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解玉连环 - xp1024.com
《安解玉连环》


序言

这是一段压抑了多年的话,几经变迁,遂成如今模样。

《虹途·签》系列作品暂定为六篇,《安解玉连环》作为六篇之首,也是经过多次删改、梳理数月以后的结果。

创作《虹途》这部作品最初的念头,还要从九年前的孩童时代说起,虽然期间中断了六年,然而时至今日,也已经全心全意构思三年有余,相信还勉强算得上合格。何况若无意外,小生接下来的十年青春也要奉献于此,希望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能令大家满意。

《签》系列作品,会按照小说中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带领大家走进一个“构思较为严谨,设定较为周详”的东方奇幻(玄幻)世界。作品以“万物有灵”观念为基础(刀枪棍棒、山石草木皆可人言会走),以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为背景(《山海经》、庄老著作、历史典籍、现代诸多前辈对神话传说的剖析与解读),加上小生大量的个人想象,齐力为大家绘制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奇幻画卷。

由楔子《醉落魄》开始(前几章标题全部取自于词牌名),我们将从虹途世界的上古时期,神将古罗门伤逝于哀牢、神族殒落时讲起,而后一跃千年,来到《虹途前传》之前的一段岁月,与几位主要人物一同经历一些与后世有关联的故事。

《安解玉连环》的时代背景,大约在羽龄三千五百年左右(近古时期),而羽界诞生初期那段岁月中发生的故事,小生将会在未来十年间,一一为大家呈现。

那么,我与大家的《虹途》之旅,从今天起,正式开始!

重要事件及主要人物简介

(一)

『千年劫』:羽界诞生千年之际,暮泣城城主,也是天谕宗主伏晨,率军侵犯中土。一殿、四门、九部族,组成百万联军,在两洲交界处誓死抵挡魔军。

决战前夕,女帝叶紫宸率领众人深入敌腹,实施斩首计划。是夜,天狼星落,伏晨战败,却给羽人留下一个罪恶的诅咒:“自此以后,每一千年,便会有一只四凶复苏,代他征伐羽界。”

『四凶』:梼杌、饕餮、混沌、穷奇,四位人间不才子。

上古时期,妖族叛乱;四人加入妖族,与人为敌。乱世落寞以后,四人因感到遭受龙主抛弃,便化身成魔,泄愤于天下。在被南宫云燕、凌青云等人驱逐至贡妖洲以后,四凶一度隐匿数百年之久。它们曾受伏晨驱使攻打羽界,战败之后再度失踪,传闻四者肉身已被龙王洛灵翼镇杀。

『闯东门』:羽界领土主要分为:东域、西境、南疆、北冥、中原五地。龙灵殿镇守中原,其余四地由东西南北四门管辖,四门名义上尊奉龙灵殿调遣。

东域富饶多金,历来为外人垂涎,投机者不绝;东门每年更是需要捐赠大量财物,供给龙灵殿开销。长此以往,东人不满,便有自立门户之心,于是以粮、地换兵,从南门借来二万铁犁军,向龙灵殿开战。

多年以后,东门落败,割让洛州。南门二万铁犁军,枭首一万六,幸存者悉数发配界外,终生为羽界看守妖族大门。一时间,南门有马蹄声响处皆反!却步东门后尘,下场凄惨:七万铁犁军,最终只剩八百人。更因素衣还乡,身披霜雪,被世人戏称为银甲骑。

自此两门势衰,南门更被龙灵殿限制了兵力上限,无奈之下,设立雪花堂。

『月圆人』:南门身具神将古罗门的两大神力:“杀戮、轮回”之人;与北门一百零八笔冢兵人(原先为七十二)、东门女帝、西门十三月,并称为羽界四大神力。他们的存在是羽界早期,直到洛灵翼建立龙宫之前,四门能够相互牵制,维持平衡的重要原因。

『无影人』:夜氏无影人,本属巫族,因族人天资有限,便被巫主觋星剥夺了使用影子的力量,并把此能力转移在江氏祖先江影身上。许多年后,才在新一任江氏家主——离恨天的带领下,脱离巫人,重归人族怀抱。自此以后,离恨天下令,族人之间不得生育子嗣,女子更是只可与常人成家,无影人血统遂衰。

(二)

古罗门:原名古燕(周朝有燕,历世八百年,读平声),上古四神之一,与女帝、负籍老翁、西王母三人齐名,四者先后牺牲于天柱守卫战。

凌征:字征服,南门少主,南门此代月圆人。因出于愧疚,拒绝接受神力,后迫于家族压力,同意将神力封印在体内,作为下一任的寄存。

郑阁:字子仁,又名江雨——江氏夜子书家族离恨雨,江雪堂兄;童年时被西门绝(字险生)与怀锋相救,是二人唯一的闭门弟子;十一岁时跟随怀锋来到南门寒魄学院求学,卒业后担任南门北院粮卿。

雪女:原为天雪洲一洲精魅,后在赧延与姜卿二人的帮助下,与上古时期便残留在昆仑山的西王母神力相融合,从而得以再现昆仑魂,为报恩情,同意加入长字盟。

江雪:江氏夜子书家族离恨雪,幼年时被堂兄所救,江雨却因此遇害,下落不明。多年来,江雪对此一直心中有愧,后被黑衣人告知堂兄身在羽界,且一切平安,这才释然。家族遇害以后,便只身一人前往羽界投靠郑阁。

殷容:字明月,南门殷家长女,郑阁好友;自幼聪明伶俐,只在家中修习,后因得知郑阁之名,便自降一级与郑阁同窗求学,卒业后,担任南门北院军府谋士。

(三)

白龙:与黑龙相对,暂不作解释。

洛灵翼:龙王,龙宫宫主,二位人间神之一,踪迹不详,据世人传说其人正在归墟闭关。

龙蔑:龙王,二位人间神之一,龙宫副宫主,从出生时间推算,可以看为洛灵翼之弟,如今为销声匿迹的洛灵翼代掌龙宫。

赧延:长字盟盟主,天泣宗主,一个活着的传奇;据说此人的真实身份为上古周朝的最后一位天子,更得女帝相助,拥有了永生的寿命,是世间公认唯一能与洛灵翼对敌之人。

伏晨:万梓成洲暮泣城城主、天谕第一任宗主,以一己之力征服万籽成洲半境,揭开与中土大战的帷幕。千年之际,伏晨率领军队攻打羽界,却在决战前夕离奇死亡。一代战神,落得如此结局,着实令人惋惜。

楔子,醉落魄(一)

“咕咕——”

夜幕降临,一只布谷悄然滑过长空;晚风清凉,悬在营帐前的铁马叮铃作响。山顶一座古朴的望楼上,有人将那面锈绿色铜锣“咚”地一敲,锣音嗡嗡飘远,一记绵长的号角声呜呜吹响起来。

沙尘四起,脚步纷乱。兵人们集结完毕,纷纷解下护臂,脱去身上沉重的盔甲,三五成群,钻回营帐里歇息。

连绵一线的黑色山崖,从头至尾依次亮了起来;天上星辰点点,橘色的烛光在晚风中飘摇。

灯火阑珊,一人走到山崖边上,俯下身来,轻轻一声吹气,吹灭手中一点温暖的灯光。

余晕消散,待双眼适应了夜色,便看见,远方天地的轮廓,完美地勾勒出一幅安详的画面来。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放眼望去,天上星光如萤,一轮皓月穿空而过,月色洁白如雪。

忽而铁甲铮鸣,身后有同僚经过,几条细长的影子盖在这人肩上,又很快落地,嬉笑声渐行渐远。这位兵人低头看去,半山腰处有一座村落,——那是他的家乡。兵人坚信,那里华灯初上,夜夜笙歌不绝。

与此同时,半山腰处的一座村子里,也有一个男孩正在仰望远方。遥远的天边,月色融入一片黑暗,群山起伏,像是一叠被人揉烂的纸张,随手丢入一片墨池,浸润阴寒。

山顶,一根石柱凌霄而立;四周,遍地营帐连绵不绝。男孩知道,许多人自愿坚守在那片苦寒的绝地,吃苦耐劳,无怨无悔。一年前,他还曾跟随村子里的运粮队伍一同上去过,光秃秃的一个山头,兵器倒是充足,御寒的衣物就很稀缺了,营帐之外,除了一个大粮仓,别的什么也没有。

每当日落黄昏,金色的灯火点缀那片夜空。在男孩眼中,这些守望者的光,便是散布在天上的灿烂星辰。千百年来,山民们早已习惯了这片黑暗中的光明。好似有了它们,酣睡的孩子便会拥有一个甜美的梦。

此时此刻,男孩心里也这样想着……

“燕儿,吃饭了。”一名妇人走了过来,头上束一尾方巾,俨然不久前才剪去长发,身上还披着一层细甲。

“娘,吃完饭,你们就要走了吗?”男孩转过身来,眼神中透露着不安。

“燕儿,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能为神族而战,是我们的骄傲。”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也跟着走了过来,长剑在他腰间铮鸣。

“可是他们……”男孩伸手,往上高高举着,指向无尽的夜空,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埋怨。

石柱通天,在天的上面,更有一个神话中的世界。

男人走了过来,伸出一只宽大的粗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父子俩一同望着天上璀璨的星辰,男人说道:“神,是不会抛弃我们的!”

男孩忽然想起一个老人,——那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身穿一袭白袍,长衣拖地,在男孩的记忆中,老人的样子已经模糊,就连那些他跟自己说过的话,也像小时候做的一场梦:

“古燕,我的孩子……”印象中,老人也是站在他后面。

“很久以前,世上只有一个种族——兽族,我们的祖先都是动物。后来,有了人和妖,人是兽族的孩子,妖也是;再往后,妖族中产生了不吃人的灵族;异族相爱,又生出了一个被大家嫌弃的孩子,——巫族。”

“那我们人哪?还会变成别的种族吗?”男孩问。

“呵呵,我的孩子……”老人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抬头往天上看。

男孩忽然想起来,他们聊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一群人去了天上以后,就砍断了天地之间的通路,不再允许地上的凡人站在他们的位置。那些人抛弃了过去,丢掉了原来自己‘人’的身份,所以世界上便有了神族。这就是神话故事中的‘绝地天通’。”

“神……原来是人吗?”男孩迷惑了,神既是人,为何如今人又不能成神?

“我的孩子,这是乱世。”老人的手落在他肩上,“而你,将会在不久的未来,成为左右这个世界的人。”此话说完,老人拉过男孩的身子,看着那双稚嫩的眼睛说:“孩子,告诉我,你是会追随着先祖的荣耀,继续为神族而战哪?还是选择推翻他们的统治,带领大家走向一个……新的世界?”

“我会死吗?”男孩似乎并没有被老人描述的未来所吸引。

“谁都会死的,我的孩子。人会死,妖会死,灵、巫,都会死……”

“神哪?”男孩又问。

“神,——也会死!”

“会死……”男孩呢喃,“既然神都会死,那么我也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或许我还有别的选择,比如……”他的小脑袋里悄悄浮现出一个可爱的身影,脸一下就红了,低声喃喃:“我还可以娶一个老婆,当一个孩子的爹。”

说出这句话以后,男孩记得老人看了他很久,看他的目光也变得很复杂。后来,老人叹了口气,就走了,只留下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如果不愿为王,那就多救一些人,再去死吧。”

直到此时,这位名叫古燕的男孩,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三十年后,当他得到女帝的遗物,成为世人敬仰的神将时,才明白……原来在天下苍生与个人幸福面前,他早已做出自己的选择。

『历史:相传在万年以前,神族曾给众生留下九条通天的道路:昆仑、不周、龙骨堆、天涯、海角、渡江、哀牢、楼兰,以及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名字。

上古时期,妖族叛乱,神族敕封天将镇守天门,派遣天兵下界清剿异族。数千年血战,兵戈不息,苍生涂地。乱世末年,神族式微,天门九失其八,唯南方一隅从未被逆臣染指……

南门守将:兵祖——古罗门』

多年以后,当哀牢之地的最后一只布谷在一片火海上无尽盘旋,目光所见皆是地狱的惨状。这只生不逢时的鸟儿和乱世中每一条生命一样,他们摆脱战争的唯一途径,只有死亡。于是它拼尽全力,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哀鸣,便在滚滚浓烟中坠落于火海。

而那个传说中幸福的远古时代,早已悄然离开这个世界,去而不返。

一场业火过后,焦灼的大地上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残阳晕染着血光,整个山谷犹如一只被剥了皮的野兽,在这生命垂危之际,它已无力舔舐自己的伤口。

时代已经改变,而战争,也即将终结。

恶风袭来,一片黑云压境,电光在夜空中闪烁,极致的黑与纯净的白在昔日柔和的夜色下依次交替,犹如鬼神眨眼。

电光夺目,一记黑刀挥落,最后的妖兽终于倒在最后的战士脚下。

天地寂然,风吹如鬼哭。

仿佛很久以后,霹雳声滚滚而来,雷声尚未结束,又是一道雪白的电光,渲染出战场上最新一幅画面:突兀的山石、无尽的荒野、粘稠的血泊、凌乱的尸首,还有三个……站立在天地间的浴血身影。

三人在无声中相聚,在沉默中靠拢,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只有等待。又是一声霹雳,那不是雷鸣,是利刃对撞的声响,发出神器交击的光芒。

短暂的失明后,三人意识到,这场预谋了千百年,已经绵延整整二十一天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二十一天前,山下最后一个村子也被妖族攻克,于是他们衣不卸甲,枕戈待旦;等到成千上万的妖族军队完成了合围,开始攻山;他们又奋勇杀敌,视死如归!如今,经历了二十一天的激战,他们已经战胜了恶鬼。只是死神到底有没有放过他们?三人看着天穹,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是生,——还是死?

天上的云层凝重不堪,宛如三人脚下粘稠的血水,此刻却忽然膨胀起来,像是云中生出了一个恶瘤。恶瘤破裂,两座相距仅一线的大山压了下来。

很快地,三人分辨出“两座山”的样貌:筋骨如岩,虎面长角,身躯魁伟如龙……那不是裂开的山,而是被拦腰斩断的、妖族七大君主之一的——蛮王!

透过蛮王“两座”身体间的缝隙,三人看到,在云层后方,还有一个巍峨的身影。——此人手握三尖两刃戟,身穿神将御风甲,肩披浴血断红袍,那是他们的将军,神将古罗门!真正的屹立如山!

“蛮王,你们输了。”是“山”威严的声音。

紧密贴合的“一线天”逐渐裂开,蛮王下坠的身躯遮天蔽日,他却毫不在乎,只是注视着那个斩断他身体的男人,嘴角一扯,开口以人言说道:“古罗门,天地九柱我族已占其八,神族大势已去,龙主即日登天,我们才是天下之主,别再不自量力……”

说话间,三人中的一个血影挥舞着手中黑刀,迅雷般冲下了尸山。血影直行一线,一折、再折、三折,黑刀在他身后留下一条冰冷的轨迹,像是暗夜的星光雕刻出远方大地的轮廓。

“摇光、开阳、玉衡、天权——”血影紧贴着起伏的山脊前行,转瞬已在蛮王身下。

“天玑——”他将黑刀背身,刀尖点地,屈膝奋力一跃,下一刻已经出现在蛮王耳侧。

莹润的刀光紧紧跟随,仿佛托地而起的一轮水月,大地生辉!

每念诵一个字词,血影的眼神便要冷峻一分,他手中那柄黑刀似乎也会更加亢奋一些,就像是——一个饥渴的、即将苏醒的孩子。

蛮王无心搭理这只出现在他耳边的苍蝇,即使在此时,他也一直注视着古罗门的面容。

“我族向来尊重强者。”蛮王想要抬手,可是连续二十一天的战斗已经让他失去了对双臂的控制,只好放弃,昂首说道:“取下我头颅,以你的实力……”

血影再次闪现在蛮王另一侧,一升一降,二者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改变。此时,他已能够俯瞰这位妖族霸主的面容。二十一天前,就是他率领着一众妖族攻上哀牢,残害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上千位兄弟。

血影心中却没有愤怒,愤怒是脆弱的情感,他的思想已经冷如寒冰。手上加了力,嘴角微张,默念“天璇”二字,同时举起手中的利刃,他以一种绝不属于任何生命的声调,下达了一条冷漠的命令:“黑刀,七星——”

从他动身的位置,到谷底,到山顶,到空中,到蛮王耳侧,到他此刻停留的地方,一个立在空中的六星图案依次闪耀,宛如一把发硎的镰刀缓缓露出锋芒,只差最后一角。

冰冷的星光照耀着一切,血影在一瞬间犹如天地君主,即将化身为一颗坠落星空的——“天枢”。

“斩——!”

流星坠地,命运的铡刀无情挥落,轻松划过蛮王铁石般的脖颈,割取了这位伟大的妖族君主的生命。

两斩三段,蛮王身首分离。

刀光如满月,就连天上厚重的云层也被割裂;苍穹之下,一片星光惨淡。

楔子,醉落魄(二)

接连三声巨响,大地震颤。

蛮王死后,古罗门一跃而下,全身战甲浮空。额前几缕乱发狂舞,那件残破的血袍也随之倒悬,于风中猎猎作响。古罗门战戟一挥,不断下坠的身形忽然一个滞缓,稳稳落在山顶。

两位兵人在沉默中上前,血影也从远处归来,与神将相距十步,三人并肩而立,一齐拜倒在古罗门麾下。

“古将军!”

余音散去,天地无声,古罗门凝望着远方,目空一切。

“为报老翁救命之恩,古罗门曾立誓,不论天界待我如何,必为神族镇守天门三百年。如今神族气数已尽,我也时日无多……”

“将军!”一人突然打断古罗门,激动道:“将军此役斩杀蛮王,不久便会名震天下,此乃我等追随将军下山救世的绝好时机!妖龙虽强,只需避之不战,杀退其余妖族,将军便可称王称霸,怎可在这时说这些丧气话!”

古罗门默不作声,突然,他反手挥戟,划过自己的面颊。血光一闪而逝,战戟落地时,眉间已经流下一丝血水。血涌如泉,很快滴落在他脚下一片血泊中。

三人震惊之余,只见古罗门竟从他的眉心捏出一颗金粒,对他们说道:“三百年来,我以自身神力滋养这枚‘神籽’,希望有朝‘开目’之日,可以借此位列神榜。可惜与蛮王一战,我神力散尽,神籽也几近损毁……”

像是回应他的话语,血水滴落后,金粒散发出的神光便显得有些黯淡。待三人细看,上面果然分布着几道裂纹。

古罗门语气肃穆道:“与其任由此物流入白龙腹中,不如将其赠与你三人。”

“此乃神器,将军怎可轻易赐人!?”还是方才的声音。

“你三人随我镇守哀牢百年,始终无怨无悔,应当有所赏赐。何况经此一战,能从数千兵人中存活下来,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将军!至少……至少应当从长计议。”声音弱了,他知道古罗门心意已定,语气中也已流露出妥协,但还未放弃。

古罗门摇头,声音平静如水:“已无时日。”

已无时日?三人心头一颤,其实他们早就明白,自妖族叛乱以来,神族昏招迭出,天地九柱依次沦陷,时至今日,龙主获胜已是大势所趋,神族已经败了。或许自女帝“擒龙柱一战”身死以后,他们就已经一败涂地。只是始终无人愿意承让,更没人敢说出这个事实。

“乱世落幕,战争即将终结,届时天地如熔炉,众生为薪碳。……既要锻造一个新的世界,那么往昔天地就终会覆灭。”古罗门举戟向上,三人随之看去,天柱上布满裂纹,一如在春日的暖阳下疯长的藤蔓,无时无刻不在蔓延。

古罗门又说道:“我会尽力延缓天门崩裂的趋势,可是终究无力改变这个结局。”随即看向三人,语气肃穆道:“八极断绝,天下灵气齐聚中土,黑龙如何打算,谁也不知,只是如今妖族势大,那里将是你们最后的逃生之地。——距离乱世终结还有些时日,趁此期间!”

古罗门战戟落地,又猛然挥向远方:“你们即日北行!”

看着手中那颗布满裂纹的“神籽”,古罗门目光柔和道:“可惜,此乃天帝所赏,女帝亲赠……”或许是想到当年那位天界第一女子杀神,想到她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壮举,古罗门面露愧色,自言自语道:“不曾想就连她最后的遗物也没能守住。”

“将军……”还是方才那人。

古罗门止住他的劝诫,看着他们说道:“今日我便将它分与你三人。——南官擅谋多思,精于复盘,当得我技;凌郎嫉恶如仇,骁勇善战,可得我力;穆子生性仁厚,荣辱不移,最合我神。”

谈话间,金粒悄然裂为三瓣,依次流入三者眉心。

正对古罗门之人名为南官。此人在百年前登上哀牢,经过最终的考验后,有幸成为一名守护天门的兵人。也正因此,他才得以沐浴神恩,延寿不老。南官在三人中排行老大,他的额前出现一道蓝色竖纹。

在他右手边,是方才斩首蛮王的那道血影。此人名叫凌青云,使一把黑刀,一百年来,在哀牢兵人杀力排行榜中,他始终名列第一,无人能与之匹敌。登山两年后,他与身边二人结拜,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此时,他的额前显现出一抹红色纹路。

最后一块,也是唯一一块完整无瑕的金粒,进入了第三人眉心。他便是方才数次劝诫古罗门之人,单姓一个穆字,双名舞墨。只因在三人中第二个登山,所以排行老二。金粒的碎片流入穆舞墨眉心后,显现在他额间的,却是一道不曾改变的金色。

南官先是抚摸一番自己的额头,又扫了一眼凌青云双目间的红色,最终凝望着穆舞墨眉心的一线金印,眼神飘忽不定。他心中一声叹息,曾经看似忘不到头的百年岁月,如今却也一晃而逝,哀牢兵人南官——终究是一个过去的身份了。

往日的记忆终于追了上来,那些隐藏在他心底的仇恨与愤怒,时至今日,却始终不曾减少分毫!他面不改色,眼神中也不曾出现任何异样的波动。只是……最终的结局越发近了,届时,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南官微阖双目,回想着他荒诞的一生:想到那位始终未能看他一眼的父亲;想到那位把自己的美丽留在了画中的母亲;想到这一百年间,他们兄弟三人日复一日的欢歌纵酒;想到在过去的二十一天里,他救了穆舞墨的命——整整七次!

金粒分散后,古罗门的脸色明显苍白了许多,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我是枯泉,新主如活水。技、力、神,三者合则互利,争则有伤。你三人既是哀牢兵人,又是结义兄弟,便当同气连枝,共迎太平。”

从左向右,古罗门最后一次端详身前三人:

凌青云的眼中明显有一丝喜悦,这是一名直率的战士,始终追求着至高至强的力量。或许在经历了上百年的苦难后,他正在庆幸着自己终能有所收获。

南官的神情却很平静,果然是以稳重著称的人。只是在对上他的视线时,不知为什么,古罗门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是那么陌生、却又熟悉。疏远如素昧平生,却又熟悉如一位故人,可惜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多想。

古罗门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穆舞墨身上,这位在方才接连劝诫自己的战士,在过去百年间,是他最信任的臂膀。看着穆舞墨眉心那线金印,古罗门欣慰一笑,这份脆弱的希望若是由他来守护,一定会照亮他们的未来吧!相信很快,他们便会在新的世界里重聚……

古罗门收回视线,开口说道:“若有机缘,三者相合,‘神籽’必会重现。”停顿片刻,又意味深长道:“你们好自为之。”

语毕,古罗门化身为数道长虹,犹如无数条金色的长龙在空中绕柱盘旋,更不断融入石柱中,修补着疯狂蔓延的裂缝。这是他在用生命来阻止天门崩溃,为得到他赏赐的三名战士争取最后的时间。

“哀牢兵人南官,恭送古将军。”

“哀牢兵人穆舞墨,恭送将军!”

“哀牢兵人凌青云,恭送古将军!”

楔子,醉落魄(三)

『汉子回家的时候,天上刮了一阵怪风。他眯眯眼,往远处一瞥,瞧见村北那片土坡上,有一排蚂蚁在爬。打了一辈子猎的汉子有一对比鹰还尖的眼神,他心里清楚,那肯定是一队人马,走得很快,行李不多,约莫一百来号人,气势汹汹,显然没有要在村子里过夜的意思。

汉子心里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忽然想起了前些时候路过他们村子的那仨兄弟,自己还和他们一起喝了不少的酒。

“神的赏赐?骗子,我们为他们卖命,他们……他们却把我们当畜生……嘿嘿嘿嘿,他也一样,不杀了他,我们都得死!”

只有一次,老三在醉酒后说出了这么些话来。那个时候,汉子本能地意识到,他既不能多问,也不能让老三觉得他记住了这些话。于是汉子忽然大醉酩酊,一头栽倒在草席上。

老三果然很快清醒过来,四下望望,见众人都已醉倒,便把手一挥,掌风如刀,将几支蜡烛吹灭。

夜风从窗外悄悄地溜进来,白烟缭绕,一地月光。

过了一会儿,汉子以为老三也“睡了”,便借着酒杯上的光亮偷偷一瞥。

夜色里,老三坐得笔直,全无醉态,正一个人端着瓷碗,无声饮酒。他的目光落在汉子身上,眼神比狼还狠!

汉子脊背一冷,连心窝子都不敢跳了。虽说七八年不见打仗,终究是乱世!』

“轰轰、轰——”

两棵苍劲的老树接连栽落大地,山间一块岩石如同一层破碎的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地上雪尘飞扬,落入“水面”的“石子”奋力拔出他的身体。

迎面一记刀光逼来,石子恰到好处的侧身,下一个瞬间,山上一整块岩石便被平齐削了下来。

石子快速察看两侧,右手边是一条不足十步宽的雪谷,已被落石填塞得如一条死路;左侧是一片雪林,白茫茫一望无尽。

石子便向左行,动身的瞬间,风中刺来一声呼啸,一道剑气拦截了他的去路。石子索性止住脚步,低头吐出一口血水,脚下积雪很快染红一片。他扭头望向自己飞来的方向,自嘲道:“‘杀戮’用得得心应手啊,大哥!”

话音刚落,剑气尽,石子一个纵身,灵巧地贴上山谷石壁,接连在空中腾挪。

一柄三尺长剑破空而来,精准刺在他跳跃的路线上。

石子巧妙躲开,更如一只悬空的飞燕,绕剑一圈,轻点一下剑身,借力凌空飞去。

眼看即将触及广阔的天空,“掷石人”却及时赶到。——此人手握长弓,气势逼人,如一只捕猎的苍鹰俯冲而来,凌空一腿鞭在石子腹部,将他生生砸回大地。

一声砰然巨响,林中残雪飞扬。

掷石人身体悬空,张弓搭箭,箭镞直指石子,坦然道:“可惜终究学不会你的‘君临’。”连射三箭,终将还欲向别处逃窜的石子逼进了雪谷。

没走多远,石子隐约感觉不对,实在是太安静了!便在雪谷中反复弹跳,企图从上空逃出这片困兽之地。忽然,他看到,空中有一张无形的结界悄无声息地张开。打量四周,石子发现,在山谷上方的四个角落里,各有一位白衣人潜伏在其中,如同四只倒悬在山谷间的白翼蝙蝠。

“原来真的是陷阱……还有帮手。”石子苦笑,一个凌空翻身,竟然稳稳站立在空中。苍穹如大地,一身衣服与头发也“飘落”向上,倒像是他自己落在了天上,脚踩虚空,也成为一只蝙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石子心中无奈,只得蓄力一跳,空中又是一个翻身,再次飘落雪谷。他看向身前最后的出口,——果不其然,一个隐藏许久的人影如同一窜黑色的火苗,悠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石子的内心波澜不惊,此时的他更像一位待客的主人,既然有朋自远方来,他便迎面笑道:“你也来了。”

“二弟,还要逃吗?”身后,掷石人也赶了过来,“何不交出‘君临’,交出‘君临’,你我还是兄弟。”

石子置若罔闻,只顾看着那个在飞雪中走近他的“火苗”,出声问道:“你当真要拦我?”

火苗紧了紧手中黑刀,脸色很为难,却并不让步,出声劝诫道:“二哥,听大哥的吧,我真的不愿……”

“不愿对我动手?”石子狞笑起来,笑得癫狂,指着火苗喊道:“三弟,论起对杀的实力,我和大哥都不如你,但你向来就听二哥的话,只是不知今日大哥给了你什么好处!”

不待火苗答复,他单脚跺地,在一声尖啸中刺向前方;身后乱箭攒射,却追不上他前冲的速度。

“二哥,不要逼我!”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寒风吹卷,黑衣飘摇;火苗在飞雪中闪灭,犹如恶鬼无常。

“让开!”强硬的答复。石子在赌,赌他二人百年来的交情,可以在此时战胜人性的贪婪。

“杀戮!”

恶魔复苏,黑焰在一瞬间活了过来。火舌猩红不灭,更有燎原之势。

“黑刀——驱魔!”

一弯黑色的月牙横穿雪谷,像魔鬼的微笑扫荡整个世间。石子心里知道,在恶魔的笑容中,任何反抗都会变得棉花一样无力;任何石子,终会如同一片羽毛,被狂风吹落大地。

结局可想而知,石子无助地坠落,再没有丝毫的力气挣扎。

“二弟,你没退路了。”羽箭已经射完,掷石人逼了上来。

石子跪在地上,哀婉道:“可惜了,堂堂神技,竟无后人相传。”拔出腰间短刀,由下而上刺向自己的咽喉。

“阻止他!”掷石人大喊,一抹蓝光在他额间闪烁,如同划过夜空的一道星辉。“开眼!”星光掠过雪谷,是一片优雅的蓝。

与此同时,两尾黑色的火苗分别与石子擦身而过。眨眼之间,双刀饮血。下一刻,两个影子又完成了重叠。残影消失,还是一个人,——火苗收刀入鞘。

掷石人朝着已经没了双臂的石子走去,火苗沉默着跟随。

“哈哈哈哈,我们三人结义为兄弟,百年来生死相依、情同手足,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石子泪眼通红,咬牙质问道:“就因为一个学不会的‘君临’?大哥,你好狠的心!三弟,你好快的刀!哈哈哈哈……”

“二弟,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愿交出‘君临’吗?交出来,我会饶你一命。”

“饶我?还有必要吗?”石子尝试着举了举他断掉的双臂,语气中只剩愤怒,还有委屈。

“二哥,我与大哥对你从无保留,可是你……为何总是不愿将‘君临’教给我们?”

“你二人想学,我又何曾隐瞒过分毫?!”

火苗笑了,是意料之中的笑容,笑得凄然:“二哥,大哥说的对,你是死也不肯交给我们了。”

石子忽然沉默下来,宛如一尊跪立在风雪中的雕塑。良久,他抬起头,看着那个脸色冷漠的人,一字一顿道:“大哥,不、南宫,你好手段!”

纯洁的白雪中,滚烫的血水晕染出一地殷红。失去双臂的石子终究还是站立起来,昂首看着对面,喝令道:“三弟,拔刀!”

“二哥,你……”火苗看向身边的掷石人,询问道:“大哥?”

“听你二哥的,拔刀,三弟。”他的语气寒冷如冰。

石子凄然一笑:“对了,三弟,听你大哥的,拔刀。”又向前走了几步,“三弟,过来。再过来一点。……三弟,你在怕什么?我是穆舞墨、是你的二哥呀!难道我会害你?”

穆舞墨喘着粗气,飘忽的目光被垂落在身前的黑发遮掩着。他艰难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别离得那么远,三弟,再过来一点。……过来啊,只要你过来……”凄然的声音中有着露骨的诱惑:“你不是想要‘君临’吗?只要你过来,我就亲手把它交给你。是了,我已经没有手,你只能自己来拿了。”

穆舞墨拖着残躯向前,他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凌青云靠了过去,他不认为此时的二哥对自己还能有什么威胁。只是出于警惕,还是多看了两眼:穆舞墨身后的雪地上,洇着一道殷红的血迹,就像是一条被冻死的毒蛇。

两人相距三步的时候,穆舞墨平复着他急促的呼吸,低声说道:“凌青云,我现在……就教你——‘君临’!”

竟然奋力前冲!

受本能驱使,凌青云立刀在身,向前刺去,以攻代守。

于是,穆舞墨便像一张纸那样,穿过了这把世间最快的刀。“纸”上黑色的裂口很快被鲜血染成一片红色;红色不断漫延,如同一根血水凝结的冰挂,孤独而寂寞地悬在寒风中。

南官淡淡开口:“轮回。”

楔子,醉落魄(四)

残影消失,双刀合二为一,凌青云收刀入鞘;南官丢下空掉的箭囊,弃去长弓,拔出三尺长剑;穆舞墨跪立在地,双臂被平齐砍去,眼神空洞,宛如一尊在雪中忏悔的描红人偶。

穆舞墨看着身前殷红的雪水,自言自语道:“据说我的曾祖父,曾是楚国一位宗主,那时天下大乱,他却凭借七百私兵守得一方乐土。……曾祖豪纵一生,直到五十岁才有了一个傻儿子,我的祖父。……可惜祖父过于天真,一生信奉春秋道义,终究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祖父共有十二个儿子,我父亲排行第七,或许是为人忠厚的原因,有幸继承了祖父依旧可观的家业,却又被兄弟欺骗。……”

南官挥剑,“陈年旧历,我对你的身世不感兴趣。”

残影消失,双刀合二为一,凌青云收刀入鞘;南官丢下空掉的箭囊,弃去长弓,拔出三尺长剑;穆舞墨跪立在地,双臂被平齐砍去,眼神空洞,宛如一尊在雪中忏悔的描红人偶。

“父亲生我时,给我取名穆舞墨,望我虽在乱世,也要粗识礼义。——可我偏偏不感兴趣!苍生涂炭,父亲却要我闭目塞耳,在一纸书画中消磨余生,我做、不、到!”

穆舞墨双眼猩红,一阵咳嗽;血溅白雪,如斑斑落梅。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改变我一生的人。”他抬起头,泪光涟涟,“大哥,那个人……是你啊!”

南官无言,再挥剑。

残影消失,双刀合二为一,凌青云收刀入鞘。南官拔出三尺长剑,飞步上前,一剑刺在穆舞墨眉心。

金光震荡,穆舞墨心魂失守,脸上,两行热泪滚落;他用哭腔大喊:“所以我才会跑去跟父亲说,墨儿我这就投笔从戎!”

南官拧转手腕。

凌青云双眉微蹙,“大哥!”

“你别管!”南官回头,仅仅一个对视,便把凌青云震慑住。

南官脸色扭曲,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挥剑!

“把‘君临’交出来!”

“……在那之前,我只读懂了一个做人的道理,不过‘仁义’二字。”穆舞墨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任由自己的身体被南官蹂躏。

“……在那之后,我又学到一个道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目光涣散,说话犹如梦呓。

“交出来!交出来!”

挥剑!挥剑!还是挥剑!

血如泉涌,千万朵炙热的梅花在寒风中凋零。

“把‘君临’交出来!”南官疯了般大吼,一剑剑刺在穆舞墨头上,已经不在乎是否命中他的眉心。

“大哥,够了……”凌青云感觉有些恶心。

穆舞墨栽倒在地,却还是强撑着直起身来。

“所以啊……我这辈子,最恨两件事了……第一件,男儿只求私利不顾天下;第二件,兄弟背弃……”垂危之际,穆舞墨却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句如雷的怒言:“既然你们这么想要‘君临’,我给你们!”

南官抽回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剑,目光贪婪地落在穆舞墨身上;他大张着嘴,喉咙开合,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剧烈喘息着,这是猎人快要杀死猎物时的兴奋与狂热。

凌青云瞪大双眼,死死注视着面目全非的二哥——如果还能把他称之为一个人的话。

“轮回、杀戮、——君临!”

蓝、红、金三色在穆舞墨已经难以辨认的眉心处交替融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手段缝补他的身体;生命复苏的气息仿佛充斥着整个雪谷。

三技融合,神籽再现。

凌青云敏锐地察觉到天地间有一丝异样,不觉握紧黑刀,他侧身瞥了眼南官,语气疑惑道:“他真的要……”

无数道金光从天而降,轻易击穿了那张横亘在山谷上方的结界,势不可挡地汇聚在穆舞墨周身。

穆舞墨在金光托扶下飘然站立,此时的他,手握三尖两刃戟,身穿神将御风甲,肩披百兽藏红袍,眉开天神三目……

眼看这具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并且缓慢恢复了神智以后,南官的内心兴奋不已,五指颤抖着,撕下了脸上这张戴了百年的面皮。

他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陌生:“古燕,还记得我吗?”

“大哥,你!”凌青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二哥死了,大哥变了,过去百年的岁月就像一场梦一样。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谁对谁错,孰黑孰白……点点思绪如一场磅礴大雨漫过他头顶,淹没了他的呼吸。凌青云觉得自己正飘在空中,他就像一个溺水将亡的人,在一股窒息的感觉中奋力挣扎着,却始终无所依靠,无以寄托。

突然,他看到身前有一丝光明,他想起来,自己的手中还抓住一根绳索。那是什么?对了,那是大哥说的一句话,他说……古罗门会复活!是了,大哥早就猜到当下发生的一切,虽然换了一张脸,变了一副嗓音……但是如果不趁现在杀了古罗门,他们的肉身很快就会成为“神籽”复活的养料,到时候,二哥会彻底变成一个傀儡,而他与大哥,他们都得死!

是真的吗?他问自己,可是……真假重要吗?!

凌青云的目光忽然坚毅如铁,他心中甚至暗自庆幸起来,幸亏“君临”是在二哥身上,此时“请君附体”的人不是自己。不然,今天死的就会是他!

凌青云身上流下一片冷汗,却也因此冷静了下来,此时的他就如同那位抱柱的尾生,紧抓着燃烧在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希望,至死方休!

忽然,南官按住他肩膀,依旧以大哥的身份吩咐道:“按计划行事。”

而后,南官便向那个缥缈的身影走去,用一副面对故人的神情说:“放下吧,古燕,负籍老翁骗了你。”

“为……什……”不断具象化的金色身影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南官展开双臂,缅怀说道:“那天我和芸萱逃了出来,逃到了我们的春风原。安心吧,芸萱在那里度过了她宁静的一生。她走得很安详,你不亏欠我们什么。”又愧疚道:“对不起,一直没以真面目见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将古罗门。”

“南……宫……?”金影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一时间,他似乎还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金影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愤怒,继而扭曲,就像是一个识破了大人的谎言、发现自己被欺骗的孩子!开始以一种放肆的速度疯狂显化着,愤恨道:“你不是……”

“七星——斩!”

一线黑光穿过了金影的身体,半个雪谷被拦腰斩断。

金影的身体扭曲得令人窒息,它目光狰狞,穆舞墨的嘴眼与古罗门的面容在它的脸上相继交替着,就像两个灵魂在争抢一个身体,可是这个脆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生命,如冰霜瓦解。

一声爆裂,两缕怨魂再无实体可依。无尽的怨怒像是炸开了一团血色的火花,疯狂流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束了!南宫瞪大双眼,发出阴森的笑声,再不关心眼下的危险。

“大哥,躲开!”凌青云向他扑了过去。

怨魂向二人冲来,南官却松开了手中长剑,笑得癫狂。

“大哥!”凌青云一把扯过南官,将他丢在自己身后,踏前一步,拔刀!

“杀戮!”象征死亡的红色在他额前闪过,凌青云双瞳饮血。

“一刃——三千!”

一记挥刀,三千残影如万雀离巢,一招化身三千刃,刀如雨,飞雪鱼龙舞。

炸裂的血水如烟花闪耀,只是,突然间夜幕降临,灯火阑珊,狭窄的雪谷中,流光黯淡下来,成群的黑雀笼罩在天地间,万千光影无处去。

凌青云停刀,悄然万雀皆回巢,三千残影归一刃,风萧萧,花落知多少。1

一招刀式化身为三千残影,凌青云竟然硬生生抗住了一位兵人与一尊天神联合的怒火。

怨魂炸裂复消散后,雪谷重归寂然,远处那团血色的火影还在风中闪灭。

一时间,天地如画,片片雪花落无声。

“三弟,做得很好。”南官重新恢复了冷静,轻拍凌青云肩膀。

风中,一颗头颅滚落,热血还在喷涌,把一地白雪染成鲜艳的红色。凌青云看着滚到他脚下的那张脸,依旧是熟悉的面容,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讥笑。

临到死时,二哥也看不起他们吗?

“我究竟在干什么?”劫后余生,凌青云茫然地看向身边这位熟悉的陌生人。“古罗门的诡计”正是他告诉自己的,但是凌青云相信的人是大哥,不是他!

“大……不、你到底是谁?是我大哥?还是古将军的故人?”

“故人?”南官恢复了他这五年来一贯的冷漠,摇头答道:“不,我不是他。”

“那你到底是谁?!”凌青云怒吼,双唇颤抖着,不由得后退。

南官的眼神如古井般平静,看着他说:“三弟,生在乱世,身不由己。杀你二哥,得到‘君临’;除此之外,别的事情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不!”凌青云低头怒吼,又后退两步,指着他喊道:“我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说古罗门在利用我们,他要侵占二哥的身体,借二哥之手杀掉你我,从而夺回属于他的力量,重新复活!”

是真的吗?凌青云问自己,五年来,他和大哥确实始终无法掌握“君临”的力量,但是二哥确实也从未藏私,自己只是听信了大哥的一面之词,只因为……他想得到那份力量。

“不错。”南官向凌青云走去,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只有在古罗门现身之后才会帮我,可你最初时为何还要对二弟挥刀?若不是你阻拦,我再难追上他。——如果二弟真的只是二弟哪?”

南官步步紧逼,他的声音像条毒蛇纠缠着凌青云,令他动弹不得;而他的目光又如同两根寒刺钉在凌青云身上,让他受尽折磨。

“你之所以会对二弟动手,是因为只要这样,你就能得到‘君临’;你之所以会对古罗门动手,是因为若不这样,你担心自己会失去‘杀戮’。”

南官走到凌青云身前,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肩上,“我注意到,在古罗门现身之后,你的眼神就变了……变得像是看见了敌人。”

南官的嘴角轻轻附在凌青云耳畔,冰冷的声音像是从地狱吹出来的阴风:“没错吧,三弟?”

凌青云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心跳如战鼓,握刀的手越来越紧。他已经从漫天暴雨中爬上了岸,那么,就算这时斩断那根救命的绳索……他抬头看着南官,——似乎也不是什么错事。

错事?凌青云的瞳孔剧烈收缩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若没有对,——何来有错!?

“别那么紧张,”南官率先拉开一步,给了凌青云一点喘息的余地,同时出声劝慰道:“不要害怕面对你内心的恶。也不要想着如何杀掉我,现在的你……”

他看着凌青云,看出了他心中的恐惧,那是曾经的他——胆小的南宫。

忽然雷鸣大作,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经布满阴云,如有无数条恶龙在空中盘旋。

南官发出一声叹息,像是累了,随即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剑,喃喃自语道:“而且也没那个必要。”

凌青云回过神来,看着天上的异象,一时间脊背生寒,全身被恐惧笼罩着,“大、大哥……怎、怎么了?”

南官心不在焉地试了试手中长剑,看向距离两人不远处,那团悬在空中蠕动的血水,宛如对上了魔鬼的眸子。

南官落寞,方才的大笑并不是自己失去了理智,如果刚才就让他死了,或许就不会再有接下来的事情。

“你们走吧。”他轻声说。

雪谷上方,四只白翼蝙蝠悄然退去。

南官仰头看着那片扭曲的苍穹,喃喃道:“果然,想杀一位神……远没那么容易。”

楔子,醉落魄(五)

墨云翻滚,轰鸣的雷声如同数十尊古老神明在天际咏唱,不久便会落下神罚。

凌青云紧握黑刀,目光决绝,当死亡的威胁真的来临,他却感到一丝轻松。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在战斗中赴死,不偿是一种解脱。

南官脸上也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对凌青云说道:“此乃天怒神怨,终要有人受过。你留下,我上。”

不给三弟为难的机会,南官如白虹贯日,直上青天。

“大哥,接黑刀!”凌青云反握利刃,向上甩去。

“不必。”南官避而不接。

落雷森森,天上电光如笼,凡人岂能承受此等厄难?凌青云心生担忧,若没有一件神兵利器护身,一旦被天雷击中,大哥便要承受剔骨抽筋之苦!放眼望去,不料此时天上,南官竟然抛去长剑,大敞胸怀;欣然受难、视死如归!

凌青云大脑一片空白,焦急大喊道:“大哥,快取剑啊!”

天雷攒射,轰鸣而下,犹如万道枯枝。

眼看南官惨无人样,凌青云拔刀在手,心中乱作一团。

“大哥,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雷劫愈盛,相聚成团,骤然砸落,如星辰浴火;南官吐出一口脓腥血水,大笑相迎!

一弯黑月升空,正中一团紫雷。二者相撞,声势之大犹如天裂。黑月破碎,更有万千残影;天雷再聚,震怒之声犹如百鬼哭嚎。

南官一把扯过凌青云衣襟,怒吼道:“你上来干什么?!”

凌青云不好出招,只得单手收刀再出刀,同时大声喊道:“我不想让大哥受此厄难!”

“受!为何不受!2”南官乱发如狮,一把推开凌青云,指着上苍喊道:“当年,与二弟相识之日,我正如一叶孤舟不知何往!若非二弟,我必飘零一生,含恨而亡!你可知道,那日我二人席地而坐、互明心志。二弟一言,犹如一杯烈酒浇我心中之块垒!3”

凌青云并不知道大哥与二哥早年相识,他是三人中最晚上山的一个。而哀牢所有兵人都遵从着一个默契,绝不会追问他人的过往。他只知道南官早他二人上山,所以一直以为他们也和他一样,都是上山后才认识。

“听二弟之言,”南官继续喊道,语气中却没了愤怒,也不再看向凌青云,似乎只是想把郁积多年的话说出来。

“我顿感毛骨悚然,流下一身冷汗,不觉心中自有光明,才会去哀牢,战妖族,忍辱百年,坐薪悬胆!哈哈哈哈……”南官大笑,乱发如狂柳随风,魔怔一般,笑得十分苍凉。

不疯魔,不成活!4

凌青云又挥一刀,劈开一片紫雷。

对眼前一切,南官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是说个不停。

“生逢乱世,人心不安,高士贫贱,皆有贼心。但有一人高呼,便有千人振臂,真乃人言如箭!然而此箭一出,却又引得多少壮士尸陈沙场,魂归西天。”

天雷之音如风卷残云;又如惊涛拍岸;似有百万雄兵在空中齐声呐喊!而他二人,不过是两片风中柳絮,两尾江水中的游鱼。

“大哥,够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南官闭眼,片刻后又睁开,看着眼前这位在生死存亡之际,一再赶来救他的兄弟,仿佛又回到了三人并肩作战的日子。

他推开凌青云,回首看向即将坠落的天雷,坦然喊道:“三弟,你不过是受我蛊惑,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快离开此地!今日之罪,乃我咎由自取,我南宫云燕不受此罚,二弟安能魂归故里,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天日昭昭5!我南宫云燕不受此罚,如何对得起二弟在天之灵!”

凌青云心知劝说他不过,索性也扔了黑刀,对南官喊道:“大哥!二哥是我杀的,古罗门是我斩的,他们的怨,我占一半!我与你一同受罚!”

“哈哈哈哈,我真是交了两个好兄弟!好!三弟,既然你不肯走,那我二人一同向二弟请罪!”扭头又喊道:“三弟,今日我二人若有幸不死,三弟之手足,即大哥之手足,三弟手中之刀,即大哥舍身之命!大哥就是做牛做马,也要……”

天地亮白如雪,雷光吞没了所有画面与声音。

二人遭遇的这场雷劫,——是古罗门愤怒的神罚,是穆舞墨临死前的诅咒。不论生死,这场劫难已经在他们的命运中,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烙印。

南官醒来的时候,雪谷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天上飞雪回旋,像无数白色的精灵在空中舞蹈。舞曲落幕之时,片片雪花凝聚,雪谷中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形缥缈,神色淡漠。

“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男子的声音无怨无怒,不悲不喜,七情六欲皆不足以形容。他的声音,仿佛根本不是人间的话语。

“不论真假,不管你是何人,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做纠缠。”男子双眉微蹙,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人间的情感,却是悲凉。

“‘君临’之力已被封印,此为我愿。自此以后,不论你们身在何处,都会如处寒冬,这是古罗门的神罚,非人力可违。”

男子停顿片刻,伸出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即将消逝的身体,犹豫一番,还是继续说道:“至于是否还有其他责罚,我却不知。甲子雷劫,万年为期,大哥,三弟,你们……好自为之。”

穆舞墨转身,随即化身为万千飞雪,砰然飘散。

“哈哈哈哈……”躺在不远处的凌青云大笑,两股热泪滑落脸颊。

“二弟终究……不愿要我们的命。”南官望着远处柔和的蓝天,喃喃自语。

“也是,”凌青云抹了一把热泪,“杀我这样的人岂不是脏了二哥的手!”抽抽鼻涕,尝试一番,终于爬了起来。

他忍着疼痛,四处望望,只见远处那团沸腾的血水,最终冷凝成一枚血红色的丹,无声飘于空中,犹如一只死去的眼睛,监视他的命运。

“大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凌青云上前捏过血丹,背对南官说道。虽然此生已经没有可能得到“君临”之力,他还是将这枚血丹小心收藏起来。

“我是谁?”南官也爬了起来,反问道。

“嗯。”直到此时,凌青云才有机会认真端详一番这张陌生的脸,重重点头。

南官也陌生地摸了把自己的脸颊,而后低声说道:“从小她……”或许是受了二弟的影响,提到“她”时,南官也不再那么苦大仇深。

“……娘就说我长得像我父亲。”

“那……”凌青云再次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道大哥之前所说依旧是假话?古罗门的故人,他的父亲,那个芸萱又是谁?

片刻后,凌青云的心中依稀有了一点模糊的猜测,可是依旧语无伦次:“你、大哥,那你娘亲……”

“我娘死了,在我八岁的时候。”南官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雪谷像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一如他的人生。

“饿死的。”

他似乎并不想谈这些,索性岔开话题道:“你可知道,古罗门为何会为神族镇守哀牢三百年?真的是为了报答负籍老翁的救命之恩?不是的,古将军的过去,你们并不了解。他对神族的怨念,绝不低于任何人。”

“那是?”既然大哥不想谈及他的身世,凌青云便顺从地接了下去。

南官便自然地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曾几何时,古罗门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那个时候,他的村子里,每一个年轻人都以能当上神兵为荣,这也应该是他曾经的梦想吧。……可是他们为神族而战,神族却对他们见死不救。古将军的双亲,便死在了一场全村人与叛军的战斗中。”

凌青云不出所料地发出一声冷笑,“哼,神族……”

“那个时候,古将军已是有名的将领。可是因为对此事赌气,便没有救援另一片战场中的神族军队。只是……”南官叹气,“只是命运弄人!他的兄弟——也就是我的父亲,与他所爱之人,却因为坚信他会赶来援救他们而参加了那场战争,至死都没有放弃。”

南官苦笑,“自那以后,二人音信全无。古罗门误以为他们因他而死,便陷入了无尽的自责。想必是为了赎罪,他便去了哀牢,为神族镇守天门。此后多年,他既不主动绞杀妖族,也不能说对天下苍生全然不顾。就是在那时,他得到了近乎无尽的寿命,并且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神将。”

“后来哪?”凌青云问。

“后来……”

凌青云发现,南官的目光又变得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后来,负籍老翁找到古罗门,对他说他的爱人并没有死,而是被他收在了画里。只要他愿意守护哀牢三百年,负籍老翁就答应为古罗门复活那个女人……复活我的母亲。”

凌青云理清了所有的思绪,负籍老翁为了让古罗门镇守哀牢,所以欺骗了他,而他的兄弟与爱人确实也没有死,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的大哥。

南官嘴角翘起一丝弧度,似乎是嘲笑堂堂神将也会深陷情欲,难以自拔,冷言道:“与蛮王一战,他已倾尽全力,时日无多,但他不会甘心就这么死的,哪怕负籍老翁已经死了,不,正是因为负籍老翁死了,他才必须要复活,必须亲自找到那个女人!如此,他才安心。”

凌青云敏锐地注意到,南官对他的母亲似乎有着深刻的怨念。不过他并不想过多了解大哥的家世。生在乱世,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秘密。正如他手中的黑刀,大哥与二哥也从未追问过它的来历。

凌青云思索道:“所以,从他将‘神籽’分给我们开始,就在计划利用我们复活?”

南官点头,“我只知道,古罗门复活的希望寄生在二弟身上,不过其实我也不清楚,在他复活以后,我们会不会死。”

凌青云默然。

大哥绝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就算古罗门真的需要利用他二人来复活,为了天下苍生,他也一定不会拒绝,甚至根本不会告诉自己。但大哥还是欺骗了他,甚至不惜陷害二哥,也要阻止古罗门复活的计划,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南官转身望着凌青云,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说道:“不问我点别的了吗?这些天来,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何执意要杀古罗门?”

凌青云心中长叹,大哥就是大哥,他真的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摇头说道:“不问。我说了,刚才就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南宫欲言又止,还是开口说道:“三弟,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大哥说的这一切都是谎言……”

凌青云似乎也受到了穆舞墨的影响,既然二哥都能原谅他们,自己又何必太执着?

“不用说了大哥,二哥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还认我这个三弟,只要你还是我大哥,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南官望着身前这片雪谷,雪谷的尽头,便是那条被霜雪冰封的万里大河。

“三弟,既然二弟长眠于此,我二人又死难得脱。我看,这里已是中土地界,虽然有些偏远,但也广袤,又有大河为界,正是我们余生接受惩罚的好地方,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如何?”

凌青云笑:“一切听大哥的!”

南官也笑:“不怕大哥害你?”

凌青云摇头,“大哥,我不傻,你想杀的人是古罗门,不是二哥。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杀古将军,但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凌青云一改常态,认真念道:“我相信大哥!”

南官点头,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百年中的平静:“三弟,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大哥你说。”

“刚才发生的事情……去和二弟的族人详说了吧。是去还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记住,不准伤人。”

凌青云有些为难,苦着脸道:“大哥,既要坦白,又不让我伤人,万一……”

“他们——”南官看着凌青云的眼睛,“是二弟的族人!”

凌青云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大哥!”说完又问:“大哥,那你哪?”

南官看着不远处那颗埋在积雪中的头颅,喃喃道:“让我再陪二弟一会儿。”

楔子,醉落魄(完)

南宫云燕登上雪谷,万里山河尽在眼中。他来到一块岩石下,单手扒开一片积雪,用袖子擦干;泥泞中露出一截红绳,还有三只倒扣在雪中的白碗。单手叠好白碗,两指拽出红绳,噗噗几声,三坛泥封老酒破土而出。

哀牢兵人,无人不饮酒;哀牢兵人,无人一天不喝酒。为了在旅途中解闷,三人千金散尽,备足了酒水,路上一坛坛地喝,一车车地送。一个人,便喝一碗寂寞的酒;一群人,就喝一碗喧扰的酒;在荒野,那就喝碗壮胆酒;在村镇,便要喝碗思乡酒……

只是离开哀牢以后,南宫云燕早已戒了酒。他就这样一只手提着穆舞墨的头颅;一只手捏着三只白碗、两指勾着三坛老酒,漫步在茫茫风雪中。

山崖边上,居然有一面漏风的雪墙。这是他早就准备在这里的几十坛酒,此时已被厚厚的风雪盖上。

狂风倒灌,吹散他额前几缕白发。南宫云燕就地坐在雪中,轻轻放下穆舞墨头颅,将白碗一字摆开,扯去一坛老酒上的泥封。老酒浑浊,人影缥缈,南宫云燕低头看着自己一日衰老的面容,憔悴的目光中写满无尽的沧桑。

咎由自取,无声苦笑,他将一坛酒摆在穆舞墨“身边”,为二弟斟了一杯烈酒,说道:“这三坛酒,是我们从哀牢带下来的,说是要在天下太平后再一起喝。三弟的酒,我替他敬。”端起白碗,将浑浊的酒水洒落大河;两番过后,兀自倒酒。

他又指着身边雪墙,开口说道:“边上这些,是你一路上记着数,说我欠你的。一坛没少,都在这里了。”说完以后,饮酒如水,一碗一碗地喝,一坛一坛地扔。

身下是冰封的大河,对面是世人口中的中土。不知过去了多久,南宫云燕喝得烂醉如泥,一对浑浊的目光看向身旁沉默的头颅,还是熟悉的模样。

过去一百年里,兄弟三人常常就像这样,并肩站立在哀牢那片一望无际的山崖上,一起眺望着他们守候的世间。

“爹……娘……”

『“我叫南宫云燕,父亲的南宫,芸萱的云,古燕的燕。”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以真名示人的南官,却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面前,这样介绍自己。』

如今回想起来,记忆已经模糊,唯有这句二人初次见面时说的话,依旧清晰在耳。

“三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走了。”

“有时候,我会梦到那个男人,我总是会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娘很少提到父亲,只说我真的一点也不像她,好像根本不是她的孩子。——我的眉毛,我的声音,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统统不像是她生出来的孩子。……那个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在夸我,在夸我父亲……”

南宫云燕泪眼浑浊,一股哭腔说道:“我只记得父亲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睁开眼睛,他把我抱在怀里,一直在说:‘云燕啊,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照顾我老婆,要对我老婆好,要学会保护我老婆,不能让我老婆受委屈,不能让她被别人欺负……’我老婆、我老婆、我老婆我老婆!在他脑子里,都是那个女人!”

他觉得胸中有一腔怒火在炙烤五脏六腑,愤然摔碎了手中白碗。

“后来,我长大了。在我八岁那年,哦,那天是父亲的忌日。我一早就起来了,看到我娘还在床榻上睡着,她是一个绝美的女人,睡得那么香,好像从来就不记得,世上最爱她的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她。”

南宫云燕双眼布满血丝,那是在他身体里燃烧的怒火,血气上涌。

“我一个人去山上上香了,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我以为她是怕见了父亲的坟会伤心,每次我都会帮她上一炷香。我会告诉父亲,孩儿会尽快长大,努力保护好她的女人。”

“当我从山上摘完一束花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家里有别人来。那个时候刚好起风了,黄柳遮了视线,我孩子天性,就悄悄跑过去,躲在门边偷听。”

“那天,我意外地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我爹的死因。”

“当年妖族入侵村子,我爹带着她逃到了他们三个儿时发现的地方,那里在山的后面,是一片世外桃源,只有孩子才会想到沿着岩缝溜进去。而我父亲,为了保护她,连双眼都被妖兽生生挖了出来!”

南宫云燕又摔碎一只白碗,隔空抓过酒坛,仰起头豪饮,烈酒焚喉。

“瞎子,哈哈哈哈……我脑海中的人影在那时就已经死了,我早该知道,就像天总会黑的。原来我爹根本没见过我的样子。可他还是那么爱她!爱这个……根本不爱他的女人!”

又是一记空坛飞出雪谷。

南宫云燕脸色憋得青紫,五指冷硬如铁,一坛酒水砰然炸裂,浓香四溢。他抓着疼痛欲裂的额头,切齿有声:“那天,我真正地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姓南宫,叫云燕,云是芸萱,燕是古燕!”

“在那之前,我以为我的父亲就叫南宫,姓南、名宫!因为她提到我父亲时只会说南宫、南宫、南宫!呵呵呵呵……那天我才知道,我原来根本就不知道我爹叫什么名字啊!啊——!”

抄起一坛酒,反手浇在脸上,酒水顺着脖颈流下,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灼烧感,如业火焚身。可是心却怎么也温暖不起来。

“老翁说,古燕将会是下一任神将,对天下苍生很重要,但他不愿为神族付出,而我娘是他始终忘不掉的人,也正是出于对我娘的愧疚,他才会去镇守哀牢!”

南宫云燕心绞如麻,“我娘啊,听说古燕没事的时候,居然笑得那么开心!难道她就没有想到她过世的丈夫、没有想到她年仅八岁的孩子、没有想到她还有一个家!?嘿嘿嘿嘿……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她说……她说:‘可是我没年轻的时候漂亮了。’”

腹中翻江倒海,南宫云燕吐了,吐出的酒水中带着血色,像是要把流淌在他身上一半的血都呕吐出来。

“老翁说,我们住的地方是当年神仙下界幽会之地。这些年过去,世外其实已经过了两百多年,古燕虽为神将,身上终究没有神血,难免也会衰老一些,让她放心。”

“老翁又说,他可以让他们在乱世终结以后团聚。那个时候,古燕不再是神将,她还会永远年轻。……只有一个条件,她要放弃眼下拥有的一切,放弃为她死去的丈夫,放弃那个她养了八年的孩子,放弃这个家!”

“她怎么会拒绝?呵呵呵呵……她怎么可能拒绝哪?在她心里,与父亲度日,与我生活在一起,每一天都意味着失去。”

“她不仅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向外人诉苦。她说……她说她这么多年过得多么不如意,父亲瞎了以后,她要照顾我父亲,有了我,生活里又多了一个累赘。我两岁的时候,父亲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她总算是熬过了最难的日子,可是还要照看一个不能养家的孩子。”

“她突然打住,爬过去跪了下来,死死抓着老翁的袖子,求他说:‘请你不要告诉他……’说到这里,她居然还会往门口望上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她在害怕谁哪?”

“‘不要告诉他,我生了一个孩子。’”

南宫云燕凄然一笑:“那个时候,我多想冲出去告诉她,告诉她父亲是多么爱她,告诉她她的孩子是多么舍不得她……可是我动不了,我想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想拼命地哭,可是只能缩在角落流眼泪。”

“我看到负籍老翁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对我娘说:‘不再和孩子说点什么吗?可以晚上再走。’

‘不,就现在。’

我看到我娘找了根签子在桌上刻字,而我居然能清楚地看到她刻的字:

‘娘饿了,去外面找点吃的。’

我娘看了一会儿,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外面很乱,别找我。’”

寒风呜咽,南宫云燕的身体也凉了下来,虽然脸色还很红,但他心里已经平静多了;手中抓着一坛酒,慢慢啜饮。

“那天以后,我娘就消失了,她变成了老翁手中的一幅画,很美,会永葆青春。而我,变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

“我娘消失以后,我冲了出去,果然,之前是老翁在阻拦我。

‘把我娘还给我,你还我娘,你还我娘!’我冲上去拼命打他,花瓣散了一地,他抽走了我手里的花。

‘多漂亮的花呀,可惜了。’

‘你还我,那是我摘给我娘的!你把我娘还回来,还回来……’

‘我帮你把花送给她吧。’

老翁就把花‘送’进画里,放在我娘手上。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不愿做偷偷摸摸的事情。他之所以让我偷听,就是要告诉我他的企图,然后让我知道,我是一个没用的孩子!”

“老翁带着‘我娘’走了,我看着她留在桌上的字,看了一夜。第二天,我放了一把火,把家里的东西都烧了,就连身上穿的那身衣服也扔进了火里。从那以后,我就当我娘饿死了。”

“那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早你一年来到哀牢,途中还遇到了你。你让我知道了我存在的意义,我不止是我爹血脉的延续,我更应该是一个大写的人。可惜直到最后,我还是做不到像你一样洒脱。我还是那个第一次遇到你时,会不惜一切手段跟人打架的,令人讨厌的孩子。”

“二弟,你有一个好父亲,更有一个好母亲,我嫉妒你!我只是没想到,后来你说你是因为我才来的哀牢。我算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希望能过上你原来的日子……”

“后来,三弟也来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经常从山上望着山下,聊战争结束后自己想干的事情。你知道吗,五年前蛮王攻山,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救你。”

“整整二十一天,我犹豫过九次,其中救了你七次。只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我是眼睁睁看着你陷入绝境。”

“第一次是你运气好,躲了过去;最后一次是因为,那时我若再救你,我害怕日后还要亲手杀了你。你可是古将军最喜欢的兵人,在古将军眼中,我们都不及你。若是我要借肉身复活,也会选择你吧。”

“我终于下定决心冷眼旁观,可是最后三弟却赶了过来!二弟,如果不是希望你活着,我怎么会犹豫要不要救你……”

“将军分散神力之时,我多么希望我的额头会是一线金色。这样的话我就不用那么辛苦,我只需要把手中的剑刺进我心口,就可以轻松结束这一切。”

“说这种话对三弟很不公平吧,但我真的不希望对你动手。可是当三弟眉心的竖纹出现之后,我知道我已经没了退路。”

残雪渐渐落在白色的碗里,在酒面上开出一朵纯洁的花。南宫云燕看着这朵花盛开在他眼前,更是看着一朵花盛开在他们兄弟间的哀怨中。

一朵花开,在无尽的黑夜里开出一点光明;一朵花开,在万年寒冬中开出一个春天。这朵花开,开出腊月的暖阳;这朵花开,更是在极致的罪罚与诅咒中,开出一个让人活下去的希望。

只要花还会开,便人心不败,善良还在。

“啊——!二弟,对不起!……”

南宫云燕放声大哭,此时的他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天,想要把心中一切的委屈和悲伤、想要把自己全部的孤独和痛苦、想把所有的不开心,全都哭喊出来。

“大哥,穆家人走了。”不知过了多久,风中响起了凌青云的声音。

不知他是早就到了这里,一直等到现在;还是刚好在此时赶了过来。

南宫云燕不会再害怕自己的软弱被人窥探;就算如此,他也只会感谢三弟的善解人意,给了他这么久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见大哥没反应,凌青云也并未上前,或许是不想让他为难,毕竟此时的大哥,一定不希望有谁看到他的脸。

凌青云继续说道:“穆家族长说他们不会留在中土,叫我们放心。”

还是没有反应,凌青云也不再说话,就这么站在风雪中,等着大哥的指示。

“三弟,可以再帮大哥一个忙吗?”是南宫云燕沙哑得,如同用指甲刮着一棵老树的声音。

“大哥你说。”凌青云干脆地回答,现在的他很想为大哥做点什么。

南宫云燕微微抬起了头,却很难再挺直他的脊背。

“帮我打探一下……负籍老翁死在何处。”

“有什么意义吗?”有意或无意,凌青云说出了这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我想见见她。”

————

『春光在湖中荡漾,岸边杨柳依依。

男孩已经没了力气,只要再来一个人,他就会输掉这场较量。他不能输,输了就是承让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一个一直躲在自家院子里偷看的孩子,从墙头上翻了下来。那么矮的墙,居然还一屁股坐在地上,路上又摔了一跤,真的很笨。

“喂,你一个人打那么多人,你真厉害!”孩子拖着一身碍眼的长袍,伸手擦擦鼻涕,指着自己胸口说:“我叫穆舞墨,父亲的穆,舞文弄墨的舞墨。”

男孩脑袋昏沉沉的,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里只想着要不要趁着他还没动手,先给他一拳!

打哪儿呢?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叫南宫云燕,父亲的南宫,芸萱的云,古燕的燕。”

不仅没有出拳,却说出了这样的话。男孩很诧异,身体不经他的控制就做出了回答。以后许多年,每当望着穆舞墨的背影时,南官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不以真名示人的他,却在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面前,这样介绍自己。』

第一章,离别难(一)

『相传上古周朝没有采诗之官,每年春天,乐吏摇着木铎(duo)走访民间,采集乡野歌谣,把能反映人民苦乐的作品记录下来。

整理成册后,交给太师谱曲,演唱给周天子听,作为天子施政的考量。

歌集流传至今,尚存三百一十一篇,其中笙诗(有目无辞者)六篇;歌集名曰:《诗经》。』

【木铎甲子一十九年】

南疆四月天,春去首冬来。

五月初九,遍览羽界各地:东域洛水岸,柳絮如飞雪;西境不争山,竹柏已森森;北冥燕云地,草盛花烂漫;中原巍山十七景,更是拢聚了天下九洲绝色春光……草绿花开江水暖,人面桃红笑灿烂。

陶醉在艳艳阳春里,正是羽界学子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南疆大地却已褪去绿衣,换上一身冰冷的雪白。

南疆南——冰渊:

很少有人会去想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是永远没有黎明的漫漫长夜?是一片一望无尽的汪洋大海?还是浩瀚的星辰,如云的迷雾?

如果你来过这里,想必会得到一个答案:是两道纯净如白玉的,向上、向前、向后皆无尽的墙壁——两条冰雪凝结的墙壁。

冰墙之间,是一片广袤的旷野。

白色,白色,还是白色;风雪,风雪,只有风雪!这里宛如一处从来没有生命踏足的绝境,冰雪与寒风,一同演绎了过去数千年岁月。

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正午,一轮白日悬空,阳光洒落在冰原上,热情地拥抱着这片寒冷的大地。

穿墙而过的风雪中,带来一丝绫罗绸缎的声音。

风来的方向,一支古朴的剑匣斜插在雪里。剑匣呈一个方形,上宽下窄,长逾三尺,表面一片褐色,四个空腔在风中呜鸣。

一件白如雪的轻裘挂在剑匣一角,在寒风吹拂下,如同一片白色的波浪在江水中徜徉。

寒风飘零,雪花轻轻落下,凝结在剑匣表面阴刻的纹路上。木板被染成一片白色,隐约可见八个肃穆的字:

“非焰、红妆、叹息、奈何”

不远处,有一位女孩儿安静地站在雪里。她个子不高,赤着两只小脚,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印着天空淡淡的蓝色。飘扬的裙摆勾勒着女孩儿纤细的双腿,套在她身上的,仿佛只是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

轻纱飘摇,点染着茫茫白雪,与天地相合,素洁如画。

唐突的是,还有一根刺眼的红色扎进这幅画里。——女孩儿身旁的雪地上,竟然还插着一把红得逼人的剑。

此情此景,就像一盒胭脂打翻在一条白色的绫罗上,不仅显得格格不入,还破坏了原先那份难以言说的韵味。

更何况,红剑横立在雪中,剑刃直对女孩儿的身体,光是这样,仿佛就要把她柔弱的身体给切碎!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风雪轻轻荡漾起来,就像春风吹过草原,带来一片生命的气息。

女孩儿悠闲地看着对面,在她与那把红剑正前方,仅一箭之隔,竟然冰雪消融,寒霜化水。

涟漪震荡,温暖的空气突然变得炙热起来。

红剑战栗,抖得像只掉了毛的鹌鹑;女孩儿却无动于衷,如冰雕一般,都懒得看鹌鹑一眼。不料鹌鹑它戏份不减,居然还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满剑不情愿地飞向了女孩儿目光停留的方向。

红剑离去后,在女孩儿前方与两侧很远的距离上,还有三只如遭雷击,一同颤抖起来的“鹌鹑”,纷纷哀鸣不已。它们虽然想逃,可却被死死地钉在地上,哪儿也不能去。

好像自从经受水与火的淬炼时起,它们的“心”中,就深深铭记着今日这份恐惧。

大地变得泥泞,冰雪犹如江水退潮,雪线化为一道虚影,向女孩儿逼了过来;到女孩儿脚下,却再难越雷池一步。

身后,万丈寒冰;身前,炙热炎炎。似乎女孩儿站立的地方,就是光与影的交点,冷与热的分界。

一只雪白的小手自下而上缓缓抬了起来;无数冰雪也如狂龙吸水般,兴奋地跟了上来。雪线不再平齐,就像阳光洒落在一个翘起的屋檐上,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便会刺出一个尖角。

女孩儿抬起一根青葱玉指,神情悠闲,目光可爱,认真在身前作起一幅画来。

点点横折横竖勾,是一个“宁”字。

冰渊并无异样,只是方圆十里果然瞬间宁静了下来;天地寂然,再无一点声息。三只惊惧的鹌鹑也如蒙敕令,迅速恢复了冷静,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女孩儿抬头看去,远处热气上涌,四周冷气倒灌。冷热交替,身后又是一阵寒风。湛蓝的秀发如波浪腾空,无数雪花溜过女孩儿翘起的裙角,羞涩地向空中飞去。

不多时,雪花冷凝成水,纷乱的雨滴自高空洒落;刚一触即地面,竟然又化成一团雾气,悠悠升空。

大地沸腾!

女孩儿眉毛弯弯,或许是觉得这片水雾有些碍眼,便轻轻吸一口气,小腹微微隆起,再轻轻一吹。

一股寒流过境,白雾凝结成冰,悬在空中一瞬,猝然坠落。苍茫如云的画面,再次变得清晰了起来。

————

画面中央,方才一瞬:

青年倒悬于空中,手握红剑,以一个头下脚上的姿势从天而降。

一剑刺下,正中男孩眉心。

红光炸裂,宛如月晕破空,瞬间融化了二人身边的千年冰雪。

苍穹之下,万千白云浮空,一束金色洪流紧随着青年,同样自天际坠落,骤然吞没了二人的身影。

飞流直下,三千尺!

在与金光接触的瞬间,男孩的皮肤便如一片铁水般,变得炙热而粘稠,开始一寸寸融化。男孩咬牙坚持,任由那束洪流消融他的身体。

恍惚之间,风好像停了,雪花静止在空中,尾巴上还拖着几片残影。时间悄然变缓,连男孩的呼吸都慢了下来,沸腾的血液从他的心脏中泵出,沿着红色的血管,向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艰难地流淌着……

原本只需忍耐片刻的光阴,现在却变得如同人的一生那么漫长。

而在两人不远处的另一边,女孩儿不过是又偷偷发了会儿呆……等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束不断下坠的金光,就已经露出了它的尾巴。

片刻之后,洪流消失,天地重归寂静;男孩已经血肉无存,形销骨立。然而,那位本该比“他”更早接触金光的青年,却浑身无恙,就连衣服也未破损分毫。

白骨镀金。

青年抽剑而去,飘然腾身于空中,竟是以剑为笔,凌空作画。

女孩儿仰头瞥了一眼,小嘴微张,似乎是在欣赏一幅作品。

青年身前,鬼魅的图腾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以一个令人惊艳的速度绽放于这片绝地冰雪中。

“红妆——鬼面!”

绘画完毕,青年大喊一声,又是一剑落下,刺入金骨颅中。

还是方才的裂口,分毫不差。

玫瑰如烟花炸裂,青年不躲不避,握剑的右手很快就被漫天残红吞没。无数道红线自上而下笼罩了金骨,宛若元宵佳节孩子们手中提着的一盏红花灯笼。

而被丝丝红线缠绕的金骨,便是灯笼中的一点明火,散发着几分温暖与光亮,悠悠点亮一个寒夜。

红线忽然瘪了下去,就像没了伞骨支撑的伞面,蛛网一般,飘然依附在金骨上;忽然,又摇身一变,化为无数涌动的血丝,汇聚在金骨空洞的胸腔中。

血丝聚少成多,一颗鲜红的血团像是有了生命,慢慢地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很快已经变成了一颗强健的心脏,发出擂鼓般的响声。

青年不敢大意,只是……他的半个身体已经麻木地失去了知觉,只好伸出左手,抓着那条血淋淋的右臂,缓慢抽剑。

突然一阵刺痛!青年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左腕上,两枚胎记一样的伤痕隐隐灼烧了起来。青年皱眉,心中思忖:“看来在尚未完全解除封印之前,只要接触了神力,那个沉睡的诅咒……还是会有反应。”

“这是战败者的耻辱!”

他收回心思,身体微微一侧,抽剑、落地无声。手腕上灼热的痛感开始一点点消退,青年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不堪负重的手臂,也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青年抬头看对面一眼,目光投去的瞬间,他注意到,那具金色的骨骼中,似乎也有一只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那是宛若神明的目光,散发出无上的威严;可是其中,却有许多人间的情感:愤怒、不甘、费解、悲伤……就像是压抑了数千年的话语,突然找到一个宣泄的地方,想要把一切都倾诉出来。

青年解读着它的眼神,目光中传来的最后一个情绪,是失望。

失望什么?青年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因为目光已经消失,转而代之的,是一股新鲜蠕动的血肉,如同泉水般从那里涌了出来,自头部而下,缓慢覆盖着那具金色的骨骼。

青年抛掉杂乱的思绪,长出一口气;似乎一切终于结束,万事已成定局。

不多时,一个崭新的身体悄然成形,金骨额前的裂口也在轻轻闭合;一个完美的收尾。

消失的男孩又出现在青年身前,除了赤身裸体、眉心有一道金线外,与原先相比,并没有任何区别。青年上下打量男孩一番,嗯,似乎还长高了一些。

男孩也对视过去,两人大眼瞪小眼。

一股寒流袭来,男孩打了一个哆嗦。他往四周一看,就在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位衣着单薄的漂亮女孩儿在盯着自己!

这可了得?

男孩小脸一红,瞪了青年一眼,也不提醒他一下!匆匆跑去剑匣处穿衣。

青年对着男孩光滑的屁股摊了摊手,丢掉手中可怜的红妆,向女孩儿那边走去。来到女孩儿身前,青年淡淡开口:“多谢。”

他便不再说话。——反正她也不见得有兴趣听,肯定还要嫌自己啰嗦,没准又要被掌嘴……青年挺了挺自己好男儿的腰杆,凌征小子可还在后头,不能丢了脸面!

女孩儿果然面无表情,正如她的名字,冷若冰雪。她抬起一只赤裸的小脚,随意动了一步。

自始至终,动的第一步。

没有更复杂的流程,一面以“三剑一人”为阵角、自今日清晨,便一直倒扣在大地上的结界,此时就这么悄然地消失在风中,无影无形。

女孩儿十分干脆,既然帮完了忙,就打算转身离开。只是她又犹豫一下,还是停顿下来,似乎有话要说。

青年默不作声,心里打鼓。

在以往的岁月中,女孩儿一向独来独往,也没有开口求人的习惯。现在,她不过是想提醒一下这个厚脸皮的人,最好尽快兑现他的承诺;可是心里居然还有些别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女孩儿侧身,看着青年落在地上的影子,语气僵硬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青年马上点头如捣蒜,真诚说道:“当然当然,雪女姑娘今日大恩大德小生铭记在心,姑娘没有与小生订立灵契是看得起小生,小生怎敢食言!”

雪女不想搭理他,心想:“我堂堂雪女何曾要挟过谁?”怎么他一说话,给她的感觉老是那么委屈?两片柔顺的眉毛微微一皱,雪女又想:“打他一顿消消气?不行不行,他那么弱……不是、我堂堂雪女,怎么能欺负一个委屈的人呢?”

可他真的很委屈吗?

雪女眼睛滴溜溜一转,至少……不能自己动手。

青年心中颤颤,安静地守在一旁,等候发落。

雪女鼓着腮帮,小手抓着发梢绕圈圈,思索着思索着,一阵飞雪吹过,身形悄然不见。

其实雪女并非不想与他订立契约,只是人族有句老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不怕死、吃得住疼、又厚脸皮,雪女是真的拿他没办法,谁让自己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可爱小姑娘呢?

哼,不开心,回去找小开明玩!

离别难(二)

雪女离开后,青年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脸上却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笑容。师父说的果然没错,雪女小丫头到底还是年轻,脑子还不咋地灵光,若是面对成年的她,哪会这么容易就能请到人家帮忙?

到那个时候,可就不是两根冰糖葫芦能解决的问题了。青年心中一紧,冰雪中飘来一丝无形的杀气,像是一根头发缠在他脖子上,让他窒息。

可怕!原来冰糖葫芦才是命门吗?青年不敢再动歪念头,毕竟……他与雪女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

不远处,凌征披着一身毛绒绒的轻裘,一溜烟跑了过来。在这之前,他已收好了散落在各处的四把名剑,并且扣上了剑匣,缓慢温养它们。毕竟此次消耗掉的灵气,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的。红妆最惨了,没个三两年功夫,别想再配得上自己“羽界十六名剑”的称号了。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凌征不停搓着脚底板,恶狠狠地看着对面傻笑的青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居然没有鞋穿!是谁之前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万事俱备的来着?

青年选择性看不见,一脸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的表情。凌征其实已经不小了,尤其此事过后,青年愿意把这个“自封为他师弟”的凌家少主,当作一位合格的少年来看待。

几个月以来,他先后经历了三件大事:“拒绝成为月圆人;封印神力;塑造金骨。”

三个决定都是凌征自己的选择,青年也从未加以劝说。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劝说?毕竟青年原本就觉得,“那个人”最好是在自己做完“那件事”之后再出现,所以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他还一直鼓励并支持着凌征。

只是眼下,事情已成定局,他却很想知道凌征这么做的理由。

毕竟在一个月以前,他和凌征老爹用剑“谈心”的时候,曾无意间听这位心怀壮志的门主提过:“虽然还没到万年,但是古罗门第三神技的封印,其实就快要解开了。”

青年震惊!这可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甚至连师父也没能算到!

于是,门主抓住青年走神的时机,一剑拍在他脸上,留下两句拐着弯骂人的话:“剑是真的好剑,好剑啊好剑,可惜人不如剑,若能人剑合一,再以好字润色,最好居中,一定天下无敌,妙哉妙哉!”

青年晃晃脑袋,赶走这些烦心事,看着凌征,一脸遗憾地说:“何必哪?”

居然以最惋惜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最欠的话。——四剑是他硬着头皮要来的,门主是他啰啰嗦嗦说服的,雪女更是他死乞白赖求来的,甚至方才那张结界,也是他白天昼夜改进的,最后仗着自己是红妆的前任主人,由他出剑也是青年内定的……整个南门,筹划这件事的人就没有比他更积极的。

他倒好,如今事成之后,不说上一句“辛苦辛苦,恭喜恭喜,日后继续努力。”居然还来了一句:“唉……何必哪?”

凌征的回答倒是简单,简单得无懈可击:“得对得起良心吧。”

“对不起,又如何呢?”

“对不起……就不对了。”

凌征目光黯淡,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而且他还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偿还,都远远不够赎清身上的罪孽。

青年叹息一声,开口说道:“三千年,够了。”

二人相处多年,他自然知道凌征心里在想什么。凌征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就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英雄祖先,会为了得当一份可笑的力量,就会对与自己并肩作战了百余年的兄弟动手?

这种行为,和那些为了钱财杀人的江洋大盗,又有什么区别?于是他猛然抬头,目光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一万年,不够!”

————

羽界四门的发家史,都是一段精彩纷呈的故事。四家之中,南门尤甚。

大约在三千五百年前,哀牢兵人南宫云燕,与其结义兄弟凌青云二人,携手来到中土,率领着两个家族的数百族人,在这片人烟稀少的荒地上大展身手,裂土开疆,所向披靡!

多年以来,随着二人手中的兵力不断壮大,又因他们不竖私名,无论行至何处,旗上只书“哀牢”二字,世人谓之曰:哀牢遗风。在羽界尚未形成的那段时间里,“哀牢铁骑”是中土当之无愧的第一战力。

在这段后世几千年以来,说书人最为钟情的岁月里,虽然也有许多精彩的故事,只是能够称得上“传奇”二字的情节,却莫过于两处:

【一、中原尚未成一统,南北神力又二分】

话说当年凌青云受南宫云燕嘱托,与大哥作别,离开中土数年,终于在羽界形成前夜,自北海归来,成功带回已死百年的天神——负籍老翁的遗物。

老翁遗物中,有他临死前封存自身神力的七十二笔冢。若是独占此神力,他们这些自哀牢而来的外乡人,必能完成统一中土的壮举!此事一出,天下震动,各地人心惶惶,更有不少迁离中土之议。

为人所不解的是,在得到神力以后,哀牢首领南宫云燕,与他那位一向喜欢征战的义弟凌青云,却几乎从未表露出过想要一统中土的决心。多年以来,二人始终不愿扩张南疆领地,只在别处产生纷乱时,才会偶尔插上一手,维护着中土的稳定,却从未做出过称王称霸的举动。

后人翻尽史料,也只能找出几笔模糊的记载,无非是:

“与西人交戈,三战皆胜,时年天寒,收兵南归。”

“与北人战,全胜,因天降雪,南回。”

“九月冬旬与贼战,斩首三千,大胜而还。”……

哪怕是在后世的演义中,创作者们为了尊重史实,也只好将二人仅有的几次征伐,悉数描写为“伴随着凛冬的来临,最终草草收场”的无奈战争。

独守一片荒无人烟的冰雪之地,究竟有什么好处?直到现在,这也是一个困扰坊间说书人的千古谜题。

不仅如此,南宫云燕竟然还将老翁神力,慷慨地赠与了北部新贵慕容家族,——相传是为了报答昔日四人的相助之恩。

野史传闻,南宫云燕与凌青云曾在雪夜追杀一位身份不明的刺客,即使兄弟联手,也难以战胜敌人,只因慕容家族仗义相助,最终才得以围杀对手。而正是在此战得胜以后,两人这才分别觉醒了古罗门赐予的“轮回”与“杀戮”,两大绝世神力。

虽为大恩,只是身在乱世,却还能奉守春秋道义,实在令人佩服!

时过境迁,现如今,人们回望着过去那数千年岁月,成大事者也如过江之鲫一般,多不胜数。可只有此二人,才当得上后人心甘情愿发出的一句“英雄”称呼。

在刘子玄1编撰出《史通》,于闲暇之时创立出一份《羽界神人录》以后,不过数年,便成一时风尚。索性由专人记录,列为榜单。最终,经过数百人长达三十日的激辩,南宫云燕与凌青云二人仅以微弱的劣势,分别位列《羽界神人录》第三与第四位。

有人作五绝诗记此事曰:

可摘天宫月,甘居月下寒。

青云飞燕去,笑尔读书难。

又有七绝赞二人曰:

半生戎马三番苦,破土封疆祭玉姝。

人怨哀牢终不在,长风血色铁浮屠。(长风又作风沙、风杀)

————

【二、铁汉柔情为红颜,女帝一举定南疆】

世间相传,南宫云燕在年少时节,曾有一位红颜知己相伴,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届时,神族式微,便四处派遣天差,苦寻能够力挽天倾之人。话说一日,老翁来到人间,看中南宫云燕一身绝好天资,便请其心念天恩,为苍生着想,投身于兵人之列,替神族看守哀牢五百年。

为与红颜相守,南宫不应老翁之请。

老翁便向女子陈明厉害,惑其心智。

红颜大义,不愿误南宫一生,特穿新衣言曰:“哀牢路远,愿将军千岁,来生愿做云中燕,相伴将军一生。”语罢,拔剑自刎而亡。

有人作《长命女》一曲赞其情曰: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冯延巳)2

老翁语南宫曰:“奴有遗言一句,汝百年来取。”百年后,南宫入中土,着弟凌青云取女子遗言,言曰:“妖族不灭,死不瞑目。”英雄柔情,为圆红颜遗愿,南宫云燕便与义弟凌青云率军西进,三年饮马贡妖洲,与众将设宴,敬黄土三杯。

话分两头。

且说南疆早寒,冬日绵长,艰苦难熬;三年来,无了二人约束,众将计议已定,大举侵犯中土东部。——东域富足,暗弱多金,加上春日江暖,水天一色,可谓南人梦寐以求之居所。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传言南人连下数地,势如破竹;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东人怒不敢言,恨不露色,每到夜晚,哀声不绝。战起不过一年,东人一退再退,失地过半,只得迁民避难,龟缩于洛水之东。

南人兵临江边,着一众将士领人牵羊,集牧民百人,绑羊腿千条击鼓。

锣鼓喧天,一夜不绝。

就在南疆将士们陶醉于江东溃散之音,商讨着如何划分东域疆土之时,——是夜明月悬空,星光如银,叶家独女竟然一骑渡江,单枪袭营,身后不过七八十后知后觉、视死如归之人相随。

一骑百人,面对数千精锐,却于乱军阵中斩了南疆二将三谋士。一夜乱战,死者过千,东门死士十不存一,本该全灭,却因叶家家主率援军折返,一举活捉南疆二百七十余将领。

众人身陷死地而后生,取得了一场自双方开战以后,东人前所未有的大胜!家主大喜,欲将南疆战俘悉数斩首,筑京观示威;却被叶娘阻拦,更义释众人。

叶娘紫眸,自号女帝,扬言就算南宫云燕亲自到此,也不过是她枪下亡魂,一冢中枯骨尔!并放众人归乡,限令七日交割东域全境,否则休怪女子枪下无情!

遗憾的是,南宫云燕与凌青云二人,此时俱在贡妖洲对阵四凶。人妖再战,双方积怨已深,战事极其惨烈!血流成河,尸山遍野,二人身先士卒,根本无力抽身;因此缘故,也未及与女帝交手。

自羽界诞生以来,此事一度成为两地后人们心中,最大一件憾事!

据说,女帝正是看在南疆士卒们“在与四凶之战中,多立功勋”的面子上,这才义释俘虏,要求他们退回双云二帅之前所划疆域。从此以后,南人们生活的地方,便有了“南疆”这个称呼。

只是后人不甘心此事就此了结,便编出了:“凌青云悍勇降鲲鹏,日行三万里,赶回中土与女帝大战三百合,惜其女儿身,遂与之击掌为誓,立洛水之约,笑泯恩仇;更于次日,二人纵马洛水岸边,寻花问柳,笑饮恋春酒,互换兵器定情后;凌青云这才御鲲鹏离去,奔赴贡妖洲与南宫相会。

日后却因羽界形成,二人相隔异地,再难相见。此后百年,女帝一生未嫁,终在春日饮酒时,因得知英雄亡故,投身于洛水,殉情而亡……”的一段悲情佳话。至于是真是假,已不得而知,也不再重要。

后世有诗曰:

鲲鹏也会英雄意,振翅高飞三万里。

月下春风吹酒醒,笑说当年戏花菊。

有七绝诗赞叶娘曰:

遇君方喜娇娃美,江岸红妆可不归?

只恨春风不解意,落花流水白云飞。

离别难(三)

时过境迁,传奇不灭。

南门学子们却不知道,他们心中两位英雄的先祖,不仅给后世留下了一段光辉灿烂的历史,更有许多飘零在岁月中不为人知的往事。

此时的凌征同样也没有料到,就在两人不远处,便有一个即使身为南门少主,也依然没有资格去的地方。——那里保存着南门数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一个秘密。

距离二人几里外的冰墙上方,有一间隐藏在风雪中的密室。冰冷的密室中,盛放着一尊干瘪的遗体,——因为神力的滋润,竟然千年不腐。

遗体对面,一颗宁静如鬼魅的血丹,悠然悬浮于虚空。那是一只诅咒的眼睛,日夜凝视着这具枯槁的身体。

遗体那双干枯的手上,还捧着一幅几乎空白的画。画卷微微泛黄,几片散落的花瓣依然残留在上面,只是早已褪去了它们原本鲜艳的色彩,死灰一般,就像已经凋零在岁月中的几条生命。

遥想在四千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三位曾经立下过“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八字誓言的兄弟,终究没能敌过心中的贪婪与仇恨,在野性的驱使下,酿出一场惨剧:

穆舞墨死后,南宫云燕与凌青云二人便在雪谷附近扎下根来。两人默默地守望着那条冰封的大河,等待着他们的余生耗尽。……几十年悄然而逝,不知是因为心中忏悔,还是为了偿还自己的罪孽。总之,自从那个女子从画中走了出来,并与她的孩子见上一面之后,南宫云燕就一直保持着今天这个样子,一跪千年。

南宫云燕的身边,还插着一把古朴无鞘的长刀——一把黑色的刀。

『许多年以后,几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青年,将会手握这把世间最快的刀,与那些和他们一同写下了一封封《与亲人诀别书》、并用鲜血起誓的战士们,一起勇敢地走上战场,浴血厮杀!

届时,那些能够以心相托的青年们,会轮番地手握这把黑刀,用敌人的鲜血,洗刷刀上弑兄的罪孽。』

————

青年叹了口气,一人赎罪三千年,两家族人煎熬至今,真的还不够吗?他想:“其实在有些时候,能够勇敢地面向未来,比铭记历史需要更大的勇气。”

两位师父都曾教育过他:“一味地去苛责古人,只是弱者在逃避今日他们身上的责任。这些只想坐享其成的蛆虫,根本不配对那些创造历史的人物们指指点点。”

曾几何时,他也问过自己那位被北门读书人尊称为先师的师父,问他说:“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师父告诉他:“真相即事实,过去的斑斑岁月、岁月中的血与泪、罪与罚、爱恨与情仇、生死与别离,还有如今他们眼前的一花、一草、一叶、一木,点点滴滴,皆是真相。”

所以青年便想:“真相不是只有过去的悲伤,真相还应当属于眼下的幸福。”

凌征的先祖没能战胜心中的贪婪,因觊觎神力,犯下了弑兄的大罪,——这是真相;可他为除四凶,深入险境,最终身死界外,尸骨无存,——这也是真相;

南宫云燕隐瞒身份上百年,并且设计杀害义弟穆舞墨、阻止古罗门复活,导致天下再无一位能与妖族君主一战之人,——这是真相;

可他以“轮回”续命,为后代子孙独自承受三千年苦难,跪在此地忏悔至今,——这也是真相;

更何况,在过去的数千年岁月里,南宫一族为了守护羽界,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为羽界在九洲立威,——这依然是真相;

每到新春,在舞文亭与弄墨楼为大家殷勤献舞的殷家小二是真相;日夜缩居凌云阁,一心作画的闻公子是真相;青燕池畔的茶馆里,热情待客的树妖容夫人是真相;每年新生入学时,跑来学院门口吹上一天笛子的花乞儿也是真相……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更有一代人的梦想。

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成为过去,我们总不能为了赎过去的罪,又变成毁灭现在的凶手。让当下人的哭声去祭奠先人的哭声,只会让世间成为一个无尽循环的噩梦。与其蜷缩在过去的黑暗中落泪,不如试着去享受今天洒落在我们身上的阳光。

睁开你紧闭的双眼,四处看一看吧,幸福的时代真的已经来临;总要有一方先放下仇恨,如此,岁月才会迎来和平。

————

青年耸耸肩,不打算再继续纠缠下去,毕竟……他也不希望凌征活得像他一样。他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于是开口说道:“反正也不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孩子了,随便你喽。”

凌征对此充耳不闻,只是扭头四顾,不知那位女孩儿去了哪里,便问青年:“你说过现在要告诉我她的身份的。”

青年指指雪女消失的方向,开口说道:“雪女?”

凌征重重点头:“嗯!”

『羽界禁词——闯东门:

自当年“闯东门”一战后,南门始终受到龙灵殿以及西、北两门的制约。

时至今日,同为战败之身的东门,早已凭借那份富贵的底蕴恢复了生息;南门却一向困顿,始终未能复振,就连辛苦栽培的数千将士,也只能以学子身份挂名于雪花堂下,为别门效力。』

雪花堂的设立,是南门寒魄学院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南门历任门主皆以“烧雪”为己任,无不渴求复兴当年的哀牢遗风;凌征身为此代南门少主,自然也有此心。

凌征心想:“若是能与方才那位女孩儿结为同盟,至少保持一个好关系的话,或许南门将会再次拥有一位五味强者坐镇。”

他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身边这位青年。但是青年却认为,雪女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她太强!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人家有心帮衬,可你南门承受得起吗?会不会因此招来祸端?开口说道:“雪女就是雪女喽。”

一句不明不白的回答。

“真是那个雪女?”凌征皱眉,心里还是不信。——天雪洲昆仑雪女、无数女生崇拜的偶像、男生夜夜神思的梦中情人,真的会是她?不会不会,不然这也……太小了点吧?!

青年卖一个关子:“你猜。”

凌征懒得跟他踢皮球,又问道:“她为什么会帮我?”

听了这个问题,青年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眉毛似蹙非蹙,嘴唇似咬非咬。凌征看在眼里,觉得他也就是一知半解的样子,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了半天,青年终于挥手在身前绕了一大圈,这才开口说道:“对我们来说,整个南门最不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冰、霜、雪?”凌征不假思索地回答。羽界一年有四季,对于南疆来说,这四季便是:首冬、长冬、尾冬,还有……一月春。

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三十落飞雪。在南疆,雪要是值钱,那就没有不值钱的东西了。

青年说道:“可是在她眼里,这些我们认为最不值钱的东西,似乎竟然价值不小?”捏着下巴,边砸吧嘴边摇头,继续说道:“说不清,我也不敢细问,总之应该很复杂,你只要知道她对我们没有敌意就行。这也是目前最好的状态。”低头看着凌征,心说:“在你成长起来之前。”

凌征还是不懂,摇头说道:“我不明白。如果需要雪的话,那就待在这里,或者空闲时分自己来取不就好?南疆地广,南人又少,就连我们自己的两州四郡也很难兼顾得来。谁会因为丢了点雪就去找她的麻烦?”

青年回答道:“两个原因:第一,她似乎并不能长期离开昆仑,更别说是在这个容不得世间强者的羽界了;第二,她是需要雪不错,而且所求甚多,但是她要的只有龙凌以南的千年积雪,”随即伸出手指,往地上点了点,“最好就是这冰渊里的雪。”

思索一番,继续说道:“虽然不清楚原因,不过我简单心算一番,对各处冰雪开价不一;等过段时间,细节敲定之后,咱们细水长流。”

“开价?”凌征没想到他居然是一个这样的人,一脸诧异道:“你拿一文不值的东西,跟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坐地起价?”

青年一愣,他也没有想到,这个臭小子在听到自己给南门赚钱以后居然会是这样的反应!一脸遗憾道:“我堂堂北院粮司少卿,不能总是坐享清福,屁事不干啊!”

凌征怒道:“你也知道自你担任粮卿一年以来,屁事都没干?你知道我帮你压下去的三位谋士奏上来的折子,都堆成山了吗?”

青年得意道:“我当然知道,他们还算认我是头头,每次都会提前备一份,当着我的面呈上,还会让我点评一番文笔。”

凌征败下阵来,无奈道:“难怪文风如你,写得像是忏悔书。”

青年不想跟他继续掰扯,赶紧为自己辩解:“她也就看起来年纪小,岁数都够当你姥姥了。再说,往后搬运此地冰雪,先要着人开凿,再要有人装车,更要有人押运、有人护行;

往来于两洲之地,还得早先着人勘测地形、绘制舆图;商定路线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些都是苦差事,更别说在别门他地,还需过境交钱,都要一一仔细,花的可不都是咱们手里头的积蓄吗?”

青年双手抱胸,又对凌征努努嘴,“你琢磨琢磨,就因为帮你个‘小忙’?所以咱们就要勒紧自个儿的裤腰带,给人家免费送去?别做梦了,不说南门困顿,就是富贵如东门,你值那么多钱吗?”

“这么大的事情?”凌征楞了好一会儿,勉强缓过劲来。他倒是没有想到此事居然这么麻烦,听起来像个极大的工程。

凌征忽然苦笑,一手抚额,气道:“这倒好,好不容易干了件实在事,还是插手人家财、政、役三府的大手笔,跟自己还是没半毛钱关系。”转念一想,凌征又问青年:“你跟我爹商量过没有?”

“还要跟你爹商量?”

两人都是一愣。

青年跺脚,握拳捶腿,一脸哀怨道:“辟府开户,门客三百,我的官难道还不够大?”

凌征也懒得争辩,无奈说道:“行吧,只是你与雪女敲定了多久?听你这口气,又要测地形,又要绘制舆图,还得凿山架水的,有这个必要吗?光这份工程,怎么也得……”

凌征在心里头琢磨,他算术不好。

青年得意一笑,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凌征脱口而出,又呸了自己一口,然后双眉微蹙,开口说道:“五个月?”

青年摇头,脑袋晃得像一把扇风的蒲扇。凌征自己也否决了他刚才的结论,喃喃道:“不会不会……”又猜:“五年?”

青年“嗯~”了一声,还是摇头。

凌征脸色微变,“五十年?”

青年得意一笑,忽然大喊道:“五百年!”内心很是自豪,神情似在邀功。

凌征眉也不蹙了,脸色也不怪了,只是搓手感慨道:“哎呀,我的粮卿大人,在咱们北院行事,若不是幕府内务,那么呢,事关一年以上的决策,是要上报三公的;十年以上决策,更是必须交由门主亲自裁度。”

凌征话锋一转,两眼弯弯:“我爹宝刀未老,因为我不当月圆人这事,早就想找人干一架了!”挑了挑眉,表情很是期待。

青年一愣,忙打哈哈:“哈哈哈哈……哎呀,师弟~师弟师弟~我的好师弟!你看你爹那头倔……倔强的白发每每在寒风中飞舞时,我就恨不得能为他老人家排忧解难,沥胆悬肝!”

青年一拍大腿,“可惜啊!一直没有为他老人家分忧的机会,这才好容易骗到个家财万贯的富贵小女娃,多少也是份功劳不是?你就去帮我跟城主大人……”

“自己说去。”凌征推开往自己身上狗熊蹭树皮似的青年,干脆利落地回答。他又问道:“不过你也才二十出头,又身负如此因果,光是一张嘴,就算说得天花乱坠,总也没个实在,雪女岂能轻信?”

青年嘿嘿一笑,“要不怎么说她年轻呢!我跟她说你是南门下一任门主,脸皮可薄,一向不愿意欠别人人情,有恩必报;还是我师弟,我的话就是你的话,我的承诺就是你的承诺,她就答应喽~”

凌征满面春风,笑容绽放,拍打青年肩膀说:“羽界好师兄啊!”

“那是!”青年挺挺胸膛。

凌征心想,最近老爹真是挺闲的,整日借酒消愁,郁郁寡欢,确实也没啥正经儿事干,看来得跟他仔细说说。

“再说,反正……”青年两指捏起鬓发,声音忽然变得有点软糯。

凌征蹙眉,感觉有点恶心,开口问道:“反正什么?”

“又不麻烦喽~”青年小嘴嘟了起来,又很是让凌征头皮发麻地翻了半个白眼。

凌征选择性失忆,却在心里奇怪:“不麻烦?雪女也就是个小女孩儿而已,再厉害又能有多大的能耐?你是把一个月以来我吃尽苦头,你也累得跟条狗一样的事情都忘了吗?”

真的不麻烦吗?

明明很麻烦吧!

离别难(四)

『南门隐秘·六——月圆人:

南宫云燕与凌青云二人,一生皆无子嗣。为了保证神力的传承,二人遍访南疆,精心挑选出八名青年;将“轮回”与“杀戮”各自分为四份,融入到他们的血脉中。

八人继承神力以后,各自成家,生儿育女;他们的孩子,便是南门新一代的哀牢兵人。

羽界诞生五百年间,距今大约三千年以前,南疆后人们便发现,此时的他们,正面临着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

自“轮回”与“杀戮”传承数百年以来,至少已经有上百人得到了神力的馈赠,可是能够使用神技的兵人,从第三代开始,却变得越来越少。

到他们这一代,真正能够掌握“杀戮”与“轮回”的继承者,已经只剩下寥寥十四人。而且两个神技的威力也早已不复当初,大有衰微之势。

于是有人提出:“时至今日,‘杀戮’与‘轮回’只可代代单传,若是继续将神力分散在多名弟子身上,不仅得不到开枝散叶的结果,反而会导致神力枯竭。如此一来,百年以后,世间将会再无哀牢兵人。”

此话一出,很快引起了南门几大家族的重视。届时,羽界早期的战火已经止息了百年。一殿、四门、九族,各方势力相互权衡,呈现出鼎足之势,逐渐趋于平和。民间更有歌谣相传:“两鬓斑白者不识兵戈。”

两年以后,适逢“老人”辞世,界外不安,各地人心惶惶;若是此时再生变数,羽界必将又起波折。

那段岁月中,南门所面临的局势是:北门有老翁七十二笔冢神力、东门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的叶氏女帝、就连一向势弱的西门,也已经有了月宫月女的庇护。

反观南门,却始终无人能够破四入五,坐镇南疆。如果再失去他们一向仰仗的古罗门神力的话,那么南门的衰弱,将在所难免。

“是像北门一样:明知数量有限,所以限制神力的传承,直到枯竭之日再作打算;还是像东门那样:将全部神力代代仅传于一人,单独仰仗一人之力威震羽内……”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不论怎么选择,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为了避免明面上的冲突,拥有神力的十四个家族,一律做出了:“限制传承者的数量,待万年后得以重获‘君临’时,再由后人决定”的选择。

然而,面对着在此时就已经显露出枯竭之势的神力,已经没有几个人相信,他们还可以坚持万年之久。杀戮的火种,再次燃烧于后世哀牢兵人的血液中。

几个家族心照不宣地开展了同一个计划。一个月后,因为彼此的探听和泄密,他们索性不再遮掩,默契地为之取了同一个名字:“取破镜重圆之意,企图在南门重现出一位‘月圆人’。”

和平的面具很快被撕破,人性的险恶又一次不加掩饰地裸露在这个脆弱的世间。

那是一段长达百年的血腥岁月,仅在第一年,便有两个家族之间展开了绞杀。双方本就不合,在初起争执之后,不过缓和两天,就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伤亡者不计其数,两位兵人也一人身死,一人重伤;而在十天之内,幸存的兵人却又遭到一场暗杀,尸骨无存。短短五年,两家相继败亡。

据后人统计,此次幕后牵扯到的南门兵人家族的数量,竟然高达七个之多!两败俱伤的结果震慑了众人,严峻的形势令他们不得不重新坐下来谈判。会议中,十二个家族达成了短暂的和解。为此,他们还专门设立了一个监察幕府,这也是如今南门谍报制度的前身。

然而,在先前的暗杀事件中得利的家族,已经明显地壮大了起来,并且渐渐生出吞并他人之心。二十年的和平一晃而逝,险峻的局势却依然没有得到缓解。

因为新旧两代人的交替,几大家族的实力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还有四个家族出现了一段没有兵人坐镇的中空期。四个家族中,三者心生担忧,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们暗中联合了另外六个家族,以讨债的名义,发动一场战争,除掉了他们眼中最大的威胁。

他们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局中局。在除掉了大家共同的敌人以后,另外六家便撕去了他们伪善的嘴脸,背刺一刀,顺便也将他们杀害。

此后,是一段黑暗的历史。

传闻在那段血色的岁月中,曾有两位身具神力的青梅竹马,抛弃家族之命,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私奔。最终,二人却在家族的逼迫下,散尽神力,殉情而亡;既践行了对彼此许下的诺言,也令两个家族蒙受巨大的损失。

如果那些自诩为“素有信奉春秋道义之名的双云后人们”心中,还有一点仅存的良知的话,想必也会为二人的真情所动容。

难说是幸运还是悲情,二人的爱恋居然还有一位见证者。此人并未在历史中留下一个名字,只将二人化名为“天青、白羽”,用一纸笔墨写出了一段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编撰出一本《青天白羽魂》,交由乡间说书人演绎。故事讲至动情处,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待南门几大家族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本在说书人口中流传的书籍,已在羽界颇有声名,再难禁绝。

不知是阴神的庇佑还是天命所归;又或者只是临近千年之际,迫于伏晨陈兵界外的紧张局势,东西北三门还是决定对此事加以干预。

最终,这场绵延了近百年的争斗,还是产生了最后两个胜利者——凌家与南宫家。两个家族不分伯仲,也不愿再继续纠缠下去,便决定通过联姻的方式,历经三代,完成最终的计划。

两家先是在本族中各自挑选出一男一女,作为缺月之人;这四个孩子在成年以后,必须与对方家族中的男孩/女孩相爱结合,生育出一对异性子嗣,他们便是月圆之人;两位月圆人结合,所生男子,是为:圆月。』

许多年以后,“羽界”将会成为一个历史中的名字,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而在那个大家急需一个希望活下去的岁月里:一天,当李墨白先后从凌征与南宫千则的口中,对这段历史得到了证实以后。

这位一向听话的“好孩子”,一个人沉默了很久,最终说出一句既不符合他的身份,更在当时人们看来,极为大逆不道的话:“其实羽界破与不破,又有什么区别哪?”——《子晌见闻录·残虹·卷十八》

离别难(五)

月圆人对于南门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所以,作为这一代“月圆人”的凌征,自其出生之日起,便被众人视为南门复兴的希望。

更别说又逢神罚将尽,只要凌征接受了神力的传承,重塑一身金骨以后,就有机会率先破开南人命运中的四味禁锢,步入世间最强的五味。而且是否能够坐五望六,还尤未可知。

凌征的父亲,——也是当代龙凌城城主,更是希望他能够把“君临”也传承下来,真正地成为一名能与洛灵翼,至少也是可以和龙蔑相争辉的,又一位人间之神!

只需想想那时的画面,城主就喜不自禁。届时何愁南门不兴?何愁南门子弟世代龟缩于南疆之地?何愁羽界摘不掉最弱之名?何愁救不得时至今日还负罪界外,为羽界看门的南疆遗民?那个时候,还有谁敢说我们是南蛮?去他妈的南蛮!

只是城主想的虽然很美,却被凌征断然拒绝。凌征甚至拒绝成为月圆人,只求能够不借神力,以一介凡躯硬塑金骨,凭借自己的努力破开命运中的四味禁锢,也算是为两位先祖赎罪。当这个月圆人难道很值得骄傲吗?强盗罢了!去你大爷的月圆人!

城主很苦恼,便来拜访青年,希望他能劝劝自己的儿子。却没想到,青年在知道此事以后,直接举双手赞成凌征的做法。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居然还凭一己之力,为凌征抗住了南门所有反对的声音。更是以众人若不答应凌征之请,自己便不会挥出那记“天地一剑”来要挟城主,反过来给整个南门施压。辛辛苦苦没自由,去他娘的天地一剑!

事已至此,城主只好与青年谈判,双方扯皮半天,最终决定各让一步,勉强商谈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南门众人答应青年,只将‘杀戮与轮回’之力封印在凌征体内,但并不令二者融合;若日后寻得其他合适人选,再由凌征抉择是否愿意放弃神力,交与新的继承者。”

青年觉得可行,便越俎代庖,替凌征答应了此事。他有两方面考虑:

首先,“杀戮与轮回”早已不是南门弟子们无法学习的神技,哪怕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南门学子,只要用心苦练数年,也多少可以掌握一点皮毛。

凌征本身资质就好,——他祖上几代人身上都流淌着兵人的血脉。接不接受这两个神技,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应该可以答应。

另一方面,城主和凌征毕竟是父子,青年既不愿意看到二人反目,也不希望城主期盼了一辈子的念头,就这么被凌征一盆冷水浇灭。大家毕竟是相处了十多年的老朋友,青年着实有些不忍心。——就是跟头驴认识了十年,也会有份感情啊!

计议已定,城主无奈接受以后,邀请青年喝酒。两人推杯换盏,一番互诉衷肠;城主心怀逐渐释然,脸上不再苦闷,只对青年提一个要求:一定要保证凌征的安全。

青年脸色通红,拍着胸脯答应,然后起身如厕,出门左拐就跑。——实在没脸再待下去。其实他也很头疼,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人与天斗,真要施行起来,肯定困难重重。

试想一下,等到凌征与天罚对抗的时候,若是没有一份强大的力量帮助他与天象抗衡……别说保证平安了,凌征不死都是万幸!据说就连当年的双云二祖,也是因为他们的兄弟最后手下留情,才得以逃过一劫。

在龙凌城里转了半天,青年最终还是决定回府。路上转念一想,不就是人与天斗嘛,幸好自己还有一位干了此事一辈子的师父,多少有点师徒俩人秘不外传的手段。

于是,青年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改进师父留下的结界,希望能以此来遮蔽天机。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为了准备此事,凌征被城主进行特训,已经吃了半个月的苦头;可是青年这边,却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每到夜晚,青年辗转难眠,细数他手里的底牌:不过“一把红妆,一张结界”而已。哪怕他已经从三佬那里借来了“非焰、叹息、奈何”压阵,可它们毕竟不是神器。真想做成此事,这点家底显然还是不够看,还需一剂猛药!

所以他又请来了雪女。

辛苦劳顿,大抵如此。

————

看看、看看!这也能叫不麻烦?

凌征实在想不明白,虽然光是听那些令他耳朵起茧子的传闻,他也知道,雪女确实应该是很厉害的。

可是她今天所面对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兵人之祖,上古战神古罗门的神罚呀!雪女是神吗?很明显不是吧。所以想必她为了帮自己这个“小忙”,也是很辛苦的。何况那么小一女孩儿。

可是雪女居然就这么答应了?!没有任何别的要求,只是向他们要了点南疆最不值钱的冰雪;而且还是自己掏腰包购买。

总觉得……人家是在倒贴呢。

凌征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扭头打量青年,在心里琢磨:“是他一个人去请雪女的,来回还耽误了两三天行程,从天雪洲回来以后,他就变得越来越猥琐,神色也很古怪,像只思春的猫一样。”

凌征忽然抚额,苦着脸摇头,原来如此……却又一愣!不对不对,那种事情……雪女的年龄也太小了。

青年被凌征看得有些不舒服,便问他:“想什么呢?”

“哦,我是想……”凌征本想搪塞过去,但不甘心就此放弃。毕竟、这件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于是他刹住话头,在心中筹措一番,觉得已经毫无破绽了,这才开口问道:“你打得过雪女吗?”

“这要打过才知道。”青年随问随答。

“哦,原来没打过啊……”凌征喃喃自语,话里似乎另有一层深意,又看了青年一眼。

“嗯?”青年皱眉,刚才风声太大,凌征说话声音又小,他真没听清,便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凌征忽然想起一点蛛丝马迹,眼前一亮,转身看向青年,语气严肃道:“前些天你去请她帮忙,回来的时候脸就有些肿,好像是被人抓的,怎么回事?”

青年心虚,又被凌征气势一镇,便双手缩在袖子里,耸耸鼻子,看向远方,开口辩解道:“天太冷,冻的。”

凌征抽丝剥茧:耸鼻、目光不定、收缩身体,皆是铁证!

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但他希望犯人最好能自首,于是又上前一步,继续逼问道:“今天是五月初九,你回来的时候还是四月末,就算在南疆也是春天,日子明明……”

“冷得很!”青年断得干净利落,只是脸色稍微有点尴尬。

凌征忍着羡慕,偷偷在心里流口水:呦呦呦,好像还脸红了不是?难道那么小也……

青年回想着自己先前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先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昆仑,终于见到了雪女;雪女却嫌他啰嗦,掌了他一嘴巴;还因为自己死缠烂打不肯离开,又被开明兽在弱水畔追了一天一夜,差点绕昆仑一圈!

最后是雪女开始提条件:一串红色的灯笼,染着晶莹的冰雪,吃起来酸酸甜甜,令人回味无穷……是冰糖葫芦。

他晃晃脑袋,赶走这些恐怖的回忆。如果被凌征知道了这些事情,自己的形象可就全毁了,所以他赶紧岔开话题道:“站在雪里这么久,你脚不冷吗?”

凌征哪管这些,此时的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构思那副香艳的画面;一经提醒,这才感觉到两股从脚心直往身上钻的凉意。

羞耻!羞耻!简直斯文扫地!

凌征红着脸嚷嚷:“还不是你!说什么带个披肩就够,赶紧把鞋脱下来给我穿穿!”

“追到我就脱给你喽~”声音越来越小,话还没说完,青年已经飘远了。

凌征在原地哀伤,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确实很冷,不是脚,是心。敢问羽界之内,哪个男生在年少时,还没把雪女幻想成过一位梦中情人哪?

“欺雪女者,人人得而诛之!”——《好男儿誓言录·卷一》(无梦小生西门明)

离别难(六)

五月中旬,南疆南,龙凌城近郊。

一轮白日当空,寒风吹过旷野,飞雪散漫,铺落在大地上。荒野间,马蹄声哒哒作响,木轮车咿呀咿呀地唱着歌,地上并行的车辙悠悠蜿蜒向远方。

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车顶上,随着车身的颠簸,两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年龄稍长那人,手中握着一枚酒红色葫芦,擦了擦滑落嘴角的酒水,一脸醉醺醺然。

“也给我喝一口。”小的向他伸手。少年眉心有一线金印,像是在额头抹了一点蜜糖,是已经穿戴齐整的凌征。

“小孩子少喝点酒。”青年乜他一眼,有些不太情愿。

“不小了。”凌征也看过去,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他很真诚。

青年本就只是客气一下,又喝了口酒,便爽快地将葫芦递给他。凌征接过那枚酒红色的葫芦,目光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一时间低头不语。沉吟片刻,缓慢说道:“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捧着葫芦灌自己一口。

酒水入腹,凌征深深蹙眉,强撑片刻,终究压不住上窜的酒气,赶紧扶着红木车盖,呛了半口酒出来,一通咳嗽。

看着凌征狼狈的模样,青年满意点头,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师父骗去吃酒的样子,和他的反应差不多。很是一番忆苦思甜。——这酒,烈!

他幸灾乐祸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小年纪,想那么多!”

凌征皱眉,扭头瞥他一眼:“又说教!”缓过劲来,看向心情大好的青年,开口问道:“不过下次见面,你是不是就真的成一个老头子了?”

青年反问:“也就十年,我能变得那么老吗?”又说:“怎么,舍不得我?”

凌征针锋相对:“是你舍不得我吧!除了相识那天,没见过你喝酒的……”语气低了下来,又将葫芦递还回去。

青年接过葫芦,仰头便喝。可别小看这枚红彤彤的酒葫芦,西门不争湖,大吧?可是几百年以来,这枚小小的酒葫芦里,已经装下了半个不争湖的酒水!——还没装满。

凌征抚摸着横在腿上的二尺红妆,心中犹豫一番,抬头看着青年,问了一个他早就想问的问题:“师兄,当年你第一次挥出红妆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

青年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葫芦。也许是觉得两人再也不能见面了,也许是因为当年的故事始终无人诉说。那张微微泛红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缅怀的神色。

他想起了那个一到晚上,就像一幅画一样“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1”的南门小镇;想起了那个方圆不过三五十丈,却彩旗鲜艳,锣鼓喧天,皮影、傀儡、花棍、唱曲……各色杂技应有尽有的镇中瓦舍;想起了镇子里那位很牛很牛的“南门管家”牛大叔;总是尖着一副嗓子说话,地道男人“郭小姐”;还有自己住的南门客栈里,那位每天热情招待客人的打杂小二杨二哥……

人想过了,又想起那湖、那山、那片日日夜夜在他屋后招摇的郁郁葱葱的竹林。

还想起了在那段时光里,自己每天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一到晚上,就是满脸抓痕,身上又青又紫,简直狼狈得要死!那段时间,每一天晚上,自己从窗户外面翻进屋子里以后,先胡乱吃点杨二哥送上来的东西,简单果果腹,就一个人披着夜色,悄悄地离开客栈。

南门镇是个精致的小镇,总共也就只有镇子中心一条长街。没走几步路,他便来到湖边,远远地守望着那位在谈笑间“挥斥方遒,纵横沙场”,俨然化身为一介说书人的落魄师父。

既然想起了师父的模样,自然就会想起那些从他老人家口中飘过岁月的长河,重新浮现在孩子们眼前的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南门一十二等凌云剑匣;西门腹中空空竹;东门四季锦囊吞明月;龙灵殿活灵饰宠龙点睛2……”以及那些虽然已经在岁月中逝去,却依然活在师父的故事里面的人物们:

“一剑裂天山,双拳退剑雨”的北门娇子慕容泉:

“话说慕容泉手持天镜,直奔战场,一剑劈裂天山!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乾坤颠倒,四海皆立!北门娇子慕容泉仅凭一人一剑,竟然逼退千万敌军!可惜……他一介凡躯,又能抵挡龙族多久?一剑过后,巽州局势不过短暂缓和,众人依然未能改变大局。……”;

骑乘神兽驺吾、日行千里,以一幅云中苍辰卷拓了天山的北门老祖慕云安:

“刹那之间,天色昏暗!慕云安微微一笑,那逆行于天的苍辰卷竟然自行展开,绵延千里,更如烟云般向四方弥漫。薄如蝉翼,轻如丝绸,飘在天上如同一面天湖,悠悠映照着人间景象。

慕云安双手上下一合,天地一震,万物悬空,苍辰卷飘然坠落,上下两座天山先是山尖相撞,继而仿佛融化一般没入彼此,如同镜面化成一片水面,将照镜之人吸入其中。待苍辰卷吞下天山,慕云安手臂一扬,收卷而回。方圆千里陡然空旷,一览无余!……”;

还有“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身怀咏絮之才3的北门才女谢思雨;“韬光养晦一甲子,运筹帷幄烟海阁。”北门神算子谢思安……

想到最后,在那份遥远的记忆里,青年始终不敢想又不敢不想的、一直逃避又不得不面对的……还有那只成天与自己嬉戏的猴子跳跳。

郑阁喝了一口酒,说道:“那一夜……”

『虹途·烟尘旧梦(节选):

……十年以后,二十一岁的郑阁卒业于南门寒魄学院。离开学院那天,他第一次拔出了那把位列羽界十六名剑之上的南宫寒魄剑。

又过一年,在护送凌征去往“奇绝谷——御神道”渡甲子劫时。手握二尺红妆的凌征实在忍耐不住,开口问向身边这位自己无比仰慕的青年。问他当年第一次挥出红妆时,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郑阁沉默一瞬,喝了口酒。他是这么描述当年那一幕的:

“那一夜,银月如一轮千丈玉盘,无声照耀着人间,洒下亿万琉璃。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月亮如此地贴近我的生命,好像只要脚踩屋檐,我就已经站在世界的顶点。

我想起了风中的落叶,想起了秋天飘零的花朵。我想象着自己是一片轻灵的羽毛,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飞上那轮触手可及的银月。

于是我轻轻跃起,一切都归于静谧。空气清凉如水,我就好像沉浸在一坛浓郁的酒水中,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深深陶醉,不愿醒来。

在我举剑的时候,红妆似血流银。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在我身后,房屋、草木、甚至湖水、甚至山中碎石,一切东西都已随我拔地而起,逆天而行。那个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想挥剑,拼命挥剑……”

说到这里的时候,凌征注意到,这名一向以剑术与开朗著称的青年,那双清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掩饰的哀伤。就像清晨的林间弥漫起一层水雾。

郑阁继续说道:“惊雷炸响,山林震荡。我重新醒来的时候,方圆一里再无生机。我恢复了听力,却不再有鸟鸣;我晃动着双眼,却再也看不到那片竹林。——已经没有竹林。

不远处,跳跳一双金瞳如火,我从未见过跳跳这般模样。它的胸口有一道一尺长的剑伤,深可露骨,那身棕色柔顺的毛发,此时已经变得黑红。跳跳龇着利齿,一双怒瞳仿佛要将我吞噬。

我缓缓侧过脑袋,看见了师父手中的红妆,——红妆饮血。我知道,是我砍中了跳跳。第一次……我真正伤到了它。”

郑阁冷笑一声,是在嘲讽自己,仰头灌酒,接着说:“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我们早就能够读懂对方的表情。从对上跳跳的眼神时,我就知道……曾经那只会和我一起玩捉迷藏的小猴子,一定不会再原谅我了。

师父说跳跳有着常人十岁的智力,可如果你深深地伤了一个十岁孩子的心,他是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只是一瞬间,我仰头栽倒在地上,好像全身力气被抽干。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上一点重量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手脚还在不在。

就在那个瞬间,我已经和自己的童年挥手作别,丢弃了过去的一切。那个时候,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若不是师父及时赶到,我真的会死的……会被跳跳杀死。’”

短暂的春天仿佛一夜逝去。昨日还在夕阳下盛开的花朵,今晨便已零落成泥,化归于尘土。清晨时分,太阳升起,枯萎的花茎粉脆如蝉翼,静悄悄贴在地上,层层随风漂浮。

冰冷的阳光下,表面钉着一圈铁皮的车轮,缓缓向前滚动,继续碾过荒野。

凌征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次看向身边的青年。一百年,或者只是一瞬间的沉默以后,他终于再次等到了郑阁的声音,像是从千里外传来,像是飘荡了十年的忏悔……

“其实我并不真的想伤它的,红妆明明是一把连菜都切不了的钝剑……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踏入南门镇半步了。——虽然那里是由两位师父创建、并且生活过许多年的地方。但是自从师父们走后,南门镇真正的主人就已经是跳跳了。而我,已经成为一个不受主人欢迎的人……”

那一年,郑阁二十二岁,凌征十四岁。

二十年后,当十六岁的凌征再一次离开御神道,专程前往南门镇拜访那只有着一双金瞳的猴子时。双方照面,他不过是才提了一句郑阁的名字,便被后者以雷霆之力打出南门,让身具一身金骨的他硬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此后又过一甲子,当郑阁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以后。三十五岁的凌征带着佩剑红妆,再次来到南门镇。

这一次,已经年迈的老猿跳跳并没有像六十年前那般动怒,它只是从凌征手里接下红妆,咬在口中,转身跳入那片茂盛的竹林,便再无音讯。

——虹途前传·烟尘旧梦·长夜·师徒4』

听完这段精彩的往事,凌征轻叹,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说完以后,郑阁眼神缥缈,无声饮酒。

凌征轻抚着手中红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师兄想要砍伤跳跳,师兄砍伤了跳跳,事情就是这样的。

他低头看去,红妆沉默。

这是一柄妖冶的剑,当它认主复苏的那一刻,会如一位出闺的女子般,透露出一股天然的魅惑。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它会带你领略“一剑退敌”的快意。只是在那个时候,你的内心除了渴望杀敌,会失去其他一切的杂念。

太阳西斜,马车变了一个方向,阳光正面照来,刚好落在凌征脸上。他抬头望去,远方的天空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晕染出一片瑰丽的颜色。

喝酒的喝酒,擦剑的擦剑,两人一路无话。毕竟该说的,不该说的,此刻都已经说完了。温馨的时光总是短暂,凌征还在发楞,阳光却忽然地弱了,空气也一下子凉了下来。

两人又回到了几日前离开的那条冰渊,不过这一次,他们有了一个新的去处。——那是一个被世人称之为“羽界门户”的地方。

传说在上万年前,南门祖先曾经跟随着一位战无不胜的神将,一同为神族镇守天门。数千年过去,时代已经变了。如今的人类,再也不需要为神牺牲自己的生命;然而,那份流淌在南人血脉中的使命,却依旧传承了下来。时至今日,不论南人对羽界是否心存怨言,他们都始终坚守着心中的正义,为世人守护着这扇脆弱的门户。

最后一段雪路,是两人徒步走完的。或许是因为分别在即,凌征和郑阁都走得很慢。眼前不变的景色,一度让凌征以为他们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岁月的尽头,永远不分离。然而风雪还是飘散开,固若金汤的冰墙下悄然出现一个裂口。不知是自然的伟力,还是人迹的神工。

凌征停下脚步,喃喃道:“奇绝谷——御神道。”与东门长谷、西门残暮原、北门天青饮马川不同,此处是“羽翼”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一个缺口。

南疆,——这片中土最贫瘠的大地,本该是羽界最致命的弱点。讽刺的是,事实却完全相反:羽人守不住长谷、守不住残暮原、甚至曾被北方的敌人逆着饮马川一路平推到燕云两州,这才有了那些“北门骄子”们的传奇;没有耻辱,哪来的传奇?没有懦夫,谁人不是英雄?而他们南人的地盘,从未被敌人攻破过!哪怕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至少在界外保持着两座辕隘。

凌征的心中不禁生出一份责任感,就是这片贫瘠的大地,却孕育出了整个羽界最强大的战士,他们的名字是——南门子弟!

“师兄,我想好了。”凌征手握红妆,目光坚定。

“想好什么?”郑阁侧眉。

“我的字。”凌征跑到近处一个雪堆上,转身平视着郑阁,坚定地举起红妆,大声喊道:“凌征,字征服!”

郑阁滑稽一笑,随手摘下腰间那枚酒红色葫芦,抛给了他。

“我不喝酒。”凌征瞥了葫芦一眼,蹙眉不已。君子不夺人所好……主要是上面还黏着他的口水。

“收下吧,还是师父留下的。”郑阁解释说道。师父传给了他,他传给凌征,这便是传承。对凌征挥挥手说:“总得送你个成人礼物,勉强认你这个师弟了。”

凌征双手捧着葫芦,目光变得热烈起来。葫芦嘴上残留的口水也变了……变成师父的口水!

“哦……这么珍贵的礼物。”凌征喃喃。

“既然你不要……”郑阁伸手去接。

“这么珍贵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不要!”凌征早转过身,大声喊了起来。

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颤抖的声音,凌征头也不回地跑进雪洞里,身影倏忽不见。本来还打算露出一个笑脸再告别,可是一股悲伤忽然涌了出来,嘴角怎么也不受控制。若是再作停留,终究会哭出来的。

郑阁望着凌征消失的背影,从这时开始,二人将分别乘上各自的一叶孤舟,飘荡在两条流速不同的光阴长河里。他转身离去,沿着二人来时的方向,踩出一串孤独的脚印。向远方望去,天上白云飘荡,大地银装素裹,四野茫然。

天色有些晚了,寒风又呜咽起来。郑阁微阖双眼,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些熟悉的夜晚。他披着一身黑衣,静静站在屋顶上,望着对面寨子里阑珊的灯火,等着女孩儿的到来。

忽然间,眼前浮现出两团模糊的光影。相由心生,光影越发清晰起来,是一对玲珑精致的玉连环。他心念一动,画面中,一阵微风吹来,“叮铃、叮铃——”,玉连环在风中发出一串清脆的乐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弯月初升,身前还是一片雪色。

郑阁苦笑一声,他又想喝酒了。

凌征进入了一条黑暗的隧道,他试着向前迈两步,脚踩地面,发出轻微的回响。前前后后,仔细端详一番,这就是御神道了。光芒黯淡,不知有多长,头顶偶有几点水滴落下,“啪”一声,碎出一朵透明的水花,猝然凋零。

凌征咳嗽两声,对面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有人点燃了两排火把。他知道,从这时开始,自己便成为了御神道的新一任守护者。

此后十年,他唯一的任务便是阻止任何外来者从这里混入羽界。扭头向身后看去,那片虚掩的光晕背后,已是一片黑暗。

凌征拔开塞子,仰头喝了口酒。

此番分别,已是两个世界,时间的流逝已经无法衡量他的成长,光阴的变迁究竟会改变谁的模样?下一次相见,会在哪一年,还有谁在场?5

离别难(七()

【木铎甲子二十一年,四月初九】

南疆南,羽界近郊。

冰渊外的春天来得要比南疆早些,可惜季节长度不变,因此走也会更早一些。四月以来,天上接连落了几场雪。积雪不化,大地生寒。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6。花草对于季节的更迭一向敏感,为了度过漫漫寒夜,这些盛开在冰渊附近的花儿们,自落雪时节便纷纷断了叶茎,一朵接一朵地谢了。果然,天冷得很快,简直滴水成冰!

几天下来,潇潇风雨,地白天青。

今日清晨,一片大雾弥漫,伸手不分五指,远远望不见人。一直到了晌午,阳光才勉强穿过阴云,悠悠洒落在林间。

雾气朦胧,清一色雪白的林子里,突然闯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武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勒住缰绳“喝”一声。烈马停蹄,悠悠打一个响鼻,抖碎一身残雪;站在原地随意甩着尾巴。武士两腿一紧,用力夹住马腹,从随身的布袋中抽出一根木棍,一面往怀里摸,取出一块耀眼的石子。指端稍一用力,明石破碎。撒开手掌,将火粉洒落在湿寒的火把上。

火把燃了起来。

武士稳住身子,高高举起火把,在空中挥一个来回。没等多久,对面也有一线火光晃了起来,是在回应他的招呼。“下马,歇息!”翻身落马,一面将火把按在积雪中掐灭。

“下马——歇息!”

“下马——歇息——”

两声如释重负的传话,在风中竞相追赶,慢慢远去。林间一阵骚动,很快又闯出几对人马来。原来武士身后还跟着一个马队,十余人列行一线,前后相随,每人相离两个马身,连绵近百步之远。现在一个接着一个从雾气中走了出来。

武士压着队伍,一行人缓慢向前,来到冰墙脚下。雾气散去以后,前方居然出现一个洞穴,洞顶还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避雪洞”三个字,笔势挺拔。洞内雾气缥缈,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是十余碗刚刚倒好的热茶,沸水还在碗里翻腾。

没让他们久等,洞里跑出一个人来。这人体魄强健,肩上缠一条粗布,中年模样,来到武士面前,握拳顶在心口,大声报道:“二四七,吕齐。”说完,一步上前,接过武士手里的缰绳,将那匹大马牵去马槽喂料。

武士自往洞里走,找地方坐下。很快,吕齐又跑过来迎接下一个人,牵下一匹马。如是几次,接到队尾一名青年时,见是新面孔,吕齐双眉一挑,“新来的?”

青年握拳趴在胸口,沉声回复道:“二五一六,高阳!”

吕齐拍拍他肩膀,欣慰道:“身体蛮结实!”

高阳把缰绳递过去,一面苦笑:“不结实扛不住啊!”

吕齐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许多年前,他也是一名青年。光阴似箭,如今他已变成一位前辈了。老兵见新丁,吕齐咧嘴一笑,指了指身后避雪洞,对高阳说道:“洞里倒了热茶,快去喝了暖暖身子!”

高阳“哎”一声,忙走过去,紧赶两步跟在大家身后,进洞取暖。这是他第一次到避雪洞来,心里好奇,难免多看两眼。脑袋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此处十分简陋:

洞深不过三丈,正中挖一圈土坑,用砖石隔开,分成上下两层,——石头早被熏得发黑;坑里边烤着火,几块木炭烧得发红,很快变成白色;炭灰沿着砖缝飘落,在地上堆出厚厚的一层。积灰已有一掌深。

一张木桌,三条长凳。桌面其实是半截枯木,被削得平齐,上面摆着十几碗苦黄的茶水。是将断头花的花瓣收集、碾碎、炒成渣以后,用滚水泡出的新茶,此时还在冒着热气。长凳更是两根陈年老木,对半劈开,剩余一截摆在桌子正对面,直望风雪。早被前辈们的屁股磨得光滑。

别无他物。

说不上失望,高阳心想,戍边的生活本该这样。往里走几步,打算找个空位坐下。方才领头的武士突然对他招了招手,——这人叫吴舟,是他队长。对高阳说:“十六,你是新人,这趟你留下,多歇一个时辰跟六队走。”

南门在界外建造的第一座辕隘,名曰“镇北”。镇北辕隘中,负责巡逻冰渊的队伍一共有十二支。按照规定,每队在来到避雪洞休息的时候,都要留下一人接待下队人马,也是为了方便两队之间互通情报。此时给大家端茶倒水、照顾战马的吕齐,便是四队留下的人。

“知道了,大哥。”高阳落座,端起身前茶水,一饮而尽。

“大家凑近点、凑近点,好好烤火啊!”

高阳放下空碗,往对面看一眼,是二哥在喊。

“哎呀~好不容易能歇会儿,又眯不成了……”有人出声埋怨。

老二瞪那人一眼,转脸嘿嘿一笑,搓着手向高阳凑了过去。高阳只好起身,腾点位子给他。老二坐定,伸手揽过高阳肩膀,指指两人身边的墙壁,热情说道:“十六,知道这墙的来历吗?”

高阳嘬一口茶,他在队里诨号十六。又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面问道:“不就是冰吗?”

“冰?”老二不屑,马上说道:“又是个从小缩在鸟笼里,没见过世面的!”

高阳心想:鸟笼自然是指羽界了。可说自己没见过世面,是什么意思?自己可不是那只不可语冰的夏虫。老二从他手上抢过那碗茶,一口喝干,抓着空碗在身前绕了一圈,故作惊讶道:“冰!如何能结那么大一块?”

高阳坐正,他倒还真不明白冰为什么就不能结那么大一块,盯着老二手里的碗,笑笑不说话。

老二把空碗砸在枯木上,“砰”的一声,好多碗茶水洒了出来,飞溅在空中,像一朵朵花,凋零之后,顺着桌上两道倾斜的凹槽,一路流到避雪洞外面。

幸好壶里还剩些茶水。高阳俯身,伸出一只手,把空碗捏过来,又给自己倒上一碗。雪水无暇,茶叶提神,“煮雪烹茶”也算是他们这群人别致的享受。

老二见高阳不信,便握着刀柄,往俩人身边的一个坑里使劲儿捣。很快,他扒出一块硬土,捏到高阳跟前,两指一用力,老练地把土块捻碎。

碎土洒了一碗。

高阳低头看看,心想这茶是不能喝了。二哥却不在意,一把端起破碗,又是一气喝干!抹抹粘在嘴角的土渣,把手指递到高阳跟前,凑近说:“看到没,红色的!传说这土可是息壤,山海神书看过没?里边最后一段讲的就是这故事!”

『“红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红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经·第十八卷·海内经》』

“上古传言罢了,当不得真。”一个眯眼的汉子接道。

“那可未必!”老二急了,手举得老高,像是要在头顶捅出个窟窿,忙说:“我祖上在这带当猎户,是地道的南人,我祖爷爷还招待过南宫老祖喝酒哪!”看向高阳,真诚道:“这故事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我是个粗人,没那个能耐,山海神书我也没看过,但就是知道这最后一段!既然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话,错不得!”

高阳心里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二哥祖上怎么传说这故事?”一面提起茶壶,又勉强倒出最后半碗茶水。茶已经凉了,壶也空了。

老二转到他对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寻思一番,说道:“说是当年红水滔天,古帝派人下界治水,治水的人靠的就是这神土。‘土自长息无限,以塞红水。’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还是书上写的。”眯眼汉子又接话,一脸不以为意。

他是读过点书的。

『“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郭璞《山海经注》』

“你他娘的不说话能死是吧?”老二抓起身前那盏破碗砸了过去。茶水溅了出来,在空中形成一条透明的丝带,飘然洒落在地上,洇出一片阴影。高阳双眉微蹙,心里很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喝口凉茶爽爽身子的,这下倒好,连碗都没了。

“既然能无限生长,为何如今却是一块冰山?!”被砸的汉子生气了,站起来逼问老二。

“据说……是被什么人偷去了神力,由那四族继承了。后来……后来就不能再长,慢慢落了雪了,结成冰了……”老二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哥,你这道听途说的,可别误人子弟啊!人家十六可是正经儿从学院里头出来的,肯定不信你这没根没据的话。”

“你他娘的臭老四,大哥在这给你脸了是吧?谁说我没根没据!”

“哦?那你说说,到底有什么依据?”一旁看戏的老三也蹦了出来。

老二一张糙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是猛兽要咬人。嗫嚅一阵,指着几人骂道:“我、我就是吃了没读过书的亏,要是读过书,还轮得到你们装熊……”低声嘟囔一阵,又望向高阳,希望能从他这个读书子弟的身上得到点认可。

高阳也有些为难,心想:“这息壤的真假另说,只是刚才二哥说的什么‘神力由四族继承’就不对。南门神力可是从神将古罗门处得来的。身为南人,这谁不知?”思忖一番,开口说道:“二哥,息壤的事我不清楚,不过这四族继承神力,我们南门南宫家与凌家的神力,可是从……”

“不是这四族……”老二见高阳也不信他,索性摆摆手,脸上有点蔫。虽然他没读过什么书,但是爷爷和父亲的话是没错的,爷爷的父亲和爷爷的爷爷说的话,一定也不是骗人!他们一家祖上做人都淳朴,知道这些事肯定都是真的,这才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可是传到他这里,一肚子的念头死活就拼不出几个字来。

老二窝窝囊囊坐了下来,又不清不楚嘟哝了一句:“说是百里……”

高阳模模糊糊听到二哥嘴里在念叨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羽界其实还有个“三品六位下九流”的说法,里面似乎也有个四族。正想问二哥,却被一个远来的招呼声打断了。

“呦,大家伙也在?五队还没走呢?”远处,一个肩宽背厚的人骑马踏雪而来。

“六队?张诗?”吕齐闻声一愣,瞥了眼挂在墙上的十二颗明石,第五颗才燃了一半。“怎么来得这么早?”他快步迎了出去。

“哈哈,马快,没办法!”张诗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屁股,笑笑。一面来迎吕齐,忽然贴到他耳边,低声说道:“队里头新人说,他在路上看到个女人,快要追上的时候突然不见了。虽然大家不信,笑他想娘们儿想疯了。谨慎起见,队长还是叫我来给你们提个醒。”

“那我……”吕齐想回身通知大家,却被张诗拦住了。脸上露出一个询问的目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张诗跟吕齐对了个眼色,说道:“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反正我们人也快来了,单叫吴队注意点就行,别打草惊蛇。”叹了口气,自语道:“几十年也没出过岔子……”

吕齐皱眉,心里忽然有点别扭。南门谍报士卒分为“斥、候、烽”三级,他们这些人直属南院,都是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候”儿。就连高阳这批新人,也是在北院担任了三五年探子的“斥”字老手,都是经过几轮精挑细选之后,才调过来的。不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张诗这才松开缰绳,交到吕齐手里,拍拍他肩膀,宽慰说道:“那就这样,我也跟你们一块守会儿。”说完,转了个身,朝避雪洞走去。

人动了,影子却没跟上。

“咦——”吕齐楞了一下。

“怎么了?”张诗停步。

吕齐眨眼,伸手揉揉眉心,低头去看张诗的影子,——还是细长的一条。怪道:“哦,没什么,兴许是昨夜熬得太累,眼花了。”

“嗯,小心为上。”张诗点点头,心说“真是大惊小怪!”迈步走开。

“确实要小心……”吕齐自言自语,牵马入槽,心想反正他不归六队管,等会儿还是得跟大家提个醒才好。

没走两步,背后一股凉风吹乱他鬓发。

“天黑……请闭眼。”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