们有关犯罪现场的任何线索,更别说凶手的身份了。所有的东西只能让我们猜想,凶手是个强壮的男人,狡猾精明。就这样。”

“线索太少了。”尼曼低声抱怨道。

科斯特停了一会儿,又回到他的报告上,继续说道:“还有一个细节我们没有谈到……一个跟凶手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的细节。”

警长直起身子,问道:“什么?”

“雷米·高约瓦没有指纹。”

“也就是说……?”

“他的手被腐蚀、磨损了,以至于手指上看不到任何指纹和印记。也许是在一场事故中被烧伤了,但这个事故应该是很久以前发生的。”

尼曼用眼神询问着巴纳,巴纳抬了抬眉毛,表示不知情。

“再看吧。”警长咕哝道。

他靠近法医,直到贴靠着他的大衣。

“对于凶手,你怎么认为,个人的想法?你感觉怎么样?面对这样的酷刑,你作为医生内心深处的直觉是什么?”

科斯特脱掉眼镜,闭了闭眼睛。当他又戴上眼镜的时候,目光好像更明亮了,像是被擦亮的一般。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坚定。

“凶手遵循着一种黑暗的仪式。这种仪式需要将尸体摆成胚胎状,然后放到岩洞里。所有这些行动都看上去很明确、很老练。所以,挖去眼睛也是必须的。还有放在眼睑下的水,就好像凶手想要把眼窝清洗干净,净化它们。我们正在分析这种水的成分。等着瞧,也许水里包含着线索……某种化学线索。”

尼曼用模糊的手势,让科斯特停住了。科斯特在说一个净化者。在参观过小湖后,警长也一直在想,这是不是一次净化、肃清案件。两个人在这点上不谋而合。在河流上,凶手也想要洗清污迹——也许只是单纯想洗清他自己的罪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人敢再动。最后,尼曼开了房门,低声说:“回去工作,时间紧迫。我不知道雷米·高约瓦有什么要告诉我们,我只希望这不会引发其他的谋杀案。”

第三章 第十二节

又一次,尼曼和于斯诺在图书馆碰头了。进去之前,警长草草看了眼中尉:他的脸变了样。警长拍了拍他的背,深呼了口气。年轻的于斯诺勉强用微笑回应他。

两个男人走进装满书的大厅。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惊人的场景:两名司法警官,脸色凝重;还有一个和平警卫小组包围了图书馆,投入到深层的线索挖掘中;上百本书一堆堆、一摞摞地摊开在他们面前。

于斯诺愣住了,问道:“这是干什么?”

其中一位警官回答他说:“呃……我们照你们说的做……我们要找到所有谈论罪恶、宗教仪式的书,还有……”

于斯诺看了一眼尼曼。他看上去对这种指令之外的行动感到很失望,朝着司法警官吼道:“可是,我告诉你让你查电脑的!不是在书架上一本本找!”

“我们已经根据题目和主题,用电脑查询过了。现在,我们要靠浏览这些书来找线索,找到和这起谋杀案的类似点……”

尼曼插道:“你们已经上网咨询过了吗?”

警官装出一副气恼的样子。

“真是些哲学家,他们对着我们长篇大论了一番。第一个人回答我们说,罪恶是资产阶级的价值,应该要从社会的角度,或更确切地说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出发,来对这些概念提出新的看法,我们就没和他继续谈下去。第二个跟我们讲了边界和违抗的问题。他还补充说,边界就在我们心中,我们的意识不停地和上级监察者谈判……总之,我们什么都没听懂。第三个人引导我们谈论绝对和不可能……他对我们说了一些神秘的经历,作为愿望,这些经历既能在善里实现,也能在恶里实现……那么……我……总之,我们现在都还没完全走出来,云里雾里的,中尉……”

尼曼哈哈大笑起来:“我早跟你说过,”他和于斯诺说,“要小心知识分子。”

他直接对惊讶的警察说:“继续你们的调查。关键词‘罪恶’、‘暴力’、‘酷刑’和‘仪式’,加上‘水’、‘眼睛’和‘纯洁’。上网查。特别再找一下借阅过这些书的学生名字,用这些主题做论文的学生,比如博士论文。谁去查的中央电脑?”

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耸了耸穿着夹克的肩膀,回答道:“是我,长官。”

“你在高约瓦的文件里找到其他线索了吗?”

“有一些损坏的、预定书籍等的清单,来借阅书籍的学生名单,和他们在阅览室的座位。”

“他们的座位?”

“是的,高约瓦的工作还包括给他们安排座位,”中尉用头示意,指向那些玻璃隔间,“就安排在那边的小隔间里。他把每个位置记在了他的规划表里。”

“你没有找到他的论文吗?”

“找到了。一千页的论文,关于古希腊罗马文化和……”他看着被他乱画过的一张纸,“奥林匹亚的。讲的是奥林匹克第一届运动会和围绕运动会所进行的神圣仪式……真是奢侈,我可以跟您说……”

“打印出来,读读看。”

“嗯?”

尼曼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补充说:“当然,大概浏览一下就可以了。”

那人显得很窘迫。警长立刻接上话头:“那机器里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没有电子游戏?没有邮件?”

那司法警察摇了摇头。这并没有使尼曼感到惊讶,他已经预料到高约瓦只生活在书堆里。一个严肃的图书馆管理员只允许一种与他的职业相对应的消遣方式:撰写自己的论文。对于这样一个苦行者,凶手想要让他招认什么呢?

皮埃尔·尼曼对于斯诺说:“到这儿来,我想知道你调查的情况。”

他们避到一个铺满书的过道里。在走道尽头,一个戴着头盔的警察正在查阅一本书。警长感觉到,很难对这样的场景保持严肃。

中尉翻开他的小本子说:“我查问了几个寄宿生和高约瓦图书馆的两个同事。雷米并不太受欢迎,但还是很受人尊重。”

“人们指责他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觉得,他给人们一种不适感。这是个神秘、封闭自我的家伙。他从来不试着跟别人打交道,某种程度上讲,他只关注自己的工作。”于斯诺看了看四周,露出受惊的样子。

“您想想……在这个图书馆里,一整天都保持沉默……”

“有没有人跟你提起他的父亲?”

“您已经知道他父亲也曾是图书管理员?是的,有人跟我提过,他们是同一种人,沉默,让人看不透。在这种忏悔室一样的气氛下,时间长了,神经系统就会有点问题了。”

尼曼靠在书上说:“有没有人跟你说他是死在山里的?”

“当然有。但是,这没有什么可疑的。那老男人是被雪崩吞没的,还有……”

“我知道。依你看,有人会怨恨高约瓦吗?或者是他老爸?”

“警长,受害者只是在储藏室找找书,填填卡片,然后给学生一个课桌号。您认为他会招什么祸呢,像复仇之类的?会有学生因为没有拿到对的图书版本而来报复他吗?”

“好吧,登山运动方面呢?”

于斯诺又翻了翻他的本子说:“高约瓦是登山爱好者,同时也是无与伦比的步行者。上个星期六,据看到他离开的目击者所说,他步行远游,走了大约两千米,没有带器材。”

“步行有没有同伴?”

“从来都没有。即便是他的妻子也不陪他去。高约瓦是个孤独者,接近自闭症。”

尼曼说出自己掌握的信息:“我回到了河流附近,在岩石上发现带钩螺钉的痕迹。我想,凶手是用一种登山技巧将尸体吊起来的。”

于斯诺的脸皱紧了说:“妈的,我也上去过,可……”

“小洞穴在断层内壁。凶手在洞里固定了滑轮,然后把自己再吊下去,利用平衡重量,受害者也就吊了上去。”

“妈的。”

他的表情处于气恼和钦佩之间。

尼曼笑了:“我是受了证人的引导。法妮·费雷拉,一个真正的专家。”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还是个美人儿……我想你再朝这个方向去搜集下线索,列出一份登山爱好者和所有能得到这种器材的人的详细名单。”

“但是这样,我们就会有上千人!”

“问问你的同事,问问巴纳。你永远不知道,真相也许就会因这次调查而水落石出。对了,你还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眼睛?”

“你听明白法医的意思了吗?凶手特别小心地摘除了眼球。天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恋物癖,也许只是一种特别的净化。这些眼睛会让凶手想起受害者看到的场景,或者看到受害者的目光,凶手有压力,这会成为他心中无法摆脱的阴影。我也不知道。这相当混乱,我可不喜欢这种变态心理。但是,我想要你翻遍整座城市,搜集所有和眼睛有关的东西。”

“比如?”

“比如,找一找这所大学或这个城市,是否有关于身体这个部分的事故。再去警局找一找这些年的案件笔录,以及这个地区报纸上记载的各类事件。斗殴,或者发生在动物身上的肢体毁伤事件。我不知道,找吧。再看看这个地区,是否有失明的情况,或关系到眼睛的疾病。”

“您真的认为,我能找到……”

“我什么也没想,”尼曼叹了口气,“快去做。”

过道尽头,穿着制服的警察几次斜眼看着这边。最后,他放下书,消失了。

尼曼低声继续说道:“我还要高约瓦最后几个星期确切的时间表。我要知道他碰到过谁,跟谁说过话。我要他的电话呼叫清单,包括私人的和学校的。还有他收到的信件清单,所有东西。高约瓦可能认识凶手,还甚至可能约在山上见面。”

“还有他的妻子,没有发现什么吗?”

尼曼没有回答。于斯诺补充道:“看上去,她不太好说话。”

于斯诺整理了下记录本,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对您说这个……通过这具残缺的尸体……和精神失常,还在外面游荡的凶手……”

“怎么了?”

“可是……该死,我感觉跟着您学到了点东西。”

尼曼翻了翻书架上的一本书,《地形学和伊泽尔省的地形》。他把这册书丢到中尉手里,总结说:“好吧,祈祷我们在这凶手身上学到更多东西。”

第三章 第十三节

死者身体蜷缩成拱形。皮肤下的肌肉像绳子一样扭绞着。有多处黑色并发紫的伤口,撕扯着苍白而泛浅蓝色的皮肉。

从工作室回来,尼曼观察着雷米·高约瓦尸体的偏振片照片。

脸部正面,眼皮在眼窝的黑色框洞上半开半闭。

他还穿着大衣,想象着死者的痛苦,想象着突然发生在这个无辜地区的恐怖暴力。虽然不承认,警长担心会发生更坏的情况——另一起谋杀案。又或者这逍遥法外的罪行,会被时间和恐惧扫清,更会促使每个人遗忘,而不是记住。

受害者的双手,正反面都拍了照。手很修长,手指微张,没有指纹。

手腕上有切口痕迹,粒状的,灰暗的,还有矿物痕迹。

尼曼推翻椅子,背靠着墙。他将手交叉在颈后,思考着自己的判断。

高约瓦不是偶然被杀的。他的死与他的过去有关,与他所认识的某个人有关,与他曾经所做的事有关,或者与他识破的某个秘密有关。

是什么呢?

高约瓦打小就在大学图书馆生活,每个周末,都消磨在这荒僻偏远的大山上。什么事值得他一周远足一次?

调查的每个因素都是一面镜子,凶手藏在其中一个死角里。

尼曼决定简单地调查下高约瓦的过去。下意识地,或出于个人强迫症,他决定从遇见苏菲·高约瓦时,令他产生强烈印象的一个细节开始入手。

打了几个电话后,他最终去了第十四步兵团。这个步兵团位于里昂市郊,所有伊泽尔地区的入伍青年都在那里度过他们入伍预选评估的三天。

在讲明自己的身份后,他拿到了档案,开始挖掘被拒绝服役的雷米·高约瓦的信息资料。

尼曼只听到敲击键盘短促的嗒嗒声,房间里空远的脚步声和纸张的沙沙声。

他问档案管理员:“给我读读资料的结论部分。”

“我不知道是否……谁证明您就是警察呢?”

尼曼叹了口气说:“打电话给盖侬的宪警大队,找巴纳队长和……”

“好吧,我同意,我给您读。”他翻动着纸张,“我就跳过预选测验的细节和结果这些东西。结论是您要找的这个家伙精神病学测试是四级,因为患有‘急性精神分裂症’。精神病医生还在空白处写了备注……他写道:‘勒令治疗’,还在这些字下划了线。然后他写了:‘联系盖侬大学医院。’依我看,您要找的家伙真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通常我们……”

“您知道医生的名字吗?”

“当然,是伊凡船医。”

“他一直在你们的驻地工作吗?”

“是的,他在楼上。”

“帮我拨通一下。”

“我……好的,别走开。”

一曲合成铜管乐的旋律在话筒里响起来,然后一个很深沉的声音回荡着,像是“fa”这个第四音阶键的音调。尼曼做了自我介绍,重新解释了来意。

伊凡医生有点不相信,他最后问道:“那个入伍青年叫什么名字?”

“雷米·高约瓦。五年前,您因为他四级精神病将他淘汰了,急性精神分裂症。也许您还记得他?如果记得的话,我想知道,依您看,他有没有可能装疯。”

电话那头的声音反驳道:“这些是机密文件。”

“有人刚在岩石缝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喉咙被切开,眼球被挖走了,有多处受虐痕迹。预审调查法官贝纳·泰朋特把我从巴黎派来调查这起谋杀案。他可以亲自跟您联系,但是这样我们可以节省时间。您记得……”

“我记得,”伊凡打断说,“一个病人,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没有任何疑问。”

虽然不愿承认,但这正是尼曼等待的回答,他问道:“雷米·高约瓦不是装的吗?”

“不是。我一整年都会碰到些假装的人。精神健康的人比精神错乱者想象力更丰富,他们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编造出些不可思议的幻想。真正的病患很容易区分,他们被疯狂缠住、侵蚀。即使是精神错乱也有它理性的逻辑。雷米·高约瓦是个病人,一个学校的病例。”

“疯狂的表现是什么?”

“思想双重矛盾、与外界失去接触、沉默,这些都是精神错乱的典型症状。”

“医生,这个人是盖侬大学的图书馆管理员,他每天都会和上百名学生接触……”

医生冷笑道:“精神错乱是间歇性的,警长。它能躲过人的眼睛,表面上看上去毫无异常。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

“但是您刚说,这种精神错乱可以躲过人的眼睛。”

“我有经验。那以后,高约瓦也许学会了自我控制。”

“为什么您要写下‘勒令治疗’?”

“我建议他接受治疗,就是这样。”

“您与盖侬大学医院联系过吗?”

“坦白说,我不记得了。这个病例很有意思,但是我不认为我通知了医院。您知道的,如果这个课题……”

“‘有意思’,我没听错吧?”

医生呼了口气说:“这个家伙生活在一个被分离的、极其严格的世界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自己的人格被夸大。在外人面前,他可能会假装灵巧,但是他完全被秩序、完美所牵累。他每一丝情感都会凝聚成一个具体的形象,一种特殊的人格,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思想军队。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案例。”

“他危险吗?”

“毫无疑问。”

“然后,您就这样让他走了?”

一阵沉默过后,医生叹了口气说:“您知道,疯子也是有自由的……”

“医生,”尼曼压低声音说,“这个男人是结了婚的。”

“那么……我很同情他的妻子。”

警察挂断了电话。这些事情给他提供了新的视野,当然,也增加了麻烦。

尼曼决定再走一趟。

“你对我撒谎!”

苏菲·高约瓦试图再把门关上,但是警长用胳膊撑住了门。

“为什么你没有跟我说你的丈夫生病了?”

“病了?”

“精神分裂症。根据专家判断,他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

“混蛋。”

年轻女人双唇紧闭,还试图想把门关上,但是尼曼毫不费力地挡住了。即使她的头发扁塌,套衫的网眼松垮,可这个女人在他眼里美丽依旧。

“你还不了解吗?”他吼道,“我们在找凶手,我们在找一个会跑的人。也许雷米·高约瓦做过的某件事,或是某个动作,就能解释他悲惨的死亡谜团。我求你了……只有你能够帮我!”

苏菲·高约瓦瞪着眼睛,她脸上所有的美丽都形成一些精妙的线条,紧张地跳动着。尤其是眉毛,完美地勾勒着,凝结成美妙、哀婉的音符。

“你疯了。”

“我需要了解他的过去……”

“你疯了。”

女人颤抖着。即使是尼曼,此时也低下了眼睛。他透过套衫的网眼,看着她锁骨的线条,和硬得扭卷的胸衣肩带。突然,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捋起袖子。她前臂上有一些青色的淤痕。

尼曼咆哮道:“他打你。”

他从灰暗的伤痕上移开视线,盯着苏菲·高约瓦的眼睛。

“他打你!你丈夫是个病人,他喜欢干些坏事。我肯定,他犯了什么事儿。我肯定你也有疑虑,你还没有说出你所知道事情的十分之一。”

女人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尼曼踉跄着后退几步。

她借此机会摔上了门,接下来就是一连串锁门上搭扣的声音。尼曼又冲上去撞门。

走廊里,寄宿生从微微打开的门后投来紧张的目光。警察朝门框上踢了一脚。

“我还会回来的!”他大声叫道。

屋里沉默无声。尼曼最后又猛地打了一拳,沉闷的回音传来,他又待了几秒钟。

突然有女人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在门后回响,好像是从墓室最阴暗处发来的。

“你是疯子。”

第三章 第十四节

“我要一个便衣警察。打电话给格勒诺布尔的其他司法警察。”

“为了苏菲·高约瓦吗?可……为什么?”

尼曼看着巴纳。他们两人都站在盖侬宪警大队的主厅里。队长穿着规定的套衫,海军蓝,两边是白色的条纹,看起来像个水手。“这个女人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尼曼解释道。“您不会觉得是她……”

“不,但她没有说出她所知道的全部实情。”

巴纳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然后往尼曼手里塞了一大本装有硬纸板书壳的资料,有各种传真件、文件和沙沙作响的碳粉复写纸。“总体调查的初步结果,”他说道,“目前,不容乐观。”

尼曼没有在意宪警大队里人们聚在一起推搡的嘈杂声,就浏览着资料,慢慢地朝旁边一个独立办公室走去。他查看着总结巴纳和维蒙调查的碳复写纸。虽然报告和证词很多,却没有一条确凿的证据。部署、听证、搜索、实地调查……所有这些什么线索都没有提供。尼曼嘟哝着走进玻璃隔墙的办公室。这么小的城市,却发生这么骇人听闻的罪行。警长简直无法相信他们现在仍束手无策。

他抓过一把椅子,坐在铁办公桌后面。这次,他仔细地阅读着资料。

事实证明,调查流动兜客的出租车司机这条路是行不通的。监狱、警察局、法院的反复搜索都进了死胡同。至于近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汽车盗窃事件,没有一件能与谋杀扯上关系。对于近二十年来种种犯罪事件的调查研究都显示没有结果。没有人记得如此残忍奇怪的犯罪,或仅记得一点点与此类似的行为。二十年来,这个城市警方的记录也只有几起山中搜救、小偷小盗、意外事故、火灾……尼曼接着翻后面的文件。对旅馆进行的系统审讯,也没有提供一丝有用的信息。

他继续翻资料。维蒙的人继续在河流周围搜寻线索。眼下,他们只搜查了五个高山小屋,而这个地区的地图显示有十七间这样的小屋,其中有一些位于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上。在这么高的地方实施谋杀,合理吗?他们还询问了周围的农民,大部分证词都已经被记录下来。尼曼翻了翻,不由得笑了。拼写错误和表达方式错误能比得上警察的,还真是不多了。

一些人搜查了服务站、火车站、公交车站,没有任何发现。但是大街上和村落里,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为什么这么多警察?

尼曼将资料放在桌上。透过玻璃,他看到一个巡逻队刚走进来:朱红的脸颊,冰冷发亮的眼睛。他用头示意询问维蒙队长情况,队长只用一个毫不含糊的手势回答他:什么也没有。

警长仍然盯着穿制服的警察看了几秒,但是他的思绪早已飘到别处去了。他想着两个女人。一个强壮、忧郁,像树皮一样,她有强壮的肌肉,柔滑暗色的皮肤,散发着松脂和揉皱的绿草的味道。另一个柔弱、乖戾,表现出不安、恐惧,夹杂着攻击。这让尼曼十分着迷。这张消瘦的脸庞,如此动人的神情下,隐藏着什么呢?她的丈夫真的打她了吗?她有什么秘密呢?面对眼球被人挖走、尸体述说着无穷痛苦的丈夫,她承受着多大程度的悲伤呢?

尼曼站了起来,转身朝向一扇窗户。云彩后面,太阳投下几道光线在山上,好像刻在暴风雨中鼓起的黑色皮肉上长长的伤口。下面,警长远远地看见盖侬清一色灰暗的房屋,多角形的屋顶能够防止雪的堆积;一扇扇小小的、阴暗的方形窗户,好像半明半暗中模糊不清的画作;河流顺着营林区穿城而过。

两个女人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每次调查,同样的情感都会折磨着他,查案的压力唤起他的情欲,促使他追逐炽热、发狂的爱情。只有在面对刑事犯罪这种紧急的情况时,他才会陷入爱情:证人、疑犯、妓女、服务员……棕发女人还是金发女人呢?

他的手机响了。是安托万·兰斯。“我从主恩医院回来了。”

尼曼甚至没有打电话去巴黎,就让一早上的时间白白流走了。王子公园球场的事件现在要爆发性地让他自食其果了。

局长说道:“医生尝试做第五次植皮来拯救他的脸。由于皮肤取样,那个家伙大腿上几乎已经没有皮了。这还不是全部。另有三处颅外伤,瞎了一只眼睛,脸部七处骨折。七处,尼曼。下颌骨深深地陷入了喉部组织,一些骨头碎片撕裂了声带。现在他还在昏迷,但是不管怎样,他再也不能说话了。医生说,即使是一场车祸,都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你知道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吗?还有对英国大使馆的人?或者对媒体?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你和我。尽管我认为我们是朋友,但是我也觉得你是个野蛮的疯子。”

尼曼的手断断续续地颤抖着。“那家伙是杀人犯。”他反驳道。“妈的,你认为事情这么简单吗?”

警长没有回答。他把被手汗弄湿的电话筒换到左手。

兰斯又问道:“你的调查进展怎么样?”

“进展很慢,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者。这比事先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跟你说过了!当媒体知道你在盖侬,他们会铺天盖地攻击你的,就好像秃毛狗身上长了疥疮。我当初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派你到那儿去!”

兰斯猛地挂断电话。尼曼愣了几分钟,嘴里干干的,眼前仿佛又出现前天晚上的暴力场景。当时,他被极度的暴怒吞噬,痛揍了凶手。那一秒,他脑袋里再无其他想法,只想摧毁手里抓着的任何东西。

皮埃尔·尼曼总是生活在暴力和堕落的的世界里,濒临残酷和野蛮的边缘。他不害怕危险的逼近,相反,他总是在寻找、触摸危险,以求更好地面对和控制它。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确定这种控制了,这种暴力深深地侵袭了他、围困了他。现在,他身体里只有脆弱、衰微。他没有征服自己的恐惧,一群狗总是在他脑袋里的某个角落狂吠。

突然,他吓了一跳:他的手机又响了。是马克·科斯特,那个法医。

只听见他用胜利的口气说:“我有新发现,警长。我们掌握了一个线索,很可靠。是关于眼睑下的水的。我刚才拿到了化验结果。”

“然后呢?”

“那不是河里的水。真不可思议,但就是这样的。这个问题,我和格勒诺布尔的科技警察化学家帕特里克·阿斯提耶一起讨论过,他是这方面真正的专家。据他说,死者眼眶里水的污染迹象与河流里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说具体点。”

“眼眶里的水含有h2SO4和hNO3,也就是硫酸和硝酸。它的Ph值是3,呈强酸性,几乎和醋一样。这个数值包含着一个珍贵的信息。”

“我完全不明白。这说明什么?”

“我不想跟您说得太专业,但是硫酸和硝酸对应的氧化物分别是二氧化硫SO2,以及二氧化氮NO2。据阿斯提耶说,只有一种工业能生产出这种混合的二氧化物:烧褐煤的热电站。这是种非常古老的发电站。阿斯提耶的结论是,受害者是在这种地方附近被杀害或搬运的。在这个地区找找褐煤发电站,您就会找出案发地点。”

尼曼盯着天空。落日余辉下,灰暗的鳞片状云彩映着阳光,好似一只巨大的银色鲑鱼。

最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说道:“用巴纳的电话传真机,把水的成分传真给我。”

警长打开办公室的门,艾里克·于斯诺出现了。“我到处找您,我可能有重要线索了。”

也许调查终于找到节奏了。

两人进屋,尼曼又关上了门。于斯诺紧张地翻阅着他的小本子。“我发现塞特罗地区附近,有一间专为年轻盲人而设的研究院,里面好像有很多病人都来自盖侬。这些孩子都患有各种各样的病症:白内障、视网膜色素变性、色盲。盖侬这些疾病的数量远远超出平均值。”

“继续。这些疾病的根源是什么?”

于斯诺把两只手合成灯罩状。“山谷,山谷的孤立。有个医生解释说,这是基因遗传病。这些病通过近亲繁殖,一代一代往下传。看起来,在一些比较孤立的地区更常见。这是一种传染,通过遗传的方式代代相传。”

中尉从他的本子上撕下一页。“拿去,这是研究院的地址。院长尚普拉医生对这种现象进行了精确的研究。我认为……”

尼曼用食指指向于斯诺。“你去。”

年轻警察的脸上露出喜色。“您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快去。”

于斯诺转过身,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皱着眉问:“警长……抱歉,但是……为什么您不亲自去查问这个院长呢?这也许是个很有用的线索。您那边找到更好的线索了吗?因为我是本地人,您认为我去问会更好吗?我不明白。”

尼曼臂肘撑在门框上。“是的,我在跟进另一条线索。但是,我这也是给你提供一次额外的锻炼,于斯诺。有时候,也会有调查之外的原因。”

“什么原因?”

“私人原因。我不去这个研究所,是因为我患有恐惧症。”

“恐惧什么?瞎子吗?”

“不是,狗。”

中尉脸上露出不解。“我不明白。”

“想想看,说到盲人,就会说到狗。”尼曼模仿一个驼背盲人,被想象中的导盲犬带着。“为盲人配备的狗,明白了吗?我绝对不可能踏进那里一步。”

警长留下中尉在那里发愣。

尼曼敲了敲巴纳队长办公室的门,顺势推开。高大的巴纳正在整理一捆捆的传真件:都是从酒店、饭馆、车行传来的回复。然后传真又都倒了一地。他像是一个正在整理存货的杂货店店主。“警长?”巴纳挑起一边眉毛,“拿去,我刚收到……”

“我知道。”

尼曼接过科斯特的电话传真,简单地浏览了一下。这是一张写满复杂数据和名词的单子,说明了死者眼眶里水的化学成分。“队长,”警长问道,“您知道这个地区有热电站吗?烧褐煤的发电站?”

巴纳不确定地撇撇嘴。“不,我没有什么印象。也许在更西边一点……在往格勒诺布尔的方向,工业区数量会多一些……”

“我能去哪里了解情况?”

“有那么一个伊泽尔工业联盟,”巴纳接着说道,“但是……等一下,我有更好的。您的那个发电站,应该会造成很严重的污染,是不是?”

尼曼笑着举起满是数据的传真件。“酸性很强。”

巴纳已经写下了什么。“那就去找这个人,阿兰·德尔多。他是个园艺家,在盖侬城的出口处有一些热带温室。他是我们的污染研究专家,一个环保斗士。他知道这个地区每一点废气和污水的来源、成分以及对环境造成的影响。”

尼曼刚要离开,巴纳叫住他。他举起两只手,张开手掌朝向警长。那是两只怪物般的大手。“顺便说一下,我询问了下关于指纹的问题……您知道的,高约瓦的手。那是孩提时发生的一场意外。在阿讷西湖上,他帮他父亲翻修家里的帆船,被一罐极具腐蚀性的除垢剂烧伤了双手。我联系了港务局,他们都记得这起事故,急救啦、医院啦,还有其他混乱的事情……我们可以核实一下。但是,依我看,这里再没有什么可挖掘的了。”

尼曼转了个圈,抓住门把手。“谢谢,队长。”他指了指传真文件,“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巴纳回道,“那个环保主义者德尔多,可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

第三章 第十五节

“……我们这整个地区都被毒化、污染了,没得救了!山谷里、山坡上、森林里,到处都出现了工业区,污染着地下水层和土地,毒化了我们呼吸的空气……伊泽尔每个角落都被废气和毒素侵蚀了!”

阿兰·德尔多干瘪枯瘦,狭小的脸上起着皱,还长了一圈络腮胡子,戴着金属框眼镜,看上去好像逃亡的摩门教徒。他钻进一个温室,摆弄着一些装有棉花和松土的小广口瓶,立刻开始了专题演讲。

尼曼打断了他。“抱歉,我有一个很紧急的消息……”

“什么?啊,是的,当然……”他用一种倨傲的语气说,“您是警察局来的嘛……”

“您知不知道这个地区有消耗褐煤的热电站?”

“褐煤?一种纯天然的煤炭……纯粹的毒药……”

“您知道这种类型的工业区吗?”

德尔多摇头否认,把一些细小的树枝放进一个广口瓶。“不知道。感谢上帝,这个地区没有褐煤。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法国和邻近国家的这些工业都处于明显的衰落中,太污染环境了。一些酸性废气直接排到天上,将每一片云都变成一个化学炸弹……”

尼曼掏了掏口袋,将马克·科斯特的传真递给他。“您能不能看看这些化学成分?这是对附近发现的一种水的样品分析。”

德尔多仔细阅读着那张纸。此时,尼曼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周围:这是一个宽敞的暖房,暖房的玻璃表面蒙着水汽,有些裂缝,印刻着长长的浅黑色条痕;宽大的叶子好像一扇扇窗户;刚萌芽的嫩苗,细小得像字谜一样;无精打采的藤蔓,扭绞着、缠绕着。所有这些生物都像是在争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土地。

德尔多抬起头,很困惑。“您说这个样本来自这个地区?”

“绝对没错。”

德尔多调整了下眼镜。“我能问一下是哪里吗?我的意思是,确切点?”

“我们在一具尸体上发现的,一个被谋杀的男人身上。”

“喔,那是当然……我早该想到的……因为您是警局派来的。”他还在思考,越来越疑惑的样子。“一具尸体,这里,盖侬吗?”

警长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您确定这些成分显示与褐煤燃烧的污染有关吗?”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强酸性的污染,是的,我确定。我参加了一些关于这个主题的研讨会。”他还在读着简报。“硫酸和硝酸的比例是……反常的。但是,我再强调下:现在,这个地区已经没有这种发电站了。这里没有,整个法国和西欧也没有。”

“这种有毒化合物会不会出自其他的工业活动?”

“不,我认为不会。”

“那么,哪里才能找到产生这种污染的工业活动呢?”

“离这里八百多公里,东欧国家。”

尼曼紧闭双唇,他不敢承认他的第一条线索就这么戛然而止。

“也许还有另一种办法……”德尔多喃喃地说。

“什么办法?”

“其实,这种水也许来自其他地方。它能从捷克共和国、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等许多国家到达这里。”他用很自信的口吻低声说道,“在环境问题上,他们都是真正的野蛮人。”

“您是指通过集装箱?一辆路过的卡车,还有……”

德尔多大笑起来,却看不出一星半点喜悦。“我想到的是一种简单得多的运输方法。这种水可以通过云带到我们这里。”

“拜托,”尼曼说,“解释一下。”

阿兰·德尔多张开双臂,慢慢举向天花板。“想象一下,位于东欧某个地方的热电站,巨大的烟囱一整天都吐着二氧化硫和二氧化氮……这些耸立的烟囱有时会达到三百米的高度。一阵阵浓烟上升,上升,然后和云层混在一起……如果没有风,毒素会停留在土地上。但是如果刮起风来,比如往西刮,那么二氧化物就开始跟着云旅行了。这些云很快就会擦过我们的高山,转变成倾盆大雨,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酸雨,它会摧毁我们的森林。好像我们还没有像这样制造足够的毒物似的,我们的树林里也都是其他地方来的毒素!但是我保证,我们自己也制造了许多有毒的东西,通过我们这儿的云……”

一个清晰、明确的场景,像用解剖刀一样刻在尼曼的脑海里:凶手在大山某个露天处杀害了死者。他折磨、杀害死者,毁伤他的肢体。而那时,一场大雨正倾泻在屠杀现场。空空的眼眶,朝天睁开着,所以就灌进了雨水,受污染的雨水。凶手合上死者的眼皮,以此结束他在那小小的酸水容器上实施的可怕手术。这是唯一的解释。

当这个恶魔实施谋杀的时候,天空下着雨。“星期六这里什么天气?”尼曼突然问。“您说什么?”

“您是否记得这个地区下过雨,星期六傍晚或夜间的时候?”

“不,我想没有。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艳阳高照……”

千分之一的机会。如果在假设的案发时间内,天气是干燥的,尼曼也许能发现一个区域——仅有的一个区域——下着倾盆大雨。一场酸性大雨能明确地划定出凶杀现场,就像一个粉笔圈那样明朗。为了找到案发地点,只有去追溯一下云的移动路径了。“最近的气象站在哪里?”他用急切的语气问。

德尔多想了想,然后回答说:“离这里三十公里,铁矿山山口附近。您想要去确认是不是下雨了?是个有趣的想法。我自己也很想知道这些野蛮人是不是还在给我们传送这些毒素炸弹。这是一场在普遍冷漠中持续进行的真正的化学战争,警长先生!”

德尔多停住了。尼曼递给他一张纸。“我的手机号码。如果您想到了什么,任何关于这个的,给我打电话。”

尼曼转过身,穿过暖房,一些乌木树叶打在他脸上。

第三章 第十六节

警长全速行驶着。虽然天色阴沉,但好天气似乎就要出来了。水银色的光线透过云层不停地旋转。在黑与绿之间,杉树的叶丛化为跳跃、闪烁的枝梢,随着顽固的风摆动。尼曼绕过一个个弯道,享受着森林这种神秘的、深邃的愉悦,仿佛被洒满阳光的风吹动着、拂卷着,整个身心都被照亮了。

警长想象着携带了毒素的云,这种毒素在那孤儿的眼眶里被发现。当他离开巴黎时,万万没想到今晚会有这样的调查。

四十分钟后,尼曼来到了铁矿山山口,他很轻松地找到了气象站,气象站的圆屋顶耸立在山坡上。尼曼驶上通向那科学大楼的小路,发现一个惊人的场景。离实验室一百米的地方,一些人正使劲给一个透明塑料材质的巨型气球充气。他停下车,下了坡,走近那些穿了风雪大衣、脸红扑扑的人,递上名片。气象学家们不解地看着他。气球皱起的大斜面好像一条银色的河流。下面,一束泛蓝的火焰慢慢使气球鼓了起来。整个场景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尼曼警长。”警察高声喊道,为了掩盖住火焰的巨大响声。他指着气象站的水泥圆屋顶,“我需要你们中的一个人陪我去气象站。”

一个男人直起身来,显然是负责人。“什么?”

“我想知道星期六哪里下雨了,是为了刑事调查。”

气象学家站着,张大嘴巴。他的风暴罩帽打着他的脸。他指了指渐渐鼓起来的巨大钟形气球。尼曼弯了弯腰,表示歉意。“气球先等一等。”

科学家朝实验室方向走,嘟哝道:“星期六没有下雨。”

“我们看看再说。”

那人是对的。气象中心站的数据显示,十月这个时间段内,盖侬上方并没有大气紊流、降水或者暴风雨的影子。屏幕上的卫星地图显示得很清楚:从星期六到星期天,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这个地区都没下过一滴雨。其他数据出现在屏幕的一角:空气湿度、气压、温度……科学家屈尊做了解释,嘴唇微微动着:在大概这四十八小时期间,反气旋促使这里的大气活动具有一定的稳定性。

然而,尼曼要求气象工程师扩大研究范围,先是星期天早晨,后来又扩大到星期天下午。没有风暴,没有大雨。他将研究扩大到一百公里范围内,什么也没有。两百公里,还是没有。

警长捶了桌子一拳。“这不可能,”他左思右想着,“某个地方下雨了,我能证明。在山坳里或小山顶上,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下过暴雨。”

气象学家耸了耸肩,点着鼠标。然而,一些虹色的阴影、波浪形定线和轻薄的螺旋在屏幕上山地地图上方运行。这样就表示,那个时间段,伊泽尔中心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总该有个解释,”尼曼喃喃地说,“该死,我……”

他的手机响了。“警长先生?我是阿兰·德尔多。我想了想关于褐煤的事,也做了点小调查。很抱歉,我搞错了。”

“搞错了?”

“是的。这种酸度的雨周末不可能降落在这里,甚至其他任何时间都不可能。”

“为什么?”

“我调查了下褐煤工业的情况。即使在东欧国家,烧这种燃料的烟囱现在都配有特殊的过滤装置,或者对矿石进行脱硫。简单来说,这种污染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就减少了很多。三十五年来,污染这么严重的雨不再出现在任何地方。真是幸运!我误导您了,请原谅。”

尼曼保持沉默。环保主义者又用怀疑的口吻说:“您确定那具尸体上有这些水的痕迹?”

“确定。”尼曼回道。“那太不可思议了,您的那具尸体来自过去。它沾上了三十多年前降落在这里的雨水……”

警察只模糊地说了句“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他耷拉着肩膀,回到车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抓到了线索。但是,它在他手上溜走了,就像这酸性的水一样,到头来只是一件荒唐事。

尼曼最后一次抬眼望向地平线。

现在,太阳发射出横向的光线,棉花般的白云曲线边缘镶上了金色。太阳的光芒在美人峰顶连续弹跳着,折射在常年不化的雪上。他,一个职业警察,一个理性的人,怎么能想到几片白云会给他指明案发地点呢?

他怎么能想到……

突然,他朝闪闪发光的景色张开双臂,模仿年轻的登山爱好者法妮·费雷拉的姿势。他刚明白了雷米·高约瓦是在哪里被杀的,他刚知道了在哪里能找到三十多年前的水。

不是地上。不是天上。是冰川。

雷米·高约瓦肯定是在两千米的高山上被杀的。他在冰川里被处决,海拔三千米的地方。那里,每年的雨水都会结冰,保留在透明冰川的永恒里。

那儿,就是凶杀现场。而这,就是可靠的线索。

第四章 第十七节

下午一点。卡里姆·阿杜夫走进亨利·克罗齐耶的办公室,将报告放在他面前。

那个男人正专心写着信,瞟都没瞟报告一眼就问道:“怎么样?”

“不是光头党干的。但他们看到两个人影从墓室出来,就是昨天晚上。”

“他们说出体貌特征了吗?”

“没有,天色太暗。”

克罗齐耶勉为其难地抬起眼睛。“他们可能在说谎。”

“他们没说谎,不是他们盗的墓室。”

克里姆闭嘴不出声了。沉默在两个男人之间蔓延。

中尉继续说:“您有目击者,长官。”他用食指指着坐着的男人。“您有目击者,却没告诉我。有人跟您说,昨天晚上,光头党在墓园附近出现,您就下结论说他们是罪犯。可事实要更复杂。如果让我查问一下那位目击者,我……”

克罗齐耶慢慢抬起手,做出要他冷静的手势。“冷静点,孩子。这儿的人更信任前辈,信任当地人,他们永远不会自愿对你说出透露给我的哪怕十分之一的信息。这就是光头们向你透露的全部消息吗?”

卡里姆凝视着“和平警察”的光荣海报。其中一个铁柜上,克罗齐耶在各种射击比赛中赢得的奖杯闪闪发光。他说:“光头党还看到,大约凌晨两点左右,一辆白色小车从那一角开出来,上了143省道。”

“什么样的汽车?”

“一辆拉达,或者其他东欧的什么牌子。这方面要派人跟进,这种类型的车不常出现在这个地区……”

“为什么你不去?”

“长官,您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已经审问了光头党,现在,我要深入调查一下墓室。”

“守园人跟我说,你已经进去过了。”

卡里姆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墓园那边的调查,进展怎么样?”

“毫无头绪。没有指纹,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们要扩大地毯式搜索范围。如果是破坏公物的人干的,他们也太小心了。”

“不是单纯破坏公物的行为,是老手干的。不管怎样,这些家伙肯定知道他们要找什么。这间墓室藏着个秘密,他们是来挖掘的。您通知墓地孩子的家人了吗?小孩父母说什么?他们同不同意我们……”

卡里姆止住了。克罗齐耶肥红的脸显出苦恼。中尉双手按在桌上,等待长官的回答。

男人低声嘟哝说:“我们没有找到他家人。无论是这个市还是省里的其他市镇,都没有这个姓的人。”

“葬礼是1982年举行的,肯定有什么资料和文件记载。”

“目前,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

“死亡证明呢?”

“没有死亡证明,萨扎克没有。”

卡里姆的脸反着光。他转身踱了几步。“这个墓地和这个小孩有问题,我敢肯定,而且还与小学的盗窃案有关。”

“卡里姆,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个谜可以有一千种解释。也许,小茱德死于一场交通事故,也许住进了邻近城市的医院,然后被埋在这里,因为这是最简便的方法。也许,他母亲一直生活在这里,但她没有使用原来的姓。也许……”

“我跟墓地守园人谈过了。茱德的墓室被维护得很好,但是他从来没有看到人来祭拜过。”

克罗齐耶没有回答。他打开一个铁抽屉,取出一瓶泛着金褐色光的酒,紧接着自斟了一小杯,高度不超过一英寸。“如果我们找不到这家人,”卡里姆继续说道,“能获得进入墓室的许可吗?”

“不能。”

“那让我去找他父母吧。”

“那白色的汽车呢?墓室周围的线索搜集呢?”

“增援就要到了,司法警局的小伙子们会做得很好。给我几个小时,长官,来跟进这部分调查。我一个人。”

克罗齐耶将酒杯放到卡里姆面前。“喝一杯?”

卡里姆摇头拒绝。克罗齐耶一口喝干了酒,咂吧着舌头。“你的时限到下午六点为止,包括编写报告在内。”

马格里布人在皮夹克摩擦的沙沙声中离开了。

第四章 第十八节

卡里姆又打电话给让·饶勒斯小学的女校长,看她在学校是否又搜集到了关于茱德·伊特埃洛的信息。女校长进行了一些调查,但是什么也没查到:没有记录,没有提示,整个省的档案都没有线索。“您也许查错方向了,”她大胆提出,“您要找的孩子也许根本没在我们这个地区生活过。”

卡里姆挂了电话,看看手表。下午两点。他抽出两个小时来查询其他小学的档案,核对与那个小孩同年级的班级成员。

只用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不到,他就转遍了所有小学,没找到关于茱德·伊特埃洛的线索。他再次回到让·饶勒斯小学。翻看那些档案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大眼睛的女校长很热烈地迎上他。“我又做了点调查,中尉。”

“请说。”

“我找了一下在您感兴趣的那个年代在这里教书的教师姓名和地址。”

“然后呢?”

“我们真不走运,老校长退休了。”

“1981年和1982年间,小茱德有九岁或十岁。我们能找到这些年级的老师吗?”

女人又埋进她的记录。“确实如此。而且碰巧的是,1981年的中级课程一年级和1982年的中级课程二年级都是同一个女教师教的。一个老师跨级管理是很平常的事……”

“现在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在1981至1982学年结束时,离开了学校。”

卡里姆小声咒骂着。

女校长露出凝重的表情。“我想过了,我们还有一件东西没看。”

“什么?”

“学生照片。您知道的,我们会保留每个学生的照片样本,所有班级的。”

中尉咬住嘴唇: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女校长继续说:“我去查了下照片档案,您感兴趣的中级课程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底片也都被偷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刚才的启示又在警察的意识里渐渐减弱。他想着钉在墓室石碑上的椭圆形相框。他明白,有人想要抹掉小男孩的存在,去除他的名字,偷走他的照片。

女校长打断他的思绪:“您为什么笑?”

卡里姆回答道:“抱歉,我在这里等得太久了。我在办案,懂吗?”中尉顿了顿,注意力又集中起来。“我也有个想法,你们保留以前的日志吗?”

“日志?”

“在我那个年代,每个班都有一种班级日志,上面记录着缺勤学生和要做的作业……”

“现在这里也这样。”

“你们有保留吗?”

“是的。但是,这些日志里面没有学生名单。”

“我知道,只有缺勤学生的名字。”

女人脸上露出喜悦,眼睛像镜子一样闪耀。“您希望小茱德有一天是缺了课的?”

“我还特别希望窃贼们不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

女校长又打开存放档案的橱柜。卡里姆的手掠过一个个墨绿色的书脊,拿出关键年段的班级日志。失望了:茱德·伊特埃洛的名字一次也没出现。

他肯定走错路了:尽管他深信不疑,可是没有证据能指明那个孩子是在这里上的学。然而,卡里姆将日志翻了又翻,试图找到一个细节,来证明他的查案方向依然是正确的。

一个迹象跳入眼帘,右上方标示日志页码的孩子气的圆形字迹,缺了几页。警察将日志完全打开,发现装订线旁边有纸张被撕留下的小绒毛。

中级课程二年级的日志1982年6月8号到15号的几页被人撕走了。这些日期好像钳子一样,夹走了消失的纸页。透过缺失的纸张,卡里姆好像“看见”了小孩的名字,用同样的圆形笔迹写的……中尉小声对女校长说:“给我找个电话号码簿来。”

几分钟后,卡里姆联系了萨扎克所有的医生,血液跳动着,他坚信:从1982年6月8日到15日,这段时间内,茱德·伊特埃洛缺了课,可能是病了。

他询问了每位医生,要他们翻阅文档记录,可没有人对这个姓有印象。警察咒骂起来。他询问了附近的市镇:噶亚克、蒂耶蒙、瓦吕克。

就在三十公里远处一个叫冈布兹的城市,一位医生用平淡的语调回答他:“茱德·伊特埃洛,是的,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卡里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四年后,您还记得很清楚?”

“到我诊所来,我会解释的。”

第四章 第十九节

斯蒂芬·马塞医生是乡下医生优雅的更新版。清晰分明的轮廓,苍白修长的双手,昂贵的西装,敏锐、宽容、小资、讲究——医生的完美样板。一开始,卡里姆就讨厌这位医生和他和气的做派。他习惯了处于疯狂暴怒的状态,这种怒气的突然消失,有时反倒让他害怕,就像属于他私人白令海里的冰川在融化。

他坐在扶手椅的一角,没有脱掉皮外套。他们中间是一张清漆木桌,桌上摆了些小玩意儿,似乎很贵重,还有一台电脑、一本医药辞典……总之,这间诊所显得朴素、传统、上档次。“告诉我吧,医生。”卡里姆开门见山。“您也许可以告诉我您的调查是个什么情况……”

“不,”卡里姆用一丝微笑缓和了他的粗暴,“很抱歉,我不能说。”

医生轻轻敲击着桌子边缘,然后站起来。显然,这位带彩色软帽的马格里布人让他很吃惊。电话里,他可没想到是这样。“那是1982年的6月。我跟往常一样,接到一个电话,是为了一个小男孩……发了高烧。那是我第一次出诊。那时我二十八岁。”

“正因为这样,所以你记得那次出诊?”

医生笑了,嘴咧得比吊床还宽,这让克里姆很不舒服。“不是,我马上解释……我接到的电话是用电话交换机打来的。我记下地址,却不知道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后来我发现,那其实是一间小房子,坐落在岩石平原上,离这里十五公里远……我有地址……一会儿给你。”

中尉静静地点点头。“总之,”医生继续说道,“我发现一个简陋的石屋,十分偏僻。那儿热得可怕,小虫子在贫瘠的灌木丛里吱吱叫……当那个女人给我开门的时候,我立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个女人与那里的农村背景很不相称……”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主厅里放着一架闪亮的钢琴……”

“农民不能喜欢音乐吗?”

“我可没这么说……”

医生打住了。“好像,您对我没什么好感……”

卡里姆抬起眼睛。“这重要吗?”

医生明白似地点点头,还是很和气,脸上依然保持僵硬的微笑,但眼神里却显出不安。他刚注意到了格洛克21手枪的方格枪柄,插在卡里姆的维可牢皮套里,也有可能看到了他皮衣袖子上的干血迹。他来回踱着,似乎越来越不安。“我进入孩子的房间,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为什么?”

医生耸了耸肩。“房间很空,没有玩具,没有图画,什么也没有。”

“小孩怎么样?脸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那个女人把我带到一片黑暗之中,所有百叶窗都关着,整个房间没有一点光源。刚进去的时候,我以为那女人只是喜欢阴凉,可是每件家具也都被床单盖着。非常……神秘。”

“她对你说了什么?”

“说她孩子病了,说光线会刺伤眼睛。”

“你可以正常……听诊吗?”

“可以,在昏暗中。”

“他怎么了?”

“只是咽喉炎。另外,我还记得……”

医生俯下身,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生硬刻板的教训人的姿势,可能想要给顾客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卡里姆却毫无感觉。“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当我拿出光笔准备看看小孩的喉咙时,那个女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动作很暴力……她不想让我看到孩子的脸。”

卡里姆思索着,抖动着一条腿。他还在想钉在墓碑上那空空的相框、被盗的照片。“你说暴力,是什么意思?”

“确切说,是力气。那个女人有……不同寻常的力气。或者说她应该不只一米八高,是个真正的巨人。”

“你看到脸了吗,她的?”

“没有。我重复一遍,一切都是在昏暗中发生的。”

“然后呢?”

“我开了处方就走了。”

“那女人行为举止是怎样的?我是说,对她的孩子?”

“她看起来既殷切又疏远……还有我想……那次出诊一切都不对劲……”

“你后来没有再去看过他们吗?”

医生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沉重地看了一眼卡里姆,所有的快活都从脸上消失了。警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马塞对那次出诊记得这么清楚。

问诊后两个月,小茱德就死了。医生应该也知道。“接下来我就去度假了,”他继续说,“其实……后来九月初,我回到过那间小屋。那家人已经不在那里了。透过远处的邻居,我得知他们离开了……”

“离开了?没人跟你说那小孩死了吗?”

医生摇摇头否认。“没有,邻居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在后来偶然间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萨扎克墓园,我去那里参加葬礼。”

“是你的另一个病人吗?”

“您问得太多了,侦探先生,我……”

卡里姆站起来。医生往后退了退。“那时候起,”警察说,“你就自问是不是出诊那天没有看出他有更严重的疾病。那时候起,你就生活在内疚之中。你自己肯定还做了调查,你知道小孩怎么死的吗?”

医生将食指滑到衬衫衣领里,将衣领解开,额角沁出汗珠。“不知道。对,我……我是做了点调查,但是什么也没发现。我联系了同事、医院……可是什么也没查到。这件事情困扰着我,您明白吗?”

卡里姆转过脚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

“什么?”

医生的脸色跟纱布一样苍白。“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卡里姆回道。

“该死的,我对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但是,我年轻的时候专偷你们这种人的车……”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是谁?你……你甚至都没有出示证件,我……”

卡里姆略微笑了笑。“放心,我开玩笑的。”

他溜到过道上。候客厅里东西塞得太满,嘎吱作响。医生追上他。“等等,”他叫道,“您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我是想说……关于死亡原因……”

“很不幸,我不知道。”

卡里姆转动门把手。医生将手紧按在门上,他的西装像帆布一样颤动着。“发生什么事了?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来调查?”

“有人昨晚潜入了小家伙的墓室,还盗窃了他的学校。”

“谁……谁做的,您认为?”

卡里姆说:“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很确定:昨晚的案子,只是冰山一角。”

第四章 第二十节

他在空荡荡的路上开了很久。这个地区,国道像省道,省道像乡间小路。蓝天上飘着绒毛似的白云,田野向远处延伸,既看不到庄稼也看不到牛羊。有时,一些矗立的岩石山锥会出现在风景中,银白色的小山谷重叠排列,像张开的捕狼器。穿越这个省,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还没有农耕的时代。

根据马塞给的地址,卡里姆首先走访了茱德家的小屋。小屋不见了,代替它的是刚刚从灰色草床上冒出来的一堆废墟和石子。警官本来要去拜访地籍管理处,查找主人的名字,但是他更想折回卡奥尔,查问一下让·皮埃尔·高——让·饶勒斯小学的专有摄影师,消失的学生照片就是他拍的。

他希望在他家检查一下,看看底片和他感兴趣的班级照片。那些不知名的脸孔中,肯定有一张脸是那个孩子的。即使没有任何理由,卡里姆现在也迫切想看到这张脸。在翻找底片的时候,他暗地里渴望能抓到一条令他颤抖的不言而喻的线索。

大概下午三点左右,他将车停在卡奥尔人行区入口处。石头门廊、锻铁阳台栏杆和伸出屋面的滴水嘴兽,都显示出这历史中心古城高傲的美。

但郊区来的卡里姆看在眼里,却有种作呕的感觉。

沿着街墙,他终于找到了专家摄影师让·皮埃尔·高的小铺面——“婚礼和圣洗”。

摄影师在二楼工作室。

卡里姆爬上一段楼梯。房间很空,光线半明半暗。警察正好能看到挂着的大相框,照片里盛装打扮的新人在微笑——这是有光纸上合法的幸福。

卡里姆立刻对扫在他身上的轻蔑目光感到扫兴。这些人怎么看他的?

他到这个地方来要干什么?他向来读不懂少女睫毛下的眼神。在眼神和热情的遮蔽下,他已将身上所有的爱变成石化的硬核。对他来说,感情意味着一种谦卑、一种脆弱,他总是拒绝,好像一只骄傲的蜥蜴。但是,在这片土地上,他总是因为过度骄傲而犯错。现在,在他孤独的螺壳里,他已明显变得冷漠。“您要结婚了吗?”

卡里姆循着声音转过头。

让·皮埃尔·高脸色灰暗,满脸麻子,像一块浮石。他蓬乱的大胡须似乎在不耐烦地抖动,与浮肿困倦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那个男人打开灯。“不,您不是要结婚的。”他边打量着卡里姆边补充说。

他的小舌音发得很沉浊,好像资深烟民的声音。高靠近他。镜片后面,憔悴的眼皮下,他的目光游移于倦怠和疑惑之间。

卡里姆露出微笑。在这个城市,他既没有调查凭证也没有职权,他要温和地对待这次会面。“我叫卡里姆·阿杜夫,”他声明道,“我是警察中尉,需要了解些信息,关于某个案子的……”

“您来自卡奥尔吗?”摄影师问道,相对于不安,他更多的是困惑。

“萨扎克。”

“您有证件什么的吗?”

卡里姆手伸进外套里掏了会儿,递出他的官方名片。摄影师观察了几秒钟。马格里布人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人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警察名片。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愚弄警察。高面带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将名片递还给他,额头上挤出一道道褶子。“您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我在找学生的班级照片。”

“哪个学校的?”

“让·饶勒斯,在萨扎克。我找1981年中级课程一年级和1982年中级课程二年级的学生照片。如果恰好名单和照片在一起的话,最好还有学生的名单。您留有这类资料吗?”

那个男人又笑了。“我都留着。”

“能看看吗?”警察用他能从喉底挤出的最温和的语气问道。

高指指隔壁房间,一束光线在昏暗中透射出来。“没问题,跟我来。”

第二个厅室比工作室要宽敞。黑色复杂的仪器,纠缠的光学线卷和调焦结构,固定在一个长形柜台上。墙上展挂着一些宽大的洗礼照片,全是白色的,上面是一张张笑脸和一个个新生儿。

卡里姆跟随着摄影师来到一些家具前——那有奥德克斯整理箱。那个男人俯身阅读着金属把手上的标签,然后拉开一个大抽屉,查阅着牛皮纸信封里的纸件。“让·饶勒斯,在这儿。”

他取出一个装有玻璃纸文件夹的信封,浏览了一下,然后又翻了翻,额头上的褶子更多了。“您说是1981年的中级课程一年级和1982年的中级课程二年级?”

“是的。”

他疲劳的眼睑抬高了,瞪大眼睛。“奇怪,我……它们不见了。”

卡里姆浑身战栗。难道窃贼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问:“您今天早晨到的时候,没注意到什么吗?”

“您什么意思?”

“像是入室盗窃之类的事。”

高大笑起来,指了指工作室四角的红外传感器。“潜到这儿来的家伙,不会那么好过的,相信我。我安了……安全监控……”

卡里姆轻轻一笑,说道:“还是确认一下吧。我知道对于很多家伙来说,您的系统不会比一个擦鞋垫难搞。您留有底片吗?”

高换了副表情。“底片?为什么?”

“也许您保留着我要找的人的底片……”

“没有,抱歉。这是保密的。”

警察观察着摄影师喉咙上轻轻跳动的青筋,是时候换换语气了。“底片,老头儿,不给我可要上火了。”

那个男人盯着卡里姆的目光,犹豫着,然后后退着点点头。他走到另一个铁家具前,这次是上了旋锁的。高打开它,然后拉出其中一个抽屉,他的手在颤抖。中尉跪下来,与他面对面。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升起一种无法解释的紧张和焦虑。好像高在找照片的过程中,记起了一件特别的事,一个困扰他的细节。

摄影师又在信封堆里翻找着。时间一秒秒过去。最后,他抬起眼睛,脸由于惊恐而抽动着。“我……不,说真的,已经没有了。”

卡里姆粗暴地将抽屉推回去。摄影师叫唤着,他的两只手被夹住了。为了尽量稳住脾气,卡里姆又将抽屉拉了出来。他掐着男人的喉咙,将他提离地面,声音还是很平静:“想清楚,高。是不是有人偷走了,是不是?”

“不……不是……我发誓……”

“那你对这些该死的照片做了什么?”

高结巴道:“我……我卖了……”

由于惊愕,卡里姆松开了他。那个男人哼哼着,揉着手腕。

警察喉咙里发出声音:“卖了?可……什么时候?”

男人回答道:“上帝啊……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有权利随意处理我的……”

“你什么时候卖的?”

“我不记得了……大约十五年前吧……”

卡里姆的思绪惊讶地蹦跳着,他又把摄影师推按到家具上。一些透明文件夹零乱地在周围飘舞。“从头说,老头儿。别糊弄我。”

高脸部扭曲着,“是一天晚上,夏天……一个女人来了……她想要照片……跟您要的一样……我现在记得了……”

这些新信息完全动摇了卡里姆的信心。从1982年起,就有人在找小茱德的照片了。“她对你提起茱德了吗?茱德·伊特埃洛?她有没有提到这个名字?”

“没有,她只是拿了照片和底片。”

“她给你钱了吗?”

男人点点头。“多少?”

“两万法郎……那个时候可是很多钱……就卖了几张小孩照片……”

“她为什么要这些照片?”

“我不知道,我没跟她讨论这个。”

“那些照片,你肯定都看过……有没有一个小孩脸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一个我们想要隐藏的东西?”

“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不知道……也记不清了……”

“那个女人呢?她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吗?”

突然,那位老人顿住了,然后大笑起来,喷出难闻的气体。他吱吱地说:“怎么可能。”

卡里姆两手紧抓住他,将他按推到奥德克斯整理箱上。“为——什——么?”

高的眼睛在皱巴巴的眼皮下转动着。“是个修女,他妈的是个天主教修女!”

第四章 第二十一节

萨扎克有三间教堂。一间在重修,另一间由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主教监管,第三间由一位年轻的本堂神甫管理着,外面流传着关于这位神甫的最阴暗的传闻。有人说,他跟母亲一起在住所的密室里酗酒。中尉讨厌所有的萨扎克人,尤其厌恶他们散布谣言的热情。但是那次,他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那次,他也被叫去支援,去将这对母子拉开,结束他们那可怕的扭打。

卡里姆就是选择了这间教堂来获取信息。

他在神甫的住所前突然停下。那是一间毫不考究的水泥平房,紧靠着一栋饰有不对称彩绘玻璃窗的现代教堂。一块小牌板上写着:教区。一些荆棘和荨麻草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门口的位置。他敲了门。几分钟过去了,卡里姆听到沉闷的响声。他暗暗咒骂着,等得不耐烦了。

终于,有人开门了。

卡里姆好像看到了一场海难。才中午,神甫已经浑身散发着酒气,参差的络腮胡,蓬乱的、好像蒙了一层灰的头发,淹没了他的瘦牛脸;眼睛呈现出尼古丁的颜色;外衣领竖着,几块污渍在他的衬衣前胸泛着光。作为一个神甫,这个男人浑身酒气,名誉扫地,无药可救。他的宗教命运如香叶一般,散出扰人的气味,不可持久燃烧。“有什么能帮你的,我的孩子?”

声音刺耳但坚定。“卡里姆·阿杜夫,警察中尉。我们认识。”

那个男人整了整他淡灰色的衣领。“啊,好像是的……”他的目光扫视着他。“是邻居打电话叫你来的吗?”

卡里姆笑了。“不是。我需要您的帮助,为了一起案子。”

“啊?好,进来吧。”

警察走进屋,立刻感到鞋底黏黏的。他低下头,看见地漆布上反光的污渍。“是我母亲干的,”神甫叹气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将果酱弄得到处都是。”他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真是疯了,她现在只吃这个。”

屋内装饰显得混乱不堪。一些胶纸歪歪扭扭地贴在木家具、瓷器和织物上。警察看到几块用刀切开的方形黄色慕斯;一些不协调的靠枕,更显出了厅室的夸张;一堆园艺工具散落在地上。对面,另一间房里放着一张弗米加桌,上面是脏兮兮的盘碟,还有一张破床。

神甫摇晃着走进房里,踉跄了一下,然后又站稳。

卡里姆说:“你为什么不喝一杯,那样,我们可以节约点时间。”

本堂神甫转过头,露出敌对的眼神。“看看你自己,我的孩子。你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卡里姆咽了下口水。从摄影师那里拜访过后,他还受着打击,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摆脱出来。他只听到脑袋的嗡嗡声,感觉有锤子捶在胸口。

他机械地用衣服袖子擦了下脸,像个擦鼻涕的孩子。

神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要喝点儿吗?”他不自然地微笑着问。

“我不喝酒。”

穿黑衣服的男人喝了一口。血液在他干巴巴的脸上跳动,他狂热的眼睛像硫磺一样闪着光。他嘲弄地笑道:“伊斯兰教吧,嗯?”

“不是,为了工作,我想保持清醒,就这么简单。”

神甫挥动着杯子。“那为你的工作干杯。”

在过道里,卡里姆看到了神甫的母亲。她走来走去,弯着腰,或更确切说是驼着背,怀里抱着一罐果酱。他想着被撬开的墓室,想着光头党,想着买了学生照片的修女。现在,还有这两个幽灵列车上的人物。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之后便噩梦不断。

神甫眼神里有些惊讶。“别担心,我的孩子,这没什么。”他坐在一张泡沫床垫上,“你说吧,我听着呢。”

卡里姆轻轻地抬起一只手。“只有一件事,请您不要再叫我‘我的孩子’了。”

“你说得对,”男人冷笑着回道,“职业病。”

教士又喝了一大口,摆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手势,表示他明白了。“你在查什么样的案子?”

卡里姆很高兴神甫还不知道墓园的渎神事件。克罗齐耶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很抱歉,我什么都不能说。您只要知道我在找一个修道院,在萨扎克或卡奥尔周围,甚至这个地区别的地方。我相信您能帮我找到它。”

“你知道修道会吗?”

“不知道。”

那个男人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密集的反射光在小杯子里晃旋。“这里有几个修道院。”他又冷笑起来,“这个地区倒很适合静心冥想……”

“有多少?”

“一个省少说就有十几个。”

卡里姆在心底简单估计了一下,拜访这些修道院,至少要花他一整天时间。而且,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只剩两小时,行不通。

神甫站起身,在壁橱里掏了会儿。“啊,找到了。”他翻动着一本像圣经纸页的簿子。他母亲进了房间,碎步走到酒瓶前,给自己倒了杯酒,没有看卡里姆一眼。她只看了眼他儿子,眼睛像鸟眼一样闪烁,并充满厌恶。

神甫翻动着簿子,命令道:“别吵我们,妈妈。”

女人没有回答,两只手抓着杯子,关节像小骨一样。她突然盯着卡里姆,发出尖细的声音:“你是谁?”

“别烦我们。”神甫又转向卡里姆,“看,我在十个修道院的页面上做了标记,你如果想记一下的话……不过,修道院之间都隔得很远……”

卡里姆看了看页面,似乎认识所标示村庄的名字。他拿出本子,仔细地记下。“你是谁?”母亲继续追问。“回你房间去,妈妈!”神甫叫道。

他走近卡里姆。“你到底在找什么?也许我能帮忙……”

卡里姆竖起毡笔,盯着教士。“我在找一个修女,一个对照片感兴趣的修女。”

“什么样的照片?”

神甫眼神里的光芒一闪即逝,但卡里姆还是捕捉到了。“关于这类事,您是不是听说过什么?”

男人抓了抓头发,“我……没有。”

卡里姆问道:“您多大了?”

“我?二十五。”

母亲又倒了一杯酒,竖着耳朵听。

卡里姆继续说:“您是在萨扎克出生的?”

“是的。”

“您也是在这儿上的学?”

神甫耸了下肩。“是的,上到小学的基础课程二年级。之后,我就进入了……”

“哪所学校?让·饶勒斯?”

“是的,但是……”

这种关系的拉近似乎让他感到突然。“她来过这里。”

“什么?”

“那个修女,那个我要找的修女……她来跟你买班级照片。该死的,她收集了所有的学生照片。您和茱德·伊特埃洛是一个班吗?这个名字有没有让您想起什么?”

神甫脸色苍白,“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母亲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卡里姆用手滑过脸,好像在自己的脸上翻了一页。“我从头开始说。如果您正常上学,1982年应该是在中级课程二年级,是不是?”

“可是这都快十五年前的事了!”

“1981年是在中级课程一年级。”

神甫僵直在那里,耷拉着肩膀,手指抓扣着椅背。虽然年轻,他的手却跟他母亲的一样,已经衰老,渗透着浅蓝色的青筋。“是的……日期符合……”

“所以你和一个叫茱德·伊特埃洛的男孩一个班。茱德·伊特埃洛,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想想看,这对我很重要。”

“想不起来,老实说,我……”

卡里姆上前一步。“但你记得来找学生照片的修女,是吗?”

“我……”

他母亲没有落下一个字。“小混蛋,这个马格里布人说的是真的吗?”她说。

她转身蹦跳着地朝门走去。卡里姆抓住机会,抓住神甫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

神甫瘫倒在泡沫床垫的一角。“我从来没搞清楚过那晚来的人……”

“1982年7月?”

他点头承认。“她敲了我的门……那天很热……热得可怕……好像太阳要在最后时刻把热度释放出来,炙烤着石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开了门……天哪……你能想象吗?我才刚十岁,这个修女出现在一片昏暗中,还带着黑白头巾……”

“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先跟我聊了学校,聊了我的成绩和我喜欢的课程。她的声音非常温柔……然后她要求看看我的同学……”神甫擦了擦脸上沁出的汗珠。“我……我给她看了班级照片……我们都在上面的那张……我很骄傲能向她展示我的伙伴,你懂吗?就是那时,我明白她在找什么东西。她久久地观察着,然后问我她能不能留下相片……作个纪念,她说……”

“她向你要其他照片了吗?”

神甫点点头,清了清嗓音。“她还想要中级课程一年级的照片。”

卡里姆知道了:他可以询问下这两个年级学生的其他家长,但他们肯定都没有这两个年级学生的照片了。但是为什么一个修女要拿走所有相片呢?卡里姆周围好像耸立起一片石头丛林,一片黑暗将他笼罩。

那位母亲又出现在门口,胸口抱着一个鞋盒。“小混蛋,你把我们的照片送人了,那是你的学校照片。那时候你那么乖,那么可爱……”

“闭嘴,妈妈!”神甫紧盯着卡里姆的眼睛。“那时我已经受了神的感召,你明白吗?我好像被那个高大的女人迷住了……”

“高大?她高大吗?”

“不……我不知道……那时我才十岁……但是,我还是会想起她,和她的黑色披风……她讲话的声音让人身心平静……她想要那些照片,我就毫不犹豫地给了她。她给我祝福,然后就消失了。我相信那是神的指示……我……”

“混蛋!”

卡里姆看了一眼那个老女人,她咆哮着,又看看儿子,明白神甫就要关闭回忆了。他用最抚慰的语气说道:“她有没有说为什么想要那些照片?”

“没有。”

“有没有跟你提起茱德?”

“没有。”

“她给你钱了吗?”

神甫做了个鬼脸。“当然没有!她问我要了两张照片,就是这样!天哪……我……我以为她那次拜访是神的指示,明白吗?一次神圣的相遇!”

他抽噎起来。“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废物,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一个整天泡在酒里的酒鬼。还是这个……女人的儿子……自己都看不明白,怎么去感化别人?”他哀求着卡里姆,紧紧抓住他的皮外套。“当自己都身陷黑暗,怎么可以给别人带去光明呢?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母亲丢掉盒子,一些照片散落在地上。她露出爪子,冲上去,抓在他背上、肩上,像枪炮子儿一样连续击打着。

“混蛋,混蛋,混蛋!”

卡里姆吓得往后退。整个房间都在颤动。他知道他该走了,再不走,他也会精神失常的。但是,他还没有得到全部的答案。他推开那个女人,俯下身。“几秒钟后,我就走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我问你,你后来又看到过那个修女,对吗?”

神甫用鼻子吸着气。他母亲来回走着,嘴里嘀嘀咕咕说着难以理解的话。“她叫什么名字?”

“安德烈修女。”

“哪个修道院的?”

“圣·让·德拉克瓦,加尔默罗会修女。”

“在哪里?”

那个男人将头埋在臂膀里。卡里姆抓住他肩膀扶起他。“在哪里?”

“在……塞特和阿格德角之间,靠海。我迷茫时偶尔会去看她。对我来说,她是依靠,明白吗?一个帮助我……”

门已经在风中摇晃。警察向他的车子跑去。

第五章 第二十二节

天色又暗了下来。云下,美人峰高耸着绵延开,好似怪物般的黑色波浪,停滞在石坡上。山坡上布满细小的树木,消失在高处,变成雾蒙蒙的白霭。张开在白雪上的索道缆绳,向地平线延伸。“我想凶手去过那儿,和雷米·高约瓦一起,他那时还活着。”尼曼微笑着。“我想他们乘坐了其中一个索道。一个有经验的登山运动员,不管在白天还是晚上,都能轻松有效地利用这些外在条件。”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法妮·费雷拉此时显得非常漂亮:风暴罩衣领里,富有朝气的脸颊由于刺骨的冰凉颤抖着,好像受不了天气的寒冷。两鬓的头发随风飘动,眼睛在皮肤的阴影里闪烁。尼曼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咬一口那编织着纯洁生命的肌肤。

他回答道:“我们有证据表明,尸体到过其中一座山的冰川。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座山就是美人峰,那冰川就是瓦雷纳冰斗冰川。因为美人峰矗立在这所大学和这个城市中,流向校园的河流发源于这个冰川。我想凶手后来是借助佐迪亚克橡皮艇或是类似的东西,顺着激流下到山谷的,船上还带着受害者尸体。只是后来,他把尸体塞进岩石缝里,好让它借助河流的倒影被人看到……”

法妮皱着眉看看周围。宪警们在空中索道周围来来往往,武器和制服营造出紧张的气氛。她说:“我还是不清楚要我在这里干什么。”

警长笑了。云缓缓在天上飘荡,仿佛是要去埋葬太阳的丧葬队列。尼曼也穿着戈尔特斯外套和凯芙拉防水罩裤,裤腿扣在脚踝上,脚上穿着登山鞋。“很简单。我想爬到那上面去,找找线索,而我需要一个向导。”

“什么?”

“我要飞越瓦雷纳冰川,直到我找到线索。我需要一个专家来给我做向导,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你。”尼曼又笑了起来。“你说你对这座大山非常熟悉。”

“我拒绝。”

“讲点道理,我可以传讯你为现场证人,只需要征用你为向导就可以了。有人跟我说你持有国家级证书。别找麻烦,我们只要飞过这个山坡,坐直升机绕冰川转几圈就可以了。只要几个小时。”

尼曼对在警车一旁等待的宪警们做了个手势。他们把一些防水帆布大包放在了几米远处的斜坡上。“我让人备了些器材,远足用的。你看你是否要确认下……”

“为什么叫我来?”她又说道,比独角兽还顽固。“他们随便哪个都能完成……”她指了指在她身后忙碌的男人们。“山里搜救,就是他们干的,知道吗?”

警察凑近她。“那好吧,就当我在勾引你。”

法妮愤怒地盯着他。“警长,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我发现一具塞在悬崖上的尸体,还经受了审讯,在警察局待了好一会儿。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温柔点,不开那么大男子主义的无聊玩笑!”

尼曼看着她。即便发生了凶杀案,即便周围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他还是完全折服在这个强壮、野性女人的魅力之下。

法妮两臂交叉,重复道:“那么,再问一次,为什么找我?”

警官从地上捡起一根包着苔藓的枯枝,用有力的动作试了试它的柔韧度。“因为你是地质学家。”

法妮皱起眉,她脸上的表情变了。

尼曼解释道:“经过分析,我们在受害者尸体上找到的水分是六十年前的。这些水里包含着现在不存在的污染残留物,一些至少三十五年前降落到这个地区的降水残留物。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吗?”

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很惊讶,但是没有答话。尼曼跪了下来,用手里的木枝,在地上画了些重叠的线条。“我做了咨询。每年的降雪在最高的冰川冰帽上,挤压成一个二十厘米厚的沉积层,那里的积雪不会再融化。”他指着示意图的不同冰层。“这些沉积层被永远保存在上面,好像被保存在水晶的档案夹里。所以,尸体就是经过了这其中的一个冰川,沾上了出现在过去的水分。”

他看看法妮。“我想要深入这些冰川,法妮。我要下去,直到找到这些古老的水。因为也许就在那里,凶手杀了受害者,或者搬运过尸体。我需要一个知道怎么准确找到冰川裂隙的科学家,在冰隙里,我们能找到深处结的冰。”

法妮单膝跪地,观察着草地上的示意图。此时的光线呈现出矿物的灰色,弱弱地照射着。年轻女人的眼睛像冰雪星星一样闪烁着,让人难以揣测她在想些什么。

她低声说:“如果这是个陷阱呢?如果凶手只是收集了些水,想把你引上山顶呢?你所说的沉积层位于海拔三千五百多米高的地方,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到的。在那上面,你会变得很虚弱,而……”

“我有想过。”尼曼承认,“但是,这至少是个信号。凶手想让我们上去,那我们就上去。你知不知道瓦雷纳冰斗冰川上的哪些冰隙里,可以找到以前凝结的冰?”

法妮微微点点头。“有多少?”尼曼继续问。“这个冰川上,我想就只有一个冰隙,非常深。”

“很好。你和我,我们能下到那深渊去吗?”

直升机的轰隆声突然震动着天空。螺旋桨叶的轰隆声靠近了,地上的草鼓动着形成波浪,几米远处的水流表面泛起波纹。

警官重复道:“能吗,法妮?”

她看了一眼震耳欲聋的发动机,整理了一下卷发。她微微倾斜的侧脸,让尼曼心动。

她笑着说:“那就得把你吊起来了,警察先生。”

第五章 第二十三节

从天上看,阳光和阴影下的土地、岩石和树木将大地勾勒成绵延的山峰和深谷。随着直升机飞过上空,尼曼观察着交替变化的美景,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叹。他欣赏着倒映了暗色山峰的湖泊,覆盖冰川的冰碛和令人眩晕的山岩。他好像通过这清净的视野,抓住了人类星球埋藏的真理,一种突然暴露的、强烈的、不朽的,总是与人类意志违背的真理。

直升机稳稳飞过迷宫似的地貌,镇定地逆着河流飞行。现在,河的所有支流又都重新汇聚成闪闪发光的一条水流。飞行员旁边,法妮低着头,看着下面的波涛。后来,她开始指引方向。

森林的绿色消失了。树木在后退,逃到自己的阴影里,好像放弃了与天空的媲美。黑色的土地出现了——一块几乎全年结冰的不毛之地。浅黑色的苔藓、铺满地衣的小丘、结冻的沼泽,一片荒芜颓败的景象。一会儿,绵长的灰色山脊出现了,冒出来的岩石山脊,好像是大地呼出的气息。大山就在那儿,它伸展着呈现、暴露出来,展开它的深渊和山梁。

最后,是令人目眩的美景:覆盖着白雪的穹顶,满眼洁白无瑕。随着秋天来临,冰的裂缝口开始闭合。尼曼看到,水流中心已开始凝结。尽管天色阴沉,这条明亮的蛇形山脊表面却非常耀眼,好像白色的火焰。他压低聚碳酸酯眼镜,扣住两边的防护壳,观察着伤痕累累的河流。在洁白的河床上,他能看见微微发蓝的线条,仿佛这里封锁了关于天空的记忆。直升机螺旋桨叶片的声音被皑皑白雪遮盖住了。

前面,法妮不停地看着她的GPS。她抓住连在头盔上的麦克风,对飞行员说:“那边,东北方向,冰斗冰川。”

飞行员点了下头,然后拐弯,动作机动地像个玩具。他们飞向至少三百米长的大冰斗。冰斗形状像只回旋镖,在山峰末端的坡上显得无精打采。在盆地内部,一条巨大的冰川舌延伸着。冰舌高处渗映出明亮的光线和稍暗的倒影;坡底,冰开始聚积、挤压、碎裂,直至形成坚固的冰刃。

法妮大叫道,以引起飞行员的注意。“这儿,正下方。大冰隙。”

直升机飞向冰川边缘。那里,半透明的山棱堆积成阶梯状,张开成一条长长的断层——黑暗的裂缝犹如用雪粉饰的脸上的一抹微笑。飞机在细雪的旋涡中降落了,旋转桨叶形成的风暴在雪地上吹出宽阔的纹路。“两小时,”飞行员喊道,“我两小时后回来。再晚,天就黑了。”

法妮调整了下GPS,然后递给那个男人,指了指她希望他回来接他们的地方。男人点点头。尼曼和法妮跳到地上,每人都背着大大的防水包。

直升机立刻飞远了,好像被天空吞噬了,只留下两个人影,伫立在寂静的雪中。

他们彼此没有说话,静了静心判断了一下周围的状况。尼曼抬起眼,看着冰雪的峭壁。他们就在峭壁旁边,好像处在白色沙漠里的两颗人类粒子。尼曼有些头晕,神经绷紧起来。在极度美景的衬托下,冰雪似乎也在窃窃私语,仿佛也因怕冷而暗暗发出簌簌声。

他看了眼年轻女人——凹成弓形的腰部和宽阔的肩膀。她深深地呼吸着,好像在拼命吞吃着这片寒冷和纯净。大山似乎把好脾气还给了她。警察猜想,这女人只有在这起伏变换的反射光下和低压环境时才会感到幸福不禁,让他想到了仙女和大山的精灵。

他指了指冰隙问道:“为什么选择这个冰隙而不是其他的?”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足够深到能让你到达你要找的冰层的冰隙。它开裂有一百米深。”

尼曼走近了些。“一百米?可是我们只要下去几米,就可以到达六十年代的冰层。我算过:一年二十厘米,我们……”

法妮笑了。“那只是理论。这座冰川可不符合这个平均值。冰隙里的冰会间接受到挤压。换句话说,它们的口子会扩大、延长。其实,这个裂缝里,大概一米厚度的冰层才代表一年。重新算算,警察先生。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我们要下去……”

“……至少三十五米?”

年轻的女人点点头。在泛蓝的凹地某处,溪水潺潺地流着,好似装着活水的浅锅里发出的暗笑。

法妮指指身后的深渊,说道:“我选择这个断层,还有另一个原因。索道的终点站离这里只有八百米。如果你是对的,如果凶手真的把受害者引到一个裂隙里,那就很有可能是这里。这是步行最容易到达的冰隙。”

法妮坐到地上,打开包,拿出两对轧钢的防滑鞋钉,丢了一对给尼曼。“把这固定在脚下。”

尼曼照做了。他把两个金属钉鞋垫固定在鞋子上,调整了下边缘,接着扣上了像马镫一样的氯丁橡胶带,感觉像是在穿童年时候的轮滑鞋。

法妮已经从包里拉出一些空心螺纹杆,杆顶是条状的环扣。“冰钻。”她简洁地说,呼出的气息凝结成闪亮的水汽。然后她又拿出一个中间手柄凸起的冰镐,看起来其中每个镀镍的部分都可拆卸。接着,她递给尼曼一个头盔。他正好奇地看着这些东西。这些工具看起来既复杂又简单。它们好像是用先进材料制成的,闪耀着糖果的颜色。“靠近点。”

法妮围着他的腰和大腿扣上安全带,好像是软带和环扣组成的迷宫。

年轻的女人几秒钟就帮他穿好了。她后退一步,好像服装设计师在打量她的模特。“你看上去很棒。”她笑着说。

然后,法妮拿出一盏复杂的灯,有交叉的皮带、供电系统和扁平的灯芯,灯芯位于一块反射镜前面。尼曼有时间在这面镜子里观察自己:风雪帽、头盔、安全带和钢防滑钉——看起来就像个未来雪人。法妮将灯固定在警官的头盔上,然后将一根管子绕到他肩膀后面,又将一个连接着灯的储气罐固定到尼曼的腰带上,嘟哝着说:“这是乙炔灯,它燃烧碳化物。到时候,我会演示给你看的。”然后,她又抬起眼睛,用沉重的语调对尼曼说:“冰川是一个特别的世界,警长,”她猛然说道,“请忘掉你的日常反应、习惯和推理方法。不要相信任何东西,包括冰壁的反光、硬度和外观。”她边指指深渊,边固定着自己的安全带。“在那冰隙里,一切都变得难以置信、非比寻常,布满了陷阱。这是一个你不了解的冰世界。那里的冰都是超压缩的,比混凝土坚硬,但是有可能几毫米厚的冰块下却隐藏着无底洞。你只能听从我的指示。”

法妮停住了,好让她的这番话引起尼曼充分的重视。空气中凝结的水汽在她脸庞周围勾画出迷人的光晕。她将头发束成髻子,戴上风雪帽。“我们要从这里下去,”她又说道,“这边的冰壁起伏不平,更容易操作。我先下去,钉冰钻。钻冰的时候,原来封闭的气体会被释放出来,使冰产生巨大的裂缝,大约数十米长。这种裂缝会垂直裂开,或者水平裂开,伴随着雷鸣般的响声。这时,你就要离开冰壁,一些冰块和钟乳石可能会砸下来。要眼观八方,警长,时刻处于戒备状态,什么都别碰。”

尼曼努力听取着年轻女人的指令。这是他第一次听从一个卷发女孩的命令。

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自尊心的撼动,又用愉快而有权威的语气说:

“我们会失去时间和距离的概念,我们唯一的参照物是绳子。我准备了几个包,每个包里装着一百米长的绳子,我可以估测走过的距离。你要顺着我的路线走,听从我的命令,不要自我发挥,不要做多余的动作。明白了吗?”

“好的,”尼曼叹了口气,“说完了吗?”

“没有。”

法妮又看了看布满云雾的天。“我只是因为要下暴风雨才答应这次探险的。如果太阳出来,我们要立刻爬上去。”

“为什么?”

“因为冰会融化。那时,激流就会苏醒,我们会沿着冰壁掉下去。这里水的温度不会超过两度。而由于用力过度,我们的身体会发热。这是第一个挑战,如果有幸存活,之后又会因为冷水刺激而昏厥。四肢麻木,动作迟缓……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几分钟之内,我们就会被冻僵,像雕塑一样,挂在我们的绳子上。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发现什么,只要一有太阳出来的迹象,我们就得上来。”

听到她最后的解释,尼曼定住了。“这就意味着,凶手也需要碰到暴风雨天气才能下到冰隙里去?”

“暴风雨天气或者晚上。”

警长思索着:当他调查云的运行轨迹时,他就知道,这个地区星期六一整天都阳光普照。如果凶手和受害者真的下去过,那么就意味着他是晚上下去的。为什么凶手要费这么大劲呢?为什么后来又带着尸体回到山谷呢?

受防滑鞋钉的困扰,尼曼笨拙地走到冰隙边缘。他试探着朝下看了一眼:峡谷并没让人感到眩晕。五米低处,两侧冰壁又凸了出来,几乎要接合上了。从那儿开始,这个深渊就只是一条细长的沟缝,看上去像深不见底的贝壳缝隙。

法妮迎上去,边将许多铁钩和冰钻挂在腰间,评论道:“水流流进冰隙,在几米低处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在这第一个缝隙之后,深谷要宽得多。那下面,水流溅打侵蚀着冰壁。我们要滑到里面去,在这些颌口间下行。”

尼曼凝视着好像极不情愿地张开在深谷两侧的冰隙。“如果我们再爬到冰川下面去点,能找到以前几个世纪的水流痕迹吗?”

“绝对能。在北极地区,我们能往下爬,能看到年代非常久远的冰块。几千米深处,有促使诺亚建造方舟的洪水痕迹,完全没被碰过,包括他呼吸的空气。”

“空气?”

“一些氧气泡,被封锁在冰川里。”

尼曼听得愣住了。

法妮背上背包,跪在冰隙边缘。她拧紧第一个冰钻,挂上一个弹簧钩,然后在上面扣上绳索。她又看了看要下暴风雨的天空,然后调皮地说:“欢迎乘坐时光机,警长先生。”

第五章 第二十四节

他们顺着绳子往下滑。

警长挂在一根套进防滑手柄的绳子上。要下降的话,他只需按下手柄,就可以平稳地释放绳子;松开手柄,锁扣又会重新锁住。他就悬空挂着,好像坐在安全带上。

尼曼一边专心于这个简单的动作,一边听着法妮的指令。她在下面几米处,指示着他什么时候能往下滑。到达下一个冰钻,警察就换绳子。不过首先要注意用绳索保险——那是一条固定在安全带上的短绳。带着所有这些绳索和挂扣,尼曼觉得自己像是章鱼,触手会发出像圣诞雪橇车一样的叮当声。

下降时尼曼全神贯注,什么也不想,只感受到一些复杂、强烈、新奇的感觉和峭壁冰冷的呼吸。安全带将他的身体悬在一片空无上方。冰的美丽闪耀着蓝色的阴影,好像是从夜晚的苍穹中揭下来的一块。

不久,阳光便逐渐消失了。他们经过断层突出的边缘,进入到深渊的中心。尼曼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怪物的胃部结晶瘤里。这冰罩下温度很大,他的感觉变得敏锐,人也变得愈发紧张。他暗暗欣赏着这灰暗、半透明的冰壁。冰壁上发出粼粼闪光,好像水面返照的光线。黑暗中,他们每个动作都会引起冰洞的共鸣。

终于,法妮把脚踏到一条凹进的冰道上。这冰道几乎水平地顺着冰壁延伸出去。尼曼也踏上了这个天然台阶。冰隙的两面墙又重新变窄,间隔只有几米了。“靠过来。”她命令道。

警察照做了。在他头盔顶上,法妮按了下什么开关。突然,一束强烈的光跳了出来。在女人头盔的反射镜里,警察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乙炔火焰是一种倒锥形,折射出强烈的光。

法妮摸索着点燃了自己的灯,呼了口气。“如果你的凶手到过这个深谷,他肯定经过这里。”

尼曼疑惑地看着她。淡黄色的光水平洒下来,使女人的脸庞走了样,投射成令人不安的阴影。“我们到达合适的深度了。”她继续说,指着冰壁平滑的表面。“这里至少离上面三十米,我们在这里应该能找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甚至更久远之前凝结的冰雪……”

法妮又拎了个装绳子的包,然后将一个冰钻固定在峭壁上。用锤子捶了几下钉好后,她旋转螺纹杆拧紧冰钻,就像在使用一个开瓶器,又往钻子环扣里套上铁锁。女人的力量让尼曼大吃一惊。他呆呆地看着被钻出来的冰,从螺杆底部旁边的口子飞溅出来。

他们又重新出发了。可这次是沿着闪亮的冰道,朝水平方向走。他们互相连着,在绝壁上行进。他们的影子模糊地映照在对面的冰壁上。每走二十米,法妮就会分开绳子,在峭壁上重新钉一个冰钻,然后开始走下一段路。她重复了几次这样的操作。最后,他们行进了一百米。“还继续吗?”她问。

警察看着她。在灯光照耀下,她的脸变得生硬,显出一种不祥的模样。他点点头,指了指消失在无尽光线中的狭长冰道。女人又拿出一个包,开始她擅长的操作。冰钻、绳子、二十米,然后重复,冰钻、绳子、二十米……他们就这样走了四百米。没有迹象和标记显示凶手也是从这里过去的。过了一会儿,尼曼好像觉得峭壁在眼前摇晃。他还听到轻轻的爆裂声和远处的冷笑声。一切都变得刺眼、空灵和不清晰。会有冰雪昏厥症吗?

他看了一眼法妮。她正又拿出一个装绳子的包,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恐慌压抑在胸口,他可能产生幻觉了。他的身体和大脑,也许在疲倦的侵袭下,释放出了放弃的信号。尼曼开始颤抖。寒冷中骨骼一阵阵猛烈的抽动。他双手紧握住最后一个冰钻,双脚笨拙地挪动着。他眼里噙着泪,试图靠近法妮。瞬间,他感觉要掉下去了,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的谵妄变得更强烈。微蓝的冰壁好像随着他的灯晃动地更加剧烈,咯咯的冷笑声又回音似的蹦了出来。他要掉下去了,掉进空空如也的冰谷,掉进他自己的疯狂。

他快窒息了,终于喊出声来:“法妮!”

年轻的女人掉过头来,尼曼突然明白他并没有发疯。

女登山运动员的脸摆脱了灯光的阴影。一束闪亮的光线,如此强烈地照耀着她的轮廓,美丽到极致。尼曼望向四周。冰壁正迸发出它所有的光芒,垂直的水流急促地顺着绝壁泻下来。

不,他没有发疯。相反,他意识到法妮正忙于固定绳索而忽视了的东西——太阳。外界,乌云可能已经散去,太阳又出来了。光线渗入到了冰川的缝隙中。连续的反射光和凹口的冷笑也正是因为这样。

温度正在升高。冰川开始融化了。“妈的。”法妮叹了口气。她刚刚也意识到了。

她立刻观察了下最近的冰钻。螺钉旁的冰壁正在融化,渗出长长的水痕。这两个伙伴就要掉下去了,自由落体跌到冰谷底。

法妮喊道:“往后退!”

尼曼后退一步,试图偏向左边。他脚滑了一下,又重新挺直,背朝着深谷,用力地扯了下绳子,重新找回平衡。同时,他听得到一切:冰钻松动,防滑鞋钉刮擦冰壁,以及法妮在最后一秒用手猛然抓住他颈背的声音。

她把他按在峭壁上,冰水噬咬着她的脸。法妮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动。”

尼曼停住了,气喘吁吁地蜷缩着。法妮跨过他。他感觉到她的呼吸、汗水和卷发的柔软。那个女人又用绳子把他穿吊起来,用极快的速度钉入另外两个冰钻。

她做这些操作的时候,冰谷里的簌簌声渐渐变成隆隆声,那是瀑布的流淌声。瀑布拍打着冰壁,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一些整块的冰面脱离支撑,掉到走道的冰礁上,摔碎了。尼曼闭上眼睛。在这明镜般的宫殿里,角度、距离和景色都消失了,只剩下滑跌、昏厥和死亡。

是法妮的叫声把他唤回了现实。

他转过头,看到他左边的年轻女人。她弓背支撑在绳子上,试图远离冰壁。在像瀑布一样倾泻的水柱下,尼曼使出超常的力气,重新站起来,靠近她。他手指紧扣着绳索,像吊死鬼一样绕着转圈儿,穿过一条垂直的真正的激流。她为什么想要远离冰壁呢,即便冰隙正要将他们吞噬?

法妮用食指指向冰川。“那里,他在那里。”她喘着气。

尼曼循着法妮指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了不可能的事。

那透明的冰壁像是一面真正的活水镜,里面显露出一具的尸体的轮廓:胚胎的姿势,嘴张开着,好像在无声地尖叫。薄薄的活水层从尸体上流过,看去好像将伤痕累累的青色僵硬尸体扭卷成了螺旋形。

尽管异常惊讶,尽管寒冷正侵袭着他们,警长还是立刻明白,他们在这里看到的只是倒影。他在冰道上找了找平衡,然后转了个圈,看到正对面的另一边由自壁。

他嘟哝道不,在那边。

他的双眼再也不能移开。对面的冰怪里嵌着具尸体,血淋淋的轮廓与他们两人的倒影混淆在起。

第五章 第二十五节

尼曼将资料放在桌上,对巴纳队长说道:“你怎么能确定这个男人就是我们的受害者?”

这位宪警用很利落的姿势站着。“他的母亲刚才来找过我们,她说她儿子昨晚失踪了……”

警长现在来到了二楼的宪警大队办公室。他套了件高领细针羊毛衫,好不容易才暖和起来。一小时前,法妮成功将他们俩弄出了冰谷,几乎是安然无恙。幸运之神很眷顾他们,直升机回来的时候,正好飞过现场。

后来,山中搜救队竭尽全力试图将尸体从冰川里弄出来。警长和法妮·费雷拉则回到城里,接受常规体检。

巴纳马上又向大队汇报了新的失踪案件。失踪者也许与被发现的尸体身份相符:菲利普·赛迪,二十六岁,单身,盖侬医院的助理护士。

尼曼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顺便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既然受害者的确切身份还没有核实,你怎么能肯定就是这个男人?”

巴纳在硬壳文件夹里摸索了会儿,然后结巴地说:“是、是因为相似。”

“相似?”

队长将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放在尼曼面前:瘦削的轮廓,平头,脸上带着不安的微笑,目光忧郁而温柔。这张脸散发出青春蓬勃的朝气,像个孩子,却又透着不安。

警长明白了巴纳的意思:这个男人酷似第一个受害者雷米·高约瓦——同样的年龄,同样忧郁的脸,同样的平头。两个年轻男人,英俊、瘦长,表情却好像都透露出内心的不安。“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警长。”

尼曼喝了一大口咖啡。他那仍旧冰冷的喉咙碰到如此滚烫的温度,好像就要爆裂似的。他抬起眼,“什么?”

巴纳架着脚摇晃着,鞋子发出嗒嗒声,好像轮船的甲板。“当然了,我没有您那样的经验,但是……如果第二个受害者是菲利普·赛迪,很明显,这是一起连环案。我的意思是,凶手是连环杀人犯。他根据长相来选定受害者。这……这样的脸,肯定对他造成了某种刺激……”

在尼曼狂怒的目光下,队长一下子停住了。警长试图强挤出笑容来掩饰他的盛怒。“队长,我们不要从这种相似性中编故事了。尤其是现在,我们甚至连受害者的身份都没确定。”

“我……您说得对,警长。”

巴纳紧张地整理着他手里的文件,看上去既局促又好像被激怒了。尼曼能看出他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盖侬有个连环杀人犯。直到退休,这位宪警都会饱受精神折磨,或者更糟。

警长继续说道:“救援队到哪儿了?”

“他们正想办法弄出尸体。那个……其实,那具尸体被冰包围了。据同事说,那个男人是昨天晚上被放到那上面的。温度应该很低,冰才会凝结成那样。”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弄出尸体?”

“至少还要一小时,警长,抱歉。”

尼曼站起来,打开窗户。寒气灌进房间。

晚上六点。

夜色已经降临。黑乎乎的阴影渐渐吞噬了板岩屋顶和木三角楣。河流滑进一片黑暗,像石间蜿蜒的蛇。

警长缩进套衫,打了个寒噤。省城绝对不是他的世界,这里尤其不是:经受寒冷和风暴的打击,山脚下经常能看到雪地的浅黑色污泥,听到钟乳石的碎裂声不断。这里的人都沉着脸,神秘且充满敌意,仿佛在沉默中变得冰冷麻木。“经过十二小时的调查,我们掌握了什么?”他转身问巴纳。“什么也没有,核查没有结果。没有游荡的可疑人物,释放囚犯的资料没有能与凶手联系上的,旅馆、汽车和火车站那边也什么都没有。设置的路障也没什么线索。”

“那图书馆呢?”

“图书馆?”

随着新尸体的出现,找书这条路好像没那么重要了,但是警长不想放过任何调查。他解释道:“地区司法警局的家伙们正在对学生查询的书籍进行调查。”

巴纳转了转肩膀。“喔,那个啊……不是我们负责的,得去问于斯诺……”

“他在哪儿?”

“不知道。”

尼曼立刻拨打年轻中尉的手机。没人接,联系不上。他又问:“那维蒙呢?”

“他们那组人在避险小屋和山坡上找线索。”

尼曼叹了口气。

“你再去格勒诺布尔调点人过来,我至少还要五十人。我想要查查瓦雷纳冰川和通向冰川的索道这边。我要对整座大山包括山巅进行地毯式搜索。”

“我来处理。”

“设置了多少路障?”

“八个。包括高速公路收费站、两条国道和五条省道。盖侬处于高度警戒状态,警长。但是,正像我说的,它……”

警长看着巴纳的眼睛。“队长,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一件事:凶手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登山爱好者。去问问盖侬或周边地区所有能攀冰的家伙。”

“这会很困难。登山,是当地很平常……”

“我说的是专家,巴纳。一个能爬到冰川下三十米深处,还能把尸体运过去的人。我已经要求于斯诺去做了。找到他,看看他进展怎么样。”

巴纳点点头。“好的。但是我还要强调下:我们是山里人,每个村子、每间房子和所有大山山坡上,都能找到有经验的登山者。登山在我们这儿是一项传统,所有人都对登山保持着热情。事实上,只有在盖侬这个大学城,这些运动才渐渐被摒弃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想说,我们还要扩大搜索范围,搜索高山上的村庄,而这就要花费我们好几天时间。”

“多叫些人支援,每个村镇上都设置指挥部。核对下时间表、装备和时间节点。该死,找些嫌疑人给我!”

警长打开门,总结道:“替我把那母亲找来。”

“母亲?”

“菲利普·赛迪的母亲,我要和她谈谈。”

第五章 第二十六节

尼曼下到一楼。宪警大队与世界上其他任何警局没什么两样,透过隔墙上的玻璃,尼曼能看见铁格子的家具和不成套的塑化办公桌,肮脏的漆布上被烟头烙了些洞。他喜欢这种色彩单一、有氖光灯照射的地方。因为这种地方能让人想起警察职业的本质特征——警察属于街市,属于外面的世界。只有会客厅符合警察的偏好,警局其他场所都太沉闷,像黑色的潭穴,里面发出尖叫的警报声。

这时,他看见了她——坐在过道里,盖着毛毯,穿着宪警海军蓝的套头衫。他打了个寒战,似乎又成了冰川的俘虏,感受到她呼在他脖颈的温和气息。

他问道:“你还没回去吗?”

法妮·费雷拉抬起明亮的双眼。“我要录口供。不要指望我帮你找到第三个。”

“第三个?”

“第三具尸体。”

“你认为凶手还会继续作案吗?”

“你不这么认为吗?”

年轻的女人可能在尼曼的脸上看出痛苦的表情。她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太会开玩笑。”

说完,她拍了拍身边长凳上的位置,像是招呼一个孩子坐到她身边。

尼曼照做了。他缩着脖子,紧握双手,轻轻跺着脚。“我要谢谢你,”他从牙齿间挤出声音,“没有你,在冰川的时候……”

“我只是做好向导的角色。”

“嗯,可你不只救了我,还把我带到了我正想去的地方……”

法妮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一些宪警在走廊里来来往往,木底鞋嗒嗒作响,防水衣摩擦发出沙沙声。她问道:“进展怎么样了?我是说,你的调查?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暴行?为什么会有这么折磨人的……行为?”

尼曼试图微笑,但是没能坚持多久。“我们没有进展。所有我知道的,都是我的感觉。”

“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们遇到了一起连环杀人案,但不是我们听说过的那样。这不是一个因为精神问题随机选择攻击对象的凶手。这起连环案件遵循一种动机,一种明确、深层和理性的动机。”

“什么样的动机?”

警察观察着法妮。哨兵的影子,仿佛鸟儿的翅膀,轻抚着她的脸。“我不知道,目前还不知道。”

一阵沉默袭来。法妮点燃一支雪茄,突然问:“你在警局干了多久?”

“二十多年。”

“什么促使你做这个选择的?为了抓坏人?”

尼曼笑了,这次是真诚的笑。他眼角余光看见又进来一个调查小组,身上的背甲挂着雨滴。看他们的表情,他就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发现。他的目光回到法妮身上。她长长地吸了口气。“你知道吗,这类目标会很快消失在自然法则中。另外,正义之类的东西,从来不是指导我前进的动力。”

“那是什么?利益的诱惑?稳定的工作?”

尼曼感到吃惊。“你的想法真奇怪。不,我想我是凭感觉选择的。”

“感觉?像是我们刚经历过的那种感觉?”

“对,就像是那种感觉。”

“我明白了。”她嘲弄似地点点头。“你属于‘极端的男人’,通过每天冒险来赋予人生存在以价值……”

“为什么不呢?”

法妮模仿着尼曼的姿势——弓着肩膀,握着双手,像是在祈祷。她不再笑了,好像猜到在这些泛泛之谈背后,尼曼向她展示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她叼着雪茄,嘟囔着说:“为什么不呢,确实……”

警察低下头,透过镜片的弧度,观察着女人的双手。没戴婚戒,只有包扎的绷带,结疤的伤疤和裂口。这位女登山爱好者,更像是嫁给了大自然的风霜雪雨和粗犷激情。“没有人能理解警察,”他凝重地继续说,“更别说对他进行评价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粗暴、不协调、封闭的世界,一个危险的、界限分明的世界。如果你在外面,就再也不能理解它的逻辑;在里面,就不能客观地看待事物。警察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封锁的世界,一个荆棘丛生的火山口,让人难以理解。这就是它的本质。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们没时间接受那些甚至害怕被车门夹到手指的小职员。”

法妮挺起胸,两只手插入卷发,将头发捋到后面。尼曼看到混有泥土气息的发根,让他有些眩晕,内心起了一阵骚动。他打了个哆嗦,针扎似的寒冷向血液的热度开战了。

年轻的女人低声问道:“接下来你要做什么?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继续寻找,还有,耐心等待。”

“等待什么?”她重复说,又变得咄咄逼人。“下一个受害者吗?”

尼曼站起来,忽视她的这种挑衅。“我在等山上那具尸体。凶手给我们下了战书。他在第一具尸体上留了线索,把我引上冰川。我想,他在这具新的尸体上,也留了线索,会将我们引向第三个……这样一直继续。这是一种游戏,我们在被牵着鼻子走。”

法妮也站了起来,抓起放在长凳一端晾干的大衣。“你要接受我的采访。”

“你说什么?”

“我是学校《节奏》报社的主编。”

尼曼感觉到神经在皮肤下绷紧了。“不要跟我说你……”

“别担心,我才不在乎这个报纸呢,也不想陷害你。随着事态发展,其他国家媒体很快就会到这里来。到那时,你就需要应付比我更喜欢刨根究底的记者了。”

警长对此不以为然。“你住哪里?”他突然问。“学校。”

“哪里,具体点?”

“中心大楼顶楼下面。我有个公寓,在寄宿生房间旁边。”

“高约瓦家住的地方吗?”

“是的。”

“你怎么看苏菲·高约瓦?”

法妮露出欣赏的样子。“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安静,极其漂亮。他们夫妇像两只拳头一样亲密。我都无法形容……好像他们有什么秘密。”

尼曼点点头,我跟你想的杀人动机也许跟这个秘密有关,如果你方便史的话,夜里晚些时候,我想去看你。“你还想、勾引我吗?”警长承认道比以往更想了。为了你的小报纸,我会让你第一个得到消息的。叫我重复一遍,我不在乎这个报纸。我是不会被它腐蚀的。“晚上见。”他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第五章 第二十七节

一小时后,第二位受害者的尸体还没从冰川里弄出来。

尼曼变得很烦躁。他刚听取了菲利普·赛迪母亲的证词,很简单,拐弯抹角的。前一晚,她儿子跟每天晚上一样,大约九点开车出去了。那部车是一辆二手拉达,刚买的。菲利普在盖侬的大学医院上夜班,十点开始工作。她第二天早晨发现车停在车库里,但菲利普却不在房间。这表示他回来过,可之后又出去了。她联系了医院,发现赛迪那晚请了假,说他不去值班。所以,他先是去了别的地方,回了趟家后又步行出去了。这说明什么?那女人惊恐不安,摇晃着尼曼的袖子。她的孩子呢?据她所说,这很令人担心:她儿子没有女朋友,从来不出门约会,每天晚上都在家睡。

警长毫无热情地整合着所有细节。然而,如果赛迪真的是封闭在冰川里的那位受害者,就能根据这些线索,大概确定案发时间了。凶手是在夜里最后几个小时袭击了这位年轻人,杀了他,也许还损伤了他的肢体,然后搬到瓦雷纳冰川去的。拂晓的寒冷把受害者冻在了冰里。不过,一切都只是假设。

警长把那个女人交给另一名宪警,给她做详细的笔录。他则夹着文件,回到自己的巢穴——大学的那个工作室。

在那里,他换了衣服,穿上西装,然后摊开资料,开始对雷米·高约瓦和菲利普·赛迪作对比分析,想要在这两个假定受害者之间寻找到某种联系。

他看到两个案子共同点很少。两个男人都二十五岁上下,身材高大、瘦长,五官端正,轮廓分明,平头。他们俩都没有父亲:菲利普·赛迪的父亲两年前死于肝癌;只是雷米·高约瓦还失去了母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去世的。最后一个共同点:两个年轻人都继承了父亲的职业。高约瓦是图书馆管理员,赛迪是助理护士。

至于不同之处,倒是有很多。高约瓦和赛迪在不同的学校就读。他们在不同街区长大,不同社会阶层。雷米·高约瓦出身中层,在知识分子家庭和大学环境里长大。菲利普·赛迪是医院默默无闻的产房护士的儿子,十五岁就追随父亲开始在医院里工作了。他仍然生活在家中的破房子里,就在盖侬边上。

雷米·高约瓦生活在书本中,菲利普·赛迪晚上在医院里。后者看上去没有任何嗜好。如果有的话,也就是躲在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过道里,或者在傍晚的时候在医院对面的啤酒馆里打电玩。高约瓦入伍遭拒,赛迪在步兵连服了兵役。一位结了婚,一位单身。一位热衷于步行和登山,一位看上去从来没出过小镇。一位是精神分裂症,或许还有暴力倾向;一位用大家的话说,“像天使一样温柔”。

必须承认,两个男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长相:瘦削的脸、板寸和细长的身形。难道真如巴纳所说,凶手是根据他们的外表,选择猎物?

有那么一刻,尼曼考虑到性犯罪:凶手可能是受压抑的同性恋,痴迷于这种类型的年轻男子。可法医又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示:“这不是他的癖好,完全不是。”通过第一具尸体的伤口和残缺,医生看出一种冷漠、一种残酷、一种与反常欲望的疯狂毫不相干的酷刑。另一方面,尸体上没有性虐待的痕迹。

那是什么呢?

凶手的疯狂也许是另外一种。所有迹象,假定受害者之间的相似和时间间隔表明凶手是个精神病患者。受强烈精神病症的折磨,他还会继续杀人。其他一些论据也能支撑这个假设:第一具尸体的线索将人们引向第二具,胚胎姿势、被挖掉的眼睛,还把尸体放在罕有人至的奇怪地方……然而,尼曼一直不赞同这种论断。

首先,根据他的经验,“连环杀手”的概念引自美国,是许多文学作品和大众电影的主题。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极度残忍的倾向,从来没出现过。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尼曼追捕过杀人的恋童癖,手法极其残忍强奸犯和因为虐待游戏玩过火而犯罪的施虐狂。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讲,连环杀手不会毫无动机、毫无迹象地对受害者痛下杀手,这不是法国特色。分析到这里,警长也觉得好笑,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法国最近的连环杀人犯名叫兰德鲁,也就是裴提奥医生,他颇有小资产阶级的味道,杀人只为夺取微薄的赃物和遗产。但这个案子与美国的那些轰动的嗜血狂魔案件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警长又仔细看了看散落在课桌上的年轻的菲利普·赛迪的照片,然后是雷米·高约瓦的照片。第一具尸体的底片从硬壳文件夹里掉出,警长突生恐惧:他不能就这样晃着手臂干等着。在他看这些宝丽来相片的时候,第三个人可能正经受着可怕的折磨,切割刀可能正搅切着他的眼窝,戴着塑料手套的双手可能正掏出他的眼睛。

晚上八点,尼曼站起来,关掉房间的氖光灯。他决定深入调查一下菲利普·赛迪的生活,也许能找到些线索。

又或者只是两位受害者的其他共同点。

第五章 第二十八节

菲利普·赛迪和他的母亲住在城外一个小阁楼里,离一个灰泥脱落的居住楼群不远,沿靠一条荒凉的大街。浅棕色的多角屋顶,肮脏的白色墙面,发黄的花边窗帘,框绕着房屋的黑暗。尼曼知道,菲利普的母亲还在录口供,所以屋子里没有人。可他还是敲了门,以防万一。

没人应门。

尼曼绕着粗陋的屋子绕了一圈。风猛烈地吹着。凛冽的寒风,预示着冬天的来临。左边有一个小车库连着屋子。他眼睛一瞥,看到一辆溅满污泥的拉达,显然是旧的。屋后,花园中铺展着几平米修剪过的草坪。

他环顾四周,发现没人。于是,他上了台阶,检查门锁。老式的,减价货。警长不费吹灰之力就撬开了门。他在门毡上擦了擦鞋,潜入假定受害者的屋子。

经过门厅,他来到一个狭小的客室,同时打开了手电筒。白色的光束照亮了一块浅绿色的地毯,上面铺着几块灰暗的小毯子;几支悬挂的猎枪下放着一张折叠沙发床;还有一些不协调的家具和质朴丑陋的小摆设。警长感到反常的舒适,这种家的感觉,似乎让他嫉妒。

他戴上胶手套,仔细地搜查抽屉。没有找到特别的东西。一些镶银的餐具、刺绣手绢和私人文件:缴税单、社保表格……他迅速翻阅着这些纸件,可是没有找到任何异常。

尼曼爬上楼。

他轻松找到了菲利普·赛迪的房间。一些动物海报、堆在箱子里的杂志和电视节目单,一切都显出主人贫瘠的精神世界正接近衰亡的边缘。尼曼又进行了更细致的搜索。但他什么都没找到,除了发现赛迪是个十足的夜猫子。各种类型、各种功率的灯泡在墙壁的搁架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好像这个男人要为每个季节制造不同的光线。他还注意到结实的加固护窗板,还有一些面罩,就像是飞机上用来遮光的那种。赛迪要么失眠,要么像个吸血鬼。

尼曼还掀开被子、床单和床垫,手指伸到地毯下,又摸摸墙纸。什么也没发现。特别是,没有发现他有女朋友的痕迹。

警长又瞥了眼他母亲的房间,没花太多时间。这栋房子的气氛让他沮丧不已。他下了楼,快速地搜了下厨房、浴室和地窖。仍旧毫无线索。

外面,风还在刮,轻轻晃动着玻璃窗。

他关掉手电筒,有了种意外而惬意的感受,一种悄悄潜入又秘密逃走的快感。

尼曼思索着。他不会弄错,在这点上不会。线索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真相近在眼前,高约瓦和赛迪之间肯定有关系。

警长又有了另外的主意。

医院的衣帽间是淡铅灰色的,一排排储物柜靠墙排着。一切都很冷清。尼曼一声不响地走着,读着小金属框里的名字,找到了菲利普·赛迪的柜子。

他又戴上手套,开起挂锁。一些记忆显现在脑海里:那个跟特警队一起夜间涉险和蒙面突袭的时代。他一点都不怀念那个时代。相比而言,尼曼更喜欢登门入室,掌控夜晚的关键时刻,而且是像真正的入侵者一样:

一个人,悄悄地、秘密地进行。

咔咔几声,门开了。几件工作服、几块点心、几本老杂志,还有灯和面罩。尼曼拍拍隔板,观察着柜子的角落。他小心翼翼,怕弄出响声。什么也没有。他确认了下,柜子没有假顶板,没有暗格。

尼曼跪下来,小声咒骂着。显然,他走错路了。这个小伙子的生活没什么可挖掘的。另外,他甚至不能确定,高山上那具冰冻的尸体就是这个单身汉。菲利普·赛迪可能会在几天后重新出现,怀里还搂着美丽的女护士。

面对自己的固执,警长禁不住露出了微笑。他决定在有人当场捉住他之前溜走。就在站起来那刻,他看见衣柜下面,有一块微微翘起的地漆布。他伸过手,拍了拍那块合成漆布,用两个手指抬起。他触碰到一块水泥板和一个东西,听见清脆的撞击声。他用手指摸索着,然后抓起来。当他摊开手时,手上抓着把带钥匙扣的钥匙。它被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下。

沿着锁柄,尼曼认出这种特有的锯齿缺口是用来开装甲锁的。

如果赛迪有什么秘密的话,就一定藏在用这把钥匙能打开的门后面。

在市政大厅,他在最后时刻逮住了正要离开的房产管理处职员。听到“赛迪”的名字,那个男人面不改色。这意味着,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新受害者可能的身份。那位公务员已经套上了大衣,应警长的要求,很不情愿地查询着。

等待的间隙尼曼重复思考着,他来这里似乎是为了增加成功的机会。

菲利普·赛迪在更衣室的衣柜下藏了把防盗门钥匙。然而,他家里的门并没有任何防盗措施。这把钥匙可能打开无数的门、壁橱和储藏室,尤其是在医院。可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掩人耳目呢?直觉促使尼曼来到这里,确认菲利普·赛迪是否有另外一个住所,一个小棚屋或一间谷仓之类随便什么的地方,防盗结构是与已知住所完全不同的。

职员发着牢骚。他从柜台屏风下推出一个硬纸盒。在它正面,一个小铜镶边围着用墨水标记的标签:“赛迪”。尼曼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打开盒子,翻阅官方文件、公证契约和地皮平面图。他核对文件,观察土地编号,在资料附件的地区平面图上定位。他将赛迪的房产地址读了又读。

这样,就再简单不过了。

菲利普·赛迪和他母亲租了一间阁楼。但是,这小伙子名下还拥有另外一处房产,是从他父亲热内·赛迪那里继承来的。

第五章 第二十九节

说到房产,其实是一间地处偏僻的仓库。这间仓库位于美侬山脚下,周围都是枯萎的松柏。仓库的墙被喷成白色,脱落的漆像鬣蜥表皮的鳞片,仿佛经受了季节变换的侵蚀。

尼曼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扇铁栏杆防护的窗户被一些水泥袋挡住了。

仓库有一扇沉重的大门,右侧是防盗门。这间仓库能用来存放柱子、金属辊筒、建材袋等工业物料。可这间仓库却属于一个文静的助理护士,而他可能已经在那纯净的冰川里被杀害了。

警长先是围着仓库转了一圈,然后回到防盗门前。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听到锁销轻轻的松动声,然后是锁闩从金属锁架中弹出的声音。

隔门打开了。进去之前,尼曼深深吸了口气。夜晚微蓝色的光透过窗上的细缝照射进来。这里有几百平米,阴暗、破旧,地上映着屋顶金属横架一条条的阴影。高高的圆柱直立着,伸入顶部的光晕。

尼曼拿着电筒向前走。这间屋子非常空旷,或者确切说,最近才被人清空过。水泥地上还残留着一些颗粒物,还有一道道划痕,可能是拖动笨重家具时留下的。这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好像恐慌和仓促的回音依旧在此处回荡。

警长到处观察着,嗅闻着。这是一个工业地点,但却异常干净。消毒水的味道萦绕着这片空间,还能闻到些许动物的气味。

尼曼又往前走了走。现在,他正踏在淡白色粉尘和石灰块上。他跪下来,发现一些细小的金属网。警长猜想这是用来做栅栏的网,或者是通风口滤网的残片。他将这些网片装进塑料袋,又收集了粉灰和石灰块。他辨认不出那沉闷、平淡的味道,可能是酵母粉或生石灰。

除了这个最新发现外,他还注意到,有几处迹象显示,这间屋子多年来保持着极高的温度。一些地线安装在屋子的四角,可以给电暖气片通电。墙上的黑色晕迹暴露了原来电暖气片的位置。

这里有诊所那种刺鼻的味道。也许这里饲养过动物,需要高温;又或者这里可能在无菌条件下进行过实验。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比在冰川里经历过的那种感觉还要强烈,还要难以形容。

警长站起身,手电筒光扫过墙壁,仔细观察着。也许,这里有凹洞、暗格,藏着被赛迪忘记的东西。他摸索着、敲击着隔墙,听着回音,仔细检查。墙上覆盖着牛皮纸,牛皮纸下有压缩的玻璃棉,又是保温措施。

接着,尼曼又拍拍整个墙壁,拍到一米八高的地方,感觉到一个矩形的凹陷部分,这部分与墙面其他部分不太一致。他用食指按了按矩形凹陷壁面四周,感觉这个凹槽被塞住了。他又撕开墙纸,发现了些铰链。

他将指甲滑进中间的缝隙,微微撬开一点这隐蔽的凹口:一些搁架、灰尘和霉菌。

警长摸了摸搁板,感觉其中一块上,有什么扁平的东西,还包着黏性薄膜。他抓过那个东西:一个小螺形芯活页本。

他内心激动得冒火,立刻翻开看。所有的页面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难以理解的数字。其中一页数字的上方,有宽宽的一排斜体文字。这些文字好像是用血写的,字迹力度很大,有些地方还穿破了纸张。好像这几行字的作者无法阻止他的疯狂爆发成猩红的文字。尼曼读着:我们是主人,我们是奴隶。

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处存在。

我们是测量师。

我们主宰着血色河流。

警长靠着墙,靠在棕色的残旧墙纸片和玻璃棉纤维上。他关掉手电,脑海里却仿佛被光线照亮了。他没有发现雷米·高约瓦和菲利普·赛迪之间的关系,却发现了更好的线索:年轻助理护士谨慎生活中的一个阴影、一个秘密。小活页本上的数字和晦涩的句子是什么意思?赛迪在他的秘密仓库里搞什么名堂?

尼曼简单总结了自己的调查,好像在凛冽寒风中的火焰里,收集如噼啪作响的稻草秆般脆弱易碎的线索。雷米·高约瓦有急性精神分裂症,一个暴力的存在,可能过去还犯了罪。菲利普·赛迪在这阴森的仓库里从事着秘密活动,他死亡前几天试图抹去这些痕迹。

警长还没有任何实际物证、任何定论,但是现在很明显,高约瓦和赛迪都不像表面那样清白和明朗。

图书管理员和助理护士都不是清白无辜的受害者。

第六章 第三十节

卡里姆开了近两小时的车,内心的弦紧绷着。

他想着那张脸,那张孩子的脸。有时,他想象着一种怪物:一张平滑的脸,没有鼻子,没有颧骨,镶着两颗发光的白色眼球。有的时候,他想到一个平凡的男孩:有着柔和、平凡、毫无个性的轮廓,一个如此平凡以至于不会被人们记住的孩子。有时候,卡里姆看到一张不可思议的脸:轮廓波动起伏、摇曳不定,映射出所有看他的人的脸。发光的轮廓反射出每张脸的样子,暴露了虚伪笑容下灵魂的秘密。他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解开迷团的关键就隐藏在那张脸上。唯一的、不可逆转的关键。

他在阿让上了高速,朝图卢兹的方向开去。然后,他沿着米迪运河,穿过了卡尔卡松和纳博讷。他的车真是个噩梦,汽缸的咳嗽声和零件的哐当声同时作响。即使是顺风,时速也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公里。现在,他沿着海岸,朝塞特的方向开去,渐渐接近圣·让·德拉克瓦修道院。沿海淡灰色的朦胧景致让他冷静了下来。踩足油门,他仔细考虑着目前已经收集到的信息。

对摄影师和神甫的拜访改变了他的调查角度。卡里姆瞬间明白,让·饶勒斯小学丢失的资料可能在盗窃事件之前就被偷走了。路上,他给女校长打了电话,校长也证实了这一点。

1981年和1982年中级课程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几位老学生,他们没有一个人还留有学生照片。要么,放着照片的房间突然着火;要么,就是被人偷了;又或者,有人记得有一位修女,她来找照片,但没人能认出她来。所有这些事件都在同一短时间内发生:1982年7月。小茱德死前一个月。

下午大概五点半左右,当他沿着托湖行驶时,卡里姆找到一个电话亭,拨通了克罗齐耶的号码。电话里,长官喊道:“我希望你已经在路上了,卡里姆。我们说好的下午六点。”

“长官,我在追踪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请让我继续查下去。每一步都印证了我的直觉。墓园那边,您有没有新进展?”

“你一个人秘密行动,你想让我……”

“请回答我。您找到那辆车了吗?”

克罗齐耶叹了口气。“我们已经确认了七辆拉达车的主人。没有一辆是我们要找的车。其他的还在找。”

“您已经核对过司机最近的行程了吗?”

“没有。但是我们在墓园附近发现了些车胎颗粒,是碳化轮胎,质量很差。我们要找的这部车的主人用的是原装轮胎,而我们找到的车用的都是米其林或固特异轮胎。买主们买了这种类型的车后,要换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轮胎。”

“没了吗?”

“目前为止没了。该你说了。”

“我要进行反向调查。”

“反向?”

“我找到的东西越少,就越证明找的方向是对的。昨晚的盗窃事件背后隐藏着更重大的案子,长官。”

“什么样的案子?”

“我不知道。是牵涉到孩子的某件事。绑架或谋杀,我不确定。我会再给您电话的。”

还没等长官提出新的问题,卡里姆就挂断了。

在塞特周郊,他穿过一个面朝大海的小村庄。这里,利翁湾的水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界限模糊的巨大泥沼,周围长满芦苇和蓬乱的灯心草。警察放慢速度,沿着一个奇怪的港口徐徐前行。看不到一只船,只有长长的浅黑色鱼网竖在窗户紧闭的房子间。

一切都冷清清的。

一股重重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不像大海的腥味,更像是肥料的味道,同时夹着酸味和粪便味。

卡里姆·阿杜夫接近目的地了。他看到些指示修道院方向的路牌。太阳西沉,照耀着泥沼表面刀片一样细长的盐洼地。开了五公里,警长又看到一块路牌,指示着右边一条绵延向上的沥青路。

终于,修道院大楼矗立在眼前。卡里姆惊呆了。在灰暗色的沙丘和疯长的野草间,两座教堂高耸着,十分壮观。其中一座教堂上有几座精细雕镂的塔,上面刻有条状凹沟的圆顶,好似巨大的糕点。另一座是红色的,看上去很笨重,由许多小石块砌成,中间突出来一座高塔。塔顶是平的,像个轮子。这两座真正的大教堂在一种海洋的气息中,让人不禁想起被人遗忘的沉船。马格里布人无法理解,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荒凉、绝望的地方。

靠近的时候,他又发现第三栋楼。这是个只有一层楼的建筑,窗户狭窄且严实。也许这就是主修道院了。它看上去似乎将自己身上的每块石头都裹得紧紧的,好像要避免与其他神圣建筑的一切接触。

卡里姆停了车。他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过宗教,也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频繁地接触过宗教。他想起一种他从前听到过的论证。当他在戛纳—埃克吕斯警察学校的时候,有时会有些警官到学校里来讲述职场经历。其中一个给卡里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高大、平头、戴铁框眼镜的家伙。他的演讲让他着迷。那位警官解释说,犯罪总是会反映在目击者和亲朋好友的思想上。要把他们想象成镜子,凶手一定就藏在其中一个死角里。

那个男人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听众们都入了迷。他还谈到了原子结构。他说,当一些即使看上去很平凡的元素和细节频繁出现在调查中时,就要把它们记住。因为它们一定隐藏了深层的含义。每个案子都是一个原子核,重现的元素就是它的电子。它们围着原子核转,勾画出潜在的真相。卡里姆笑了,那个戴铁框眼镜的警察是对的。这个评述正好适用于他现在的调查。宗教就是那个反复重现的元素,里面就可能隐藏着令人惊讶的真相。

他走向一个小石门廊,敲了门。几秒钟后,门缝里出现一张笑脸。那是一种古老的笑容,周边围着黑白头纱。卡里姆还没开口,修女就侧过身,说道:“进来吧,我的孩子。”

警察走进一个朴素的门厅。只有一个木质十字架挂在墙上,位于一张隐约反光的桌子上方。右边沿着走廊有几扇打开的门,反射出灰色的光线。透过近一点的门洞,他看见一排排釉亮的椅子,铺着亮色的地漆布——那是个完美的祈祷室。“跟我来,”修女说,“我们正在吃晚饭。”

“这个点吗?”卡里姆很惊讶。

修女发出咯咯的笑声。她有着年轻女孩的俏皮。“你不了解加尔默罗会修女们的作息时间吗?每天下午,我们都要在六点开始祈祷。”

卡里姆跟随着修女,来到一个大厅。在刺眼的灯光下,三十多位修女边吃饭边聊天。她们的面孔和头巾让人感到一种微微生硬的冷淡,像干硬的圣餐面饼一样。有些人瞥了眼警官,有些人在笑,但是谈话并未中断。

卡里姆听到几种不同的语言:法语、英语,也有斯拉夫语,或者波兰语。

听从修女的建议,他坐在桌子的一端。面前的凹碟里装满了结了赭石色块状物的汤汁。“吃吧,我的孩子。像你这样的大男孩……”

又是“我的孩子”……但是卡里姆并不想冒犯修女。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碟子,才想着自前晚起自己就一直没有吃饭。他咽了几匙汤,然后吞了几块面包片和奶酪。每道菜都有种奇特的深入内心的味道,像是家里做的,还用了沿海特有的烹饪方法。他给自己倒了点水,然后抬起眼睛。

修女正一边观察他,一边和同伴交谈。

她低声说道:“我们在谈论你的发型……”

“怎么了?”

那修女面带微笑。“这些辫子是怎么弄的?”

“是天生的,”他回答说,“如果让它自由生长的话,卷曲的头发自然会形成辫子。在牙买加,人们把这个叫做脏辫。男人们从来不会剪头发,也不剃须,那是与他们的宗教相悖的,跟犹太教徒一样。当发绺足够长的时候,为了让发绺更沉些,他们就在里面装满泥土。还有……”

说到这里,卡里姆停下了,这次来访的目的涌入脑海。他微微张开嘴唇,想要解释下他的调查。

但是修女先发问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我的孩子?你为什么带了把枪在大衣下?”

“我是警察。我要见安德烈修女。”

修女们继续着谈话,但是中尉明白,她们听懂了他的请求。那个女人发话了:“那我们去叫她吧。”她审慎地向邻座一个修女示意,然后对卡里姆说:“请跟我来。”

警官向同桌进餐者弯了弯腰,表示感谢。走上长长的一条过道,脚步没发出任何声音。

突然,修女转过身,“有人事先告诉你了,是吧?”

“告诉我什么?”

“你可以跟她说话,但是你不能看到她,也不能靠近她。”

卡里姆注视着修女头巾的边缘,它像个拱形的阴影一样弓着,让他想到了教堂厅堂、天蓝色的穹顶,还有划破罗马天空的钟楼。当你想象天主教上帝的脸时,这样的景象总是会浮现在脑海里。“黑暗,”那个女人叹气道,“安德烈修女发誓要活在黑暗中。我们已经十四年没有看见她了,她应该已经瞎了。”

外面,太阳的最后几缕光线消失在宏伟的建筑后,荒凉的庭院被均匀冷淡的色调侵袭。他们朝竖着高塔的教堂走去。

教堂的右侧面有一扇小木门。修女在她裙子的褶子里掏了掏,卡里姆听到钥匙撞击的叮当声。

门开了,修女将他留在半开的门前。

黑暗中充满着潮湿的气味,到处是摇曳的蜡烛,四周是磨损的石壁。

卡里姆走了几步,抬起头。他辨认不出教堂拱穹的高度。彩绘大玻璃稀疏的反射光已经被黄昏吞噬了,蜡烛的火焰好像被教堂的宏伟压抑着。

他经过一个贝壳形的圣水缸,穿过告解室,然后顺着凹室向前走。

这些地方隐约唤醒了他脑中一些模糊的回忆。虽然有着特别的出身和肤色,他的潜意识里却充满了天主教信条。他记得在家乡时,每个寒冷的星期三,他们都要通过电视课堂里上教理课。十字架殉难、耶稣基督的仁慈、面包的增多,所有这些蠢事……卡里姆感觉心里生起一种淡淡的乡愁,他开始思念家庭导师们了。他为产生这样的情感而自责,他是个活在当下的人,不应该过分沉湎于过去的回忆。

他继续顺着教堂的穹顶往前走。在木栅栏后面,壁龛深处,他看到暗色的地毯、浅白的瓦砾和金色编织画。每走一步,他都闻到灰尘的味道。

突然,一声沉闷的响动让他转过头。他花了几秒钟来看清那阴影中的阴影,然后放松了他本能抓起的格洛克手枪柄。

在凹室里面,安德烈修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六章 第三十一节

她侧着脸,头巾完全掩盖了脸部轮廓。卡里姆看不到那张脸。他突然想,也许修女和小男孩脸上有显示他们亲属关系的共同特征或标记。修女和小男孩可能是母子。这种想法像虎钳一样抓住他的脑袋,以至于他都没听清修女刚开始说的什么。“您说什么?”他低声问道。“我问你想要知道什么。”

声音沉闷而温柔,犹如喑哑小提琴音。“修女,我是警察。我来跟您谈谈茱德。”

灰暗的头巾一动不动。“十四年前,”卡里姆继续说,“在一个叫萨扎克的小城市,您偷走并销毁了所有关于小男孩茱德·伊特埃洛的照片。在卡奥尔,您收买了一位摄影师,骗了孩子们,纵了火,还盗窃。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抹去几张蜡光纸照片上的一张脸,为什么?”

修女还是一动不动。“我在执行命令。”她终于说。“命令?谁的命令?”

“孩子的母亲。”

卡里姆感到浑身阵阵刺痒。他知道这个女人说的是事实,只一秒,他就否定了修女是孩子母亲的假设。

修女打开将她与卡里姆隔开的木栏,经过他面前,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麦秆编织椅。她跪在一根柱子旁的祈祷跪凳上,弯下脖子。卡里姆走到更高一排的椅子,面对她坐下。编织麦秆、圣灰和洋乳香的味道袭扰着他。“您说吧,我听着。”他看着她脸上的阴影,说道。“1982年6月的星期天晚上,她来找我。”

“您认识她吗?”

“不认识,我们就在这里认识的。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没告诉我名字或其他任何信息。她只说她需要我,为了一个特殊的任务……她要我毁掉所有她孩子同学的照片。她要抹掉她孩子的所有痕迹。”

“她为什么要抹去他?”

“她疯了。”

“拜托,给我个另外的解释。”

“她说,她的孩子被一群魔鬼追踪。”

“魔鬼?”

“她是这么说的。她说他们在找他的脸……”

“她没有给出其他解释吗?”

“没有,她说她的孩子被诅咒了。他的脸是一个证据、一个物证,反映了魔鬼们的妖术。她还说,她和她儿子成功躲避了这个诅咒两年,但是厄运又来抓他们了,魔鬼们又出来游荡了。简直是胡言乱语。疯子,她是个疯子。”

卡里姆听着安德烈修女说的每个字。他不明白这个“证据”意味着什么。但有件事很明确:那躲避诅咒的两年是在萨扎克度过的,并且还小心翼翼地隐姓埋名。那么,这对母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如果小茱德真的被一些危险的东西追捕,她为什么会把一个秘密的行动托付给一个容易让别人记住的修女呢?”

那女人没有回答。“请您回答,修女。”卡里姆低声说。“她说,为了藏住孩子,她什么都试过了。但是魔鬼比这些要强大得多,她说她只能给脸驱魔了。”

“什么?”

“据她说,必须要我拿到这些照片,然后烧掉。用这种方法来解放她孩子的脸。”

“修女,我不明白。”

“我跟你说了这个女人疯了。”

“但为什么找您呢?该死的,您的修道院离萨扎克可有两百多公里啊!”

修女又沉默了,然后说:“她找的我,她选择了我。”

“什么意思?”

“我并不一直都是加尔默罗会修女。在我接受神诏之前,是一个家庭的母亲。我必须要抛弃我的丈夫和小儿子。那女人认为,因为这个原因,我会对她的请求感同身受。而她是对的。”

卡里姆紧盯她的头巾,强调说:“您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如果您认为那个女人是疯子,为什么要听她的话?为什么跑几百公里去找几张照片?为什么要撒谎、偷窃和销毁照片?”

“因为孩子。虽然那个女人精神失常,虽然她的话很荒谬,我……我感觉那个孩子处境危险,唯一能帮他的办法就是听从他母亲的要求。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个疯女人冷静下来。”

卡里姆咽了口唾沫,刺痒的感觉又席卷全身。他走近她,用最抚慰的声音说:“跟我说说那位母亲。她外表看上去怎么样?”

“她很高大,很强壮,至少一米八,肩膀宽阔。我没看到过她的脸,但是我记得她有一头乌黑蓬松的波浪卷发,看上去光彩照人。她还戴着眼镜,镜架大大的。穿一身黑,套了几件棉质或羊毛套头衫……”

“茱德的父亲呢?她从没跟您提起过吗?”

“从来没有。”

卡里姆抓着跪凳木边,又向前凑过去。那女人本能地后倾。“她来过几次?”他继续问。“四五次,都是星期天早晨。她给了我一个写着名字和地址的名单,上面是可能保有那些照片的摄影师和家庭。然后整个星期,我就设法收集照片。我找到那些家庭,我撒谎、偷窃、收买摄影师,用她给我的钱……”

“然后她再亲自把照片收走吗?”

“不,我说过,她要我来烧了它们……她只是在名单上把名字划掉……当所有的名字都被划掉后,我……我感觉她终于放心了。就这样,她就永远消失了。而我从此与黑暗为伴。我选择了黑暗、孤独。只有上帝的目光会宽恕我。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为小男孩祈祷。我……”

她瞬间停住,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个隐含的事实。“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做这个调查?上帝啊,茱德不会……”

卡里姆站了起来。洋乳香的气味灼烧着他的喉咙。他意识到自己张开嘴,大声地呼吸着。他咽了下口水,然后朝安德烈修女那边看了一眼。“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他用沉闷的声音说,“但是没用,一个月后,茱德就死了。我不知道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死的。但是那女人可没您想象得那么疯狂。昨晚,在萨扎克,茱德的坟冢被人亵渎了。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个案子的作案者就是她那个时候害怕的魔鬼。那个女人生活在噩梦中,修女,而这个噩梦刚被唤醒了。”

修女埋头抽泣着。卡里姆沙哑的音色在教堂里响起,他也不知道在为谁说话:为她、为他,还是为茱德。“我是个没有经验的警察,修女。我是个二流子,总是一意孤行。但总的来说,昨晚那些流氓的运气坏得不能再坏了。”他抓着跪凳,“因为我向那小男孩保证过,你懂吗?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够阻止我。我为自己的肤色奔波,你懂吗?我自己的肤色!”

警察凑上前去,感觉到手指节的咔咔声。“现在,是时候好好想想了,修女。找点什么出来,不管什么,给我点提示。我必须要追踪茱德母亲这条线索。”

修女始终低着的头摇了摇。“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想!我在哪儿能找到这个女人?她后来去了哪里?她来自哪里?给我一个细节、一个线索,好让我能继续调查!”

安德烈修女忍住啜泣。“我……我想她是和他一起来的。”

“和谁?”

“和孩子。”

“你看到了吗?”

“没有。她把他留在了城里一个靠近火车站的游乐园里。那儿一直有游园会,但是我从来没有勇气去问问那些卖艺的。我……也许,他们中的一个会记得这个小男孩……我就知道这么多……”

“谢谢,修女。”

卡里姆跑着离开了。在宽阔的广场上,他的防滑钉鞋好像火石一样发出嘎吱声。他停在寒风里,像避雷针一样笔直,看着天空。他嘴唇微微张开,焦急地嘟囔着:“该死,我这是在哪儿……我在哪儿?”

第六章 第三十二节

黄昏,荒凉的小城外,游乐园沿着铁路伸展向前。各个展摊徒然地闪出光亮和音乐。星期一的晚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家庭到这里来闲逛。远处,灰暗的大海翻滚着恶浪,像微微张开的浅白色颌骨。

卡里姆靠近游乐园。一个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着,它的周围布满小灯,可只有一半交替发着光,好像是电路短路,颤抖着闪闪烁烁。一些电动碰碰车胡乱碰撞着,毫无新意的游艺活动在被风吹打的篷布下进行着:摇彩、电动游戏、悲惨的戏剧……卡里姆不知道,在教堂和游乐园的调查,哪个更让他更沮丧。

他毫无信心地开始对杂耍艺人进行查问。他描述着一个名叫茱德·伊特埃洛的男孩,嘟囔着这个日期:1982年7月。大多时候,人们都无动于衷,冷淡的脸不比皱巴巴的木乃伊多些表情。有时候,他听到些抱怨的、难懂的叽里咕噜声。又有时候,他得到些怀疑的评论:“十四年前?那还能找到?”卡里姆内心升起一种深深的失望。谁还能记得呢?茱德真正有几个星期天来过这里?

纯粹出于坚持,马格里布人转遍了整个乐园。他说服自己,那个男孩也许很喜欢这个或那个游艺节目,或者与某个艺人相处得很好……可是,当他转完后,还是毫无结果。他望向海边,堤坝桩基周围浪花还在翻滚。这让警察想起涂了沥青的大海。他好像来到一块无人区,这里再没什么线索可搜集的了。他脑海里浮现关于孩子的记忆:匹诺曹的魔法国,在那里,淘气的孩子会中圈套,被奇妙的游艺活动吸引,然后变成驴。

茱德变成什么了呢?

警察刚准备回到车上,突然看见一个小马戏团,就在一块空地的尽头。

他告诉自己,为了调查,要打牢每个基础。于是他走近帆布圆顶的棚房。那并不是个真正的马戏团,更像个不牢固的帐篷,里面会有少数失败游艺活动。摇晃的门架上方挂着一条塑料横幅,上面写着螺旋形的文字:喷火表演。又是一样的节目。警察用两个手指掀起充当门的帷幔。

面对里面等待着他的刺眼表演,他停住了。火焰、沉闷的摩擦声、气流裹带着的汽油味道。有那么一刻,中尉联想到一台极其兴奋的机器,交织着火光、肌肉、火把和人身。接着他才意识到,他只是看到了一种吐火的芭蕾舞表演。男人们裸露上身,沾着汗水和精油的身上闪着光。他们将易燃的唾液吐在怒气冲冲的火把上。他们呈圆弧状移动着,又是一大口汽油,又是喷出的火焰。一些男人弓下身,另一些从他们脊背上跃过去,嘴里还吐着他们炫目的巫术。

卡里姆坐在木阶梯座位上,观看了会儿见习喷火龙们的表演。他感觉他必须待在这里,询问这些人。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最后,其中一个喷火表演者注意到了他。他停下表演,向他走来,手里拿着浅黑色的火把,上面还迸跳着几颗火星。他应该不到三十岁,但是脸好像被双倍的岁月侵蚀过,棕色蓬松的头发、棕色的皮肤、棕色的瞳孔,看上去一副总干坏事的烦人样。“你是我们的人吗?”他问道。“你们的人?”

“对,杂耍艺人。你是在找工作?”

卡里姆掌对掌,双手合十。“不,我是警察。”

“警察?”

男人走近他,停下脚步。“老兄,你不像干这一行的。”

警察能感觉到那男人燃烧的胸腔。“那就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一行了。”

“你想干什么?你甚至都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卡里姆没有回答。他扫视着修补过的帆布圆顶和舞台中央的卖艺者,然后想着在1982年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应该有十五岁左右。他会不会有可能碰到过茱德呢?不,不可能。但是他内心依然有种冲动折磨着他。他问道:“十四年前,你已经在这儿了吗?”

“是的,这儿有很多机会。马戏团是我朋友的。”

卡里姆又重复说:“我在追踪一个小孩的线索。那时候,他可能来过这里。确切点说,是1982年7月,连续几个星期天。我在找会记得他的人。”

吐火表演者看出卡里姆眼睛里的诚恳。“老兄,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看上去像开玩笑吗?”

“你要找的小孩叫什么名字?”

“茱德,茱德·伊特埃洛。”

“你真的认为我们会记得一个十四年前来我们马戏团的孩子?”

卡里姆站起来,转身离开阶梯座位。“那算了吧。”

年轻的小伙子突然抓住他的外套。“茱德来过几次。我们排练的时候,他就杵在我们面前。好像被催眠的样子,很像个石娃娃。”

“什么?”

那个男人又上了一个台阶,跟卡里姆齐平。警察感觉到他裹着油味的气息。

喷火者又说:“老兄,那是个炎热的夏天,铁轨都快被晒化了。茱德连续来了四个星期天。我们几乎同年,还一起玩。我教茱德吐火,做了些小孩子会做的事。”

卡里姆盯着年轻的喷火表演者。“十四年后,你还记得这个孩子?”

“这正是你所希望的,不是吗?”

警察提高了音调:“我问你怎么还会记得这些。”

那家伙跳到夯实的地上,并拢脚跟,然后将火把尽量靠近嘴唇。他吐了几滴带燃料的唾液,火把便呈现出彩虹色,火星雨四处飞溅。“老兄,是因为茱德有个特别之处。”

卡里姆微微颤抖了。“脸上吗?他脸上有什么东西?”

“不,不是脸上。”

“那是什么?”

年轻男人又吐了几口火苗,然后笑出声来。

“老兄,茱德是个小女孩。”

第六章 第三十三节

渐渐地,真相显形了。

据喷火表演者所说,他遇到的孩子是个被精心装扮成男孩的小女孩。

她剪了短发,穿上恰当的衣服,行为举止都像个小男孩。那个男人毫不含糊地说:“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她是女孩儿……这是她的秘密,懂吗?只是,我马上注意到有些地方不对劲。首先,她很漂亮,是个真正的美人胚子。然后还有她的声音,她的体形。她应该有十到十二岁,已经可以看出来了。而且,她眼睛里可能戴了什么东西,可以改变虹膜的颜色,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但是是那种不自然的墨黑。还有,她一直抱怨眼睛疼,是那种深入到头脑的疼痛,她说……”

卡里姆归纳着线索。茱德的母亲最害怕那些要毁了她孩子的魔鬼。也许正因为这样,她先是离开家乡,来到萨扎克落脚。在那里,她借用了新的身份给孩子改了名,甚至掩盖孩子的性别。这样,无论谁都没有机会认出她或找到她。可是,两年后魔鬼们又出现在她们的新城市萨扎克。他们一直在找这个孩子,很快就要发现他了。

不,是要发现“她”了。

母亲慌了。她毁了所有的资料,所有的档案,所有包含她女儿名字——即使是假名——的文件。特别是照片,因为有件事很确定:魔鬼们即使不知道孩子的新名字,可还是认识她的脸。他们要找的甚至就是这张脸:这个证据,这个物证。正因为这样,他们必定会首先集中寻找班级照片,好找到这张被围捕的脸。但是,这些追捕者来自哪里呢?他们是谁?

卡里姆问年轻的喷火表演者:“那个女孩,她从来没跟你说过魔鬼吗?”

年轻的喷火者一直摆弄着他的火把。“魔鬼?没有。魔鬼……”他指了指在傻笑的同伴们,“……我们才是魔鬼呢。茱德话不多。我说了,那时我们都是小孩,我只教她吐火……”

“她感兴趣吗?”

“简直是着迷。她说她想学……来保护自己,也保护她妈妈……这个孩子真的……很奇怪。”

“关于她母亲,她没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我甚至没见过她……茱德和我待一两个小时,然后一下子就消失了……像个灰姑娘。她像这样溜走了几次,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有什么细节,或特别的事?”

“不记得了。”

“她的名字,比如……她从没跟你说过她叫什么吗……真名?”

“没有。但说到这个,我想到她特别坚持某件事……”

“什么?”

“当时,我起初把她的名字叫成‘茱蒂’,用英国腔,好像披头士歌里唱的那样。但是这惹恼她了,她要我叫她‘茱—德’,很严肃地强调。”

喷火者露出苦涩的微笑,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卡里姆感觉这条火龙可能疯狂地爱上过那个女孩。

那个男人反过来问他:“你在查案吗?为什么?她发生什么事了?现在,她的年纪应该是……”

卡里姆没再听他说,他想着用假身份上了两年学的小茱德。在学校注册的时候,她母亲是怎么伪造孩子的身份证件的呢?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能让所有人都认为她女儿是个男孩儿呢?特别是还有个跟孩子每天接触的女教师?

突然,卡里姆想到了什么。他抬起眼睛,问那个喷火者:“这儿有电话吗?”

“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流浪汉吗?跟我来。”

卡里姆跟着他的脚步。

喷火者把卡里姆丢在一个喷漆小木窝棚里,就在黄沙表演场地的一头。一台电话机摆在搁板上。警察拨着让·饶勒斯小学女校长的号码。风猛烈地拍打在帐篷上。他远远看着那些喷火的男人。响过三声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了。“我想找校长女士。”卡里姆解释说,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您是谁?”

“卡里姆·阿杜夫中尉。”

几秒钟后,话筒里响起女校长气喘吁吁的声音。

警察开门见山地问:“您记得您提到过的女教师吗?1982年末离开萨扎克的那位?”

“当然。”

“您跟我说她监管了1981年的中级课程一年级,然后监管1982年的中级课程二年级。”

“是这样的。”

“其实,她是跟着茱德·伊特埃洛从一个年级升到另一个年级的,是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但是我跟您说过,这很常见……”

“她叫什么名字?”

“请等一下,我翻翻记事本……”

女校长翻找着文件。“法比艾娜·帕斯科。”

显然,这个名字没让卡里姆想起什么。它跟孩子的假名没有任何共同点、任何共鸣。警察脑子里努力回想着每个新信息。他问道:“您知道她婚前的姓氏吗?”

“这就是她婚前的姓氏。”

“她没结婚吗?”

“她是寡妇,这是我在她资料上看到的。很奇怪,她好像又用回了她最初的姓氏。”

“她丈夫姓氏是什么?”

“等等……找到了:埃洛尔。。”

又是死路。“好吧。非常感谢,我……”

灵光一闪。如果他是对的,如果这个女人就是茱德的母亲,那么小女孩原来的姓氏就应该是——埃洛尔。那她的名字……卡里姆又想起了喷火者说的话,关于小孩名字发音的那番话。她固执地坚持要别人按照名字的写法来发音,按法语发音。为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会让她想起真名?她那小女生的名字?

卡里姆对着电话筒呼了口气:“等我一分钟。”

他跪下来,在沙里写下两个名字。用的是大写字母,一个名字在另一个名字的下方:

法比艾娜·埃洛尔。

茱德·伊特埃洛。

最后两个音节,有着相同的。谐音,相同的音调。他想了想,然后用手擦掉刚写在沙里的字母。他又拆开音节,写下:茱—蒂—特埃—洛。

然后:茱蒂特·埃洛尔。

他差点就发出胜利的欢呼了。茱德·伊特埃洛其实叫茱蒂特·埃洛尔。小男孩是个女孩,母亲就是那位女教师。她重新采用婚前的姓氏,是为了混淆视听。将孩子名字如此用心地改成男名,也许是为了不让小孩感到困惑,或者避免她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卡里姆握紧拳头,他敢确信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的。因为职务便利,那个女人才能够在学校伪造孩子的身份。这种假设解释了一切,包括那个女人怎么轻松瞒过萨扎克所有人,以及她为什么那么谨慎地盗取学校的文件。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女校长:“在你们学区,您能得到关于这个女教师的详细资料吗?”

“今晚吗?”

“是的,今晚。”

“我……可以,我认识人。也许可以。您想要知道什么?”

“我要知道法比艾娜·帕斯科·埃洛尔离开萨扎克之后在哪里落脚。还要知道她在那之前在哪里教书,再找些认识她的人。您有手机吗?”

女校长给了他号码,感到有点困惑。

卡里姆继续说:“您去学区获取这些信息要多久?”

“大概两小时。”

“带上手机。两小时后,我打给你。”

卡里姆走出窝棚,挥手告别了喷火表演者们。他们又跳起了圣—居伊舞。

第六章 第三十四节

还有两个小时。

卡里姆整了整帽子,朝他的车子走去。带着海洋气味的风好像吹散了萦绕着大地和沥青路的迷雾,扫走了阴影。还有两个小时。他心想,也许这个地方还没有告诉他一切信息。

他试着去想象法比艾娜和茱蒂特·埃洛尔,在每个夏日星期天都来这里的孤独者。他仔细想象那个场景,温习着可能给他灵感的每个细节。在晨光中,他看到母亲和女儿在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谨慎地走着。那位坚决果敢的女人,固执地要隐藏孩子的脸。而她,那位女扮男装的孩子,被层层封锁在自己的恐惧中。

卡里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象着这对在绝望中的奇怪母女。他看见她们手牵着手,静静地走着……她们怎么来的这里?坐火车?还是汽车?

中尉决定拜访一下周围的所有火车站、汽车站和宪警大队,希望能找到一条线索、一次交通违规记录或一个记忆……还有两个小时打发:除此之外,也干不了什么。

他行驶在落日余晖中,十月的夜晚已蜷缩在早来的黑暗中。

卡里姆找了个电话亭,首先打给了罗德兹的司法警局,寻找一辆1982年在洛特省以法比艾娜·帕斯科或法比艾娜·埃洛尔的名字注册的汽车。

毫无结果,没有用这两个姓名注册的牌照。他回到车里,准备调查周围的车站。

他走访了四个火车站,都毫无结果。在修道院和游乐园外围,卡里姆绕着行驶了几公里。从汽车前灯的光晕里,他只看到一些幽灵般的高高的影像:树木、岩石、隧道……肾上腺素暖和了四肢,兴奋让他的所有感官都保持觉醒。马格里布人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夜晚和恐惧的感觉,在停车场柱子后第一次撬车门的感觉。卡里姆不害怕黑暗:这是他的世界,他的外衣,他的深水区。在黑暗中,他感到泰然,像武器一样蓄势待发,像史前猿人一样强大。

在第五个车站,警察只碰到个货载区,那里挤满了旧车厢和浅蓝色的叶轮机。他开车准备离开,但又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高速路上的一座桥上是塞特西出城口。他看见了离那儿三百米远处的小收费站,直觉促使他去那里确认一件事。

打牢每个基础,要一直这样。

他驶上引道,立刻朝右拐去,穿过一排女贞树。那里有几个预制房,是高速公路服务站办事处。没有灯光,但中尉看到在紧靠破房子的车库边有个男人。他拐弯停车,径直朝在大卡车脚下忙碌的人影走去。

凛冽的寒风吹得更起劲了。一切都干燥、晦暗、满是灰尘,夹杂着咸味的气息。警察跨过一些路标牌、铲子和塑料篷布。他敲了敲卡车车厢——这是个运盐车队——发出金属的哐哐声。

那个男人吓了一跳,防风帽下浅灰色的眉毛皱了起来。“什么事?你是谁?”

“魔鬼。”

“嗯?”

卡里姆笑着靠在车厢上。

“开玩笑。我是警察,老爹。想打听个事。”

“打听?这里一直到明天早晨都没有人,我……”

“高速公路服务站是全天二十四小时服务的。”

“收费员在办公亭里,我只是在这儿工作……”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和我,我们去办公室。你喝杯咖啡,我看一眼PCI。”

“P……PCI?你要找什么?”

“我待会儿解释。”

办公室与这里的整体感觉很一致:狭窄的临时屋棚,窄小的墙壁,凹陷的门和弗米加办公桌。一切都暗淡无光、死气沉沉,除了一台在昏暗中闪烁的电脑。PCI是一整年都循环拍摄的信息站,保证整个地区高速公路网的信息中转——每起事故、每次故障、公路工作人员的每次行动都记录在案。

那个老男人得自己操作电脑。他稍稍提了提防风帽。卡里姆在他耳边嘀咕说:“1982年7月,看你的了。我要知道每件事:车祸、故障维修、使用者数量,所有相关的事情,哪怕是最细微的。”

老人脱下手套,呼了口气暖了暖手指,在键盘上胡乱敲击了几秒钟。

一个关于1982年7月的列表弹了出来。一些数字、数据和维修单。没有一个细节能给卡里姆启发。“你能根据姓名来查询吗?”卡里姆站在他背后欠身问道。“说给我听听。”

“我有几个名字:茱德·伊特埃洛、茱蒂特·埃洛尔、法比艾娜·帕斯科、法比艾娜·埃洛尔。”

“像这样的名字到底有几个?”他咕哝着输入名字。

几秒钟后,电脑闪烁着,有了响应。卡里姆靠过去。“怎么了?”

“PCI对其中一个名字有反应,但不是1982年7月的。”

“继续查。”

那个男人敲了几下键盘。查询结果出来了,字母呈荧光色显示在灰暗的屏幕上。警察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这个日期仿佛凑近他的脸对他嘶吼着:1982年8月14日。是茱德墓碑上刻的日期。文件上的名字也一模一样:茱德·伊特埃洛。“我不记得这个名字,”那位老头儿叹了口气,“可我记得这起交通事故,就靠近苍鹭酒店。真是惨不忍睹。汽车车轮侧滑,穿过路中间的栏杆,撞到正对面的防噪墙墙角。人们发现母亲和儿子的时候,他们被压在一堆粉碎的铁皮里。但是只有孩子死了,他坐在前面。母亲逃过一劫,只受了点挫伤。喷射的血迹横穿过两条大路。那是双向三车道,你想想看……”

卡里姆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抖。法比艾娜和茱蒂特·埃洛尔的逃亡就是这样的结果。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撞到防噪墙上。这真是荒谬,让人无法相信。警察发出一声怒吼。他无法相信那个女人的所有历险和所有谨小慎微都简化为一次侧滑事故。

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茱蒂特在1982年8月死了,就像墓碑上说的那样。他现在发现的只是她失踪后的情况。眼泪灼烧着他的眼睑,好像他刚获知一位亲人,一位他虽然只爱了几个小时,感情却刻骨铭心,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人去世了。“说下去,”他命令道,“孩子的尸体怎么样了?”

“他……他完全嵌进了散热器护栅,肉块和铁皮混在一起。妈的,他们花了六个多小时才……总之……我从来没忘记过……他的脸……其实……根本就没有脸,没有头,什么都没了。”

“那母亲呢?”

“母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母亲。不管怎样,她的姓和孩子的不一样……”

“我知道,她伤得怎么样?”

“不重。她脱险了,只是有些血肿和擦伤,所以没什么大碍。因为车子是绕着她转的,明白吗?乘客的那边就重重地甩在了墙上。急转弯的时候,这种撞击很常见……”

“描述一下她。”

“谁?”

“那个女人。”

“哦,她个子很高,脸庞宽大,棕色头发,戴着大眼镜,穿着黑衣服。真的很奇怪,她没哭,看上去很冷漠。也许是吓呆了吧,我也不知道……”

“她的脸是怎样的?”

“漂亮。”

“具体点?”

“是丰满圆润的那种,我也记不清了……肤色很明亮,几乎是透明的。”

阿杜夫改变了调查方向。“每起事故你们都留有资料,是吗?比如一份带有死亡证明和其他东西的简报?”

胡子拉碴的老人看着卡里姆,瞳孔像咖啡豆一样噼啪闪烁着。“你到底在找什么,孩子?”

“给我看看资料。”

老人在滑雪衫上擦了擦手,然后打开一个百叶门橱柜。卡里姆看他读着事故遇难者的名字,嘴里嘟囔着几个音节。“茱德·伊特埃洛。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可先告诉你,这很……”

卡里姆伸手接过来,然后翻看着不同的纸页,有证词、证明、违警记录、担保笔录等所有情况记录。法比艾娜·帕斯科开的是一辆在萨扎克租的车,家庭住址就是马塞医生给他的那个——位于岩石山谷里的一个偏远的废墟。这方面也没什么新信息了。奇怪的是,那位母亲是用的茱德·伊特埃洛这个名字宣告了孩子的死亡。“我不明白,”警察说,“孩子是个男孩吗?”

“嗯……是的吧……”老人从卡里姆手臂上面看着资料,“无论如何,她是这么说的……”

“你有没有印象这上面可能有问题?”

“问题?你什么意思?”

警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听着,我只问你,当时可不可能确认孩子的性别。”

“我又不是法医!可坦白说,我认为不能。尸体更像是一些碎片……从血肉到保险杠……”他用手捂着脸,“我没法再说了,孩子……我在这里二十五年来,也看见过一些交通事故……都是一样可怕……”他在空中舞动双手,好像要拨开一层水雾,“就像是一种地下战争,时不时地突然出现,一出现就恐怖得吓人!”

卡里姆明白,尸体的状况正好能够让那个女人在坟墓那边圆谎。可为什么呢?她还是怕威胁吗?即使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中尉又重新查阅文件,发现了事故的照片。血,扭曲的铁皮,肉块和散裂的四肢。他快速跳过,没有心情看这个。然后,目光落到死亡证明上,看了描述后,他确定医生对尸体的特征描述不具体。

卡里姆背靠着墙,感到一阵头晕。然后,看看表——两小时过去了。

但是,他也精疲力尽。

他努力看了最后一眼资料。一些指纹用蓝墨水印在硬纸板上。他盯着指纹观察了几秒钟,问:“这真的是她的指纹吗?”

“你什么意思?”

“这些指纹,真的是那个孩子的指纹吗?”

“我不懂你的问题。是的,当然了……是我拿的印泥。尸体的其余部分在汽车座椅套里。医生拿那只小手按的,一只血淋淋的手。妈的,我们所有人都想快点处理完这件事。听着,直到现在,一到晚上,这个噩梦还一直困扰着我,那么……”

卡里姆将资料塞进皮外套。“好吧,这些资料我留着了。”

“行,你想留就留着吧。”

中尉离开了办公室。他脑袋晕乎乎的,一些金星在眼皮底下舞动。在板房台阶上,那个老人对他喊道:“你当心点。”

卡里姆转过身。那个男人看着站在风中的他,用肩膀卡住玻璃门。他的身影在玻璃后重叠成金褐色的影像。“什么?”警察问。“我说你当心点。永远不要把别人当成自己的影子。”

卡里姆苦笑道:“为什么?”

那个男人放下防风帽。

“因为我感觉得到,你游走在生死之间。”

第六章 第三十五节

“我还做了件事,中尉……我在学区跟我同事碰头了……”

女人的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卡里姆又找到一个电话亭,拨通了女校长的手机。

她继续说:“保管人很愿意给我们……”

“你发现些什么?”

“法比艾娜·埃洛尔的完整资料,她原本姓帕斯科。在萨扎克待了两年后,她就失踪了,好像停止了教学。”

“没有办法知道她后来在哪里吗?”

“没有。那一年,好像她与国家教育局的合同到期了,没有续约。学区后来就跟她失去联系了。”

卡里姆位于塞特郊区一栋居民楼脚下。透过电话亭玻璃,他看到些停着的车,耀眼的车身在黑暗下闪光。女校长的消息并不让他惊讶。法比艾娜·帕斯科又关上了她身后的门。她的秘密、悲剧和魔鬼们都被关在了里面。“这个女人是哪里人?萨扎克之前?”

“盖侬,一个大学城,在伊泽尔省。她在那儿只教了几个月书。那之前,她在一所小学任职,在佩尔武山上一个叫达维莱的村子里。”

“还有关于她的个人情况吗?”

她接着念道:“法比艾娜·帕斯科于1945年出生在科里维,位于伊泽尔省。1970年,与西尔文·埃洛尔结婚。同年,在格勒诺布尔,获得钢琴音乐会第一名。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成为了老师,还有……”

“请说下去。”

“1972年,她考入师范学校。两年后,进入达维莱小学任教,一直待在伊泽尔省。她在那里教了六年书。1980年,达维莱小学关闭了,因为一条新修的公路使得孩子们方便去邻村一所更大的学校学习。于是,法比艾娜被调去了盖侬。还好,离达维莱只有五十公里。盖侬是一个在教育界很出名的城市,是一个大学城。那里很舒适,学术也非常厉害。”

“你跟我说她是寡妇。知道她丈夫什么时候死的吗?”

“我刚好知道,年轻人,我知道!1980年到盖侬的时候,法比艾娜用的是她丈夫的姓,这方面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六个月后,在萨扎克,她就声称自己是寡妇。所以,她丈夫应该是在盖侬的时候去世的。”

“你的资料里没有关于他的信息吗?他的年龄?他的职业?”

“那是国家教育学区,不是侦探事务所。”

卡里姆叹了口气。“继续说。”

“她到盖侬后不久就要求调职,而且不管是哪里,只要远离那个城市就行。这很奇怪,不是吗?她在萨扎克得到一个职位,就是我们这个美丽的地方……在这里,她又开始使用婚前的姓氏。这样看来,她还真是想把盖侬那一页翻过去。”

“你还没跟我说说她的孩子。”

“事实上,她有一个孩子,1972年生的一个小女孩。”

“书面文件上这么写的吗?”

“嗯,是的……”

“写的什么名字?”

“茱蒂特·埃洛尔。但是在萨扎克,这个名字就再没被提到过。”

每条信息都完全证实了卡里姆的猜测。“你在萨扎克联系到认识她的人了吗?”

“是的,我与那个时候的女校长玛蒂尔德·萨曼谈过。她清楚地记得法比艾娜,说她看上去是一个奇怪的女人,神秘、谨慎,非常漂亮,也非常强壮。有一米八,肩膀宽阔……经常弹钢琴,是个演奏能手。”

“在萨扎克,法比艾娜·帕斯科一个人生活吗?”

“据玛蒂尔德所说,是的,她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山谷里,离市里有十公里远。”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萨扎克吗?”

“是的,没人知道。”

“那两年前离开盖侬的原因呢,也没人知道?”

“是的。也许要在这方面再追踪一下,我……”女校长犹豫了会儿,然后大胆问道,“不管怎样,中尉……您至少可以跟我解释下这个调查和我们学校的盗窃事件有什么关系吧,我……”

“以后吧。你要回去了吗?”

“呃……是的,当然……”

“带上所有关于法比艾娜·帕斯科的资料,等我电话。”

“我……行,那好吧。您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电话?”

“我也不知道,很快吧。到时候我会解释一切的。”

卡里姆挂断电话,又看着停车场里的汽车。有奥迪、宝马、奔驰,闪耀且迅速,不过都装着警报器。他看看表,过八点了。是时候面对那头老豹子了。中尉拨了亨利·克罗齐耶的私人号码。

不一会儿,一个声音怒吼起来:“真他妈该死,你在哪儿?”

“我在继续调查。”

“我希望你已经在回警局的路上了。”

“没有。我还得跑最后一趟,去山里。”

“山里?”

“是的,靠近格勒诺布尔的一个大学城,盖侬。”

克罗齐耶沉默片刻,然后继续说:“我希望你有个合理的理由……”

“理由再合理不过,长官……我掌握的线索指向了那里,我想在那里可以找到盗墓者的踪迹。”

克罗齐耶没再继续说什么,卡里姆的狂妄好像让他有些愣神。中尉抓住时机,问道:“关于车子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克罗齐耶犹豫着。卡里姆抬高了音调:“您有新线索吗,有还是没有?”

“我们找到了汽车和车主。”

“怎么找到的?”

“143省道上有目击证人。一位农民当时正开着拖拉机回家,凌晨两点钟那会儿。他看见开过去一辆白色拉达,只记下了车牌的省号。我们确认过了,一辆拉达刚刚在那个省注册过。它用的是斯拉夫轮胎,估计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车,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

卡里姆沉思着。他觉得这个消息很可疑,来得太恰到时候了。

“为什么突然跑出来个目击者?”

克罗齐耶大笑起来:“因为萨扎克乱套了。司法警局的家伙们来了,还是一贯的谨慎。他们用对付卡庞特拉事件的阵势来处理这件事,好像这是一起渎神事件。”

克罗齐耶咒骂道,“媒体也来了,真是一团糟。”

卡里姆咬紧了牙关说:“告诉我车主的名字和城市,快点。”

“别这样跟我说话,卡里姆,我……”

“名字,长官。您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我’的调查吗?不明白我要一个人把这混乱的局面连根拔起吗?”

克罗齐耶沉默不语,大概在想怎么找回主动权。当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卡里姆,在我整个职业生涯中,还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话。那么,我要你终止‘你’的调查,立刻。如果违抗的话,我就在你屁股后面下个通缉令。”

听长官的语气,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卡里姆简单总结了他的调查结果,讲述了法比艾娜和茱蒂特·埃洛尔逃亡的离奇逃亡,她们怎么变换身份以及夺去孩子生命的车祸。

克罗齐耶困惑地总结道:“你在编故事吧。”

“死了人就是故事,长官。”

“那倒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没看出你的故事和我们昨晚的事件有什么联系……”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长官。法比艾娜·埃洛尔不是疯子,有人在追杀她们,真的。我认为,昨晚回到萨扎克犯案的就是这些人。”

“嗯?”

卡里姆深深吸了口气说:“我认为,他们是回来确认某件事的,某件他们已经知道的事。可别处的一个突发事件让他们对这件事产生了质疑。”

“你要去哪里找答案?这些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但是在我看来,魔鬼们回来了,长官。”

“纯属无稽之谈。”

“可能吧,但事实摆在眼前:让·饶勒斯小学确实发生了盗窃,茱德·伊特埃洛的坟墓也确实被偷了。那么,请您告诉我渎神者和他所在城市的名字吧,长官。我想知道是不是盖侬。在我看来,噩梦的关键就在那个地方……”

“记一下,名字是菲利普·赛迪,毛里斯—布拉什大街7号。”

卡里姆的声音在颤抖:“哪个城市,长官?盖侬吗?”

“盖侬,是的。我不知道你在那边创造了什么奇迹,该死的,也许只有你能掌握这么棘手的线索。”

第七章 第三十六节

德国女摄影师的影像渐渐显现出来。

剔掉两鬓头发的运动员在战前柏林的体育场里奔跑着,轻盈、强壮、庄严而呆板。他们的奔跑节奏像是断断续续的老电影,电影画面布满颗粒,好像历经风霜着了色的陵墓表面。他看着奔跑的男人们,听见他们的脚步踏在跑道上,感觉到他们嘶哑的呼吸,随着奔跑的每一步规律地打着拍子。

但是,一些模糊的细节很快冒了出来。他们的脸太暗了,绷得紧紧的,眉弓那么坚毅凸出。这些目光里藏着什么?突然一声沉闷的、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在台阶上响起,运动员们的眼眶突然空空如也,没有眼球,他们却好似依旧能看见东西,甚至是奔跑。然而,在那些鲜活的伤口深处,又好像有蚂蚁在爬……四处响起啧啧声……还有闪光的动物……尼曼醒了,出了一身冷汗。电脑闪着的白光让他感到刺眼,仿佛身处一场戴假面的人群对他进行的审讯中。他悄悄恢复镇定,缩了缩脖子。然指莱尼·里芬斯塔尔。

后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打盹儿了,恐惧让他做了恶梦,原型就是在苏菲·高约瓦家看到的那些照片,一名纳粹女导演电影里的那些影像,不过他忘记导演名字了。

晚上九点了。

他只睡了四十五分钟。他去走访那间仓库后,就立刻把他的发现小活页本、金属网和一丁点儿浅白色粉末——寄给了格勒诺布尔的化学家帕特里克·阿斯提耶。材料是由马克·科斯特转寄的,而尼曼一直在医院等冰川里的那具尸体。

后来,尼曼就来了这里——大学图书馆,用“河流”和“血色”这两个关键词来查资料碰运气。他首先在地图和信息索引里没什么发现,最后不小心睡着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他的神经已经支撑不住了,好像断了线的木偶。

警长又看了眼宽敞的阅览室。沿着桌子和玻璃隔间,十几位便衣警察正在做调查,辨读着描述罪恶、纯洁和眼睛等主题的书籍。他们中的两位列出了一个经常查阅这些书籍的学生名单,也就是嫌疑人名单。另一位一直在读雷米·高约瓦的论文。

但是,尼曼已经不相信查阅书籍能找到线索了,那些警察也是如此,他们现在正等着接班。所有人都知道,考虑到尼曼、巴纳和维蒙组合的调查结果不尽人意,两小时前,格勒诺布尔的司法警察已经插手此次调查。

事实上,虽然警力增强了,调查仍没有一点进展。为了支援维蒙队长的警队对米雷峰地段和美人峰西面山坡实行分区控制,驻扎在罗曼斯基地的三百兵力已经被征调。他们是大约晚上七点坐卡车到达的,并且听从维蒙的命令,立刻进行夜间地毯式搜索。除了这些士兵,队长还征调了驻扎在瓦朗斯的治安部队的两个连。

三百多公顷的地区已经被搜索过了。目前为止,没什么发现——也不会发现什么了,尼曼心里明白。如果凶手留下什么线索的话,应该早就察觉了。然而,警长仍与维蒙保持着联系。他也在国家地理研究所地图上,梳理了调查的各个关键点:第一具和第二具尸体的发现地点、大学位置、赛迪的仓库、山上每个避险小屋的位置……对公路系统的监控也增强了。通过八个路障设置,监控系统二十四小时运行。现在,它覆盖了盖侬周边地区非常广阔的区域。所有的城市和村庄、高速公路的出入口、国道和省道都处于监控下。

纸质资料方面的调查行动也处于巴纳队长的管辖之下,选择调查的范围也延伸了。传真不停地发来:证词、调查问卷回复、回忆记录……其他调查表也发去了周围的滑雪场。一些信件和通报也已经投寄,警队的电话总机甚至还配备了几台新的电话传真机。

从下午开始,警察们还仔细审问了最近几个星期所有接触过第一位受害者的人。另一个小组一直在盘问这个地区最好的登山运动员,尤其是攀登过瓦雷纳冰川的人。还有不生活在盖侬,但生活大学城附近的山坡上,住在周边村子里的人。警队里再没有空闲的人。

还有另外一个小组,仔细地复原着雷米·高约瓦最后一次远足的可能路线。而其他人已经开始描绘第二位受害者爬上冰川顶的路线,包括凶手的。绘出的轨迹已经被数字化,录入存储器进行信息技术比对。

面对办案的热火朝天和战争似的喧嚷声,尼曼坚持着内心分析的模式。他从未如此坚信,他会通过找出作案动机,从而揪出凶手。而他的作案动机,也许就是复仇。但是,他必须要根据这个假设,做些特别的预防措施。不管是当局还是公众,他们都不喜欢犯罪层面的出奇言论。在官方看来,只不过是一位凶手杀死了无辜者。然而,尼曼现在正试图揭露受害者的真相,他们也不是清白无辜的。

要怎么做呢?高约瓦和赛迪已经把他们的秘密带进了坟墓。苏菲·高约瓦什么也不肯说,对她的监视目前也没什么结果。至于赛迪的母亲和助理护士的同事那边也已经问过了,他们对菲利普·赛迪只有表面印象。他母亲甚至不知道仓库的存在。

然后呢?

此刻,尼曼只想着另一个谜,另一个开始取代意识里其他一切事物的谜。他拨通巴纳的电话:“于斯诺那边有消息吗?”

这位年轻的中尉,这位渴望成长为办案能手的无可挑剔的警察,一直都没再出现过。

“有,”巴纳发出浑浊的声音,“我派手下的一个人去了盲人研究所,去了解了下他后来会去哪儿。”

“结果呢?”

队长的声音听着有些疲倦沙哑:“于斯诺大概下午五点的时候离开了研究所。他好像去了阿讷西,拜访一位眼科医生,是盖侬大学的一位教授,负责照顾研究所的病人。”

“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当然打了。我们尝试打他的办公室和私人电话,都没人接。”

“你知道眼科医生的地址吗?”

巴纳告诉尼曼街道名字,那位医生就住在诊所里。

“我去跑一趟。”尼曼总结说。

“可……为什么?于斯诺会处理好的……”

“我感觉有责任。”

“责任?”

“如果那孩子做什么蠢事,冒什么没用的险,我肯定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懂吗?”

巴纳用平静的语调反驳道:“于斯诺会出现的。他是年轻人,肯定因为跑错线索干着急,没脸见人了……”

“这我同意。可他现在可能有危险,他却不知道。”

“有……危险?”

尼曼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钟。巴纳好像没有明白警长这番话的意思。他突然补充说:“啊,我差点忘了,于斯诺还打电话去医院了,他想要查看档案。”

“档案?”

“大学医院地下有庞大的档案储藏室,档案记录了这个地区的所有关于出生、生病以及死亡的事件。”

警长感到不安让他缩紧了身体:那么,年轻的金发警察正在单独跟进一条路线。这条路线从研究所开始,将他引向眼科医生,然后就是医院的档案室。他最后问道:“医院那边有人看见他吗?”

巴纳说没人看见。尼曼刚挂断,电话又响了起来。现在已经顾不上寻呼、代号和保密措施的问题了,所有调查人员都在全速工作。

科斯特颤抖的声音传来,“我刚接收了尸体。”

“是赛迪吗?”

“是他,毫无疑问。”

警长舒了口气。三小时前搜集的所有关于菲利普·赛迪的线索可以结合起来调查了。那么他就能派一个警员小组,去仓库做更细致的搜索。

科斯特接着说:“与第一具尸体的残缺有个不同之处。”

“什么不同?”

“凶手挖走了眼睛,但是,还砍掉了双手,切断了两只手腕。因为尸体胚胎状的姿势,残肢卡在膝盖之间,所以当时您没看到。”

眼睛。手。尼曼知道这些解剖学因素之间似乎有种内在的联系,但他也不知道这两种不同的残缺是按怎样的可怕逻辑结合的。

“还有吗?”他又问。

“目前没了。我正要开始解剖。”

“要多久?”

“两小时,至少。”

“从眼眶开始,一有发现就给我打电话。凶手肯定在尸体上留了线索。”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地狱的信使,警长。”

尼曼穿过图书馆大厅来到大门旁边,他注意到有位虎背熊腰的警察正倾着身子阅读雷米·高约瓦的论文。他绕了个弯儿,走进玻璃小阅读间,坐在他对面。

“怎么样了?”

司法警察抬起眼。“真费劲。”

警长笑笑,指着厚厚一摞资料问:“没发现什么新东西?”

警察耸耸肩。“都是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体育竞技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赛跑、标枪、搏击……高约瓦谈论了体能竞技的神圣性质、最高记录,您看……”他抿了抿嘴唇,表示怀疑,“一种……一种与上层力量的相通。据他所说,在那个时代,体育记录被认为是与上帝沟通的真正桥梁……比如运动员始祖阿特龙,他能超越自己的极限,发掘大地的力量……注意,我们看到某些人对足球比赛的狂热时,就能肯定这项运动发掘了惊人的力量……”

“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东西?”

“据高约瓦所说,在古希腊,运动员同时也是诗人、音乐家、哲学家。他对此确信不疑,他非常怀念那个精神和肉体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时代,这就是他在论文《感怀奥林匹亚》里所要表达的:怀念头脑聪明且身体强壮,才华横溢而又体格健硕的高级人类时代。高约瓦反对当前这个残缺的时代——知识分子不屑于增加丁点儿体重,运动员脑袋里又空空如也。他从中看出了一种衰落,一种精神和肉体的分离。”

尼曼立刻想到了他噩梦里的运动员,那些确切存在的瞎子。苏菲·高约瓦跟他解释说过,他丈夫认为,柏林运动员又重新实现了身体和思想之间的深层融合。

警长还想到了大学的那些冠军:于斯诺对他提到的那些教授的孩子,在所有学科上,甚至是体育上,都能取得最好的成绩。按他们的思路,这些神童与完美运动员的概念也很接近。当尼曼在大学的校长办公室前厅里注视着优胜者照片时,他惊讶于他们脸上令人困惑的青春力量,好像在诠释一种力量,又好像在诠释一种特别的精神。哲学吗?他对正忧虑地看着他的年轻警员笑笑。“看来你读懂了很多。”他总结道。“走一步算一步,我大概能理解个二分之一吧。”那个男人轻轻敲着鼻尖。“但是我相信我的嗅觉。显然,我很了解这些法西斯分子。”

“你认为高约瓦是法西斯吗?”

“我不能完全确定……看上去比这更复杂……可是,他那纯精神运动员的出奇言论,让我想起、高级种族,这个永恒的疯狂论调,以及类似的胡说八道……”

再一次,尼曼眼前浮现着高约瓦公寓过道里关于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照片。在这些照片以及盖侬的体育最高记录背后,存在着一个秘密。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构成一个整体。可是,究竟是什么呢?“没有影射河流的文字吗?”他最后问道,“比如血色河流?”

“什么?”

皮埃尔·尼曼站起身。“忘掉我说的话吧。”

司法警察目光跟随着这位穿蓝色大衣的高大男人,说:“坦白说,警长,您可以去问学生,找个比我更能胜任这方面工作的家伙来……”

“我需要专业的、能结合调查来阅读资料的人。”

警察又微微撇了撇嘴。“您真的认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案子里能起作用?”

尼曼抓着玻璃隔板边缘,探过身子。“在一个案子里,每个元素都有作用。没有偶然,没有无用的细节。一切都像一个原子结构一样运行,明白吗?继续读吧。”

尼曼走了,留下满脸疑惑的警察。

校园里,他看见远处电视台人马的闪光灯。他眯起眼睛,看见文森·绿兹瘦削的身影。这位校长站在大楼的台阶上,结巴地发表着抚慰人心的演讲。他还看见地方、国家,甚至瑞士法语区等电视频道的台标。记者们前推后攘,不勘抛出各种问题。

该来的还是来了,媒体的镜头聚扩、在了盖侬。谋杀案的消息会蔓延到整个法国,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第七章 第三十七节

在路上,尼曼又给安托万·兰斯打了电话。“那个英国人有消息吗?”

“我在主恩医院,他一直没有清醒。医生都不抱希望了。英国大使馆派了个律师组直接从伦敦过来了。记者们也来了。想想最坏的情况吧,你又要降职了。”

卫星信号很好,兰斯的声音异常清晰。

尼曼想象着西岱岛上的局长,他还看到自己在医院审问着受皮条客迫害的妓女:青肿的脸,被手上戒指的捶击造成的眉弓撕裂。他也看到被他打骂的嫌犯血淋淋的脸,看到铐在床上的手。一堆泛着冷光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房间阴森的苍白色中闪烁着、抖动着。

他仿佛看见巴黎圣母院的广场。凌晨三点的夜晚,他正从主恩医院出来,不但疲惫,还挨了打。皮埃尔·尼曼是一个斗士,他的记忆闪着金属、枪套和战火的光芒。他突然为这种生活感到伤感。虽然这种生活几乎没有人向往,却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原因。“你的调查怎么样了?”兰斯问道。

语调没有打第一次电话时那么咄咄逼人:同事之间的团结、共同度过的岁月和以前的友谊显出了优势。“我们现在有两起凶杀案,却没有半点线索。但是,我正在跟进一条线路,我知道我的方向是对的。”

兰斯没再补充什么。但是尼曼能感觉到,这种沉默是信任他的证明。

他问道:“那我呢?”

“你什么?”

“我是说,对于我的流氓行为,局里没有反应吗?”

兰斯凄凉地笑笑。“你是说警局的纪检部门?他们等这等得太久了,可以再等等。”

“等什么?”

“等那英国佬死了,告你谋杀。”

大约十一点,尼曼到了阿讷西。他上了明亮的干道,在茂密的树荫下行驶。路灯的光线拂着叶丛,好似分割的粼粼波光。在林荫路尽头尼曼看到些小小的建筑,好像是从天窗里冒出来的:亭子、喷泉、雕塑。因为很小,从几百米远处看,这些建筑就像音乐盒里的小人像或钱币上轧制的小图像。这个城市好像将它的宝藏都藏在广场和公园边的一些石头、大理石和叶子做的首饰盒里了。

他沿着汇入进阿讷西湖的阿讷西运河行驶。这里很像是阿姆斯特丹港口,他都不相信自己离盖侬、离那两具尸体和残忍的凶手已有十几公里远。他来到了城中的居民区。榆树街、沃维尔大道、高风路……对阿讷西人来说,这些名字能在他们心中产生美好的梦,是力量的标志。

他把车停在朝下延伸的一条路的路口。高高的住宅一间间拥挤着,既风雅又繁重,被藏在灰绿色矮墙后的花园隔开着。要找的门牌号对应的是一间特别的方石墙宾馆,门上方有长方形的雨罩。警长按了两次菱形门铃,那门铃按钮像只眼球。下面,一块黑色大理石板上写着:埃德蒙·切纳塞,眼科。

没人应门。尼曼低下头。这个门锁不是问题,只要撬开就行了。他灵巧地转动着锁闩和锁销,潜入铺了大理石板的过道。一些箭头标志沿着过道左边,指示着候诊室的方向。但是,警长注意到右手边的一扇皮革门。

是问诊室。他转动门把手,发现一个长条形的房间。这其实是一个宽阔的走廊,廊顶和两面墙全都贴着玻璃砖。黑暗的某个地方,有哗哗的水流声。

尼曼花了几秒钟,才看清房间后面的人影,面对洗涤槽站着。“切纳塞医生?”

那个男人目光朝他看过来。尼曼走近他。他清楚看到的第一个细节是手。那在水流下黝黑、闪亮的手,苍老得像树根,布满棕色的斑点,网状的青筋朝强壮的手腕延伸上去。“你是谁?”

声音深沉而平和。他个子虽小,可身材肥胖。这个男人看上去六十多岁,白头发呈刚劲的波浪形立着,高高的褐色额头上有棕色的斑点,侧脸像峭壁,胸膛像墓石牌坊。这个男人好似一块巨石,一块神秘的岩石,却只穿了t恤和白色衬裤,就显得更奇怪了。“皮埃尔·尼曼警长。我按了门铃,但是没人应门。”

“你怎么进来的?”

尼曼像马戏团魔术师那样,动了动手指。“充分利用资源。”

那个男人优雅地笑了,没有怀疑警察的不正当手段。他用手肘关上水龙头的长柄,穿过透明的房间,抬着前臂找毛巾。一些双筒光学仪器、显微镜、展示着眼球和周围血管纹理的解剖图隐在阴影里。

加纳塞语气平淡,“今天下午,一个警察已经来过了。你又想干什么?”

尼曼离医生只有几米,察觉到医生身上有一样特质让他不同于常人,那就是他的眼睛。切纳塞的目光没有神采,灰色的虹膜让他有蛇的警觉,瞳孔好像细小的玻璃鱼缸,致命的披着鳞片的生物仿佛会从里面游过。

尼曼说:“我来问您几个有关他的问题。”

那个男人宽容地笑道:“真是新鲜。现在,警察们要互相调查了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想,大概下午六点吧。”

“这么晚?您记得他问了什么问题吗?”

“当然。他问我盖侬附近一个研究所里寄住者的情况。那是一个接收患眼疾的孩子的研究所,我也经常去那儿看诊。”

“他问您什么了?”

切纳塞打开一个桃心木壁门的橱柜,拿出一件宽阔褶皱的亮色衬衫穿上。“他想知道孩子们染病的原因。我跟他说,那是遗传病。他还想知道,这种病是否还会由其他原因引起,比如中毒,或药方错误。”

“您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这很荒谬。遗传病与这座城市的孤立有关,与婚姻关系中的近亲繁殖有关。联姻血统太近,通过血液传输,疾病就会不断产生。这种现象在孤立的社群中很常见。比如圣—让湖地区、魁北克,或者美国的阿米什群体。盖侬也是这种情况。这个山谷里的人不喜欢与外界交流……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现象找其他解释呢?”

虽然尼曼在场,这位医生也不感到局促——他正在穿一条海军蓝云纹长裤,有种罕见的雅致和考究。

警察继续说:“他问您其他的了吗?”

“他跟我提到了移植。”

“移植?”

那个男人扣上衬衫纽扣。“眼球移植。但我没理解他的问题。”

“他没跟您解释案件调查的背景吗?”

“没有,但我很配合地回答了他。他想知道,是否有人为了做角膜移植而挖取别人眼睛的。”

看来,于斯诺考虑的是外科手术方向。“然后呢?”

切纳塞一动不动,用手背抵着下巴,好像是要感受下他那新生胡子的硬度。透过玻璃隔墙可以看见外面摇曳的树影。“我跟他说,这种行为不合理。如今,替代角膜很容易找到,人工材料已经取得了很大进步。至于视网膜,我们还都一直不知道怎么保存,那就更谈不上移植了……”医生发出轻微的冷笑。“要知道,这些非法买卖器官的故事不过是传说罢了。”

“他还问了您什么问题?”

“没有了,他看上去很失望。”

“您有没有建议他去什么地方?有没有给他其他地址?”

切纳塞露出和蔼的微笑。“看起来你们好像把同事给弄丢了。”

“回答我。您能推断出见了您之后,他去了什么地方吗?他有没有跟您说他之后会去哪里?”

“没,绝对没有。”他的脸严肃了起来。“不管怎样,我还是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尼曼从大衣里拿出高约瓦尸体的照片,摆在桌上。“是关于这个。”

切纳塞戴上眼镜,打开一盏三脚架小灯,观察着照片——张开的眼皮,空空的眼眶。“天哪……”他咕哝道。

他看起来很震惊,同时又被所看到的吸引。尼曼看到桌子的一端,一个中式文具盒里,摆放着一套镀铬探针。他决定问些其他问题——审问下这个专家,顺便向他提些专业问题。

“我有两个这样的受害者。您认为尸体上这样的损伤会不会是一个专业人士做的?”

切纳塞抬起头,脸上沁满了汗珠。他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问道:“上帝啊,你想说什么?”

“我在说眼睛切除术。我有些大图。”尼曼将放大的眼球伤口照片递过去。“您看这有没有可能是专业人士造成的伤口?特别的伤口?凶手摘除眼睛的时候,很小心地没有损坏眼皮,这种做法常见吗?需不需要解剖学方面的重要知识?”

切纳塞又仔细观察照片。“谁能干出这样的事?会是怎样一个……魔鬼?在哪儿发生的?”

“盖侬周围。医生,回答我的问题:依您看,是不是一个专业人士干的?”

眼科医生直起身。“很抱歉,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用了什么手法,依您看?”

医生凑近照片。“我想他将一个刀片插到了眼球下……利用眼皮的柔韧性,切断了视神经和动眼肌肉。接下来利用刀面作为杠杆,翻转了眼睛。就像硬币那样,明白了吗?”

尼曼收好照片。医生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还在透过大衣看着照片。衬衫的前胸有些被汗湿。“我想问一个普通的问题,”尼曼呼了口气,“回答我之前好好想一想。”

医生后退几步,示意警察继续说下去。走廊里摇曳的树影好像挥之不去。“您觉得一个人的眼睛和手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这两个部分之间有什么联系?”

眼科医生踱了几步。他恢复了镇静,恢复了作为科学家的沉着。“共同点是显而易见的,”他终于说道,“眼睛和手都是我们身体独一无二的部分。”

尼曼颤抖起来。自从科斯特给他启发后,他就“感觉”到了这个,只是脑袋里没能清楚地明确到底是什么。现在,轮到尼曼开始出汗了。“什么意思?”

“我们的虹膜是独一无二的。组成虹膜的数以千计的原纤维是专属我们的组织,是生物学标记,由基因决定。虹膜是与指纹同样重要的标记。这就是眼睛和手的共同点,人体只有这两部分具有生物标记。夺走人体的眼睛和手,就等于毁了他的外部标记。可是,谁会没有这些标记就死了呢?几乎没人。丢了个人标记的无名尸体,也许还丢了灵魂。谁知道呢?总之,没法想象比这更可怕的结局了。简直是人类肉体的共同坟墓。”

玻璃砖将光线印在切纳塞无神采的瞳孔里,使瞳孔显得比原来更透明。现在,整个房间都好像一个玻璃虹膜。解剖图板、背光的影子、树木的枝丫,每个元素都好像在一面镜子里舞动着。

警长突然有了灵感。他想着高约瓦的手指并没有指纹,所以凶手没有砍掉双手。

凶手偷走了这些受害者的生物识别标记。“个人来说,”医生又说,“我甚至认为眼睛比指纹更能精确确认身份。警局里,你们的专家应该也想到了。”

“为什么这么说?”

切纳塞在黑暗中笑了。“一些科学家认为,我们不仅可以从虹膜深处判断一个人的健康状况,还可以读出他的所有故事。这些围绕瞳孔闪烁的片状组织能告诉我们自己的起源……你从来没听说过虹膜学吗?”

尼曼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似乎相信此番对话会给整个调查带来新的角度和方向。

切纳塞继续说道:“这是二十世纪末产生的学科。一位德国老鹰训练师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现象。他的一只鸟撞断了爪子后,他就注意到它的虹膜上出现一个新的标记——一个金色的划痕,好像事故在鸟的眼睛里引起了反应。先生,这样的身体反应是存在的,我敢肯定。也许你的那位凶手挖出受害者的眼睛,是想抹去一个能通过虹膜看出来的事件痕迹?”

尼曼往后退了退,医生的影子在他们之间蔓延。他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今天下午,您为什么没接电话?”

“因为我拔掉了电话线,”医生笑着说,“我星期一不坐诊,想把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用来整理诊所。”

切纳塞转身走向橱柜,取出一件外套,利落地穿上。整体是蓝色黯淡、轻盈笔直的。他好像终于明白了尼曼来访的原因。“你联系过我?很抱歉,我本可以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还麻烦你跑过来,浪费了你的时间。”

尼曼不相信他说的每个字。他那古铜色额头的每个毛孔都渗出自私和冷漠,他甚至可能已经忘了雷米·高约瓦那惨烈的眼眶。

尼曼看着被剥了皮的眼球的划痕,看着眼白上跳动的血淋淋的脉络,好像是墙和天花板的厚玻璃上摇曳的树影。“我没有浪费时间。”他呼了口气说。

外面,一个新的惊喜正等着尼曼警长。路灯的逆光下,一个男人靠在他的车上。他和尼曼一样高大,拉斯特法里式长辫,戴着彩色软帽,还留着路西法式的山羊胡。

当和人交叉而过时,有经验的警察能识别出对面的人是否属于危险人物。这个瘦高的人虽然姿态安静,可却让尼曼想起在巴黎夜空下经常追捕的毒贩子。尼曼甚至愿意用他的枪来下个大赌注,赌对方者不善。尼曼手握住MR73枪柄靠近,却发现那马格里布人对他笑了。“尼曼警长?”当警长只有几米远的时候,他问道。

马格里布人把手伸进外套。

尼曼立刻拔出枪,对准他。“不许动!”

脸型像斯芬克斯一样的男人笑了,夹杂着镇定和讽刺。即使在最奸诈的嫌犯中,尼曼也很少遇到有那种力量的傲气。

马格里布人用平静的语调说:“放松点,警长。我叫卡里姆·阿杜夫,是警察中尉。巴纳队长跟我说,我能在这儿找到你。”

马格里布人把手伸出外衣,在光线下拍打着三色警员证。尼曼犹豫地插回手枪。他看着这个年轻马格里布人的奇怪装束,和辫子下几只闪闪发光的耳环。“你不是阿讷西警队的?”他疑惑地问道。“不是,我来自洛特省的萨扎克。”

“没听说过。”

卡里姆揣回证件。“我们很少知道对方的秘密。”

尼曼笑了,仍然打量着这个瘦高个。“那你是什么类型的警察?”

斯芬克斯弹了下车子上的天线。

“我正是你需要的那种警察,警长。”

第七章 第三十八节

回来的路上,两位警察在56国道旁的一个公路小餐馆里喝了杯咖啡。

远处,可以看见反光的警队路障,还有汽车的尾灯,面对横栏和旋闪灯减慢了速度。

尼曼认真地听着阿杜夫滔滔不绝的讲解。这位警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那不可思议的案子好像突然与盖侬的谋杀案联系上了。然而,马格里布人的故事让人费解。他在说一位神秘的母亲和她的逃亡,说一位变成小男孩的小女孩,和认为这个孩子的脸是一项危险的物证而想方设法要摧毁它的魔鬼……所有这些都像是一个迷乱的妄想。只是,在这些杂乱的信息中,萨扎克来的中尉给他带来了证明菲利普·赛迪罪行的有力证据在星期天到星期一的晚上,他亵渎了洛特省一个小城市的一座坟墓。

这个信息非常关键。

菲利普·赛迪可能是坟墓的亵渎者。当然,还要拿萨扎克墓园附近发现的轮胎颗粒与拉达车轮进行比较。但是,如果这些痕迹证实了马格里布人的假设,尼曼将首次掌握案子一个受害者的犯罪证据。

可是,警长却不知道怎么在自己的案子中切入卡里姆·阿杜夫提供的其他元素:这个被“魔鬼”追踪的小女孩和她母亲的荒谬故事。

“你的结论是什么?”

年轻的马格里布人紧张地摆弄着一块糖。“我认为魔鬼们昨晚醒来了,原因我不清楚。赛迪回到学校和墓园,确认一件与1982年母女逃亡事件有关的事情。”

“赛迪会是其中一个魔鬼吗?”

“肯定是。”

“太荒谬了。”尼曼反驳说,“1982年,菲利普·赛迪还只有十二岁。你真的认为一个孩子会威胁到一位母亲,还跑遍整个法国追捕她?”

卡里姆·阿杜夫皱起了眉。“我知道,有些地方还接合不上。”

尼曼笑了笑,点了第二杯咖啡。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卡里姆·阿杜夫说的话,也不知道马格里布人是否值得信任,卡里姆留着长辫,揣着不合规定的自动手枪,开着明显偷来的奥迪。但是,卡里姆讲的故事与自己的假设几乎同样疯狂:受害者也是罪人。而且,这个年轻的马格里布人有一种富有感染力的狂热和激情。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卡里姆,给了他大学的私人办公室钥匙在那里,卡里姆可以查阅整个案子的资料。然后,尼曼给他解释了案子的秘密细节。

警长用沉闷的声音对他和盘托出:受害者可能犯了什么罪,凶手正对他们逐一实施报复。他总结了支撑这个假设的细微线索,雷米·高约瓦的精神分裂和暴力,菲利普·赛迪的偏远仓库和活页本等。尼曼还谈到“血色河流”,但没能解释这些奇怪的词句。之后总结了现在的情况:他正在等待第二具尸体的尸检结果,这具尸体也许新线索。

还有,散布在这个地区的搜寻队伍也有可能提供些线索。最后,他用更低的声音说到了艾里克·于斯诺,表明了他的担心。

卡里姆问了几个关于中尉失踪的问题,好像很感兴趣。尼曼问道:“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年轻的警察疲倦地笑了下。“跟你想的一样,警长。我认为,你的朋友遇到麻烦了。他触碰到了什么关键点,想要单独行动,好向你炫耀。于斯诺可能无意中知道了凶手的身份,这就可能让他送了命。”

他顿了顿。尼曼看着远处路障的反光,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也这么认为。

卡里姆又说:“不要认为我玩世不恭,警长。从今早开始,我就噩梦连连。现在,我又来到盖侬,面对一个挖走受害者眼睛的凶手,面对你皮埃尔·尼曼,法国伟大警察的代言人之一,可你在这穷乡僻壤看起来几乎跟我一样迷茫……所以,我决定对什么都不再大惊小怪。依我看,这些谋杀案跟我的案子有直接联系。相信我,我准备好追查到底了。”

两位警察走出餐馆。

晚上十一点,仍下着蒙蒙细雨,远处警队的路障还一直立着。开车的人耐心地等着通行,有些人将脸探出半开的车窗,小心观察着在雨淋下闪着光的机枪。

警长下意识地瞟了眼无线寻呼机,科斯特呼叫过他了。警长立刻给这位医生回了电话。“什么事?完成尸检了吗?”

“还没完全结束。但是我想给您看个东西,到医院来吧。”

“你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不能。而且,我在等其他分析结果,马上就出来了。过来吧,您到的时候,我也就准备好了。”

尼曼挂了电话。“有什么新进展吗?”卡里姆问。“可能吧,我得去见见法医。那你呢?”

“我来这儿是想审问菲利普·赛迪的。他死了,我就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找到茱蒂特父亲的死亡情况。他是在盖侬失踪的,我敢肯定魔鬼们一定牵涉到这件事当中了。”

“你在想什么?会是谋杀吗?”

“为什么不会呢?”

尼曼疑惑地扭扭头。“我梳理了整个地区宪警大队和警署二十五年来的档案资料,没发现这种事件的影子。再说一次,那时赛迪还是个孩子,当……”

“我知道了。可无论如何,我还是肯定会在她父亲的去世与你的其中一位受害者之间,找到一种联系。”

“你要从哪里开始?”

“从墓园。我想确定西尔文·埃洛尔确实是葬在盖侬。我已经联系了达维莱,找到了法比艾娜和西尔文·埃洛尔唯一的女儿茱蒂特·埃洛尔的出生线索。她确实是1972年在盖侬大学医院出生的。剩下的就是死亡证明了。”

尼曼把手机和无线寻呼机的联系方式递过去。“机密信息,就用寻呼机。”

卡里姆将小纸条放进口袋,半正经半调侃地说:“在一个案子里,每件事、每个证词都是一面镜子,罪行的某一个真相就反映在这面镜子里……”

“什么?”

“我参加过你的一次讲座,警长,在警官学校的时候。”

“然后呢?”

卡里姆竖起外衣领子。“然后,关于镜子,我们的案子就在那里面。”

他举起两只手掌,慢慢地将它们合拢。“它们相互映射,懂我的意思吗?在其中某个死角里,天啊,我敢打赌,凶手就藏在那里。”

“我要怎么跟你碰头?”

“我联系你吧。我向局里要求过配备手机,可是萨扎克1997年的预算不同意。”

年轻的警察弯弯腰,做了个阿拉伯式的告别就消失了,像剑影一样转瞬即逝。

尼曼则回到车上,最后看了一眼在水雾中启动的耀眼的奥迪,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好像被夜晚、岁月和未知所麻痹,一种虚无的味道荡漾在喉头。但他同时又感到更强大了,因为他有盟友了。

一个令人称奇的盟友。

第七章 第三十九节

一些晶状体发出玫瑰色、蓝色、绿色和黄色的光芒。这些斑驳的棱镜在透明的盖玻片下,像万花筒里一样射出碎裂的光线。

尼曼从显微镜处抬起头,问科斯特:“这是什么?”

医生用怀疑的口吻回答说:“是玻璃,警长。凶手这次放了些玻璃颗粒。”

“放在尸体的什么部位?”

“还是眼眶底部,眼皮里面。好像些凝固的泪珠,黏在眼部组织上。”

两个男人站在医院的停尸房。年轻的医生穿了件血迹斑斑的工作服,这是尼曼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穿这白色瓷砖似的大褂。在这种地方,这样的穿着赋予他一种冰冷的权威。

法医在他眼镜片后笑着。“水、冰、玻璃,这些材料的相似性显而易见。”

“这些我还看得出来。”尼曼咕哝着,一边走近摆在房间中央被白布覆盖的尸体。“这说明什么?我是想说,这把我们指向什么地方呢?这些玻璃碎片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在等阿斯提耶的结果。他去实验室做深入分析了,以确定这些玻璃的确切来源。他回来的时候,应该还会带来您在仓库里找到的粉末和石灰块的分析结果。本子上的墨水,就是一般的墨水,别无其他。至于纸页上的数字,我们核对了字迹,确实是赛迪写的。”

尼曼挠了挠头,他差点忘了仓库里的证据了。沉默蔓延开来。

尼曼抬起眼睛,看到科斯特脸上闪着智慧的光芒,好像瞳孔里闪烁着解开的数学公式。

警长恼怒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只是……水、冰、玻璃,每次都涉及到晶体。”

“跟你说了这些我注意到了……”

“……可它们都与不同的温度有关。”

“我不懂。”

科斯特紧握双手。“警长,这些材料的结构在不同温度下形成。冰要绝对零度,水温受环境影响,而极度灼热的沙土才会变成玻璃。”

尼曼不以为然。“那又怎样?这给我带来什么关于谋杀案的线索?”

科斯特缩起肩膀,好像又退回到他羞怯的壳中。“没什么,只是一个发现……”

“还是跟我说说尸体上的伤痕吧。”

“除了截除双手之外,尸体确定就是高约瓦。没有受折磨的痕迹。”

“赛迪没有受折磨吗?”

“没有。显然,凶手已经知道他想知道的了,就直奔主题,挖了眼睛,砍了双手,然后勒死了他。不过,痛苦依然是难以承受的。”

“绞勒的手法呢?”

“一样,警长。他先用一根金属绳绑住受害者,跟第一次一样,肢体上的割伤是一样的。”

“那手呢?他怎么切断手腕的?”

“很难说。我觉得他好像再一次用了细绳,就像切割黄油的金属丝绳。他用丝绳绕着手腕,然后用惊人的力量拉紧。我们要找的是个巨人,警长,他拥有天生神力。”

尼曼思索着。虽然这些信息提供了些详情,但他还是无法知道凶手是谁,连个大概轮廓都没有。“作案时间呢?”他继续说。“别提了。由于冰川的寒冷,没有办法得出这方面的判断。”

停尸房的门一下子开了。一个脸色苍白、鼻子扁塌、目光明亮的瘦高个儿进来了。科斯特作了介绍,那是帕特里克·阿斯提耶。

这位化学家立刻把一个小塑料袋放在实验台上,急火火地说:“我得出玻璃的成分了:枫丹白露沙、氢氧化钠、铅、苛性钾、硼砂。根据这些成分比配,我们可以推断出它的来源。这是我们用来雕刻贴砖的。你们知道,就像游泳池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房子里看到的那种。凶手想把我们引去这类型的地方,铺了贴砖的……”

尼曼脑子里一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光,他记起眼科医生诊所的墙和天花板。他默默咒骂着。这不会是个巧合:埃德蒙·切纳塞会是第三个受害者。他倏地转身离开。

马克·科斯特喊着已经开了门的警长。“您要去哪儿?”

尼曼扭头扔过去一句话:“我可能知道凶手下一步要袭击哪里,希望不会太迟。”

警长出了门,阿斯提耶在走廊追上他,抓住他的衣袖。“警长,我还知道仓库粉末的成分……”

皮埃尔·尼曼透过化学家凝着水汽的眼镜看着他。“什么?”

“就是您在仓库里收集的粉末。”

“然后呢?”

“那是骨头粉末,警长。动物骨粉。”

“什么动物。”

“理论上说,是老鼠。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您追查的那个家伙赛迪,我想他只是养了些啮齿动物,还有……”

警长又一阵颤抖和激动。“稍后说,”尼曼呼了口气,“稍后再说,我就回来。”

尼曼拳头紧紧抓住方向盘,以超过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疾驰在国道上。

如果埃德蒙·切纳塞医生是下一个受害者,这就意味着他是第三个罪人。

在雷米·高约瓦、菲利普·赛迪之后。

如果切纳塞也犯了什么罪,那么,于斯诺……

他妈的。警长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吼出来。他反复思考着自己从一开始就出现的失误,总结自己的失职。他因为一些屁事不想去拜访盲人研究所,因而错过了第一个真正的线索。

从那时候开始,就完全走偏了。

当他像螃蟹一样固执于自己的案子时,当他在冰川里笨手笨脚地攀冰时,当他审问赛迪母亲时,艾里克·于斯诺独自一人去了研究所,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把他直接引向切纳塞的事。自那以后,事件就以无法驾驭的速度进展着,于斯诺不知道评估他发现的线索,没有及时地怀疑到医生,反而问到了他案子的关键点,一个对眼科医生不利的真相。切纳塞可能已经把他杀了。

不知不觉,尼曼大脑中又形成一个惊人的、可怕的断定。不过,他没有任何证据,单纯靠他的直觉:高约瓦、赛迪和切纳塞一起在谋划着什么,他们犯了个共同的错误。

而这个错误是致命的。

我们是主人,我们是奴隶。

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处存在。

我们是测量师。

我们主宰着血色河流。

是不是有可能这个“我们”指的是这三个男人?高约瓦、赛迪和切纳塞难道是“血色河流”的主宰者?他们策划着一个针对整个城市的阴谋?

而这个阴谋甚至就是谋杀案的动机所在?

第七章 第四十节

尼曼回到医生真正的住所。这次门虚掩着,他瞥了眼阴暗中的候诊室,然后走过大理石前厅。一些象牙或牛角圆头的手杖立在一个伞桶里。

他发现一个塞满大件家具和沉重布帘的客厅,以及一些摆放着清漆木床的旧房间。没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没有任何逃跑迹象。

尼曼迅速转向右边,潜入玻璃走廊。昏暗、寂静,光学仪器的影子傲慢地立着。警长拔出枪,绕房间转了一圈儿。没人。只有树影从半透明的玻璃砖渗进来,随风舞动。

尼曼握着他的MR73,沿着楼梯上了楼。他潜进一个小书房,清楚地闻到地板蜡和烟叶味道。在书房里,他发现几只镀金挂锁的软皮箱包放在磨损的基里姆地毯上。

警长继续往前走。周围弥漫着威胁和死亡的气息。透过一扇椭圆形窗户,能看见高高的树梢随风剧烈地摇摆着。他想了想才明白,这个老虎窗伸出了走廊顶,也就是玻璃砖顶。他猛地推开窗户,目光投向透明的廊顶。

他血管里的血液凝固了。因雨水而染了色的方砖上面,切纳塞尸体的影子呈现出来,在起伏不平的玻璃后来回摆荡。死尸双臂展开,两脚合并,摆出耶稣受难的姿势,仿佛映照在暗绿色的颜料池里。

尼曼喉咙口哽着无声的尖叫,他观察了下倒影,试图推断出尸体确切的位置。突然,他似乎明白了这个光学游戏,把头伸出窗外,转头望向楼面。

尸体就悬挂在老虎窗上方。

在风中,埃德蒙·切纳塞被固定在板壁上,像一张恐怖的扉页插图。

警长回到里面,走出小书房,大步爬上一个狭窄的木阶楼梯,踉跄着来到顶楼。又是一扇窗户,一个窗框。警长爬上屋顶的檐槽,尽可能近地观察埃德蒙·切纳塞可怕的尸体。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眼睛了。迎着夹杂雨水的风,他撕裂的眼眶张开着。两只手臂完全张开,留下的只是血淋淋的残肢。尸体被一根扭紧的绳子固定成这个姿势,绳子在黝黑的皮肉上勒出一道道口子。

雨水打在尼曼的鬓角上。

雷米·高约瓦。

菲利普·赛迪。

埃德蒙·切纳塞。

一切都摆在眼前。不,这些案子不是寻找某种体貌的同性恋干的。凶手不是一个突然发狂而杀死无辜受害者的连环杀手。他是个理性的凶手,一个偷走个人身份和生物标记的小偷。他受一个确切的动机支配:复仇。

尼曼耳朵嗡嗡直响,仿佛他血液的跳动声回响在这死亡之屋里。他知道,搜查还未结束,他知道这个噩梦的最终结局:于斯诺的尸体在这里,在这屋子的某个地方。

切纳塞在被杀几小时之前,杀了他。

尼曼查看了每个厅室、每件家具和每个角落,翻遍了厨房、客厅和房间,找遍了花园和树下的屋棚。然后,在一楼楼梯下,他发现一扇糊了墙纸的隔门。他猛地将门板从铰链上扯下。

地下室。

他冲下楼梯,仔细回想着,自己晚上撞到穿着汗衫和衬裤的医生时,他也许是刚完成一个血腥“手术”——杀害于斯诺。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切断了电话线;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要细细地收拾诊所。也许就因为这样,他又换了一套西装,还准备了行李。

真是笨,真是瞎了。尼曼竟然向一个刚结束残忍活计的刽子手打听于斯诺的下落。

在地下室里,警长发现些织了蜘蛛网的金属桁架,上面放着数百瓶红酒。暗色瓶底,红色封蜡,赭石色标签。警长翻找着地下室的每个角落,搬开酒桶,拉开铁架。一些酒瓶摔碎在地,洒出的红酒散发出醉人的香味。

尼曼满头大汗,吼叫着,咒骂着。终于发现地上有个翻板活门,被两个歪斜的铁墙架堵着。他扯掉挂锁,掀开门板。

在坑洞里,发现了于斯诺的尸体,一半浸在腐蚀性的黑色液体里,德斯多普管道疏通剂绿色的塑料瓶漂浮在他周围。化学溶剂已经开始摧残他,吸干尸体内的气体,咬噬着他的血肉,形成一个个缓缓冒泡的气孔。

于斯诺的肉体正逐渐被消融。年轻的小伙子瞪着双眼,好像正死盯着警长,在这残忍的坟墓里,眼睛闪闪发亮。

尼曼退了几步,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他感觉自己呼吸急促,肋骨像雨伞架一样被撑开了。在阵阵嘎吱声和红酒的流淌声中,他紧紧抓住瓶架,发泄着自己的难受、狂怒和内疚。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在那酒精气味中,在酸性溶液侵蚀的涡纹中,尼曼慢慢想明白一件事情。这和于斯诺的死亡没关系,但却给盖侬的连环凶杀案指了条明路。

马克·科斯特已经明确指出了标记三起凶案的三种物质,水、冰和玻璃之间的相似性。尼曼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发现尸体的背景。

雷米·高约瓦是通过河水的反射被发现的。菲利普·赛迪通过冰川的反射。埃德蒙·切纳塞通过玻璃廊顶的反射。

凶手精心布局,就为了让人首先发现尸体的影子,而不是真正的尸体。这说明什么呢?为什么凶手要大费周章策划这么多表象呢?

尼曼无法解释这种动机。但他在这些两重体、这些影子,以及除去手和眼睛,进而夺走尸体所有个人身份和所有生物标记的行为之间,预感到一种联系。凶手的行动是一种审判,像是法庭宣布的终审判决:完全毁掉那些罪人的存在。

可是,这些人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最后被虚化成影子,连肉体也被人夺走了印记?

第八章 第四十一节

盖侬的墓园不像萨扎克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像一个个匀称的小冰川,竖立在阴暗的草地上。十字架清晰地呈现在碑顶,像一个个奇怪的影子。

只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草坪上。卡里姆·阿杜夫耐心地走过每一排,读着刻在大理石、石头或铁墓碑上的名字和墓志铭。

目前,他还没有发现西尔文·埃洛尔的碑位。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案子和最近几小时突如其来的转机。他以最快速度来到这个城市,为此甚至毫不犹豫地“征用”了一部漂亮的奥迪。先前,他还只想着抓捕一个坟墓亵渎者,却发现陷入一桩连环凶杀案。现在,他已阅读并记下了尼曼案子的完整资料,正努力证明自己的案子就像季戈涅妈妈一样,裙子下会跑出很多“小孩”。学校的盗窃案和萨扎克墓室的被破坏揭开了一个家庭的悲剧命运。而现在,这个命运就反映在盖侬的连环凶杀案上。赛迪这个人物在两宗案子间起了轴心作用,卡里姆决定继续跟进自己的线路,直到发现其他关键点。

然而,让他最着迷的并不是这个深不可测的悬案,而是他正与皮埃季戈涅妈妈:法国木偶戏中的角色,身材高大,从她裙子里会走出一群孩子。

尔·尼曼并肩作战的事实。这位在戛纳—埃克吕斯研讨会上令他印象如此深刻,讲述了镜子反射和原子理论的警察,一个踏实、暴力、易怒、顽强的男人,一个警察世界里锻造出猛兽性格的杰出探员,最终却因为无法自控的性格和因精神压力产生的暴行而被抛弃。卡里姆不停地想着这个新盟友,很骄傲,也异常激动,甚至有些感觉很不真实。

卡里姆走完了墓园的最后一条路。没有西尔文·埃洛尔。他只有去拜访一栋由两根破旧柱子支起的像教堂一样的建筑:火葬场。中尉快走几步,来到建筑前。一条透光的走廊展现在眼前,一个个刻着名字和日期的小盒子嵌在壁上。他走进骨灰室,左右看着。一些小门像一个个信箱层层排开,字体和花纹各不相同。有时,可以看见壁洞里像小丑衣服一样五颜六色的凋谢的花束。

卡里姆又走近了点。一股潮湿、不确定的风似乎漫不经心地在墙间呼啸。一些精美的石膏柱混着干枯的花瓣,在警察腿间交错。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块碑。

他走近,读道:西尔文·埃洛尔,生于1951年2月,卒于1980年8月。

卡里姆没想到,茱蒂特的父亲被火化了,这种葬法与法比艾娜的宗教信仰不符。

但更令他吃惊的是花,红色的、鲜活的、挂满露水的花,就放在碑前。卡里姆摸了摸花瓣:这束花十分新鲜,应是今天刚放的。警察转过身,停住,扳着手指。

追查的游戏不会结束的。

阿杜夫走出墓园,绕了围墙一圈儿,想找到间房子或屋棚,希望有守卫住这儿。他发现一个破旧的小阁楼,左边连着教堂,一扇窗户闪耀着苍白的光。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正门,潜入一个花园。花园上方被铁丝网罩着,像个巨大的笼子。不知从哪里传来咕咕声。这是自己的幻觉吗?

卡里姆往前走了几步——那咕咕声更清晰了,翅膀的拍打声划破了寂静。警察眯起眼睛,望向一堵布满壁龛的墙。这让他想起火葬场。鸽子,上百只灰色的鸽子在暗绿色的小拱洞里打盹。警察上了三级台阶,敲了门。门几乎瞬间就开了。“想干什么,你这流氓?”

这男人手里握了支猎枪,对准他。“我是警察,”卡里姆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给您出示证件……”

“是吗,辫子鬼,那我就是神了。别动!”

警察后退着走下台阶。这种侮辱激怒了他。此刻,他有想杀人的欲望。“叫你别动!”男人吼道,将猎枪指向警察的脸。

一些唾液在他嘴唇间冒泡。

卡里姆还在后退,慢慢地。那男人开始颤抖了,他也走下一级台阶,挥动着武器,像一个虚张声势的农民,拿着长柄叉对着B级恐怖片里的吸血鬼。在他后面,一些鸽子拍打着翅膀,像是觉察到了这紧张的气氛。“我要揪下你的脑袋,我……”

“你吓不了我,老头儿。你的枪是空的。”

男人冷笑道:“是吗?我昨晚才上的子弹,笨蛋。”

“也许吧,可你没上膛。”

那男人匆匆看了眼他的枪。卡里姆趁机跨上两级台阶,用左手扳开上了油的枪管,从右边拔出他的格洛克。卡里姆把男人往后推,抵着门框,将他的手腕按压在墙角。

男人叫喊着,松开猎枪。当他再抬眼的时候,就看见黑色的枪口在几厘米处对着他的额头。“听我说,笨蛋,”卡里姆呼了口气,“我要打听点消息。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走,不要惹麻烦。你要是干傻事,事情可就复杂了。你同意吗?”

看守点点头,吓得额上的汗都冒了出来,脸红得跟壁炉一样。这是卡里姆非常熟悉的“恐慌性脸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西尔文·埃洛尔,1980年8月。是被火化的。说吧。”

“埃洛尔?”看守支吾着说,“不认识。”

卡里姆把他拉过来,又推到墙棱上。看守疼得龇牙咧嘴,脖颈处的石头染上了血。恐慌传染了墙上的鸟窝。鸽子在铁丝网的大笼子里扑棱着。

警察低声说:“西尔文·埃洛尔。他妻子很高,棕色卷发,戴眼镜,长得很漂亮。想想。”

看守紧张得连连点头。“是,我记得……那次葬礼十分奇怪……都没人来。”

“什么叫没人来?”

“就像我说的,连那个女人也没来。她事先付了火化的钱,然后就再也没见过她。我火化了尸体,我……就我一个人。”

“那个男人怎么死的?”

“一次……事故……一次交通事故。”

卡里姆还记得那起高速公路事故和孩子尸体的惨烈照片。交通事故,又是一个重复出现的词,反复出现的因素。卡里姆放开他。鸽子盘旋着往上飞,撞到顶部的网眼上,羽毛四处飞散。“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关于这个,你知道些什么?”

“他……他被一个粗心的司机碾死了,就在通向美人峰的省道上。他骑着车……去上班……司机可能喝醉了……我……”

“警察有没有调查过?”

“我不知道……只知道尸体是在公路上被发现的,完全被轧烂了。”

卡里姆有点困惑。“你说他去上班,上什么班?”

“他在山上的村子里干活儿,据说是水晶玻璃制品雕刻工……”

“这是干什么的?”

“干这个的人要寻找珍贵的晶体,去山顶上找……那里的是最好的,但是要冒很大的风险……”

卡里姆换了个问题:“为什么盖侬没人去参加葬礼?”

那个男人摸着火辣辣的脖子,惊慌地看着受伤的鸽子。“他们一家是外地人……从另一个村子来的……叫达维莱……在山上……没人想到去参加那次葬礼。我说了,一个人都没有!”

卡里姆问最后一个问题:“骨灰瓮前有一束鲜花。是谁放的?”

看守转动着惊恐的眼珠子。一只要死的鸽子落在他肩上。他克制住尖叫,然后结巴道:“那前面一直都有花……”

“是谁放的?”卡里姆重复道,“是不是一个高个子女人?一个棕发女人?是不是就是法比艾娜·埃洛尔?”

看守断然否认。“那是谁?”

他犹豫着,好像害怕说出在嘴唇间口水上颤抖的几个词。羽毛像灰色的雪一样到处飘舞。

他终于嗫嚅道:“是苏菲……苏菲·高约瓦。”

警察觉得眼花了乱。突然,两宗案子间又一个联系在他面前展开。他手上好像绑了条该死的止血带,快让他心脏爆裂了。

他贴着看守,问道:“谁?”

看守抽噎着:“雷……雷米·高约瓦的妻子。她每周都来。有时来好几次……我在收音机里听说那起凶杀案时,本想告诉警察的……我保证……我本想提供线索的……这也许跟案子有关……我……”

卡里姆丢下看守,推开铁门,跑向车子。他的心脏像鼓一样咚咚敲着。

第八章 第四十二节

卡里姆驶到大学中央大楼。他立刻看见监视主入口的警察,可能是负责监视苏菲·高约瓦的。他继续行驶,装作若无其事地绕过大楼,发现一个侧入口:一个用塑料篷布草草修补过的有缺口的混凝土挑檐下,有两扇暗色玻璃门。警察将车子停在一百米远处,查看大学平面图。这图是他去尼曼总部办公室取来的,上面标注着高约瓦的公寓:34号。

他下了车,走向玻璃门,手挨着太阳穴紧贴在玻璃上,望向里面。门被一个拱形的老式摩托防盗锁锁上了。雨下得更大了,像是电子乐雷鸣般的节奏敲打在篷布上。这样的噪音正好避免了破门而入的所有麻烦。卡里姆退了退,挥起一脚,踢碎了玻璃。

他冲进狭窄的走廊,发现一个阴暗的大厅。透过玻璃,他瞥见监视的警卫正在外面哆嗦着。他溜进右边的楼梯井,飞快爬上楼梯。应急灯让他不用开灯就能看见路。卡里姆尽力不让悬梯和竖在梯井中间的垂直金属薄板发出响声。

九楼,是寄宿生房间,很安静。在尼曼标示的平面图指引下,卡里姆沿着走廊走了进去。他看着楼道两边门铃上方潦草写着的名字,感觉脚下的地漆布异常绵软。

即使是凌晨一点,他也以为会在这儿听见音乐、收音机或其他什么声音来排遣寄宿生们闭居的孤独。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也许学生们躲在屋子里,害怕凶手来挖走他们的眼睛。卡里姆又继续往前走。终于,发现了要找的门。他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然后轻轻敲了下木板门。

没人应。

他又敲了敲,动作一直很轻。还是没人应。里面没任何声音,没一丝动静。奇怪,下面警卫还在,说明苏菲·高约瓦在家才对。

下意识地,卡里姆拔出格洛克,看了看锁。门没闩上。他戴上橡胶手套,拿出一堆聚合棒,将其中一根滑到主锁锁舌下,同时将门向上推。只几秒钟,门就开了。卡里姆屏住呼吸,走进屋内。

他搜了公寓的每个房间。没人。第六感告诉他,那女人溜走了,不会回来了。他又开始更加仔细地搜查。沿着墙壁,他注意到些奇怪的照片——法西斯模样的运动员黑白照。运动员们挂在吊环上,或沿体育场跑着。衣柜、抽屉里也没有任何信息,也没有细节透露出苏菲·高约瓦已经离开。但卡里姆还是觉得,那小娘们儿逃走了。但他还不能离开公寓,总觉得有个他还不知道的什么线索阻止他就这么离开。警察仔细搜索着,想找出卡住他目前逻辑推理的那粒沙子。

终于,他找到了。

这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胶水味。从贴墙纸的强力胶那儿散发出来的,胶刚刚干。卡里姆冲到墙边,观察着每面隔墙。高约瓦夫妇是不是在暴力袭击前几天才装修过屋子?只是巧合吗?卡里姆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案子里没有巧合,没有任何一个因素是偶然。

冲动之下,他搬开几件家具,撕开第一面墙纸。什么也没有。卡里姆停住了—这超出了他的权限,他还没被授权,而他现在正在破坏一个即将成为首要嫌疑人的女人的公寓。他犹豫了一秒,吞了口唾沫,又撕开另一面墙纸。什么也没有。卡里姆转身,将手指伸到另一面墙纸下。他扯掉碎纸片,暴露出以前的大块墙面。

墙上,他能看到一段淡褐色文字的末尾。唯一能看见的词是:起源。

他扯下左边挨着这个词的墙纸。胶水痕迹下面,整段文字显示出来:我要追溯血色河流的起源。

茱蒂特。

是孩子的字迹,用血写的。文字刻在石灰墙上,像是用刀刻的。雷米·高约瓦被杀。“血色河流”。茱蒂特。这两起案子间已经不只是有关联,不只是相互反映了。它们就是一个案子。

突然,他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卡里姆条件反射似地转过身,双手已经握着格洛克。他只匆匆看见一个影子消失在半开的门边。他大吼一声,冲到外面。

那个影子消失在走廊的角落,仓促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留下恐慌。学生们很紧张,好像刚刚有人发出了危险信号。偷偷打开的门后面,一双双眼睛显出惊恐的神情。

警察追到第一个拐角,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他沿右边另一条路线追赶,已经能听见悬梯重重的回响。

他也跳到梯井里。人影冲下花岗岩阶梯,金属薄板在高处摇晃。卡里姆紧追着。他的防滑鞋只蹬了一下地,几乎是飞下台阶的。

楼梯晃动着。卡里姆接近目标了。他与猎物间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喘息声。他们在垂直薄隔板两边,正跑下同一层楼梯。警察看见左边一个穿雨衣的人反光的黑色背影。他把手伸过金属对称隔板,去抓那个人影肩部的袖子。力度不够。他的手臂呈L形缩回来,被卡住了。人影逃走了。卡里姆又开始追,落后了几秒。

他来到大厅。周围空无一人,静得诡异。卡里姆看见了警卫,他还在外面,没有动过。他冲向进来的侧门。没人。雨帘挡住了他的视线。

卡里姆咒骂着。他从破碎的玻璃门走出去,望着大雨下雾蒙蒙的校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只有防雨篷布上猛烈的噼啪声。卡里姆放下枪,转过身,想着最后一个希望:人影也许还在里面。

突然,一股汹涌的巨浪将他弹射到玻璃门上。一瞬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松开了手里的枪。一股冰冷的水流淹没了他。卡里姆蜷缩在地,抬眼向上望去,才明白挑檐的篷布由于大雨的重负,被压塌了。

他以为是意外。

可是,塑料篷布仍然由两根绳子系着挂在屋顶上,后面出现一个闪光的黑影。她穿着黑色雨衣,腿上套着聚碳酸酯紧身裤,脸上蒙着风雪帽,头戴自行车头盔,闪闪发光。她双手紧握卡里姆的格洛克,直指向他的脸。

警察张开嘴,却叫不出来。

突然,人影扣着扳机,在玻璃减速的碎裂声中清空了弹夹。卡里姆缩成一团,用手护着脸。他嘶哑地吼叫着。轰鸣的嘈杂声与玻璃的爆裂声、周围的雨声混杂在一起。

不由自主地,卡里姆数着六颗子弹。当最后几个弹壳跳到地上时,他找回力气抬起眼,刚好看到一只裸露的手丢掉手枪,消失在雨帘里。那是只粗糙的手,指节像藤蔓,还带有伤痕,包着绷带,指甲很短。

女人的手。

警察看着他的格洛克,枪筒还在冒烟。然后,他盯着细小菱形方格的枪柄。他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鼻孔呼吸着硝化甘油的刺鼻味道。几秒后,监视主入口的警察终于来了,手里握着枪。

但是,卡里姆没有听到他的警告,也没有听到他惊慌的吼叫。可怕的灾难后,他掌握了两个事实。

一个,凶手没有杀他。

另一个,他有了她的指纹。

第八章 第四十三节

“你在苏菲·高约瓦家干什么?你越权了,触犯了最基本的法律,我们可以……”

卡里姆看着发怒的维蒙队长光光的脑袋,绯红的脸颊。

他慢慢点着头,努力装出忏悔的样子,说:“我已经跟巴纳队长解释了一切。盖侬的谋杀案与我调查的案子有关……一宗在洛特省萨扎克发生的案子。”

“可这还是没有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重要证人的家里,也没有解释你侵犯民宅的行为。”

“我与尼曼警长商量过了……”

“忘了尼曼吧,他已经不负责这个案子了,”维蒙将办公桌上的一份授权文件扔了过去,“格勒诺布尔司法警局的家伙们刚到。”

“真的吗?”

“尼曼警长已经被监管了。前晚在王子公园赛场出口,他揍了个英国流氓。事情闹大了,被召回了巴黎。”

卡里姆现在明白为什么尼曼会在这个城市调查案件了。在多次过火行为之后,这位铁血警察也许想要避一避,这是他的风格。可是,他没有见尼曼昨晚回巴黎。不,尼曼没回去,他没有放弃案子——也绝对没有向警察纪检部或波旁宫汇报。皮埃尔·尼曼会先揪出凶手,找出杀人动机的。而卡里姆会和他站在一起。然而,在这个宪警的地盘上,他先假装听维蒙队长的。“司法警局的人已经接管案子了吗?”

“还没有,”维蒙回道,“我们得随时向他们汇报情况。”

“你好像并不想尼曼。”

“你错了。他是有病,但至少他了解罪恶的世界,甚至他自己就透露着罪恶。和格勒诺布尔的警察一起,就得一切从头开始。我问你,现在要怎么查?”

卡里姆两个拳头放在桌上,凑向队长。“打电话给萨扎克警局的亨利·克罗齐耶长官,核对下我的信息。不管越没越权,我的案子都和盖侬的谋杀案有关。昨晚,受害人之一菲利普·赛迪亵渎了我所在城市的一个墓园,就在他死之前。”

维蒙怀疑似的做了个怪相。“那写个报告吧。亵渎墓园的死者,到处冒出来的警察。如果你认为,这个故事还不够复杂的话……”

“我……”

“凶手又袭击了一个受害者。”

卡里姆转过身。尼曼站在门边,脸色苍白,面部扭曲。表情让马格里布人想到了他前几个小时才碰到的陵墓雕像。“埃德蒙·切纳塞。”尼曼继续说道,“阿讷西的那位眼科医生。”

他走近办公桌,先是盯着卡里姆,然后看向维蒙。“他被绳子勒死了。没了眼睛,没了手。连环案还没结束。”

维蒙将他的座椅推开靠着墙。

几秒后,他用哀怨的语气咕哝道:“早跟你说过……大家早跟你说过……”

“什么?跟我说什么了?”尼曼吼道。“这是个连环杀手,一个精神病罪犯。就像美国的那样!应该要采取那边的办法。召集专家,制定心理测验图之类的……即使是我,一个外省宪警,我……”

尼曼吼道:“这是个连环案,可这不是个连环杀手!他不是精神病,他是在复仇,有明确的动机。这三个男人之间肯定有某种联系能解释他们的死亡!他妈的,这才是我们要找的。”

维蒙闭上了嘴,做了个厌烦的手势。

卡里姆趁机插道:“警长,让我向你……”

“不是时候。”

尼曼挺直身板,用力扯了扯外套的褶皱。

卡里姆坚持说:“苏菲·高约瓦逃走了。”

圆形玻璃镜片后的眼睛转向他。“什么?我们安排了人……”

“他什么也没发现。依我看,她已经跑远了。”

尼曼看着卡里姆,像看着一只怪物。“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他问道,“她为什么会跑呢?”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卡里姆对警长说道,眼睛却盯着维蒙。“受害者之间有秘密,而这个秘密与谋杀案有关系。苏菲·高约瓦逃走,是因为她知道是什么样的关系。她也许就是下一个受害者。”

“妈的……”

尼曼扶了扶眼镜,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像拳击手那样动了动下巴,示意他继续。“我还有新消息,警长。在高约瓦家,我发现些刻在墙上的文字。文字署名‘茱蒂特’,还提到了‘血色河流’。我想,高约瓦和赛迪之间至少就有个共同点:茱蒂特。我案子里那个被抹去脸的痕迹的小女孩,赛迪亵渎了她的坟墓,高约瓦收到了署着她名字的留言。”

警长走向门口。“跟我来。”

维蒙生气地站起来。“是啊,你们就走吧!继续你们的神秘调查!”

尼曼已经把卡里姆推到了门外。

维蒙在屋里嚷嚷着:“你已经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了,尼曼!你被卸任了!明白吗?你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你就是空气,是个屁!你就去听这个外国佬胡编乱造吧……一个暴力警察,一个流氓……真是个好组合!我……”

尼曼走进一个离那儿几扇门远的空办公室,把卡里姆推进去,打开灯,然后关上门,将维蒙的声音隔离在门外。

他抓过张椅子,示意卡里姆坐下。“说吧。”

第八章 第四十四节

卡里姆没有坐,用狂热的口吻急切说道:“墙上题字清楚地写着‘我要追溯血色河流的起源’。用刀片刻了,再用血写的。这东西看了会让人做噩梦,而且留言署名‘茱蒂特’。毫无疑问是茱蒂特·埃洛尔。一个死人的名字,警长。一个1982年就死去的孩子。”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卡里姆叹了口气,“但是我能想象这个周末发生的事。”

尼曼站着,慢慢点着头。

卡里姆接着说道:“凶手首先杀了雷米·高约瓦,也就是星期六那天。他毁伤了尸体,然后把它嵌入峭壁。为什么要这么夸张,我也想不通。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他就蹲守在校园的某个角落,监视苏菲·高约瓦的一举一动。先前,这女的没有动静,可她最终还是出去了。她可能去山里找高约瓦了,而在这期间,凶手潜入她家,在墙上写下了她的罪行,‘我要追溯血色河流的起源’。”

“接着说。”

“然后,苏菲·高约瓦回到家,发现了题字。她知道这些文字的意思,明白有人在追究往事,她丈夫可能已经被害了。她慌了,违反了保密协议,打电话给菲利普·赛迪,而他可能就是她丈夫的同伙。”

“你从哪儿挖出这些的?”

卡里姆欠了欠身,低声说:“依我看,赛迪、高约瓦和他妻子是发小,他们小时候犯了什么罪。而这个罪与‘血色河流’有关,和茱蒂特的家庭有关。”

“卡里姆,我已经说了,那时候,高约瓦和赛迪才十多岁,你怎么能想象……”

“让我说完。菲利普·赛迪到了高约瓦家,看到了题字。他也明白‘血色河流’影射什么,就开始焦躁不安。所以他急匆匆地重新装潢了房间,盖住题字。这题字暗示着什么事情、什么秘密,所以他一定要隐藏起来。对此我很确定。即使高约瓦死了,即使署名‘茱蒂特’的凶手在威胁,赛迪和苏菲·高约瓦起初只想掩盖他们的罪行。于是,助理护士就去找了卷墙纸,贴在刻写的留言上。就因为这样,整个公寓都飘着胶水的味道。”

尼曼的眼神发亮。卡里姆意识到警长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继续说:“整个周日,他们都在等,或者他们想再找一找,具体其他什么我也不清楚。最终,傍晚的时候,苏菲·高约瓦决定通知警察。同一时间,有人发现了峭壁上的尸体。”

“还有下文吗?”

“同一天晚上,赛迪飞快冲去了萨扎克。”

“为什么?”

“因为杀死雷米·高约瓦的凶手署名‘茱蒂特’,那个死了近十五年、埋在萨扎克的人。赛迪知道这一点。”

“有点牵强。”

“可能吧。但是前一晚,赛迪就在我那个城市,与一个同伙在一起。这个同伙可能就是第三个受害者:切纳塞。他们翻了学校的档案,去了墓园,还打开了茱蒂特的墓室。如果要找一个死人,会去哪里?坟墓。”

“接着说。”

“我不知道赛迪和另一个人在萨扎克找到了什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开了棺。我没能更深入地搜查一下墓室。但是,我感觉他们没找到什么能让他们真正放心的东西。于是,他们回到盖侬,心里很害怕。该死的,你能想象吗?一个游荡的幽灵,正准备除掉所有对它做了坏事的人……”

“你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你的猜测。”

卡里姆避开他的问题。“接下来就是星期一清晨。赛迪回来的时候,被那个幽灵抓到了。这就是第二宗谋杀案。没有折磨,没有酷刑。杀手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东西,只需要完成报仇就可以了。这个幽灵上了索道,将尸体搬到山上。一切都事先策划好了:第一具尸体上已经留了线索,还要在第二具上留下线索,还有其他的种种。你那复仇的理论正在应验,尼曼。”

尼曼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耷拉着肩膀,满头大汗。“复什么仇?谁是凶手?”

“茱蒂特·埃洛尔。或者更确切点说,某个假装朱蒂特的人。”

警长埋下头,保持沉默。卡里姆凑近他。“我找到了西尔文·埃洛尔的墓地,尼曼,在墓园的火葬场里。他是被车撞死的。这上面也许还可以挖掘一下,具体我还不知道……但昨晚,就是这个墓地给我提供了新的线索。埃洛尔的碑前有一束花,非常新鲜。我问过了,你知道这些年来,是谁每个星期去献花吗?苏菲·高约瓦。”

尼曼现在摇着头,好像混乱得头晕。“你又要怎么解释?”

“我认为,她是因为内疚。”

警长没有回答。卡里姆嚷叫着挺了挺身。

“都理顺了,天哪!我无法想象苏菲·高约瓦骨子里会真的是个罪犯。但她和她丈夫之间有些秘密,因为爱,因为害怕,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她一直保守着秘密。然而,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去西尔文·埃洛尔骨灰前献花,出于对这个被她丈夫迫害的小家庭的尊重。”

卡里姆蹲下来,紧紧盯着警长。“尼曼,”他命令式地说,“想一想,她丈夫的尸体刚被发现,而这个署名‘茱蒂特’的凶手就是从前的一个孩子,明显是复仇。今天那个女人还是在埃洛尔坟上放了束花。这些谋杀并没在苏菲·高约瓦的内心激起仇恨,反而加深了她的记忆和悔恨。妈的,尼曼,我敢肯定我是对的。在人间蒸发之前,这个女人想要最后悼念下埃洛尔。”

尼曼没有回答。他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投射下深深裂开的阴影。

时间一秒秒过去,最后,卡里姆站起来,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尼曼,我仔细读了你的案卷。那里面还有其他线索、其他细节指向茱蒂特·埃洛尔。”

警长呼了口气。“说说看。”

中尉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笼子里的猛兽那样蓄势待发。“在你的资料里,关于凶手,好像你只确信一件事:他会登山。而西尔文·埃洛尔的职业是什么?水晶玻璃制品雕刻工。他也会登山去山上的石头里找水晶。他是杰出的登山者,一生都在悬崖峭壁、在冰川边沿度过。也就是在这些地方,你发现了前两具尸体。”

“这不就跟这个地区上百个有经验的登山者一样。还有吗?”

“有,还有火。”

“火?”

“在第一份尸检报告里,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雷米·高约瓦的尸体上有烧伤痕迹。科斯特批注说,凶手在受害者的伤口上喷洒了汽油,可能用了凯驰牌喷雾器。”

“然后呢?”

“然后,还有另一种解释。凶手可以是会喷火的人,用自己的嘴喷洒汽油。”

“我不太明白。”

“因为你忽略了一个特别的细节:茱蒂特·埃洛尔会喷火。虽然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我遇到一个杂耍艺人,那个人在她死之前几星期教了她这个技能。这个技能让她着迷,她说要把这作为武器,来保护她的‘妈妈’。”

尼曼按了按脖子。“天哪,卡里姆,茱蒂特死了!”

“还有最后一个迹象,警长。这个迹象更不明显,但可以从绳子上看出端倪。在第一份尸检报告中,关于绞勒的方法,法医是这么说的:金属绳,类似于刹车绳或钢琴弦之类的绳子。赛迪也是被同一种方式杀死的吗?”

警长点点头。

卡里姆接上话头:“这也许并没什么,可法比艾娜·埃洛尔是钢琴家,一个演奏能手。试想一下真的是一条钢琴弦杀死了三个受害者,这上面难道不能看出一种象征性的联系吗?与过去紧密相连。”

这次,皮埃尔·尼曼站了起来,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卡里姆?我们在找什么?一个幽灵吗?”

卡里姆扭动着,像个局促的孩子。“我也不知道。”

尼曼也踱了起来,问道:“你想到了那位母亲?”

“是的,当然。”卡里姆回答说,“但不是她。”他降低一个音调,“听我说,警长,好东西还在后头呢。我在高约瓦家时,撞到了那个幽灵。我想追上她,可被她跑了。”

“什么?”

卡里姆懊悔地笑笑。“真是丢脸。”

“他长的什么样子?”尼曼马上问道。“是个女的。我看到了她的手,还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她大约一米七,是挺高的,但不是茱蒂特的母亲。她母亲是个巨人,高于一米八,肩膀宽得像个搬运工。已经有多方证词证明了这一点。”

“那会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她穿了件黑色雨衣,戴着自行车头盔,还戴着防风帽。我就知道这些了。”

尼曼站起来。“你得说说她的体貌特征。”

卡里姆抓住他的手臂。“什么体貌特征?大晚上一个骑车的?”卡里姆笑着说,“我有比这更好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包在透明信封里的格洛克。“她的指纹在这上面。”

“她拿了你的枪?”

“她甚至还在我头顶上清空了弹夹。这是个别出心裁的杀手,警长。她是在施行一种变态的复仇,但我肯定她不想伤害复仇目标以外的人。”

尼曼粗暴地打开门。“上二楼,司法警局的人带了指纹比对仪。是全新的三坐标测量机CMM,直接连到莫弗公司的数据库。但他们不知道怎么用。一个科技警察局的家伙正在帮他们:帕特里克·阿斯提耶。上去看看他,他应该还和那个法医马克·科斯特在一起。这两个人跟我一起在办案。你跟他们谈谈,解释给他们听,把你掌握的指纹与莫弗的指纹资料库做个比对。”

“如果指纹没查出什么呢?”

“那你就找到那位母亲,她的证词是关键。”

“二十多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找这个女人,尼曼。她躲起来了,而且躲得很隐蔽。”

“再核对下整个案子,你也许漏了什么线索。”

卡里姆激动起来。“我不会漏掉什么。”

“肯定漏了什么。还是你自己说的,在你那个村子,那小女孩的坟墓被维护得很好。所以,肯定有人定期去照看。是谁呢?不会又是苏菲·高约瓦吧。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就找到她母亲了。”

“我问了守园人。他从来没看见……”

“可能她不亲自去,也许她委托了丧葬公司之类的。找吧,卡里姆。无论如何,你都要回那儿开棺看看。”

“开……”

“我们得知道渎神者们在找什么,或者他们找到了什么。你还会在棺材里发现入殓师的地址。”尼曼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棺材,就像一件套衫——商标是藏在里面的。”

卡里姆咽了下口水。一想到要回到萨扎克的墓园,想到要大晚上再次潜入墓室,他就四肢僵硬。

尼曼又用不可商量的语气重复道:“首先是指纹,然后再调查墓园。我们在凌晨前要处理完这些事情。就你和我,卡里姆,没有其他人。这之后,我们再各自回老家去汇报情况。”

卡里姆竖起衣领。“那你呢?”

“我?我要继续追溯血色河流的起源,继续朝艾里克·于斯诺的线路调查。他生前已经发现了一部分真相。”

“生前?”

尼曼表情痛苦地说:“他被切纳塞杀了,就在切纳塞自己被凶手杀害之前。我在诊所地下室里,发现他的尸体被泡在化学溶剂里。我想,于斯诺发现了可以揭露切纳塞他们的线索,而这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查出凶手的身份,我就会找出他的动机了。找出是谁藏在茱蒂特这个幽灵后面,我们就会找出血色河流的真正含义了。”

两个男人冲到走廊里,直奔目的地而去,没有看其他人一眼。

第八章 第四十五节

“连好了,伙计们。机器连好了。”

“不管怎样,我们连个指纹影子都没有,那……”

在二楼一个小房间门口,几名警察满脸失望地盯着一台电脑。电脑上方有一个可移动放大镜,通过一堆线连接到扫描仪上。

房间里面,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面对着屏幕坐着,眼睛瞪得像窗户那么大,正在努力调配软件的参数。卡里姆打听了下,那是帕特里克·阿斯提耶本人。在他旁边,站着马克·科斯特——棕色头发,驼着背,戴着雾气蒙蒙的大眼镜。

警察们左推右搡地离开了房间,嘴里嘀咕着些关于新技术缺乏安全性的抱怨,甚至都没看卡里姆一眼。

卡里姆走进去,向科斯特和阿斯提耶介绍了自己。几句话之后,三个人明白他们同属一条战线。他们年轻、热情,忘记了自己的恐惧,全神贯注于这个案子。

当马格里布警察细细解释了掌握的情况时,阿斯提耶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他惊呼道:“妈的,凶手的指纹,就差这个了!马上提交到CMM。”

卡里姆惊讶地问道:“能用了吗?”

工程师笑了,脸上出现细细的裂纹。“当然能用,”他指指那些已经在别处忙活的警察们,“是他们不经常用……”

只几个敏捷的动作,阿斯提耶打开了放在房间一角的镀镍仪表箱,里面有成套的潜指纹采集仪和指纹铸模。工程师拿出磁刷,戴上橡胶手套,然后将磁刷浸到一个氧化铁粉末容器中。不一会儿,细微的颗粒在磁刷尖端聚集成一个红色小球。

阿斯提耶抓住格洛克,用刷子拂拭枪柄,然后在枪上包了层透明粘膜,又把粘膜揭下贴在硬卡片上。于是就出现了银色的手指纹路,在半透明的薄膜下闪着光。“太好了。”阿斯提耶舒了口气。

他把指纹卡片放到扫描仪下,重新坐到屏幕前,移开矩形放大镜,在键盘上敲击着。几乎瞬间,指纹就显示在了监测器上。阿斯提耶说道:“指纹非常清晰。图像数值可达到21个基点,最大值……”

石榴红的信号同时出现在指纹上,信号之间由斜纹连着,响起的声音与急救室响亮的嘟嘟声一样。阿斯提耶似乎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看看莫弗会告诉我们什么。”

这是卡里姆第一次看见这个系统怎么运作。

阿斯提耶洋洋自得地开始评论:“莫弗是一个庞大的信息库,它存储了欧洲大部分国家罪犯的指纹。通过调制解调器,这个程序能比对任何一个新指纹,几乎是实时的。”硬盘嗡嗡地响着。

终于,电脑给出了答案:不匹配。那个“影子”的指纹不与任何已知犯人的指纹数据匹配。卡里姆挺直身子,叹了口气。他预料到这个结果了,这个嫌疑人不是普通的罪犯。

突然,卡里姆有了别的主意。要出王牌了。他从皮外套里拿出印有茱蒂特·埃洛尔指纹的卡片,是十四年前在她车祸之后提取的。

他对阿斯提耶说:“你能不能也扫描下这个指纹,做个比对?”

阿斯提耶从椅子上转过来,拿过卡片。“没问题。”

工程师一下挺直了身体,好像忽然吞了个灯泡。他瞥了眼新拿到的指纹,若有所思了几秒钟,然后抬起蓝色的眼睛,看着卡里姆。“你哪儿弄来的这些指纹?”

“一个高速公路服务站。是个小女孩的,她1982年死于一场车祸。谁知道呢。它们可能只是相似,或者……”

科学家打断了他:“我不大相信她死了。”

“什么?”

阿斯提耶把卡片放到放大镜镜片下。凹凸的指纹显现在透明镜片下,呈现出虹色,放大了几倍。“我不需要分析这些指纹就能告诉你,这些和枪柄上的是一样的。同样的横向脊纹,脊纹下的涡旋相同。”

卡里姆听得呆了。帕特里克·阿斯提耶拉近电脑屏幕的可移动放大镜,让两个指纹并排放着。“一样的指纹,”他重复道,“不同年龄段。卡片上的指纹是孩子的,枪柄上的是成人的。”

卡里姆盯着两个指纹,不敢相信。

茱蒂特·埃洛尔1982年就死了,死在一堆撞碎的铁车皮里。

茱蒂特·埃洛尔穿了件雨衣,戴了顶自行车头盔,刚在他脑袋上清空了格洛克的弹夹。

茱蒂特·埃洛尔既是个死人,也是个活人。

第八章 第四十六节

是时候联系过去的老朋友了。

法布里斯·莫塞,巴黎科学警察局的能手,指纹专家,是卡里姆在缅因大街第十四区警察局实习期间调查一个棘手案件的时候认识的。那是一个自称能只通过观察指纹就分辨出双胞胎的天才警探。据他所说,这是一种与DNA指纹鉴定同样可信的方法。“莫塞?我是阿杜夫,卡里姆·阿杜夫。”

“你还好吗?还在牢房里呢?”

嗓音很悦耳,好像在离现在的噩梦好几光年外回响着。“一直在呢,”卡里姆嗫嚅地说,“只是我可以到处走,从一个牢房到另一个牢房。”

那个技术员哈哈大笑起来。“就像鼹鼠?”

“对,像鼹鼠。莫塞,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非常棘手。说下你的意见,不要打官腔,马上回答我,好吗?”

“你在查案子吗?没问题,说吧。”

“我手头有些相同的指纹。一些是一个死了十四年的小女孩的,另外的属于一个还未确定身份的嫌犯,可她还活着。你怎么看?”

“你确定那小女孩死了吗?”

“确定。我问过一个拿她尸体的手蘸印泥按指纹的男人。”

“我会说:报告出错了。你或者你的同事,在犯罪现场提取指纹的操作有误。两个不同的人不可能拥有一样的指纹。不——可——能。”

“会不会是一家人?双胞胎?我还记得你的科研项目是……”

“只有同卵双胞胎的指纹才会有些相似点,而且基因规律极为复杂,有上千个参数会影响到指纹的最终图案。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巧合,如果指纹图案相似到……”

卡里姆打断了他:“你家有传真机吗?”

“我不在家,还在实验室呢,”他叹了口气,“没人可怜我们这些科学家。”

“我可以把指纹发给你吗?”

“就算看了指纹,我也还是一样的回答。”

中尉沉默不语。

莫塞又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就待在传真机旁。发完后给我打电话。”

卡里姆走出小办公室,发了两份传真。然后又回到办公室,按了下电话上的回拨键。宪警们来来去去,在一片嘈杂声中,没人注意到他。“不可思议。”莫塞喃喃地说,“你确定第一张卡片上的是一个死人的指纹?”

卡里姆仿佛又看到了黑白的车祸现场照片,小女孩纤弱的四肢从被压得稀巴烂的车壳中迸溅出来;仿佛又看到了公路工作人员那苍老的脸,是他保存的指纹卡。“确定。”他回话说。“取指纹的时候,身份肯定搞错了。这很常见,你知道的,我们……”

“你好像还没明白,”卡里姆嘟哝着说,“卡片上指纹的身份并不重要,名字和字迹什么的都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被轧死的孩子与昨晚上抓枪的那只手的指纹是一样的。就这样。天哪,我才不在乎她的身份。只是这是同一只手!”

一阵沉默,这个错乱的夜晚似乎充满了悬念。

莫塞突然爆发出笑声。“你这个东西不可能。我只能这么说。”

“我认识的你很有想法,你肯定有办法解决。”

“办法总是有的,你我都知道,我肯定你会找到的。当你的案子明朗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而且要有合理的解释。”

卡里姆应允后挂断了,脑壳里原本高速运转的齿轮似乎卡得死死的。

在宪警大队的走廊里,他又碰到了马克·科斯特和帕特里克·阿斯提耶。法医背了个有方形槽口的皮挎包,脸色苍白。“我要去阿讷西大学医院。”他解释说,“我……我们刚得知有两具尸体。妈的,那个小警察也去过那里……艾里克·于斯诺……这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案子了,已经演变成一场杀戮游戏了。”

“我听说了。你去要多久?”

“最早清晨能到。另外一个法医已经在那里了。事情闹大了。”

卡里姆注视着医生年轻的脸,细长、扁塌。这个男人心里是害怕的,但卡里姆觉得他的出现让自己更有信心了。“科斯特,我想到件事……想要问你个细节问题。”

“说吧。”

“在你的第一份报告中,提到凶手使用的金属绳,你说是刹车绳或钢琴弦。依你看,杀死赛迪的是同一根绳子吗?”

“是的,同一根。一样的纤维,一样的厚度。”

“如果是钢琴弦,你能推断出调子吗?”

“调子?”

“对,音调。通过测量一根弦的直径,你能确切推断出它是八度音阶上的哪个音调吗?”

科斯特笑了笑,有些许疑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直径,你想要我……”

“要是你没时间,就找个助手来做吧。我对这个音调很感兴趣。”

“你查到什么了?”

“目前还不知道。”

法医推了推眼镜。“我在哪里跟你会和?你有手机吗?”

“没有。”

“现在有了。”

阿斯提耶往卡里姆手里塞了部小小的手机——黑色镀铬的款式。卡里姆一脸的诧异。

工程师笑了,“我有两部。我觉得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用得着。”

互换联系方式后,马克·科斯特就消失了。

卡里姆转向阿斯提耶,“那你呢,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大事。”他摊开空空的大手,“我这边已经没什么要做的了。”

紧接着,卡里姆要求工程师帮他查案,并为他完成两件事。“两件事?”阿斯提耶兴致勃勃地重复道,“听你差遣。”

“第一件,去盖侬大学医院查阅下出生记录。”

“要找什么?”

“1972年5月23日,你会找到茱蒂特·埃洛尔的名字。看看她是否有孪生姐妹或兄弟。”

“是留指纹的那个小孩吗?”

卡里姆点点头。

阿斯提耶继续说:“你认为有另一个小孩跟她有一样的指纹?”

卡里姆局促地笑笑。“我知道,这不太站得住脚,可你还是去看看吧。”

“另一件事呢?”

“孩子的父亲在一场车祸中死了。”

“他也是?”

“是的。只不过他骑着车,与汽车迎面撞上了。是1980年8月的事,名字是西尔文·埃洛尔。去这儿的宪警大队看看,我肯定你会找到资料的。”

“我去那儿找什么呢?”

“车祸的具体情况。那家伙被一个司机碾了,司机却人间蒸发了。研究下每个细节,也许会有某个环节不对劲。”

“会是……蓄意撞人吗?”

“是的,有这种可能。”

卡里姆转身走了。

阿斯提耶叫住他:“那你去哪儿?”

卡里姆转过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恐惧显得很轻松、坦然,近乎讽刺。“我吗?我回一开始的破屋去。”

第九章 第四十七节

盲人研究所是位于塞特罗山脚,在大雨浇灌下闪着光辉的,看上去很亮堂。

尼曼走向大门。

现在是凌晨两点,没有一丝灯光。警长按了门铃,眼睛望着大房子周围长长的斜坡草坪。他看到围墙边缘,一些光电元件固定在小接线柱上,形成了一个隐形警报网。可能并不单是为了防小偷,更是为了在盲人们走远时提醒他们。

尼曼又按了下门铃。

终于,一个木讷的门卫来开了门。听了警长的解释后,门卫仍显得无精打采。可他还是把警长让进一间大厅,自己去叫所长了。

警长耐心等着。大厅里只有一盏廊灯照明,四面水泥墙呈白色,光秃秃的地板也是白色的。在里面,一个双道楼梯沿着朴素明亮的木扶梯,成金字塔形向上延伸。天花板上装饰着布艺吊灯,没有设开合装置的玻璃窗口,所以看不见外面的大山。所有这些都展现了新时代的疗养所特点干净整洁、生机盎然,而又有些许设计感。

尼曼又看到些光电装置。这样,盲人们就会一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走动。这时,哗哗的雨水在每扇窗户玻璃上流动。空气中飘荡着油灰和水泥的味道。

他踱了几步,一个细节让他感到惊讶:大厅的某个位置摆着几个画架,上面的几幅画上涂着令人迷惑的标记。远看,这些草图好似一位数学家写的公式;近看,可认出是些简单细致的人像,面孔很奇特。警长对于在一个盲人儿童研究中心发现一间画室感到惊讶,但又感到如释重负。他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皮肤纤维放松了——自从他到这个地方,就没听到过动物的一声吠叫或者动静。盲人中心难道可能没有一只狗吗?

突然,一阵脚步在大理石地板上嗒嗒作响。警长明白屋子这么空旷的原因了。这是一个声震结构建筑,便于让人利用每一丝声响来定位。他转过身,发现一个留白胡子的健壮男人。他像是位可亲的老人,红红的面颊,睡眼惺忪,穿着沙黄色的长袖开衫,看上去很和善。“我是尚普拉医生,研究所所长。”健壮的男人低低地说,“这个时间你来干什么?”

尼曼递过他的三色条纹警员证。“皮埃尔·尼曼警长。我是为了盖侬的谋杀案来见您的。”

“又是为这个?”

“对,又是为这个。我只想问您关于艾里克·于斯诺中尉第一次拜访的情况。我想,您给他提供了案件的关键信息。”

尚普拉好像很忧虑,雨水反射出细细的光线,在他苍白的头发上蜿蜒着。他注视着挂在尼曼腰部的手铐和枪,然后抬起头,“天哪……我只是回答他的问题而已。”

“您的回答把他引去了埃德蒙·切纳塞家。”

“是的,当然。那又怎样?”

“后来这两个人就死了。”

“死了?就这么死了?不可能……这……”

“很抱歉,但是我没时间跟您解释。我建议您仔细回想一下对他说的话,您可能无意间掌握了关于这个案子的重要信息。”

“可你想知道什么……”他搓着手,动作有些粗暴显得既冷静又害怕。“那好吧……看来我最好还是清醒清醒,是不是?”

“我想是的。”

“要来杯咖啡吗?”

尼曼点点头。他跟着老人的脚步,走在一条嵌着高高的窗户的走廊里。几道闪电忽然划出耀眼的闪光,随后周围再次被黑暗笼罩,只有几丝雨水的细微反光。

警长感觉像走在磷光闪现的木藤森林里。在窗户对面的墙上,他又注意到另外几幅画。这次画的是些风景:有线条混乱的大山和彩色蜡笔勾勒的河流,庞大的动物身上长着巨大的鳞片和多余的脊椎骨,好像源自石器年代,而那时的人类就像老鼠的大小。“我想您的研究中心只接收盲童。”

所长转过身来,靠近他。“不只,我们接收所有类型的眼部疾病感染病例。”

“比如说?”

“视网膜色素变性、色盲……”

他强壮的手指指向其中一幅画。“这些画很独特。孩子眼里看到的现实跟你我看到的不一样,甚至他们自己看自己的画都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现实——他们的现实,不在真实的风景里,也不在这张纸上,而在他们的思想里。只有他们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我们只能用我们平常的眼光,通过他们的涂鸦,模糊地了解他们这种思想。这很复杂,是不是?”

尼曼含糊地回应了一下,目光无法从这些独特的画作上移开。粉状的边线,好像是被画笔碾碎似的,色彩明快、粗暴、有力,好像是线条和色调的战场,但画里又能透出某种柔美,透出一种古老儿歌的感伤。

那个男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来,咖啡会让你感觉好些的,你看上去不是很舒服。”

他们走进一间宽大的厨房。家具和器皿都是不锈钢的,四周闪亮的墙壁让人想起太平间或灵堂的墙壁。

那个男人从晶莹的咖啡壶里倒出了两大杯咖啡。咖啡壶上支撑着一个玻璃球,便于持续保温。他递了杯给警长,然后坐在一张不锈钢桌旁。尼曼又一次想到解剖的尸体,想到高约瓦和赛迪的脸,那空洞洞的、淡褐色的眼眶即刻变得像黑洞一样。

尚普拉疑惑地说:“我无法想象你说的话……这两个男人,死了?怎么死的?”

皮埃尔·尼曼没有回答。“您对于斯诺说了什么?”

医生耸耸肩,摇动着杯里的咖啡。“他问我关于我们这儿治疗疾病的事。我跟他说大多都是遗传病,我的大部分病人都来自盖侬。”

“他有没有更具体的问题?”

“有。他问我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我简单地解释说是隐性基因遗传。”

“请继续说。”

所长呼了口气,耐心地接着说:“很简单。某些基因携带着疾病,这些是有缺陷的基因,是系统的拼写错误。虽然每个人都有,但幸运的是,有些还不足以引发疾病。但如果双亲是同一致病基因携带者,那事情可就糟了,这种疾病就会在孩子身上发作。基因融合后传播疾病——就好像插头和插座,一结合,电流就通了,明白吗?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说近亲结婚会有风险。也就是说,如果近亲结婚的双方都携带某种隐性遗传病,那么他们的后代患这种病的几率较高。”

切纳塞已经解释过这个现象了。尼曼又问:“盖侬的遗传病是不是与近亲联姻有关?”

“毫无疑问。很多孩子都在我的研究所接受治疗,不管是走读生还是寄宿生,都来自这个城市。特别的一点是,他们都出身大学教授和研究员家庭。那是精挑细选的精英团体,因而很孤立。”

“请您再说详细点。”

尚普拉双臂交叉,好像要抑制住他的激动。“盖侬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大学传统。学校始建于十八世纪,我想,是与瑞士人一起联办的。以前,它位于现在的医院大楼的位置……简单来说,从近三个世纪以来,校园里的教授、研究员都一起生活,结婚。他们的后代也是极富天资的知识分子,但时至今日基因却变得贫瘠、衰竭了。盖侬本就是个孤立的城市,跟所有散落在山谷里的村镇一样。但是,这个大学又创造了一种孤立中的孤立,明白吗?一个真正的小社会。”

“这种孤立足以解释这种遗传疾病的反复出现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

尼曼看不出这些信息怎么能与他的案子结合起来。“您对于斯诺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尚普拉斜看着尼曼,然后用一直很低沉的语调说:“我跟他说了一件特别的事,一个奇怪的细节。”

“说说看。”

“大约一个世纪以来,在这些近亲结婚的家庭中,有些非常与众不同的孩子出现了。他们聪明,而且同时拥有强健的体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拿走所有运动比赛的奖项,每次测试都能轻松取得最好成绩。”

尼曼还记得校长前厅里的肖像照片,那些满脸微笑的年轻优胜者,拿光了所有的奖杯和奖牌。他似乎也看到了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照片和高约瓦感怀奥林匹亚的长篇巨著。这些元素会不会是在编织一个特殊的真相?

警长疑惑地问道:“这些孩子本该患病的,是这样吗?”

“还没有这么肯定。但按照逻辑,这些孩子应该会有体质上的缺陷,就像研究所里的孩子那样。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相反,这些小天才们好像一下子偷走了这个社区所有体质上的天赋,把基因缺陷都留给了别人。”尚普拉眯眼看了下尼曼,“你不喝咖啡吗?”

尼曼想起端在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几乎没感觉到烫,好像他的身体已经只是一台紧张运转的机器,只想找到最不起眼的迹象,最细微的一点灵光。他问:“您有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个现象?”

“这两年来,我都在做此项研究。我首先确定了那些冠军是不是来自一个家庭,是不是兄弟姐妹。我还去了民政局、市政府……所有那些孩子都是一条血脉。接着,我仔细研究了他们的家族谱,在妇产科核对了他们的医务资料,甚至查阅了他们父母、祖父母的资料,就为了能找到些特殊的线索和迹象。可惜没有找到什么决定性的东西。然而,他们某些人的祖先都是遗传病基因携带者,就跟我治疗的其他家庭一样……这很奇怪。”

尼曼仔细整合着这些信息。虽然还无法解释,但他再次预感到这些信息让他离案子的核心关键又近了一步。

尚普拉在厨房踱了几步,地板发出冰冷的回声。他继续说:“我还问了大学医院的医师和产科医生,那时我得知了另一件不寻常的事。大概五十年来,在大山上或山谷周边的村落里,婴幼儿死亡率很不正常,许多孩子出生后不久就突然死亡了。可是按传统来说,这些孩子应该是非常健壮的。事情好像颠倒了,明白吗?大学里瘦弱的孩子像魔术一样变得很强壮,而农民的子女正变得越来越虚弱……我还研究了饲养员或水晶玻璃器皿雕刻工们突遭死亡的孩子资料,但没有获得任何结果。我和大学医院的工作人员及几个研究员谈过,他们都是基因专家,但没人能解释这种现象。后来我就放弃了,可还是感觉不安。怎么说呢?就好像大学的孩子偷走了产房里小邻居们的生命能量。”

“该死的,你想说什么?”

尚普拉往后退了几步,好像想强调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

“忘掉我刚跟你说的话吧,那不是很科学,简直是荒唐。”

这也许是荒唐,但尼曼敢肯定,那些超智能儿童的神秘不会是个巧合,那只是噩梦的一个环节。

他努力平复心情。“没了吗?”

医生犹豫着。

警长加重语气重复道:“真的没了吗?”

“不,”尚普拉一惊,“还有其他事。今年夏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虽然很小却又让人不安……七月,盖侬医院进行了大规模翻新,牵涉到档案室的信息设备配置。为了评估信息的采集工作,一些专家去查看了地下室。那里塞满了沾满灰尘的旧文件。就这样,他们又调查了医院的其他地下室,老大学的地下室,尤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图书馆的地下室。”

“在调查过程中,专家们有个奇怪的发现。他们找到些出生记录,是五十几年间婴幼儿出生情况的资料的头几页,余下的部分就没有了,就好像……好像是它们被偷走了。”

“这些文件是在哪里找到的?我的意思是,确切点?”

尚普拉又在厨房走来走去。他试图保持漠不关心的态度,但声音里透出紧张,“这就是非常奇怪的地方……那些文件只存放在一个人的私人格柜里,他是图书馆的雇员。”

尼曼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加速了。“雇员叫什么?”

尚普拉惶恐地看了眼警长,他的嘴唇在颤抖。“高约瓦,艾蒂安·高约瓦。”

“雷米的父亲?”

“是的。”

警长直起身。“那你到现在才说?眼看昨天又发现一具尸体?”

所长表示反驳:“我不喜欢你的语气,警长。请不要把我与你的那些嫌疑人混为一谈。首先,我正在跟你说一个管理层面的细节,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怎么能看出这和盖侬的谋杀案有关呢?”

“这些因素之间有没有关系是我来决定的。”

“好吧。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把这些都跟你的那位中尉说过了。你还是冷静点。再说,我揭露的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城市任何人都可能对你提起这件事。这是众所周知的,甚至地区报纸上都在谈论。”

在这一刻,尼曼可不想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很严峻,很凝重,甚至是有些狰狞。警长用袖子抹了抹额头,静了下心说道:“对不起。这个案子真是一团糟。已经有三起凶杀案了,凶手还再继续。每分钟、每个信息都很重要。那些旧文件现在在哪里?”

所长扬了扬眉,微微平息后,又靠在不锈钢桌上。“又放回医院的地下室了。信息录入电脑前,档案都放在一起。”

“我猜想,那些文件中有关于天才儿童的信息,是吗?”

“不完全是他们,还有些是关于他们父母或祖父母的。就是这个细节让我感到困惑。因为当我调查的时候,我自己也查到了那些文件。可是,官方文件并没有丢失,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约瓦是不是只偷了副本?”

尚普拉踱了起来,似乎又有些激动。“副本……或是原件。那些资料里,高约瓦可能用假的出生记录偷换了真的。那么,真正的原件就是在他格柜里发现的那些。”

“没人跟我说过这件事。警察没有调查吗?”

“没有。这只是小事一桩,一个管理细节而已。再说,可能的嫌疑人艾蒂安·高约瓦已经死了三年了。事实上,好像只有我对这件事感兴趣。”

“这倒是。你没有试着去查阅那些新发现的文件吗?把它们与你已经在官方文件上看到的对比一下?”

尚普拉努力挤出笑容。“试过了,但终究没有时间。你好像还不明白那些是什么样的资料,那些是复印在一张活页纸上的评注,标示了新生儿的重量、尺寸或者血型……另外,这些信息第二天就转记到孩子的健康手册上了。这些文件只是婴幼儿记录资料的第一个环节。”

尼曼想到于斯诺去医院查阅了档案。那些资料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最让他感兴趣。他转换了话题:“切纳塞和这整个案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于斯诺离开这里就直接去了他家?”

所长立刻又局促起来。“埃德蒙·切纳塞对我跟你说的孩子很感兴趣……”

“为什么?”

“切纳塞是……其实,他是研究所的正式医师。他清楚了解孩子们的遗传病,所以,发现病童与他们的嫡系或旁系表亲们非常不同时很惊讶。再者说,他热衷于遗传学。他认为某些遗传现象能通过人类瞳孔看出来。某些方面来说,切纳塞很特别……”

警长又回想起那个男人布满斑点的额头。“特别”,这个词非常适合他。尼曼似乎还看到了于斯诺的尸体,被酸性溶液吞噬着。

他接下去说:“你没有问他治疗意见吗?”

尚普拉奇怪地扭动着,好像身上的羊毛开衫让他发痒。“没有,我……我不敢。你不了解我们城市的背景。切纳塞是大学精英人物,你明白吗?他是这个地区最富盛名的眼科医生之一,是一位伟大的教授。而我,我只是这四堵墙的看守……”

“你认为切纳塞会不会查阅了跟你一样的资料,官方的出生文件?”

“有可能。”

“你想他会不会甚至在你之前就看到了?”

“是的,有可能。”

所长低下眼睛,绯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尼曼继续问:“你想他会不会发现这些资料是伪造的?”

“我……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尼曼没再逼问,他刚明白了故事的另一面。尚普拉没有回去核对被高约瓦偷走的资料,是因为他害怕发现一个关于大学教授的事实。这些大学教授掌控着这个城市,手里握着像他一样的人的命运。

警长站起身。“你还对于斯诺说什么了吗?”

“没了。我跟他说的就是我刚才原原本本对你说的话。”

“再想想。”

“真的没有了。我保证。”

尼曼站定在医生面前。“茱蒂特·埃洛尔这个名字会让你想起什么吗?”

“没印象。”

“菲利普·赛迪呢?”

“就是那第二位受害者?”

“你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吗?”

“没有。”

“‘血色河流’这个词你有没有印象?”

“没有。真的,我……”

“谢谢,医生。”

尼曼告别震惊的医生。他转过身,跨过门槛,扔下一句话:“最后一件事,医生:我没看见狗,也没听见狗叫。这里没狗吗?”

尚普拉惊恐地说:“狗……狗?”

“是啊,导盲犬。”

医生明白了,似乎找回了笑的力气。“狗对单独生活、享受不了任何外部援助的盲人来说,是很有用的。我们中心配有完善的住宅自动化管理系统,碰到最微小的障碍,我们的病人都会被通知到,受到正确引导……不需要狗。”

走出大门后,尼曼掉过头,看着在雨中闪闪发光的明亮大楼。从昨天早上开始,他就以不存在的狗为借口避免来研究所。由于胆怯,他把于斯诺派来这里,为了些只在他脑海里狂吠的幽灵。

他打开车门,往外哗了口痰。

是他自己的幻想让年轻的中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九章 第四十八节

尼曼驶下塞特罗山的斜坡。雨下大了,在车灯的照耀下,沥青路上雾蒙蒙的,碾过时不时会出现凹陷的泥坑。尼曼紧抓方向盘,努力控制好车子,以免滑下悬崖。

突然,他的寻呼机在口袋里响起来。警长一只手点击了下屏幕,安托万·兰斯从巴黎来的留言。尼曼顺势抓过电话,搜寻着记忆里的电话号码。

一听到他的声音,兰斯就说:“那英国人死了,皮埃尔。”

尼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调查里。听到这个消息,他有些怔愣。

长官继续说:“你在哪儿?”

“盖侬周边。”

“你正被通缉。理论上说,你应该自首,交回手枪。”

“理论上?”

“我与泰朋特谈过了。你的案子毫无进展,看起来好像开始朝最坏的情况发展了。所有的媒体都聚到你那破地儿。明天早晨,盖侬会是全法国最有名的城市。”兰斯顿了顿,说道,“所有人都在找你。”

尼曼保持沉默,看着前面的盘山道,感觉好像穿进了朝反方向回旋的大雨涡流。

兰斯又说:“尼曼,你是不是正要去逮捕凶手?”

“我也不知道。但我再说一遍,我的方向是正确的,我肯定。”

“那我们的账稍后再算。就当我没跟你说过话,联系不上你。你还有一两个小时来解决这些屁事。之后,我就帮不了你什么了,除了给你找个律师。”

尼曼嘟囔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就在这时,有辆车从他右边跳出来,冲进他的前车灯光里。警长花了一秒多才反应过来。那辆车迎面猛地撞在他车子右侧。他的手脱离了方向盘,车子撞上了悬崖的石壁。警长怒吼,试图扭转方向。好不容易掌控住车子,他惊恐地瞥了眼旁边那辆车——是一辆暗色的四驱车,没开车灯。

它再次撞过来。

尼曼换了低档。那辆路虎又呜呜启动,然后转向左边,迫使警长一下刹住了车,然后又开始加速。现在,路虎在他前面阻止他过去,车牌被泥巴糊住了。警长脑袋里一片空白。他试图加速从外围绕过路虎,可失败了,那黑色的大块头挡住了全部空间。当尼曼突然开过去的时候,路虎撞上它的左侧,把尼曼挤到死亡的悬崖边。

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突然,尼曼放慢了速度,在他和杀手的车子间空出几十米距离。四驱车也立刻减速,但是,警长借助这速度变换的时机,突然用力加速,从左边钻了过去。最后关头,他成功超了车。

警长加大力量,脚踩油门。从后视镜里,他看见那辆越野车消失在黑暗中。他没有多想,把住方向,向前开去。

路上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沿着蜿蜒而模糊的柏油路,他全速行驶着,穿行在刀子似的雨下,钻过针叶树形成的林荫路。刚才发生了什么?谁袭击了他?为什么?他知道了什么,以至于有人想杀他?刚才的袭击如此迅猛,警长甚至都没看清开车的人。

转过一个弯,警长看到了拉加斯高速公路。六公里长的水泥桥,稳稳支撑在一百多米高的桥墩上。他离盖侬那个闭塞的城市只有十公里了。

警长又加了速。

他冲上大桥。突然,一束刺眼的白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后车窗。大灯全开的路虎又跟在了他屁股后面。尼曼放低耀眼的后视镜,紧盯着前方路面。他冷静地想:“我不能死,不能像这样死掉。”他碾踩着油门踏板。

车灯一直跟在后面。他身体撑在方向盘上,专心看着在他车灯下反光的护栏。在嘶嘶作响的光晕里,两边的护栏似乎用一种疯狂的亲密环抱着路面,在水汽里呼呼咆哮。

车慢慢追上来了。

时间在一秒秒过去。

尼曼有了个奇怪的想法,一种无法解释的自信:只要他在这桥上一直开,只要他在暴雨里飞驰,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他活着,很放松,刀枪不入。

撞击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的脑袋像投弹器一样甩了出去,撞到挡风玻璃上。反光镜的碎片飞溅开来,留下的镜柄像挂钩一样划破了尼曼的太阳穴。他挺起胸嗷叫着,双手抱在头上。他感觉到车子忽而向左滑,忽而向右滑,一直打转……鲜血掩住了他大半张脸。

又一阵颠簸,雨水突然猛烈鞭打在脸上。

无尽清冽的夜晚。

一阵沉默。黑暗。过了几秒。

当尼曼睁开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闪电,颠倒了。他在飞,一个人,在风中,在雨里。

车撞上栏杆后,他被抛了出去,从桥上弹射到半空中。他正在下落,慢慢地、安静地。他舒缓地舞着手臂,蹬着双腿。他甚至荒唐地自问,死亡的最后时刻是不是这样的感觉。

迸发的疼痛即刻给了他答案。雨水针刺的鞭打,嘎吱作响的树枝,还有他爆发出上千处疼痛的肉体,穿过云杉树、落叶松……几乎同时,他受了两次撞击。

他经过树木茂盛枝叶的缓冲后,与地面接触。然后是惨重的爆裂声和猛烈的撞击,好像一个巨大的盖子一下压在他身上。那一瞬间,混乱矛盾的感觉都爆发了出来。下巴的冰冷、水汽、雨水、石头和黑暗的灼热。

过了一会儿。一片寂静。

尼曼睁开眼。眼睑后,迎接他的是另外的眼睑——黑夜的、森林的眼睑。渐渐地,好像经历过一番死亡的激浪,他恢复了意识。他慢慢在脑海里得出一个结论:活着,他还活着。

他搜集着记忆的碎片,想要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穿过树木跌落下来。幸运的是,掉进了桥墩底一个充满积水的排水沟里。同时,沿着同一轨迹,他的车子从桥上翻下来,摔扁了,就像一个巨大的坦克,掉在他正上方。但没有压到他,车子的底盘因为太大卡在了水沟边缘。

奇迹。

尼曼闭上眼睛。数不清的伤口折磨着他的身体,但是一种更加灼痛的感觉——像火在流动——在他右边太阳穴上跳动。警长猜想反光镜的残柄深深划破了他耳朵上的皮肉。但同时,他感觉自己身体其他部位并未受伤。

他下巴抵着胸口,看见上面车子冒烟的残骸。他被困在滚烫的破铁皮形成的顶板下,像是被困在了一具棺材里。他把头向右扭,再向左扭,然后发现一块保险杠碎铁片把他卡在了沟底。

绝望中,警长努力地在排水沟里做横向移动。遍及全身的疼痛此时反而对他有利了。它们互相抵消,使他的肉体陷入一种疼痛的麻木中。

他终于从保险杠下钻了出来。手臂被解放后,他立刻将手按在太阳穴上。浓稠的血液从他裂开的皮肉里流了出来,在他肿痛的手指间流过。他痛苦地呻吟着,觉得自己的嘴像被胶粘住了,结果吐了点燃油出来,眼里噙满泪水。

他想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水沟边缘,却又滑坐到地上。然而,透过他虚弱的意识,另一个想法又折磨着他。

凶手会回来的,回来了结他。

他抓住车身,努力站了起来,用力打开了凹凸不平的后车厢盖,抓出猎枪,还有一把散落在里面的子弹。他把枪夹在左臂下——左手还捂着伤口——用右手填满了弹膛。他是摸索着做这一系列操作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丢了眼镜,而夜晚又是那么黑。

警长的脸被血迹和污泥弄得脏兮兮的,身体痛得发抖。他转过身,握着枪挥舞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突然觉得眩晕,沿着车身瘫滑下去,然后又摔进了排水沟里。这次,他感觉到冰水的噬咬,清醒了。现在他抵着水泥壁漂旋着,漂向一条河。

那个人为什么不来杀我呢?

他把枪紧贴胸口,任凭自己漂向更广阔的河流,好像通往死亡之河的法老。

第九章 第四十九节

尼曼顺着水流漂了很久。他睁开眼睛,透过树叶缝隙,望见晦暗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他看见左右坍塌的红色粘土与堆积的树枝和树根形成错综复杂的红树林。

不久,水流变急,耳边的哗哗声也越来越大。他仰着头,随波逐流。

冰冷的水使得太阳穴血管收缩,避免了他失血太多。沿着这蜿蜒的水流,他希望自己能被带到盖侬和大学去。

很快,他便明白没有希望。这条河是个死路,它不流向校园。在森林里面,水流汇聚成越来越狭窄的S形,急流又消失了。

水流停滞不前了。

尼曼游向岸边,费力地爬上岸。水里充满了杂物和淤泥,看不清底。

他蜷缩在铺满枯叶的湿地上,鼻孔里充满了恶臭的怪味。这种亲近泥土特有的气味,有点像烟味,混合着纤维和枯枝、腐物和昆虫的味道。

他翻转身体仰卧着,瞥了眼森林的树丛。森林不算茂密,也没有盘根错节,而是一个生长着细长树木的小树林。树与树之间间隔充分,弥漫着一种空间感,植物能自由呼吸。然而,太过深沉的黑暗,甚至让他无法辨出上面无边的黑色大山。他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朝哪个方向。

尼曼又痛又冷,弓着背艰难地走了一会儿,然后靠在一根树干上休息。他努力思索着,试图回想起他标示过案子关键地点的地区地图。他更仔细地想着盖侬大学的位置,位于塞特罗山北边。

北边。

他连自己的位置都不确定,怎么找到北边呢?他既没有指南针,也没有任何磁性工具。白天他还可以利用太阳来找方向,可晚上呢?

他继续思考着。鲜血又开始从脑袋上流下来,寒冷已经麻木了他的四肢。眼前,只有几个小时了。

突然,他有了启发。即使在这个时刻,深夜里,他也能辨出太阳的方向。借助植物。警长对植物领域毫无了解,但他知道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某些种类的苔藓和地衣喜欢潮湿,只生长在阴暗处,会避开所有阳光。所以,这些喜阴植物应该只生长在树根朝北的一边。

尼曼跪下来,从湿漉漉的外衣里掏出一个防震盒,里面一直备着一副替换眼镜,从未用过。戴上新眼镜,他立刻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他沿着斜坡,循着松树根部开始追踪。几分钟后,冻僵的手指上沾满了黑土。他明白他是对的。在树根旁边,碧绿的小灌木丛和一团团鲜嫩的苔藓总是朝同一方向生长着。警长感受着微小的穹丘、粗糙的地表和柔软的草丛——一切都像一个迷你丛林,指示他朝北边走去。

尼曼吃力地直起身,顺着这条苔藓路一直走。

他踩着泥土,蹒跚前行,感觉心脏沉闷地跳动着。路上全是水洼、树皮和松针枝。他的脚行走在布满轻柔杂草的湿地、石子堆和荆棘丛里,一直循着地衣前行,时不时地会陷进混着冰块嘎吱作响的泥坑里。虽然疲惫、虽然满身伤口,他还是加快了速度,从空气飘旋的气息中吸取了力量。此时,大雨仿佛已经停了,似乎是要歇一口气。

终于,一条路出现了。

闪亮的柏油路,救命的路。尼曼又看了看坡边的球形苔藓,判断出确切的方向。突然,一辆宪警巡逻车亮着车灯出现在转角。

车子立刻停下了,一些人跳下来。尼曼一直紧抓着猎枪,他快支撑不住了。

失血过多的警长感觉到宪警的手,听到他们的议论、喊叫和雨衣的摩擦声。

车灯斜斜地扫射着。

巡逻车里,一个男人对司机吼道:“医院,快点!”

半清醒的尼曼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去学校。”

“什么?你伤得很重……”

“去学校。我……我有约。”

第九章 第五十节

门开了,出现一张笑脸。

皮埃尔·尼曼低下眼睛,看见一个女人强壮有力的手腕。手腕上方,他看见她那大套衫紧密的网眼。然后往上,看到衣领处脖颈旁边,挽成髻状的头发是如此轻柔,勾画出一个光晕,一片轻雾。他想,这魔力般的肌肤,这么美、这么独特,竟能衬托出衣服材质的美感。

法妮打了个哈欠,“你迟到了,警长。”

尼曼苦笑了下,“你……你不睡觉吗?”

年轻的女人摇了摇头,走开了。他走到灯光下,法妮的脸僵住了。她刚看到警长血迹斑斑的脸。她退了退,打量着那遍体鳞伤的人影,湿透的蓝色外套,撕烂的领带,烧焦的衣衫。“发生什么事了?车祸吗?”

尼曼微微点了点头。

他环视着小公寓的主厅。虽然发着烧,但经过一番惊心动魄后,他很高兴看到这个地方同。洁白的墙壁,柔和的色彩,被堆得满满的办公桌,搁物架上放着石器和玻璃器皿,还有一些登山器材,一堆荧光服。一个年轻女孩的公寓。她既不爱出门又喜好运动,既深居简出又乐于探险。瞬间,他想起了在冰川的探险。那次记忆的形状就像碎裂的冰花。

尼曼倒在了椅子上。外面又下起了雨,可以听见雨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附近堵塞门窗缝隙的声音,嘎吱作响的门和脚步声。一个在学生世界里度过的夜晚,不安而幽闭。

法妮脱去警长的外套,仔细观察着沿太阳穴裂开的伤口。面对凝固的血块和外翻的浅褐色皮肉,她好像一点也不反感,甚至在齿间嗫嚅着:“你伤得很重,希望没碰到颞动脉。你脑袋一直在流血……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碰到意外了,”尼曼简单回答说,“车祸。”

“我要带你去医院。”

“不行。我要继续调查。”

法妮消失在另一间房里,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纱布、药品以及几只装着针和血清的真空袋。她用牙齿几下咬开袋子,然后把一根针拧到塑料注射器上。尼曼抬眼望着药瓶。法妮拉下注射器推杆,将瓶里的液体吸入针筒。

他紧张起来,抓过产品包装袋。“这是什么?”

“麻醉药。这会让你镇静下来,别怕。”

尼曼抓住她的手腕。“等一下。”

他看着产品的性能特点,利多卡因,一种肾上腺素麻醉药。很显然,这药不用令他昏迷就可以减少他的痛苦。尼曼放下了手臂。“别怕,”法妮咕哝着说,“这东西还可以止血。”

尼曼低下头,感觉不到女人的动作。但是,他好像觉得她反复刺扎着伤口边缘。几秒钟后,痛苦已经减轻了。“你有做缝合手术的器材吗?”他低声问道。“当然没有。你得去医院。过不久,又会流血的……”

“弄个止血带,什么都行。我得继续调查,保持头脑清醒。”

法妮耸耸肩,用喷雾器喷湿了几条纱布。尼曼看向她。牛仔裤里大腿紧绷,形成两条有力的曲线。即使现在这种状况,他心里还是隐约燃起了冲动。

他疑惑于这个年轻女人的矛盾反差。她怎么能同时既如此缥缈又如此具体,如此温柔又如此粗暴,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在她的眼神里,他也发现了同样的矛盾,眼睛咄咄逼人的闪光和眉宇间无限的温柔。

他呼吸着灭菌产品的刺鼻味道,问她:“你一个人在这儿住?”

法妮一点点擦拭着伤口。止痛药渐渐起效了,警长几乎感觉不到灼痛。

她笑了,“你真是会找机会。”

“对……对不起……我失态了?”

法妮靠在他旁边,专心处理着伤口。

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一个人住。我没有男朋友,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我……可是……为什么住在学校?”

“这儿靠近教室、实验室……”

尼曼把头转了过去。她立刻把他脑袋扭回原处,嘴里还埋怨着。

尼曼歪着头说:“对,我记得……法国最年轻的学位获得者,精英教授的女儿或孙女。那么,你也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他们……”

法妮突然打断他的话:“什么孩子?”

尼曼轻轻转着脑袋,“不……我是说学校的神童们,他们还是冠军呢……”

年轻女人的脸变得冷酷起来,声音里透出粗暴的不信任。“你在找什么?”

尼曼没有回答,虽然他极度想问问法妮的身世。难道问一个女人她是哪里遗传来的力量,她的染色体是哪儿来的?

还是法妮先开了腔:“警长,我不知道为什么以你的状况,你还是坚持要到我这里来。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具体问题的话,请问出来。”

她命令的语气很尖刻。尼曼已感觉不到疼痛,但他宁可忍受伤口的撕咬,也不要听到这撕咬他内心的声音。

他尴尬地笑笑,“我只是想跟你谈谈学校的杂志,就是你写报道的那个……”

“《节奏》?”

“对。”

“然后呢?”

尼曼顿了顿。法妮将染了血的纱布放到一个塑料袋里,然后绕着尼曼的头绑上绷带。

他感到脑袋周围越来越紧,继续说道:“我想问你是否写了篇报道,关于七月份发生在医院地下室的事……”

“哪件事?”

“有人在雷米的父亲艾蒂安·高约瓦的格柜里发现些出生记录文件。”

法妮恍然大悟:“喔,那件事……”

“你写报道了吗?”

“写了几行,是的,我想。”

“为什么没跟我提过?”

“你是说……这件事和谋杀案有关?”

尼曼昂起头,提高了音量:“为什么没有跟我提那起盗窃事件?”

法妮心不在焉地耸了耸肩,以强调她的回答,还一直给警长的鬓角裹着绷带。“没有证据证明那真的是盗窃……那些乱起八糟的档案,一会儿丢了,一会儿又找到了。这难道就那么重要吗?”

“你自己有没有看过那些文件?”

“看了,我去过档案室,那儿堆放着装文件的纸箱子。”

“那些资料里,你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比如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没有拿它们跟原件比较一下吗?”

法妮往后退了退,绷带裹好了。

她说:“只是些女护士们随便涂画过的纸,没什么值得激动的。”

“有多少张?”

“几百张。我不知道你究竟想……”

“你的报道里有没有列举到文件中相关家庭的人名?”

“跟你说了,我只是写了几行。”

“我能看看你的报道吗?”

“我从来不留着。”

她两臂交叉,直直地站着,腰部笔直。

尼曼接着说:“你想会不会有人去查阅过那些文件?一些敏感的人想要在这些资料里找到他们的名字,或者他们父母的名字?”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列举任何人名。”

“你认为是否有人已经去过那里了?”

“我不这么认为,不。现在,一切都还是谜……可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跟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尼曼没有立刻回答,避开了法妮的眼光。他又问了个问题,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抨击:“你,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那些文件?”

沉默代替了所有回答。警长抬起眼睛,法妮没有动,但她与他之间好像已隔了很远。

她终于回答说:“我已经说了我看过。你想知道什么?”

气氛变得很僵。

尼曼犹豫着,然后说:“我想知道你是否在那些文件里找到了你父母的名字,或者你祖父母的。”

“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为什么这么问?”

警长站起身,没有回答。此时,他们两人都站着,水火不容,是敌人。尼曼在房间一端的镜子里看到他包着绷带的头。他转向年轻女孩,用懊悔的语气低声说:“谢谢。原谅我问这些问题。”

他抓过外套,说:“发生这样的事真难以置信,我想那些文件夺走了一个警察的生命。一位年轻的中尉,刚接触这行。他想研究那些文件。我想有人想要阻止就杀了他。”

“太荒谬了。”

“我会跟进这件事的。我要去档案室,对比下文件和资料。”

他刚要套上他湿淋淋的破衣服时,年轻的女人挡住了他,“你不会又要穿上这些破布片吧!等一下。”

法妮走开了,几秒钟后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件汗衫、一件套头衫、一件羊丽绒里衬上衣和一条防水罩裤。“不太合身,”她说道,“但至少这又干又暖和。特别是要戴上这个……”

她顺势在他绑了绷带的脑袋上套上一个聚酯风雪帽,并翻起耳朵上方的帽边。尼曼先是一惊,而后又滴溜溜地转动着帽子下滑稽的眼睛。他们突然一起大笑起来。

短短的一刻,他们的默契又回来了,好像挣脱了黑暗的布帘。

尼曼沉重地说:“我要走了。去档案室,继续调查。”

尼曼还没反应过来,法妮便搂住他亲吻起来。他突然僵住了。一种温暖又包围了他。他不知道是又发烧的温度,还是这钻入他唇间的舌头的温柔,像火炭一样炙烤着他。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调查,我要继续调查。”

但是,他的两只肩膀已经贴到了地板上。

第十章 第五十一节

卡里姆扯开警戒线,在一直微开着的墓室门边跪了下来。他戴上手套,将手指滑进门缝,使劲往外拉。门开了。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手电,钻进墓室。在隧洞里,他弓着背走下台阶。光束在长长的一片黑色水面上弹射开去。一个真正的水坞。雨水从门缝渗了进来,墓室已经被淹了一多半。

他心想:“没有选择了。”于是屏住呼吸,左手拿着电筒,下了水。

卤素光划破了黑暗。随着卡里姆深入墓室,雨水落在沙石上的簌簌声渐渐增大,霉味和淤泥味越来越浓。

突然,他的头碰到了棺材。他内心一阵惊慌,大声吼着,然后转身,放慢速度,想要尽量镇定。而后,他看见了在水面上像船儿一样摇晃的小棺材。

卡里姆喃喃道说:“没有选择了。”他绕棺材游着,观察它的每个角落。几颗螺钉封住了棺盖。他用牙齿咬着电筒,注意到一个细节——当天早晨当守园人逮住他的时候,他还没时间注意到——螺钉周围,浅色的木头向外卷成稍暗些的碎木片,刷漆已经裂开了。也许,有人开过棺。没有选择了。卡里姆从外衣里拿出一个可折叠钳子,相连的两端形成一个螺丝刀片。他开始撬棺盖的接合处。

渐渐地,木棺板移动了。终于,最后一个螺钉跳了出来。卡里姆脑袋磕着拱顶——水位一直在上升,漫到了他肩上——终于移开了棺盖。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看向棺材底,差点儿停止呼吸。

真没用,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棺材里没有孩子的骨头,甚至没有欺骗或是渎神的痕迹。棺材底布满细小的、尖尖的浅白色骸骨,好像是一个啮齿动物的墓宇。成千上万的枯骨,石灰色的像刀子一样尖细的动物头骨……一些胸骨架,像爪子一样撑开着。无数的骨刺,像火柴杆儿一样纤小,都是些细小的股骨、胫骨和肱骨。

卡里姆整个人哆嗦着,撑在棺材边缘,一只手伸向骸骨堆。无数的骨头折射着电筒的灯光,仿佛闪烁着十分古老的光泽。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他后面响起,划破了雨滴的拍打声。“你不该来的,卡里姆。”

警察没有转身就知道是谁在讲话。他握紧拳头,低下脑袋,碰到了骸骨。他嘟哝道:“克罗齐耶,不要跟我说你知道内情……”

那个声音又说道:“我实在不该让你掺和这个案子。”

卡里姆瞟了眼墓室门口,亨利·克罗齐耶的影子很明显地勾勒出来。

他握着把马纽汉MR73手枪,跟尼曼的一样。弹夹里六颗子弹,用快速装弹器只需几秒即可清空弹壳换上子弹,不用担心卡壳。

卡里姆重复说:“你他妈到底知道些什么?”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

卡里姆抬起手肘,又说:“我是不是至少可以先从这鬼地方出去?”

克罗齐耶挥了几下枪示意。“出来吧。可是要慢慢来,非常非常慢。”

卡里姆滑入水中,折回台阶,把打开的棺材丢在后面。他咬在牙齿间的手电筒在石头墓顶上断断续续地摇晃。旋转的闪光,像是疯狂的闪电。

中尉来到楼梯前,走上台阶。他向上爬的时候,克罗齐耶朝外后退着,枪一直指着他。雨哗哗地下着,敲打在墓碑上噼啪作响。

马格里布人直起身子面对长官,他又问:“你在所有这些事中是什么角色?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克罗齐耶最后终于说:“那是1980年。她刚到这儿的时候,我马上就注意到她了。那是属于我的城市,臭小子。那是我的地盘。那时,我几乎是萨扎克唯一的警察。这个女人太漂亮、太高挑了。她是来应征小学教师职位的……我马上猜到她有什么秘密……”

马格里布人呼了口气:“克罗齐耶,真是萨扎克的眼睛。”

“是的。我做了点儿调查,发现她还带着个孩子……我知道该怎么让她信任我,她就把什么都招了。她说魔鬼们想要杀了她孩子。”

“这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知道的是我决定要保护这个家。我给她们找了假证件,我……”

卡里姆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场灾难。“魔鬼,他们是谁?”

“一天,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来学校找所谓的学生旧书。那些家伙从盖侬来,就是法比艾娜以前待的地方。我马上明白,魔鬼,就是他们……”

“他们姓什么?”

“高约瓦和赛迪。”

“别跟我开玩笑,那个时候,雷米·高约瓦和菲利普·赛迪都只有十来岁!”

“是他们的父亲……艾蒂安·高约瓦和热内·赛迪。他们那时应该有四十来岁,瘦骨嶙峋的,有着狂热分子的眼神。”

一股酸味儿灼烧着卡里姆的喉咙。他怎么没想到?血色河流的“错误”可往上追溯到几代人。雷米·高约瓦之前还有艾蒂安·高约瓦,菲利普·赛迪之前还有热内·赛迪。

卡里姆低声说:“然后呢?”

“我冒充了审讯警察,查他们身份什么的,但并没抓到什么把柄。他们清白合法。他们又离开了,还没来得及找到法比艾娜和她孩子。至少我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是法比艾娜,当她知道那些家伙在萨扎克游荡时,就想立刻逃走。又一次,我什么也没问。我们毁了文件,撕掉本子,抹掉一切……法比艾娜换了孩子的身份,但是……”

卡里姆打断了他。雨帘落在两个男人间。“菲利普·赛迪星期天晚上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他在这墓室里找什么?”

“不知道。”

阿杜夫指着墓室入口。“这该死的棺材里放满了啮齿动物的骨头,真是个噩梦。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不该打开这棺材,不尊重死者……”

“什么死者?茱蒂特·埃洛尔的尸体在哪里?她真的死了吗?”

“死了,还埋了,臭小子。是我料理的后事。”

马格里布人打了个哆嗦。“是你在维护墓室?”

“是我。只在晚上。”

卡里姆走近手枪口,突然吼起来:“她在哪里?法比艾娜·埃洛尔在哪里,现在?”

“不要伤害她。”

“长官,这案子远远不是一件墓园渎神事件,而是谋杀。”

“我知道。”

“你知道?”

“所有电视台都在放,是最新的新闻。”

“那你就应该知道这是一件该死的连环谋杀案,还有切割肢体及所有恐怖、惊悚的策划……克罗齐耶,告诉我哪里能找到法比艾娜·埃洛尔!”

克罗齐耶的脸蒙在黑影里,像见不得人似的。他一直拿枪戳着马格里布人的胸膛。“不要伤害她。”

“克罗齐耶,没有人会伤害她。法比艾娜·埃洛尔现在是唯一一个能给我线索的人。一切都指向她女儿,你明白吗?一切都指向茱蒂特·埃洛尔,她本该待在坟墓里的!”

又淋了几秒钟雨。然后慢慢地,克罗齐耶放下了枪。马格里布人知道,他制住他了,就是现在。

终于,克罗齐耶的声音响起来。“法比艾娜生活在离这儿二十公里的爱尔基纳丘陵上。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伤害她,我就杀了你。”

卡里姆笑着往后退了退,然后突然转身,一脚踢中他的喉头。克罗齐耶倒在大理石墓碑上。

马格里布人俯身凑到那半死不活的老男人面前。他揪着克罗齐耶的兜帽,把他拉近一个花岗岩墓室,在心里默默请他原谅。

虽然愧疚,可他得保证自己行动自由。

第十章 第五十二节

“劲爆,卡里姆,真是劲爆。”

帕特里克·阿斯提耶的声音穿透了扰人的风暴。当口袋里电话响时,卡里姆正疾驰在一个真正的荒原上,到处是灰色的石头。警察吓了一跳,勉强避开了路上的车辙。

阿斯提耶兴奋地继续说:“你交给我的两个任务可真是大事件。”

卡里姆感觉皮肤下的神经陡然绷紧。“你说吧,我在听。”他停靠在路边,说道。“首先,西尔文·埃洛尔的车祸。我又查过资料,肯定了你的猜测。西尔文·埃洛尔沿17省道骑着车,死在一辆未经身份确认的汽车车轮下,很凄惨。案子已经结了。那时的宪警做了常规调查。没有目击者,没有找到任何杀人动机……”

他声音的语气唤起一个问题。“但是?”

“但是,”化学家接着说,“这十多年来,我们在图像处理技术上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卡里姆知道阿斯提耶要开始一篇技术性演讲。他插道:“可怜下我,阿斯提耶,直接讲重点吧!”

“好吧。我在资料里找到些当地一家报社的摄影师拍的黑白照片。在上面可以看见自行车轮的痕迹与汽车轮痕迹混在一起。照片上的东西都很小很模糊。”

“然后呢?”

那位科学家像在故作玄虚,“然后,在格勒诺布尔校区,我们有一间超性能光学研究所。”

“妈的,阿斯提耶,你要……”

“听我说。那些家伙处理图像的能力到了你想象不到的程度。通过数字化,他们放大、比对、去噪、改变光栅……简单来说,他们能够把一些裸眼看不见的细节显现出来。我很了解这些工程师。我想也许不妨试试把照片中的细节显示出来,作为查案资料。我用CMM扫描了照片,并寄给他们。那些家伙就算是刚睡醒也是天才。他们马上处理好了图像,还……”

“然后呢?”

又一阵沉默,阿斯提耶又故弄玄虚:“他们的结果与宪警的报告结果完全两码事。他们放大了自行车和汽车的轮胎印迹。通过对比,他们精确研究了柏油路上的人字形印迹。他们最初的结论是埃洛尔不像资料里指出的那样是骑车去山里上班,人字形车胎印是反的——埃洛尔正骑向大学的方向。我在地图上确认过了。”

“可是……他妻子是怎么说的,法比艾娜?”

“法比艾娜·埃洛尔撒了谎。我读过她的证词,她只是简单地证明宪警的假设,即那位水晶玻璃器皿制造者是朝美人峰方向去的。这太不真实了。”

卡里姆闭了嘴。又一个谎言,又一个奥秘。

阿斯提耶继续说:“还有呢,那些光学家还仔细研究了汽车的胎迹。”顿了顿说,“车胎印朝向两个方向,阿杜夫。司机从尸体上碾过去一次,又退回来,碾了受害者第二次。这是他妈的谋杀,简直像蛇一样冷酷毒辣。”

卡里姆没再听了,心里的警钟慢慢敲击着胸口。终于,他想到了为埃洛尔一家报仇的动机。在两位女性逃亡之前,在间接造成茱蒂特死亡的恐惧和追杀之前,就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西尔文·埃洛尔的遇害。魔鬼们先是除掉了这个家庭的“强壮男人”,然后开始追捕女人们。

法比艾娜·埃洛尔。茱蒂特·埃洛尔。卡里姆的思绪突然转了向。“那医院呢?”他问。“那是第二个炸弹。我查询了1972年的出生记录。5月23日那一页被撕走了。”

卡里姆内心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另一种生活的激浪就这么浓缩在几个小时里了。“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阿斯提耶接着说,“我还查阅了档案室,那儿存放着孩子们的医疗资料。那是个名副其实的迷宫,还积了水。这一次,我很容易找到了茱蒂特的资料。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吗?一切就好像那一晚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一件本该记入常规档案的事,但却没记录在孩子的个人资料上。有人撕了那页来抹去这件神秘的事,而不是想要掩饰小女孩的出生。我问了那边的几个护士,但她们更想睡觉。还有就是她们太年轻,不理解我这阿斯提耶叔叔的故事……”

卡里姆知道,这位技术员在故意自吹自擂来掩饰他的恐惧。即使隔这么远,卡里姆还是感觉到了。他谢过阿斯提耶后就挂了。

他已经看到爱尔基纳丘陵长满草的坡地在四百米远处浮现出来。

在那阴影下的山丘上,真相正等着他。

第十章 第五十三节

法比艾娜·埃洛尔的房子。

山丘顶,石头墙,密闭的窗户。

苍白的云在稠密的天空上流动,而雨已经停了。层层雾气悠缓地沿着碧绿的山丘飘荡着,周围一片荒芜。

卡里姆停了车,爬上长满草的山坡。这房子让他想起那个女人在萨扎克附近的那间。它的大石块让它看上去就像一间凯尔特神庙。在屋子旁边,他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卫星天线。他拔出手枪,想着枪筒里已经有了颗子弹,就安了心。

走向屋门之前,他去了车库。那里停着一辆沃尔沃轿车,套在亮色的罩布下。车门没锁。他打开引擎盖,几下娴熟的动作就拆掉了保险丝盒。这样,如果这儿出了问题,不管发生什么,法比艾娜·埃洛尔哪儿也去不了。

警察走向大门,响了几声沉闷的敲门声。他站离门框,手里握着枪。

短暂的几秒钟后,门开了。没有松扣声。没有锁闩的滑动声。法比艾娜·埃洛尔不再提心吊胆地生活了。

卡里姆藏起武器,溜到门洞前。

他发现一个和他一样高大的人影。他们目光相遇。她拱形的肩膀,白皙匀称的面庞周围是棕色的蓬松卷发,镜框像竹子般厚实。卡里姆不知道怎样描述这张梦幻般温和又近乎缥缈的脸。

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卡里姆·阿杜夫中尉,警察。”

女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她透过眼镜看着卡里姆,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她低下眼睛,看向他握着格洛克的手。透过镜片,卡里姆依稀看到一丝狡黠的光芒。“您有什么需要?”她用热情的声音问道。

卡里姆一动不动,呆滞在夜间乡村的寂静里。“进来说吧。”

女人笑着往后退。

百叶窗是关着的,大部分家具都罩着五颜六色的布套。只有电视机和钢琴没有被遮挡,光洁如新。卡里姆在琴键上方看见一本打开的乐谱,肖邦的降B小调二号钢琴奏鸣曲。一切都沉浸在几十支蜡烛摇曳的昏暗中。

无意间,法比艾娜·埃洛尔遇到了警察的目光,她低声说道:“我脱离了外界和时间,这间房子很合我意。”

卡里姆想到了安德烈修女,想到了她退隐黑暗的生活。“那外面的卫星天线呢?”

“我得保持点儿接触,想知道真相哪天才会暴露。”

“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夫人。”

女人点点头,面不改色。警察没有料到这点,这种冷静,这种笑容,这种令人宽慰的声音。他将武器对准她,却又为威胁这个女人感到羞耻。“夫人,”他叹了口气,“我没时间了。我想看看您女儿茱蒂特的照片。”

“照片……”

“拜托了。二十多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追查你们。二十多个小时之内,我一直调查并试图弄明白您的故事。为什么您策划了这个阴谋,为什么您想要抹去您孩子的脸。目前,我只了解两个事实。茱蒂特不是魔鬼,就像我先前想的那样。相反,我想她很乖巧、很可爱。另外一个事实是,她的脸暴露了一个噩梦的秘密。这个噩梦让您逃了很久,这两天却又像可怕的火山那样苏醒了。所以,给我看看那些照片,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日期、细节等一切东西。我想弄明白一个死了十四年的小女孩为什么屠杀一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大学城,她是如何做到的!”

女人愣了几秒,然后走上一条过道,步子迈得很大。卡里姆抓着手枪跟在后面,谨慎地观察着周围。其他房间、其他罩单、其他颜色,整间屋子介于裹尸布和嘉年华会的气氛之间。

在一个小房间里,法比艾娜·埃洛尔打开一个橱柜,抽出一个铁盒子。卡里姆抓住她的手,拦住她的动作,亲自打开了盒子。

照片。只有照片。

女人用目光向卡里姆示意,然后翻着那些表面亮闪闪的照片,好像把手浸在了纯净的水中。终于,她递给警察一张。

他勉强笑笑。

一个小女孩正看着他。鹅蛋脸,晦暗的肌肤,剪短的棕色卷发。美丽的锥形脸上方是高高的明亮的眼睛,嵌在阴暗的眼眶里,被有些太过浓密的长眉毛勾勒了出来。这微微男性化的眉梢与蓝色眼睛里几乎过于暴力的眼神呼应起来。

卡里姆凝视着相片。他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这张脸了,很久很久以前,也许一直都认识。

但是,奇迹没有发生。他本希望这张脸会以某种方式给他指一条明路。

法比艾娜用她热情的声音喃喃说道:“这张照片是她死前几天拍的。在萨扎克。她一头短发,我们……”

卡里姆抬起眼睛。“这说不通。这张照片、这张脸应该会给我什么提示或解释才对。除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外,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因为这照片不完整。”

他颤抖了。女人又递给他另一张相片。“这是最后一张盖侬拉马丁小学二年级时拍的学生照,就在我们离开去萨扎克之前。”

警察观察着孩子们微笑的脸。他找到了茱蒂特,然后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真相。他料到了这个,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然而,他还是不明白,咕哝着说:“茱蒂特不是独生女?”

“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你在……你在说什么?解释一下。”

“年轻人,我不能给你解释什么。我只能告诉你,那无法解释的事怎么毁了我的生活的。”

第十章 第五十四节

地下档案室是真正的纸的海洋。大量的资料被绳子捆得鼓鼓的,犹如怒气冲冲的海浪,快撑破了旁边的壁板。地上,杂乱的纸包堵塞了大部分过道。更远处,纸筑的长城在氖灯光下绵延开来,消失在远方。

尼曼跨过纸堆,走在第一条过道上。两边成千上万的资料被长长的网拦住,好像是为了防止这些文字悬崖的崩塌。他沿着档案资料走时,不禁想起法妮,想起他刚经历的不真实的时光。那年轻女人的脸在昏暗处微笑,那破伤的手熄灭了灯。从门洞里,能看见她那暗棕色的肌肤,两朵小小的浅蓝色火焰在黑暗中闪烁——是法妮的眼睛。一切都如一幅平淡、亲密的巨幅画,轻柔的曲线、动作和私语。是瞬间,也是永恒。

他在她怀里过了多长时间?尼曼不知道。但是,在他嘴唇和青肿的肌肤上,留下一种印记,一种他自己都很惊讶的久违的印迹。法妮知道如何唤醒他丢失的秘密和遗忘的冲动,而这种冲动的复现让他震撼。他是不是在恐惧深处、在这案子边缘,找到了这种圣杯的闪光,这种烛火般的温柔?

他集中注意力,他知道要找的资料藏在哪里。他电话联系了档案员。

虽然档案员没睡醒,但他给了尼曼确切的指示。尼曼走啊走,绕了个弯,又继续走。最后,他终于发现一个盒子,放在一个铁栏杆围着的小屋里,用一个坚固的挂锁封着。医院的保管员给了他钥匙。

这些旧资料如果真的“不重要”,为什么要这样保护起来呢?

尼曼走进屋子,坐在一些拖到地上的旧纸单上。他打开箱子,抓出一把文件读了起来。名字、日期、护士关于婴儿的记录报告。这些纸页上记录着每个新生儿的姓氏、重量、尺寸及血型,还有奶瓶数量和一些产品名称,像是医学药品,可能是维他命或其他诸如此类的物品。

他翻看着文件。总共有几百份,涵盖了五十多年来的记录。没有一个名字让他想起什么,没有一个日期在他脑袋里唤起一丝灵感。

尼曼站了起来,决定把这些文件与新生儿原始资料做个比较。原始资料应该就在这档案室的某个地方。顺着壁板,他找到并拿出了五十多份资料。他的脸上沁满汗水,感觉到羊绒外套的热度在他胸口阵阵燥热。他把资料归集在铁桌展开,好读清楚封面上的姓名。他翻开每份资料,把第一页和盒子里的文件作比较。

假的。

通过比较可以明显看出,原始资料中的文件是伪造的。艾蒂安·高约瓦模仿了护士的笔迹,尽管模仿得很像,但与真的文件还是无法相比。

为什么?

警长将真假两份资料的前几页并排放着。他比较了每一栏每一行,什么也没看出来。两份一模一样。他又比较其他几页,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这些纸页是一样的。他扶了扶眼镜,抹去镜片上的汗迹,然后更加一丝不苟地浏览起其他页。

这次,他看出来了。

一个不同点,极其微小,每组资料——真的和假的——都有。不同点,尼曼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刚发现了一个关键点。

他的脸像火炉一样灼烫,同时,阵阵冰冷又贯穿全身。他在其他纸页上核对着这个不同点,然后把所有资料——完整的文件和高约瓦偷走的文件——塞进牛皮纸颜色的纸箱。

他抱着他的成果,溜出档案室。

他将纸箱藏进他新车子——一辆警队的蓝色标致车——的后备箱,然后回到医院。这次他去了妇产科。

凌晨四点半,即使有闪亮的氖光灯,这地方似乎还是充满了安静和睡意。他走到外科大楼,与护士、助产士们擦肩而过。她们都穿着白大褂,戴着软帽,脚上套着小小的纸鞋套。她们中的几个试图阻止尼曼,因为他没穿无菌服。但是他的三色警员证和凝重的表情瞬间打断了她们所有的言论。

最后,他终于找到一位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的产科医生。那个男人脸上似乎带着全世界的疲惫。

尼曼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开始提问。他只有一个问题:“医生,有没有什么合理的原因会导致婴儿在刚出生那晚就改变体重的?”

“您是什么意思?”

“一个婴儿出生后几小时减轻或增加个几百克正不正常?”

医生观察着警长扁塌的帽子和对他来说过短的衣服。“不正常。如果孩子体重减轻,我们会立刻进行深入检查。因为这是有问题产生的迹象,而且……”

“那如果增加呢?如果孩子体重突然增加呢,就在一晚上之内?”

产科医生从他纸帽子下投来疑惑的目光。“这不可能。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尼曼笑了。“谢谢,医生。”

警长闭上眼睛走着。在布满血丝的眼皮壁下,他终于隐约看见了盖侬谋杀案的动机。

血色河流那惊世的阴谋。

他只需再去确认最后一个细节。

去大学图书馆。

第十章 第五十五节

“出去出去!所有人!”

图书馆大厅里灯火通明。警察们从书堆里抬起头,他们还在研究那些涉及到罪恶和清白的著作,分析暑期或初秋常去图书馆的学生名单。他们好像是被遗忘的士兵,没有人通知他们战线已经转移。“出去!”尼曼重复喊道,“这儿的调查结束了。”

警察们投来鼹鼠般怯怯的目光。他们可能听说总指挥官尼曼已经不再负责这个案子了,而且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有名的警探脑袋像被勒在袜子里似的,腋下还夹着个潮湿的棕色纸箱。可当曼尼有这样眼神的时候,没人敢和他对着干。

他们站起身,披上夹克。

其中一个人靠门走过警长身边时,低声招呼他。警长认出是研究雷米·高约瓦论文的那个虎背熊腰的中尉。“我读完论文了,警长。我想说的是……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高约瓦的结论真出人意料。您还记得古代的阿特龙,那个融合了智慧与力量、精神与肉体的男人吗?高约瓦陈述了一种……计划,来筹备那种融合的回归。一种十分奇怪的计划。他没说要在学校或大学里建立新的教育体制,没说培养教师的新方法或其他什么,而是想到另一种方法……”

“基因。”

“您也看了他的文章?真是闻所未闻。在他的思想里,智慧与生物实体有关。这个基因实体应与其他和身体力量相关的基因联系起来,找回阿特龙似的完美……”

这番话搅动着尼曼的思绪。自此,他知道了血色河流的阴谋本质。他不想从一个笨警察口中听到他那拙劣的描述。恐惧感要保持隐秘和沉默,不言而喻,像灼烧的印迹一样印在他灵魂深处。“让我静静,孩子。”他低声抱怨说。

但是,那位警察继续滔滔不绝:“头几页,高约瓦谈到出生选择、改良婚姻,一种极权系统……真是疯狂的论调,警长。您知道的,就像六十年代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该死,这家伙不该在这种情况下死掉,这上面着实有些好玩的东西。”

“出去!”

那矮胖的警察看看尼曼,犹豫了几秒,然后终于消失了。

警长穿过空荡荡的阅览室。他感觉怒火再次围困了他,像欧薯藤一样在滚烫的电流里,紧紧勒着他的脑袋。他走到中间凸台上的办公桌,大学图书馆馆长雷米·高约瓦的办公桌。

他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着。不一会儿,屏幕亮了。突然,警长变了主意——他们要找的资料追溯到七十年代以前,所以它们不可能在电脑程序里。

在办公桌抽屉里,尼曼焦躁地翻找着记录册。

没有书籍清单。

也没有借书的学生名单。

只有多年来被无数读者占据的玻璃隔间清单。

还会有同样荒唐的事出现。高约瓦父子精心安排的阅览隔间座位和尼曼刚在妇产科获知的信息,他有望挖掘出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警长最终找到了座位登记簿。他打开纸箱,再次铺开新生婴儿的资料。他计算着这些孩子是何时成为了学生并在图书馆度过他们的傍晚的,然后在占座登记簿上查找这些名字。这些被占的座位都被图书馆馆长仔细地记录了下来。

不久,他就发现了一些小隔间平面图,每个格子里都写着学生的名字。他无法想象出比这更合理、更严密、更合适的阴谋。出生文件上提到的每个孩子,二十多年后都成了大学生,他们在图书馆时,常年累月被安排在同一隔间,而且一直面对同一个学生,还是异性。

尼曼现在知道,他的猜想是对的。

他又重新查阅了其他几个学生,特意选取了时隔数十年的。每一次他都发现情况是一模一样的。

警长的手颤抖着关了电脑。宽敞的阅览室一片沉寂。他坐在高约瓦的办公室里,拨了电话。这次,他打给了盖侬市政府的夜间值班员。他严厉地说服值班员立刻去档案室查看盖侬市的婚姻登记记录。

终于,值班员照做了。警长通过手机,查询了他要查的东西。尼曼口述名字,值班员核对。警长希望知道,他口述的那些名字之间是不是正好结了婚。百分之七十结了,尼曼是对的。“这是游戏还是什么?”值班员抱怨着。

核对了二十多个例子后,警长没再继续,挂了电话。

他合上登记簿,走了出去。

警长小步穿过校园。无意间,他用目光找寻着法妮的窗户,可是没找到。在一栋大楼的台阶上,一堆记者好像在等人。周围到处都是身着制服的警察和宪警,他们在草坪和大楼的台阶上来来往往。

在警卫和记者之间,警长更情愿面对自己人。他出示了警员证,穿过几个路障。他不认识任何一张脸——有可能是格勒诺布尔来的援军。

他走进行政大楼,来到一间灯光过于强烈的宽敞大厅。大厅里,一些面颊苍白的人在踱来踱去。大部分都是老人,也许是教授、博士或学者。

大家都已处于戒备状态。尼曼从他们身边走过,没看他们一眼,也没有理会他们注视的目光。

他一直爬上二楼,径直走向大学校长文森·绿兹的办公室。警长穿过前厅,从墙上扯下学校获奖的年轻运动员们的照片,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怎么回事……”

一认出是警长,校长立刻镇静下来。他点头示意,打发走了办公室里的人影,对尼曼说:“我希望您找到新线索了!我们大家都……”

警长把相框摆到桌上,然后从登记簿里抽出文件。

绿兹开始坐立不安,“真的,我……”

“等等。”

尼曼将相框和文件摆在校长眼皮底下,两只手按在桌上,问道:“比较一下这些出生文件和您那些冠军们的姓名,他们是一个家族的吗?”

“什么?”

尼曼将文件摆好朝向校长。“这些文件上的男人和女人都互相结了婚。我想他们就是大学那有名团体的成员。他们必须是教授、研究员、知识分子……看看这些姓,仔细说说是不是还牵涉到这些拿光所有运动奖项的神童的父辈或祖父辈……”

绿兹扶着眼镜,仔细看那些文件。“呃,是的,这些姓氏大部分我都认识……”

“您是在向我证实这些夫妇所生的孩子都具备非凡的能力,包括智力和体质两个方面?”

绿兹起皱的脸展开大大的笑容,似乎很勉强。那该死的笑容充满了自负的满意,尼曼真想叫他收回去。“嗯……对,简直是完美。这新一代非常出色。相信我,这些孩子一定会大展宏图……另外,在上一代,我们就已经具备了这样的素质。对我们学校来说,这些成绩尤其……”

瞬间,尼曼明白了,面对知识分子时他感受到的不是不信任,而是厌恶。他从骨子里讨厌他们,他厌恶他们那倨傲疏远的姿态,那描述、分析和评价不管什么现实的能力。这些可怜的家伙,就像到戏院看戏一样进入生活,出来时还要表现出或多或少的失望和腻烦。然而他知道,即使他们罪有应得,他也不该盼望已经发生的可怕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不能盼望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绿兹还在喋喋不休,“这代年轻人会愈发扩大我们大学的声誉,而且……”

尼曼打断绿兹,把文件和相框放回纸箱。他用嘶哑的声音喷出一句话:“那您就乐吧。因为这些名字会让您的大学更加声名大噪的。”

校长向他投来窘迫的目光。警长张开嘴,可又突然僵住了。绿兹的表情流露出恐惧,他嗫嚅地说:“你怎么啦?你……你流血了?”

尼曼低下头,发现桌面上有一滩黑色的血。他脑袋的灼烧感原来是因为裂开的伤口又流血了。他开始摇晃,盯着自己映在像清漆一样光滑的黑色血迹上的脸,突然自问,他是不是看到了连环谋杀案的最后映射。

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秒钟后,他跪着昏倒下去,脸贴在桌上,好像在自己的血液形成的黑色胶水中,印制了一枚专属头像纪念章。

第十章 第五十六节

光线。嘈杂。热。

皮埃尔·尼曼没有立刻明白他在哪里。接着,他看见一张戴着纸帽的脸。白大褂。氖光灯。医院。他这样过了多久,像昏死过去一般?为什么他的身体这么虚弱,像是用液体取代了他的四肢、肌肉和骨骼?他想说话,可声音却堵在喉咙里。疲惫将他牢牢钉在铺了塑料膜而沙沙作响的床上。“他流了很多血,必须对颞动脉止血。”

一扇门开了。轮子吱嘎作响。一盏盏顶灯从他眼前晃过,发出刺眼的光。一束光令他瞳孔放大。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开始输血。”

警长听到些清脆的撞击声,感觉到冰冷的器材拂过身体。他扭过头,看见一些管子连到挂着的一个沉沉的袋子上。由于气体增压作用,袋子仿佛在呼吸。

他要待在这儿吗?昏迷地待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即便他掌握了谋杀案的动机,终于知道了连环凶杀案的秘密,还要干躺在这灯光下?他面部皱紧,拧出一丝苦笑。

突然,一个声音说:“注射得普利麻,二十毫升。”

尼曼明白什么意思,坐了起来。他抓住医生已经举着电动手术刀的手腕,虚弱地说:“我不想麻醉。”

医生似乎很惊讶。“不麻醉?可是……你都裂成两半儿了,老兄。我还得给你缝合。”

尼曼用尽力气低声说:“局部……我要局部麻醉……”

医生呼了口气,椅子在轮子的吱嘎声中往后退去。他对麻醉师说:“好吧。给他注射利多卡因。最大剂量,四十毫升。”

尼曼放松了。他被移到有很多小平面的无影灯下,面对着灯。医生把他的脖子枕在靠枕上,好让脑袋能尽量竖直靠近灯光。他的脸被转了过去,然后一张纸挡住了他的视线。

警长闭上眼睛。随着医生和护士在他太阳穴周围忙碌,他的思绪渐渐模糊,心跳放慢了速度,再也感觉不到头颅疼痛的折磨,麻木似乎就要吞没他了。

秘密……高约瓦和赛迪的秘密……即便这个也变得飘忽、离奇、遥远……法妮的脸取代了一切思绪……她那棕褐色的身体结实、圆润,像是被火、浪花和风打磨过的火山石般柔滑……法妮……在盖住太阳穴的纸张下,他的幻觉像私语声,像织物的沙沙声,又像小精灵的气息……“停下!”

命令声在手术室里回荡。一切都停住了。

一只手扯下挡着尼曼脸的纸。在光线中,尼曼看到一个蓄着长辫子的魔鬼,在医生和受惊的护士们鼻子底下晃动着三色警员证。

卡里姆·阿杜夫。

尼曼瞥了眼右边,暗色的管子一直往他皮肤下的血管里输着血。这生命的万灵药,动脉的汁液。

医生舞着剪刀。“别再碰这个警察。”卡里姆喘着气。

医生又愣住了。卡里姆走近尼曼,看着他那缝绑得像块烤牛肉的伤口。

医生耸了耸肩。“我得剪掉这些线……”

卡里姆向周围投去不信任的目光。“他怎么样了?”

“情况稳住了。他失血过多,但我们已经输了血,并缝合了伤口。手术还没完全结束……”

“你给他弄了什么玩意儿?”

“玩意儿?”

“让他睡觉的?”

“只是局部麻醉……”

“给我找些安非他明、兴奋剂。我要叫醒他。”

卡里姆注视着尼曼,对医生补充说:“这是生与死的问题。”

医生站了起来,在超薄抽屉里找出塑料袋装着的小药片。卡里姆对尼曼笑了笑。“拿去,”医生说,“吃了这个,半小时后他就能站起来了,可是……”

“现在你们出去吧。”

卡里姆对着那一小群穿白大褂的人吼道:“所有人都出去!我要跟警长谈谈。”

医生和护士都溜走了。

尼曼感觉到输血针从手臂上抽了出来,听到纸张被揉皱的沙沙声。然后,卡里姆递给尼曼他那沾上暗色血迹的羊丽绒外套,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彩色药片。“你的安非他明,警长,”他微微一笑,“破次例不会上瘾的。”

可是,尼曼没有笑。他脸色苍白,抓过卡里姆的皮外套,低声说:“卡里姆……我……我知道他们的阴谋。”

“阴谋?”

“赛迪、高约瓦和切纳塞的阴谋。血色河流的阴谋。”

“什么?”

“他们……他们调包了婴儿。”

第十一章 第五十七节

凌晨六点。风景是黑色的,显得游移而不真实。雨下得更大了,好像要在黎明到来之前最后一次洗净大山。半透明的柱子像玻璃钻头一样,划破了黑暗。

在一棵茂盛的大松树下,卡里姆·阿杜夫和皮埃尔·尼曼面对面站着。一个靠着奥迪,另一个倚着树。他们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浑身紧绷,像是要把自己绷断了。阿拉伯警察看着警长。在安非他明的作用下,他渐渐恢复了气力和精神。他刚说明了路虎车对他的致命袭击,可卡里姆还要逼着他说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昨晚,我去了盲人研究所。”

“跟着艾里克·于斯诺的线路去的,我知道。你发现什么了?”

“所长尚普拉解释说他为一些患遗传病的孩子做治疗。这些孩子出生于同样的家庭,大学里的精英家庭。尚普拉这样评论这种现象:这个知识分子社群,因为孤立,社群内部交流,造成基因枯竭。今天出生的孩子注定会非常出色,非常聪明,但是他们的身体已经枯竭、干涸。几代下来,大学的血液已经变质了。”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按理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于斯诺认为挖取眼睛的行为与眼部疾病有关系,就去了那里。可事实不是这样,完全不是。我去拜访的时候,尚普拉指出,这个变质的社群二十多年来也生育了一些身体十分健壮的学生。他们智力超群,而且还能在运动比赛中包揽所有奖牌。可是,这个细节与余下的境况不相符。同一个社群怎么能既生育出有缺陷的后代,又生育出超越常人的孩子呢?尚普拉调查了那些超智商孩子的出身。他去妇产科查阅了出生资料,通过档案研究了他们的出身。他甚至还查阅了他们父母及祖父母的出生资料,想要找出他们的遗传特点和基因特性。但他什么也没发现,毫无线索。”

“然后呢?”

“今年夏天,这个故事有了转机。七月份,有人去医院档案室做常规考察,发现了被遗忘在老图书馆地下室的旧文件。是一些出生文件,正好与那些超智商儿童的父母和祖父母有关。”

“什么意思?”

“那些文件被复制了。或者更可能的是,尚普拉查阅的原始资料里的文件是假的,真的是刚被发现藏在大学图书馆馆长——雷米的父亲艾蒂安·高约瓦私人箱子里的那些。”

“妈的。”

“如你所说,按照逻辑,尚普拉那时应该要去比较下他查阅的文件和刚被发现的那些。可他没有。因为没有时间,因为怕麻烦,也因为害怕。他毕竟发现了盖侬社区一个见不得人的真相。所以,我去做了比较。”

“你发现了什么?”

“官方文件是假的。艾蒂安·高约瓦模仿了笔迹,每次都对照原件改变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都是同一个的细节:孩子的体重,出生体重。是为了让数据能与资料的其他页面吻合。而在其他页面上,护士记录了之后孩子的体重数据。”

“我不明白。”

尼曼凑向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跟上我,卡里姆。艾蒂安·高约瓦伪造了前几页文件来掩饰一个不合理事实:那些资料上,新生儿的体重与次日的体重永远对应不上。新生婴儿们一夜之间增加或减少了几百克。我去了妇产科,咨询了一位产科医生,得知孩子不可能长这么快。于是,我明白了,一夜之间,变的不是体重,而是孩子。高约瓦父亲试图掩饰的就是这个令人惊讶的真相。他,或确切说他的同谋,菲利普·赛迪的父亲,盖侬大学医院的夜间助理护士,在产房里掉换了孩子。”

“可……为什么呢?”

尼曼露出怪笑。雨被风裹挟着,像带钉子的鞭子一样轻轻刺扎着他的脸。“为了更新枯竭的社群,为了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注入新鲜、强壮、健康的血液。高约瓦和赛迪的操作很简单,他们把出身于大学家庭的某些婴儿与山上人家的孩子做交换。交换的孩子是根据他们父母的身体素质做了选择的。这样,盖侬的知识分子群体就一下子融入了健康强壮的身体。新鲜的血液与陈旧的血液相互融合了,在唯一一个大学人员与卑微的农民能够相碰的地方:产科。产科掌管着这个地区所有小孩的接生,也就利于干这种勾当。”

“赛迪本子上的神秘句子‘我们主宰着血色河流’就是这个意思。这句话指得不是一本书或水文地理网,而是盖侬人民的血液,山谷里孩子们的血脉。高约瓦和赛迪两家,从父亲到儿子,都掌控着他们城市的血液。”

他们进行着最简单的基因操纵:调包婴儿。“于是,我猜想高约瓦和赛迪在追求一个更确切的目标。他们不只想更新教授们珍贵的血液,还想创造完美的人类,创造超人,与我在高约瓦家注意到的柏林奥运会照片上一样优秀的人类,与盖侬最富盛名的研究员一样聪明的人类。”

“我意识到,这些疯子是想结合盖侬知识分子的大脑和山上村民的身体,巩固教授们的智能和当地如水晶玻璃器皿雕刻工或饲养员的身体素质。如果我是对的,他们因此明确了方案,不只操控孩子的出生,还操控被选孩子之间的婚姻。”

卡里姆一个个接收着这些信息,好像在他的沉默深处引起了共鸣。

尼曼继续激动地说:“怎么安排约会呢?怎么操控婚姻呢?我想到高约瓦和赛迪的工作,想到这些工作赋予他们的一点权力。我知道,就是通过他们那默默无闻的卑微角色,他们才得以实现这伟大的计划。你还记得写在本子上的那些句子吧:我们是主人,我们是奴隶。我们无处不在,我们无处存在。这些句子暗示,虽然他们身份卑微,却也正是因为这种身份,他们才得以掌控整个地区的命运。他们是奴隶,也是主人。”

“因此,赛迪父子虽只是卑微的助理护士,但他们通过调包婴儿打乱了这个地区孩子们的生活。而高约瓦父子则借助工作便利,操控了计划的下一步——婚姻。怎么做的呢?他们怎么来操控那些婚姻的呢?”

“我记起高约瓦图书馆的私人登记簿。我们核对了里面被查阅的书籍,还研究了浏览过这些书的学生的名字。只有一件事我们没有核查,读者的座位安排,也就是学生们在里面读书的小玻璃隔间。我冲到图书馆,比较了座位清单和伪造的出生文件。三十、四十、五十年以前就这样了,都对得上,名字也对得上。”

“被交换的小孩在阅览室学习期间,一直被安排坐在同一个人对面。”

而这个人是异性,出身于大学最显赫的家庭。于是,我让市政府做了核对。虽然不是每对都这样,但大部分在图书馆认识并面对着坐在玻璃隔间里配对的人,后来都结了婚。“所以,那些‘主人’换了孩子身份后,又精心安排了约会。他们在交换来的山里人的孩子对面安排了绝顶聪明的孩子,也就是教授们真正的后代。这样,他们就实现了一种高级联合,将‘体能孩子’和‘智能孩子’联合了起来。而且,这个操作也起了作用,卡里姆,大学的冠军们都是被安排了联姻的夫妇的孩子。”

卡里姆没有说话,他的思绪好像凝固了。

尼曼接着说:“整合这些元素,我一点点解开了谜团。我明白,此时我追踪凶手的路线是完全正确的。后来真正的文件被发现这件事登在地区报纸上,刺激了凶手。他肯定跟我一样去比较了两组文件。也许,他对盖侬‘冠军’们的出身早有所怀疑,也许他自己就是那些冠军中的一位,是那些疯子的创造物之一。”

“他猜到了这个阴谋的起因,于是跟踪了雷米·高约瓦,发现了他、赛迪和切纳塞之间的秘密关系……依我看,切纳塞只是个小插曲,这个疯医生在治疗盲童的时候发现了真相,而他更愿意与那些操控者同流合污,而不是揭发他们。总之,我们的凶手找到他们,并决定杀了他们。他折磨了第一位受害者雷米·高约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来,他又残害并杀死了另外两个同伙。”

卡里姆直起身子,皮外套包裹的身体有些颤抖。“只是因为他们调包了婴儿,操控了婚姻?”

“还有最后一个事实你忽略了,周围村庄的山里人新生儿死亡率很高。这个现象很难解释,更何况是出生于完全健康的家庭。现在,我猜到了这种死亡率的原因。赛迪父子不只调换了婴儿,他们还扼杀了被当做山里村民孩子的婴儿,他们其实是知识分子的孩子。这样,他们就能保证被夺走后代的山中夫妇继续生育,为他们提供更多新鲜血液,注入山谷的知识分子队伍中。这些人是疯子,卡里姆,他们有病,从父亲到儿子都是凶手,为了创造他们的高级种族,什么都干。”

卡里姆叹了口气,用嘶哑的嗓音说:“如果凶手是为了报仇,为什么要那么精心地毁伤尸体?”

“尸体毁伤有种象征意义。毁伤尸体是为了毁掉受害者的生物识别标记,摧毁他们深层的身份记号。同时,放置尸体的位置也被精心策划,是为了让我们先发现它们的倒影,而不是尸体本身。这是另一种让受害者非物质化、脱离肉体的方法。高约瓦、赛迪和切纳塞专偷别人的身份,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这就是以牙还牙。”

卡里姆站起来,走近尼曼。风裹挟着雨鞭打在他们幽灵般的脸上。水汽在他们头颅周围——尼曼瘦骨嶙峋的平头和阿杜夫挂着湿漉漉的长发辫的头——冷凝成浅白色的轻雾。“尼曼,你是天才警探。”

“不,卡里姆。我现在只是掌握了凶手的杀人动机,但还是不知道他的身份。”

马格里布人露出生硬冷淡的微笑。“我知道。”

“什么?”

“从现在起,一切都说得通了。你还记不记得我的案子,那些想要毁掉茱蒂特脸的魔鬼,因为这张脸是一个证据、一个物证。那些魔鬼正是艾蒂安·高约瓦和热内·赛迪,受害者们的父亲。我还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抹去茱蒂特的脸,因为这张脸会暴露他们的阴谋,揭露血色河流的本质和调包婴儿的事。”

轮到尼曼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茱蒂特·埃洛尔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他们换走了她。”

第十一章 第五十八节

这次,是卡里姆开始说话了。低沉的语调、冷淡的声音伴着雨声。此刻,面对曙光,雨水似乎减弱了。他的长发绺像章鱼的触手一样,散开在黎明的花冠上。“你说,那些密谋者是研究了孩子父母的资料后,再选择要扣留的孩子。他们可能要寻找的是山里最强壮、最灵活的人,犹如山峰上的野兽、雪中的豹子。那么,他们肯定会找到法比艾娜和西尔文·埃洛尔。这对年轻夫妇住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佩尔武山上的达维莱村。”

“她,一米八的巨人,漂亮,是用功的小学教师、钢琴演奏能手,娴静、修长、强壮、诗意。也就是说,法比艾娜自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智体双重人类。”

“关于丈夫西尔文,我掌握的信息就少得多了。他常年行走在山巅上,从岩石中摘取珍贵的水晶。他也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会毫不犹豫与最险峻、最难攀登的高山作斗争。”

“警长,如果密谋者们必须要在整个地区偷一个孩子,那就很可能是这对杰出夫妇的孩子。他们的基因包含着如高峰般不可捉摸的秘密。”

“我肯定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孩子的出生,像真正的基因吸血鬼一样。”

终于,1972年5月22日,宿命的一晚突然来临了。埃洛尔一家来到盖侬大学医院,那高大美丽的年轻女人随时准备分娩。只怀孕了七个月,孩子会早产,但助产士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事情并未如预期的发展。孩子胎位不正,产科医生都介入了。监测器蜂鸣器转得人头晕。那时是5月23日凌晨两点。不一会儿,医生和助产士终于理清了头绪。法比艾娜·埃洛尔正在分娩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两个——两个纯合子双胞胎,像核桃的两瓣一样挤在子宫里。”

“医生麻醉了法比艾娜,进行剖腹产手术,终于取出了孩子。是两个小小的女婴,完全相同。她们呼吸有困难。一位男护士负责照看她们,他必须立刻将她们抱去保温箱。尼曼,那些戴橡胶手套的手抓住了女婴,我好像当时在场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妈的,那正是菲利普的父亲热内·赛迪的手。”

“那家伙完全晕头转向。他那晚的任务是换走埃洛尔的孩子,但他没想到有两个。怎么办呢?那个混蛋冒着冷汗清洗两个早产儿。对制造盖侬的新型居民来说,她们真是新鲜血液的杰作和完美结晶。最后,赛迪将两个女婴放进保温箱,决定只换一个。”

没有人清楚看过她们的脸。在外科手术室猩红的光线下,没人能看出这两个婴儿是不是长的一样。于是,赛迪就铤而走险,从保温箱里抱出双胞胎中的一个,换上了生于教授家庭的一个小女婴,样子与埃洛尔的孩子几乎差不多。一样的尺寸,一样的血型,甚至体重都很接近。

“让他纠结不已的是他必须杀了这个替换的孩子。他要杀了她,不能让一个假的孪生女活下来,因为她与她的姐妹将来肯定不会有任何共同点。于是,他掐死了她,然后大声尖叫喊来了儿科大夫和护士。他还演足了戏:恐慌、内疚,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不知道……无论是产科医生还是儿科大夫都无法给出明确的意见。这又是一起突然死亡事件,就像五十年来袭扰山里人家庭的婴儿神秘死亡事件那样。想到其中一个孩子存活了,医护人员也感到有所安慰。赛迪心中狂喜,通过新的收养家庭,另一个小埃洛尔自此融入了盖侬的社群。”

“所有这一切,尼曼,我是根据你的发现想象的。因为昨晚跟我交谈的那个女人法比艾娜·埃洛尔,即使到今天,对那些疯子的阴谋还一无所知。那晚,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因为麻醉而昏昏沉沉的。”

“当她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有人对她说她生了两个女孩儿,但只有一个活了下来。我们会为一个没有想到会存在的人哭泣吗?法比艾娜顺从地接受了事实,她和她丈夫完全被迷惑了。一个星期后,由于生命的力量,她女儿很快恢复了健康,这个女人可以出院并带走她的女儿了。”

“在医院的某处,热内·赛迪观察着离去的夫妇。他们怀里抱着一个被换掉的孩子的孪生姐妹。但他知道,这对离群索居的夫妇生活在离那里五十公里远的地方,永远没有任何理由再回到盖侬。赛迪冒险让这第二个孩子活了下来,风险不大。于是,他以为这张双胞胎的脸永远不会回来暴露他们的阴谋。”

“他错了。”

“八年后,法比艾娜任教的达维莱小学关了门。而那个女人正好被调去了盖侬,这是整个故事唯一的偶然。她去了著名的拉马丁小学,那所为大学教授子女而设的学校。”

“就是这样,法比艾娜发现了一个引起她幻觉的不可能的事实:茱蒂特插班的基础课程二年级班上,有另一个茱蒂特,一个酷似她孩子的小女孩。第一个惊喜是这样发生的,学校的摄影师拍了张班级集体照,而上面可以看见那两个长相酷似彼此的孩子。法比艾娜分析了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个一样的孩子,那个克隆体,是茱蒂特的孪生姐妹。她出生后活了下来,而且因为某种原因,与另一个新生儿混淆了。”

“这位教师去产科医院解释了自己的情况。那里的人冷淡、猜疑地听了她的叙述。法比艾娜是个坚强的女人,不是那种会被谁吓住的人。她骂医生是偷走孩子的小偷,发誓会再回来的。毫无疑问,那时热内·赛迪也加入了争吵,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是法比艾娜已经走远,她决定去拜访教授,她第二个女儿所谓的父母,那些窃夺者。她带上茱蒂特,骑着车朝大学方向赶去。”

“但是不久,可怕的事发生了。夜色降临时,一辆车企图轧死她们。”

法比艾娜和她女儿躲过车轮,滚到崖坡上。女教师抱着孩子躲在山沟里,看见了凶手。几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握着枪。法比艾娜害怕、惊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有人袭击她们?“凶手认为两个女人可能滚下悬崖摔死了,就离开了。同一天晚上,法比艾娜在达维莱与丈夫碰了头,他那个星期还待在那里。她解释了整个经过,并认为肯定要通知警方。西尔文不同意,他想亲自找那些企图杀掉他妻子和女儿的混蛋算账。”

“他拿着枪,骑上自行车,下到山谷。在那里,他比想象中更早发现了凶手。因为凶手们还在外面游荡,在省道上与他交错而过,然后用车子撞了他。他们在尸体上来回碾了几次后逃走了。在此期间,法比艾娜躲到了达维莱教堂,整晚都在等西尔文。一大早,她得知丈夫被逃逸的肇事司机轧死了。女教师此时明白,她的孩子成了一起黑幕的受害者,如果她不立刻逃走,那些杀了她丈夫的人会回来要她命的。”

“她和她的女儿开始了逃亡。”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和女儿逃到了离盖侬三百多公里远的萨扎克。当艾蒂安·高约瓦和热内·赛迪发现她们的踪迹时又开始逃命。法比艾娜以为女儿受了诅咒,还给她的脸驱魔。然后是最终夺走茱蒂特生命的车祸。”

“从此,这位母亲就生活在祈祷中。她想过很多假设,但是最主要的假设还是收养她第另一个女儿的父母在大学里有权有势、心狠手辣,策划了整个故事来代替自己死掉的女儿。他们还准备杀了她和茱蒂特,只为了自己的生活不会被她们骚扰。她一直都没有抓住真相、了解真正的阴谋,没有了解追遍整个法国要除掉她们的合谋者是害怕她们揭露他们可怕的阴谋,害怕孩子的脸成为物证。”

“现在,尼曼,我们两个案子像两条死亡铁轨一样结合了。你的假设与我的吻合。不错,凶手是看了被偷的文件。她跟踪了高约瓦,然后是赛迪和切纳塞。她发现了黑幕,决定以最血腥的方式复仇。这个凶手正是茱蒂特的孪生姐妹。”

“是一个假冒茱蒂特行动的纯合子孪生姐妹做的,因为她现在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这就是为什么她用了钢琴弦来暗示自己亲生母亲的演奏天赋;这就是为什么她在高山上杀了合谋者,因为她亲生父亲就是因为工作在那儿采集水晶的;这就是为什么她的指纹与茱蒂特本人的能完全吻合……我们要找的是茱蒂特的亲身姐妹,尼曼。”

“她是谁?”尼曼爆发了。“她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母亲不愿意告诉我。但是,我知道她的样子。”

“她的样子?”

“茱蒂特十一岁时的照片在我这儿。既然她们长得那么像,那么,凶手的脸也就是这样的。我想,拿这张照片,我们……”

尼曼浑身颤抖。“快给我看。”

卡里姆取出照片递给他。“就是她杀的,警长。她为自己失踪的姐妹报仇,为被杀的父亲报仇,为被掐死的婴儿、被操纵的家庭和所有被欺骗的几代人报仇……尼曼,你没事吧?”

照片在警长手指间颤抖。他看着孩子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突然,卡里姆明白了。他凑近他,按着他的肩膀。“天哪,你认识她?是这样吗,你认识她?”

尼曼将照片扔到淤泥里。他似乎濒临疯狂的边缘,声音好像断裂的绳子,响起来。“活捉她,我们要活捉她。”

第十一章 第五十九节

尼曼和卡里姆飞速跑进雨中,越过几个警方设置的路障。他们屏住呼吸,不再说话。清晨值班的哨兵向他们投来狐疑的目光。此刻,他们都没有提出要增添人手。尼曼已被除名,卡里姆也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可是,他们知道,这就是他们的案子,专属于他们的案子。

他们来到校园,走过沥青路和闪亮的草坪,然后停下,爬上主楼二楼。他们一口气冲到走廊尽头,敲了门后两人紧贴在门框两边。没人应门。他们撬开锁,溜进公寓。

尼曼拔出上满子弹的雷明顿霰弹枪,这是他回警局取来的。卡里姆握着格洛克,另一只手拿着电筒,两手交叉呈十字射击状态。汇集的光束射了出去。一片死气沉沉,只有光线。

没人。

他们迅速开始搜索。此时,尼曼的寻呼机响了起来。他得立刻给马克·科斯特回电。警长立刻拨了电话。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强烈的剧痛折磨着他的腹部。

年轻医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尼曼,我和巴纳在一起。只想告诉您,我们找到苏菲·高约瓦了。”

“活着吗?”

“是的,还活着。她正乘火车逃向瑞士……”

“她招了什么吗?”

“她说她是下一个受害者,她认识凶手。”

“她有没有说是谁?”

“警长,她只想跟您谈。”

“你们要严密监视她。不准任何人跟她说话,不准任何人靠近她。一小时后,我会赶到警局。”

“一小时后?您……您在办案吗?”

“再见。”

“等等!卡里姆跟您在一起吗?”

尼曼将手机扔给年轻的中尉,继续紧张地搜索。

卡里姆仔细听着医生的声音。“我知道钢琴弦的音调了。”科斯特说。“降B调?”

“你怎么知道?”

卡里姆没有回答,挂断了。他看看尼曼,他正在那落满雨点的镜片后盯着他。“这里发现不了什么。”尼曼啐了口痰,朝门口走去,“我们冲去体育馆吧,那是她的老巢。”

体育馆是校园一端一栋孤立的建筑。两个男人直接破门潜入,成圆弧形散开。卡里姆一直握着格洛克,放在电筒光束上方。尼曼也打开了固定在枪上的灯,灯正好位于枪管轴线上。

没人。

他们跨过地垫,从双杠下穿过去,看到黑暗的高处摇晃着吊环和打了结的绳子。体育馆内,像甲壳一样沉闷安静,满是馊臭的汗味和老化的橡胶味。影子,对称的形状、木头组件和金属铰链投射的影子。尼曼被蹦床被跘了一下,卡里姆立刻转过身。气氛紧张。他们机警地东张西望,互相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紧张。一些闪光像火石一样掠过他们。

尼曼低声说:“是这里,我肯定是这里。”

卡里姆到处查看着,然后目光聚焦在供暖管道上。他沿着固定在墙上的管道,边走边听着锅炉细小的咝咝声。他跨过一些杠铃、皮球,来到绞在一起的沾满油污的金属杆边。金属杆斜靠在竖在墙边的泡沫垫上,他猛地推倒了杆子,拉开垫子。“障碍物”遮挡的是锅炉房的门。

他朝锯齿状的锁孔开了一枪。门从铰链上跳开,飞溅出碎片和铁丝。

警察脚踩着倒下的隔门,走进通道,里面一片漆黑。

他探了探脑袋,又立刻缩了回来,脸色苍白。这次,两个男人一下子冲了进去——一股铜臭味扑面而来——血!……

墙上、铁管上、地上的铜磁盘上,都是血。地上的血被滑石粉吸干了,变成布满颗粒的浅黑色血滩。锅炉凸出的炉壁上也是血。

两个男人没有想吐。他们的思想仿佛脱离身体,悬在一种恍惚的恐惧中。他们走近,用电筒扫射着每个微小的细节。一些钢琴弦缠绕在管道周围,闪着光。几只油罐搁在地上,罐口用染血的碎布塞着,杠铃杆上挂着些干枯的筋肉和褐色的痂皮,几把磨损的刀具粘在凝固的血滩里。

他们在小锅炉间里走动时,电筒光束一直微微颤抖,恐惧已让他们的四肢不听使唤。尼曼看到一张凳子下有些彩色的东西。他跪下来,是冰箱。他拉出一个,打开。他没出声,照亮里面给卡里姆看。

眼睛!胶状的、浅白色的眼睛,像结晶的露珠一样,在冰巢里闪耀。

尼曼又拉出另一个冰箱。这次装的是僵直的手,反射着浅蓝色的光。

沾有血迹的指甲失去了光泽,手腕处满是割伤。警长往后退,卡里姆则紧缩肩膀,恶心得直哼哼。

他们俩知道他们待的地方已经不是个锅炉房。他们刚刚摸进了凶手的据点,摸进了她的地下巢穴——她决定在这里惩罚杀死婴儿的凶手。

卡里姆的嗓音突然变得异常尖锐,他抱怨说:“她跑了,离盖侬远远的了。”

“不,”尼曼站起来反驳道,“她还有苏菲·高约瓦,她杀人名单上的最后一个。高约瓦刚到了警局。我肯定她会知道的,也许她已经知道了,正赶过去呢。”

“要对付那么多路障吗?要想不被发现,她已经寸步难行了……”

卡里姆突然打住了。两个男人互相看着对方,他们的脸被电筒光照着。几乎同时,他们喊道。“那条河。”

一切都发生在学校周围,甚至高约瓦的尸体也是在那儿找到的。

两位警察驱车全速前进,他们拐上草坡最后一个通向河岸的弯路。突然,当卡里姆正沿着石壁拐弯时,他们看见汽车前灯光里出现一个人影,穿着黑色雨衣,背着背包,光线在她身上跳动。那张脸转了过来,怔愣在浅白色的闪光中。卡里姆认出了那头盔和风雪帽。年轻女人松开一艘红色的充气小船,形状酷似一根红肠。她用绳子将小船拉近,似乎要乘着奇特的交通工具离开。<dfn>?99lib?</dfn>

尼曼低声说:“你别开枪,也别靠近。我一个人去抓她。”

卡里姆还没来得及回答,警长已经跳出车外,奔下最后几米草坡。年轻的中尉突然刹住车,熄了火,看着车外。在车灯散出的光线中,他看到警长大踏步跑过去,口中喊道:“法妮!”

年轻女人一只脚踏上小船。尼曼抓着她的领子,一把把她扯了下来。

卡里姆愣住了,沉醉于两人人影舞动的芭蕾中。

他看见他们相拥在一起——至少他看上去是这样。他看见那女人头往后仰,腰部过度地弯成弓形。他看见尼曼一下子变得僵直,然后弯下腰,拔出枪。血柱从他的嘴边涌了出来。卡里姆才明白,那年轻女人刚刚用刀撕裂了他的伤口。他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尼曼的MR73射中了他的猎物。而那两个人一直紧拥着,像是最后的死亡之吻。“不!”

卡里姆的尖叫堵在喉咙口。他抓着枪,跑向在湖边摇摇欲坠的两个人。他努力加速,想让时光倒流,想要阻止这一切。但是,他没能赶上,皮埃尔·尼曼和那女人掉进了河流,水流飞溅。

他跑到水边,只看见两具尸体被缓缓的水流带向岸边。形状柔和而纤长的尸体纠缠在一起,漂过岩石,消失在流向城镇的河水里。

卡里姆一动不动地呆立着。他望着水流,听着湖那边岩石后水花撞击的噼啪声。但是,他突然感觉噩梦还未结束,一把刀刺着他的喉咙,划破了他的皮肉。

一只手瞬间从他手臂下穿过,夺走了他插在左边枪套里的格洛克。“很高兴又见面了,卡里姆。”

嗓音很温和,像在墓地上摆成圈儿的小石头般温和。卡里姆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他立刻认出了这鹅蛋脸,晦暗的肤色和含着泪水的明亮眼睛。

他知道他面对的是茱蒂特·埃洛尔,那个被尼曼叫做“法妮”的女人的完美克隆体,那个他苦苦寻找的小女孩。

小女孩出落成了女人,而且活得好好的。

第十一章 第六十第节

“我们有两个人,卡里姆。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人。”

卡里姆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低声说:“说吧,茱蒂特。告诉我一切。如果我要死的话,我想知道。”

年轻女人一直在流泪,两只手紧紧握着卡里姆的格洛克。

她的声音突然急促地响起。“在萨扎克,当妈妈明白魔鬼找到了我们时,她也明白我们将永远无法脱身……那些魔鬼会一直追捕我们,最后杀了我……于是,她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她想,他们永远不会找到我的唯一藏身之处,就是我双胞胎妹妹法妮·费雷拉的影子……就是融入她的生活……她觉得妹妹和我两个人,应该作为一个人来生活,不让任何人知道。”

“你妹妹的父母也是……同谋吗?”

茱蒂特轻轻笑出声来,眼里含着泪。“当然不是,蠢货……在拉马丁小学的时候,法妮和我就互相认识了……我们再也不想分开……于是,妹妹立刻就同意了……我们两个人,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但首先得永远摆脱杀手,必须让他们相信我死了。妈妈策划了一切,好让他们以为我们要逃离萨扎克……而她只是想将他们引到她的圈套里,那场车祸……”

卡里姆明白,十四年后他也中了圈套。他那作为警察而闪现的小小自负眼看就要在他手里破裂了。他能在几小时内追踪到法比艾娜和茱蒂特·埃洛尔的踪迹,只是因为他追寻的是一条有箭头指引的路线,一条在1982年就设计好来瞒骗老高约瓦和赛迪的路线。

茱蒂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妈妈骗了你们所有人,所有人!她从来没有疯过……她从没相信过什么魔鬼……她从没想过给我的脸驱魔……她选择一个修女来收集照片,是为了让人更容易发现她,懂吗?她看上去是在消灭我们的踪迹,但事实上,她挖了一条明显的深沟,好让凶手能一直跟踪我们,直到发现我们最终导演的好戏……也是因为这样,她利用了克罗齐耶,他真是像英式花园里的装甲坦克一样密不透风……”

卡里姆眼前又浮现出让他能够追踪到两个女人的每个线索、每个细节:受良心折磨的医生、被收买的摄影师、酒鬼主教、修女、吐火表演者、高速路上的老人……所有这些人都是法比艾娜·埃洛尔的引路石,是将高约瓦和赛迪两位父亲引向一场假车祸的路标。同时也在几小时内,将卡里姆引向高速公路服务站——茱蒂特生命的终结点。

卡里姆试图驳斥这种操控:“高约瓦和赛迪并没有跟上你们的踪迹。我调查的时候,没人跟我提过他们。”

“他们比你更谨慎!他们在追杀我们,只是我们侥幸逃脱了,相信我……因为,在我们策划好车祸前,高约瓦和赛迪就发现了我们,还想干掉我们……”

“车祸……你们怎么做的?”

“妈妈花了一个多月来准备。尤其是让车子冲撞到墙上,还要毫发未伤逃出来的那一招……”

“可是……尸……尸体呢?尸体是谁?”

茱蒂特露出讽刺的微笑。卡里姆想到了血迹斑斑的铁杠铃,想到了油罐和血滩。他明白法妮只是在复仇中支持她的姐姐,而真正的施刑者是她,茱蒂特,一个疯子,一个罪大恶极的泼妇。在水泥桥上企图杀死尼曼的肯定也是她。“妈妈读了当地所有的报纸,各种事故、车祸、讣告……她去医院、墓地到处打听。她要找到一具与我的身材和年龄相符的尸体。车祸前一个星期,她在离我们一百五十公里远的地方挖到一具被埋葬的小孩尸体,是个小男孩。这样就太好了。妈妈已经决定以‘茱德’的名字正式宣布我的死亡,达成她的欺骗策略。不管怎样,她要用尽全力轧烂尸体,轧到谁都无法认出来,甚至包括性别。”

她哽咽着发出荒诞的笑声,然后接着说:“卡里姆,你该知道……从周五到周日,我们一直和尸体待在一间屋子里。那小男孩死于摩托车车祸,已经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到装满冰块的浴缸里,然后等着。”

一个问题掠过卡里姆的脑袋。“克罗齐耶帮了你们?”

“从头到尾。他好像迷上了妈妈的美貌,他知道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我们在小石屋里等了两天。妈妈就一直弹钢琴,她弹啊弹、弹啊弹……一直弹的是肖邦的奏鸣曲,好像是为了抹去这个噩梦……而我因为浴缸里腐烂的尸体,开始有些疯狂。隐形眼镜让我眼睛疼,钢琴键像钉子一样钉入我的脑袋,我的大脑快要爆炸了,卡里姆……我害怕,非常怕……然后,还有最后一个考验……”

“最后……一个考验?”

茱蒂特的环形卷发和清新气色让她看起来光彩夺目。她突然伸出食指,上面裹着绷带。“手指的考验。你应该知道,小警察,为了提取指纹,警察总是会用右手的食指。妈妈切了我的手指,借助一个安在皮肉里的金属销轴,将它安到尸体的手上。在布满血迹和到处是伤的手上,这只是其中一个伤痕。妈妈是故意割破他的手……她知道,在浑身的伤口中,这个细节会瞒混过去的。而指纹这一步是最关键的,卡里姆。不是针对警察,对于警察,妈妈的证词就足够证明我已经死了;这是针对其他人的,那些魔鬼。他们可能握有我的指纹,或者法妮的指纹,他们会去与他们掌握的出生文件作比较的……妈妈麻醉了我,用一把细长的刀操作的。我……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警察闪过一个念头:雨中,裹着绷带的手抓着他的格洛克。“那晚,是你吗?”

“是的,小斯芬克斯。”她笑道,“我是去杀苏菲·高约瓦的,那个小婊子,她疯狂爱着她的男人,从来不敢揭露雷米和其他人……我该杀了你的……”泪水溅湿了她的眼睑,“如果我杀了你,法妮就不会死……但是我没能,没能……”

茱蒂特顿了顿,眼睛在自行车头盔下眨着。接着,她又压低声音急促地说:“车祸后,我立刻到盖侬与法妮碰头。她向她父母要求说要寄宿,住在拉马丁小学的顶楼……当时我们只有十一岁,但我们马上就能作为一个人生活了……我也住顶楼。那时,在登山方面我已经很有天赋了……我跟妹妹碰头都是爬房梁、翻窗户……真像只蜘蛛……从来没被人发现……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在任何情形下都能互相代替,课堂上、家里,还有与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分享食物,分享每一天,轮流替换,完全过着同一种生活。法妮是聪明的那一个,她教我读书,教我科学和地质学。而我就教她登山,带她认识大山、河流。我们两个组成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一种双头龙。”

有时,妈妈会来看我们,我们在山里碰面。她会给我们带些食物,从来不提我们的出身,或在萨扎克度过的两年。她认为这种欺骗是唯一能让我们幸福生活的办法……可我,我没有忘记过去。我一直随身带着一根钢琴弦,一直听降B调奏鸣曲,让我想起浴缸里小尸体的奏鸣曲……有时,我会猛烈地发狂……只有拉紧钢琴弦,狠狠割伤自己的手指。那时,我会想起一切,想起在萨扎克扮成小男孩时的恐惧,想起在塞特附近学习喷火的周日,想起自己手指被切掉的那一晚。

妈妈从来不想告诉我凶手的名字,那些追杀我们还轧死了我父亲的坏蛋。她也很担心我……我想她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那些凶手的……我的复仇一下子就会爆发……只是可惜,出生文件这么晚才被发现,而老赛迪和高约瓦已经死了……茱蒂特闭上嘴,更紧地握着手枪。卡里姆保持沉默,而这种沉默是一种询问。

突然,年轻女孩喊叫着继续说道:“你还想我跟你说什么?说高约瓦哀求着招认了一切?说他们的疯狂行为持续了几代人?说他们自己还在继续调包婴儿?说他们打算让我和法妮跟大学腐朽种群的后代之一结婚?我们是他们的发明创造,卡里姆……”

茱蒂特欠了欠身。“他们是疯子……回不了头的疯子。他们想着创造完美的基因来源造福人类……因为自己创造的人群,高约瓦自以为是上帝……赛迪,他在仓库里养了上千只老鼠……那些老鼠代表了盖侬的人口……每只啮齿动物都有姓氏,你能想象吗?你明白他们疯到什么程度了吗,那些混蛋?切纳塞也来插一脚……他说高级人类的虹膜闪烁着特别的光芒,他绝对会在人类出生时就把好关,他在人类面前挥舞着瞳孔形状的火炬……”

茱蒂特单膝跪地,格洛克一直指向卡里姆。

她降低声音:“和法妮一起,我们狠狠给了他们一拳,相信我……第一天,我们先是杀小高约瓦。我们要让我们复仇也上升到他们阴谋的高度……法妮想到了摧毁生物标记……她说要彻底毁了他们,就像他们毁了盖侬孩子的身份一样……她还说,要把他们的尸体毁成反射光线,就像打碎的玻璃瓶,碎片会反射出无数光线那样……而我,我想到了藏尸地点:水、冰川、玻璃。肮脏的活儿都是我干的……是我让第一个混蛋开了口,用铁条、火、刀……接下来,我们把尸体嵌入岩石,去赛迪的仓库毁了一切……然后,在图书管理员家刻下了留言……一个署名茱蒂特的留言,好吓唬吓唬那些混蛋,让他们明白幽灵回来了……法妮和我知道,其他同谋会回到萨扎克去确认他们相信从1982年就知道的一个事实,就是我死了,并被埋在了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于是,我们就赶到那边,清空了我的棺材……并把在仓库找来的啮齿动物骨骸装进去……赛迪还给它们做了标记,这个变态的吸血鬼……”

茱蒂特大笑起来,又吼道:“我能想象他们打开棺材时的嘴脸!”她又转而立刻严肃起来。“他们应该知道,卡里姆……他们应该明白,复仇的时刻来临了,明白他们就要死了……明白他们将为自己对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家庭、我们姐妹所造的孽付出代价,还有他们对我做的,对我、对我、对我……”

她的声音渐渐停止。

黎明投射出珍珠白色的光线。

卡里姆嗫嚅着说:“那现在呢?你要怎么做?”

“跟妈妈碰头。”

警察想到那包围在布套和五颜六色的织物中的高大女人。他想到克罗齐耶,那个孤独的男人在那晚的最后几个小时肯定找到了她。这两个人会被关起来的,早晚的事。“我要阻止你,茱蒂特。”

年轻的女孩冷笑起来。“阻止我?可是我拿着你的枪呢,小斯芬克斯!你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卡里姆走近她,试图挤出微笑。“一切都结束了,茱蒂特。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

当年轻女孩扣扳机的时候,卡里姆已经拔出他一直别在背后的贝瑞塔——那把他用来制服光头党的贝瑞塔,最后的杀手锏。

他们的子弹交叉而过,两声巨响回荡在黎明里。卡里姆没被打中。但是茱蒂特向后退去,像被舞蹈节奏带走了。她踉跄了几秒钟,胸口已经被染红了。

年轻的女人松开手枪,蹒跚了几步,然后摔下一片空无。卡里姆似乎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他突然吼叫起来,跳过岩石,冲过去看茱蒂特——这个二十四小时内,他关注她胜过世界上一切的女孩——他现在知道了。

他看着染血的人影顺着河流漂走。尸体漂远,碰上了法妮·费雷拉和皮埃尔·尼曼的尸体。

远处,炽热的太阳划破绵延的大山,升了起来。但是卡里姆没有留意,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太阳能照亮幽闭在他心灵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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