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堂 - xp1024.com
《安堂》


第一章 一九四八(上)

1948年冬。

徐州城外一公里,焦土纵横的战壕里,三名年轻战士并排坐着。

“还有一个小时就总攻了,对面炮楼还没拿下来呢。”

“那边五挺机枪扫射,怎么拿?”

浓烟熏黑的战士脸上写满了担忧,一座炮楼仿佛成了解放徐州最大的难题。

没等三人继续说下去,一声轻笑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相隔不到五米的地方,正在数弹药包里子弹的曹安堂扭头看过来,笑道:“你们几个小鬼多大了,头一次上战场吧?”

“瞧不起谁呢!我连成根17岁参军,今年19,参加战斗二十多场,临沂菏泽就是我们打下来的。”

年轻人的脸上满是骄傲。

曹安堂笑得更开:“你们是九连刚调过来的吧?临沂菏泽那叫打下来的?打几个都没来得及逃跑的家伙,就算功劳了?要不是我们打下济南,能有你们这些小崽子的胜仗吃吗。”

这话一出,连成根脸上的骄傲瞬间没了。

“哥,你是三连的老兵啊?我知道,济南就是你们打下来的。快和我们说说,咋打的,济南战役都成咱整个华野的教科书了。”

“能怎么打的,用命打的!”

曹安堂甩手把最后一颗子弹放回弹药包,抬头看向前方炮楼。

“那么大个济南城都打下来了,还拿不下来一个小炮楼?你们几个小子看着吧,最多十分钟,就能让你们看看我们大三连的勇武作风。”

曹安堂黝黑的脸上刚毅之色一闪而过。

后方百米外,作战指挥部,临时搭建的帆布篷里烟雾缭绕。

耿连长敲打敲打手里的火柴盒,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抓阄吧。”

话音刚落,三排排长孟成猛的站起身:“连长,抓什么阄。我们三排就是干突击的,炮楼归我,谁也别抢。”

“老孟你行不行,回回都是你们三排的人冲在最前面。这回也该让我们五排露露脸了。”

“你们五排要露脸,我们三排就不要脸了?”

“行啦,老孟,你们三排人都快打没了,刚从九连调过来几个新兵蛋子,你还想都给祸祸了?连长,这次说什么都得我们一排上。”

大三连五个排,四位排长为了带头拿下对面的炮楼,在这吵得不可开交。

耿连长狠狠一拍桌子。

“吵什么吵,时间不等人,拿不下对面炮楼,耽误了总攻,我陪你们一块去阎王殿里吵架。现在都给我老老实实抓阄!”

火柴盒摔在桌面上。

没人说话了,三排排长孟成第一个伸手抓住火柴盒,从里面拎出来根半截火柴棍,中了奖一样满脸兴奋。可没高兴太久,扭头看见一排排长手里捏着另外半截,当时都愣住了。

连长回回抓阄,回回都让人猜不透。

三根火柴,两根掰成两半,谁拿到完整的那一根谁第一个上。

眨眼功夫,四个排长人手半截火柴棍,耿连长的眉头皱起来了,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才从火柴盒里倒出最后一根完整的火柴,沉声道:“四排,还剩下谁?”

“报告,四排今早上俩伤员转了后勤。现在,就剩下曹安堂一个人了。”

全排只剩最后一个人,一个人怎么拿得下对面炮楼?

指挥部里,又是长久的沉默。

……

“所有人,集合!”

一声喊话响彻整个前线工事。

连成根等三名年轻战士抓着枪就要往集合地点跑,却被曹安堂一把拦住。

“哥,啥意思,集合呢。”

“没啥意思,你仨都跟我后面,不知道咱大三连的规矩,是老兵排新兵前头吗。一个个的年轻虎不拉几的,见阎王的事还这么积极。”

曹安堂训斥一句,转身风一般冲向集合地点,弄得仨年轻战士愣愣的。

集合地。

耿连长环视全连,微一沉吟,震声道:“一排坚守阵地,五排两翼埋伏。”

就这第一条命令,换来一排、五排一大片叹息,五排排长王端农老脸一红,回头怒骂:“叹个锤子,老子手气差,拿不了第一,下回换你们去,谁抢不来第一,老子一枪崩了他。走着,别他娘的在这丢人现眼!”

一排、五排领命而去。

耿连长看着剩下的人,目光在曹安堂身上稍稍停留一下,再次震声道:“是党员的,上前一步!”

话音刚落,曹安堂第一个冲出队列,没成想,那个叫连成根的战士紧跟他的脚步一同走出。

“你小子也是党员?”

“嘿嘿,俺上个月刚宣誓。”

连成根一脸憨憨的笑。

曹安堂咬咬牙花子:“这要不是打仗,我一脚给你踹回去。”

“哥,你啥意思?”

连成根还想问,但连长的喊话压住了一切声音。

“当兵两年以上的往前一步。”

曹安堂二话不说,向前迈步。

连成根随后跟上,憨憨一笑:“俺上个月,刚满两年。”

曹安堂看着这个年轻战士,满脸无语。

殊不知,对面耿连长看着他,也是满心无奈。

“副排以上的,再向前一步。”

听到这声命令,曹安堂毫不犹豫向前,扭头看着已经不敢往前迈步的连成根,这心里的成就感直接爆棚。

可开心不到两秒,连长气冲冲走过来,瞪着曹安堂怒吼:“曹安堂,你敢说你是副排以上?”

“报告,三连四排,排长牺牲,副排长牺牲,其他战士受伤转移,全排应到32人,实到1人,曹安堂自动接任排长,请指示!”

曹安堂的大声回话,宛若洪钟大吕响彻所有人心扉。

一个排,三十多人,打到现在只剩下一个。

别的排还有其他部队调来的人员补充,唯独四排没有,就是因为所有人都感觉没必要补了。可三连四排这个番号,绝对不能撤销。

至少,曹安堂在这里,他就是四排的人,没有谁能撤销他们为之付出了鲜血的英雄番号!

三连的老兵心情沉重。

新来的年轻战士,看着表情刚毅的曹安堂,内心震动不已。

只有耿连长,做了两次深呼吸,用更大的声音回道:“曹安堂,谁承认你自动接任排长的?”

“报告,三连四排,全排应到32人,实到1人,请指示。”

“我问你,是谁承认你自动接任排长的!”

“报告,是我那倒霉催的王志排长、榆木脑袋的韩东副排长,济南战役中战死的十二名队友,莱芜战役中战死的八名战友,以及现在还躺在战地医院病床上的九名战友,共同承认我曹安堂自动接任三连四排排长。”

曹安堂这番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许多。

耿连长脸色阴沉如水。

好好的一个排,三十多个年轻战士,牺牲的牺牲,受伤的受伤,就剩曹安堂这一个囫囵的了,他实在不想让这最后一个人也看不到胜利。

“曹安堂,少拿这些在我面前说道。其他队伍就没有牺牲吗。你当不当排长,我说了算。给我退回去!”

“报告,我不退,请让我参与接下来的突击行动,我保证成功拿下对面炮楼,为总攻争取有利局面。”

曹安堂大声回应。

耿连长脸上的表情变幻好几番。

“谁告诉你,接下来会有突击行动了?就算有突击行动,也轮不到你第一个上。”

“报告,是对面还没拿下的炮楼,是只剩四十分钟就要发起的总攻,是三连四排全体用鲜血总结出的战斗经验,是没有人比我更能拿下对面炮楼的自信,告诉我,接下来一定会有突击行动。是三排孟成耀武扬威的嚣张样,是二排程大嘴郁闷的那张驴脸,是连长你接二连三的让人往前一步,告诉我,你们抓阄的结果,是我们四排第一个上。是四排敢打敢拼,敢为人先的精神告诉我,我不能退。”

耿连长一句问话,换来曹安堂一长串的回答。

有人想笑,有人恼怒,有人震惊,有人心情越发沉重。

耿连长黑着脸,遇上这么个跟了他三年,从华中到东北,又从东北打到华北的老兵,早就摸透了他的所有战斗指挥路数,连抓阄结果都能让这家伙猜到,真心是无话可说。

别人还没从刚才那番话语中回过味来,曹安堂微微弯腰,凑到耿连长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连长,你不用想着给四排留种,我上战场是打仗的,不是躲后面留种的。打赢了,啥都能留下,打不赢,留啥都没用。你还是连长呢,这点道理,咋还不如我一个小兵看得透?”

“滚!”

耿连长怒骂一句,作势抬脚要踢人,曹安堂赶紧后退一步,回归队列。

仗打到现在,队伍越打越壮大,可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老战友却是越打越少。

曹安堂的那点道理,耿连长怎么可能看不透,他只是单纯想把当年带出来的那些人,再好端端带回去,怎么就那么难呢。

抬头看着站在最前方的几人,目光扫过那些面孔,耿连长仰头看天,片刻后,震声开口:“三排排长孟成,三排副排长张工,三排士兵李成水、连成根,四排,曹安堂,给你们二十分钟的时间,拿下对面炮楼。拿下了,进城一起喝庆功酒。拿不下,全连跟着你们一起走!程大嘴,给他们上炸药包!”

话音落下,耿连长啪的下一个敬礼。

在场全体士兵,立正敬礼。

耿连长站的笔直,声音洪亮:“三连!”

三连老兵集体回应:“敢!”

“三连!”

“战!”

“战!”

“战!”

声震九霄。

年轻战士连成根第一次见识到,大三连还有这样特殊的出征场面。

可问题是……

“哥,就咱五个人,到底怎么拿下对面炮楼啊?”

再回到刚才的战壕里,连成根摆弄着手中的炸药包,实在不明白,之前那么多次强攻都没能打掉的炮楼,难道要指望他们五个人把炸药包送进去炸了?

不等靠近过去,人都变成筛子了,怎么炸?

曹安堂这时候不再开玩笑了,伸手拍打拍打连成根的肩膀,问道:“会不会爬?”

“会啊”

“怕不怕疼?”

“不怕。”

“行,待会儿跟着我,能爬多快爬多快,只要还有口气,就别停下。”

“就这?”

“你还想咋?都说了,用命打。带上炸药包,走,咱没多少时间了。”

曹安堂说着话,抬手将炸药包捆在胸前。

连成根一脸懵懂的样子,也不敢多问,习惯性就要把炸药包背上,结果没等栓绳带呢,曹安堂大巴掌直接拍他脑门上。

“说啥你听不懂是不是,看我们咋做就咋做,这炸药包你得抱着,不能背着。让对面认准了你,一个枪子就能送咱一起上天。”

“哦。”

“别光哦,你小子给我记住了,爬有个爬的样子,待会儿冲上去,死都不能翻身,只要手还在,脑袋全乎,腿没了也得继续往前爬。记住没?”

“记住了。”

连成根懵懵地点头,把炸药包换到胸前,年轻人小身板看着稍显单薄。

曹安堂皱皱眉头想了想,回手从背包里掏出来个土绿色迷彩军用急救包,包带上“us”那俩大大的英文字母显出来。

别说连成根瞪大了眼睛,旁边三排排长孟成都两眼放光了。

曹安堂撇撇嘴:“老孟你看什么看,这是我们四排的东西,没你的份。”

“连成根还是俺三排的人呢。”

“等拿下对面炮楼,回去我就和连长说,这小子当四排副排长,你能怎么着。”

说着话,曹安堂扭头把医药包往连成根怀里一塞。

“拿着,把这玩意儿背上。挡不住子弹,可要是受伤了,能保你多活一会儿。”

“哥,这我不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你以为我愿意要这破玩意儿呢。这东西晦气,你知不知道。”

曹安堂这话一出,连成根的脸都不是正色了。

偏偏曹安堂没看出来似的,一本正经解释:“这是打济南的时候,我捡的。老蒋请老美空投物资,本来是让王耀武多撑一会儿的,结果没几天我们就把济南打下来了。等进城收编的时候,老美的空投才下来。我就捡到个这玩意儿,给我们排长了。”

一个急救包,从曹安堂手里到了曾经的四排排长手里。

“打莱芜的时候,我们排长背着这玩意儿牺牲了,东西落副排手里。打淮安的时候,副排牺牲了,这不落我手里了。今天打徐州……”

说到这,曹安堂扭头看看周围。

三排排长孟成和剩下两人,再也不看那急救包,加快脚步往阵地前沿走。

连成根手都是抖的,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他不想要了。

“行啦,小子,刚才我忽悠那几个货的。放心吧,这是福气。打莱芜的时候,我们排长把这玩意儿给了副排,副排后来变排长。打淮安的时候,副排又把这玩意儿还给我了,你看我现在。你小子要是运气好,回头也能当个三排排长。我说的没错吧,老孟。”

话说到最后,曹安堂抬头冲前边带路的孟成大声问出这么一句。

老孟脸色漆黑,头也不回怒骂:“滚蛋,老子不会死的。那小子就算当排长,也是当你们四排排长。”

“哈哈,只要是排长,几排的都一样。”

从后方战壕到前沿阵地,短短几百米的路程,连成根就这么看着曹安堂和其他老兵嬉笑怒骂,没有一点要拿命去拼、随时会死的样子,内心担忧也少了许多。

可等真的到来阵地最前方,看到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死一般的沉寂,让连成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五排排长王端农放下望远镜,回头瞧了瞧曹安堂这几人,嘴裂得就像扔进开水里的柿子。

“咋就你五个?咱总共就一次突袭机会,连长咋想的,就这几个人往上冲,还带着个新兵蛋子,能不能行?”

王端农看着连成根,那是满心里不痛快。

五排这么多人在这,不让他们上也就算了,还让个刚从其他连调来的小新兵执行任务,这不是胡闹吗。

不等三排排长孟成说什么,曹安堂瞪起来牛眼一声闷哼:“老王你别废话,赶紧说说啥情况,只要情况好,我一个人就能行。”

“曹安堂,能耐的你,你咋不上天啊。”

话说说的不怎么好听,可王端农还是抬手指向对面。

二十多米高的炮楼,打到现在也算是千疮百孔了,只要炸塌掉底部小半截,来阵风都能给它吹倒。

从上到下五个机枪口,三个正对着前面,剩下俩斜对着两侧。

要想冲过去,从两边迂回着往前,更能成功。

曹安堂和孟成简单一商量,这边是主战场,目标更大,一旦展开突袭,肯定会被敌人集火。要想成功,必须兵分两路。

曹安堂带着一人从另一侧展开突袭,两个人目标小,更容易靠近炮楼。

唯一的问题就是,真要受了伤,可没人会跑那么远去救他们。侥幸没受伤,任务成功了,也会直接暴露在敌人的枪口底下,到时候总攻开始,找都找不到他们,也没人会去找他们。

“说的跟真的似的,还找我,用得着你们找我吗。老子这次绝对要当第一个进城的。打济南的时候,光给别人扶梯子了。今天好不容易轮到我上场,我也得尝尝扛着枪领头进城的滋味。小子,你跟我走。”

曹安堂满脸不在乎的表情,朝着连成根挥挥手。

年轻战士愣愣点头,下意识起身。

就这一下,曹安堂、孟成、王端农三个人齐刷刷扑过去,一把给他按了下去。

“臭小子,你不要命啦。趴着,爬着走,懂不懂?”

三个老兵共同抬手擦了把额头冷汗,随后竟是相视而笑,王端农伸出手,孟成和曹安堂一起跟上。

三只手叠放在一起,压低了声音的口号传出。

“三连,战!”

没有刚才那样的大场面,气势也没有那么宏大,反倒是多了点悲壮。

王端农第一个抽回手,拿起来旁边的铁皮大喇叭,再也不看曹安堂一眼。

“滚吧,哪怕让人打死了,也别喊救命,老子不可能去救你的。”

“我用得着你救?看准了老孟吧,这家伙脸堂发黑,怕是进不了城了。”

“曹安堂,你再咒老子,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三个人没一句好话,偏偏听着是那么让人心里舒坦。

死,谁不怕?

可怕,就能不死吗?

第二章 一九四八(下)

“小子,记住。害怕,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不能让子弹拐弯,也不能让炮弹哑火。只有不怕,才能活得长久。就算死了,活着的人也能记住咱。”

顺着战壕往前爬的路上,连成根第一次听到曹安堂正儿八经说出一句话。

也是这句话,让他终于明白,自从抱住这个炸药包,他就是选了一条可能会牺牲的路。

后悔吗?

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路往前爬,战壕两侧趴伏着的战士,没有一个不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气氛安静肃穆。

直到一声铁皮喇叭放大了声音的喊话,打破了战场的宁静。

“对面的人听着,你们没机会赢了,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打开了城门……”

连成根忍不住回头去看。

可没等看清啥,就被曹安堂拉了一把。

“加快速度,拿下炮楼之后,你想看啥,我都让王端农给你演。现在不是时候。”

阵前招降也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对面会投降,也绝对不可能撑到现在。

王端农的喊话其实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把敌人的所有注意力吸引到他们那边。

无需任何人提醒,战壕里的其他士兵,在喊话声响起的时候,就朝着曹安堂两人相反的方向匍匐过去。

短短两三分钟时间,等连成根跟着曹安堂来到右侧战壕最前端时,视线里,再也看不到一个战友,唯独剩下对面五百米左右的地方,炮楼的一个机枪口,正对着他们。

“准备好了吗?待会儿那边枪一响,你就跟着我往前爬。按我刚才说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别停下,一直爬到炮楼底下,把怀里炸药包塞进去。明白?”

“明白,哥。”

连成根点点头,看看怀里的炸药包,又抬头:“哥,我咋觉得腿有点软。”

“没事,我当初第一次的时候浑身都软,连长一脚把我踹出去,我就光知道往前爬了。别人都完成任务了,我还往前爬。一直爬到敌人战壕里,你猜怎么着。”

“咋着?”

“那帮人看我怀里抱着炸药包,吓得扔了枪就跑,老子一个枪子没放,缴了一个小队的械。”

原本是丢人的事情,从曹安堂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成英雄事迹了。

连成根想笑又不敢笑,使劲憋着,腿不软了,脑子也活络了。

“哥,你当兵几年了,打过小鬼子没?”

“哈,小鬼子不行,我刚当兵,他们就投降了。”

“那连长呢?孟排长他们呢?”

“不知道。反正我是连长招进队伍来的,老孟他们都比我早,要不然我能是个小兵?不过,小兵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句诗不是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吗。”

“啥意思?”

“意思就是哪怕当个小兵,也能干大事。我想了,等仗打完了,我就回家去,当个小小的民兵排长,带着乡亲打跑了地主老财,人人都过好日子。”

“哥,你这有点没出息吧。”

“我没出息?行啊,那小子你想干什么?”

“俺要当大将军,到处去打胜仗!”

“能耐的你,先想门念几天书吧,连句诗都不知道,怎么当大将军。你问问谁家大将军不认识字的。”

连成根憋的脸通红,还想争辩几句。

砰的一声枪响,让原本稍稍安静点的前沿阵地,彻底炸锅了。

王端农看了眼手上铁皮喇叭让人打出来的子弹孔,气得狠狠往脚下一摔。

“你大爷的,给脸不要脸,五排所有人听着,给我打。打他娘的缩乌龟壳里不敢露头!”

战火爆发得是那么突然。

连成根还处在懵懂状态,完全不适应情形陡然转变,就被曹安堂一把抓住肩膀。

“我最后说一遍,往前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爬到炮楼底下,把炸药包塞进去就算胜利。”

“不是,哥,我怎么回来啊?”

“还回来干什么,炸了炮楼扛枪进城啊。”

话音落下,没等连成根反应过来,曹安堂已经跃出战壕,四肢着地,好似出笼的兔子,直奔前方炮楼而去。

年轻的战士可能永远都想不到,他稍稍愣神的这几秒,实际上也是全连其他战士用生命给他创造成功炸掉对面炮楼机会的几秒。

敌人一枪子打穿王端农手上铁皮喇叭之后,战地最前沿的东翼战壕里,五排所有人开始了悍不畏死的冲锋。对面炮楼上,东侧的那挺机关枪立刻开火,瞬间让这片战场变得如同人间炼狱。

没有一个人犹豫,全都是闷头往前冲。

五排所有人硬是用身体,帮着混在他们其中的孟成三人开出来一百多米的血路。

“撤!”

一百多米的已经是极限了,继续往前冲,五排这些人一个也别想回来。

王端农的大声呼喊,让所有站立奔跑的五排战士齐刷刷转身,也是他们的回撤,令孟成那三个不停向前爬的人,变得好像秃头顶上的虱子一样明显。

就在那挺机关枪的枪口,要对准孟成他们的时候,正前方主阵地喊杀声震天,耿连长带着全连主力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发起了又一轮冲锋。

炮楼上的机枪手都犹豫了,但也只是犹豫了几秒钟。东侧的机枪继续对准孟成他们进行阻击,剩余四挺机枪枪口喷射出的火舌覆盖了整片正前方主阵地。

同样是百米左右的冲锋,三连主力后撤,炮楼上的机枪扫射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也是这个时候,连成根那位年轻战士,距离炮楼只剩下了二百米。

这是连成根参与徐州解放战役之后,距离城门楼最近的一次,也是第一次冲到了这么近的距离,还没一颗子弹落在他的附近。

他还没熟悉三连的作战作风,甚至这次行动的具体流程他都不清楚,他只知道要抱着炸药包往前爬,却不知道整个三连的希望实际全都落在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战士身上。

枪声短暂停歇的那一刻,他忽然想扭头看看东边,看看孟成他们都爬到了什么地方。

他想问问,万一孟成他们先爬到了,炸药包一炸,不是也得把他和曹安堂一切给炸在里面吗。

可惜,没机会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

反倒是前方几乎可以算作近在咫尺的炮楼里的敌人一句大声喊话,给了他答案。

“这里还有两个!”

他们被发现了。

孟成三人、五排战士、全连主力的舍命冲锋,吸引走了火力,最终也只是让曹安堂和连成根来到了距离炮楼不足二百米的地方。

连成根能听到敌人的呼喊,甚至连机枪子弹上膛的声音都能听得无比清晰。

当然,听得最清楚的,还是曹安堂的喊话。

“爬!办不成事,老子活剐了你!”

伴随着这句话,连成根就看到在他前方几十米外,明明已经无限接近炮楼的曹安堂,突然放弃了直线前行,而是兜着圈子,画出来个弧线,从西边往东边斜刺里前冲过去。

他发誓,他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爬的那么快的人。

这时候,枪声又响了。

分不清是几挺机枪,总之就是连成线的子弹兜着曹安堂的屁股追上去,追过了头之后又迎着脑袋扫回来。

之后发生了什么,连成根已经看不见了。

他只会往前爬,也必须往前爬,曹安堂又给他争取了时间。

争取到让他爬进炮楼底部五十米的范围内,所有机枪都对他失去了射击角度。

“刚才那个人?”

“这边这个还活着呢。”

“别管那个了,快下去,快下去!”

炮楼里敌人惊恐的呼喊,让连成根只觉得浑身热血一股脑冲到头顶上。

多长时间了,就是这个小小的炮楼,伤了他多少战友。

现在,这一刻,他要把这里彻底炸掉,为战友们打开一条通向胜利的道路。

就剩下几十米了,那炮楼底下被之前炮火轰开的缺口就在眼前,他只要……

砰!

伴随着一声枪响,连成根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下他的肩膀,又扎了他的后背,疼得他两眼发黑,根本看不清对面的炮楼缺口。又是一连串子弹打在地面上,飞扬起来的尘土一股脑钻进连成根的口鼻,让他根本无法呼吸。

他想翻个身,想面朝着天空,吸一口新鲜空气。

但不等真的把翻身动作做出来,记忆中的声音再次回荡于脑海。

趴着!

死都不能翻身!

只要有口气,就继续往前爬!

那一刻连成根感觉浑身上下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手脚并用再度向前爬动出去。

然而,同样是在这一刻,前方的炮楼缺口里伸出来一支黑黝黝的枪口。

敌人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派人冲了下来。

连成根只来得及转动个方向,避开脑袋,整个后背上就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哥,我爬不动了,真的爬不动了。”

连成根一只手无力地伸出去,不停扒动地面。

对面的敌人不会听到他说什么,只会认准他那低垂下去的脑袋,再次举起枪口。

眼看下一刻,年轻战士的性命就要彻底葬送在这里,突然,一颗手榴弹斜刺里飞过来,顺着炮楼的缺口钻了进去,正正砸在那只持枪的手上。

随后便是爬的比兔子还快的曹安堂,贴着炮楼墙根转个小半圈回来,纵身一跃,一把抓住连成根的衣服,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人往满是弹痕的掩体里钻。

当曹安堂好不容易将连成根推上一米高的掩体沙袋时,后方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直接把他们两人都给掀翻了过去。

炮楼炸了。

阻挡在进城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消于无形。

总攻的号角吹响,徐州城外,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英勇的解放战士,发动最后的冲锋。

到处都是喊杀的声音,鲜艳的红旗树立在城墙上方。

那鲜红似血的颜色,让满脑子都是浆糊的曹安堂,眼中终于恢复一丝清明,忍不住喃喃自语:“又不是第一个进城的,这都是命啊。”

就在刚刚,他拼上自己这条命,使出所有力气吸引着炮楼上的枪火,给连成根创造炸炮楼的机会。谁能想得到,只是两颗子弹在他腿上造成了贯穿伤之后,敌人就再也没去管他,反而是集中精力去对付连成根了。

不管怎样,这都是炸掉炮楼的绝佳机会。

曹安堂硬是忍者腿上的伤痛,将炸药包安放在合适的位置,然后准备寻找掩体躲藏的时候,看到了已经身中数枪的连成根。

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思考,下意识扯出来颗手榴弹,连引线都来不及拉当砖头用的砸进了炮楼缺口里。

给连成根挡下来那致命一枪的同时,也成功让炮楼里的敌人没有一个跑出来。

此刻躺在这无人问津的战壕里,还在乎是不是第一个进城的干什么,活着,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连成根,怎么样,还撑不撑得住?”

曹安堂使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翻身坐起,打算把还趴在地上的连成根给拽起来。

可这一拽,那大片的热血直接沾满他的双手。

压根就数不清连成根后背上到底有多少个弹孔。

到了这时候,那年轻战士还有意识,竟然还仰头看着曹安堂露出来个艰难的憨笑:“哥,俺没翻身,死都没……”

“啊!”

曹安堂慌了。

抱着连成根使劲摇晃两下,大骂着让那小子别睡,扭头又去翻找之前送给这年轻战士的急救包。

本应该背在背上的急救包,在刚才连成根中弹的时候,就已经遗落在战场上。

曹安堂拖着受伤的腿,爬行出去好远才从一片废墟瓦砾当中,翻找出来救命的东西。可就那么短短十几米回去的路程对于此刻的他而言,简直比登上世界上最高的山峰还要困难。

右腿小腿上的伤口还在血流不止,抽走他身上的力气,也抽走他的生命力。

“连成根,你小子给我撑着点,我这就给你止血。四排的副排长,你还没当上呢!”

曹安堂的呼喊声,越发的低不可闻。

他明明可以将急救包用在自己的身上,止住受伤伤口还在不断流淌的血液,却坚持着要把这东西给连成根送去,强行爬动牵扯得伤口血流更快。

如果情况继续这么持续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他和连成根一起,死在这没有任何战友路过的地方。

而上天无绝人之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临近,紧接着曹安堂就听到了一声,这辈子听到的所有声音里,最悦耳动听的一声呼喊。

“这里还有伤员,快,来个担架!”

城墙上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夜空,一双轻柔的手托起来曹安堂昏沉沉的脑袋,那张白净的少女面庞,带着满满的关切。

“同志,你伤到哪了,我给你处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有担架过来带你下去。”

曹安堂来不及去品味这关切的话语,听上去是有多么甜美了,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沙袋掩体。

“救、先救我战友。”

女医务兵轻轻发下曹安堂,快步跑到掩体旁边,惊叫一声,便是毫不犹豫扭头招呼快速赶来的担架先救重伤员。

看着连成根躺在担架上被人急匆匆送去后方,曹安堂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只感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倦,只想就这么好好睡一觉,再也不去想任何事情。

偏偏就这么一点点的小愿望,都有人不同意他去实现。

“同志,你别睡,坚持住。哎?急救包!你别动,我先给你止血。”

年轻的女医务兵顺手抢过曹安堂手里的东西,手法熟练的清创、止血、包扎。

曹安堂几次抬手想要制止,最后却是只能蠕动着嘴唇,喃喃出一句话:“咋给用了。你用了这玩意儿,俺还咋当排长往下传啊……”

第三章 一九四九(上)

1949年秋。

菏泽曹县的乡间土路上,一辆运送退伍伤员的卡车轰隆隆向前开着。

车后斗里,蹲坐着的曹安堂两只手不停来回搓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后斗另一个角上,一袭白衣半蹲着的年轻女医务兵,整张脸憋得比洗剥干净的胡萝卜还红。

旁边早有人看出来其中猫腻,满脸络腮胡的五连伤员陈广志,悄默声地绕道曹安堂身后,猛的按住曹安堂肩膀往前一推。

陈广志是投弹手,这右手手臂的力量,据说是扔出去个小马驹都没问题,这时推一把曹安堂,用的力道不大,但也能让他一股脑冲着医务兵那边翻滚过去。

这满车十几名伤员,那都是一个病号房子里住了小半年的病友,谁不知道曹安堂早就将那梁护士当成了心尖上的人,一个个不管是吊着胳膊还是拄着拐杖,全都趁着曹安堂翻滚的功夫,退开到远处。

哗啦一声,那一男一女撞在一起,哄笑声满车。

陈广志大嗓门,当时就嚷嚷开:“俺老家有句话可说了,这天雷滚一滚,地界猫发春,男女凑一凑,两口子中间捆。”

“捆喽。”

“捆起来喽。”

起哄的声音到处是,还真有举着白布条绷带,恨不能赶紧把曹安堂和梁怡小护士捆在一起的。

想那曹安堂,也是多少次死亡线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扛着炸药包冲炮楼都没见他多么紧张,这时候手忙脚乱的扶住梁怡,两只手都不像他自己的,完全不知道该放在哪,脸红脖子粗的扭头一声喊:“都胡咧咧啥呢,来,我看谁敢来捆我,来,试试!”

要说曹安堂之前在战场上,冲着几个新兵蛋子这么态度,也很有威严。

可这一车十几号人,哪个不是和他一样的老油子,论起来,也就他是个连副排长最后都没认定的小兵,这级别低着呢。

陈广志两边络腮胡子颤了颤,瞪起来牛眼:“你小子想造反啊。来,都给我上,给他捆了。”

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是开玩笑。

可这帮粗老兵忘了,人家年轻姑娘能不能开得起这些个玩笑。

好不容易把小白帽子重新戴好的梁怡,也是臊得满脸通红,小白布鞋踩着铁皮跺两脚,原地转圈,也不知道该躲到哪去,最后急得直接一伸手从腰里掏出来个物件,高高举向天空。

“都不准笑了。”

就这一句话,确实没人笑了。

以前看梁护士不是掏出来听诊器,就是拿出来药瓶子,这破天荒头一遭见到这姑娘举起来一把勃朗宁。

那明显没练过几天的举枪把式,谁敢保证再笑一声的话,惹急了小丫头,不会让他们冤着见阎王去。

梁怡见没人说话了,脸色恢复过来,这才紧忙把枪收回去,弯下腰第一时间就是去查看曹安堂腿上的伤。

一边检查,还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临出来前首长说了,让俺看住了你们,也保护着你们。之前就有那不听话的,半路上逃跑,又回了队伍里的。你说说你们,不能消停点吗,都受了重伤,不养个两三年那都别想恢复。还瞎闹腾,这回家路上要是伤着了,我咋跟首长交代。尤其是你陈广志,你胳膊不要了啊,能给你接上知道废了多大事吗,你还乱活动。”

被点名的陈广志脸上挂不住了。

“这条扔手榴弹的胳膊,不就是让枪子穿出来好几个窟窿吗,那都给接上了,咋不能用,咋……咋,你就梁护士你说啥都对。”

梁怡一眼瞪过去,拍了拍身边的医药箱,陈广志立马认怂。

没法子,这小护士的医药箱就是百宝箱,逢谁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人家一开医药箱子,总能给缓解疼痛。

能让这老陈消停下去的,估计除了他连长,也就是这小梁护士了。

旁边有人想笑,梁怡好不容易抓住这么个机会,哪能不赶紧树立自己的威信,送伤员的工作不好做,你可不知道这帮老兵上战场那么多年,再回家是个什么状态。

“笑,小毛子你还敢笑了。不怕脖子上的伤口再撑开了,说话漏风啊。”

“还有你韩当,别低头,挺直了腰板坐着。不怕落下驼背的毛病,你就一直低着头。”

说完这个说那个,梁怡真是眨眼功夫就掌控了局面,前头开车的通讯兵也乐得回头,从玻璃处往这看个热闹。

送了那么多趟老兵回家,也就是这小梁护士能镇得住场面。

然而,一切气势都随着梁怡的目光转动到曹安堂身上被打破。

“曹安堂,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快坐好,我再看看你的骨头有没有错位。”

那柔得像水一样的关切声音,弄得曹安堂心里酥麻麻的,可也弄得所有人酸溜溜不是个滋味。

陈广志那大嘴巴憋不住话,往前凑凑身子,开口就问:“梁护士,咱都是伤员,你咋就对曹安堂这么好。”

“对他好那是有原因的,要不是……哎,曹安堂你拉我干什么。”

梁怡似乎想说几句,却被曹安堂一把拉住。

两个人片刻的眼神对视,曹安堂目光中不带丝毫其他感情的坚定,让梁怡再也张不开嘴。

一群人来自不同的连队,也不太清楚过往的事情。

总觉得曹安堂肯定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这又不说,挠的人心里痒痒的。

挺欢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了许多。

还是曹安堂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有啥大事啊。不就是老天爷想让我当大将军,我不信那个邪,非得回家种地去吗。再说了,你们见过谁家大将军连走道都走不利索的。”

说着话,把那条受伤的腿往上抬了抬。

动作幅度不大,可也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气,让他脸上青筋都显出来几根。

“唉,闹心。不说这些了。说说高兴的,梁护士你送完俺这帮大老粗之后,要去哪啊?”

曹安堂转移话题。

梁怡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纠结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笑盈盈说道:“送你们回家,我也要回家。”

“梁护士,你的家在哪?”

“我的家在禹县,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传说古代的治水大帝禹就是在那里建立的大夏王朝,把整个县都治理的风调雨顺,从来不会受天灾,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任何人在说到自己家乡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将家乡描绘成无比美好的地方。

一车人听着梁怡的描述,回忆着自己家乡的美好,也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但是……

“回家看一眼,我就要再回前线。你们不能上战场了,我还可以,我还要为新中国的成立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年轻的小护士眼中充满了憧憬,话说完,又猛然意识到不对劲,扭头看到身边一片些许黯然的目光,急忙捂住嘴。

“对不起,我,我说错话了。”

对于这些因伤退伍的士兵而言,不能再回到战场上,不能为全中国的解放、新中国的成立贡献出力量,那是一件很闹心的事情。

“不对,谁说不能上战场,就不能给新中国成立做贡献了。”

曹安堂抬头展现出明媚的笑容,说:“哪怕是回家种地,我们也能做贡献,那些还在战场上拼搏的战友就是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吃饱了,好打胜仗。”

“对,咱不能上战场,就让咱种出来的粮食上战场。”

单纯的人总能很快从忧伤的情绪中走出来,曹安堂鼓动人心的一句话,让大家重燃对生活的希望,连沿路出来的秋风都让人感觉无比舒爽。

“快到我家了,今天大家都别走,全到我家来吃饭。我三爷爷以前是在京城皇宫里当御厨的,我四叔和堂弟都得了三爷爷的真传,哪怕做个窝头也能让你们吃出来山珍海味的味。”

“曹安堂你就吹吧,窝头要是能有味,咱恨不能天天啃。”

笑声再次传扬开来。

大卡车也终于在一条乡间土路的路口停了下来。

一摞摞捆扎起来的玉米棒子秸秆凌乱堆在地头上,两个裤子都没穿的半大小屁孩,还在满地扒拉遗落的棒子粒,听到那轰隆隆的发动机轰鸣,惊得抬起头四只眼睛直勾勾看过来。

咔嚓一声,卡车的副驾驶车门打开,精神奕奕的运输兵小跑着来到车屁股后面,打开后斗栓子,大喊道:“曹安堂,下车吧。”

到家了。

说了一路,想了一路,这一刻真正到家。

曹安堂的心猛然间紧张起来。

当年走时,是让耿连长给挑走的,两个姐姐早就嫁了出去,家里近亲便没了别人。拎着一件棉袄两条棉裤就上战场了,犹记得耿连长当时还说,跟着他打仗就别想什么回家的事。

上战场的人哪有福分回家。

谁知道,他曹安堂就有这样的福分呢。

慢慢起身,拄着单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时候,一双轻柔的手臂落在他的手背上,让他紧张的心瞬间又平静许多。

曹安堂咧嘴一笑:“梁护士,俺没事。说好了,今个儿大家都别走。我……大不了我亲自给你们做饭。我家老宅子地窖里还有酒呢。”

没人不想回家,可离家久了的人,想家越心切,回家越胆怯。

曹安堂轻轻挣开梁护士的手,一瘸一拐走到后斗篷子边,撑着边缘的栏杆,放眼看出去。

就那一瞬间,什么胆怯、害怕的,全都见鬼去吧。

扔了拐杖,纵身往下一跳。

梁护士紧张地大喊:“曹安堂,你慢点。”

“没事,梁护士,我这身轻如燕呢。”

踩在故乡的土地上,曹安堂的笑容那是由内而外抒发,扭头看见路口两个光屁股半大小孩,一张嘴裂得更开。

“黑蛋!你个小崽子,这都快三年了也没见你长,咋还比以前更黑了。还有你二愣子,傻不傻,知不知道叫我啥。都过来,给你叔拎东西!”

曹安堂很庆幸,当兵三年再回来,还能认得出村里的人。

可黑蛋和二愣子,远没他想象的那么亲,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齐刷刷扭头,四条小短腿倒腾着,撒丫子就往村里方向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当兵的来了,当兵的来帮咱打土匪啦!”

曹安堂懵了。

这一车人探着头往外看也懵了。

陈广志抹了把脸上的胡子,忍不住问一句:“曹安堂,你村里小崽子是咋回事,啥就帮他打土匪啊。我咋觉得他们把咱当土匪了。”

“我哪知道。”

曹安堂一脸郁闷。

咱不算衣锦还乡吧,那也好歹是个荣归故里,没人敲锣打鼓迎接着也就算了,怎么能见了他就跑。

没等想个明白,进村的土路上异变突生,土路边的干草沟里,蹭的下跳出来俩壮汉,人手一个拎住黑蛋和二愣子,冲着这边就过来了。

距离拉近,看清楚俩壮汉背上背着的土猎枪,曹安堂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情况不对。兄弟们都防着点,小袁,上前头看看咱有多少枪。梁护士,你在车上,千万别下来。”

话不必多说,只听曹安堂的语气,众人也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那运输兵小袁绕到卡车另一侧,急忙给司机示警。

这边十几号退伍伤员,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跳出车外。

对面已经走到近前的俩壮汉愣了下,等看清这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登时咧嘴大笑起来。

“我当是什么当兵的呢,闹了半天就是帮老弱病残啊。干什么的?没事就赶紧滚蛋,这地方归我们阎王寨许阎王……”

“许你大爷!”

曹安堂瞪起来牛眼,懒得听那些废话。

这眼前什么情况,还看不清楚吗,有那不开眼的土匪,跑到这来,霸占他家的村子。

哪怕一条腿受了伤,这行动速度之快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冲上去就是一拳砸在说话那人的鼻梁上。

只砸的这位满脑到金灿灿星光,腾腾腾后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旁边那个回头看着同伴让人一拳撂倒,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刚从背后把土猎枪拽到胸前,就感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飞过来,直接拍中他的脸盘子。

叮当当一声脆响,铝制军水壶和这人一起摔在地上。

曹安堂回头冲陈广志竖个大拇指:“谢了啊,老陈。”

“谢啥,也就没个手榴弹在手里,要不然这俩小子我一锅烩了。”

曹安堂撇撇嘴,心说真给你个手榴弹,这些人都得让你给烩了。

话不多说,眼看着刚才让他一拳撂倒的那个扭头往村子里跑,他这边拽过来昏过去那小子的土猎枪,端起来,瞄准。

“别开枪!”

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压住了曹安堂的枪口,曹安堂带着疑惑目光看向身边。

“赵政委,你这?”

“村子里应该还有不少群众,敌人数量不明,这时候贸然开枪激化矛盾,很容易让那些土匪做出伤害群众的事情。让那小子去报信,这一个留下来做人质,等着他们出来谈判。”

赵政委说着话,转身看向身后,微一沉吟,迅速开始做安排。

“同志们,这是我们退伍之后,又一次集体遇到战斗情况。现在大家临时听我指挥,检查装备。”

说是检查装备,可哪有什么好检查的。

都是伤员,退伍回家也不可能带着枪回来,要不然陈广志刚才也不至于把喝水的水壶给扔出去了。

小袁从驾驶室里找出来四杆三八大盖,子弹二十发,手榴弹两枚。

梁护士把她那把勃朗宁递到赵政委面前,赵政委根本没接,反倒是推着梁怡回到车上。

“小袁,你们两个保护梁护士,带上不能战斗的同志,立刻开车离开,在两公里外待命。如果一个小时内没看见我们,立刻去最近的镇上找民兵连过来剿匪。”

“不,赵政委,我们才是应该留下的人。”

“不行,你们两个的任务不是战斗。听命令,立刻开车走。你们不走,我们连请求支援的退路都没有。”

赵政委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小袁不敢违抗命令,留下所有武器装备,喊上司机开车离开。

赵政委回头看看身边,十四个伤员,五杆枪、两颗手榴弹,这样去对付未知数量的土匪,还真是任务艰巨啊。

“曹安堂,还有没有其他进村的路?眼下这情况,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路潜伏进村子里,趁着土匪派人出来和我们谈判的时候,探查清楚村子里面的情况。”

听到这话,曹安堂根本不用多想,抬手指指东方。

“穿过那片果树林,有条小路进村子。我带、不对,赵政委,你也赶紧带兄弟们走吧,这是我家的事。你们……”

“什么你家的事,土匪占了村子,那是群众的祸事,群众的祸事就是国家的祸事,我们做党员的怎么可能不管群众,不管国家。这俩小孩听不听你的话,能不能带路?”

赵政委真的是无人可用,手底下一群老弱残兵,熟悉道路的还只有曹安堂一个,偏偏曹安堂必须正面对敌,好让他分清楚敌我形势。

最后这带一队人后方潜伏的任务,竟然还要希冀着两个没穿裤子的半大孩子。

曹安堂也感觉崩溃。

谁知黑蛋一仰头:“俺能带路,俺知道谁家有土匪。俺还和二愣子看见过他们放炮的地方在哪。”

“炮?土匪还有炮呢?”

“有,就是那个筒子往地下一竖。嘭!可响的那种。”

黑蛋的描述,让众人的脸色再次变得凝重许多,这土匪的火力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强不少。

必须智取,不能力敌。

赵政委略一沉吟,抬头喊道:“能跑的都出来。”

顿时有九人出列。

“陈广志、曹安堂你们两个留下,剩下七个人,带着四把枪,和这俩小孩潜伏进村子。记住,首要任务摸清楚敌人的聚集点,其次是取得村子里群众的支持和帮助,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和敌人硬碰硬。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让这俩孩子受到伤害,明白没有。”

“明白!”

都是老兵了,用不着太多的吩咐。

众人稍作准备,随后就在黑蛋的带领下,绕着圈子去了村东头的果树林。

等赵政委再回头看向身边,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剩下七个人,拄着双拐的吴成敏和坐在轮车上的于坤已经不能算是战力,双眼失明的李大柱和耳朵听不见了的张成恐怕连真实情况都不是很清楚。

曹安堂和陈广志稍微好点,而赵政委本人只剩下三根手指的一条手臂,哪怕给他一把枪都未必能击杀敌人。

这可如何是好。

“吴成敏、于坤,去南边草垛埋伏,拿好了这把猎枪,听我命令行事。李大柱、张成去北边,这颗手榴弹给你们,必要时候,不用顾忌误伤,让敌人有来无回。”

安排好了其他人,赵政委示意陈广志拿好了最后一颗手榴弹,自己则是手脚并用捆扎起来几根棒子秸秆握在手上。

“这也就是我的刀没了,要不然,来多少我都不怕。曹安堂,这里你的战力最全,待会儿真要打起来,第一时间就是抢武器。明白吗。”

“明白!”

当一切根本不怎么妥当的安排,全部安排妥当,村头土路上乌泱泱一片将近二十号人气势汹汹冲了出来。

曹安堂赶紧将晕过去的那个土匪喽拖到脚底下,随便捡了块边角锋利的石头,对准了那家伙的脑袋。

第四章 一九四九(下)

二百来米的乡间小路,走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很明显就能看到那些精壮土匪从最开始的如临大敌、无比紧张,到后来走路速度越来越慢,脸上的表情也无比复杂。

当最终双方之间只剩二十多米的时候,领头那人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赵政委三人,紧接着噗嗤一声笑了。

“龟儿子娘皮三,这他娘滴就是你说的剿匪大部队?仨歪瓜裂枣就给你吓的尿裤子了,不怕大当家的今晚上拿你当下酒菜吗。”

“二当家的,我没骗你,他们刚才人多着咧,可能是看你出来,都跑了。”

“跑你个娘希匹,滚蛋!”

这二当家的一脚踹开小喽,独自上前几步,歪着脑袋又打量打量眼前三人,目光最后落在还昏在地上的那位身上,目光中少了一些不屑,很是江湖好汉一样拱了拱手。

“兄弟,当兵的?”

“是!”

“行,当兵的打成你们三位这样,那也算是好汉。多余的话不说,俺自报家门,我是阎王寨许阎王手下排行老二王老虎。从上个月开始,这祝口村就是俺们许阎王的地界了。村子里五百多号阎王兄弟,也不怕谁来剿匪。你要是来招安的,带着啥文书,让我们兄弟人人有官坐,俺们也愿意。我说的,也是我们大当家的意思。回去告诉你们当官的,想清楚了再派人来。现在,把我兄弟放了!”

这王老虎上下嘴皮一碰,说得他身后一群小弟都昂着头很风光的样子。

赵政委突然笑了,不留痕迹地和曹安堂眼神交流片刻,晃了晃手里的棒子秸秆笑道:“我不管你王老虎还是李老虎的。四八年济南战役之后,聊城菏泽接连解放,行军沿途剿匪无数,投降的投降,散伙的散伙,成规模的土匪团伙一个不留,能让你们凑起来二三十口子人,那就是奇迹。让你们的人放下武器,全部走出村子,等待接受附近民兵连的改编,还有条活路。负隅顽抗只会让你们后悔终生。还五百号兄弟,这整个村子都没有五百人,怎么养你们这些个闲嘴吃干饭的。”

赵政委一番话点破真相,那王老虎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

“娘希匹的,老子说有那就是有。再不滚蛋,弄死你们都没人管!都给我上家伙!”

一句话,后面二十号人齐刷刷上前一步。

要是普通人看到这场面,八成得吓得站立不住。

可赵政委、曹安堂他们那都是枪林弹雨里走过,从死人堆爬出来的,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再说了,这二十号人,手里有枪的不到半数,啥型号的都有,能不能开都是个未知数。剩下那些也只是拎着镰刀锄头,吓唬吓唬人还行。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放了我们兄弟,赶紧滚蛋,要不然我喊一嗓子,村子里的兄弟出来了,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你们!”

王老虎色厉内荏,实际上心底也害怕在这动刀动枪的,以前也是抢劫拦路杀人他们没含糊过,但遇上正规军从来不敢动一下。

只因为真要是打死了一个当兵的,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赵政委还是保持着微笑,手里的“秸秆刀”敲打敲打地面,向前迈出半步。

与此同时,曹安堂接收到暗示,抬手一指土匪人群。

“小栓子,你小子还认不认识我!”

自打刚才,曹安堂就打量出来的这些人,一下子从人群里认出来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小时候总跟在他屁股后头乱窜的小栓子。

村里的人都能让这帮土匪拉出来壮声势了,他们怎么可能有太多人。

刚刚通过眼神和赵政委交流,各种信息判断出,敌人力量不是很强,这才让他们有了底气。

现在就需要来个最终的确认。

被点名的小栓子浑身打个冷颤,瞪大了眼睛看了曹安堂好一会儿。

“你、你是安堂哥?”

“废话,就是老子。你小子当土匪了?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安堂哥,俺是被迫的,他们来了二十几号人霸占了徐老财的房子,还打死了三爷爷,俺们都不敢……”

小栓子这一开口,直接把村子里的情况透露个一干二净。

那王老虎恨得咬牙切齿,怒吼着:“让这小子闭嘴!”

这时候,赵政委再次上前两步,距离王老虎也不过是三步之遥,用更大的声音喊道:“王老虎!”

“啊?”

“我现在告诉你,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剿匪的队伍已经进了村。在这里也有队伍埋伏,随时歼灭你们。信不信我一声令下,枪炮齐鸣。不想死,就放下武器。”

“我信你个鬼。”

“不信,你看你身后。”

紧张到极点的王老虎下意识回头,连带着那些土匪喽都扭头看向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秸秆刀”带着呼呼风声,啪的一下狠狠抽在王老虎的脖子上。

三步的距离,赵政委一步就垮了过去。

出手之后,就没停过,反手“力劈华山”,正手“秋风扫落叶”,再反手“泰山压顶”,一招招快得好似风一样,全都是照着王老虎的脑袋上招呼。

秸秆刀不是真的刀,可那干巴巴的叶子边也快能比得上小刀片锋利了,王老虎就感觉满头满脸都是火辣辣的疼,稍不留神让赵政委一脚踹在后腰上趴跪在地,背上扛着的大环刀直接让赵政委抽走,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变故发生的太快了,王老虎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些小喽更是没来及回转脑袋。

赵政委踩住了王老虎,随即大喊一声:“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

随着这句话,路两边草垛子倾倒一大片,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吴成敏扔下双拐,坐在地上朝天开了一枪。

于坤扯着嗓子大喊:“兄弟们,冲啊!”

李大柱、张成一边搅得草垛子乱晃好像有无数人往外冲,还一边呼应着大声呐喊:“杀!”

那二十号小喽,人人都是双腿打颤,刚刚被曹安堂点名的小栓子直接把手里镰刀往地下一扔,抱头趴在那。

“别杀我,我是良民!”

有这一个,就有第二个。

四五个人趴在了地上,剩下那些哪怕手里有枪都不敢放一下,扭头便朝村子里跑。

“快去报告大当家的,剿匪的真来了。”

呼啦啦一群人甩开两条腿想要奔命。

可有样东西比他们的腿还快,早就按奈不住的陈广志猛的一挥手臂。

拉开了引线的手榴弹挂着白烟冲飞出去,越过众多土匪的脑袋,落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陈广志没想炸死谁,就是用这颗手榴弹阻挡住土匪回村。

这些让解放军打散了、打怕了,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欺负欺负寻常百姓还行,遇上真刀真枪,一个个只有抱头逃命的份。

一颗手榴弹震趴下几个,剩下那些跳进路两旁的干草沟,什么大当家、二当家的都不管了,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

可他们这次是想跑都跑不了。

曹安堂和陈广志冲上前,抢下来几个趴地上土匪身上的枪,冲着路两边就是一梭子打出去。

“投降不杀,优待俘虏!”

就这一声喊话,那些还没跑多远的土匪小喽,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趴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村里传来枪声。

赵政委脚下用力,再次踩趴下想挣扎起身的王老虎,大声喊道:“找东西,快把这些人都捆了,进村支援。”

打仗没用多长时间,捆人倒是废了不少功夫,还好所有人都被缴了械,在枪口下更是不敢反抗。

等最终场面平静,看清楚“剿匪队伍”到底是什么样之后,王老虎仰着头看天:“想我阎王寨二当家,刀光剑影里走,枪林弹雨里来,到最后让一群老弱……”

“再废话,我让你现在就去见阎王!”

曹安堂上去一拳头把王老虎后面的话给硬生生打回去,转身从地上拎起来个人。

“小栓子,说,村里现在什么情况。”

“安堂哥,村里没几个土匪了,全都在徐老财家里,那个许阎王把徐老财全家都看起来了,说是要当人质。”

“别人呢?”

“各家都在各家待着,平常也不敢出门,都没事。就是、就是三爷爷让他们给打死了……”

小栓子痛哭流涕。

曹安堂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这小子,三爷爷那也算是祝口村的老长辈了,让土匪打死了,这小子竟然还敢跟着土匪做事。

“别他娘滴嚎了,带路,进村!”

一脚把小栓子踹到最前面,拿枪驱赶着所有土匪,向村里进发。

到村口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光屁股的黑蛋一路小跑着冲过来,抬头看见眼前的阵仗明显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拍手欢呼:“好哎,安堂哥带人剿匪啦,许阎王要被打死啦。”

一半大孩子哪懂得刚才的情况有多么凶险,也不会理解此刻远远不是最安全的时候。

之前从村东头绕进村子的七人队伍已经成功控制了土匪的“军火库”,当然,如果说两匹马、三头骡子,外加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十几把枪杆子可以算是军火库的话。

此刻人人手里一杆枪,底气十足,也是直接把徐老财的大宅院正门给包围起来。

门是开着的,可院子里影背墙前面,一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让人给捆在了椅子上,腰里挂着两颗手榴弹,接出去的引线一直延伸到堂屋的窗口里面。

“赵政委,我们刚才侦查过了,堂屋里三个土匪,他们那个许阎王就在其中。后院里还关着一大家子人,听说是什么徐老财一大家子。咱要是能冲破后门,救下那一大家子人肯定没问题,可这个姑娘怕是要有危险。”

有人汇报了情况。

赵政委深吸一口气,思考着对策,那小栓子突然凑上来,急声喊道:“徐老财也不是个好东西,不用管他一家子,死了才好。先把长秀救下来,长秀是无辜的啊。”

“你给我滚蛋,那边蹲着去!”

曹安堂越看小栓子心里越来气,再次一脚把人踹走,眉头拧成个川字,轻声说道:“赵政委,那徐老财是俺村里的地主,没干过什么恶事吧,也没干过什么好事。这捆着的姑娘叫长秀,是他家从外面买来的童养媳。你看这?”

赵政委摆摆手,沉声道:“不管是不是地主,咱既然来了,那就都得救。土匪恶霸和地主富农还是有区别的,绝对不能一棍子打死。陈广志,你带着几个人去后面,只要听到枪声,立马冲后门救人。后院里没有了其他土匪,这对咱来说是有利局面。至于这边……”

赵政委说到这,低头看看自己只剩三根手指的手,无奈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众人,问道:“咱这里,谁的枪法最好?”

话音刚落,李大柱举起手就大喊一声:“张成的枪法好,他是俺们连的狙击手,要不是敌人轰炸震聋了耳朵,俺们连长也不愿让他退伍。”

众人齐刷刷看向张成,这有些憨厚的战士,显得很是茫然,直到大家连说带比划,才让他明白是什么意思。

“张成,这十几米的距离,能不能打断手榴弹的引线?”

赵政委问枪法,存的就是这么个心思,只要一枪打断了接出去的引线,保证让那什么许阎王毫无依仗。

张成明白是明白了,可接连把众人手中的枪拿来试了一个遍之后,无奈地摇摇头:“报告赵政委,不行,枪不行。土猎枪就不说了,一枪出去,没等打断引线,先把人给打死了。剩下那些枪都不知道是啥时候的,小袁他们留给咱的枪,子弹也不配套。我不敢保证一枪成功。”

“必须保证一枪成功,否则,那姑娘死了就是咱们的罪过。”

赵政委也深深皱起来眉头,没想到二十几号悍匪都让他们这些残兵给收拾了,到最后竟然因为没把合格的枪,成了大难题。

众人沉默的当口,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喊话:“用我的枪,我的枪没问题。”

嗯?

大家齐刷刷回头看过去,竟看到梁怡小护士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后边小袁脸上全都是愧色,说:“报告赵政委,我没完成任务,刚才手榴弹炸响,梁护士跳车往回跑,我没拦住。”

“赵政委,是我私自行动,您别怪小袁。别说那么多了,用我的枪吧,我的枪一定可以。”

梁护士将那把小巧的勃朗宁递到张成面前。

张成接过去,手法熟练地检查,随后认真点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众人的心情也是随着这句话放松许多。

而梁怡和曹安堂四目相对,小护士眼中难掩担忧,轻声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事。”

简单一句回答,曹安堂扭头看向前方,双膝微弯,目光直勾勾盯着被捆在椅子上的那名少女。

赵政委看到这一幕,很是欣慰地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

刚刚他还没来得及说,可曹安堂已经知道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打断手榴弹的引线只是开始,还需要有人冲过去解救人质,曹安堂这动作就是做好了冲上去的准备。

这份战斗中对战术安排的理解力,还真是让赵政委忍不住感叹,如果大家不是伤员,回到战场上,曹安堂是他最想要的兵。

“好,都行动起来吧。张成,看我手势行动。”

赵政委深吸一口气,大踏步朝前走去。

小袁强行拉着梁护士退到远处,其他人也是各自选好位置,随时准备冲进去。

就在赵政委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堂屋的窗口传出一声喊话:“站住!”

赵政委停下脚步,脸上保持着威严,震声回道:“许阎王,我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九纵一连政委赵三民。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王老虎也已经被我军俘虏,放下武器走出来,投降接受改编。如果继续负隅顽抗,等待你的只能是人民的制裁,新中国的制裁!”

“投降?不可能!让你们最高长官来和我说。”

“我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有什么话,你直接和我说。”

“你?”

堂屋的窗户微微挑开一条缝,看不清屋内人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只鹰角眼目光犀利地打量了几下赵政委。

“你们解放军没人了吗,让一个残废当长官?好,我就和你说,我要枪、要钱,还要这周围十几个村子。我要当官!老子当土匪当够了,也尝尝当官是个什么滋味。这些都安排好了,什么都好说。安排不好,这院里十几口子人包括你们,谁都别想活。对了,先把我的人放回来。”

到了这时候,许阎王才想起来他还有十几个兄弟被人给俘虏了。

他不敢出门,从听说有剿匪的队伍到了村口时,他就吓得让人将整个堂屋堵了个严严实实。又绑了个人放在大门口当做挡枪子的盾牌。

他想着凭王老虎的本事,就算是遇上大部队也能撑一会儿。来的人少了,他就和对方谈判,如果外面打的厉害,他也可以及时逃跑。

谁能想得到,王老虎压根就没撑住多久。

这得是来了多少人才能那么快将王老虎他们全数俘虏啊,现在再跑恐怕是来不及了,只能依仗手上绑着的人质作为交换条件。

想来这剿匪队伍的长官也是怕死的,否则不会让一个残废出面和他谈判。

“兄弟们别担心,有我许阎王在,保证把你们全都活着救下来。任凭他们千军万马,我许阎王也照单全收!”

许阎王扯着嗓子一声喊话,是说给他外面被俘虏的那些兄弟听的。

可他不知道,这话落在王老虎耳朵里,只引起来满心的苦闷。

什么千军万马啊,这就是一群老弱残兵。

王老虎都想不明白,就这么十几个伤员,咋就比千军万马还厉害,一下子全都给他们收拾了呢。

王老虎的心情,没人理解。

赵政委也根本没去考虑土匪的威胁,单臂倒背在身后微微晃动两下,昂首挺胸再次震声开口:“许阎王,你的要求我没资格答应,也绝对不会答应。我们解放军从来都不会忌惮敌人的威胁。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我也最后说一遍,我许阎王不可能投降。”

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在赵政委身前一步之外的青砖地面上留下个弹孔。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影背墙前,被牢牢捆住、嘴巴堵起来的年轻姑娘长秀,泪眼婆娑,使劲挣扎着用鼻子哼出来“救我”的声音。

赵政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许阎王,负隅顽抗没有好下场,我数三个数,再不出来后果自负!”

赵政委背在身后的手高高举了起来,正门处埋伏的众人做好了准备,所有人都是直勾勾盯着赵政委的三根手指。

“三!”

只有一个数字,话音落下的同时,赵政委刷的下卧倒在地。

那一刻大家心中回荡的念头,几乎都是一样的,就想问问一和二去哪了。

但有一个人不会产生这种疑问,那就是张成。

自始至终,张成都没听到赵政委的话,他只是全神贯注,三点一线,单膝着地,平举那把勃朗宁。

赵政委卧倒的瞬间,张成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十几米外的那根连接出去的手榴弹引线,啪的下崩断。

与此同时,曹安堂动了。

哪怕一条腿受伤,他的速度也比不当初抱着炸药包去炸炮楼时慢多少,风一样冲进了大门,冲到了影背墙前,将长秀连人带椅子一起扑倒。还未倒地的瞬间,双手极快的速度将那两枚悬挂的手榴弹拽下来,奋力朝堂屋的方向狠狠一扔。

嘭!

徐老财家前门、后门两处同时炸响,后面带队的陈广志在枪响时,就用手榴弹炸开了后门,带着人一窝蜂冲了进去。

说起来慢,实际上也就是在眨眼之间。

爆炸引发的烟尘还未散去,堂屋里就传来惊恐的呼嚎。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你们不能杀俘虏。”

……

当许阎王被人和王老虎捆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茫然无措地扭转着脑袋,就想看看剿匪的大部队究竟在哪,可看了半天,却只能看到一群身穿军装的伤兵,还有数不清的从家里走出来的祝口村村民。

霸占了整个村子数月之久的土匪,全部成了俘虏。

地主徐老财抱着赵政委的腿,痛哭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

祝口村保长曹兴民老太爷拉着曹安堂的手,嘴唇哆哆嗦嗦,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曹安堂看着已经三年多未见的村里乡亲,那也是满心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可冷不丁扭头,就看到让他心头冒火的一幕。

“小栓子,你干什么!”

一声喊话,让所有人齐刷刷看过去。

小栓子手里举着把镰刀,正偷偷摸摸靠近许阎王,下一刻就打算直接劈过去了。

“安堂哥,这土匪打死了三爷爷,我给三爷爷报仇。”

“报仇?你想杀人吗?当初我去当兵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我们这些人上战场打仗,为的就是不让家里的父老乡亲动刀动枪。你小子要是真有本事,现在就去镇上申请入伍。没本事,就给我滚一边蹲着去!”

曹安堂又是一脚踹在小栓子的屁股上,抢下来那把镰刀,随意一挥,吓得小栓子抱头跑出去好远。

赵政委快步走过来,压了压曹安堂的肩膀,扭头看看周围。

“各位乡亲,我们解放军有规定,不杀俘虏。不管这许阎王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既然投降了,那就交给附近镇上的民兵连处理。小袁。”

“到!”

“去附近镇上通知民兵连的同志来,我们就在这暂时看押这些人。”

“是!”

小袁跑步前行。

运送伤员的卡车还在两公里外的地方等着,这一来一回最多两三个小时就能搞定。

众人押着许阎王去了徐老财家的后院柴房。

等再回来,徐老财家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摆满了鸡蛋、干粮之物。

赵政委有些吃惊,疑惑道:“老乡,你们这是?”

“赵政委,俺们听安堂说了,你们有规矩,不能拿一针一线。俺们不坏你们的规矩,咱不拿走,就在这里吃。到家了,哪能不好好吃顿饭。”

赵政委还要推辞。

曹安堂大笑着走上前。

“赵政委,你哪怕不吃别人的,也不能不吃我的。咱吃了饭再走,等着,我去我家老宅子看看还有没有酒。”

地主徐老财也领着一家人走过来。

“我这有,不光有酒,还有肉。老婆子,去把三爷家的人喊来下厨,今天高兴,全村都吃肉!”

……

这一天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太多的细节,只记得坐在他身边的梁怡,轻声告诉他,记得给她写信。

还记得,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半大孩子,从土匪的“军火库”里扒拉出来一个方木匣子,赵政委随便拧了拧,一阵嘶嘶啦啦的响声过后,就是那让所有人都永远铭记的一句洪亮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第五章 一九五零(上)

1950年夏。

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碧玉色与金黄色相间,小麦和玉米丰收在即,却看不到一个收割粮食的农户。

村西头曹兴民老太爷家堂屋,数十壮劳力或坐或站,一个个面红耳赤。

“太爷,徐老财家来催好几遍了,咱到底收还是不收?”

拖家带口的曹安俭,最先忍不住发问。

老太爷没说话,周围几个小年轻,支棱着脖子大喊:“不能收。收了就得交租,不收咱还能再等等。”

等什么?

谁也不知道等什么,就知道南边李杨村的大财主让人打跑了,各家各户收了粮食存自家。

曹老太爷磕打磕打手里的旱烟袋,抬头扫视一圈,问:“安堂呢?”

“今天是初一,安堂哥又去县里寄信了。”

“寄信寄信,逢初一十五就跑去县里寄信,也从来没见过谁给他回信。安堂这孩子心太不定了。那个叫啥,啥来着?”

“梁护士。”

“对,就是那个叫梁护士的姑娘,一看就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哪能看上咱这穷村子里的人。都等等吧,等安堂回来再说。他见识多,一定知道咋办。”

曹老太爷叹息着挥了挥手,让大家散了。

谁知没等众人起身,院门嘭的一声响,小栓子气喘吁吁冲进来,大声喊道:“太爷,出大事了!”

“小栓子,你都多大人了,这么毛毛躁躁干什么。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小栓子舀起来缸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好不容易顺下这口气,才带着一脸兴奋的神采,手舞足蹈说道:“北边庄家村的地主让人打跑了,庄家村都在分地分东西呢。我看见他们连地主家的花瓶尿盆都给抢走了。咱也动手吧。”

就这一句话,满屋子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之前一直听说是打倒了地主,收了粮食不用交租。这还第一次听说,打跑了人,还能分地主家的东西。

小栓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能现在就带人冲进徐老财的家。

可院里的人明显没他想象的那么高兴。

大家都看着曹老太爷,想听听老太爷是个什么说法。

长久的沉默之后,曹老太爷狠狠一拍桌子。

“混账,人在做,天在看!打人,抢东西,那和土匪有什么区别。你们都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待着。等安堂回来了,我们商量出个对策再说。”

曹老太爷一番话,直接把众人心中燃烧起来的小火苗给浇灭。

但小栓子不高兴了,他可是跑了十几里路,带着激动兴奋的心情赶回来,要和大家一起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太爷!什么叫抢啊,我们这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说了,当土匪有什么不好,当初许阎被抓起来,我还听说是让人拉到别处去了。谁知道是蹲大牢,还是换个地方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小栓子你给我闭嘴!我说这事等安堂回来再说,那就这么办。现在,全都给我滚回家里去,一个个都不准出门。”

“安堂、安堂,曹安堂不就是出去当了几年兵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上,我自己上,到时候徐老财家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谁都别和我抢。”

小栓子狠狠一摔水舀子,转身出门。

曹兴民老太爷气得两眼发昏,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摆摆手。

“都走吧。想跟着小栓子的,我也拦不住你们,可有句话我说在前头,这做人不管到啥时候都得讲良心,做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吃苦吃亏,只要心正,老天爷都帮咱。我累了,散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缓缓离开。

当小院里再次变得空荡荡的,曹老太爷仰着头看向外面的天空。

遥远的天际,一片乌云变幻着形状,想要压过来,却又害怕这里高悬的艳阳,迟迟不敢行动。

“别下雨啊,这要是一下雨,地里的棒子不想收也得收,到时候可就真说不清楚啦。”

……

五十里外曹县县城,曹州羊汤馆。

曹安堂抬手一大勺辣椒油盖进汤碗里,冲着后厨大喊一声:“同志,加汤,再来俩烧饼盖。”

“好嘞,这就来喽!”

乳白色的上好羊汤加进碗里,浇开了辣椒油,再撒上葱花香菜,那真是绝世的美味。

只不过,一张桌子,两个人对坐着,就只有曹安堂吃得爽利。

对面孟成瞪着大眼,鼻子里冒声音:“曹安堂,你小子上辈子是饿死的吗。我说请你吃饭,你还真一点都不客气。”

“跟你我还客气啥。再说了,让你大清早起来走五十里进城,你不饿啊。你请我吃饭,我喝两碗羊汤你就这样,我还不喝了。”

曹安堂伸手把勺子一扔。

孟成都后悔碰上这家伙了。

“喝,让你喝,你把那一锅汤都喝了,我也请得起。”

“哎,这才是咱大三连该有的作风。”

曹安堂嘿笑一声,又把勺子拿起来,却没急着喝汤,就是搅着碗里的羊杂,头也不抬问道:“说说吧,你把我拉这来有什么事。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可咱是好人,你让我给你割块肉下来,我也不含糊。”

“我要你的肉有个屁用。”

孟成瞪瞪眼,扭头看看周围,这才压低了身子轻声道:“我这边工作遇到麻烦了,需要你帮忙。庄家村的土改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我今天就得带人赶过去处理。原本定在今天去你那祝口村的行动押后了,你想办法稳住祝口村的局面。”

“怎么稳?”

“你们村的地主不是叫徐老财吗,想办法暂时保住他们一家子,尤其是绝不能出现农户打伤甚至打死地主的事情。我处理好庄家村,就立刻赶过去。”

“用得着那么麻烦?你派两个人带上县政府的命令书,直接把地量出来,给大家一分不就结了。”

“你以为这事就是分地那么简单呢?”

孟成翻个白眼,但也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土改工作不是简单的分田地,而是要让广大农民翻身做主,摆脱剥削,提高生产积极性,为新中国建设贡献力量。

个别地方工作失误,导致农户疯抢财产的事情发生。

有放弃了土地,带着金钱外出的。更有甚者强行占据大片的土地,成为新的地主,继续剥削其他无力反抗的农户。

“这不仅仅是一场推翻封建土地制度的革命,更是改变固有小农思想的精神革命。思想工作做到位,才是真正的土改工作做到位。曹安堂,你小子啊,也别就知道写信种地的,有既然空进城,那就领几份报纸回去,多看看报,多领会领会精神。”

“行,别拿大道理教育我,整的你比耿连长还唠叨。我保证学习,保证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行了吧。”

曹安堂做出个举手求饶的动作,脑袋一转,反问道:“耿连长呢,我不是听说这边土改工作是他主持吗?”

“连长带着其他兄弟,去东北了。”

孟成面色有些凝重,不自觉看向东北方向,轻声道:“月初的时候,河南方面调派了四个军去东北,那边应该是快要爆发战斗了。等我做好这边的工作,应该也会过去。有些人欺负我们是新建立的国家,妄图趁机破坏社会主义的大好革命建设局面。他想得美!这次我们让全世界都看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是任何人都不能欺凌的。”

说到这,孟成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曹安堂同样腰杆笔直,看向远方,轻声呢喃:“我也要去!”

“你?哈,你腿上的伤好了?”

就这一句问话,让曹安堂的脸色顿时黯淡下去。

孟成也知道不该提这下,急忙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你小子就给我老实待在基层做工作吧。新中国各方面的建设都需要有人支持。只要你坚守当初我们当兵时,希望家里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的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

别把土改工作当小事,全国数万万农民群众,才是新中国长久的根本。

孟成伸手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突然想到了什么,回手从公文包里掏出来厚厚一沓报纸包裹起来的物件。

“拿着吧,这是你的退伍补贴。耿连长知道我来找你,让我一道给你带过来的。”

“这,这么多?”

“快两年的啦,你小子也不知道上县政府去问问自己的待遇。这次我给你带来,下次你自己再走五十里路去领。”

孟成站起身,数出几张票子放在桌案上。

“你慢慢吃,吃饱了就赶紧回祝口村,记住,我到之前一定要稳住村里的情况,千万不能在出现打砸抢的事情。”

“村里的人我能稳住,徐老财的命我也能保住。怕就怕,老天爷稳不住啊。”

“什么意思?”

“只要一下雨,不管你土改不土改,地里的棒子都得收。老孟,你能管住老天爷下不下雨吗?”

曹安堂抬手指了指外面的天。

孟成转头看了一眼,认真点点头:“明白了。哦,对了,还有件事,你和连成根……”

“我自愿的。”

曹安堂打断了孟成的话,头也不抬地继续喝汤。

老孟没再说什么,出门坐上小汽车离开。

这一碗羊汤也没喝多久,曹安堂总觉得有些食不知味,招呼店小二收了饭钱,起身走出羊汤馆,绕了个圈又来到邮电局的门口。

县里的邮电局是当初一家当铺改的,招牌换了,可里面的柜台还是齐头高的窗口,远处还能看见人脑袋在里面晃,近了就啥也看不到,只能仰着头使劲往里喊:“同志,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没有曹安堂的信。”

“没有。”

“不是,同志你好歹帮我查一下啊。”

“不用查,这半个月都没信件往来了,谁的都没有。”

柜台里面传出来的不耐烦的声音,曹安堂满脸无奈,一回头看见墙根旁摆放的报刊栏,眼睛亮了一下。

“同志,这报纸多少钱一份?”

“不要钱。你要认识字能看懂,那就随便拿。”

曹安堂不再说话,迈步走过去翻找片刻,这段时间的报纸,按照日期一样一份,卷了厚厚的一沓夹在胳膊下面,转身离开。

午后的天,闷热得很,树上的知了好像都被热晕了过去,发不出半点声音。巴掌大的蜻蜓越飞越低,地里的蚯蚓拱着头往外钻。

整个祝口村各家各户大门紧闭,静的出奇。

猛然间,一声破锣震响,惊得所有人还以为是打雷了,忙不迭往屋外跑。

没等到院门上,紧接着就听一声大喊响彻全村。

“村里的老少爷们,地主压了我们几十几百上千年了,你们就那么愿意辛辛苦苦一整年,种出来的粮食全都给徐老财家的胖儿子吗?有哪个不愿意的,拿上家里的铁锨锄头,现在出来,和我一起去徐老财家,砸了他的家门,打死恶霸地主,分了田地,往后种啥都是咱自己的!”

“村里的老少爷们……”

一声锣响,一声喊话。

小栓子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

也不知道他从谁那学来这些个鼓动人心的话,句句不带重样的。

曹安俭听得心头火热,转身就想去拿墙根底下竖着的锄头,结果手没碰到锄头,耳朵先让自家婆娘给拎住了。

“你干什么去?”

“不是,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啊,我这算轻的,要是换徐老财家的雷公电母来,脑袋给你削掉了,看你还知不知道疼。给我回屋,听老太爷的话,等安堂回来。”

屋门咣当一声响,曹安俭是出不去院门了。

各家各户依旧大门紧闭,也有攀到墙头上往外看的,瞧见小栓子举着破锣看过来,立马缩着脑袋回去。

就连土匪进村也没消停过的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半大孩子,都让爹娘给拴在了屋里,不准出门。

小栓子喊的嗓子都快冒烟了,也没见有人出来响应他,气得狠狠把破锣往地上一摔。

“行,都没种是不是。那就别后悔。等我打死了徐老财,整个村的地都是我的,你们都得给我种地!”

一把镰刀在手,小栓子气势汹汹朝徐老财的宅院走去。

当初敢混不吝地跟着土匪做事,后来又半点不犹豫准备刀劈许阎王脑袋,足以证明这小栓子骨子里带着股狠劲。

可光有狠劲那是不够的,你还得有手段才能办成事,愣头青一样独自冲到徐老财家门口,迎面对上的就是“雷公电母”。

“雷公电母”是村里人对徐老财家两个手段狠辣打手的称呼。

雷公是个四十左右的汉子,祖籍梁山,从小学武,后来到了祝口村吃着徐家的、住着徐家的,打那开始谁欠了地主家的租子,全靠雷公上门去一双拳头搞定。抗战那会儿,听说这雷公还出村子,赤手空拳打死了两三个落单的鬼子。

电母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雷公的婆娘,徐老财远方表亲家的闺女,当初逃难来的这里,徐老财做主许给了雷公。有时候,雷公不好出面或者不屑出面的事,也是电母去搞定,附近十里八乡再彪悍的婆姨,在电母面前,那也老实得像只兔子。

遇上这俩人,小栓子的腿还有些软。

但手里握着镰刀,心中多了几分胆气。

“让徐老财出来,交出所有家底,再把长秀给我,我饶他一条狗命。要不然……”

“滚你大爷的!”

雷公人狠话不多,上去一脚就把小栓子踹了个跟头,叮当当镰刀摔飞出去好远。

小栓子就感觉让一匹马给迎面撞上,躺在那半天喘不上来气。

雷公不屑地啐了一口,挥挥手:“捆了!”

登时有两个长工从院子里跑出来,手脚麻利给小栓子来了个五花大绑。

第六章 一九五零(中)

咣当当,地主家院门紧闭。

整个村子再度恢复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徐老财家院里的气氛可就不一样了。

年过五十的徐老财一身膘肥,肉嘟嘟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看见雷公电母回来,急忙跑出堂屋。

“小雷子,外面情况咋样?”

“老爷莫慌,还算那帮刁民有眼力见,敢出来闹事的就这一个,已经捆了。”

雷公往身后一指。

俩长工赶紧把小栓子扔到地上。

已经缓过来那口气的小栓子,疼得龇牙咧嘴,可还是支棱着脖子破口大骂:“徐老财,放开老子。我告诉你,你完蛋了,你全家都完蛋了。现在就把你的地契全都给我,我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要不然,庄家村的苟财主就是你的前车……”

“闭嘴吧,你!”

电母上前,抡起来树干粗一样的膀子,啪啪啪一**耳刮子,扇得小栓子眼冒金星。

徐老财的心肝都跟着颤抖,连忙挥挥手说:“别打了,别打了,先关到后院柴房里去。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打人也不能随便打。”

俩长工听令,扛起来小栓子就走。

徐老财抚着胸口,长吁短叹。

“反了反了,这是要连天都得反过来了。老婆子,快去招呼二房三房,赶紧收拾收拾家里的值钱物件,套上两匹骡子车,备好了草料,随时准备走。”

“当家的,咱真走啊?”

“不走能行吗,庄家村的老苟那可是让人给硬生生打跑的,那是前车之鉴啊。咱这边现在就来了这一个,谁知道后面还会来多少。”

“可咱家的地?”

“没事,拿好了地契,出去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那些刁民也不敢闹腾。快去啊,等着让人上门来打死咱吗。”

徐老财气得直跺脚。

地主婆不敢耽搁,急忙忙跑去后院招呼人收拾细软。

徐老财四十郎当岁才有的大胖儿子徐宗鑫这才不到九岁,拉着长秀的手满院子乱窜,完全不知道愁苦的大喊大叫:“出去玩喽,终于可以出去完喽。”

徐老财又是哀声长叹:“以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现在是寒门红灯挂,荒坟埋青骨。世道变了啊。”

整个院子鸡飞狗跳,家里的短工早十日前就被遣散了,剩下那些个长工此时干活也是心不在焉,似乎都在心里思忖着以后的出路。

一眼看过去,徐老财家上上下下二三十口子人,表情最淡定的也就是雷公电母了。

雷公挥了挥手,让其他人远离,弯腰凑到徐老财耳边,轻声道:“老爷,其实,咱也用不着跑的。”

“怎么讲?”

“只要在这祝口村笼络住一个人,保管咱全家无忧。”

“谁?”

“曹安堂!”

雷公说出这个名字,徐老财浑浊的双眼刷的下变得雪亮。

两人低声耳语,只能看到徐老财的表情时而平复、时而疑惑,等电母也凑上前说了句话,徐老财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还满院子乱窜的徐宗鑫那边,片刻后,一咬牙一跺脚。

“就这么定了。小雷子你们两口子把这事给我办好,要是能帮我徐家渡过这次劫难,村里的地分你们二十亩,不,五十亩!”

“老爷放心,保证给您办的妥妥的。”

……

落日的余晖照在大地上,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好像老天爷都不会喘气了似的。

曹安堂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伸手从路边棒子地里抓下来几片太阳晒不到的叶子,折出来几道印凑到鼻子尖狠狠一吸,一股凉意顺着鼻尖传遍全身,那感觉别提有多么舒爽。

再一回头,村头渠沟里冒出来两个黑黝黝的小脑袋,黑蛋蹭的下窜到近前。

“安堂叔,你可回来了。俺爹让俺在这等着你,说是你回来了赶紧去老太爷那边,有大事。”

黑蛋那小机灵鬼的样子,惹得曹安堂发笑,伸手胡啦一把小脑袋。

“啥大事?”

“不知道,反正栓子叔让雷公电母给捆起来啦。”

“嗯?”

曹安堂还要再细问。

二愣子一把拉住黑蛋扭头就跑,顺着草垛子地一眨眼就没了影子,曹安堂抬头,就看到一身黑色布衣的雷公带着俩人站在了村头。

“曹安堂,我家徐老爷今晚摆宴宴请,跟某家走一趟,吃吃凉酒吧。”

说着话,转身做出个请的动作。

后边俩长工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在曹安堂身边站定。

曹安堂差点没乐死。

啥年代了,还玩绿林好汉这一套。

“行,正好我也要找徐老财说说事。走着吧。”

紧了紧胳膊下的报纸卷,曹安堂迈步向前。

“凉酒”是祝口村这一带的土叫法,拿糯米酿的自家酒,装坛封好放在地窖里,大热天取出来,喝一口沁人心脾。

说是酒,实际上没什么度数,和凉水差不多。

味道自然比不上现如今盛行的扎啤,倒是有点像古代的酒。

此地离梁山、阳谷都不远,著名小说《三国演义》里说的武松,喝了十几碗“三碗不过岗”,上景阳冈打虎。放在现代来说,那酒也就是几度,与某地的清酒相差不多。

由此可见,古人的酒量其实未必有多好,大碗喝白酒那都是虚的。

但山东大汉的酒力,从来都不虚。

倒进碗里的凉酒喝进肚肠,再配上嫩葱香油调制的卤煮猪耳朵和麻汁蒜泥浇汁的黄瓜拌烧牛肉,咬在嘴里嘎吱脆,那可比闻一闻路边的凉叶子舒爽多了。

自从坐下来,曹安堂就闷头吃菜喝酒,直等到满身的暑气被凉酒驱散干净,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对面的徐老财。

“说吧,喊我来有啥事。”

徐老财咂摸咂摸嘴,显得有些胆怯。

面对村里任何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地主,唯独在当兵回来的曹安堂面前抬不起头,只能朝旁边站着的雷公使劲递眼色。

雷公也不含糊,上前一步,直勾勾盯着曹安堂,大嗓门说话:“曹安堂,酒你也吃了,菜你也尝了,徐老爷的酒菜不是谁都能白吃的。我们就一个条件,你压住村里那些刁民,不准他们闹事。那往后,徐老爷有的,你也能有。”

“徐老爷有的,我也能有?”

曹安堂重复着雷公的最后一句话,失笑摇头:“这往后,徐老爷还能有啥啊。”

“曹安堂你什么意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雷公这种人从来都是缺乏耐心,只要他面对的人没有按照他的想法做事,他宁愿直接用拳头去解决所有问题。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没震慑住曹安堂,反倒把徐老财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胖地主老头赶紧伸手往后扒拉雷公。

“小雷子,你先出去,我和安堂说。”

打发雷公出去,徐老财起身,亲手给曹安堂斟满酒。

“安堂啊,来,喝酒。要说起来,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爹娘过世的时候,我可是二话没说就把你家欠下的两年租子全都免了。你去当兵的时候,我不还让电母给你拿了两个鸡蛋过去。”

“徐老财,别讲人情、套近乎了,我从小就在祝口村长大,孰近孰远、孰善孰恶,我心里有杆秤,不用别人告诉我。你就说,今天喊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曹安堂挥手打断徐老财的往事追忆。

徐老财咬咬牙,狠声道:“行,那我也不绕弯子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在闹土改,我也不是消息闭塞的人,我知道这土改是要分地,怎么分得是县里派出来的土改工作队决定。安堂你是党员,又是当过兵的,绝对能和那什么工作队说得上话。只要你想办法,让他们绕着祝口村走,这整个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我拿出来一半给你,怎么样?”

话音落下,徐老财扭头从茶桌上抱过来个小木箱子,箱盖打开,里面的东西直接呈现在曹安堂的视线之内。

“安堂,这里是地契。你要是担心我不守承诺,地契先给你。”

徐老财满脸肉疼的模样,实在不想把身家性命的东西给出去,但心里也清楚,现在不给,最多过去今晚,他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相信任何人看到这满箱子的地契时,都会被利益蒙蔽双眼。

但事实是,曹安堂仅仅愣了一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地契看了眼。只看到落款的地方“中华民国十二年二月”的日期字样,他就愈发无奈地摇头苦笑起来。

“安堂,你笑什么?”

“徐老财,这些地契呢,你还是留着吧,以后可能还能当个念想。”

“你?”

“听我把话说完。”

曹安堂抬了抬手,压住徐老财的话头,轻声道:“我也不瞒你,回村之前,我已经和负责咱村土改工作的领导见过面了。土改工作很快就会做到祝口村,不过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全国都解放了,不会有人强取豪夺,但也不允许压榨剥削存在。你的家当还是你的,但土地绝对不能再是你一个人的。报纸上也说了,彻底废除地主封建剥削阶级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所以,土地是给种地人的,不是给你这种人一辈子衣食无忧用的。你想要地,也不会有人拦着你,只要你用自己的双手去发展生产,我可以给你作保,按你家的人头给你分地。”

曹安堂说的很认真,有些是回村路上看报纸看到的,有些是他自己的理解。

但他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话在徐老财听来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我的地,到头来还要你作保才能分给我?荒谬!”

幸亏徐老财小时候读过几年圣人书,换作雷公那样的人在这里,肯定是要对曹安堂破口大骂的。

曹安堂也觉得有些对牛弹琴,叹息着站起身。

“唉,徐老财,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等土改工作队到了,自然见分晓。我现在唯一能给你保证的,就是祝口村绝对不会有人害你和你家人的性命。这几天,在家待着哪也别去。还有就是……”

曹安堂说到这,顿了一下,语气猛然变得严肃起来。

“把小栓子放出来!那小子不听话,做事莽,可以教育,但绝对不能让你们随便关起来欺负。从今往后,没有人能随便欺负劳动人民!”

站起身的曹安堂本就比徐老财高出一头,此刻声调严厉,更是让这胖地主老头感受到无边的压力。

他抱着装地契的箱子连连后退,一直撞上房门才堪堪停住,一只手捂住胸口猛喘粗气,哆嗦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安堂,你别生气。我这就去安排人把小栓子放出来,你坐这先休息。”

说完这句话,徐老财转身夺门而出。

嘭的一声房门再次关闭,曹安堂也没多想,索性重新坐回去,拿起来放在桌边的报纸卷,借着徐老财家的蜡烛光,继续学习。

门外,徐老财出来的那一刻,雷公急忙迎上前两步。

“老爷,曹安堂答应了没有,要不要我……嗯?”

说着话,雷公做出个手刀横切的动作,吓得徐老财连连摆手:“莫莽撞,莫伤人,用怀柔的法子,怀柔的法子。”

“好,老爷,我这就去安排。”

雷公回头朝电母使个眼色,那彪悍妇人点点头,快步就朝后院走。

徐老财家分前中后三处庭院,十几间砖瓦房,哪怕放眼整个曹县县城,那也是少有的富足户。村里人以前还戏称说徐家大院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徐老财那地主家的傻儿子玩捉迷藏,他一大家子人从初一找到十五都不一定能找到。

笑话归笑话,院子大倒是真的。

最起码后院里有人吵吵嚷嚷,中院吃酒的曹安堂根本不会听到。

后院柴房里,小栓子拱着脑袋凑到门缝上,朝外观瞧,猛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急忙大喊:“长秀,是我,我是曹安栓,你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那急切的喊话,让这年轻姑娘不由得停下脚步,两只手搓着衣服角,试探着往柴房那边走了两步。

自从五年前被家里人换粮食换到徐老财家,成了徐宗鑫的童养媳,长秀从没见过徐家像今天这般人心惶惶过。哪怕是那年土匪占据了整个院子,都未必如今日这般,好似天塌了一样。

她能感觉出有大事发生,可根本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在这祝口村五年,旁人无不是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也就只有这小栓子曹安栓对她有过几句好相与的话。

救人还是不救人?

犹豫着距离柴房门越来越近,抬手去拉动门栓。

小栓子嘿嘿直笑:“长秀,俺就知道你对俺最好了,你放心,等打跑了徐老财,我当上地主,你就是我的地主婆,别再给那什么混账徐少爷当童养媳。”

“啊!你说的什么话。”

长秀又气又恼,狠狠一甩手。

那门栓才拉开一半,小栓子也没想过自己一句话断送了立马逃生的出路。恰在这时,连廊那边传来一声呵斥:“长秀,你干什么呢?过来!”

大型吨位的电母就站在了不远处,惊得长秀赶紧走过去,使劲低着脑袋,满心里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电母没去在意那么多,一把抓住长秀的手臂。

“跟我来灶房,交代你个事情办。”

徐老财家的灶房以前常年掌厨的正是当初曹安堂介绍过,那位曾经在宫里御膳房供职过的三爷爷。可恨那年土匪霸占了徐老财的家院,打死了三爷爷,这灶房只能变成得到三爷爷嫡传手艺的四叔曹业昌的“战场”。

长秀平时除了照看地主家的小少爷、洗衣服之外,常来常往的地方便是这灶房。

可今夜,曹四叔并未像往日那般睡在灶房里,一应铺盖也不知何时收拾干净,没了踪影。

灶是冷的,唯有台子上一壶酒明显是新打出来的酒。

电母背着长秀,将那壶酒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道手脚麻利的做了些什么,再等扭头便是将个小药末纸包随手扔进灶膛里,端起来酒壶托盘递到长秀手上。

“长秀,你想不想拿了你的卖身契,恢复自由身?要是想,今天就给徐老爷办一件事。事情办妥了,不说有啥荣华富贵,反正在这祝口村往后就是衣食无忧,也没人敢欺负你。把酒送去堂屋,无论如何都让那曹安堂喝一杯!”

“曹安堂?”

第七章 一九五零(下)

长秀惊得后退几步,只感觉满脑子环绕的都是这个名字,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堂屋门口的。

正愣神的功夫,哗啦一声门响,那堂屋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曹安堂等了半天也没见徐老财回来,隐约猜测到那地主老头八成是谋算着什么其他事情呢,他可没工夫一直在这干耗着,他还得去找曹兴民老太爷说说这土改的政策,好让大家伙安心。

谁知,这一出门,抬头看见了个年轻姑娘站在门前,当时就愣在那了。

“长秀?”

“啊,曹,我,我给你送酒来了。”

长秀说出这句话,就端着托盘傻站在那。

曹安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侧身向后让了让。

酒放在桌上,人站在两旁,长秀低着头,曹安堂忍不住无奈摇头。

“长秀,你告诉徐老财,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让他老实等着就行。这酒我就不喝了。”

“哎,你别走!”

内心纠结了好久的长秀,猛然想到电母的那些话,要是能拿回来卖身契,恢复自由身,她也不用当这个童养媳,一辈子就只会个洗衣做饭。

长秀鼓起勇气,挡在曹安堂前行的路上,红着脸说道:“曹、安堂哥,您喝口酒再走吧。就当,就当是我感谢你当初救过我。”

说着话,她小碎步回到桌边,倒满一盅酒,再双手捧着送回到曹安堂面前。

精致的瓷杯装满上好的百花精酿,想当初曹安堂等人把徐老财一家子从土匪手里救下来时,都没见那地主老头如此舍得。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曹安堂皱皱眉头,说:“这酒……”

“这酒没问题的,安堂哥,我,我敬你。”

不等曹安堂把话说完,长秀慌里慌张解释,还直接仰头喝下杯中酒,都让人来不及去阻拦。

兴许是喝得有些急,长秀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但即便这口气都喘不匀了,还是小碎步跑去桌边又倒了杯新酒端回来。

“安堂哥,你看这酒没有问题吧。就是,就是喝着有些热。”

长秀低着头不敢看曹安堂,只是双手捧着酒杯高高往上举。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长秀因不胜酒力而微红的小脸,在烛光照映下悄生得很,曹安堂看痴了片刻,急忙转开目光,伸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我喝了。把我的话带给徐,徐……”

话没说完,曹安堂就感觉好一阵头晕眼花,伸手撑住桌面,再抬头便看到长秀摇摇晃晃,要向后跌倒的样子。他下意识伸手去搀扶,人是扶住了,可为什么眼前却出现了长秀和梁护士的重影?

“安堂哥,这酒为什么这么烧心?”

长秀有气无力的一句问话。

曹安堂张张嘴,出言无声。

……

微风拂过,吹得房檐上的灯笼摇摇晃晃,照出来南边院墙上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

路过的雷公猛的转头看过去,厉声喝道:“什么人!”

就这一句话,惊得正趴在院墙上向内观望的黑蛋仰面栽了下去,连带着下面托着他的二愣子一起变成滚地葫芦。

“二愣子,快跑。”

黑蛋低喊一声,撒腿就跑。

后面大院门猛的被人拉开,雷公探头出来,看见消失在远处黑暗中的两个小屁孩背影,拳掌相击,暗道,坏了!

雷公重新拴好院门,脚步不停赶去后院,找到徐老财。

“老爷,出事了。刚才我看见黑蛋那小子攀院墙,八成是奔着曹安堂和曹安栓来的。这要是让那帮刁民联络起来,恐怕要出事。您还是趁现在出村去避一避吧。”

“莫慌,莫慌。”

徐老财紧紧抱着怀里那方装了地契的箱子,来回踱几步,转头问道:“曹安堂那边怎么样了?”

“估计是成了,酒送进去,人到现在都没出来。”

“成了也不能掉以轻心。雷子,你带几个人去守住大门,无论如何,今晚都不能放一个人进来。”

“是,老爷。”

雷公转头去喊人了。

徐老财心里的慌张这才表现在脸上,迈步出门,大声招呼:“王管家呢,过来过来,赶紧去把二房、三房请到大奶奶房里来。”

“是,老爷。”

“对了,让你准备好的车,怎么样了?”

“都备好了。两匹骡子车拉货,两匹马车载人,家里养的牛羊也全都拴在一起了,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让所有长工赶着牛羊先走,走东边,从东边出村子。”

“好嘞,老爷。”

王管家应声而去。

徐老财紧走两步,又拉住个小丫鬟,问道:“少爷呢,少爷在哪?”

“老爷,少爷睡下了。”

“那你去,去把少爷抱到大奶奶房里来,快点。”

“是,老爷。”

小丫鬟不敢耽搁快步往东偏院跑。

徐老财紧紧抱着怀里的箱子,又仔细想了想感觉再没什么遗漏的了,这才头也不回进了卧房。

一片乌云被风吹来,遮盖住了最后一点月亮地,弄得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脸对脸都不一定看得清楚谁是谁。

村西头曹老太爷的家门被人哐哐哐砸响,惊醒了篱笆里的大黄狗,汪汪直叫。

年过七旬的老太爷,拄着拐杖挪出门来,颤颤巍巍问道:“谁啊?”

“太爷爷,我是黑蛋。出事啦,栓子叔让徐老财关起来啦,安堂叔也让徐老财关起来啦。”

“啊!”

老爷子惊呼一声,小碎步踉踉跄跄穿过整个院子,拉开了门。

他等曹安堂等到现在了还没见人影,万没想到竟然是被徐老财把人给劫走了。

“黑蛋,快去喊你安俭叔、老罗叔,唉,但凡是能喊起来的人,全都给我喊到这来。”

“好嘞,太爷爷。”

黑蛋和二愣子转身就跑,挨家挨户去敲门。

曹老太爷晃晃悠悠回屋,哆嗦着手点亮烛灯,站在堂屋门前看向外面的夜空。

墨染的天,看不到边。

“雨要来了,可这祝口村农民翻身当家作主的日子啥时候来啊。”

曹老太爷仰天长叹。

平地里一阵狂风骤起,吹得木头屋门呼呼作响,吹得烛光摇曳,照应出来八仙桌上那方木匣子收音机的影子摇摇晃晃。

同样,也吹起来漫天沙石砸在吉普车挡风玻璃上,劈啪作响。

车门打开,孟成跳出车门看着前方大片趴窝不动堵住了路的牛羊,深深皱起来眉头。

片刻之后,土改队的通讯员跑回来,冲着孟成抬手敬礼,

“报告,问清楚了,这些牛羊都是从祝口村赶出来的。遇上大风,都趴窝了。”

“祝口村?”

孟成的眉头皱得更深。

今天和曹安堂分开之后,他赶去庄家村指导工作,折腾到深夜才结束,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急忙坐上车再往祝口村赶。

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让一群牛羊堵住。

这里距离祝口村还有七八里地,牛羊都被赶出来这么远了,村里的局势怕是不妙啊。

孟成的心猛的提起来,挥手招呼后方大卡车上一起来的土改工作队员。

“都下车,帮着老乡把这些牛羊赶回去,分配耕牛牲畜也是我们土改队的工作,不能就这么让祝口村的老乡平白受损失。丢了一只,那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话音落下,二十多号人跑过来,开始哄赶趴窝的牲畜调头。

那几个徐老财派出来的长工哪见过这种架势,只知道来的人是县里的领导,便再也不敢说话,一起往回村的方向走。

吉普车的车灯照亮前行的路,却比不上远方天际一道横空而过的闪电耀眼。

风更大了,吹得屋檐上的灯笼好像风车一样旋转不停。

徐老财越发变得有些情绪暴躁,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二房,三房的人呢,这要上吊了,还得考虑穿没穿鞋的吗?”

话音刚落,门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

“来了,来了。老爷,二奶奶、三奶奶,少爷都来了。”

王管家一声喊,众人走进门来。

这一屋子全都是徐老财体己的亲人了,正房自不必说,相守三十余年的老伴了。二房是抗战初时来投奔的远方表亲妹妹,亲上加亲。三房是八年前逃荒来的难民,却给他徐老财生下了这为一的儿子。

自打出生就当成宝一样捧着的小儿子徐宗鑫,这会儿正是刚被搅闹醒的迷糊状态,哭哭啼啼说什么都要他媳妇长秀来抱。

看着这满屋子人,徐老财百感交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连拍了桌子三下,沉声道:“走吧,别耽搁了。哪怕别人不走,宗鑫也得赶紧离开,最起码得给我老徐家留个后。王管家,上了车之后,走村南边的小路,要是半路上遇见了人,千万别露头。快去吧。”

不等王管家回应,大奶奶一把抓住徐老财的手。

“老爷,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不能走,我还得看着咱家的地到最后到底是个啥结果。别废话了,趁天还没亮,赶紧出村。”

“老爷。”

“哎呀,放心吧,还有雷子在这呢,没人能动得了我!”

一大家子人搞得生离死别一样,女人哭哭啼啼,孩子也哭闹,磨磨蹭蹭着带上各种家当去后门上车。

后院柴房里,小栓子隔着门缝看到外面人影绰绰,喧闹了一会儿又回归平静,机智如他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徐老财要跑!

要是徐老财已经跑了,他还能上哪找眼巴前这种发财致富的好机会,不能再这么继续待下去了,闯出去才能改变人生。

想到这些,小栓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柴房门狠狠撞了过去。

拉开到一半的门栓根本撑不住这么强烈的冲击崩飞出去,柴房门轰然打开,小栓子收势不住腾腾腾几步来到小后院里,等稳住身形,抬起头来……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便是咔嚓一声,惊雷炸响!

曹安堂猛的睁开眼,一把抓住了长秀的手。

“长秀,你在酒里下药了?”

“我不知道,安堂哥,我什么都不知道,是电母让我来送酒的。我,我……”

长秀脸上的泪珠就想决了堤的河水。

曹安堂冷静下来,松开少女的手臂,去到门边捧起来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总算恢复清醒。

“徐老财在哪?”

“我,我不知道。”

“那你在这,哪也不要去,我去找徐老财!”

曹安堂头也不回出门,一阵阵过堂风吹来,彻底吹散了满身酒气,整个大院里安静得出奇,看不到半个人影。

反倒是后院那边的时不时传来几声吵嚷,热闹得很。

曹安堂加快了脚步朝后院飞奔,等来到地方,眼前看到的一幕让他深深明白了什么叫喝酒误事。

燃起来的火把照亮了徐家大院后门内外,门内是徐老财和小栓子抓着一只箱子的两边争来抢去。

门外是众多村里乡亲大声呼喊着撞门,雷公电母带着几人使劲顶住院门,根本腾不出来手去帮一帮徐老爷。

说起来,小栓子也是赶得凑巧,刚从柴房里跑出来,就看到曹安俭带着人把徐老财堵在了后门这里。

一眼瞧见地主老头怀里抱着的小箱子,根本不用猜就知道那里面装着值钱物件,瞅准了雷公电母防备不到的时候,快步冲过去伸手就抢。

边抢边还冲着外面喊什么,徐老财要跑,抢了地契全村一起分田地。

其实不用他说这些话,外面的乡亲们就已经发觉了事情不对劲,徐老财的老婆孩子坐车跑了,那是大家都看到的事情。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当年日军三光,徐老财早早得到消息逃跑,等来年丰收的时候,他又带着地契回来,重新当了地主不说,还软硬兼施的收了大家两年的租子。

那是大家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痛。

现如今又来这一套,倒不如直接反了,按小栓子说的,打死了徐老财,有地大家一起分。

事赶事,赶到头上了,谁也说不准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意外。

哪怕是曹兴民老太爷都没发觉,他只是想喊上大家一起来这救人,怎么就变成要抢东西杀人了。

混乱愈演愈烈。

曹安堂来到这的时候,正是马上就会爆发流血冲突的时候。

第八章 一九五零(终)

来不及思考太多,曹安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小栓子和徐老财那边,一手一个拎住两人的后脖领子,把他们分开。

小栓子眼看即将到手的宝贝箱子,就这么越来越远,眼珠子都红了,抡起来胳膊就要和抓住他的人拼命,可等看清楚来的人是曹安堂,从小心底里竖立起来的畏惧感爆发,硬生生止住手上的动作。

同样看到曹安堂的徐老财,脸上乐开了花,暗道这怀柔的法子就是管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的命根子。可高兴没两秒,就感觉后脖领子上抓着的那只手越来越紧,曹安堂一点放开他的意思都没有。

“安堂,你,你想干什么?”

“我现在想打死你!”

纯粹就是一句气话,徐老财怎么理解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就是像个被厨房大厨掐住了脖子的小鸡崽儿,吓得脸色苍白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曹安堂昂首挺胸,迈步前行,大喊一声:“开门!”

正带头堵着后门的雷公电母齐刷刷回头,看到徐老爷被曹安堂抓在手中,一时惊慌后退。

那扇后门再也撑不住冲击,轰的下打开,十几道火把照亮了整个后院。

刚才让小栓子大声叫嚷鼓动的大家都想冲进来,可这真的冲进来之后,众人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对面雷公电母的狠劲这些年在村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真让他们直面那种人,有些困难。

雷公再怎么狠说到底也是人,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整个村子的壮劳力都在这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他都想抛下徐老爷不管,就此逃命。

双方各有顾忌,就在院门内外对峙起来。

这时候,曹安堂拎着小栓子和徐老财大踏步走到门口,绝对是给了外面所有乡亲主心骨。

“安堂出来了。”

“安堂把徐老财给逮住了。”

“安堂你说句话,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一时间群情激昂,都以为曹安堂把徐老财抓在手里,应该就是和小栓子刚才说的那样,反了地主老财,抢地契分田地。

谁知曹安堂晃了晃手,把小栓子推出去,又把徐老财推到雷公那边,根本没有要控制住谁的意思,就站在门前振声说道:“各位乡亲,大家要是信得过我,那就各回各家。”

“回家?”

“对!都回家等着!县里的土改工作队很快就要到咱们祝口村了,到时候按照规矩各家分田地,再也不用给徐老财交租子,人人有地,人人有粮!可大家要是都在这耗着、堵着,甚至是想打死人抢东西,别说我不答应,咱国家也不答应。全中国都解放了,没有人能随意遭受欺凌和剥削。咱们不能,只要徐老财是中国人,他也不能。听我一句劝,大家都……”

曹安堂的话还没说完。

躲在人群里缓过来劲的小栓子,张嘴就是一声喊:“别听他的!曹安堂给徐老财当狗了,这一晚上吃香的喝辣的,我全都知道。大家上啊,不用管那么多,打死了徐老财,村里的地全都是咱们的。”

任谁也想不到,小栓子竟会说出来这些。

乡亲们最信服的就是曹安堂,哪怕是曹兴民老太爷在村子里都未必有曹安堂说话好使,只因为安堂家屋里挂着的军功章,还有县里发的奖状和大红花,那是所有人都看到过的。

要是连他都成了徐老财的人,往后大家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尤其是这时候,雷公拎着一把锃亮的环刀从门内走出来,恶狠狠扫视一圈,明摆着一副谁敢上前就劈了谁的架势。

是走还是留,现在谁也拿捏不准了。

气氛僵持的当口,人群后方自动分开通道,曹兴民老太爷在黑蛋和二愣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来到了近前。

“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要不是那年安堂回来,和他那些战友一起打跑了土匪,你们现在还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这么大的恩情都忘了吗?”

曹老太爷目光所致,所有人自动低头避开,最后转身回来,重新面对曹安堂。

“安堂,我信你。但是光凭你空口白话也不行,跟我个信得过的承诺,我让大家伙回家。你也看见了,这雨可是要来了,一旦下起来,地里的东西再不收,到了冬天咱全村人都得饿死!雨来之前,地里的东西收还是不收,收了给谁,还用不用交租子,你给我个准话。”

曹兴民老太爷的话才是重点。

地就在那里,分还是不分,什么时候分,大家都能等得起。

但地里的粮食等不起,如果让老天爷逼着大家费心费力去把地里的东西全都收了,那算谁的,难道最后还要交给徐老财?

倘若真是那样,倒不如现在就反了!

其实不用曹老太爷说,曹安堂也清楚,自打小栓子当众说出那番话开始,他这顶和地主老财勾结的黑帽子就不是那么好拿下来的了。

想让乡亲们相信他,空口无凭自是不可能。

转头左右看看,一眼定位在徐老财怀里的那口木箱子上,他大踏步过去,伸手一抓。

“曹安堂,你想干什么!”

箱子里装着可是徐老财的命根子,是整个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的地契,这些东西要是被别人拿了去,那就是拿走了他的地啊。

地主,地主,没了地还叫什么地主。

“徐老财,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死活这地契都不能给你!”

徐老财使劲挣扎着挣脱开曹安堂的手,爬上门旁的石墩子,抬手指着所有人厉声嘶吼:“我徐家茂民国十二年封的乡绅,足足一千块大洋换了这八百亩水浇地。北伐的时候,一千斤粮食,二十头牛羊给冯将军,没人能动我。抗日的时候,支援李司令两千斤粮食,五十头牛羊,倭寇都没把我怎样。我还不信了,今天能让你们这么一群刁民给反了。我把话放这了,今天谁带头回家,我免他两年的地租,谁要是走的慢一点,往后一分地也别想种!”

徐老财终于爆发了。

带着他那地主阶级特有的落后思想,用他前半辈子使过无数次的恶劣手段,妄图再给自己谋取一丝喘息之机。

但他就是没意识到时代不一样了,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官商勾结祸国、恶霸土豪殃民的旧社会。

即便祝口村的众多乡亲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可不是还有个始终想要改变人生的小栓子在吗。

“大家别听徐老财的,打死了他,我们一辈子有地种,一辈子不用交租!”

就这一句话气得徐老财眼睛通红,指着小栓子的方向,厉声怒吼:“雷子,把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砍了!”

雷公提着刀上前,小栓子缩起来脑袋往人群中间躲,众多乡亲后退分散,底气不足地呵斥雷公别过来。

场面彻底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时候,曹安堂拎着根棍子冲上去,从背后直接一闷棍将雷公放倒,捡起来摔落在地的砍刀,扭头抢过了曹安俭手里的火把,再之后就是回到后门前,一脚将徐老财从石台上踹翻下去。

锁紧了地契小木箱在地上翻了两个滚,被曹安堂一脚踩住,手起刀落,锁头掉下来,箱子盖打开,满满的地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整个过程好似雷霆闪现,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伴随着曹安堂一句“都给我安静”,所有的混乱瞬间消失无踪。

“太爷,各位乡亲,你们要我曹安堂给大家一个信得过的承诺,那我就给。现在这地契全在我手里,村里的地就不再是他徐老财的!等土改队一到,按人头分了地,这些地契就都是废纸。我今天就在这站着,一直站到土改工作队来,除了我,谁也不能动咱祝口村的地,哪怕是他徐老财也不行。这个承诺,大家信不信的过?”

问是问了,却没等众人回应什么,曹安堂举了举手中的大砍刀,直接指向人群中的小栓子。

“各位乡亲,我能给的承诺给了,大家也得给我个承诺。咱农民当家作主,为的是靠勤劳双手致富,绝对不是抢了别人家的钱给自己过好日子。我也把丑话放在这了,徐老财罪不至死,谁要是想打死他抢东西,那就问问我手里的刀同不同意!还有你,徐老财,也别想着让你手底下豢养的打手伤害村里任何一个人。当年我爹我娘怎么死的,这笔账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老老实实给我回你的大院里待着去,要不然,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这些地契!”

曹安堂一手刀、一手火把,站在两方中间,傲视苍天。

徐老财在雷公电母的搀扶下往后退,就怕惹得曹安堂不高兴,一把火烧了他的地契。

曹兴民老太爷老怀欣慰,拐杖敲打敲打地面,回头招呼众人:“都信安堂的,回家!”

一场暴乱归于平静。

也是这时候,进村的土路上两道汽车灯光照耀过来,大片牛羊被人哄赶着回到村里,远远地就能看到个身穿板正军装的中年踩着吉普车的踏板,手里举起来大喇叭。

“各位祝口村的村民,我们是曹县土改工作队第五分队的工作人员,我是队长孟成,来这里给大家主持土地改革工作。新中国成立了,旧的制度都要废除了,从今以后,土地都是我们农民的!”

当吉普车开到近前,孟成大声宣读新的的土地制度之后,整个祝口村的村民彻底沸腾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他们最想要的结果。

曹安堂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抬脚把地契箱子踢回到徐老财那边。

“徐老财,还是那句话,这些东西给你自己留个念想吧。”

压榨剥削了整个祝口村三十多年的地主徐老财,终于走了,带着所有家当,一家老小举家迁移,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也有人问起来,倘若徐老财再回来抢大家的地怎么办?

孟成哈哈大笑:“乡亲们不用担心,县里也有安排,我今天来祝口村除了主持土改工作,还要宣布一项认命。”

说着话,他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

“到!”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曹安堂就是祝口村所属梁堤头镇民兵连副连长,兼任祝口村民兵队队长。这里是任命书,拿好!”

盖着县里公章的任命书交到曹安堂手中,从这一刻开始,曹安堂的命运便彻底和祝口村乃至整个梁堤头镇联系在了一起。

在场村民无不是鼓掌欢呼,欢乐的气氛再次被推向一个高点。

可就在这么其乐融融的时刻,天空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起来了。

土地还没有分配完成,地里的粮食……

“收!大家一起行动起来,收了地里的粮食,全部存到这里。到时候统一分配。”

孟成一声令下,众多手头无事的土改工作队员也随着村民们一起冲进田地里,抢收玉米,就连黑蛋和二愣子都钻进地里。

雨滴打在枝叶上、打在田间劳作的农民身上,那声音显得格外动听。

唯独打在徐老财家堂屋的窗棂上,引得长秀心中好一阵惊慌。

风从窗口吹进来,吹灭了蜡烛,吹翻了桌上的酒壶,也吹散了放在桌边的报纸卷。

长秀急忙跑去管好窗户,重新点燃蜡烛,下意识弯腰去捡拾纷飞的报纸,可纸张抓在手中,哪还是什么报纸,厚厚一沓钞票跃然入目,她整个人呆愣原地。

恰在这时,堂屋门轰然打开,悄悄潜伏进徐家大院里试图寻找徐老财遗留值钱物件的小栓子,顺着灯光来到这里,抬眼看到了长秀,更是看到长秀手中满满的钞票。

“你……”

“长秀,我来救你的,走,我带你走。”

小栓子冲上前,眼中只认准了那些钞票,一把抢过来,急忙忙揣进怀里,弯腰扛起来长秀扭头就跑。

“长秀,村子里待不下去了,我带你去城里,咱们去城里过好日子。”

任凭长秀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小栓子,仰着头大声呼喊救命,喊不来一个人,就只能看到那被风吹卷起来的报纸让烛光点燃,着起来火飞出屋门,落在庭院里,又被大雨彻底浇灭……

第九章 一九五一(始)

1951年秋。

曹县县政府,政治办公室门前走廊。

曹安堂站在这里很久了,透过走廊的窗户,可以清晰看到县政府大门对面的墙壁上,大幅的宣传壁画,标注口号“一切反革命分子都是帝国主义的走狗”。

时不时的,还能看到民兵队员押着人从院子里路过。

严肃的气氛,很是浓郁。

突然,身后的房门咔哒一声响,一人迈步走出,很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曹安堂认得他,庄寨镇的镇委主任兼任镇民兵连连长胡爱国,过年时,在县里举办的工作大会上,胡爱国还慷慨陈词讲述当年参加抗战,与国民军队联合阻击敌人的故事,曹安堂听了之后也很是热血沸腾。

可今天,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手里拿着纸笔,低头向外走。

“曹安堂!”

“到!”

一声呼喊将曹安堂的注意力拉扯回来,他大踏步向前,推开房门走进去,看到对面坐着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啪的下立正敬礼。

“曹县祝口村民兵队队长曹安堂,报道!”

“坐。”

“是!”

曹安堂一步上前,端正坐在椅子上,两手放于膝前,腰杆挺得笔直。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窗外的蝉鸣和两位侦查员低头翻动资料纸的声音始终响个不停。

某一刻,其中一人抬头,竟对着曹安堂展现出一丝微笑:“曹安堂同志,你看上去很年轻啊。”

“报告,我今年二十三岁!”

“不用这么紧张,找你来这里就是聊聊天。”

侦查员脸上的微笑表情不变,拿起一张材料纸,缓缓开口道:“曹安堂,解放战争期间,荣获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所在连队更是被评为华野第一模范连,四九年因伤退伍。”

“报告,是!”

“说说你受伤之后,到退伍之前的经历吧。不用紧张,就当是讲故事给我们听。”

侦查员说不用紧张。

可眼前这种气氛下,曹安堂怎么可能不紧张。

放在膝前的双手使劲抓了把裤腿,深吸一口气,尽量语调平缓地讲述受伤之后的经历。

两名侦查员也不打断他,就是沉默听着,哪怕中间曹安堂稍有停顿的时候,他们也不催促,甚至其中一位侦查员都端了杯水递到曹安堂的手中。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流逝。

当曹安堂说起来与赵政委、韩大力等人一起坐上返乡汽车的时候,两名沉默了很久的侦查员终于齐刷刷抬头,其中一人敲了敲桌面。

“等一下,你刚才说送退伍伤员回乡的,还有一名女护士员?这种工作很少会有女同志去做啊。那位女护士员叫什么?”

“她叫,梁怡。”

曹安堂说出这个名字时,嘴中稍稍有些苦涩,端起来杯中的水,仰头喝个干净,恰好没有注意到那两名侦查员眼中闪过的一丝精光。

“曹安堂,你和这个梁怡还有没有联系?”

这句问话一出,屋内长久的沉默。

曹安堂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刚刚讲述的过程中,提到了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在说起来梁怡的时候,侦查员问题变多了呢。

他想从两名侦查员的表情中看出点端倪,可惜专门进行政治工作的人,最是能隐藏自身的情感变化。

曹安堂不敢沉默太久,只能大声回道:“报告,有联系,自从退伍之后,我每个月都会给梁怡同志写一封信。但是,她从来没有回信过。”

“没回信?你确定一封信都没回吗?”

“确定!”

“那你给这个梁怡写的信当中,都是什么内容?”

侦查员问到这种地步,曹安堂终于忍不住了,刷的下站起身,直视回去。

“报告侦查员同志,信件中写什么内容是我的个人私事,您为什么要这么问。另外,请您告诉我,梁怡同志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快两年了,曹安堂寄出去的信件如石沉大海,不对,石沉大海还有点响声,梁怡那边真的是一丁点回音都没有。

他相信坚定的革命友谊,但也知道革命的道路上总会有曲折和离别相伴。

就在上个月,他提起笔来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写什么,终于选择将那段时间不长的革命情谊埋葬在心底。

谁能想得到,今天竟然是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又让他勾起来往昔的回忆。

他现在只想知道梁怡到底怎么了。

但是……

“曹安堂,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我们问你问题,而不是你问我们!”

侦查员大踏步上前,双眼直视曹安堂,甚至一只手都放在了腰间的配枪上面。

外面是酷热的天气,可屋里的温度变得和冰窖一样寒冷。

足足过了一分钟,另外一名侦查员也站起身,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王浩,工作要注意方式方法,更要照顾革命同志的感受。”

一句话,算是将僵持的气氛打破,这位转身朝曹安堂轻轻压了压手,说道:“曹安堂同志,我们的工作是尽可能调查清楚每一位革命同志的心是否是红色的。所以,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当然了,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我们也绝对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坐,我们继续说说其他的事情。”

三人再次落座,但曹安堂的心情已经不再平静,满心里想的都是梁怡的事情,面对侦查员的提问也是心不在焉的回答。

直到又一个问题提出,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曹安堂,你退伍回乡的第一天,清剿盘踞祝口村的土匪,有立功表现。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处决匪首许阎王?”

“当时许阎王已经投降,不杀俘虏是军令。”

“好。那我再问你,根据记录,当时与你一同回乡的只有十几名退伍重伤员,而你们却全部俘虏了二十多人的精悍土匪队伍。我参加过西南剿匪战斗,我知道那些悍匪的战斗力如何。你们武器装备不足,战斗力不足,是怎么做到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的?是不是……”

说到这,侦查员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犀利起来。

“是不是你们当中有人早就和土匪串通好了,假意投降,妄图以此打入我方内部,密谋反革命行动?”

这一问,好似惊雷炸响在曹安堂的耳边。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侦查员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简直就是对他们这些以性命保家卫国、保护人民群众的战士的侮辱。

“胡扯!”

曹安堂愤然起身。

侦查员同样拍案而起。

“曹安堂,你给我坐下!现在是巩固革命成果的关键时刻,我们的工作就是不允许任何反革命分子在我方内部破坏革命果实。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看着对面侦查员严肃的面孔,曹安堂咬着牙,握拳的手臂微微颤动了好久,才刷的下坐回去。

“没有。”

两名侦查员对视一眼,竟不再纠结刚才这个问题,又拿起来另外一份资料纸。

“曹安堂,在祝口村的土改工作方面,有立功表现。你立的功还真是多啊。不过,据我们所知,祝口村曾经的地主徐家茂就是现行反革命,为什么土改工作过程中,你们没有把他揪出来,予以惩罚,反而是把他放跑了?”

“徐老财是反革命?”

听到侦查员的话,曹安堂也愣住了。

徐老财虽然和世界上所有地主一样,剥削农民阶级,压榨劳动人民,但是,人还算个本分的人。最起码,抗战时期的时候还踊跃支持过敌后战场,怎么能和反革命分子沾上边。

“曹安堂,故意放跑反革命分子视同从犯,故意隐瞒不报,罪加一等。你和徐家茂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他放走?”

“我,我没,不对,徐老财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分子啊。”

“曹安堂你还嘴硬,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徐家茂曾在红色苏维埃时期、抗战最艰难时期,以及即将迎来全中国解放的时期,多次支持过反革命部队。这些事情你知不知情?”

曹安堂知道吗?

他应该知道的。

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徐老财站在自家大院后门前,守着全村人面说过一番话。

可那就算是反革命了?

“曹安堂,你犹豫什么?我在问你,地主阶级徐家茂的所作所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知道。”

“好,那我再问你,徐家茂手下有个叫雷震的人,曾经伤害过我们的革命同志,并且对祝口村以及整个曹县的革命建设工作,做出了破坏性行为,这些你又知道不知道?”

这是在说徐老财手底下的那个雷公。

自从去年他们一起离开祝口村之后,徐老财就不见了踪影,但雷公却隔三差五会出现在县里或村子里。

那人仗着自己学过武,跑来县政府说什么要喊冤,要回属于他们的土地。

县里的革命教育同志对他展开教育,结果反被雷公打伤了。

后来曹安堂亲自带着民兵队要去抓雷公,谁知那家伙跑的飞快,从那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这些事,曹安堂自然是知道的。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再土改工作期间,将徐家茂和雷震等一众现行反革命分子放走?是不是你在给他们提供保护,你又受到了谁的指使,是否正在密谋反革命行动?”

“我没有!”

曹安堂腾的下站起身。

侦查员这一连串的审讯问话,层层深入,看似没什么问题,可曹安堂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可能成为反革命分子的帮凶呢。

“曹安堂,你不用狡辩。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把你喊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有群众举报你和徐家茂、雷震那样的反革命地主恶霸有利益往来,而且你还欺侮无辜女同志,在祝口村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事实已经很明确了,赶紧交代清楚你的问题!”

曹安堂进门之前,只以为侦查员叫他来,是想了解村镇上的镇反工作情况。

后来随着谈话深入,他又难免开始猜想问题出在梁怡或者徐老财的身上,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侦查员眼中,真正存在问题的竟然是他本人。

……

秋日里的风有些急,吹得县政府墙外的喇叭花摇摇晃晃,煽动着五彩斑斓翅膀的小蝴蝶,死死抓着藤蔓不让自己被风吹走,却挡不住一只黑黝黝的小手伸过来,一把抓住蝴蝶翅膀。

“抓住啦,抓住啦。”

黑蛋欢呼着,一只手拉过来腰间的小书包,从中取出个打点滴用的透明玻璃瓶,小心翼翼把蝴蝶塞进去。

不大的瓶子,少说也装了七八只漂亮蝴蝶,照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炫目。

“二愣子,你说妮子会不会喜欢这些。”

黑蛋扭头看向一起光腚长大的玩伴。

二愣子撅了噘嘴:“曹定中,你再这样,安堂叔又要说你了。我们来县城是上学好好学习的,伟大领袖都说我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怎么能不珍惜安堂叔好不容易给我们申请来的上学机会。还有,我叫曹定邦,别叫我二愣子了。”

“唉,二愣子你变了,以前你有点傻,可还没这么讨厌。”

黑蛋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好像小大人似的,脑袋晃动的瞬间,猛然看见马路相隔对面的墙角底下,冒出来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二愣子你快看,好大的老鼠啊,比以前徐老财家粮仓里的老鼠还肥呢。”

黑蛋呼喊着往马路另一边跑,似乎是想抓住那只难得一见的大老鼠。

可就在他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一辆吉普车拐过街角开过来。

开车的司机全没意识到还有个孩子在马路中间,猛然按响喇叭的同时,就是死死踩住刹车。

吱嘎一声,车轮停下。

后座上闭眼休息的军装中年被惊醒,震声问道:“怎么回事?”

“特派员,好像撞了个孩子。”

“快下车看看啊!”

特派员和司机齐刷刷冲下车,看到车头前两米处,瘫坐在地上有些吓傻的黑蛋之后,同时松了口气。

幸好刹车及时,没有撞上。

司机后怕之余,瞪起眼来便想训斥,可看见特派员蹲下身子把那黑黝黝的小屁孩扶起来还耐着性子问个不停,他赶紧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黑蛋被吓得不轻,倒是二愣子快步上前,拉着黑蛋退开,抬手敬了个少先队礼。

“叔叔,我们是英勇的少先队员,这点挫折不会打倒我们。曹定中没事,您放心。”

“哈哈。”

这位从徐州来的特派员笑了,真没想到竟然还能遇上这样的孩子,点点头说道:“好,英勇的少先队员同志,告诉我你们的学校在哪里,明天我就去找你们的老师,要求他为你们不怕挫折的勇气,颁发大红花。算作是差点因为我让你们受伤的补偿。”

“报告叔叔,这样的大红花我们不能要。安堂叔教育我们说,勇气不是立功的原因,受伤不能成为享功的标准。祖国正是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要为祖国建设立功,绝对不求任何特殊对待和回报。”

二愣子这番话把特派员说的一愣一愣的。

旁边恢复了平静的黑蛋,低头看看包里那个摔出来一道小裂纹的玻璃瓶子,忍不住撇撇嘴:“不要大红花的话,其实赔我们个瓶子也行。”

这两个孩子一唱一和,好像说相声一样,特派员越发感觉喜欢,扭头朝司机挥挥手。

“小张,你去买两瓶冰糖水来。”

“特派员,你这……”

司机看了看几步之遥的县政府大门似乎有话要说,特派员很不在意地挥挥手。

“去嘛,我和英勇的少先队员同志讨论下如何为祖国革命建设做贡献,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不影响的。”

司机小张只好点点头,开上车去找卖冰糖水的店铺。

特派员这才一左一右拉着黑蛋和二愣子走到墙根底下坐下,笑着说道:“两位小同志,和我讲讲你们那个安堂叔吧,他是做什么的,还教育过你们什么?”

这句问话一出,黑蛋来精神了,大声喊道:“我们安堂叔叫曹安堂,是战斗英雄,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县政府大院外墙根下,一大两小三个人聊得开心。

可大院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紧闭的许久的木头房门咔嚓一声打开,两名县政府保卫工作人员持枪站立在两侧,济南来的侦查员倒背着手看着曹安堂向外走的背影,语气无比严肃说道:“曹安堂,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好好写清楚你的个人问题。胆敢充当反革命分子的保护伞,你的问题相当严重!”

“我不是反革命分子的保护伞,我是祝口村民兵队长,我的任务是保护人民群众!”

“就你,还敢说保护人民群众?冥顽不灵!带走,关起来!”

侦查员挥挥手,曹安堂直接被押送去了镇政府后院的小黑屋。

嘭的声房门再度关闭,两名侦查员长出了一口气,对视摇头。

“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啊。”

“是啊,自从北方战场接连三次胜利,敌人选择与我们进行谈判之后,反革命分子就越发变得嚣张起来,这是准备从后方瓦解我们的胜利趋势。我们的工作就是保证大后方的稳定,绝对不能影响到前线战场。”

“对,我们挡住了帝国主义的枪林弹雨,同样也能挡住他们的糖衣炮弹。但总是有一少部分人,背叛了革命,绝对不能轻饶。济南黄同志被刺事件就是给我们革命队伍里所有人敲响了警钟,必须抓住所有与之有关的反动分子。匪首李三还没落网,就隐藏在这里,上级还从徐州调来特派员指导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李三抓获。工作不能松懈。”

“是,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

两名侦查员目光灼灼,斗志昂扬。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两人立刻噤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房门处。

第十章 一九五一(起)

“进!”

吱嘎,房门开启。

县政府宣教科主任韩立国推门走了进来。

“侦查员同志,工作一整天辛苦,累了饿了吧,县招待所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着特派员到来和您二位一起去用餐呢。”

有些事情不提,或许还没什么感觉,这一说,还真有点饿了。

但是年轻的侦查员王浩依旧抬首挺胸,震声道:“韩主任,革命工作没有苦和累。前线战场上的同志们食不果腹还要顽强战斗,我们在后方怎么能贪图享受。再说了,你们这里的问题严重得超乎想象,只有调查清楚了,我们才能安心吃饭。”

“对,对,侦查员同志为了革命废寝忘食,是我的思想觉悟不够高了。”

韩立国点头哈腰。

旁边那位年长的侦查员何正摆摆手,说:“王浩同志,认真工作是好事,但也要注重方式方法,列宁同志都说过,谁不会休息,谁就不会工作。适当的休息还是有必要的。再说了,我们还要考虑一下徐州来的特派员,这一路舟车劳顿,特派员同志也是要吃饭的。”

说着话,何正转头看向韩立国,微笑点点头道:“韩主任,麻烦你派人去问问特派员到哪了。另外,关于群众举报曹安堂那件事,我们还需要和这位写举报信的同志聊一聊,你给安排一下。”

前半句还好,可何正后半句话出口,很明显可以看到韩立国脸上一丝惊慌的神情闪过。

“报告侦查员同志,举报信是匿名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位群众写的,但信上的内容一定属实。我看,就没必要再去找革命群众了吧。”

关于曹安堂的举报信是韩立国提供的,如果他都不知道写举报信的群众是谁,又怎么如此确定信上的内容一定属实?

两名侦查员做了个眼神交流,便不再说话,审视的目光看着韩立国。

屋内的气氛再次冷了下来,偏偏韩立国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这屋里是真热啊。特派员同志你们先吃点冰镇西瓜解解暑,我去看看特派员同志到哪了。”

也不等谁回应,韩立国便急匆匆出门。

一路走到大院门外,韩立国紧张的心才稍稍有些平复,恰在这时一辆吉普车从远处开过来停在门前,抬眼看到下车的司机,韩立国赶紧小碎步迎上去。

“小张,接到特派员同志了吗?”

司机小张一手拎着两瓶冰糖水,另只手挠挠头指了指十几米外的墙根底下。

一身戎装的特派员同志被两个衣服脏兮兮的小孩围着,三人不知道叽叽喳喳在说些什么。

韩立国没见过特派员,但眼前的情境让他不难猜出关键人物的身份,特派员同志都已经到门口了,竟然被人拦在门外,还坐在地上受太阳的炙烤,那还得了。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都上别处要饭去。”

韩立国迈步过去一手一个拎住黑蛋和二愣子的衣服领子,把小孩往旁边扔,随后就是无比激动的笑容投向特派员。

可万万没想到,他的笑容换来的却是怒目直视。

“你是什么人?”

特派员正与黑蛋聊到曹安堂稳定祝口村土改工作的事情,突然冒出来个家伙,把英勇的小少先队员同志给扔开了,哪能不生气。

韩立国也很是迷茫,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

反倒是后边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稳的黑蛋,大喊一声:“叔叔,他是韩秀才,我们都知道的。他还有诗呢。常开会,韩秀才,常常开会韩记载。燕子飞,会不开,雷公一炸秀才亏。”

谁知道黑蛋这是从哪听来的打油诗,大声喊出来之后,韩立国那一张老脸都憋的通红,忙不迭解释道:“特派员同志,误会,都是误会。年初时我和外号雷公的反革命分子雷震进行英勇斗争,并且对他展开严厉的革命思想教育,结果对方冥顽不灵,大闹县政府。还是我坚持斗争,才保护革命财产没有受到损失。”

“哦?”

特派员面色冷峻,似乎对韩立国的话只信了一分。

反革命分子雷公冲击县政府这件事闹得挺大,特派员也是有所了解的,只不过了解的信息仅限于曹县宣教科上报的文件资料,没有进行实地调查,不好判断具体经过什么样。但这韩立国所说的他和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保护革命财产不受损失,简直可笑。

某人被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大喊救命的事情,那可是连徐州方面都有不少人知道了。

特派员也不点破,话锋一转问道:“常开会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说的是我们宣教科科长常动,常科长最擅长领会上级指导文件思想,经常给我们开设革命讲堂,进行思想宣传教育。”

“常动人呢?”

“啊,这,常科长他,他在开展夏粮丰收的工作当中不慎受伤,已经病假几个月了,只是偶尔才来工作。特派员,列宁同志都说过,谁不会休息,谁就不会工作。常科长为了革命工作呕心沥血,偶尔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您看,对吗。”

人都不是铁打的,需要休息当然可以理解。

但一下子休息好几个月,这就不好理解了吧。

真当特派员不知道,几个月前夏粮丰收时节,济南地区反革命匪首燕子门李三逃窜来到菏泽一代,谁敢确定说那个常动不是在害怕什么,才这么长时间病假在家。要不然,怎么会有“燕子飞会不开”的民谣流传。

“让常动来这里,我既然到了,本地的宣教科科长总是要见一下的。”

特派员站起身,打打身后的土,朝着司机点点头。

“小张同志,你帮我把这两个孩子安全送回家。我的一举一动很受关注,难保不会有人朝两个孩子身上动歪心思。”

非常时期,任何细节问题都不能忽略,特派员也是这时候看到周围不少鬼鬼祟祟的目光看过来,才意识到他在这和两个孩子聊那么久是有多么不妥。

谁知黑蛋仰着小脑袋满不在乎的挥挥手,说:“大叔,我们要等安堂叔一起回家的,有安堂叔在,任何牛鬼蛇神我们都不怕。你要是害怕的话,也可以让我们安堂叔保护你,他很厉害的。”

“很厉害吗?那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可要见识一下了。”

特派员笑着摸了摸黑蛋的小脑袋瓜,安排司机小张照看好了这两个孩子,转身大踏步往县政府大院里走。

后边韩立国两只小眼睛丢溜溜转动个不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紧忙安排人去请常动来政府大院,这才快步追上特派员。

当两人再次来到之前那间小屋时,徐州来的特派员和济南来的侦查员亲切握手,寒暄几句过后根本没有人再提吃饭的事情,两位侦查员直接拿出来今天一天的审查资料递送到特派员面前。

“特派员同志,曹县的情况远远要比我们想象中的复杂,单单今天第一天,就让我们调查出来两个革命队伍当中潜藏的问题分子。我们主要是辅助你的工作,你看一下胡爱国和曹安堂这两人应该如何处理。”

侦查员有一说一,全拿他们审查记录说话。

特派员认真看着记录上的每一个字,等最终看完,长长吐了一口气,竟是率先看向了韩立国,意有所指地说道:“这里的情况确实很复杂,镇反工作的形势也是相当严峻啊。”

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句很正常的感叹。

可韩立国却感觉针芒在背,又开始不停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了。

特派员也不再多看他,而是转头正视两位侦查员。

“王浩同志、何正同志,首先我要代表党组织感谢两位在镇反工作方面的恪尽职守、废寝忘食。但是,有些问题我还是要站在客观的角度进行逐一分析,若是我们之间有什么意见相左的地方,大家尽可以讨论,千万不要因为指导上的主次位置影响了工作中的主次矛盾。”

这番话出口,两名侦查员自然明白,这一定是他们的审查资料存在问题了。

“特派员同志有什么问题你直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善于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承认矛盾是发展的根本动力。坚定的革命工作者,从来不会避讳任何问题和矛盾。”

“好,那我就详细说一说吧。”

特派员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三月初,黄同志遇刺事件已经成为伟大领袖都极为关注的重大案件。但我们不能单纯的将这一事件看做是国内的反革命分子暴动,而应该从整体上去把握、去观察。相信你们也知道北方战场的节节胜利已经给帝国主义沉痛的打击,他们势必要扩大战争规模,才能给反革命分子一种即将迎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希望。我来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党中央的指令,指令当中明确提到,以美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正在密谋开辟新的战场,而山东作为重要的战略要地,也是距离北方战场极近的地区,势必会首当其冲。所以反革命分子才会铤而走险,无比猖獗和惨无人道地对我们的革命同志下手。幸好,山东的各位同志工作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镇压,保证了局势的稳定。那些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才会退而求次,隐藏到平原省,密谋更大的破坏革命行动。我们的任务很艰巨,而越是这种时候,我们的镇反工作越是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绝对不能将反帝斗争变成我们人民内部的斗争,两位侦查员同志,你们明白吗?”

“明白!”

两名侦查员昂首挺胸,大声回应,眼中充满激动的神采。

这不是单纯的特派员在对他们讲话,而是上级党组织向他们发出重要的工作指导思想。

旁边站了许久的韩立国干巴巴张张嘴,也跟了一句“明白”,可并没有人看他一眼。

特派员压压手,示意几人坐下,再次开口道:“实不相瞒,其实昨天我就已经到曹县了,在这一天的时间里,我以一个普通人民群众的身份,对曹县的镇反工作形势进行了深入了解。首先,值得肯定的是,整体环境非常安定,这离不开本地革命同志的兢兢业业工作。只是,有一件十分巧合的事情,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在人民群众当中最为拥戴也是最受群众赞扬的人,反而就是两位指导员同志提出来有问题的……胡爱国和曹安堂。”

“啊!”

难以想象两位指导员此刻是有多么震惊。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审查出的结果和特派员调查出来的结果,竟然如此天差地别。

“两位同志,我不是在否认你们的工作成绩,而是想说明一点。我们的镇反工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让人民群众受到反革命分子的迫害,为祖国建设发展创造和平稳定的环境。我个人认为,某种意义上来说,谁是我们最亲近的革命同志战友,谁是真正的反革命分子,人民群众比我们更清楚。就拿你们审查资料当中提到的做例子吧。首先是胡爱国同志,在抗战年代曾与正面战场队伍联合作战,只此一条便成为了你们将其列为问题分子的原因。但是根据我了解到的消息,在四八年淮海战役当中,胡爱国所在连队与之战斗的队伍,恰恰是当初他们共同抗战的队伍。而胡爱国同志更是亲手击毙了那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国字号连队长。试问,胡爱国同志倘若真的会给反革命分子充当保护伞,他总不能去保护一个被他亲手击毙的人吧。”

话说到这里,好似在特派员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了。

两位侦查员同志在震惊之余,竟然不由自主齐刷刷扭头看向了韩立国。

所有人员审查资料都是韩立国这位宣教科主任提供的,作为外来的侦查员也是无比相信本地的革命同志,才会按照那些资料展开工作。

可为什么字面的文件会和现实产生如此大的反差?

韩立国吓得脸都白了,大声申辩:“胡爱国的问题一定是存在的,他只说过抗战时期的事情,从没提过战场功勋。这些情况有待调查,最起码也要有知情人和档案记录。”

到底也是做宣教工作的,很清楚如何扭转局势。

可特派员一句话,彻底让他闭嘴。

“档案记录暂时是没办法调取的,不过恰好我是知情人,胡爱国同志退伍时,就是我亲手为他颁发的军功章。韩立国,我的保证能不能算数?”

打死韩立国都不敢驳斥特派员的保证不能算数啊。

特派员也不看他,而是转手拿起来面前的一份资料。

“各位,咱们再说一说曹安堂的问题,这位同志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也不能单纯主观去判断其思想认识情况。我们还是拿客观的东西来讲一讲,就讲这份举报信。”

那一份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的举报信,恰恰是两位侦查员确信曹安堂存在问题的关键。

可有时候,关键的东西可以正着用,同样也可以反着用。

特派员沉吟片刻,说道:“这份举报信,是一位自称祝口村村民的群众写的,言语中很是恳切,首先说明自身生活困苦,又受到曹安堂欺压,不得不背井离乡生活。尤其是对于曹安堂过去两年间的剿匪行动和土改工作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描述。其言辞之华丽,用语之恰当,连我这个做了十几年文字工作的人都很是佩服。那么我就想问一问了,一个生活困苦的贫下中农群众,他认识几个字,如何能写出来这么长篇大论的举报材料?两位侦查员同志,你们想过没有?韩立国同志,你也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份举报信到底是谁写的?是真正的人民群众所写,还是有人接机要诬陷我们忠诚的革命同志战友?”

啪的一声,那份举报信被特派员狠狠拍在桌子上。

韩立国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溜到凳子底下去。

那两名侦查员快步上前,再次拿起他们研究了好几遍的举报信,不由得从心底里感到惭愧。

他们只顾着去研究信上所写的问题了,却没有发现这封信件本身就存在问题。

特派员再一次看向韩立国,冷声说道:“韩立国,这封举报信是你提供的。你来说说,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封举报信?”

“我,是我捡的。”

“在哪捡的?”

“就在县政府大门前。”

“放信的人呢?”

“没,没看见。”

“偌大的一个县政府,有人在大门前放了一封信,是谁你们都没有人看见。那要是放个手榴弹,你们怎么办?县政府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捡到了这封信?捡到信之后你们宣教科为什么没有立刻展开调查,反而是等到济南的侦查员同志来了,直接交给他们?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特派员一连串问话,惊得韩立国坐立不安。

旁边那位年轻的侦查员王浩猛然一拍桌子,同样怒声质问:“韩立国,这封信上的内容到底是不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他不会骗我的。”

韩立国惊慌之下的一句回答,换来房间里诡异的沉默。

特派员不说话了。

王浩气得咬牙切齿。

哪怕是那位脾气很好的侦查员何正,此刻都带着被欺骗了的恼怒,一字一顿问道:“你说,谁,不会骗你?”

形势发展到眼前这种程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两位侦查员一声令下,直接把韩立国当场拿下的结果。

可谁也没看到特派员脸上的表情松了下。

特派员心里清楚,问题肯定是存在的,但曹安堂的个人问题绝对不会像举报信上说的那么恶劣,而韩立国的工作思想有问题,却是受到了有心之人的蒙蔽,绝非主动背叛革命。

想到这里,他挥了挥手,打破屋内严肃的气氛,轻声说道:“归根结底还是这封举报信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人提供的。韩立国,我给你三天时间找到这位原祝口村村民,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有我在,保证还他一个公道,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对他打击报复。但是现在,还请你去把胡爱国和曹安堂这两位同志带来,我要当面和他们聊聊。”

特派员这番话无异于是给了韩立国一个立功机会。

年轻的侦查员王浩有些不满,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何正一把拉住暗中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韩立国那真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连声答应着向外退,才到门口,特派员又扬了扬头道:“对了,再去问问常动同志来了没。我还要和常科长一起开开会呢。”

“我这就去催,特派员同志你稍等。”

韩立国夺门而出,屋内也再次安静下来。

特派员看着王浩和何正,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

“两位侦查员同志,很抱歉,我这一来,就否定了你们一天的工作成果。”

“不,特派员同志,你否定我们一天的工作没有问题。你这是帮我们避免了,干一辈子革命工作,就因为这一天的错误,而被全盘否定。”

年长的那位侦查员似有所感地说出这句话。

特派员认真点头:“没错,我们的身份特殊,不仅仅自己不能轻易犯错,更不能因为别人一天或一时的错误,就否定了我们的革命同志。马克思主义讲,辩证地看待问题,同样适用于看待我们将要接触的所有亟待审查人员。”

话说到这份上,何正和特派员似乎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年轻的王浩不是很能融入到这样的谈话内容里面,依旧在纠结另一件事情。

“特派员同志,怎么就能这么轻易把韩立国给放过了呢?”

何正苦笑着拍拍王浩的肩膀,说道:“王浩同志,你还看不明白吗。特派员一来,其实就是在给我们传递一个信号,就是让我们记得,当前工作的重点不是进行内部斗争,而是我们来到这里的重要任务。”

“你们是说,抓捕匪首燕子门李三。”

王浩一句话点明关键。

在济南制造了多起骇人听闻反革命恶性案件的匪首李三,出逃在外,何正和王浩两人就是肩负着将匪首抓捕归案的重要任务。

而在徐州有过丰富镇反工作经验的特派员,也经上级党组织调派来到这里,协同办案。

大家在此处汇合,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无论是河南,还是山东,镇反工作都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大环境安定。

唯独处于两省之间的平原省依旧盗匪猖獗,问题形成的原因有历史因素也有现实因素。只不过无论是特派员还是两位侦查员,肯定不会认为单纯关起门来开会分析原因,就能抓获匪首李三。

“根据我这一天的实地调查,初步判断李三隐匿的地点就在这附近。而且有可靠消息指出,李三正在有组织有预谋地囤积粮食和武器,进有可能冲击政府驻地,退有可能破坏铁路交通再度逃逸。时间紧迫,我们不能把时间耽搁在调查研究上,必须最快的速度行动,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唯一摆在我们面前的障碍,就是无法确定李三的具体藏匿地点。想要找到他,必须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而在这里能充分调动群众力量的人,很巧,恰恰就是这两位同志。”

特派员再一次挥了挥桌子上的审查文件。

曹安堂和胡爱国这两个名字,已经无法更深刻的印入到侦查员的脑海当中了。

……

第十一章 一九五一(前)

县政府后院的小黑屋里。

黑脸的中年汉子胡爱国来回踱步,狠狠将手里的纸笔摔在地上。

“我越想越不对劲,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分子的保护伞,前两天我还亲手抓了个小头目呢。肯定是韩立国那孙子诬陷老子。曹安堂你说,是不是雷公打韩立国那次,就咱们俩看见他钻桌子底下那副熊样了,才会被关在这的。不行,放老子出去,我要找侦查员说清楚!”

中气十足的呼喊声回荡在整个后院。

曹安堂被吵得脑仁疼,无奈放下手中的纸笔。

“老胡同志你歇会儿吧,我们要相信侦查员同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自身没问题,关到什么时候都不怕。我现在就是在想,韩立国一直让我们把雷公当成反革命团伙头目去抓,可我也从没听说过雷公组织什么反革命行动了。”

“雷公算个屁的反革命。曹安堂,上次咱俩一起去救韩立国的时候,你没听雷公那家伙嚷嚷什么吗。他要地,只要个养家糊口的一亩三分地。你见过哪个反革命分子要求种地的?我看就是韩立国想公报私仇,咱俩又正好看见他多么丢人,想方设法报复咱们。不行,还是得出去,把情况和侦查员说清楚!”

胡爱国转身又把屋门砸得哐哐向。

这次终于有人回应他了,县政府警卫连连长王成水迈步过来,隔着房门栅栏网,用比胡爱国还大的声音喊道:“胡爱国,消停点,都把你关起来了,还不吸取教训吗?”

“王连长,我吸取什么教训?”

“要不是你整天大嗓门吆三喝四的,什么事都到处说,能有今天这下场?”

“我……”

胡爱国还想辩驳,可话没说出口,就被曹安堂给推开。

“老胡你先等等着。王连长,有件事麻烦你一下,我村里两个在县城上学的孩子可能还在政府大院外面等着我呢。你帮我告诉他们一声,先回家吧。”

曹安堂隔着栅栏网轻声说话。

其实蹲小黑屋这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最担心的也就是黑蛋和二愣子了,也不清楚还要关多久,那俩傻小子万一一直等下去,可咋整。

谁知,外面王连长笑着摇摇头说:“我就不过去了,你自己去和他们说吧。”

“啥意思?”

“意思是放你们出来。开门!”

王成水挥挥手,立刻有人过来打开门锁。

看着敞开的房门,曹安堂和胡爱国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成水瞪瞪眼,笑骂道:“怎么,你们还在这待上瘾了吗?跟我走,徐州来的特派员已经暂时把你们的问题研究个差不多了。让你们过去当面问几句话呢。”

“问啥啊,有啥可问的。就是韩立国冤枉我们,让那家伙一起来,我们当面对质!”

胡爱国依旧梗着脖子,满脸不忿。

王成水抽抽嘴角,恨不能给那个榆木脑袋上一棍子,让他清醒清醒。

真要当面对质的话,就胡爱国这笨嘴笨舌笨脑子的反应速度,能说得过韩立国?

“韩立国去茅厕了,你要是真想找他,自己去茅坑里提人去。”

王成水懒得和胡爱国说太多,扭头看看曹安堂,轻笑道:“安堂,你刚说的那俩小孩,回去之后你可得好好奖励奖励他们。这俩小机灵鬼没少在特派员面前说你的好话呢。”

“他们在特派员面前,给我说好话?”

任凭曹安堂多么冷静的头脑,此刻也迷糊了。

等一行人再次来到之前审查他们的房间。

曹安堂看见房间角落里,黑蛋和二愣子坐在那有菜有肉还有冰糖水,吃吃喝喝很快活的样子,直接傻在当场。

而胡爱国一眼看见特派员,激动的浑身颤了下,快速上前两步,啪的下敬个军礼,激动地嘴唇都在抖。

“首,首……”

特派员微笑着压压手,说道:“胡爱国同志,我们又见面啦。哈哈。还有曹安堂同志,也一起过来坐下吧。我们有一项重要的革命任务,需要你们协助。”

咔哒一声,王成水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里面一切声音。

日头西斜,秋风扫过,一片发黄的叶子晃晃悠悠落下来,恰好落在个发亮的脑门上。

韩立国使劲挥挥手把落叶扫飞,半个身子躲在茅厕门后面,朝外看了看,随后就是闪身出来,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外走。

今天这事他越想越不对劲,之前两个侦查员在的时候,一切都是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怎么特派员一来,情况完全就不一样了呢。

首先一点,特派员是认识胡爱国的,两人关系一定很好。

其次,是刚刚在大门外,特派员跟经常和曹安堂一起的那俩小叫花子聊得开心,肯定没少听曹安堂的好话。

最后……哪还有什么最后,就凭这两点,便证明特派员一来,胡爱国和曹安堂两人的身份必定水涨船高,绝对会说他的坏话。

到那时候,别说屁股底下的座位能不能保住,这脖子上的脑袋还能不能留下都是个问题。

“不行,早做打算才能保命。”

韩立国比任何人都清楚,脑袋上扣一顶反革命分子保护伞的大帽子,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看都不看沿途和他打招呼的人,一路向外走,谁知一只脚刚踏出门外,迎面就和某人撞了个满怀。

“谁啊这是,走路不带眼、哎?韩主任,你这么着急忙慌的要去哪?”

“常科长?”

韩立国一抬头看见常动,这心情也是五味杂陈,一起共事了那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常动,徐州来的特派员对他们的印象非常不好啊。

也罢,这都碰上了,不说两句不算那么回事。

韩立国心中有了决定,张口便道:“常科长,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啊。特派员等你都等着急了,说是要找你开会呢,赶紧去报道吧。”

“哦,好,好。我这就……不对,先等等着。韩主任,你跟我说说,最近这政府大院周围的治安状况怎么样啊。”

常动好像做贼似的,和韩立国说话,可两只眼睛却是时刻不停打量周围,要是真有点风吹草动,他可能当场撒腿就跑。

韩立国哪能不知道常动是有多么胆小,心里暗骂,脸上却是挂着微笑。

“放心吧,常科长,一切都很好。”

“那有没有什么反革命分子在附近活动?”

“徐州来的特派员、济南来的侦查员都在咱这了,就算是真有反革命分子,他们敢这时候闹事?”

“也对,也对。”

常动的脸色这才缓和下去,抬腿迈步往里走。

结果没走出两步,转身一把又抓住了韩立国的胳膊。

韩立国着急回家,却被常动一再拦住,这是气得想咬人了,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还是满脸堆笑着回头问道:“常科长,你还有什么工作指示啊?”

“韩主任,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做什么呢。”

“我,我去招待所看看那边的晚餐准备怎么样了。特派员和侦查员都没吃饭呢,你赶紧进去把,早早开了会,早早开饭,不能让外地来的领导同志,到了我们这里来还饿肚子啊。”

“说的对,说的对,我这就去。”

常动这才真的转身头也不回进了大院。

韩立国擦擦头上的冷汗,转身之后,脚步飞快。

等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栋小巷子里的二层木质小楼,说不清楚是什么年代的了,楼上楼下总共四间房,左边是家酿酒作坊,右边宅子空着,小楼后隔着半道墙,就是县城大街的沿街门面。

这里也不算什么好位置,只不过是县政府工作人员分配住处的时候,韩立国“恰巧”就被分到了这。

抬手砸门砸的震天响,过去好大一会儿,韩立国的爱人曹芸才打开房门。

“你说你在家整什么呢,这半天才开门。赶紧找找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几件衣服,咱马上就走。”

说着话,韩立国冲进一楼的里屋,打开大衣柜,各种旧衣服扔的到处都是,小心翼翼从里面搬出来的小木箱子,打开锁就开始不停从里面抓出来钞票往怀里塞。

塞到一半感觉不对劲,抬头看着站在门口不动的曹芸,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啊。”

“立,立国,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还不是你那亲弟曹安栓给我惹的祸。我费心费力帮他写举报信,结果让特派员一眼就看出来问题了。早让他多读两年书,哪会有今天这种麻烦。对了,小栓子呢,还有他带来的那个村姑呢。这一年多,吃我的喝我的,打着我的旗号去做生意,从来没见他拿回来一个子。这遇上事了,跑的比我还快是怎么着啊?”

韩立国满嘴的牢骚话语,装完了钱,扭头又搬来把椅子去够柜子顶上的大皮箱子。

箱子太沉,几次都没拽下来,一回头竟发现曹芸还站在原地。

“我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说话你听不懂是吗,真想看着我被关进去啊。快来帮我一把!”

话音刚落,一声阴恻恻的回应传过来。

“韩主任,还是我来帮你吧。”

韩立国猛的回头看过去,曹芸依旧站在原处,但是身边却多出来个高瘦男子,一只手里晃动着把盒子炮,满脸都是阴气森森的笑容。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我是谁?哈哈……”

高瘦男子仰头大笑几声,斜靠在门框上,拿枪口顶了顶头上的帽檐,缓缓开口:“我姓李,排行老三,人送绰号‘燕子’。”

“燕子李三!”

韩立国惊呼一声,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嘭!

一个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应该和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发出的响动,差不了太多。

曹县县政府里。

拍案而起的胡爱国,拳头上的青筋都很明显。

“可恶!这燕子李三竟然敢收敛粮食和军需物品,打算劫持火车运送出去,实在可恶!”

“对,这样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绝对不能让他轻易逃脱。特派员同志,您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保证完成任务。”

曹安堂和胡爱国都明白,既然这么快把他们从小黑屋里带出来,还把如此机密的案件情况告诉他们,一定是有重要任务指派。

特派员点点头,说道:“匪首燕子李三收敛物资支援其他地区的反革命行动,我们已经通知铁路上的同志在火车站周边布控,一旦发现其行踪立刻实施抓捕。而其收敛物资的数量必定不在少数,不可能直接运送上火车,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出城。如此大宗物品的囤积和输送,必定会被人注意到,这就需要我们借助人民群众的力量,在这些物品被运送出城之前,截获下来。如何动员群众,我想,你们两个在这里应该比我们更有经验。”

说到这,特派员把胡爱国和曹安堂一起喊来的目的,也算是彻底表明。

这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思。

要说反革命分子展开破坏革命的行动,所需要的物资无非是三样,粮食、武器、药品。

自从土改工作取得全面胜利之后,曹县及周边地区的农业生产发展势头迅猛,粮食储备丰富,经常会有大宗的交易往来,调查起来比较麻烦。

但是另外两样属于战备物资,在小县城内很是紧缺,谁要是看到这些东西,很难不会留意,所以查起来很容易。

想到这些,曹安堂和胡爱国不约而同点点头。

“我去城南。”

“那我就去城东。”

“咱们分头行动。”

“不管有没有线索,两个小时之后再回县政府集合。”

一人一句话,极快的语速,竟是直接定出来了行动计划。

那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都不由得惊愕了下,没想到这小小县城里,还有行事作风如此雷厉风行的革命同志。

话不多说,行动立刻开始,早一分钟将反革命分子抓捕归案,就能让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威胁减少一分。

众人起身向外走,刚一打开房门,就看到一人站在门前恰好做出要敲门的动作。

“常科长?”

“啊,胡爱国同志、曹安堂同志你们也在呢。哦,这几位就是徐州来的特派员和济南来的侦查员同志吧。您好,您好,我是曹县县政府宣教科科长常动。这不是听说要开会吗,我加紧时间写了份会议讲话稿,这才来晚……哎,你们?”

常动早就来了,只是想到韩立国告诉他说特派员要开会,便想到开会就要讲话,讲话怎么能没有讲话稿,于是转身去了自己办公室,最快的速度写了一份关于曹县镇反工作情况的报告,研读一番确定没有任何遗漏,这才急匆匆赶过来。

谁知,他都还没做完完整的自我介绍,甚至都不能准确区分哪是侦查员,哪是特派员呢,曹安堂和胡爱国绕开他就快步往外走。

“不是,是散会了吗?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讲话很快的。”

不明就里的常动,似乎只关注会议讲话。

特派员忍不住叹口气,走过常动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常科长,拿着你的讲话稿,在这间屋子里等我们回来。”

“哦。哎,您是?”

“我是赵振华。”

“啊,特……”

常动嘴里的“特派员”三个字都没说利索,众人已经快步远去。

第十二章 一九五一(上)

胡爱国和两位侦查员一路,直奔城东火车站,只是他们乘的车还没到地方,就在火车站大广场对面的路边停了下来。

马路左右,一眼看过去,少说也是五六十个或坐或站的青壮年汉子,天已经快黑了,可这些人依旧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抽着白稿纸卷起来的烟叶,似乎在等待什么。

胡爱国他们的吉普车刚一停下,那些人顿时一窝蜂涌过来,直接将汽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板,需要搬啥,俺有劲。”

“老板,俺们以前是砖窑厂的工人,会盖房子。”

“老板……”

吵嚷声不断。

车里的两位侦查员起初还以为是遇上什么嚣张的反革命团伙了,仔细一听才明白,这是常年站口等活的散工。

不是要查大宗物资的去向吗,来这里是做什么。

难道这里会有人帮忙搬运过匪首燕子李三筹集的物资?

他们心中隐隐有猜测的时候,胡爱国已然推门下车,往那一站,五六十号人顿时噤声。

“胡队?”

“胡队怎么这时候来了?”

在这站口干散工的,哪一个不认识庄寨镇胡队。

他们这种活计总是活少人多,有很多时候为了抢一个活,一群人大打出手的事情都发生过。还是胡爱国给大家分了片区,分了昼夜班,还打跑了常来收什么保护费的地痞流氓,才有了现在这种相对安定有序的局面。

当然,这也和胡爱国的出身有关。

他也是做苦力出身的,年轻时候和几个兄弟去过青岛港跑码头,后来实在看不惯帝国主义侵略者的罪恶行径,毅然决然加入抗战队伍,于是才成了今天的胡爱国。

当然,今天来这不是拉闲呱忆苦思甜的。

胡爱国站在吉普车门踏板上,比所有人高出去半个身子,四处看了看,抬手一指,大声喊道:“老庄子、三头,你俩过来。对了,还有王二麻,老哥几个谁去帮我把他喊来。其他人都散了吧,我这没活。”

话音落下,众人一哄而散,恢复了刚才那种局面。

只不过一个个都不再说话,带着好奇的目光扭头直往这边看。

胡爱国也没在意那些,弯腰探身子回车里,憨笑着挠挠头道:“侦查员同志,您二位有烟没,我这来得急,啥也没有。”

侦查员何正没过多犹豫,掏出盒烟递到胡爱国手中。

“哟,大三塔,亏了,亏了。”

胡爱国小心翼翼接过来烟盒,看着上面的牌子,那满脸的肉疼一点都不作假。

王浩皱皱眉,低声嘟囔一句:“像什么样子,哪有这么干工作的。”

何正急忙摆手,示意王浩闭嘴。

“王浩同志,知不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会在审查工作当中出现错误,就是因为我们太过自视清高,犯了最严重的错误,脱离群众了。我知道你看不惯胡爱国和曹安堂他们的行事作风,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作风是群众喜欢的。群众喜欢的,那就是好的。”

“能融入群众那自然没错,可也要完成任务啊。等他把事办成了,我才相信他们。”

“你……唉!”

何正无奈叹息,却也没办法强行扭转王浩的思想,只能摇摇头看向车窗外。

此时的胡爱国虽然心疼好烟,可还是很大方一人两根分给了面前站着的三人。

“哥几个,烟,你们拿了。我要问件事,你们得老老实实回答我。要不然,不光烟我得要回来,你们人我也带走。明白没?”

“明白明白,胡队有啥想问的问就行,我们跟谁打马虎眼也不能跟您打啊。”

“行,你们说说,最近这半个月,有没有啥不对劲的活。”

“胡队,您这话说的,干活呢都是出苦力,这咋分对劲不对劲?”

“一天的活,给你们三天的工钱,这就叫不对劲!”

胡爱国粗中有细,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

匪首燕子李三筹措大量物资,必定需要找人搬运,整个县城也就是这里能找到搬运工人。而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在工钱上面肯定会加倍支付,嘱咐干活的人别到处乱说。

从这条线索上去查,即便是查不到匪首李三,也能捎带着查出来点其他事情。

可让胡爱国没想到的是,他这么一问,对面三个散工里头领头的人,全都沉默下去,相互之间看了看,竟然不约而同把搁在耳朵上的烟拿下来,作势要还给他。

就凭这一幕,胡爱国便知道来对地方,也问对人了。

“都给我把烟收回去!”

陡然提高个八度的怒吼,吓得那三人齐刷刷浑身一颤。

胡爱国灼灼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掏出根烟来,深深吸一口。

“说,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要是有一点隐瞒,也别怪我胡爱国翻脸无情,带你们回去审审。”

这话一出,那三人彻底绷不住了。

年纪最大的老庄子跺跺脚,沉声道:“胡队,不是俺们隐瞒啥,实在是这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等着俺们养活,不敢得罪那得罪不起的人。话容易说,可一说出来,这命就难保了。”

听着老庄子的诉苦,胡爱国心里就想翻江倒海一样。

这还用得着猜吗,肯定是有人威胁这些散工头了。

“老庄子,我今天来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说,还是不说。说了,你们遇上的事我来平,这站口打散工的上百号兄弟的安全我来保证。可要是不说……”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是胡爱国的手已经放在腰里挂着的盒子炮上面。

老庄子赶紧摆手,急声道:“胡队,别动枪,俺们说。”

其实有些事也别再这哥几个心里好久了,只是不敢说,更不知道跟谁说。

胡爱国今天一来,连唬带吓,解开了他们的心结,这事情的经过哪能不明了。

五天前,一个外地人来,说要招工,三天的活包吃包住,给半个月的工钱。这么好的事谁不想往上凑,当时差点都因为抢活打起来。可那外地老板又说了,干活的人他自己挑,然后塞给老庄子这几位散工头一把钞票,便没再引起来多大的混乱。

人很快就挑走了。

老庄子他们凑头一打量,被那外地老板领走的人几乎都是光棍一条,在这县城里无亲无故的,当然也有几个明明有老婆孩子在,还硬说自己无家只求多赚点钱的。

上这来,挑工人那是常有的事,可不看体格力气,不看本事能耐,专看家庭情况的,这还是头一遭。

但人都领走了,老庄子他们也不好说啥。

原想着等那些个兄弟回来,好好问问到底是干啥活的,是不是拉这些光棍汉去相亲呢,谁知一连五天过去。

人,没回来!

“他们去了哪?”

胡爱国听明白事情经过,哪能猜不到结局,那些被领走的,倘若真是去给匪首燕子李三干活,这一去怕是都要凶多吉少了。

可惜,问眼前几人怕是也问不出来什么更有用的消息。

老庄子他们头摇晃得和拨浪鼓一样,急忙回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上了车就走了,只看见往东去的,路口转个弯就没了影。”

胡爱国顺着老庄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已经是在城东了,还往东走,难道是出城了。

真要出了城,还能上哪去找。

“跟着走的那些人就没一个回来的?都给我好好想想!还有那几个有家室的,家都在哪,也告诉我,我去问问。你们这些人啊,为了钱不要命,兄弟们跟着你们来干活,人不见了,还得等我来问吗!”

胡爱国痛心无比,却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那个王二麻好像想到了什么,大声回道:“我想起来了,就昨个儿夜里,我瞧见一个回来的。”

“谁?”

“雷公!”

“他?”

胡爱国惊住了。

雷公在县城里,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了,毕竟没人能跑去县政府大院把宣教科主任给打了。

韩立国给雷公脑袋上扣了个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还让胡爱国和曹安堂专门负责去抓人。

只是,雷公学过武,还懂得怎么隐藏自己,好几次都是只看到那家伙一个人影,却让他跑了。

这也导致雷公白天不敢出门,只能晚上出来打工赚钱养家糊口。

而这站口,就是雷公常来的地方。

现在要是谁再说雷公是反革命头目,胡爱国第一个不相信,你见过谁家头目要死要活要求种地,还整天累死累活跑站口来打散工的。

当然,这事已经不是重点。

重点是,雷公那人现在在哪呢。

“昨晚上我见雷公的时候,那家伙一脸的伤,走路腿脚都不方便了。那样子,哪还有人敢用他,再死在干活的路上。我就让他先回家了,说是有什么轻活的时候,再喊他,保证给他留着。”

王二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爱国眼睛变得雪亮。

“二麻,你知道雷公的家?”

“知道啊。”

“走!”

一把抓住王二麻,转头就往吉普车里钻。

可怜着小散工头,连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刚开始还嚷嚷几句,等坐进车里,看见身边前后两个面容严肃的侦查员同志,哪怕不认识,他也知道这是领导的范,立马消停了。

雷公的家真心不好找。

在王二麻的指引下,都快把胡爱国给转晕了,汽车才在一条小巷子前停下。又顺着幽深的小巷子,足足走了好几分钟,终于远远看到尽头处的一扇双开院门。

“雷公和他家婆娘就住在这,说是给老徐家地主看家的。可自打去年腊月县里到处抓地富反右坏,那徐老财早不知道跑哪去了。雷公两口子也傻,足足守了小半年,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想着找出路,跑县政府要地种,也不知怎么,地没要到手,反倒成了……”

说到这,王二麻说不下去了,猛然意识到眼前这胡队专门抓雷公的,心中暗怪自己多嘴。

胡爱国现在可顾不上去思考之前那些事情了,转头看看周围的情况,没发现任何暗哨埋伏,心中稍稍安定的同时,朝王二麻挥挥手。

“去敲门,就说是来喊雷公干活。”

王二麻点点头,但没有立刻往前迈步,就是看着旁边两位侦查员手上不知何时抓起来的苏援枪。

胡爱国赶紧示意侦查员把枪收起来。

王二麻这才上前一步,哐哐哐敲响院门。

“雷公,开门,我王二麻子。开门啊!”

喊了半天,院子里才终于传出来个略显粗犷的女人声音。

“别敲啦。这就来。”

也就是曹安堂不在这里,否则一定听得出这是电母的声音。

雷公电母曾经在祝口村,那也算是人上人,最起码衣食无忧,使唤得动三五个人。可现在这两口子吃口干粮都困难,全都靠着雷公出去打点散工贴补家用。

守着这么大的宅子,却无米下锅,堪称奇景。

笃笃笃,脚步声临近。

胡爱国伸手把王二麻拉扯到一边,直接站在门前,旁边两位侦查员再次将苏援枪拿在手中。

吱嘎嘎门分左右,那一刻,门里门外的人全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电母认得王二麻,眼前的人并非王二麻,后边还有两个带枪的,哪能不愣住。

而胡爱国他们是真没想到眼前的女人挺着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子。

片刻之后,胡爱国一步抢上前,直接抓住电母的胳膊。

“让雷公出来,我不是抓他的,就问几句话。”

可惜这种解释根本不会被相信。

电母扭头就是一声呐喊:“当家的,快跑!”

幽深的小院子里窜出来个人影,雷公一眼认出胡爱国,转身两步飞蹿直接扒住了高墙墙头。

都已经腿脚不灵便了,还能这么身手矫健,两位侦查员也是深刻明白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习武之人。

胡爱国倒不是第一次和雷公对上,知道对方逃跑是一把好手,根本没想过去追,单单是抓紧了电母的胳膊,大声呼喊:“雷公,你婆娘还在这呢。别跑,我们问你几句话就走!”

已经半个身子翻出墙外的雷公猛然顿住了,回头看看这边,一个扭身又从墙头上跳了回来。

“放了我老婆孩子!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韩立国要想报复我,我认栽。可我雷公在道上也是行得正坐得端,没干过的事情绝对不承认。老子连革命是啥都不知道,反他娘的反!”

雷公也算是光棍,倒背着手往那一站,根本没再想过逃跑。

胡爱国皱皱眉头也不说话,直接松开了抓住电母的手。

不管电母再怎么身材魁梧、性格彪悍,说到底还是女人,哭哭啼啼跑回到雷公的身边,让人难免心生怜悯。

两位侦查员也是叹息着收起来手中的枪,心中也不由得再次对之前韩立国提供的消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说起来他们做镇反工作时间也不短了,接触并亲手抓捕过不少反革命分子,但是,假如真如韩立国所说,眼前这个雷公是曹县最大的反革命头目,那他们也可以给这位颁发个“最惨头目”证书。

真没听说过,哪个头目混得如此惨淡,只领导自己的怀孕妻子,还天天跑出去打散工的。

“这里的情况,真的是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啊。”

侦查员何正意有所指的一声感叹。

旁边的胡爱国倒没在意这些,只等到对面电母的情绪平复下来,才迈步上前,伸手扔过去根烟。

雷公一把接住,很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习武之人,从不沾染恶习。”

随手把烟扔回去,再将电母拉到身后,震声说道:“做人要讲江湖道义,既然你们找到这来了,我认栽。只要你们答应不伤我妻儿,我跟你们走。”

胡爱国那边小心翼翼将那根烟放回烟盒,苦笑着摇摇头道:“雷公,待会儿你确实需要跟我走一趟。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抓你去哪。今天我来,是请你帮忙的。说说吧,你这一身伤,怎么弄的?”

雷公鼻青脸肿,哪怕是站在原地不动,右脚也始终是脚后跟抬起来,只用脚尖着地,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受伤不轻。

想想这小半年,胡爱国和曹安堂可不止一次带队抓他,也是从未给这位造成过如此伤害。

如果猜测没错,雷公肯定是遇上身手比他高的了。

这样的人在整个县城能有几个,谁敢保证就不是匪首燕子李三所为。

胡爱国等着雷公的一句明确话。

谁知那家伙依旧倒背着手,四十五度角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哼,技不如人,不提也罢。”

“雷公,注意你的态度,你以为我们来这是听你讲什么江湖故事的吗。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还能算你有立功表现!”

始终耐着性子的胡爱国也受不了雷公这样的状态了。

“说,到底是谁伤的你!”

“我,我不认识他,可听旁人说起过,那是燕子门的人。”

就这一句话,真真是彻底打开了局面。

年轻的侦查员王浩猛的上前一步,急声发问:“那人在哪,怎么伤的你,事情来龙去脉,赶紧讲清楚。”

雷公看着这白面年轻人,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

胡爱国急忙解释道:“雷公,这两位是从济南来的侦查员,专门调查打你那人的。另外就是你的问题,两位调查员也会核实清楚,有他们在,你放心大胆地说。他们不会冤枉一个好群众,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分子。”

其实雷公未必知道侦查员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但看到胡爱国今天的态度,还没见到一直不想放过他的韩立国,心中的警惕也减小不少,便不再嗦,直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出来。

正如之前在站口时,老庄子等人所说的那样,有外地老板到那边招工。

三天的活给半个月的工钱,对已经无米下锅的雷公而言,诱惑很大,当时谎称自己老光棍一个无亲无故,便一起跟着上了车。

与他一起的总共十五个人,车直接开出了城,去的地方雷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却清楚当年那里是日伪的驻扎地。

下车之后,有几个穿着板正、目光却好似鹰隼一样的家伙在那接着他们,好吃好喝招待,有菜有肉摆着,要是再来两盘饺子、上壶好酒,那场面和过年也差不太多。

等吃饱喝足,众人才知道要干的是什么活搬山。

这是这一带的土说法,直白讲,就是盗墓。

但也不像那些传说中的盗墓贼似的,弄些寻龙探穴古里古怪的事情,就是原本就在这的那些人拿着地图几番比对,指出来一个地方,让雷公这些人拿工具开挖。

这中间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方位,眼看三天的活马上干到时间了,就在两天半的时候,终于让他们挖出来了一条地道。

当时,哪怕是雷公这种手上有过人命的,也被地道里的景象吓得不轻。

白森森的人骨到处都是,满地破烂布片依稀能辨认出是当年日伪的那些家伙,估计是战事一起,这里遭受了轰炸,不少骨头渣子漆黑,死状凄惨。

那些打散工的哪知道会遇上这种场面,当时就吓晕了几个胆小的,剩下的人尖叫着要逃跑。

结果,几把枪,把他们全都给逼了回去。

也是这时候,雷公第一次从那些“鹰隼”口中听到了一个称呼,他们说赶紧去请燕子三爷。

所谓的三爷还没来,在场的散工就被枪逼迫着开始清理通道。

而等清理差不多的时候,里面的一切终于展现出来。

军火库,一个经历了轰炸却保存完好的军火库。

然后,那个所谓的燕子三爷就来了。

……

“后来呢?”

正说到关键处,雷公突然停住了,王浩禁不住急声询问。

那雷公只是带着满脸的唏嘘,摇头长叹:“后来,自然是只有我逃了出来。他们做的事情见不得光,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些人活着出来到处乱说的。原以为是个赚钱的活计,没想到差点把命都搭进去,还害得电母为我担惊受怕。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啊。”

雷公抱住电母,嘤嘤哭泣声再次响起。

胡爱国和两位侦查员看着那样的电母好似娇柔少女一般哭泣,全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急忙后退几步低声交流。

之前猜测匪首燕子门李三筹集物资,必定有武器、药品、粮食这三样,如今通过雷公算是弄清楚了武器从哪来。

算时间,雷公跑出来还不到两天,那些人未必就能这么快将东西运走,即便是运走了,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找也好找。

“王浩你回县政府大院,等待特派员回去,将这里的情况汇报清楚。胡爱国,立刻带队,我们一起去那里看看。无论如何也要讲这批武器装备拦截下来,绝对不能让那些反革命分子再对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造成危害。”

何正迅速安排,王浩徒步赶回县政府,胡爱国联络附近的民兵队,拉住雷公让其带路,直奔事发地点。

……

第十三章 一九五一(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胡爱国和两位侦查员尽心调查的时候,曹安堂则是带着特派员来到了城南一处破落的寺院门前。

透过半塌下去的木头大门,能看见里面不少十来岁的孩子追逐打闹,都是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沾满泥灰,头发乱糟糟的,辨认不出本来模样。

曹安堂没急着进门,先是去了对面的烧饼摊。

摊主看见他,笑呵呵打声招呼:“曹大队,又来啦,这回要多少?”

“二十个烧饼盖。”

“好嘞。”

摊主手脚麻利,似乎是知道曹安堂一下子买这么多烧饼盖是做什么,找了张黑漆漆的大报纸随便包起来,就递到了曹安堂手中。

低头找零钱的空当,嘴里还闲不住地念念叨叨:“我说曹大队,你咋这时候来了啊。以前不都是逢初一十五的才来一趟吗。今个儿有事?”

“能没事吗。现如今这反革命分子就看不得咱过上好日子,天天想着破坏咱人民当家作主的革命果实,我们闲不住,得抓住那些坏分子啊。”

“抓,那样的人就该有一个抓一个,全都枪毙了才好。这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生日子过,那些人咋就不能消停消停。尤其是昌记粮铺的那个柴大公子哥,我看他最像反革命分子了,头两天带着几个外地人上我这来,五个烧饼盖的钱都不给,还踹翻我我老头子的摊子。曹大队,这事你可得管管。”

“管,肯定管。这事我记下了,回头找他算账。”

曹安堂拍着胸脯作保证,收好了找回来的零钱,再转身就能看到特派员疑惑的目光。

他笑了笑,迈步向前走的同时,压低声音说道:“这座寺庙以前是个舍粥的地方,听说寺院大师父是个善人,自己化缘来的吃食,全都分给乞讨的人。可后来小鬼子进城,大师父讲经劝解反而被害,寺院也就破落了。倒是周围的穷苦人还来这里,日子久了,就成了他们的住处。我能来这也挺偶然的,黑蛋那小子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到处乱跑,就把我给带这来了。看这边穷苦人太多,我也就力所能及的帮一帮。逢初一十五来送点吃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好歹也能让这里的孩子吃顿饱饭吧。”

曹安堂解释得很详细。

特派员听得认真,尤其是说到初一十五这个时间点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审阅调查资料里的信息,曹安堂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来县城里寄信,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情。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哪怕是曹安堂说的话,其实都不是特派员真正想听到的。

特派员疑惑的点,是为什么来这里。

可曹安堂回答的却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问一答如此大相径庭,说的人有心,听的人怎么会无意。

特派员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另只手指了指这家伙的鼻子,没说话,而是直接转身去了刚刚那个路边摊。

“老哥,你这所有的吃食我都买了,这些钱够不够?够的话,就把摊子搬到对面去,全都分了吧。”

“啊?”

卖火烧的大叔看见放在眼前的厚厚钞票,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都不带数数钱数的,忙不迭点头答应:“够了,够了,您就请好吧。”

难为这年过半百的老汉,还能像个青壮小伙子一样,搬起来摊位直接跑进了对面的寺院里。

原本就挺热闹的小院,这下子变得更加乱腾。

特派员和曹安堂依旧并肩站在门外,只不过特派员脸上那始终不变的温和笑容明显少了一分。

“曹安堂,你小子别在我面前耍这些小聪明。借助我的需求,来换取我被动的捐赠,这和资本家借着无产阶级工人群众的生活需求进行无限制的压榨剥削有什么区别?你这种行为,已经是思想滑坡的恶性行为。要知道,在新中国已经没有任何特权阶级,我也是劳动人民,我的收入也是劳动所得。你剥削我,你觉得合适吗?”

“特派员,我……”

“听我把话说完!你还年轻,我可以允许你犯错误,但是绝对不能允许你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也能理解你这种行为有历史原因的影响,实话告诉你,年初的时候我参与了武训事件的调查。在平原地区,武训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的。但这种影响绝对不能出现在你一个**员的身上。单方面的救济实际上就是在抹杀无产阶级工人群众的劳动积极性,是滋生懒惰和迂腐的温床。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你曹安堂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是教育,教育大家用勤劳的双手去发展生产,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让他们每逢初一十五等待一张免费的烧饼盖。”

特派员情绪激动,转身指向身后的大街。

“曹安堂你看见了吗,一个县城,解放几年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的陈旧腐朽?你再看看这座寺院,破败多久了?从抗战年代就是这样,已经不知道里面住了多少人,为什么就从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重新整修,让这里变成个真正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同样是年初的时候,山东地区多处爆发洪水灾害,灾民不知道有多少,却也没见像这里这样懒散的情况。大家不是单纯地等待救援,而是以工代赈、社会互济,有不少灾民就站在拦河堤坝旁边,给救灾的战士洗衣服,这是什么精神?如果那里的群众都像这里一样,那就不是天灾,而是**,错,是人病,患上了哪怕翻身也不能当家作主的疾病。曹安堂,你一个年轻人,我不苛责你太多。但是你身为一个**员,我必须严肃地提醒你,时刻不忘学习,不仅要学习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和正确革命理论,更要学会将所学习到的东西,应用到实践当中。你明白吗?”

特派员的一席话,好似洪钟大吕响彻曹安堂的耳边。

一直以来,他都是竭尽所能去帮助这里的人。

哪怕是刚才,看到那些和黑蛋差不多大的孩子食不果腹,他也是单纯地想着特派员应该会比他有钱,可以更多的去救济这些人。

可万万没想到,其实这些人缺少的不是救济,而是自救。

没有人教育他们怎么自救。

之前更没有人教育曹安堂怎么教会这里的人自救。

有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曹安堂今天算是深刻明白了这句话的道理,挺直腰板冲着特派员使劲点点头:“报告,我明白了。”

“嗯,既然你明白了,那就说说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这里又有什么人对我们抓捕匪首燕子李三的任务有帮助吧。”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拐多少弯,都不能忘记此行的最重要目的。

之前曹安堂和胡爱国分城南和城东两个方向走,其实是发动不同身份的人民群众。

胡爱国从干苦力的散工那着手,看重的是无论任何物资运输都需要搬运工,总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曹安堂来这,发动的是遍布整个县城的乞讨人员,匪首运送物资行动隐秘,瞒得过所有人,但一定瞒不过无处不在的乞丐。

这座破落的寺院里,有一位人称吴老的老中医,未见得有多么高的医术,给周围人诊治诊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还是可以的。这些年过去,吴老救治了不少穷苦人家,久而久之就有了些威望。不能说全县城的乞丐都听吴老的,但吴老一旦问起来某些消息,知道的人肯定不会有丝毫隐瞒。

特派员没有再多说什么,既然选择相信曹安堂,那就安静看着曹安堂如何把任务完成。

寺院占地不到,分前后两院,后院一间小禅房,门口堆着满满的药渣子,人还没走近就是一阵阵药香扑鼻。

曹安堂所说的那位吴老正在后院里坐着,摇晃着蒲扇教两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煎药。

特派员他们一来,两个机灵小鬼当时就站起身,冲着曹安堂大声询问黑蛋怎么没来,结果被吴老一人给了一蒲扇,乖乖坐回到小板凳上,对着药炉继续发呆。

“学本事就要有学本事的样子,三心二意,学无所成,岂不是要一辈子受穷,还连带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要没落了。你们看吧,中医迟早要被洋人的西医冲击没了地位,几千年传下来的,就毁在这几十年里。”

两个小鬼被训得不敢抬头。

曹安堂也是尴尬地不停摸鼻尖。

还好,吴老面对他,没有多么迂腐的模样态度,客客气气请曹安堂和特派员进了禅房里坐下,听明白他们的来意之后,吴老叹了口气。

“曹队长,我原想着等下月初一你来的时候再说道几句,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又正好问到这些,还是那么大的事情,我不敢瞒着。您二位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说着话,吴老转身从床边的方木桌子抽屉里拿出来个小纸盒。

特派员只是看了一眼,就猛的站起身,惊疑道:“盘尼西林?这是从哪得来的。”

哪怕是在大城市都无比紧俏的特效消炎药,竟然出现在小小县城一个乞讨人员汇聚的地方,怎能不让特派员感到吃惊。

吴老也不是多么喜欢卖关子的人,直接将得到这盒盘尼西林的来龙去脉讲述出来。

城南寺院居住着大概三十多穷苦人,老弱病残、鳏寡孤独什么样的都有,前些年的时候除了沿街乞讨,还能去些酒馆饭店之类的地方在后厨等着那些剩菜剩饭带回家。

虽是些残羹冷炙,但也比没吃没喝强些。

而自从北方战事爆发,各界支援前线,酒馆饭店的生意不如之前好了,县里的招待所成了最经常举办宴席的地方,偏偏那里还有宣教科的韩主任把持,绝对不允许乞讨人员靠近。

于是,县里各个粮铺的后门便成了这些穷苦人留恋驻足最多的处所。

别指望那些买卖粮食的生意人能够天天接济他们,大家只是选中了运粮的时候,在旁边等着,等马车、货车一走一过,去捡地上散落的没人要的米麦粒子。

运气好的时候,捡回来的那些东西,能让这里所有人喝上两三天的清汤寡水粥。

而就在几天前,从附近昌记粮铺和城西广安粮铺回来的人,带回来的粮食突然多了起来不说,还用一些稀奇古怪纸盒子装着那些粮食。

大家不知道那盒子的用途,装了粮就带回来存在吴老这间禅房里。

吴老见识多一些,分拣那些纸盒子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两家粮铺怎么能用上药品的废弃包装盒呢。更蹊跷的是其中一些盒子里,还有些遗漏的的药品,吴老便把东西妥善保存下来。

“洋人的药,我不会用。就这什么盘什么的,说是得拿个针管输送进血管里。中医讲究拔罐祛湿、针灸散毒,都是往人身体外赶走东西,还从没听说过是要往人身体里送别的东西治病的。倒是那些治风寒的药片有些用处,可药效太猛烈,不妥、不妥啊。”

吴老止不住的摇头叹息。

特派员和曹安堂已经没心情去听这位老先生分析中医和西医之间的区别了,方桌抽屉里满满一抽屉的药盒子,里面还有没拆干净的,或者出现了破损又被这些穷苦人当成宝捡回来的。

看着这些东西,曹安堂当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有人拆掉药品包装,把这些军需药物全都混在粮食里,运送出去?”

特派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没错,一定是这样。年初的时候,商丘和聊城两地就上报过医药品被人盗取的情况,可始终查不到那些药品的去向。没想到这些人还真是狡猾,竟然想到了这种方式暗度陈仓。”

自从北方战事一起,全国各界都在支援前线,作为粮食出产大省的河南、山东、平原三大地区,几乎可以说每个月都有不计其数的运送,也只有这些粮食运输的检查很松懈,只要车上贴上支援前线的横幅,谁都不会浪费时间检查,只求最快速度把物资送到前线去。

某些人利用这种情况,为他们开展反革命行动谋取便利,可恶,可恨!

“曹安堂,立刻去通知县政府警卫连连长王成水,调集人手搜查全城的粮铺、粮仓,无比最快速度查清楚问题所在。另外,这个昌记粮铺和广安粮铺的老板,抓到县政府去,审过了再说。”

“是,特派员,我这就去安排。”

曹安堂起身就去传达命令。

特派员朝着吴老拱拱手道:“老先生,您这的这些药品我需要全部带走,这是物证、也是国家的东西,留在这,恐怕……”

“拿走,拿走。”

吴老随意地挥挥手,起身去了庭院里,继续监督者两个孩子熬药。

或许,那些洋人的西药品在这位老中医看来,真的比不上随便才找来的中草药更有意义吧。

……

第十四章 一九五一(后)

时间,在紧张忙碌的调查行动中缓缓流逝。

城内,曹安堂和王成水连长兵分两路,带队从昌记粮铺和广安粮铺入手,牵出来一条流窜了半年多,不停盗取重要药品的大线,两大粮铺的粮仓里搜查出来的药品,哪怕是特派员看了都无比震惊。

城外,胡爱国和济南来的侦查员带队追击,在附近乡镇民兵队伍和群众的配合下,很快就拦截住了正在运送大宗武器装备去往某处的匪首燕子李三手下队伍。

这些药品和武器一旦被敌人利用起来,后果无法想象。

可同时破获两处的秘密物资藏匿点,却始终没有见到匪首燕子李三的踪影,这让所有人都感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透不过来这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整个县城灯火最通明的地方,便是县政府大院。

宣教科科长常动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么多人押送反革命分子去临时关押室、清点各种物资信息,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很难想象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不是说要开会的吗。

怎么都没开会传达一下上级指示精神,这就已经开始行动,还有行动结果了?

最为关键的是,他这个宣教科长竟然完全不知情,万一以后上级部门领导问起来今天的事情,让他如何写好汇报资料。

常动莫名有些紧张,尤其是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反革命分子,哪怕被县驻兵团的战士押送来,还一个个凶狠的目光看向他这边,他就更感觉这里不是很安全了。

“得找到特派员,只有跟着特派员才最安全,也能知道整个行动的具体过程,好写汇报材料。”

常动喃喃自语,总算是从那种迷茫的姿态恢复过来,忙不迭冲出县政府大门,绕开门前听着的大卡车。

哪成想,正好遇见被人从车上推下来的一名悍匪落在他面前,吓得他连连后退,又不知道被哪个蹲在路边的家伙给绊了一下,直接滚地葫芦似的翻了两个滚,后脑勺撞在正对县政府大门的宣传墙上,疼得眼泪直冒。

“是谁啊,这么不长眼睛,想害死我吗。我可是宣教科的科长,伤了我,就不怕把你们当反革命同谋一起抓起来吗。”

常动捂着后脑勺,都没看清眼前是谁,就先大声叫嚷着宣示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一双小手急匆匆伸过来要搀扶他,随之一起的就是带着些许紧张情感的怯生生问话。

“叔叔,您没事吧,没摔着吧,要不要去医院?”

“嗯?”

常动睁大眼看过去,眼前是个背着小书包的娃子,再不远处,是另外一个揉着屁股慢慢爬站起来的小屁孩。

黑蛋满心委屈地扭头看过来,大声呼喊:“不管你是谁,也不能乱撞人吧。我都在这蹲大半天了,来来回回那么多人都没碰着我,怎么就你看不见。二愣子,你别管他,过来看看我屁股摔坏了没有。安堂叔说的真没错,常开会,开会开得眼神都不好了。”

黑蛋从小就透着股机灵劲,和村里三婶二舅妈学了大好的嘴上不饶人的本事。

常动真没想到,还能让一个小屁孩给鄙视了,腾的下站起身,推开面前的二愣子,迈步就朝着黑蛋走过去。

“你小子给我过来,我问问你,说谁是常开会呢,说谁眼神不好呢。”

“说的就是你,常开会,会不开,天天蹲家躲大灾。”

黑蛋一边喊,一边绕着马路上的大货车逃跑转圈,常动捂着脑袋在后面不停追赶。

这边的混乱,很快就引得不远处,好不容易重新聚头的特派员、侦查员、曹安堂、胡爱国等人的注意。

“常科长,出什么事了?”

“啊,没事,没事。”

常动看见特派员,气势立马弱了三分。

黑蛋则是躲在曹安堂身后,使劲做鬼脸吐舌头。

众人现在没心情去理会这俩大人孩子之间有什么矛盾,再次把话题引回到刚刚正在讨论的事情上来。

“武器装备是在运送的半路上截获的,药品同样是在正要运送出去的粮车上截获,这充分证明,反革命分子已经开始有计划的行动,打算离开曹县县城。两位侦查员同志,麻烦你们立刻展开审讯,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问清楚这些物资的运送目标地点是哪里,接头人又是谁。”

“是,特派员。”

审查工作是这两位侦查员的拿手好戏,他们一定能从那些被抓来的反革命分子口中获知更多的线索。

但是,审讯工作需要时间的,那些反革命分子未必就能等到这边审讯清楚才行动。

“各种迹象表明,今晚到明天应该就是这一团伙约定的行动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匪首燕子李三肯定也是打算今晚离开这里。曹安堂、胡爱国,你们说说,匪首会通过什么方式离开,又会选择去哪里,还有没有办法发动一下群众的力量,就在县城里尽快将其抓获。”

特派员干了这么多年革命工作,凭着以往的经验判断,倘若今晚不能在这曹县县城将匪首抓获,往后再想找到对方的踪迹怕是要难如登天,抓捕匪首的任务也会随之失败。

曹安堂和胡爱国对视一眼,面对特派员的问题,心里也犯了难。

他们能做的,其实已经做的差不多,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再想行动,那只能是带队挨家挨户去搜,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势必会令匪首提前逃跑,更重要的是影响到人民群众的正常生产生活,得不偿失啊。

“特派员,现在最稳妥的办法也只能是从被抓来的那些人身上找突破口了。城外运送武器装备的,应该都是顽固分子,不好撬开他们的口。但是城内两大粮铺的老板是无利不图的奸商,或许……等等!”

胡爱国说到这,好像想到了什么关键信息似的,猛然转头看向曹安堂,问道:“曹安堂,你们带回来的只是药品,粮食呢?”

之前大家分析反革命分子运送的物资是什么,最后分析出来三种必需品,武器、药品、粮食,现在武器和药品都找到了,偏偏没有看到任何米粮。

曹安堂他们都是从粮铺里把人抓出来,带着药品回来的,难道就没发现大宗粮食货物的运输车?

听到胡爱国的问话,曹安堂只是无奈摇头。

“我们的去的时候,两大粮铺的粮仓其实已经空了。特派员简单问过几句,据两大粮铺的老板交代,实际上半年前就有人在不断从他们这里买粮,到了今年夏粮收获之后,才改成借他们的地方暂时存储那些遮掩过的药品。”

县城内两大粮铺的老板因为私下卖粮赚钱赚到手软,早已经把革命精神抛之脑后,对于那些反革命分子的要求言听计从,直到今晚被抓,才交代出他们做过的事情。

可惜这些人毕竟是外围人员,只知道那些药品要在今晚运送出去,至于运到哪里,只有那些顽固的反革命分子才知道。

另外就是从半年前开始就断断续续输送出去的粮食,这两大粮铺老板虽然不清楚东西送到了哪,但他们肯定那些粮食一定还没有出城。

只因为那些人用的车是他们粮铺的车,车没有出城,这是事实。

情况就是这样,可以确定的是,县城某处囤积了大量粮食等待运出去,只要找到屯粮的地点,定然还会有新的线索。

偏偏就是找不到地方,这可怎么办。

众人再度陷入沉思,突然,一声格格不入的欢呼,再度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抓住啦,抓住啦!”

精力旺盛的黑蛋跳着脚大声呼喊,邀功似的举着一只大老鼠跑到曹安堂面前。

“安堂叔,你看我厉不厉害,抓到这么大只老鼠,比以前徐老财家粮仓里的还大。”

灰毛老鼠吱吱怪叫,肥得有些吓人。

曹安堂心中哀叹,黑蛋这小子哪都好,可就是比不上二愣子安静,不让人省心。

这都干着什么呢,熊孩子还有心情在这抓老……等等!

“这只老鼠?”

曹安堂一个箭步过去,从黑蛋手上接过那只老鼠,借着院门前的电灯仔细一看,肥得流油的灰毛老鼠,厚厚的皮毛里面,粘着不少细碎的麦粒子。

别说当初地主徐老财家的粮仓了,哪怕是县城里两大粮铺的粮仓能养出来这么“富裕”的老鼠吗?

曹安堂的眼睛刷的下雪亮起来,急声问道:“黑蛋,这老鼠从哪抓到的?”

“就在这里,这墙边上有个老鼠洞。”

黑蛋抬手指了指路边房舍墙角底下的洞口。

曹安堂脸上兴奋表情更浓,伸手摸摸黑蛋的小脑瓜:“你小子,应该是立功了。”

说完也不管黑蛋明不明白什么意思,扭头看向后方。

“特派员,我想我应该能很快找到敌人屯粮的地方,麻烦给我拿一些粗绳线来。”

听到这句话,特派员、侦查员等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曹安堂抓到一只老鼠怎么就能找到屯粮地点,又要绳线做什么用,可还是急忙安排人去把他需要的东西找来。

曹安堂话不多说,直接把绳子一头拴在那只肥老鼠的脖子上。

“胡队长,带两个人过来帮忙,计算绳子长度。”

随着这句话,胡爱国拉着两人快步过来,就在曹安堂的身后一字排开,每人间隔一丈左右的距离。

没有米尺的情况下,人力计算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曹安堂把那只肥老鼠放回洞口,重新获得自由的老鼠,奔命一样带着绳子蹿行。

曹安堂在一旁看着。

胡爱国在一丈出抓着绳子追过来,手在洞口处撒开,大声呼喊:“一丈!”

话音未落,便是奔跑会去,站在最后一人后方一丈处抓住绳子。

第二人到达洞口松手,大声呼喊:“两丈!”

随后就是奔跑到胡爱国的后面。

如此往复,三人配合默契,即便是稍有偏差,但计数绝对不会出错。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特派员,都被曹安堂等人这带着传统劳动人民特有智慧的做事方法给惊讶到了。

时间不长,原本一直被拉动进洞口的绳子突然一松。

曹安堂手疾抓住洞口边缘的关节点,试探性往回拉了拉。

拉不动,证明绳子没断。

没断,那就是到头了。

“总共多少丈?”

“三十三丈!”

“三十三?那就是百米左右。老鼠打洞不可能是一条直线,肯定是百米之内。怎么可能,敌人屯粮的地方怎么会距离县政府这么近!”

哪怕是曹安堂这个发现端倪的人,此刻也被事实真相给震惊到了。

之前看到那只肥老鼠,他下意识觉得,这么肥的老鼠,肯定是在那些反革命分子屯粮的地方养大的。

既然在这里抓到了老鼠,那只要把老鼠放回去,肯定可以顺着老鼠洞找到屯粮所在。

道理没错,方式方法也对,可是这种结果太让人吃惊了。

明白曹安堂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的特派员皱眉沉思片刻,震声道:“不排除敌人利用灯下黑的道理,故意麻痹我们。曹安堂,别管可能不可能,仔细想想,县政府大院周围百米范围内有什么地方是可以囤积大量粮食,还不会被人发现的。又是什么地方进进出出大量运输车,而不会令人产生怀疑的。”

特派员问的足够细致。

偏偏曹安堂、胡爱国等一众曹县本地工作人员,实在不好回答。

只因为大家对着附近太熟悉了,熟悉得哪里有块砖裂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真要是有那么蹊跷的地方,他们以前怎么可能不注意。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冷不丁就听到不远处那位宣教科科长常动,很是不屑地一句冷哼:“抓反革命分子,还把老鼠派上用场了?你们咋不知道那只老鼠是住在县招待所的。”

就这一句话,却让曹安堂和胡爱国两个人四只眼睛瞪得奇大。

县招待所!

“招待所后大院有个废弃的防空洞,顶的上好几个粮仓。”

“全县支援前线物的资运输车都停在那里!”

曹安堂和胡爱国一人一句话可不就是正正应对上特派员之前提出的两个问题。

都不用再多考虑其他的了,特派员当机立断,大声呼喊:“王成水,列队,立刻前往县招待所!”

第十五章 一九五一(落)

县驻兵团和县政府警卫连所有空闲人手整装出发,真可以说是眨眼功夫就感到了县招待所。

此时的招待所依旧灯火通明,招待所办事员站在门口处,望眼欲穿一样等待着。

之前韩主任说特派员和侦查员都会来这用餐,这都过了饭点两个小时了,为什么人还没到。

反倒是县政府大院那边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正想着是不是招呼后厨大师父再去把饭菜热一热的时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看到曹队长和胡队长转过街角往这边跑,那办事员还想迎上去呢。可一步迈下台阶之后,就被随后看到的景象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气势汹汹的大部队奔跑过来,谁看见了不会被吓一跳。

“曹队长,胡队长,你们这是?”

“老刘,后院大门开着呢吗?后院现在是谁管着呢?”

“开着呢啊,韩主任家的小舅子花钱租了后院放石料,这会儿正往外搬……哎,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办事员老刘话都没说完就被胡爱国一把推开。

曹安堂紧随其后,两人一起冲向后院。

再后方,特派员在招待所正门前站定,大手一挥:“给我围起来,没查清楚之前,这里一个人都不准放走。”

哗的一声,大队伍分散开去。

也是没等真正围拢到后院那边,招待所小楼后面的院墙上,一个脑袋蹭的下缩了回去。

“曹老板,出事了!当兵的围过来了。”

就凭这声喊话,还不能证明这里有问题吗。

如果是正当行当,哪会专门派人爬墙头放哨。

破锣版的预警喊话声,不光是后院里忙碌的人听得清楚,哪怕是正在招待所小楼里穿行的曹安堂和胡爱国两人也听得清楚。

奔跑的途中已经掏出腰间佩戴的盒子炮,胡爱国一马当先,抬脚踹开后厨的铁门。

咣当一声,后院里的场景跃然入目。

偌大的院子里,少说也有个二十来号人,有站在车后斗上接货的,也有肩膀上扛着粮袋子刚从地下防空洞入口爬出来的。

曹安堂他们一出现,原本安静的后院登时乱成一锅粥。

“跑啊!”

“打!”

“都别动!”

黑暗中不知道是谁放了第一枪,紧接着就是子弹连成线一样射过来,逼得曹安堂和胡爱国不得不退回小楼里。

他们这边一退,那边最靠近后院大门的两辆卡车迅速启动,向外开出去。

外面听到了枪声的县警卫连连长王成水只感觉这么跑实在太慢,直接带头攀着墙头翻进后院里面。

曹安堂和胡爱国再度冲出来加入战团。

混战当中,曹安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能在这看到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小栓子!”

那个正抱头往卡车驾驶室里钻的小子,可不就是一年前土改工作结束时,再也找不见的小栓子曹安栓吗。

都是在村里一起长大的孩子,曹安堂可一直把曹安栓当亲兄弟来对待,无论以前那小子犯过什么错,曹安堂都觉得好好教育教育就行。

谁能想得到,一年多不见,小栓子竟然给反革命分子当手下了。

一股怒火冲头,曹安堂不看旁人,就是认准了小栓子追过去。

同样看见了他的小栓子这下是吓得魂都快没了,腰里挂着把枪都忘了拿起来还击,就是逮住什么东西,一股脑砸过去,只求暂时延缓曹安堂追击的速度,随后就是趴在卡车副驾驶座椅上,两条腿还在外面悬着,就大声呼喊司机开车。

轰隆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震响。

就算是卡车启动了,速度又能有多快,曹安堂几个箭步追上去纵身一跃,抓住小栓子的两只脚使劲往外拖。

“你小子给我下来!”

“我不下去,安堂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栓子两只脚使劲乱蹬,一只手死死抓着车座椅,另只手还胡乱从车里拿出什么东西使劲往曹安堂身上砸。

冷不丁的,一张大油布纸盖住了曹安堂的头脸,他只能抬手把东西抓下来,等再看向车里,登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开车的司机不知何时举起来一把枪,黑黝黝的枪口正冲着他的脑门。

说时迟,那时快,曹安堂扭着身子往后一翻,两脚着地,就那么抓着小栓子的一只脚,身子紧贴车厢跟着大卡车不停往前跑。

后面是王成水带队的警卫连,全都是恨不能多生出来两只脚加快速度追上去,支援曹安堂。

车速越来越快,曹安堂心知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真要让车速提高到最快,肯定是要被甩掉的。可恨刚才为了抓住小栓子,配枪扔给了胡爱国,脑筋急转片刻,竟是伸手把小栓子脚上的鞋扒了下来。

“手榴弹!”

扯着嗓子一声喊,那只鞋让曹安堂狠命扔进车内。

开车的司机就看到一个长条黑影飞进来,脑子里光回转着“手榴弹”三个字,吓得魂都快没了,哪还会留在里面等死,推开车门纵身往外一跳。

疾驰的卡车顿时失去控制,拧着车头拐向另一边,失控的后车斗撞在曹安堂背上,逼得他不得不松手,连连翻滚出去,躲避碾压。

等再抬头,就只能看到那辆大卡车冲上磐石桥,撞毁了石头护栏,一脑袋扎进南湖水渠里。

“小栓子!”

曹安堂急了,快步飞冲过去,站在河边上往下看,黑黝黝的湖水白浪滚滚,除了那辆快速下沉的大卡车,哪还能看到半个人影子。

“小栓子,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水性好,死不了。四叔四婶还在家等你回去呢,你给我回来!”

焦急的喊话声在夜空中回荡,直等到王成水带领的队伍,押着刚才跳车的司机赶过来,也始终看不到有谁浮出水面。

王成水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急声道:“曹队长,这里交给我吧。特派员那边还等着你呢。”

“好,王连长。那个坠湖的小子是俺们村的,只要他不反抗,请你一定要留活口。”

曹安堂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不是他逮住小兄弟可劲教育的时候,最后看了眼已经平静下去的水渠湖面,转身向招待所的方向走去。

一场混乱爆发得快平息的也快,这里三十多顽固分子外加数不清的粮食储备全部被俘虏缴获。

招待所办事员老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特派员面前喊冤,大声申辩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搞反革命行动。全都是宣教科韩主任安排的,把招待所后院租给他小舅子当做生意的仓库用。一直都说是做石料生意的,哪知道这一袋袋存着的全都是粮食啊。

等曹安堂回归,特派员第一个迎上去几步。

“曹安堂,你认识那个负责这里的团伙头目曹老板?”

“报告特派员,那人叫曹安栓,是我们村的。他姐姐好几年前出嫁的时候,我还在当兵,根本不知道他和韩主任之间的关系。”

“韩立国呢?”

特派员这么一问,所有人都愣了下。

折腾快一晚上了,众人才惊愕地发现,那位宣教科主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啊。

胡爱国恨得咬牙切齿,大声怒吼:“我就说韩立国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闹了半天他才是打入我们革命队伍内的坏分子!”

这句话惹得那两位济南来的侦查员也是面红耳赤,之前他们那么相信韩立国,没成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特派员赶紧挥挥手,制止住胡爱国的怒骂。

“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不要妄下结论。去两个人到韩主任家里去看看,一旦找到他,立刻把他带来见我。其他人收拾战场,仔细查找询问,看看有什么线索指明这些人要把粮食运送到哪里去。”

众人分头行动,曹安堂也缓过来这口气,下意识抬手去擦脸上的黑灰。

没成想,这一简单动作竟是被某个挂在身上的东西挡了一下,随手那么一扯,就抓到了刚才追捕小栓子时,对方扔出来盖住他头脸的那块油布纸。

要是一般的废纸张也就算了,可借着后院里的灯光定睛一看,曹安堂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特派员,你看。”

“嗯?地图!”

一张油布纸上,墨水黑线简单勾勒出来的地形图,大致能够区分出县城车站和山路铁道,某处用朱红色标注出来一个圈,哪怕是曹安堂、胡爱国这些本地人都看不太明白,特派员却是一眼看出来端倪。

“这是津浦铁路西南延伸线,画圈的地方时延伸线与主线的交汇处。火车!匪首燕子李三这是打算劫持火车运送物资离开!去查,查一查最近的客货运列车都有哪几趟是经过这里的。”

特派员大声命令,原地来回踱步,又猛的抬头喊道:“快联系车站那边,严查过往人员身份。”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匪首燕子李三的所有行动计划,算是彻底被大家知晓了。

分三处地方囤积寻找到的物资,在今天同时运送到津浦铁路支线和主线的交汇点,劫持火车,装上物资一路南下,与其他地区的反革命势力团伙汇合。

真要是让对方成功了,天知道会给国家和人民群众造成多大的损失、伤害。

现在,物资已经被缴获回来,就差抓住匪首了。

“不行,我们已经比敌人落后了一步,不能在这干等着,都上车,去车站!”

特派员带头上车,众人直奔车站方向。

与此同时,车站办事处,值班站长李栋放下电话话筒,迈步走出值班室,猛然吹响哨子,片刻间,各处车站工作人员齐齐汇聚过来。

“同志们,刚刚收到上级命令,有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分子,打算在我们这里上车,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严查过往乘客。发现问题,第一时间发警报!”

话音刚落,一声火车汽笛长鸣由远及近。

一列南下的列车缓缓减速进站,站长李栋不再多言,挥手示意众人去往工作岗位。李栋本人则是拿上探照灯,去往进站口。

曹县不算是什么交通重地,但自从这条津浦铁路的西南临时延伸线建成,这里的外来人口激增,每有列车开过来,整个车站都是人满为患。

沸沸扬扬的正门进站口不是李栋的目标,进站口西侧二百米左右,一处灯光照不到的铁丝网围栏那边,才是他真正去的地方。

自打年初开始,这一片的围栏总是隔三差五被人破坏,李栋带人修整了几次,却始终抓不到搞破坏的人。

今天听说有反革命分子从这里上火车的消息之后,李栋第一反应便是来这边看看。

距离人群喧闹的地方越来越远,光线也是越来越微弱,等前方变得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一点东西的时候,李栋猛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嘎吱嘎吱,铁丝网被人铰断的声音何等清晰。

李栋直接打开探照灯,厉声怒吼:“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灯光惊吓到了准备偷摸潜入车站的一群黑衣人,领头那个反应迅速,第一时间抬手就是直接打碎了探照灯的灯罩。

可他能灭掉灯,却灭不了急促响起来的哨声。

李栋使出全身力气吹响哨子,声音传扬出去很远,哪怕是刚刚赶到车站外面的特派员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出事了,快,进站!”

等不及汽车挺稳,特派员一马当先跳下车,距离拉近,断断续续的枪声变得越发清晰,整个进站口也是呈现出无比混乱的局面。

车站内的驻扎警卫人员以及大部分值班工作人员已经向着事件爆发点赶了过去,特派员他们拼命挤开人群,往那边赶。

众多乘客受到惊吓,有往外跑的,也有许多朝着火车那边奔行。

人群之中,韩立国一张脸惨白得好似稿纸,就看见曹安堂和胡爱国他们从不远处飞奔过去,张嘴想要大喊救命,可身后一只手推着他猛的向前一个趔趄。

“走,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带路。”

哪怕是特派员恐怕都想不到匪首李三会狡猾到何种程度,为了上火车,加了两道保险,让手下人吸引火力,再挟持韩立国当挡箭牌。

为了保命,韩立国只能硬着头皮随周围的人群一起向前走。

最靠近火车车头的车门位置,一名年轻的车站工作人员用身体挡住门,大声呼喊着让众人保持镇定,哪怕是几百米外的地方枪火声越来越激烈,他还是认认真真检查着每一个人的车票。

也不知道放上车多少个人之后,再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车票,反而是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

“韩,韩主任,你怎么来了?”

“我带人来上车检查,防止反革命分子混上车,让开,让我们上去。”

“哦,哦。”

那年轻的工作人员下意识让开道路,韩立国迈步往上走,李三紧随其后,可眼看就要进入车厢时。

一个微小的细节,让那名工作人员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人手腕上戴了块石英表,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谁能戴的起手表呢。

“等一下!同志,你是哪个部门的?”

伴随着这句问话,工作人员抬手去拉李三的肩膀。

狠辣的匪首根本没有任何顾忌,半转身时,另只手上暗藏的手枪悍然扣动扳机。

片刻的宁静之后,就是凄厉的惨叫声爆发。

还在这边等着上车的众多群众吓得惊慌逃窜,李三伸手狠狠一推韩立国,进了车厢,转身反锁车门,脚步不停直奔车头驾驶室。

黑黝黝的枪口顶在列车司机的脑门上。

“开车!”

第十六章 一九五一(终)

呜……

列车汽笛长鸣,车轮缓缓转动。

后方不少还堵着车门的检票员直接被甩到了站台上去。

才赶到枪战中心点的特派员回头看到这一幕,哪能不知道是中计了,脚步不停一个转身,朝着火车车尾就追了过去。

这下子可把其他人给吓坏了。

从白天开始,整个行动过程当中,尽管大家都没说过什么,但无一例外都是刻意保证特派员的安全,从未让他去到真正危险的地方。

谁知到了这时候,特派员奔跑的速度,哪怕是胡爱国这位老兵都自叹不如。

在抗战时期,鲁南地区有名的铁道游击队,就是以火车、铁路为战场,人人练就了一身在火车上上下翻飞的本事。

这位徐州来的特派员能力也不差,竟是硬生生追上了还没有完全加速起来的火车,直接钻进最后一节车厢车门。

胡爱国紧随其后,两名济南来的侦查员速度也不慢,反倒是曹安堂落在了最后面。

那条受伤的腿在隐隐作疼,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为了抓小栓子的时候,引动了旧伤复发,可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松懈掉。

咬牙坚持着,可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把手却总是差那么一步才能抓住,曹安堂张张嘴,想呼喊已经上车的胡爱国回来拉他一把。

谁知没等话喊出口,身旁一阵香风袭过,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轻灵如燕,从他身边超越过去,纵身跳上列车车门,脚踩门踏板,一手拉住门把手,整个身子探回来,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曹安堂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让他惊艳无比的场景,他从未想到过会有一个女同志,能以那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奔跑中,稍稍愣神,随即毫不犹豫抓住那只轻柔的手臂,双方共同用力,曹安堂终于在那位年轻女同志的帮助下,登上了列车。

“同志,谢谢你。”

“不用谢,革命同志之间不讲感谢的话。”

年轻女孩笑着回答一句,将长长的马尾辫甩到脑后,看向混乱的车厢,秀眉微皱,轻声问道:“同志,这里出什么事了?”

“呃……”

曹安堂有些犹豫。

没弄明白对面女同志的身份,他不好多说什么。

更重要的是,视线里已经没有了特派员、胡爱国他们的影子,他现在只想赶紧往前追上去。

那女同志没有得到答案,也明白是自己问的突兀,急忙解释道:“同志,你别误会,我叫李芸燕,是从青岛调派来曹县的妇女联合会副会长,负责指导妇女解放革命工作的。这里是不是有反革命分子作恶,我能帮上忙。”

李芸燕同志接受组织安排,乘坐这趟列车来到曹县开展妇联工作,今晚刚下火车,行走在出站口时就听到了站台内爆发的枪声。作为一名积极的革命同志,她没有逃跑,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远远看到一群人追着火车跑,下意识冲过来,才有了刚刚拉曹安堂上车的那一幕。

而她的一番简单自我介绍,也让曹安堂心中稍稍安定。

“李芸燕同志,具体情况我来不及和你解释。现在有反革命分子准备劫持火车,危害人民群众生命安全。你一个女同志不要乱跑,就在这稳定群众,我去前面支援。”

说完这句话,曹安堂扭头往列车前方走。

可没走出两步,感觉身后不对劲,猛的回头看过去,就发现李芸燕跟了上来,不由得皱起眉头。

“李芸燕同志,我说了,前面很危险,你一个女同志不要乱跑,就留在这稳定群众。”

“我一个女同志,就要留在后方吗?同志,你这是严重的歧视革命女同志错误,必须接受严格的思想革命教育,摒弃封建腐朽的重男轻女思想和沉疴的大男子主义精神!”

李芸燕的回话,差点让曹安堂当场气晕过去。

这什么情况啊,哪有空接受什么妇联同志的思想教育。

“留在这,别乱跑,你的身份还待核实,不能参与当前的镇反工作!”

曹安堂厉声呵斥一句,不等李芸燕有所回应,前方突然惊慌奔逃过来的大批群众,就把他们两人给冲散了。

此时的列车乱成一片,越来越多的人从前方车厢往后跑。

曹安堂看不到了李芸燕的身影,也不再过多考虑,继续逆着人流往前走,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才从喧闹的人群中一路向前挤过去,终于来到了车头这边。

而特派员已经和匪首李三对峙多时。

狭窄的车头车厢里,李三一手掐着韩立国的脖子,将那位韩主任挡在身前,另只手握紧的枪,枪口对准列车司机的后脑。

两位早来了一步的侦查员各自寻找掩体躲藏,手中的枪对准前方,似乎是一直在寻找能够一击毙命的合适时机。

胡爱国在最后方靠近车厢门的位置,回头看见曹安堂,赶紧抬手虚压,示意他不敢轻举妄动。

唯有特派员站在过道中间,距离匪首不过几米的地方。

“燕子李三李圣武,你已经失败了,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接受国家和人民群众正义的审判。负隅顽抗不会有好下场的。”

“好下场?哈哈,我现在投降了就能有好下场?”

到了这种时候,李三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一脚踹在韩立国的腿弯上,让其整个人直接趴跪在地,脚踩住韩立国的后背,空闲出来的手,再度抽出把枪。

“你们为了抓我,费了不少功夫吧。尤其是后面那俩什么侦查员,从济南追我到禹城县,又从禹城县追到这里来,一直追在我屁股后面吃土的滋味好受吗。告诉你们,想抓我,没门!”

话音落下,李三那只对准列车司机的枪猛然枪口下移,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惊得众人不由自主矮了下身子。

唯有特派员看得清楚,列车司机试图伸手去拉火车的紧急制动刹车闸,却被李三发现,一枪打穿了手掌。

“老老实实开你的车,别再给我搞小动作,我李圣武自由学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还有你们这些人,就凭你们三拳两脚,全都捆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之所以不杀你们,就是让你们这些人一直抓我,又始终抓不到。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燕子李三李圣武,云中飞燕,来去自如,无人能挡!”

反革命分子的气焰何其嚣张。

后方的曹安堂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响,攥紧手里的盒子炮,感觉现在这种距离他哪怕是不能一枪毙命,也能让对方受伤。

可旁边的胡爱国赶紧压住他的手,低声急语:“别冲动。特派员说了,一定要活捉。这种反革命匪首只有抓回去接受公开审判,才能让广大人民群众更坚定相信革命胜利果实是任何人都不能破坏的。”

“唉!”

听到胡爱国的话,曹安堂不由得重重叹口气。

难怪距离近的两位侦查员始终没有行动,原来还有这样的命令。

可问题是,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保证活捉啊。

曹安堂着急,其实最前方的特派员比他更着急。

可再怎么心里着急,特派员依旧保持面色平静,缓缓向前迈出一步,震声开口:“李三,你已经败了,你谋划筹措的所有物资已经全部被我们缴获,你的所有同伙也都落网。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你还能做什么?没错,你自幼习武,身手是比我们这些人强。可你思想落后,逆转历史洪流,站在革命的对立面上,站在人民群众的对立面上,等待你的只有一种结果,就是被人民群众推动的历史发展车轮彻底碾压,成为被后世万代唾弃的人。新中国的革命历史乃至全世界劳动人民的革命历史证明,你这种人是永远都不可能赢的。”

“闭嘴,少拿那些大道理教育我!”

“好,我不说大道理,那我就说小道理。李圣武你出身山东燕子门,你师父燕子门李光宗老先生那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坚定的爱国人士。你同门师兄弟中绝大多数人都在参加革命工作,只有你背离师门、背信弃义,你不感觉羞耻吗?”

“闭嘴啊,我在这不是听你讲道理的!”

匪首李三有些癫狂,使劲晃动着手里枪,一只脚也是踩得韩立国不停闷哼。

特派员看似慌张,实际脚下小碎步不停向前拉近距离。

“李三,你别激动。好,我不和你讲道理,那我们就讲讲规矩。”

“什么规矩?”

“你不是自诩身手高强,我们这几个人捆在一起也抓不住你吗。口说无凭,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用枪不算本事,用你最拿手的功夫,咱们较量较量。打赢了我们,甚至打死了我们,也就没人能拦住你。这是我一个革命工作者的挑战,你敢不敢应战?”

说完这番话,特派员解开配枪皮带,直接甩手扔出了车外。

别说对面匪首李三头脑发懵,后方的侦查员和曹安堂他们也惊愕万分。

特派员这是要干什么,抓反革命分子呢,你把枪扔了?

关键是,那李三也没同意特派员的要求啊。

正愣神的功夫,就看到李三仰头大笑,竟是将双手枪收回,换到了同一只手上,抬起胳膊对着特派员遥遥一指。

“好,有种!放心,我不会打死你们的,我会把你们一个个从这里扔下去,让你们活着继续抓我。”

任何正常人都不会理解,穷凶极恶的匪首燕子李三是个怎样的思想状态。

那种感觉好像是猫捉老鼠,猫儿总是在玩弄够了之后,才会把老鼠吃掉。

而李三如同过街老鼠,却是只自诩有能力去反过头来玩弄猫的老鼠。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自信,哪怕后面还有两位侦查员的枪口对准过来,他还是毫无顾忌的学着特派员刚才那样子,甩手将枪扔出了车窗。

曹安堂敢说,活了二十多年,真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诡异的场景。

特派员只是说了几句话,竟然就让凶神恶煞的反革命团伙匪首扔了枪。

更让他无比惊讶的时候,前面车厢中段位置的两位侦查员竟然收起来枪,赤手空拳走去了特派员的身边。与此同时,胡爱国那家伙咧嘴嘿嘿轻笑,同样收起来手枪,轻轻拍打了下他的肩膀。

“曹安堂,你以前和敌人进行过肉搏战吗?”

“算,算有过吧。”

“结果怎么样?”

“敌人看我怀里抱着炸药包,也没动手,扔下枪就跑了。”

听到曹安堂这句无比实诚的回答,胡爱国向前迈步走的身子直接趔趄了一下。

“说正儿八经的呢,你和我开玩笑?”

胡爱国无语反问,随即又摇头失笑:“也是,你没参加过抗战,经历太少。想当初那些有血性的,不是牺牲了就是成自己人了,真正等你当兵时候遇到的敌人,九成九都是怂包蛋,再加上武器装备好了,哪还有那么多肉搏战的机会。你别上了,就在这观战,我还不信了我们四个人活捉不了他一个!”

胡爱国说话的语气,让曹安堂感觉到自己被严重鄙视了。

不就是用肉搏战的方式活捉匪首吗,哪怕对方是个练家子,也肯定双拳难敌四手,凭什么不让他上。

身为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怎么可能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曹安堂回手把枪塞进枪套里,向前快走两步。

与此同时,最前方的特派员指了指李三脚边趴着的韩立国。

“先把我们的人放了。”

听到这话,李三不屑地冷笑一声,抬抬脚就要去踹韩立国的屁股。

也正是他抬脚的一刹那,特派员猛然大喝一声:“停车!”

特派员等这个时机,等太久了。

在他心中,抓捕匪首和保护人民群众安全,两者相比,必然是保护这列车上无法计数的众多人民群众最重要。

如果李三始终掌握着列车的控制权,天知道对方在绝望的时候,控制列车冲出铁轨,最终会造成多大的伤亡。

所以,首先要确保的就是有机会停车。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番对话,思想落后的匪首也被特派员完全带动了情绪,失了智一般扔掉枪。

列车司机没有任何威胁了,为什么不听特派员的命令。

尖锐的刹车声响彻天地,疾驰的列车骤然减速。

车上所有人都是重心不稳,带着惯性身体前倾。

早有准备的特派员也正是借着这个短暂的时机,猎豹般扑出去,张开手臂抱住李三的腰身,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来,把他捆了!”

一句急声呐喊,后方两位侦查员才刚刚稳住身子就一前一后同样扑了过去。

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想控制住匪首李三会多困难,济南那边不知道多少同志都是因为这个家伙牺牲。

这又不是武术表演,更不是打什么擂台赛,是一场性命攸关的抓捕行动。

谁还在乎动作优不优雅、场面华不华丽,只要把人抓住了就行。

侦查员何正整个人直接压上去,好似和特派员叠罗汉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抓住了李三的胳膊,死不松手。

王浩稍慢一步,但也认准了对方的双腿。

压住了四肢,任凭你再大的本事也别想有半点反抗余地。

可现实的发展总是不会如想象中的那么好。

李三猛然屈膝,双脚直接顶住王浩的胸口,瞬间发力,竟是将这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直接给蹬飞了出去。

随后就是左手握拳,一拳头狠狠砸在抱住他右手臂的何正脑袋太阳穴上。

何正就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微微脱力的瞬间,李三的双手彻底获得解放,紧接着便是掐住特派员的脖子,单腿屈膝,直撞特派员胸口。

说起来复杂,实际一切全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李三表现出来了和他凶名很是匹配的能力。

一轮膝撞肘击,将特派员也给推开之后,便是直接一个鲤鱼打挺挑战起身。

起身的那一刹那,他可能还想着说些什么。

但已经奔跑到近前的胡爱国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拳头挥舞过去,虎虎生风,正是认准了李三的鼻梁。

胡爱国在抗战时曾经在大刀队训练过,参与了不下十场与敌人的刺刀拼杀,后来淮海战役时,更是亲手用刀斩杀过阻挡全国解放的敌人。

这样的经历足以让人猜想到他一拳头砸过去会造成多么大的破坏力了,正常人哪有能躲开的。

偏偏李三躲开了,微微侧身的同时,瞬间抓住胡爱国的手腕,反向一拧。

太快了。

老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自幼拜入燕子门的李三,学的就是一手飞檐走壁的快功夫。

但是他再快,也比不上“用命打”的人快。

没等他反拧着胡爱国的手臂,造成实质性伤害,一个好似蛟龙出海般的身影,四肢并用穿过狭窄的车厢过道,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

曹安堂这是把当初炸炮楼的那股劲用了出来,任凭李三再好的身手也难躲开。

嘭的一声,两人齐刷刷撞上列车的操控台。

列车司机腾出来一只脚踩住李三的手腕,胡爱国紧随其后抱住李三的另一条胳膊。

特派员、侦查员他们再度冲上前狠狠压过去。

一群人扭打在一起,那场面……实在不好用语言去形容。

总之,当列车缓缓停稳时,后方几节车厢里无数群众惊慌下车,看着周围茫茫一片的荒野,脸上全都写满了茫然。

有几个人胆大的想去车头那边看看情况,问问为什么停车,突然就看见,车头车门那摇摇晃晃爬出来个人,好似皮球一样翻滚出来,一路滚到铁轨下方,又是晃晃悠悠爬起来,一瘸一拐,用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朝着茂密的荒野丛林方向逃跑。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

恰在这时,一声娇叱如平地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站住!”

李芸燕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寻找机会去车头那边,却始终挤不过去,等车停下来,被车里人带动着下了车,总算是能畅通无阻往那边赶。

没想到,还没赶到地方,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好人下了火车会跑吗?

肯定不会!

那么那家伙肯定不是好人。

李芸燕就是带着这么相当单纯直接的念头,快步追了过去,作为一名经受过严格训练、上过战场的革命女同志,她从没考虑过是否有危险,终于在对方进入树林之前追赶上,飞身而起,一脚踹了过去。

匪首李三听得到身后传来的声响,但也只来得及转身看一眼,满身的伤让他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对任何人的攻击应对自如。

嘭的一声,李三胸口中招,倒翻过去,滚了两圈,趴倒在地。

李芸燕顺势上前单膝下压,直接将李三的双手反剪住,再等抬头,就看到列车车头的车门哪里,四五张鼻青脸肿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的面孔,瞪大了惊愕的眼睛看着她。

特派员重重咳嗽一声,翻身躺在了车门踏板上,大口喘息,却是笑得开怀。

“你们谁认识这位女同志啊?算了,不管她是谁,回去之后,记她首功一件。”

话音刚落,远处烟尘滚滚,几辆汽车飞速开来,车没停稳,曹县县政府警卫连连长王成水就带人跳下车,迅速包围过来。

……

第十七章 一九五二(始)

1952年春。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曹县邮电局门前的木头门槛都被浸透了,感觉轻轻踩一脚,就能踩出来水。

曹安堂伸手拿下报刊栏上的一张报纸,铺展开放在三屉桌上,手背使劲压了压有些发潮变色的报纸角,随后就是伸展开另一只始终抱在胸前的手臂。

哗啦啦,大堆信件落在报纸上。

两年,二十四个月,四十八封信,无一拆封,全部退回。

曹安堂看着信封上那些熟悉的字,沉默良久,拿起来第四十九封信。

“曹安堂同志:

见字如面。

镇反工作告一段落,形势一片大好,新中国即将迎来前所未有之建设发展新局面,各处欣欣向荣,可喜可贺。

吾回徐州途中,路经禹州,忆安堂同志讲述之与梁怡同志深厚革命情谊,遂在禹州稍作停留。

不幸,禹州方面信息略有闭塞,来往信件大量积压,于信海中找到安堂同志所寄出四十八封未拆封信件,自作主张带往徐州连同此信一起回寄。

万幸,探知梁怡同志去向。四九年,梁怡同志参与了重庆解放战斗。年关过后,回乡未做停留,随队北上去往北方战场,至今未归。梁怡同志的大无畏革命精神,不惧艰辛投身前线的巾帼壮举,令人钦佩。

安堂同志能与梁怡同志结下深厚革命友谊,实属不易。

然,革命的道路上总有曲折相伴,革命情谊可如青鸾火凤比翼、连理花开并蒂,亦可如日月朝暮不并、繁星隔空辉映。望安堂同志继续坚定投身于革命,莫因情感困惑而落后。

另,李芸燕同志在曹县开展妇联工作,恐有诸多困难,安堂同志定要多加帮助。

此致。

共勉!

赵振华。”

特派员的落款签名,遒劲有力。

曹安堂好似看到这位他革命工作道路上,接触时间不长却亦师亦友的领导同志,在远方办公桌前,伏案疾书的场景。

目光慢慢转移,从南方转动到北方,好似又看到一个天使般的身影在战火中救治伤员。

曹安堂的心情有些低落,却并不沉重。

当他知道是梁怡投身北方战场之后,几年来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彻底搬开了。

默默将特派员的信折叠好,放回信封,连同之前所写四十八封信一同包进报纸里,贴身放好。

后来的日子里,有人说他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失恋了,可曹安堂觉得那不是失恋,而是一段深厚的革命友谊随着新中国的发展建设事业一起朝着更辉煌的方向前进,新中国建立初各项重要改革运动的成功,正是有他和梁怡这些坚定的革命工作者,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无私奉献,才有了后来的安定和谐局面。

这不是失去,而是得到,得到了来自梁怡同志无声的鼓励。

“你在进步,我更不能落后!”

曹安堂捂着胸口里的信件包,面朝北方坚定说出这句话。

万没想到,话音刚落,身后邮电局大门口的方向上,传来一声娇叱。

“曹安堂,你还不够落后吗。难道非要我这个妇联主任亲自来请你,你才去参加妇女解放思想教育?”

李芸燕那熟悉的声音传来,直接把曹安堂心中所有的复杂情绪都给驱散了。

曾经面对敌人枪炮都没皱过一下眉头的硬汉,此刻竟是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转身之际,连连后退,有些惊恐地看着门口方向。

“李,李主任,你怎么找到这……”

“曹安堂同志,革命同志之间要称呼同志,不准以职位代称。官僚主义的作风要不得,你不知道吗?”

“是,是,李芸燕同志,请问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请你去接受反封建思想教育。走!”

李芸燕转身迎着雨过天晴的和煦阳光,迈步前行。

曹安堂忽然想到特派员寄来的信当中,说什么李芸燕同志的工作会遇到困难,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

说实话,是李芸燕同志的工作,会让整个曹县的村镇革命同志遇到困难才对。

……

曹县县政府大院,年初时刚刚平整过的红砖地面上,足有数十位来自曹县各个乡镇以及片区的主要负责同志,以及无法计数的男同胞革命群众。

在这里,不分身份地位,几乎人手一个小本本、一支铅笔,不顾地面的潮湿,席地而坐。

人群周围,每隔十步便是一名神情严肃的女同志手握木头枪立正站好。

这一幕堪称千年未有之奇景。

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么多男同志会被一群女同志给看管起来。

曹安堂到的时候,进门第一眼就愣住了。

只因为靠近大门的地方,曾经的祝口村徐老财家中的那位电母,手握木头枪杆在门前站岗,背后还背着也就是几个月大的婴孩。

曾经助纣为虐帮地主阶级欺压穷苦农民的电母,在接受李芸燕等妇联同志的思想改造之后,已然成为曹县妇女联合会会议秩序维护小队的队长。凶巴巴的目光,对准在场的男同胞,似乎但凡有谁敢对会议现场提出质疑,她就能第一时间冲上去,让那人知道知道女同志的厉害。

“曹安堂,你去最前排,挨着胡爱国坐好。”

李芸燕一声呼喊,随后快步朝着县政府小楼门前的讲话台方向走去。

曹安堂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只能哀叹一声,找人借了纸笔,去到胡爱国身边坐下。

四十多岁的汉子胡爱国,看见曹安堂,脸红得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急忙扭头面朝别处。

可曹安堂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胡爱国腮帮子下面几道鲜红的挠印。

“哎,老胡同志,你脸上是咋回事?”

“我不小心摔的。”

“摔哪了能摔出来这种伤?”

“曹安堂,你小子故意揭我短是不是。要不是那李芸燕搞妇联工作,我家婆娘闹着要妇女解放,要参加工作,我能受这种罪!”

胡爱国当场暴跳,说不出的满心怨气。

妇女解放他支持,欺凌妇女的行径,他胡爱国更是第一个不同意。可妇女地位提高,男女平等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嚷嚷着出来工作呢。

女人不就是应该在家洗衣做饭看孩子的吗,整天抛头露面的算怎么回事。

就因为这,老胡和自家婆娘狠狠吵了一架。

结果嘛……

看看老胡脸上的伤,再看看讲话台那边给李芸燕递大喇叭的老胡家婆娘,也就知道了。

此刻,胡爱国的大嗓门嚷嚷引来无数目光,不少人和曹安堂一眼捂嘴发笑。

老胡那也是要脸面的人,带着几道挠痕出门已经够压抑的了,那帮没结婚的小年轻竟然还敢嘲笑他。

岂有此理!

“笑笑笑,别看今天闹得欢,早晚都要拉清单,有你们哭的时候。李芸燕一来,妇女地位是提高了,可咱男爷们的地位直接降低了。啥时候会场保卫工作是让女同志来做的,这像话吗,像话吗!今天她们能来保卫会场,明天就能扔下孩子上战场,到时候我看谁还回家给你们洗衣做饭。妇女要解放可以,那也不能解放得俺们男人没了地位,男爷们们,你们说是不是!”

会议还没开始,负责主持会议的李芸燕都没讲话,胡爱国倒是先把会场气氛给调动起来了。

现场大半已经成家立业的男同志,谁不是对胡爱国的遭遇感同身受。

自打年初开始,李芸燕带着妇联工作组,从他们这些干部入手,挨家挨户上门开展思想教育工作,闹得家家鸡犬不宁。

“这日子没法过了!”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大喊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是数十号男同志振臂高呼回应,甚至都有人喊什么,再这么闹下去,妇联就是欺压男同胞的反动组织了。

曹安堂可没想到,就是冲着胡爱国来了那么一句明知故问的调笑,还能让老胡引出来这么大的怨气。

话说,这算不算是李芸燕同志工作遇到困难了,要不要帮忙,帮哪边啊?

曹安堂有些纠结。

可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讲话台后站定的李芸燕,似乎完全不在意现场的怨声载道,举着大喇叭轻咳一声:“咳咳,各妇联工作队队长带头维持一下会场秩序。”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站岗的那些女同志齐刷刷向前围拢一步,手里的木头枪杆使劲敲打地面,也没人带头,竟是异口同声大喊:“安静!”

“安静!”

“安静!”

来自妇女同志集体的声音,究竟有多气势呢,就是原本喧闹无比的大院会场,在这三声喊话过后,无比诡异地安静了下去。

不是那些男同胞怕了谁……好吧,就是怕了,怕多说一句话,落得个和胡爱国一眼的下场。

现场安静,换来李芸燕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大喇叭举起来。

“各位同志,今天把大家召集来,是要开展一次有关妇女解放的集体革命思想教育……”

话刚说个开头,底下顿时有人喊了一句。

“你妇女解放,让俺们这些男同志来开什么会啊?”

这话可算是问道大家心坎里去了。

那么多人来县政府开会,开得竟然是妇女解放的会,这要是回了各村各镇,让人知道了,那不得笑掉大牙。

李芸燕的话被人打断,也不气恼,再次开口:“各位同志,新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不能单纯依靠我们女同志自身的努力,还需要男同志们的支持和共同努力。如果妇联工作只是单纯解放妇女思想,却不对男同志一视同仁,那还是男女不平等。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女同志接受什么思想教育,你们男同志就接受同样的教育。我们开展什么妇女解放工作,也必须有男同志和我们一起参加。”

这番话一出,整个会场直接炸锅了。

开会也就算了,接受反封建思想教育他们也没怨言,可妇联工作那都是女人之间的交流,让他们这些大老粗掺和进去算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

“李主任,你这么做工作,会让人说闲言碎语的。”

人群中又有人大声喊话。

李芸燕立刻扭头看过去。

“谁敢说革命工作的闲言碎语。这位同志,你说出这种话,就是明显带着歧视妇女同志的意思。做别的工作就没问题,做妇女工作就会被人说三道四吗?这算什么道理。待会儿散会之后别走,到妇联办公室接受更深刻的教育。”

随着李芸燕的话音落下,立刻有妇联的女同志盯准了刚才说话的那人,拿出小本本认真记下对方的名字。

这下,再也没有人敢开口了。

大老爷们谁还不要面子啊,要是让人知道他们被拉去妇联的办公室接受教育,以后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效果不错,李芸燕满意地点点头。

“好,各位同志,下面我们就正式开始开会。会议时间最多一小时,不耽误大家的正常生产工作。首先,我来说说本次会议的主要内容。第一,各乡镇、各片区主要负责同志,逢一五,也就是每月的初一初五、十一十五、廿一廿五,这几天必须来县政府接受妇联工作同志的思想教育,因故不能参加的提前报备请假,讲明缺席原因,事后到县妇联办公室单独接受补课。无故缺席的,妇联同志将亲自上门进行教育。拒绝接受教育且态度恶劣的,暂停当前工作职务,由县宣教科和妇联共同进行思想改造,改造合格才能回归原有工作岗位。”

话说到这,微微停顿。

再看整个会场,众多男同胞有一个算一个,脸都不是正色了。

合着今天这会议还不是一次,以后隔几天就有啊。请假的以后还得补上,不来上的直接找到家里去,态度稍微差点连工作职务都要暂停。

请问这是什么妇联工作,值得耗费这么大精力?

“反贪污、反浪费”等的工作还在进行,也没见隔三差五开个会教育大家啊。

去年的时候,常开会已经受处分了,这又来了个李开会?

一时间整个会场叽叽喳喳,有人都开始联合身边相熟的同志,准备直接去小楼二层找县级党委会书记于庆年同志表达一下不满了。

谁知,讲话台上的李芸燕使劲咳嗽一声,高高举起来一张文件纸。

“各位同志,这是县委于庆年同志审批通过的《关于妇联工作的几点指示》文件,我刚才所说的,是经过于庆年同志以及县委所有党组织领导同志共同批准的。革命工作无小事,尤其是妇女解放工作绝对不能是可有可无的。妇女同志地位的提高,离不开各位男同志的支持。同样妇女同志参与到革命工作当中来,也是给男同志们的支持。谁有意见可以提,但是召开教育会议这件事,我和县里所有妇联同志一定会坚持到底。直到确定所有人对待妇女的思想态度端正为止。”

一张文件纸,在李芸燕手中晃来晃去。

谁也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真这么整下去,怎么感觉不仅仅妇女同志地位会提高,男同志的地位也要降低啊。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了胡爱国那边。

众人看着老胡脸上那几道红印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胡爱国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第十八章 一九五二(上)

“好啦,各位同志,下面我来宣布今天会议的第二个内容。

从今天开始,各位同志根据自身所在乡镇村庄以及片区,大力开展妇女解放工作。主要工作内容如下,对于妇女女童受到欺凌的,严肃处理;对于妇女要求参与生产劳动却被阻挠的,严厉教育;对于一夫多妻的,核实家庭情况,妥善安排,严格贯彻一夫一妻制;对于寡妇要求再嫁的,予以支持的同时,重点教育阻挠者;严禁重婚、纳妾、童养媳;严禁干涉婚姻自由、包办强迫;严厉打击妇女买卖行为、明妓暗娼、半掩门……”

李芸燕一说就是一长串,她这个开会讲话的还没觉得怎样,底下听着的众人都觉得嘴唇发干。

自打去年这位李芸燕同志从青岛调派过来,大家只是知道她把妇联工作做的热火朝天,全没想到妇联工作的内容竟然如此复杂。

单单是听着,大家都感觉每一条执行起来都是无比麻烦,这李芸燕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同志是怎么将工作打开局面,还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竟然隐隐对李芸燕产生了敬佩。

可是没等这种敬佩的情感完全酝酿出来,就被李芸燕接下来的话给彻底消散了。

“总体的工作要求大概就这些,具体的工作内容在之后的教育会议中会详细说明。我现在要重点提到的是,这些工作必须抓紧时间去做。各位同志回到自身工作岗位上之后,认真调查,下一次召开会议之前,必须将你们做出的工作成果如实汇报上来。不汇报的,没有工作成果的,下次散会之后别走,到妇联办公室接受更深刻的思想教育。”

整个会场随着李芸燕这番话,陷入到诡异的安静之中。

这次的会议还没散会,李芸燕同志竟然已经决定好了下次散会之后的安排,同样是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工作者,为什么你会这么优秀?

不对,散不散会的不是重点,关键是这些工作不是你们妇联的吗,怎么“包产分配”给他们这些人了?

“李芸燕同志,你这要求有些过分了吧,我们又不是每天都闲着,这样整还让我们怎么开展自身工作啊。”

有人终于忍不住问话出声。

李芸燕摇摇头道:“各位同志,你们别误会,我也不是让你们放弃本职工作。白天没有时间,大家完全可以晚上去做。革命工作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毕其功于一役的急躁思想要不得,伟大领袖都说过,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也没要求大家一下子做太多,哪怕只是让一个女孩走出家门进校园学习,让一位适龄女青年敢于走进社会参与到生产建设中来,那也是工作成绩。最不济,让那些不识字的妇女同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算是进步。我说了,具体的工作内容很复杂,在以后的教育会议当中会一一告诉大家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问题是大家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又有人高高举起手大声说道:“李芸燕同志,你这让我们全都上阵,你们妇联的同志做什么去?”

“我们协助你们啊。各位,之所以把大家召集来开会说这些,实在是现在县里妇联的人数实在太少了。根本没办法遍及到各村各镇各片区去展开工作的。”

“可我们也不是专门做妇联工作的,有些无从下手啊。”

“这位同志,我刚才说了,我们会协助你们的。而且从哪方面着手,我也想好了。各位就从自己的家里人下手。已婚的同志鼓励你们的爱人来县政府参加妇女解放教育课堂。未婚的同志鼓励姐妹,哪怕是上一辈妇女同志都可以。”

李芸燕这话一出。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胡爱国那边。

老胡当时就要暴跳如雷。

有完没完啊,一有问题就往我这边看,我怎么着了?

“老胡,你没怎么着。我估计大家就是觉得真要鼓励自家的女同志参与妇联工作,很有可能遭遇和你一样的情况。”

曹安堂压低了声音,在胡爱国耳边低声玩笑一句。

胡爱国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憋了好一会儿,突然扭头面对讲话台,高举手大声喊道:“李芸燕同志,我想问问,像曹安堂这种未婚的,家里还没有其他女同志的,怎么办?你刚才不是说派妇联同志协助工作吗。是不是单独给他指派一个?曹安堂这么年轻,又是县里的先进工作者,怎么也得给派个年轻漂亮又能干又持家的,才能配得上他吧。”

这话一出,全场爆笑。

情况一下子换成是曹安堂脸红到耳朵根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明明是讲革命工作的,怎么话从胡爱国嘴里说出来,感觉像是在给他安排结婚对象一样?

这事用得着你老胡帮忙安排吗。

讲话台上的李芸燕明显愣了愣,也不知道是因为专门提到了曹安堂有些特殊情愫,还是因为这才知道曹安堂的家庭情况有些吃惊,定定地看着曹安堂那边好一会儿,才急忙转头和身边其他妇联同志低语了几句。

随后,李芸燕转头回来。

“都安静,安静一下。对于情况特殊的同志,我们也会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安排。散会之后,统一到妇联办公室申请。我们妇联也有思想进步的年轻女同志,协助你们工作绝对没问题。”

这番话出口,会场又陷入到诡异的安静当中。

哪怕是引起来这个话头的胡爱国,还有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曹安堂都是瞪大了惊愕的眼睛看着讲话台那边。

只因为大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芸燕真的同意给未婚且家庭情况特殊的男同胞安排女同志协助工作。

事是好事,可……

“这不太好吧。毕竟都是单身的男女同志,共同工作很容易被人说闲话的。”

曹安堂声音不大,但这么安静的情况下,也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别说那些庭院里坐着的男爷们们了,哪怕是周围维持会场秩序的不少妇联工作队队员都有些赞同地点点头。

李芸燕皱皱眉头。

“谁敢对革命工作说闲话。男女同志在一起就不能正常工作了吗,就是有伤风化了吗?曹安堂,你说出这种话,那才是真正的思想陈旧腐朽。对你们进行教育,看来是完全有必要的。都安静,工作安排问题,散会之后再解决。时间不多了,我们进行今天会议的第三项工作内容,也是最最重要的工作内容,集体学习《婚姻法》!”

李芸燕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开始会议主要内容。

曹安堂弄了个脸红脖子粗,无语地摇摇头,和其他人一起拿着笔翻开小本本开始做会议记录。

“《婚姻法》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颁布的第一部基本法,足以见得党中央和国家对妇女权益的重视。”

……

规定的一个小时会议,就开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多的。

当李芸燕宣布散会的时候,会场里不少同志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太想这么早早结束。

虽然以前也有集体的会议学习,但像今天这样系统学习法律知识,还是第一次。

法律关系到所有公民的切身利益,虽然这时候还没有明确的“普法教育”的说法,但李芸燕的这种工作安排,着实是帮助各位革命同志提高了思想认识。

相熟的人凑在一起,相互交流学习心得,三三两两朝着大门外走。

曹安堂拍打拍打屁股后面的潮湿泥土,也随着人群前行,谁知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喊。

“曹安堂,你站住。”

李芸燕快步过来,完全不顾周围那么多怪异的目光,就盯着曹安堂,震声道:“曹安堂同志,你刚才不是申请妇联同志协助你回村工作吗。我都还没给你安排,你跑什么?”

“李芸燕同志,我没……”

“跟我来!”

李芸燕压根不听曹安堂的辩解,转身朝妇联办公室方向走。

曹安堂无语地抽抽嘴角,真想说,天地良心啊,刚才明明是胡爱国挑的事,怎么成我自己主动申请了。

可惜,这些心里话即便是说出来,也注定不会被重视,只能叹口气,跟上李芸燕的步伐。

旁边两个小年轻看到这一幕,好像真以为是给安排妇联女同志去协助工作的,下意识抬腿迈步,也想跟上去。

旁边胡爱国急忙伸手拦住俩人。

“我说你们这帮小年轻,傻不傻,好孬分不清楚就往上冲。”

“胡队,你这啥意思?”

“啥意思?来来来,我悄悄说给你们听。”

胡爱国压低声音冲着两个小年轻耳语几句,原本对安排妇联女同志协助工作这事特别热衷的两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头也不回朝外面跑去,那架势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回自己的村子。

胡爱国老怀欣慰地拍拍胸口,带着一抹笑意看向妇联办公室那边。

“安堂兄弟,我就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看你自己努力吧。”

一声自言自语,倒背双手而去。

外面的人都走了,县政府大院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曹安堂的心不太宁静。

坐在妇联办公室靠墙的椅子上,感受到对角处两个年轻女同志时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他就如坐针毡,几次张口想问问为什么喊他来这,可对面三屉桌后面坐着的李芸燕,始终在伏案疾书,根本不看他一眼。

一片乌云随风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窗棂潲进屋内,打湿了窗边的文件纸。

曹安堂不敢说话,唯有默默起身,去到窗边,伸手关窗户。

咔哒一声,窗户关闭,可也是随着他手臂伸展的动作,怀里的报纸卷掉落在地上。

再弯腰捡起来包着四十九封信件的报纸包,轻轻弹了下上面的泥土,没等有下一步动作,那边已经长时间伏案疾书的李芸燕突然抬起头来。

“曹安堂!”

“啊?”

“从这到祝口村有多远?”

“五十里路吧。”

“这么远?那你平常都是怎么来县里?”

“以前是走着来的,不过,今年年前的时候,县里给配了自行车。”

“自行车啊,那你会不会载人骑车?”

“会啊。”

“会就行。”

李芸燕似乎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案,微微点下头,扭身从座椅后面拿起来个有些褪色但很干净的公文包。

包的一侧印着“青岛市妇女联合会先进工作者”的弧形红色字体,半弧中间那个大大的“奖”字夺人眼球。

“曹安堂,这包里装着我工作需要的材料,还有些私人用品,你帮我拿一下,待会儿挂在你的自行车车把上。”

“哦。”

曹安堂下意识放下某些东西,抬胳膊将公文包接到手中。

把包提过来了,他才意识到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哎,李芸燕同志,你的包为什么要挂在我的车把上?”

“待会儿你要骑车载我,我的包不挂在你车把上,那放哪?”

“不是,我为什么要骑车载你啊?”

曹安堂很耿直的一句反问,还没等李芸燕回答,就换来办公室对角处两个年轻女同志的捧腹偷笑。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榆木脑袋吧。

“不准笑。”

李芸燕扭头看向那边,瞪了瞪眼。

两个年轻女同志赶紧捂住嘴,可眼眉间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李芸燕有些气恼,伸手从曹安堂那边把公文包抢回来。

“曹安堂同志,不是你自己申请的要妇联同志去村里协助你展开妇联工作吗。我这个县临时妇联主任亲自去帮你,你还有意见?行,你不载我,我自己走着去。”

说完这句话,李芸燕将刚刚写了半天的东西放在那两个年轻女同志的面前,交代一声这几天的工作安排,明确她回来之后要验收工作成果,这才快步出门。

而曹安堂依旧傻愣愣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呢。

直到一位女同志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说道:“曹安堂,你快去追啊。李主任要去你们村指导妇联工作,你还真让她走着过去啊?”

“不能,不能,她一个女同志哪能走那么远。不对,是她一个县里工作的女同志,去村里像什么话。”

曹安堂这才稍稍有些回过味来,快步追出去。

其实,也不是曹安堂反应迟钝,而是他根本没想过会是李芸燕亲自陪他回祝口村开展妇女解放运动。

毕竟,村里和县里的情况相差太多,最起码也应该是熟悉农村风土人情的人过去。曹安堂本想着,如果李芸燕不好指派,他主动申请老胡家的嫂子陪他一起。

胡家嫂子连胡爱国都能修理了,这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肯定是不用怀疑的,在村里遇上不讲理的,也能应付一二。

但李芸燕不一样啊……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

县城大街上,李芸燕听到曹安堂的解释,非但没消气,反而气得脸颊更红,怒气冲冲质问:“曹安堂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是嫌我思想觉悟不高,还是嫌我工作能力不行?”

“不是,李芸燕同志误会了。你的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都没问题,主要是现实情况你不了解。村里他就是和县里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村里出来的,我就是城里来的妇联同志解放的。你凭什么就不相信我能把工作做好?”

“呀,李芸燕同志,我没不相信你。主要在于理是这么个理,可事不是这么个事啊。总之,总之你和我一起回村,他不叫个事。”

“我看你不叫个事。曹安堂,你放心,我不和你一起,我自己走着去祝口村。我这青岛调派来的妇联工作人员,不给本地同志添麻烦。”

“不是,李芸燕同志你听我解释啊。”

“我不听,我不听。”

李芸燕怒气冲冲在前面走。

曹安堂推着自行车,小跑着去追。

天上的乌云也有些调皮,似乎认准了地上的这对男女,一直追着他们的脚步,往祝口村的方向赶。

第十九章 一九五二(中)

那个有些偏远的小村庄,此刻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

曹安堂家,两间土坯房门前的小院里,二愣子端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面前的小石桌,认真一笔一划抄写新学会的字。

几步远的地方,黑蛋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肩并肩坐在堂屋门槛上。

“妮子,这个叫连环画,就算不认识字的人也能看明白。这可是特派员叔叔专门请人从徐州给我带来的,奖励我为镇反工作做出突出贡献。安堂叔都没这种待遇,还得自己跑去县里取信。”

黑蛋一脸的骄傲,诉说着自己是有多么“成功”。

可妮子的双眼只是在那些连环画小本本上停留了片刻,就认真地看向了二愣子那边,有些失落却又带着无限期待的样子,轻声呢喃:“我想认字,我想能看懂带字的。黑蛋哥,你能不能让愣子哥教我认字?”

这话一出,黑蛋的脸腾的下黑里透红,把连环画本往旁边一扔,拍着胸脯大声嚷嚷:“为什么要让二愣子教你啊。我也认字,我也能教你。”

“你?黑蛋哥,安堂叔都说了,你不好好学习,连什么,什么足是定走都分不清楚,比不上愣子哥认字多的。”

“胡说,安堂叔那是诬蔑正义的革命少先队员。我怎么可能比不上二愣子。妮子你来,我教你。”

黑蛋一手拉着妮子,一手提着小书包往石桌那边走,刚把书包放在桌上,眼角的余光顿时瞥见低矮的土院墙外有人影闪过。

“谁?”

黑蛋带着从小就有的那股子机灵劲,风一样冲出院门,猛一抬头,就看到个鬓角发白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外。

“四,四爷爷,你在这干啥啊。”

黑蛋口中的四爷爷,也就是曹安堂那一辈口中的四叔,曹姓本家曹业生,刚过五十的中年汉子,脸上却布满饱经岁月风霜的沧桑。

可要是往前推十几年,曹业生哪怕在县城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得到了曾在宫里当御厨的曹家三太爷真传,学就一身烧菜的好本事,城里大户人家喜丧寿诞之类,都是要派人专门来祝口村请三太爷和曹业生一起去置办宴席。

后来时局不定,办宴席的少了。

四九年年关,三太爷更是因为挺着腰板说不给土匪做饭,让许阎王的人给活生生打没。

从那开始,曹业生也就沦为了徐老财家的后厨大师傅。

这大师傅没当两年,徐老财也跑了,跟着一起的,还有他那亲儿子曹安栓不明不白跑了。头年的时候还有风言风语说什么小栓子成了反革命,县里都在通缉。

家门不幸,弄得曹业生在村里根本抬不起头。

但再抬不起头,面对黑蛋那也是爷爷辈的人,怎能让个小屁孩给唬住了。

曹业生伸手呼啦一把黑蛋的脑瓜。

“小黑蛋子,怎么跟我说话呢,进城上了两年学,学会问大人的事了。去去去,把你安堂叔喊来,我有事找他。”

黑蛋捂着脑袋,心里不舒坦,可脸上不敢表现分毫。

再小的时候,他跑去四爷爷家偷菜吃,没少挨打,那个疼劲能记一辈子呢。

“四爷爷,我安堂叔去县里开会了。”

“开会去了?”

曹业生明显不相信的样子,迈步走进院门,抬眼一看,院里还有俩孩子。

二愣子抬抬头,有些不安地放下手中铅笔。

妮子更是怯懦地低着头往二愣子身后缩,不敢抬头看一眼。

曹业生扫视一圈,没瞧见曹安堂的身影,目光落在了妮子那边,鼻子里重重冷哼一声。

“姑娘家家的到处乱跑,像什么话。还学认字呢,女娃子学认字有什么用,早晚都是别家的人!”

也不知道曹业生遇上什么事了,找不到曹安堂,心里的怨气冲着几个孩子牢骚发泄了一通,这才转身离开。

受气最多的妮子两眼泪汪汪的,惹得黑蛋好一阵心疼。

“妮子别怕,等安堂叔回来了给你做主。安堂叔要是不给你做主,我帮你出气,等我长大了,也要当特派员叔叔那样的人,专门抓坏人。先抓栓子叔,再抓四爷爷,让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

明明是安慰人的话。

可妮子听了之后,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再也止不住。

仿佛连天边上一直往这赶的大片乌云都感受到了这边的气氛,加快速度冲过来。

二愣子摸摸额头,抬眼看看天。

“又要下雨了,咱还是进屋等安堂叔吧。”

这话一出,黑蛋那边举起来小书包罩住妮子的头顶,快步往屋里走。

那场景,像极了进村的土路上,一个公文包在曹安堂头顶遮挡雨滴的画面。

曹安堂腰板挺的笔直,抓着车把的双手感觉比当年抓着炸药包背带的时候还要紧,车轮走一条直线,但凡看见前方路面有碎石,那是隔着好远都得提前避开,生怕出现一丁点的颠簸。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他身上,当然也打在后座坐着的李芸燕身上。

小小的公文包遮不住两个人,李芸燕也不在意自己被淋湿,尽量给曹安堂遮挡,这份关心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可少女嘴上说出来的话明显不带半点关心的意思。

“曹安堂,让你载我,可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刚才对我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的轻视,我只是为革命工作着想,不想耽误你宝贵的时间,耽误了祝口村的各项工作进程。等会儿进了村,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祝口村妇女解放的工作,我自己去展开。”

“好,好。”

曹安堂忙不迭点头答应。

殊不知这样的回应更让李芸燕感觉气恼,猛的将公文包收回来,挡在自己的头上。

冰冷的雨滴打在脖子上,曹安堂不由得浑身打个冷颤,心中纳闷,之前不让李芸燕来村里的时候,她生气,现在都顺着她的意思了,怎么还会生气呢。

不过,生气也好,最起码她知道给自己挡雨了。

女同志身子骨弱,淋了雨再受凉感冒,那就不好了。

心里想着这些,曹安堂不由自主点头,也加快了骑行的速度。

后座上的李芸燕看他不说话,还不住点头,也不知道生得哪门子气,小拳头握紧了,对着那道坚实后背比量几下,最终也没打下去。

雨越下越急了。

春日里的雨点不大,可打在人身上却带着一周透骨的冰寒。

李芸燕刚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站在乡间的土路上,就有一阵威风抚过,吹得她不由自主打个喷嚏。

曹安堂刚把车子支好,听见这么一声,赶紧快步过来推开院门。

“李芸燕同志,快进门喝口热水。”

迈步往里走,曹安堂的家第一次呈现在李芸燕的面前。

不大的小院,几个小板凳,一张小石桌,院墙根上有块树枝条围起来的鸡舍,不过里面早就没了家禽的影子。

两间土坯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也不算年久失修。一进堂屋门,就能看到墙上挂着的大红花和不少立功奖状,最显眼的还是墙面中间一张满是笑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李芸燕自然不认得,倒是能看到一群受伤程度不同、身上缠着绷带的伤员队伍身后,高高挂起来的横幅上写着“欢送华野战场英雄伤员退伍回乡”。

这应该是曹安堂退伍前照的集体合影,但那么多伤员中间,一个和曹安堂紧挨着站在一起的年轻女护士,在李芸燕看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看了片刻,李芸燕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下意识转头,正好就对上三双带着些许好奇目光的眼睛。

黑蛋、二愣子、妮子三个小孩,自打曹安堂他们进门时,就从里屋里出来了。

原以为只是安堂叔一个人回来,没想到还带回来个漂亮阿姨。

看到三个孩子,尤其是目光里透着灵动的妮子,李芸燕就没来由的一阵欣喜。

妇联工作解放受压迫欺凌的妇女,遇到的全都是糟心事,唯有解放那些年幼的女娃时,糟心之余便是满满的希望。

对未来社会男女平等、妇女在革命建设工作中的各项贡献不输给男人的希望,全都是寄托在这些从小就解放出来的女孩子身上。

正欣喜时,一杯热水递送到她的面前。

“李芸燕同志,喝点热水吧。水缸子都洗干净了。”

曹安堂显得有些局促,另只手指指周围,说道:“村里的条件就是这样,比不上县里,也没个专门的办公地点,只能稍微委屈一下你了。”

“委屈?曹安堂,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吗?新中国革命同志什么样的艰苦条件没经历过。”

“对对,李芸燕同志你不委屈,你喝水,喝水。”

曹安堂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哪招惹了这位妇联主任,说啥啥错,还是不说的好了。

扭头看向黑蛋他们那边,挥挥手道:“黑蛋,你去太爷那边一趟,就说县里来了妇联的领导,要在咱村展开工作,请他老人家过来一趟。二愣子、妮子,你俩回家去把你们娘喊来。”

回村的路上,曹安堂就想好了。

反正李芸燕已经来了,工作必须展开,村里的大事小事总要让太爷知道,只要有曹兴民老太爷在,村里再刺头的人也得礼让三分。

另外,既然是做妇女工作,肯定是要有妇女同志在场。

祝口村以前也没什么系统的妇女解放教育宣传,说谁思想觉悟高,曹安堂不敢保证,但二愣子和妮子的娘那都是明事理的大嫂子,肯定可以给李芸燕提供帮助。

曹安堂觉得,他这么安排很是合理。

谁知,没等仨孩子听吩咐往外跑,李芸燕就迈步过来急声道:“等等。”

“怎么了,李芸燕同志,你对我的安排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补充?我是对你的安排完全否定。”

李芸燕目光灼灼地看着曹安堂,义正言辞道:“曹安堂同志,我必须好好教育你了。你平常就是这么做工作的吗,你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当中,就是要找几个当地同志安排好的群众,随意聊聊天,算作工作成绩?我告诉你,你这是走形式主义的歪风,犯了严重的工作方式方法错误。”

听到李芸燕这番话,曹安堂就感觉好一阵头大。

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安排,怎么还上升到歪风错误的高度了。

反观黑蛋、二愣子那仨孩子,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安堂叔被教育的场面,目光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就差搬个小板凳坐在那,边吃瓜子边看热闹了。

曹安堂脸上有些挂不住,张张嘴想说什么。

可李芸燕一开口,哪会给他打断的机会。

“我来祝口村,其实就是要看看基层农村的妇联宣传工作做的如何,这一路走来,没看到任何宣传标语也就算了,你还想剥夺我主动了解实情的权利吗?”

“不是,李芸燕同志你……”

“你闭嘴,不准说话。”

李芸燕突然间的严肃,让曹安堂实在是感觉莫名其妙。

但下一刻,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他隐约有些明白问题的根源出自哪里了。

只见李芸燕快步向前,蹲在了妮子的面前,拿出干净的小手帕沾了点清凉的井水,轻轻在妮子的眼眶周围擦拭起来。

“小妹妹,别害怕,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让你哭成这样。”

李芸燕的温柔与之前的严厉判若两人。

妮子原本看到安堂叔被人训斥,感觉新奇,看得正起劲呢,万没想到那有些严肃的阿姨突然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安堂叔。

曹安堂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恼。

早听说李芸燕在县里展开工作的时候,对待那些欺凌虐待女童的家庭,从来都是严肃处理,绝不姑息放纵,救了不少女孩出火坑。

今天一见果然如此,妮子只不过是双眼红肿明显刚哭过的样子,就引得这位年轻妇联主任那么情绪激动。

兴许是误会他曹安堂做了什么吧。

也罢,不管误会不误会的,有些事情还是要弄明白。

曹安堂伸手左右开弓,把黑蛋和二愣子拉到面前。

“你俩臭小子,说,是不是你们欺负妮子了?”

“冤枉啊,安堂叔,我疼妮子还疼不过来呢。”

黑蛋大声喊冤。

再看二愣子,同样是一脸无辜:“安堂叔,我一晌都在练字,还有两页纸没练完呢,哪有时间欺负人。”

“那你们说,妮子为什么哭得眼睛都肿了。”

这话一出,那边妮子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忙解释:“安堂叔,不怪黑蛋哥和愣子哥,是我自己哭的。没,没人欺负我。”

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没受委屈自己哭的。

李芸燕扭头看曹安堂,俨然将那家伙当成是虐待女孩,还教唆女孩说谎的恶徒。

曹安堂满心冤屈不好解释,只能朝黑蛋和二愣子瞪眼。

黑蛋才是心里藏不住话的,大声喊道:“妮子你怕什么,没看出来这位漂亮姐姐是来帮你的吗。你不说,我说,是四爷爷欺负妮子了,说妮子学认字没有用,让她回家老老实实待着,不准和我们玩,要不然野惯了,以后嫁不出去,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

“我不是老姑娘,我就是想学认字,我不要没人要……”

妮子捂着脸哭泣。

李芸燕心疼得将小丫头揽进怀里。

对于妮子的遭遇没有谁比她更感同身受,想当初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因为家里人一句“出去野惯了,长大了没人要”,吓得整日里窝在家中,只能隔着门缝看外面那些男孩子嬉笑打闹。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懂,也实在想不明白,她的存在为什么会让村里人对她父母指指点点,会让爹爹无论看她做什么都没有半点好脸色。

直到后来,她长大了,才终于明白,就因为她是女孩。

那些外人口中“没种的货”,外人指点“绝代的户”,母亲因她在家中抬不起头,父亲因她在外面抬不起头。

可她真的有错吗,她有的选吗,天生是个女孩就是十恶不赦吗?

妮子的哭泣勾起来李芸燕的伤心往事,也有泪水悄悄滴落。

旁边曹安堂和黑蛋那俩孩子大眼瞪小眼,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怎么造成的,是不是真应了妮子自己那句话,是她自己哭的,没人欺负她?

曹安堂试探着往前迈一步,轻咳一声:“咳,李芸燕同志,其实妮子也不算受欺负的,就是村里长辈说她几句,不碍事……”

“谁说不碍事!”

“曹安堂,你难道不知道在思想封建的旧社会,有多少妇女就是因为别人的几句话,人生变了甚至连性命都丢了的吗。你难道不明白,言语上的伤害比身体上的虐打更可怕。”

李芸燕起身看着曹安堂,就像是看阶级敌人一样。

“我现在才发现祝口村的妇女解放工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差劲,曹安堂枉你还是我来到这里之后认识的第一位同志,口口声声说会支持我的工作,你就是这么支持的?”

曹安堂感觉冤枉,当然,其实也不算冤枉。

从李芸燕来到曹县任职的第一天开始,曹安堂就明确表示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和支持,可在县里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回到村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并非他故意隐瞒或者欺骗,实在是让他一个男同志去做妇女解放的工作,难度太大了。

村里的大妹子、小嫂子能和别人开得起玩笑,与他曹安堂这个干部真开不起玩笑。

而曹安堂作为祝口村唯一的党员,更不能和村里的女同志开任何玩笑。

没有了融洽相处的机会,天然的隔阂又存在,他还是个年轻的光棍汉,天天敲开别人家的大门,找人家婆姨说话,这算怎么回事。倘若找些年长的大姑大姨聊聊天,保证不出三句话,就能绕到个曹安堂介绍对象的话题上来,直接让他败退。

不是曹安堂的个人问题,而是村里的大环境造成这种局面。

“那我来,就是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局面。”

李芸燕听着曹安堂的解释,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硬性要求存在不妥,不再生曹安堂的气,而是斗志昂扬地振声说道:“革命工作从来都是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做起,伟大领袖都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就要做那个微小的火种,让妇女解放的熊熊烈火燃遍曹县的所有地方。曹安堂同志,之前我对你的要求过于严苛,是我的不对。但我还是要说,我的工作绝对不能像你刚才安排的那样开展,最起码不能是你把人喊来这里,让我们闲聊天。”

“那你要怎么开展?”

曹安堂是个不计小节的,更不可能对李芸燕之前的严厉态度产生任何不满,唯一想不明白的是,李芸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开展工作。熟悉村里情况的只有他,能够为工作开展提供帮助的也只能是他,而要他帮忙,不可避免的就是找曹兴民老太爷和明事理的几位村里妇女来这里,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办法。

正纳闷呢,就看到李芸燕轻轻拉住了妮子的手。

“曹安堂,我都说了,要从小处做起,我的工作就从这位小妹妹身上展开。小妹妹,来,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妮子时,李芸燕表现得很是温柔。

曹安堂倒是没怎么羡慕妮子的待遇,唯独对李芸燕的那番话心中产生质疑,既然是小妹妹,为什么还要称呼阿姨,这不是差辈了吗。

没人知道曹安堂心里想什么。

那几个孩子也不会反应过来称呼的问题,都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芸燕,妮子更是显得局促,小手抓着衣服角,低着头轻声回道:“阿姨,我叫妮子。”

“我不是说乳名,是你的大名叫什么。”

“大名?妮子没有大名啊。”

妮子憨憨仰头。

旁边的曹安堂急忙解释:“李芸燕同志,你可能不知道,村里的姑娘都是从小就没有名字的。等到该出嫁的年纪才会请附近的先生给起,起,起个名……”

一句话没说到最后,曹安堂就有些结巴了。

只因为李芸燕看过来的眼神,让他感觉到了某种愤怒的情绪正在酝酿。

“女孩就可以没有名字的吗,女孩就要到出嫁的时候才能被随便起个名?这算是什么传统?曹安堂,我发现你这里思想落后的程度严重超出我的想象。我决定了,祝口村妇女解放工作的开始,就从给妮子起名字开始。走,带我去妮子家。”

李芸燕牵着妮子的手向外走。

黑蛋那个不安分的,则是拍着手追出去,还大声欢呼:“县里来的漂亮阿姨领导要给妮子起名字啦。”

曹安堂当时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也没想到,李芸燕一来直接奔着打破祝口村传统来的。

给妮子起名不算什么大事,可改变村里的传统,怕是要引起来一番不小的变化啊。

曹安堂加快脚步追出去,没跑出两步,猛然想起什么,扭头就看到二愣子还傻愣愣站在屋里。

“安堂叔,我还有两页字没练完呢。”

“呀,你个二愣子是真的楞啊。这时候还练什么字,赶紧去找太爷,告诉太爷县里的妇联主任来村里指导工作了。”

交代完这句,曹安堂才快步往外追。

二愣子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铅笔,小大人一样叹息一声:“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学习吗。”

……

第二十章 一九五二(下)

祝口村不大,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各家各户都能听见。

村中间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曹业生倒背着手来回踱步,听见外面的响动,气得破口大骂。

“小黑蛋子这个不安生的,又在外面瞎嚷嚷什么呢。是不是曹安堂回来了,我去看看。”

说话间迈步向外走。

刚从里屋出来的四婶子惊得连忙快走几步,一把拉住曹业生的胳膊。

“当家的,你别去啊。”

“为啥不去,我得找曹安堂好好问问,我儿子去哪了。栓子这都连着两个年头没回家过年了,还不就是他曹安堂惹的。他让我过不好,我也不让他好过!”

曹业生依旧怒气冲冲向外走。

四婶子使劲拽着他的胳膊,身子向后拱。

“当家的哎,你可消停一会儿不。咱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这一去要是再让曹安堂给抓走,我可怎么过啊。”

“死老婆子,你给我小点声,怕外人听不见是怎么着。我一个当老子的找儿子,这有什么错,我看谁敢抓我!”

“当家的,你咋就不明白啊。以前别人说咱家栓子是反革命咱不信,可现在,你能不信吗。”

四婶子说着话,一只手使劲朝里屋指。

一道门帘遮挡了里面的一切,按理说曹业生家一儿一女,大姑娘早年出嫁已经不在村里,小儿子曹安栓离村两三年也没了踪影,这家里不该有别人的。

可一声低微的咳嗽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里屋传出来,让曹业生本就恼火的心情,更像是火上浇油。

说也说不出,骂也不知道该骂谁,甩开四婶的手,一脚踹翻个小板凳,闷声闷气往堂屋中间一蹲。

“遭千杀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声怒骂,算是暂时止住了家里的乱糟糟。

四婶子等了会儿,才小碎步来到曹业生身边,抓着曹业生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当家的,俺这几天也没闲着,想门旁敲侧击问了问别人。咱栓子的罪过八成是定下来了,就算反革命的罪没定下来,他这祸害人家姑娘的事,那可是事实啊。你这出去找曹安堂一闹,纸里包不住火,到时候抓走了你,再把那姑娘给带走。咱老曹家可就真的没人了。”

“现在就是有人啊?”

“人是还没有,可不还有种吗。”

四婶子看曹业生已经平复下来,急忙凑过去,耳语几句。

中年汉子原本气恼发红的脸颊,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也不生气了,眉开眼笑。

“好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出去看看外面闹什么呢,要是没啥大事,吃了晌饭我就拉着粮食上县里,换点营养品回来。哈哈哈,只要能抱上孙子,我还愁什么。”

大笑声中,曹业生迈步向外走,那真是心情好了,看什么都是顺眼的。

左邻右舍的乡亲,此刻也是被刚刚黑蛋的叫嚷声吸引出来,恰好看到笑着冲他们打招呼的曹业生,全都有些发怔。要知道,自打小栓子那年离村,这位曹四叔可是从没有过笑模样的。

“四叔今个儿是咋着了?难不成是小栓子回来了,那是不是得赶紧告诉安堂去啊。”

“嘘,你小点声,真要是小栓子回来了,咱都得躲家里去。我可听说了,去年抓反动分子的时候,县里的队伍都没抓住小栓子,你说那小子是得有变得多狠了。”

“别说啦,别说啦,赶紧去老罗家看看吧。可有热闹了,听说是县里的女领导找上门,要教育老罗呢。”

“女领导?领导还有女的吗?”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人群逐渐往老罗家那边汇聚。

祝口村总共就巴掌大的地方,有点事谁也瞒不住,再加上黑蛋那小机灵鬼的大声宣传,大家很快就了解了个一鳞半爪。

县里来了个女领导,要在村里开展工作,最先“开刀”的就是老罗家。

那可奇了怪了,老罗家两口子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这辈子除了种地吃饭生娃娃,连村子都没出去过几趟,哪能犯错误闹到县里的领导找上门。

大家心里犯嘀咕,也是好奇女领导长什么样子。

只可惜,等真正聚集到老罗家门前时,黑蛋那小子堵在门口,任谁出面都不让进去,哪怕是他亲爹曹安良出面,这小子都是义正言辞的一句:“安堂叔说了,关系到重要革命工作,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爹,你别逼我大义灭亲。”

话说的没毛病。

结果自然也是没毛病。

黑蛋让他亲爹拎着耳朵,在全村人面前挨了一顿屁股竹板。

外面挺热闹的,只是没人再想着往里走,虽然黑蛋说话不靠谱,但既然门关着,那就证明里面真有事。

而老罗家里,气氛就显得严肃紧张了些。

老实人罗庚规规矩矩站在堂屋中间,惴惴不安地看着曹安堂。

罗嫂子一手牵着大姑娘,一手牵着二儿子,直勾勾盯着对面的李芸燕,心里想着是不是弄错了啥,这么个年轻姑娘哪能算领导。就算真的是领导,家里的小妮子咋又和这位女领导看起来关系挺好的。

“大嫂子,我叫李芸燕,是县里的妇联主任,今天专门来祝口村指导妇女解放工作的。这是我的证件,您看一下。”

李芸燕完全抛开了曹安堂,主动开口解释,还从带来的公文包里取出工作证递送到罗嫂子的面前。

只可惜罗嫂子只能认得出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一个红五角星,和当年在村里路过的八路同志帽子上的星星一样,其他的一概看不懂。

罗嫂子没敢伸手去接,还紧张的后退两步,拉着两个孩子躲到罗庚的身后。

也就是她只有两只手,但凡还有个富裕的,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女领导身边的妮子也给拉过来。

罗庚也不认识字啊,不过,他认识人。

身为当家的,女领导来了家里,不找他说话,反而对家里婆娘那么亲切,这有点让男人感觉脸面上挂不住,强压下一丝胆怯,张嘴道:“安堂,这,这咋回事。是不是妮子闯祸了?我教育她。”

“别,罗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实话,曹安堂比老罗好紧张呢。

虽说妮子是你罗大哥的闺女,但现在有李芸燕这位妇联主任在,你要是敢无缘无故动妮子一根汗毛,谁知道会是啥后果,反正这位可是亲手抓获匪首燕子李三的,老罗你别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曹安堂心里想到这些,忍不住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努力用最合适,也最能让罗庚明白的说辞来解释。

“罗大哥,事情是这样。李芸燕同志来咱村是做妇女解放工作的,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解放你家妮子。”

“咋解放?你们要把妮子带到哪去?”

曹安堂刚说出第一句话,罗庚就急眼了。

妮子那是他闺女,你咋说解放就解放啊,你打算给解放到哪去?

不是说全国都解放了吗,他闺女咋还碍着解放的事了?

“不是,罗大哥,我说的解放不是要把妮子带走,是让你给妮子取个名字。”

“取个名就算解放啦?”

罗庚也迷糊了。

当初曹安堂退伍回村,打跑了土匪,说解放了,他相信。

后来土改,徐老财跑了,村里人人有地种,不用交租子,那是农民解放,他也相信。

可今天,冷不丁来一句给妮子取名,解放他闺女,他真是无论如何也相信不起来。

谁知没等曹安堂有更进一步的解释,那位女领导也开口说话了。

“这位罗庚同志,我说的妇女解放,是指男女平等。就像你家男孩一出生就有名字,而妮子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就是问题所在。所以,我来这里,要求你给妮子取名。同时也要求你同意,让这位罗嫂子跟着我学习《婚姻法》,了解新中国的妇女权益。”

李芸燕吐字清晰。

罗庚也听得清楚。

只是这番话里,每一个断句老罗都知道啥意思,怎么连在一起说出来就完全不懂了呢。

妇女解放他好像听谁说过,但那事和他儿子一出生就有名字啥关系。

妮子没有名字,那全村没出嫁的姑娘可都没名字呢,咋就能联系上让他老婆学什么法。

接触的信息不同,脑子里存储的知识不一样,导致李芸燕和罗庚之间的交流根本无法正常进行下去。

这就好比现代人与古人谈论网络通讯一样,怎么可能被理解。

曹安堂夹在中间也很无奈,索性来个最直接的办法。

“罗大哥,你也别问那么多了,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总之,现在就给妮子取个名字。”

“取个名就算完事了?”

“对……”

曹安堂下意识回答。

谁知他一个字都没说利索,李芸燕立刻接上,道:“不对。取个名怎么能算完事,这只是开始。给妮子取名之后,我还要挨家挨户去走一圈,所有没名字的女孩,都必须有名字。”

这话一出,曹安堂没觉得怎样,罗庚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嗨,我当是什么解放呢,可吓死我了。闹了半天,领导您来我们村,就是要给我们村里的女娃起名字的啊。安堂,这么简单的事,你咋不早点说清楚。反正名字早晚都是要取的,那都不算事。真是闹得我心里慌得哟,我还以为你们要把妮子给带走呢。”

罗庚是个直性子。

脑袋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啥啥都紧张。

可一旦心情放松下来,那真是做啥都爽快。

“取名好说,安堂你和这位领导先坐,孩他娘你也别愣着了,赶紧给领导倒水啊。你说这事整的,给全村女娃起名字,还从妮子这丫头开始,安堂你说,俺这算不算是当上先进户了,回头能给俺发个奖状不?”

老罗恢复了村里人惯有的热情。

可曹安堂和李芸燕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挺复杂的妇女解放工作,怎么到了罗庚这里,忽然变得很是简单了。

“李芸燕同志,你看这?”

“没关系,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罗庚同志这样的理解其实也是给了我启发,以前我去其他地方做工作,开始的时候总是困难重重。我一直都以为是工作难做,现在看来是我的工作方法有问题。如果能抓住一个简单的突破点,其实把工作做到群众心坎里去,还是很容易的。我决定了,祝口村妇女解放工作的开头,就是给村里的女孩起名,起名之后就是教会大家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写字,那就慢慢的能学会理解婚姻法。对,这是个很好的工作思路,我必须记录下来。”

李芸燕自言自语,好像工作着迷了一样,拿出纸笔迅速记录。

曹安堂似乎也有些感触,仰头思考自己在工作当中是不是也犯过类似的错误,或者是不是可以找寻简单却能深入人心的工作方法。

罗庚有些尴尬,只能陪着笑,心中暗想不愧是县里来的,这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水平,虽然他听着还是不太很明白。

就在大家等待着李芸燕记录的时候,外面院门被人砸响,黑蛋有些稚嫩但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声传扬进来。

“安堂叔,太爷来了。”

曹兴民老太爷,已经九十多岁的年纪,身体还算健朗,在黑蛋和二愣子的搀扶下走进老罗家堂屋。老人家经历的多,理解的也是很透彻。曹安堂细细一解释,老太爷便止不住地点头。

“是好事,得支持。当年八路军同志的队伍来村里歇脚,我就看见过人家队伍里的女领导,说话办事哪怕是打仗都不输给男人。巾帼不让须眉,女娃子也有好样的。”

太爷一句话,算是解开了曹安堂的心结。

在此之前,他还真担心连太爷都觉得妇女解放没必要,令李芸燕在村里的工作遇上困难。

李芸燕那边记录完毕,同样听到了曹老太爷的话,激动上前两步,掺住老人的胳膊。

“老人家,您的思想觉悟是真的高。比某些一直做革命工作的强出去好多呢。”

话里有话。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老太爷那么阅历丰富的人,哪能看不出些门道,笑呵呵摆摆手。

“领导啊,我这棺材板都盖到天灵盖的人了,哪说得上什么思想觉悟。还是安堂这小子时不时找我念叨几句,我才能知道这么多。以后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一起干工作,我这糟老头子就不多掺和了。但要是村里有谁不支持领导你的工作,让安堂去告诉我,我人是老了,可还能举得动手里的拐杖,打打那些不开化的脑袋。罗庚小子啊。”

太爷话说到最后,扭头看向另一边。

罗庚紧忙上前一步。

“太爷,啥事?”

“能啥事,人家女领导不都说了该咋办嘛。你不赶紧的给妮子取名,真等着人家许诺你发个先进户奖状啊?”

罗庚那实在人,刚才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你要真说发给他啥,这村里汉子指定是不好意思收的。

李芸燕在祝口村的妇女解放工作,算是开了头,整个过程很顺利,当然也有点小曲折。

那就是取名这种事情,可把罗庚这个“睁眼瞎”给愁坏了。

本想着让太爷或者曹安堂帮忙,毕竟祝口村里识字多的人,就这两位。但人家县里来的女领导明确说了,女孩取名是妇女得到解放的标志,取名的过程就是一个思想解放和觉悟提高的过程,必须各家的男人给自家女娃起名,还不能随便取,只有记住这么费心神的过程,才能更深刻理解男女平等多么重要。

这下子,不光是罗庚,整个祝口村但凡是家里有女娃没名字的男爷们们,全都“深刻”了。

一群大老爷们凑一块,拧着眉头作难,不为吃不为穿,就为了自家孩子的名字,这也算是祝口村前所未有奇景。

人群外一直看热闹的曹业生,看曹安堂不顺眼,连带着看李芸燕也不顺眼,暗地里冷哼:“取个名就平等了,带把的和不带把的能一样吗。瞎胡闹。”

曹业生使劲甩甩袖子,转身离开,借了辆牲口车,拉上几袋粮食,朝县城方向而去,和上次土改时一样,就这么与祝口村改革发展的第二个大事件,擦肩而过。

第二十一章 一九五二(再)

春雨后的夜,繁星挂满天,柳叶般的月牙从退散的乌云后面挣脱出来,散发着皎洁的光芒。

曹安堂家的堂屋里,刚灌够油的煤油灯代替了桌上的蜡烛,正低头做工作记录的李芸燕感觉亮堂了些,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曹安堂抱着两件厚衣服站在旁边。

“李芸燕同志,这是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刚送来的,说看你穿的单薄,怕你夜里受凉。放心,都是洗干净了的,你披在身上就行。”

说话间,曹安堂弯腰把衣服放在板凳上。

李芸燕伸手摸着厚实的衣服布料,夜微凉,心里却暖得很。

“谢谢。”

“不用谢的,那两位大嫂子还说了,李芸燕同志你来村里指导妇女解放工作,还是她们应该感谢你。”

祝口村民风淳朴,欺压妇女的事情鲜有发生,但是一直以来的封建思想,导致妇女同志始终将家里男人奉作主。

而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绝不能只是男人作主,只有男女平等了,女同志才能为祖国的各项生产建设做出贡献,提高生产力。

这样的目标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今天给村里所有女娃起名只是开始,接下来就是要进行认真的思想教育。任重而道远,未来必定是一片光明。

李芸燕拿起一件厚衣披在身上,冲着曹安堂展现出温和的笑容。

“曹安堂同志,我还要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哈,谢啥啊,革命同志之间无需道谢。李芸燕同志,你先忙。累了要休息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提前走。”

晚饭时,李芸燕这几天的食宿问题就已经安排好了。

领导来了祝口村,谁也不会让她饿着的,住就住在曹安堂家里,床铺也是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重新铺。而曹安堂只需要去徐老财家空着的柴房里对付几宿就行。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曹安堂平举着那小半截蜡烛出门去了院里,坐在院子当中石桌前,也拿出来纸和笔。

一个小院,屋内屋外两个人,笔尖摩擦在纸张上的声音,就像一场动听的交响乐演奏。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芸燕终于放下手中笔,长长伸了个懒腰。微一扭头,就能看到那个还在石桌前奋笔疾书的身影。

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亮光越发微弱,惹得曹安堂眉头越皱越深。

李芸燕急忙拿起煤油灯快步走出去,柔和的灯光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曹安堂的眉心,他急忙快速写下几行字,随后放下笔浑身舒展,好像很开心能在蜡烛熄灭之前完成了工作内容。

结果一抬头,才发现是李芸燕给他拿来了煤油灯。

“啊,李芸燕同志,你是不是要休息了?那我这就走。”

曹安堂急忙起身。

李芸燕赶紧抬手虚压。

“不不,我还不困,就是看你工作认真,怕没了灯光影响你的工作思路。曹安堂,你在写什么啊,看你刚才很苦恼的样子?”

“哈,没有苦恼,是我感觉到自己水平有限,没办法用合适的语句去恰当形容当前的大好建设形势。县委于庆年书记安排我书写‘三五’的工作汇报,真的是难为我这个以前拿枪杆子的了。”

曹安堂笑着解释。

李芸燕则好像第一次认识曹安堂一样,带着惊奇和有些敬佩的目光看过来。

“曹县的‘三五’工作汇报是你来写吗。我听说于庆年书记同志安排了几个工作能力极强的同志共同做这项工作,没想到你还是其中一员啊。”

“不不不,我还有很大的需要进步的空间,不能算工作能力强。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和考验,我肯定是要竭尽全力去做的。去年的镇反工作中,山东济南的同志形成了详细的工作报告递交上去,获得了伟大领袖的夸奖。今年的‘三五’工作,平原地区领导同志也提出要争先进,争取伟大领袖的重视,这才会安排写报告的工作。于书记同志既然安排我了,我不能退缩的。就是不知道我写的这些东西,能不能被伟大领袖看到。”

曹安堂仰望北方,目光中充满憧憬。

李芸燕看着曹安堂,一种崇拜的情绪迅速蔓延。曹安堂所写的东西,都有可能被伟大领袖看到吗,这可不是谁都会有的荣耀啊。

“曹安堂同志,我要向你学习,没想到你做的工作是这么重要,比我的工作重要出去千百倍呢。”

“哎?李芸燕同志,这我可就要说说你了。革命工作无小事,妇女解放和‘三五’工作都是为了走向社会主义以及未来的**打基础,都很重要。”

“对,对,都重要。”

李芸燕说着话,坐在了小石桌另一侧,拖住脸颊看着曹安堂。

“曹安堂同志,你和我说说你的革命工作故事吧。之前,我也听于书记同志说起过你,说你是咱县里的先进工作者。徐州方面、济南方面好像都传来过消息,要把你调派过去,可你都拒绝了。这是为什么啊?”

“这……”

曹安堂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低沉。

自从去年县里的镇反工作取得良好成绩,无论是徐州的特派员还是济南的侦查员同志都曾向他和胡爱国表达过调任过去的意思。

只是胡爱国那边,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不想让革命同志抛下妻儿远赴他乡,这才作罢。

而曹安堂这边孤身一人,其实是最好安排的。

可以说,只要曹安堂愿意,无论去济南还是去徐州都没有问题。

但他依旧选择坚定地留下来,至于原因,其实县里的于书记同志也是知道的,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在等一个回信。”

“等什么回信?”

“等一段深刻革命友谊的回信。”

“那你等到了吗?”

“算是等到了吧。”

曹安堂笑着,下意识伸手摸向怀里,可这一摸,顿时脸色剧变。

信呢,信怎么没了!

他腾的下站起身,扭头四下寻找。

那四十八封写给梁怡的信,以及特派员同志寄来的信,怎么就没有了。

今天这一天,带着李芸燕回村里,随后就是开展妇女解放工作,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以至于完全忘记了信的事情。

此刻突然想到,信却没有了,他哪能不着急。

看到曹安堂慌张的样子,李芸燕也紧张起来,急忙问道:“曹安堂同志,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

“我在找信。”

“信,什么信?”

“就是……”

曹安堂看着李芸燕,记忆的闸门打开,猛然想起来,今天上午在妇联办公室的时候,伸手去接李芸燕的公文包,随手就把那些信件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了。

还好,有地可寻,不是丢了就行。

他松了一口气,不免有些尴尬,挠头笑道:“没事,也不是太重要的东西。等回头我再自己找找。李芸燕同志你累了吧,要不你休息,我就先走了。”

“别走呢,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呢。我看到你屋里墙壁上挂着的照片了,你还是解放战争的英雄吗。能不能和我讲讲战场上的故事?”

“这……”

“讲嘛,讲讲嘛。”

李芸燕像个好奇心爆棚的小女孩,下意识伸手抓住曹安堂的手,就怕他跑了。

曹安堂还真没想跑,只是第一次被女同志抓住手,那张脸腾的下就红了起来,傻愣在原地。

他发愣,李芸燕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急忙抽回手。

月夜下的年轻男女,全都心慌的好似有小鹿在胸口乱撞,曹安堂握了握拳,心里带了点怅然若失,但赶紧将某些歪心思从脑海里祛除,主动打破尴尬。

“李芸燕同志,那我就给你讲讲战场上的故事吧。就从,就从济南战役开始说起。那是四八年的九月,十六号午夜,我所在的华野九纵……”

像所有上过战场的人一样,曹安堂说起来战场上的故事,就根本停不下来。

夜色越来越深,凉意渐浓。

可他想起来那些过往就是满心的热血沸腾。

“……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徐州,那时候我们连就剩下我……呃?”

曹安堂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扭头就看到李芸燕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小石桌上睡了过去。

这位年轻的女同志,来到陌生的祝口村,开展了一天工作,怎么会不累的。

曹安堂慢慢放下“指点江山”的手,蹑手蹑脚拿起来桌上的稿件放进包里,小心翼翼向后退,生怕吵醒了李芸燕。

只是等退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又觉得不妥,再轻轻走回来,伸手帮李芸燕将身上披着的厚衣服盖好,转身去往门外。

但又是在门口回头,依旧觉得这样不行,第二次走了回去,轻轻推了下李芸燕的胳膊。

“李芸燕同志,回屋睡吧。”

轻声的呼唤,换来的是一声迷迷糊糊的呢喃:“别吵我,让我睡一会儿。”

曹安堂心说,没不让你睡觉,可你得去屋里啊。夜里天凉,在院子里睡一觉,壮小伙都要变病秧子的,更何况是你这么个身子骨瘦弱的女同志。

几次推搡,都不见李芸燕有任何醒过来的征兆。

曹安堂觉得无论如何是不能把她放在这不管的。

“李芸燕同志,我向马克思保证,绝对不是要欺负你。”

说出这句话,曹安堂一咬牙一狠心,弯腰直接将李芸燕横身抱起,双臂尽量前伸,脑袋也是高高扬起,完全凭着感觉向屋里走。

从小院到里屋,曹安堂就感觉比当年怀抱炸药包冲炮楼还紧张,万幸,革命终究会胜利的,总算是来到了里屋床边,小心翼翼将李芸燕放好,再把被子拉过来盖好。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过程,却让曹安堂紧张得大汗淋漓,逃跑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家。

柔软的铺盖床上,脸红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少女,双眼紧闭,往被窝里面缩了缩。

而月色下那个慌张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狼狈。

一直来到村口,曹安堂的心绪才彻底平复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周围,静谧的村子里各家各户早已经睡下,不会有人看到刚才那件事情,也就不会对李芸燕同志说三道四。

想到这些,他挠头笑笑,迈步前行,只是去的方向并非徐老财家的老宅院,而是直接出了村子,来到村头土路和外面大路的接口处。

路旁边沟里,高高的麦草垛子因白天的雨有些潮湿,曹安堂走近一点,轻咳了声,随后用低沉的声音呼唤道:“猛子?”

话音刚落,草垛另一侧顿时闪身出来个年轻小伙子,相貌端正,身板笔直,手里提着一杆三八大盖,枪头上装好的刺刀在月色下反射着寒光,锃亮无比。

“安堂哥。”

小伙上前一步,啪的下立正站好。

曹安堂欣慰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猛子,辛苦你了。”

“报告,保护祝口村村民,保护集体财产,为革命建设工作赴汤蹈火,不辛苦。”

猛子,大名曹安猛,是曹安堂当上祝口村民兵队长之后,从村里挑选出来的最有能力的一个,当做祝口村下一任民兵队长来培养的。

猛子也没辜负曹安堂的信任,两年来成长了许多,和村里人关系融洽,也通过学习认识了不少字,思想觉悟提高,更重要的是……

“猛子,你的入党申请,上级党组织已经批准了。”

“真的?”

猛子激动的有些不敢相信。

曹安堂笑得更开,抓着猛子的肩膀,震声道:“当然是真的。明后天的找个时间,和我一起去镇上,和其他村新入党的同志一起宣誓。”

“是,保证不辜负党和国家和人民的信任!”

猛子激动无比,曹安堂也跟着高兴,祝口村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党员,他在村子里的工作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那一刻似乎有很深的感触一样,欣喜之余认真说道:“猛子,成了党员之后,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这个身份,带着全村人一起过上好日子,明白吗?”

“明白。”

“嗯,那就好。有你带领全村,我也就能放心的走了。”

“走?安堂哥,你要去哪?”

“我,我听组织上的安排。”

曹安堂抿抿嘴,没再多言,有些事情他早就在做了,申请资料也递交上去了很久,只是组织上一直没有下达指示,他也不能擅自做决定。

“算了,先不说这些。真等组织上安排了,我再来和你交接工作。现在,猛子你和我说说,今天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和特殊的发现吗?”

“报告,村子的守卫工作一切正常,带动其他同志进步的工作进展不错,曹定元和曹定年两兄弟已经可以读懂简单的报纸新闻了。至于特殊的发现,安堂哥,我今天发现四叔他拉着几袋粮食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呢,他是不是去找栓子哥了?”

“小栓子!有没有在村子周围发现小栓子的踪迹?”

“报告,没有。就是感觉四叔四婶都不太对劲,这些天四婶好几次找我,话里话外好像都是要打听栓子哥的事情。我把能说的说了,她也没咋样,就是整天关着家门,从不让外人进去一步。安堂哥你说四叔四婶不会也在密谋什么吧。”

“哎,别胡说。没有实质证据,不准随便怀疑任何一名革命群众。”

“是!”

猛子认真点点头。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曹安堂难免心中有些猜测。

正思考的当口,远处毛驴车铃铛响,曹安堂和猛子齐刷刷看过去,那正往村子口这边走的人,可不就是四叔曹业生吗。

曹安堂反应迅速,拉着猛子躲到麦草垛后面,审视的目光看着外面一切。

第二十二章 一九五二(转)

进村的路上,小毛驴一走一晃,脖儿上的铃铛有节奏的鸣响。

曹业生盘坐在驴车车板上,闭眼打盹,全靠毛驴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倒是像极了神话故事八仙过海里的八仙之一张果老那副优哉游哉样子。

但等临近了,便能看清他怀里还抱着两个小布包,一个口子封紧了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另一个也包的严实,可架不住东西太大,完全遮不住,明显就能看出来是四五根人手臂那么粗细长条棍子物体。

草垛后隐藏的猛子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上那杆三八大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内心猜测到的,曹四叔带回来的是什么。

曹安堂倒是冷静许多,始终盯着曹业生的一举一动,没表现出来任何异样。

小毛驴就那么顺着村里的土路越走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夜色下的村子里,没了踪影。

这时候,猛子才终于按捺不住,急声说道:“安堂哥,刚才你怎么不让我拦住他啊。曹四叔带回来的是枪,枪啊,他这肯定是和栓子哥联系上了,又准备密谋什么呢。”

猛子急得恨不能现在就冲进村子里来个人赃并获。

可曹安堂却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反而微笑着拍拍猛子的肩膀。

“猛子啊,你这么紧张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思想很值得赞赏。但是,你的观察力还是不够细致,对情况的把控不够到位。不过没关系,这点缺点是经验不足导致的,时间和阅历会帮你慢慢成长起来,不碍事的。”

曹安堂说的有些远。

猛子听得也是稀里糊涂。

“安堂哥,你啥意思啊?”

“意思是你观察不够仔细,根本没看出来四叔怀里抱着的不是枪。”

“不是枪是啥?那么长那么粗的,肯定是枪啊。”

“错了,那是山药,咱那边临着的商丘地界特产,铁棍山药啊。”

曹安堂让猛子刚才那紧张模样逗得笑合不拢嘴。

他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如果连是不是枪都分不清楚,早就让敌人给送走了,这份精准的观察力,猛子没个一两年锻炼是不可能比得上的。

至于判断出是山药,一则是根据那东西的形状,二则是看曹业生回来的方向并非北边曹县县城而是打南边过来,再联系上猛子说四叔走的时候带走了几袋粮食,曹安堂便猜到,曹业生应该是出去拿粮食换了别的东西回来。

猛子恍然大悟,可也有些气恼。

“山药那东西多金贵啊,以前也就是徐老财家吃得起呢。四叔这是想咋,搞特殊化吗,自己开小灶?安堂哥,四叔家这两年可是从没去镇上征粮点交过一粒粮食。人家都是宁可受冻挨饿也要交粮捐粮支持前线,四叔他怎么这样啊。”

“哎,猛子,你不能这么想。忘了去年我和你说过的濮阳事件检讨了吗。任何问题存在,那都是我们这些党员的工作没做到位,没能带动群众,凡事从自身找原因,不要先去指责别人。四叔这边的情况你先不要管了,等明天我去四叔家,再发动教育一下。”

“哦。”

猛子闷闷的答应一声,虽然知道安堂哥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看不惯曹业生这种不积极的样子。

曹安堂也不好多加指责,正像刚才他自己说的那样,凡事先从自身找原因,不能只是指责别人。

再次拍拍猛子的肩膀,笑道:“好了,你继续站岗吧。记得下次多穿件衣服,夜里天凉,别冻着。”

“放心吧安堂哥,我不冷。”

“嗯。”

曹安堂点点头,转眼的功夫看见麦草垛旁边伪装隐藏起来的自行车,不由得眼睛一亮。

“猛子,你自行车借我骑一下。”

“啊?安堂哥,你这么晚了要去哪啊?”

“我,我出去办点事。”

话不多说,从干草堆底下把自行车拖出来,骑上就走。

不是曹安堂有意隐瞒什么,实在是这大半夜的跑去县里妇联办公室取个东西这种事情,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那些信件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就这么留在妇联办公室里,他不安心。

让人看见了也没太大关系,怕就怕别人看都不看直接给他扔了啊。

任何人一旦有心急的事情了,那都是片刻都按奈不住的。

可等曹安堂真的再次来到县里妇联办公室的门口,看着门上的大铁锁,才深刻意识到自己耐不住性子是有多么不明智。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间了,哪还会有人在。

撬锁破门肯定不行,为了那些信去破坏公共财产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曹安堂也只能使劲把脸贴在门玻璃上,透过门内玻璃上糊着的窗户纸缝隙,使劲观瞧,总算是看到了包着四十九封信件的报纸包还在李芸燕的办公桌边上放着。

没被人扔掉,那就行。

曹安堂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刚放下。

突然间,一道手电光猛然照过来,随后就是中气十足的呼喊:“谁,干什么的!”

哪怕不是贼,这种情况下也得被吓一跳。

曹安堂惊得急忙转身,下意识抬手遮挡刺眼的手电光。

不等眼睛适应强烈的光线,随后就听到脚步声临近,以及满是惊疑的问话。

“曹安堂?怎么是你啊?”

巧就巧在曹安堂偷偷摸摸做件事情还能让熟人给碰见,看清楚对面站着的是电母,他脸热的估计能烫熟个鸡蛋。

“典,典窈窈同志啊,你还在工作呢?”

曹安堂支支吾吾打声招呼。

典窈窈就是电母的真名,据说是当年徐老财给取得的名字,取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不幸,这么好听的名字好像没能拯救了电母。

“对,今天轮到我负责以妇女同志的身份参与县政府夜间巡逻保卫工作。哎,曹安堂同志,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

“我,呃,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给李芸燕同志带回祝口村的工作用品。”

虽然说谎不是好同志,可让他坦白说,他一个大男人,大半夜的跑到妇联同志工作的地方,找寻他给其他女同志写的情书。

抱歉,曹安堂真没这个脸。

万幸,遇上的是电母,大家也算熟人了,知根知底也不会过分怀疑曹安堂什么,只可惜这么晚了,有办公室钥匙的同志早就回家休息。

电母很贴心地问,要不要将那位同志喊来开门。

曹安堂赶紧说不用。

电母又贴心地问,李芸燕同志需要什么,等明天她通知人送过去。

曹安堂更不敢答应了。

最后只能是指着门内,轻声吩咐一句。

“典窈窈同志,李芸燕同志的办公桌上有一些用报纸包起来的信件,那很重要,请你一定要告诉这里的工作同志别随意扔掉,等我有时间了会再过来取的。”

“好的,曹队长,保证完成任务。”

电母震声回应一句,这半夜里感觉都能把玻璃给震碎。

曹安堂可不敢继续待下去,引来更多人的注意了,唯有急急忙忙离开,再骑上自行车,背着满天星辰无奈回村。

接下来的几天绝对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几天。

全村的男人下地干活,全村的女人包括女孩都被李芸燕召集到徐老财的老宅子大院里,开展《婚姻法》知识的学习。

等男人们从地里回来,继头一天给家里女娃取名那次深刻思想解放之后,那就是第二次深刻意识到妇女解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回家没饭吃了。

都在学习,没有人做饭,你说这咋整。

有些脾气暴躁的跑去妇女解放课堂现场准备拉自家婆娘回家做饭,结果去了就没能回来,让村里七大姑八大姨摁住,一起学习。

曹安堂的个人生活也因为李芸燕的到来,有了些小小的变化,每天夜里两人一起交流工作心得,书写工作记录,写完了就是李芸燕坐在庭院里,不厌其烦地听曹安堂一遍遍讲述战场上的故事。

虽然这几天,整个村子的生活状态出现了小小的偏差,但是这种妇女集体学习的过程,却给以后祝口村的生产建设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老罗家的大妮子罗婕也成为李芸燕指定的祝口村第一位女入党积极分子,小妮子罗芳也被允许和黑蛋、二愣子一起,按时到县里的学校学习。

“罗解放”姐妹两个的人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发生了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变化。

全村一片欣欣向荣,但唯独一户人家,始终大门紧闭,从来都不会参与村里的集体事件。

这一户就是曹业生曹四叔一家。

曹安堂和李芸燕都共同去过四叔的家,打算分别教育带动一下这老夫妇两个,可惜,他们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就让曹业生给骂了出来。

事情没办成,可曹安堂也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那就是挨骂的过程中,分明看到四叔家院里晾晒着几件年轻女人的衣服。村里大婶子和小嫂子之间的着装有什么差别,曹安堂还是能分辨出的。

可问题是四叔家一儿三女,三位姐姐早好多年前都嫁了出去,也就是逢年过节会回来,唯一的儿子曹安栓这都两年多没着家门,那年轻女人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这点不寻常隐隐压在曹安堂的心里,他就想等着李芸燕的工作结束之后,再带领猛子他们好好登门找四叔问清楚。

可没等李芸燕在祝口村的工作进入尾声,一次意外突然降临。

这一天傍晚,祝口村妇女大会的会场,照旧进行一天的学习总结,村里的男人们乐呵呵地来听个热闹,黑蛋那小子突兀的喊话就猛然传进所有人耳中。

“安堂叔,不好了,打回来了,雷公电母打回来了!”

众人齐刷刷扭头,就看到黑蛋牵着妮子的手一路狂奔过来,到了门口,气都喘不匀,就指着村口的方向急声道:“安堂叔,你快去看看吧。雷公电母回来了。”

祝口村村民绝对不会忘记,曾经帮助地主徐老财一起欺压过他们的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没有谁比曹安堂和李芸燕更清楚,现如今的雷公电母已然是县里的革命积极分子。

“打回来”这种说法,肯定不真实。

一定是有什么紧急事情,才会让那夫妇两个一起找来祝口村。

“大家别慌,会议就暂时开到这里吧,该回家吃饭休息的都回去吧,我和李芸燕同志去看看。”

曹安堂一句话安抚住众人,回头朝着李芸燕示意一眼,两人话不多说,急急忙忙快步去往村口。

县里于庆年书记同志的吉普车就停在村头,电母一脸着急的样子,远远看到曹安堂他们出来,赶紧迎上去两步。

“李主任,于书记派我们来村里接你。这次是有重大事件,好像是青岛那边爆发战斗了。”

听到这话,李芸燕的脸刷的下变得惨白。

作为从青岛调派来的同志,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青岛的情况,自从北方战事一起,地处渤海湾附近的青岛港就始终承受着敌军飞机轰炸的威胁,如今说爆发了战斗,难道是敌人已经猖狂到开辟第二战场了吗。

李芸燕满心慌张失了方寸,原地转了两圈才冲着电母忙不迭点头道:“好,我,我拿上东西,稍等我一下。”

说完转身就要往村里走。

旁边曹安堂真是又急又气。

“李芸燕同志,这都什么情况啊。你先去县里,我帮你拿东西,随后就到。”

说着话,和电母一起把还处于懵圈状态的李芸燕推上车,雷公迅速启动车辆,绝尘而去。

曹安堂更是不敢耽搁。

他很清楚战争的可怕,如果青岛那边真的被敌人空中轰炸,甚至是有大部队登陆,最恶劣的估计,那就是青岛失守,胶济铁路落入敌人手中,直入山东济南,北上就是危及国家中心,南下就会侵略国家腹地。

又是一场谁都不能退缩,必须迎难而上的战斗!

曹安堂一路奔跑回村里,也顾不上各家各户带着紧张心情看向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找到猛子。

“猛子,我现在要去县里,很大可能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回不来,村里的守卫工作就交给你了。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牢记你是党员,保护人民群众是你的第一要务。”

猛子只来得及点点头,曹安堂那边便已经奔向家的方向。

李芸燕来的时候,就带了个公文包,很好整理。

曹安堂收拾好文件和一些个人用品,将包挂在车把上,骑上车就走,东北方向的天空一朵乌云遮蔽过来,朝着西边傍晚夕阳的余晖压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一九五二(折)

黑暗即将到来,好似要把整个大地吞没,但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曹县县政府小楼楼顶上的两个探照灯同时亮起,耀眼的光芒让一切黑暗荡然无存。

大院广场上,县驻兵团、县医疗院以及县安全科等众多部门的无数年轻工作人员列队站立,小楼门前高台上,于庆年书记震声开口:“各位同志,刚刚县指挥部接到消息,山东地区青岛港遭受了敌人惨无人道的细菌炸弹袭击,无数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正在遭受严重威胁。经过县指挥部和党委会一致决定,今晚就派出精锐人员前往青岛港支援。给大家两个小时的时间做准备,两个小时后统一在这里集合,上前线!”

简洁直白的动员讲话,随着一声“解散”,所有人分散开去,处理个人事宜。

胡爱国走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一番,加快脚步冲到一群妇女同志聚集的地方,拉着胡嫂子就走。

“孩他娘,快回家,帮我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

“准备衣服?胡爱国你想干什么,这次支援前线的名单里可没有你。”

“没有我,我也得去。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这是我一个**员该有的觉悟。”

“那你去了,咱家建国怎么办?”

“不是还有……等等,孩他娘你什么意思,你也要去?”

“我当然要去了。”

“胡闹,你瞎凑什么热闹,刚参加工作几天啊,你还想上前线?支援前线的名单里连我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你了!”

“胡爱国!你去前线就是国家需要,我去就是瞎胡闹吗?我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一名医护工作人员了,反细菌战的行动没有你可以,不能没有我。而且我已经递交了申请书,我们几个妇联的同志都要去的。”

“你,那你去了,咱家建国怎么办?”

胡爱国两口子面面相觑,之前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周围人群来回奔走忙碌的喧闹场景,就像他们此刻内心的挣扎一样,无比复杂。

一道熟悉的身影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匆匆赶来的李芸燕直奔县政府小楼书记办公室,顾不上合适不合适,喊着报告直接推门而入。

刚回到办公室的于庆年扭头看见李芸燕,镇定的抬手虚压。

“李芸燕同志不要慌,目前的情况还不是最危急的。几个小时前,县指挥部收到消息,青岛港遭遇了细菌炸弹袭击,伤亡情况不明,但敌人还没有猖狂到直接展开地面作战的地步。组织上考虑到你是从青岛来的,对当地情况比较熟悉,希望你能带领我们县的支援队伍前去展开工作,所以我才急忙让雷震和典窈窈同志去接你。”

于书记的迅速解释,让李芸燕的心绪终于平复下来。

“报告,我没问题,一定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

“很好,李芸燕同志,这次去往青岛你和县警卫连王成水同志共同担任指挥,这里是支援前线的人员名单,你看一下。当然,肯定会有其他同志主动要求跟随队伍的,路途当中你一定要做好人员统计工作,我希望你们能一个不少的凯旋。”

“是!”

李芸燕神情郑重地双手将那份名单接过来,刚要转身离开,于书记又开口问道:“曹安堂同志有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报告,曹安堂应该还在赶来的路上。”

“那好,等他到了,让他立刻来我办公室。”

“是。”

李芸燕带着相当复杂的情绪转身出了门,她其实很想问一句,曹安堂会不会和她一起去青岛,可是看到那支援前线名单上并没有曹安堂的名字之后,她又强压下所有情愫不考虑这个问题。

青岛港现在情况不明朗,谁敢保证这一去没有任何危险。

组织上既然没有将曹安堂列入名单之内,肯定是有所考虑,绝不是她可以过问的。

回到妇联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大脑都是空白的。

自从去年被调派来曹县,她就做好了长期工作的准备,万没想到意外来的是这么突然。

她放不下刚刚有个良好开头,还没有完全展开的妇联工作,也放不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曹安堂。

愣怔了好久,直到房门被人猛然推开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曹安堂满头大汗的冲进来,将李芸燕的公文包送到桌前。

“李芸燕同志,我刚刚在外面听说了,青岛港遭遇袭击,大家都在准备过去支援,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是,是的。”

“那好,我陪你一起去,稍等我一下,我去县指挥部打个报告,汇报一下祝口村的后续工作安排。”

曹安堂没有太多的想法,转身便往外面走。

那一句“我陪你一起去”,令李芸燕很是感动,可她还是急忙起身大声道:“等一下,曹安堂,支援前线的名单里没有你。”

“没有我?怎么可能!”

“你别管可能不可能,刚刚于书记交代了,等你到了,立刻去他办公室。”

“我,行,我现在就过去。”

曹安堂答应一声,快步出门。

整个县政府小楼,气氛安静肃穆,有些没出现在支援前线名单上的同志在宣教科争相递交申请,县驻兵团的众多年轻战士来不及回家,就在走廊里席地而坐,写几句留给家里人的话,等待统一收拢寄送回家。楼外面人声嘈杂,县警卫连连长王成水指挥调动全县所有运输车辆,清点随行物资。

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也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曹安堂敲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报告!”

“曹安堂,来。”

于书记挥手示意曹安堂进门,首先开口问道:“当前的形势你了解了吗?”

“报告,我已经大概了解,青岛港遭遇袭击需要我们支援。可是我想问,为什么支援前线的名单上没有我。”

这话一出,于书记微微叹了口气。

之所以让曹安堂来这里,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曹安堂同志,让谁去前线,不让谁去,组织上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没列入名单,不代表就是打压革命同志的积极性。你的情况,组织上了解,我也了解,你自己更了解。关于你一直申请调往禹州参加工作的事情,禹州方面始终没有回信,这种情况下,你还要不要去青岛?”

这一问,便是直接问到了曹安堂的“软肋”。

其实,两年前,曹安堂就递交了去往禹州参加工作的申请,之前拒绝了徐州和济南两方面的调任正是这个原因。

可两年来,这份申请答复就好像他等待梁怡的回信一样,遥遥无期。

“曹安堂同志,你现在是我手下的兵,也是我最看重的兵,你的申请,我一向都是关注的。而且,组织上不会压制任何一名革命同志的个人意愿和正当要求。我现在问你,如果你去了青岛,恰好禹州方面又有了回信,你该怎么选择?”

曹安堂沉默了。

于书记叹了口气,说道:“还有一个小时,前往青岛的队伍就会出发,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如果选择去青岛,那就直接找李芸燕同志,她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员。”

说完这番话,于书记挥了挥手。

曹安堂带着复杂的心情,转身出门。

……

一场酝酿了好久的雨,终于下了起来,好似要给当前的紧张气氛再蒙上一层迷离的光影。

妇联办公室里,李芸燕依旧坐在办公桌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待什么,总之就是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时,迅速起身,张口就喊:“曹……呃,典窈窈同志,是你啊。”

看见走进门的人是电母,李芸燕的心情难免有些失落。

电母也是一脸的落寞神情,踌躇着上前几步。

“李主任,对不起,我要去青岛的申请没有被组织上同意,可能,可能没办法再跟着你一起工作了。”

电母说着话,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自从被李芸燕等妇联同志解放之后,电母就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处处争先进,可没想到这一次她落后了。

“都怪我,都怪我以前帮着地主阶级欺压人民群众,成分不好,要不然组织上也不会驳回我的申请。”

电母满心的自责。

李芸燕急忙上前抓住电母的手。

“典窈窈同志,你别这么说,历史问题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可你能改变自身,积极投身到革命工作当中,那就是好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我已经帮你递交上去了,我就是你的入党介绍人,你什么情况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说什么成分不好。组织上之所以驳回你的申请,肯定是考虑到了你的个人家庭状况,你的孩子还没断奶啊,革命工作不能让孩子没了娘的。”

李芸燕的解释,顿时让电母眼中的泪水止住,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芸燕。

“李主任,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能入党?”

“能,一定能,只要你坚持革命本心,党组织一定会对你敞开怀抱。这一次不能和我一起去前线没有关系。祖国处处都是前线,各项革命工作都需要革命同志去做,相信自己,加油!”

“是,我一定不会辜负李主任的信任,更不会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电母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好似焕发了新生,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李主任您先忙,我这就去外面,协助其他同志为支援前线的同志做好准备。”

说着话,电母转身就走。

只是走到门口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转头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一个报纸包。

“李主任,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您。那天晚上曹安堂回来特别嘱咐过我,桌上的那些信件特别重要,您别忘了收拢好。”

“信件?”

李芸燕有些迷惑,下意识扭头看向办公桌边,那个包好的报纸包又被人用红线绳捆扎起来,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回来这么久却一直没注意到。

想问问电母那些是什么东西,可电母已经出去工作了。

她只好迈步回来,拉开线绳,打开纸包,刹那间,厚厚的一沓信件跃然入目,随手拿起来最上面的一封,已经开口的信封,挡不住信纸滑落而出。

李芸燕弯腰捡拾,自然而然就看到了上面所写的一切。

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信息,那是任何人看到都会为之动容。

咔哒!

军靴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李芸燕,她急忙起身,将手中的信纸压在桌上,回头看过去。

王成水王连长带着一身雨水走进来,四下看了几眼,急声问道:“李芸燕同志,曹安堂没在这吗?”

“曹安堂?他,他去于书记办公室了啊。”

“可于书记告诉我有可能在这里找到他啊。”

“怎么了,曹安堂不见了吗,出什么事了?”

李芸燕着急询问。

王成水赶忙挥挥手安抚道:“没事,别急。就是组织上对曹安堂同志申请调动的事情给出回复了,于书记让我赶紧把调动函给他送来呢。这小子啊,两年了都在申请往禹州去,今天总算是见到结果了。这样吧,李芸燕同志,你帮我把调动函给他,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呢。”

说着话,王成水将信函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出发了,作为这次支援队伍的指挥,王成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特别是这场来的很不是时候的雨,竟然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实在是给准备工作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县政府大院里忙碌的人影越来越多,那些解散之后回家的人逐渐回归,雨夜里时不时回荡着众人搬运东西的口号声。

那么多人脚步不停,偏偏在县政府小楼侧方屋檐下,有个人已经安静站立好久了。

曹安堂撩起来裤腿,看着小腿处枪伤留下的伤疤,思绪好像回归到那个战火年代,眼前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姑娘,细心为他包扎伤口。

猛然间,思绪回归到眼前,他甩手将烟头扔进雨水坭坑里,毫不犹豫地朝楼内走去。

“报告,曹安堂申请参加支援青岛港行动,请李芸燕指挥员同志同意。”

一声喊话,在妇联办公室的门内门外回荡。

坐在办公桌前的李芸燕猛然抬头,这次出现在她眼前的终于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曹安堂,可她的心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李芸燕同志,于书记告诉我,我没在支援前线名单里,要想参与这次行动,必须征得你这位指挥员的同意。请同意我的申请。”

曹安堂再次震声开口。

李芸燕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愣愣地看着曹安堂,好一会儿才嘴唇蠕动着发出声音。

“曹安堂,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青岛?”

“我愿意。”

“可是你之前不是一只申请调动去禹州吗,现在组织上已经……”

“不管组织上有任何决定,这一次我都要坚持去青岛,身为革命工作者必须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首位。”

曹安堂没等李芸燕把话说完就郑重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也没想过组织上已经同意了他之前的申请,只是单纯以为于书记同志将他的情况告诉了李芸燕。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刚才的话已经表明了心意。

兴许是觉得气氛有些严肃,曹安堂还主动弯弯腰,轻笑道:“李芸燕同志,我们这次去青岛是做支援工作的,又不是展开真正的战斗,有可能永远回不来了。等到青岛的局势稳定,我们再听从党组织的安排,一起回来继续祝口村的各项工作。再说了,虽然你是从青岛来的,可让你回去参加那么危险的工作,我不放心,我想保护你。你放心,我保证不给你拖后腿。”

本以为这番话能让李芸燕笑一笑。

可事实是,李芸燕听到她这番话之后,突然抬手遮住了眼帘,好似有泪水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曹安堂慌了,赶紧迈步上前。

“李芸燕同志,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我……”

李芸燕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挥手不让曹安堂靠近过去,使劲抹掉眼角的泪水,她才重新抬起头,带着一丝艰难的微笑轻声说道:“曹安堂,谢谢你。”

“哎,革命同志之间不将感谢的话。”

“嗯,革命同志之间不说感谢的话。可是,曹安堂,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落在了你家里,你能不能现在回去帮我拿来。”

“啊?什么东西,很重要吗?你别误会,我不是不帮你,是我现在回去的话,怕赶不上队伍出发啊。”

“没关系,我等你。”

李芸燕看着曹安堂的双眼,轻声说出这句话。

曹安堂猛力点点头:“好,我知道一条回村的近路,我这就回去,一定尽快赶回来。对了,李芸燕同志,是什么东西啊,你放在哪了?”

“是……反正就在你床头的被子下面放着,你拿到就知道了。”

“好,等我。”

曹安堂不疑有他,转身快步向外奔跑。

夜雨中,那个逆着大院人群骑上自行车就走的背影,好似一幅特殊的画面,永久定格在李芸燕的眼中。

她默默低下头,从窗边退回来,将那四十九封信件重新包好,拿起纸笔,点滴泪水再次从脸颊上滑落。

片刻之后,一张折好的小纸条压在信件包下面。

李芸燕缓缓起身,拿起那份曹安堂的调动函,朝着于书记办公室走去。

雨越下越大了,回祝口村的那条近路充满了泥泞,曹安堂却不惧任何坎坷,栉风沐雨,砥砺前行。

三年前,孟成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像希冀着投身北方战场,只可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留在了家乡。

今天终于再次有机会去往前线,虽然只是去青岛港,距离北方战场还很遥远,可这已经是他再一次有机会,可以和曾经大三连的战友共同为一场战争的胜利而奋斗。

他的心是激动的,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滚烫沸腾。

来到最后一段自行车都无法穿越过去的林间小路时,他直接纵身一跃跳下车子,一时间站立不稳摔进泥坑,不管不顾再次爬起来,朝村子里狂奔。

雨夜的祝口村格外安宁,家门遥遥在目,曹安堂奔行的速度再次提升。

可就在这时,一声女人痛苦的喊叫仿佛可以撕裂雨幕一般,传进曹安堂的耳中。

他猛的停下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正是曹业生的家。

第二十四章 一九五二(终)

曹业生家的院门紧闭着,遮住了外界一切目光,却遮不住那一声声痛苦喊叫从里面传出来。

哗啦啦左邻右舍院门打开,不少人跑出来站在雨中四处查看。

猛子更是一边穿衣服一边朝这边奔跑,远远看到曹安堂,先是一愣,随即冲到近前。

“安堂哥,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声音是从四叔家传出来的,去,砸门!”

猛子二话不说快步过去,挥舞起来硕大的拳头就要砸门。

可没等拳头落下去,哗啦啦院门开启,一个中年妇女慌里慌张向外跑,四婶子在后面追着,死活抓住那中年妇女的衣角。

“常大嫂子,你不能走啊,你一走这可就是两条命啊。”

“不行不行,赶紧送医院吧,孩子个头太大生不出来,难产,我也没办法啊。”

那常大嫂子使劲甩开四婶子继续往外跑。

这一转头就看到外面瞪着一双虎目的曹安猛,吓的惊叫一声,腾腾后退两步,直接跌坐在院门堂里。

曹安堂也走到近前,打眼一看,那人不是邻村的接生婆常大妈吗,附近几个村子谁家孩子出生,可都是要找常大妈来的。

难道……

“四婶子,怎么回事?”

曹安堂厉声质问。

四婶这才瞧见门外已经围聚了不少人,吓得脸色惨白,止不住后退。

与此同时,西屋里的曹业生冲出来,看见曹安堂已经一只脚跨进门内了,那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急匆匆跑过来,抬手就往外推人。

“出去,都出去,我家的事情用不着你们管!”

“曹四叔,你家里到底藏了什么人,刚才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不用你们管,都给我滚。”

曹业生扯着嗓子怒骂,可他声音再大也大不过家中里屋内传出来的又一声痛苦喊叫。

曹安堂哪还顾得上那么多,推开曹业生迈步就往里走。

“猛子,把四叔控制住!”

猛子上前直接拦腰抱住曹业生。

壮小伙的力气哪是半大老头可以比的,曹业生一边挣扎一边怒骂,四婶子也是连滚带爬回来使劲拉扯曹安堂。

“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啊。女人家生孩子,男人不能看的!”

就这一句话,让曹安堂跨进门的一只脚猛然顿住。

果然是有妇女生产,难怪常大妈会在这里。

曹安堂怒气冲冲扭头:“四婶子,屋里到底是谁?谁家的女人?”

四婶子这时候却使劲摇头不说话了,曹安堂无奈,冲这外面大声呼喊:“哪位嫂子在外面,快进来!”

这一下院门彻底打开,安良嫂子和安俭嫂子齐刷刷冲进去,片刻之后,又是共同脸色煞白的跑出来。

“安堂,是,是长秀!”

“谁?长秀?”

别说曹安堂了,在场的所有祝口村村民都懵了。

长秀这个名字谁也不陌生,那个被徐老财从外面买回来当童养媳的姑娘,早两年前土改的时候,就随着徐老财一家人离开彻底没影了。

怎么会在今天出现在曹业生的家里,还要生孩子了?

曹安堂弯腰,一把将四婶子从地上拎起来,怒声质问:“四婶,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老天没眼啊,让你个遭千杀的曹安堂害俺儿子成了反革命,俺好不容盼着个孙子来,这又要没啦。”

四婶子嚎啕大哭。

那边曹业生更是跳着脚直骂:“曹安堂,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你一起见阎王!”

骂声、哭声和长秀痛苦的叫声在雨夜下交织。

到了这时候,事情的经过还不够明朗吗。

当年土改,徐老财一家跑了,长秀被小栓子带去了县城,住在他姐夫韩立国的家里。

去年的镇反工作中,小栓子下落不明,韩立国也因为渎职被处分。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又身怀六甲的长秀,只能随着大姐曹芸趁着过年的那会儿功夫悄悄回了祝口村,一直藏在家里。

这种事情,曹四叔不敢和外人说,四婶子也是提议等孩子出生,瓜熟蒂落谁也挡不住的时候再不隐瞒,之前四叔拿粮食换山药那些营养品也是给他等待出生的孙子用。

但谁能想得到,孩子今夜出生,四婶子哪怕是偷偷把常大妈请来,也解决不了难产的问题,更是死活也捂不住长秀的嘴,让那痛苦的叫声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

人是越来越多,可场面却安静的可怕。

所有人都盯着曹安堂,现如今也只有曹安堂该知道怎么解决这么棘手的问题。

又是一声喊叫,将曹安堂从震惊的情绪中拉扯回来。

“都别愣着了,听我指挥。猛子赶紧套辆驴车来,快!常大妈,你既然来了也别推卸责任,四婶子,两位嫂子,你们一起想办法给长秀武装好了,赶紧送镇卫生院。快,都动起来,谁家有铺盖的就拿过来应应急,没事的人都别在这围着了,回家,回家!”

曹安堂一番话,可算是让大家找到了主心骨。

曹业生也顾不上去骂曹安堂了,什么事情都比不上就他孙子的命重要,忙不迭跟着猛子一起去套驴车。

屋里的事情,曹安堂帮不上忙,唯有咬咬牙顶着大雨先跑去自己家里。

里屋的床铺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一伸手就从床头铺盖下面摸到个布包。

曹安堂也顾不上看看里面是什么了,随手揣进怀里,转身再度跑出去。

等他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又举着车子穿过树林,再回到村里的时候,长秀已经被几个村里妇女保护着躺上了驴拉板车。

“猛子,你驾车,跟我走!”

说着话,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前面带路。

长鞭挥舞,驴车前行,村里各家各户翘首观望,内心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从村里到镇上,一路风雨。

卫生院的妇产大夫是让曹安堂直接从值班室的床上给提起来的,看到这么危急的情况,大夫也是二话不说喊人来赶紧将产妇抬去手术室。

当手术室的门关闭,一切归于平静,在场的人全都是虚脱了般跌坐在地上。

幸亏是赶来了,真害怕半路上撑不住啊。

曹安堂也是大口喘着粗气,一阵阵后怕,下意识抬手捂胸口,这一捂,摸到了怀里的布包,他才猛然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和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他呢。

“猛子,来。”

“安堂哥。”

“嗯,等这边情况稳定之后,你就带着四叔一起去找镇上找镇委牛记成同志,无论如何也要让四叔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

“好,安堂哥。”

“嗯,你在这盯着,一步不要离开,有事也可以和两位大嫂子商量。我先走了。”

曹安堂拍拍猛子的肩膀,转身就走。

猛子有些懵,大声问道:“安堂哥,下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啊?”

“我……”

曹安堂挥挥手,已经累得不想说话。

可没等他挥舞的手臂放下去,一道身影猛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曹安堂你别想跑,我孙子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你……”

话没说完,旁边的猛子暴脾气的,一把就将曹业生推翻个跟头。

四婶子惊叫着冲过来,挥舞双手冲着猛子又抓又挠,安良嫂和安俭嫂两个人都拉不住。

场面再度变的混乱。

曹安堂内心憋着口闷气,使劲握着拳头,却不知道从何发泄。

就在这么混乱的当口,一声婴孩的啼哭响彻整个卫生院,好似清晨的太阳撕裂了黑暗一样,连带着帮助曹安堂将心口的那口闷气也释放出来。

咔哒一声,手术室门打开,小护士欢喜地跑出来。

“生了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就这一句话,让发疯的四婶子瞬间平静下去,更让曹业生再也顾不上曹安堂,连滚带爬跑去手术室门前,抓着小护士的肩膀急声问道:“怎么样,我孙子胖不胖?”

“挺胖乎的孩子。不过,呃,不是孙子,是个女孩。”

“啥?”

“是个女孩。”

小护士重复一遍,惊得急忙退缩进手术室里。

曹业生就像被雷霆击中了一样,满脸呆愣后退几步。

“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呢啊!”

五十多岁的人这一刻好像彻底没了精气神,颓然坐倒在地。

曹安堂和猛子对视一样,无奈叹息。

“猛子,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放心吧,安堂哥。”

曹安堂对猛子是真的放心,再也不耽搁,转身奔跑出去。

重新骑上自行车,顶着风雨,火急火燎往县城方向赶。

同样的风雨,不同的场景。

县政府大门前,于书记的那辆吉普车里,王连长抓着方向盘回头看了一眼。

后座上的李芸燕已经扒着车窗朝后面看很久了,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曹安堂,也是在等一个“转折”。

曹安堂有决定,她同样有决定。

用那个蹩脚的理由骗曹安堂回村,其实就是不想让曹安堂赶上支援前线的队伍。

特派员那封信中对曹安堂和梁怡两人深厚革命情谊的描述,让她羡慕。四十八封信件,两年时间的坚持,让她感动。曹安堂为了调动禹州却放弃徐州和济南两方面同志的邀请,这份真心,让她五味杂陈。

她不能看到如此真挚的革命情谊,就因为这次意外而没有了结果。

她更不能做一个间接破坏了其他同志感情的第三者。

所以,她找于书记解释了一切,也说明了曹安堂的决定,更向于书记提出申请,劝告曹安堂不要再执着于去青岛。

她做了这一切,却在真正要离别的时候,心中产生了后悔。

她忽然希望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冒风雨骑着自行车出现,与其携手一起踏上新的革命征程。

可是……

“李芸燕同志,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再……”

李芸燕想说再等等,可真的有必要继续等下去吗?

她默默转头,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走吧。”

嗡的一声,汽车发动机轰鸣,车头灯穿透雨幕,穿透黑暗,支援前线的车队驶向远方。

喧闹了大半晚上的县政府大院终于恢复了宁静,雨似乎也发现地面上没了太多的乐趣,开始很随意的蹦几个雨点下来。

夜幕中,唯有县政府大院门前的警卫室里还亮着灯,好似一个希望指引曹安堂前行的路。

哐当一声,自行车在大院门前摔翻在地。

曹安堂急匆匆冲进去,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院落,整个人呆愣原地。

“吴大爷,支援前线的车呢,那些同志呢?”

曹安堂擦掉眉毛上的雨水,扭头冲警卫室的值班大爷问出这句话。

吴大爷带着怪异的目光看着曹安堂,似乎是感觉这个问题很可笑。

“车队走了啊。”

“走了?不是说等我吗?”

“等你?你这个同志很奇怪啊,支援前线的队伍为什么要等你。谁都能等,前线战事能等吗?别看了,都走了。你要是真有心去支援前线,坐火车也能去的,何必非要这时候拿车队走了做理由。”

吴大爷一开口就是训斥人的架势,曹安堂真是没精力说那么多了。

最后看了眼空荡荡的小楼,转身奔跑出去,扶起来自行车就往火车站的方向去。

追车队是不可能了,不过吴大爷说的没错,坐火车也能去。

可等他来到火车站的时候,空荡荡的车站,让他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淹没。

值班站长李栋同样是带着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你要去青岛?曹安堂同志你不知道吗,青岛港遭遇细菌炸弹袭击,今天下午开始,所有去那边的列车都停运了。你要是想去,可以和县里支援前线的车队一起去啊。”

“我……”

曹安堂真想说,我就是从那边来的。

可说这有意思吗。

无奈地叹口气,又是急忙忙冲出车站,再次骑上自行车,没等启动,嘎嘣一声,劳累了一夜的自行车车链条断掉。

曹安堂空蹬了两圈,无奈站回地面。

一阵狂风皱起,吹得车蹬子好像风车一样旋转,也猛然吹开了县政府小楼妇联办公室的窗户。

狂风卷起来桌上的报纸卷,一堆信件洒落在地。

隔壁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急匆匆走出来,四处看了眼,没瞧见任何异常,这才略微放心地回头看向正在给信件打包的邮电局工作人员。

“同志,这都是支援前线的同志给家里人写的信,一定要保证全数送到。”

“放心吧,绝对不会让任何信件丢失。”

邮电局同志扛起来信件包向外走,那人目送对方离去,再一转身才发现隔壁办公室的窗户被风吹开了。

急忙跑过去关上窗户,退回来的时候,地上散落的信件映入眼帘。

“哎,怎么这里还有信呢。同志,等等,先别走。”

手忙脚乱收拢好地上的信件,急匆匆追出去,总算是在大院门外追上了邮递员。

“这还有不少呢,呀,这一封怎么没封好。”

“我来吧,我这有胶水。”

拆开的信件重新封好,悉数装进自行车大梁上挂着的信件包里面。

邮递员骑上车,顺着大路前行,拐弯的时候摇了下车铃铛。

叮铃铃一阵脆响,引得曹安堂猛然抬头,看着那辆完好的自行车从面前过去,他摇头失笑一声,感觉自己是脑子抽风了,竟然想着抢了人家邮递员同志的自行车骑着去青岛。

默默收回目光,推动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刚转过拐角,一阵低微的抽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顺着声音来源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个小男孩坐在路边捂脸哭泣。

“建国?你怎么在这呢,哭什么呢,你爸妈呢?”

“安堂叔叔,我爸我妈把我扔给我奶奶,去支援前线了。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以后听话,你让他们回来行不行?”

孩子的哭泣,让曹安堂的心情有些沉重。

胡爱国两口子竟然把孩子扔下,一起走了,这感觉就像是李芸燕把他扔下了一个样。

“哎,想什么呢。”

曹安堂拍拍脑门,将杂七杂八的想法抛开,伸手帮小胡建国擦掉眼角的泪水。

“建国,别哭,你爸妈不是不要你了,而是要你学着自立自强,以后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去到祖国需要你的地方,明白吗?只要你不哭了,乖乖听奶奶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还会给你带好吃的奖励你。”

“嗯,安堂叔叔,我听话,我不哭了。”

胡建国坚强的昂起头。

曹安堂微笑着揉揉那个小脑瓜。

“走,我先送你回家。”

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牵着胡建国,迈步前行。

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投射在雨后的路面上,越拉越长……

第二十五章 一九五三(上)

1953年夏。

祝口村所属梁堤头镇,镇委大院里拉起来长长的横幅,上书“热烈欢迎技术员同志莅临指导农业互助合作”。

掌声在空中回荡,激动的笑容洋溢在大家的脸上。

镇委牛记成同志与几位从聊城来的技术员亲切握手,现场气氛无比欢腾。

可就在这么所有人都无比欢欣鼓舞的时刻,县委大院外一声好似破锣似的呼喊传扬进来,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祝口村恶霸,欺负村里人,镇委讨公道,严惩曹安堂!”

歇斯底里的呼喊,让整个镇委大院都安静下去。

院门口保卫科的同志,急急忙忙向外跑。

院里众多梁堤头镇本地工作同志脸色难看,心中更是哀叹,那曹业生怎么又来了,真是没完没了啊。

牛记成和技术员团队领队苟大友握住的手微微一僵,但很快就压下心中的怒火,尽量展现出微笑,侧身让开进门的路。

“各位技术员同志,来,先进屋喝口水。”

众人纷纷进屋,关闭的房门隔绝了内外的联系,屋里是梁堤头镇各村的领头干部同志在牛记成带领下汇报各村的农村互助组工作建设情况,苟大友带领的几位技术员时不时询问几个问题。

很快,欢迎会之后的工作情况汇报就结束了。

苟大友认真地点点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牛记成身上。

“牛同志,我们刚到县里的时候,县委于书记同志就已经让人介绍过梁堤头镇各村的情况了,和你们刚才汇报的差不多。虽然这里是平原地区撤销之后,山东省全省最贫困的乡镇之一,但农民群众支持国家建设的积极性不输给其他任何地方。尤其是刚才汇报中提到的庄家村,全村去年一年无偿捐献的粮食能以万斤为单位,这在其他地区也是很少见的啊,必须提出表扬。”

这番话一出,牛记成笑得舒心,庄家村干部也是一脸骄傲和自豪。

可随着苟大友目光偏移,落在另一人身上,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变得严肃了许多。

“但是,有值得表扬的地方,同样也有需要批评的。就像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条件很好了,可为什么捐粮数目寥寥无几,统购粮也是根本不到万斤。这样的工作成绩,我说你们祝口村是新山东省所有村庄里的倒数第一,那也不是冤枉了你们。”

技术员的批评一点都不留情面。

牛记成脸色变差。

代表祝口村站在这里的年轻小伙子曹安猛,黝黑的脸堂黑里发红。

“报告技术员同志,我们祝口村地多人少,青壮劳力短缺,实在是生产力不足。可我们没有落后,已经是最大限度支援国家建设了。”

猛子大声申辩,那也是说的实情。

祝口村地多人少,明面上记录的八百亩水浇地,实际上真正利用起来的也就是半数左右,这一年为了完成镇上交代的粮产任务,全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就这还是受到了批评,曹安猛也没什么好办法啊。

总不能让他去别的村抓壮丁吧,就算他想抓也抓不来,都在大力搞生产,哪有闲着的人。

对于祝口村的现实情况,牛记成也比较了解,张张嘴,似乎是要帮着曹安猛解释几句。

谁知那位苟大友技术员抬手虚压了两下。

“牛同志,还有这位年轻同志,借口和理由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们来这也不是听你们说这些的。我们技术员受党组织的委派来这里做工作,工作的内容就是帮助各位发展互助组,建立起来合作社,而最终的工作目标,便是提高生产力。如果你们的生产力足够高,我们又何必来这里。好啦,大体的情况我们算是了解了,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准备下工作计划,明天我们就会分散到各个村开展工作。今天就先到这吧。”

苟大友一再挥手,牛记成也显得很是无奈。

先进地区的技术员同志来落后地区指导工作,他这个本地落后地区领导也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板说话,唯有吩咐各村回去做好准备,等待迎接技术员同志到各村指导。

小小的会议室平房随着各村干部离开,显得冷清了不少。

其他技术员相互交流着刚才了解到的情况,苟大友却是起身追出门,拉住了牛记成。

“牛同志,稍等一下,有件事情我想和你仔细了解。”

“技术员同志你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是这样的,请问,刚才欢迎仪式上,在门外喊着要伸冤要严惩的那位人民群众是什么情况啊?”

面对这个问题,牛记成有些难以开口。

苟大友顿时挺直腰板,很严肃地说道:“牛同志,革命工作关系祖国建设方方面面,祖国方方面面的建设都是革命工作。有问题就要正面面对,像你这样遮遮掩掩不可取。刚才你自己也说了会知无不言,怎么真到问题上,就说不出来了。”

“这……”

“牛同志,我也不是批评你。关键是,明天我们的技术员队伍就要分散到各个村庄去了。刚才欢迎仪式上,只听喊话,我们也能知道那位是某个村里的群众。一旦我们的工作因为其他原因,引起来群众的抵触,这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对祖国建设更不是好事。你总不能落得个阻挠国家发展建设的错误在身上吧。”

苟大友接连两番话,竟然让牛记成的犹豫变成了阻挠祖国发展建设,这罪名他可担待不起。

“技术员同志,我也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不知道从哪开头。唉,要说起来,这事还和县里的工作挂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啊。”

牛记成不好开口也开口了,只能是照实从头说起。

一年前,曹业生在家窝藏待生产妇女,险些导致大人和孩子难产而死的事情,整个梁堤头镇镇委无人不知。

牛记成带头对这个曹业生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并且要求曹业生照顾好那对孤寡母女。

按理说,这件事情本该到此结束。

谁能想得到,曹业生不服气,直接跑去县里告状,污蔑镇委和曹安堂同流合污,将他的儿子定性成反革命分子,还差点害死他的儿媳妇和孙女。

县里对曹业生儿子的情况早有记录,自然不会相信曹业生的诬告,可这家伙就在县委耍起来了无赖,不求别的,只求给他儿子恢复好人的身份,连带着惩治曹安堂。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在县委大院里上吊求公道。

这事闹的沸沸扬扬,堪称新中国建立以后,曹县各项工作过程中遇到的最麻烦的群众和党员干部之间的矛盾问题。

恰好当时,曹安堂正在申请随第二批支援队伍去青岛支援前线,本来组织上都同意了的,就因为曹业生的胡搅蛮缠搁置下来。另外,曹安堂一直申请的调任禹州,也因为这事给耽误了。后来平原地区撤销,山东和河南两地的行政区划改变,曹安堂的调动也失去效用。

事情拖了小半年,也没见曹业生那边有任何消停的样子。

万般无奈之下,组织上决定,暂时停止曹安堂的一切职位和工作,回村生产等待后续审查。

曹安堂被停职,曹业生终于达到目的也不去县委闹了。

但隔三差五都会跑来镇委搅闹一番,

牛记成等镇委的同志什么法子都想过了,讲道理讲不通,批评教育他也不听,哪怕是请来县里公安局的同志把他带走,也因为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法规也是关几天就给放回来。

曹业生也学的越来越狡猾,不闹大事,平常时候挺安静的,就是认准了镇委有什么活动举办的时候,冷不丁冒出来喊冤几声,惹人心烦。

赶他走,他也乖乖离开。

但过不多久,还会卷土重来。

总之,这个曹业生就是和曹安堂耗着了。

要么是找到他的儿子平平安安送回来,要么就是曹安堂接受处分。

“可我们不能因为一个群众的胡搅蛮缠耍无赖,就去处分曾经立过功的革命同志啊。”

说到最后,牛记成无奈叹息。

真真是“一颗老鼠屎弄坏了一锅汤”。

倘若没有曹业生这个因素存在,说不定曹安堂已经是让整个梁堤头镇所有革命同志都要效仿学习的模范了。

听着牛记成的讲述,苟大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么,牛同志,这个曹安堂到底有没有犯过错误呢?”

“没有,我以一个**员的身份保证,曹安堂同志绝对没有犯过任何原则性的错误。”

“错了,牛同志。没有和人民群众建立起来良好的关系,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苟大友一句话反驳得牛记成哑口无言。

“也罢,我来这里并不是解决什么历史问题的,更没资格干涉当地的这方面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发展农业生产,提高农业生产力。那个曹业生有力气天天跑来镇委闹事,却不好好的搞生产,这不好。牛同志,我决定了,明天我就去这个祝口村,让所有人都安心搞生产,再也没时间和精力来镇委胡闹。”

牛记成原本被苟大友的反驳弄得心里不痛快,可听到最后这番话之后,那真是将苟大友看做了最亲切的人。

“技术员同志啊,如果你真能改变现状,那我可是要主动向组织上汇报,为你请功的。”

“哎,干革命工作的哪有看重功劳的。牛同志,你也不要气馁,之所以这么长时间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我一来就有了突破点,那是我们的工作内容不同。我做的就是农村生产工作,我深刻明白,没有不想种地的农民群众,只有劳动力不足有心无力的农民群众。曹业生要儿子,那也是因为他家里没有壮劳力,只要我一去解决了劳动力问题,解放了生产力,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也不知道苟大友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可以断定自己能够解决连县委都没好办法的事情。

牛记成不好打击革命同志的积极性,唯有认真点头,多多鼓励。

夏日里的一阵凉风吹过,舒缓了燥热也稍稍解开了点牛记成的心结,但却解不开曹安堂的心结。

祝口村,曹兴民老太爷家。

曹安堂一手拿着拐杖,弯腰把老太爷背起来,迈步往里屋走。

“太爷,您说您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嫌药苦就不喝了呢。”

“喝啥啊,我自个这身体啥样,我心里有数。都这把年纪了,喝啥也不管用。安堂啊,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是,太爷您能走。我要是把您放下来,您围着村子转圈去了,我追都追不上,还是别放了。”

“你,你个臭小子,就知道说这些不着调的。”

老太爷虽然嘴上骂着,但依旧安安心心接受曹安堂将他背回里屋放在土炕床上,等着曹安堂将旱烟袋烤燃递过来。

一口烟吸进嘴里,苍老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看着曹安堂又把药碗端过来,有些浑浊的双眼中,泪光微微闪动。

“唉,我曹兴民一辈子,三个儿子,七个孙子,重外孙都不知道多少了。倒头来,竟然让曹老六家的孙子照顾我,老六走早了,没我这个福气,也没我这么命苦啊。”

“太爷,您说这叫什么话。要不是您老觉悟高,把大伯他们和几位哥哥都赶着去当兵了,哪能有咱现在的幸福日子过。回头我再帮您写封信,给安成哥寄过去,您要是想骂他们,我在信里全都给您写上。”

“不写,当年赶着他们去当兵,就没想过让他们回来。谁要是回来了,那就是逃兵,我拿拐杖敲死他们。算了,别说这个了。安堂你告诉我,业生家是不是还闹腾呢。”

“没,没……”

“没什么没,我人老了,心可不糊涂。当年我们老曹家六兄弟在这安家,老四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让人打死了,就留下个孤儿寡母。原想着,业生跟着老三学手艺能安分点,谁知道养出来的儿子小栓子不靠谱,他也跟着学会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门不幸啊!咳,咳咳……”

曹兴民老太爷气得咳嗽不止。

曹安堂赶紧过去拍打老人的脊背,帮忙顺下去这口气。

“太爷,别说了。这一年多我也想明白了,能不能去哪都不重要,当初我受伤回村的时候,也是考虑着一辈子就在村里,带着咱全村人一起过上好日子。就算带头的资格没了,我还不能和您一样看着咱村越来越好吗。”

“混账话,不求上进!”

“行行行,太爷,我求上进。那您老也求上进一下吧,把药喝了呗。”

“不喝!”

“哎,您看您……”

曹安堂好像说些什么,却被屋外一阵脚步声打断,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就看到猛子小跑着进门。

“安堂哥,有大事。”

“啥大事?”

“组织上要派技术员来咱村指导工作了。”

听到这话,曹安堂的脸色难免黯淡许多。

组织上派人来指导工作,这是好事,但也间接证明,他在村里的工作和职务怕是不可能恢复了。

第二十六章 一九五三(中)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曹安堂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冲着曹安猛笑道:“猛子,组织上派技术员来咱村指导工作那是好事啊。现在到处都在办互助组、开合作社,咱村这方面确实有些落后了,技术员一来,解放了生产力,不仅村里人能过得好,咱给国家贡献的也会多起来。”

“呀?安堂哥,我就说了个技术员要来,你咋连他们来干啥都猜到了。”

“猛子,早让你多看报学习,你总是偷懒。报纸上不都说了吗,人家别的地区搞互助合作,收成比单干户高很多,用实践证明集体生产优于个人单干。全国都要推广了,技术员来咱村不是指导这方面工作,能是什么?指导你小子怎么找对象啊?”

曹安堂这一句玩笑话,让老太爷也眯缝着眼笑了起来。

屋内的氛围欢快许多,恰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喊话从外面传来。

“哟,我这耳朵尖可听见了啊,谁要找对象啊,我给牵线。”

话音未落,黑蛋娘安良嫂子迈步进门,首先去到床榻边探头看了一眼。

“太爷,这药咋还没喝呢?”

“搁这吧,想起来再喝。”

老太爷挥挥手,不想见人就是催他喝药,缓缓开口道:“你们有话去外面说吧,我要睡个晌觉。”

“好嘞,太爷您歇着。”

安良嫂答应一声,拽着曹安堂的胳膊就往外走,猛子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赶紧跟出去,结果到了庭院里,那大嫂子直接冲他一瞪眼。

“猛子兄弟,你忙工作去吧。”

“啊?大嫂子你这是有啥事啊,还不让我知道。”

“有好事,但轮不到你头上。去去去。”

连推带搡将猛子赶走,等再回来,就剩两人在庭院里。

曹安堂只看这架势,心中也有了猜测,不等安良嫂说什么,他率先开口道:“大嫂子,你要是和我说介绍对象的事,那就别说了。”

“哎?安堂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曹安堂,我问你,嫂子平常对你怎么样?”

“大嫂子拿我当亲兄弟对待,这份好,我心里有数。”

“行,那我再问你,嫂子做事有啥对不住你,对不住村里人的吗?”

“没有。大嫂子你明事理,思想觉悟高,现在又是咱村的妇联主任、镇上的妇联工作者,不管哪方面做事,谁都挑不出来毛病。”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嫂子给你介绍个对象有错吗,能给你介绍个错的来吗?”

“呃……”

曹安堂说不出来话了。

自打今年过了年,不只是安良嫂子,村里的其他姑姨嫂子全都像是跟他曹安堂较上劲了,隔三差五就找到他,说说这家的姑娘不孬,那家的姑娘不错,摆明是要帮曹安堂解决个人问题。

就为这,还闹出来个不小的笑话。

老罗大哥家的大妮子罗婕也年满十八了,有时候顺带手的帮曹安堂洗几件衣服,三传两传,怎么就成了曹安堂和罗婕处对象。

这可把老罗大哥那老实人给气得不轻,曹安堂和大妮子确实年纪相仿,可按照乡里乡亲的关系,这都差着辈分呢,为这事罗庚都小半年不和曹安堂打招呼了。

大人不消停,小孩也跟着瞎闹腾,黑蛋那臭小子说什么安堂叔真要是和大妮子姐姐好了,他再和小妮子好了,那以后就是兄弟。和安堂叔是兄弟了,就是和他爹是兄弟。气得曹安堂和曹安良一起打的黑蛋屁股开花,三天没下床。

当然,这是闹笑话,罗婕把曹安堂当长辈领导对待,曹安堂更是不可能对大侄女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但是,村里那些嫂子姑姨联合起来给他找对象,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本村找不到合适的,那就把目光放在邻村、镇上。

心是好心,事也是好事,可曹安堂根本就没这方面心思啊。

今天又见安良嫂子找来,开口就是要说这事,曹安堂找个理由就想逃走。

谁知安良嫂子往太爷家院门堂里一站,堵着门,愣是让他找不到出门落脚的地方。

“大嫂子啊,你就饶了我吧。”

“不行,这事你要是不答应,今天别想出这个门,哪怕把太爷吵起来了,肯定也是和我站在一条战线上。安堂,你给我老老实实坐那,听我把话说完!”

曹安堂无奈,唯有转身回去,往太爷家的小石凳上一坐,满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安良嫂子笑了,往前走两步。

“安堂,你啥想法,俺们都清楚。不就是心里有人了吗。一个当年送你回来的梁护士,还一个就是青岛的李芸燕李主任。你的眼光高,看上的姑娘,别说咱村里的,就算是附近十里八乡挨家挨户去找都找不到半个能比得上的。可问题是,那毕竟都是外地的姑娘啊,就算能成,人家能背井离乡的跑咱这穷村子里来和你过日子吗。嫂子是过来人,最明白那感情不能当饭吃的道理。不管是梁护士还是李主任那都是吃苦的人,可你好意思让人家来咱这吃苦吗?你要是说你能去她们那边,嫂子就更得劝你了,上门女婿让人瞧不起,这可是到哪都不变的道理。”

村里大嫂子一开口,真真是九头牛都拉扯不住。

还没讲这次要给曹安堂介绍什么样的对象呢,就先扯到曹安堂当上门女婿了。

这都哪跟哪啊?

曹安堂抬抬头,看着安良嫂的目光里充满了无辜。

安良嫂子好像也意识到不对劲,摇摇头道:“让你气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扯远了扯远了。安堂,我今天是告诉你,嫂子又给你物色到两个好姑娘。”

得,绕来绕去还是逃不开安良嫂子的“折磨”。

也罢,听大嫂子说别人家的事情,权当是解闷了,又不是本村的人,啥时候能见到面都是个未知数呢。

平静的日子过得就像流水一样快,自打不用每天去镇上报道,也不用隔几天去县里开个会之后,曹安堂就觉得日出和日落之间相隔的距离无限缩短。

前一秒还是傍黑天的晚霞余晖,眨眨眼的功夫,日头又从东边爬起来了。

曹安堂赶紧爬起来,拎上锄头就往外面走。

自打土改的时候,分了地,他家就他一个人,曹兴民老太爷家也是一个人,两家的地连在一块,不可能让那么大年纪的太爷还下地干活,他就顺带手的一块帮忙种了。又是快到夏粮丰收的时节,这段时间辛苦辛苦,保证了今年的收成,或许也能帮全村摘掉落后的帽子不是。

谁知他刚一只脚迈出门,远远就看到黑蛋风一样从村头方向往回跑。

这个几年前的小屁孩也长大了不少,不是整天跟着曹安堂就是跟在猛子的屁股后面,学先进思想,虽说都是学习,可真不如二愣子识字多还安静。

不过,但凡有什么事,也是黑蛋能几声吆喝,让全村都知道。

老远就能听见黑蛋大声呼喊着“拖拉机,拖拉机来啦”!

曹安堂微微一怔,可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信息。

拖拉机那种东西,也就是在报纸上看见过一回啊,谁那么大本事能把那东西开到祝口村来。

要知道,整个人村子里非人力的东西,也就是当初赶走徐老财时,留下来的一头牛两头驴,鸡羊啥的根本不能作数的。

他愣神的当口,各家各户院门打开,纷纷走出来。

与此同时,猛子骑着自行车进了村,就在村口那片空地上停下来,使劲摇晃不知道哪一年挂在村头那颗歪脖子树上的大钟铃。

“乡亲们,都出来啦,组织上派来的技术员马上就要进村啦,给大家指导生产,都出来听技术员宣讲啦!”

一声声喊话随着钟铃敲响的声音传扬开,村头空地上,人是越聚越多。

全都支棱着脖子到处看,就想看看黑蛋刚才吆喝的“拖拉机”是个啥样子。

可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个影子啊。

曹安猛见人都到的差不多了,这才放下晃铃铛的手,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乡亲,聊城来的技术员苟大友同志,再有一会儿就到咱村了。到时候给大家讲讲人家先进地区是怎么发展农业生产的。大家伙可都认真听着点,不为别的,哪怕是为咱这种不上的地种起来,一年到头不愁没饭吃,也得支持人家技术员的工作,响应国家的号召。”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是没明白猛子的话,可还闹不懂这技术员和拖拉机之间到底有啥必然的联系。

倒是冷不丁的,人群外面传来一声嗤笑。

“种了一辈子的地,倒头来还得让人指导着种。有啥可指导的,你哪怕天边上来的技术员,还能把地里粮食种出来个花啊。”

众人纷纷回头,就看见曹业生老神在在的坐在驴拉板车上。

谁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出去,还是刚从外面回来,反正就是都看他不顺眼。

村里一共一头牛两头驴,土改那会儿,牛分给老罗家了,一头驴分给了曹兴民老太爷。

不管是老罗家的牛还是太爷家的驴,村里谁要用谁牵走,也没听见说个不字。

反倒是曹业生,整天护着那头驴就跟护着宝贝似的,不让人用也就算了,还见天套上车,让驴拉着他不知道往哪跑,你说气人不气人。

曹安猛心里有火气,可也不好在这种时候发作,就是瞪着曹业生大声喊道:“技术员来咱村,那是帮忙提高生产力的。让大家互助合作共同生产,一起种地,一起富裕。”

“哈,一起种地?自己家的地还种不完呢,我有那闲工夫给别人种地啊。还一起富裕呢,打地主富农的时候咋说的都忘了啊,咱可不敢富裕了,回头都成别人家的啦。”

曹业生阴阳怪气。

曹安猛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忍无可忍,就想冲过去,面对面教育曹业生几句。

可没等他行动起来,所有人就听见一阵嗡嗡嗡好比炸雷似的响动,一股子黑烟细细长长飘在村外大路上的天空中。

曹业生那头驴哪经历过这种动静,惊得嗷一声嘶鸣,焦躁不安地来回转圈,一甩身后的板车直接把曹业生给甩了下去。

倒是就在不远处的曹安堂手疾,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抓住缰绳。

驴子安分了不少。

曹业生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就一把将曹安堂给推开。

“想干啥,抢我家牲口啊。起开!”

说话间牵着驴车远离曹安堂。

曹安堂也没心情在意这些,就是和村里其他人一样踮着脚往村头外面看。

那传说中的拖拉机,总算是真正出现在了祝口村村民的视线之内。

多少年之后,当时在村口的人想起来今天的场景,都是忍不住唏嘘,一个贫困落后的小村庄第一次和先进的机械化农用器具接触,给人心灵上造成的冲击实在无法形容。

距离远,看不太清开拖拉机的人,倒是能看到拖拉机头后架子上站着的那人。

圆脸胖乎乎,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的苟大友,脸上是充满亲和力的笑容,不住的抬手朝村子的方向挥舞。

都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谁也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

等那拖拉机头总算是开进了村子,所有人都是惊得连连后退,老罗家的小妮子更是躲在二愣子身后,使劲抓着二愣子哥的衣服角,一副害怕却又好奇的样子,探着小脑袋使劲看个不停。

吱嘎一声,拖拉机停下了。

轰鸣声停止,让全村人震动的心也获得了些许平静。

苟大友就站在车后架子上,比所有人高出去半个身子,含笑大声道:“谢谢,谢谢!祝口村的乡亲们真是热情啊,感谢大家都在这里欢迎我。鄙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苟大友,是专门来咱祝口村指导共同生产的技术员。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有可能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是我来带领大家一起共同富裕,就希望大家以后对我的工作多多支持啦。”

话音落下,苟大友环视全场。

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直到猛子幡然醒悟急忙拍手。

“大家鼓掌欢迎!”

哗啦啦,一阵并不是很热烈的掌声,拉开了祝口村互助生产的序幕。

第二十七章 一九五三(再)

不是村民们不欢迎技术员,而是大家还没从被拖拉机给震惊到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可这样的场面,还是让苟大友的脸色难看许多,扶着司机的肩膀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走到曹安猛身边,很是不满地压低了声音说道:“曹安猛同志,祝口村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啊。到处都在争先进要积极,祝口村的积极性就这么差的吗?”

“技术员同志,我们村都挺积极的啊。”

“错,积极性不是嘴上说出来的,更不是从欢迎我的掌声中听出来的,而是从大家对待合作生产的态度上表现出来的。算了,要是祝口村情况好,也用不着组织上派我来,咱直接展开工作吧。”

“好好,技术员同志,您说咱从那方面开展实地工作?”

“嗯,就先,先让我讲两句。”

苟大友说着话,往前迈了一步。

猛子还是太年轻、经验少啊,竟然又出现了片刻的愣神。

光他一个人愣神也就算了,关键是全村人都还在盯着那辆拖拉机看个不停呢,竟然没有人注意到技术员准备讲话了。

苟大友越发的脸色难看,心底里告诫自己,这种落后局面很快就会在他的指导下彻底改变,才总算是好受许多,昂起头大声喊道:“各位乡亲,听我讲两句。”

一句话成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扯回来。

苟大友点点头,热情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抬手指向了拖拉机那边。

“各位乡亲们,大家看到这辆拖拉机了吗?”

说实话,早就看到了,还一直在看,要不是你说听你讲两句肯定还继续看,早知道你讲两句就是让大家看拖拉机,大家也不会有那么片刻的转头耽误看。

“各位乡亲,知不知道这辆拖拉机是怎么来的?我告诉大家,这是咱国家从苏联进口来的,整个山东省都没有几辆。而这一辆正是山东省委组织奖励给聊城先进农村互助工作组的。鄙人不才,正是荣获这一奖励的先进工作组组长,苟大友。”

说起来这些事,即便是祝口村村民没来得及表达什么,苟大友自己都是无限自豪和骄傲。

他带领的工作组得到了组织上的认可,还为了方便他们到各地开展工作,专门奖励了这么一台拖拉机,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然了,能获得这样的奖励,也不仅仅是我们工作组的功劳。这更离不开先进地区广大农民群众的支持。要不是没有农民群众的积极生产,单靠我们是不可能实现生产力解放的。更进一步说,如果没有伟大领袖的指导,没有党中央的指导,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共同生产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变化。让我们感谢党,感谢国家,感谢伟大领袖!”

这番话一出,全村没有一个人再看拖拉机,全都是卯足了劲鼓掌,就连曹业生都没有丝毫抵触情绪,发自真心的鼓掌赞同。

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劳苦大众,最深刻明白当前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

到了此刻,村头空地的气氛总算是真的热烈起来,苟大友也被这种气氛感染,用力点点头。

“好,很好,这才是我想看到的大家的积极性啊。大家看看这台拖拉机,想不想让祝口村也有这样一台拖拉机帮着大家耕田种地收粮食?”

“想啊!”

所有人都激动了。

牛拉犁、驴拉磨大家都见识过,可这开起来突突突响的铁皮子大头车怎么干农活,那是谁也没见过的。

这玩意儿载着两三个人都不费事,那干起来地里的农活肯定也是杠杠的吧。

乡亲们心情激动,就等着那技术员同志让人把拖拉机开进地里去了。

苟大友也激动,可就是没有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指挥拖拉机,反而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震声说道:“乡亲们啊,拖拉机是好,咱谁都想要,可这台不是咱村的啊。那个同志,可以开走了。”

话音落下,拖拉机上的同志拎着个“之”字铁拐棍跳下车,在众人迷茫的目光中使劲摇晃几下。

轰鸣声再起,细长的黑烟蹿上天空。

那辆祝口村许多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机械化农业用具,在村头空地上转了个小圈,顺着村头的土路绝尘而去。

“哎,怎么走了啊?”

“就是啊,不是说这玩意儿能耕田种地收粮食的吗,你倒是给我们看看啊。”

“这么好的东西,来了就是让我们看一眼的?”

祝口村众多村民有些炸毛。

虽说那拖拉机肯定不是他们的,也没资格让人留下,可好歹也得让多看一眼才行啊。再说了,不是要提高生产力的吗,没有拖拉机咋个提高法。

“哎,乡亲们呐,都安静下,别往那看啦,看我这,看我这。我问大家伙一句,想不想让那拖拉机就在咱村永远不走了?”

“想啊!”

“对,我现在也是祝口村的一份子,我也想。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光想是没有用的,咱得实干,咱得发展生产。只要生产力提高了,收成多了,哪怕组织上没有奖励,咱也可以全村集资一起买一台回来。”

买一台?

祝口村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先不说那拖拉机价值几何,就看大家现在的生活状态。

冬麦刚收获没多久,留足了一家人的口粮,留下下年的种子,实在所剩无几。好歹有富余的统购出去,换点钱财回来,也得贴补贴补家用,难能有点积蓄。地里的棒子倒是快熟了,可收了棒子,留足口粮和种子又能剩下多少。蔬菜瓜果之类不再考虑范围内,饭都吃不上呢,还吃菜?

这就像个死循环,偏偏为了活着,为了一年到头仅有的那点积蓄看见增长,还是得这么无休无止的循环下去。

这还不算谁家有病有灾的,更没法考虑添丁进口。

照这样的状态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攒够了钱,买拖拉机啊。

别说买拖拉机了,就算是去县里拿粮食换头骡子都是奢望。

众人的情绪有些低沉,唯独只有苟大友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轻咳一声,再度开口:“乡亲们呐,我有办法让你们一年温饱,三年富裕,五年用上拖拉机,你们信不信?”

“啊?”

周围一片惊愕的目光,不是大家不想信,是真的不敢信。

这次连曹业生都被带动了,直接站到板车上大声回应一句:“你用啥办法啊?”

“哈哈,这位同志问得好,也正是我要说的。咱用的是,互助合作、集体生产的办法!”

“咋个集体生产,自己家的地都种不过来,哪有功夫种别人的?”

“我说有,那就是有,这是通过实践证明了的。我给大家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前一个人干农活,干累了歇一会儿,三天五天干不完。以后三户五户联合起来,七八个劳力一起上,你累了换其他人,其他人累了换上你。人歇着,地不歇着。吃饭一起吃,吃完齐上阵,节约时间多干活,集中精力搞生产。劳力多的互助合作,有牲口的和劳力少的互助合作,这就是集体生产。”

苟大友说的很是简洁明了,大家都有些明白了互助合作的意思,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倒是曹业生成了这里反应最快的,再次大声问道:“那这一起种地了,收成算谁的?”

“去掉自家的,去掉国家的,富余出来的按照生产分分配,我这里有一套完整的生产分定量标准,保证公平,大家多劳多得,谁下力多,谁干活积极,谁就富得快!我就问大家一句,想不想这么干?”

最后一个问题问出来,村头空地上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就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呐喊:“想!”

“好,既然大家想这么干,那就听我的,排好队我来做个记录。分配出来互助组,我再手把手教你们怎么合理利用劳动力和劳动时间。曹安猛同志,帮忙组织一下吧,我们开展工作了。”

“哦哦。”

猛子点了两下头,赶紧去组织大家排队。他是真没想到这位技术员同志刚来村子,都没用得着惊动老太爷,就把全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还获得了莫大的支持。

这在以前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啊。

哪怕是以前的安堂哥都未必能有这样的号召力。

猛子突然被脑海中回荡的想法吓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的看向了人群中的曹安堂。

此刻的曹安堂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就像普普通通的农民群众那样随着村里的乡亲一起排队站好,等待着技术员的记录和分配。

……

月明星稀,整个村子经过一天的“改变”,这时候总算是安静了许多。

可曹兴民老太爷家里的空气,明显带着许多不安分的因子。

老实人罗庚在庭院里蹲着,闷头抽烟,也不说话,更不想进屋。

堂屋里,老太爷坐在躺椅上,一手拄着拐杖,另只手不断摩挲手里的旱烟袋。

太爷旁边,曹业生不改老神在在的模样,坐在椅子上侧着头看外面星空,人在这里,谁知道心飞到哪去了。

曹安堂靠门站着,抱着双臂沉默不语。

屋当面中央,则是现在的祝口村村长曹安猛,可这年轻小伙子此刻没点村长该有的架子,竟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似的,脑袋微微低垂,心中很是不安。

也不知道这种沉默持续了多久,猛子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猛抬头说道:“这样吧,我再去找技术员说一说,不管怎样,也不能这么个分配法的。最起码,不能让安堂哥和曹业生到一个互助……”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没等猛子把话说完,曹业生就嚷嚷开了。

“你以为我愿意和曹安堂一个组啊,我有牲口,还没开始生产就有一个生产分拿,要是以后这生产分成了一个组集体公用的,那还是曹安堂占了我的便宜呢。我说什么了吗。还有你小猛子,当上村长你就牛气了啊,要不是因为你是党员,村长能轮到你头上吗。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不知道叫四叔吗。有本事你当着太爷面喊个曹兴民试试!”

“我……”

猛子有些嘴笨,让曹业生顶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眼前的问题实在是不好解决啊。

按照今天技术员苟大友的分配安排,依照劳力多的相结合,劳力少和有牲口的相结合,恰好就把曹安堂、老太爷、曹业生和罗庚这四家分配到一个互助组里面了。

这也是很巧合的事情。

村里其他户,一家最少也是两个劳动力,最多的就像黑蛋家那样,曹安良大哥的两个小兄弟还没结婚,没分家,安良大哥的大儿子年满十六也能算是劳动力,一家四个青壮年,谁都争着抢着要和人家抱团。

再说眼前这四家,那可真的是够凄惨的。

曹安堂光棍汉一个,父母走得早,两个姐姐也嫁出去很久了,一家就他一个人。

曹兴民老太爷自不必说,早年间把儿孙全都赶出去当兵,硬是不让回家来。

曹业生就一个儿子曹安栓,可小栓子的事,说太多了,也别说了。家里四婶身体不太好,干不了重活,有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媳妇带着个只会张嘴嗷嗷吃奶的小孙女,这家庭情况,十里八乡也很难找出来第二个。

最后是罗庚,老罗大哥正值壮年,大闺女年满十八算半个劳动力吧。可儿子也就比黑蛋大两岁,让他玩玩闹闹还行,干活就别指望了。男孩子调皮捣蛋都比不上小妮子能帮忙呢。罗嫂子年头上又怀了,也不知道男女,但就算是个男孩,能指望上?罗庚倒是有两个兄弟,可结婚之后就分家了,俩兄弟争气,头胎都是双胞胎儿子,和罗婕罗大妮一样的年纪,不知道要羡慕死多少人呢。

总之,这四户人家合在一起,人口数超过两只手了,能干活的劳动力却是只有三个。

但巧就巧在,除了曹安堂之外,其他三家都有牲口。

按照那种劳动力少的和家里有牲口的结合,可不就是有了眼前这种局面吗。

说实话,这种分配方式在大部分地区都是适用的,遵循的原则也是科学的按照生产力因素进行分工。

但是换到具体情况上,又会出现相当的不合理。

从耕地的角度来讲,一头牛能顶的上四五个劳动力,那不虚。但是种地种地,可不是光把地犁出来就行啊。不要浇水施肥除草的吗,不要丰收的吗?

难道要指望驴子耕牛去把地里的棒子全都收回来?

那不给你全都祸害了,就烧高香了啊。

完全不在意生产要素,只靠生产力评价去开展工作,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但那位技术员苟大友明显没有考虑到这些。

而眼前几位也因为知识学习和思想水平的限制,想不到生产要素之类的东西。

相比于搞生产互助合作,无论是曹安猛还是村里其他人,考虑最多的,还是曹安堂和曹业生这种怪异的组合。

别说祝口村了,就是放眼梁堤头镇,再到县里,多少人都知道曹安堂和曹业生的矛盾。

苟大友就不知道吗?

这技术员来的第一天可是从牛记成那完整了解到整个过程的。

可他开展工作之后,还是做出来这样的安排,带了什么样的心思,别人无法揣度。

反正猛子就是感觉不妥,这才会有了眼前这局面,好像是他犯错一样,准备想办法弥补过错。

刚刚被曹业生怼的说不出来话,他也没想着去和不讲理的人说话,就是再次看向曹安堂。

“安堂哥,你别担心。我要是去说了,技术员也同意了。保证咱村里所有互助组都抢着要你。谁不知道安堂哥你肯吃苦肯下力啊。绝对不会没人要你的。”

猛子这话一出,直接把曹安堂逗笑了。

“猛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到最后,你安堂哥还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

“不是不是,安堂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看你吓的,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我也不会同意你去找技术员。”

“为什么啊?”

“因为技术员同志刚来咱们村做工作,更是用让我都佩服的方式将全村的生产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他的水平比我高很多,那么他的工作安排一定也没错。如果你去找他了,那就是对他工作的否定。这对技术员不好,影响后续工作开展。同样对猛子你也不好,会影响你在革命同志心目中的印象,影响到你进步的。”

曹安堂这番话发自真心。

今天在村口,初见苟大友,客观角度上去讲,他直觉判断苟大友是个更多做机关工作的,指挥指挥还可以,真抓实干未必能行。

但祝口村现在就缺个能指挥的,他自问以前指挥的不好,而猛子也学了他的处事风格并且将实干发挥到极致,缺少了指挥才能。

放在古代,猛子是冲锋陷阵的猛将,那么苟大友技术员就是军师。

祝口村要想发展起来,全村致富,不能闷头猛冲,正是需要苟大友这样的人来指挥着才能打胜仗。

尤其是苟大友用一台拖拉机调动起来全村积极性,让曹安堂也很受触动,全心全意去支持还不够呢,哪能成了带头阻挠技术员工作的人。

所以……

“猛子,听我的,别去找技术员说这事了。”

曹安堂再次郑重强调一句。

曹安猛咧咧嘴:“安堂哥,那我不去说的话,眼前这问题咋解决啊?”

第二十八章 一九五三(转)

眼前这问题真的就那么不好解决吗?

曹安堂叹口气,扭头看向曹业生。

“四叔,以前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或者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咱先不谈。就谈以后,您也不是不想过上好日子。您想让小栓子回来,给你生孙子,那最终的目的不也是想着家里多几个劳力,日子越过越好吗。现在有技术员来了,还有科学的办法帮咱提高生产力,咱就一起互助合作搞生产,怎么样?”

“哼,这还像句人话!”

曹业生冷哼一声,说话不怎么好听,但态度实在是比以前好太多了。

“猛子,你看,暂时搁置矛盾,齐心协力搞生产。以前咱都能国共合作统一战线呢,我和四叔之间那点事,怎么就不能放一放。问题,这不就解决了。”

曹安堂笑着说出这番话。

曹安猛悬着的心也放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声闷声闷气的喊话陡然从庭院里传来。

“谁说解决了?这么个互助法的,咱不还是这几个劳动力,解决啥了?”

罗庚站在了门前,也是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要说整个祝口村谁最困难,非罗庚莫属。

自打今年过了年,罗庚明显感觉日子不好过了。大妮子罗婕长大了,得准备着说亲的事,好歹也要整修整修家里的破房子。二儿子罗东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存的口粮都怕被他给提前吃光了。小妮子罗芳上学得添置新衣服。媳妇怀了孕,更是得想办法补充补充营养。

一家子人等着吃、等着过好日子,所有的重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愁起来的时候,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盼到了技术员来,说要提高生产互助合作。

罗庚原以为总算有能给他帮把手的了。

谁知道两个亲兄弟抱团,压根不想和他这个大哥在一个组里,闹得他硬是被分到了和曹安堂一起。

虽然这小半年都因为大妮子的事,生曹安堂的气,可说起来下地干活,罗庚觉得自家俩兄弟捆一块也比不上曹安堂。

但有个曹安堂就足够了,怎么还能加进来游手好闲的曹业生和走道都费劲的曹老太爷呢。

说好了互帮互助,这全都成了他帮别人,谁能来帮帮他啊。

就为这,罗庚能不委屈?

此刻罗庚站在堂屋门前,也是刚才酝酿了好久,才有勇气在这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

“安堂兄弟,我不是针对你。太爷,我也不是对您有啥意见。我就是想着……”

想着啥?

反正罗庚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呢,旁边曹业生猛的扭脖子看过来,吹胡子瞪眼,嚷嚷道:“你就是想着针对我,对我有意见呗!罗庚小子,我曹业生可没怎么得罪你吧。”

“呀,行,曹四叔,我也不是针对你。我就说这个事。土改的时候咱按人头分地,安堂和太爷家都是一个人的,努努劲,一个人种俩人的地,那也能种的过来。可我家不一样啊。地是挺多的,可一个人哪翻腾得过来。我想着互助合作了,能有人帮着俺了,俺就算是努死,哪怕不要了啥生产分,只要不愁吃喝就行。可结果呢,就因为土改的时候分给了俺一头牛,现在就不给俺安排多帮手。这算啥子道理?那俺宁可不要那头牛,送人了行不行。咱三个劳力,咋种四家的地啊。这不是平白无故把养活四叔家的人和养活太爷的事都安到俺头上了吗!”

老实人刚才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他活了这几十年说的最多的一次。

硬腰板的汉子说到最后,都有点要急哭了的样。

偏偏曹业生一点都没感触,还是梗着脖子怼回去。

“罗庚你说清楚,谁让你养了啊。我曹业生是有儿子的人,到什么时候都用不着你这个外姓人养。”

“曹四叔,你要这么说,那就是不讲理了。俺老罗家比不上你老曹家人多,可在祝口村也是有根的。”

“罗庚你啥意思,你指桑骂槐的,说谁没根呢!”

“你你你……”

罗庚和曹业生一言不合爆发冲突。

向来性格温和的曹安堂这时候也火了,怒吼一声:“都别吵吵!”

一声吼压住两个人,随后就是看向罗庚,拧着的眉头努力舒展也舒展不开,就是带着无奈却又坚定的口吻说道:“老罗大哥,耕牛是主要生产力,绝对不能给别人。说到底,咱这个互助组里就我是个空手加进来的人,我也不能光沾大家的光。罗大哥你家情况困难,这样,我做个承诺,从今往后我家的富余粮食全都给你,那生产分我也不要,全都给你。”

“不是,安堂兄弟我就是诉诉苦,没想要你的东西啊。”

“啥要不要的,罗大哥你家的牛我不还用着吗,这是牛换去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其他地区互助的时候,也有过‘借套贷款’的情况。拿粮食换耕牛,或者是借了牲畜使用,来年收成了用粮食抵借套时的生产分。不过这种事情都别出去说,运用不好是会出事的。”

曹安堂本不想说“借套贷款”的事情,可为了能让罗庚安心接受他给出去的粮食,只能简单提这么一句。

非要认真解释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报纸上都说了,许多地方都有不少评论员为这种情况进行过激烈讨论,到现在都没个明确的说法,证明这种行为可行还是不可行。

贷款确实可以刺激生产,但同样会引发新一轮剥削。

都说资本主义的法子用在社会主义不行,曹安堂不敢也不能冒这个头。

曹安堂叹口气收拾起来纷飞的思绪,也没注意到那边对他刚才的话若有所思的曹业生,就是看着罗庚说道:“罗大哥你也别推辞,就这么定了。”

“可是安堂兄弟,我要了你的富余粮,你吃啥?”

“都说是富余粮了,肯定我有留着的口粮啊。再说了,我是退伍兵,我有补贴的。”

说到最后,一直听着话的曹安猛猛然抬头张张嘴想插句话,却被曹安堂直接眼神制止。

别人不知道什么情况,曹安猛哪能不知道,自打去年安堂哥被停了职,那补贴也是给停了的。

即便安堂哥不让他说,他觉得也得告诉大家。

谁知有人的嘴比猛子快多了。

曹业生往前凑凑身子,急声道:“先别定下呢。曹安堂你的富余粮给罗庚小子了,那你给我啥?他家的牛是牲口,我家的驴就不是啦?还是你压根不把我当一个组里的人?”

这下子,曹安堂头大了。

曹业生还想挤兑几句,突然间,一根拐杖伸过来,直接砸在曹业生的脑门上。

“住嘴!业生,我老头子的口粮给你,你要不要?说到底,我才是这个组里最没用的。”

沉默许久的老太爷终于说话了。

这一开口就是带着怒气,把屋内所有人都给吓得不轻。

曹业生更是捂着脑袋跑出去好远。

“太爷,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算了,你们爱咋整咋整,我看是都不待见我,我也不在这待着了。”

“混账东西,你……咳咳咳!”

太爷咳嗽不止,曹业生缩着脖子遁逃。

罗庚一脸的不知所措,还是曹安堂挥挥手帮他解脱出去。

“罗庚大哥你先回家,等明个儿咱私底下再说。”

“好好,那,那太爷,我就先回家了。”

老太爷只是挥手,不愿多说话。

罗庚转身离开。

猛子也被曹安堂赶回家去歇着了。

等将太爷背回里屋床上,照顾着老人躺下,曹安堂也招呼一声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老太爷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安堂啊。”

“太爷,您说,啥事?”

“明天把我背到地里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一点,我也干活,不能让人说成是干张嘴吃饭的老废物。”

“哎呦,我的太爷,您这时候还逞什么强啊。放心吧,有我呢,谁也说不着您。”

“他们是说不着我,可就怕因为我连累的你被说啊。安堂,你以后也是要娶妻生娃的人,照顾我这么个累赘可就耽误你了。这样,你也别管我了,找找别人互助去……”

“行啦,太爷,别说这些话了。我要是不管您,等安定大哥他们回来了,不得打死我啊。互助组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以前地主老财剥削的时候,咱没地都得种地活下来。现在家家都有地了,哪还能活不下去。日子肯定越过越好,您老还得给我儿子取名呢。”

“你啊,先找个媳妇儿再说儿子的事吧。”

“好,我尽快找,尽快找。”

好说歹说哄着太爷睡下,曹安堂这才出去,将屋门院门都关好。

等再一扭头,黑夜里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冷不丁从身后出现,再大胆的人也得吓一跳。

“我,你个不老实的黑蛋,躲这干什么呢,不怕我把你当夜猫子一脚给踹飞啊。”

稳定心神,看清楚是黑蛋那小机灵鬼,气得曹安堂真想打他一顿。

黑蛋可是个挨骂挨习惯了的,根本不在意曹安堂说啥,就是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袖子,快步走到没人注意的墙根底下。

“安堂叔,我要报告个情况。”

曹安堂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呼啦一把黑蛋的小脑瓜。

“说,你要报告啥?”

“我要报告,那个狗技术员是个大骗子。”

“技术员是骗子?”

“对,他那辆拖拉机来的时候,其实是两匹骡子拉着来的,到了村口才开起来。我还看见拖拉机走的时候,上了大路,又是让骡子给牵走。那玩意儿开不了一会儿,怎么可能干农活。技术员不是骗子是什么。”

黑蛋叽叽咕咕一番话,绝对不是在说谎。

今天还是这小子第一个看见拖拉机的,当时就在外面大路上,老远看见两头骡子拉着个那么大的物件往村里来,很是清楚认识到,那是报纸图上的拖拉机,这才扭头往村里报信。

要不然,他跑再快也不可能比四个轮子快那么多。

后来曹安猛骑自行车回村打招呼,那不也是比拖拉机快了不少。

等拖拉机走的时候,黑蛋趁着村里人都被技术员给吸引的当口又悄悄跟上去,可算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台带轮子的机器,却要用两匹骡子拉着来回,这事不蹊跷吗?

曹安堂是真不觉的多么蹊跷。

那拖拉机是烧油的,油那玩意儿多贵啊,恐怕祝口村一年的收成换成钱,也供不起一台拖拉机绕村子跑几圈的。

技术员这么做是情理之中,也是破有深意。

用运转的拖拉机调动起来村里人的积极性,又想办法节省资源损耗,换成他曹安堂,估计也会这么做,这不算是欺骗,只能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工作方式。

但曹安堂也相信,这种无奈不会持续太久,报纸上说了,一五计划在展开,工业发展要搞起,早晚全国各地农村都能用上咱国家自己生产的拖拉机,也有钱烧得起拖拉机的油。

那一瞬间,所有的烦闷都被对未来的憧憬给冲淡,曹安堂笑着派派黑蛋的脑袋瓜。

“行,黑蛋,这次算你汇报有功。不过这事就你和我知道,连妮子都不能告诉。等啥时候,咱村里人都有钱了买了咱自己的拖拉机回来,你再告诉大家这件事情,明白吗。”

“明白,保证严守革命秘密。”

黑蛋一个立正严肃回应,紧接着又是鬼鬼祟祟的样子,轻声问道:“那安堂叔,还要不要我继续盯着那个狗技术员,搜集他的犯错证据。”

“臭小子,夸你一句你就想上天了啊。别胡闹,有那闲工夫,给我盯着课本去,学会多少字了,过来我检查检查你。”

一听说要检查识字,黑蛋吓的扭头就跑。

跑到远处,回头看看安堂叔也没追他,这才咧嘴笑笑:“安堂叔,还有个事问你。”

“啥,说!”

“你真和大妮子姐姐处对象吗?”

“臭小子,你给我滚蛋。”

曹安堂作势要拿鞋底板,黑蛋头也不回,风一样往自家方向跑。

唉,这以前啥玩意儿不懂的小屁孩都知道问东问西处对象的事了,日子是过得真快啊。

想当初刚回村的时候,黑蛋才多么大点,那时候……

曹安堂仰头看着星空,思绪飘飞到退伍回乡的那一天,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个身影。

“你在北方战场,还好吗?”

一句轻声呢喃,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繁星点点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颗星星听到了这话,忽闪忽闪两下像是在回应,可回应过后,那颗星就再也没亮起来。

……

第二十九章 一九五三(折)

铛铛铛!

急促的钟铃声打破了拂晓的寂静,整个祝口村的人都被惊醒。

曹安猛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匆匆忙忙往村头空地那边跑,远远的就看见苟大友一身干练服装,袖子裤腿挽起来,把歪脖子树下的那口钟铃敲得震天响。

曹安猛有些慌张,赶紧加快脚步,没到近前就张嘴问道:“技术员同志,出啥事了?”

“出啥事?哼,出了懒惰的事!”

苟大友狠狠一甩胳膊,放开摇晃钟铃的绳子,抬手指向天边,怒气冲冲道:“曹安猛同志,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天都快大亮了,可村子里的人呢,到现在都不起床发展生产,一点都不积极努力,指望什么发家致富?难道躺在床上做梦就能让地里的庄稼长出来吗?”

曹安猛被训得脸色通红,可还是咬牙说道:“技术员同志,您可能不太了解情况,这刚过了小麦收获季,地里的棒子还有两个月才收,这个时节正是……”

“这个时节正是什么?曹安猛同志,我发现你的思想觉悟很有问题啊。我就是帮助农民群众提高生产的技术员,难道我还不知道农作物的生长时节?还有,地里的作物有生长时节,那贫穷有时节吗,富裕有时节吗?如果国家建设也要分个忙季和闲季,还怎么建设好?”

苟大友越说越急躁。

曹安猛是真的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这时候,各家各户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往村头空地这边汇聚。

苟大友也不是单纯冲着曹安猛了,而是扭头看向四周,一副很是痛心的样子,提高声音说道:“同志们啊,乡亲们啊,忘了昨天我是怎么说的了吗。互助合作只是提高生产力的一个手段,可真要实现产值增长,需要的东西还很多。最大限度发挥劳动力作用的同时,增加劳动时间,这才是重点啊。”

原以为这番话说出来,会获得一些赞同。

谁知,周围围聚的人群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辈子都在种地的祝口村村民,正好也处在刚睡醒的懵懂状态,脑子里环绕着“生产力”、“劳动时间”、“产值”这些古怪词,压根就不明白那技术员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这样的画面,苟大友更着急了。

“行,我说的简单通俗一点。以前旧社会的时候,咱城市里的工人被资产阶级剥削,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都有,可拿到的钱却只有八个小时的工资。这是可怕的,这是不公平的。现在新中国建立了,谁都不能剥削工人了,难道大家真的要工作八小时就拿八小时的工资吗。那除了获得点躺床上睡大觉的空闲时间之外,生活状态和以前有什么区别?现在再去城里看看,工厂里加班加点搞生产,工人同志们工作十六个小时,拿着十六个小时的工资,这可不是单纯的没有剥削、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了。这也是在加快祖国各方面建设进程啊。工人同志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工作劳动强度,可得到的多了,积极性高了,收入也高了,生活就变好了。那咱们农民群众呢。咱不能落后啊。”

说着话,苟大友一侧身,又把手指头指向了村外广阔的农田。

“以前旧社会的时候,咱没有地,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种出来的东西还要一大部分交给地主剥削阶级。可那时候,大家没人敢休息,累死也要种别人家的地。现在,土地是咱们自己的了,美好的新生活就在前面等着咱。大家怎么懒惰懈怠了呢。解放解放,是把大家从剥削阶级的手底下解放出来,发展生产的。可不是让大家解放之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啊。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空闲着大半,说实话,乡亲们,我很痛心,很痛心啊。要是这些地里都种满了粮食,等到丰收的时候,养活咱三个甚至更多个祝口村的人口都没问题。没人剥削咱,让咱饿着了,可你们却宁可自己饿着也不劳动。我,我能不着急吗!”

苟大友说道最后,那都是激动的拍着大腿在哀叹了。

村头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之后,也不知道谁冷不丁来了一句。

“说这么半天,不就是让俺们早起下地干活吗。真是的,俺还以为出啥大事了呢,吓得急急吼吼往这蹿。”

这话一出,引来大片哄笑。

苟大友挺白净的圆脸,腾得下红了起来。

“不准笑,都不准笑!”

旁边曹安猛也是跟着感觉难堪,狠狠一瞪眼,大声喊道:“都别笑了,听技术员同志把话说完。”

好不容易等现场安静下来。

就能看见苟大友捂着心口使劲深呼吸,等脸色终于恢复了些,才再次开口道:“没错,我就是想让大家早起干活。”

“可现在地里没啥活,干啥呀?”

“谁说没活了!那么多地荒着,都不要种的吗?”

一句反问出口,又有不少人想笑。

曹安猛也有点看不下去,轻声说道:“技术员同志,那些地荒着我们也不想啊,可实在是种不过来啊。就算是有那份心去种,这,这连往年留下的种子都不够,总不能挖个坑,种空气吧。”

曹安猛的话,也是大家的心里话。

地荒着,一则是人手不够,二则是种子不够。

往年的收成多少那都是有数的,种子用完了,就算想干活也干不成啊。

但万万没想到,苟大友听到这些之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谁说没有种子了,我既然让大家这么早起来,准备开垦荒地,那都是准备好了的。我这有种子,不光是麦粮种、蔬菜种子,甚至是果树树苗都有,我就问大家要不要种?”

“啊?”

这下子,村里所有人都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技术员来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呢,就是拎了个公文包,啥也没带。晚上睡觉的地是开了以前徐老财家的屋子,铺盖都是猛子家给送过去的。

他说种子和树苗都有,在哪呢,难道这技术员还会法术,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就在众人疑惑的当口,喜笑颜开的苟大友再次转手,指向了进村土路那边。

“大家往那边看,我说的种子和树苗,马上就到。”

所有人翘首观望,人群后方的曹安堂更是带着无比惊奇的心思,直接跳上了一块大石头上面。

但是……

足足过去了一分多钟,大家脖子都仰得有些酸了,可啥也没看见啊。

“咳咳,那个,再等等。”

苟大友尴尬的摸摸鼻尖。

也是他这声话音刚刚落下,视线尽头土路和大路的交口处,一辆货车出现,转个弯直奔这边。

所有人都震惊了。

难道真的有人来送种子?

……

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的时候,祝口村众多村民依旧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满满一车的蔬菜粮食种子外加成捆码放起来的果树树苗,着实让村里人大开眼界。

这要是全都种下去,等到丰收的时节,那祝口村可不就和传说中的人间仙境一个样了吗。

所有人都激动的脸色通红。

但是,这一车那么多东西,开车来的同志只是手脚麻利的搬运下来几个大麻布包,再放下可怜的几捆小树苗,就找苟大友签了个字,然后开上车,走了。

“哎,这咋就走了啊?”

“不是,那么多,不是全都给咱的啊?”

“别走啊,再多留下点呗,哪怕是让俺们多看一眼也行啊。”

众人叽叽喳喳,难掩心中的失落。

不过,好歹还是有点东西的。

众人的目光转动回来,落在了那些种子树苗上面,没等看个够,就听见苟大友技术员带着无比欢快情绪的话音。

“曹安猛同志,帮我把东西拎过来吧。”

“哦。好,好。”

曹安猛使劲点点头,忙不迭按照苟大友的要求去把那些东西搬到大歪脖子树下的高石台上。

技术员给他带来的震惊实在是太多了,刚说过没有种子,挥挥手种子就送到了。

怪不得连安堂哥都说技术员的水平高,那是真高啊。

苟大友自然很享受这种被革命同志崇拜的感觉,带着好似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伸手拍打拍打面前的麻布包。

“乡亲们啊,种子是有了,我就问大家一句,想不想种。”

“想啊。”

“行,既然大家想,那我就给大家说说用这种子的规矩。”

用种子还有规矩的?

众多村民面面相觑,满心里疑惑,不过很快这些疑惑就随着苟大友的解释,彻底消散。

种子树苗绝对不是凭空得来的,按照苟大友的说法,这是他向县里申请,贷款贷来的。

贷就是借,有借就得有还。

用了这些种子,那收获的时候就得老老实实按照现在的要求,将足数的收成上交。交够了,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苟大友解释的很详细,什么种子种多少交多少,那都说的清清楚楚,村里人也没有不明白的。

但问题就在于,万一到时候收成不好,怎么办呢?

“乡亲们呐,为了给大家贷款这些种子树苗,我苟大友可是跟组织上签了军令状的。如果到时候不能交够该还给国家的收成,那就证明我是失败的。一个失败的我怎么还有脸在这里指导工作,肯定是要卷铺盖走人。我走了不要紧,可祝口村乡亲们的生活就要回归到以前的状态了,也不会再有种子树苗送来。大家继续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没积蓄的苦日子。我现在就问问了,大家想不想过苦日子?”

“不想!”

“那大家想不想把这些种子种进地里,过上好日子,支持我的工作,也支持国家建设?”

“想啊!”

“那大家对我把大家喊起来下地干活这件事情,还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最后这句喊话真可谓是震耳欲聋,就连曹安堂都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

想想昨天晚上,他还为了“借套贷款”的事情纠结,不让人说出去。

没想到,人家技术员运用起来,比他思考的都科学。

这种形式的“贷款”,贷的是国家的款,国家不可能剥削人民的,最终就算是出现意外,受影响的也只有这位技术员。

苟大友这是拿着自己的革命工作荣誉和全部身家来做赌注,为的就是让祝口村全村人过上好日子。

这种思想觉悟,曹安堂也有,但他绝对没本事把事情做到这么让全村人都发自心底支持的地步。

好事,太好了!

村里人激动,苟大友也激动。

虽然以前在其他地区做工作的时候,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但每一次经历都会让他热血沸腾。

“好,大家听我说。种子先寄存在我这里,接下来几天大家要做的工作就是开垦荒地。越快越好,只要地垦出来了,我们想种什么都行。我的希望就是明年这个时候,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生机盎然,全村人摘掉落后的帽子。好啦,该说的我都说了,最后一点要求,这次必须全村人齐上阵,一个都不能落下,都给我干活!”

“干活喽!”

欢呼声中,所有人分散出去,各自奔赴家中,呼儿唤女拿上工具冲向田地。

不知道多少年了,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整个村子都充满生产劳动的热情。

然而,热情总有冷却下来的时候,目标是要有的,可实现目标的过程毕竟是坎坷的。

当最初调动起来的热情慢慢消退,所有人都平静下来之后,留给大家的只有满手磨起来的水泡和好像永远都开垦不完的荒地。

早就说过,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实际上只是个虚数。

而这个数字的由来,也是源于当年徐老财被封为乡绅时,图吉利好听写在地契上面的。

到土改的时候,实际测量的可开垦利用土地,远远比这个数字要多。地是多的,但实际上真正耕种利用起来的,连记录中那个数字的半数都不到。当时土改工作队经过再三考虑,联系起来以后人口增多的情况,分地的时候依旧按照八百亩去分。

那么,到了现在,苟大友按照数据下任务要求,甚至还有硬性要求无限扩大开垦面积的趋势。

那么结果就是……

要累死人了!

第三十章 一九五三(下)

又是个天刚破晓的清晨,祝口村村外广阔的农田当中。

曹安堂牵着全村唯一的耕牛走在前面,罗庚展开双臂撑住犁架子,跟在后面。

广阔的天地间,两个人一头牛缓慢前行,可罗庚大哥的脸上却是无比欢快的笑容。

“安堂兄弟,得亏了那天你劝住我,没把这头牛送出去,要不然就咱俩人累死了也恳不完这么多地。”

“哈哈,老罗大哥瞧你这话说的,关键是牛是你的,我还沾了你的光呢。”

“咱兄弟俩别说谁沾光谁吃亏那种话,加把劲,看看今天能不能把咱两家和太爷家的地都弄出来。只要弄出来了,就能去找技术员要种子啦。哎,对了,安堂你打算种啥啊?”

“嗯,这事我和太爷商量过了。我的地就种粮食供我和太爷俩人吃。太爷家的地就种果树。果树成材慢,可一旦成了材,那可就不一样了。我听说现在大城市里都水果短缺,哪怕全都给国家统购呢,也能攒下不少钱。对了,罗庚大哥你呢,你要种啥?”

“我种菜!安堂你把富余粮给我了,家里不愁吃不饱,那就得想着吃好点。俺问过技术员了,菜种的快,入冬之前应该能收一茬,也不算需要还给国家的,到时候就咱自己吃。安堂,别忘了到时候带着太爷一起去俺家,吃新鲜菜饺子。”

“行,要是风调雨顺的过上几年,咱顿顿菜饺子加水果,过让城里人都羡慕的日子。”

“对,咱日子过得让城里人都羡慕。”

两个青壮年大汉,这一刻笑得就想俩孩子一样。

可没等笑容落下去,就看到村子方向一个有些圆滚滚的身影,风风火火朝这边冲过来,人还没到近前,就扯着嗓子嚷嚷开了。

“人呢?干活的人呢!这都啥时间了,怎么就你俩在这干活?”

苟大友技术员人长得挺稳重,可这性子就是太急了。

东边的太阳还没冒头呢,咋能这就要求村里人全都开始热火朝天的干活啊。

曹安堂急忙迎上去一步。

“技术员同志,别急别急,俺俩就是来的早了点。村里其他人还歇着呢。再说了,这连着几天高强度劳动,也该让大家伙歇歇的。总这么拼命干,铁人也受不了。”

“受不了?”

苟大友听着曹安堂的解释,非但没消气,那眉头拧的连带着鼻子都快歪了。

“干点活就受不了,那挨饿的时候受不受得了?儿子打光棍、姑娘没新衣的时候受不受得了?这种状态下去,还怎么提高生产力,自己都养不活,又何谈支援国家建设。真是气死我了,看来你们真是懒散惯了,今天必须来点狠的才行!”

苟大友嘴里嘟嘟囔囔,转身就朝村头方向快步而去。

曹安堂和罗庚对视一眼,齐刷刷无奈摇头,是真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人啊。

“安堂,要不咱过去看一眼?”

“行,干活也不急在这一时,去看看吧。”

两人牵着牛慢悠悠往回走,离着老远就能听到村头那口钟铃铛铛铛好似催命般响个不停。

以前都是响一阵,村里各家各户都起来了。

可今天,苟大友摇晃的手腕子都疼了,只换来曹安猛一瘸一拐往这边蹦过来。

“别敲啦,技术员同志,你先别敲啦!”

曹安猛呼喊着到了近前,一把抓住技术员的胳膊,也总算是止住了那无比尖锐刺耳的钟铃疾响。

“技术员同志,有啥急事,你和我说。村里人都还歇着呢。”

“歇着?谁让他们歇着的,谁允许他们歇着的!”

苟大友横眉立目使劲抓着晃铃铛的绳子。

“曹安猛同志,别和我说什么干活累了要休息。谁不累啊,我整天镇上村里两头跑,想尽了办法给祝口村发展创造有利条件,我喊累了吗。革命工作就能因为苦累,不干了吗?去,把村里所有人都给我喊起来,全都下地干活。不来,我就一直在这。晃铃铛不管用,我就挨家挨户去喊!”

说着话,狠狠一推曹安猛,尖锐刺耳的敲钟声再次响起。

曹安猛见苟大友是真的生气了,心中无奈,可还是拖动酸疼的双腿,挨家挨户去敲门喊人。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体力劳动,让祝口村绝大多数壮劳力身体吃不消了,手上起泡、臂膀酸疼那都是小事,像年纪稍大点的曹业广曹二伯,昨天更是闪着了老腰,别说下地干活了,走起路来都快跟曹兴民老太爷相差无几。

可即便如此,也拗不过苟大友的催促和“威逼利诱”。

“乡亲们呐,你们这样的工作态度我很心痛,很心痛!按照我以往的工作经验判断,祝口村所有荒废土地开垦的工作,哪怕是没有牲畜单纯靠人力,一周时间也能干完。可现在呢,你们看看这都过去几天了,地又开垦出来多少?是不是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就让你们忘了咱中华民族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啦?”

苟大友站在村头空地高台上,又开始他痛心的演讲。

这次不用别人说话,曹安猛都不乐意了。

“技术员同志,我们不是怕吃苦,也不是吃不了苦。我们就是想多休息一会儿,这休息不过来,身上没力气,干活也干不了多少啊。”

“借口!理由!曹安猛同志,你就是带头落后的典型!我说过不让大家休息了吗。休息也得有个限度。等都过上好日子了,大家不光要休息,要娱乐都没问题。但现在不行,现在是打攻坚战的关键时刻。你忘了去年前线汇报回来的情况吗,如果上甘岭那的志愿军同志都和你们这样,我们怎么打胜仗!行,我也不说别的了,再给大家三天时间。三天,所有荒地开垦出来。哪个组要是完不成任务,种子你们也别要了!”

最后这一句,算是直接抓住了全村人的脉门。

大家这几天累死累活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技术员弄来的那点种子吗,结果耕不完地,种子也不给了,那这之前所作的一切岂不是要白费。

当时就有人想炸毛,但苟大友随后的一句话,令众人的心情就像是坐了过山车似的,急剧变化。

“要是哪一家、哪一个互助组提前完成了开荒任务,那我也承诺,之前申请的种子,我个人出资算是送给提前完成任务组的奖励。不用大家还贷,我给大家还。我一年的工资也足够给大家买这些种子树苗了。”

话说到这份上,苟大友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那就是积极先进的人有奖励,落后的人没饭吃。

片刻的安静过后,曹安猛二话不说,闷头回家拿上工具就往地里去。有这一个带头的,随后就是热火朝天的干活场面再次出现在了广阔的农田上。

当罗庚再次展开双臂架住犁车架子的时候,想象着提前完成垦荒任务,能够白拿到蔬菜种子的场面,真是浑身充满了干劲,可猛一抬头就发现曹安堂牵着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愣愣站在原地不动。

“安堂兄弟,咋了?”

“啊?哦,没事,没事。”

曹安堂随后应答一声,牵了牵牛缰绳开始干活,人是在这里,可心中的思绪已经飘飞开来。

刚才苟大友用奖励的方式再次调动起来大家干活的热情,这是曹安堂没有想到的。技术员个人掏腰包做奖励,也是很高的思想觉悟。

可曹安堂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无论任何形式的奖励和惩罚,那都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的。

用三天时间开垦出来剩下的这些地,要是家家户户都像他们这边一样,有头耕牛还好说。但是单纯靠人力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难道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的,就真的不给种子了吗。

倘若如此,之前调动起来的所有积极性消失了不说,还会激发起来村里人的抵触情绪的。

如果为了不引起来村里人的抵触,那最终还是要不管什么时候完成任务都必须把种子发下来。一旦如此,岂不是证明惩罚和奖励都是虚的,该有的早晚都会有,那让先进的人怎么继续先进,落后的人甘心继续落后啊。由此完全背离了奖惩制度的初衷,得不偿失。

“技术员同志,这是走了一步错棋啊!”

曹安堂总算想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可要不要告诉技术员他的发现呢。

下意识扭头看向了农田边上满脸笑容的苟大友,片刻之后收回目光。

“还是等晚上吧,这时候去说,只会影响村民对技术员同志的信任。”

曹安堂自言自语一句,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念头。

而天上的日头则是谁也压不住的慢慢升了起来,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哪怕是站着不动,人的汗也会不停往下淌。

曹安堂抬手压了压头顶上的草帽子,有心想在这田垄边的树下阴凉地里多站一会儿,可想到技术员下达的任务还是深吸一口气,晃动胳膊准备牵着老黄牛调头。

谁知这一牵,竟然没能改变任何方位。

祝口村这头唯一的耕牛,压着双角,停在了树荫下面,任凭曹安堂怎么拉扯都不动分毫。

后面的罗庚急眼了,拎起来挂在犁车架子上的短鞭,挥手就要抽打。

“这牲口,怎么还趴窝了!”

“哎,罗大哥别打。”

曹安堂急忙抬胳膊拦住罗庚,伸手摸了摸牛背上让烈日烘烤得有些烫手的皮毛。

“罗大哥,歇会儿吧,也该到吃饭的点了。活没有干完的,不急在这一时。”

“呀,我,我就是着急啊。”

罗庚有些气恼的狠狠一甩手,但也没坚持什么,扭头闷闷地做到了阴凉地里。

曹安堂也退了一步,摘下草帽在手中扇动,抬眼看向周围。

地里还有干活的,其他阴凉地也有完全不顾形象累得直接直接四仰八叉躺在那的。

还是那句话,这垦荒的活不好干,再硬性规定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时间,只会出现两种结果。

有志气的直接累死,没志气的直接撂挑子不干。

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正思考的当口,视野内出现了个纤瘦的身影。

罗庚家的大妮子罗婕挑这个小扁担朝这边走来,到了近处抬头和曹安堂正好对视上,年轻姑娘的脸颊红了下,赶忙低头,快走几步,将肩上的担子放下。

“爹,安堂叔,吃饭吧。天热,娘让俺打了桶井水,洗把脸凉快下。”

罗婕的声音很是清亮动听,在这炎热里倒像是一股清流,光听着就给人一丝丝清凉的感觉。

谁知,她话音刚落下,没等罗庚和曹安堂答应呢,那头老黄牛挪了几步,一脑袋扎进了小水桶里。

罗婕硬是没给拦住。

罗庚更气不打一出来,张嘴怒骂:“这牲口,比人还知道好歹是吗。干活的时候不动弹,这会儿倒是快着呢。”

罗婕很少见她爹发脾气,也还是头一次见她爹和自家的牛置气,不由得莞尔一笑:“爹,咋回事啊。牛咋不动了?”

“哼!”

罗庚懒得说那么多。

旁边曹安堂也是无奈苦笑。

罗婕左右看看,又带着一丝疑惑问道:“爹,安堂叔,咋就你俩人啊。曹四爷爷不也是咱组的,人呢?牛不动弹了,咱不是还有两头驴吗?”

早就说过,全村的牲口都在曹安堂他们这个组里了。

可这几天下来,就是罗庚和曹安堂俩人加上一头牛在这片地里干活。

说起来这事,罗庚张张嘴就想骂人,可守着闺女硬是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别问我,说起来我就来气!”

曹安堂眼见罗婕看向他,也是微微叹了口气。

“太爷家的那头驴,那不是在那边吗,开始干活的那天就让你安良叔家借去了,这几天也不知道轮换了几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借了,太爷也不能不给不是吗。”

“那曹四爷爷呢?”

“四叔他……”

曹安堂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日子,曹业生又不见影子了,压根没出现在地里,倒是他家那头驴活跃在农田当中,罗家那两个小兄弟用过,村头老程家也用过。

好好的一个生产组,说好的互助合作,曹安堂和罗庚倒是合作了,但太爷和曹业生都互助别人去了,这找谁说理去啊。

罗婕看曹安堂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懂事的不再问了,急忙伸手把牛驱赶开,招呼俩人吃饭。

但年轻姑娘心里有疑问,依旧藏不住话,看了看周围都已经去找阴凉地吃晌午饭的村里其他人,目光在远处的两头驴上停留片刻,下意识开口道:“太爷人好心善,谁家借就给谁。可曹四爷爷怎么也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了?”

是啊,曹业生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了呢。

这事,曹安堂也纳闷了好几天,不由得心中暗想,那四叔到底去哪了,整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目光越过农田,看向村子的方向。

成排的院墙房屋遮挡了目光,肯定是看不到村里任何场景的。而留在村里的人自然也看不到地头上是个啥样子,就算能看见,此刻的曹业生也懒得去看。

下地干活,累死累活,能有啥意思,哪比得上他现在找到的发家致富法子好使啊。

曹业生拎着半袋子粮食行走在村里小路上,时不时左右看看,生怕别人发现他似的,鬼鬼祟祟来到了曹兴民老太爷家。

白天的时候,太爷家从不关门,曹业生一个闪身进去,手脚麻利地将门关上。

咣当一声响,引来屋里太爷的问话:“谁啊?”

“太爷,是我,我是业生啊。您看我给您带啥来了。”

曹业生快步进了堂屋,满脸堆笑着将半袋子粮食往屋当面里一放。

老太爷抬抬眼皮,也看得出袋子里是粮食,重重冷哼一声:“给我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拿走!”

“哎,太爷,我这都拿来了,哪有拿走的道理啊。您说你也不问问我找您啥事,咋就说我没安好心呢。”

“你的心就不是好的,根本不用问。拿走!”

“别,太爷,您听我把话说完。”

曹业生主动凑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太爷,跟您商量个事,您家那头驴借我使几天呗。”

“已经借出去了。”

“那借出去还可以要回来啊,不是?太爷,我跟旁人不一样,我不白借,您看见这半袋子粮食了吗,等我用完您那头驴,顶多就半个月的功夫,我再给您这一模一样的半袋子。”

“用半个月,换半袋子粮?”

老太爷重复着曹业生的话,慢慢坐直身子,双手扶住了拐杖。

别看老人家平常时候足不出户,可对外面的事情,那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来个人就冲他说道几句闲言碎语,他哪能不知道全村都在忙着垦荒,牲口成了关键性的生产力,想借他家那头驴的人都是排着队的。

而老太爷之所以那么痛痛快快就把驴借给别人,也是想着他所在的生产互助组,还有两头牲口的,就算曹业生这个游手好闲的不干活,就凭安堂和罗庚也能舞得开。

但现在看,事情未必就如他想的那样了。

老太爷沉吟片刻,微微抬了下眼皮,轻声问道:“业生,你家那头驴呢?”

“借出去了啊。”

“不白借吧?”

“我家的东西,那哪能白借出去……”

“混账东西!”

曹老太爷举起来拐杖就打。

“业生啊,你个不学好的,你爹这样,你儿子更混账,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不成器。乡里乡亲的,你敢让人拿口粮换你的驴用。我,我打死你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老太爷真是被气到了。

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事都瞒不过老人家的眼。

自打曹业生那么舍得的哪来半袋子粮食,他就感觉这事蹊跷,随随便便一套话,就让曹业生说漏了嘴。

这曹四叔也真是脑子够活络的,那天夜里在太爷家商量互助组的事时,曹安堂只是随口说了句,和罗庚大哥一个组用牛不白用给富余粮,曹业生就给记住了。转头第二天,苟大友贷种子,算是直接给他打开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新思路。

这家伙竟然趁着全村垦荒、最需要牲口的这个机会,偷偷摸摸找那些需要牲口的人,立下个规矩拿口粮换驴用。

用一天就是半袋子口粮,这几天下来,怕是全村任何人家都没他家的存货多了。

可曹业生还嫌不够,又把主意打在了老太爷这里。

反正那驴都是要借出去的,与其让太爷白白借出去,还不如让他用来换粮食。

“太爷,别打别打。咱都是一个互助组的,你的就是我的,那我要是用好了,得到点好处,还能亏待了您吗。”

“哎呀,你说这这还是人话吗!都在搞生产,你要搞这些。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啊!”

老太爷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前冲几步,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有心想拿拐杖打过去,实在是抬不起来手,唯有使出浑身的力气怒斥道:“去,把粮食都给我送回去!”

“凭啥啊,我拿驴换来的粮食,你情我愿的事,没偷没抢的我怎么着啦。太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拿驴换粮食这多好的事啊,你老也动弹不了了,还能净指望着曹安堂给你养老送终吗。别看他现在做的好,那是图你老那块地呢。等啥时候他找了对象成了亲,一脚把你踢开,我看你咋办。听我一句劝吧,按我说的来,大不了,换来多少粮食,我和你老平分还不成吗。”

曹业生嘴皮子吐噜得快,磕打磕打牙说出来这么一长串。

曹老太爷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感觉眼前发黑,整个人摇摇晃晃。

恰在这时,外面院门被人推开,安良嫂牵着黑蛋的手,提着个小食盒迈步往里走。

“太爷,大白天的咋还关……哎呀,出啥事了?”

安良嫂抬头看见堂屋里摇摇晃晃明显站不稳的老太爷,吓得当时就尖叫一声快步往里冲。

自打去年老太爷腿脚不利索了,曹姓一脉这些小辈的都是轮流照顾老太爷的饮食起居,今个儿安良嫂来送晌午饭,哪成想竟是看到这样一幕。

手忙脚乱扶着老太爷坐回躺椅上,怎么问也不见太爷睁眼说话。

安良嫂抬头怒视曹业生。

“四叔,到底咋回事,你把太爷咋了?”

“安良家的,你说话有点分寸啊,我哪能怎么着太爷啊。你们吃饭吧,省得我在这惹闲话。”

曹业生可不敢闹得驴换粮食这事人人都知道,弯腰拎起来那半袋子口粮,扭头就要走。

但老太爷这口气顺下去,哪会放他走。

“不准走!”

太爷一句话,安良嫂直接冲过去一把拽住了那半袋子粮食。

“四叔,太爷不让你走。”

“干什么干什么,腿长我身上凭啥不让我走。安良家的你放开我。你一个妇道人家,我不想和你争竞。”

“我不放,事说不清楚就是不能走。黑蛋,快去喊你爹和你安堂叔回来!”

安良嫂拽着面口袋整个人使劲往后坠,张嘴呼唤黑蛋去喊人。

黑蛋那可是跑赢过自行车的,两条腿倒腾起来,真真是眨眼功夫就到了村外地里,隔着老远就扯嗓子大喊:“爹,安堂叔,出事啦。曹业生要抢太爷家的粮食,还要打我娘!”

就这一嗓子,惊得所有人都从阴凉地里冒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一九五三(结)

曹安良速度最快,冲到黑蛋面前急声问道:“咋回事,你四爷爷要打你娘?”

“嗯!”

黑蛋猛力点点头。

与此同时,曹安堂也跑到近前,问都不问,拽住黑蛋的手就往村里跑。

“回去看看。”

几人飞奔,带动的全村人都往回去。

曹兴民老太爷那可是全村最敬重的人,曹业生敢欺负太爷,谁都饶不了他。

广阔的农田瞬间空了,除了几头牲口依旧趴伏在阴凉地里,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

那头老黄牛时不时晃一圈尾巴,倒像极了自行车车轮转动的样子。

进村的大路上,两辆自行车并排而行。

其中一辆上骑车的苟大友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天气燥热,但他心里却是比吃了冰镇西瓜还舒爽。

“牛记成同志,真没想到你这位镇上的第一书记还要亲自到各个村跑一趟视察工作啊。”

一句感叹,换来旁边骑自行车的牛记成单手连连挥动。

“技术员同志,以后别说这种话了。干革命工作和职务没有关系,都是为人民服务。组织上信任我,让我进步,还让我专管农村互助合作工作,我不能骄傲自大,而是更要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做工作的。”

“对对,牛书记同志的思想觉悟就是比我高。”

“哎,光思想觉悟高还是不够,自身素质也要过硬,农村互助合作方面的工作事项,我也是要向各位技术员同志学习的。尤其是你,苟大友同志,祝口村那么落后的局面,在你的领导下发生改变,全村积极垦荒搞生产,这很快就要成为全镇学习的榜样了,我当然要来这里看看啊。真要是成效显著,苟大友同志你还要和我一起去别的村指导一下呢。”

“一定的,一定的。让农民群众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是我分内的责任。哎,牛书记同志,前面那个路口拐下去,就是祝口村了。”

“我知道,苟大友同志,我比你熟悉这里。”

牛记成笑着,转动车把,顺着小土坡向下骑行。

顶头的烈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牛记成扭扭脖子,继续刚才的话题。

“苟大友同志,你的工作我是肯定的。不过,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讲,农民群众生活水平提高,光从物质上解决还不够,更需要精神上的水平提高。我昨天去县里开会,得到了县委组织的指示,农村封建思想残余要清除,扫盲运动要展开。很快就会有知识员分派到各村镇帮助农民同志识字解放思想了。”

“真的吗?那是好事啊。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共同提高,我们的工作做起来也会更容易的。”

“对啊,思想解放从来都不是一纸空谈的。不过要说起来,其实你来的这个祝口村算是我们镇思想解放最早的了。去年就有县里的妇联同志来这里指导妇女解放工作,反响和成果都很不错。只可惜,一场意外中断了工作。我现在都记得,曹安堂在镇委大会上为镇妇联争取的时候的发言,他说,我们的个人职务可以中断,但革命工作不能中断。现在想来,曹安堂同志的思想水平还是很高的。对了,曹安堂最近表现怎么样,我看到你汇报的材料里面,把他和曹业生分到了一个互助组里,这合适吗?他们之间的矛盾解决了?”

话题突然赚到曹安堂的身上,这让苟大友感觉有些不好回答。

对于曹安堂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不仅刚被组织上调派来,在曹县县委开会的那几天听人说起过,后来更是在牛记成这里清楚知道了其和曹业生之间的矛盾全过程。

但自从来了祝口村之后,苟大友没主动和曹安堂交流过。

一则是那种被停职的同志,苟大友自觉作为一名先进农村工作者不屑与之交流,二则是曹安堂的问题与他本身的工作没有任何关联,主动去了解不太合适。

现在牛记成问起来了,那他只能尽量找准合适的措辞。

“曹安堂这位同志还是可以的,虽然我与他接触不多,但是在全村人还休息的时候,他和他互助组里的人就早早起来干活了。说明这位同志在发展生产方面,起到了积极带头作用。”

听到这样的回答,牛记成很是欣喜的点点头。

“不错,这是我印象当中的曹安堂。之前我还担心他会心里有怨气,思想上带着解不开的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苟大友同志,这件事情我会如实上报到县里的,组织上正在考虑恢复曹安堂同志之前的工作职务,如果他和曹业生之间的矛盾得到了完美解决,那这件事情就是水到渠成。到时候不仅是曹安堂,就是镇委和县委,都要感谢苟大友同志你在这件事情上起到的积极推动作用。”

“不敢不敢,牛书记同志,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哎,苟大友同志,你这就是过分谦虚了。”

牛记成还要说些什么,突然间,一声毛驴的嘶鸣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牛记成下意识刹车,单脚撑住地面,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苟大友也是随着一起停下来,目光转动过去。

就是这一眼,让两人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相当具有戏剧性的变化。

广阔的农田空荡荡,一头牛趴伏在阴凉地里面,两头驴围着个翻倒的水桶转圈,各种农具散落的到处都是。

那场面,最好的形容就是一个字,乱!

牛记成微微皱了下眉头,语气变得低沉许多。

“苟大友同志,这就是你和我说的,祝口村全村积极垦荒搞生产?”

“呀,这,这……”

苟大友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

他早晨用奖惩制度激励着全村人来干活了,那真是带着满心欢喜去镇上汇报工作的,牛记成主动要求一起来看看祝口村的工作成果,他也不觉得需要做准备,热火朝天干活的场面那都是真实的。

可现在呢。

人呢?

别说干活的了,那么多农具随便扔在地里,连个看着的人都没有,让他如何解释。

“呀,气死我了,我去找曹安猛,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苟大友骑上自行车就往村里冲。

牛记成急忙大喊:“苟大友同志,别急躁,天气炎热,乡亲们回家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苟大友哪还能听得进去他的话,即便是没有镇上的同志来视察,他自己回来看到这种场面也会气疯的。

两辆自行车加快速度往村里去。

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

靠近村头的几家根本没有人,完全不像村民们干活累了,回家休息吃饭的样子。

反倒是某处有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顺着声音的来源过去,就能看到全村都围聚在一户人家的门前。

苟大友才不管那么多,张嘴便喊道:“都干什么呢?地里的活不用干了,全围在这看热闹啊?”

众人纷纷回头,看见苟大友之后,自觉就分开了一条向前通行的道路。

牛记成伸手拍拍苟大友的肩膀:“走,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说着话迈步向前,目光扫过周围众人,提高了声音大声呼喊:“曹安猛同志在不在?我是牛记成!”

“啊,这就是镇上的牛书记啊。猛子,快出来,镇上的领导来啦。”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帮着喊了这么一句,声音传扬到太爷家堂屋里,还在堵着曹业生,要求那位曹四叔讲清楚事情经过的曹安堂和曹安猛齐刷刷一愣,急忙转身向外走。

“牛书记,您怎么来了?”

“安猛同志,我听说祝口村的互助工作做的不错,就来看看。先别说那个,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这……这就是村里几个乡亲发生了点口角,没啥大事的。”

曹安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实在解释不通。

大家都是从地里过来的,没到多久,也来不及说几句话,反正曹业生说他来看太爷,安良嫂却说曹业生抢太爷家的口粮,太爷又气得说不出话,谁知道到底咋回事呢。

牛记成听到曹安猛的解释,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周围。

整个祝口村的人都围在了,那能是一点小口角的问题?

牛记成心中有疑虑,脸上不表现分毫,微微笑了下说道:“既然是小事,那就别让大家在这围着了,别影响正常的生产工作。”

一听这话,苟大友唰的下凑到近前。

“是啊,不管出了啥事,那也不能耽误了生产啊。没事的都干活去吧,别在这围着了,快去,快去。”

苟大友张开手臂哄赶众人,没一个听他的。

曹安猛说了句“都散了吧”,大家伙这才作势转身要走。

牛记成将这些细节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转眼瞧见了曹安堂,那真是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迈步过去就想说句话。

谁知就这么个当口,一声破锣般的呼喊传扬开了。

“都别走呢!冤枉了人就想这么算了啊,领导来了,你们就想息事宁人是不是,我曹业生还不受这欺负了。”

曹业生晃着膀子从太爷家院里出来,上去一把就抓住了牛记成的手臂。

“领导,你给来评评理,这些人凭啥说我抢太爷家的粮食。我拿粮食换太爷家的驴用用,我有错吗?那半袋子口粮是我的,为啥不让我拿走,就看我曹业生好欺负是不是?”

自打刚才众人从地里回来,在太爷家堂屋里吵吵嚷嚷最突出的矛盾就在那半袋子口粮上。

曹业生心想着,借驴不成还得搭进去半袋子粮食吗。

偏偏太爷已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安良嫂只当是那袋粮就是太爷的,死活不让曹业生拿走。

这会儿功夫看见牛记成了,他知道找到说理的人了。

以前隔三差五跑镇上去喊冤,这个姓牛的领导对他态度很好的。

“来,领导,你给我做主,就看看这半袋子粮食是不是我的。你要是也说不清楚,那我就去县里找领导评理。我就不信这都解放了新中国新社会了,还没个讲理的地方了!”

曹业生拉着牛记成往屋里走。

曹安猛和苟大友惊得急忙追进去。

曹安堂也是拧着眉头往回走,太爷家有多少粮食,他最清楚了,那半袋子肯定不是太爷的,这事说的清楚,只是一直没来得及说。不过现在问题不在于粮食是谁的了,而是刚才曹业生出来的时候嚷嚷的那句“那粮食换驴用”。

脑海中突然回荡起来之前在地里,罗婕玩笑似的那句“曹四叔咋思想觉悟也那么高了”,再联系到这几天村里垦荒的经过。

曹安堂顿时猜想到了一种可能。

倘若真的被他猜中了,这可不是小事啊,这是要犯原则性的错误啊!

曹安堂心事重重往里走。

外面,村里人重新围拢回来踮着脚往里看。

已经进了堂屋的牛记成晃晃肩膀甩开曹业生的手,抬眼看看周围,迈步走到了老太爷的面前。

“老人家,您就是祝口村的曹兴民吧。光荣的八路军家属,光荣的解放军家属,光荣的志愿军家属,我代表梁堤头镇镇委向您老人家致敬了。”

牛记成双手握住老太爷的手。

老太爷这会儿也缓过来点,重重点头,嘴中呢喃着:“好,好。”

牛记成也不多言,再次回头,目光便是落在了屋当面中央的那半袋子粮食上,张口问道:“这粮,是谁的?”

“我的!”

曹业生抢着回应,可不敢让别人比他快。

安良嫂气得直跺脚,紧接着说道:“胡说,那是太爷的……哎,安堂你拉我干什么?”

“安良嫂,那粮不是太爷的,太爷家的粮都在门后那口缸里,新下的麦还没吃多少,算满着吧,一点都不少。”

“啊?”

安良嫂听着曹安堂的解释有些吃惊,村里别人的话她可以不信,但安堂兄弟说的话她最是信任。

但是……

“不是四叔抢太爷的粮,那咋把太爷气成这样了?”

安良嫂一句反问。

曹业生也被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重重冷哼一声:“谁气太爷了。我好心好意来送粮食,太爷还要打我,我说什么了吗。领导你看看,这些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尤其是这个曹安堂,要不是他害我儿子,我怎么可能在村里让人欺负。领导啊,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曹业生就是认准了牛记成,总觉得这位镇上的领导好说话。

可牛记成心里对曹业生的印象实在是不怎么好,不说别的,就说眼前,这曹业生和别人起了矛盾,怎么还能转移到曹安堂的身上。

好好的一个革命同志让他弄得只能在家种地,镇里县里不知道多少人在心痛惋惜呢。

牛记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抬手挥了两下。

“曹业生,你先安静。粮食是你的,谁都不会抢走。我现在只问你,你把粮食拿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当然是……”

曹业生话到嘴边,卡壳了。

第三十二章 一九五三(尾)

曹业生说不出话来了。

之前被这些人给气得他没处说理,好不容易看见牛记成了,冲上去就诉苦。现在话说清楚了,证明粮食是他的了,脑子冷静下来,才真真意识到他犯了多大的错误。

犹记得那天晚上,就是在太爷家这个养屋里说什么“借套贷款”的事。曹安堂好像提过一句,别让别人知道,会出事的。曹业生之前也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和哪家交易他那头驴都是隐蔽又隐蔽,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告诉别人。

可现在咋办,守着镇上来的领导,他哪敢说出来实情。

牛记成也发觉实情不对劲了,盯着曹业生,语气冰冷质问:“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不说清楚,那这半袋子粮食就不能完全证明是你的。我带走保管起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要交代清楚了,粮食才能给你。”

牛记成堂堂一个梁堤头镇的第一书记,还真不至于对曹业生那半袋子粮食动什么心思。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就是要让曹业生重新紧张起来。牛记成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县委镇委都无比头疼的泥腿子滚刀肉,到底搞的是哪门子猫腻。

你还别说,这一招就是管用。

啥都不好使,就是扣住曹业生的粮食,算是抓住了他的脉门。

“我说,有啥不能说的。别人都能这么干,为啥我干了就得出事。”

“你到底干什么了?别人又是谁,又做了什么?”

“领导,我要借太爷家的驴,寻思着不能白借,就拿半袋子粮来换。谁知道太爷是不是嫌弃我拿来的少啊,宁肯白白借给别人,也不愿借给我,那我不借了还不行吗。”

曹业生敞开了说。

牛记成则是越听,拧着的眉头就越是舒展不开了。

“曹业生,你们的情况我是了解的。祝口村的互助组安排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你家中是有一头牲口的。为什么还要来借同组其他人家的?你家的牲口呢?”

“我借出去了啊。”

“你借出去了?你把自己的牲口借出去,转头又来借别人的牲口,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的牲口借给谁了?”

牛记成一连串问话,曹业生再次变得支支吾吾。

也不等那家伙想出来什么解释的话语,牛记成直接扭头看向外面,大声喊道:“哪位乡亲借了曹业生家的牲口,请进来说话!”

其实不用问,这几天村里谁家用了曹业生的驴,那都是眼睁睁看着的。

过不大会儿,村头的程志、村西的李强、村东的梁实诚,这三家人就被众多村民给簇拥推搡着进了太爷家的院门。

面对镇上的领导,三人比曹业生紧张多了,抱团站在一块,都不敢抬头看的。

牛记成叹口气,轻声道:“三位乡亲,你们不用害怕。我就问一句话,你们借了曹业生家的牲口,是不是给了他粮食换去用的?”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又都看看曹业生,最后是李强咬牙狠心,抬头直面牛记成。

“没错。领导,俺说实话,曹四叔见俺们干活累,就说把他家驴借俺们使使。可他不白借,俺们用一天就要俺们半袋子粮。还说啥,这叫借套贷款。今个儿拿半袋子粮出来,那驴用好了,以后能种出几袋子甚至十几袋子粮食回来,保证不亏。他还让俺们不准往外说,说出去了,驴也别用了,粮食也别想要了。”

李强这番话出口,村里所有人看曹业生的眼神都变了。

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帮忙也就算了,帮人还要报酬的,这还是人吗?

半袋子粮够一家人吃多久的了,才换来用一天的驴,这老程家、李强家他们是咋想的,咋就这么傻呢。

村里人思考的只是眼前这事划不划算。

但是牛记成、曹安堂、猛子,甚至是苟大友都意识到这件事背后产生的意义。

此时的牛记成眼睛里已经开始冒火了。

“好,好啊。曹安猛,这就是你带领的祝口村。苟大友,这就是你指导的祝口村合作生产!借套贷款名义变相剥削翻身户,这和以前的地主收租子压榨穷苦劳动人民有什么区别?还有你曹业生,就凭你干的这事,我现在把你抓走都可以。不积极搞生产,你还学会了搞投机倒把。走,跟我去镇上接受批评教育,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什么时候再回来!”

牛记成上前去就要抓曹业生。

这时候的曹业生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了,撒腿就想往外跑,结果被曹安猛直接拦住。找不到出去的路,索性扭头回来,抬手就指向了曹安堂。

“我举报,不是我要这么干的,是曹安堂教给我的。他也投机倒把,他拿他的粮食换罗庚家的牛用!”

曹业生穷途末路之下的攀咬,顿时引来无数惊愕的目光投向曹安堂。

自始至终都站在那没说话的曹安堂,此刻能做的也就是叹气了。

那天夜里说“借套”的事情时,他就感觉不妥,只随便提了那么一嘴,竟然还是让曹业生给利用了。

“曹安堂,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牛书记,事情是有,但绝对不是曹业生说的那样。您听我给您解释……”

“你不用给我解释,曹安堂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牛记成气得已经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话。

他刚才就在想,曹业生一个普普通通的村里农民,哪怕有些无赖,可接触的少,根本不可能知道“借套贷款”这种名词,肯定是有人教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事和曹安堂还有关系。

县里已经多次要求他报告一下曹安堂近期的思想情况,明摆着是准备恢复曹安堂的工作职务了。

可出了这档子事,让他怎么汇报?

牛记成越想越窝火,其他人也是替曹安堂着急

反倒是曹业生发现攀咬很成功,当时就张嘴喊道:“领导,你要抓人就连着曹安堂一起抓走。对了,还有这个技术员,他也投机倒把贷款,贷款来好多种子,让我们拼命干活,想要累死人!”

“愚昧!无知!”

饶是牛记成再好的脾气,此刻也忍不住骂人了。

苟大友的贷款和曹业生的行为那能一样吗,这种人胡乱攀咬,实在是可恨。

不过也是这句怒骂过后,牛记成的心绪平静下来。

此刻最应该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新形式的剥削才仅仅是个开头就被他发现了,还没到不可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曹安猛。

“曹安猛同志,这件事你来处理好,所有投机得来的粮食全部归还,然后写一份详细的事情经过报告,明天送到镇上给我。另外,苟大友同志,你有时间天天往镇上跑,倒不如好好留在村里,踏踏实实监督指导互助工作的进展。我不希望下一次我再来的时候,还看到这么混乱的局面。我走了!”

牛记成怒气冲冲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曹安堂,也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重重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离开。

喧闹的祝口村随着牛记成离开,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曹安猛这次是不管曹业生胡搅蛮缠什么,也得让他把收了别人家的粮食全都还回去。

老太爷在安良嫂的照料下休息了。

众人纷纷离开太爷家,没来得及细细回想整件事情的经过,就被苟大友赶去地里干活。没再说奖励的事,就一个要求,三天内完不成垦荒任务,谁家也别想拿到一颗种子。

曹业生一个人办的混账事,全村跟着受连累。

大家就算是人在地里干活,这心气远远比不上之前了。

苟大友看到这种情况,急得团团转,也是没了任何好办法。

曹安堂那边,罗庚围着还趴窝不动的老黄牛同样急得团团转。

一种怪异的氛围环绕着整个祝口村,就像是天边猛然飘过来的一朵乌云,压的所有人都喘不上来气。

鞭子抽打在老黄牛背上的声音和罗庚的怒骂声,以及村里人越来越大的议论声,还有苟大友扯着嗓子让众人赶紧干活的呵斥声,传进曹安堂耳中,扰得他头昏脑胀。

曹安堂终于受不了了,猛的将上衣脱掉,恶狠狠往地上一摔。

“够了!”

一嗓子怒吼惊得所有人转头看过来。

只见曹安堂迈步向前,解开犁车套子直接拴在自己的肩膀上。

“累死累活为了啥,拼命劳动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过个好日子吗。既然想过好日子,那就得吃得起苦。牛不动了,人还能动。站不住了,爬着也把地耕完!”

也不知道这句话时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的。

曹安堂就是弯下脊梁,拉着犁车迈步前行。

“罗庚大哥,干活!”

罗庚忙不迭追上去,扶住犁车架子,有心想劝劝曹安堂省点力气。

可他话没出口,就被曹安堂从喉咙里发出的歌声给压住了。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啊!

**的恩情,说不完!

……”

曹安堂的歌声未必有多么动听,但那激昂的旋律足以感染所有人。

广阔的农田上站着发愣的人少了,装模作样干活实际一直叽叽喳喳议论的人没有了,大家只是伴随着那特殊的旋律,心中想着幸福美好的未来,将汗水泼洒在田地间。

……

夜深了,宁静的祝口村偶尔回荡起来几声如雷般的呼噜响。

曹安堂拖着疲惫的身躯,晃晃悠悠走到曾经徐老财家的大宅院门前,犹豫了片刻,抬手就要砸响门栓。

突然,吱嘎一声,大门率先开启。

技术员苟大友提着公文包从里面走出来,抬眼看到外面站着的曹安堂,两人不由得齐刷刷愣了下。

“曹安堂?你找我?”

“是。技术员同志,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我出去办点事。曹安堂你有什么问题快点说。”

苟大友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回身拉上大院门,看都不看曹安堂,直接去推放在院墙底下的自行车。

今天本来好好的在牛书记面前表现的机会,却因为曹业生的事情彻底毁了,尤其是想到曹业生那种行为是受了曹安堂的启发。

那苟大友就越发的认定,曹安堂被停职是有原因的,这种犯过错误的人,他根本不屑与之交流。

曹安堂有些难堪,可还是快步追上去,急声道:“技术员同志,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说。村里的垦荒任务太艰巨,不可能按你说的那样规定时间内完成。可你还为此设立了奖惩制度,这……”

“这怎么了,谁说完不成了?曹安堂你这个同志很奇怪啊。我是指导互助合作的技术员,我定下的规矩那都是有实践依据的。如果我有错,组织上会派我来吗,你这是在质疑我还是在质疑组织上的决定?”

“不是,技术员同志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曹安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告诉我,大家都累了,干不动了,完不成垦荒任务,难道我还真的不把种子发给大家是不是?我告诉你,种子我是一定会发的,而且就发给完成任务的组。更明确的告诉你,我有信心指导祝口村九成以上的互助组完成垦荒任务。你有来我这里找借口偷懒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回去睡觉休息,别到了明天,又说我压榨人民群众,连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

苟大友一番话说出来,骑上自行车就走。

静谧夜色下,曹安堂张张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想说的,全都让苟大友给反驳回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天这么晚了,那技术员同志到底要去哪啊。

“算了,他是技术员,我能想到的,人家高水平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想不到。”

曹安堂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家。

总觉得这一夜过得相当快,明明只是刚闭了下眼,白色的天光就已经顺着窗口照进屋内。

曹安堂下意识想要翻身起来,谁知这一起,就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酸疼的。

昨天人力垦荒、劳动过度,造成的影响很是直观地出现在他身上。

“唉,真的是好日子过多了,忘了苦啊。以前负重行军几十公里,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去打仗,这才干了多少农活,咋就站不住了。疼什么疼,忍着!”

曹安堂气呼呼地拍打拍打双腿,不管不顾直接下床。

可刚穿好鞋站在地面上,猛然间就听到一阵旋律激昂的歌声。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第三十三章 一九五三(落)

气势磅礴、激扬动听的合唱歌曲声音越来越大,曹安堂只感觉自己应该是累到出现幻听了,怎么还能在村里听到这么规整的文艺歌曲声音。

等他走出家门,看到周围和他差不多已经走道都费劲的村里乡亲,全都是晃晃悠悠又带着无比好奇的神情往村头方向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不是幻听,而是真的歌声。

是苟大友不知道去哪弄了台留声机,播放出来歌曲,又借助大扩音喇叭将歌声传扬到村里的没一个角落。

曹安猛一脸懵圈地来到这边,围着那台留声机转了一圈,才带着震惊的目光看向苟大友。

“技术员同志,你、你这是弄啥啊?”

“哈哈,曹安猛同志,这是我帮大家提高劳动积极性的手段啊。昨天我意外发现,咱村的群众对歌曲文艺很有认同感吗。这才连夜从县里借来一台留声机,专门用来在大家劳动的时候播放歌曲给大家听。你去喊两个人,把这些搬到地头上,记得小心点啊,别弄坏了。”

苟大友毫不客气地指挥曹安猛干活。

曹安猛张张嘴,真想问一句,技术员同志你确定是你的意外发现?

这玩意儿播放出来的歌曲,不就是昨天安堂哥唱的吗。

“好了,别愣着了。赶紧招呼大家早早吃饭,早早干活。时间紧任务重,还有两天时间,必须保证垦荒完成。”

苟大友乐呵呵地朝着他的住处走去,将自认为光辉的背影留给了祝口村众多村民。

……

“红日照遍了东方……”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

“解放区的天时晴朗的天……”

烈日当头的晌午,祝口村农田里回荡着各种曲调的歌声。

罗庚握紧拳头攥了攥肩膀上的犁车绳子,从心底里泛起来的就一个感觉,燥得慌。

他现在恨不得太阳赶紧落山,别整什么晴朗的天空,稍微给点阴凉地,来阵小凉风比听什么歌都强。

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都要被烤炸了。

好不容易趁着一首歌唱完的间隙,提起来这股子力气,紧接着就听见嗷的一声怪叫,谁知道是哪门子听不懂的语言怪腔怪调的再次响了起来。

罗庚彻底受不了了,狠狠一甩肩膀上的绳子,扭头怒吼:“能不能把那破玩意儿关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整个人都舒服多了。

地里众多祝口村村民也是终于找到了带头的,扔下手头的活计,呼啦一下朝那个留声机围拢过去。

“这唱的啥啊。”

“就是啊,你放个别的歌俺不说啥,这是个啥啊都听不懂的,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干活啦?”

“关了关了,再不关,俺给他砸了!”

昨天曹安堂唱歌,那是有效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不再去理会之前曹业生投机倒把让大家心中产生的不平衡。

可今天不一样啊。

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要完成任务了,时不时来一首歌,你是让人干活的,还是听这些的。

声音还那么大,震得人脑子发懵。

曹安猛护在留声机前面,生怕谁一个想不开,就把那么金贵的东西给砸了,硬着头皮大声说道:“别吵吵,技术员同志不是说了吗。这是给大家提高积极性用的。这歌,这歌是苏联歌……”

“你啥歌俺也不听了。猛子,算二伯我求求你了行不行,你把这破玩意儿关了,我听着真的是想晕,快点,关喽关喽,我可站不住了。”

曹业广曹二伯也是快六十的人了,硬撑着来地里干活,原本比壮小伙子还能坚持,可这会儿说话整个人摇摇晃晃,真的是要站不住了。

曹安俭吓得赶紧把人扶到阴凉地里,捡起来块石头,就往回冲。

“猛子,你把那破玩意儿关了。我爹要是有个好歹的,我跟你还有那个什么狗技术员没完!”

“安俭哥,你,你别激动。我关,关了还不成吗。”

曹安猛也早就受够了。

他离着这留声机最近,也是一上午都听得耳朵嗡嗡响,脑袋瓜子也嗡嗡响。

此刻伸手关闭留声机,怪调调的苏联歌曲没有了。

全村人在那一刻就感觉整个世界都清爽了许多。

天也不是那么燥热了,回去继续干活的脚步也轻快了,就连刚才要昏过去的曹二伯都生龙活虎的站起身,冲着曹安猛千叮咛万嘱咐:“别开了,可千万别开了,这玩意儿能要命啊。”

谁知,大家痛快了没多久。

地头上猛然又是一声“嗷”的怪叫,直接把所有人都给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留声机怎么不响了?是不是坏了,谁给弄坏了啊?曹安猛,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的吗!”

技术员苟大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围着那台留声机,急得直跳脚。

曹安猛赶紧跑过去解释:“技术员同志,不是坏了,是给关了。”

“关了?谁关的,谁让你们关上的?给我打开!”

说着给他打开,他自己伸手去给开开了。

魔鬼般的怪异语言曲调爆发出来,苟大友都给被吓了一跳。

可他还是强忍着惊惧,恶狠狠看向曹安猛:“这留声机是我说了多少好话才借来的,总共就借用两天,你们不能让我的努力白费啊。就这么开着,晚上也不许关,一直到所有荒地开垦完毕为止。”

听到这话,村里人是真的要炸毛了。

曹二伯又开始摇摇晃晃,曹安俭拎着锄头怒气冲冲往这边来。

“你把这破玩意儿关了!”

一把锄头被曹安俭舞得在半空中呼呼作响。

苟大友一把推开曹安猛,梗着脖子护在留声机前面。

“你打我一下试试!弄坏了这台留声机,你就是破坏公共财产!”

“你、你……”

曹安俭举着锄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若非知道那放歌的玩意儿是公家的,他早一锄头给砸个稀巴烂了,哪还等得到苟大友来。

正僵持的功夫,一只手落在曹安俭的胳膊上,轻轻往下压了压。

“安俭哥,放下锄头,有话好说。”

曹安堂出现,算是给了曹安俭主心骨,闷哼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

曹安堂这才转头看向苟大友。

“技术员同志,把这留声机关了吧。村里人听着心烦,也影响生产。”

这话一出,周围不少人也是大声嚷嚷。

“对啊,关了吧,听着难受啊。”

“就算不关了,你小点声也行啊。那驴都给吓得不挪窝了,这活还咋干。”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是乱的不行。

苟大友左看看又看看,拎起来旁边的扩音喇叭就是一声吼。

“都安静!”

这声音穿透力极强,顿时让嘈杂的地头安静下去。

苟大友咬着牙指了指曹安堂。

“你想干什么?你们又想干什么?我折腾一晚上弄来的东西,就为了给大家提高生产积极性,你们就这么对我?尤其是你,曹安堂,你还要带头搞事情的吗?你唱歌就是给带动大家,我借来留声机放歌那就是影响生产?我看你们就是找借口找理由,想要偷懒!今天我还就把话撩这了,留声机不能关,生产也不能停。明天这个时候要是谁家完不成垦荒任务,一个种子粒也别想拿到。要是全村都完不成任务,我带着种子树苗直接走人,向组织上申请,再也不来你们这祝口村指导工作!我走了,照样可以去别的地方开展工作,我看你们的生活水平,谁能来帮你们提高!”

说完这番话,苟大友回手将扩音喇叭放了回去。

激昂的旋律再次在空中回荡,可这也盖不过苟大友怒气冲冲的喊话。

“别以为你们干活是给我干的,我又不是地主老财,不可能剥削你们一丁点东西。生产提高了,过上好日子的是你们自己!都给我干活去!”

苟大友怒视全场。

村里人心头愤怒又压抑,直勾勾盯回去,也不动弹。

直到某一刻,曹业广曹二伯晃晃悠悠来到近前,使劲拉了拉曹安俭的胳膊。

“安俭啊,走,干活。”

“爹,你……”

“我没事,忍忍就过去了。现在苦点累点,总比看我孙子挨饿强。”

曹二伯一句话,让村里所有人心头憋着的那口气全都泄了出去。

大家累死累活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吗,何必为了那么个破留声机置气。

有一个带头的,其他人也不会再说什么,纷纷回了自家地里,重新拿起垦荒的工具。

最后只剩下曹安堂还站在原地,握了握拳头,沉声说道:“技术员同志,你这个法子不对,提高不起来大家的积极性的。”

“曹安堂,你是技术员,还是我是技术员?我用过的提高生产积极性的法子比你见过的都多!有在这阻挠我工作的力气,留着去多干点活吧。曹业生是你组里的,他家的地,你们还没开始整呢!”

说完这句话,苟大友看都不看曹安堂,回头嘱咐曹安俭盯准了留声机,不准任何人搞破坏,随后大踏步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曹安堂没办法,只能回到地里,重新架住犁车。

但他已经预见到,互助合作的事情不可能像苟大友之前说的那样,好端端开展下去了。

不管你法子再多,祝口村的劳动力就这么多。

大家都是双手双脚一个身子骨,干不完就是干不完,就剩下这一天多的时间,还能让村里人全都长出来三头六臂不成?

说实话,苟大友是没那个本事让人都变成三头六臂的。

但他有本事让可以劳动的人数增多。

村里曹业生家的院门被人砸的哐哐响,苟大友扯着脖子嘶喊:“曹业生,出来!”

不大会儿功夫,曹业生拉开门,满脸不痛快地伸手就去推搡苟大友。

“干啥干啥。粮食都还回去了,你还想干啥?”

“曹业生你态度给我放尊重点,投机倒把的事还没完呢,镇上把处置你的权利交给我了。我现在来通知你,立刻下地干活去。你要是不去,县里就会发你儿子的通缉令,这辈子你都别想看见你儿子回家!”

说完这番话,苟大友转身就走。

曹业生无赖了大半辈子,这还是头一次让别人给整懵圈了,傻愣愣站在原地,愣是说不出来半句反驳的话。

他最害怕的是什么,可不就是他儿子回不来吗。

苟大友这次是把他拿的死死的。

正愣神的功夫,就看见走出几步的苟大友突然再度转身,震声说道:“不光你要去地里干活,你家里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都给我去地里。干活不行的,就在地头边上站着,去给干活的人加油鼓劲。要是有谁不去,后果你自己掂量!”

曹业生眼看着苟大友又去砸开了对面曹安良家的家门,也顾不上去理会苟大友做什么了,扭头冲着院子里呼喊。

“老婆子,出来!还有长秀,抱着孩子给我一起出来!”

“当家的干啥啊?”

“干啥?干活!不想让咱儿子回不来,就跟我去干活。”

曹业生当头迈步往外走。

四婶子不明就里,可就是把曹业生的话奉作命令,转身去屋里呼喊长秀。

屋里乱糟糟一阵,长秀抱着刚断奶的女娃出门,到了院门外,正好就和刚从对门曹安良家出来的苟大友碰上了。

那一刻,原本带着一股子火气要挨家挨户做工作的苟大友,猛然愣怔了一下。

直到长秀已经被四婶子拽着消失在了村口,苟大友才激灵灵浑身打个寒颤,清醒过来。

再转身,走路的步伐变得虚浮了不少。

那感觉就像是本来挺健全的人,突然少了一缕魂似的。

苟大友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

祝口村全体村民只知道,那个来了村子还不到半月的技术员,绝对是要把所有人都给逼疯了。

地头上的留声机魔音灌耳,大家刚咬牙忍下去。

谁成想,眨眨眼的功夫,地头上多出来数不清的家里妇孺老幼。

这次真的是全村齐上阵了。

不管男女,只要是能使得出力气的,全都下地。

使不出力气的,也得在边上站着,用苟大友的话说就是不看着自家老婆孩子现在多么苦,这些人就想不起来未来的日子多么幸福。

大家乐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肯定不乐意。

可苟大友都有办法让曹业生老老实实下地干活了,村里其他人,他哪会没点办法给鼓动起来。

不说多了,就一个“不给种子”的说辞,就能让所有人低头忍着。

当曹兴民老太爷在苟大友的搀扶下,也出现在烈日当头的地头边上时,所有人都不能淡定了。

第三十四章 一九五三(终)

曹安堂也急眼了,扔下手里的活就想往这边跑。

谁知老太爷率先挥了挥手。

“安堂啊,别管我,干活吧。我帮不了你们啥,可人家这技术员说的对,咱都是一个组里的,哪怕我不帮忙,也不能在家里闲着拖后腿。谁要是渴了,我伸伸手能给倒杯水,也算我出份力了。”

太爷都这么说了,谁还能有意见。

曹安堂咬着牙,眼睛红红的狠狠瞪了苟大友一眼,二话不说扭头回去,恨不能一条胳膊拆开成三段使,就为赶紧干完活,让太爷少在这受点罪。

不得不说,自从定下垦荒任务之后到今天,才是任务完成量最多的一天。

也是这一天结束之后进行统计,所有人都惊愕的发现,苟大友定下的垦荒任务足以在明天完成。

本该高兴的事情,可没有一个人高兴得起来。

就苟大友今天办的这事,连老太爷都拉出去在烈日下遭那魔音灌耳的罪。

这能算是提高生产积极性吗?

……

天已经黑了,可燥热的温度丝毫不减。

太爷家堂屋里,曹安堂一手摇晃着小蒲扇,眼眶有些湿润的用另只手给太爷轻轻揉捏小腿。

“太爷,你听我一句,咱明天不去地里了,成不?”

“哎,安堂啊,你这是要让我老头子落后是不是?我没事,撑得住,不就是站一会儿,我又啥也没干。”

“太爷!您这么大年纪了,这不是个事啊。”

“没事的。人家技术员可说了,等完成了任务,第一个给我老头子发树苗,我还想着和你一起把树栽下去呢。听说北边的仗快打完了,要是你安定哥他们能回来,我也能让重孙吃上他太爷爷种出来的果子啊。”

“太爷,等发了树苗要种的时候,我再来喊您也成啊。明天……太爷,太……”

微微鼾声响起,让曹安堂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语。

老人家是真的累了,躺在躺椅上就这么冷不丁的入睡。

看着哪怕是睡梦中也带着一丝慈祥微笑的老太爷,曹安堂心里莫名的酸楚,慢慢起身,轻轻拿过来个小被单给太爷盖上。

转身出去,关好了院门。

曹安堂的身影融入进静谧的黑暗之中。

闪亮亮的启明星挂在了天空上,凌晨的微风稍稍吸一口,让人心中充满快意。

罗庚偷偷摸摸关上自家院门,使劲拽了拽那头老黄牛,迈步朝地头方向走。

昨个儿罗家嫂子挺着还不算大的肚子站了多半天,一晚上吐个不止,折腾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睡下。

罗庚是真的看不得媳妇儿受苦了,只想着早早把地里的活干完,哪怕没有种子,只要不让老婆孩子受这份罪就成。

黎明前的昏暗中,一人一牛缓慢前行。

等出了村口,罗庚一眼就看见个地头上晃动的身影,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随即就是扔下缰绳飞快冲过去。

“安堂,你这是干啥呢?别告诉我你一晚上没睡觉,就在这干活了。”

听到这声喊话,曹安堂想直直腰,可弯腰的动作做久了,一时间直不起来,整个人摇晃了两下,才缓过来这口气,赶紧换上温和的笑容。

“罗庚大哥,我就是想早早把活干完。”

“你,你这不是胡闹吗,地里的活哪有干完的,你想把自己累死啊?”

“没事,当年打仗的时候,几宿几宿不合眼的时候都有,我不还生龙活虎的。罗庚大哥,别说我了,你咋来这么早啊。”

“我,唉!说啥啊。你歇会儿,我接着干。你这小子啊,你好歹喊我一声,我把牛给你啊。”

罗庚伸手使劲把曹安堂摁到地上坐下。

曹安堂想起来,可使了使劲自己就放弃了。

“行,我歇会儿着。”

这一歇,曹安堂就忘了时间,直到一声悠扬的曲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迷茫的看向左右,这才发现地头上已经有了不少忙碌的身影,苟大友也站在了留声机前面,不知道在和抱着孩子的长秀说些什么。

他赶紧爬起来,四处寻找,远远看见牵牛的罗婕,整个人彻底清醒,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

“大妮子,你咋干上活了。”

“安堂叔,俺爹说你一晚上没闲着,让你多歇会儿呢。没事,我牵个牛又不累。”

“那也不行,女同志不该干这个的。”

曹安堂一把抢过来牛缰绳挥手驱赶。

“去去去,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去,要是你娘来了,照顾好你娘。”

罗婕张着手有些无奈,但也没听曹安堂的,扭头拎起来把铁锨,清理地里头的石块。

又是昨天的场景,又是那种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的干活场面。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大家心里多了丝希望。

而当所有希望化为现实的时候,那也是之前一切都不再是问题的时候。

又到了烈日当头的晌午,但祝口村的广阔天地里已经看不得一个干活的身影了。

所有壮劳力全都是躺在阴凉地里大口喘着粗气。

家里人有拿毛巾给帮忙擦脸的。

罗婕端着个盛满水的小盆,撒鸡食一样往罗庚和曹业生身上泼洒水花。

曹兴民老太爷哆嗦着手在地上摆满瓷碗,安良嫂在旁边挨个儿倒满水。

到处景象不同,但相同的是,全村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村子的方向,苟大友拉着装满种子树苗的板车,艰难朝这边走,看见曹安猛晃晃悠悠过来要帮他,急声大喊:“都别过来,我一个人能行。大家完成了任务,那就是革命工作的胜利者,胜利者就该享受一下。剩下的活我来干。”

种子树苗拉到了地里。

苟大友之后又说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总之,大家拿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东西,又目送着苟大友骑上自行车去镇里报喜之后,欢呼声才响彻整个祝口村的上空。

曹兴民老太爷摸索着有些发枯的小树苗,眼中带着浑浊的泪水。

“安堂啊,还能动吧?”

“太爷,我能动。”

“好,来,陪我种这第一棵树。”

太爷拄着拐杖前行,当头的烈日照下来,好似能融化一切却化不掉老人脸上幸福的微笑。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随着太爷一同前行。

走在耕耘好的土地上,就是走在通向幸福生活的康庄大路上。

当太爷在某处站定,抬手指了指脚下的地面,曹安堂抱着小树苗立刻上前。

“太爷,种这吗?”

“就这了。但愿哪一天,咱村出去的孩子回家的时候,抬头第一眼就能看到这棵树,想想今天咱全村一起付出的辛勤劳动。种吧。”

“好嘞,太爷!”

一棵小树苗栽下去,又是新的希望在这片土地上生根。

曹兴民老太爷往前走两步,似乎是伸手想要摸摸那瘦弱的树干,曹安堂赶紧起身去搀扶,可没等真正抓住太爷的手臂,那老人家突然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仰起头看向了天空的太阳,直挺挺向后倒去。

“太爷!”

“太爷!”

乱了。

整个祝口村彻底乱套了。

曹姓一脉众多小辈全都炸了营一样,抬着太爷就往家里跑。

曹安堂和曹安猛骑上自行车往邻村去找郎中。

谁都没多说什么,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两天太爷跟着遭了不少罪,这身体恐怕是撑不住了。

“安堂哥,我不干了,太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那个苟大友陪葬。”

“猛子你给我闭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一切有我呢,你小子靠边站。”

曹安堂低声呵斥一句,加紧了蹬车子的速度。

邻村的葛郎中年纪也不小了,那是让曹安堂和曹安猛直接一左一右架上了自行车后座,带着往回赶。

太爷家再一次成了祝口村的焦点。

曹业广和曹业生这俩堂兄弟守在病榻前,曹二伯只会着急说不出来话,曹业生则是原地转圈忍不住的大声嚷嚷:“我就说那个狗技术员不是个好东西,自打他来了咱村闹出来多少事了。真要是把太爷给累坏了,累出了事。我,我上县里去告他草菅人命!”

毕竟是血浓于水,不管曹业生办过多少混账事,但对太爷从不敢有丝毫的不尊重。

曹兴民老太爷就是整个村子的精神象征。

若是这个精神垮了,祝口村会变成什么样?

院子里二大娘、四婶那些女眷已经开始偷偷抹眼泪了。

可就在这么个气氛沉重的当口,躺在床上的太爷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的看向周围。

“吵吵什么啊,哭啥啊,我老头子还没死呢!”

一声气势十足的喊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外面人哗得下涌进屋里。

曹业广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曹业生则是一步上前,上下看看老太爷,随后就是猛的一拍大腿。

“哎呀,我的太爷啊,你是存心想吓死我们是不是。你这冷不丁的一晕倒,谁知道是好是坏啊。”

“哼,业生,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好。我要是死了,没人管得住你了是不是。”

“太爷,你怎么越来越不讲理啦。”

“和你,讲不出个理。扶我起来。”

太爷一伸手,曹业广和曹业生赶紧过去搀扶,老人一步下地站好,腰杆前所未有的挺得笔直,目光在周围的人群中扫了两圈,张口问道:“安堂呢?”

“太爷,安堂去请葛郎中了。”

“哎,安堂回来啦。”

“安堂快进屋,太爷醒啦,找你呢。”

去而复返的曹安堂刚从车后架子上把浑身都快散架的葛郎中给扶下来,听到院里有人呼喊,转身就往屋里跑。

缓缓走到堂屋的老太爷,弯腰坐在躺椅上,抬眼看见曹安堂,红光满面地招了招手。

“安堂啊,来啦,太爷就等你了。”

曹安堂有些迷茫,真不敢相信这一去一回的功夫,太爷怎么就好了,急忙上前蹲在躺椅前。

太爷笑着抓住他的手。

“安堂啊,我老啦,脑子转不动啦。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来你儿子能取个啥名。”

“没事,太爷,慢慢想,咱有的是时间。您要不歇会儿,我把葛郎中……”

曹安堂话没说完,太爷一只手就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时间啦,听我把话说完。当年你太爷我的爷爷来这扎根的时候说过,说咱老曹家能出能人,能强国兴业、安定中华。到了小黑蛋子那一辈,定中、定邦还能定啥?你说,咱要是定个乾坤……”

太爷的手突然握紧,死死抓着曹安堂的几根手指头。

话音戛然而止,双眼直视前方。

都在听太爷后面要说什么,可只看到老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哪怕是距离最近的曹安堂都听不清楚丝毫话音。

安静的几秒,又像是过去了无数时光。

太爷嘴角微微勾动了一下,抓着曹安堂的手就彻底松开了。

“太爷?”

“太爷!”

曹安堂猛的起身,扶住太爷的肩膀,头也不回一声呼喊:“葛大夫呢,快让葛大夫来啊。”

曹安猛背着老郎中进门,曹业广、曹业生冲过去,扑在太爷的身边。

曹安堂脑子是空的,那一刻有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太爷面前,把他挤得不停后退,一直退出堂屋,退出院门。

悲恸的哭声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

黑蛋抓着他的胳膊大声哭嚎:“安堂叔,那个狗技术员把太爷害死啦。”

曹安猛、曹安良、曹安俭人手一样东西,并排着冲出来,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给太爷报仇”,算是将曹安堂彻底惊醒。

“都给我站住!”

他死死盯着领头的曹安猛,一巴掌扇飞猛子手里的东西。

“都在这别动,我去!”

话音落下,曹安堂扶起来自行车,飞身骑上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去镇上找苟大友能说些什么,反正曹安堂就是想往前冲,把这几天、这一年甚至是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所有苦闷情绪,全都化作力气,发泄在自行车的车蹬子上面。

直到车轮轧上一块转头,车把猛的一拐,将他整个人摔翻在地。

曹安堂颓然坐在路面上,就像是当年爹娘走的时候那样,目光空洞又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切。

突然,有人冲了过来。

那是个疯子,对,一定是个疯子!

又跳又笑,大喊大叫冲过来,一把将曹安堂从地上拉起。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疯子”呼喊着,使劲摇晃几下曹安堂的肩膀,再次跳着冲向远方。

曹安堂愣愣扭头看向“疯子”出来的方向,那是梁堤头镇的镇委大院,牛记成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苟大友就在满院子聚集的人群中。

震天的呼喊响彻云霄。

“为我们的伟大祖国庆贺!”

“向英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志愿军致敬!”

“胜利万岁!”

那一年,那一天,北方战争,胜利了。

曹安堂站在原地晃了三晃,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仰着头直挺挺向后栽倒。

胜利了,那么,她,是不是该回来了?

是的,她一定是回来了。

倒下的那一瞬间,一双轻柔的手臂快速伸过来,使劲将他托住。

何曾相似的场景,何曾熟悉的感觉。

曹安堂闭着眼睛,喃喃出那个名字。

可得到的回应却是……

“同志,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喂,有没有人啊,快来帮忙,这里有个同志晕倒了!”

第三十五章 一九五四(始)

1954年秋。

祝口村徐家老宅大门两侧院墙,白色粉笔勾勒出来两行大字。

左边,“一化三改,一体两翼”。

右边,“贯彻过渡时期总路线”。

中间大门,上中下拉起三道长长的横幅,分别是“热烈庆祝祝口村农业合作社成立”、“热烈欢迎知识员进村开办识字班”、“热烈欢迎普查队开展人口普查”。

苟大友站在门前空地上,看着如此欣欣向荣的场面,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轻轻拍打身边曹安猛的肩膀。

“安猛同志啊,我们落后了啊。人家北京的同志去年就开始对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思想和政策进行讨论学习,我们现在才开始传达精神,这不是个好现象。尤其是在全国各地农业生产合作社都发展壮大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建社,这问题出在哪?就出在你这个祝口村民兵队长没有在我这个生产合作社主任的领导下,起到带头作用。所以,接下来的工作会更繁重,我们一定要加快祝口村的改造进程,绝对不能拖社会主义的后腿,明白吗?”

苟大友一嘴的官腔话,曹安猛撇撇嘴,晃动肩膀甩开苟大友的手。

“苟主任,横幅都挂好了,没别的事我去村口站岗了啊。”

说完,也不等苟大友回应,转身就往村头方向走。

“落后,落后,整天就知道说落后,你倒是先进一个看看啊。人家北京是什么地方啊。那是首都!祝口村要是能和首都比,还轮得到你在这当村主任?”

断断续续的牢骚话传过来。

苟大友气得脸色发红,抬抬胳膊当时就想把曹安猛喊回来教育教育,可最终也没喊出来什么,就是恶狠狠低声咒骂:“就是你这种不上进的人,才让村子落后的,要不是顾忌革命同志之间的团结,我让你这个民兵队长都当不下去。”

苟大友挺好的心情让曹安猛弄得支离破碎,但扭头再看到那些宣传标语和随风招展的横幅之后,心情顿时转阴为晴。倒背着手,迈步就要往里走。

可刚走出去两步,眼角的余光瞥见村头方向走过来两个女同志身影,急忙转头看过去。

等人离近,看清楚不是他心中念着的那个人,苟大友难免有些失落,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方梅同志,你带来的这是什么人啊?不知道马上就要有普查队来咱村进行人口普查吗。你这随随便便带外人来,会给普查工作造成影响的。说清楚,怎么回事。”

苟大友说着话,上前几步,上下打量安良嫂身边那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女孩,直把人家姑娘看得头都不敢抬,瑟缩着往后退几步,小声说道:“姐,要不我先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姐今天带你来是有大事的。”

安良嫂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将人拉到身后,扭头直视苟大友。

“苟主任,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叔家妹妹来这串个门就成阻碍普查工作啦?闪开闪开,当个村主任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看好你的合作社大门吧。苟,主任!”

安良嫂拽着自家妹妹伸手把苟大友扒拉开,迈步往村里走。

苟大友气得指着安良嫂的背影,好半天才吭哧出来一句:“方梅,我看你是个女同志,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可给我记住了,普查队来之前,外村的人不准在本村留宿!”

“我还偏要留下,我妹妹就在这住着了,我看看普查队的领导是不是也和你一个样。”

安良嫂头也不回。

苟大友气得直跺脚,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那有些发福的身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徐家大门上的三道横幅最下面那个突然歪了下,呼啦一声随风甩下,兜头盖脸把他给盖在了下面。

过往的村民看到这一幕也只是笑笑,没人去管苟大友和个横幅怎么纠缠。

倒是安良嫂的那个叔家妹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问道:“姐,那个是你们村领导吧。你那样和领导说话,没事吧?”

“能有啥事,他还能打我啊。他要是真敢动手打我,那还好了,正好有理由把他从村子里给赶走。”

“赶走?姐,俺可听说了,你们这个村的村主任那都得到县里表扬,一个人带动全村过上好日子,还在咱整个镇上建立起来第一个合作社,你咋就要把他赶走啊?”

“哟,你个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可你知道具体咋回事吗。那苟大友刚来的时候,给俺们弄来种子,俺都感谢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全村人都赶到地里,累死了太爷。要不是安堂压着,你姐夫哥早和他拼命了。后来种菜,俺们不知道咋个养法的,还是安堂跑了好几个村找来个会种菜的教教俺们,结果第二天,那苟大友就从县里请来些个蔬菜种植技术员。还有去年冬里,眼看着地里的东西都快冻死了,还是安堂出去给人拉车半个月,弄来啥塑料布保种。结果那苟大友又是第二天从县里请来一群人给弄啥大棚。这事多了去了,全都是安堂一牵头,他立马跟上,活都是别人干的,功劳全算他头上了。”

安良嫂说起来苟大友的事情就满肚子气。

不论别的,单单是曹兴民老太爷那遭遇,就让全村人打心底里对这个外来的技术员有抵触情绪。

“俺承认,他是个有本事的。想要啥,张张嘴,县里立马就能给弄来。可他就知道指挥,一有问题就怪我们村里人懒惰落后。没有问题了,还是我们落后,赶紧争先进。咱都是平头老百姓,不求别的,就要个安安稳稳过日子。上哪有力气天天帮他争先进去。我跟你说,要不是这次还是安堂牵头,他这个合作社也别想开起来。说啥土地农具入股,收成统一按劳分配。那到最后,地不是咱的了,收成也不是咱的了,全都交给他决定谁家多谁家少。这不成了咱给他种地干活了?他住着原来地主徐老财的家,这是打算自己也当地主吗?”

安良嫂说到最后,嗓门越来越大,竟是跳着脚直接冲着徐家大院的方向嚷嚷起来。

方晴还从没见过自家大堂姐这么“厉害”的时候,有些吓得不敢说话了。

恰在这时,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

“安良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合作社是集体,咱大家都是集体的人,给合作社干活那就是给集体、给咱自己干活,怎么成了给苟主任一个人干活呢。集体生产是社会主义,地主剥削是封建主义,不一样的。”

话音未落,扛着梯子的曹安堂就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安良嫂顿时眉开眼笑,也不往徐家大院那边看了,转身的功夫顺手就抓住自家堂妹的手,冲着曹安堂一指点。

“安堂兄弟,你别和我说这主义、那主义的,我这思想觉悟比不上你,我承认。你就跟我说说,你啥时候去县里申请,当咱村的村主任,到时候嫂子第一个支持你把那个苟大友赶走。”

“哎,安良嫂子,这话可不敢说了啊。我的水平确实比不上人家苟主任。你忙着,我这先回去了。”

曹安堂笑了笑,扛着梯子就要走。

刚才离着老远就听安良嫂在这边嚷嚷,他也是没忍住过来说几句。

有些事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别人可以夸赞他,但他自己不能摆不清自身的位置。

谁知刚走出两步,就感觉肩膀上的梯子架让人给拽住了。

“别走啊,安堂,我今个儿可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大嫂子,有啥需要我帮忙的?”

“咳咳,那个,那个……”

本来说起来话从不打哏的安良嫂,这一刻竟然有些犹豫了,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便是猛然将自家堂妹从身后拉到了前面。

“安堂,这,这是我叔家妹妹,叫方晴。你们,你们认识认识。”

这话一出,曹安堂的脸腾的下就红了。

自打去年开始,村里大姑姨小嫂子的都在张罗给他找对象,可他也只是听着几句,从来没说要去见个面的。

怎么今个儿,安良嫂还把人给领回来了。

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梯子,另只手不知道往哪放,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那个方晴,就赶紧挪开目光,只看这安良嫂那边。

方晴那姑娘这会儿反倒是落落大方了些,兴许是刚刚安良嫂一通“叫嚣”,让她知道在这祝口村有姐姐在,也没人能欺负她。又或许是,很早之前就始终听姐姐念叨曹安堂这个人,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满心的好奇让她忘记了害羞。

方晴就在那盯着曹安堂看个不停。

两人谁都没说话,不过,安良嫂却是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牵红线的事是好事,但从来不是个好做的事,万一双方看不对眼,弄个大红脸,谁都不好看。

可看眼前,自家堂妹的表现,应该是这第一眼已经看上曹安堂了。

想想也对,曹安堂那可是祝口村里最棒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退伍兵的身板,超高的思想觉悟,各方面条件都没的说,试问谁家大姑娘能看不上眼的。

这事只要姑娘家没一开始不乐意,也就算是成一半了。

安良嫂心里高兴,嘴上说话的利落程度也恢复到正常状态。

“哎哎哎,你俩干啥呢,让你们认识认识,好歹也得握个手吧。安堂,你手没了啊,往哪放呢,等人家女同志主动是怎么着?把梯子给我,站好了。”

安良嫂上去就把曹安堂肩膀上的小梯子给抢了过来,随手往旁边一扔。

曹安堂想拦没拦住,心里暗暗叹息,那可是安良嫂你家的梯子,摔坏了,可别赖在我头上啊。

抛开那些不相干的想法,曹安堂赶紧站直,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深吸一口气,右胳膊直直伸出去。

“方晴同志你好,我叫曹安堂。”

“你,你好。”

方晴扭捏着伸手过去,指肚尖和手掌心轻轻一碰,两人都不由自主颤了下,赶紧收回手。

安良嫂捂着嘴轻笑不已:“我说,你们这在城里待过的人,做事咋还不如俺这一辈子没出过村的婆娘爽利啊。握个手跟要你俩命似的。走吧走吧,安堂,我正好要去你家坐坐呢。前头带路。”

“哎。”

曹安堂点点头,弯腰又把梯子扛起来。

但是走起路之后,两只脚已经不如之前那么自然,完全不知道迈多大的步子才算是正常走法了。

安良嫂拉着方晴的手走在后面,捂嘴偷笑一阵,便凑到方晴的耳边,低声询问:“妹子,你看人咋样?”

“挺,挺好的。”

“那能不好吗,不好的我还不介绍给亲妹妹呢。”

安良嫂笑得更加舒心,抬头冲着前头的曹安堂喊道:“安堂兄弟,我这方晴妹子可和我这村里婆娘不一样。人家现在是县里纺纱厂的工人,听说县里的纺纱厂要改造了,那以后也是在国家企业工作的人。怎么样,不比你成分低吧?”

“安良嫂,工人阶级是国家建设的中坚力量,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尊敬的人群。”

“哈哈,光尊敬还不行,你也得喜欢啊。”

安良嫂大声呼喊,引来不少村里老人走出院门探头观望。

方晴赶紧使劲拉拉安良嫂的手,红着脸低声嗔怪:“姐,你小点声,别弄得俺好像上赶着似的。”

“行行行,你这进了城当了工人,还学会要脸面了。”

安良嫂插科打诨,越发的对这件事情感觉靠谱。

曹安堂和曹安良是隔着两代的堂兄弟,安良嫂和方晴是亲堂姐妹,这事要是能成,亲上加亲,安良嫂哪能不高兴。

说话间,来到曹安堂家院门前,吱嘎一声,院门开启。

曹安堂侧侧身,让开进门的路。

“安良嫂,方晴妹子,进屋坐坐吧。”

“哎。”

安良嫂拉着方晴的手迈步往里走,当小门小户里的一切映入眼帘,原本红脸害羞的方晴不由得深深皱起来眉头。

“姐,你不是说这个曹安堂是你们村的领头户、能干户吗,他就住这?还没俺家猪圈强呢,更别说比得上俺在城里的工人宿舍啦。这,这能住人吗?”

第三十六章 一九五四(起)

“方晴妹子,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家的房子虽然老了点,更比不上城里的工人宿舍,但也是能住人的。而且住在这,也不影响我积极搞生产啊。”

曹安堂笑着回应一句,将两个刷洗干净的瓷缸子放在桌案上,提起来军绿色的暖瓶倒上水,热情不减地招招手。

“安良嫂、方晴妹子,坐下喝口水吧。”

一切都很自然。

曹安堂也不是没在家招待过客人,今年过年时,镇高官牛记成还专门来过一趟,那时候冰天雪地的,就守着一个小煤灰炉子,照样坐在这和曹安堂聊了很久。

但今天,眼前这位方晴,竟是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淳朴可爱模样,带着相当嫌弃的神情,看看掉漆的瓷缸子,又看看有些发黑的小木头板凳,一把抓住了安良嫂的手臂。

“姐,咱先去你家吧。”

这话一出,安良嫂的脸腾的下就红了。

不是像大姑娘那样害羞的娇红,而是生气恼怒的燥红。

她这个叔家妹妹早一年前就进城里的纺纱厂工作了,也就是过年回娘家的时候,串门见过一面。那时候就感觉妹妹进城了,说话啥的一点不怯场,当时就感觉和曹安堂挺般配的。

这好不容易等到妹妹休班回家的几天,安良嫂紧赶着跑回娘家村里把妹妹带来,就想着能成就喜事和亲事。

谁能想得到,这才刚进门,妹妹咋就不是她印象当中的那个妹妹了呢。

安良嫂闷闷地喘了好几口气才强挤出一丝微笑,冲着曹安堂轻声说道:“安堂兄弟,你看嫂子今天来得急,也没带啥东西过来。等明天吧,你安良哥一直说黑蛋上学的事都是你操持,没啥可谢的,正好家里那只老母鸡这两天闹得欢,明天嫂子再来给你带几个鸡蛋过来。”

说完这番话,安良嫂也不等曹安堂说什么,拉着方晴的手扭头就走。

这大嫂子也是要脸面的人,本想着把自家妹妹介绍给安堂成就一段美事,谁能想得到,这个妹妹进城几天,见识多了偏就眼力见是一点都没长。

曹安堂住的房子是旧了点,可要是说盖新房,谁家也没人家安堂盖得好。

“你啊,真是给你姐我丢人!要是不好的,我能专门把你拉来吗。你姐还能害你是怎么着,跟我回去,回家我再好好说说你。”

安良嫂脚步飞快。

曹安堂追出门两步,也就放弃了,不由得摇头苦笑。

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头一次相亲失败了?

其实,失败了也挺好的。

要不然,总得想着怎么拒绝安良嫂的好意、又不惹安良嫂心里不痛快,那也挺麻烦的。

默默转身,看向自家的两间土坯房。

“旧是旧了点,可还是能住人的嘛,咋就比不上人家家猪圈了?”

曹安堂自言自语,没成想竟然还得到了回应。

“安堂叔,啥比不上猪圈了啊?”

随着这声话音,罗婕牵着妹妹罗芳的手进了院门,后边隔着几步,还跟着明显长高了许多的黑蛋。

曹安堂咧嘴一笑:“没啥,我是想着咱村不少人富裕了些,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家家户户吃肉的事了。还不知道上哪弄猪,我就先抽空学学人家别的村咋盖的猪圈吧。”

随口这么一句,罗婕那边高高竖起大拇指。

“安堂叔,你真不愧是咱村的领头人,这啥事都能想到前头去。”

“哎,我就是想想,真正能办成事的,还得靠组织、靠集体、靠大家一起努力。别说这个了,罗婕,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曹安堂看着院门外低头站着的黑蛋,已经猜到罗婕带着俩孩子来找他,肯定又是黑蛋闹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问题就出在黑蛋那小子身上,但问题的经过实在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自打镇上建立了小学,黑蛋、二愣子、妮子还有村里几个其他孩子,全都在曹安堂的支持下上了学,从那时候开始,各家也是轮流去镇上接孩子放学回家。

今天轮到罗婕去了,谁成想,刚到学校就被校长劈头盖脸数落一顿,问问原因才知道,是黑蛋和罗东东一起把一个叫程光远的孩子给打了。

再问为什么打同学,那是因为那个程光远抓着罗芳的辫子,欺负小姑娘。

听清楚事情经过,罗婕当时也是不开心的。

自己亲妹妹让人给欺负了,两个当哥哥的去保护妹妹,这有什么错,凭什么校长就要数落她,为什么不把那个孩子的家长也喊来一起当面讲讲理。

而那位校长当时的一句回话,怼得罗婕哑口无言。

程光远是一般孩子吗,那可是镇上教育口程主任家的儿子,程主任又是主动牵头建立起来梁堤头镇小学的最大功臣。

打功臣的儿子,这就是不对。

罗婕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还是坚持着必须要让程光远和他家的家长一起来,把话讲清楚,到底是谁的错,不能单纯因为那是教育口主任家的儿子,就要让他们这普通农户家的孩子受批评。

恰好程光远的妈妈来学校接孩子,一群人站在了一起。

大人之间怎么说道,暂且不谈,就是都没注意的当口,黑蛋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守着那么多人的面冲过去一拳头就把程光远的鼻子给打冒血了。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最后好不容易把俩孩子拉开,校长直接一句话,让黑蛋回家去,不准再来上学。

“安堂叔,事就是这么个事。黑蛋不敢回家,怕安良叔打他。他挨打倒也没什么,关键是校长不让他去上学了,你看这?”

罗婕摊着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了。

村里几个孩子上学这事,都是曹安堂一手操持的,才上了没多久,黑蛋要是因为这种孩子间的打闹上不了学,那可如何是好。

这件事不管找谁,都不如直接找曹安堂更能想出来个解决办法。

曹安堂坐在石凳上,手指头敲打敲打膝盖,抬头冲院门外招招手。

“黑蛋,过来。”

黑蛋听到这话,扭捏着进了院门,头都不敢抬的张嘴就是一句:“安堂叔,我错了。”

“不,你没错。”

“啊?”

别说黑蛋惊讶地抬起头,那边罗婕、罗芳两姐妹都不敢相信地快步过来站到了曹安堂面前。

“安堂叔,你这是说啥呢?”

“哈哈,我是说黑蛋做的没错。罗芳受了欺负,你这当哥哥的就该出头保护。当初你李芸燕阿姨来咱村的时候不是教育过你们吗,看到任何欺负女同志的行径,都必须勇于站出来制止,这是没错的。”

“真的?”

黑蛋兴奋了。

自从打了那个程光远,所有人都在训他,唯独到了安堂叔这里获得了认可,这孩子哪能不高兴。

可高兴没两秒,曹安堂的脸猛然一板,振声说道:“立正!站好,听我把话说完。”

“是!”

“黑蛋,保护妮子不受欺负这件事上,你是没错的。但是当事情过去,有大人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你还出手打人,那就是你的不对。”

“安堂叔,那时候是程光远小声吓唬妮子,说以后还要拽妮子的头发,我才打他的。”

“不管什么理由,都要先报告,听从大人的安排。等你长大了,遇上这种事情就是听从组织上的安排。绝对不能盲目做事、意气用事。你现在小,不懂事,出手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是等你长大了之后呢,如果还是这么莽撞,打伤了人、甚至打死了人,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正义需要伸张,但规矩也要遵守。不在规矩之内的伸张正义,那就是犯错误甚至是犯罪。你现在可能不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但你必须记住。知道吗?”

“报告安堂叔,我知道了。”

黑蛋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回应。

说实话,那什么“规矩之内伸张正义”的说法,他现在是真的不明白,但这不妨碍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已经获得了原谅,一时间喜上眉梢。

可是,下一刻,曹安堂的一句话顿时让他笔直的小身板垮了下去。

“回去,写个五百、不,一千字的检讨书吧。学校不是给你们发了字典吗,不会写的字查字典,查不到的就找二愣子教你。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和你的思想改变全都给我写清楚。明天一早交给我。今晚写不完,不准睡觉,去吧。”

“是。”

黑蛋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扭头看看妮子那边,带着点恋恋不舍。

曹安堂瞪瞪眼,使劲咳嗽一声,吓得那小子赶紧扭头往外跑,等跑出门了,才想起来什么重要事情,赶紧回头问道:“安堂叔,那我明天还能不能去上学?”

“写好了检讨书就能上学。写不好,我都不会让你回学校。快去!”

“是,保证完成任务。”

黑蛋扭头撒丫子就跑,小小的布带书包被这家伙扯动的像个飞不起来的风筝。

曹安堂摇头失笑。

而旁边的罗婕却还是愁眉不展,有些担忧地轻声问道:“安堂叔,黑蛋真能再回去上学吗?那校长可是真生气了,而且黑蛋打的还是那什么程,程主任家的孩子。”

“没事。不管谁家的孩子,这毕竟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牵涉不到大问题的。明天我送几个孩子上学,顺便看看怎么解决吧。我想,那位程主任的思想觉悟一定比我高,肯定不会看到有孩子因为这种原因上不了学的。”

曹安堂微笑着宽慰罗婕几句,随后抬手轻轻帮小罗芳顺了顺脑后的小马尾辫,轻声道:“妮子,有人欺负你,你现在还害怕吗?”

“我,我不怕。”

妮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曹安堂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缓的语调说道:“妮子,不怕就对了。记得当初你那位李芸燕阿姨吗,她说过,她小的时候也会被男孩子欺负,但她勇于和不公平的事情作斗争,后来就成了保护女同志的先进模范。你要向她学习,学习她无所畏惧的精神。”

“嗯,安堂叔我明白啦,妮子的名字就是李芸燕阿姨起的,妮子一定向她学习。”

“对,这就对了。和你姐回家吧。”

“嗯,谢谢安堂叔。”

妮子乖巧地点点头,转身主动拉着姐姐的手要走。

谁知罗婕竟是一时间站在原地没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妮子的小手使了使劲,罗婕才猛的回过神,看着曹安堂使劲抿了抿嘴唇,开口道:“安堂叔,是不是那位李芸燕姐姐要回来了?”

“啊?”

“你别误会,我是听说前年去青岛支援的那些人,好多都已经回来了。今个儿在镇上还看见表彰大会的宣传。我想,我想李芸燕姐姐要是一起回来的话,是不是会来找你啊?”

罗婕的话让曹安堂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刚才只是恰好遇到了事情,想起来了李芸燕,可他真没想过那个曾经在他生命中惊鸿一瞥的美女妇联主任,还能再回来。

“青岛的条件要比我们这里好很多,以李芸燕同志的工作能力和思想觉悟,一定会被当地组织上留下的吧。”

曹安堂仰头看着天,喃喃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罗婕,还是在告诉自己。

他更没注意到罗婕原本有些失落的表情,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明显舒缓了许多,轻笑着低语一句:“那就好。”

“啊?什么好?”

“没事,安堂叔,你先忙吧,我带妮子回家了。”

罗婕牵着妮子的手开开心心离开。

曹安堂纳闷地挠挠头,起身往屋里走,天色有些黑了,也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只是为什么总觉得忘了些重要事情没有做呢。

“算了,想不起来就是不重要,等想起来再说吧。”

曹安堂很随性地挥挥手,进了厨屋生火。

院门后面那架小梯子孤零零躺在那,好像有点不满意自己被人遗忘,却又无法表达。

第三十七章 一九五四(前)

天色微微亮,简陋却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里,曹安堂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桶,看看已经灌满的水缸,笑着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擦额头汗水。

再一抬头,目光落在自家两间土坯房上,微笑变成了苦笑,无奈摇头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了院门后放着的梯子,猛的一拍大腿。

“我说是有什么事忘了呢。”

自言自语着快步朝梯子那边走,可没等到近前,啪啪两声院门被敲动的声响传来。

“安堂兄弟,起了没?”

听到熟悉的呼唤,曹安堂赶紧转身打开院门。

“大嫂子,快请进。”

“不进啦,不进啦,我这还得回去给孩他爹做饭呢。”

说着话,安良嫂手捧起来个小布兜。

“安堂啊,东西不多,但也是嫂子和你哥的点心意,拿着。”

“这是?鸡蛋!嫂子,这我不能要。”

曹安堂看出来布兜里装着十来个刚煮熟还热气腾腾的鸡蛋,赶紧连连摆手。

安良嫂当时就眉毛一挑。

“怎么了,嫌嫂子拿来的少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

“安堂兄弟你先接着,我还有个东西给你,快点。”

安良嫂是个急脾气,直接把布包往曹安堂怀里一塞,片刻不停顿直接撒手。

曹安堂完全就是下意识的,赶紧接在怀里,生怕掉地上了。

也是他刚把布袋子接稳当,就看见安良嫂回手从身后拽出来个……黑蛋。

这臭小子,刚才整个人躲在他娘身后,竟是没让曹安堂发现他。

此时的黑蛋和昨天从这离开的时候,那欢快奔跑的样子完全不同,被安良嫂拽了个趔趄,苦着脸,屁股稍稍往后耸。

不用问了,昨晚上肯定是没少挨顿打。

“安堂兄弟啊,你安良哥是个面皮薄的,没脸来求你。嫂子我不在乎那些,我把你当亲兄弟,我也不和你客气。黑蛋这小子闯了祸,俺庄稼人出面肯定解决不了,嫂子今个求你这件事,不管咋着,让他能回去上学多认几个字,嫂子一辈子感激你。”

说话间,安良嫂扯着黑蛋就要弯腰。

曹安堂惊得一步上前,直接用胳膊挡住安良嫂的动作。

“嫂子,你这是干啥呀。你这是把我当亲兄弟吗。黑蛋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有点啥事,我说啥都会管的。你放心,具体情况我都知道,今天我也是要送黑蛋去上学,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嫂子你要是还说谢不谢的话,那我可不管这事了啊。”

曹安堂也有些着急。

不就是几个孩子打架的事吗,谁小时候没打过架啊,这至于闹得好像抹不开的大事一样吗。

安良嫂同样着急,红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扭头看见黑蛋还在那傻站着,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黑蛋的后脑勺上。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你安堂叔跪下说声谢谢。”

“呀,嫂子啊,你今个儿是咋滴了啊。事真不大,你让孩子下跪干什么啊。”

曹安堂赶紧弯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把黑蛋拽到身边,轻轻摸了摸那孩子的后脑勺。

这动作,顿时引来安良嫂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自家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打,但问题是……

“安堂兄弟,黑蛋这次闯祸闯大了,俺都听说了,他打的是人家镇上领导大官的儿子。这要是真给人家打出来个三长两短,那可咋办呐。”

“唉,嫂子啊,这和是不是大官领导的没关系。就是几个孩子之间打闹。难道领导家的儿子是孩子,咱黑蛋就不是孩子啦?”

曹安堂看着黑蛋撅屁股站在那,两眼盯着前方,心里有委屈却咬牙不说话的犟牛样子,还是很心疼的。

安良嫂难道就不心疼?

安良哥那个亲爹把亲儿子打成这样,又怎么会不心疼。

可对于曹安良一家来说,黑蛋打了领导家的儿子,还闹得不能上学了,这就是天大的事情。

安良嫂又气得直掉眼泪,狠狠瞪了黑蛋一眼。

“这小兔崽子,打死他都没事。”

曹安堂赶紧把黑蛋往身边拽拽,冲着安良嫂挥挥手。

“大嫂子你也别生气了,这事就放心交给我来处理吧。真要是遇上不讲理的,那我还不能去找牛书记讲讲道理吗。”

说一千道一万,也比不上最后这句话好使。

祝口村谁不知道曹安堂和镇上的牛书记关系好啊,若是关系不好,人家那牛书记过年时候怎么不去别人家一坐就是一整天呢。

安良嫂想的也是曹安堂能找那位牛书记帮忙给去说说情,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镇上的第一书记要是都出面了,那位程主任总该给点面子吧。

可这大嫂子不知道,曹安堂那句话无非就是安慰安慰她。

不是说敷衍,而是曹安堂打心底里就没觉得这件事是个大事,几个孩子打闹的问题,如果还要闹得镇书记出面,那就不是孩子的问题了,而是大人的问题。

“安良嫂,你别生气了,今早上就让黑蛋和我吃饭吧,等会儿我送他去上学。”

“行,安堂兄弟,就麻烦你好好教育他了。臭小子,好好听你安堂叔的话,要是再敢惹事,让你爹打断你的腿!”

此刻的安良嫂虽然说话依旧凶狠,但脸上已经带了点微笑模样。

大人的心结好解开,孩子的心结就未必那么容易解开了。

曹安堂无奈地伸手揉揉黑蛋撇去看向别处的小脑瓜,正要弯腰捡起来放地上的鸡蛋,再去还给安良嫂。

可安良嫂突然再次开口:“安堂兄弟,还有个事。”

“嫂子,你说。”

“是,是我那个叔家妹妹,昨天你也见了,你看……”

“啊,安良嫂你是说方晴妹子吧,你不提我也要说的。”

“你想说啥,快说给嫂子听。”

安良嫂更开心了,要是曹安堂对方晴有意思,那这事更加好办。

谁知,曹安堂压根没提方晴那个人,而是问道:“安良嫂,方晴妹子家是不是养猪的啊。”

“是啊,我叔他是给县里招待所养猪的,这两年自家也分了两头猪崽,怎么,安堂兄弟你是想吃肉了?”

“不不不,我想着抽空的时候,去找方家叔叔一趟学学这养猪技术,咱村里的生产合作社也建立起来了,养殖的事情应该也很快就会提上合作社发展日程,早早学习,有备无患啊。最起码,也得提前学学这猪圈怎么搭建。”

曹安堂说的很认真。

昨天和罗婕聊起来这事的时候,无非是随口那么一说。

但晚上睡觉前,越想越觉得这事应该做,也就真动了要学习的心思。

可安良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嫂子想问你对象的事,你和嫂子说要学养猪的技术,咱俩到底是谁思想上走了岔路?

哎,不对,这学养猪技术也算是很好的接触理由啊。

“行,安堂兄弟,这事包我身上了。我回去就和我叔家妹妹说。”

安良嫂心里有了计较,也不多待,扭头看看黑蛋,伸手在儿子的脑门上点了点。

“你小子,好好听你安堂叔的话,明白没。”

黑蛋扭着头,压根不回话。

安良嫂气得跺跺脚。

“倔脾气,跟你爹一样一样的。安堂兄弟,我先回家做饭了。黑蛋的事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嫂子。”

曹安堂和安良嫂挥手告别。

直到看不见大嫂子的背影了,才扭头看向身边的黑蛋。

那小子还拧着头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呢。

曹安堂呵呵一笑,倒背起手来仰头看天,幽幽说道:“前两天,好像听猛子说,闲着没事打了一副弹弓耍耍,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玩那种小孩的东西真不像话,回头找个理由给他没收了。就是不知道,没收之后放在哪啊。”

这话一出。

还在生闷气的黑蛋猛的扭转头。

“安堂叔你说啥,猛子叔那里有弹弓吗?在哪呢,快给我看看。”

“呵,你小子不是不会说话了吗。还想要弹弓呢?我让你写的检讨书你写完了没?”

“报告,我写完了。”

“去屋里,把你的检讨书放桌上摆好,等会儿我看看,要是让我满意,再说弹弓的事。”

“好嘞,安堂叔。”

黑蛋拎着书包就往屋里跑,可跑出去没两步,牵动了屁股上的疼,龇牙咧嘴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一瘸一拐往屋里去。

曹安堂哑然失笑,心中暗道,其实孩子的心结,有时候比大人更容易解开的。

抬腿迈步,没迈出去,目光就落在放在门边地上的一布包鸡蛋上面。

第一想法是赶紧给安良嫂送回去。

可转念一想,他又默默拿起包,直接去了厨屋。

简单的棒子碴粥加腌萝卜干咸菜,就算是早饭了。

黑蛋那小子喝了小半锅,还一直嘟囔着没他娘做的好,气得曹安堂真想再打他一顿。

趁着小黑蛋去喊二愣子他们一起过来上学的当口,曹安堂终于拿起来那孩子写的检讨书。

不得不说,黑蛋虽然是个闹腾性子,怎么看都不是学习的料,但让他做的事情,这孩子绝对会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做好,让他记住的话也会认认真真记个清清楚楚。

孩子写的东西,不能提太多要求。

主要是用这种方式,让他明白自己错在哪,接受教训,知道犯错是要受惩罚的,那就足够了。

曹安堂拿着笔随手改掉几个错别字。

刚想放下,谁知斜刺里伸过来一双小手,很是恭敬的举着两张写满字的稿纸。

“安堂叔,这是我抄的黑蛋的检讨书,您看看,没有错别字吧。”

“嗯?”

曹安堂扭头看见二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又拿过来那两张稿纸,看到上面如出一辙的内容,很是疑惑。

“二愣子,你抄黑蛋的检讨书干什么啊?”

“报告安堂叔,昨晚上我和黑蛋一起写的,有些字不会写,省去了一些话。我回家之后,拿着字典查到了那些字,又把那些话增添上了。”

“呃……”

曹安堂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二愣子越是长大,就越发的让他感到惊奇,这么认学肯学的精神,长大了怎能不是栋梁。

这会功夫,罗东东、罗婕,还有村里其他两家的孩子都来了。

曹安堂便抬手揉揉二愣子的小脑瓜,笑道:“好,你这一份就放在我这里,等晚上回来,我仔细看,仔细检查,我们一起写一份完美的检讨书。”

“嗯,谢谢安堂叔。”

“哈哈,二愣子啊,我等着以后你长大了,叔可能还要谢谢你什么呢。”

“啥意思啊?”

“没啥,以后再说吧。走,我送你们上学去。”

曹安堂将二愣子的那份检讨书压在一本书里面,起身招呼几个孩子排队站好,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

上学去!

第三十八章 一九五四(上)

最近几个月,一个大人带一群孩子排队去上学,已经成了祝口村清晨起来的一道特殊风景。

过往的村民远远看到他们,都是笑着上前打招呼。

曹安堂也一一回应。

气氛很是和谐。

但这种和谐唯独来到靠近村口的徐家老宅时,出现了短暂的中断。

苟大友站在院门前踮着脚朝村外的方向观望,脸上满是期盼的神情,好半天也看不见有车或人出现在视野内,晃了晃有些发酸的脖子,转眼瞬间便看到了正带着一群孩子向外走的曹安堂。

“站住!曹安堂你干什么去?”

毫不客气的询问,带着点审讯犯人的架势。

曹安堂真不想搭理这个苟大友,可还是压着心中的厌恶,震声回道:“我送这几个孩子去上学。”

“你送孩子上学?这里面有你的孩子吗?曹安堂我可告诉你,普查队随时都有可能来村里展开工作,你在这种敏感的时期出村子,会给普查工作造成影响的,你明白吗?”

听到这话,曹安堂心里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苟技术员,你什么意思?我还能跑了不成。全国性的人口普查工作去年就展开了,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哪里为了迎接普查,就限制人民群众人身自由的。没你这么干工作的,你这样只会越来越让村里人抵触你,你明白吗?”

“嘿?曹安堂,我教育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你忘了镇里牛书记过年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让你协助我搞好工作,带动村民支持我。要是有谁抵触我,导致我的工作不好展开,那就是你的责任。还有可能是你煽动人民群众,阻挠革命建设工作展开。另外,注意你对我的称呼,我现在是祝口村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你应该叫我主任。”

苟大友昂着头,就像是准备战斗的公鸡一样,也不知道他后面还有多少反驳的话语,就等着说出来呢。

曹安堂心里窝火,越发不想搭理对方了。

犹记得去年苟大友刚来的时候,他还一直觉得这技术员同志水平高、思想觉悟也高。

但现在看,还是老话说的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自打祝口村村民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之后,这苟大友一颗心十分力,九成九全都用在怎么搞那些皮面功夫上了。

这不是很明显的工作稍稍做出点成绩,就骄傲自满?

他苟大友把祝口村当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曹安堂的家乡,不是他苟大友为了追求进步拿来当跳板的地方。

曹安堂做了两次深呼吸,平定情绪,再次看向苟大友,异常严肃地说道:“苟主任,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就说一件事情,牛书记教育我,要我支持你的工作,我竭尽全力在做。但是牛书记要求你的,针对去年合作互助生产当中过失伤害曹兴民老太爷的事情,写一份深刻检讨,并在全村人面前公开道歉,这事你可到现在都没做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到底是举着横幅迎接上级来这检查工作重要,还是脚踏实地保障和扩大祝口村农业生产胜利果实重要!”

说完这番话,曹安堂牵起来身边小妮子的手,扭头大踏步向外走。

黑蛋、二愣子那几个男孩子跟在后面,时不时扭头冲苟大友做鬼脸、比划打手枪的动作。

苟大友真是气得只想捡起来块砖头,冲上去和曹安堂拼命。

“我怎么了啊。你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那不都是在我的正确指挥下实现的?你们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吧。我有什么错?我让你们积极搞生产,我就要写检讨道歉吗?荒谬!可笑!不可理喻!”

苟大友跳着脚咒骂一通,直骂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才叉着腰停下来,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徐家大院,就越发的感觉心里憋屈了。

刚来祝口村的时候,啥都缺,好歹各家还有人给他帮忙做做饭啥的。

现在可好了,村里人不缺吃穿了,却没一个主动来照顾照顾他这个合作社主任的。

“就这种风气,到什么时候你们都富不起来!”

苟大友忍不住再次怒骂一句,转身进了屋,拿起来筐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半块窝头,张嘴就咬。

嘎嘣一声,硬邦邦的窝头,硌得牙疼。

他无处撒火,唯有恶狠狠将窝头使劲往地上一摔。

嘣嘣嘣,硬窝头弹了几下,好巧不巧正好砸在一只刚迈进门槛的小绣花鞋上,引来一声惊呼。

“啊!”

苟大友心中一惊,急忙转头看过去。

只是这一眼,所有的愤懑恼怒情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慌忙站起身,往前快走两步,又猛的停下,张张嘴道:“长、长秀同志,你怎么来了,刚才没砸伤你吧。”

刚刚要进门的,正是曾经徐老财家的童养媳、后来又被小栓子掳走、现在已经是全村承认为曹业生家儿媳妇的长秀。

相比很久以前的那个年轻姑娘模样,此时的长秀,双眉更显细长,眼角微微有那么点上钩,依旧是精致的瓜子脸,不过气色更好、气质也更加成熟。恰似古人的一句描绘“枝头春意闹,雨润红姿娇”。

长秀听到苟大友的急声询问,不由得嫣然一笑,挪动两只小脚进门来。

“苟主任,砸伤倒是没有。可吓得我心肝都在颤个不停呢。”

略显娇嗔的说话语气,再配上纤细手指轻轻拍打心口的动作。

苟大友的脑子在这一刻完全空白,除了他自己的一双眼睛和眼睛里的长秀,仿佛全世界都没再有其他东西。

长秀掩嘴轻笑了下,扭着腰肢转动身子,将一个小食盒放在了桌案上,背对着苟大友,弯腰不停饬些盘碗。

瓷碟碰在桌案上的响动,总算是让苟大友回归神来。

他艰难咽口唾沫,终于想起来问一句:“长秀同志,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苟主任,我想着你一个人在这生活,孤苦无依的,肯定没个照料你的,早晨起来连点热汤都喝不上,就给你弄了点小菜清粥送过来。这,对了,这不算是违反你们的革命纪律吧?”

“不违反,不违反。”

苟大友连连挥手。

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村里群众给他送点吃的,这哪能算是违反纪律。

热气腾腾的白面粥,香气扑鼻,勾起来苟大友的食欲。

可他的眼睛还是落在长秀的脸蛋上。

“长秀同志,真是怪麻烦你的,这么早还要麻烦你来给我送饭。”

“不麻烦的。苟主任你是我们全村的带头人,给你做顿饭也是我的感谢。对了,苟主任你比我大几岁,也别总是叫我同志,直接喊我妹子就行。快来吃饭吧。”

长秀平举着一双筷子,递送到苟大友的面前。

苟大友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筷子,还是在看那双鲜嫩的手,忙不迭点点头:“行,长秀妹子,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喊我苟主任,管我叫声大哥就行。”

“嗯,苟大哥,快吃饭吧。”

“哎。”

苟大友心里暖洋洋的,拉过来小板凳坐在饭桌前。

而长秀则是站在一旁,扭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伸手摸在有些落灰的红木窗棂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绪,竟让她一时间潸然泪下。

低微的抽泣声,引得苟大友扭头,看见长秀梨花带雨的样子,慌忙放下手里碗筷。

“长秀妹子,怎么了?”

“没,没事。苟大哥,我就是想起来以前的苦命日子,心里难受。这都好几年了,我心里有苦,不知道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你不用管我,我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呀,我哪能不管你啊。说,到底是什么苦心事,全都告诉我,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

“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我和苟大哥你一样,在这祝口村也是孤苦无依、举目无亲……”

长秀缓步走回来,坐在了小板凳上,一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花,另一只手放在腰间,双膝微微倾斜,坐的是无比端庄,说话的声音也是无比的悦耳动听。

东边的阳光,透过房门照进这西屋里一个诉说、一个倾听的两人身上,同样也照在梁堤头镇小学校门前一个大人和几个孩子的身上。

曹安堂挥挥手,说道:“妮子、二愣子,你们几个先去上课。我带黑蛋去见见你们校长。”

“安堂叔,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昨天打人的事情我也有份。”

年龄稍大几岁的罗东东高高举起手,要求和黑蛋一起。

旁边的罗芳也赶紧举起来小手。

“安堂叔叔,我也去吧。黑蛋哥哥是因为我才打人的,这事和我也有关系。”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要求同行。

哪怕是二愣子,也是将不舍的目光从教室方向挪移开,高高举起来手。

曹安堂哭笑不得。

这帮孩子,人不大,心里讲究的义气还不小呢。

“行啦,都听话,乖乖去上课学习。咱是去讲道理的,又不是去打架的,带这么多人干什么。再把你们校长吓到了,怎么办?”

一句玩笑话,惹得几个孩子哄笑成一片。

曹安堂连哄带赶,总算是将其他孩子全都赶去了各自的教室,这才侧身拉住黑蛋的手。

谁知他是往前迈步准备走了,黑蛋却拱着身子往后撤。

“黑蛋,你小子咋了?”

“安堂叔,我,我能不去见校长吗?我害怕。”

“嘿,这可真是稀奇哈,我还头一次听说有谁能让你小子害怕的呢。那我更得见见这位校长同志,好好和他学习一下,怎么震慑住你这个祝口村小霸王的。”

曹安堂拽着黑蛋往前挪了一步。

说到底,黑蛋还是个孩子。面对熟悉的人,哪怕表现再严厉,他都未必害怕。但面对不熟悉的人,只要稍微严厉一点,就能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难以磨灭的阴影。

梁堤头镇小学校长,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但肯定是让镇上所有上学孩子都打心底里害怕的严肃的人。

黑蛋眼看今天这一遭是逃不过去了,机灵的扭转脑袋四处寻找能帮他的人,猛然看见校门方向走来个熟悉的身影,这小子就像是看见救星、看见比亲爹娘还亲的人一样,如泥鳅般抽走被曹安堂抓着的手,转身就往那边跑。

曹安堂当时都愣住了。

黑蛋害怕,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还是个孩子。但这小子逃跑,就有些奇怪了。

他能跑哪去啊?

回家,少不了还要挨打,重新来过。

要是不回家,嘿嘿,还能跑得了他?

曹安堂发怔,但很快,黑蛋的一声呼喊,让他从愣神中清醒过来。

“付老师,救命啊,我安堂叔非要带我去见校长。”

呼喊间,就能看到黑蛋跑到一位年轻女老师的身边,抓着那位女老师的衣服角躲藏在后面。

这一下,将那位付老师也弄得愣神片刻,随后下意识顺着黑蛋的目光,看向前方。

喧闹的校门内外,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家长人群之间,两个站立不动的人,相隔不远的一次对视。

多年以后,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当时他的脑海里回转着什么样的想法了,他只记得那一天清晨的阳光,随着那个人的出现,前所未有的明媚、暖心。

“同志,你好,你的身体没事了吧?”

一句轻声询问,回荡在曹安堂的耳边。

曹安堂站在阳光里,展现出微笑。

“没事了,那天我只是长时间没休息好而已,养足精神就没事了。谢谢你,同志,谢谢你那天把我送去医院。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这声感谢也压在心里好久了。”

“我叫付粟锦,梁堤头镇小学老师。同志,你叫什么?”

“我叫曹安堂,祝口村,村民。”

两人简单的自我介绍,相视而笑。

到了今天,曹安堂才终于知道,去年曹兴民老太爷出事的那天,他骑自行车跑到镇上,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时,那个及时伸手撑住他的人,叫什么名字。

黑蛋从付老师身后探头出来,左右看看,大声惊呼:“安堂叔,付老师,你们认识啊?”

曹安堂失笑一声,伸手过去直接揪住黑蛋的耳朵。

“臭小子,不管我和你老师认不认识,今天你也别想跑。你小子不是整天说自己是英勇无畏的少先队员吗,就是这么个英勇无畏的样子?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放在战场上,那就是临阵脱逃、错上加错。”

曹安堂教育黑蛋。

黑蛋可怜巴巴的朝付粟锦投过去求助的目光。

那位付老师也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黑蛋是她带的班里的学生,这孩子平常什么表现、昨天又犯了什么错,她哪能不知道。

孩子是个好孩子,但作为学生,和“好学生”三个字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她伸手虚拦了一下曹安堂揪住黑蛋耳朵的那只手,轻声开口:“曹安堂同志,孩子犯了错要悉心教育,单纯的打骂也只能让他记住疼,记不住教训的。”

“是,付老师你说的对。可黑蛋这孩子,他连疼都记不住。平常在学校里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麻烦谈不上,教育学生就是我的工作。”

付粟锦轻笑一下,蹲下身子把黑蛋拉到面前。

“曹定中同学,昨天校长通知我,不准你来上学了。那你自己说,你想不想上学啊?”

“想啊,付老师,我想上学。”

“既然想上学,就要有好的表现,只有你表现好了,老师才有理由去给你求情啊。你说说吧,昨天你犯的错误,回家之后有没有仔细思考、有没有接受教训?”

“报告付老师,我仔细思考了,还接受我安堂叔的教训,写了一份一千字的检讨书。对了,我的检讨书在这里,付老师您看。”

黑蛋忙不迭低头翻动小书包,鼓鼓囊囊的书包好像装了不少东西,但肯定不是书本,因为能看到的纸张模样的东西,就是他一伸手抽出来的两张折叠好的稿纸。

当付老师接过来,看到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时,表现的很是惊讶,而随着目光转动,仔细查看检讨书的内容,好长时间都是惊得合不拢嘴。

“曹定中同学,这是你自己写的?”

“是啊。嗯,也不全是。有二愣子,也就是曹定邦同学帮我。检讨书上还有我安堂叔教育我的话。”

黑蛋昂起来骄傲的小脑袋。

这小机灵鬼懂事得很,只看到付老师那么惊讶的样子,就知道他的检讨书写的很好,能不骄傲吗。

只可惜,此刻的付粟锦忘记了去夸奖学生,而是有仔仔细细看了几眼检讨书上写的话,再抬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同志,这是你教给孩子的?”

“对。大体的中心思想是我口述的,但真正形成文字,完全是靠黑、咳,靠曹定中自己在同学的帮助下完成。付老师,你在教育方面一定比我更专业,你看这份检讨书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肯定没问题。虽然道理有些大,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一定完全理解,但对于他们以后的成长一定有很大益处。曹安堂同志,我真没想到……”

叮铃铃!

清脆的上课铃声盖住了付粟锦最后半句话。

曹安堂没听清楚,想仔细问问,就看到那位付老师弯腰将检讨书递回到黑蛋的手中。

“曹定中同学,拿着这份检讨书去找校长,勇于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校长一定会原谅你的。我等你回来上课。”

付粟锦伸手摸摸黑蛋的脸颊,起身冲曹安堂歉意笑笑:“曹安堂同志,我先去上课了,以后有机会见面,我们再聊。”

“好,好。”

匆忙跑去教室方向的身影,始终牵动着曹安堂的目光,直到“老师好”的呼喊声响彻整个校园,曹安堂才默默转头看向黑蛋。

“你小子,还跑吗?”

“不跑啦,付老师都说校长会原谅我,那一定没事。安堂叔,我们走吧。”

欢喜的笑容浮现在黑蛋脸上,曹安堂也跟着笑起来,手指头点点小脑门。

“你小子啊,看来让你上学是对的,总算找到能制得住你的人和能让你听话的人了。走,咱们去找校长。”

两人顺着青石板小路向前走。

校长的办公室就在一长排教室平房的后面,红砖青瓦玻璃窗的新房子,和前面那些教室一起盖起来的。

据说当初盖学校的时候,镇上拿不出来钱,只盖了眼前这一间房子就有点后继乏力,还是县里的于书记大手一挥,命人拆了废弃多年的县城城墙,把建学校的材料给补充起来。

新学校刚建成的时候,于书记还亲自来了梁堤头镇小学开学典礼上讲话。

曹安堂始终记得于书记慷慨激昂的讲话:“周总理说过,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我们的孩子同样要有这样的理想信念,可要是连书都读不上,何谈崛起?城墙拆了,能重建,但是不能读书而荒废的青春和时间,那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也没办法重建的。所以,学校必须要盖。还要多盖。不只是梁堤头镇,全县所有镇子,乃至以后所有村子都要有学校。钱不够,就使劲赚,人不够,我亲自上,砖不够咱再拆城墙。城墙要是不够,县政府拆了,也得给孩子把学校盖起来。”

曹安堂不知道有没有人敢去拆了县政府的小楼,但他坚信于书记说的话,未来一定会到处都有学校,所有孩子都有学上、有书读。

只可惜那天开学典礼的时候人太多,他没能凑到近前和于庆年那位老领导说上话,其实他是很想主动申请重新回归工作岗位的。

不管去到哪里,不管在什么职位上,只要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那总比现在每天挑水劈柴、一日三餐要有意义的多。

“唉。”

微微叹口气,思绪回归到眼前,校长办公室的门近在咫尺。

轻轻叩响房门,随后就是一声“请进”传扬出来,曹安堂推开门,一位头发白了大片的老先生就在屋内三屉桌的后面坐着。

对这位梁堤头镇小学的校长,曹安堂也稍微有点印象。

校长姓王,开学典礼的时候也在台上讲过话,具体的讲话内容,曹安堂不记得了。倒是印象很深刻的记得有人说过,这位王校长建国以前的时候就在教书了,只不过那时候是给县城里的官家子弟教书。

别看他头发白了一大片,实际也就是刚过五十,兴许是读书很用功,眼睛不太好使,伸手在桌案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副镜子戴在鼻梁上。

曹安堂张张嘴,刚想打声招呼。

可没等话说出口,那王校长一眼看见曹安堂身边的黑蛋,抬手直接指向门外。

“出去!”

第三十九章 一九五四(中)

曹安堂进过连队指挥部的门,进过硝烟弥漫的城门,进过县委、镇高官办公室的门,等等等等,那么多次经历,从没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

人还没进门,就被要求出去。

微微侧眼,看到身边黑蛋吓得缩脖子往后倒退,曹安堂的眉头深深皱起来,拍拍黑蛋的肩膀示意这孩子别害怕,随后独自迈步走进门内。

“王校长,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

那王校长直接打断曹安堂的话,起身指向门外。

“我现在就一个要求,带着曹定中出去,离开学校。我这里庙小,留不住这么尊大佛。连教育主任的儿子都敢打,那他明天是不是就敢打镇长的儿子,后天是不是连县长、高官的儿子都敢打了?出去,别在这影响我们学校的正常教学工作!”

那王校长真的是一点情面都不给。

曹安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连话都不让说的人。

“王校长,你先听我说一句,曹定中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心改正,难道你就不能给个机会?古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校长你一个教育工作者,不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曹安堂急声说出这番话,换来王校长的片刻愣神。

“哎?你这个同志,懂得还不少嘛。读过《左传》?”

“什么左转?”

曹安堂也懵了,这王校长突然间的态度缓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冷不丁冒出来的一个名词,更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校长刚缓和的态度又变得严肃起来了。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出自《左传宣公二年》。你这都不知道,又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用在这教训我啊。行,我就给你们个机会,你说说吧,曹定中怎么认识到错误的,又打算怎么改。”

那王校长说着话,抬屁股往身后椅子上一坐,完全是下意识的从桌案上拿起来把长木条。

曹安堂是没见过“戒尺”那东西的。

但门口站着的黑蛋当时就浑身颤了下,上半身扭动想跑,可两条腿软得根本行动不起来。

曹安堂不疑有他,只是感觉事情有转机,心里也有了希望,快步过来把黑蛋拉进门。

“快,把你写的检讨书给校长看看。”

其实,昨天曹安堂让黑蛋写检讨的时候,就存了这样的打算。

孩子犯了错,单纯打一顿谁都会,只是空口白话说孩子挨了打就会改,换谁都不会相信。所以,要想让校长改变对黑蛋的态度,唯有拿出些字面上的东西来证明。

完全是孩子自己写出来的,字里行间都是其自身的想法,足以证明黑蛋的改变了。

大不了,检讨书之后再写个保证书,让黑蛋自己做承诺,如果以后还犯错误愿意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不管怎样,终究是几个孩子打闹的小事,谁都没必要揪着不放的。

然而,事实根本没按照曹安堂预想的方向发展。

当黑蛋哆哆嗦嗦把他写的检讨书放在桌子上之后,那王校长只是随意看了两眼,就刷的下扔了回来。

“什么东西,驴唇不对马嘴,完全就是大白话的叙述,这也能算检讨书?空洞无物、言近旨远,简直污了我的眼睛。出去出去,别在这浪费我的时间!”

王校长这次是直接挥舞着手里的戒尺往外赶人。

黑蛋当时就吓得抱头撒丫子就跑。

曹安堂想拦没拦住,再回头看向那位王校长,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王校长,那检讨书是孩子写的,你看都不看就这么随意贬低,不觉得会伤了孩子的心吗?”

“别和我说这些,你要的机会我已经给了。曹定中那孩子的顽劣脾气根本就改不掉,我也坚决不会再收他回学校。想上学,那就去别的地方,别在我这里胡搅蛮缠。”

“你!”

曹安堂气得拳头握紧,咯吱咯吱响。

一位小学校长连点对孩子犯错的宽容心都没有,怎能对得起他背后墙上挂着的先进教育工作者锦旗。

那王校长好像比曹安堂气性还大,挥舞着戒尺砸的桌面嘭嘭响。

“怎么,你握拳头吓唬谁呢,还想打我不成?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可喊人了啊。老刘、小李,在哪呢,都给我过来,把这个捣乱的家伙从学校给我赶出去。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曹定中会打同学,就是你这种当家长的给带坏的。”

随着王校长的呼喊,附近两间屋子里跑出来不少学校老师。

有站在窗边往里面看的,也有两个直接进了门,恶狠狠盯着曹安堂。

曹安堂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握拳的手,迈步上前,弯腰捡起来地上的“检讨书”,轻轻叠好,随后直视那位王校长。

“王校长,我就想问问你,究竟怎样才肯让曹定中回来上学。”

“怎么样都不可能让他回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王校长!梁堤头镇小学建校的时候,县里于书记明确说过,要努力让所有孩子都有学上。现在曹定中明明可以上学,你却剥夺他学习的权利,你凭什么啊?”

“我凭什么?就凭曹定中打的是程主任的儿子,那就是不行,这种错误不可原谅。你要是有本事,别在我这胡闹,去找程主任道歉去。他要是原谅了你家孩子,我什么话都不说。还有,你也别拿县里于书记压我,你要真有更大的本事,你去找于书记啊。于书记要是能帮你说话,我把你家孩子供起来都行!”

那王校长说话唾沫星子乱飞,到最后恶狠狠冷哼一声,拿起小手帕擦擦嘴角,转身坐正,再也不多看曹安堂一眼。

曹安堂咬着牙,腮边的肌肉抽了两下,重重点点头:“好,王校长,我明白了。再见!”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抬手推开堵在门边上的老刘和小李。

出门之后,看见躲在人群外一棵大树下的黑蛋,快步过去,拉起来黑蛋的手,头也不回离开。

后面校长办公室,那王校长这才慢悠悠走到门边,挥手驱散围观的众人,远远看着曹安堂离去的背影,冷笑连连:“吓唬谁呢,当我王光宗是吓大的吗?自打三皇五帝开始,就从没听说过打了权贵子弟能有好下场的。还你明白了,明白个屁。别说县委于书记了,就算是镇里程主任的办公室门你都别想找到!”

骂骂咧咧一通,王校长这才舒心的扭头回去,看着还在屋里站着老刘和小李,回手指指外面。

“安排两个人,在门口站岗,以后再有那样的人来学校,不准他们进门!”

老刘和小王忙不迭点头答应,出去做安排了。

刚刚这里的喧闹也随着众人散去缓缓平静下来,不知道哪个班正在上音乐课,悠扬的歌声传遍四方。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梁堤头镇镇委大院里,高高的旗杆上国旗招展,一排办公平房的外墙根前,几名宣传科的同志正在书写“欢迎前线英雄回归”的板报内容,其中一人微微扭头,正好看见牵着黑蛋的手往这走的曹安堂,当时就咧嘴笑了起来。

“曹安堂同志,你怎么来了?哟,这谁家孩子啊?安堂同志,别告诉我们,你这在家休养反思,孩子都这么大了。”

很是随和的玩笑话,让曹安堂原本郁闷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些。

“小高同志,你还敢乱开玩笑,忘了年前的时候,人家妇联女同志怎么集体向牛书记数落你的罪状了。要不要我领着你去妇联韩主任那聊聊天。”

“别,安堂同志,你饶了我吧。不开玩笑,你来干啥来了?是不是组织上恢复你的工作了。”

小高张嘴一问,旁边其他同志立马凑上来了。

“安堂同志你可以回归工作岗位了吗?好事啊。”

“就是,要我说,安堂同志,你别去县里了。就在咱镇上,你是不知道,咱牛书记大会小会,那可没少拿你当模范,让我们提高思想觉悟呢。”

众人熟络的凑上来说话。

曹安堂一脸的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小高那张嘴真敢说,这几个人也是真敢信。

“各位同志你们可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现在就是个戴罪之身。恢复工作的事还没影呢,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正好,我问问教育科程育良程主任的办公室在哪啊?”

“你找程主任?他办公室就在拐角那边,喏,看到了吗。”

小高摇摇一指,曹安堂点头道谢,就要拉着黑蛋过去。

可没等迈开步子,小高又赶紧伸手虚拦了他一下。

“等等着,安堂同志,程主任今天没来上班,请假了。”

“请假了?”

“对,听说是程主任家的儿子在学校里让人给打了,闹腾的厉害,程主任在家哄哄。你说这程主任那也真是够娇惯孩子的,不就是小孩间打打闹闹吗,谁没经历过啊,非得请假在家哄孩子。说来也挺招笑,我还想知道知道谁家孩子那么大胆,连程主任家孩子都打,还就在咱镇上小学。合着是程主任牵头盖了个学校,送儿子去挨打了,哈哈……”

小高那张嘴真的是没个把门的,说着笑着,也引得周围人忍俊不禁。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他旁边的黑蛋抬抬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我打的。”

笑声戛然而止。

一群人全都是惊愕地看着黑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安堂赶紧把黑蛋往后一扯。

“小高,说话注意点,平常开个玩笑可以,别没个限度,让人听见了对你影响不好。”

“哦,哦。”

小高愣愣点点头,明显是还没反应过来。

曹安堂拉着黑蛋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问道:“那你们谁知道程主任家在哪吗?”

“就在镇委大院后边,进了胡同西边第三个门。”

“行,谢了啊,小高。”

曹安堂得到想要的答案,快步离开。

直到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大院门外了,小高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不是吧,曹安堂家的孩子把程主任家的孩子给打了?这,这挺有意思啊。”

小高一脸八卦十足的笑。

旁边个老同志过来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

“别有意思了,你就听安堂一句的吧,以后嘴上带个把门的。不知道程主任快调去县里了吗。干活干活,别寻思那些没用的。”

众人再度恢复正常工作场面,只是心里都在嘀咕什么,外人就无法猜测了。

绕过镇委大院,穿过不算宽的马路,一条小胡同延伸出去,鳞次栉比地坐落着两排门对门的高墙砖瓦房。

曹安堂以前没来过这边,但也知道这是镇上重要领导干部集体居住的地方。

走进去,数着西边第三个门。

刚站到门前,就能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小孩的哭闹。

“我不,我就要枪,我就要枪。我有了枪,谁都不敢打我了!”

曹安堂没什么感觉,旁边的黑蛋突然一耸身子。

“安堂叔,是程光远!”

行,看样子是找对地方了。

曹安堂伸手点点黑蛋的脑门,轻声道:“待会儿进了屋,记得叫叔叔阿姨,听我的话,别乱开口,明白吗?”

“嗯,明白。”

黑蛋嘴上说着明白,可这小子自打听见程光远的声音之后,小脸上逐渐浮现出来的怒气很明显呢。

曹安堂暗叹口气,举手拍响了门环。

不大会儿功夫,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谁啊?”

“啊,您好,请问程主任在家吗?”

伴随着曹安堂的回应,大门拉开一条缝,一位看上去腮脸有些清瘦、下巴尖尖的中年妇女探头出来。

“你找我们家老程?”

“啊,是。您是程嫂子吧,我叫曹……”

曹安堂刚想说出自己的名字,谁知程主任的妻子一低头,目光落在了黑蛋的身上,猛然站直了少许。

“你?你还敢找上门来?走!”

咣当当,院门轰然关闭。

曹安堂站在门前,脸色唰的下阴沉许多。

第四十章 一九五四(再)

在曹安堂看来,能成为领导夫人的,思想觉悟也必定会高一些。

这不是在说什么阶级差别,主要是领导都会对自身和家人高标准、严要求。

但是眼前这一幕,让曹安堂感觉凡事总会有个例外。

当然,也不能怪人家态度不好,毕竟是黑蛋打了人家的孩子。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曹安堂有孩子还被打了,他也会生气的。

曹安堂叹口气,不管遇到什么状况,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再次抬手拍响门环,大声呼喊道:“程家嫂子,麻烦开一下门,我今天带孩子来是专门道歉来的。”

“用不着道歉,带着你家孩子走!”

无论曹安堂说什么,程主任的妻子就是一句话,赶紧走人,不想看见他们。

门里门外的对话都很是单调苍白。

直到某一刻,总算是有其他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爱琴,外面是谁啊?”

在屋里哄孩子的程主任,让孩子给闹腾的头疼,又隐约听见妻子在外面吵吵嚷嚷,这才出来看一眼。

他那句问话刚落下,外面的曹安堂总算是找到机会了,赶紧大声喊道:“是程主任吗?我叫曹安堂,带着曹定中同学来看望一下程光远同学。”

话音传进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惊疑。

“曹安堂?是祝口村的曹安堂吗?”

这下子连带着曹安堂自己也愣住了。

他快两年没参加工作了,镇委好多人都是以前的熟人,而这位程主任是后来进的组织,他从未见过面,万没想到对方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就点明了他的身份。

他曹安堂何德何能啊,还能在镇上有这么高的知名度吗?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赶紧回应:“没错,程主任,就是我。”

话音刚落,面前的实木院门从里面拉开,一位国字脸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内,审视的目光打量曹安堂。

曹安堂同样打量着对面的程育良,第一感觉就是,城里来的,跟村里人有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同。

片刻后,两人目光对视。

程育良率先展露出笑容:“哈哈,你就是曹安堂同志啊。自打我来了梁堤头镇,没少听见你的名字,这耳朵上都快磨出来老茧了。请进请进,进来说话。”

程主任让开门。

旁边那位程夫人皱皱眉头,使劲拉了下程育良的胳膊。

程育良斜眉毛瞪瞪眼,程夫人重重冷哼一声,扭头进屋,随后就是里屋的房门哐的一声震响。

估计是领着孩子进了里屋,不想搭理人吧。

程主任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似的,完全没点尴尬的样子,依旧侧着身往里让人。

“曹安堂同志,来来来,屋里坐。我爱人就是这脾气的,你别见怪。”

“不不不,嫂子的心情我能理解。”

曹安堂答应着,牵起来黑蛋的手往里走。

很规整的小院,靠西屋的角上开出来一小块空地,里面种着寥寥两三溜马生菜。堂屋墙根底下歪着一辆自行车,车上落满了灰尘,也不知道是多长时间没骑过了。

进了堂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玻璃镜面、镀金木头框裱起来的一幅字。

龙飞凤舞,上书四个大字“教育先锋”,落款的名字很是潦草,曹安堂歪歪头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啊,那是县里于庆年于书记过年时候送我的,于书记的书法在咱全县那可是首屈一指的,我当然得好好保存。”

程育良的解释话音从侧身后传来,随之一起的便是淡淡的茶香飘来。

“安堂同志,坐,喝茶。”

茶杯放在桌上,程育良往单人沙发上一坐。

曹安堂看看对面淡绿色沙发巾铺盖的长条沙发,犹豫了一下,迈步过去坐下。

黑蛋跟在后面,瞪着好奇的大眼睛,伸手按了按沙发扶手。

“软的。安堂叔,这个好软啊。”

“哎,黑蛋,来之前我和你说什么了。叫人啊,喊大伯。”

曹安堂伸手轻轻把黑蛋往前推了一下,胳膊肘不留痕迹的压在扶手上,轻轻蹭了两下,蹭掉黑蛋留下的灰手印。

也不知道,程主任有没有看到。

黑蛋扭捏着张张嘴:“大伯好。”

“嗯,小朋友,你好。你就是曹定中同学吧?哈哈,村里孩子就是壮实,你应该比程光远还小点吧,能把大孩子打输了,长大以后去当兵,肯定也是好样的。”

“当兵?我能去当兵吗?”

黑蛋抬头看过去,眼中充满了希冀。

曹安堂赶紧再伸手把他拉到身边。

“能当兵也得先学会守规矩,好好站在这。”

安稳住黑蛋,曹安堂这才转眼看向程育良,略显尴尬地笑笑:“程主任,实在不好意思,给您生活和工作都添了不少麻烦。我已经严厉教育了曹定中,今天来,也是专门带他向程光远同学道歉的。”

“哎,这叫什么话啊。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那不是都很正常的事情吗,哪说得着道歉不道歉的话。握手言和还是好朋友的。”

程育良说话间,扭头看向紧闭的里屋房门,提高声音喊道:“爱琴,把光远带出来,他同学来看他了,一起玩一玩嘛。”

进门后直入主题的交流,虽然只是简单几句话,就让曹安堂悬着的心完全落了下去。

他早就思考过,黑蛋犯的错又不是大错,怎么可能被人揪着不放,程主任这样的高思想觉悟同志,也不可能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啊。

只可惜,程育良表现得很和善,他儿子程光远就未必懂得什么大道理了。

“我不和曹定中玩,等我有了枪,我还要打他,不光是他,和他一起的那些我都打!”

小孩子的喊话从里屋传扬出来。

曹安堂不由得手指头挠挠眉角。

程育良则是无奈苦笑:“安堂同志,又让你见笑了。平常我忙于工作,对孩子疏于管教,说起来我这个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连自己孩子的教育工作都没做好,真的是丢人啊。”

“不不不,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这么调皮的,程主任您是舍小家顾大家,这怎么能丢人呢。”

“哈哈,过奖啦,过奖啦。”

程育良仰头笑了笑,顺手端起来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好像是不小心吃到了还没泡开的茶叶,眼帘低垂,皱着眉头看杯口。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很诡异。

曹安堂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程育良把茶杯放下,这就很尴尬了啊。

总觉得这位程主任把他们让进门,虽然一直在说孩子的事情,可心思明显不在那件事情上,但曹安堂也实在不知道除了俩孩子的问题,他还能说些什么。

看看桌上的茶杯,他是不好意思有样学样也喝茶的,心思急转片刻,赶紧伸手把黑蛋肩膀上的小书包拉了过来。

打开书包,从面捧出来个小布包,轻轻放在桌案上。

“程主任,我来的时候,曹定中的母亲专门让我带了点鸡蛋过来,说是给程光远小同学补充补充营养的。”

“哎,安堂同志,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啊。”

“不不不,这是应该的,孩子伤到了,总要休养一下。另外,曹定中也写了一份检讨书,深刻认识了自己的错误,程主任您看一下,这孩子还是真心改正的。”

曹安堂又从上衣口袋里将那份检讨书拿出来,伸展开放在鸡蛋布袋上面轻轻往前一推。

谁知,程育良看都没看那些,只是放下茶杯,好像很不开心地摇摇头道:“安堂同志,我都说了,孩子之间的事情不大。你非要弄这些做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小心眼的人?”

“不不不,程主任您别误会。我就实话说了吧。主要是曹定中因为这件事情,不能上学了。王校长根本不让他进学校大门,您看?”

“嗯?还有这种事情!”

程育良的声音猛然提高个八度,手掌心拍打桌面,怒气冲冲道:“这个王校长,还真是小题大做。孩子之间闹点矛盾,教育就好了嘛,哪能不让上学呢。安堂同志,这事等我有时间了,一定好好找王光宗聊一聊。”

“真的?那,那曹定中能不能上学?”

“能啊,怎么不能。谁敢不让孩子上学!”

“好,谢谢程主任,谢谢。”

曹安堂整个人彻底放松了,旁边的黑蛋也是喜笑颜开,张着手臂想欢呼,猛然想起来安堂叔教育他安静,唯有把兴奋压在心底。

事情就这么轻松解决,曹安堂也知道自己不能打搅人家的生活,赶紧起身道:“那程主任,我现在就把曹定中送回学校了。真是不好意思,为了这事还跑来给您添麻烦。”

说话间,抬腿迈步就要往外走。

谁知,程育良坐在对面沙发上纹丝不动,只是重重咳嗽一声:“安堂同志你等等,你今天来找我,就是单纯了这件事情的?”

“是啊。”

“就没有别的话想和我说说?”

“我……”

曹安堂侧着身子站在沙发和茶几中间,整个人再次陷入到迷茫状态。

刚才的感觉没错,这程主任明显不想为两个孩子的事情和他多聊,但不是孩子的事,也没别的事情了啊。

程育良微微皱起来眉头,但很快又眉头舒展开,笑着挥挥手道:“安堂同志,你先坐。让孩子自己去外面玩会儿吧,我有几句话和你说说。”

曹安堂急忙示意黑蛋出去,随后端端正正坐回到沙发上,洗耳恭听。

但那程主任又开始和茶杯较劲了,那劲头拿捏得,让曹安堂就感觉有猫爪子挠着自己的心。

这股子难受劲持续了好久,直到程育良终于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安堂同志,事情是这样的。鉴于我这两年在梁堤头镇的工作,取得了一点小成绩,组织上内部讨论通过了允许我调去县里主抓教育工作的决定。最多一个月,我就要离开梁堤头镇了。”

简单的两句话过后,程育良仰着头看向窗外,脸上带着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表情。

曹安堂愣怔了几秒,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说道:“那,那就恭喜程主任,可以在更重要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为人民服务了。”

“哎,恭喜就不必了。位置越高,责任也就越大嘛,我不能辜负组织上的信任啊。”

“对,对,程主任说的对。”

曹安堂嘴上应承着,心里却是疑惑满满,你程主任要高升了,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好像说不着吧。

可他也不敢明着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只能两眼直勾勾盯着程育良。

程育良仰着的脖子有些发酸,眼帘稍稍低垂,看看曹安堂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那眉头就再次拧了起来。

“唉,我调去县里工作,对我个人而言是很好的机会,但是对梁堤头镇整体的教育工作开展,影响很大嘛。现在,整个镇上都在发愁,究竟谁能接替我保持而且扩大梁堤头镇教育工作的胜利果实。”

话说到这份上,曹安堂要是还不明白些东西,那就白瞎了之前在县委机关的那两年工作经历。

多明显的事情啊。

程育良要调动,镇教育科有空缺,而曹安堂又想要工作。

如果是追求进步的同志,这种时候肯定是要主动站起身,拍着胸脯表决心,大喊一声“我能”。

曹安堂当时也想这么做的,但热血冲头只有一瞬间,随后想到自己是被组织上开会决定暂停的工作,要想恢复工作也只能等待组织上开会讨论。

这种私下交流的情况下,关系到人事任命的问题,他一个“戴罪之身”怎能有资格主动提要求。

头脑冷静下来,曹安堂也就报以轻笑,郑重说道:“程主任,关于人事认命的问题,组织上一定会认真考量、严密选拔,相信会有非常成熟的同志接替您的工作的。”

这话一出,很明显就能看到程育良的表情就像是便秘了一半,变得无比僵硬。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用几声轻咳掩饰自身的尴尬,点点头道:“安堂同志,你说的没错,组织上一定会安排妥当。但问题是,组织上也没办法照顾到革命工作的方方面面,调查清楚所有人的情况啊。你想想整个梁堤头镇那么多革命同志,真要一个个调查过来,那是多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情。现在正是一五计划展开的重要时期,过多的人力资源用在职位空缺的人选确定上面,这也是一种浪费嘛。你说是不是。”

“是。”

“嗯,所以说,如果我们能够力所能及的协助组织上工作,那就一定要发挥自己的力量,你说,对不对。”

“对。”

“那么许多工作就要我们自己主动争取,主动去做,才能更好的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错。”

程育良接连三问。

曹安堂简洁直白的回答。

程育良说不下去了。

曹安堂也听不下去了。

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情,程育良非要绕着弯子说、卖着关子说,就等曹安堂一个关键性的问话。

曹安堂则是明明已经看出来程育良到底什么意思,可他就是不说,不敢主动说,也不敢相信他要是主动提出要接梁堤头镇教育科的工作,组织上就能同意。

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屋内再次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安静氛围当中。

良久之后,竟是程育良最先绷不住了,左手掐着额头两边太阳穴,右手轻轻拍打桌面两下。

“曹安堂同志,我和你明说了吧。前两天,我主动向组织上提出,由我推荐适合主抓梁堤头镇教育工作的同志人选,然后组织上从中优中选优。而我准备推荐的名单里面,排在第一位的人……”

话说到这,程育良脸上展现出灿烂的笑容,抬手指指曹安堂。

“就是你。”

“我?程主任你向组织上推荐我?”

打死曹安堂也想不到,程育良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以为这位程主任只是单纯想考验考验他而已,谁能想得到有些事情已经成为既定事实。

梁堤头镇教育科主任的空缺,候选补任名单里就有他曹安堂。

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程育良主动推荐的他。

今天之前,他还从没和这位程主任有过一丁点的接触,程主任又是凭借什么样的理由推荐他啊?

其实,眼前这种情况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兴奋的开始向程主任这位推荐人连连道谢开始表决心了。

偏偏曹安堂经历了太多,早就养成了遇事冷静思考的习惯,知道这么好的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去考虑这事合不合适。

而他考虑的结果是,不合适。

他不懂教育工作,而且脱离机关工作太长时间,对当前形势政策的把握理解程度,肯定不如始终在一线工作的同志,盲目接手很容易出问题的。

没等他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就感觉一只宽厚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

“曹安堂同志,怎么了?被好消息冲昏了头脑了?哈哈,不用不好意思,你这种反应很正常的嘛。”

“不是,程主任……”

“哎,你先别急着表决心,听我说。”

程育良止住曹安堂的话语。

可曹安堂只想说,我没要表决心啊。

“曹安堂同志,虽然我对你的推荐还没得到组织上的完全同意。但组织上也一定会认真考虑我的意见的。我了解你,也相信你能做好这份工作。”

曹安堂很懵,就想问问程主任,你怎么了解我了,咱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好吗。

“你呢,先不要有思想包袱。”

曹安堂想说,我没有思想包袱。

“你也不要着急感谢我。”

谁要感谢你了啊?

“最多也就是一两周的时间,组织上应该就会对你进行考察了。但是考察之前呢,负责人事安排的同志,还会再听取一次我的意见和建议。所以说,你能不能接任我现在的工作岗位,最关键的还是我怎么去向组织上汇报你的情况。你明白吗?”

话说到这里,程育良笑眯眯坐回到沙发上,一只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另一只手很是自然的把桌案上放着的黑蛋那份检讨书拿开,将下面盖着的鸡蛋布袋往他跟前拉了拉。

这番动作做出来,潜台词还不够明显吗,曹安堂还不明白吗?

他明白,也正是因为终于明白了程育良的心意,他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程主任,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想回归工作岗位,得到这次难得的主抓镇上教育工作的机会,就得在组织上考察之前,想办法拉近一下与你之间的关系?”

曹安堂眼帘低垂,语气冰冷地问出这番话。

程育良没有听出来曹安堂的语气如何,就是脸上展现出和曹安堂长时间谈话以来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

“安堂同志,明白就好,别说出来嘛。”

程育良拉着高腔一句回话,顺手又去端茶杯,可这次没等茶杯端起来。

嘭的一声震响,曹安堂拍案而起。

第四十一章 一九五四(转)

程育良被吓到了,有些烫的茶水飞溅到手臂上,疼得他赶紧放下杯子,抬头怒视曹安堂。

“安堂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

曹安堂这一刻有无数话要说,他很想指着程育良的鼻子,训斥对方身为一个公职人员,身为主抓教育工作的领导,怎能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

难怪从一开始被迎进门的时候,就感觉程育良的态度很是古怪。

原来他是把曹安堂当成是来这里找他“拉近关系”的了。

后来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又拐弯抹角、各种铺垫,到最后实在暗示不下去了,才把某些龌龊想法摆在明面上。

嘴上说的好听,主动向组织上推荐人选、优中选优,他选优的标准难道就是看谁和他亲近,谁能给他送来什么礼品的吗?

如果革命工作队伍里的人,都是这么选出来的,那会是什么可怕的后果。

此时此刻的曹安堂气得脸色铁青,但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了窗外探头往里看的黑蛋,内心的火气顿时就被不知名的冷水给浇灭了大半。

站在原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扭头直视程育良。

“程主任,你是党员吗?”

这一问,直接把程育良给问懵了。

曹安堂拍案而起的那一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只能下意识的点点头道:“是啊。”

“那你记不记得入党时候的誓言?”

“誓言?”

“我志愿加入中国**,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铿锵有力的誓词,让曹安堂直接用最严肃的语气,最洪亮的音调,说出来。

程育良又不是傻子,到了这种时候,曹安堂的表现已经向他证明,这家伙和他以前接触的极少数个别人完全不一样。

废了半天口舌,想着法的暗示明示,到最后就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程育良会是什么心情。

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他脸上挂着笑,冷笑!

“好,很好,曹安堂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很高嘛。那我也明白了。天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吃饭了。请吧。”

“好,程主任,再见。”

话不投机半句多。

曹安堂不想多说什么了,为了黑蛋,他没办法当场和这位程主任撕破脸皮,但内心对原则和底限的坚持,还是让他忍不住用入党誓词试图唤醒程育良心中该有的党员党性。

他大踏步向外走,走到门前,随即转身回来,伸手去拿起来黑蛋的那份检讨书,叠好放在衣兜里。

有些大人心是黑的,别污染了孩子纯洁的心灵。

再次深深看了程育良一眼,曹安堂这才真正出门,牵着黑蛋的手,头也不回离开。

咣当一声,院门在外面关闭。

程育良气得整张脸黑红黑红的,倒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一会儿,猛的抓起来桌上的鸡蛋布包,狠狠往门外一扔。

“愚蠢!顽固!不知变通!不可理喻!”

怒骂和摔东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正好从里屋出来的小程光远给吓到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程夫人赶紧安抚孩子,也不忘冲着程育良指指点点:“你说你,我刚才不让那人进门,你非让他进来。现在好了吧,惹了一肚子气生。”

“呀,我怎么知道曹安堂是这么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还有脸在这给我背诵入党誓词。他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我背叛了吗。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懂得进退的人!”

程育良气得又开始在屋里倒背着手来回踱步。

听见程光远的哭声,满心里不痛快,厉声喝骂:“闭嘴,别哭了!”

这一嗓子真管事,程光远猛的止住哭声,可两眼泪汪汪的,肩膀随着鼻子一抽一抽。

程夫人当时就不乐意了。

“你说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啊。有本事你让那个叫曹安堂的吃苦果子去啊。你不是说,他能不能恢复工作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吗,你让他永远没工作不就行了。”

“我……”

听到程夫人的斥责,程育良一时间语塞,狠狠一拍沙发扶手,真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失误了,冒失了啊。幸亏,刚才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外人听见我说什么。要不然,还真不好收场。这个曹安堂不简单啊,我刚才只是诈他一下,看看能不能成为我留在梁堤头镇的助力。现在看,这小子不是一般人,有可能真的是牛记成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县里于书记重点培养的。”

程育良自言自语。

程夫人也听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最后那一句“于书记重点培养”的话,她明白了点,赶紧往前凑了凑。

“孩他爹,你说的是咋回事。这个曹安堂那么厉害的吗,怎么就成了县里于书记看重的人了?”

“他……呀,你一个妇道人家问那么多干什么。总之,这家伙接不接我的班,那不是我说了算的。我刚才只是想让这小子记住我的好,谁知道弄巧成拙了。不行,这事还是不太妥当。我得赶紧避一避,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人留下把柄。”

程育良又开始来回踱步了,也不知道皱着眉头在想些什么,抬头瞬间,猛然看到还站在墙根底下小声抽泣的程光远,眼前一亮,脸上也顿时浮现出慈父微笑。

“光远啊,来,来嘛。”

程育良伸手将儿子拉近怀里,擦擦小脸蛋上挂着的泪水,微笑道:“光远,爸爸带你会姥爷家住几天好不好,正好带你一起去钓鱼。”

“钓鱼?好,我要去钓鱼,我要去姥爷家。”

“嗯,真乖。”

看着儿子破涕为笑的欢乐样子,程育良心中也有了计较,扭头冲着程夫人示意一眼:“收拾收拾东西,咱回你娘家住几天。我去打个假条,就说咱孩子被同学打的伤得厉害,得回老家休养几天。”

“啊?孩他爹你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啊,这突然间要回……”

“别废话那么多了,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记得把之前老王还有其他那些人送来的东西,都给我找包袱包严实了,一起带走。这家里除了公家给的东西,其他的能尽量拿走的,全都拿上。”

其实,程育良心很慌。

虽然刚才曹安堂没有当面撕破脸皮,但他不敢保证那人不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

万一再有谁来他家,看到了一些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他家里的物件,那可就真的不好解释了,所以,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转移。

程夫人有些懵,回头看看里屋的立柜,艰难咽口唾沫。

“孩他爹,那么多东西,咋拿啊?”

“没事,我这就去打假条,正好看看司机小夏有没有闲着。小夏是你姨家侄子,他也能帮着搭把手。快收拾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话,程育良起身快步往外走。

程夫人跟在后面,把院门关好,等再回过头来,看着偌大的家院,有些犯愁从哪开始收拾。

最后,目光落在摔拦在堂屋门边上的鸡蛋布包,小碎步过去,弯腰打开一看。

“就这么点?埋汰谁呢啊。这个曹安堂,不怪骂他!”

程夫人满脸嫌弃的神情,却还是伸手拣些没摔烂的,捧在手心里回了屋。

开合的堂屋门,在晌午头的太阳照耀下,滑动出细细的影子。

恰如镇中心大路上,两个高矮不同的人影,随着脚步慢慢晃动。

曹安堂脱掉外套挂在胳膊上,扭头看见在那低头踩影子的黑蛋,微微叹了口气。

“黑蛋,饿了吧?”

“嗯,有点。”

“来,把手伸出来,给你个好东西。”

“啥好东西啊,安堂叔?呀!鸡蛋!”

黑蛋接过来已经没有了温度的鸡蛋,嘴里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早晨的时候,他可是看着娘煮的鸡蛋,可就因为他犯了错,根本没资格吃,谁能想得到安堂叔给他留了一个。

“呃,就一个啊。安堂叔,你吃吧,我不饿了。”

“嘿,你小子还知道让人了啊?”

“那是,付老师教过我们孔融让梨的故事。”

“行,这学没白上。你吃吧,我现在没胃口。”

曹安堂摸了摸黑蛋的小脑瓜,这手感不如原来好了,以前的时候晃晃胳膊就行,可现在得弯着胳膊肘才能做出来这样的动作。

看着黑蛋开心扒鸡蛋壳的样子,他也想笑笑的,只是嘴角牵动了两下,却很难笑的出来。

说到底,最应该做的事情,还是没有办成啊。

刚才即便是恼怒程育良的所作所为,他也应该压下心中的怒火,等黑蛋回学校的事情办成了再说的。

但是,心头那股子火气实在是没办法完全压下去。

“但愿那位程主任能区分得开,孩子的事和大人的事不能搅在一起吧。”

曹安堂自言自语着,再抬头,就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镇小学的校门口。

与早晨来的时候不同,此刻的校园安静了许多,也多出来两个拿着长棍在门口站岗的人。

校务室的老刘和小李就在门前站岗,早晨王校长交代了安排人在学校门口盯着,可学校就这么大点地方、那么几个人,不教课的就他俩,他俩能安排谁去啊,唯有自己跑来这里站着。

原以为装装样子,站上一天,没什么事就算了。

谁知道这一上午功夫不到,那个让王校长轰赶出去的人,又回来了。

老刘和小李就像是看见了敌人一样,抓紧了手里的长棍子严阵以待。

曹安堂和黑蛋站在距离校门二十多米外的路边,看着对面俩人,那气氛别提有多么诡异了。

曹安堂能怎么办?

难道真的希冀着那位程主任现在就来学校,找王校长说一句允许曹定中同学回来上学?

哪怕他再怎么单纯,也不会觉得这种事情能发生。

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从身后传来,没等曹安堂回头看,自行车就已经停在了他的身边。

“哟,曹安堂,还真是你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

“哎?牛书记,怎么是你啊?”

镇委牛书记挂着微笑,下了自行车。

“为什么不是我啊。你还不愿意看见我?”

“不是,不是。”

曹安堂急忙摆手。

牛书记笑了笑,转眼看到旁边的黑蛋,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瓜。

黑蛋感觉很无辜,怎么谁见着他都爱摸他脑袋,有那么好摸吗?等长大以后,一定要摸别人的。

心里是这么想,但嘴上甜甜地喊了声:“牛伯伯好。”

“好,好,曹定中小同志是越发的懂事了啊。那你能不能暂时去旁边玩,让我和你安堂叔单独说几句话?”

“遵命。”

黑蛋答应一声,随手捡起来根树枝,跑去校院墙根底下画圈圈去了。

牛记成这才笑着转头,推动自行车挥手示意曹安堂跟着他去到不远处的树荫底下。

这里的场景自然瞒不过校门口站着的老刘和小李两个人。

老刘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头也不转地问道:“小李啊,我不是眼花了吧。那个骑自行车的是不是咱镇上的牛书记?”

小李不确定的答应一声:“看着长得挺像的,应该不是吧。”

“什么不是啊,那就是牛书记,开学典礼的时候主持典礼呢。快,快去告诉校长。”

“好嘞。”

小李点点头,拖着手里的长棍扭头就往校园内跑。

这边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被远处的曹安堂和牛记成注意到,两人在树荫下站定之后,牛书记笑眯眯地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哈哈,你小子消息挺灵通的嘛。刚才我从镇委大院里出来,碰见小高,说你来了,要找教育科的程育良同志。我还很惊奇呢。说说,谁告诉你的好消息,我得教育教育那人不懂得保守秘密。”

牛记成牛书记笑得很真诚,但是曹安堂脸上的迷茫也很真诚。

“牛书记,什么好消息啊?”

“你小子,还和我装。就是你要接手咱镇上教育工作的好消息啊。”

又是这件事情。

曹安堂本不应该意外的,毕竟刚才还在那位程主任的家里说起过这件事。

但同样一件事情,从牛书记口中转述给他,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曹安堂猛的挺了挺腰板,急忙问道:“牛书记,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要我接手镇上的教育科工作?”

“当然是真的。”

牛记成郑重点点头,缓缓开口道:“安堂同志,虽然你已经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有些话,我还是应该和你说清楚的。自打开春的时候,关于你恢复工作的事情,组织上已经在开会讨论了。起初,县里于书记的想法,是让你再回县政府,主抓整个县的教育工作。毕竟你是成熟的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可班子里的同志,还是考虑到了影响问题,毕竟,你被停职那是有客观原因的。所以,我主动提议,让你先在镇上积累经验,正好我们镇的程育良同志工作成绩突出,符合提拔标准。这么一变,就成了你留在镇上,程育良同志去县里。这样的安排,于书记也同意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你不会怪我私自做决定,影响了你的进步速度吧。”

牛书记之所以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其实就是担心曹安堂在知道事情经过之后,心里会有点小情绪。

毕竟去县里工作和留在镇上工作,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曹安堂怎么会是“看着一山高,羡慕嫉妒恨”的那种人。

“牛书记,我怎么可能怪您呢,只要让我回归工作岗位,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都会贡献自己所有力量的。不管是镇上还是县里,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为祖国建设做贡献,我一定好好珍惜机会。”

曹安堂挺直了腰板表决心。

牛书记欣慰的笑了笑:“好,安堂同志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干。”

“报告,我没有思想包袱。就是,就是担心我之前从没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做不好啊。”

“哎,谁做工作就是一生下来就会的?不会,我们就去学习。不懂,就要多问同志,没有什么是可以打倒我们的。”

“明白,谢谢牛书记的教导,也谢谢组织上的信任。”

“哎,别急着感谢。”

牛记成挥挥手,笑容稍微淡了一些,轻声道:“安堂啊,我们之间私交不错,所以我才会提前和你说这些。但这毕竟是组织上的人事任命,我和你说了也有点违反规定。你究竟能不能真正回归到工作岗位上,还需要通过组织上的审查和讨论决定。最多一两周的时间,会有县里负责人事安排的同志去对你进行考察。到时候好好表现,能成,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不能成,你也不能有任何思想滑坡,要相信组织上对每一位同志都是公平公正的,明白吗?”

“明白,牛书记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胜不骄,败不馁。”

“好,就喜欢你这么有干劲的样子。”

牛记成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笑着转身。

“那你先忙着吧,我现在要去县里开会,等以后有空再聊。哦,对了,你在这干什么呢?”

牛记成推动自行车,随口这么一问。

曹安堂张张嘴:“我……”

话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牛记成不由得转头看过来,见曹安堂欲言又止的样子,再次问道:“是有什么麻烦吗?遇上什么事了,告诉我。”

“没事,牛书记您去县里开会重要,我这没事。”

“真的?”

“真的!”

“那,行吧,你记得回头有时间了,多去镇委教育科坐坐,和程育良同志交流学习一下。我已经提前知会他了,他会耐心给你解疑答惑的。”

“嗯,我明白了,牛书记。”

最后这句回应说出来,曹安堂只感觉嘴里发苦。

现在他是越发明白之前找到程育良家的时候,那位程主任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前因后果在里面。

可问题是,明明是组织上讨论做出的对他的安排决定,牛书记提议、于书记也同意的事情,怎么到了那位程主任嘴里,就成了对方一句话可以决定的事情了?

联想联想刚才在程育良家的那一幕,曹安堂只感觉再去找那位程主任,场面一定很尴尬,还怎么开口向人家请教学习呢?

他站在树荫底下发愣。

牛记成多看了他一眼,心中虽然纳闷安堂同志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但是没时间询问那么多,唯独看了一眼镇小学校门那边,瞧见了门口站岗的老李,忍不住轻笑一声:“这王校长,学校门口都安排上站岗的了,比镇政府还戒备啊。不过,也好,算是保护师生们的安全吧,值得鼓励。”

话音落下,牛记成骑上自行车就走。

而牛记成最后的这句话,也终于被那边的老李听见了。

老李拍拍大腿,暗道坏了。

那是真的牛书记啊,没想到那个让校长赶出去的人和牛书记关系那么好,这要是说几句校长的坏话,不得连带着他们这几个奉命行事的也得吃瓜落。

心中惊慌,下意识抬腿迈步就想去追。

可没等跑出去,就听身后一声呼喊。

“老李,怎么回事?牛书记在哪呢?”

随着呼喊,王校长来到了校门底下,四处观望,没看见牛书记的影子,倒是看见了曹安堂,那张脸顿时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

第四十二章 一九五四(折)

王校长本来在办公呢,小李急匆匆跑回去,说什么牛书记来了。

他都来不及听解释就赶紧最快速度跑出来,谁知道没看见牛书记,却看到了今早上让他生了满肚子气的家伙,那心情能好了吗。

但脸色阴沉也只是一瞬间,王校长就倒背起来手,迈着四方步朝曹安堂那边走去,隔着老远就冷笑一声:“这位同志,回来了啊?怎么样,找到程主任没有。没找到程主任,你可以再去找找县里的于书记啊。”

这一句冷嘲热讽,小人作态十足。

曹安堂不由得皱眉抬头。

可这次,不是他回应什么,而是校长身边的老刘赶紧拉了王校长一把。

“王校长,少说一句。”

“怎么了?”

“刚才这小、咳,这位同志和镇委牛书记在这聊天好久,关系很好的。”

“他?和咱镇上的牛书记关系很好?”

王校长的眼睛看着老刘,手指头指向曹安堂,语气中明显带着一种瞧不起谁的意味。

老刘更慌了,连忙解释:“是真的,牛书记不光是和这位同志熟,好像也认识那个娃子。”

那个娃子自然说的是,此刻已经贴着墙根站,想要避开王校长目光的黑蛋。

王校长感觉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但也留了个心眼,轻声问道:“那你们说的牛书记呢,人在哪呢?”

“牛书记骑自行车走了,我想追,没追上不是。”

“你追个屁!”

王校长气得直接爆了粗口,手指指点老刘和小李,唾沫星子乱飞。

“行啊,你们。我让你们来这站岗,你们倒好,这都学会联合着外人在这忽悠我了?就这样的人,他能和牛书记关系好,那我就能去首都当校长了!真是莫名其妙,回头有时间我再教训你们。去去去,把人赶走,别堵着学校门。”

王校长急匆匆跑来,没见到重要人物,心里很愤懑。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连跑带颠的容易吗,竟然还有人敢谎报军情。

牛书记什么身份的人啊,堂堂镇委第一书记,能骑着自行车到处走?

开玩笑!

实在懒得搭理这些,扭头就要回校园内。

他想走,曹安堂还不能同意呢。

“王校长,你站住!”

“怎么?你又想打我啊?来来来,我人就在这,你过来打我一下试试。”

“王校长!你一个人民教师,能不能有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我什么样子,用不着你教训我。有这闲工夫,回家教育教育你孩子去,让他学会什么样的人该打,什么样的人不能打!”

“我……”

曹安堂越发的发现,和这种不讲理的人,实在讲不通道理。眼看王校长转身又要走,他赶紧追上去两步。

“王校长,我不说别的。刚才我已经去程主任家里了,程育良程主任也说,这就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不碍事,不会剥夺曹定中上学的权利。你让我走可以,但是曹定中必须回去上学。”

“你说让曹定中回来上学,他就得上学啊?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行,你不是找程主任了吗,证据呢?条子呢?”

“条子?”

曹安堂纳闷,条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程主任安排工作都会写条子的,你连个程主任签字的条子都没有,当我傻啊,你说什么我就得信什么?走走走,快把这人给我赶走!”

王校长不耐烦的挥手。

老刘和小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听校长的命令赶人。

曹安堂握握拳头,就想抓住那王校长直接拖着对方再去程主任家,当面锣对面鼓的说一说。

就在这么个形势微妙的当口,一声汽车鸣笛突然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

靠近校门的马路边上,一辆吉普车缓缓停下来,后座车窗拉开半扇,程育良的脸从车内稍稍探出来点。

王校长反应多快啊,当时就转身,扒拉开曹安堂,迅速奔跑去汽车旁。

“程主任,您来啦。欢迎领导视察工作。”

“嗯,老王啊,我说句话就走。我儿子伤得不轻,得回老家找老中医看看,我请了几天假。学校的工作遇上什么问题了,你先酌情处理,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好,好,程主任您放心。”

王校长忙不迭点头应声。

程育良正要把脑袋缩回去,一声呼喊传扬过来。

“程主任,你等等。”

曹安堂同样凑到车边,急声道:“程主任,你来了就好了,王校长坚决不让曹定中回来上学,你看这?”

“我现在还是梁堤头的教育主任呢,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程育良其实远远就看见曹安堂在这了,这才会命令司机小夏开车到这边,目的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让曹安堂明白,真正的人事任命还没出来,现在这里还是他说了算。

话说了,自然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关上车窗。

嗡的一声,小汽车启动前行。

曹安堂猛的追上去几步。

“程主任,你等等啊。孩子上学的事情怎么能等,耽误一天,就要落下一天的课程。哎,程主任,程主任!”

小汽车加速离开,留下漫天烟尘。

曹安堂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原地,看着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汽车背影,就感觉有块石头压在他心底,让他喘不过来气。

再回头,就能看到那王光宗王校长倒背着手冲他冷笑连连。

“听见程主任说什么了吗,等他回来再说。那就等着吧,等程主任什么时候亲口说让曹定中回来上学,我立马照办。呵,估计是悬了,都把领导家的孩子打得要去看老中医了,还想上学?回家种地去吧!”

王光宗甩袖子往校园里面走。

曹安堂又返回头要追。

可这次门口站岗的老刘和小李不犹豫了,横起来棍子把整个校门一挡,任何人都别想进去。

晌午头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有些毒了。

曹安堂咬牙发狠,心里想着,如果真的让他接受了镇上的教育工作,第一个要教育的就是这个镇小学的校长。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现在竟然被整成了变相巴结讨好主要领导的工具,真是岂有此理!

可再仔细想想。

倘若真的是要等到他恢复工作,成了镇上的教育主任,到那时候还能算是正确途径解决问题吗?

那岂不是变成了以权压人。

别说黑蛋了,恐怕祝口村的这些孩子,连带着他那还不知道在谁肚子里、以后有可能也在这上学的孩子,极大可能性变成另外的“程光远”。

王校长的问题是思想问题。

而曹安堂觉得,他现在面对的是现实的问题,一个基层上最难以说得清、道得明的问题。

他不想搞特殊,怕是到时候也由不得别人把他变成“特殊”了。

“唉,恢复工作的事情还不确定呢,现在想那些没根没影的事情干什么。”

曹安堂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将那些杂乱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出去。

这一幕落在对面严阵以待的老刘和小李眼中,着实把这俩人给吓得不轻。那家伙不会是想讹人吧,自己打自己,再诬赖到他们的头上。

正满心惶恐的时候,两辆马车踢踏踢踏顺着大路朝这边过来。

老刘身子板一挺,当时就大喊一声:“坏了,小李,什么时间了?”

“不知道啊。”

“什么不知道啊,你说你知道啥。这都到吃晌饭的时候了,站岗站的都忘了打下课铃,这叫什么事啊。”

老刘赶紧将手里的长棍往小李那一扔,快步奔跑回学校大院里。

小李愣了愣,看到两辆马拉板车来到近前,这才意识到是镇委食堂的同志送饭来了,赶紧帮忙指挥着车进校园里面。

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来,原本空荡荡的校园顿时被蜂拥而出的无数孩子给占满。

黑蛋小步子挪到曹安堂的身边,目光越过到处乱跑的同学,放在那两辆拉去教室平房后面的马车上,艰难咽了口唾沫。

“安堂叔,俺还有学校发的饭票呢,能不能去吃饭啊?”

曹安堂无语地摸摸鼻尖。

现在是没有人拦着不让他进校门了,可就算是能进去又怎样,他来这不是蹭学校的饭吃,是得想办法让黑蛋回来上学的啊。

“算了,黑蛋,我先带你找地方吃饭。等吃饱了,下午再来。我不信了,我以一个人民群众的身份,还不能通过正确方式,让你回来上学。”

曹安堂有股子倔劲,他非要在正式成为梁堤头镇教育主任之前,把黑蛋的事情给办成了。

牵住黑蛋的手,转身就要走。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安堂叔,黑蛋哥!”

伴随着话音,妮子从学校里面跑了出来。

学校总共就那么大的地方,在里面看门外肯定能看个清楚。

妮子远远看见曹安堂和黑蛋,兴奋的跑过来,张嘴就问:“安堂叔,黑蛋哥能上学了吗?”

孩子稚嫩的问话,让曹安堂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尤其是很快又有二愣子、罗东东那几个祝口村的孩子,全都跑来围在了他的身边,他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里围着一圈孩子,自然也会被其他人注意到。

当曹安堂看见那位付粟锦付老师也走出来的时候,只感觉脸上燥热得很。

早晨在人家女同志面前,炫耀一样说什么让黑蛋写了检讨书,感觉很自豪。结果一上午折腾下来,根本就没有人看他指挥黑蛋写的那种东西,事情也没办成,哪还有脸和人说话。

付粟锦原本是带着微笑来的,但等走近,看见曹安堂那副模样,聪明的姑娘也猜到了是什么结果。

“曹安堂同志,校长没同意曹定中同学回来上学吗?”

“嗯!”

曹安堂闷闷地回应一声。

周围几个孩子原本欢乐的小脸也跟着一起垮了下去。

付粟锦皱起来眉头,轻声问道:“校长对曹定中同学的检讨书不满意?”

“唉,不是不满意,是他根本就没看。”

反正已经把话说开了,曹安堂也算是找到个能倾诉一下的人,简单几句话把今天上午有关黑蛋的一切情况说出来。

随着他的讲述,付老师的眉头越皱越深。

到最后,说到王校长还安排人站岗,不准他们踏进校门一步。两个大人连带着一群孩子齐刷刷叹口气,很是同情地看向了黑蛋,直把黑蛋弄得感觉自己像被孤立了起来一样,很是无辜。

“你们这么看我干啥呀。那个程光远的爹说我能回来上学,校长不相信,我能有什么办法。安堂叔,你说说他们啊,他们都能上学,我不能上学,那我以后不就是自己一个人了,我不要一个人啊。”

黑蛋有些恐慌,使劲摇晃曹安堂的手臂。

这一幕反倒弄得付粟锦轻笑一声,上前一步,手指轻轻点了下黑蛋的脑门。

“曹定中同学,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啊。早告诉你要听话,你总是不把老师的话当回事。”

“老师我听话,你帮帮我吧,让我回来上学吧。”

黑蛋的语气中带着哀求。

曹安堂心里有点吃味,这臭小子看人下菜碟啊,我为了他忙活一上午,他倒好,扭头去求别人了。

付粟锦掩嘴笑笑,也不再吓唬黑蛋,抬头看向曹安堂轻声说道:“曹安堂同志,我看这样吧。你把曹定中同学的检讨书给我,我找个时间去和校长说一说。”

这话一出,旁边黑蛋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付老师去说,付老师说话肯定管用。”

曹安堂抽抽嘴角,他想打黑蛋了。

抚抚额头,暗叹口气,撇开黑蛋不管,看向付粟锦。

“付老师,这种事情怎么能麻烦您呢。”

“什么叫麻烦啊。曹定中是我的学生,他犯了错误,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要负责。再说了,王校长是老学究,思想古板,开会的时候总会说一些奇怪的话,让人感觉要搞君臣父子礼仪那一套。你越是和他对着来,他越跟你较劲。还不如委婉一点呢。”

“这……”

“曹安堂同志,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这事交给我来解决。你先带曹定中同学回家,就当是给他单独放两天假。至于落下的课程,那就让曹定邦和罗芳几位同学放学之后把作业给他带回去。”

付粟锦安排得很是详尽。

可黑蛋明显又不开心了。

“老师,我都放假了,就不用让别人把作业给我带回家吧?”

“不行,作业是必须做的,不做作业你会被其他同学落下的。”

“做了作业,也不一定能跟上啊。”

黑蛋随口一句嘟囔嘴,猛然发觉安堂叔和付老师看他的眼神都很不善,吓得赶紧捂住嘴,鼻子里哼哼出来几个字:“我做作业。”

让黑蛋这么一搅闹,曹安堂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再加上付粟锦的劝解,他那点倔脾气也消散了大半。

“那好吧,付老师,学校里的情况你比我了解,那曹定中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说着话将黑蛋的检讨书递送给付粟锦,婉言谢绝了付老师让他去学校食堂吃饭的邀请,牵起来黑蛋的手,转身离开。

“安堂叔,那我们现在回家吗?”

“先不回家,先去吃饭,你再跟我去趟县里。”

“去县里干什么?”

“哈哈,我想到了怎么从根本上解决你遇到的问题。”

曹安堂伸手摸摸黑蛋的小脑瓜,脸上笑容很是灿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付粟锦聊了几句,那一上午受的满肚子闷气,全都不见了。

后方的付粟锦看着那一大一下渐行渐远的背影,也是笑了笑,左右手扶在妮子和二愣子的肩膀上,带着一群孩子回学校。

两边背道而驰,但某些距离却是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

第四十三章 一九五四(下)

秋日里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有些炙烤的感觉,但窗户开着,时不时透进来一阵小凉风,也能让人感觉舒爽。

曹县县政府小楼一楼角落里的办公室内。

黑蛋坐在小板凳上,膝盖前铺开算术课本,不停打哈欠。

旁边另一个小板凳上,曹安堂端坐在那里,时不时翻动一下面前的报纸页。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门咔哒一声响,曾经的宣教科科长、现在的仓管员常动,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籍报纸,哐的声往曹安堂面前一放。

“就找到这些。县志是划归山东省之后整理的。报纸就太多了,你自己的挑挑拣拣吧。咱县小学的规章制度小册子,教育科的同志也给了我一份,就在里面呢。至于你说的那什么延安时期的学校管理书籍文件,我这没有,估计济南也不一定有。你想要,那就去延安找找吧。”

常动的态度不是很好,但曹安堂还是微笑着连声感谢,拿起来那本县小学管理细则翻看两眼,随即皱了下眉头。

“常科长……”

“别,托你身边这位英勇无畏少先队员的福,我现在不是科长了。”

常动撇撇嘴,转身往办公桌后面一坐。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镇反工作的时候,常动也没犯什么错误,就是工作方面不够脚踏实地,就被从宣教科科长的职务上调转成了现在的仓管员。

虽然仓管科也是个独立的部门,但县政府里,仓管科就常动一个人,还是科长的职级,但真正的权责恐怕和门口的吴大爷差不了多少。

而这一切,都是当初黑蛋嚷嚷的几句“常开会”打油诗导致的。

虽说已经过去三年了,但常动看见曹安堂和黑蛋之后,难免心中有点别扭。

只是,他的遭遇和曹安堂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

“常,常动同志,不管是不是科长,你这不是还在工作岗位上呢。哪像我,连为人民服务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话一出,常动的脸色总算是缓和了许多。

“曹安堂,不是我说你。之前多好的机会你不把握住,不管去济南还是去徐州,那都是步步高升。现在好了,一撸到底,你说你亏不亏?我呢,说难听点那是罪有应得。你啊,就是自己瞎折腾,冤死了都不奇怪。”

说着话,常动端起来桌上的瓷缸子,起身走到近前。

“喝口水吧。还有这个英勇无畏的小少先队员,让他去里屋睡吧。时不时吹来点冷风,这要是感冒了,别再弄我个迫害革命小同志的罪名。”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但常动的心肠绝对是好的。

曹安堂赶紧拍拍黑蛋的小脑瓜,让那孩子去里屋,随后端着缸子咕咚咕咚喝两口水,解了口渴,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

“常动同志,谢了啊。”

“别谢,没看出来我这是巴结你呢。你快恢复工作的事,我也听说了,哪怕只是先在镇上积累经验,可咱于书记那么看重你,用不了多久就得让你回来这小楼。到时候,可别给我小鞋穿就行了。”

“哪能啊。常动同志你这种状态,明显就是已经思想改正,要是真有机会,我一定向组织上申请,重新给你调动工作。”

“别,我在这看仓库挺好的。清净、安全。我也寻思了,我这人胆小怕事,做不来一线的工作。与其指挥人,还不如让我指挥指挥这些书籍报纸呢。别说我了,说说你吧。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常动转移话题,曹安堂也不多说废话。

客气几句就行了,他现在自己的工作都还没确定呢,哪能夸海口去帮别人考虑工作调动的问题。

至于刚才想问的事情,自然也是和他来这里的目的有关。

曹安堂为了黑蛋回去上学的事情,折腾了一上午没有结果,起初只顾着生气,没静下心来思考。直到后来付粟锦主动把担子给他分担过去一半,他放松了,才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俗话说的好,无规矩不成方圆。

之所以会出现王校长一句话就让黑蛋不能上学的情况,完全是因为梁堤头镇小学没有一个成文的学校管理制度。

所以,他来县里找答案,想要看看县小学的规章制度是什么,看看是不是可以借用到镇小学。

但是刚才拿到常动给他找来的那本小册子翻看几眼,基本都是“不准这、不准那”的好多规定,完全看不到一种系统的、有依据、有层次的量化标准。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也只能求助眼前的常动。

“常动同志,你的知识面比我广,我就想问问,这县小学的管理规定里说了,要热爱祖国,热爱学校,热爱老师,不准破坏公物,不准破坏团结。那要是有学生破坏了团结,该怎么办啊?”

“有学生破坏了团结?”

常动听到曹安堂的问题,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两眼。

“一帮孩子能破坏什么团结?”

“就是,就是打同学啊。总会有孩子家闹矛盾,打起来的情况发生吧?”

“孩子打架,你给他拉开不就行了,还能怎么办?”

“不是,常动同志,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两个孩子打架,挨打的孩子受伤了去看病,打人的孩子该怎么处置?”

“拉回家给他爹娘打一顿,不就行了?你还想把孩子给关监狱里啊?”

常动歪着头上下打量曹安堂,一脸的哭笑不得:“我说曹安堂同志,你这长时间没工作,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了,怎么问出来这么可笑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笑吗?

让常动这么一说,曹安堂自己也觉得很是可笑。

单纯针对小学生的处罚,能有什么量化的标准,无非就是上课捣蛋被老师打手板、罚站,老师的惩罚起不到作用,那就找孩子的父母进行教育。

如果你要说,把谁家孩子抓起来关进监狱了,怕是要闹出天大矛盾来的。

总不能真的把对大人的衡量标准,用在孩子身上吧。

对了,大人!

曹安堂又是眼前一亮,这事也可以先从大人的问题上着手。

想到这里,他赶紧抬头看常动。

“常动同志,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哪里的学校校长或者老师处事不公,剥夺孩子上学权力,要受到什么处罚?”

“处罚校长和老师?”

常动看曹安堂的眼神都变了,不由得直起身子后退一步,惊声问道:“曹安堂,你这是打算整治谁呢,到处找规章制度的?”

“呀,我不是要整治谁,我只是想着,如果以后遇到了问题有制度可以遵照就行了啊。”

曹安堂怕常动继续误会下去,只好将黑蛋遇到的问题完完整整讲述出来。

常动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终于不再感觉曹安堂的脑子有问题了,但也同样的深深皱起来眉头。

“你说,你要是镇上的教育主任呢,这事就是一句话能解决。可你非要撇开以权压人,找什么公正的规章制度。这自打孔老夫子教学开始,也没听说过谁去处罚老师的。至于孩子犯错,也都是打骂一通就算了,你总不能说,犯错大了就多打几顿吧。”

常动应该是被曹安堂提出来的问题给吸引了,不自觉将自己也代入进去,开始思考这件事情。

光思考那是闭门造车,没有用。

思考的同时再循经据典,或许能有更大的收获。

常动拿起来县志翻看,曹安堂则是在一堆报纸里寻找有用的信息。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常动猛的一扣面前书本,掐了掐眉心。

“不行,光这么找没有意义,这两年仓库里的书我也看不少了,从来没看见过你说的这种东西。实在不行,咱自己写一个总可以吧。”

“咱自己写?”

曹安堂被常动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给震惊到了,虽然他对黑蛋遇到的问题很是头疼,但也只局限在寻找解决问题的依据,还从来没想过创造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常动则是一副燃烧起信心和壮志的样子,猛的一拍手。

“对,咱就自己写一个。伟大领袖都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现在遇到的这件事,没有政策依据可不行。咱们党的一切,从秋收起义到土地革命,从农村包围城市到开辟敌后战场,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路线再到现在的过渡时期总路线,那不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积累起来、讨论出来、实践证明来的吗?那咱为什么就不能写一个小学生管理规定出来。”

“可是,咱写出来的东西能算数吗?”

“咱俩写的肯定不能算数的,可咱写出来之后,可以给其他同志看,给于书记看,可以开会讨论啊。对,这个事很有必要开个会讨论一下。我做了那么多年文字工作,写了不知道多少会议讲话稿、工作汇报稿,难道还写不出来管理孩子的东西?就写,写出来了开会讨论,讨论之后再改。能成,咱就没白费这个脑子,不能成那也是革命道路上的曲折,不碍事。”

常动还真有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说几句话又把“开会”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了。

不过他的提议倒是把曹安堂心头的热血给激发了出来。

“一切都是从无到有”,那么这个小学生管理制度为什么就不能从他们手里有了。

只是热血之余,曹安堂还是慎重地想了想,不由得摇头道:“不行啊,常动同志,就算是咱自己写,那也不能瞎编乱造吧,总得有点依据才行啊。”

“谁说没有依据了。你让小少先队员写检讨书就是个很好的依据啊。

“这算什么依据?”

曹安堂又有些跟不上常动的思维节奏。

常动叹口气,转身去到办公桌旁边,拿起纸笔就开始写,边写边说道:“犯错有很多种情况,惩戒则是需要定量标准。写检讨书如果也能算是一种惩罚的话,那就拿字数当标准好了。犯小错,就写个几百字的,犯大错写个上千字。要是十恶不赦,万言书……算了,这是针对小孩的,他们能犯什么大错,再说也认识不了那么多字啊。”

曹安堂迈步凑近过去,看到常动在纸上随笔写的一些东西,他的思路也打开了。

“嗯,常动同志,你这么一说,哪还真有点量化的感觉了。我觉得光写还不够,其实检讨书的用途也是可以量化的。小错可以写检讨书自省。大错那就在公开场合念诵,接受监督。就像黑蛋那样,在一个班级里公开念诵,接受全班同学的监督。还是屡教不改,那就再全校面前念诵,接受全校的监督。有了监督,犯错的几率就会减小了。规定制定出来,目的不是惩罚人的,而是监督人少犯错误的。”

“对,我们就得把主旨思想定在教育人少犯错误上面。”

常动刷刷点点将曹安堂刚才说的话记录下来,咬着笔头思考片刻,又是眼前一亮。

“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你们镇上那个付老师让小少先队员在家放假几天。那不叫放假,那叫回家反省。反省多长时间,这也是个量化的标准啊。”

“对,这个回家反省的惩罚措施很重要。那既然是回家反省了,光自省也不够,还得有大人教育。可这大人教育孩子的事,怎么个量化法的?”

“简单,罚款啊!曹安堂我和你说,那小少先队员只是和同学打闹,没闹出别的事来。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小子怎么折腾的,上学一星期,砸坏教室三扇玻璃,县小学的副校长找到我说学校规定,损坏公物双倍赔偿,这就是罚款的一种啊。罚款大人,他心疼了,能不好好教育孩子?”

“呃,这个罚款不太合适吧。”

“不管合适不合适,写了再说。当然也不能光针对学生,老师的管理也得量化起来。你去把那个县小学的册子拿过来,咱商量商量。大人比孩子难管,学生犯错,老师教育。老师要是犯错,那就得有明文的规定去教育。”

常动和曹安堂彻底放开了,激烈讨论,互相指正。

谁也不知道这间小办公室里,时不时传出来的争论声音,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效应。

而梁堤头镇小学的王光宗王校长,更不可能想到,他瞧不起的那个曹安堂,会在县政府里谋划着怎么把他放进“条条框框”里面。

此时的王校长,正带着眼镜,对着《下乡扫盲知识员推荐名单》上的空格,思考着到底写上谁的名字合适。

突然,敲门声响起,他微微抬头喊了声“请进”。

房门应声而开,付粟锦迈步走了进来。

第四十四章 一九五四(接)

王光宗拿起本书盖住面前的推荐表,笑着挥挥手:“付老师,坐。”

“校长,您喊我来有什么事?”

付粟锦坐在办公室墙边的板凳上,轻声问出这句话。

原本下午没课,她想着备好明天的课程,就拿上曹定中同学的检讨书来找校长说情,谁知她还没主动过来,王校长竟然先让人把她喊来了。

付粟锦有些紧张。

毕竟自从镇小学建立,她作为一名普通教师参与到工作当中来,还从没见过王校长这么关心人的样子。

“付老师,不用紧张,喊你来就是简单聊聊。最近,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说的。”

“困难?没有啊。”

“没有?不会吧。付老师,你从县小学调到镇上工作,有点思想上的落差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用隐瞒,放心大胆的说出来,我能帮你解决的,肯定帮你。”

王光宗越是表现出亲和力,付粟锦就越是感觉紧张和莫名其妙。

“王校长,我家就是梁堤头镇李杨村的,从县小学回来镇上工作也是我主动提出的申请。我怎么可能有思想落差。”

“没有思想落差?那我为什么听说你联合几位县里调派来的老师一起,要对我提出的分层次教学进行抵制啊?你这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镇上的教学工作安排有意见?”

王光宗脸上的亲和笑容消失,猛的变得严肃起来。

而付粟锦则是忽的一放松,总算知道王校长把她喊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王校长,这不是我一个人有意见,而是我们所有老师都有意见。你提出来要把学校的学生按照出身层次进行分班,村里的和镇上的分开、普通家庭的和村镇主要干部家庭的分开,这明显就是在搞阶级分化啊。哪怕是县小学也没弄出来这样的规定。”

“别和我提县小学!这里是梁堤头镇小学,我是校长!”

既然把话说开了,王光宗也不再装模作样。

“付老师,我发现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接受了一点解放教育,就觉得自己能主导一切了啊。还懂不懂点长幼尊卑,知不知道领导作出的安排就必须无条件服从?”

“王校长,你做出来的安排是错的,我们就不能服从。”

“错?你敢说我是错的?那你敢说程主任也是错的吗。我的分班教学安排,程主任也是点头同意并且指明这是在因材施教,你一个小小的普通老师懂得什么叫大局为重?你要是水平比我高,你来当校长好了!”

“我……”

付粟锦还是年轻,被王光宗一番训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急得红着脸站起身,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震声道:“王校长,总之你那样的安排就是不对,就是搞封建残余。不光是我有意见,学校里的老师都有意见。”

“都有意见?那行啊,谁还有意见,你把人喊来,我看看到底都有谁!”

“我……”

“你什么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看就只有你对我有意见!说我搞封建残余,付粟锦你这是在诬蔑领导你懂不懂?我教书的年头比你的年龄都大,你懂的什么叫正确,什么叫错误啊。你要是能教好书,就不会出现你班里的学生去打程主任儿子那么恶劣的事件了。”

王光宗喊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外面不少没课的老师再次围聚过来,站在窗边上探头往里看。

他也不含糊,起身过去,直接打开办公室房门。

“都看什么看,正好都在这呢,我问问你们谁和付粟锦老师一样,对我提出的分层次教学有意见的,那一起进来说说。我又不吃人,都进来说说啊。”

门是敞开的。

王光宗也让开进门的路。

可外面许多人面面相觑,迟迟没有行动。

付粟锦也往这边走两步,目光落在之前和她一起讨论过要抵制校长安排的几个老师身上,谁知那几人非但没有主动站出来声援她,还往人群里面缩了缩。

俗话说的好,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们这些普通老师,哪能当众和校长场对台戏。

现场气氛有些沉闷,等了半分钟也没见谁站出来,王光宗冷笑一声:“既然都没意见,那就给我好好回去工作。别学某些人,教课教不好,搞特殊倒是有一套。”

嘭的一声,办公室门关上。

王光宗转身,拧着眉头看向付粟锦。

“付老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有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

“我没错!”

“你还嘴硬?”

“王校长,我不是嘴硬,我说的是事实。你这么搞,就是不对。还有,你刚才也说起来曹定中和程光远两个孩子的事情了。孩子有错,教育之后改正就好,你为什么连给他们改正的机会都不给。你就算是校长,也没权力剥夺孩子上学的权利!”

付粟锦义正言辞,丝毫不退让。只是一只手摸到衣兜里装着的曹定中写的那份检讨书时,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

坏了!

之前去劝解那位曹安堂,她还说对待王校长要委婉一些,不能强硬对着干。

怎么她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说到底,付粟锦和曹安堂都是一样性格的人,只要心中认为正确的事情,就会凭着一股子倔劲去做,却从未想过后果是什么。

使劲攥了攥口袋里那份检讨书,付粟锦猛的抬头。

“王校长,就事论事,学生分班可以根据年龄来,也可以根据学习知识的程度来。但决定不能按照出身成分进行划分。村里的孩子也有学习刻苦的,城里的孩子同样有调皮捣蛋的。你做不到一视同仁,就没资格说因材施教。”

这番话出口,算是彻底把王光宗给激怒了。

他挠着满头的花白头发,怒气冲冲走去办公桌前。

“好,很好,付粟锦付老师你好得很啊。看来你这么高思想觉悟的人,我们镇小学是留不下你了。行,你不是说要一视同仁吗,你不是觉得村里的孩子好吗。那我就让你去村里,我也有权力让你去村里!咱学校有一个下乡扫盲知识员的名额,就是你了付粟锦,现在收拾收拾东西,拿着这张表直接去县里教育科报道吧。之后怎么分配,那都是县里的事,我管不着!”

王光宗拿起笔,刷刷点点在那张推荐表的空格上写下“付粟锦”三个字,连一些推荐语的内容都懒得写,直接盖上镇小学公章,转手就把纸张往这边一扔。

“思想觉悟很高的付粟锦同志,走吧,别耽误了县里统一安排的扫盲工作,那责任你可担待不起!”

王光宗重重冷哼。

付粟锦弯腰捡起来落在地上的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内容,大脑完全空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校长做事做的这么绝,仅仅几句争吵,竟然直接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从镇小学教师队伍里给赶出去。

这下子窗外许多翘首观望的老师看不下去了,呼啦一声办公室门打开,几个和付粟锦一样从县小学调派来的老师齐刷刷进来,张嘴就想说什么。

可王光宗早有准备,抬手挥了挥另外几张空白的推荐表,率先开口道:“扫盲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谁要是想发扬精神下乡进村教学,我绝对不拦着!”

王校长先声夺人,其他人不敢说话了,到最后只有付粟锦冲着王光宗微微半鞠躬:“谢谢王校长。”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

众人愣了愣,当时就要去追。

王光宗脸色铁青,怒声吼道:“让她走,谁要是敢拦着,就跟她一起走。学校里不留这种不听领导指挥的刺头!”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是愣愣地看着付粟锦走在西边太阳照下来的光辉里,满心不是滋味。

……

夕阳西斜,让县政府小楼一楼最角落的这个办公室光线暗了许多。

黑蛋有些睡毛了,揉着惺忪的双眼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曹安堂和常动,人手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籍,都是皱眉沉思的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安堂叔,是不是该回家了?”

“啊?几点了?”

曹安堂应声抬头,从南边的窗户看出去,都看不见太阳了,惊得急忙起身。

“常动同志,我得走了,还要接村里的孩子放学回家呢。”

“嗯,你先忙你的去,我再查查资料。对了,那摞书你带上,今晚好好看看,明天再来,咱俩交流交流心得,尽快把这个弄完。”

“好,那我明天一早过来。”

“我等你。”

常动头也不抬挥挥手,好像找到了什么可以当做依据的资料信息,忙不迭拿起笔记录。

看到他这幅样子,曹安堂哑然失笑。

这常动同志其实真正工作起来还是很积极的,只是以前经常流于形式罢了,原本一点小事,让他整的好像重要革命任务一样,比当事人还上心。真不知道该说他是认真,还是闲的太久了好不容易找到点工作消磨时间。

曹安堂不再多说什么,抱起来桌边的一摞书,牵着黑蛋的手迈步向外走。

来到大院里,黑蛋帮着安堂叔往自行车后架子上捆书,谁都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铺盖卷走进了传达室小屋。

门卫吴大爷眯缝着眼打量打量付粟锦,忍不住皱皱眉头。

“梁堤头镇推荐下乡扫盲的?咋就你一个女娃子,到现在了才来?人家别的镇上早就开始集中学习培训了。快,登记一下,再去二楼教育科找个叫陈发的办事员,让他给你安排参加培训去。真是的,这时候才来,那还得几天才能学会速成识字法啊。革命工作全都得让你们这些不积极的人给耽误了。”

吴大爷絮絮叨叨。

付粟锦叹口气,也没想着反驳,弯腰伏在桌案上登记姓名。

传达室的高窗台把她遮挡个严严实实。

窗外面,一个留着干练短发的脑袋顶,在自行车带动下飘过去。

曹安堂拍拍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黑蛋。

“黑蛋,坐稳了啊,咱得加快速度,别耽误了接妮子他们放学。”

说着话,腿脚发力,自行车如离弦之箭朝着梁堤头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

落日的余晖照在祝口村村头大树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树干两旁,曹安良两口子在左边站着,苟大友一个人在右边站着,全都是仰着头朝村外大路的方向看。

曹安良仰得脖子有些酸,晃晃脑袋,扭头正好和苟大友对视上,狠狠瞪那家伙一眼,拉着安良嫂远离对方一点,再度朝前方看过去。

苟大友耸耸鼻子,心中对曹安良的态度不满,张嘴就想说道几句。

恰在这时,几个黑影浮现在进村的土路上。

大树下的三人绷直了身子。

等看清是曹安堂带着孩子们放学回来,苟大友脸上期待的神情消失不见,也不知道嘴里闷声闷气嘟囔着什么,扭头回了徐家大院,哐当一声关闭院门。

曹安良夫妇两个没工夫搭理那家伙,紧忙朝村外迎过去。

“安堂兄弟,你可回来了,咋样啊,成了没?”

安良嫂心里憋不住事,这早早在村头大树底下等着,就是想问问黑蛋上学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曹安堂咧嘴一笑:“安良哥,嫂子,放心吧。黑蛋肯定能上学。”

“真的?太好了!”

安良嫂喜笑颜开。

曹安良也是咧着嘴,伸手拉住曹安堂,说什么也要让安堂兄弟今晚上去家里吃饭,好好喝两盅。

曹安堂赶紧摆手。

“安良哥,大嫂子,先别忙着高兴。黑蛋能上学是能上,可他还得接受惩罚呢。连黑蛋的老师都说了,得让他在家反省几天。等充分认识错误了之后,才能回学校学习。”

这话一出,曹安良两口子脸上的笑模样顿时没有了。

“安堂兄弟,你跟嫂子说实话,是不是事情没办成?没办成也没事,这都是黑蛋自找的,你别编瞎话安慰俺们啊。”

“哪能啊,嫂子。这种事我咋骗你们。”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说谎可不是他的强项,但有些事情说些善意的谎言也没什么,再说了,他说的话,也不算是骗人。

“嫂子,你就放心吧。黑蛋肯定能上学,最多半个月,我保证他回学校。我拿我和镇上牛书记之间的关系作保证,这你总能相信了吧。”

说别的都不好使,但把牛记成搬出来,换祝口村任何人在这里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曹安堂和镇上牛书记的关系,那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话说到这份上,曹安良夫妇哪还会有意见。

“安堂兄弟,你看这这话说的,我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你啊。黑蛋这小兔崽子在家几天也好,省得到处惹祸了。”

安良嫂说着话,暗地里戳了一指头曹安良。

曹安良猛的回过神来,急忙揽住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别的不说了,让你折腾一整天,晚上饭必须上我家吃去。咱兄弟也好长时间没喝酒了。走,跟我回家。”

“哎,安良哥,我晚上还有……”

“不管有啥事,喝完酒再说。”

“那这帮孩子?”

“都回到村里了,还能丢了不成,让你嫂子把他们挨个送回家就行。”

曹安良拉着曹安堂就走。

曹安堂无奈地推动自行车。

后面安良嫂脸上带着一抹笑意,扭头还想把那群孩子送回家呢,谁知二愣子突然上前一步。

“婶婶,我们不用送,我们还要一起做作业呢。老师留的作业,我也给曹定中带回来了。我们都去安堂叔家的院子里做作业,做完作业自己回家。”

听到这话,安良嫂笑得更开,伸手拧拧黑蛋的耳朵。

“你个小兔崽子,要是有人家二愣子一半,我就烧高香了。去,跟着做作业去,做不完不准回家吃饭!”

说完,也不管黑蛋低着头小声嘟囔什么,快步朝着曹安良那边追过去。

曹安堂为了黑蛋的事折腾一整天,于情于理都是要请吃顿饭的,当然,这顿饭还有别的目的,安良嫂也乐得没有孩子在身边,好说些大人之间的话题。

人都走了。

黑蛋回头看看身边一群小伙伴,脸苦的像茄子。

“二愣子,你真给我带作业了?”

“带了啊。”

“唉,你变了,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黑蛋长叹一声,整得比大人还愁苦。

谁知二愣子却使劲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身边,随即就是周围其他孩子凑上来,围成个圈。

“曹定中,作业的事情等会儿再说。你知不知道,你把付老师也害了?”

“啊?我怎么害付老师了?”

“嘘,你小点声,别让安堂叔听见,要不然安堂叔也得出事。走,咱们去安堂叔家里说,必须得想个办法给付老师伸冤。”

付粟锦被强行安排去下乡扫盲的事情,瞒不过这些喜爱付老师的孩子。而已经有了点小主意的一群孩子,渐渐褪去有事告诉大人的那种简单思维,开始考虑用他们的方式去理解问题和做一些他们该做的事情了。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各家炊烟袅袅,村头这边变得越发安静。

徐家老宅大院门拉开一条缝,苟大友探头出来看看周围没有任何人影,不由得暗叹口气,举着竹竿挑起来灯笼挂在高门房檐上,照亮那几道红色的横幅。

……

第四十五章 一九五四(续)

一盏煤油灯照亮曹安良家的堂屋,小红木方桌上,四个碟摆放在中间。

煮熟的鸡蛋两刀四瓣摆盘两圈浇上麻汁拌蒜,油炸的黄面鱼、盐水卤的落花生,再加上萝卜干腌咸菜,锅里熬着棒子茬粥,绝对是四菜一汤的高标准。

曹安堂和曹安良挨边坐着,玻璃瓶装的烧白酒倒进掌心大小的平碗里。

“安堂,来,喝。”

咕咚咕咚,两口干了碗里的酒。

曹安良咧咧嘴:“舒坦!安堂,咱哥俩好日子没在一起喝过酒了,再来。”

拎起来酒瓶子倒满两碗,又要端起来干了,旁边坐着的安良嫂看不下去了,赶紧伸手拉住曹安良的胳膊。

“你说你,喝酒急个什么劲,好歹让人安堂吃口菜啊。安堂,来,尝尝这黄面鱼,这可是我妹妹方晴的手艺。”

安良嫂说着话,夹了块黄面鱼到曹安堂面前的碟子里,没等曹安堂说声谢谢,她胳膊肘捣了捣另一边的叔家妹妹方晴。

“你这丫头愣着干什么,你离安堂近,给人家夹块鸡蛋吃啊。”

就凭这句话,安良嫂的心意算是摆在明面上了。

谁知方晴却撇撇嘴:“他有手有筷子的,用得着我夹菜吗。”

“嘿,你这丫头!”

安良嫂当时就想发火。

曹安堂赶紧伸手虚拦一下。

“嫂子,方晴妹子说的对,我有手有筷子的,不用帮我夹菜。你们也吃,我正好和安良哥多喝几杯。”

曹安良在旁边也跟着“压边”说道:“就是,吃菜也不能耽误了喝酒啊。来,安堂,干!”

两个男人端起来酒碗。

方晴守着桌子角嗑瓜子。

这弄的安良嫂感觉她成了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为了自家妹子和曹安堂处对象的事,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咋能到了关键时候还没点进展呢。

气得伸腿在桌子底下使劲踢了踢方晴。

“姐,你踢我干啥啊。”

“你说我踢你干啥,没点眼力见呢,不夹菜,你给安堂兄弟倒酒总行了吧。”

“行,我倒。真是的,姐,来你家吃个饭还这么些个事,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方晴满心不乐意的去抓酒瓶子。

曹安堂手快,先一步将酒瓶子拿走。

“我来,我来。”

一边给曹安良倒酒,一边头也不抬地笑道:“方晴妹子这脾气够直爽的,那在工作上肯定也是个麻利的人。”

本来是句客套话,谁知方晴傲娇地仰起头。

“那是,俺在厂里可积极着呢。再有两年能当上小组长,厂长可说了,小组长都给安排单人宿舍,到时候俺就能在城里生活。知不知道城里啥生活,俺们用的可都是电灯、自来水。”

“对对,是电灯和自来水。我今天去了县里一趟,远远还看见县纺织厂的宿舍楼了,那家伙盖的比县政府小楼都高。”

“呀,你今天还去县里啦?对了,俺姐说你以前是在县政府工作的,真的假的,干啥工作?为啥不干了?”

方晴一听到县城里的事,顿时来兴趣了,也主动开始问曹安堂一些问题。

旁边急了好一会儿的安良嫂,这会儿总算露出来舒心的笑容。

只要俩人说话,还能聊到一起去,那这事就好办。

谁知,舒心不到两秒,曹安堂的回话又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嘿,我以前是在县政府工作,不过就是写写文件材料,肯定比不上咱工人阶级的贡献大。也就干了一年多吧,这不犯了点小错误,回家来了。”

“犯错误了?”

方晴说话的声调猛然提高,扭头看向安良嫂。

“姐,你这不是坑你妹妹吗。犯过错误的人你还给我介绍?”

安良嫂的脸腾的下红了。

曹安良也听不下去,手掌拍着桌子,狠狠瞪向方晴。

“你嚷嚷什么啊,谁都有可能犯错误,就我安堂兄弟不可能犯错。他那是让人给害的。你还别不信了,我安堂兄弟要是想再回到县政府里去工作,那也是一句话的事。”

当姐夫哥的训斥小姨子,这有点不像那么回事。

可曹安良就是生气这叔家妹子说话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不就在城里工厂上班吗,才去了几天,别的没学会,学会瞧不起人了。就算你条件好,有资格瞧不起人,可你有资格瞧不起咱安堂兄弟吗。

人家安堂兄弟以前相处过的姑娘那都是什么人啊。

远了的一个梁护士,近了的一个李主任,那都是村里大老爷们都不敢抬头正眼看人家的。

方晴和人家那两位一比,算个啥。

你瞧不上曹安堂,咱安堂兄弟还不一定瞧得上你呢。

曹安良是满肚子的牢骚话想说,可看了眼身边的安良嫂,最终只能闷闷叹口气:“安堂,别搭理她,咱喝酒。”

“哎。”

曹安堂点头,又是一碗酒下肚。

他们不想说话,可方晴还闲不住嘴,扭头看着曹安堂问道:“你真能再回县政府工作?”

“不不不,暂时是回不去的,就算真的恢复工作,那应该也是去镇上工作。”

“哼,我就说嘛,犯过错误的人哪那么容易……哎,姐你又踢我干啥。”

方晴皱皱眉。

旁边的安良嫂都想把这妹子给踢出去了。

真是不光没眼力见,这脑袋瓜也有些问题,听不出来人家那是谦虚的话啊。

“你少说两句吧。嗑你的瓜子。”

安良嫂现在是真后悔了,早知道自家妹子变成现在这个样,打死她都不可能那么上心的带回来给曹安堂介绍。眼界高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人啊。

但是方晴这人和她堂姐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嘴上憋不住话。

“姐,我刚才不想说话,你让我这啊那啊的,现在我说话了,你生什么气啊。反正话都说开了,那还不如说透彻点呢。”

方晴扭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刚好倒满酒,也扭头微笑着看回来。

“曹安堂,我就明说了吧。俺姐喊我来,就是想介绍介绍咱俩认识。我也不是没相过亲,见过的人啥样的都有,到现在都没成,就因为那些人不是满嘴谎话就是一点本事没有。你咋样,我不清楚,我就说说我的要求。只要你能在县城里有个房子,有个正式工作,咱就能处处。没有,免谈。”

方晴絮絮叨叨一大堆。

曹安良夫妇两个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啥条件啊你就提这种要求,真要是县城里有房有工作的,人家能看上你这去了城里打工没几天的村里姑娘吗?

屋内安静得很,一阵小风吹进来,吹得灯火摇摇晃晃。

曹安堂笑了笑,端起来面前的酒碗,双手举高。

“安良哥,大嫂子,当兄弟的我敬你们两杯。”

说完,仰头干了碗里的酒,随后低头拿起筷子夹两根腌萝卜咸菜放进嘴里,很是享受的嚼了嚼。

“嫂子这腌咸菜的手艺就是旁人不能比,我当兵的时候,可想吃了就是吃不着啊。”

从喝酒到吃菜,自始至终没再多看方晴一眼。

曹安良两口子愣怔片刻,都明白曹安堂是什么意思了。

安良嫂一把将酒瓶抓过去,先给曹安堂倒满酒,随后震声说道:“行,安堂兄弟,这次是嫂子办事不周到了。嫂子接你敬的这杯酒。”

话落,仰头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

旁边曹安良紧忙给夹过去两块小面鱼,也不说话,端酒碗抬抬手,仰头喝干。

三人这番动作,那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就是没人去接方晴的话茬,也不愿去搭理她了。

方晴不怒反喜,鼻子里冷哼一声:“有自知之明就行。”

抓起来盘里的瓜子继续嗑。

安良嫂脸红心怒,恨不得当时就把这叔家妹妹赶出去。

恰在这时,外面嘭嘭嘭敲门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安良嫂赶紧起身走出去。

“谁啊?”

“大嫂子,我是安俭啊,安堂在你家呢吗?”

“在呢,在呢。”

安良嫂快步去开院门,屋里的曹安堂和曹安良也起身走出了屋门。

这正吃饭的点呢,曹安俭找曹安堂都找到这来了,别不是有什么事吧。

而等院门打开,曹安俭肩上背着个麻布袋,笑着打招呼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两人,院里一下子就热闹了。

“安堂,你小子还真在这呢。刚我和你嫂子去你家找你,碰上黑蛋那帮孩子也不知道弄啥呢,就说你在安良大哥家。可算找着你了。”

“安俭哥,啥事啊,这么着急找我?”

“没啥大事,开春的时候,你嫂子她大姨不是生病了吗,你给从县里找来的那位老中医吴先生还真是厉害,几副中药就治好了。一直说着感谢你,这不今个儿姨家妹妹才来,还给你带了只全羊羔。”

说话间,曹安俭把肩上的麻口袋往地上一放。

曹安堂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整个人都是懵的。

安俭嫂大姨生病那事他记得,当时去了县里医院都不好使,最后还是他把县城破落寺院里的那位吴老给请去,才救了人。

可那事都过去小半年了,怎么今个儿突然间专门找到这就说起来了呢。

目光越过曹安俭,就能看见安俭嫂领着个年轻姑娘和安良嫂叽叽喳喳聊着。

察觉到这边的目光,安俭嫂同样笑着往前走一步。

“安堂啊,想找你还真不容易啊。这是我姨家妹妹,叫常玉,非得说来当面感谢你。我们这不算是来晚了吧?”

安俭嫂这明显话里有话啊,明明是冲着曹安堂开口,可眼睛时不时瞥一眼另一边的安良嫂。

感谢人还有晚不晚的这种说法吗?

恐怕感谢只是个由头,带人来见见面才是真正目的吧。

安良嫂刚开始还有些懵,等看见安俭嫂招呼着那个叫常玉的姑娘去和曹安堂说两句话的时候,顿时轻轻一跺脚,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安俭家的,你行啊,抢人抢到我家门口上来了。”

安良嫂凑到安俭嫂身边低声说出这句话。

安俭嫂也不是心气小的女人,侧着头同样低声回应:“大嫂子,你这话说的,咋就叫抢人了。兴你叔家妹子能和安堂兄弟认识,就不兴俺姨家妹妹和安堂说几句话啦?”

“你……”

安良嫂气不打一处来。

可安俭嫂认准机会,仰起头大声招呼一句:“安良大哥,你这吃着饭呢是吧。那正好,安俭老说有阵子没和大哥一起喝酒了,妹妹我借你家口锅,炖点羊骨头给你们当下酒菜,咋样?”

曹安良哪知道安俭嫂安的是什么心思,下意识点点头,笑道:“行,借口锅算啥,灶房给你都成。正好,哎,不对,这羊是安堂的吧。”

曹安良猛的意识到不对,扭头看曹安堂。

曹安堂连忙摆手:“不对,不对,这我不能要。”

曹安俭猛的凑头上来:“安堂你啥意思,我大老远从庄家村背了十来里路带回来,你都不让我吃一口骨头、喝点汤的?”

“不是,让吃,让吃。”

“哎,让吃那就对了。你们女人去生火做饭吧,我们男的喝酒。”

曹安俭表面上大大咧咧,实际上粗中有细,比曹安良心里透亮多了,这一波和安俭嫂的配合默契,拽着曹安堂和曹安良进屋。

屋里抱着一捧瓜子的方晴赶紧起身,也不好意思说话,侧着身出门跑去了安良嫂身边。

就这样,人,是都留下了。

但这顿饭会吃成什么样,那可真的不好说了啊。

第四十六章 一九五四(补)

曹安良家的灶房里,四个女人围在地锅旁边。

只见安俭嫂那位姨家妹妹常玉,手脚麻利的剁骨头剔肉,选几块好熟的放进锅里,再找安良嫂要来几根萝卜,切成小拇指厚的均匀圆块,往锅沿上摆一圈,捏一撮盐洒在萝卜上,再把锅盖往上一扣。

“行啦,等水烧开了,把萝卜冲下去,再焖一会儿就成。”

常玉轻声说出这句话,顺手拿起来块抹布擦手。

后边站着的安俭嫂眉开眼笑,看看磕着瓜子好像啥都不会的方晴,胳膊肘捅咕捅咕身边的安良嫂。

“大嫂子,你看我这姨家妹子咋样,是个干活利索的吧。”

“是是,常玉妹子这做饭的手艺比我都强。”

安良嫂嘴上夸赞,心里是一百个不痛快。

这“抢人打擂”的,都折腾到她家里来了,试问谁能痛快起来。

哪怕方晴和曹安堂成不了,安俭家的也不能带人找上门来,炫耀啥吧。

尤其是扭头看见还站在灶房门口嗑瓜子的方晴之后,安良嫂就更气不打一处来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说你咋就不能跟人家学学。女孩子家家的,做饭都不会做,还能指望你干啥?”

这话一出,方晴还不乐意了。

“姐,我怎么着了啊。你知道我天天在城里纺织厂上班多累吗,哪有空鼓捣这些。”

“你……”

安良嫂又要训斥,谁知那边的常玉突然把话茬接了过去。

“方晴姐姐还是在城里上班的吗?俺可听说了,能去县里纺织厂上班的那都是针线活做的好的。方晴姐姐的针线活一定很好吧。”

方晴这人傲是傲了点,可就一根直肠子。

别人训她,她生气。

别人要是捧她,她能窜得更高。

“我的针线活,别人肯定不能比。可去工厂干活根本不看这个的,你不知道吧,现在工厂里用的都是机器。俺还听俺们厂长说了,以后做饭都能用机器做呢。”

“真的?做饭还能用机器做了?啥样的机器啊?”

常玉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发出询问。

而说起来城里的一些新鲜事物,方晴也是满心欢喜恨不能多感受一些别人投来的羡慕目光。

场面看上去挺融洽的样子。

另一边的安良嫂看见自家妹妹占了上风,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模样。

“安俭家的,看见了没,我妹妹现在是城里的工人了。这进过城的姑娘那见识可比一直留在村里的姑娘见识多、眼界广,想比都比不上呢。”

女人之间的聊天,一旦有了点矛盾引子,哪怕是老天爷都把握不住画风会变成什么样。

安俭嫂今天专门带着常玉找到这里来,那就是做好了准备,要从安良嫂手里抢人的,这突然间被比下去了,怎能罢休。

“见识多能算什么,能当饭吃吗。女人就该做女人该做的事情。”

“哎,安俭家的,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啊。忘了那时候人家李芸燕李主任来咱村的时候,怎么教育咱的啦?女人也要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

“对,李主任说的话我记着呢。可谁能和人家李主任比,不说别的,同样是在城里,有些人和人家李主任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安俭家的,你指桑骂槐说谁呢。”

“大嫂子,我说谁,你心里没数吗?”

“你、你……”

两个大嫂子说话声调越来越高,这明显就是一言不合要开撕啊。

关键问题是,她俩给曹安堂介绍对象,介绍来的对象都还没怎么样呢,这两个当媒人的就开始争吵比较起来了,那场面,咳咳,无法形容。

幸亏堂屋那边传来一声喊话,直接止住了两人要吵起来的架势。

“你们几个女人家的,吵什么呢,羊肉汤熬好了没,菜可快吃完了。”

曹安良醉醺醺的喊话传过来,安良嫂赶紧回应:“这就好,这就好,你们慢点喝。”

听到这声回应,堂屋里的曹安良满意点点头,带着点醉意,弯腰朝曹安堂凑近了点。

“安堂,你给哥哥说个准话,就那方晴,你觉得咋样。别看她傲,那是不知道兄弟你的本事,她要是真知道了,肯定对你百依百顺。你要是喜欢,回头就让你嫂子去透透口风。”

“别。”

曹安堂惊得连连挥手。

“安良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方晴妹子说话直,那也是实在姑娘的表现。可我压根没往那方面想。你和嫂子为我费心了,我领情,但也别耽误人家姑娘。我是真没考虑过处对象的事。”

话音刚落,旁边的曹安俭立马把话头给接过去了。

“安堂,哥哥我可得说你一句了,你都多大的人了,成家的事怎么能不考虑。你忘了太爷走的时候想着啥吗,就想给你儿子取名字呢。你可倒好!说这话对得起太爷吗,对得起六爷爷和你爹我七叔吗?”

“不是,安俭哥你咋还给我上纲上线了啊?”

“我这不是给你上纲上线,是告诉你咱男人就得有个家,就得稳定下来。”

说话间,曹安俭也压低了身子往曹安堂跟前凑了凑。

“安堂,我给你交个实底。前两天我去四叔家喝了一顿。四叔跟我说了,小栓子的事他不想了,也没力气再折腾你了。太爷那事算是让四叔明白了,不管到啥时候都是咱老曹家自家人不会害自家人。你看,只要四叔不闹腾了,你就能恢复工作。你一恢复工作,那就是咱老曹家顶梁的大人物了。到那时候,你要还是个光棍汉,你说说得有多少人奔着你来。奔着你名头凑上来的,能有几个好姑娘。你真要是挑花了眼,一个选不准,保不齐就会犯了错误。别说我瞎扯,我可听说了,就庄寨镇的那个镇长,多年轻啊,就因为他找的婆娘四处收别人送去的东西,前两天刚给扣起来,这都不知道押到哪去了。连带着一大家子但凡和他有亲戚关系的,调查、审讯,整个镇上都知道了。你小子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可你架不住找错了婆娘,害了你一辈子啊。”

曹安俭絮絮叨叨一大堆。

曹安良在旁边止不住地点头赞同。

曹安堂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这都哪跟哪啊,合着现在不找媳妇儿,以后就得犯错误不成?

“来来来,安俭哥,别说那些糟心的事,咱喝酒。”

“喝啥酒,我话没说完呢。还有个事我得提醒你,安堂。你要是恢复工作了,咱村里肯定留不下你,这哥哥们都跟着你光荣,替你高兴。可有件事你得给我记准了。一旦恢复工作,不管是啥工作,你得给我想办法,把那个苟大友给弄走。我看见他就来气!刚才回村的时候,那家伙黑灯瞎火的,一下子冒出来,非得说我阻挠啥普查工作。我都想抽他俩耳刮子了。”

听到这,旁边曹安良头点得好像鸡叨米似的。

“对对对,安堂,想个门把那个苟大友给弄走。看见他就来气。”

曹安堂彻底无奈,捂着额头一声长叹:“我的两位哥哥啊。你说我现在和你们一样都是种地庄稼汉,你们可倒好,处对象、收拾人的活全都给我安排上了。那个苟大友他是技术员,现在也是咱村生产合作社的主任了。咱得支持他,毕竟他让咱都过得挺好了,不是吗。”

“是,咱是挺好的了。可安堂你没觉得那苟大友自打今年开了春之后,越来越不对劲了吗。整天嚷嚷着要什么扩大合作规模,要集中全村土地。我觉着他这是抢地,回头地都到他手里了,他成地主了!”

曹安俭越说越离谱。

曹安堂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全国各地都在搞合作生产,办社是很正常的事,报纸上也说了,许多地区的高级社已经建成,全村都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越过越好。

怎么这两位哥哥不看看报纸……呃,好吧,想多了,村里能有几个认识字的。

曹安堂心中无奈,但猛然又眼前一亮。心思急转片刻,猛的一拍大腿。

“行,两位哥哥,你们说的这些事我都记住了。我要是能办成,保证全都给办成了。不过呢,两位哥哥,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啊?”

曹安俭和曹安良瞪大眼睛。

曹安堂微微一笑:“就一个事,学认字。很快就会有扫盲队上各村开识字班了,两位哥哥你们得帮忙鼓动全村一起学习。到时候认识字了,多看报纸,多……”

曹安堂话都没说完呢,对面两个大哥顿时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样。

“不行,不行。安堂你还是说个别的吧。”

“就是,安堂你是不知道,我这天天看黑蛋拿个笔在纸上画啊画的那些个玩意儿,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我也不想认识它。”

曹安俭和曹安良举手求饶。

曹安堂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两位哥哥,别怪兄弟我说话难听啊。你们要是不带头学习,那你们让我办的事,我也不办了。让苟大友一辈子在咱村,故意给你们上眼药。”

“哎?安堂你这不是欺负人?”

“你们先不听我这个当兄弟的,那就是没把我当兄弟。那我走了,你们自己喝吧。”

说着话,曹安堂作势起身要走。

曹安俭和曹安良赶紧一左一右把他拉住。

“别走别走,俺们听你的还不行。”

“哎,这就对了,哥哥们,只要你们认真学习了,啥要求我也是尽全力办成。来,喝酒。”

曹安堂端起来酒碗,满心的欢喜。

其实,他想的很简单,只要村里人学会了认字,能够读懂报纸了,对苟大友的偏见也会小很多,支持起来村里合作生产工作就会更积极。

说一千道一万,大家都是一个目的,那就是过上好日子。

只要日子过好了,啥问题都是小问题,啥矛盾都能化解。

三人端起来酒碗碰一下。

曹安堂是挺高兴的。

可曹安俭和曹安良心里不痛快,他们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哪那么容易认字。

一碗酒下肚,曹安良闷闷地拿起筷子,看一眼面前所剩无几的花生米,仰头就冲着灶房那边喊了一嗓子。

“孩他娘,你们整啥呢,好了没有。先弄点落生来!”

这声喊传出去,灶房那边安良嫂也是没好气的一声回应:“急什么急,这就来!”

第四十七章 一九五四(后)

灶房里,大眼瞪小眼好久的几个女人,也不知道都经历了什么,反正安良嫂狠狠瞪了安俭嫂一眼,赶紧去掀开了锅盖。

时间刚刚好,常玉做饭的手艺也是在这一刻展现了个淋漓尽致,扑面而来的羊汤香气,让安良嫂都有些如痴如醉。心中暗想,这样的姑娘,谁不愿意娶回家,她那光知道嗑瓜子的叔家妹妹怕是要比不过人了。

心里着急,眼睛要使劲往方晴那边看。

方晴是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姐姐的目光,还在那里大说特说城里到底都有啥好的。

而这一幕落在安俭嫂的眼中,也换来这位嫂子的满心焦急,心里暗道,这姨家妹妹常玉到底咋回事,来之前的时候不都交代她了吗,一定得把别人给比下去,怎么还能跟个小宝宝似的,在那听你对手说话啊。

两位大嫂子,着急的有些莫名其妙。

冷不丁的,常玉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情况顿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方晴姐姐,你知道的好多啊。那你一定也是有知识的吧?俺们庄家村现在正在扫盲呢,俺跟着县里来的知识员用那个速成识字法,都学会二百多个字了。方晴姐姐,你认识几个字啊?”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去。

方晴一张脸憋得通红。

工厂里加班加点生产,就算是有夜校,她也从来没去上过,认识字这种事情……

“呀,方晴姐姐,你不会一个字都不认识吧?”

常玉惊呼着询问。

这一刻,方晴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原本看上去像一只温顺好揉捏小白兔的常玉妹子,突然变成了个能让她体无完肤的大灰狼。

“谁说我不认识字,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方晴红着脸说出这句话。

常玉掩嘴轻笑:“呀,我还以为去了城里,见识那么多,知识能长呢。原来去过城里的人也比不上俺村里的啊。俺可听俺姐说过,安堂大哥当过兵,还是有文化的兵,喜欢的人也都是有文化的。俺娘生病那会儿,俺还和安堂大哥一起去县城里抓过几次药呢,那时候安堂哥就给俺讲过一些学文化的道理。哎,对了,方晴姐姐,你和安堂哥认识多长时间啦,他和你说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吗?”

常玉一连串话出口。

别说方晴那种直肠子的人会发懵了。

哪怕是阅历丰富的安良嫂都惊愕在原地。

真的是人不可貌相,看着那个常玉姑娘挺温顺乖巧的,这说话可是嘴上一点都不饶人啊。

反观安俭嫂,那是相当欣慰了。

来的时候没白教那丫头。再说了,也不用教,她这姨家妹妹,那也是打小在村里跟人吵架从没输过的主,这次只是教育她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把别人比下去,和安堂兄弟成了。现在看,做的不错,比她想象的还不错。

此刻的方晴整个人都是懵的,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气恼地跺跺脚。

“谁知道那人喜欢什么了。”

“哎?你都不知道安堂大哥喜欢什么,你咋和他处对象啊?”

“谁要和那种人处对象了。你,你不要脸,你想着找男人,别在这挤兑我!”

“你说谁不要脸呢?我和安堂大哥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了,喜欢就是喜欢。现在都兴自由恋爱,我主动追求,咋就叫不要脸。你才不要脸呢,人家都不喜欢你,不和你说话,你还非得和人家坐一块。”

“谁非得和他坐一块了,也就是你这种人能看上他,我都不稀罕看他一眼。农村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你进城两天你就牛啦,连字都不认识,你比土包子还土包子!”

“你,你……我撕烂你的嘴!”

方晴说不过常玉,气得直接要动手了。

原本看着热闹的安俭嫂和安良嫂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吓得赶紧跑上去拉开自己的妹妹。

你说这事整的,那都不知道谁和谁能成呢,咋就要打起来了啊。

吵嚷声越来越大,那边堂屋里三个喝酒的男人身子挺直,面面相觑,脸色全都是黑里发红,谁也不敢起身出去看看。

过了好一会儿,曹安俭才挠挠头道:“安堂啊,那个,你嫂子那个姨家妹妹,其实自打上回你帮忙找了大夫之后,就一直念想着来感谢感谢你。这不是一直没时间吗。好不容易今个儿有空来了,知道你在安良大哥家,没停下步就过来。你看这……”

曹安俭也不知道自己要说啥,反正就是尴尬的难受。

跑到人家家里来已经是挺厚脸皮的了,还直接在人家里吵吵闹闹,这事整得,他都有点害臊。

可谁让安俭嫂把曹安堂说的多么好多么好,让常玉那姑娘早就觉得非得抓住这么个好儿郎不可呢。

曹安堂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摸摸鼻尖,干笑两声。

“安俭哥,那常玉妹子我见过的,那时候就觉得是个挺,挺,挺活泼性子的姑娘。这说话声音大一点,安良大哥也不介意是吧?”

话锋扭转到曹安良身上。

这老大哥曹安良抬手擦擦脑门上的汗。

“不介意,不介意,都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三人大眼瞪小眼,屋里安静下来了,但也听不见灶房那边有啥声响。

曹安堂眨巴眨巴眼:“安良大哥,要不,你去看看。”

“啊?看啥?我头有点晕。安俭你去瞧瞧,你喝的少。”

“我?我才刚坐下,让我歇会儿的。要不,安堂你去,不都是奔着你来的。”

曹安堂崩溃了。

我哪知道会是这情况,早知道是奔着我来的,我自己还不来呢。

屋里三个大男人谁都不敢动弹。

恰在这时,一阵羊汤香气飘散进来,紧接着就是常玉满脸微笑,端着一大盆羊肉羊骨头走进屋。

“三位哥哥,你们快尝尝,这可是俺家多年传下来的熬汤手艺。要是喜欢吃,俺再给你们多炖一些。”

常玉开朗的性子,任何人都会受到感染,曹安堂三人忙不迭说着谢谢。

只是扭头瞬间,看到后面进门的另外几个女人,那感觉可就不一样了。

安俭嫂是一脸骄傲。

安良嫂掐着腰,狠狠瞪曹安良。

而方晴则是嘴里咬着瓜子皮,眼睛死死盯着常玉的背影,可能随时扑上来打人的架势。

曹安堂本想着招呼一声,让嫂子和妹子都来一起吃的,可看到这样的场景,打死他都不敢说话了。

“安堂哥,别愣着啊,我给你盛个大骨头。”

常玉一声清脆的话音,将曹安堂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曹安堂赶紧摆手要说“不用”,谁知他的话没说出来,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场景出现了。

“曹安堂,我来给你盛。这是我姐家,哪能让一个外人做事的。”

方晴一个箭步来到小方桌旁边,伸手抢过来曹安堂的碗碟。

常玉手里拿着勺子,方晴举着碗,两个姑娘把曹安堂夹在中间,红着眼四目相对。

弄得对面曹安良和曹安俭都不敢喘气了。

后边两位大嫂子也是惊得合不拢嘴,慌忙往前走。

刚才在灶房里吵闹也就算了,守着曹安堂还这样,丢了姑娘家该有的稳重模样,什么事你都别想成啊。

然而,就算是这两位当姐姐的,此时此刻也别想摸清楚妹妹们的路数了。

原本斗眼的两个女孩突然齐刷刷一笑,竟同时弯腰坐在了曹安堂的左右。

“安堂大哥,你尝尝我做的羊汤。”

“羊汤有什么好喝的,曹安堂你再尝尝我炸的黄面鱼。”

“黄面鱼没营养,比不上羊汤补身子。”

“羊汤太膻气,黄面鱼才香。”

“喝羊汤!”

“吃面鱼!”

完了,这顿饭谁都别想吃好了。

曹安堂只感觉脑袋嗡嗡的,只求上天赶紧派个神仙大姐来解救他,只要能让他脱离这个苦海,让他一辈子报恩都行。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

眼看常玉和方晴俩姑娘又要为了曹安堂吃什么而开始撕打的时候,一阵院门被敲动的声音传来,可算是让这场“战争”暂时中断。

安良嫂忙不迭转身出门大声询问:“谁啊?”

“婶子,安堂叔在你这吗?我是罗婕。”

“谁?”

“我是老罗家的大妮子罗婕,婶子,开门啊。”

罗婕的喊话声传进所有人耳中。

曹安堂那三兄弟的脸色彻底变了。

怎么又来一个,今晚是要闹翻天吗?

当安良嫂带着异样的心情去把院门打开时,大妮子罗婕一个闪身进来,拦都拦不住的那种架势。

安良嫂急了:“哎,你这妮子闯什么啊。我还能不让你进门是咋滴。”

“嘿嘿,婶子,我这不是闻见香味了,嘴馋想瞧瞧吗。”

罗婕随口打个马虎眼,踮起来脚尖往堂屋那边看,问道:“婶子,我安堂叔是不是在这呢?”

没等安良嫂回答,堂屋里的曹安堂腾的下起身,扭头跑出来。

“我在这,在这呢,大妮子,是不是我家有啥事啊。走,边走边说。”

曹安堂总算是逮到个机会了,恨不能插上翅膀离开这里。

安良大哥家的酒好吃,菜好尝,就是屋里那俩女人他不好应对,先走为妙。

但他想走,别人还不肯呢。

呼啦一下,屋里人全出来了,死活拦住曹安堂不让他往外走。

曹安堂急得有点脑门冒汗。

“哥,嫂子,你们看,我这不是家里有事啊。要不然大妮子也不可能找到这来,不是。”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罗婕的身上。

而罗婕此刻则是借着月亮光在打量常玉和方晴,相比那两位,罗婕更年轻也更水灵,小姑娘心性也更十足。

片刻的安静之后,罗婕挺挺身子笑道:“安堂叔,没事。”

“不对,哪能没事!”

“真的没事。就是俺家包了饺子,我娘说怕安堂叔你一个人吃饭瞎凑合,让我给你送去一些。谁知道就一帮孩子在你家,我一问,黑蛋说你在这呢。我就找来啦。”

说话间,罗婕把手往上举了举,众人这才看见她手里拎着个小提篮,篮子上盖着的笼屉布拿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饺子跃然入目。

曹安堂咂摸咂摸嘴,使劲朝罗婕使眼色,可那丫头就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令他崩溃。

还有更让他崩溃的事。

罗婕笑着看看两旁,又往前迈了一步。

“安良叔,你看我都送到这来了,那您都一起尝尝呗。”

罗婕会挑人,这话对谁说都不好使,唯独对曹安良说,才有资格留下也绝对不会被赶走。

曹安良能怎样,哪怕心里感觉这事不对劲,可还是点点头:“那,那进来吧。你说你这孩子,吃饭呢,你不把你爹喊来,让我们一起喝酒啊。”

“别啦,俺爹现在可不敢喝酒。”

说说笑笑间,众人回屋。

只不过那场面是罗婕和曹安良、曹安俭又说又笑,别人可都笑不出来。

尤其是曹安堂,看着面前的小板凳就感觉和坐牢的刑具差不太多,直等曹安良招呼他喝酒,他才牵强的笑笑,端起来酒碗。

说实话,罗婕的突然到来,也算解了刚才的尴尬。

因为人多了,一张小桌明显坐不下的。

一群女人也没再想着坐过去。

祝口村的风俗,或者说是鲁西南、整个山东、乃至全中国许多地方的风俗,但凡家里来了客人,一般都是女人忙里忙外拾掇出来满桌子饭菜,男人只顾在席间喝酒吃菜。到最后能看到的就是,辛苦了好久的女人守着灶台简单吃两口,最后还要刷锅洗碗,收拾残局。

任劳任怨,这四个字在中国女性身上体现的最为明显,全世界都找不出来第二家。

此时,那一群女人都聚在了堂屋里空闲的地方,没地坐就站着。

安良嫂拉着方晴低声言语。

安俭嫂拽着常玉叽叽喳喳。

罗婕两只大眼睛古灵精怪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突然笑道:“两位婶子,这两位、两位姐姐是?”

听见这声问话,两位大嫂子齐刷刷看过来,身为女人,哪能看不出罗婕这妮子也是来“砸场子”的,但她怎么着也是个晚辈,当婶子的真不好说啥。

简单给常玉和方晴一介绍。

那俩姑娘只听说是个祝口村的晚辈丫头,也都没在意,继续大眼瞪小眼的较劲。

谁成想罗婕恍然大悟的一声呼喊,直接把她们心里的火气给勾起来了。

“啊,原来是两位阿姨啊。阿姨们好,有对象了没,两位阿姨这个年纪的,怕是不太好找了吧。”

村里结婚都早,罗婕这个年纪结婚生娃的大有人在,她都算是稍微晚一步的了。而明显比她大个好几岁的方晴和常玉,在那时候来说,还没处对象,也是个稀罕事。

关键是,这事你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怎么还能直接当着人的面说出来。

方晴性子直,当时就一股火气冲头:“你个死丫头,说什么呢,谁不好找对象了!”

常玉嘴巴毒,斜着眼看罗婕:“大侄女啊,管好自己,没事别捅咕别人。小心成习惯了,净干些伤风败俗的事。俺可见过不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小狐狸精呢。”

就这一下,屋里的火药味瞬间浓了。

那边曹安堂三兄弟端酒碗的手都有些抖。

而罗婕不怒反笑:“是啊,反正谁好不好找对象,自己心里清楚。至于是不是小狐狸精,嘿嘿,反正小狐狸比老狐狸精年轻。”

“啊!”

两声尖叫爆发,常玉和方晴原本就心里窝着火,这下子绝对是要动手了。

突然间,一声拍桌子的震响,吓得这边一群女人齐刷刷打个寒颤。

曹安良怒声吼道:“都嚷嚷什么,让不让人喝酒了!”

主家发火了,不能折腾了。

安俭嫂使劲拉住常玉,忙不迭说一句:“安良大哥,你们喝着,我们就先回了。当家的,你早点回去啊。走啦,走啦。”

拉拉扯扯向外走。

常玉红着脸,手指头指着这边:“小狐狸精,大眼白狼,我,我跟你们没完!”

人都出了院门,声音还能传进来。

方晴气得迈步往外追,安良嫂那边赶紧跑过去,捂着方晴的嘴生拉硬拽去了西屋。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曹安堂也可算能松口气。

“安良大哥,你可真牛。”

“哼!这女人有时候你就得训她。还有安俭,不是哥哥我说你,你家那个拧你耳朵都快拧习惯了,我都看不下去。”

“对对,我向大哥学习。”

曹安俭红着一张老脸,只管应声,不管往心里听。

三人正要再喝酒,冷不丁的,就看见罗婕笑眯眯走过来,直接坐在桌边上。

“三位叔叔,我给你们倒酒,你们吃着。等会儿,我还能帮忙把安堂叔送回家呢。”

这话一出,三人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反正这顿酒后半程是挺消停的吃完了。

当曹安堂迷迷糊糊回到家的时候,只记得黑蛋、二愣子那群孩子还在他家不知道忙活着写什么呢。

等罗婕带着罗东东和小妮子走了,他才拉住个二愣子,摸着那孩子的脑袋瓜长声叹息:“二愣子,你知道这世界上啥事最难吗?”

“啥事啊?”

“最难,咳咳,最难消受……美人恩呐。二愣子,曹定邦,好好对人家小妮子吧,要不然黑蛋该伤心啦。”

话说完,曹安堂仰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二愣子都始终没明白,他不好好对妮子,怎么会伤了黑蛋的心。

……

第四十八章 一九五四(承)

纷飞的落叶染出来大地一片金黄。

祝口村还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但是有三件事情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忍不住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

苟大友每天守着生产社大门,遥望村口,从早等到晚。

全村上学的孩子天天聚在一起写写画画,不到深夜不散。

曹安堂骑着个自行车,整天披星戴月出去又披星戴月回来,后车架子上回回都是捆着一大摞书。

这人谁还没有点好奇心,都想知道他们到底在鼓捣啥,但真正去问问的,没有一个。

苟大友那边,大家不稀罕问,曹安堂这里,是没机会问,至于一群孩子,是问了也白问。

又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自行车行驶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

曹安堂远远看到还站在生产社门前的苟大友,有心想打个招呼,可苟大友远远看见他,直接转身回了门里。

曹安堂预备下车的动作收了回去,习以为常,速度不减直接回家。

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院里面传来黑蛋的一声呼喊:“我写完了,一百份!”

随后是妮子的回应:“黑蛋哥,我也写完了,就是比不上你多,才二十份。”

“没事,你们不是上学吗,我天天在家也没事。二愣子你们呢?”

“我五十。”

“我三十。”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好像开交粮大会一样,宣告着自己要上交的收成有多少。

曹安堂满心疑惑,笑呵呵往里走。

“黑蛋,你们弄啥呢,这个三十,那个一百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进门,紧接着就看到那群孩子好像被吓到了一样,齐刷刷把手里的纸张藏住盖住。

这一幕,弄得曹安堂有些尴尬。

这帮孩子,占了他的家,当成放学后做作业的地方,怎么还把他这个主人当成阶级敌人来对待啊?

不对,肯定有事!

曹安堂脸色一板,首先认准黑蛋,直接伸出手。

“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没,没什么。安堂叔,我们回家啦。”

黑蛋像个泥鳅似的,话没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曹安堂转身想抓住那小子,一伸手抓了个空,没等反应过来,院里其他孩子呼啦啦集体往外跑。

“安堂叔,我们回家啦。”

眨眼的功夫,一群小孩消失在黑夜里。

曹安堂无语至极,最终又是失笑摇头,小孩子能整出什么大事来,最多也就是凑在一起商量怎么不写作业吧。

正想着呢,冷不丁的院门外探过来个脑袋,二愣子整个人藏在门后面,小声说一句:“安堂叔,我,我之前抄曹定中的那份检讨书,您还留着呢吗,我能不能拿走?”

“哦,留着呢。二愣子,不错,一个错别字都没有,拿回去吧。好好学习。”

曹安堂转身进屋,从大字典里把那份检讨书拿出来,直接送到院门口。

二愣子点点头:“谢谢安堂叔。”

说完这句话,抓过去那份检讨书,扭头就跑。

曹安堂更是感觉莫名其妙。

不过,这事倒让他想起来了什么。

“也不知道那位付老师有没有做通王校长的思想工作?也罢,就算没做通也没关系,革命胜利近在眼前!”

自言自语还傻笑的人,看上去总是有点不正常。

但曹安堂的心里只有喜悦。

这些天他天天往县里跑,正是和常动一起为了他们的“小学学校师生管理规定试行办法”而不懈努力,其中的艰辛就不说了,最后结果会怎样也是尚未可知。

但是整个过程让曹安堂心中全都是说不出的满足感。

为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用正确的方式寻找、甚至可以说是创造出个解决办法,这是他以前从来都没想到过。

等明天再去县里,和常动同志进行最终的校对检查之后,他们就可以将这份“规定”递交到于书记的面前了。

心中欢喜,他下意识朝着自行车后座那边伸手,结果一下子扑了个空,又忍不住拍着额头苦笑。

工作基本完成,也用不着带着书籍资料回来看,后座上怎么可能还有东西。

转身,拿起来院里石桌上的煤油灯,进屋了。

没了灯光的月亮地,显得越发黑暗。

村西头没人的一个小空地上,刚刚跑走的那些孩子重新聚在了一起。

黑蛋一一从其他孩子手中将厚度不同、写满字的纸张。

“都数清楚了没,总共多少?”

“一共三百份。”

妮子轻声回应。

这时候,后面传来二愣子压着嗓子的喊话:“我这还有一份。”

那么多纸摞在一起,黑蛋抱着都有点费劲。

“三百零一份,应该够了,就算不够也没办法,我们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这小家伙跟个上战场前激励战士的将军似的,那场面要是让大人看见,绝对会笑出声。

但一群孩子都是面容严肃。

“曹定中,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的了,到底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不用,你们还要上学,这事我来做。我还可以去找钱小乙、孙小丙他们呢。”

“好。但是,你怎么去县里啊?”

“我都侦查过了,安堂叔每天都去县里,我就坐着他的自行车去,说是去破寺庙玩,安堂叔不会怀疑的。”

“那你可要藏好了,别被安堂叔发现,要不然我们都白做了,还会被安堂叔训的。”

“放心吧,我有分寸。”

黑蛋重重点头,一群孩子也像是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一时间静默无声,微风拂过。

黑蛋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有点冷,都回家吧,明天我得早起堵着安堂叔呢。”

大家看见这家伙缩起来脖,好像小乌龟的样子,全都忍不住发笑。但笑到一半又都是赶紧捂住嘴,纷纷朝四周看看,确定没有了别人注意到,这才互相用眼神示意,四散开去,各回家中。

整个祝口村彻底安静了。

天上的月亮摇摇晃晃,晃晃摇摇,摇晃的让人昏昏欲睡、头脑发晕,也摇晃得月亮自己从金黄变成淡白。

啪嗒一声轻响,精神奕奕的曹安堂踢开自行车车撑子,踩着清晨的白光迈步往前走。

拐个弯刚想骑上去,斜刺里猛的窜出来个小人影,惊得他差点把整个自行车当武器给砸过去。

“我、你大爷的啊,黑蛋你个臭小子,弄啥呢!”

曹安堂能让那孩子给气死。

万一刚才刹不住车,撞上去了,可咋整。

黑蛋却是一脸憨笑地挠挠头,紧了紧身上的书包带。

“安堂叔,你是不是要去县里啊?我也想去。”

“你,去去去,上什么县里,给我回家睡觉去!”

曹安堂气不打一处来,全村那么多孩子,咋就黑蛋这一个这么不让人省心。

当然,还有更不省心的。

那小子根本没听他的话,腆着脸直接钻到他胳膊弯中间,两只小手直接抓住自行车大梁。

“安堂叔你就带我去呗,我整天憋家里,难受死了。二愣子他们上学,没人和我玩,我想去找钱小乙他们。”

“你去找钱小乙?”

曹安堂念叨一句,这钱小乙他知道,就是县里破落寺院,不对,现在不是破落寺院了。

自打镇反工作那次之后,曹安堂接受特派员的教诲,主动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助吴老那些乞讨者重新翻修了整个寺院。

许多人在曹安堂的介绍下进了工厂打工,也有一些还是跟在吴老的身边。

破落寺院变成了中医馆“养安堂”。

真不是吴老那些人用这种方式感谢曹安堂,实在是曹安堂这个名字和自古以来许多中医药店名字很是重合。

而钱小乙就是吴老教出来的几个徒弟之一,现在成了养安堂的小伙计,听说还坐诊给人看过病呢。

那里的几个小孩和黑蛋关系很不错,黑蛋想去找他们,也算是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曹安堂的心情也舒缓许多,伸手点点黑蛋的脑门。

“带你去也不是不行,告诉你爹娘了吗?”

“没有。不过我昨天已经跟二愣子说了,他们上学的时候路过我家,会告诉我娘我去哪的。”

“那,好吧。看你这些天在家还认真学习做作业的份上,就算是鼓励你一下了。等我一会儿,我回家拿点东西。”

说着话,撑好了自行车,扭头往自家方向走,也没看见黑蛋那一脸奸计得逞的笑。

过不多长时间,曹安堂扛着个大麻布包回来,往车后架上一放捆得严严实实。

黑蛋眨巴眨巴眼。

“安堂叔,这是啥啊,咋还有点味?”

“这是啥?哼哼,这是和你一样不听话的小羊崽子。黑蛋,我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敢鬼鬼祟祟有什么行动不提前告诉我,我把你装这袋子里!”

曹安堂笑着说的这句话。

黑蛋脸都快变白了,直勾勾盯着那口麻布袋,也不知道脑海里在浮现什么样的场景。

曹安堂也不解释,这小子有时候就得治治他,要不然再长大一点,能闹翻了天。

“上来,咱先绕道镇上一趟。”

说话间歪了歪自行车,黑蛋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坐在大梁上。

自行车的轮子转动起来,留下一道车轮印,快到村口的时候,老远就看见生产社大门开了条缝,一个人影闪出来迅速消失在大院墙拐角的地方。

等距离拉近,门缝里头的苟大友正巧看过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猛的缩回去,嘭的声关紧院门。

这一幕,黑蛋也看见了。

瞬间忘记刚才让他惊恐的事情,拧着头问:“安堂叔,刚才从徐老财家大院里出去的是不是长秀姨啊?”

“你小子,看清楚是你长秀姨了吗?”

“没有。”

“没有就别乱说,老实坐好!”

曹安堂腾出来一只手拍打黑蛋的后脑勺,黑蛋一脸委屈,彻底不敢说话了。

而曹安堂明显没有他说话时语气那样的不在意,尽管没停下,可依旧扭头多看了两眼生产社,也就是徐家老宅院墙延伸出去的拐角那边。

刚才一闪而过的人影是长秀吗?

曹安堂也不确定,他更不确定如果那人真的是长秀,会出现什么样的恶劣情况。

但愿是看错了,想多了吧。

摇摇头,目视前方,自行车拐个弯上了大路,直奔梁堤头镇。

镇中心的路边上,还算是清早的时间,镇委后院食堂门内,曹安堂到这的时候,正赶上后厨大师傅招呼人把庄家村养猪户送来的猪肉放在案板上。

递上两颗烟,请人帮忙把他带来的小羊羔剁成碎块。

大师傅也认识曹安堂,自然不会拒绝这顺带手的帮忙。

叮叮剁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黑蛋一边看大师傅眼花缭乱的刀工,一边吃着安堂叔给买的烧饼盖,感觉这一趟没白出来。

曹安堂也是手里拿着烧饼盖,只不过眼睛却是在看,宣传科连后墙都不放过拿粉笔写在上面的上级工作指示精神。

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多了,一辆吉普车突突突开进后院,也没多少人会注意。

车内的程育良感觉到停车的晃动慢慢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带着老婆孩子回岳父家的这几天,他其实就没安心过。

时时刻刻都在担忧,曹安堂要是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牛记成,甚至上报给县里于书记,那会是什么结果。

到了今天,他实在撑不住了,感觉必须回来探探情况,这才早早让小夏把他接回来。

人坐在车里,思绪飘飞。

冷不丁的,就听见小夏一句低声呼唤:“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曹安堂?”

“嗯?”

程育良猛然抬头,顺着小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啃烧饼盖的人,不是曹安堂还能是谁。

程育良整张脸都快贴到窗玻璃上了,发现曹安堂转身,下意识往下一矮身子。

曹安堂感觉到了有车开进院里,下意识往那边看,是想看看谁来了。

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有人下车,正巧后面食堂大师傅一声喊话。

“安堂同志,得了。”

“哎,谢了啊,王师傅。”

答应一声,快步过去,顺手将兜里剩下半盒烟放在案板旁边。

“王师傅,给您添麻烦了,回头我有了好烟再给你弄来点。”

说完这句话,把剁好了块又重新装袋的羊肉绑在后车架子上,招呼黑蛋上自行车,再次上路。

人都出去了。

大院里,车上的程育良才终于敢稍稍坐直,两眼一转,猛的一拍司机座椅。

“小夏,你追出去看看,看曹安堂往哪去了。”

“好嘞,哥。”

小夏手脚麻利地跳下车,飞速跑出去,没过多长时间又一路小跑着回来,凑到后车窗边上。

“哥,他往县里的方向去了。我刚才还看见他带了一大袋子羊肉,少说也得是一整只小羊羔。”

“带着一整只小羊羔去县里?”

程育良皱皱眉头,陷入沉思,但很快,他的眉头就迅速舒展开,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啊。好他个曹安堂,在我面前装的人五人六的,闹了半天是没把我程育良放在眼里啊。”

程育良的话,让小夏感觉莫名其妙。

“哥,他没把你放眼里,你咋还这么高兴。”

“你小子懂什么,有了刚才那事,我就知道那个曹安堂也不是屁股干净的。那家伙把他心眼都用到县里去了。带了那么多羊肉不是送人的能是干什么的,不是送县里谁的,他还能送给要饭的啊。我当他是什么冥顽不灵的人呢,原来是不屑得巴结我。行,那我就放心啦。”

程育良脸上绽放出这些日子以来从没有过的舒心笑容。

但又是很快,笑容消失,脸变得特别快。

“曹安堂,你给我等着。等我去了县里,打开工作局面之后,看你还会不会那样对我!小夏,开门。”

“哎。”

小夏忙不迭伸手开车门。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这姐夫哥到底因为啥高兴,又因为啥生气,反正感觉是心情好了,他也跟着高兴。

两人笑眯眯的一前一后往前院走,路过食堂大师傅那边。

王师傅赶紧打招呼:“程主任,您回来啦。”

“嗯,回来了。老王啊,最近这几天镇里没什么事吧?”

“报告,没有任何事,粮是足的,菜是全的,肉也送的很及时。”

“嗯,那就好。好好干。”

“明白。那,那程主任您抽颗烟。”

王师傅顺手拿起刚刚曹安堂留下的半盒烟往前递。

程育良满脸不屑摆摆手:“留着你自己抽吧。”

说完话,继续迈步往前走。

等人都走没影了,王师傅满脸堆笑的神情也慢慢消失,狠狠把剔骨刀往案板上一扎,朝地上啐一口。

“牛气什么啊,不就是要去县里了吗。人家曹安堂从县里回来的也没你这样啊。”

嘴里嘟嘟囔囔,也仔细着将半盒烟装进口袋里。

……

第四十九章 一九五四(继)

天光大亮,县里大街上人来人往。

又是刚刚好,曹安堂带着黑蛋来到“养安堂”门前的时候,钱小乙和孙小丙两个少年正巧打开了店门。

黑蛋欢呼一声,不等曹安堂停稳就跳下自行车奔跑过去。

三个孩子好久没见面,似乎有说不完的孩童之间话题。

曹安堂也笑笑,背起来羊肉袋子径直往里走。

原本的破落寺院,房屋修缮了,但里面的结构没有太大改变。

过了外厅就是小院,做饭的王婶、洗衣服的周姨笑着打招呼,两个年纪不大、曹安堂也不认得的小孩好奇从东边屋里探头出来看他。

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那间小禅房门口已经坐在摇椅上、开始晒太阳的吴老。

曹安堂紧走两步过去,将肩上的东西撂下。

“吴老先生,我来看您啦。”

“嗯?安堂啊,你可有日子没来啦。”

“嘿,我这不来了吗。您老看看,这是开春时候拉您去庄家村治病的那大姨家送的羊肉。感谢您老的。”

“唉,又送东西。我这以前都是快饿死的,现在啊,全变成要撑死的了。这家送、那家送,东西都吃不完。拿走拿走。”

“这我可不能拿走,放我那全给糟蹋了。您老这人多,一顿饭就能吃了的事。”

曹安堂说笑着,扭头看向四周。

确实是不一样了。

三年啊,三年前谁能想得到乞丐扎堆凑活住的地方能变成现在这种繁荣景象。

得感谢吴老那治病救人的好手艺,要不然,就算是修缮好了房子,也是大家换个有屋顶的地方住而已。

随着吴老招呼一声,王婶过来把羊肉袋子拎了起来,还冲着曹安堂打趣一句:“安堂小子,以后多上这来吃饭。现在真是吃不完的吃,哪怕是遇上饥荒了,咱这也能成最不挨饿的地。”

“哎,大婶子,咱都是生活越来越好,怎么可能遇上饥荒。别怕了,都能吃饱,谁也不挨饿。”

曹安堂笑着回应一句,活动活动筋骨,也不多待,回头冲吴老告辞。

吴老挥挥手,人老了,懒得说话。

再回到前边,告诫黑蛋别到处乱跑,最多晌午头的时候就来接他。

曹安堂这才骑上自行车,直奔县政府。

等他走远了,再也看不见影子了。

黑蛋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拉拉身边的两个小伙伴。

“钱小乙,孙小丙,实话和你们说吧。其实我今天来这里是有任务的。”

“任务,啥任务?黑蛋你不是又要打坏人吧?”

“不,我现在是有文化有知识讲文明还英勇无畏的少先队员了,打人是错的,我们要用文明的方式伸张正义!”

黑蛋大声嚷嚷,惹得钱小乙和孙小丙笑个不停。

“哎,你们别笑呢。是真的有任务。来,我告诉你们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帮我把事情做好。”

三个大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原本在后院里玩闹的两个小孩走进前厅,好奇的也加入进来。

……

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得大地上人影绰绰,曹县县政府大院里人来人往,都是来上班的同志,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工作。

院门外,路边上,背着铺盖卷的付粟锦回头冲着身后两人笑笑:“陈发同志,冯刚教授,都别送了,我自己能行。往前走走,要是能遇上顺路的老乡,载我一程也可以,我就是这么来的。”

付粟锦这样子像极了毕业的学生。

而对面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冯刚,应该就是舍不得好学生的老师了。

“付粟锦同志,我没想到你的学习能力这么好,短短时间就把速成识字法领会透了。继续努力,去到分配给你的乡村之后,一定要把扫盲工作做好。别怕苦,别怕累,争取坚持到革命工作胜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喝庆功酒。”

“好,冯教授,保证不负嘱托,完成任务。那,那我就先走了。”

付粟锦紧了紧肩上的铺盖,扭头要走。

另一边县教育科的办事员陈发,看着这么身子单薄的女同志独自前行,实在有些于心不忍,紧忙追上去两步。

“付粟锦同志,你等等。从县里到梁堤头镇少说也是二三十里路,万一遇不见顺路的老乡,你不能就这么走着去吧。”

“没事,我……”

“哎,听我的,在这稍等一下,我看看会不会有县里顺路的同志捎带你一程。”

陈发说着话,眼睛已经看向了大院里停车的地方。

两位提着公文包的同志坐上了其中一辆车,陈发当时就眼前一亮,趁着汽车还没完全启动,快步跑了过去。

“田处长、刘强同志,你们这是要去哪,是不是要去祝口村?”

“嗯?”

听到这声喊话的组织处处长田农,不由得回头看过来,微微一笑:“小陈啊,什么事?”

“报告田处长,我们教育科扫盲组一位新学员表现优秀,这一批提前毕业要去下面村里开展工作了。能不能麻烦您捎带她一段路,就到梁堤头镇就行,到时候再由镇上的同志安排。”

“梁堤头镇啊。那行,正好顺路,让那位同志过来吧。”

“好,谢谢田处长。”

陈发笑着答应一声,扭头快步跑回去,远远的就朝外面的付粟锦招手。

“付粟锦同志,过来吧,有辆车正好能把你送到镇上。”

“啊?这不太好吧,别耽误……”

“不耽误,人家已经同意了。”

说话间陈发主动将付粟锦身上的铺盖接过去,领着人再回院里。

来到那辆汽车旁边,原本已经坐上车的田农处长又走了下来。

“原来是位女同志啊。那让女同志坐后面吧。小刘,你帮着把东西放上。”

田处长去了副驾驶座,刘强和陈发帮着把铺盖行李放进车,付粟锦连连道谢,直到坐在车里,感受着汽车启动,她的紧张感觉才稍稍缓解了点。

一声汽车鸣笛,示意前方人让路。

付粟锦扭着头透过后车窗与陈发和冯教授挥手告别。汽车往外走,另一侧自行车往门里进。

曹安堂下意识看了眼小汽车,只看见这边后车窗玻璃上堵着的铺盖卷,也没在意,继续前行。

汽车上了大路,加快速度,直奔梁堤头镇方向。

坐在汽车里的付粟锦又有些紧张了,想着该谢谢人家,可不又知道前面两位同志怎么称呼,始终张不开嘴。

开车的刘强是个开朗性子,随意一眼透过后视镜看到付粟锦那位女同志的扭捏样子,忍不住笑了笑,问道:“同志,你怎么称呼啊?”

“啊,我,我叫付粟锦。”

“付,粟,锦?”

刘强挠挠头,明显没想出来这是哪几个字。

反倒是副驾驶上的田处长微笑道:“粟为食,锦为衣,同志,你家中长辈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应该是希望你衣食无忧,我没说错吧。”

“对,对。”

付粟锦忙不迭点头。

开车的刘强也笑了:“衣食无忧、锦衣玉食,好名字啊。田处长您就是厉害,一猜就猜中了。”

简单一句话,随后又微微扭了下头,冲着后面的付粟锦笑道:“付同志,我们田处长就是有个习惯,认识人先从名字开始,像什么教书育人、品行良善啊,还有什么做事安安稳稳、做人堂堂正正。这都是我们田处长给人贴的标签。”

刘强话痨,一开口就收不住。

田处长很无奈,但还是严肃说道:“小刘,不准这么说,那只是我个人的习惯,绝对不是给革命同志贴标签。我们的工作其实也是看看人和人名能不能对得上,人和人民能不能对得上。重点在后一点上,明白吗。”

“明白了,田处长,我管好我的嘴。”

两人的对话清晰无误落在付粟锦耳中,但真正让付粟锦脑海里回绕的只有“田处长”三个字,她不由得绷直了身子。

“田,处长?”

刘强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含义,头也不回说道:“付粟锦同志,这是我们县组织处的田农田处长,主要负责组织人事审查工作。”

“啊,领导。领导,您好。谢谢,谢谢您愿意载我一程。”

付粟锦知道了前面人的身份,显得更紧张了。

组织处的处长那可是权限很大的,毫不客气的说,整个县半数以上的工作同志想要上任晋升,都得这位田处长写出意见才行。

人家开车出去,那肯定是有重要工作的吧。

想到这里,付粟锦忙不迭开口说道:“领导,要不您把我在路边放下吧,别因为我耽误领导您的工作。”

那位田处长爽朗的笑了:“同志,别总把领导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我们都是革命工作者,能称为‘领导’的只能是党,是党领导我们开展工作。再说了,既然让你上车,那就证明我们顺路,不用担心,坐好就行。”

“是,领、田处长。”

付粟锦是真的坐好了,坐得笔直。

田处长也不好教育人家一个女同志怎么坐着,只能无奈笑笑,扭头看向窗外。

倒是刘强憋不住话,车里没安静多大会儿,他又开口了。

“付同志,我听陈发说你是去下面村里开展扫盲工作的,去哪个村啊,怎么还要到梁堤头镇做安排。我记得那边的扫盲工作早就展开了啊。”

这话问出来,付粟锦慌忙扭动身子去寻找陈发给她的那封介绍信。

“稍等,我看一下啊。哦,是,是去祝口村。”

“祝口村?你怎么是去那里啊?”

刘强的声调猛然提高了些,连带着田处长也扭头看了一眼付粟锦。

这下子可把付粟锦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同志,祝口村怎么了?”

“这……唉,怎么说呢,反正祝口村的条件不是很好。算是咱全县发展方面数一数二的村子,倒着数的那种。扫盲工作过年之后就开始了,前前后后已经好几批扫盲知识员下乡村,但是一听说去祝口村全都想办法躲着。现在,就连县里纺织厂的工人都在传,那里条件最好的单身汉还住着连猪圈都不如的屋顶漏雨土坯房呢。你去那里……”

话说到这,刘强说不下去了。

付粟锦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说法,其实在刘强问她去哪之前,她自己都没在意。不管去哪,不都是去村里的吗,能有啥太大的不一样。

“同志,我家其实就是梁堤头镇的,不过是李杨村。距离祝口村不算太远吧,我怎么没听说那边那么困难。”

付粟锦轻声回话。

刘强表现得更惊奇了。

“你是李杨村的?我们田处长的爱人就是李杨村的啊。”

这个组织处的办事员是惊奇于此等巧合。

而那位田处长在意的是比较尖锐的一个问题,皱皱眉头道:“付粟锦同志,你既然是李杨村的,也要开展扫盲工作,那就该早早就参与到扫盲培训当中,随第一批下乡知识员一起接受安排才对,怎么现在才单独出来?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田处长突然间的语气严肃让付粟锦有些慌乱,也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赶紧回道:“报告,我以前是梁堤头镇小学老师,几天前才刚刚被校长安排去当扫盲知识员。”

“老师?”

田处长这次是直接扭身子仔细打量了一下付粟锦,眉头皱的更深了。

“胡闹!明明已经是教育工作岗位上的同志,怎么放着本职工作不做,又给调派去扫盲了?乱弹琴,人事安排怎么可以这么混乱,难道梁堤头镇小学的老师已经多到可以送出去了吗?扫盲工作的目的是教人识字,而老师的工作是教书育人,识字和育人哪一个更重要,这都分不清楚的?小刘,梁堤头镇小学的校长是不是王光宗,这王校长是不是还提交过配备更多教师的申请?”

田处长话锋一转,朝刘强询问。

刘强也不敢打哈哈,赶紧回应:“报告,是!”

“是就有问题了。明明有老师却要送出去,还使劲伸手找组织上要人,这算个什么道理。梁堤头镇的人事组织人员都怎么回事,这是失察,严重的工作失职!”

田处长说着话,伸手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个文件夹,取出口袋里的钢笔,开始刷刷点点记录起来。

付粟锦虽然还是紧张,但也稍稍明白过来,刚才田处长的态度变化不是针对她的。

有心想看看田处长在写什么,可实在是不敢伸头看。

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直到田处长停下笔,重新将书写的东西放回包里,下意识扭了下头,顿时吓得付粟锦身子往后一缩,脑袋撞在了车顶上,痛呼一声。

“哎,小付同志,你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刚才我不是针对你。”

对工作严肃认真,对同志和蔼可亲,这样的态度变化在田处长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付粟锦赶紧摆手回应:“没事,没事,我不疼。幸亏这车顶结实,要是给撞坏了,我可赔不起。”

这话一出,直接把田处长和刘强给逗笑了。

咱是担心你人有没有事,你倒好,担心起车来了。

刘强伸手拳头砸了砸自己脑袋上的车顶,笑道:“付同志,这车结实着呢。再说了,只要你是认真工作的好同志,就算真不小心把车撞坏了,我们田处长也会替你承担所有损失。”

小刘跟着田处长不少年头了,有时候说起话来是毫无顾忌。

田处长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只不过伸手轻拍了刘强的后脑勺一下。

“小刘,好好开车,别这么多话。一点小问题我还能赔得起,要是多了,我的工资可不够使。”

没有了严肃态度的田处长,一句话也让车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但又一转头,田处长看了眼付粟锦,轻声道:“小付同志,我刚才只是对梁堤头镇的人事安排工作有意见,这和你本人没关系。既然已经安排了你去祝口村开展扫盲教育,那就踏踏实实做工作,不能因为条件困难就退缩,明白吗?”

“明白,田处长请放心,条件再艰苦的情况我也遇见过,绝对不会退缩,保证完成工作任务。”

这一句表决心,换来田处长满意的点点头。

只是表完决心之后,付粟锦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田处长,祝口村到底什么情况啊。真有刘同志说的那么艰苦吗,难道那里现在还有人吃不上饭?”

听到这样的问话,田处长微微沉吟。

机灵如小刘,哪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田处长是不适合回答的,他赶紧把话头接过去。

“付同志,其实我刚才说的有些夸张了。祝口村的条件并不是特别艰苦,只是落后,今年开春的时候才完全实现温饱,各种发展工作都比别的地区晚一点而已。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该说说祝口村三怪。”

“三怪?”

“对。第一怪,小屁孩把科长拉下马。第二怪,老无赖把先进分子给祸害。第三怪,技术员把全村人给得罪。就是这三怪,让祝口村在咱县里都很出名。你别问我三怪都是怎么回事,等你去了祝口村,你就明白啦。”

既然说了不让问,付粟锦也就不问了,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三句话。

车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路边的树影不停飞速向后。

当汽车开到镇上的大路时,付粟锦忍不住心中感叹,汽车就是快。那天去县里的时候折腾了大半天才到,这坐着车一眨眼就回来了。

尤其是远远看见梁堤头镇小学大门的时候,付粟锦心中满满的亲切感。

付粟锦往学校那边看。

田处长同样在看着周围的一切。

最让人注意的,莫过于小学校门口两个手持长棍站岗的人。

田处长脸上带着点哭笑不得的表情,喃喃自语:“这梁堤头镇小学可以啊,门口都安排站岗的,比县政府大院都规格高。这真是,说他们什么好呢。”

话音落下,似有心似无意地提高了点声音说道:“小付同志,你以前是这里的老师,那一定见过你们镇主管教育工作的程育良同志吧,对他有什么印象?”

付粟锦真没想到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脑子懵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以前只是在学校开大会的时候,见过程主任几次,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哦。”

田处长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

但是他刚才的问话,把付粟锦的一些小心思给勾了起来,这姑娘下意识扭头在自己的暴力翻找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到两张有些褶皱的稿纸,抓在手中,好像在进行思想斗争一样,脸上表情不停变化。

眼看着距离镇委大院越来越近,车速都已经减慢下来了。

付粟锦猛然下定决心,将两张稿纸抽出来抓在手中。

“田处长,您、您是个好领导,那我、我能给您反应个情况吗?”

“嗯?”

田处长惊愕扭头。

刘强也是不由自主点了几下刹车,停在路边。

第五十章 一九五四(又)

“小付同志,你想反应什么情况?”

田处长的音调低沉了些,顺便朝刘强示意一眼。

小刘明白什么意思,再次启动汽车,直接过了镇政府大门继续漫无目的的向前开。

付粟锦也算是下定决心了,既然已经开口,那就把事情完完本本说出来吧。

“田处长,事情是这样的。关于我以前班上的一个学生……”

事情经过娓娓道来,黑蛋的那份检讨书也被付粟锦递到田处长手中。

当一切说清楚,付粟锦有些紧张地看着田处长。

而田处长则是长时间的沉默,目光始终放在那份检讨书上面。小孩子写的东西,语言相当稚嫩,字数也不是很多,但田农却看了好久,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连小刘都等的有些耐不住性子,想问问田处长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时候,田农才终于抬头,第一时间看向了付粟锦。

“小付同志,你和曹安堂什么关系?”

“啊?”

付粟锦怎么也想不到,田处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没关系啊。”

“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呃,去年镇上庆祝北方战争胜利的时候,我在马路上看见他晕倒了,找人帮忙把他送去镇卫生室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直到出了刚才我说的那件事情,我才第二次见到他。”

付粟锦如实回答。

田处长面无表情,进而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曹安堂是什么身份,或者说,他是什么人?”

“这……我听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过,是哪个村的村民。肯定是和我那个学生曹定中一个村的,就是学生太多了,我没记住具体哪个村。哎?田处长,您还认识曹安堂吗?”

付粟锦满脸疑惑的表情绝对不会有假。

她是真的不太了解曹安堂这个人,严格说起来只见过三面而已,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份检讨书了。

为什么感觉田处长刚才的问话,总是话里有话的意思呢。

付粟锦想不明白。

倒是驾驶座上的刘强扭扭身子,想说什么,却被田处长用眼神制止。

田农晃了晃手里的检讨书,再次问道:“小付同志,那么你在这件事情上的诉求是什么?”

“我就是想让曹定中回去上学啊。”

“哦?单纯的只是让孩子回去上学就足够了吗?难道你没想过借助这个事件,向我表达一下程育良有什么工作失误?”

田处长的问话越发深奥。

付粟锦真真不明白这位领导到底在想什么,先是说曹安堂,又说道程主任,尽管这件事情和这两人都有关系,但重点在于孩子能不能上学的问题,和大人的事情没太多牵扯吧。

“田处长,我听曹安堂说过,程主任也表示孩子打闹很正常,不会因此剥夺曹定中上学的权利。这都是一点小事,还不至于上升到工作失误那么严重的地步吧?”

其实能说出这些话,已经证明付粟锦不开心了。

你一个大领导,俺向你反应个情况,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帮忙说句话,让孩子回去上学,你咋就跟审讯犯人似的,总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年轻姑娘的心情完全表现在脸上。

可田处长的脸色却截然相反的缓和了许多,慢慢伸手,将那份检讨书递还给付粟锦。

“小付同志,你反应的这个情况我完全明白了。但就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一件小事,也完全不在我的工作内容范围内。我只能答应你,等我今天的正式工作结束,再回来的时候,会专门去找梁堤头镇的牛记成同志,说一说这件事情。最终的结果,我想也一定会是你期望的那样,这位曹定中同学回去上学。这样,你满意吗?”

“满意满意。”

付粟锦忙不迭点头,眼见余光忽然瞥见刘强脸上很无奈的神采,顿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赶紧改口:“谢谢领导,您能帮忙,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不敢说满意。”

看着这姑娘窘迫的样子,田农失笑摇摇头,回手拍了拍刘强的肩膀。

“走吧,送付粟锦同志去镇委。”

汽车重新启动,调头而回。

当小刘帮忙把铺盖行李拿下来,又重新开车走了之后,付粟锦看着远去的汽车,感觉这一路过来,好像做梦一样恍惚。

而远去的汽车里,刘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还傻站在镇委大院门口的那个身影,忍不住开口道:“田处长,我们明明就是去祝口村的,为什么不顺道一起把她带过去啊?”

“顺道把她带过去?小刘,那我问你,我们今天要做的工作是不是也顺道带着她一起做了?”

听出来田处长语气中的严厉,刘强猛的挺直身子,不敢说话了。

“小刘,我告诫你多少次了,我们是做人事审查工作的。既然组织上信任我们,将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们,那我们就必须时刻绷紧一根弦,无论遇到任何人都不能带丝毫的个人情感在里面。刚才那个付粟锦如果不反应情况,我还会考虑带上她。但她反应出来的事情,把我们今天要审查的两个同志全部包含在内了。你说,就通过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感觉?”

“报告,我感觉曹安堂思想觉悟高,程育良工作有失误。”

“错!那不是你的感觉,那是那位付粟锦用反应情况的方式,给你造成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受主观影响的,绝对不是客观求证来的。一件小事,用在我们身上,给我们造成主观上的思想偏差,会由此产生什么样后果,你不清楚吗?”

田处长严厉训话。

刘强实在忍不住扭头看过来。

“田处长,您不会是怀疑,那个付粟锦是曹安堂安排来,故意让我们对程育良有意见的吧?”

“没错,我就是有这样的怀疑。你应该知道,县里的同志对于是程育良去主抓教育工作还是曹安堂回去,还存在不少争论。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亲自去一趟祝口村了解曹安堂的原因。我们的职责注定了我们要提防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巧合的,我们调查谁,恰好就接上了一个同志反映的情况,关系到谁呢?”

田农的这番分析,让刘强有些慌。

但下一刻,田农又摇摇头道:“当然了,过度紧张也是要不得的。看付粟锦刚才的表现,应该并不知道我们的工作内容。但是,不得不防。这次是曹安堂和程育良,下次还会有更多其他的同志。总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所以,小刘啊,不要以为人事工作很简单,我们的担子很重,承受的压力、诱惑、阴谋,甚至是威胁也会很多。所以,要竭尽全力的客观对人,绝对不能犯主观臆断的错误。明白吗。”

“明白了,听从领导教诲。”

“行啦,你小子也别那么紧张。这趟去祝口村,重点是到群众中间去了解。我们自己都有可能欺骗自己,唯独人民群众不会欺骗我们。所以听取群众的意见,是我们做好客观工作的法宝。好好开车吧,我休息一下。”

田农说着要休息,可扭头之后,却是拿出钢笔在一个档案袋的背面,刷刷点点写下两行字。

正义需要伸张,但规矩也要遵守。

不在规矩之内的伸张正义,那就是犯错误,甚至是犯罪。

就是在那份检讨书上看到的两行字,也是让田农印象无比深刻的两行字。

这么深刻的道理,怎么可能是上小学的孩子能写出来的,肯定是大人教的。

那么这个教孩子的大人,又是什么样的思想状态呢?

田农扭头看向车窗外,陷入沉思。

天空中的太阳升高了,晒得车里有些闷热,小刘拉开了车窗。

一阵小凉风吹进窗内,吹走了车里的燥热,也同样可以吹走某个房间里的燥热。

县政府小楼角落处的办公室里,并排坐在一起很久了的曹安堂和常动,在某一刻突然齐刷刷直起身子,相视一眼,击掌大笑。

“成了,没有错字!”

“对,也没有言语上的粗糙。”

“曹安堂,我们自主完成了一项工作。”

“没错,常动同志,我们完成了自我革命的胜利。”

“走,去向于书记汇报。”

“走!”

两个大男人此刻欢乐得就像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将那一沓手写文件材料装进档案袋里,并肩向外走去。

刚出办公室门,远远就看到一人从迎面的方向在走廊里走动。

常动大喊一声:“齐秘书,于书记在不在办公室?我和曹安堂有重要工作汇报。”

被喊住的那位齐秘书看着曹安堂和常动这对组合,脸上表情别提有多怪异了。

这俩人怎么还能走在一起了呢。

关键是这俩人一个发配仓库、一个发配回村,能有什么重要工作汇报啊?

齐秘书心中疑惑,走近两步,回应道:“常科长,于书记不在,有什么事你告诉我,等于书记回来了,我帮你转达。”

“啊?于书记去哪了?”

“去菏泽地区汇报工作去了啊。”

听到这话,常动和曹安堂直接懵了。

他们忙活了这么多天,总算是要到最后请领导验收成果的时候了,结果领导不在,这多闹心。

“那于书记啥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昨天刚去的,少说也得两三天吧。不过没事,十五的时候肯定回来,咱县里的例行月度大会,于书记还要主持的。”

“这……”

常动和曹安堂面面相觑,满心里有种“抬了花轿、拜了天地、办好喜宴,等进洞房的时候,新娘子没了”的崩溃感觉。

齐秘书差点让他俩那苦哈哈的样子给逗笑了,张张嘴想问问这两位到底有什么事。

没等开口,旁边教育科办公室的门打开,小办事员陈发带着满脸好奇探头出来。

“怎么了,你们说啥、哎?曹安堂!曹安堂你怎么在这呢。”

陈发一步迈出办公室门,大声嚷嚷的把曹安堂给吓一跳。

“陈发同志,怎么了,我不能在这吗?”

“不是,你能。呀,不对,你现在不该在这啊。组织处的田处长带人去祝口村考察你去了,你说你就在县政府里,这不是让田处长扑个空吗。”

陈发今早上眼看着田处长走的,还给田处长车上送了个人,哪能不知道他们是去祝口村考察曹安堂的。

谁能想到,曹安堂自己跑县里来了,那田处长还考察谁去。

听到陈发的话,曹安堂自已也懵了。

猛然想起来,前段日子镇上牛记成同志就告诉过他,最近会有组织上的同志去村里对他进行考察,让他好好表现,他这都给忘到脑后了。

“呀,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去啊。”

陈发一声催促。

旁边的常动也反应过来了,赶紧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曹安堂赶紧回去,关系到你恢复工作的大事,不能出意外。你放心,于书记既然不在,那我们着急也没用,咱们的事,等于书记回来了,开大会的时候说也行。你先回家,忙完了你自己的事,再来找我。”

“好,好。”

曹安堂忙不迭点头答应,撒腿就往外跑。

齐秘书也跟着跑了两步。

“曹安堂,用不用我帮你找辆车送你回去?”

“不用啦,谢谢齐秘书,我骑自行车就行,赶得上。”

话音传扬回来,人已经消失在楼门外面。

自行车风风火火出了县政府大门。

而与此同时,一双秀气的小布鞋踩在了梁堤头镇牛书记办公室的地面上。

牛记成看着付粟锦递交的介绍信,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到个能去祝口村的扫盲知识员了。付粟锦同志,你真是来得好啊。你稍等,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去祝口村,可不能让那个村再这么一直落后下去了。”

牛记成为了祝口村急坏了头,为什么那么想着曹安堂能恢复工作,还是先留在镇上,其实就是想让曹安堂发挥带头作用,让祝口村早早摘掉落后的帽子。

现在那事还没定住,但眼前扫盲知识员的事情定住了,也足够让他开心。

手拿介绍信走出办公室,转过拐角,敲开了教育科办公室的门。

“程主任,你在呢。那正好。这里有位扫盲知识员要去祝口村,不过是个女同志,你看着协助一下,去帮忙打开工作局面。”

牛记成一进门就是直接下工作安排。

还在那思考着去了县里怎么开展工作的程育良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心中暗道,我这要去县里的人了,你却来安排我去村里开展工作?

心里话归心里话,但表面上还是眉头迅速舒展,微笑道:“好,牛书记,扫盲工作也是教育工作一方面,我分内的事情。您让那位同志到后院等我吧,我安排小夏开车送我们一起过去。”

“行,这是那位付粟锦知识员同志的介绍信,你拿好。”

牛记成将介绍信放在桌上,转身就走了。

程育良拿起来,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祝口村”三个字上。

“这不就是曹安堂那个村吗,呵,正好我也去瞧瞧那是个什么地方。”

自言自语一句起身迈步向外走,招呼司机小夏开车。

当付粟锦再次坐进小汽车里面之后,忍不住心中感叹,去祝口村当个扫盲知识员而已,这待遇咋就这么高,一天坐两回小汽车,说出去恐怕别人都不敢相信。

嗡隆隆,汽车启动开出镇政府后院大门。

同样的发动机轰鸣响在乡间大路上,刘强把头探出车窗外,看了眼路边的引路牌,转动方向盘顺着进祝口村的小路开了下去。

祝口村村口生产社大门前,苟大友张大嘴打个哈欠,顺手揉揉眼睛,然后……他愣住了。

片刻的愣神,再使劲揉揉眼,确定是一辆小汽车往这边来之后,苟大友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整整领子,拽拽衣服角,风一样冲去村头大树底下,使劲摇响那口大钟铃。

“乡亲们,都来啊!来啦,来啦!”

上架感言

本没有想写感言的,但是觉得做人应该知道感恩,于是在这里写几句话。

标题已经很明确了,本书要上架了。

等了快一个月,没有等来官方的推荐,却等来了上架的通知。

习惯了。

一四年踏入网文这一行,扑街到现在,对于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只希望上架之后能被编辑临幸给个官方的推荐位吧。

《安堂》这本书写到现在,全凭一腔热血在支撑。

曹安堂的原型是有的,而且就是在我身边的长辈,七十周年国庆的时候,还有梁堤头镇的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员到家里发奖章。不知道有谁见过这样的奖章没有,书评区可以发图片,等我弄明白怎么操作,发上去供各位感受一下我们的祖国对老一辈革命先驱是有多么重视。

我是一个职业的网络写手,扑街五年,一事无成。

发书之前幻想可以一书成名。

发书之后,只觉得不管有没有名利也要把故事写完,断更可能会出现,但太监绝对不会。

之前从没写过和故事本身无关的东西,是害怕破坏整本书的完整性,但今天朋友结婚,喝醉了,不在乎那么多,多说几句。

感谢能够追读到现在的各位书友。

过去的一个月,好像是在玩单机,不知道自己写的如何。

直到“书剑之行”、“永不暗淡的希望与奇迹”、“亚洲龙霸”、“郭儒诠”、“dg7”、“公输九”等众位书友的评论出现,才知道我写出来的东西,是有人喜欢看的。尾号“679”的书友评论本书有路遥大师的感觉,如此赞誉,愧不敢当。

“郭儒诠”同学的推荐红包我知道,想说一句谢谢如此支持,只不过推荐红包没意义,都是机器人抢红包,根本不看书,别浪费那个钱了。

“dg7”同学的打赏,让我感觉很惊讶,没想到免费期还能获得赏赐,毕竟打赏的一半成了我本书的收入。读者如衣食父母,感谢。

更多读者的评论,能够引起来我的写书热情,我也知道有很多看书不喜欢评论的,只要能看到这里,那就证明我写的还算可以,谢谢你们的关注。

另外就是感谢编辑,如果不是早早的能够签约,恐怕我都会怀疑自己。

感谢的话说到这里,没提到的请见谅,但请相信所有作者都感激读者。

接下来说说这本书吧。

《安堂》这本书写起来很难,尤其是开头的这一些,尽管有原型,可原型已经九十高龄,根本不可能说出曾经发生的事情的所有细节。我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来创作,顺便借阅资料《中国**历史山东历史》,以期望尽量符合那个时候的年代特征。

毕竟我是生活在现代的人,二十郎当岁马上三十的年纪,根本不知道那个年代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故事纯属虚构,请求别上纲上线。

到目前为止,大纲还算清晰,但还没想通十年动乱时期该怎么写。

写真实了怕被封,之前北方战争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却没有用真实的称呼,就是因为涉嫌破坏当今国际和平和谐局面而被封。

写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另外,本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网络写手,全职写作,也在写最正统的网络小白文,不敢轻易放弃每月固定的三两千收入,全凭热血投入在这本书上,更新可能会不如人意,各位读者见谅。

再就是状态的问题,最近状态下滑,自我感觉不是很好,不知道何时能恢复,但求尽量写出我能觉得可以的文字。

不奢求人人喜欢,只期望为社会做点有意义的贡献。

说了这么多,重点其实还是和标题一样,上架了。

上架收费,卡在这了,想赚钱,却又怕赚不到钱,更怕德不配位,得不到期许中的那种收获。

很矛盾的心理,正在尽量自我调节,回归初心,回归自己最初写《安堂》这本书时的初衷。

写到这吧,一段我自己都不知道想重点表达什么的感言。

我已成家,孩子即将于十二月份诞生,期待新生命的到来和我自身生命的延续。

如果哪一天本书断更超过两天,那就证明,我可能人生游戏结束,或者,我的孩子出生了。

等待中,期待中。

哦,对了,大部分读者应该是定时红包来的,发红包的是我自己,上架之后会有月票红包发出来,或许可以算是对读者支持的回馈吧。

谢谢大家。

谢谢每一位能看到这里的读者。

……

还有最重要一件事情要说,正常更新会在白天,如果有加更会在晚上,大家什么时候看都可以,别熬夜凌晨了,发际线受不了。我前段时间惨遭鬼剃头,耳畔浓密发丝一夜间消失不见,留下圆圈形空白,很是可怕。珍爱生命,早睡早起,别有压力。

一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的网文作者莞卓,于2019年10月17日晚醉酒之后所写。

第五十一章 一九五四(再)

当苟大友敲响凑头那口钟铃的时候,首先奔跑出来的就是曹安猛。

猛子才是祝口村真正的主事人,村里有任何大事,最应该出面的人就是他。

可惜,这年轻人一直都没能认清楚自身的身份到底该起到什么作用,让他带头冲锋陷阵、积极发展生产,他当仁不让,但是让他坐镇指挥、鼓动全村,他做不来。

随着猛子从家门里跑出来,越来越多的祝口村村民也开始朝村头方向汇聚。

这些天,大家都是看着苟大友天天在那望夫石一样的等着,也知道他是在等普查队和扫盲知识员。

只是普查什么、扫盲又是啥,没几个人能说的明白。

既然苟大友喊“来啦”,那么不管来的是谁,理所应当看看的。

村头迅速的人群聚集,让开车的刘强有些吃惊,急忙踩刹车,距离村头还有几十米的地方直接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看前面,又傻呆呆看看身边的田处长。

田农和小刘一样吃惊,心中暗自思量,总不能是曹安堂早就知道会有人来考察,做了一番安排等着他们呢吧。

真要是如此,这还如何保证考察结果的公正?

正思忖间,一阵鼓声再次吸引了田农的目光。

只见前方村头处,一个微胖的身影,怀里抱着个西瓜大小的红边小皮鼓奋力敲响,嘴中也是大声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村头聚集的人不少了,但是就这一个敲着鼓呼喊,那场面也挺怪异的。

苟大友一边敲鼓,一边往前走,直冲着汽车这边过来,似乎也察觉到场面有点凄凉,拧着头大喊:“曹安猛愣着干什么,让大家欢迎、呃……”

他说不下去了。

刚才光顾着高兴,连小汽车里的人是来做什么的,他都不知道。

紧忙往前走两步,终于凑到汽车边上。

“同志,你们是来干啥的?”

这话一问出来,田农和刘强差点崩溃,话说你都不知道我们是来干啥的,你欢迎什么啊。

田农唯一沉吟,直接推门下车。

“同志,我是县组织处处长田农。请问你是?”

处长!

苟大友当时就被这个职级给镇住了,猛的挺直腰板。

“报告领导,我是祝口村生产社主任苟大友。欢迎领导来指导工作。”

“苟大友?嗯,我知道你。”

田农点点头,随即抬手指了指村头那边,问道:“苟大友同志,你们这是做什么?”

“报告领导,祝口村全体村民天天等、夜夜盼,就是等着普查工作队和扫盲工作队到祝口村开展工作,我们这是在欢迎。欢迎的条幅我都准备好了,领导您看。”

生产社大门顶上随风晃动的几道横幅映入眼帘。

田农顿时释然,但也苦笑着摇摇头:“错了。”

“错了?”

苟大友有些懵,欢迎领导指导工作还能错吗?

曹安猛这时候也凑了上来,在田农面前啪的下一个立正站好。

“报告领导,我是祝口村民兵队长兼祝口村村长曹安猛,请问领导,我们哪错了。”

曹安猛是个直性子,虽然和苟大友不对付,但是他既然愿意帮着苟大友将那些欢迎横幅挂上去,还听到声响第一个跑出来,那就证明他也是支持搞欢迎仪式的。

现在,来的领导说他们错了,他当然要问问错在哪。

田农打量打量曹安猛,微微点头:“你就是曹安猛,不错,挺精神的小伙子,可惜太年轻,缺乏工作经验。村里的基层工作不好做,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处理好各方面关系、带动大家,让你当民兵队长没问题,当村长那就是梁堤头镇组织人事的同志欠考虑了。你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阅历啊。”

随着田农的话语,刘强站在旁边飞快记录。

尽管今天来的主要工作是考察曹安堂的情况,但在考察过程中发现的问题,还是要记录以待解决。

可对面的苟大友和曹安猛不明白啊,这领导一来,先说错了,又说曹安猛不适合当村长,这是个什么节奏。

没容他们将心中的疑问问出来,田农指了指周围,说道:“让乡亲们散了吧。因为你们搞错了,我来既不是做人口普查,也不是开展扫盲工作,而是单纯来了解情况的。苟大友、曹安猛,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坐下来说。”

话音落下,田农倒背起来手。

苟大友和曹安猛面面相觑,还是猛子反应快,转身跑两步招呼几声,让大家都回去。

众多祝口村的村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散是散开了,可没有一个回家的,就在附近远远看着苟大友和曹安猛引领着坐汽车来的那两人进了生产社大门。

嘭的一声大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目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的耐性都快被磨没了,突然间生产社大门再度开启。

此时再看,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苟大友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出门之后,依靠在门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再过去片刻,曹安猛和那两位县里的领导一起出来,能明显看出猛子昂首挺胸,眼眉上都挂着止不住的笑容。

曹安猛看都不看苟大友,迈步向外走的同时,扭头询问:“田处长,我们先从哪家开始?”

“就从曹业生家开始吧,那是第一关。”

“明白,田处长您这边来。”

在曹安猛的引领下,三人去了四叔曹业生的家。

这下子全村人就算不知道什么情况,也能明显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了。

安静了许久的村口这边,一下子热闹起来。

相比于祝口村的喧闹,那么有一辆开往祝口村的小汽车上,则可以说是安静到了极致。

小夏开车。

程育良坐在副驾驶上,闭眼假寐。

付粟锦则是在后座上,如坐针毡,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偷看了程育良一眼,终于下定决心,轻咳一声。

“程主任,我,我能向您汇报个情况吗?”

“嗯?”

程育良抱着双臂,拧动脖子,斜眼看过来。

“付粟锦同志,你要汇报什么?”

“嗯,就是,就是您能不能找王光宗王校长说一句,让曹定中回去上学啊?”

之前,付粟锦和田处长的接触,让这姑娘的胆子变大了些,感觉领导虽然严肃但也平易近人讲道理。人家县里的田处长都愿意帮她,那这位程主任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去吧。

谁知,程育良的一句回话,令她感觉相当无语。

“曹定中是谁?”

程育良是真的不记得曹定中是谁了。

有些事情在这位程主任眼里根本无关紧要,他怎么会记住一个小孩的名字。

付粟锦只当是领导工作繁忙,不会记住太多,赶紧又把黑蛋的那份检讨书拿了出来。

“程主任,我以前是梁堤头镇小学的老师,曹定中和您家孩子程光远都是我的学生,两个孩子闹了点小矛盾……”

事情经过简单一说,那份检讨书也送到了程育良手中。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付粟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原本端坐在前面的程育良直接整个身子扭转过来,眼中好似带着火光盯紧付粟锦,厉声呵斥:“说,你和曹安堂什么关系!”

付粟锦被吓懵了,忙不迭连连摆手。

“程主任,您别误会,我和曹安堂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我看是没有一点,只有很多吧!行啊,这个曹安堂,一点小事还捅到县里去了,连扫盲知识员都知道了。他想干什么?他想借助这件事情来打压我吗?他想得美!”

程育良说话时,气得手舞足蹈,两张稿纸也被他甩得哗啦哗啦响。

“付粟锦,我问你,那个曹安堂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帮他?”

“我,不是,没有。”

付粟锦慌乱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育良的眼神则变得越发阴狠。

“小夏,停车!”

吱嘎一声,汽车停在路边。

程育良抬手一指车外。

“付粟锦,你下车吧,我不送了!还有,告诉曹安堂,我现在还是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呢,这里一切我说了算,只要我还在这一天,这个谁就别想上学!给我下去!”

程育良的暴怒,让付粟锦失了方寸。

直到司机小夏强行把她拉下车,又把行李铺盖扔在路边,她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眼看着汽车调头,有心想追上去再解释解释。

谁知哗啦一声响,被撕碎的检讨书顺着车窗扔到外面,漫天飞扬,小汽车也绝尘而去。

付粟锦站在路边愣怔好久,只感觉无比的委屈。

默默向前走几步,弯腰四处捡起来被撕碎的纸张,堆叠在一起装进包里。沉默着背起来铺盖,转身向前方走去。

太阳照耀下的人影,显得是那么单薄。

直到看到了路边的引路牌,确定已经来到祝口村,她才收拾好心绪,转身走下大路。

不管经历了什么,她现在都是一名要进村的扫盲知识员,扫盲工作才是她的本职工作。

路面上的落叶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响,视野内扎堆的村子房舍越来越近,当她彻底调整好情绪的时候,突然间一道人影冲过来,直接挡在路中间。

“站住,干什么的!等待人口普查工作期间,任何外人不准进祝口村!”

苟大友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付粟锦。

付粟锦内心慌张,只以为自己是遇上劫道的了。

恰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后方传扬过来,吱嘎一声,自行车停在面前。

曹安堂一脸的惊愕和疑惑。

“付老师,你怎么在这啊?”

曹安堂急匆匆赶回来就是想接受组织上的考察,为自己能恢复工作争取一把。

却没想到,刚进村就看到了付粟锦。

他实在不明白,这位小学老师怎么会出现在这。

付粟锦看到曹安堂同样惊愕。

“曹安堂同志,你怎么在这?”

“我就是祝口村的,我家就在这啊。”

“这里是你家?你是祝口村的!”

付粟锦终于想起来了,那一天在学校校园里与曹安堂见面的时候,对方的自我介绍就是祝口村村民。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反倒是旁边的苟大友依旧不依不饶,严肃问道:“这位女同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来我们祝口村有什么目的?”

这声问话迫使付粟锦不由自主往曹安堂身边靠了靠。

曹安堂皱皱眉头赶紧解释:“付老师,你别怕,这是我们祝口村的生产社主任苟大友。”

“生产社主任?”

付粟锦放松了,随后就是拿起随身的提包翻找,找到县里给的介绍信,往外一抽,都没注意到几张碎纸片被带了出来飘飞到地上。

旁边的曹安堂下意识弯腰帮忙捡拾,碎纸片拿在手中,熟悉的字、熟悉的内容映入眼帘,让他当时就愣在原地。

而介绍信也是这时候被递到苟大友面前。

“同志,你好,我是被分配来祝口村的扫盲知识员付粟锦。”

“扫盲知识员?你是来祝口村开展扫盲工作的知识员?”

苟大友连着两句反问,足以见得他是有多么吃惊,忙不迭伸手将介绍信接过去,仔仔细细查看。

片刻之后,苟大友又猛的抬头看向付粟锦,不敢相信地再一次询问:“同志,你真的是扫盲知识员?”

“是啊。”

“就你一个人,没别人了吗?”

“就我一个。”

“好!”

最后这一声“好”喊出来,苟大友的声调都变了,惊得付粟锦后退两步,也把发愣的曹安堂给惊醒。

苟大友扭头撒腿跑去村头大树下,使着吃奶的力气摇响那口钟铃。

“乡亲们,都出来啊。来啦,这次是真的知识员来啦!”

一声喊话,好像不足以表达苟大友内心的激动。

这家伙弯腰捡起来小皮鼓,抱在怀里使劲敲着,朝付粟锦那边走回去。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付粟锦看到这样的场面,整个人都傻了。

还有更让她傻眼的。

苟大友可能是感觉欢迎场面不够热烈,冲着付粟锦大声喊道:“同志,你在这别动,就站在那,我去喊人来欢迎你。”

不等任何回应,他就转身往村里跑,皮鼓挂在脖子上,一手敲动,一手将付粟锦的介绍信高高举起,顺着村里的小路挨家挨户闯门喊人。

付粟锦还能怎样,满心里都是一个哭笑不得的感觉,人家让她在这别动,她就别动呗。心里这么想着,顺手就把肩上的铺盖行李放下去,微微侧头又看到了身边的曹安堂,也看到了曹安堂手中的几张碎纸片。

她慌了,赶紧解释:“曹安堂同志,你别误会,这不是我撕的。”

“不,先别说这个。付老师你告诉我,你怎么成我们村的扫盲知识员了,你不是镇小学的老师吗?”

曹安堂看见黑蛋的检讨书被撕毁,心中恼火。但付老师变成知识员这事,更让他感觉不对劲。

付粟锦的心情也变了味,张张嘴轻声道:“是组织上安排我来的。”

“不对!你是镇小学的老师,本身就在教育岗位上,组织上怎么做这种错误安排。”

“哎,曹安堂你怎么能说组织上错误。”

“错就是错,我怎么不能说。付老师你说实话,是不是因为曹定中的事让你受不公正待遇了?”

“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既然不是,那这检讨书是谁撕的?是不是那个王校长,我找他去!”

“别,不是王校长,是程主任撕的。”

付粟锦慌忙解释。

可就是这句解释,彻底引爆了曹安堂心中的怒火。

看到那几张碎片的时候,他就在想,付老师不可能做这种事情的,否则不会把撕掉的碎纸片还保存的包里。

那么肯定就是付老师拿去给别人看的时候,别人撕的。

谁会撕一个孩子的检讨书?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王光宗王校长。

再联系到付老师从学校老师变成扫盲知识员,这种明显不合理的变动,他只会想到一种可能。

那就是,付粟锦去给黑蛋说情,反被王校长赶出了学校。

但他就是没有想到,真正的主使不是王光宗,而是程育良。

可不管是谁,这事就是不对!

“付老师,你在这,在这等我回来。我现在就去找那个程主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不就是小孩子的事吗,他怎么能连你都给连带上了。我今天非得跟他讲出来个道理才行!”

曹安堂的性子一向很温和,但那不是他的本性,是他从土改工作时候开始,就始终压抑过来的。

真正的他,是上过战场的军人,怎么可能没有点火爆脾气。

尤其是今天这事,意识到是他害得人家付老师丢了本职工作,他内心的火气就彻底压制不住了。

推动自行车调头,骑上去就走。

付粟锦惊得急忙大喊:“曹安堂,你先别走,你听我说……”

“付老师你别说了,我去找程育良说,等我回来!”

回话声传扬过来,启动的自行车眨眼就上了大路。

付粟锦急得跺跺脚,真不知道怎么好了。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呐喊。

“就是她!”

付粟锦下意识回头,就看到乌泱泱一片人蜂拥过来,领头的那个苟大友击鼓呐喊,后方的众多村民目光灼灼。

可怜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同志,遇上这种场面,当时都想转身逃跑。

不等将想法付诸行动,众人便把她围在了中间。

……

第五十二章 一九五四(转)

祝口村的村头热闹异常,村里的曹安堂家则显得有些清冷。

县组织处处长田农站在堂屋内,仰头看了看有些透光的屋顶缺口,不由得扭头看向曹安猛。

“这里就是曹安堂的家?”

“对,田处长,这就是安堂哥、呃,曹安堂同志的家。”

“他人呢?”

“应该是去县里了吧,这些天,曹安堂同志天天清早起来就去县里,晚上才回来。”

“哦?”

田农听到这话,不禁失笑摇头。

“我们来村里考察他,他倒好,跑去了县里。既然这样,那麻烦曹安猛同志你转告一声,让他明天去县组织处找我。”

“不麻烦,不麻烦,一定将领导的指示转达。”

“嗯,那我就……”

田农点头就要说些告辞的话,没成想,刘强从外面快步跑来,进门就是一句:“报告田处长,付粟锦同志到了,就在村口,全村都去迎接了。”

田农再次失笑,心中暗道,梁堤头镇的工作安排很及时啊,这么快就把人送来了。

“行,小刘,我们去打声招呼,回县里。”

“是!”

三人转身离开,顺着村里的小路向外走,隔着很远就能看见被苟大友安排坐在生产社大门高台阶上的付粟锦,面对无数目光,显得很是手足无措。

付粟锦这会儿的心情,真是比刚坐上田处长那辆车的时候还要紧张。

她怎么也想不到祝口村的村民会这么热情,尤其是遇见了一位叫罗婕的姑娘,认出她是梁堤头镇的老师之后,村里人知道她教过自家孩子,别提多么欣喜了。

感觉祝口村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啊。

“大家安静一下,下面请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扫盲知识员付粟锦同志,给大家讲两句。”

苟大友的一句话,将付粟锦从纷繁的思绪中拉扯回来。

周围掌声不断。

时隔一年,苟大友总算是在付粟锦到来之后,能够再次带动全村了。

付粟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脑海中思考着要说些什么,目光也是落在周围。

这一往远处看,恰好就看到了人群外的田农。

什么讲两句的都不重要了,付粟锦惊讶之余,就是急忙快步往那边跑。

“田处长,您在这就好了。能不能请您赶紧去镇上一趟,曹安堂去找程育良主任评理去了,我怕他们会产生更大的矛盾。”

人还没到近前,就呼喊出这句话。

众多祝口村村民一听见曹安堂的名字,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曹安猛、安良、安俭这几个本家兄弟更是挤到最前面,急声询问,曹安堂和谁评理去了,评什么理。

那架势好像随时都要拿上什么趁手的工具,追去帮忙一样。

田农也不由得皱起眉头。

“付粟锦同志,到底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报告,就是我给您看过的那份检讨书被程主任给撕了,刚刚曹安堂回来,看见撕掉的检讨书之后就气冲冲往镇上去找程主任了。”

付粟锦只能说现实情况,至于前因后果,她也弄不明白,更想不到曹安堂是因为她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才会发怒。

田处长本就是要走的,现在知道了这种情况,哪还会多做停留,招呼小刘开车,直奔梁堤头镇。

也就是这么个时间差,让一场矛盾争吵不受任何阻拦的爆发了。

镇政府教育科办公室。

刚回来没多久的程育良,好不容易压下来被付粟锦惹起来的火气,刚想喝口茶水静静心。

嘭的一声震响,办公室门猛的被人推开,惊得他直接起身。

没等看清是谁,一声怒气冲冲的质问就先传进耳中。

“程育良,程主任!你有什么意见冲我来好了,为什么要针对其他同志?”

曹安堂进门就是这句话。

程育良呆愣片刻,刚压下去的火气腾的下再次窜了起来。

“曹安堂你嚷嚷什么,谁针对其他同志了。谁让你进来的,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我今天就是要问问你程主任,曹定中和你儿子程光远两个小孩子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连带到大人的身上。你这种行为算是什么,以权压人、以权谋私吗?”

“我以权压人?我以权谋私?曹安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气死我了,你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出去。”

“我不出去,我今天就问你两件事。曹定中到底能不能回去上学,付粟锦付老师为什么要被安排去当扫盲知识员。你给我个解释!”

“我给你个屁的解释!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出去是不是,来人,来人!外面有没有人了,保卫科的人都去哪了,把这个混账给我拉出去!”

其实不用程育良喊人,早就在争吵刚开始的时候,就有不少同志闻声而来。

看到是曹安堂和程育良在争吵,别提大家有多震惊了。

这两个人怎么还能吵得起来?

有人心里着急,快步向前要先把曹安堂拉出去,可曹安堂那股子倔劲上来了,谁拉也不动。

直到镇委第一书记牛记成被吸引过来,一声呵斥让这里彻底恢复安静。

“其他人都回去工作。程育良、曹安堂,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

人群慢慢散去,可哪还有人能够安心工作,即便是都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还是透过窗口,使劲往牛书记办公室那边看。

紧闭的房门内,牛记成阴沉着脸,指了指椅子。

“你们两个坐下。”

随着这句话,程育良和曹安堂老老实实并排坐在了一起。

牛记成迈步过去打开窗户,从口袋里拿出烟盒磕打磕打,倒出来根有些发皱的香烟,借着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再长长吐出来。

“你们两个,还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镇委镇政府,全镇的人民群众都看着这呢。你们在这吵吵,像什么样子!都是经验丰富、稳重成熟的同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变成这个样子?程育良,你先说!”

不管牛记成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既然让程育良先开口了,曹安堂就算心里再窝火着急,也只能使劲压着。

而程育良则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腾得下起身。

“牛书记,你给评评理。我正在正常工作,曹安堂一脚踹开我办公室门,进门就诬陷我以权谋私、以权压人。你说说,谁遇上这种情况不生气的。还有,我儿子在学校里被人打了,这事牛书记你知道的。打人的孩子就是曹安堂家的,我一没找他算账,二没让他赔偿,他反而诬赖我不让他家孩子上学。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来梁堤头镇的时候,可亲口说过,要让所有孩子都有学上。要是有谁家孩子因为我上不了学,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我能干出来那样的事?牛书记,反正咱已经坐在这了,我就明说了吧,曹安堂诬陷我,这事我和他没完,必须让他向我道歉!”

程育良唾沫纷飞、手舞足蹈,就差敲锣打鼓喊冤了。

牛记成苦恼地掐掐眉心,再次深吸一口烟。

“程育良你先坐下。曹安堂,你说。”

曹安堂立即起身,啪的下立正站好。

“报告牛书记,前后两件事情。第一,我们村的小学生曹定中在学校打闹,致使程主任儿子受伤,被镇小学校长王光宗勒令不准上学。事后,曹定中深刻反省错误,写了一份检讨书,由我带领,去程主任家登门道歉。当时程主任嘴上说着会让孩子回去上学,可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天了,曹定中依旧没能回归校园。第二,镇小学老师付粟锦同志,为曹定中讲情,反倒被调动成为我们祝口村的扫盲知识员,失去本职工作,连我交给付粟锦同志的那份检讨书都被程育良撕毁。我认为,是有人以权压人,不公正对待付粟锦。这就是我今天找上门来的原因。”

话说完,曹安堂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墙壁。

牛记成叹口气,挥挥手示意曹安堂坐下。

屋内长久的寂静,一颗烟抽完,牛记成皱着眉头想要再拿第二颗,但看着皱巴巴烟盒里最后一根香烟,又叹口气放了回去,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的两人。

“说到底,那个孩子有没有回学校上学?程育良,你是镇教育主任,镇小学是你的功绩也是你的责任,你说。”

面对这样的问题,程育良只感觉嘴唇发干,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回道:“应该是没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应该?你对自己负责的工作,都是应该出来的吗?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情你去办妥,让孩子回去上学。至于你儿子受伤之后的医药费,那孩子家长担负一半,镇小学担负一半。学生打闹,致使孩子受伤,这是老师和校长没有看管教育好的责任。我这么安排,你们满意吗?”

牛记成的目光在对面两人脸上扫过。

曹安堂立刻回应:“报告,我没问题。”

程育良斜着眼白楞一下曹安堂,沉声回道:“牛书记,你的安排我照做。”

“好,这件事算是解决了。那再说说第二件事,程育良我再问你,今天来的那位祝口村扫盲知识员,以前到底是不是镇小学的老师?”

“这,应……咳咳,是!”

“行,那你告诉我,老师为什么会被安排去当扫盲知识员?”

“报告,全县扫盲工作开始之后,各个学校都有扫盲知识员推荐名额,被推荐的同志只要完成扫盲任务,就可以重新回归原岗位。如果有表现突出的,还可以获得表彰和奖励。镇小学的推荐工作不是我做的,是王校长在安排,但我想这样的安排实际是在鼓励那位付粟锦同志,是在给这位同志更多发光发热的机会。我不明白,曹安堂为什么要说我不公正对待那位付粟锦同志。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她,以前都没有过接触,我如何不公正?”

这番话一出。

曹安堂懵了。

打死他都不相信付粟锦是被推荐去的祝口村。

“报告牛书记,我有话说。如果付粟锦同志真的是被镇上推荐,又回到镇所属村子工作。为什么没有镇上的同志协助她去打开工作局面,让她一个女同志孤零零去到祝口村,差点被当成外人驱逐?”

曹安堂说的是实话,他现在脑海里还留存着付粟锦被苟大友吓到,可怜巴巴往他身后躲的景象。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程育良腾得下站起来了。

“曹安堂,你说话要负责任,付粟锦就是我送去的祝口村,这还是牛书记亲手交代我的任务。她怎么就孤零零了?”

“你送的那位付老师去祝口村?为什么我没看见你?”

“我还没看见你呢,你这是从哪来的?”

“你别管我怎么来的,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去了祝口村。你要是帮那位付老师打开工作局面了,为什么又撕掉那份检讨书?”

“曹安堂你行不行啊,还说检讨书的事,那事刚才牛书记已经给出解决办法了,我家孩子是受害者我都没说什么,你不依不饶的想怎样。”

“我……”

两人一言不合,又开始争吵。

只不过没吵下去,就被砰地一声拍桌子的声音给止住。

“够了!都给我闭嘴!”

牛记成拍着桌子,直接绕过来走到两人的面前。

“程育良同志,关于付粟锦同志的安排既然是走的正当推荐程序,那就没错。曹安堂,你也听到了,付粟锦是被学校推荐的,去祝口村扫盲是县里安排的,一切都没问题,介绍信我都看过。甚至付粟锦同志自己都没表现出来任何怨言,你在这着急什么?”

面对牛记成的质问,曹安堂也哑火了。

是啊,付粟锦自己都没说什么,他来这里搅闹又算怎么回事。

原本高昂的头颅慢慢低了下去。

而另一边的程育良则是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安静再次笼罩整间办公室。

牛记成看看面前两人,无奈地叹口气,下意识把烟盒里的最后一颗烟拿出来点燃。

袅袅青烟顺着窗口飘飞出去。

牛记成绕回到办公桌后面,重新坐下。

“程育良,曹安堂,今天这件事情到此为止。程育良你做好你该做的,曹安堂你回家好好反省。我再说句题外话,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对于你们两个人而言是关系到前途的关键时期。县里的组织人事同志,随时都有可能到来对你们进行考察。如果看到你们刚才那个样子,你们自己想想是什么后果?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你们都出去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争吵!”

牛记成不耐烦的挥挥手。

可曹安堂心里憋屈,一时间不愿走。

程育良则是看曹安堂不动,他也不动。

这下子换成是牛记成心里起火了。

“怎么,你们还想赖在我这里吗?是不是得我去给你们开门啊?”

一声喝问,牛记成暴脾气上来了,直接大踏步走去门口,唰的下将房门拉开,完全就是下意识的指向门外,要说一句让那俩人离开。

可手上的动作做出来了,嘴里的话却完全说不出来。

只因为就在他的办公室门外,有两人站立在那,再后方是整个镇政府工作人员围拢观望。

牛记成看着面前最靠近他的那人,瞠目结舌,艰难咽口唾沫。

“田处长,您怎么来了?”

第五十三章 一九五四(加)

其实,田农站在门外已经很久了。

也是他拦住了想要通报一声的其他同志,就站在门口听里面的谈话。

整个镇政府那么多人在后面看着,一个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这家伙,要是屋里那仨人谁说一句错话,那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啊。

万幸,谈话内容好像没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牛记成的懵圈样子,让众人看着想笑又不敢笑。

不对,还有一个人敢笑的。

田农微笑着冲牛记成点点头:“牛记成同志,好久不见了。我听你刚才说我们组织处的人随时都会来,那我就正好随着这个时来了。”

一句玩笑话,算是把牛记成从懵圈中拉扯出来,急忙闪身让开门口。

“田处长,快请进。”

话说完,扭头看见屋内傻傻站着的曹安堂和程育良,急得他想骂人。

“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这是县组织处处长田农同志,快给让座。”

这一介绍,直接让曹安堂和程育良心中的火气消失无踪,忙不迭的让开座位。

田农微笑着往里走。

“呵,好大的烟火气啊。牛记成同志,少抽点烟,这样心里也能少点火气嘛。”

“对对,田处长我以后少抽烟。”

“嗯。还有没有了,给我一根,我帮你消灭一点。”

田农陡然的话题转换,又把牛记成给弄懵了。

要不要这么玩啊,合着你这是想要烟抽了?

牛记成无语至极,但也急忙伸手摸兜,然后就摸出来个攥成团的空烟盒。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反倒是程育良一个箭步凑上来。

“领导,我这有烟,您抽我的。”

说话间一盒烟递过来。

田农笑眯眯抬头,没有立刻接烟,而是先打量了打量程育良,随后目光落在烟盒上……

“泰山?程育良同志很懂得享受啊。”

就这一句话,让程育良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

失误了啊,怎么就能带着这盒烟出来了。

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田农已经伸手抽走了一根烟,也没点燃,就是夹在指间,继续前行,坐在了椅子上。

“都坐吧。”

幸亏牛记成屋里椅子多,足够所有人都坐下。

田农低着头看手里那根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笑道:“程育良同志,曹安堂同志,你们的名字我已经听好久,耳朵都快磨出来老茧了。到今天,才算是把你们的人和人名对上。尤其是你,曹安堂同志,我刚从祝口村过来,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啊,得追着来镇上才行。怎么?是知道我去了,不想看见我?”

“不不,我不知道,我没不想。”

曹安堂紧张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的样子引人发笑。

按理说,看见曹安堂被批评,程育良应该高兴的,可他额头上只有冷汗往下淌。

这田处长刚从祝口村来,那是不是见过付粟锦,万一那个女人朝田处长说些什么,该如何是好。

心里害怕什么,偏偏就要来什么。

田农话锋一转:“程育良同志刚刚也去过祝口村吗,本来我们可以更早见面的,你看这就错过了,多遗憾。”

话说到这份上,反应最激烈的反倒不是程育良,而是牛记成。

牛记成皱眉看看程育良,心中暗道,算时间,程育良如果真的带着那位付粟锦同志去祝口村打开工作局面,不可能遇不见就在那的田处长,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屋内的气氛越发压抑,程育良张张嘴想回答一句。

可田农却率先摆摆手道:“你们都不用说什么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刚才牛记成同志也已经说过,我就不浪费时间。两位同志,对你们的考察工作到这一刻算是结束了。但最终你们的工作是否恢复或者变动,还是要由县大会集体讨论决定,我只是会提出中肯的意见。你们呢,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就像刚才牛记成同志安排的那样。程育良你继续做好本职工作,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曹安堂你回家反省,你现在还是个普通的农民群众,安心发展生产才是你最应该做的,别整天到处乱跑,找你都找不到。话,我就说这些,你们去吧。”

原以为田农见到了要考察的对象,会有很多话说,很多问题问。

可结果却是连牛记成都没想到的,两三句话就算考察结束了。

您才第一次和这两人见面,怎么就是考察结束了呢?

牛记成也不知道田农怎么想的,也不敢问,只能看向那俩人。

“你们都回去吧,程育良别忘了处理好曹定中上学的事情。曹安堂你听话,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在村里别到处乱跑,有什么消息我会安排人去通知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曹安堂和程育良也只能起身,告辞一句,一前一后向外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田农突然喊了一声:“程育良同志,你等一下。”

这句话在程育良听来简直就是天籁之音,让他留下,那就是事情有转机啊,真的是带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回头看过来。

可结果却是,看到田农转手把那根烟递给了其身边的刘强。

“你的烟还给你,不好意思,刚才我就是和牛记成同志开个小玩笑,我不抽烟的。”

程育良的脸色彻底垮了。

他都不知道是怎么从小刘手里接过来那根递回来的烟,又是怎么走出牛书记办公室的。

这一天,整个镇政府的人都看见两个家伙失魂落魄的在牛记成办公室门前站立了好久,随后,一个回了办公室,一个推着自行车消失在大门外。

再之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才看到县里的那位田处长从牛书记办公室出来。

谁也不知道牛书记和田处长讨论了什么。

唯一旁听了全过程的刘强,也不会把那些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只是开车回县里的路上,还是忍不住问道:“田处长,我们对那两个同志的考察,真就这么结束了?还没让他们写一些工作思路啊。”

听到小刘的问话,田农叹口气,伸手从兜里拿出盒烟,给自己点上一根。

“那东西,他们不用写了。曹安堂性格有些急躁,一看就是当兵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压抑自己的本性,但当过兵的人骨子里的直和傲,始终都压不住的。他和他村里的那个村长曹安猛一样,是个好同志,但不适合做教育工作。回头,把这些写在考察意见里面。”

“是,田处长。那程育良呢?”

“程育良。”

田农念叨着这个名字,低头看向了手里的香烟,缓缓开口道:“回去之后,和纪检科的同志对接一下,让他们也考察考察这个程育良吧。”

“啊!”

听到田处长的话,小刘惊得差点没把握住方向盘。

让纪检科去考察程育良!

这……

第五十四章 一九五四(归)

偏西的阳光照下来,照在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的人身上,留下一道怪模怪样的影子。

曹安堂的心情低沉到了极致、失落到了极致。

从几年前土改的时候开始,那一次由着性子去徐老财家吃酒,最后差点在长秀那犯下弥天大错之后,他就始终告诫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

被关进县里小黑屋的时候,他都劝诫被关在一起的胡爱国不要生气。

被曹业生折腾得丢了工作时,他照样把四叔当亲人对待。

哪怕是老太爷因为苟大友而过世,他那次已经怒气冲冲,冲去镇政府了,最后从昏迷中苏醒,几经思量也是压下内心躁动,选择用最平和的方式寻求解决办法。

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为什么就是今天没压住?

是因为感激付粟锦曾经关键时刻扶了他一把,把他送去医院;还是因为觉得付粟锦变成祝口村的扫盲知识员,失去本职工作,全都是被他连累的?

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最终的结果已经这样了。

回村、安心生产、等待通知,这几个牛书记和田处长都说过的关键词,难道还不够证明他没有通过组织上的考察,不可能再恢复工作了吗。

所有的期盼和等待最终化为一场泡影。

这一次遭受的内心打击,让曹安堂只想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下去,不管走到哪都不再回头看一眼。

可事实是,他的双腿还是带着他习惯性的转个弯,走下了进祝口村的土路。

低着头的曹安堂大脑已经变得空白,某一瞬间,猛然发觉前方有人过来,下意识抬头……

“安堂哥,恭喜,恭喜啊!这都两年了,总算能恢复工作了啊。哥,我还跟着你干,你给组织上说,你去哪,我就去哪。反正这个村长我干着和没干一个样。”

曹安猛满脸欢欣鼓舞的笑容,冲过来就是给曹安堂一个大大的熊抱。

没等曹安堂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曹安良伸手就把曹安猛给推开。

“兄弟,我的安堂好兄弟。啥话也不说了,大哥给你庆祝,今晚上咱必须好好喝一顿,喝个不醉不归。要不然,我怕以后都没机会和你喝酒啊。”

曹安良使劲拍打着曹安堂的臂膀,只把大脑一片空白的曹安堂拍打得摇摇晃晃、站立不住。

周围人越来越多,熟悉的乡亲们无一不是带着祝福和欣慰的笑容看着他。

曹安俭也挤过来,一拳头砸在他肩膀上。

“安堂,咋了,高兴傻了啊。咋不说话呢。你放心吧,那个县里来的田处长带着人都找俺们问了一个遍了。放心,没人说你坏话,连四叔都夸你呢。是不是啊,四叔。”

说话间,曹安俭扭着脖子往后面吆喝一声。

人群后面的四叔曹业生冷哼一声:“一码归一码,反正小栓子的事没完。”

话是这么说,可这里谁不知道人家田处长去曹业生家的时候,曹业生掏空了心窝子给领导说,错全在他身上,和曹安堂没关系。

罗成来道贺。

二大爷来道贺。

整个祝口村的村民好像走马灯一样,轮着流地来前面给曹安堂说恭喜的话。

曹安堂是懵的,是傻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感觉是无比憋屈和委屈的。

直到某一刻,一个清瘦的身影挤进人群内。

付粟锦满心慌张,张口就问:“曹安堂,你没事吧。田处长没训你吧,没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一连串关切的问话,就像是攻城车嘭的下撞开了曹安堂内心那扇关闭着各种情绪的大门。

好似有点东西卡在喉咙里,还有点东西蒙在眼睛上。

他愣愣地看着付粟锦,看着眼前所有的乡亲,直到把所有人都看得心底发毛了,突然间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

点滴酸楚随着仰起来的头倒流回心底。

曹安堂抬脚踢了下车撑子,把自行车竖在那。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付老师,你不用担心,安良哥、安良大嫂,你们也不用担心。那个程主任被牛书记狠狠训了一顿,黑蛋上学的事解决啦!”

就这一句话,让欢乐的笑容瞬间回归众人的脸上。

曹安堂话语不停:“我还得说一件好事,各位乡亲们,这位付粟锦付老师是从咱镇小学推荐过来的。只要在扫盲工作中表现突出,回去就能得到奖励。大家伙说,咱该不该支持一下人家?付老师帮咱全村扫盲,咱得帮人家拿到荣誉,是不是这个理?”

“是!”

热烈的回应之后,所有人都带着热切目光看向付粟锦。

这下子可是把付粟锦给弄得不好意思了。

曹安堂伸手拉拉旁边的曹安猛。

“猛子,你是村长,赶紧给人家付老师安排安排,商量出来扫盲工作咋做。哦,对了,苟大友同志,这扫盲的事你也得领头指挥啊。”

这一声喊,直接把所有目光引导到了与这边完全格格不入的苟大友身上。

苟大友鼻子里哼一句:“用得着你说,你没回来之前我正打算安排呢,都让你耽误了!”

你说这人!

大家都这么高兴呢,他非得腆着脸的泼冷水。

曹安堂赶紧点点头,大声道:“那行,苟主任、猛子,你们安排着,付老师您工作为重,还有大家伙都在这听听扫盲咋个扫法。我,我回家歇一歇,等会儿就过来。”

“好,安堂哥,你先回去歇着。”

曹安猛应声,周围围着的人也自动散开一条路。

曹安堂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两步,又猛的抬头:“对了,还有个事。我这能不能恢复工作的事,还没定下来呢,大家伙别到处乱说啊。那个,咳咳,组织上要求保密。”

小小的谎言换来所有人瞪大眼睛,不少乡亲都下意识捂住了嘴。

曹安猛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对对,都别说了。咱别一到处乱说,让组织上再对安堂哥有意见,坏了事。那庆功酒啥的,等定下来再办。都听见没?也告诉各家孩子别乱说话。”

没有人回应,但集体点头的动作,足以见得大家的心意。

曹安堂冲大家笑笑,继续前行,等走出人群外,再也没有任何目光,那笑容逐渐消失,昂着的头低了下去,前行的脚步沉重许多。

别人还在叽叽喳喳讨论,唯有付粟锦将曹安堂那微妙的变化看在眼中。

心细的姑娘,也是比村里人有更多见识和经历的姑娘,当时就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完全下意识的要追上去,拉住曹安堂仔细问问。

可有人比付粟锦快了一步。

“安堂兄弟,你先等等着。”

安良嫂大声喊一句追过去。

曹安堂挺身回头的瞬间,脸上全都是灿烂的笑容。

“大嫂子,啥事啊?”

“那个,黑蛋呢?二愣子和我说,他一清早就跟你上县里啦。”

这话一出,笑容僵在脸上。

曹安堂猛的一拍大腿,坏了,怎么把那臭小子给忘了。

“大嫂子你别急,我这就去把黑蛋接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离开。

后面的付粟锦追不上了,也没机会去追,欢庆过后的祝口村村民再次簇拥着她去到生产社大门前。

……

时近黄昏,县城大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养安堂门口,黑蛋双手一左一右抓着钱小乙和孙小丙的后脖领子。

“你们两个别跑,让你俩干的事,咋样了?”

“黑蛋哥,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差多少?我看看,啊!你们,你们敢骗我,这怎么还这么多呢。让你们贴个东西都这么费劲。”

黑蛋急得大声嚷嚷。

那俩孩子一脸委屈加无辜。

“黑蛋哥,你别逼俺们了行不行。那是县政府啊,时不时来个人,哪有机会下手。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贴上了,没一会儿就能让人给撕掉。撕了也没事,再把我们当反革命分子给抓起来怎么办?”

“错了!抓住你们没事,这些东西撕了就不行。你俩知道我们写这么多,多不容易吗。”

黑蛋一句回话。

钱小乙也急了:“黑蛋哥,你这就不对了。你不是英勇无畏的少先队员吗,这么危险的事,你让俺俩去,你怎么不去?”

“我要是能去,我还用得着你俩。你们知不知道我在县政府多出名,我往那一站立马就被围起来了,我还怎么下手,那不全都暴露了。不是我说你们,笨不笨啊,白天人多,你们不会晚上去?”

“这不是还没到晚上呢。”

“你,钱小乙!这马上就到晚上了,你们去不去?一天贴不完就两天三天,总之,这些都必须给我贴到人多能看见的地方。要不然,要不然我把你俩往熬药壶子里尿尿的事告诉吴老爷爷。”

这话一出,吓得钱小乙和孙小丙急忙举手求饶。

黑蛋满意地点点头,转眼间就看到养安堂里住着的那俩更小的小孩牵着手跑了过来。

“黑蛋哥哥,俺们都贴完了,就按照你说的,贴在好多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好,好。钱小乙、孙小丙你俩看看人家,年纪小办事能力比你们还好!”

不愧是年纪大点还上过学的,黑蛋这都学会拿腔拿调教训人了。

然而,当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的时候,将他所有的腔调直接击垮。

“黑蛋,你们办什么事呢?”

曹安堂推着自行车来到近前,想撑住车子和几个孩子说两句话呢。

谁知黑蛋耸着脖子,使劲推了一把钱小乙和孙小丙,这俩大孩子伸手拉住那俩小孩子,小心翼翼往养安堂的门里后退。

曹安堂尴尬了。

黑蛋则是快步迎上来。

“安堂叔,没事,我和他们闹着玩呢。你可算来接我了,我都快饿死了,咱回家吃饭吧。”

黑蛋抓着车把手主动帮曹安堂调头。

曹安堂更觉得无语,下意识再往钱小乙他们那边看看。

黑蛋立马嚷嚷一句:“钱小乙,你们不是说吴老爷爷让你们抓药去吗。快去吧!”

那几个孩子话都不回的,直接转身进门跑了个无影无踪。

曹安堂还能怎么办,失笑摇头,伸手呼啦呼啦黑蛋的小脑瓜。

“你小子,别让我知道你密谋什么坏事呢,要不然打你个屁股开花。走了,回家吃饭去,我也饿了。”

载上黑蛋,原路返回。

路过县政府大门的时候,曹安堂不自觉低头加快骑行速度。

今天领导都说了让他老老实实待在村里,这要是再让谁看见他,更是留下不好印象。

风一样,一掠而过。

可还是有人看见了他。

县政府大院门边上,一个孩子使劲摇晃摇晃身边女人的手臂。

“妈,我看见安堂叔叔了。”

“嗯?”

中年妇女惊愕扭头,好似看到个骑自行车的熟悉背影正巧转过路口,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一步之后就是个面容刚毅的汉子正巧走出县政府大门,挡在她前面。

“哎,孩他娘你怎么在这。哟,儿子,你是来接爸爸下班的吗?”

中年汉子脸上绽放出温和的笑容,弯腰将孩子抱起来。

“哟,一天不见长大了,变重了啊。”

略显粗糙的手指划在孩子鼻尖上,惹的小孩欢笑连连,可再一扭头看见那中年妇女还在往路口方向看,不由得轻声问道:“孩他娘,你看什么呢?”

“啊,建国他爹,刚才建国和我说,看见安堂兄弟了。我就看见个影子,不过感觉也挺像的。”

“什么?曹安堂!他来县里了,哪呢?”

“骑自行车过去了。”

“我去追!”

胡建国他爹,胡爱国,放下怀里的孩子冲着路口的方向就蹿了过去。

两年前去支援青岛前线的胡爱国两口子回来了,以支援前线英雄的身份回归了家乡。

这两年他们怀念最多的,就是曾经一起并肩工作的曹安堂同志。

回来之后,他们最想见到的,也是这两年里时常帮忙照顾他们家中老母和孩子的曹安堂同志。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或者说是更重要的一个人。

胡爱国两口子必须把那人的情况,告诉曹安堂。

第五十五章 一九五四(争)

胡建国速度飞快,可刚转过路口。

一声汽车鸣笛爆发,惊得他急忙侧身闪躲,小汽车也吱嘎一声猛停在那里。

“怎么开车的!”

胡爱国有些气恼,只因为这一耽误,视野当中人来人往,却看不见曹安堂的影子。

而车门打开,刘强急忙跳下来。

“对不起,同、啊,胡处长,您,您没事吧。”

“小刘啊,我当谁呢。以后开车注意点,尤其是这个路口人来人往的,很容易出事。”

“是是是,胡处长您教训的是。”

刘强被训话,忙不迭点头。

胡爱国看不见曹安堂了,也只能叹口气,打算回去继续陪老婆孩子。

可没等转身,就看见汽车后车门打开,下来一人,他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迎上去。

“田农同志在车上啊,你们这是出去开展考察工作了?”

其实胡爱国和田农不熟,他出去两年又回来,看县里的许多工作同志都是生面孔,再加上回来的时间短,两个月不到,其中一个月还是去到他原来所在的庄寨镇交接工作、处理某些公事,也就是在县大会上与田农见过两面。

但既然认出来了,还是一个单位工作的同志,理所应当打个招呼。

田农也是一样的想法,认出来了胡爱国这才下车。

两人握手寒暄,田农随口回应:“是,今天去了三个村子,考察考察几位同志。正好路过庄寨镇的时候,听当地同志还提到你了呢,胡爱国同志。”

“他们提我?哈哈,我刚把原来的镇长给拎下来,他们提我?那是想着借机会和田农同志套套近乎,看能补上这个缺吧。田农同志,别搭理那一套,那帮人就算说是我儿子,你都别信。我出去两年,压根都不认识他们了。”

胡爱国就是这种说话没有章法的人,性格大大咧咧。

旁边的刘强都有些听不过去,可也不敢说些什么。

而田农则是带着很真诚的微笑,同样打趣道:“胡爱国同志,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我放心了。我还真担心,这庄寨镇镇长的缺口安排不妥当,有人到你那打小报告,让你这位纪检处处长把我给拎走了。”

“哎,田农同志你这是埋汰我呢。咱县里谁不知道你这组织处长一双火眼金睛辨识忠奸,我都担心在你这,我表现不好,以后都没进步的机会了。”

两人同时仰头大笑,虽说以前不熟,但这番聊天过后,也算是两个平级的工作同志,拉近了点革命友谊。

玩笑归玩笑,等再次对视,田农的脸色正了正。

“胡爱国同志,既然正好在这里遇见你了,那有个情况我得给你反应一下。”

就这一句话,瞬间让胡爱国变得机警起来,回手朝那边正要走过来的胡家大嫂子挥挥手,示意老婆孩子先别过来,并且主动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路边墙根底下。

“田农同志,你说,什么情况?”

田农点点头,凑近一点,压低声音。

大街上,喧闹的人来人往,就算是小刘挪了挪车,稍微挡了一下路边交谈的田农和胡爱国,可还是有不少县政府那边下班路过的工作人员看到了这一幕。

不知道多少人为此而感到震惊。

组织处和纪检处的主管领导,一个负责怎么把人提上去的,一个负责怎么把人给拉下来的,这两人凑在一起,那得是多恐怖的事情。

当然,恐怖还在于这两个人。

组织处田农有个火眼金睛的称号,做政治审查工作的时候,连县委于书记都将其推到主导位置上。

纪检处胡爱国是刚刚上任没多久,可一上任首先就把他原来所在的庄寨镇,那位和他有点亲戚关系的镇长给调查了,破了“三五”反工作结束以后到现在,曹县第一个贪之案,铁面无私四个字当之无愧。于书记这一次去菏泽地区汇报工作,都是要专门汇报这次行动内容的。

这两人能说些什么?

大家都好奇,都想凑上去了解了解,可真敢主动过去的没有一个。

就算是有一两个胆大的稍稍驻足了一会儿,也是在看到胡爱国扭头看向这边之后,急忙快步离开。

别人心里怎么想的,胡爱国没那个本事知道。

他只是在听完田农的叙述之后,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田农同志,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但是真要展开调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说的这位同志,是马上要来县里的,倘若他有问题。那么县里几位一直支持他的同志,又会不会被连带上。还有梁堤头镇小学建设起来的这个功绩,是不是得考虑。有可能只是他一个,怕就怕他一个扯出来一大片啊。这样吧,我先安排人去梁堤头镇暗访一下。等过两天于书记回来之后,我汇报一下,看于书记的意见。一旦要查,那就一查到底。不过,到那时候,我的工作忙起来了,田农同志你可要也跟着一起忙了啊。”

话说到最后,胡爱国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稍稍驱散了点这一小片严肃的气氛。

田农笑笑:“胡爱国同志,我只是反应情况,具体工作你可别来找我。你在庄寨镇那么一大刀阔斧,我都有些吃不消。这次要是真联系到了县里……咳咳,恐怕到时候于书记还得最先治我个审查不力的罪。行,不说了,估计咱俩继续聊下去,明天整个县政府都没几个人能安心工作了。我先回去写个总结,胡爱国同志,你忙着。”

“哎,田农同志,有时间我们再聊。”

话说到这里也算是个结束,田农转身,刘强也拉开了车门。

可就在这时候,胡爱国突然追上来一步。

“田农同志,我忘问一句了,你刚刚说今天去了一趟祝口村,是不是去考察曹安堂同志了?考察结果怎么样?”

“嗯?”

田农猛回头看过来,眉头微微皱起。

胡爱国挠着后脑勺哈哈一笑:“你看我这臭毛病,忘了,这是人事组织的工作内容,我没资格问。田农同志你别误会,我就是好奇,也是关心曹安堂的情况。曹安堂是我兄弟,自家人的事总是多一嘴。好了,不说了,您忙着。”

话音落下,胡爱国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抱起来小胡建国,牵着爱人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看起来,两口子是在逗孩子,可实际上胡爱国和胡家嫂子说说笑笑的内容,明显和他们的表情不一样。

“老胡,咋回事,那个不是你们组织处的田处长吗,你怎么跟他说得上咱安堂兄弟了?”

“小点声,那个田农今天就是去考察咱安堂兄弟去了。曹安堂啥样,别人不清楚,咱还不清楚吗。咱这一走两年,回来你也听说了,安堂兄弟受委屈两年。正是他恢复工作的关键时候,我有这个机会帮他说句话,当然得说。”

“可你就不怕犯错误,再引起来人家那田处长的反感?”

“呵,我替曹安堂说话,哪是犯错误,这是变相的给组织上立功。换个别人,我提都不提。再说了,要是那个田农因为我这一句话反感了,那证明他那个火眼金睛的称号也是假的。一个假的,我怕他干什么。”

“你……行吧,为了安堂兄弟,就这一次,以后可不准这样了,谨慎点。”

两口子不说话了,小胡建国扭动机灵的小脑瓜看看爹又看看娘,趴在胡爱国的肩膀上,咧着嘴冲后面还往这看的田农,露出微笑的小白牙。

一家三口消失在人潮中。

也是这时候,田农才终于转身上车。

汽车重新启动,憋不住话的刘强立马开口问道:“田处长,刚才胡处长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这是不是为了曹安堂给咱施加压力呢?”

田农笑了:“小刘,你这反应越来越机敏了啊。没错,他就是在给我施加压力。”

“那咱对曹安堂这事怎么办?”

“正常办,程序办,客观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小刘,我之前和你说过,组织人事工作承受的压力、诱惑、阴谋,甚至是威胁会很多。顶得住,才能对得起组织上的信任。明白吗。”

“明白!可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个胡处长对咱办的结果有意见了,可咋整。”

“呵,他要是因为这事对我们有意见了,那就证明他那个铁面无私的称号是假的。一个假的,我们怕他干什么。走,回办公室,早早写出来意见报告。大后天就是县大会了,于书记也该回来了,要听取我们的工作汇报的。”

小汽车开进县政府大院,两个人下车急匆匆行走进办公小楼。

啪的一声,县政府大院门前的电灯亮了,驱散了刚刚来袭的黑暗。

但祝口村的村里土路却是被黑暗完全笼罩。

曹安堂推着自行车,累得实在是不想骑了。

这一天县里折腾两趟,镇上折腾一趟,人都快废了,曾经受伤的那条腿旧伤也有点隐隐作痛。

黑蛋看看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安堂叔,急忙从大梁上跳下来。

“安堂叔,你是不是又腿疼了。你在这歇会儿,我帮你把车子推回家。”

这孩子往下跳的动作,碰撞的曹安堂差点站立不住,自行车也顺势就被黑蛋抢了过去,那孩子撒腿就往前跑。

曹安堂伸手向喊住黑蛋,可张了张嘴,就把话咽下去了。

这孩子长大了,还当是个小屁孩吗。

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早早跑出去的黑蛋很快就冲到了曹安堂家门口,远远听见院里有说话的声音,这小家伙顿时兴奋起来,直接把自行车往墙根底下一竖,扭头直冲院内。

“同志们,我回来了!艰巨的任务还在继续,我们很快就能让付,付,付老师!”

当黑蛋看到院里都是什么人之后,直接傻在原地。

他本想趁着安堂叔还没回来,向大家宣告一声,他们为了能够令付老师重回学校的行动有了突破性进展。

结果,付老师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妮子、罗东东他们笑着跑过来。

“黑蛋哥,你没想到吧,我们放学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付老师现在是咱们村的扫盲知识员啦。”

“扫盲知识员?”

“就是教全村人识字的。”

“不对不对,付老师你不要回学校当老师了嘛?”

黑蛋脸上没有见到最喜爱老师时该有的开心,反倒是惊讶,甚至可以说是被吓到一样,冲着付粟锦急匆匆问出这句话。

付粟锦走过来,弯腰看看黑蛋,笑道:“曹定中同学,老师在学校的工作暂停了,不过,又换来到这里教学,要在祝口村住很长时间呢。你欢不欢迎我啊?”

“我欢,欢,不对不对。老师你怎么能不当老师。”

“曹定中同学,扫盲知识员也是老师啊。”

“不是不是,我说的不是……”

黑蛋急得摆手跺脚,完全说不利索话。

这时候,曹安堂也回来了,笑着拍拍黑蛋的脑袋。

“你小子别着急,付老师只是暂时在咱村工作,等工作结束就能回去。要是老师表现好,还有可能给你们当校长呢。”

原以为这样的解释足以让黑蛋转忧为喜。

谁知道这孩子急得都开始脑门冒汗了。

“付老师还能当校长,付老师怎么能当校长,付老师以后回学校,那我们现在,啊,不对不对,咋办啊咋办啊。”

黑蛋嘟嘟囔囔,原地转圈,弄得付粟锦和曹安堂面面相觑。

直到二愣子跑过来一把拉住黑蛋。

“付老师,安堂叔,曹定中肯定是高兴坏了,我和他解释,你们不用管他。”

说着话,拽着黑蛋就往外面跑。

也是这时候,院里的众多孩子好像全都想起来了什么,一个个原本高兴的小脸蛋浮现上担忧的神采,私下里对视几眼齐刷刷向外跑。

“付老师,安堂叔,我们先去和黑蛋哥他们说话啦。”

一群孩子眨眼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虽然不知道这帮孩子闹什么,但大人谁会把小孩子之间的交流放在心上。

曹安堂苦笑着摇摇头,感觉自己是越来越不能融入进村里孩子的小集体里面了。

再一转头,看向付粟锦,同时也看到了后面的罗婕。

罗婕笑眯眯迎上前一步。

“安堂叔,猛子叔他们让我留在这等你的。扫盲识字班的事安排差不多了,就是付老师的住处不好安排。都想问问,能不能让付老师住你家。”

“付老师住我家?”

曹安堂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看付粟锦。

付粟锦的脸腾的下就红了,稍稍退了小半步,急声解释:“曹安猛村长的安排是,让我住你家,罗婕大妹子在这陪我。你,曹安堂同志你去和苟主任住。”

“让我和苟大友住?”

再一句反问,无法形容曹安堂的内心是有多崩溃。

第五十六章 一九五四(惊)

祝口村总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各家各户谁家几间房子,哪怕是村里的小孩都能说清楚。

抛开最大的徐家老宅不说,整个村所有家庭几乎都是一大家子人捆巴着住。

村西边的李强家,过了年刚添俩双胞胎大胖小子,那位李强大哥都得在自家灶房里凑活着住。

村东的梁实诚,大儿子八岁,二闺女五岁,三闺女三岁,一家人挤在寥寥两三间房子里。闹得这两口子要想说点枕边上的事,那都得寻个没人的时候,往村后边的树林里去。

还有罗庚罗大哥家,小儿子不满周岁,还得有人天天照看着,大妮子小妮子“罗解放”姊妹两个住一屋,罗东东个男孩子长大了,不能和姐姐妹妹再睡一起,爹娘又舍不得个孩子受苦,只能再腾出来个屋给罗东东住。最后闹得老罗大哥都得在庭院里搭俩布帘子,凑活来。现在天还热点,那倒是好说,等再过一俩月入了冬,谁都不知道罗庚还怎么过去这个冬天。

诸如此类的情况太多了。

主要是整个村的人越来越多,可该跟上的建设一点都跟不上。

哪有钱盖房子。

哪怕是盖一间小土坯房,房顶瓦片房梁的不要钱吗、奠基的石头不要钱吗,这才刚有了个温饱,谁能拿得出钱来重新盖房。

所以,当付粟锦这位扫盲知识员来了村里,安排好扫盲班如何开展的相关事宜之后,她这个女同志住在哪,成了个很严峻的问题。

生产社所在的徐家老宅里有的是房子。

让付粟锦住在这里,先不说付老师自己什么想法,反正全村所有人都不同意付老师这么个年轻女同志和苟大友住在一个院里,不管到啥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整个祝口村村民都不会改变“苟大友不是个好东西”的想法。

当然,让苟大友离开生产社,找别的地方去住,那也不现实。

村里没人收留他,他自己是不会同意住到大马路上去的。

那么,还能有什么地方,有富余房子给付老师住的?

曹兴民老太爷家现在是空出来了,但太爷才走一年,这让个孤零零的年轻姑娘住进去,不叫个事。

所以,想来想去,最终大家伙不约而同想到的,那就是曹安堂家了。

那一年,不还有个李芸燕李主任住在曹安堂家的吗。

这次付老师住的时间长,就让罗婕这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过去陪着。

至于曹安堂……

按照猛子的说法,那安堂哥随时都要恢复工作,住镇上给安排的大砖瓦房去了,家里空着也是空着,啥都不缺,正好能把付老师安排下。

再说了就算安堂哥一时半刻走不了,以前不也是去徐家老宅对付着住过。

要是别人遇上这事,或多或少会有点意见。

但安堂哥那思想觉悟,肯定能理解,也肯定同意这样的安排。

所以,当曹安堂回到家的时候,村里几个大嫂子已经把他家稍微变了个样,安排成付老师的宿舍,而他需要的铺盖那都早早送去徐家老宅的柴房了。

曹安堂感觉,村里人可能是对他有意见的。

要不然他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平常时候成了村里孩子做作业的地方,关键时候都不让他自己去住了呢。

好吧,这是玩笑话。

对于猛子的这番安排,曹安堂没有任何意见,唯独就是那种他很快就去镇上分配的大砖瓦房住了的说法,他无言以对。

别说现在已经不能恢复工作了,就算是能恢复工作,曹安堂特从没想过去那种房子里住。

他去过程育良的家,从头到尾就一个感觉,不舒服。

更确切的说是,他感觉如果生活变得像程育良那么舒服了,没有了艰苦奋斗的习惯,那进入到艰苦卓绝的工作环境中时还能舒服得了吗。恐怕,不光自己不舒服,也会让别人不舒服的。

反倒是工作中兢兢业业、努力奋斗,虽然累点、不舒服点,可等一天繁忙的工作结束,回到家里,哪怕只是一间小破屋也会感觉舒服得很。

“当然,也不能太破。”

曹安堂提着一包袱换洗的衣服走在夜色里,思考到这不由得自言自语出声:“能住好房子,谁不愿意住好房子,等生活好起来,自己盖,带着全村一起盖,都住砖瓦房!”

郁闷了一天的曹安堂,终于在此刻重新调整好了情绪,再抬头时,面前出现的已经是徐家老宅的大门了。

迈步走上台阶,敲响门环。

随后就是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从里面传出,哗啦啦门分左右,苟大友探头出来。

“长……呃哎!曹安堂,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苟大友,不是你和猛子一起安排我住在生产社的吗?”

曹安堂皱起来眉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村里人给带的,他也越发有点看见苟大友就来气的感觉了。

而苟大友表现得比他气性还大。

“你住哪是曹安猛安排的,和我没关系,别什么事都赖我头上。你上后面去,后面柴房才是你住的地方。这里是生产社,不是你的宿舍!”

哐当一声,大门再次关闭。

曹安堂气得都想一脚再把们踹开,将苟大友拎出来打一顿了。

不管住哪,不都是这一个大院里,从正门走进去能碍着你什么事?

握紧拳头挥胳膊试量两下,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放下去,转身绕着大院墙朝后门方向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快满的月亮让乌云遮挡得只露出个浅浅的小边,借着这么点光亮,凭感觉来到大院后门这里,正巧看见门边上放着个不知道谁扔在这的小灯笼。

伸手掏兜,借着火柴点亮灯笼里的小蜡烛。

这刚想举着灯笼起身,抬头的一瞬间,一双闪亮亮的眼睛外加一口小白牙猛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曹安堂当时就是狠狠一甩身上的包袱,直接砸了过去。

呼的一声,软绵绵的衣服包袱砸在某人身上。

曹安堂提着灯笼抽身后撤,顺势摸索地面寻找趁手的武器,也是他后退的同时,听见了声怪腔调的呼喊。

“安堂叔,是我,别打!”

“黑蛋?”

曹安堂顿在原地,拿灯笼往前一照,那抱着脑袋蹲坐在地上和一堆衣服在一起的,不是黑蛋,还能是谁。

“呀,你个臭小子,我、我打死你,你信不信!”

曹安堂心里腾的下就是一股邪火爆发出来,两步上前直接拧着黑蛋的耳朵把人给提起来了。

“你个臭小子大半夜的在这干什么呢。人吓人,吓死人,你知不知道。你看见我来了,你提前吭一声行不行。故意的是不是,存心想找挨打呢,是不是!”

曹安堂拎着黑蛋的耳朵厉声怒骂。

黑蛋抱着曹安堂的胳膊原地跳脚。

“安堂叔,疼,疼。”

“你还知道疼啊,我刚才打死你,你就不用知道疼了!说,你小子猫在这干什么呢!”

“我,我等你呢啊,安堂叔。”

“等我,有啥事?”

“我想问问你,明天还去县里不,去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不去!去也不可能带着你!你给我滚回家睡觉去!”

曹安堂说着话,一脚踢在黑蛋的屁股上,把那小子踢得远远的,心里一口恶气也算是平息了许多。

掐着腰缓一会儿,才开始弯腰收拾地上散落的衣服。

冷不丁的,一双小黑手伸过来,麻利地帮着他将那些衣服胡乱捡起。

曹安堂真是忍了好几忍,才闷声问道:“黑蛋,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

“安堂叔,我啥也不想干,就想明天还去县里,还找钱小乙他们玩。”

黑夜里也看不清楚黑蛋的表情和躲躲闪闪的眼神。

曹安堂皱皱眉头,伸手敲打敲到黑蛋的脑袋瓜。

“黑蛋,想玩是你这个年纪的天性,我不说你。但是你也得记住,你还是个学生,再过一两年你就该上中学了。你说说就你现在这样的学习成绩,县里中学会不会收你?不是不让你玩,是你现在的自身情况不允许你玩,你要是和人家二愣子一样学习成绩那么好,你想怎么玩都没人说你,你明不明白?”

“明白。”

黑蛋使劲点点头,然后……

“那安堂叔你明天去不去县里?”

听到这话,曹安堂又有点压不住火想打人了。

合着他那么苦心的教育,一点作用都没起到啊。

“我不去,你小子也不准去!明天你就能回去上学了,你还上什么县里,知不知道我和付老师为了你回去上学的事情,折腾多少了?”

“呀,安堂叔,你明天就去一趟县里吧。就去一下,我就去了和钱小乙他们说句话。”

“见个面都不行!现在给我回家,明天老老实实去上学!我也明确告诉你吧,我不可能去县里了,不能去县里了,可能以后都去不了县里了!”

曹安堂让黑蛋惹得心情烦闷,没忍住将一连串实话说了出来。

黑蛋那小机灵鬼多聪明,只听这话就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安堂叔,你为啥去不了县里了,是不是出啥事了?”

“我……没事!你个小屁孩问那么多干什么,我是得留在村里支持你付老师的工作,什么时候付老师工作完成了再说。”

曹安堂随便找个理由,把刚才下意识说出的话给含糊过去,伸手从黑蛋那把剩余的几件衣服胡乱塞进包袱里。心中也思量着,要是这小子还胡搅蛮缠,他就找根棍子直接把黑蛋打回家。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黑暗里,黑蛋那双透亮的眼睛忽然灵动了许多。

“安堂叔,你的意思是,你和付老师会很长时间都不去县里了对不对?”

“对啊。”

“那县里要是出了啥事,和你们也没关系的,对不对?”

“对,哎,不对,县里能出啥事?黑蛋你小子到底想说啥?”

“没啥!”

黑蛋笑了,那张愁苦了整晚上的脸终于舒展开。

既然安堂叔和付老师都不去县里,那就算是县里闹翻了天不也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既然没关系,那还担心什么。

“我没事了,我不去县里了,我好好学习。安堂叔你早点歇着吧,再见。”

黑蛋笑嘻嘻转头跑走,直把曹安堂弄得一愣一愣的。

这孩子怎么说变就变啊,到底那句话给他脑袋开了光?

纳闷归纳闷,眼看黑蛋就要跑没影的时候,曹安堂猛然间想起来了什么,大声喊道:“黑蛋,你站住。”

“安堂叔,还有啥事?”

黑蛋回头,就看见曹安堂快步追过来,边走边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个小手帕包。

“这个你拿着。”

“安堂叔,这是啥啊?”

“你甭管是啥,回去放到书包里,明天带着一起上学。要是那个王校长或者程主任还找理由拦着你不让你回学校,你再把这个拿出来。听见没?”

“嗯。”

随着黑蛋点头,曹安堂总算感觉心里压着的某块石头搬开了,微笑一下,伸手把小灯笼也递了过去。

“天太黑,拿着这个,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娘着急。”

黑蛋接过小灯笼,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可等到了曹安堂看不见的地方时,这孩子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将那个手帕包打开一条缝,借着灯笼光看过去。

入眼之处,厚厚的一沓钞票跃然入目。

黑蛋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赶紧重新包好,使劲攥在手里,快步朝自家方向跑去。

……

刺啦一声,火柴滑动燃起来的火光,照亮小小的柴房。

点燃煤油灯,甩手扔掉火柴棍,曹安堂的目光在整个柴房里微微流转片刻。

说是柴房,其实早就没有任何杂物了。

小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接地的木板床上厚厚三四层褥子,一个枕头两床被子,看模样就知道是猛子从曹安堂那里学来的叠被子手法。

伸手摸摸松软的铺盖,一阵淡淡的、明显刚晒过的那种特殊气息扑面而来。

曹安堂不禁感叹,虽然猛子把他从家里“赶”出来,可给安排的新住处比之前的待遇还好啊。

折腾了一天的疲惫感,在接触到被褥的那一刻,席卷而来。

曹安堂张张嘴,想打个哈欠,可打到一半就哈不出气来了。

腿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下意识起身,一瘸一拐走去了房门边,看向天空。

找不见月亮的影子,他伸手拍打拍打那条受过伤的腿,无奈摇摇头。

寻思着这要是能有个预报天气的工作,他绝对能够胜任。

稍微阴阴天,旁人不清楚,他指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可惜,这不管啥样的工作,还能有落在他头上的机会吗。

一时间睡意全无,点上颗烟,默默走进黑暗里。

按照曾经在战地医院时,梁护士教给他的康复训练方式,调整走路姿态。

也幸亏是在徐家老宅,偌大的前中后三叠院,足够他走动的了。

可走着走着,无边寂静中,某些从前院飘来的特殊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找过去,直到站在连接前院生产社的门廊时,他停下了。

眯着眼睛,竖起耳朵,倾听片刻。

远处苟大友所住房间里传出的,那好似鸳鸯戏水、花间蝶震、春夜猫嘶、南飞雁鸣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

曹安堂的脸腾的下如火烧一般,旋即转身,迅速回到后院小小的柴房里。

……

第五十七章 一九五四(懵)

又是新的一天,晌饭刚过,有些阴沉的天空下,祝口村村头生产社大门前的空地上,坐满了人。

曹安猛和罗成罗二哥家的大小子罗赫赫,吭哧吭哧,将两年前李芸燕用过的那块大黑板从生产社仓库里搬出来,选个合适的角度竖在大门前。

大门一旁,付粟锦在面前的一张长条桌上摆放好粉笔、板擦,翻动书本,做着第一堂扫盲识字课讲课前的最后准备。

空地人群中间,苟大友指挥着两位县里来的运输员,将他刚从县城申请购买来的铅笔、本子分发到在场的所有村民手中。

人群最后方,曹安堂看了眼忙得不可开交却是红光满面的苟大友,又扭头看看不远处坐在一群大嫂子中间的长秀,抿了抿嘴唇,目光最终落在曹家四婶子怀里哄着的那个两岁大女娃身上。

小脸蛋精致得好像瓷器一样的小女孩,好似感受到了某些不一样的目光,扭头看向曹安堂这边,张嘴咿呀咿呀发出声不是很清晰的“伯伯”。

曹安堂一时间心情五味杂陈。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朝苟大友那边走去,压低了声音喊道:“苟大友。”

“干啥?”

“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说啥啊,没看见我这忙着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我安排学习班现场。”

苟大友不耐烦的一句回应,看都不看曹安堂,抬手指了指几个扎堆坐着的村里年轻小伙子。

“你们几个,过来帮忙,眼里看不见活吗。都过来,帮着把这玩意儿架上。”

几个年轻小伙跑过来,众人搬起来个高高的架子往外伸展。

曹安堂阴沉着脸,后退几步,给让开空地。

片刻之后,从生产社大门前到村头大树下的整片空地,全都被架起来的顶棚给遮盖住。

“成了!有了这玩意儿,太阳晒不着,下雨淋不着。各位乡亲,这可是我在县里求了人家好久才弄来的。知道这叫啥吗,这叫遮阳蓬,县里搞重大活动的时候才能用得着的玩意儿!”

苟大友咋咋呼呼,炫耀着自己的功劳。

众多村民抬头瞧着头顶上的东西啧啧称奇,还有几个伸手摸摸树立在身边,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金属架子。

都在心里感叹苟大友本事大,连这种东西都能弄来。

可再看看苟大友那小人得志的样子,没一个把夸奖话说出口的。

苟大友也不在意,反正都习惯了,只要有一个人崇拜他,那就足够。暗地里冲着人群中的长秀笑了一下,再扭头,正好看见还在不远处的曹安堂,笑容消失,鼻子里哼一句:“曹安堂,你刚才喊我啥事?”

这声喊话,将曹安堂从观察那顶巨大遮阳蓬的状态中拉扯回来。

他看看苟大友,又看看那边分发完铅笔书本,开上大卡车走人的运输员,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没事。”

“没事你喊我干啥。不就是要恢复工作了吗,不管你恢复成啥工作,我都是祝口村的技术员、生产社主任。我是组织上调派来的,不归你管。别想着瞎指挥我,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工作怎么干吧。”

好一通冷嘲热讽之后,苟大友才像个斗胜的公鸡一样,转身昂首挺胸走去大门前。

“付老师,都准备好了,你看还需要啥?”

付粟锦连忙摇头:“不用了,苟主任谢谢您安排的这么好。”

“哎,这是我应该做的。既然都没事了,那咱开始吧。”

“好,开始……上课!”

祝口村的第一堂扫盲知识课就在这样的情境下展开。

对于村民们而言,学认字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

当初曹安堂回村之后,就曾选了几个适龄的小青年一起学习认字,曹安猛便是其中最优秀的那个。

后来,有李芸燕进村,教全村女同胞学习写自己的名字,上过那么几天识字课。

但真正像付粟锦这样,将全村人聚集在一起,用系统专业的教学方式来给上课,学习怎么识字,还是第一次。

所有人都带着一种新鲜感。

哪怕是曹安堂都被付老师的讲课吸引,盘腿直接坐在地上,拿着个小本本认真听讲。

时间在学习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缓缓流逝,直到某一刻,付粟锦扭头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慢慢放下手中的粉笔。

“各位同学,今天的可我们就讲到这里吧。大家回家之后,抽时间一定要认真练习。速成识字法只是教大家认识字,怎么真正记住学会运用,需要大家日积月累的练习。下课吧。”

随着这声下课,众人才终于发觉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各家的大婶子小嫂子急匆匆往家赶着去做饭,村里的大老爷们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曹安堂也是活动活动筋骨,弯腰撑住地面起身,可等想迈步往外走的时候,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了似的。身子往前倾,腿在原地没动,整个人直接往旁边一歪。

还好,曹安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安堂哥,你咋了?”

“没,没事没事,坐的时间长了,腿麻了,我缓缓就行。对了,猛子,是不是下雨了?”

听到这样的回话,曹安猛稍稍放心,也顺势探头到大顶棚外面,恰好就有个雨点掉在他脑门上。

“嘿,安堂哥你说的可真准,下了,不过这雨一看就下不大,估计就是蹦几个点。”

“嗯,我想着也差不多。”

曹安堂笑笑,伸手揉捏双腿,挥手示意曹安猛去帮忙收拾东西就行,不用管他。

坐在不知道谁家的板凳上,揉腿揉了好一会儿。

酥麻的感觉逐渐消失,可那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完全消散的疼痛也变得明显了许多。

直等到,头顶上的遮阳蓬在苟大友指挥下收起来,细小的雨点时不时打在他身上。

他才无奈叹口气,起身想着回去休息一下。

恰在这时,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

“曹安堂同志,你等一下。”

“哎,付老师,有啥事啊?”

走过来的付粟锦显得有些扭捏,紧了紧怀里的书本,轻声问道:“曹安堂,你家,你还回去吗?”

“不不不,付老师你在那住着,我怎么还能回去。你放心,你就在那安心住着。要是缺啥,直接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弄。”

“不是,我啥也不缺,主要是看,看着下雨了。你……”

“我没事啊。付老师你不用担心,这边这个徐家老宅的柴房还挺好的,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你不用担心我。”

曹安堂笑得很真诚。

对面付粟锦脸上的尴尬神色也是相当真诚。

这姑娘也不拐弯抹角了,捂着额头直接说道:“曹安堂,我是想说,你家堂屋屋顶漏了,你看是不是趁着这会儿雨还没下大,找人补补啊?”

听到这话,曹安堂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早小半个月前,他就想着修补修补屋顶,工具也早就都准备齐全了,这些日子事太多,怎么还给忘了。

让人家付老师住漏顶的屋子,这怎么能行。

“付老师,我这就去修好。”

说话间快步往前走,腿上的疼痛让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可速度是一点都不慢。

付粟锦有些奇怪,赶紧小碎步跑着往前追。

“曹安堂你慢点,不着急的。你的腿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以前上战场的时候留下来的伤,一般情况下不碍事的。”

“啊?你还有伤?那算了吧,其实我也能修屋顶的,我弄就行。”

“别,你一个女同志怎么能干这种活。再说了,要是让村里人看见我让你给我家修房子,那不得骂死我。”

两人说着话往前走。

后边罗婕看到这一幕,也快步追了上来。

“安堂叔,你是回家修房顶吗?要不我去喊我爹来给你帮忙?”

“不用不用,就几个瓦片的事,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说话间,几人回到了家里。

曹安堂手脚麻利的找出来备好的瓦片,和好水泥浆子,一应工具装进个筐子里,挂在脖子上,手提浆子桶,迈步去到院门后边把梯子扛起来。

可怜这架梯子,已经不知道在门后边孤单了多久,今天总算是能发光发热了。

付粟锦和罗婕是要帮忙的。

曹安堂哪好意思在女同志面前表现出来肩不能扛的样子,单手使劲把梯子往上一架。

“付老师,大妮子,待会儿你们就帮我扶梯子就成了。哈哈,不怕你们笑话,当年我随队打济南的时候,就是给人扶梯子的,总想着能有一天别人给我扶梯子,我往上冲了。”

一句玩笑惹得两个姑娘轻笑连连,各自放下手中东西,率先走去墙边等着。

可没等曹安堂也过去呢,就耳听院外面传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抱怨。

“姐,你欠他曹安堂的,你不能拿我抵债吧。我都说了,我不想和他处对象,除非他能去县里工作。”

院里的三人愣住了。

曹安堂更是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院门的方向。

随后就是安良嫂有些着急的声音。

“小晴,你让我给你说多少遍才行啊。安堂兄弟那是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男人。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能回县里,将来去市里去省里都有可能。你是我亲妹子我才这么劝你的,这次你可别再把事给我弄砸了。听见没!”

伴随着话音,安良嫂和那位方晴妹子已经出现在门口。

安良嫂抬头看见一身“装备”的曹安堂,不由得愣了一下。再等看见墙根下站着的付粟锦和罗婕,那都恨不得跺着脚喊后悔了。

咋就忘了,曹安堂家已经给那位付老师住了,这下子找来,尤其是罗婕还在,可别再弄得像那天晚上一样。

心里提防着,可也有点庆幸把曹安堂给找着了。

安良嫂拽着方晴连忙往里走两步。

“哟,安堂兄弟你这忙着呢?哎,付老师也在哈。”

付粟锦那边点头笑笑算是回应,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景。

曹安堂则是满心无奈,真不想再看见那方晴妹子,惹得大家都心里不舒坦。

也就是罗婕好像遇见有谁要抢她东西了似的,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嫁不出去的,又来了。”

就这一句话,惹得方晴当时就是一个箭步冲进门内,抬手指向罗婕嚷嚷开了。

“你个死妮子说谁嫁不出去呢。再乱说话,我撕烂你个小丫头片子嘴!”

罗婕是那种甘心受气的吗,要不然那天晚上也不会一两句话将方晴和常玉都给气急眼了。

“我说的就是你,就是你嫁不出去。整天想着嫁给城里人,那你倒是在城里老老实实待着啊,跑村里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来啊。我……”

方晴还想嚷嚷,安良嫂使劲拽了她一把。

“行啦!小晴你先别说话。还有罗家大妮子,婶子我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吧,今天我来找你安堂叔那是有事说的,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

罗婕对方晴带着一种天然的敌意,可对安良嫂这位长辈大婶子那是一点意见都不敢有,只能闷闷的哼一声,白楞眼那个方晴,伸手拉住付老师去到院子另一边说悄悄话了。

眼见这一幕,曹安堂还能怎样。

唯有放下梯子和浆子桶,搓了搓手,憨笑道:“大嫂子,今天忙,也一直没来得及去找你问问,黑蛋上学了吗。”

“上啦,上啦。”

安良嫂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兄弟,嫂子得谢谢你,这次是真得好好谢谢你。今个儿送黑蛋上学,碰上那校长死活非让交了赔偿费才许黑蛋进学校,俺都快急死了。要不是你给黑蛋那钱,俺,俺……安堂兄弟,你就是俺家的大恩人。以后要是有啥事,嫂子和你大哥就算是豁出命去,也帮你!”

没有人能想象,今天一早安良嫂送黑蛋上学时,被王光宗王校长堵在门口要赔偿费的那一刻,是有多么恐惧和无助。

直到黑蛋拿出来曹安堂给他的那个手帕包,安良嫂就感觉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安堂兄弟更能让人值得依靠的了。

回到家把这事和曹安良一说,也不知道两口子商量了什么,直接出门,连今天的扫盲知识课都不上了。

安良嫂去到县城纺织厂门口堵着,好不容易堵到方晴下班,拉着那姑娘就往祝口村来。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安良嫂指着那边还在朝罗婕瞪眼的方晴,开口说道:“安堂兄弟,嫂子我不知道咋谢你。你就看我这个叔家妹妹,行还是不行,能不能伺候你一辈子?”

安良嫂一句话,整个院里的人都懵了。

第五十八章 一九五四(爱)

“别,别,大嫂子你可别这个样。”

曹安堂吓的连连挥手。

“那些钱也不多,就当是我借给安良大哥的行不行,啥时候手头宽裕了,你们想还我就还我。不用谢我,一点都不用感谢。”

真是打死曹安堂都想不到,安良嫂还能做出这种没道理的安排。

不就是一点钱吗,我不要了行不行,原本也没打算要的,就是您别给我整个祖宗来伺候我啊。

他不光是挥手,都连连后退想要和安良嫂拉开距离,就怕安良嫂又给他整啥惊天动地的提议,让他心脏受不了。

这下子,没等安良嫂再说话,那边的方晴忽然不乐意了。

“曹安堂你什么意思?你这话是说我配不上你呗!”

“不是不是,配得上。也不是,是我配不上大妹子你。”

“哼,你知道就好。”

方晴傲娇地仰着头,往前走两步,直视过来。

“曹安堂,我今天既然来了,那就是我也有话要说。我不管你和我姐你们啥恩情啥感谢。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要恢复工作了?去哪工作?能不能在县里有房?”

方晴一连串问话,让原本就有些诡异的气氛,变得越发捉摸不透。

其实很好理解的。

如果安良嫂单纯说让她再来和曹安堂谈谈,那她是肯定不会来的,九头牛拉都不行。但是安良嫂一说曹安堂马上恢复工作了,方晴压根不在乎安良嫂是拿她抵债还是拿她报恩,说什么也得过来当面问清楚。

是个直性子的姑娘,有啥就说啥,处对象看对方条件的要求,那就是摆在明面上,丝毫不加掩饰。

但是她表现得也太明显了,明显得让任何人看到她这幅作态都会打心底里感觉不舒坦。

曹安堂对自己恢复工作的事情,从没和任何人说过实话。

唯独此刻,看着方晴,微微皱起来眉头,冷声回道:“抱歉,方晴大妹子,我不可能恢复工作了,哪也去不了,更不可能在县里有房。”

方晴听到这样的回答,狠狠一跺脚。

“姐,你又骗我,你这我再也不来了!”

说完,扭头往外走。

安良嫂是想去追的,但追过去的动作做到一半,就看见方晴又倒退了回来。

紧接着便是院门外一声有点阴阳怪气的话音:“隔着老远就听有人在这叽叽喳喳,闹半天是大眼白狼也在这呢啊。”

安俭嫂和她的那个姨家妹子常玉出现在院门处。

曹安堂当时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心说,这都是商量好的吗,要来一起来,当我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了?

心中愠怒,但不等怒气表现在脸上,常玉就主动走到了他的面前。

“安堂大哥,我今个儿去县里给我娘抓药了,听养安堂的人说,你把上次那只小羊羔给送过去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羊肉?我这次带了点牛肉来,新鲜的,我烧给你吃,好不好。”

“别别,常玉妹子,你别这么客气。”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常玉对待曹安堂和对待别人完全是两个态度,让曹安堂也有点受宠若惊,感觉担待不起。

常玉却是掩嘴轻笑:“安堂大哥,我不是跟你客气,是真的觉得你人好。你放心,这次带来的牛肉我只烧给你吃,别人啊,连点味都别想闻到。城里能怎样,城里也不如村里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后半句话明显是讽刺方晴去了。

方晴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刷的下走过来。

“村里就是村里,东西再多也比不上城里的见识多。曹安堂,我和你多说一句。我姐告诉我,你要恢复工作了,我看人家县里在机关单位工作的领导,找的对象全都是有文化、懂事理,人家最不喜欢那种嘴巴毒的人。你要是想以后能工作顺顺当当,就得离那些嘴巴该撕烂的女的远点。”

话是冲着曹安堂说的,可直接将常玉给激怒了。

眼看一场争吵即将爆发,曹安堂猛的平举双臂连在常玉和方晴中间。

“够了!两位大妹子,你们能来,我高兴。要是有什么事别在这里说,我现在不住这里。麻烦你们出去等等,我修完屋顶,再说你们的事!”

谁都能听出曹安堂语气中的愤怒。

安良嫂和安俭嫂那两位大嫂子可不敢让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把自家妹妹拉开。

眼前没了人堵着,曹安堂缓缓吐口气,弯腰重新把梯子和桶拎起来,转身往堂屋墙边走。

抬头看见笑眯眯瞧着他的付粟锦,只感觉无比尴尬。

再到竖好了梯子,付粟锦和罗婕主动过来帮忙扶住的时候,付老师低声笑道:“曹安堂同志,看不出来,你挺受欢迎的啊。”

曹安堂的脸腾的下就红了。

“付老师,你别误会,那都是两个大嫂子的主意,和我没关系。”

说着话,曹安堂也不好意思多看付粟锦,左手拎住浆子桶,右手抓住梯子架,抬腿就往上爬。

村里男人,谁没干过爬屋翻墙的活计,这上房顶都是自小就会的事。

曹安堂当然也不例外。

但他本身的身体情况就有个例外。

上了两,到去踩递三的时候,作为支撑用的那条伤腿猛然疼了一下,导致他瞬间失去了平衡。

哐当一声,浆子桶直直摔下来墩在地上,几滴泥水飞溅出来,落在旁边付粟锦和罗婕的鞋子上。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曹安堂整个人顺着梯子直接滑下来,那真是使劲抓着梯子,才堪堪稳住,而那条伤腿这时候已经疼得不敢着地了。

院内的众多女人全都吓坏了。

付粟锦和罗婕一左一右伸手去搀扶,那边两位大嫂子也是紧忙往前走两步。

“曹安堂,你没事吧。”

“安堂兄弟,咋着了,没摔着吧。”

几人发自真心的关切询问。

曹安堂脸色红的似火,暗骂这条腿关键时刻让他丢人,急忙摆手大喊:“没事没事,就是受伤的那条腿疼了一下。不用担心。”

疼痛依旧在,可他还是强忍着,双脚站立,稍稍挣脱开罗婕和付粟锦的手。

虚惊一场,众人暗暗松口气。

可冷不丁的就听常玉冒出来一句问话:“安堂大哥,你的腿受过伤?”

“是啊。”

“那,那你不是都退伍这么多年了,还没好利索?”

“唉,好不利索了。不过也不碍着走道,就是说不准啥时候疼一下。”

曹安堂如实回应,语气很轻松,就是不想让别人过多担心。

而常玉好像并不是关心的意思,这姑娘的目光在曹安堂那条伤腿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一个转身,迈步就向外走。

安俭嫂懵了。

“小玉,你干啥去?”

“姐,我回家。”

“哎,你刚才不是说……”

“刚才是刚才,姐你以前怎么也没告诉我他腿上有伤啊。俺爹俺娘可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瘸子,一辈子遭难。早知道他受了这种伤,俺就不来了。”

常玉满嘴都是埋怨安俭嫂的话。

但她的话让这里所有人都感觉心情压抑。

合着这姑娘还能因为曹安堂腿上有伤,这说翻脸就翻脸啊。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安俭嫂脸上是挂不住了,几步过去,一把拉住常玉。

“小玉,你把话给姐说清楚。不是你自己说的看上安堂兄弟了,你可不能说变就变,这不是、这不是……”

安俭嫂支支吾吾,实在想不出来个词去形容,总之心里就是感觉自己这姨家妹子太不是那么回事了。

之前说的好好的,就喜欢曹安堂。

这突然间知道曹安堂腿上受过伤了,啥喜欢不喜欢全都抛个一干二净,怎么能这样做人呢。

常玉一点没觉得自己哪错了,抬手指指曹安堂那边。

“姐,俺是看上他了,可看上的是那个好端端的人。要是早知道他腿上有伤,连个梯子都爬不上去,俺才不会让你给牵线呢。是,现在是看不出来啥,可等以后呢,他要是真走不动道了、干不了活了,俺不能光伺候着他吧。要是让人知道俺找了个瘸子嫁,那不得笑话死俺啊。”

“你,你……”

“姐,不说了。还有安堂大哥,你就当我没来过吧。你对我家有恩,我记着。我对你……没啥了。”

说完这句话,常玉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突然又回来把刚才放院里地上的牛肉袋子拎起来了。

也是这时候,一阵阴阳怪气的笑传了出来。

“姐,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说的村里姑娘好。好在哪了,不光嘴毒,心也毒。这要是真让她嫁给了那个曹安堂之后才知道他腿上有伤,那不得想办法和潘金莲似的治死人啊。”

方晴这话是冲着安良嫂说的。

安良嫂使劲一拉方晴,就想让妹子闭嘴。

可她拉得住方晴,拉不住常玉。

常玉那姑娘蹭的下就冲过来了。

“你个大眼白狼说谁心里毒呢,潘金莲是谁,你是不是骂人呢!”

“连潘金莲都不知道,真是没文化。就你这思想觉悟的,看人家腿受伤了就不管不问了,那一辈子在村里待着吧,甭想找什么好人家。”

“你!你思想觉悟高,你怎么不说嫁给他曹安堂。”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我本来就没看上他。连个工作都没有,村里的房子都漏雨还修不好。这种人你求着给我,我也不跟。也就是你腆着脸来,又腆着脸走,不要脸!”

“你,我和你拼了!”

一言不合,两个女人又开始撕扯。

安良嫂和安俭嫂使劲来都拉不住,闹得整个小院乱哄哄。

唯一的主家曹安堂,这时候是阴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腿上的疼痛他得咬牙忍着,就算没有疼,他也不想说话。

让这些人闹去吧,闹够了,她们自己就走了。

到时候,他也不用担心惹得安良嫂和安俭嫂不开心。

他是想着用这种沉默的方式等待着事情的结束,也根本不会对常玉和方晴的说三道四产生任何心理波澜。

不在乎的人,哪怕是说破了天,他都不在乎。

但罗婕在乎他,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大妮子罗婕只是看到她的安堂叔脸色难看,闭眼强忍着,一时间心里就好像被针扎了一样,那边两个女人争吵的内容全都是在说她一般。

罗婕松开搀扶曹安堂的手,目光转动,跑到院墙角,一把拿起来竖在那的铁锨。

“我打死你们两个臭女人!”

铁锨高高举起来,冲向人群,在空中抡了一圈,狠狠砸向几个女人扎堆的地方。

惊叫连连,安良嫂他们无不是抱头四散。

嘭的一声铁锨头拍在地上,留下个小坑。

罗婕还要再把铁锨抡起来,可她的手却被急忙蹦跳过来的曹安堂一把按住。

“大妮子,放下。”

“安堂叔,她们……”

“我让你把东西放下!”

曹安堂厉声呵斥,罗婕的眼眶腾的下就红了,委屈着狠狠一甩手,扭头拿衣服角抹眼睛。

曹安堂抓着铁锨撑在地上,再回头看向另一边。

哪怕不说话,安良嫂和安俭嫂也知道这里待不下去了,给曹安堂找对象牵线的事也彻底搞砸了,纷纷拉住自家妹子向外走。

方晴和常玉那俩不省油的灯依旧互相骂骂咧咧不算,还指着罗婕那边说什么拿铁锨拍她们这事没完。

任谁都是心情压抑。

哪怕曹安堂再不在乎也是一股股怒火不停的直窜头顶,伴随着腿上的疼痛来袭,让他恨不得直接将那条废物腿给锯了去。

就在这么个当口,一声喊话,将周围气氛当中所有压抑的引子,直接给席卷开来。

“都站住!”

旁边看了大半天的付粟锦,此刻缓缓迈步上前,站在了曹安堂的身边,看向被她喊住的门口几人,目光在方晴和常玉身上来回流转片刻。

“两个大妹子,我是个外人,这里本来没我说话的份。可看你们这样子,我忍不住说一句。不管你们因为什么来和曹安堂处对象,都得记住一个道理,处对象的前提是你得有爱。爱情才是婚姻的基础!你们都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连爱都不懂,有什么资格嫌弃曹安堂没有大房子,嫌弃他身上受过伤!”

付粟锦一连串话,把所有人都给说懵了。

关键是她跟常玉和方晴这样的人聊爱情,能聊得通吗?

“我知道你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可能改变你们的想法。我就是想告诉你们爱情是什么。爱,就是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笔画,

就使有一天霹雳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对爱情自由的向往!

你们懂我这些话也好,不懂也没关系,反正如果你们还是在意房子、在意伤痛,那么你们可以有婚姻,但绝对不配有爱情。”

说完这番话,付粟锦直接转身,再也不看院门处的那几人,而是轻轻拍打了下傻呆呆的罗婕的肩膀。

“罗婕妹子,别委屈了,她们不如你。”

而后,转头看向曹安堂,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扶住梯子?”

曹安堂愣愣地下意识点头:“能啊。”

“行,过来帮我扶着梯子。”

说完,付粟锦回去墙边,按住木梯直接往上爬,等曹安堂反应过来冲过去要阻拦一把的时候,付老师已经翻上了屋顶,脚踩瓦片,手扶梯子架,扭转身子回来,自上而下,对着曹安堂伸出一只手。

“把工具递给我。”

那一刻,曹安堂看痴了,看着那个背倚苍穹的人,好似看到了……

一生所望。

第五十九章 一九五四(加)

“付老师,你小心点,要不你下来吧,换我上去。”

曹安堂的急声呼喊传扬过去。

屋顶上,付粟锦随口回应:“没事,我能行的。”

话是这么说,可付粟锦一手抓着工具篮子,一手提着浆子桶,没有双手可以借力的情况下,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去到漏雨的地方。

一个女同志,哪干过这种活计,最多也就是十来岁的时候,看自家父亲上房修屋顶,她好奇也跟着爬上去看了看。

当时晴空万里,还有父亲伸手拉住她,她感觉这种爬高的事情也没什么危险的。

再加上刚才很是气愤方晴和常玉的行为,她才带着一股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蹭蹭蹭爬上来。

现在,人都走了。

就她自己在房顶上,天空阴暗的好像直接就压在头顶,零星的雨点落下来,让屋顶的瓦片也变得有些湿滑。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付粟锦的脸色都有些苍白了,还是没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曹安堂已经后退到院子中间,仰着头往屋顶上看,见付粟锦迟迟没有行动,心中暗道一声,坏了。

看这样就知道,付老师做不了这种活啊。

“付老师,你下来吧,先把手里东西放下,不用管。你人先下来再说。”

曹安堂着急大喊。

旁边罗婕也是一颗心揪着,大声呼喊:“付老师,回来吧。我去喊我爹来也行的,你先下来。”

两人的话,付粟锦肯定能听见。

但话里的内容完全没被这姑娘听进心里去。

她都上来了,哪有一点事情做不成再下去的道理。

“我真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头也不回的回应过后,付粟锦小心翼翼放下浆子桶,学着刚才曹安堂的样子把工具栏挂到脖子上。

双手终于解放出来,总算是比刚才的感觉好了许多。

可等试探着,脚下发力往前爬的时候。

唰的一声,鞋底顶着湿滑的瓦片一下子落空,整个人跌倒在屋顶上,还给踢下来两片瓦。

曹安堂彻底急了,根本顾不上再喊些什么,甚至都不顾腿还疼不疼了,猛然前冲,扶住梯子来个燕子三抄水,蹭蹭蹭直上房顶。

他敢说,哪怕是腿脚好的时候,爬梯子也没爬这么快的。

上了房顶,便是最快速度抓住付老师的手,帮助其稳住平衡。

到了这时候,付粟锦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血色,而恢复血色之后就是腾得下红到了耳朵根。

不仅仅是感觉曹安堂牵住她的那只手很有力量,更是为自己刚才逞能爬上来却什么都做不成而感到害羞。

曹安堂忍不住咧嘴一笑:“付老师,你说你这么害怕,往上爬干啥啊。这真要是指望你修好屋顶,还不如咱都直接睡屋顶上面呢。”

这话一出,付粟锦脸上就跟火烧了一样,生气地狠狠一甩手。

“谁说我害怕了,我一点都不害怕,就是你家屋顶和我家屋顶不一样,我不习惯。”

“不是,这屋顶还能有啥不一样的?”

曹安堂忍不住扭头看四周,这个高度,各家屋顶都看得清楚,全都是一个样式的。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人家屋顶挺好的,他家屋顶少了几片瓦,有自然掉的,也有……付老师刚才给踢下去的。

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付粟锦脚踩的地方。

付粟锦哪能不知道曹安堂是在看什么,气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脸色了。

“别看了,我赔给你,待会儿还给你修好行不行。”

带着一股子火气,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是半起身直接往上爬。

她是不害怕了,曹安堂被吓到了。

“付老师你咋还往上爬啊,你下去吧,我来。”

“不用你来,我说给你修好,就给你修好!”

“不是,我,我是说水泥浆子还在这呢,你不拿?”

曹安堂很是无辜的一句回话。

付粟锦回头看看刚被她放在另一边的浆子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咬着牙狠狠瞪一眼曹安堂,转身又要回来。

“别,付老师你别动了,我拿过去吧。”

曹安堂伸手拎起来浆子桶,如履平地般往上去,到了屋顶最高处,扭转身子直接坐在了房顶上,伸伸手就能触碰到漏雨的那一块。

位置刚刚好,只是……

“付老师,你过来啊,工具和瓦片还都在你脖子上呢。”

曹安堂看着还半趴在后边的付粟锦,很是不明白那付老师到底怎么想的。

让她下去,她不下去。

这同意她留下来了,她还不动。

付粟锦心里这个气啊,闭着眼睛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猛的伸出一只手。

“你拉我一把。”

“哦,哦。”

两人的手再次牵在一起。

终于付粟锦在曹安堂的帮助下坐在了房顶上,心情也恢复了平静。

曹安堂不是多傻的人,很明白付老师不远下去,那是在较劲呢,这时候越是劝越没用,还不如顺着来。

“正好,付老师你能帮我搭把手,咱来吧。”

两个坐在屋顶上的人合作起来,时不时闲聊几句,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欢笑。

下边的罗婕一退再退,直到后推出了院门,才能完整看清楚两人的背影。

雨已经不下了,天上的乌云也逐渐散开,从西边开始延伸出来一大圈火红色云朵带着绚烂的光芒,成了两个人的背景图。

罗婕就这么看着,刚开始还是担心付老师和安堂叔的安全,但等看到两人侧脸相对而视,不知道说了什么齐齐仰头笑的时候,一种难言的情绪从这姑娘心底里蔓延开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甚至都不应该站在这里,不应该多看安堂叔一眼,更不该有那么一丁点对付老师的嫉妒。

心中五味杂陈的姑娘,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就那么失魂落魄的转身,走了。

各家各户,袅袅炊烟升起。

安静祥和的祝口村,承载着屋顶上欢笑交谈的两个人。

很美。

但是……

那架没有人看着的梯子,在秋风里微微颤动,梯子腿杵着地面一点点又一点点往下挪,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翻在地,断了屋顶上两人回归地面的退路。

第六十章 一九五四(巧)

“成了!”

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曹安堂扭头冲身边的付粟锦笑笑。

只可惜,这微笑没能换来任何回应。

付粟锦坐在房顶上,双手托着脸颊,痴痴地看着天空。

曹安堂顺势看过去,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明媚皎洁。

“曹安堂,你说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吗?嫦娥美不美?”

付粟锦轻声一句问话。

曹安堂憨笑着挠挠头,也坐了下去。

“不知道。可能会有吧,也可能和付老师你一样美。”

天知道,那一刻的曹安堂怎么就能说出来这种话语。

付粟锦微微低了下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哪能比得上天上的仙女。”

话是这么说,可哪一个年轻姑娘不喜欢被人夸赞的。

再次抬头时,脸上挂着微笑,轻声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曹安堂,你打算怎么过?”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吗?中秋节。唉,这都多少年没过中秋了。”

小的时候,逢中秋,母亲都走几十里路去县城包二斤白糖回来,拌点花生碎,外面裹上和好的棒子茬面,做几个窝窝头月饼,香甜可口。

但是后来……唉!

“当兵的时候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谁还想着过节。后来退伍回了家,一年年的眨眼就过来了,别说八月十五就算是正月十五,一个人过也没啥……等等,十五!明天是十五了?”

也不知道曹安堂想到了什么,声调猛然变高,人也是唰的下站起来。

这一下弄得付粟锦也很是慌张。

“曹安堂,怎么了,明天就是十五啊,有什么事吗?”

“有……没,我就是想起来,县里每月十五开大会。呵,就算是开什么也和我没关系啊。”

曹安堂好一阵心情低落,摇头叹息好几声,却又很快调整好情绪,转眼看向付粟锦笑道:“付老师,明天中秋节了,你不回家过节吗?”

“不回了。”

“为什么啊?”

“因为我要工作啊。祝口村的扫盲工作才刚开始,不能第二天就因为过节中断了吧。我来的时候,可是跟我们那位冯刚教授做过保证的,不完成祝口村的扫盲任务,坚决不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村里有一个人想要识字,我就当好这个老师,上好每一堂课。”

付粟锦坚定的神情,没有半点虚假。

曹安堂猛力点点头:“付老师,谢谢你,我替我们全村谢谢你。你放心,无论遇上什么困难,我都坚定支持你的工作。”

“真的?全力支持我?”

“没错,全力支持!”

“那好,曹安堂同志,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明天,能不能帮忙弄点白糖回来啊。我想做点窝窝头月饼吃,过节总要有过节的样子。”

“付老师,你还会做窝窝头月饼?”

“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会做的比这个多得多呢。”

“哈,哈,不用太多,窝窝头月饼就够了。”

曹安堂大笑起来,就在屋顶上,啪的下一个立正。

“报告付老师,我明天一早就去镇上买白糖,保证将你需要的东西安全送到你手中。”

买点白糖而已,让曹安堂整得好像什么艰巨任务一样。

付粟锦不由得笑出声,就要起身学着曹安堂的样子立正站好给出回应,谁知,手臂一挥竟打在了空掉的浆子桶上。

叮当当小桶顺着房顶斜坡滚下去,好巧不巧砸在只留下最后一点架在房檐的梯子上。

这就像是冲垮堤坝的最后一股水流,引发更大的变故。

蓄势了好久的梯子,终于在这时候如愿以偿,嘭的声翻倒在地。

付粟锦傻眼了。

曹安堂也是愣怔片刻,赶紧爬到房檐边上探头往下一看。

得嘞,那梯子真是一点退路都没给留下。

不过……

“大妮子呢?付老师你看见罗婕大妮子了吗?”

“呀,罗婕妹子没在下面吗?”

两人刚才聊得忘乎所以,竟是将一个大活人忽略得一干二净。

这下好了,梯子翻了,总不能站房顶上喊救命吧。

“没事,没事,付老师你先在这别动,我找个矮点的地方跳下去,再接你。”

“哎,曹安堂你……”

付粟锦话都没说完,曹安堂已经顺着房顶去到院墙那边,又踩着墙头一路去到院门处,抓着门框,翻身往下一跳,那矫健的身手,完全看不出来像是受过伤的人。

没多大会儿功夫,下面传来喊话。

“付老师,梯子架好了,你下来吧。”

“好。”

付粟锦小心翼翼转身,真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挪动到房檐边上。

这一探头往下看……

“不行,曹安堂我害怕。”

“别怕,转过身去,伸腿踩住梯子就行了。”

“我……你可扶稳了。”

“放心吧,咱以前是专业扶梯子的,扶出来个解放济南呢。”

曹安堂是想说几句玩笑,缓解付粟锦的恐惧。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该害怕的还是害怕。

付粟锦鼓足了勇气,扭转身子,试探着伸腿往下踩。

“不对不对,往左一点。不是,过了过了,上面才……哎!”

“啊!”

伴随着一声惊叫,付粟锦一脚踩空,直接滑了下来。

曹安堂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展开双臂,使劲托举。

单身的青年男女在这种情况下距离无限拉近,手不知道放在了哪,摔坐在地上的姿势是有多么不雅也无关紧要,关键是两人近在咫尺的对视着,好似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

直到……

“咳咳!”

一声轻咳从院门处传来,惊得两人急忙分开起身,付粟锦忙不迭低头拍打身上的泥土掩饰尴尬,曹安堂则是扭头看向院门方向。

“呀,大妮子你干什么去了,梯子歪了都没人帮我们扶一下,付老师都差点摔着你知不知道。”

看清楚门外站的人是罗婕,曹安堂就忍不住一句抱怨。

谁知,罗婕看都不看他一眼,迈步进了院,直接将一个小食盒往院子中间石桌上一放,率先看向付粟锦。

“付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听到这声回答,罗婕扭头看曹安堂。

“人家付老师都说没事,你着什么急。我回家给你们带饭了,你们吃吧,我待会儿再过来!”

带点小幽怨的回话,说完,罗婕直接出门离开。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这大妮子,今个儿是咋了,这么大脾气的。算了,不管她了,付老师来,洗洗手,咱吃饭。”

说着话,曹安堂主动过去,打开了食盒盖,饭菜飘香,很是诱人。

……

一夜的宁静,换来破晓的晨光。

曹县县城火车站,一声汽笛鸣响惊醒了坐在地上沉睡等车的人。

远远看到火车带着浓烟开过来,数不清的旅者背上行囊蜂拥到站台边,火车吸引着他们的目光,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站台最头上,车站保卫人员拉起来的警戒线。

警戒线内,人影绰绰。

县委齐秘书、县委司机班长雷公,一前一后站在站台边,焦急等待着。

当火车完全停下,最头上的车厢门打开。

首先走出来的就是一名穿着板正的青年。

齐秘书赶紧迎上去,等那青年走下车厢门站定,两人微笑握手。

“同志,你好,我是曹县县高官处秘书齐成,代表我们于书记来这里迎接你们。全县同志热烈欢迎省人大调查工作组莅临指导工作。”

齐秘书一句话点破青年的身份。

在上个月刚刚结束的山东省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上,全省共564名人民代表参加会议,听取并审议了《山东省人民政府工作报告》,总结全省经济发展状况,并推选出77名山东代表赶赴首都,参加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也是第一次省人大会议结束之后,省委成立专项工作组分赴全省各地,完善偏远地区的人大制度建设,审查人口普查结果。

而负责曹县地区方面工作的调查工作组负责人员,正是……

“齐成同志你好,我是省人大第七调查工作组副组长王浩。”

简单的一句自我介绍之后,王浩顺势向旁边退开一点,与齐秘书并肩站立,目光看向车门处。

齐秘书明白这是在等待工作组组长的到来,同样抬头看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齐秘书身后的雷公,此刻脸上的表情是有多么震惊。

别人可以不认识那个王浩,唯独他不可能不认识。

现在的这位人大工作组副组长,可不就是曾经的镇反工作侦查员吗。

此刻,车厢内陆续有人走出,所有人下车之后,目光都是自觉得回转到车门方向,当一位稍稍年长、穿着与工作组所有人同样制服的男子走出车门的时候,王浩迈步过去伸手搀扶,顺势低语两句。

精神奕奕的中年人点点头,随后微笑着朝齐秘书伸出手。

“齐成同志,你好。我是调查工作组组长,何正。感谢你们的迎接,也感谢全县同志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对于曹县,我可是一点都不陌生啊。”

爽朗的笑声驱散了齐秘书心中的些许紧张,赶紧再说些欢迎的话语,随即侧身让开道路。

“何组长,我们于书记昨晚才刚从菏泽市赶回来,今天又要准备全县每月的例行会议,这才安排我来迎接。各位调查工作组的同志舟车劳顿,请先到县招待所休息一下吧。”

“不用休息了,在车上都休息够了。既然今天正好是全县的例行会议,那就让其他同志先去做些工作准备,我和王浩同志过去列席旁听一下吧。感受基层工作氛围,其实也是我们调查组这次来的一项工作内容。齐成同志,这么安排不会影响你们的正常工作吧?”

“不,不影响。那,那何组长和各位同志也请先去县招待所用早餐。”

“好。”

何正点点头,一行人也终于迈步向前走。

也是这时候,同时向前方看过去的何正和王浩,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雷公?”

王浩一声惊呼,真的是下意识前冲一步要挡在何正面前。

何正哑然失笑,伸手拍拍王浩的肩膀。

“小王,去山大的两年学习怎么还是没改了你这毛躁的性格。现在不是雷公了,而是雷震同志。”

何正笑呵呵一句解释,主动向前一步站在了雷公的面前。

“雷震同志,好久不见啊。成熟了,稳重了,这没有了脸上的络腮胡子也精神了很多嘛。”

面对何正温和的笑容。

雷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竟然啪的下一个立正直接敬礼,大声回应:“侦查员同志好。”

“哈哈,行,在你这,我还是侦查员。别这么紧张,咱是老相识了。典窈窈同志还好吗,孩子该有三岁了吧,男孩还是女孩?”

“报告侦查员同志,是个男孩,我们一切都好。”

“嗯,胡爱国同志怎么样?我听说,他去了青岛支援前线?”

“报告,胡爱国同志支援前线胜利归来,现在已经是县委纪检处处长了。”

“好,很好。那曹安堂同志呢,他还在不在曹县,是去徐州了,还是去禹州了?”

何正脸上的笑容一直很灿烂,看到雷震就想起来当年在这里一起奋斗过的那些同志,更是深刻记得就在这个车站里,与特派员、胡爱国、曹安堂他们并肩开展的一次惊险战斗。

可让何正没想到的是,问起来曹安堂的时候,雷公沉默了,高昂的头微微低下,竟是没有了刚才那种有问必答的爽利劲头。

何正皱起来眉头,旁边的王浩同样意识到不对劲。

后面的齐秘书则是已经脸色剧变,实在想不到还会发生这样的巧合。

今天来的调查工作组负责人还能是以前来过曹县,还和一些同志关系那么好。

问别人还好,问曹安堂……那是换谁面对,都不好回答。

齐秘书迅速上前一步。

“何组长,雷震同志现在已经是我们县委于书记的专职司机了,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由他负责各位工作组同志的出行安排,我们现在还是先去县招待所用早餐吧。”

说着话,齐秘书做出邀请的动作。

雷公也是明白了齐秘书的用意,猛力点点头:“侦查、咳咳,何组长,请您各位先上车吧,我先送您和王副组长一起去招待所。”

这话里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等上了车再慢慢说。

这里人多眼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正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微微点头,主动迈步前行。

前面有带路的,齐秘书也稍稍放慢了速度,拉了把雷公,迅速低声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注意别影响县里工作。曹安堂马上就恢复工作了,别因为个人的事情,影响到调查组对咱县整体工作的观感。”

雷公忙不迭点头应声。

后面两人在交流什么,前面走着的何正不知道,他想知道却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回头去看。

只是微微侧头,眼神示意王浩跟上来一点,应该是要说点什么。

可目光偏移的瞬间,视线当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何正第一反应是不去理会,但依旧没能忍住好奇心,停下脚步,又后退了一步,扭头看向火车站站台柱子的方向。

王浩被何正的动作吸引,同样转头看过去。

组长副组长都停下来了,其他人自然也停下。

整个工作组的同志站在原地不动,齐秘书等人当然也站住,下意识看向那个方向。

无数目光汇聚的地方,站台柱子上贴着的一张写满字的纸,可能是没粘贴好,一角掀开,在秋风的吹动下发出微微的呼啦呼啦声响。

何正抬手指了指:“那是什么?小王你去拿过来,我看看。”

第六十一章 一九五四(结)

路边柱子上贴纸,在那个时候并不是很常见的事情。

往前推二三十年,进步学生四处贴传单宣扬爱国理念,何正也经历过。

往后推一二十年,卫兵四处贴革命语录,那是很常见的事情。

再往后推四五十年,大街小巷路灯杆子上的牛皮癣广告,根本不会有谁多看一眼。

但在这个年代,在全国都加紧努力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期,在扫盲工作还处在攻坚阶段,没多少人能熟练运用文字的时候。

一张写满字,还粘贴在人来人往火车站站台柱子上显眼处的纸张,绝对可以吸引不少目光。

为了迎接省里的调查组,齐秘书早早让车站工作人员对附近进行了清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一张纸贴在柱子上始终没去掉。

于是,就这么被王浩小心翼翼撕下来,送到了何正的手中。

稚嫩的字体书写出来稚嫩的语言,何正就那么低头看着,王浩站在旁边侧眼观瞧,稍靠后点的齐秘书伸长了脖子,却是看不清楚,急得都有点脑门冒汗。

片刻之后,何正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扭头扫视四周。

“这是后半部分,应该还有前面一张,去找找。”

就这一句话,以齐成为首的曹县本地工作同志脸色都变了。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怎能让省里来的调查组组长着急寻找另外一半。

现在有个关键的选择。

要么齐成主动要求离开这里,不让何正再去理会那张纸……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一种选择。

那么,齐秘书只能扭头大声呼喊:“都散开,去找找所有这种带字的纸回来。”

话音落下,众人分散开去。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是无比科学的。

原本不会被太多人注意的稿纸,短短时间里就被人找来一大堆。

这下子,王浩不用使劲往何正那边凑了,齐秘书也不用伸着脑袋使劲看了,虽然不能说人手一份吧,但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两张稿纸合成一份,完完整整表露出来的内容。

如果问这里哪个人的心情最是起伏不定,那一定是齐秘书无疑了。

这算什么?

一个孩子的检讨书!

是,小孩子犯错写个检讨书那是很值得鼓励的事情。

但是!

检讨书的最后,多加了几句想要上学、想要付老师回去上课的诉求,这算什么?

这要是在古代,那不就是喊冤告御状,把状纸贴满京城,还让钦差大人给看见了吗!

齐成猛的一握拳,将手中的稿纸攥得褶皱起来。

这份检讨书通篇都是以“我”的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但是其中提到的“爸爸是教育主任的程光远同学”、“王校长”、“安堂叔”、“付老师”这些关键性称呼,已经足够齐成去联想一下,怎么把人对号入座了。

这事必须赶紧汇报给于书记,必须最快的速度让于书记……

“齐成同志!”

何正的一声呼喊将齐秘书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拉扯回来,抬头就看见一张不知道什么意味的笑脸。

“齐成同志,同志们应该都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正好我也想和你聊几句,了解了解曹县这几年的发展情况。”

“好,好,何组长您这边请。”

齐成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带路,众人终于走出车站纷纷上车,而那些检讨书自然是不会被任何人扔掉。

……

太阳升起来了,县城的大马路上多出来许多摆摊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香甜可口的各色馅料月饼随处可见,给整个县城增添了不少中秋节的节日气氛。

县书记于庆年行走在人潮当中,看着略显繁华的小县城,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连日来工作的疲惫感少了许多,微笑着加快脚步。

可等来到县政府大门前的时候,那微笑变成了哭笑不得。

大院门正中间,门卫吴大爷手持一杆红缨枪,大马金刀般守卫在那,闹得县政府好像什么武馆一样。

“老吴同志,你这是干什么呢?”

于庆年快步过去,上下打量着吴大爷的造型。

吴大爷岿然不动,震声回道:“于书记,没事,我在这等着抓人呢!”

“抓谁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贼,天天夜里趁我睡着的时候,往大门上贴东西。我就和他们耗上了!别让我知道是谁,否则让他知道知道曹州吴门武道的厉害!”

说话间,吴大爷随手挽个枪花,弓步挺身,一杆长枪伸展出去,微微颤动的枪尖带动红缨穗在风中凌乱。

于庆年的心情就和那红缨穗一样无比凌乱。

“老吴同志,你收了吧。不大的事,回头我让保卫科的同志帮你调查调查。对了,贴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也不惜的看。当做证据全放在桌上呢,于书记你自己去看吧。”

吴老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于庆年很是无奈,面对这位看大门的吴大爷,哪怕连他这个县书记都没办法当面斥责。

或者说,只有这位大爷训斥别人的份,别人真心不敢顶撞。

“吴老同志,那你站一会儿就回去歇着吧,别累着。还有,省里的调查组要来了,您老可别给人拦住。”

“放心吧,我还没老糊涂呢!”

吴大爷根本不看于庆年一眼,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周围过往路人,吓得人不自觉绕着县政府大门走。

于庆年苦笑摇头迈步进门,先是奔着小楼方向走,走到一半扭头又回来,推开门卫室的房门,随手拿起桌上一沓写满字的纸。

观看片刻,目光顿时变得深沉许多。

……

县政府小楼内,二楼的纪检处办公室里。

胡建国翻看着手下办事员刚递交上来的资料,头也不抬问道:“情况属实吗?”

“报告胡处长,经过我们这两天的暗访调查,已经初步获取了一些线索,基本可以确定程育良的问题是存在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也没收到任何群众举报,无法更深入开展行动。”

听着手下办事员的报告,胡建国微微沉吟了片刻。

前天晚上田农给他反映了程育良的情况,他连夜派纪检处办事员赶赴梁堤头镇暗访调查,这么短的时间查不到任何证据那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

“既然能确定问题存在,那就边调查边取证。待会儿于书记到了,我就去汇报。你去通知处里所有人,今天的例行会议不准缺席,会议结束之后原地待命,准备随时行动。”

“是!”

那人点头答应一声,却并没有做出汇报完工作去下达通知的动作,而是向前迈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胡处长,还有件事情,或许可以作为这次工作的突破口。”

“嗯?什么事?”

“您看。”

说话间,两张有些褶皱破损的稿纸递送到胡建国面前。

胡建国接到手中一看,表情变得越发丰富起来。

……

阳光洒满大地。

距离县政府大院不远的一栋小二层楼上,曾经宣教科主任韩立国的住处,田农坐在桌前喝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低头看着当天的报纸。

对面一个脸色有些苦巴巴的孩子,喝一口粥,拿笔在作业本上写几个字,再喝一口粥,又写几个字。

田农不由得皱皱眉头,放下报纸,敲敲桌面。

“龙龙,吃饭就吃饭,写字就写字,你这一心两用,能做好什么?”

“爸爸,我们老师布置的作业还差一点没写完呢,今天上课要检查的。”

“什么作业,从昨晚上写到现在了,拿来我看看。”

“是老师让我们抄写的一句话,全班人人抄写一百遍呢。”

小田龙一脸苦哈哈的样子把作业本递过来。

田农本事很随意地看一眼,可等看到自家孩子已经不知道在作业本上写了多少遍的那句话,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龙龙,这句话你是从哪看来的?”

田农不能不惊讶,只因为那句话正是那天看过付粟锦给他的检讨书之后,他记忆深刻还随手记在档案袋背面的那句话。

那份检讨书不是说被程育良给撕了吗,怎么还能让自己的儿子看见,还成了作业要求需要抄写?

“爸爸,是老师写在黑板上的。说是一个镇小学的学生写的检讨书上面的话,让我们认真抄写领会含义。其他班的同学都有这个作业呢。”

“都有这个作业?”

田农有些懵了,搞不明白县小学是要弄哪样。

如果说看到一句思想觉悟很高的话,让学生抄写一下理解理解,那也没什么,关键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县里?

正纳闷的时候,田农的爱人、县粮食站会计,杨荷,提着整理好的公文包走了过来。随手把公文包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同时,探头看了一眼作业本,不禁惊讶道:“哎,这句话我也看见过。”

“你也看见过?”

田农不可置信地看向妻子。

杨荷微微点头:“对,就是前两天,不知道是谁往粮食站大门上贴了几份检讨书,气得我们站长都想报派出所抓人了。可看了那检讨书写啥,就没再生气,我当时也看了一眼,可不就是写的这些吗。就这两句话,我们站长念叨了一整天呢。”

妻子的话已经让田农无法形容自己的内心是有多么震惊了。

再次低头看看作业本,随手交还给小田龙。

“龙龙,吃完饭再写,做事别一心两用。”

说完,匆匆喝掉碗里的粥,拿起公文包就往外面走。

“阿荷,今天县里开大会,不知道开到几点了,晚饭先不用等我,你和龙龙吃吧。”

“哎,孩他爹,今天是中秋节,你怎么能不回家吃饭。”

“嗯?中秋节了吗?”

田农站在门口换鞋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摇摇头:“中秋就中秋吧,我能早点回来就尽量早点。”

听到这话,杨荷无奈叹口气,小碎步挪到门口,从衣服架子上拿下条围巾帮田农挂在脖子上。

“你工作重要,也注意身体,早点回来。还有,别忘了下个月初七是我爹生日,你答应带我和龙龙一起回家看看的。”

“忘不了,别的事情能忘了,这事绝对不能忘。”

田农笑着点点头,转身推开门,冷不丁想起什么,随即扭头回来。

“对了,阿荷,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付粟锦的年轻姑娘是当老师的?”

“付粟锦?啊,你说的是不是我们村付家大叔的二闺女,我知道啊,过年回家的时候,付家婶子还托我帮忙介绍对象呢。咋了?”

“没事,就是想起来了问问。”

田农微微点头,也没细说,扭头看看已经喝完粥开始认真补作业的小田龙。

“龙龙,上学好好学习,在家听妈妈的话,我去上班了。”

“嗯,爸爸再见。”

咔哒一声,房门在外面关闭。

杨荷摇着头实在想不通田农突然问起来付家大叔的闺女是怎么回事,唯有转身回去,拿起桌上的碗筷回厨房刷洗。

……

上午九点,升高的太阳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县政府内人声嘈杂,各镇甚至是各村的主要负责人陆陆续续赶来了这里。

梁堤头镇镇书记牛记成停好自行车,转头看见一人,急忙追上去两步。

“马所长,您也来这么早啊。”

这声喊话传过去,一位头顶发秃、鬓角发白的老同志回头看过来。

县邮电所所长,马华义。

几年前,县邮电所还是以前当铺改造的时,就这位马所长一个人在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谁去了都只能看见个头顶,认脸认不出来,认头顶绝对一认一个准。

“小牛啊,挺早啊。我也正要找你呢,你们梁堤头镇的通信站建设得怎么样了。初期的人口普查工作完成,户籍制度在完善,群众的往来信件也要及时送达,别的镇可都是早就安排上邮递员了,你们那怎么一直没动静?”

“报告马所长,我来这么早就是想提前找您,和您说的,梁堤头镇的通信站已经建设完成。随时欢迎邮递员同志前去展开工作。”

“那就行,今天开完会,明天我就安排人过去。县里积压的信件太多了,梁堤头镇的一大堆全在我那存着,连去年的都有。这不是给群众通信造成麻烦吗。”

“是是是,马所长教训的是。”

牛记成连连点头,心中暗道还好来早了一会儿找到马所长了。

这要是解释不清,真等开大会的时候,这老所长犟脾气上来了,真有可能当着全县同志的面数落他。

正暗自庆幸呢,那马所长突然停下脚步,好似自言自语一样。

“梁堤头镇,镇小学?哎,小牛,你们镇小学是不是有个王校长?”

“是啊,咋了?马所长,您认识?”

“呵,不认识,不过我倒是想认识认识。你看看这个吧。”

说话间,马所长伸手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两张皱巴巴的稿纸。

“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东西塞进信箱里了,你看看,是不是说的你们那的事。”

牛记成点头应声,把稿纸接到手中,只看了前面几句话,一张脸瞬间变成酱紫色。

……

时间推移,燥热的空气越发浓郁。

县城大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晃晃悠悠,那速度真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

等好不容易看见县政府大院门了,骑车的程育良直接下车,狠狠一拍车座子。

这破玩意儿太难受了,哪比得上坐小汽车舒服。

要不是今天来县里开大会,必须低调点,他才不舍得受这种罪。

“不过,没关系,等来了县里工作,天天坐小汽车也没人敢说啥。到时候把小夏一起带来。”

程育良自言自语着,满心欢喜,推动自行车缓步走进县政府大院门。

也是进门的一刹那,内心的欢喜消失无踪,只感觉一种怪异的气氛席卷过来,让他成了焦点人物。

偌大的县政府大院,来自全县的同志,不管是县里的、还是镇上的,也不管是院里驻足相互交谈的、还是在小楼窗口间往下看的。

这一刻,所有人目光汇聚之处,就是程育良!

第六十二章 一九五四(尾)

县政府大院门到自行车存车处的这短短三四十米路程,程育良走的无比惊心动魄。

从最开始的惊慌,到中途的迷茫,再到最后的信心满满。

程育良绝对可以说是完成了这一辈子最强悍的心理建设。

什么人会受到万众瞩目?

只有优秀的人,才会被大家所关注。

“没错的,我就是那个优秀的人,我是梁堤头镇的教育先锋,马上要来县里展开工作,今天开大会的一项工作内容就是讨论决定的我的工作安排,我怎么可能不会受人关注!”

程育良心里是这么想的,而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便是微笑着昂起头,迈步往前走的同时,挥手朝周围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同志打招呼。

他得到的也是无数笑容回应。

只是,那些笑容为什么看起来是那么的……尴尬?

好像所有人都在替程育良感到尴尬,而其却不自知。

直到某一刻,小楼内传出一声呼喊:“进会场,准备开会了!”

所有人这才转移注意力,朝小楼后方新建的大会议室方向走去。

大家三五成群,唯独只有程育良身边五米范围内,毫无一人。

……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全县已经有半数同志手举工作证接受检查完毕,进入会场。

而在前面办公小楼通向后方会场的走廊里,常动怀里抱着个档案袋,急得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他想看到的那个身影,可一直毫无收获。

直到某一刻,他猛的上前两步一把拉住教育处办事员陈发。

“小陈,问你个事,看见曹安堂了吗?”

“曹安堂?常科长你没问错吧,曹安堂怎么会在这里。”

“呀,他必须在这里啊。我们有重要事情……算了,和你说也没用,你走吧走吧。”

常动挥挥手,继续朝人群中寻找。

陈发愣了愣,下意识回了一句:“常科长你要不去找梁堤头镇的牛书记问问,我刚看见他在后面呢。”

“好,好!”

常动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声,逆着人群向前走。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和县小学校长聊天的牛记成,赶紧过去,张口就问:“牛记成同志,曹安堂同志来了吗?”

这一问,把牛记成给问懵了。

“曹安堂为什么要来啊?”

“你甭管他为什么来,你就说他现在在哪。”

常动心里着急,也顾不上语气态度合不合适的了。

牛记成倒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只看常动这么着急,试探性回道:“曹安堂现在应该在家吧。”

“在家,他怎么能在家里,谁让他在家里的!”

常动一声嚷嚷,吸引了不少人注目过来。

牛记成再好脾气也不高兴了。

“常科长,常动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曹安堂本就不是县里的工作人员,也是我和组织处田处长一起要求他在家反省的。你是有什么意见吗?”

“田处长,是不是田农?那天说田农去考察曹安堂,打那曹安堂就没来过。田农在哪呢,我找他去!”

常动是真的着急了。

他和曹安堂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共同编写出来的方案材料,就等着一起递交到于书记那里看看呢。

于书记昨天半夜才回来,见不到人也就算了。

今天开大会,于书记肯定到场,曹安堂怎么能不来!

常动的反常表现,令周围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就是旁边的那位县小学校长试探着说了句。

“我刚才见田处长去于书记办公室了,常科长要不你……哎,常动!”

这下好了,常动根本不听其他的,知道田农在哪,那就去找。

他得好好问问,为什么曹安堂不来了。

脚步匆匆的常动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而常动也终于在楼梯拐角处,看到了正下楼的田农。

当然,不只有田农,田农旁边是胡爱国,这两人头前带路,后面还有一群人。

于书记与某位眼熟却又有点陌生的同志走在中间,再后面是齐秘书和另一个同志。

常动愣了一下。

这种场面,他可不能像刚才那样逮住谁就和谁发脾气了。

也是愣神的当口,前方众人走下来,抬头看见常动杵在这,于书记等人也愣了一下。

而最先开口说话的,正是和于庆年并肩站立的省调查组组长何正。

“于书记,又碰见老熟人了。这位还是宣教科的科长常动同志吗?”

这句问话,算是打破了气氛的微妙。

于庆年微微一笑:“何组长,县里的宣传口和教育口已经分开,常动同志也调动为仓管科的科长,这两年工作勤勤恳恳,从没犯过任何错误。”

解释过后,主动上前两步,拍拍还在愣神的常动肩膀。

“常动同志,马上开会了,我们一起进会场吧。”

“好好,哎,不好!”

常动一声喊,惊得所有人都皱了下眉头,他先看看那位何组长,又看看田农,最后目光回到于庆年身上。

“报告于书记,我来找田处长要曹安堂的。”

这下子别提眼前几人的表情变化有多么丰富了,刚才大家在楼上办公室讨论最多的,可都是曹安堂这个人啊。

常动见都看着他,也意识到解释不清楚,忙不迭打开手中的档案袋。

“于书记,我和曹安堂同志一起编写了一份材料,一直想找您看看的。请您做出一下批示。”

从没见过在楼梯口请领导批示的。

但常动也没办法了,他有种感觉,他和曹安堂一起私下做的这份工作,只有在于书记首肯之后,县大会上所有同志一起讨论讨论,才能有个定论。

是能行,还是不能行,需要集体的意见。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会后悔一辈子,曹安堂也肯定会埋怨他的。

于庆年不知道常动怎么想的,但也耐着性子将常动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

只看个开头,还有点皱眉,但匆匆扫了几眼之后,眉头舒展,甚至都后移了一步,主动回到了何正的身边。

“何组长您看,这是我们曹县两位普通的革命工作同志编写的材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和曹安堂以及那位曹定中小同学的遭遇有关吧。”

于庆年说着话,看了眼对面的常动。

常动使劲点头。

于庆年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何组长,您是从省里来的,类似这种中小学校园的管理规定您应该比我们更有发言权。您看这……”

其实不用于庆年说,何正已经在看了。

初看之下感觉和大部分学校给入学新学生发的学校管理手册差不太多,但细细考量一些条款,感觉有些有道理的地方,但也有好像儿戏一样的措施。

何正又不是教育口的,真心给不出来什么建设性意见,只能笑笑将整份材料递还给于庆年。

“于庆年同志,我今天来是列席旁听会议的,对于本地非人大方面的工作,我就不指手画脚了吧,免得落下个瞎指挥的骂名啊。”

“哎,何组长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也是要听从省委领导的,待会儿会议的时候,还请何组长讲两句,激励一下我们的同志,指正我们的工作。我在这里先代表曹县全体同志感谢何组长。”

“哎,客气,客气啦。”

何正摆摆手。

于庆年微微点头,往前一步去到常动面前,将那份材料递回去。

“常动同志,你准备准备,待会儿在会议上讲讲你们这份小学学校师生管理规定试行办法的编写思想精神,让全县的同志们都好好听听。”

说完,扭头看看身后。

“齐秘书,今天的大会加一项内容,关于小学学校师生管理规定试行办法的讨论,听听集体的声音,集思广益。”

“是,于书记。”

随着齐秘书的回应,于庆年这才朝何正做出个请的动作。

“何组长,我们先去会场吧。”

“走。”

众人再度前行,顺着楼梯向下走。

常动还没回过神来,一是想起来何正和王浩正是当初把他从宣教科科长变成仓管员的那两位侦查员,二是完全没想过于书记只匆匆看了眼他和曹安堂写的东西,怎么就让他直接在大会上发言了。

直到走在最后的齐秘书来到他身边,凑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道:“常科长,你立了大功了,就你这份材料直接扭转省里对我们县里的看法了。等着于书记奖励你吧。”

说完,快步追上前面的队伍。

就只剩下常动还傻站在原地,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立功了。

同样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刚刚在于庆年办公室里,因为一份检讨书,省里调查组对曹县的工作情况表现出来什么样的失望,即便何正没有明说,于庆年也倍感压力。

然而,更没有人想得到,常动在楼梯口拦截于书记递交的一份材料,让原本对问题的问责变成了对解决问题办法的讨论。

于庆年等一众本地工作者,只感觉峰回路转。

而扭转了局势的常动……

“不对啊。哎,于书记,我是要找曹安堂的!”

当常动幡然醒悟,急忙追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进入到了会场大门内。

热烈的掌声响起,送给省里来的调查组。

会场大门门内两侧,两位保卫科的同志抓着门把手看门外面的常动,目光中透着一个意思

你再不进来,我们可就关门了啊!

常动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咬牙跺跺脚,快步走进会场。

嘭的一声大门紧闭,注定了这场会议会有因曹安堂而起的讨论,曹安堂本人却是就此缺席。

第六十三章 一九五四(合)

同样是嘭的一声。

梁堤头镇镇政府后院食堂门口,食堂大师傅老王一刀剁开块大梁骨,头也不抬笑呵呵说道:“安堂同志,最近生活条件不错啊。前两天刚弄了个小羊羔,今天又弄来一条羊腿,咋着,祝口村全村的收成全给你啦?”

案板对面,曹安堂刚好系紧白糖纸袋口,扭头笑笑:“王师傅,我看你不适合当食堂大师傅,适合去纪检处当侦查员。你这一句话,那可是技术性的审讯问法啊。我曹安堂哪有那种本事要全村人的收成,这根羊腿是我给人搬了一上午的货,换来的。”

说话间,随手将白糖纸包挂在自行车车把上。

那王师傅又是手起刀落,干活也不耽误说话。

“安堂同志,你这混的不行啊,还得给人打零工换肉吃。你看看人家程主任,我估摸着人一天三顿都不用花自己的工资。”

“程主任,程育良吗?”

曹安堂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深深皱起来眉头。

就那么巧的,县城县政府大会场里,牛记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眼身边的程育良,同样深深皱起来眉头。

“程主任。”

“哎,牛书记。”

“上次那个曹定中小同学的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那孩子已经回去上学了。”

“那镇小学王校长的错误,你进行批评教育了吗?”

“啊?”

程育良有些懵,扭头看看身边的牛记成,实在不明白这种时候提这个干什么。

“牛书记,王校长没错误啊。”

“没错误?不让孩子上学是不是错误?”

“呃……”

程育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都过去的事了,牛记成老抓着不放是几个意思,怎么着啊,这是替曹安堂来报复的吗?

想到这些,程育良满脸的不耐烦。

而牛记成则是重重冷哼一声,扭头看看四周不少时不时投递过来的目光,再次压低声音说道:“程主任,我劝你一句,趁着现在会议还没正式开始,你从侧门出去,回镇上批评教育一下王校长吧。会议有什么精神,等我回去传达给你。”

这番话出口,程育良再也没有了任何平静姿态。

“牛记成同志,这是县大会,县里既然通知我来开会了,我怎么能走。等等吧,今天会议有一项重要内容是某些人事安排,等听完了安排。呵,你再劝我也不迟。”

说完程育良挺直腰板坐好,再也不看牛记成。

牛记成的眉头就没舒展开,此刻更是握紧拳头压住鼻尖,陷入沉默。

另一边,梁堤头镇镇政府后院。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曹安堂失笑摇摇头:“王师傅,程主任那样的生活我可过不来。还有,你啊,管管自己的嘴巴,别和小高似的啥话都说,再让人听见了,说你诬蔑同志。”

这话本来是劝人的。

谁知一点都没劝住王师傅,还把老王给惹恼了。

狠狠挥刀,再次剁开块骨头。

“安堂,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怎么诬蔑了。我告诉你,咱镇上谁不知道那程主任生活条件比牛书记都好。你别不信,我估摸着他是没少私下里收东西。别人可能不知道,你要是能逮住司机小夏,那绝对一问一个准。”

这王师傅也不是什么傻呵呵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还往周围偷眼看看。

谁能想得到,就那么巧的,正好看见司机小夏从前院走过来。

王师傅惊得手里活都不干了,下意识往曹安堂身边靠了靠。

曹安堂皱着眉头看那边的小夏。

司机小夏则是目不斜视往前走,路过曹安堂和王师傅身边的时候,好像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去到院里停车的地方,拉开车门坐上其中一辆小汽车。

嗡的一声,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

同样是嗡的一声,只不过比发动机轰鸣刺耳一点,是县城大会场里扩音喇叭发出来的那种怪叫。

刺耳的声音一闪而逝,随后是于书记的声音响彻全场。

“各位同志,安静一下了。”

刹那间全场安静。

“今天,是我们曹县全县同志的例行大会,全县应到352人,实到332人,列席会议2人,符合会议召开的人员比例标准。现在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首先,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列席会议的省人大调查工作组长何正同志、副组长王浩同志。”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何正和王浩起立点头示意。

等掌声平息,于庆年轻咳一声:“各位同志,在开始正式会议内容之前,有一个意外情况,我需要向大家通报一下。”

意外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没疑惑多久,就看到于书记抬起手,高高举起来两张稿纸。

“在座的各位同志,我手里拿的是一份检讨书,我先问问大家,谁有这份检讨书,拿出来举给我看看。”

所有人都懵了。

任谁也没想到这次的全县大会,竟然是用一份检讨书作为开始。

全场鸦雀无声。

于庆年举着手环视四周。

片刻之后,胡爱国第一个站起来高高举起手。

“报告于书记,我这里有!”

即便是面前没有话筒,胡爱国的声音也足以被所有人听到。

紧接着,田农站起身。

“报告于书记,我手里没有那份检讨书,但我的档案袋上记录着上面某些话。”

胡爱国和田农的先后起身,让整个会场的气氛变得越发诡异。

而这也只是个开始。

齐秘书站起来了。

雷公站起来了。

片刻的中断,然后是邮电所所长马华义起身,粮食站站长李振华起身,县小学校长张泽池起身。

这就像是推到了多米诺骨牌。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没有人再喊报告,但是那接连不断起身的声音在安静的会场内是那么令人头脑发胀。

会场后方坐席,牛记成看到几个其他镇上的同志都举着两张稿纸站起来的时候,那真是一阵阵眼前发黑,咬牙恶狠狠看向身边的程育良。

程育良感受到了身边怪异的目光,可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周围一切,有心想问问牛记成那是什么检讨书,为什么好多人都有,他就没有。

可和牛记成喷火的目光对视之后,程育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啦,没有其他同志了是不是?”

于庆年的问话再次打破会场的沉默,他环视四周,重重点了两下头。

“好,很好啊。全县一百多位同志,都收到了同样一份检讨书,这算什么?我都要考虑考虑以后县里的工作安排,要不要也用这种方式传达一下了!”

加重的语调足够表现出于庆年心中的震怒了。

最开始在门卫室看到这份检讨书的时候,他还只是愠怒。

后来胡爱国拿着同样一份检讨书与田农一起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愤怒。

再后来,省里调查组的何正何组长,竟然也带来同样一份检讨书的时候,他压抑着的勃然大怒。

现在,看到县里那么多同志都有这东西,已经是到了爆发边缘的震怒。

“各位同志,先坐下吧。”

于庆年抬手虚压两下,示意起身的人坐下,而后就是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会议坐席的后方,震声问道:“梁堤头镇教育主任程育良,来了没有?”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集到程育良身上。

这位程主任当时只有一个感觉,大脑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脑袋上,耳边全是嗡嗡响。

嗡嗡嗡。

就是小汽车开出镇政府后院的那种声音。

曹安堂和王师傅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相视一眼,又忍不住共同笑了。

“王师傅,你看我刚才说你什么呢。背后说人,小心让人给听见了。”

“听见又能怎么样,我一个做饭的还怕他?”

话是这么说,可王师傅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转而瞧瞧曹安堂,问道:“你咋回事,你刚才咋也吓得不敢动弹了?”

“哈哈,我让牛书记安排在家反省,这要是有人看见我跑镇上来了,谁知道牛书记又得怎么训我。别说了,王师傅你赶紧整好啊。别牛书记开完会回来,正好堵上我。”

曹安堂这么一说。

王师傅再次拎起来刀,可嘴上依旧没闲着。

“放心吧,堵不着你,我估摸着这会得开到傍黑天了。你说,都有啥事啊开那么长时间的会。那些听讲话的人不得度、度……那个成语是啥来着?”

“度日如年。”

没错,就是度日如年。

不过换到程育良的身上,应该说是度秒如年。

承载着全场目光,在于庆年的要求下,往讲话台上走的时候,程育良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心理建设,就已经知道这一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忽然很后悔。

后悔刚才于书记询问他来没来的时候,怎么就站起来了。

更后悔刚才牛记成让他提前走的时候,他为什么没听劝告。

其实,他最最应该后悔是为什么没有将群众的利益和工作的责任放在心上,可惜,他到现在了还想不明白这些。

终于,在讲话台前站定,远远看向领导席位中间坐着的于庆年。

“于书记。”

“嗯,程育良,你来当着全县同志的面,把这份检讨书念一念,让没看过的同志也知道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间,于庆年稍稍转手,齐秘书赶紧过去接过来那份检讨书,又迅速送到程育良面前。

当程育良终于看到那份检讨书是什么的时候,顿时就感觉整个脑子轰然炸开。

一片狼藉。

就像刚剁完肉的案板那样。

曹安堂麻利的将剁好的肉装进袋子里,挂在车把上。

“王师傅,谢了啊。”

“谢什么,常来常往的,你这不客气吗。”

“行,那我就回了。王师傅你中秋快乐。”

“快乐快乐。”

曹安堂笑笑骑上自行车就走。

王师傅扭头收拾案板,刚拿起来案板就看到另一头桌上放着的两盒烟。

“嘿!曹安堂,你小子还给我封口费啊。放心吧,你来镇上的事,我不告诉任何人。”

大声喊话传扬过来。

曹安堂惊得差点没握稳车把,就王师傅喊那么大声,谁还不知道了。

他一脸的无辜和郁闷。

而此刻的程育良则是一脸的崩溃加绝望。

“念!”

于庆年震声说出的一个字,惊得程育良浑身打个寒颤,面对会场所有人,艰难张开嘴。

“检,检讨书。”

“大点声!”

“检讨书!我,我错了……”

县例行大会开了那么多次,第一次是这样以某人的当众检讨作为开始。

而曹安堂去镇上那么多次,也是第一次看到某些让他忍不住要大声呵斥的场面。

刚出镇政府后院门,过个路口,远远就看见镇小学王光宗王校长,提着两大包东西拐进镇上给工作同志安排的联排砖瓦房小胡同里。

等距离拉近,则是清晰听到一声喊话。

“程夫人,我王光宗啊,程主任在家吗?”

曹安堂没有停下,也不屑于探头去看个什么究竟。

程育良在不在家,王光宗怎么会不知道,今天是县大会召开的日子,他一个镇小学校长怎能不清楚。

趁着无人注意,跑来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过节走动走动?

过节就能是收受贿赂的理由吗,那伟大的新中国逢年过节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倒退回封建社会要求各国使节朝贡?

“真希望这世界上再没有这种人!”

曹安堂怒声自语,再抬头迎着秋风,向家方向前行。

同样的“希望”两个字,也从程育良口中念诵出来,传递到县大会会场所有与会人员的耳中。

“我希望,我们敬爱的付老师能够重新回来给我们上课,我也希望这次的错误能够获得原谅。让我,让我回去上学……”

颤巍巍的声音念出检讨书的最后一个字。

程育良艰难的扭动脖子,看向于庆年那边。

于庆年怒目直视过来。

“念完了?”

“念,念完了。”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知……不道,知道,不知道。我,我……”

程育良已经语无伦次,但也没人会去听他想说什么,至少于书记是不想听的。

咔哒一声,会议室侧门打开。

齐秘书走到程育良的面前,抬手指了指门开的方向。

程育良失魂落魄转身,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下走。

而同一时间,梁堤头镇一段上坡的路上,自行车车轮向上滚动。

曹安堂扭头看见一位老大叔拉动着大板车,艰难前行,完全是下意识的跳下自行车,伸手在后面帮忙往前推动。

老大叔感觉到浑身轻松了许多,疑惑扭头。

“呀,同志,谢谢你啊。”

“没事,大叔,捎带手的了。”

两人合力,沉重的大板车推上了高坡。

老大叔擦擦额头上的喊,扭头笑道:“同志,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大叔你这是拉的什么,要去哪啊?”

“哈,都是些砖头,拉回去修房子用的。”

“砖头?”

曹安堂扭头看看板车上用黑帆布盖起来的东西,有些意外但也有些惊喜。

“大叔,您这是从哪弄的啊?”

“就西边大洼边上那个废砖窑里捡来的,那地方闹妖,没人敢去,我付大成才不怕那个呢,这么些好砖扔那多可惜啊。行,不说了,同志你忙,我也得回家。”

说着话,付大叔将板车拉绳紧了紧,继续前行。

刚走两步,上坡之后的下坡路一个收势不住,整辆板车直接推着老汉跌跌撞撞向前冲。

曹安堂惊得扔下自行车就往前追。

哐哧哐哧,板车轮子弹跳的声音,就是比不上汽车轮子滚动起来毫无声响。

县城大街上,小夏开着车使劲按喇叭,前面人来人往,谁路过都是皱皱眉头,压根不想让路。

小夏气得直接伸着脑袋朝外面破口大骂,好不容易骂开了一条路,当时就要踩油门冲过去。

可没等把油门踩实,看见迎面马路中间走过来的一个落魄身影,顿时惊慌踩刹车,直接推门跳出车外。

“哥,你咋出来了?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程育良缓缓抬头,目光呆滞的看过去。

“小夏?”

“啊,是我,哥。我这不是赶着过来接你嘛,我姐说今晚上给你庆祝庆祝。咋样啊,哥,啥安排?我看你咋不高兴?”

小夏一连串问话。

程育良就是站在那愣愣地看着他。

直等到把小夏看的浑身发毛的时候,程育良猛然挥手将手里的两张稿纸撕个粉碎。

“曹安堂!”

震声怒吼出这个名字,程育良整个人重新焕发精气神,扯着小夏的脖领子迈步走去小汽车那边。

“开车!去祝口村,现在就去!”

汽车车轮转动,在干净的县城大马路上也卷不起来多少烟尘。

缓慢转动的板车车轮轧在乡间土路上,同样不会卷起来尘土。

付大成拉着车,回头看一眼,高高堆起来的砖头和砖头上面横着的自行车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拉车的那股子轻松劲,让他知道那位好心的同志还在后面帮忙推车呢。

“同志啊,我这还二里路就到家了,要不你先去忙吧,我一个人能行。”

“没事,付大叔,不差这点路。我家是祝口村的,离着不远。”

“祝口村的啊。行,我谢谢你了,刚才要不是你啊,我这把老骨头就得扔在那了。”

也不知道后面的曹安堂是不是没听见,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付大成也不再说话,使使劲,加快前行的脚步。

转个弯,写着“李杨村”三个字的引路牌一闪而过,最终大板车终于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下。

曹安堂这才起身,绕到板车前头。

“付大叔,用不用我帮你把砖都搬下来?”

“不用不用,你能给我推到这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那行,我就先走了。”

曹安堂笑笑,抬手去搬自行车。

付大成猛然想到什么,大声喊一句:“同志,你先别走,在这别动。老婆子,你干啥呢老婆子,快把我昨个儿包回来的桃酥拿来。”

付大成往院里跑。

曹安堂哪能不知道大叔的意思,手脚麻利的重新把羊肉和白糖挂在车把上,骑上就走。

快到大路上时,就听身后传来呼喊声。

他也不回头,拧着身子摆摆手,转动车把,上了大路。

自行车车轮欢快的转动。

汽车车**躁的向前碾压。

一条三岔路口,曹安堂猛蹬两下冲上斜坡,对面疯狂行驶的汽车开赴过来。

两边一个照面,汽车开过去,却又发出尖锐刹车声。

曹安堂疑惑地看过去。

程育良整个脑袋伸出车窗外。

“曹安堂!”

第六十四章 一九五四(落)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程育良和曹安堂算是仇人吗?

不管曹安堂怎么想的,反正程育良是恨死他了。

“好你个曹安堂,你行啊,你厉害啊。全县都看着呢,全县都看着呢啊!我错了?我错个屁了!我错就错在那天没把你打死在镇上!”

程育良骂骂咧咧往这走,真是跳着脚的在路面上画曲折线。

曹安堂就一个感觉懵!

在这看见程育良让他很懵。

程育良说出来的话,更让他头脑发懵。

哪跟哪啊,这都是?

不等他开口询问,程育良好像总算找到了什么趁手的东西,捡起来路边一块土坷垃,举过头顶恶狠狠冲过来。

说实话,气势挺足。

但威胁性……一点都没有的,好吗。

眼看着程育良冲到近前,曹安堂拧动自行车闪躲,趁着对方惯性作用下冲过去的时候,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程育良屁股上。

嘭的一声,程育良一头抢在地上,手里的土坷垃也变成碎渣。

后边刚下车的小夏看到这一幕,当时就慌了,嗷嗷叫着挥舞拳头冲过来。

曹安堂皱皱眉头,看着小夏冲到近前的瞬间,猛然一提自行车车把,整个前轮和小夏的脸打个迎面。

小夏年轻,反应快,下意识又往后退。

可既然来了,哪能退那么容易。

曹安堂顺势一按车把,高悬的前车轮猛然下坠,正好砸在小夏的脚面上。

“啊,啊!”

惨叫连连,小夏抱着脚四处乱跳。

曹安堂也不看他,就是伸手稳了稳车把上挂着的东西,走到路边把自行车支好,这才转身朝程育良走去。

已经翻过身的程育良,这次是一点气势都没有了,双脚蹬地面,屁股使劲往后蹭。

“你别过来!曹安堂你别过来啊,你敢打我,我让你一辈子吃牢饭!”

毫无营养的威胁,直接被曹安堂忽略。

他迈开大步过去,弯腰一把抓住程育良的脖领子,直接把人从地上提起来,脸对脸的终于开口说话了。

“程育良,我怎么得罪你了,一见面你就要开打?”

“你,你让我在全县面前丢脸,这事我和你没完!”

“你在全县面前丢脸?”

曹安堂松开抓住程育良的手,后退两步,眉头却皱得更深。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去县里开会了吗,我怎么就让你丢脸了?”

“装!曹安堂你还和我装!”

恢复自由的程育良小心翼翼挪步绕着圈网汽车方向靠近,小夏一瘸一拐过来,两人抱团不停和曹安堂拉开距离。

“曹安堂,就俩小孩打架的事,你还把什么狗屁检讨书送于书记那里,送全县那么多人那里。你行,你这么整,我整不过你。我服,我现在就让那个付粟锦回学校去当老师,我按你的要求做!”

话说到这里,人也靠近了汽车。

容不得曹安堂再多问,这俩人真是比兔子还快的速度钻进车里,嗡的一声,车轮卷起漫天烟尘轰然离去。

天地作证,曹安堂是真的不明白程育良都在说些什么。

怎么他就把检讨书送于书记那里了?

“哎,不对!为什么要让付老师回学校!”

曹安堂反应慢了一拍,这才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骑上自行车就追。

可自行车怎么可能追得上小汽车。

……

祝口村村头空地上,付粟锦讲课的间隙抬头看向村外,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曹安堂一早就出门了,买个白糖而已,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

村头大树下,苟大友依着树干打盹。

原本挂在生产社大门上方的欢迎条幅,已经调换到了进村的土路上,两根竹竿高高挑起来,就剩下欢迎普查工作队的那个在风中呼啦呼啦响。

村里的村民拿着铅笔写写画画练习,也有交头接耳说道今个儿过节家里准备做什么的。

还算安静的场面。

直到一声汽车鸣笛爆发,所有人惊愕扭头,边看到小汽车卷着烟尘急速驶来、

小夏把油门踩到底,也把车喇叭按到底。

好像他开的不是车,而是雄壮威武的坦克,要把一切全都碾压了似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反倒是苟大友反应迅速,嗷的一声怪叫:“来啦,来啦!”

一把抓起身边的小皮鼓,迎着那辆汽车就跑了过去。

“欢迎欢迎,热烈……”

苟大友懵了,只因为那辆小汽车根本没有减速,只是冲着他发出几声急促的鸣笛,直愣愣的就那么开过来。

同样往这边走的曹安猛登时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一个箭步前冲,整个人直接飞扑过去,抱着苟大友横向翻滚。

小汽车反方向猛打方向盘,画着曲线撞断挂横幅的杆子,携着刺耳刹车声横向冲进村。

空地上的众多村民惊叫散开。

小汽车车头距离讲课点最后方板凳只差毫厘之间,堪堪停住。

嘭!

后车门直接被人从里面踹开,程育良跳下车,喷火的目光看向四周。

“付粟锦在哪!”

就这一句话,引得全村人齐刷刷汇聚,竟是直接将付老师挡在了人群最后面。

就凭刚才那景象,再傻的人也能看出来这坐着小汽车来的家伙不是什么善茬。

想找付老师的麻烦,先问问祝口村全体村民愿不愿意。

现场片刻的安静,猛子和苟大友双双跑过来。

隔着老远,苟大友狠狠把小皮鼓往前一扔。

嘭的一声,小皮鼓落在程育良脚边又弹飞出去,吓得他整个人往后一跳,也彻底拉开一场冲突的序幕。

“你们什么人,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怎样!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祝口村的生产社主任,你们敢开车撞我!”

苟大友奔跑过去,直接抓住程育良的前襟怒声质问。

程育良心里还有火呢,狠狠一推苟大友。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镇教育主任程育良,我来找付粟锦,让她出来!”

“镇教育主任?”

苟大友瞬间矮了半个身子,下意识看向人群后方。

付粟锦秀眉微皱,挤开面前挡着她的乡亲。

“程主任,你找我什么事?”

“付粟锦!”

看见这个女人,程育良的眼睛好像能喷火。

要说他最痛恨谁,曹安堂绝对排第一位,而第二个就是付粟锦。

没有这两个人,他今天也不可能丢脸丢到全县去。

“好,你在就好。上车,跟我走!”

这话一出,付粟锦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就是全村人上前,群情激愤的气势扑面而来。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我要带走付粟锦,你们还敢拦着我!”

程育良怒了。

他堂堂镇教育主任,大小也是个官呢,什么时候能被一帮村里人给这么对待了。

“小夏,去把付粟锦给我拉出来!”

一句命令,司机小夏硬着头皮往前走。

还没等靠近人群,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直接把小夏拽个趔趄。

曹安猛扭身站在村民最前方。

“不管你是谁,不把话说清楚,你谁也别想带走!”

程育良要气炸了。

“你又是哪根葱?”

“我不是哪根葱,我是祝口村村长曹安猛。你说,你来找我们付老师干什么,你要把她带哪去?”

“呵,村长?呵,还有个生产社主任!行,我算是见识你们祝口村了。我要带付粟锦回镇上,让她回去当她的小学老师去。你们还拦不拦,付粟锦你走不走?”

就这一番话,让原本心中愤怒的祝口村众人,就感觉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熄灭了所有怒火,不由自主看向付粟锦那边。

付老师要被带回去,继续当小学老师了?

那我们这里的扫盲班怎么办?

付粟锦同样惊愕,再次挤开人群走过去。

“程主任,怎么回事?我现在是祝口村的扫盲知识员啊,工作才刚刚展开……”

“你不用展开了!”

程育良根本不让付粟锦把话说完,抬手虚指了一下县里的方向。

“我刚从县里来,我来的目的就是带你回镇小学继续当老师。这里扫盲工作结束了,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来祝口村扫盲,只要我还是梁堤头镇教育主任一天,曹安堂的祝口村就别想好!付粟锦,我最后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程育良怒急攻心的一番话,再次令所有人的心情如翻江倒海一样。

“程主任,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别问为什么,你也没资格问,走,还是不走?”

程育良的耐心已经快消磨没了。

他也终于想明白了。

只要把付粟锦带回镇上,交给王光宗,他就立刻返回县里,去找于书记请罪,再在全县面前做一个深刻的自我检讨。那时候,还能继续争取一下,还有县里几位支持他的同志,同样也会替他说情。

他还有翻盘的机会,在这里耗不起。

祝口村众多村民,此时早忘了刚才小汽车疯狂冲过来的惊险,看看程育良,又看看付粟锦,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怎么去应对。

扫盲班刚开了两天,大家刚认识几个字,今早上还为稍稍读懂了孩子的课本而高兴,也是刚和付老师熟悉起来,怎么这就要走了,这就不办班了?

苟大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曹安猛下意识往付粟锦那边走两步,张了张嘴。

任谁也没想到,下一刻,付粟锦猛然抬头。

“程主任,我不走!”

“你不走?”

“对,我不走。程主任,我不知道你遇上什么事了,但是扫盲工作绝对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刚开始就中断。你这是私人决定,不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不能听你的。除非你找来县里的冯刚教授或者陈发同志来和我说。”

付粟锦不傻。

程育良的表现分明透着一种诡异,尤其是那种祝口村扫盲工作结束的话,在她听来简直就是可笑。

一个满嘴胡话的人,凭什么要求把她带走。

面对付粟锦坚定的目光,程育良愣了下,接着笑了,笑得是那么狰狞。

“好,你也要找县里的人,你也能不听我的了。很好啊,县里有人就能这么嚣张的吗。这里是祝口村,这里归梁堤头镇、归我管!你不走是不是,很好。那我宣布你永远都不可能回镇小学当老师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任何人!”

话音落下,他扭头看向苟大友和曹安猛。

“你们一个村长,一个生产社主任,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个付粟锦从现在开始和镇上没有任何关系,和扫盲工作也没有任何关系。我说的,我说的也会上报组织的。要不要留下她,你们看着办。谁要是再冤枉我,我程育良也不知甘心受欺负的!还有,你们告诉曹安堂,我只要还在镇上一天,他就别想恢复工作,我这次也和他耗上了,他以为有人给他撑腰,他就能为所欲为了。我程育良上头也有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小夏,走!”

程育良迈步上车,嘭的声关上车门。

小夏早就不想在这待着了,开车调头,一脚油门踩到底绝尘而去。

汽车拐上主路的瞬间,一辆狂奔的自行车猛转车把,堪堪躲过去。

曹安堂一脚撑住地面往后看。

车里程育良又探出来整个脑袋怒吼:“曹安堂,你等着,我和你没完!”

这一次汽车没有停下,眨眼间消失在远方。

曹安堂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急忙骑上车顺着土路进村,等来到村口,就看到全村人一拥而上,将他围住。

“安堂,你可回来了。”

“安堂哥,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让付老师走啊?”

“就是,这才教了两天,咋就不扫盲啦?”

“安堂兄弟,那个程主任为啥不让你恢复工作?”

众人叽叽喳喳询问。

曹安堂也顾不上回答谁,挤开人群朝付粟锦那边走,这一路上就是担心程育良把付老师给带走了,让整个村子的扫盲工作彻底停滞。没想到,程育良走了,付粟锦却是留了下来。

“付老师,你、你没事吧?那个程育良?”

“没事,咱们先上课吧,有什么事上完课再说。”

付粟锦转身向后走,嘴上说着没事,可心里却充满了担忧。

程育良刚才所说的一切,那可全都是针对她来的,倘若这次不跟着程育良走,后果会怎样,难道真的连学校老师都当不成,扫盲的工作也得中断?

她不敢想象那种局面,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她连王光宗王校长都对抗不了,被迫来了祝口村当扫盲员。现在又和教育主任起冲突,还会有好下场吗?

事过之后的反思,令付粟锦有些魂不守舍。

周围的众多村民面面相觑,想帮忙或是劝解,却有心无力。

曹安堂拉着猛子去到一边,仔细询问刚才程育良来村里到底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嘭的一声震响,将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

生产社门前那块大黑板翻倒在地,震起来一片尘土。

所有人都看着站在高高台阶上的苟大友,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直到曹安堂快步过来,挡在所有人前面,怒声质问:“苟大友,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听镇上领导的命令!不办了,扫盲班不办了!曹安堂,你们得罪了镇上的人,带着整个村子受牵连,还差点让我被车撞上。这事我还没处找人说理去呢!大家刚才都听见了,人家镇上的教育主任不让办,我就听命令不办了。谁不服,谁去找刚才那人说去。都给我收了,收了!”

苟大友骂骂咧咧,踢翻几个小板凳,伸手去扯遮阳蓬。

一扯没扯动,气得跳着脚呼喊人过来给他帮忙。

没有人帮他,只有付粟锦上前一步,急声呼喊:“苟主任,扫盲班不能不办啊,那是我的工作,也是祝口村的大事!”

“大事?我看是你出大事了。刚才人家镇上的领导都说了,扫盲结束,你也没工作了。现在,离开祝口村,别影响我们村接下来的人口普查工作。外人不准在村子里逗留,这是规定!天黑之前,我不想看见你还在村子里,要不然,我就找镇派出所的人来请你!”

苟大友横眉立目,眼见没人帮他,他自己使出来吃奶的力气拽动遮阳蓬的支架。

轰隆一声,高高竖起来的大棚顶怦然落地,盖住了一切。

……

第六十五章 一九五四(留)

晌午刚过,一朵乌云再次遮蔽了天空。

阴郁的天气,压得祝口村所有人都心头沉闷。

村子里,曹安堂家中小小的院子内外全都是围聚的村民,大家都在沉默的等待着,直到某一刻,付粟锦背着铺盖卷走出屋门,所有人的心瞬间沉落谷底。

“付老师,你真要走?”

曹安猛第一个上前,问话的声音很是沉闷。

付粟锦抬头看看周围,无言以对。

她不想走的,可村头办扫盲班的地方已经让苟大友弄得一片狼藉,更是拿着什么普查工作的规定逼迫她离开这里。

试问她还有什么资格留下。

她说不出话。

周围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唯有齐刷刷扭头,看向蹲在墙根底下抽闷烟的曹安堂。

无数目光汇聚,曹安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起身走过来。

“付老师,你准备去哪?”

这句问话,又换来付粟锦长久的沉默。

是啊,去哪啊?

回镇小学?

刚才程育良来拉她走的时候,她不走,现在再去能有好结果吗。

“我去县里,我去找扫盲班的冯刚教授,我问问祝口村的扫盲到底办不办。”

付粟锦坚定说出这句话。

曹安堂定定看过去,沉声再问:“要是不办了呢?”

“怎么可能不办!”

“付老师,我和你说个实话吧。程育良可能已经要去县里抓教育工作了,祝口村办不办扫盲班,到那时候真就是他说了算。你咋办?”

“我……”

付粟锦再次沉默。

曹安堂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主动伸手把付粟锦身上的铺盖卷接了过去。

“付老师,别去县里了。我陪你去镇上吧。咱这就去找程育良,解释解释情况。哪怕祝口村的扫盲班真的不办了,也不能让你丢了工作。”

这话算是终于引发了全村人的认同。

“对,付老师,俺们认不认字的不要紧,你的工作重要。”

“是啊,付老师,咱胳膊拧不过大腿,斗不过那帮当官的。你就不用管我们了,先把自己的工作要回来吧。”

“付老师,我们和你去。你要开不了这个口,我们去帮你说情,去求那个程主任。俺们村里人舍得下那个脸!”

一人带头,所有人行动,颇有种全村集体去镇上喊冤的架势。

付粟锦慌了,赶紧大喊:“别,大家别这样,我一个人有没有工作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村里的扫盲课得有人上。等我去问清楚了,只要祝口村扫盲班还办,哪怕不是我再回来,也会有其他同志来这里的。”

“不要!谁来我们都不要,我们就要付老师你。”

又是乱哄哄的吵嚷局面。

曹安堂一颗心就感觉有石头压着透不过来气,猛抬头大喊:“大家伙都别说了。扫盲的事先放放,我先陪付老师去把工作要回来。就我们俩去,其他人别动,去的人多了,事情越闹越大,更不好收场。”

曹安堂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人群安静下去,他扭头朝付粟锦挥挥手。

“付老师,走吧,我先送你去镇上。”

话音落下,转身要走。

谁知付粟锦一把拉住铺盖卷。

“曹安堂,我不去镇上,镇上的王校长对我有意见,那个程主任现在更对我有意见,和他们讲不通道理的。我们去县里。”

“去县里?”

曹安堂整个人有些垮。

“我,我去不了县里。”

“那我自己去。”

“你去了找谁啊?”

“我找冯刚教授。”

“付老师你说的这个冯教授,说话管事吗?”

“他……”

付粟锦被问住了,沉默片刻,一咬牙一跺脚。

“不管管不管事,哪怕祝口村的扫盲班真的不办了,只要村里有人想识字,那么就自己回来给大家上课!不对,既然这样,那我还去什么县里,我不去了,我就留在这里把课上完!”

付粟锦忽然想通了。

为什么要走啊。

既然镇上已经没有了她的工作,他只能去县里说理,那么说出来的结果只会有两种。

要么,祝口村的扫盲班继续办,她继续当扫盲知识员。

要么,扫盲班不办了,什么知识员、老师的她也当不成了,还是要回来继续给想认识字的人上课。

结果都是一样的,何必到处去瞎折腾。

“我不走了!”

年轻的姑娘,那股子倔劲再次萌发,就像当初王校长逼迫她当扫盲知识员的时候那样,根本不会浪费口舌,不做无用功。

“曹安堂,还有各位乡亲,我想明白了。反正我是县里派来的,不管镇上的谁说了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就是要留在这继续上课,等着给大家上完课,拿着工作成绩去县里,到时候谁都没资格说我。大家愿不愿意支持我?”

大声的问话换来所有人面面相觑。

还是曹安猛第一个反应过来,猛的上前一步。

“支持,我们全村都支持。我们认真学习、努力学习,给付老师创造好的工作成绩,让付老师拿着功劳回县里,那才能挺直腰板说话。大家说,对不对。”

“对!”

热烈的回应爆发,焦躁郁闷了好久的付粟锦终于喜笑颜开。

等想挥挥手,招呼大家去上课的时候,一抹忧愁又驱散了欢喜。

“那咱们在哪上课啊?”

是啊,生产社那里已经让苟大友给毁了,那人势必不可能同意大家过去的。

正犯愁的时候,被付粟锦激发起来内心热血的曹安堂大喊一声:“在我这上。我家院子是小点,可凑活凑活挤挤大家也能听课。苟大友那边别担心,他要是再来找事。我、我,我就说付老师是我家的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叫什么话?

曹安堂咋就说人家一个女同志是他家的人?

付粟锦的脸都腾的下红了,有些羞恼。

曹安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解释:“大家别误会。我是说,付老师不光是我家的人,也是咱大家家里的人,就是咱祝口村的人。大家说,对不对?”

“对!”

“那还等什么,付老师,你先上课吧。”

说着话,曹安堂主动将付粟锦的铺盖放回了屋里。

其实有些事情没那么复杂的,付粟锦想上课,村民们想识字,一拍即合,即便是出现了一些意外,那又如何。只要大家认真学习,扫盲出了成绩,让付老师拿着大家的成绩单回去,不管去到哪都能挺直腰板说话。

没有了黑板,那就用曹安堂家的墙当黑板。

院子小坐不开人,那大家就站着听讲。

一切好像又回归到了之前的节奏,似乎没有人再去考虑那个程育良来一趟造成了什么样的变化,唯有曹安堂是个例外。

他将带回来的东西放进灶房,尽量不惊动太多人的挤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

这次他决定了,既然找程育良说不通道理,那就去找牛记成,就在镇上等着牛书记回来,哪怕是被训个狗血淋头,也要帮付老师要回原来的工作。

天上的乌云渐渐消散,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些烫,等到太阳西斜最终消失不见,夜里的秋风吹在身上又让人感觉脊背发凉。

曹安堂就在镇政府大门对面的大路边上坐着,等得都已经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远处两个推自行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当中。

他蹭的下起身,发麻的双腿让他向前趔趄几步,可还是忍着迎了过去。

“牛书记。”

一声呼喊吸引了对面两人的目光。

并排而行的牛记成和程育良齐齐一愣,黑夜中也能看清楚程育良咬牙切齿的表情。

只不过曹安堂已经不在乎了,只是定定地看着牛记成,一时失语,不知从何开口。

牛记成看着他,没有想象当中的勃然大怒、厉声训斥,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曹安堂,你既然也在,那省得我去找你了。过来说吧。”

三人去到县政府的院墙底下,牛记成点上颗烟,深深吸了一口。

“今天都在,我索性把话说清楚。原本我是等着今天县里例行大会之后,专门办个庆功酒,恭喜程育良同志高升、庆祝曹安堂同志回归。可结果呢,你们两个让我变成了个笑话,让整个梁堤头镇变成了个天大的笑话。知不知道散会之后,于书记把我单独叫过去说什么。说我领导无方、我指挥不力、我工作失误、我愧对群众!曹安堂,咱俩是一起参加的工作,那时候我在镇上、你在县里。咱俩一起接受于书记的领导,你见过于书记什么时候用这种话批评过人?还有,不管你是在县里的时候,还是回来镇上,甚至是停职,我牛记成自问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愧对你的吧?有事了,有问题了,你不和我说,你不告诉我,直接越过我去,把事情闹得全县都知道。这就是咱俩多年的革命工作友谊?”

牛记成说了这么多,句句扎心。

曹安堂张张嘴,试图解释,可牛记成随后伸手从兜里掏出来两张稿纸,递到他面前。

借着月光隐约看清楚纸上内容的那一刻,曹安堂懵了。

“曹安堂,多余的话,我不说了。这东西你拿回去,别嫌少。我知道你们散发出去的恐怕得有几百份了,可就这一份也是我求了好多同志,才求到人家县小学张校长给我的。你们村那个英勇无畏的曹定中小学出名了,比那一年镇反的时候还出名。估计这次不只是县里,省里都要知道他的名字了。让他好好学习吧,不是我说胡话,这孩子……前途无量!”

低沉的话音萦绕在耳边,可曹安堂根本没那个脑子去思考太多了。

几百份这检讨书?

需要牛书记到处求人才能拿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就只有一份,还被程育良给撕了吗?

满心的疑惑问不出口,牛记成那边已经看向了程育良。

“程育良同志,咱俩认识时间不长,平常除了工作也没什么私下交往。但你是给我们梁堤头镇做出来功绩的同志,回来这一路,我们也说了不少了。咱就话尽于此。”

说完,牛记成深吸一口烟,将烟头踩灭在脚下。

“今天的县大会,对其他地方的人事安排进行了讨论和通告。唯独只有你们两个的事情,只字未提。我不知道县里有什么决定。所以,曹安堂你该怎样就怎样,你是一个普通的人民群众,爱在村里就在村里,爱去县里就去县里,我管不着。程育良你也是该怎样就怎样,但只要你还是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一天,你就得各项工作及时向我汇报!就这了,都回吧。”

牛记成长叹一声,转身去推自行车。

不管程育良怎么想的,曹安堂猛的上前一步。

“牛书记,我还有个事。就是那位付粟锦付老师的工作?”

“付粟锦的工作,县里已经批示。既然她不想跟着程育良回镇小学,那就尊重个人意愿,等完成扫盲任务,回县里受于书记亲自安排。”

话音落下,牛记成推动自行车向前走,目光落在天上那轮圆月,喃喃自语:“中秋了啊,回家!”

骑上自行车,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曹安堂站在那愣了好久,等收回视线,再对上的正是程育良那喷火的目光。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猛的上前一步,程育良还喷什么火啊,当时就吓得往后一缩,推起来自行车撒腿就跑。

“曹安堂,你和我斗,没你的好果子吃!”

人都跑没影了,怒骂的声音还能传扬回来。

曹安堂无奈地摇摇头,抬眼看向天上的月亮,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终默默低下头,转身朝放自行车的地方走。

谁知没走出两步,一声低微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安堂兄弟。”

“嗯?”

曹安堂惊愕扭头,便看见一人从镇政府院墙拐角的阴暗处走出来。

“安良哥?安良大哥你怎么在这啊?”

哪怕是在黑夜里,也能看出来对面曹安良风尘仆仆的状态,脸上写满了倦意,往前走的同时朝这边抬了抬手。

两手各提一个大笼子,几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外加两只有些蔫蔫的野山鸡。

“安堂兄弟,俺去南边商丘托人帮忙带俺上山弄了点这个,专门送你的。”

“送我的?”

打死曹安堂都想不到,那天为了黑蛋顺利回去上学准备的那些钱,成了曹安良两口子心中的结,安良嫂是去县里把方晴拽回去了,而安良大哥竟然是孤身一人跑去南边河南地界的山上,抓了几只野鸡野兔回来。

怪不得这两天村里扫盲课都没看见曹安良的身影,可这……

“安良大哥,咱亲兄弟,你整这些是干什么啊。山上那么危险,你,你……”

“没事,安堂。当大哥的我也不是单纯为了谢你,这些你弄回家养着,你嫂子说了,是给未来兄弟媳妇儿送的。”

“呀,我哪来的媳妇儿啊。”

“早晚都有。先别说这个了。安堂,刚才我正好打这过,听见你和牛书记他们说啥了。怎么回事,黑蛋怎么在县里出名了,你手里那两张纸是啥?”

曹安良这一趟回来是坐着人家顺路的车回来的,就在附近下的车,往家走恰巧路过镇政府,也正好就是要拐弯的时候听这边有人说话。

他什么都听见了。

现在就是想问问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又闹了啥幺蛾子。

曹安堂叹口气:“唉,安良大哥咱边走边说吧,事太多啦。”

天上一轮圆月照映地上两个人影,渐行,渐远……

这一年的中秋,可以说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中秋。

不仅仅是因为生活比以前好了,更是因为曹安良拎着根擀面杖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怒气冲冲到处寻找藏起来的黑蛋。还有,曹安俭家里时不时传出来的怒吼和二愣子倔强而又单调的回话“我没错”;罗庚大哥家罗东东顶着书包扎马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哀嚎“我错了”;李强家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梁实诚家噼里啪啦孩子挨打却连点哭声都没有的压抑。

曹安堂家里,付粟锦从灶房探出头,看了眼又从门口怒气冲冲闪过去的安良大哥,还有被曹安良拽着后脖领子拖过去、使劲挣扎又挣扎不开的黑蛋,忍不住快步走去还在劈柴的曹安堂面前。

“安堂同志,要不你去劝劝吧,这大过节的,别把孩子都给打坏了。”

嘭!

曹安堂一斧子劈开块木柴,头也不抬回道:“付老师,您别管。在学校我们听您老师的,回到家里,怎么教育孩子当爹娘的说了算。这帮小兔崽子,合起伙来闹事情,连我都给瞒得死死的,差点害得付老师你丢了工作,不好好教训他们一次是不行了。幸亏他们小,县里不计较小孩子办的事。要是他们长大了,那不得联合起来造反啊!”

嘭!

又一斧子劈开块木柴,将劈好的柴火往灶房门前一搁。

“付老师,柴火劈完了,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啦。”

“别走呢,不说好了今晚上一起吃饭的吗。”

“一起吃?”

“当然了,昨天我们就说好了,你去买白糖我来做窝窝头月饼,咱俩一起过个中秋。这饭菜马上要出锅了,你走什么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曹安堂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不是不是。”

“不是就行,去屋里坐着吧,这就好。”

付粟锦转身抱起来几根柴火回了厨屋,曹安堂站在庭院里搓搓手,直等到阵阵饭菜香气从厨屋里飘出来,付粟锦端着一盆刚煮好的羊肉走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站着呢,快,帮我端一下,锅里的月饼这就好了。”

砂锅盆递到面前,曹安堂下意识接过来。

一种好多年都没有过的家的温馨感,好似一股暖流涌进他的心田。转身走进堂屋,将砂锅盆放在桌上,再转身看着厨屋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有那么一丢丢的冲动在他心底里迅速生更发芽,然后……

砰砰砰,院门被人狠狠拍响的声音搅乱了曹安堂的思绪,转眼看过去,就看到苟大友迈步往里走。

“付粟锦,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让你天黑之前离开祝口村,你把我的话全都当耳旁风了吗!”

骂骂咧咧的声音是那么刺耳,曹安堂刚获得的点内心平静就这么被打破,真是一股邪火蹿上头顶,迈步冲过去直接挡在苟大友面前。

“谁让你进我家门的,出去!”

“曹安堂你以为我愿意上你家来啊。赶紧把这个付粟锦给我送走,祝口村不能留外人,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苟大友少拿你那一套阻挠普查工作来说事,付老师住我家了,那就是我家的人,你敢赶她试试!你问问全村同不同意!”

“我,好,行你个曹安堂。她是你家的人是吧,那等普查工作队来了之后,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苟大友碰一鼻子灰,转身离开。

曹安堂压根没将这家伙的话放在心上。

还普查队来了呢,谁来了,他都这么说,谁也别想把付老师从他家里赶出去。

傲娇地昂起头,回转身正好和红着脸的付粟锦对视上。

“付老师,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嗯,我,我不怕。曹安堂你……来吃饭吧。”

月上中天,整个祝口村都安静了下来。

曹安堂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和付粟锦单独在一起的那种温馨感,桌上那已经快要燃尽的灯芯就开始提醒他,得离开自己的家了。

可等付粟锦把他送到门口,开院门的一刹那,一堆被褥衣服零散堆在门前。

分明是苟大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扔在这里的。

不用猜也能晓得,徐家老宅的后门肯定又被苟大友给锁了起来。

原本挺好的心情又让那家伙给整的一塌糊涂,曹安堂当时就想去找苟大友好好说道几句,谁知付粟锦伸手拉了他一把。

“曹安堂,你别去了。那个苟主任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主,他既然这么做,你说什么他都不会改。要不,你回来住吧。”

“回来住?”

“嗯,我听说那个徐家老宅的柴房又暗又潮,比不上自己家干净。你就回来吧,在、在堂屋给你支上一张床。反正,反正还有罗婕大妹子陪我呢。”

付粟锦说着话,主动去帮曹安堂把那些衣服被褥收拾起来。

曹安堂咂摸咂摸嘴,想到头一天去生产社那边住时,无意间听到的那些,打心底里更不想再去那边了。

“行,付老师,我就在家,不过,我去厨屋里住。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哈,你一个男同志怎么干得了这种铺被子叠衣服的女人活,还是我帮你吧。”

小小的院落,两个忙碌的身影。

这一夜,曹安堂在厨屋里睡得很舒服,付粟锦在里屋睡得很安心。

也是这一夜,直到天亮,罗婕都没有再来。

……

其实任何人的人生都不会天天处在波澜壮阔当中,尤其是普通人,日复一日的茶米油盐、吃饭睡觉、工作学习,那才是常态。

当然,平凡不代表没有改变。

祝口村众多村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那么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距离付粟锦该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一片黄叶随着秋风飘飞,落在曹安堂家的房顶上,整个院子里只有笔在纸上沙沙沙响动的声音。

付粟锦带着充满成就感的微笑看向人群后方站着的曹安堂。

曹安堂举起手高高竖起来大拇指当做回应。

扫盲班统一的毕业测评还不算完全结束,但可以肯定的是,全村的成绩合格,付粟锦也完全可以带着这样的结果回到县里,去述职了。

很圆满的结局,但两个人脸上的微笑却淡了许多。

当所有测评卷子被统一收上来之后,付粟锦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扫盲学员合格证一一发放到在场每个人的手中。

“祝口村的乡亲们,现在我宣布,大家在扫盲知识课当中表现突出,全部成绩合格毕业。祝口村的扫盲到此结束,大家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课啦。”

一句话,让原本手捧合格证欣喜交流的众多祝口村村民齐刷刷愣了一下。

“结束啦?咋这么快呢,不习惯啊。”

“是啊,这天天来上课,冷不丁一说不上了,都不知道该干啥了啊。”

“付老师,那俺们村这课不上了,你去哪?”

众人叽叽喳喳,难掩对付粟锦的不舍。

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等最终大家接受了现实,约定了明天一早一起来送付老师,各自散去之后。

付粟锦和曹安堂才终于再度走到了一起。

“真走啊?”

“有点不想走,可也没理由留下来,不是吗。”

“那,那明天我把你送到县里。”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就不想留留我?”

“想。”

“真的?”

“真的,真想,就是……不真留。”

“曹安堂!”

付粟锦一只手高高举起。

曹安堂蹭的下闪躲后退。

“付老师,祝口村太小,留下,委屈你。”

曹安堂说完,转身出门,大踏步向外走。

付粟锦追到门口,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声呼喊:“曹安堂,给我个理由,我就不委屈。”

秋风起,再无回应。

……

第六十六章 一九五四(坎)

感情这东西,从没有任何人能说的清楚。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是这么些年来,绝无仅有的,让曹安堂终于再次感觉那一个小院子、两个小破屋组成的地方,真正像个家。

男人谁不想有个家。

谁回家了,不想看见家里有个温柔贤惠的她。

曹安堂也想,甚至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还想。

付粟锦对他是什么感情,他很清楚。

他对付粟锦是什么样的情意,他心里更明白。

可他不敢说出口。

不是不好意思,革命同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就是喜欢,大胆的去追求。而且曹安堂和付粟锦都不是矜持的人,他们也不喜欢矜持的人。

之所以会有现在这种,曹安堂仓皇离开的场面,全在于他心里有两个坎。

一个都过去五年了始终跨不过去的坎。

一个都过去三年了,本以为能轻松跨越却总是在午夜梦回时不停徘徊的坎。

既然他还愿意等,那就不能去辜负其他人。

村头的大树下,落叶铺满了地面。

曹安堂低着头走到这里,伸手触摸着裂纹密布的树干,抬头看向远方。

树干另一侧,苟大友倚着树干偷偷摸摸瞄了一眼这边,不屑地冷哼一声:“想走的留也留不住,想留的赶都赶不走,老想着以前咋样咋样,那以后就不过了是咋的。干大事得有心胸,谈家事得没心结。有些人家事都谈不成,更别提干大事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过来。

曹安堂愣了一下,忍不住皱皱眉头看过去。

“苟大友,你出家了?”

“什么我就出家了?”

“没出家,你整得跟个老和尚度人似的,装相呢。”

“我……唉!你还年轻,不成熟,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前几天,那些和我一起来的技术员全都回聊城了,就我一个人留下,知不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我思想觉悟高,我不计前嫌,不在乎你们全村对我的恶劣态度,就为了让祝口村脱掉落后的帽子,不成功绝不退。我这才是干大事的心胸、谈家事的没有心结。曹安堂,你啊,学着点吧。”

“我学你个屁。你是为了长秀,才留下来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曹安堂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开始还以为苟大友转了性,莫名其妙说些话来开导他,闹了半天这是自我感触良多,在这自说自话、自吹自擂呢。

信了你的邪,你还为了祝口村留下。

携着满心的郁闷,下意识说出那句话。

就能看到苟大友一张脸,当时就紫了。

“曹安堂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我……”

眼看一言不合就是一番激烈争吵爆发,突然间,村头方向传来的一阵轰鸣,将两人的注意力转移。

一辆军绿色的三蹦子直奔这边,骑车的人戴着个大风镜,看不清本来面目。倒是坐斗里一个小男孩半站起身朝着这边使劲挥手。

“安堂叔叔,我们来看你啦!”

清脆的呼喊声传扬过来,曹安堂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随即猛然前冲迎了上去。

三蹦子减速停在村口,骑车的人摘掉风镜咧嘴一笑:“安堂兄弟。”

曹安堂伸手过去,两只雄壮有力的手掌握拳在一起。

“胡大哥!”

胡爱国来了,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看望他的安堂兄弟。

故人重逢的喜悦,根本没办法用语言来完全形容。

曹安堂笑着抱起来小胡建国,抬手一指身后。

“胡大哥、嫂子,走,咱去家里说话。早几个月前就听说你们回来了,我这一直都没机会给你们接风洗尘呢。”

“哈哈,走!咱兄弟这么长时间没见,今天好好喝两杯,酒我都带来了。我今天非得把你喝趴下不可,治治你小子当初临阵脱逃的罪。”

胡爱国转身去推三蹦子,胡嫂子走上前嘘寒问暖。

冷不丁的,一个人窜出来直接挡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站住!干什么的?等待人口普查工作期间,外人不准进村!”

又来了。

苟大友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曹安堂气得伸手就想把他推开。

可胡爱国走过去,抬抬手臂把曹安堂拦住了,上下打量苟大友,犀利的目光让任何人对上都不自觉心底发怵。

“你是祝口村的生产社主任苟大友吧。”

“是,是我。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

“我听人说起过你,前两天开技术员欢送会的时候,我也见过你。你一个技术员能和全村闹得关系不好,也挺出名的了。我问问你,你刚才说人口普查工作期间,外人不准进村,是谁的规定?”

“我……哎,不对,你是谁啊。你问得着吗?”

苟大友反应过来了。

他堂堂祝口村生产社主任,那好歹也是说一句话能决定整个村子发展前途的人,怎么莫名其妙来个串门的,就能把他当审问对象了。

毫不客气的一句回应,换来对面胡爱国哑然失笑。

老胡眼神示意一下曹安堂稍安勿躁,随即将手放进兜里掏出来张工作证,朝苟大友递过去。

“你看看我是谁。”

苟大友打眼一看,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最近到底是咋了,等谁,谁不来,没打算等着的,怎么就接二连三往这跑。最开始的田处长,后来的程主任,这冷不丁又冒出来个胡处长,到底要闹哪样?

苟大友心里崩溃,脸上的表情也在急速变化,张嘴就想说什么,却被胡爱国挥手拦住。

“我就是来串个门,你别整敲锣打鼓欢迎谁的。我再给你个准信,最多十天,省里的普查复检工作组就能到祝口村了。与其在这天天堵村口,你还不如列一份祝口村的人口户籍表,到时候拿出来给省里工作组的人看呢。”

“是,是,胡处长教训的是,我这就去准备。”

苟大友连连点头,也正是那句胡处长的称呼喊出来,让旁边曹安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县里的工作人员,自然没资格知道县里的人事工作安排。

顶多知道那些当年支援青岛前线的同志都回来了,还真不清楚胡爱国升官的事。

惊愕过后,那就是发自心底的为胡大哥高兴。

老胡回头冲曹安堂笑笑,抬手示意他先走。

这个微妙的动作让曹安堂有些不明白,可还是抱着小胡建国,扭头请着胡大嫂往自家方向走。

胡嫂子也是一脸不乐意,走在曹安堂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安堂兄弟,你别介意。我们回来之后,你胡大哥表现好点,成了县里的纪检处处长。当上官啦,毛病也多了,看谁都跟看阶级敌人一样,逮住谁都得想办法问问这问问那,甭管他,等啥时候全县都让他得罪了,没人搭理他了,我看他还是不是这幅牛气样子。”

“哈哈,嫂子,胡大哥这叫工作认真有责任心。那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敢搭理胡大哥呢。对了,嫂子你呢,这一趟回来是不是也得进步不少。”

“我算啥进步,就是在县医院……”

前边,胡大嫂和曹安堂微笑着低声交流。

后边,胡爱国推着三蹦子慢悠悠往前走,苟大友在旁边跟着。

“苟大友同志,来祝口村几年了?”

“呃,一年多了。”

“一年多也不算时间太长,怎么样,习不习惯?和你一批的那些技术员都回去了,就你这个领队还坚持留下。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没,没困难。我就是看祝口村没有摘掉落后的帽子,那是我工作没做到位,必须继续坚持。”

“哦?那苟大友同志你这思想觉悟很高啊。可这成年累月不回家,你不得想家吗?家里人想不想你啊?对了,苟大友同志,我看你年纪也不小,结婚了吗?”

“结……”

苟大友卡壳了,真的是带着一种心虚到了极致的状态,眼睛使劲瞥了下前方已经走远的曹安堂,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道:“结了。”

“结了?那结婚几年了?对象是哪的,做什么工作啊,有孩子了没?”

一连串私密问题问出来。

苟大友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结婚五年了,我,我爱人就是在家,啥也不懂的农村妇女能有什么工作。我也还没孩子呢。”

“呀,苟大友同志,结婚五年了都没孩子,这是你不够努力啊。也难怪,你这么认真工作的同志,一外出就是一两年不回家,把精力全都投入在革命工作上了,没精力照顾家庭,也可以理解。不过,我还是得劝劝你,工作和家庭不是矛盾冲突的,两方面都照顾好,那才是好男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生产社院墙底下。

胡爱国把三蹦子往墙根底下一放,伸手拍拍苟大友的肩膀,把苟大友惊得浑身肉都颤了下。

“苟大友同志,我这车就先放这吧,别往村子里推了。你先忙,我就是来找我好兄弟曹安堂吃顿饭,吃完就走,绝对不影响你们村里的工作。”

“不,不影……响。”

苟大友慌忙抬头回话,可胡爱国已经不再看他,朝着前方曹安堂那边追了过去。

微风拂过,苟大友激灵灵打个喷嚏,挥手一摸,不知何时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村里的小路上,胡爱国从曹安堂怀中将小胡建国接过去,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兄弟,不怪大哥我现在才来看你吧。”

“胡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知道你回来了,应该我去看你才对。”

“哎,咱兄弟说那种见外的话干什么。我娘可是跟我说了,说我要是再晚两年回来,她都不认我这个儿子,拿你当亲儿子对呢。”

“哈哈,胡大娘就是爱说笑话。”

曹安堂挠头笑笑,引路往前走。

胡爱国的目光也落向周围,看着村里这些陈旧的建筑,不禁摇摇头。

“兄弟,你们村也没什么变化啊。镇反那年我来的时候是这样,怎么现在还这样。怪不得县里生产处老说有个拖后腿的,是不是真跟那个苟大友有关系?你跟我说实话,要是那个苟大友工作不积极还赖在这不走,我回去找生产处说道几句,怎么着也得把那个苟大友给弄走。”

“哎!别了。胡大哥,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苟大友也是让我们村生活条件好起来了,只不过没想象中那么快而已。对了,刚才你和苟大友说什么呢?别误会啊,我就是好奇问问,要是不能说,你可别告诉我。”

曹安堂随口一句询问。

胡爱国苦笑摇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那真的就是随便聊聊。

自打八月十五县大会结束之后,胡爱国和田农等几位县班子主要成员在于庆年的领导下,跟随省里调查工作组分赴各乡镇开展相应工作。

边工作边发现问题,发现问题的同时就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

像去年结队来这里开展技术指导的技术员团队,实际上已经给本地的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工作打开了局面,倘若这些人继续留下来,那就是对人才资源的浪费。另外,不只是祝口村,其他镇、其他村子也出现了极个别技术员和当地村民产生矛盾的情况。

于是,在月初一那天的县委班子小会议上,集体通过决定,欢送技术员同志。

而做出这个决定的最直接、最突出事件,那就是祝口村的苟大友和全村不和睦。

毫不客气的说,这个决定就是要把苟大友送走,方便下一步本地同志的工作展开。

谁能想得到,通知下达之后,别的地方外来技术员全部响应安排,唯独只有苟大友在欢送会上慷慨激昂陈词,毅然决然留下。

这事整得,连于书记都无言以对。

也是这次之后,于书记决定大家休息两天,反思一下这段时间的各项工作安排到底正不正确。

于是,胡爱国这才有了时间带着老婆孩子来看曹安堂。

“我刚才也不是想怎样,就是好奇那个苟大友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你说他一个有家室的人,成年累月不回家,明明已经闹得和全村关系不和睦了,怎么非要死活留在这呢。”

胡爱国说到最后,忍不住自言自语。

曹安堂听懵了,下意识问道:“那个苟大友有家室了?”

“是啊。你看看,安堂兄弟你们这都相处一年多了,你连他有没有家室都不知道,足见那个苟大友和你们关系不咋滴。算了,不说他了,这技术员都是省里直接下发命令安排的,和咱县里不是一个系统,要不然于书记也不可能让他弄得无言以对。等我回去了,再和生产处的说说。真要到了最后,往省里打报告让他走,也不是不行。”

胡爱国摇摇头。

刚才那是习惯性的对苟大友进行了解,可就算是了解再深入,他这个纪检处长也只能是向上汇报,连主动要求开展调查的资格都没有。

主要是这技术员根本不算是曹县系统内的工作同志,人家要是回了原单位,谁知道这职级上的关系,到底谁高谁低呢。

胡爱国这种无奈的表情,让曹安堂心里的一些话再次压了下去。

也是这时候,几人已经来到了曹安堂家门口。

胡大嫂主动上前,看了眼院里,指指那张小石桌,笑着转移话题。

“安堂兄弟,嫂子可是第一次来你家,不过你家这小石桌我可是没少听李芸……”

一个简单的名字,还没说全,就直接卡主了。

胡大嫂整个人僵在原地。

胡爱国抱着孩子也是凑上前一步,愣愣地看着院里。

两口子视线所及之处,一个居家装扮的年轻女同志正巧从堂屋里走出来。

两边目光对视,浓浓的疑惑将曹安堂给彻底包围。

第六十七章 一九五四(信)

“啊,胡大哥、大嫂,这位是我们村的扫盲知识员付粟锦付老师,村里地方小,暂住在我家。”

曹安堂急声解释一句,转身急忙往里走。

“付老师,这两位是我原来在县里工作时候的同志,也是关系很好的大哥大嫂,今天专门来看我的。这,这……”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付粟锦在这,实际上就是征用了他的家。

有人来他家串门了,那是把付老师暂时请出去啊,还是带着胡爱国一家子去别的地方。

好像不管怎么选择,都不是啥正确选择。

正纠结的时候,屋内的付粟锦展颜一笑,主动迎出来几步。

“大哥,大嫂好。快请进,快屋里坐。”

热情的招呼,就像是这家里的女主人。

胡爱国两口子对视一眼,那心里真跟翻江倒海一样。

还是胡大嫂反应快,主动往前走两步轻轻拉住了付粟锦的手。

“你就是付老师啊。这前些日子整个县里都在传付老师多么好,就是没人知道是谁。我今个儿可算见着了。来,大妹子,和嫂子说说你这工作上的事到底是咋回事。能让一群孩子帮着你到处喊冤,那肯定是工作表现优秀,人人都得学习的好榜样呢。”

胡大嫂打破了气氛的尴尬,和付粟锦一起进了里屋。

胡爱国则是把儿子放下。

小胡建国看什么都新鲜,跑去水缸旁边,踢一脚缸边,看缸里震出来的水纹。

曹安堂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想把胡爱国往屋里让让,胡爱国却是伸手拉住他往院门外走了几步。

“兄弟,跟哥哥说,你和这个付老师,你们?”

“没事,我们没事。真的就是付老师暂住在我家里开扫盲班,人家明天要回县里述职了。就和,就和那年李芸燕同志住在我家的时候一样。”

曹安堂急急忙忙解释。

可他还不如不解释呢,胡爱国心里更容易误会了。

什么叫和当年李芸燕一样啊。

要是那时候曹安堂和李芸燕啥事没有,能闹得人家挺坚强的一姑娘,去青岛一路哭了一路,把县警卫连的王成水王连长都整崩溃了?

真要是啥事没有,那过去这两年,李芸燕时不时跑指挥所问有没有叫曹安堂的来这里,闹得青岛前线指挥所所有人都纳闷曹安堂是谁,这又咋解释。

眼前这个付粟锦可千万别和当年李芸燕一样,要不然那就不是没事,是有事,还是大事!

胡爱国拉着曹安堂又往外面走了几步,掏出盒烟扔给曹安堂一颗烟。

“兄弟,你和哥说,这两年处过对象没有?”

“没有啊。”

“真的?”

“真没有。”

“不可能!”

胡爱国的急脾气上来了。

“我兄弟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条件,到现在都打光棍,两年多了没处过对象?那总得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吧。别告诉我,你还想着那个啥、啥梁护士呢。”

旁人没胡爱国这么说话无所顾忌,也没多少人比胡爱国更了解曹安堂的经历。

等看到曹安堂低着头点上烟,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

胡爱国气得狠狠一捶曹安堂的肩膀。

“孬种,怂包蛋,曹安堂你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跟谁学的这套痴情种子玩意儿?旁的不说,就说刚才那付老师,人家那姑娘对你啥意思都快写脸上了。我是过来人,你当我看不出来啊。你要是没和人家谈过心,人家能这么个态度的?换别人看见我们,早说一声,先上别人家待着去了。她是咋做的,你没看见啊?你还搁这跟我说没处过对象。咋滴啊,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胡大哥你这叫什么话啊,我有啥碗里锅里的了。我和人家付老师真的就是普通的革命工作同志关系。”

“屁的普通!普通同志一见面,那都能跟着你一起叫大哥大嫂了?你……”

胡爱国还想训斥,恰在这时一声咳嗽从院门那边传来。

胡大嫂就站在那,笑吟吟一声喊:“你们两兄弟聊啥呢,不进屋聊?爱国你也真是的,咱给安堂兄弟拿的东西呢。”

这话一出,胡爱国猛的一拍脑门。

“坏了,都在三蹦子上呢,我去拿。”

“你慢点着,我和你一起去。对了,安堂兄弟,刚才付老师说炒几个小菜,让我和你胡大哥尝尝她的手艺。你快去看看,别让人家大妹子太忙活,都是自己人,随便吃点就行。”

胡大嫂两边一指挥,随即快步追上又往村口走的胡爱国。

曹安堂挠挠头,忙不迭往家里去,真要是生火做饭,那还得把他灶房里的那些铺盖给收拾收拾。

进了院子,一眼就看见付粟锦正把他那些铺盖往屋里抱,赶紧冲过去接过来,应应急先送进里屋随手往地上一扔。

等再出来,就看见付粟锦忙活着开始刷锅,准备做饭的架势,他就更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付老师,你别忙活了。那,那我去镇上食堂买几个菜回……哎,付老师?”

不管曹安堂说什么,付粟锦压根就不搭理他。

那姑娘自顾自的淘米洗菜,煮上水之后,又看都不看曹安堂一眼直接出门,转个弯去了邻居韩大强家。

隐约就能听见轻柔的呼喊。

“韩大嫂子在家吗。”

“付老师啊,啥事?”

“我那切菜的案板让老鼠给啃了,借你家案板使使,行不。”

“那有啥不行的,付老师你这是要自己做饭啊,还缺啥不,你看着拿。”

隔壁院断断续续的对话之后,又看见付粟锦一手拎着案板,一手捧着小碗落生豆回来,直接进厨屋。

曹安堂傻子似的站在院子里,听着厨屋响起来切菜的声音,怎么感觉那菜刀好像切他身上的肉一样。

直到小胡建国跑过来,伸手拉拉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叔叔,你家有老鼠。好大的一只,刚才嗖的下从那跑过去了。”

“啊,啊。”

曹安堂懵懵点点头。

小胡建国又晃了晃他的手臂。

“安堂叔你家有兔子,我想喂兔子玩。”

“哦,哦。”

曹安堂这才有点意识,领着小孩去院墙底下看那几只曹安良送的野兔和野山鸡。

这院里的气氛很是诡异。

村里路上,胡爱国两口子之间,也没刚来的时候那种轻松感了。

“他爹,问出来安堂兄弟和那个付老师是啥关系了没?”

“问啥,你看他俩那样子还用得着问吗。就算没啥实质的关系,但也肯定是处着了。就是曹安堂还不如人家一个女同志主动,还想着那个没影子的啥梁护士呢。”

“那你问他还想着李主任呢吗?”

“都这样了,还咋问。你想想那王成水王连长为啥没跟咱一起回来,他可不就是为了李芸燕留在青岛了吗。”

“那,那李主任让咱帮忙捎回来的这封信?”

“先收着吧。等看看情况私下里给了曹安堂,别让那个付老师看见。省得闹出来啥大误会,让咱兄弟不知道还得打多少年光棍。”

老胡两口子走着说着,又回来了村口这边。

胡爱国弯腰从车斗里往外拎东西,胡大嫂伸手摸摸衣服兜无奈的叹息。

恰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吸引了两人的目光,扭头就看见个穿着邮递员制服的同志骑自行车来到近前。

“同志,我问一哈,曹安堂是嫩这类吧,住哪边哈?”

“曹安堂?给曹安堂送信的?”

“恩。”

“那,那你,那我们带你去吧。”

“哎,谢哈。”

胡爱国两口子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就在这碰见了给曹安堂送信的,正好顺路回来,也就一起带了过来。

“安堂,有个来给你送信的。”

没等进门,胡爱国的大声呼喊就把曹安堂给吸引了出来,胡大嫂主动接过去他们带来的东西,直接往厨屋那边走。

胡爱国则是直接走去儿子那边,和小胡建国一起逗弄几只兔子。

曹安堂也来不及去说些推让的话,就是看着眼前那邮递员同志,难掩心中的惊愕。

“同志,你这是打县里来?”

“不哈,俺打镇上来,镇上有站点啦。嫩看看嫩类信,头年压着类,今个儿送嫩泽哈。耽误塞类不。”

邮递员说着话,在自行车大梁上的信件包里使劲翻找。

曹安堂也真不明白这同志家是哪的,那么重的口音,好歹能听明白是有封他的信,去年就寄到了,一直到今天才送来,怕耽误了他的事。

说实话,曹安堂可真不觉得就他现在的人生状态,还能耽误了什么。

眼见那邮递员好不容易从大堆信件里翻找出来一封,递到他面前。

“是你类哈?”

打眼一看,最醒目的就是“曹安堂(收)”几个字。

“是我的,谢了哈。”

“甭,甭谢,走类哈。”

邮递员骑上车就走,曹安堂正要看看信是从哪寄来的,耳听身后一声呼喊。

“安堂兄弟,嫂子来你家一趟有福了啊。这羊肉炖的鲜亮的,付大妹子好手艺啊。”

“哎,对对,付老师做饭的手艺可好啦。”

曹安堂随手把信往兜里一揣,转身快步回了院里。

反正都已经收到了,啥时候看都行,家里来了客人,不能让人都干站着。

说说笑笑,进屋坐下,时间不长,几个小菜簇拥着多半盆羊肉汤摆上桌。

胡大嫂和付粟锦在厨屋里聊得开心,曹安堂也和胡爱国坐在堂屋里边喝边聊,自然是说起来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时间流转,胡爱国带来的几瓶子酒算是让这俩人给造完了。

曹安堂说什么都要再去村里谁家讨几壶自酿的酒,让胡爱国一把拦住。

“差不多了,不能再喝了。回头还得送你嫂子他们回县里。你放心,咱哥俩有的是时间坐一起。我这些日子就是要在梁堤头镇展开工作的。”

“胡大哥,你咋还跑我们镇上开展工作了?”

“哈哈,查人!你猜猜查谁。”

胡爱国脸膛发红,但还没完全丧失意识,左右看看,这附近也没旁人,便拿手指头沾了点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程”字。

“啊,胡大哥你是要查……”

“嘘,别说,知道就行。这回牵涉了县里几个人,还翻出来前年梁堤头镇小学盖到一半盖不下去了的问题。要不是面挺广,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就想着带人去逮这家伙了。可也是这么一耽搁,也不知道谁走漏的消息,也让他有了防范,滑头的很,抓不着真凭实据。”

说到底,胡爱国还是喝得有些多了。

脑子里想着不能多说,但却没办法管住自己的嘴。

自从那天田农向他反应情况,他对程育良的调查就已经开始,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次牵涉到了县里一些人,没有真凭实据不好硬性下手。

偏偏那个程育良有了防范,胡爱国单独和对方谈了三次话都没发现什么关键线索,甚至有一次直接去了程育良家里,偌大的家,清贫得有些可怜人,让胡爱国都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更重要的是,程育良家最显眼的地方还挂了于书记写的一幅字。

真要调查下去,岂不是连于庆年都得调查一下。

这事汇报上去之后,把那位于书记也气得不轻,主动避嫌,就让胡爱国放开手。

可越是这样,胡爱国越是放不开。

都不知道老胡郁闷多久了,今天正好借着酒劲冲曹安堂发发牢骚。

真的是单纯发牢骚,完全没想到曹安堂还能给他提供些有意义的线索。

“胡大哥,既然说到这了。那我作为一个人民群众,是不是能举报?”

“你举报谁?”

“就是他!”

曹安堂指指桌上那个已经快要消散的字,震声说道:“胡大哥,他朝我索贿过。”

“嗯?”

“还有他的情况,镇食堂后厨大师傅老王有点发言权。”

“呀?”

“另外,你还可以先从镇上的司机小夏身上下手,程育良要是有什么事,问别人可能不知道,问那个小夏一问一个准。”

“啊!”

胡爱国惊呼一声,直接起身,酒也醒了大半。

“安堂兄弟,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种事情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不能隐瞒。这种人,我不揭发,他不揭发,早晚祸害的还是我们。胡大哥你放心,我对我现在说的话负责,不管去哪我都这么说。我也能作证。”

“好!”

胡爱国的眼睛雪亮了,下意识拿起酒杯,只可惜杯子早就空了。

“安堂兄弟,今天先不喝了。我这就回去作安排,真要是你说的那个小夏身上打开了突破口,哥哥我亲自过来给你发揭发有功的奖状。建国他娘,走了走了,回头再来。”

胡爱国就是这样的人,遇上正事,才不会耽误一分一秒。

胡大嫂撇撇嘴,有些不舍地拍了拍付粟锦的手背。

“付大妹子,那我们先走了。等有机会再聊,嫂子我可是好长时间都没遇上像你这么可人的了。”

话不多说,一家三口起身出门,付粟锦就是送到院门口。

而曹安堂那肯定是要一直送去村口的。

眼看着胡大嫂揪着胡爱国的耳朵让一米八高的大汉老老实实坐在了后座,胡嫂子戴上大风镜掌握住三蹦子车把,那英姿飒爽的样子,让他不禁羡慕胡大哥的幸福和两口子的恩爱。

原本想着就此挥手告别,可等三蹦子排气筒呼呼呼冒黑烟的时候,胡大嫂才猛然间想起来件事,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封折叠好的信。

“安堂兄弟,之前守着付老师,我没好意思拿出来。这是李芸燕同志给你写的信,让我们捎带回来。你……你自己看看吧。嫂子就说一句,人家付老师是个好姑娘,远处的,别想了,抓住眼前的人吧。”

大嫂子一句劝告,随后踩踩油门远去。

小胡建国怀里抱着只小野兔,一只手高高挥舞大喊着“安堂叔叔再见”。

等人影彻底消失在村外大路上,曹安堂这才感觉一阵阵失落涌上心头。

大家坐一起吃饭喝酒聊天那么久,其实自始至终曹安堂最想问的一句话,就是李芸燕有没有一起回来。

现在看来,不用问了。

信来了,那就证明,人没回来。

“也是,李芸燕同志那么积极优秀的同志,就应该有更大的发展,怎么可能再回来村里主持啥妇女解放的工作呢。”

看着手里那封信,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家走。

醉意上头,脚步虚浮。

等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这才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清醒迈步进门。

抬眼就看到付粟锦正艰难搬着一大盆刷锅水往外走。

“哎,付老师给我给我,这活……呃。”

付粟锦直接一个侧身躲开他,自顾自去到门口,将废水往外一泼,随后转身回去,将厨屋里的一切收拾干净,完全把曹安堂当空气似的,最后进了里屋。

原本两个大男人刚在这里喝过酒,闹得一片狼藉的堂屋,短短时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曹安堂心里愧疚,走到里屋门边上,面对着小小的门帘。

“付老师,谢,谢谢你啦,给你添这么大麻烦。”

屋内长久的沉默,没有任何回应。

曹安堂挠挠头。

“那,付老师,我的被子褥子还在屋里,我能不能先拿出来。”

又是长久的沉默。

曹安堂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自打胡爱国一家子来,付粟锦从头到尾都没和他说过一个字啊。

这,这是给得罪狠了?

可怜他几次伸手,都没敢撩开里屋的门帘,最终只能叹口气,转身……

嗖的一声,一个小枕头穿过里屋门帘飞出来,砸在他后背上。

疼倒是不疼,就是为啥会这样,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啊。

第六十八章 一九五四(痛)

夕阳的余晖照映在干净的农家小院里。

院子当中,曹安堂坐在石桌旁,胳膊肘压住小枕头,缓缓拿出胡大嫂给他的那封信。

其实,不用看信上的内容,他也大概能猜到写了些什么。

之所以选择打开,无非是想给曾经那段短暂但又记忆深刻的革命友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曹安堂同志:

见字如面。

一别两年,回忆那段灯影月华之下相处时光,点滴情景如在眼前。

原谅我当初私自决定,抛下你一人,决然离去。只因你与梁怡同志的感情不应因我而有丝毫中断。

两年来,时时刻刻等待,终究不见你到来,失落却不失望,足见安堂同志用情真挚,我之选择没有错。

思念之情渐淡,祝福之意愈浓。

勿念,勿悲,我亦安好。

革命的道路上充满了离别,但革命道路上从来不缺少志同道合同志的陪伴。

欢送曹县同志回归之际,王成水同志当众追求,令我十分感动,已决定携手踏入婚姻殿堂,相信安堂同志也会在远方送上祝福。

同样,我亦在远方送去祝福,祝福你与梁怡同志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许若干年后,再度相遇,共叙当年美好韶华。

想来你已在禹州工作,不知详细地址,遂将此信交托胡爱国同志带回。

青岛。

李芸燕。”

短短的一封信,寥寥几句言语,曹安堂看了好几遍最终默默放下,不禁摇头失笑。

“王成水啊,很好的同志,很般配的一对。”

喃喃自语包含了太多的情愫,但也正如李芸燕信中的那一句。

失落却不失望。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或许就是李芸燕的祝福,他现在接受不住。

默默将信纸折叠好放回信封,下意识要往衣兜里放,却先一步摸到了另外一封信。

一时间,心中充满疑惑。

将李芸燕的信放在旁边,又将今天邮递员送来的信拿出来。

此刻定睛细看,邮票上盖红章的地方,醒目的“禹州”两个字,让曹安堂的心瞬间缩在了一起。

再低头看向寄信人的那一栏,“梁怡(寄)”几个字更是让他的大脑出现长时间的空白。

梁怡来信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初他两年二十四个月四十八封信的不间断联系,到后来那些信已经不知去向,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梁怡的回信!

颤抖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似的,拆信封的动作好像需要全身的力气才能做出来。

唰的一声,信纸落在手上。

他仰头看着天空,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深呼吸,才终于将折叠好的信纸打开。

“曹安堂同志:

见字如面。

一别数年,未问安好。

当日一别,随后投身北方战场,胜利归家之后收到安堂同志四十八封书信,心中感动难以言明。

拳拳盛意,受之有愧;往事追忆,辗转难眠。

幸而收到误寄于此赵振华先生写与安堂同志书信一封,信中夹带李芸燕同志字条一张。

阅后。

惶惶之心,终得安宁。

恰如赵振华先生所书,革命道路上总有曲折相伴,革命情谊可如青鸾火凤比翼、连理花开并蒂,亦可如日月朝暮不并、繁星隔空辉映。

你我当年情谊,皆成往事又近在眼前,切莫挂怀。

请原谅,我已于北方战场寻得真爱。

坚信安堂同志亦于青岛与李芸燕同志并肩而行。

此信旨在送去祝福,以期若干年后有缘再聚,同席而坐共叙往事、展望前路。

勿悲,应喜。

勿回,此终。

未知安堂同志现居青岛何处,遂按曹县寄出地址回寄,赵振华先生书信与李芸燕同志字条一同寄回。

禹州。

梁怡。”

……

院内长久的寂静。

夕阳的余晖照映下来,将地上投射出的人影越来越长,最终随着黑暗的降临而彻底消失。

呲!

火柴燃烧起来的火光驱散了黑暗,有些颤抖的手慢慢朝嘴边叼着的烟凑近过去。

几次都没对准,火苗烫到了指尖,怦然掉落。

呲!

第二根。

呲!

第三根。

也不知道浪费掉了多少根火柴,最终点燃的不是烟,而是石桌上始终放着的小煤油灯。

湿透的烟纸卷撑不住嘴唇的挤压,整根从中间断开。

曹安堂下意识舔舔发干的嘴唇,吃了满嘴烟草叶子,却不自知,艰难地咽了一口,缓缓伸手拿开最上面的那张信纸。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他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的,当初徐州那位赵特派员给他写的信。

信纸展开,一张字条掉落下来。

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照应下,一行字跃然入目。

“我愿意在青岛等你,你什么时候来,我等到你什么时候。你若不来,我便明白。

李芸燕。”

……

三封信,一张字条,最终平铺开,摆放在桌面上。

灯火摇曳,信纸上的字似乎也在跟着跳动。

沉默许久的曹安堂忽然笑了,笑着起身,笑着又坐下。

左手伸出去,好似有一个微笑的身影,轻声询问他腿上的伤还疼不疼。

右手伸出去,好似有一张愠怒的俏脸,厉声质问他到底来还是不来。

当双手收回,一切都化为乌有。

勿念?

勿回!

“哈哈,勿念,勿回。哈……”

戛然而止的笑声,伴随着狂怒的气势,骤然起身,抬手猛然挥扫。

几张信纸和煤油灯一起扫飞出去,掉落地面。

滴溜溜滚动的灯火,眼看就要落在其中一张上面,又是瞬间冲过去,一脚踢灭灯火,小心翼翼将所有纸张捡起来,抱在手里,颓然坐倒在地。

五年了,好像刚才那一瞬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曹安堂这五年来一直坚持等待的那股子精气神彻底抽走。

心是空的。

脑子是空的。

整个人都是空的。

只有双眼是满的,满满的全都是天上微弱月光照下来,照映出的信上的内容。

曹安堂无法理解,他等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会是梁怡和李芸燕同时给他送上祝福。

祝福他什么?

祝福他在这种无比可笑的误会当中,就这么于黑暗中,孤零零的原地踏步,从此再也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吗?

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在那个曾经无比向往的禹州,更不在那个曾经要拼尽全力赶去的青岛。

他还是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祝口村,没有了一丁点走出去的理由。

天空暗淡,乌云遮月,无尽的黑暗将他彻底笼罩。

他这一刻就像是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把头埋在双臂之间,脑门使劲磕打膝盖。

几张信纸在他手中,时而抓紧,时而放松,变得褶皱甚至都有些破损。

他想撕开一切,哪怕撕不开这夜的黑暗,最起码也能撕开这几份他宁愿永远都看不到的信。

可最终,也只是颓然地甩手,彻底放开手中抓着的一切,后脑撞在院墙上。

笑着,淡淡的笑着,深吸了一口秋夜里的凉气,缓缓抬手,从衣兜里伸手掏出来烟盒。

慢慢低头咬出来一根烟,再等去找火柴……

呲!

火柴滑动的声音响起,耀眼的火光照亮前方。

却不是他自己亲手点燃。

曹安堂愣住了,赶紧抬手抹了把眼睛,当时就想站起来。

而起身的动作刚做个开头,就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面前的付粟锦伸手轻轻按住。

燃烧到一半的火柴扔掉,片刻的黑暗之后,火光再次照亮周围。

付粟锦点燃的火柴凑到了曹安堂的嘴边。

曹安堂是懵的,就那么愣愣看着微弱光亮下,近在咫尺的那双目光柔和的眼睛。

直到沉默之中的第三根火柴被点燃,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伸脖子过去。

袅袅青烟升起,与之一起的是一根小蜡烛燃起来微弱的光芒。

付粟锦默默转身,就那么肩并肩和曹安堂一起坐在了院墙底下,捡起来那几张信纸字条,凑着蜡烛光,默默的看着。

等全部看完,年轻的姑娘也是仰头依靠在院墙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能和我讲讲,你和她们的故事吗?”

……

第六十九章 一九五四(变)

“我和她们的故事,就是这样。”

黑夜里的一句轻声呢喃,曹安堂仰头看向了一丝月华若隐若现的天空。

这些年,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

即便是说过,也绝对不会像刚才那样将他心中是怎么想的,也完全说出来。

说到底,曹安堂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甚至遇事都会有那么一点犹豫退缩,很多时候该做决定了,迟迟下不定决心,缺少一种果断决绝的勇气。

就像当年第一次战场上冲锋,不是他主动冲出去的,而是耿连长一脚把他踹出去的那样。

而退伍之后,身后没有了那个会给他一脚的人,他的缺点就在孤独前行中无限放大。

到了今天,终于品尝到苦果。

怨天怨地,终究也只能怪他自己。

沉默之中,身边传来的一阵沙沙声响,让他不由自主扭头看过去。

只见付粟锦轻轻将那些信纸字条折叠好,放进了一个信封里,递回他的手中。

黑夜里,付粟锦那双大眼睛反射着月光烛火的淡淡光辉,就那么看着曹安堂,缓缓开口:“你想过,重新来过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吗?”

“重新来过?”

“对。如果那一年调令来了,没有任何意外,你也去了禹州。在那里等到了梁怡同志,可梁怡同志已经在北方战场找到了真爱。那时候,你会怎样?”

曹安堂沉默了。

“依照我对你的了解,那个时候,你肯定是要给他们送上祝福,将那段几年等待的感情彻底压下去。对不对?”

曹安堂点点头。

“既然你会这么选择,那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你也会伤心,也会压着心中的伤痛微笑着给他们祝福。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那种情况下,你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禹州,继续孤苦伶仃。而现在的你,却是在祝口村,在这个有你熟悉的一切的地方。”

付粟锦的话语,好似一股暖流,悄悄浸润在曹安堂的心田。

“再说,如果那一年,你赶上了去青岛的车队,和李芸燕同志在一起。可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会像那位王成水同志一样坚定选择继续留在青岛吗,你会将梁怡同志彻底忘记吗?”

曹安堂依旧沉默,但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其实你去青岛,不是为了李芸燕同志去的,是为了上前线才去的。前线战事结束,你想到的,肯定是回来这里,第一时间去看看有没有梁怡同志的回信。那么,你告诉我,重新来过之后,你面对的还是眼前这种结果,你还有什么好伤心的,有什么好失望的呢?”

听到这番话,曹安堂的心震动了一下,不由得扭头直视付粟锦。

可付粟锦却没再看他,而是直接起身,看上了天空中已经挣脱了乌云的月牙。

“我以前听人总说,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情况肯定不一样。可是,我觉得就算有如果,情况改变了,而一个人本身没有任何改变,那再多的如果,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结果。”

一段好像绕口令一样的话。

曹安堂还没来得及去细细回味,就看到付粟锦转身看向他。

“曹安堂,你愿意改变吗?”

“啊?”

“就是改变你自己的想法,要一个不一样的结果啊。从刚才那两封信当中,我就看到了改变。梁怡同志在改变。你想想,她从解放战场又到北方战场,从来都没有停下过脚步,她应该是祖国哪里需要,就不顾一切去到哪里的同志。为什么突然选择回归家乡了?是因为她找到了真爱,她愿意为了那个人而改变自己,安安心心回到家乡,不再颠沛流离,而是安安静静生活。李芸燕同志同样在改变,她苦苦等待了你两年,我相信她愿意一直等下去的。但是王成水同志的追求,让她选择了改变,不再等待无果,而是迎接属于她的幸福。她们都有了不一样的结果,你为什么不能有呢?”

直击灵魂的拷问,也不等曹安堂想个明白,付粟锦再次问道:“你还去禹州吗?”

曹安堂下意识摇摇头:“不去了。”

“那你还去青岛吗?”

曹安堂再次失笑摇头,青岛那边更可能去了。

付粟锦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许多。

“正好,这两个地方我也不会去。那你愿意留在祝口村吗?”

“当然要留下了,不留在这,我还能去哪。”

“那也正好,我也想留在祝口村。本来,明天我就要走的,可我现在决定改变一下。不管回到县里述职之后,组织上再给我什么安排,我都要申请再回来祝口村。只是,我在这里没有家……”

月影下的年轻姑娘慢慢玩笑,微笑的脸庞凑近过来。

“曹安堂,你愿意在祝口村给我一个家吗?”

最后这一问出口,黑夜里长久的沉默,隐约间似乎能听到曹安堂胸口里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

“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等你,等你做出决定,或者,做出改变。”

说完这句话,付粟锦直接转身进了屋里。

曹安堂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意识到刚刚付粟锦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腾得下站起身追进房内。

安静的里屋,没有任何声音。

一道小门帘隔绝了他的目光,唯一能看到的,也就是堂屋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铺好的地铺。

曹安堂站在原地好久,默默弯腰,指尖触碰在平整的被褥上面。

有那么一瞬间,就感觉之前伤心、绝望、痛苦的那些根本不再重要。

一道门帘分出内外。

外面的曹安堂,躺在了地铺上。

里面的付粟锦,顺着门帘缝看出去,黑夜里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像是在守护她。

也许这种守护只是一夜,又或许是一生。

……

天亮了。

无论这世界上发生任何事情,终究挡不住太阳照常升起。

付粟锦睁开眼睛,院子里两只野山鸡扑棱翅膀的声音和几只野兔咔哧咔哧啃动某些东西的声音,感觉是那么的清晰。

她猛的坐起身。

伸手摸了摸脸,又捋顺了下稍显凌乱的发丝,整理整理衣服,坐在床边偷眼观瞧外面。

堂屋近在咫尺,却看不到任何走动的影子,更别提听到什么声音了。

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带着忐忑的心情,试探喊道:“曹安堂?”

安静……

“曹安堂?你还在睡吗?我要出去了。”

稍微大了点声音的呼喊,没有换来任何回应。

付粟锦满心疑惑跳下地面,伸手挑开门帘。

干干净净的堂屋,收拾好的铺盖卷起来竖在门边。

付粟锦当时就慌了,快步走出屋门看向院子里,同样的空无一人,而且连自行车都不见了。

曹安堂走了?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哪怕是曹安堂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呢,也比这么什么都不说的直接跑掉了好吧。

付粟锦带着心中最后一丝希冀,又快步走出院门,只希望能够出门的一刹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院门外同样没有曹安堂,有的只是携手朝这边过来的两位大嫂子。

“呀,付老师你起来了啊,我们正要找你呢。”

安良嫂和安俭嫂并肩而来,手里提着的都是些家中准备的鸡蛋、玉米之类的东西。

“付老师,你今天就要走了,俺们也没啥好东西给你当做感谢的。这些你拿着。”

装满了东西的小布袋送到眼前,还不等付粟锦推辞,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走动过来。

没别的,全都是祝口村的村民算准了时间,来这里欢送付老师的。

可付粟锦不想走啊。

至少现在,没有看见曹安堂,还没有个确定的答复的时候,她不想就这么带着遗憾离开。

当村里几位大嫂子争着抢着要给她做一顿送行的早饭时,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当曹安猛询问她怎么去县里的时候,付粟锦只想说她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好不容易有人想起来,说了句“安堂在哪呢”,付粟锦的心揪成一个团,她也想问问曹安堂去哪了。

……

梁堤头镇,镇政府大门前,曹安堂穿着一身整洁利索的衣服站在这里,脸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是刚刚在镇上剃头匠那里修剪过。

来上班的镇上工作同志遇见他,无不是打声招呼,顺带问一句,今个儿怎么这么精神。

曹安堂笑着回应,却不回答任何问题。

直到牛记成到来,曹安堂才终于主动上前。

“牛书记。”

“曹安堂?你怎么来这了,今个儿怎么这么精神?”

都不知道是第多少遍听到这句问话了,曹安堂只是憨憨嘿笑两声,随即挺直腰板说道:“报告牛书记,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请您帮忙的。”

“找我帮忙?那,那到我办公室来说吧。”

牛记成见周围看热闹的不少,也没多说什么,迈步往里走。

曹安堂也是转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车。

也是这时候周围众人才终于看到他的车把上挂满了东西。

红纸包好的糕点桃酥,镇大街中段的那个糕点铺子卖的就是这个,两条钩子挂在一起的大草鱼时不时还抽动一点,明显是西边洼地边上打渔户摆摊往外卖的。还有两匹放在车后架子上的红布,看起来料子不错,有点像县里在梁堤头镇专门开设的染坊那边弄来的。

这一自行车的零零碎碎,怎么看都比过年走亲戚的规格还高。

再联系上曹安堂直接找牛书记帮忙,这下子所有人都不能淡定了,看曹安堂的眼神也变化了好多。

这个曹安堂,镇上多半的人都很熟悉,以前觉得还是个很正派的同志,怎么现在也学会这种求人办事送礼上门的手段了?

关键是你送就送,怎么还跑到镇政府大院来,明目张胆的送啊。

所有人都看不透曹安堂是个什么想法。

牛记成更看不透,甚至斜眼看了看身后曹安堂自行车上的那些东西,心里慌得很。该不是上次说的那些话伤感情了,曹安堂这家伙准备用这种方式来坑他的吧,谁不知道县里纪检处的所有人都来梁堤头镇开展工作了,这种时候搞这些,要弄死人的吗?

不对,不对,曹安堂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牛记成保持着对曹安堂的最后一点信任,将自行车放在停车处。

曹安堂却是脚步不停,反正镇政府大院就那么两排平房,牛记成的办公室离这不远,他直接把车子推到办公室门口给停下了。

牛记成什么感觉?

这附近那么多镇上的同志会怎么看?

“曹安堂,你想干什么!”

牛记成一声怒斥,也许是心慌的缘故,有些变了腔调,也没办法让人听出来他是生气。

曹安堂心里没想那么多,嘿嘿笑着抬头,支好了自行车快步走回牛记成的身边,凑近一点作势要低声耳语。

这一动作,直接要把牛记成给吓死了,只因为不远处被县里纪检处征用的那两间办公室里,明显又不少目光透过窗玻璃朝这边看着呢。

他猛后退一步,一把推开曹安堂。

“曹安堂,有什么事敞开了说,别弄的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事用得着这个样子。”

牛记成突然的态度严肃,让曹安堂很迷茫也很无辜。

他扭头看看四周,不自觉摸了摸鼻尖。

“牛书记,这么多人看着呢。要不,要不咱去你办公室说吧。”

“不行,就在这里说!”

牛记成快崩溃了,还进办公室呢。这要是不让你把话说清楚就进了办公室,等之后你小子前脚走,我后脚就再也别想进这间办公室了。

“牛书记,我不好意思说。”

“不好意思说就别说,走人。”

“别别,我说,我说。”

曹安堂挺干净的脸憋得通红,挠了挠头,轻声道:“那个,牛书记你能帮我写个介绍信吗?”

“你让我给你写介绍信?”

天地作证,牛记成这句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惊讶的一声反问,声音大的比他开全镇大会的时候还大,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让镇政府出去二里地的人都能听见。

曹安堂更崩溃了。

牛书记今天是咋了,让他帮个忙,嚷嚷什么啊,让那么多人知道了,多不好意思的。

“曹安堂,你说,写什么介绍信?”

“报告,就是想请牛书记你写一封我的个人情况的介绍信,不用刻意夸奖,只要实事求是写上您对我的评价就行。咳咳,那个多写几句夸奖的话也不是不行。”

曹安堂将自己的要求说了个明明白白。

这下子不光是牛记成疑惑,这大院里那么多听见的人也是无比疑惑。

曹安堂带了那么多礼物来这里找牛书记就是要求写个介绍信?

信给谁?

介绍到哪去啊?

按道理来说,这种事情不算是多么违反规定的事情吧,甚至都不算什么大事,曹安堂用得着整这么大的场面?

众人的目光在曹安堂自行车上那一堆东西和牛记成的身上来回流转。

牛记成只感觉整个后背都有些发凉。

“你要介绍信是不是,行,我给你写。”

“谢……”

“不用谢,你就站在这别动,不准跟着我。我写好了给你送出来!”

说完,根本不需要曹安堂任何回应,牛记成直接大踏步进了办公室门,嘭的一声关上房门,直接反锁。

这一幕惹得周围人哭笑不得,更是弄得曹安堂很是无语。

“唉,看样子上次的事情,让牛书记还是没有消气啊。”

他自言自语着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挂在车把上的糕点扎纸绳子有些松动,赶紧过去解下来那一包提在手上,心想着要不要找谁要根绳子用用。

一手高高提着糕点包,下意识扭头看周围,目光所到之处,镇上的所有人忙不迭转身,各自飞奔回自己办公室。

嘭嘭嘭好一阵办公室门关闭的声音,所有人要么隔着门缝、要么隔着窗玻璃往外看,就怕曹安堂这种状态、这种情况下找到他们的头上。

曹安堂能怎么办。

他想借根绳子而已,有必要闹得狼进羊窝里似的吗。

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正想着重新把那些糕点绑回去,恰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大院门口。

程育良来了。

第七十章 一九五四(成)

镇政府大院门外,程育良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就是站在门口,转身回去伸手摸了摸小程光远的脑袋。

“去吧,跟妈妈去上学吧。”

“爸爸,我不想去上学,我想去跟姥爷钓鱼。”

“哎,哪能天天想着钓鱼。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也变成爸爸这样,到时候不用钓鱼,鱼儿自己就能跑到你面前。”

“真的吗?那我好好学习,我要鱼儿全都自己上钩,不用钓。”

小程光远开心地拍着手。

程育良笑笑,抬头看向旁边的老婆,压低声音道:“我感觉情况也差不多了,今明两天我抽个时间再去县里走动走动,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调到县里。你也做好准备,到时候带着光远一起,去县里上学。”

声音虽然低,但是程育良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很是高昂。

但对面的程夫人明显没有他那么高兴,伸手抓住了程育良的胳膊。

“孩他爹,要不你别去县里了吧。”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关键时刻给我拖后腿?”

“不是的。我,我就是这几天总心里慌慌的,天天晚上做噩梦睡不着。你记得那天那个县里来的女同志把我单独叫走吗。你知道她和我说什么吗?她说,那个庄寨镇原来的镇长出了事之后,家里人被抓走了一批,老婆孩子被全村人指着后脊梁说道,他孩子上学也上不下去了,挨同学打,挨老师训。最后逼得没办法,直接离开了家,现在孤儿寡母的,都不知道上哪讨生活去了。我怕,我害怕……”

程夫人没敢继续说下去。

前车之鉴摆在她面前,她没办法不害怕。

程育良的眉头拧成个川字,低声训斥:“闭嘴,你说什么胡话呢。我能和那些人一样吗。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去,送光远上学去。见了别人少说话。”

无边的怒火,压得程夫人抬不起头,只能牵起来程光远的手,转身朝镇小学的方向走。

程育良愣愣看着妻儿的背影,好久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所有烦躁。

县纪检处的调查询问,他都撑过来三轮了,还有家里于书记给的那副字镇着,怎么可能再出事。

晃晃头将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开,这才转身朝院内走。

这一走进去,顿时就感觉气氛很不对劲。

正是上班的时间点,偌大的院子竟然空无一人。

不对,还有一个人。

就在牛记成的办公室门前,一手提着东西的曹安堂站在那里,真是不想被人注意到都不行。

程育良刚压下去的那股子邪火腾的下又冒出来,甩开大步朝那边走。

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去,反正就是看见曹安堂心里就不痛快,就想过去吵吵两句,证明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可就在距离曹安堂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嘭的一声响,对面办公室门打开,牛记成走出来,惊得程育良当时就往后一缩。

气氛有些诡异。

牛记成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稿纸,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程育良也愣了一下,但也没愣太久,便扭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你看看,行不行?还用不用给你盖个章?”

“不用不用,有牛书记的签字就行。”

曹安堂欣喜无比,双手接过来那封介绍信,匆匆看了几眼,开心得连声道谢,随后小心翼翼把介绍信折好,揣进兜里,扭头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

一个人牵动了整个镇政府大院无数目光。

等曹安堂都出了大院门,骑上自行车消失不见了,才有人试探着打开办公室门,探头出来四下观望。

也是这时候,牛记成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是失笑摇头。

他就说嘛,曹安堂带了那么一大堆礼品,不可能是跑他这来送的,更不可能坑他。也就是忘记问一句,要介绍信做什么用。不过,没关系了,反正不是盖章的,无需问那么仔细。

心情放松,扭头就看见了旁边还站在那的程育良。

牛记成完全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程主任,你找我?有事?”

“没,没事。”

程育良惊觉回应,转而有小心翼翼问道:“牛书记,那曹安堂是来干什么的?”

“找我来给他写封介绍信。怎么了,你也要写?”

“不是不是,我不用。我就是想问问,他要介绍信干什么。”

“那我也想问问,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程育良同志,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别整天想着去窥探其他同志的事情。”

牛记成被问烦了,直接几句话训斥回去。

也不怪他对程育良是这种态度,就因为这家伙,现在镇上人心惶惶的,许多人正常工作都有些懈怠了,整天就是盯着县里来的纪检调查小组做些什么。尽管有规定,纪检工作需要保密,可牛记成和镇上几个主要同志都被单独叫去谈过话,谈话的内容对程育良这个人的指向性很明显的。

县里纪检小组针对程育良而来,查不到问题那还好说,要是真查出了问题,他牛记成还有连带责任呢。

真是多事之秋!

牛记成满心郁闷,实在不愿多看程育良一眼,转身回办公室,嘭的一声,房门关闭。

程育良耸耸肩,脸色难看到极致。

不就是多问了两句吗,平白无故挨了通训斥,谁能心情好了。

咬牙发狠心中暗道,等着吧,等去了县里工作,看你牛记成还是不是这种态度。

放完狠话,又是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

“曹安堂要介绍信,还带着那么一堆东西走了。不会是又去县里搞什么吧。不行,我也得加快速度了,绝对不能让那家伙抢先一步。”

程育良念念叨叨,一个转身直奔镇上的司机休息室。

他本想着今天先看看镇上的情况,尤其是纪检小组那边什么动静,如果一切如常,那明天就去县里再主动申请调动的事情。

可刚才曹安堂的出现,让他有了一种紧迫感,只想着速战速决。

谁知,等推开司机休息室的门,没看见小夏,反倒是看见宣传科的小高了。

“你怎么在这?小夏呢?”

“啊,程主任,我们宣传科的办公室让县里的同志临时征用了,我才来这的。小夏,小夏他昨晚上就没回宿舍。”

镇上的几个年轻同志为了工作方便,住在镇上的集体宿舍里。

今天来上班的时候,他们还在议论着小夏一晚上都没回去住,该不是找到了对象带回来家见父母了吧。

程育良没心情听小高说那些不着边的话,阴沉着脸转身出门。

小夏哪有对象,就算是有,也不可能这时候回老家啊,早几天前他就已经知会过小夏了,做好准备,随时带他去县里。

“这小子,跑哪去了,耽误事吗,这不是。”

程育良越发的心烦意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也是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想到刚才看见曹安堂的那样子,又莫名想起来他爱人和他说的那些事,整个脑子都跟浆糊似的。

无心工作,索性再度出门,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到,直接顺着小路奔向后院。

他有种感觉,要是不能现在去到县里,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去到县里了。

低着头急匆匆向外走,后院门就在眼前了。

突然,一个人影斜刺里迈步过来,直接挡在了他的面前。

“程主任,你去哪啊?”

程育良惊愕抬头,等看清是食堂王师傅的时候,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去哪用得着你管吗,老王,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好好做饭去,别在这问东问西。”

程育良不耐烦地伸手去推老王,谁知一推没推动,一身干净利索衣服的老王挺直腰板站在那。

“程主任,我管不着你去哪,但我能管得着你哪也不能去。”

“老王你吃错药了吧,你管我?”

“对!程育良,我现在不仅仅是镇食堂的后厨厨师,还有个身份是刚刚提出申请还处于组织观察阶段的镇纪检科办事员。现在,请你跟我走,接受调查!”

老王说着话,伸手去抓程育良。

程育良腾腾腾后退几步,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样。

“老王,你?纪检科办事员?你脑子坏了吧?你一个做饭的跟我装什么大葱鼻子象呢。谁会同意你当办事员!”

扯着嗓子的一句话,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态度。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回应,不是从前面老王嘴里说出来的,而是直接从身后传来。

“是我,我同意的!”

伴随着这声话音,县纪检处处长胡爱国大踏步走过来,转身面对程育良。

“程育良,现在跟我们走,接受调查。”

“我,不是,胡处长你是不是搞错了,不是都调查我好几次了吗。我是清白的。”

“清白的?呵呵,我们从司机小夏那里了解到你的情况,可没有一句话是说你清白的。别废话,给我带走。”

胡爱国挥手一声令下。

老王在前,后面一位县纪检处办事员在后,直接架起来程育良大踏步向外走,直接送上了纪检处的车。

这一趟,程育良算是如愿以偿去县里了。

可这一去,便是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

小汽车启动,拐上大路前行。

还算热闹点的小镇中心街道旁,曹安堂拎着两瓶刚打好的烧白酒从老酒坊里走出来,笑着举起手对着阳光看了一眼。

透明酒玻璃瓶的对面,那辆小汽车开过去。

曹安堂看不见车上的人什么状态。

车上的人也看不见曹安堂此刻笑得是多么灿烂。

……

秋风起,吹动着祝口村小路上的落叶。

付粟锦提着包,用比蜗牛还慢的速度一步三回头的往村外方向走。

在她身后,曹安猛帮忙背着铺盖卷,安良嫂和安俭嫂一左一右跟随,再后面是祝口村的众多村民簇拥着。

欢送付老师的场面,透着点伤感。

也不知道付粟锦第多少次回头在人群里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安良嫂主动上前两步,轻轻拉住了付粟锦的手。

“付老师,你不用舍不得。俺们能认识字了,这都是你的功劳,等去了县里一定别谦虚,把功劳都说清楚了。俺们就盼着你能更好。”

“谢,谢谢。”

付粟锦真是心不在焉的一句回应,借着说话的机会还往村里看。

安俭嫂也走上前。

“付老师,不用看啦。那帮孩子今天要去上学,等晚上他们回来了,俺们一定告诉那帮孩子,付老师舍不得他们,你放心吧。”

“哦,我,我放心。”

付粟锦真想说一句,她现在不是不放心那群孩子,是不想放弃寻找曹安堂。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只能叹口气,又是那种缓慢的速度往前走。

等出了村口,再一次回头看。

曹安猛一步上前,憨笑道:“付老师,你放心,我一定督促全村空闲的时候继续练习识字,保证不辜负你的教育。时间不早了,我再把您往前送送吧,看看能不能有顺路去县里的同志,捎带你一段。”

随着这句话,后方的众多村民已经开始挥手告别。

付粟锦弄了个大红脸,真是打心底里郁闷、烦躁,恨不能现在就看见曹安堂,把那家伙揪出来狠狠打一顿。

可那家伙都跑了,怎么可能还让她找到。

最终也只能气得跺跺脚,伸手去把曹安猛身上背着的铺盖卷抢了过来。

“曹安猛同志,不用送了,我自己能走。”

说完,怒气冲冲转身,更是心底里发誓等再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把曹安堂……

“曹安堂!”

不知道是谁的一声喊话,将付粟锦的思绪打断,更是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去了村外土路。

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好似自带欢乐的出场曲调,朝着这边飞速过来。

车上的人,不是曹安堂还能是谁。

付粟锦愣住了,就那么傻呆呆站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曹安堂这种时候会出现。

周围其他人则是迎了上去,没等曹安堂下车,两位大嫂子就数落开了。

“安堂你怎么回事啊,你去哪了,不知道今天要送付老师去县里吗。”

“就是啊,安堂兄弟咱村里就你跑县里熟,你给人家付老师送过去,我们才能放心啊。”

众人七嘴八舌,曹安堂扭头看看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付粟锦的身上,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随后直接把自行车往那一支,分开周围人,直接来到付粟锦面前。

“付老师,你要走吗?”

轻声询问,让众人满是疑惑。

昨天说好了付老师今天去县里,曹安堂怎么还明知故问。

而付粟锦的回话,更让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你说我走不走。”

“要我说啊?”

曹安堂笑了笑,歪头看了看付粟锦肩上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气。

“要我说,你就别走了,一辈子都别走了!”

话音落下,抢过来付粟锦的铺盖行李,转身塞给旁边的曹安猛,随后直接拉住付粟锦的手回到自行车旁边。

拿下来后车架上的两匹红布轻轻放在付粟锦的怀里。

“抱好了。”

付粟锦应声接在手上,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忍不住惊叫一声,这才意识到曹安堂竟然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安放在后车座上。

“付老师,坐稳了啊。”

说完,推动自行车前行,几步助跑,一脚踩车蹬子,高抬腿从前面跨过车大梁,顺着进村的那条小土坡直冲而上。

付粟锦好不容易从迷茫状态清醒过来,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一手牢牢抓住曹安堂的衣服角,急声问道:“曹安堂,你要带我去哪啊?”

“不是我带你,是你带我。”

“我带你?”

“对,你带我去你家,见你爸妈,我要去提亲!”

第七十一章 一九五四(走)

小小的自行车承载着两个人前行,满地的落叶随风翻动,好似在为曹安堂加油助威。

坐在后座上的付粟锦欣喜又紧张。

她没想到曹安堂做事变得这么雷厉风行,昨天只是表明心意,今天他就决定直接上门提亲。

其实,付粟锦自己都还没准备好呢。

可要说现在下车,再考虑考虑,那她也绝对不肯放弃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唯一紧张和担忧的就是,不知道家里爹娘看到她回家,还自己带了个对象上门提亲,会有怎样的反应。

忐忑中,指挥曹安堂顺着乡间三岔路转个弯。

从这走,再往前几里路就是她的家,李杨村。

祝口村和李杨村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长,没人丈量过,但目测也就两三公里的样子,如果视野开阔的话,站在祝口村村口或许就能看见李杨村升起的炊烟。可惜,一片茂密的荒野树林成了阻挡两个村的天然障碍,让两个村子的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太多的交集。

曹安堂一边骑车,一边看着那片树林,笑着抬手指了指,说道:“付老师,你看这片树林,连野草都长的那么好,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枯掉。证明这片地很好。报纸上说,一五计划正在搞,农业生产要提速。等以后咱两个村的人多起来,我就找镇上的生产主任提提意见,看看能不能把这里开垦出来。到时候,你家和我家也许就能连起来,还能修一条直接过去的路呢。你说好不好?”

“好。”

一声回应很简单,可付粟锦抬头看着曹安堂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其实无论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女人面对心爱的男人,只要能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就会矢志不渝的相伴。

爱情,解释起来很复杂,理解起来却很简单。

一个值得托付,一个值得守护,对于所有普通人而言,这就足够。

曹安堂突然感觉后背上传来一种依靠,下意识想往前挺直身板,但转念一想,又全身心放松下来,接受这种从未有过的待遇。

“付老师,其实我去过李杨村。就八月十五那天,我去镇上买糖正好遇见个老大叔往家里运转,就是你们村的。我还从大叔那知道哪里能弄到红砖,等,等咱俩的事定下来。我就去拉砖,盖一个新房子……”

曹安堂诉说着对美好未来的畅想。

付粟锦轻轻依在他的背上,默默倾听。

幸福的一对儿,就是这秋日里特殊的风景。

可等进了李杨村,顺着付粟锦的指点,站在一户人家院门前时,曹安堂看着门口停放的板车,整个人有些发傻。

“付老师,这就是你家?”

“是啊,怎么了?”

“我,我来过。”

“你来过我家?”

付粟锦站在家门前,愣愣地看曹安堂,实在想不通曹安堂什么时候来过她家。正要仔细询问,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随即就是惊讶的呼唤。

“二妞?二妞你咋回来啦?”

话音未落,一位村里大婶快步走出院门,一把拉住付粟锦的手。

“二妞,你这是上哪去啦?八月十五的时候,你爹上镇上给你送吃的,镇上说你早就不当老师了,可把俺和你爹给急坏了啊。你说你,你遇上难处了,咋不知道回家啊。快进来,进来。”

大婶拉着付粟锦就往里面走。

谁知一拉没拉动,再回头,这才看见院门外站在那使劲搓手的曹安堂。

不光看见曹安堂了,还看见付粟锦刚才下车的时候竖在门边的布匹,以及自行车上挂着的一大堆东西。

付大婶有些懵,拉着闺女往家门里退了一步。

“二妞,这人谁啊?”

“娘,他,他叫曹安堂。是,是……”

“是啥?”

“是俺对象。”

“啥!”

付大婶整个人都懵了,松开闺女的手腾腾腾后退几步,停下之后又是赶紧上前几步一把将付粟锦拉进院里,探头出去朝着曹安堂使劲看了几眼,扭头回来便是有些着急地询问:“二妞,咋回事,你这是打哪找来的对象。你这才多长时间没回家啊,咋,咋就有对象了啊。他是干啥的?家是哪的?是不是好人啊?”

一连串问话,足以想见付大婶心里是多么着急。

她前两天请人张罗着给自家闺女找对象,人家还答应了,怎么扭头直接给领回来一个啊。

而付粟锦听着母亲的询问,尤其是最后那一句,顿时不高兴了。

“娘,他咋不是好人了。曹安堂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闭嘴,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先站这别动。”

付婶子渡过最初的惊慌,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就是把付粟锦使劲拽到身后,这才再次探头出去,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曹安堂。

曹安堂赶紧挺直腰板,展现出最、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笑容。

“大婶好,我叫曹安堂。我今天和付老师来,是来提……”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后方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直接打断了他。

“同志!哎呀,好心的同志,你又来了啊。”

这边三人的目光顺势朝声音来源处转动过去。

拎着个水桶的付大成付大叔,那真的是欢笑着上前一把抓住曹安堂的手臂。

“同志啊,我可一直想找你呢。你说你那天跑那么快干什么啊,咋还不让我谢谢你呢。这次你说什么也不能走了,来我家吃饭。”

付大成看见曹安堂,那股子亲切劲就别提了。

而这一幕落在付粟锦和付婶子眼中,那震惊的心情也别提了。

门里门外四个人,最清楚事情经过的也就只有曹安堂。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挣开付大成的手,后退两步,唰的下一个鞠躬。

“付大叔好,您不用谢我。那是我应该做的。还有,我,我今天来是找您提亲来的。希望您能同意我和付粟锦结婚。”

曹安堂俩眼一闭,横着一条心把他来这的目的直接说出口。

与其让大家都闷着,还不如说明白了好。

可他也不想想,他突然跑到人家家门口,张嘴就是朝一个老父亲说,我要和你女儿结婚,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精神冲击。

看看付大成张大了嘴,好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的样子,就能知道这老汉是多么惊愕了。

怎么着?

你帮我推推车,我就得把闺女给你?

气氛突然间的安静,左邻右舍的好奇出来看看,付婶子脸上挂不住了,赶紧上前拉了一把付大成。

“她爹,进来说,上屋来,慢慢说。”

“哦,对,对,进屋。”

老两口心情复杂往里走,付粟锦也是赶紧过来拉着曹安堂往里去。

这一趟带来的东西,摆满了堂屋里的小方桌。

等曹安堂做完自我介绍,付粟锦也解释清楚他们认识的经过,两人肩并肩站在屋子中间,看向对面坐着的付大成。

付大成算是弄明白了,可心情也明显没刚看见曹安堂时那么高兴。

“二妞,你这一个来月是上祝口村扫盲啦?”

“是,爹。”

“那个,曹,曹安堂,你家是祝口村的?”

“没错,付大叔。”

“唉!祝口村,穷啊!”

付大成一声长叹,曹安堂和付粟锦心里齐刷刷咯噔一下。

旁边的付婶子看了自家老头子一眼,对这种女儿出嫁的大事,她没法说话,也不敢出声做主,反正听付大叔这一句话里的意思,也稍稍明白了点,默默后退两步,转身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曹安堂顾不上去管未来丈母娘的行踪,唯有上前一步,轻声开口:“付大叔,祝口村现在是有点穷,可不会一直穷的。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给付,给粟锦好日子过。”

“唉,光说能顶个屁用。”

老头子缓过来劲,也终于用一种正常的心态开始和曹安堂交流。

“曹安堂,我问你,你有啥工作没有?”

“现在还没有。”

“那你打算着找啥工作吗?别说你要种地,俺家不是啥大户人家,也是种地的。可俺二妞那是当年拿着几袋子口粮换来个去县里读书的机会,就算不是镇上的老师了,那以后想找工作也是容易的。你想让她一辈子跟你在村里?”

这话一出,曹安堂忙不迭伸手往兜里掏,边掏边说道:“付大叔,来之前我就想好了。您要是同意,粟锦也愿意,那我们就一起在村里生活。您要是觉得村里不行,那我可以带粟锦去镇上、去县里,不管她在哪工作,我跟着一起去哪。我也读过书能去当老师。就算当不成老师,我也能上工厂里做工,做个最勤劳的工人阶级。您看一下,这是镇上牛书记给我写的介绍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一看就明白。工作我能找,也绝对努力和粟锦站在同一条线上。只要您同意,我们立马去县里登记都行。”

心里所有话一股脑说出来,随之就是那份介绍信递送到付大成的手中。

付粟锦眼睛亮了一下,真是没想到,曹安堂还做了这种准备,试问天底下能有几个和曹安堂一样办事这么周全的。

年轻姑娘心里高兴自豪,扭头看见爹爹盯着那份介绍信皱眉头,赶紧说道:“爹,你要是看不明白,我给你念念也行。”

“不用念!我还认识几个字!”

付大成瞪瞪眼,心里没来由的一股子火气。

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还教养得这么好,怎么几个月不见,就使着劲的要往别人家里去了?

你见过谁家姑娘,自己把对象带回来的,像话吗,像话吗!

满心的怒气不好守着外人发泄出来,只能随手一指身后。

“你给我站一边去,等会儿我再说你!”

付大成这种态度,让曹安堂有些着急了,赶紧再上前一步。

“付大叔,请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对粟锦好,我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说得很实在。

可付大成还是止不住的摇头。

“我能相信你。哪怕没这个介绍信,就那天咱不认识,你能帮我从镇上回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同志。可你也不想想,这成亲不是你们俩人的事,是两家的事。你说你跟着俺家闺女到处跑,你爹娘能同意吗?”

又是个现实的问题。

曹安堂说不出话来了。

付粟锦赶紧上前拉住付大成的手,急声道:“爹,安堂他爹娘走了好些年了。”

“走了?”

付大成惊愕抬头,咂摸咂摸嘴问道:“那家里还有啥人?”

“大叔,我还有两个姐姐,也早嫁出去七八年了,一直没得联系。”

“没兄弟?有事了,也没个能帮衬的?”

“没有。”

“就没其他亲戚六人的了?”

“呃,几个本家叔伯都在祝口村,堂兄弟也有十来个,有些在村里,多半都是早些年当兵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过。”

“那你在镇上有关系特好的亲戚吗?”

“没有。”

“县里有吗?”

“也没有。”

“那你啥都没有,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不行,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不同意!”

付大成起身将那份介绍信往曹安堂怀里一塞,拎起来桌上的那些东西,就往外面送。

曹安堂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事先也想到过付粟锦的父母可能会一时间无法接受他,这才跑去找牛记成帮忙写了封介绍信。谁知,介绍信没起到任何作用,付大成的态度也随着交谈结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付粟锦急得使劲拉住付大成。

“爹,你这是干啥啊,我们,我们是真想在一起的。”

“那我也是真不同意你们两个。二妞你还小,你不懂过日子的苦,你们要是在一起,以后遇到困难了,连个帮衬着的都没有,那能过好了?曹安堂,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你也别惦记着我家闺女了。”

老头倔脾气上来了,连推带搡把曹安堂往外赶。

这时候,院门外人影晃动,付婶子带着个壮汉和个青年小伙子迈步进门。

一眼看到这边推推搡搡的架势,付婶子赶紧快走两步。

“他爹,这是咋了?”

“能咋,你说能咋!都是让你惯起来的,处个对象都不提前和家里商量,我不同意,出去出去。”

付大成训斥老伴儿,手上也不忘继续推搡曹安堂。

付粟锦那边使劲拉也拉扯不住。

曹安堂梗着脖子还想解释。

场面乱得很。

付婶子带来的那俩人也凑上前。

“姐,到底是咋回事啊?”

“就是啊,二妹子,跟哥说,你从哪找来的对象?”

只凭称呼,不难猜到这两位正是付粟锦的大哥和三弟,两人不清楚状况,只想问个明白。

而付大成已经心里有火,哪还会给个解释的时间,指着曹安堂厉声吼道:“大壮、秋生,把他赶出去,以后不准他来咱家。还有这些东西,也让他拿走,快点的!”

当爹的都发话了,做儿子的能怎么办。

付家兄弟抢过来那堆东西,架着胳膊肘往外推搡曹安堂。

说实在的,别看这两兄弟壮实,真要论起来,捆在一块也别想对曹安堂怎样。

可眼下这情景,曹安堂还能朝付粟锦的兄弟动手吗。

唯有一退再退,一直退出了院门。

周围几户人家,早听见了这边的吵嚷声,跑出来看个热闹。

曹安堂满心郁闷,有苦说不出。

就是这么个当口,一声急冲冲的呼喊,让院内外陡然间安静下来。

“行了!”

所有人都惊愕扭头看向付粟锦。

那姑娘一脸委屈的跑到曹安堂身边,拽拽心爱人有些发皱的衣服,回头直视家人。

“爹,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你说啥都不管用。我俩已经住一块了,今天来,说了这事,我们就去县里登记。你要不让他进门,那我也不进门了。曹安堂,咱们走。”

说完,使劲拽了一把曹安堂,捂着脸快步向村外走,只留下付家一家人傻愣在原地。

曹安堂有些懵。

他真是没想到,付粟锦会说出这种话,这下子可不是以后让李杨村的人都戳她脊梁骨的吗。

“付大叔,不是那么回事。你别生气,我去劝劝素锦。”

匆忙解释一句,推起来自行车就追。

两个人消失在村里小路的拐角处,这边付大成气得浑身打哆嗦,一把抓过来付大壮手里的两瓶酒,狠狠往外一摔。

啪嚓一声,玻璃瓶摔碎,酒水洒满地。

“走,都走!走了就别回来!”

第七十二章 一九五四(末)

李杨村比祝口村大多了,村头要是点挂爆仗,村尾都不一定能听见半个响。

可不管村子多大,谁家要是有了热闹事,保管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能传遍整个村。

付粟锦刚回来的时候,就有村头坐着晒太阳的几个村里老大娘看见了。

老太太们七嘴八舌讨论。

旁边几个玩泥巴的小孩当时也是仰着脑袋看,支棱着耳朵听。

其中一个明显比村里孩子白净点的小男孩,听明白那些老太讨论的是谁之后,眨了眨眼睛,扭头跑回自家。

“爸爸,爸爸,我看见付老师啦。”

“嗯?”

正攀着梯子往墙头上垒砖的田农转头看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道:“龙龙,哪个付老师?”

“就是那个,那个学校老师让我们抄的检讨书上的付老师,李奶奶他们都说是,我想着也是。”

田龙龙的回话一点逻辑性都没有。

可几个关键词还是让田农明白过来儿子说的是谁。恰好,田农的老丈人杨大叔从墙头另一边探脑袋过来。

“龙龙,你说的是不是你付爷爷家那当老师的闺女。”

“是是,爷爷,李奶奶他们都说是付家闺女。”

听到孙子的回答,杨大叔咧嘴笑了。

“那闺女可算是回来了,付大成这一个来月找不着闺女,可把他给急坏了。那个,正好,小农啊,要不你和阿荷过去看看把。付大成上回弄来的砖给咱不少,她家老婆子还见天往这跑说着让阿荷帮忙给她闺女介绍对象。正好你们去谢谢人家,顺道看看那闺女咋样的人,能帮忙就帮帮忙。”

“哎,好嘞。那爹你也歇会儿,等我回来咱再接着弄。”

“歇啥啊,就这一点了,倒倒手的事。你说你好不容易回来待几天,还让你跟我干活,这要是让县里的人知道你来家干粗活,可得背后里说我老头子了。去吧,去吧。阿荷,去把里屋那两瓶酒拿出来,和小农一起给你付大叔送过去。”

杨大叔仰头一声喊。

田农的爱人杨荷答应着从厨屋里走出来。

田农下了梯子迎过去,笑着解释几句是怎么回事,两口子拿上东西,带着田龙龙向外走。

虽然那次的检讨书事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但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会印象深刻的记忆着。田农也和杨荷讲述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也让杨荷对那个小时候一起玩过、现在已经成了县里小名人的付家大妹子充满了兴趣。

两口子笑着聊着,等走上大路的时候,偶然间就看到了村头那边拉拉扯扯向外走的一对年轻男女。

“哎,那个不就是付家大妹子吗?”

“曹安堂?他怎么在这?”

田农两口子异口同声发出疑问,下意识对视一眼,当时就想过去。

可也不知道那边的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就看见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带着付粟锦直接走了。

自行车一个转弯消失在村外大路上。

田农停下脚步,不禁哑然失笑:“你说咱要见见那个付老师,这还不让见了啊。”

杨荷同样不知道怎么说的好,再扭头,就看见村里不少人乱乱哄哄的,有往外走的,也有像是看热闹一样往村中间跑的。

随便拉住一个人问问,得到的答案更让两口子惊愕不已。

“付大成家的二妞不知道从哪领回来个对象,说是已经住一块了,可把付大成给气死了。人给赶走了不说,还把人带来的好东西往外扔呢。付大成真想不开,好面子的人就想和你家老杨头比呢。”

村里大婶子口无遮拦还大嗓门,一番话保管能让不少人听见。

原本在村头晒太阳的几个老太拎起来小马扎,往付大成家那边去。

田农和杨荷面面相觑。

“要不,咱也过去看看。”

“去看看吧。别是付粟锦和曹安堂处对象,那这事、嘿,这事可就有的说道了。”

一家三口迈步前行。

等来到付大成家附近的时候,这边已经里三层外三成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付大成家院门紧闭,但里面时不时传出来摔东西的声响,很是清晰。

田农在前面挤开众人,等大家看见是村头老杨家那个县里当大官的女婿来了,赶紧自动分开一条路。

不得不说,田农在李杨村还是挺有名的。

但凡谁家闺女要找对象,那都是想比着杨老头家的闺女那样找,可想归想,谁心里都明白,真要能找到个差不离的那得是烧高香才行。

付家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但听见是杨荷在敲门,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迎进去。

等都进屋坐下,几句话打开话头,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之后。

田农和杨荷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那种感觉。

还真让他们猜准了,就是曹安堂和付粟锦在处对象,只不过是付大成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啊?”

杨荷忍不住一句反问,迈步走到付婶子身边,拉着大婶的手轻声道:“婶子,你不一直让我张罗着帮粟锦妹子找对象,现在她自己处了一个,还带回家来,这是好事啊。怎么你们还不高兴呢?”

面对杨荷的问题,付婶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付大成没好气的嚷嚷道:“啥好事!小荷姑娘,你是没见着那个曹安堂。人是个好人,可要工作没工作,家还是最穷的祝口村的,光棍一条、单崩一个,俺家二妞要是跟了他,往后遇上困难了,连个帮衬的都没有。我不能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吧。”

越说越生气,付大成拍着大腿起身。

“不行,我得把那丫头逮回来。大壮,秋生,跟我走,去把二妞弄回家来再说。”

父子三人当时就想出门。

杨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倒是田农微微一笑,拦在了付大成面前。

“付大叔,我说两句,您听不听。”

“那,那老杨家且你说,我就听着。”

付大成面对田农,还是有点心里发怵的,虽说村里论他是个长辈,但眼前这位那可是县里当大官的人,他不敢没有好脾气。

田农笑着拉住付大成回去坐下,沉吟了片刻,笑道:“付大叔,您是个明白事理的。那现在提倡的自由恋爱,我就不说了。其实您也不是看不上那个曹安堂,您也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最多就是嫌弃曹安堂过日子没着落,家里孤苦伶仃的就一个人,你家姑娘跟了他会受苦,对不对?”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这话说我心坎里去了。”

“行,那付大叔我再说句能到你心坎里的话。我说,你家姑娘跟了旁人咋样,我不知道,但是跟着那个曹安堂,绝对不可能受苦,你信不信?”

“啊?”

别说付大成懵了,这屋里人包括杨荷在内都懵了。

田农脸上的笑意更浓。

“付大叔,我说句实话。我认识曹安堂,不光认识,了解得还比你们都多。你要说他没工作,那是现在的事。可再过几天,那就不一定是现在这光景了。再有,你说他遇上困难了没个帮衬的。那我也得说,曹安堂要是真遇上困难了,可不光祝口村,就算是在梁堤头镇上,哪怕是到了县里,都有不少人会主动帮他。掏着心窝子讲,这个曹安堂,可比我和杨荷结婚那时候的我,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呢。付大叔,我说这些,你能明白吗?”

田农眯缝着眼看付大成,屋里其他人瞪大了眼睛看他。

好半天过去,付大成才艰难咽口唾沫:“真的?”

“千真万确。付大叔你要是相信我,就听我一句劝,要是曹安堂再来,你可得对新女婿好点,真要是丢了这么个好姑爷,您得后悔呢。”

田农说完,便不再多言,起身朝杨荷挥挥手,道个别离开。

付大成一家子大眼瞪小眼,实在不明白田农为什么那么说,又没法不相信田农的话。人家一个县里当大官的,能为了这事,骗他们吗。

付婶子小心翼翼凑过来,推了推老伴儿的胳膊。

“他爹,现在咋办啊?”

“现在,再等等吧,等,等看看二妞啥时候回来再说。”

付大成让田农那番话整得心疑又心虚,喃喃着看向外面,实在不知道自家闺女还能不能回来,要是回来了,又该怎么去面对那个曹安堂。

……

曹县县城县委大院门口。

曹安堂停下自行车,回头看看付粟锦。

“付老师,到啦。”

付粟锦坐在后座上,低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半天都没回应,直到曹安堂提高了声音再次呼喊,这姑娘才猛然抬头。

看着县委大门,她咬咬牙。

“走。”

“走?去哪?”

“去登记啊。”

“登什么记?付老师,不是说我先送你来述职的吗。”

“述职什么时候都行,登记现在就登。曹安堂你不是连介绍信都准备好了吗,你后悔了?”

“没,我没后悔。可是……”

“没有可是。我决定了,反正村里人都知道我和你住一块了,改都改不了。除非你想改。”

说着话,付粟锦跳下车,迈步往里走。

走了两步,惊觉回头。

“走啊?你,你真想改?”

“不是,我……”

“那我在里面等你。”

“你站住!”

曹安堂惊得急忙上前几步,拦住付粟锦。

“付老师,你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就看你。”

“我没问题。就是你爹那边……”

“我爹怎么了,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爹?”

“不是。我是说,咱真要是登了记,你得跟我再回你家,和老人把话说清楚。不准耍性子,真的不回家。”

“你管我?”

“没错,我就是管你。”

“行,只要登了记,我就听你管。你走不走?”

“走!”

明明是奔向幸福未来的一条路,曹安堂和付粟锦两人却走出来了一种为革命不惜一切向前进的气势。

十几分钟后……

两人人手拿着一张盖了红印的小纸片,又站在县政府小楼走廊里时,看看手里的东西,再对视一眼。

“咱,咱这就算是结婚了?”

“呃,还、还差个证婚人签字,我那介绍信是牛书记写的,得找牛书记签字了才算数。”

“然后呢?”

“不知道啊。”

“你啥感觉?”

“我没……啊,我感觉好高兴啊,付老师,咱们结婚啦。”

曹安堂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付粟锦看着他,又想笑又想生气,可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最后就是跺跺脚,嗔怪道:“你还叫我付老师?”

“哦,对,得改了。那……粟锦。”

“安堂。”

两声简单的轻声呼唤,却是在这一刻将两人无限拉近。

曹安堂看着眼前的姑娘,试探着抬抬手,犹豫了一下,直接张开手臂。

付粟锦脸上红霞飘飞,却没有丝毫扭捏,环手臂抱在曹安堂的腰间。

两个人终于有了他们的第一次拥抱。

而这一抱,让他们心中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某些情感,彻底激发了出来。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似乎一个简单的拥抱用一生的时间去体会都不足够。

直到……

“咳咳!”

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传来,惊得他们赶紧松开手臂各自后退。

刚刚给他们办理证件的办事员,目不转睛从两人中间走过去。

“都登记好了,那就早点回家准备婚礼吧,别在这耽误时间。对了,别忘了证婚人签字。”

淡淡的话音飘荡过来。

曹安堂猛抬头,终于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粟锦,我们得办婚礼,我得正儿八经的把你娶进门。走,你先去述职,完事之后回家好好准备,得找吴老先生给算个日子,还得找蔡大娘做两身新衣服,还得找安良嫂他们帮忙给添置些新被褥,还得想办法盖新房。”

曹安堂掰着手指头数,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付粟锦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他,微微点头:“都听你的。”

……

秋风起,扫下大片落叶,满地金黄。

曹安堂站在县委大院门外,时而仰头想想,时而低头笑笑。

院内教育处的办公室里,办事员陈发和冯刚老教授看着付粟锦递交上来的祝口村扫盲成绩单,都是止不住点头。

“付粟锦同志,不错,真没想到你能顶住压力,把工作做得这么好。”

“谢谢陈发同志,这是我应该做的。”

“嗯,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程育良已经因为违反纪律被停职调查,镇小学校长也一起被带回来了。过不久,县里就会派其他同志去相应岗位。于书记明确指示过,对于你的后续安排一定要做妥善,听取你的个人意愿。那你是想继续回镇小学当老师,还是来县小学?我个人建议,你最好是能来县里,毕竟,县里的条件要比镇上好多了。”

陈发解释的很详细。

付粟锦有些意外,却没想象之中的那种兴奋样子,就是带着甜蜜的微笑,轻声回道:“谢谢你陈发同志,不过,我还是想要留在镇上。”

“嗯?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家就在那里。”

一句回答,换来的陈发和冯刚惊愕的神情。

冯刚老教授仰头大笑:“好,好事啊。你刚来参加集体培训的时候还是一个人,这么快就结婚了。很好!要不要办婚礼?办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在哪,什么时间,我必须去喝你的一杯喜酒。”

“是,是准备办的。只是还没定下什么时候,要办的话,应该就在祝口村。”

“祝口村?”

这下子,对面两人更惊讶了。

陈发忍不住起身询问:“付老师,你的、你的爱人是祝口村的?是谁啊?”

“是……曹安堂。”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付粟锦脸上的微笑越发甜蜜。

对面的陈发愣住了。

“你是说,祝口村的曹安堂?”

“没错。”

付粟锦点点头,随即朝着对面两人微微一鞠躬。

“冯教授,陈发同志,我想申请请假几天,回去准备结婚的事情。等我结完婚,再去镇小学复职,可不可以?”

“行,行。”

“那,谢谢陈发同志,也谢谢冯教授。等我们定下来了日子,一定请你们去喝喜酒。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出门。

屋内,冯刚教授还是笑意盎然,可陈发则是愣怔了好半天,才猛然想起来什么,下意识迈步往外追。

“不对,付老师你等等,曹安堂在哪……呃?”

追出门外,就在小楼走廊窗口看见了已经骑上自行车远去的曹安堂和付粟锦。

陈发急得跺跺脚,一路狂奔到楼下,直奔后面的小会议室。

也是他刚到,小会议室的门打开。

于庆年、常动、何正等人并肩向外走。

“常动同志,你这几天好好做准备,一定要将你那份材料完善再完善。等随同何组长他们去省里之后,一定要少说多听,认真领会上级党组织的指导精神。我可等着你再回来的时候,召集全县同志再听你讲讲呢。”

“是,于书记,保证不负嘱托。”

常动和于庆年低声交谈,旁边的何正则是止不住微笑点头。

三人再往前走,自然是碰上了急匆匆往这跑的陈发。

常动主动向前一步。

“小陈,你急急忙忙的,有事?”

“是,常处长,曹安堂来了。”

“他来了?哪呢?”

现任县教育处处长常动,这一刻根本没有了一个成熟同志该有的稳重,手里东西胡乱往陈发那边一塞,迈步就要往外跑。

“哎,常处长你别急呢,曹安堂刚才又走了。”

“呀,小陈你怎么办事的。我不是和你说了,曹安堂一来,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下的。我现在的功劳,那也有他的一半啊。”

“不是。常处长你别急。曹安堂根本没进县委大门,我都没和他说上话。还有,他现在估计也没心情管别的了。他,他结婚了。”

“曹安堂结婚了?”

常动惊奇的瞪大眼睛,连带着旁边的于庆年和何正等人也是快步走过来。

“小陈,说说怎么回事。曹安堂什么时候结的婚,和谁结婚啊。我们这还有个好消息等着给他呢,他倒先自己整出来个好消息了。”

于庆年这么一问,陈发赶紧细细解释。

原本只是两个相爱之人的喜事,却因此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

……

黄昏时分,李杨村村口。

回到这里时,曹安堂和付粟锦难免再度紧张起来。

可就像付大成之前教育他们的那句话一样,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家的事。这都登记了,怎么能不通知父母。

“安堂,待会儿你看情况。要是我爹还那副样子,你别生气,实在不行,你先回去,我慢慢和他说。”

“不,咱俩的事情,只能是我和付大叔说。付大叔是明白事理的人,不会一直阻挠咱俩的。”

两人说着话,站在了付家家门前。

曹安堂轻轻拍打付粟锦的手背,示意安心,主动迈步伸手要敲门,谁知院门先一步开启,青年小伙付秋生闷头向外走呢,一眼看见曹安堂,又看见后边的付粟锦,愣怔片刻,急忙后退。

“爹、娘,我姐回来啦。”

随着这声喊话,屋内好一阵混乱。

付婶子快步跑出来,一把拉住付粟锦的手。

“你个死丫头,你可急死我了,你爹说你两句,你咋还真能不回家啊。”

后面堂屋门口,付大成站在那,脸色黑着,心情明显不怎么好,但还是朝曹安堂挥挥手。

“你进来。”

众人进了屋,等看见曹安堂和付粟锦拿出来的结婚证,再看看上边已经有证婚人牛记成的签名,哪怕是没有之前田农在这说的那番话,付大成也知道这事是拦不住了。

老头闭着眼睛不说话,心里不是个滋味。

曹安堂心里紧张,但还是坚定开口道:“付大叔,我已经找人算过日子了,这个月二十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我张罗着在祝口村办个婚礼,您看?”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都看付大成。

好半天之后,付大成才睁开眼,长叹一口气。

“行。”

就这一个字,那真是付粟锦和曹安堂人生中听到的最让他们喜出望外的话。

“爹,你真同意啦?”

“我不同意管用吗?”

“那,那谢谢爹。”

付粟锦高兴的手舞足蹈,当时就像跑去曹安堂身边。

可老头子两眼一瞪,又猛的拍了下桌子。

“干什么?你还没过门呢,就着急啊。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子!还有你,曹安堂,我同意是同意,可你也不能亏了我家闺女。要是你来接人,没个像样的接法,我的门不给你开!”

“好,好,付大叔,您放心,我绝对办的漂漂亮亮的。我这就回去准备。”

曹安堂同样高兴。

最后的阻碍也没有了,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时就是转身冲着付粟锦招招手。付粟锦也往前迈步,两人就要一起离开。

这一幕,可把付大成给气坏了,拍得桌子砰砰响。

“站住,站住!你个死妮子,我打死你啊!你想上哪去,现在就去吗?给我回来,老实在家待着,等到了日子再说!”

就这一番话,弄得曹安堂和付粟锦全都红了脸。

年轻姑娘小碎步退回到母亲身边,张张嘴,无声一句,我等你。

曹安堂使劲点点头。

“那,付大叔,我这就回去准备了,到日子我来接粟锦。”

“快走吧。记住我说的,不让我满意了,你谁都别想接走。”

曹安堂第二次离开付家家门,但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等着自行车,一路赶回去。

到祝口村村口时,就看到不少人还站在那呢。

他人一出现,瞬间就被围了起来。

“安堂,咋回事,你把人家付老师带哪去了?”

“就是啊,安堂哥,付老师的东西你都塞给我了,人家能不要了吗?”

众人叽叽喳喳,曹安堂满脸欢笑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曹安猛那边。

“那些不要了,换新的。”

“啊?”

“猛子,各位嫂子大姨,我说个事。我和付老师已经登记结婚了!”

一声宣告,换来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天,曹安猛猛的一拍大腿。

“安堂哥,你说真的?你和付老师登记了?”

“没错。我这回来就是要准备着去娶亲呢。各位嫂子大姨,我家里没旁人,这娶亲的要准备啥,您各位给我参谋参谋呗。”

话说到这份上,试问谁还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

高兴!

所有人都是发自心底的为曹安堂高兴。

这一夜,曹安堂要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家家道喜,人人帮忙。安良嫂和安俭嫂那真是鼓动了全村妇女帮着添置新衣新被,曹家本家几个兄弟忙活着整治房子,准备接亲用的东西。

二伯曹业广第二天就赶去南边商丘托熟人请最好的迎亲队。四叔曹业生嘴上没说什么,可谁都看见他请了那些年县里餐馆有名的大厨回家住几天。

接连几天,整个祝口村都是被喜庆的气氛环绕。

唯独老罗家,西屋里蒙着被子压抑的哭泣声,无人听见。

……

第七十三章 一九五四(终)

旭日东升的清晨。

祝口村村头空地中间,几挂红皮鞭炮横在路面上。

黑蛋、二愣子、罗东东几个村里半大孩子手里抓着点燃的香,兴奋得恨不能现在就把那些炮仗点了。

全都是大红色衣服装扮的迎亲乐队,早就做好了准备,曹业生拎着个缠红绸的铜锣,站在最前面。

后方,一连六辆板车,两头牛、两头骡子、两头驴,牲口脖子上全都挂着大红花。这可是曹安猛跑了附近几个村给兑换来借用一下的。

再往后,不少村里男丁整装待发。

再再往后,是从村头延伸出去,摆满了村里小路的长排桌。

徐家老宅侧门敞开着,直通老宅子的灶房,几口大锅咕咚咕咚烧着开水,曹业生扎起来围裙戴着高帽子,清点着灶台上摆满的各种食材。

当阳光终于洒满大地,村子里人头攒动,无数人簇拥着曹安堂迈步往这走。

最后面牵着那辆骡子车的曹安猛赶紧迎过去。

“安堂哥,还有个事,马是不好弄来了,我找了几个村人家也不借给咱。你看,你是坐板车上,还是走着?”

“走着吧。”

“那这些行不行。”

“呃,行……吧。”

曹安堂只记着付大成说要让他满意,可这个满意的标准是什么样,真心不清楚。不过,眼前这队伍也是他在祝口村能弄来的极限,不行也没办法了。

不远处,守着生产社大门的苟大友嘿嘿冷笑了一声。

“就这个杂牌队,要是我女儿,我都不可能给你接走。”

声音不大,可就这么近的距离谁能听不清楚。

几个曹姓本家兄弟齐刷刷瞪眼过去,苟大友猛的一缩脖子回去,关上院门。

曹安良拍拍手。

“行啦,这就很好了。我们哥几个成亲的时候,可都是一辆驴拉板车把你们嫂子拉回来的。他不就是李杨村的吗,六辆车还拉不回来他一个姑娘?付老师那么讲理的人,他家里人也肯定讲理。就算真不讲理,咱这么些人呢,抢了付老师回来,他能拦得住?安堂,你说是不是。”

“是!不管咋着,今个儿我把媳妇儿领回家。走着!”

“对,这才是个娶媳妇儿的样。走!”

曹安良使劲挥挥手。

最前方,二伯曹业广举起来铜锣使劲一敲。

“曹家,娶亲喽!”

伴随着这声喊话,村头黑蛋几个孩子终于不用压抑心中的兴奋,争先恐后跑过去,点燃炮仗,又捂着耳朵跑远。

鞭炮齐鸣。

村里几个壮汉拉住车架子稳住牲口,等到鞭炮声停,唢呐队奏响喜庆的乐曲。

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队,直接上路。

已经好久没这么喜庆过的祝口村,这次也算是倾巢而出了,只要各家没事的全都跟着给曹安堂壮声势。一路之上,引来不少其他村子人的围观,曹家两个大嫂子张手到处撒花糖,看热闹的其他村里孩子上前捡起来,那就是跟在队伍后面,准备继续捡。

有孩子跟,就有大人跟。

人是越来越多,要的也是这个气势。

没到半路,其他村子来看热闹的人,都快比祝口村娶亲的人多了。

而另一边,李杨村,同样是一番喜庆景象。

付大成那天态度不好,可接受了女儿要出嫁这件事情之后,能不是赶紧张罗着到处找人帮忙布置家里,给亲戚散发消息。

此刻付家内外到处都是人,里屋大红喜字贴满的房间里,一身红嫁衣的付粟锦伸手摸摸新做好的被褥,心情紧张的起身想出去看看,却被母亲一把拦住。

“坐下坐下,别动。人还没来呢,你着急什么啊。快坐床上去,那个谁不进门不抱你,不准下地。”

“娘,我知道,我,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哪了。”

“到哪了都不用你管,今个儿一早你爹就安排你大哥他们上岔路口上堵着去了。我跟你说,要是那个曹安堂弄的一点都不场面,别说进门了,他连村子都进不来,你也不用等。”

“哎,娘,你这……”

“我这什么。你给我坐下!等你大哥他们来信。”

付婶子死死压住闺女。

堂屋里,付大成笑脸迎人,可心中却是无比忐忑。时不时看一眼贵客那边坐着的村头老杨,也不知道是个啥心情,好像非得和人家老杨家当初嫁闺女时候比比呢。

转个身的功夫拉住个村里的青年。

“李老二家小子,你把你那些兄弟都叫上,去三岔路那看看去,我怕我家你那俩兄弟拦不住。”

“哎?付大叔,人家来娶付大妹子呢,你咋还派人拦住啊。”

“你甭管,去看看吧。到时候听大壮的。是个啥情况,提前让人给我回来说一声。”

“行。那我也提前见见付家妹子的对象啥样。”

李老二家的小子出门,招呼几声,顿时就引来一大帮李杨村男丁,成群结队往外走。

付大成这边是忐忑,相比之下,被他早早派出去的俩儿子付大壮和付秋生,此刻的感觉都得说是惊恐了。

俩人带着几个李杨村关系挺好的后生就在岔路口上堵着,目的就是提前看看曹安堂的娶亲队伍什么样子,要是不合他们的心,那肯定也不合付大成的心。

不合心意,凭啥把姑娘嫁出去。

但真等听见喜乐,他们探着头往祝口村那边过来的方向看时,几个人全都傻眼了。

太气势了。

那真是村里生活了这辈子,也没见过谁家娶亲这么大的阵仗。

“哥,不能是他们祝口村的人全来了吧。”

“我哪知道。就祝口村穷的那样子,能有这么些人?不行,这个拦不住。那个谁,四狗你快回去喊人,怎么着也得拦他们一下。”

付大壮一声吩咐,几个后生里头顿时窜出去一个人撒腿往李杨村那边跑。

这边几个也没闲着,抓起来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几个壮汉共同用劲,竟是将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弄这来的大磨盘拖过来挡在了路中间。

功夫不大,终于在三叉路口相聚。

领头的曹业生高高举起来锣槌示意队伍停下,向前几步仔细一看,气得差点当场骂娘。

还能这么整的吗,跑大路上堵着来了?

对面付大壮也看清楚这队伍是个啥样了,不说那么多人是哪来的,就看几辆牛驴骡子拉动的板车,也是气得想骂娘。

“曹安堂,你就弄这个想把我妹子接走?一码水的牲口你都找不齐,你什么意思啊。不行!不能过去!”

付大壮一声吼。

没等曹安堂说什么,后边拉车的曹家几兄弟,外加罗庚老大哥等人,呼啦一下就冲上来。

“别废话,乡亲们都搭把手给他搬走!”

“不行,不能搬。曹安堂,俺爹说了,你得弄个小汽车来。要是没有小汽车,你别想过去。”

付大壮一句话,算是把他爹付大成的心思彻底说明白了。

其实老头子要求并不高,就要一辆小汽车,能遮阳、能挡雨、能不让旁人看见他出嫁的姑娘、只把最美丽一面留到最后的那种作用的小汽车,没指望曹安堂能自己开得起,借总能借来一个吧。

要是曹安堂连小汽车都能借来,那付大成才是真正相信田农的那些话。

可惜,都到这会儿了才把话说清楚,早干什么去了。

娶亲这边,领头的曹安良大哥两眼一瞪。

“你要求的还不少,都这个点了上哪给你弄小汽车去。就这吧,临门一脚的事了,别出洋相,闹幺蛾子!兄弟们,给我搬!”

呼啦啦一群人涌上前,连带着别的村看热闹的都有不少过来帮忙的。

人太多了,付大壮是拦不住的。只能一群人跳上磨盘踩住。

可多加了一个人,这边照样能架起来。

眼看就要挡不住了,后边李杨村方向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付大壮就跟看见救星了一样,大声呼喊:“成子,快点的,给他们挡住!”

李杨村大,李家更是大姓,之前出来的时候,那李老二家的小子一声招呼,也不知道多少村里青壮年热热闹闹跟着过来。

此刻看见这么个景,那成子牢记付大叔的话,来这听付大壮指挥,哪还会犹豫。

转眼间,众人奔跑到近前,四五个一堆直接踩住那些磨盘,顺便将大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成子仰着头,面对对面丝毫不惧。

“都别动啊!都看好了,这些磨盘可是当年砸死过鬼子的,动一下伤着谁,别怪……哎,大壮哥你打我干啥。”

成子话都没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付大壮一巴掌。

“成子你小子帮忙就帮忙,别废话。我妹妹成亲呢,你是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训斥完,扭头回来,那也是有了底气。

抬手遥遥一指娶亲那边人群中间的曹安堂。

“曹安堂,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俺都听说了,你有本事,镇上县里认识人多。就借辆小汽车来接俺妹妹。弄不来,别想过去!反正耽误了时间,这亲你也别接了。咱的规矩,过了晌午新媳妇儿不进门,你想想吧!”

两边人数相当,真要推搡起来谁也不知道个结果。

关键是大喜的日子,不管怎么闹腾,都不能闹腾出来真火气。

这边没办法,只能是曹安良带着人继续和付大壮对峙,曹安猛急匆匆退回来到曹安堂的身边。

“安堂哥,要不我现在赶紧去镇上一趟,找牛书记借辆车来吧。”

“哎!猛子你忘了咱之前就商量过这事。我算什么人啊,人家牛书记自己都整天骑着自行车,我哪有资格用镇上的汽车。”

“理是这么个理,可你看这……”

“看什么都白瞎,等你到了镇上再回来,照样来不及了。硬闯吧!”

曹安堂说着话,活动活动筋骨,紧了紧怀里的大红花。

曹安猛有些懵。

“不是,安堂哥,这么多人,真硬闯?”

“没错。来之前安良大哥不是说了吗,抢也得把媳妇儿抢回家。人多怕啥,再多的人挡着路我也见过。”

曹安堂这次是彻底放开了。

别的事他可以压制自己,娶媳妇儿的事能压制吗。

今天,不管是谁挡着,就算老丈人在面前,他也要把付粟锦带回家。

“猛子,去前头,让咱的人看我手势。只要我一挥手,你们想办法挤开个空,我一个人先冲过去。”

“这……”

“听我的,快去。”

“好嘞!”

曹安猛心头一股子热血冲上来,笑着回应一声,扭头跑回去,跟最前头的曹安良耳语两句。

曹安良脸上也绽放出笑容了。

“行,安堂这小子有种。办了!”

消息迅速传递,娶亲这边的人全都开始撸袖子。

迎亲那边的付大壮等人有些懵,这架势是要开打吗?

正心慌的时候,眼见曹安堂往前走过来,就在不远的地方站定。

“大壮哥,小汽车我这边一时半会儿是找不来了。不过,粟锦我肯定要接走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

说话间,曹安堂高高举起来一只手。

付大壮不明白什么情况,大声询问:“问我啥?”

“我问你,等我和粟锦成了亲,你叫我啥。”

“我,我叫你妹夫啊。”

“哈哈,大舅哥,那你妹夫……”

一句话长久的停顿,迎亲那边全都愣愣的等着,就看见曹安堂一脚后撤,单膝微弯,上身前倾,抓紧了怀里的大红花。

那副样子,像极了当年许多次怀里抱着炸药包。

只不过,以前是冲出去不知生死,这一次是奔向美好的未来。

“我来啦!”

一声呼喊震住了所有人。

曹安堂高举的那只手同时挥落。

祝口村众人早有准备,曹安良第一个扑上去抱住付大壮,曹安俭对准付秋生,猛子对成子,人人都是逮住一个抱紧了就往两旁拽。

一条人缝从中间分开,蓄势已久的曹安堂猛然前冲。

后面看热闹的人都傻了。

从没见过能冲得那么快的人,形如疾风、势如闪电,刷的下冲过混乱拉扯的人群,越过挡路的那些磨盘,一溜烟奔跑过去脚步不停直接往李杨村的方向跑。

后边的付大壮急眼了,扯着嗓子大喊。

“拦住他,快拦住他啊!”

他爹就交代他们兄弟这一件事情,怎么还能办不好,再说了,就算没有小汽车,这么多人拉着六辆板车去接也挺气派的。

这下子可好,就曹安堂一个人过去,那不是让付大成丢脸丢到姥姥家去。

付大壮后悔又气恼,偏偏他这边这些人全都给拉住了,谁也追不上去。

眼看曹安堂跑出去了很远,事情已成定局的时候。

李杨村那边呼啦啦又是一群人出现。

之前让付大壮派回去报信的四狗回来了,还带来了李杨村杨家大姓的一帮人。

形势斗转,奔跑中的曹安堂也有些头脑发懵。

非要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不行,关键在于,这事是打打杀杀的事吗,今天这日子是动手的日子吗。

奔跑的脚步停歇。

付大壮等人放下心来。

曹安良等人则是心提了起来。

就这么个气氛微妙的当口,也是大家看热闹看得最欢乐的当口,一声汽车鸣笛响彻乡间,绝对是以惊天动地的那种架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目光所到之处,这处三岔路口的另一头,一长排小汽车缓缓开过来,正好就停在那边。

最前头那辆车又是一声鸣笛,随后就看见一人从副驾驶钻出来,抓着车门站高处大声呼喊:“这都是干什么呢!”

喊话中,应该是带着怒气。

毕竟这么多人前前后后把两条岔路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但等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唤,让气氛再次突变。

“牛书记!”

曹安猛松开身边的人,扭头就奔跑过来,先是看看牛记成,随后就是看着一长排小汽车,眼睛里冒红光。

牛记成有些懵了,从车上跳下来,往前两步。

“曹安猛同志,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牛书记,我们给安堂哥娶媳妇儿呢。”

“啊?哈哈哈,我说呢,我还以为我们来晚了赶不上娶亲呢。那正好!”

牛记成开怀大笑。

也是这时候后方几辆汽车车门纷纷打开。

镇上的不少同志来了。

县里的田农来了、胡爱国来了、常动来了、妇联主任来了,陈发和冯教授也赫然在列。

等车队最中间那辆车车门开启。

于庆年和何正齐齐下车之后,曹安猛浑身颤了一下,迎亲那边李杨村的村长也是撒腿往这边跑。

众人围聚过来,仔细一问怎么回事。

谁都是失笑摇头。

田农捂着额头止不住叹息:“这个付大叔啊,唉,有没有小汽车有啥关系,光曹安堂这个人就够让他有面了啊。”

他的喃喃自语也没多少人在意。

只因为曹安堂已经回来,看看于庆年有些局促,再等看见何正和王浩那就是惊奇的瞪大了眼睛。

“你们,你们咋都来了?”

“怎么?曹安堂同志,你结婚,我们这些人主动来讨杯喜酒喝,你还不高兴啊?”

“高兴,我高兴。于书记,还有两位侦查员同志,还有……呀,你们来,我太高兴了。”

曹安堂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扭头伸手拉拉曹安猛。

“猛子别愣着了,赶紧让乡亲们闪开,请领导们先去村里坐啊。”

“对对。”

曹安猛答应着就想去疏散人群,何正却是上前一步挥了挥手。

“别忙呢,我有话说。于庆年同志,你看咱们今天来,虽然主要任务是在祝口村开展普查和选举工作的调查,可次要事情还是喝曹安堂同志的喜酒。现在次要的上升成了主要矛盾,没有汽车接亲,这新娘子都接不回来了,咱还怎么喝喜酒。要不,这些车就借给曹安堂使使?”

其实要借车给曹安堂这话,早就有人想说了。

但这里这么多人谁都不能比何正先开口,人家是省里来的调查组组长,也是调查组来开展工作,大家才能有机会坐车一起过来。

现在好了,何正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这时候该做什么。

一番话出口,曹安堂那边还想推辞,于庆年直接给伸手拦住了。

“何组长,好。咱也是连续工作好久了,今天就一起沾一沾曹安堂同志的喜气,放假半天,帮忙娶亲喝喜酒,大家说行不行?”

“行!”

后方众人喜笑颜开回应。

牛记成则是拽了拽李杨村的那个村长,急声道:“你还在这愣着,没听见于书记说什么吗。快去让人把路清理开啊。”

“好,好。大壮,秋生,别胡闹了,清路!”

原本娶亲迎亲对立的双方,此刻合在一处,几块大磨盘被架起来。

看到这一幕,于庆年笑着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曹安堂同志,俗话说好事多磨,你这好事,那还是真的磨啊。哈哈哈,上车!”

“于书记,这,我,您借我一辆车就行。您各位领导……”

“哎,我说了,今天放假半天。这没有领导也没有官,唯一的官就是你,新郎官!一辆车像什么样子,整个车队都给你,把付粟锦同志风风光光娶回来!上车!”

曹安堂被推上小汽车。

那些牲口板车上的大红花转移过来。

道路清理开,人群分开两旁。

雷公坐上第一辆车驾驶座,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陪着你。谁要是挡着不让你接媳妇儿,看我这双拳头同不同意。”

“别,雷震同志,你可别整得我接了媳妇儿成不了亲啊。”

“哈哈哈,你小子!行,咱走着!”

滴滴一声汽车鸣笛,前后正好六辆小汽车组成的车队缓缓启动。

随后是duang的一声锣响,喜庆的乐曲传扬开来,浩浩荡荡的娶亲车队奔赴李杨村。

于庆年、牛记成等人则是在曹安猛的引领下转道先去祝口村等着。

喧闹了许久的三岔路口终于平静下来。

而李杨村老付家内外还是那么热闹。

众人等了这么久,别说里屋的付粟锦着急,付大成都快急得冒汗了。

可别付大壮那傻小子真把新姑爷拦路口上了,没小汽车就没有,不能成不了亲啊。

老头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那边坐着的老杨头抬抬眼皮看过来,强忍着笑。

恰在这时,外面好一阵混乱,随后就是付大壮和付秋生两兄弟齐刷刷冲进门。

“爹,来了,来了,进村了!”

“怎么来的?”

“车,汽车。不光一辆,六辆车,一个车队。”

“啥?六辆车!”

付大成惊得声音都变调了,抬腿迈步就要出去看看。

可一声重重的咳嗽让他止住了脚步。

杨老头那边张嘴就是一句:“老付啊,你慌什么,你是老丈人呢,哪有你去迎姑爷的道理。快坐下吧,等着姑爷上门给你敬茶。”

“对对,我得等着敬茶。”

付大成幡然醒悟回来坐在主位,脸上终于绽放出从未有过的舒心笑容。

……

这一天,绝对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不仅仅有本村的村民,还有李杨村以及附近其他村子的村民,更有镇上、县里甚至是省里来的众多领导。

喜酒喝得开心,可还有更让人开心的事情。

当于庆年作为主婚人被邀请讲几句的时候,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送曹安堂一个双喜临门。

经过组织上的一直讨论决定,恢复曹安堂同志的工作,由原来的县秘书文员转为生产处主任,主抓梁堤头镇、邵庄镇、庄寨镇三个镇的生产发展工作。

“曹安堂同志,省里已经下文件了,第一个五年发展要边计划边发展,咱县里这份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和生产处处长曲同刚同志一起完成,任重道远,一定要拼尽全力。”

“是,于书记,保证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一切,后面于书记还说了什么,别人在听,坐在主位上的付大成已经听不进去了。兀自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情绪当中,做梦也想不到自家姑娘找的这个女婿一跃翻身,竟是成了县里挂名的领导。

更让他如坠梦中的是,宴席开始之后,轮番来敬酒的那些人,全都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的那种人。

连省里来的领导都和曹安堂关系那么好,那他还有什么可担心自家闺女的。

另一边,曹安堂和付粟锦也在四处敬酒,人人都是欢笑的。

唯独来到生产社大门前的时候,看到了唯一没有任何笑模样的苟大友。

其实,曹安堂不是个喜欢计较的人,席上也给苟大友留了位置。

只不过,这人自己不去,只能是他们新婚小两口主动过来敬酒。

换作以前,苟大友是根本不屑的。

可刚才分明听到了曹安堂恢复工作的消息,哪怕心里再不乐意,苟大友还是阴着一张脸,说了句:“恭喜恭喜。”

一杯酒喝完,付粟锦转身。

曹安堂却是趁着这个时机主动后退了一步,凑到苟大友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苟大友,你和长秀趁早断了吧。我为了四叔,不拆穿你们。别等闹到不好收场,全村都饶不了你。”

说完快步离去,融入进喜庆的宴席当中。

苟大友呆呆立在那,犹如石化。

……

第七十四章 一九五五(始)

1955年夏。

曹县县城县委大院里。

“支持集体供销,生产资料公有,合作积极,入社光荣”的横幅高高挂起,整个大院人满为患,各处都是排起来长龙队伍。

来自三十多个乡镇的各色小手工业从业者,按从业门类分成不同的队伍,在各乡镇生产负责人的指挥下进行登记。

时不时的还能听见骄傲的呼喊,这家编竹筐全县第一,那家做布鞋无人能比。

场面有些乱,但大家参与互助合作的情绪很高昂。

大院门旁边,门卫吴大爷坐在一张躺椅上,左手摇晃画屏扇,右手托着个小茶壶,旁边围着好些人,全都带着欣喜的笑容。

“吴师傅,这椅子咋样,舒坦不?你老去青集问问,俺刘长江祖上那都是去过江南苏州传手艺的。当年,就这椅子,没个银锭子打头谁也别想碰一下。”

说话的刘长江一脸自豪。

可不等吴老回话,旁边一人挤过来。

“不就个破椅子吗,啥好的。吴师傅,你看看这茶壶。我可不是吹啊,俺钱家往上数几辈那都是给皇宫内院里干活的。钱不在多少,关键是用俺家的东西,有面。”

这一群人,好像要挤破头似的,争先恐后朝吴大爷介绍自家的东西多么好、自家的手艺多么历史悠久,整得如同市场上兜售货品的小商贩。

可惜,那吴大爷根本没去回应谁,只在某一刻眼角余光看看大院里的人群队伍往前走了些,留出来了空地,这才刷的下起身,将各种物件一一塞到各自主人的手中。

“统购代销,价值几何,里面登记评判,找我说,没用。”

简单一句话,吴大爷倒背着手优哉游哉进了值班室,坐在破椅子上端瓷缸子喝茶水,透过窗口笑眯眯看外面。

外面这些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是跺跺脚,涌进院内找人给自己分类排队去了。

人群往里聚集。

冷不丁的,一个突兀的身影出现在进门的队伍当中。

这么多各乡镇来的手工业者,全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中间出现了个满面风霜的女同志,那比秃头顶上的虱子还明显。

吴大爷两眼一瞪,极快的速度冲出值班室,唰下挡在那妇女面前。

“站住!你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这里没有你找的人。”

吴大爷横眉立目。

对面妇女吓得瑟缩着往后退,刚才没能借机会跟着人群走进门,现在被挡住就别想进去一步了,着急原地转一圈。

“老同志,你就让俺进去吧。俺不是来捣乱的,就是找人,找俺当家的,哪怕他不在这,俺也能找认识的人问一问吧。”

“不行,不能进,这也没有你要找的人,也没人认识。”

“不能啊!老同志俺都给你说了,俺当家的叫狗蛋,大名苟大友,是来你们这当技术员的。都来两年了,一点信都没有啊。去年好几个跟他一块的都回家了,就他没回去。俺一家人着急,俺好不容易来到这,你就让俺进去找找吧。”

“不行,不能进去。你说的技术员去年就全都回去了。”

“没全都回去,还缺俺当家的,俺都问了!”

那妇女同志越发着急,仰着头的使劲朝里面大声呼喊:“狗蛋啊,你娘让俺来找你回去呢,俺是你媳妇儿翠香啊。苟大……”

“闭嘴!”

那名叫翠香的妇女扯着嗓子大喊,引来院里无数人注目,更是惹得吴大爷一声怒吼,直接把她后面的话给压了回去。

“你这个妇女同志,给你讲道理讲不通是不是。你再乱嚷嚷,信不信我让人把你逮起来。快走快走,影响了我们这的正常工作,没你的好果子吃!”

说着话,吴大爷伸手就把门边上立着的那杆红缨枪给拎到手中。

对面的翠香吓得不敢说话了,泪珠子在眼眶里转圈,可怜巴巴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转身离开。

孤单落寞的背影,谁看了都觉着可怜。

吴大爷忍不住叹口气,紧追过去两步。

“你站住。”

翠香猛然回头,转忧为喜。

“老同志,你让俺进去啦?”

“不行,进去是不能进去。你和我说清楚,你叫什么,你找的人叫什么,我给你记下来,回头我帮你问问。你在这等着。”

吴大爷转身去了值班室,拿好纸笔出来。

一笔一划在登记本上写下哪一天谁谁谁找谁。

等记录完了,又忍不住问道:“你住哪啊?”

“俺没地住。不对,不对,俺有地住。俺现在就住那个叫,叫养安堂的地。俺给人家洗衣裳,人家管俺吃管俺住。可俺也不能老在人家那,老同志你好心,要不你给俺安排个地?”

听到这话,吴大爷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

“你是来找人的,还是来讨吃讨住的?走走走,我这都给你记下来了,要是真有你找的这人,我让他上养安堂找你去。你等着信吧,别再来了,再来真给你逮起来,够你受的!快走快走!”

吴大爷连哄带赶。

翠香一步三回头离开。

院门这边算是安静下来,院里也没人踮着脚往这边看热闹了。

时间慢慢推移,好似能把整个大地烤化了的太阳越过头顶,又慢慢西垂。

等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那些在这排队登记的手工业者早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小楼里才有工作人员下班出来,三三两两向外走。

大院里停自行车的地方人来人往。

相熟的人时不时抬头打声招呼,其中并肩而行的两人最是引人注目,只因为这两人都是抱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那架势显得很突兀,但两人脸上充满成就感的笑容也很是让人有所感触。

“曹安堂同志,今天的工作做得很好啊。这么快就将全县的手工业者登记起来,你绝对是首功一件,明个儿小组会议的时候,我一定向于书记如实报告。”

“哎,曲处长您过奖了,我也是在您的指挥领导下才做出来这么一点成绩的。咱县的手工业从业者很多,成分门类很杂,今天才是刚登记好,怎么分类合作还是个麻烦活,我可不敢早早请功。只要所有工作能顺顺利利完成,能对于书记、对组织上有所交代,我就很满足了。”

简单的一回对话,两人的身份也明朗起来。

这正是现在的县生产处处长曲志刚和生产处主任曹安堂。

到了停自行车的地方,曹安堂随手将厚重的公文包放在后车架上,弯腰捆扎。

旁边,曲志刚也是同样的动作,头也不抬笑着说道:“曹安堂同志,怪不得于书记总是在我这夸你,你这不居功、不自傲的品质还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嘛。那行,就按你说的,等改造工作全部完成,咱们再找于书记汇报。哎,对了,今天你统计的所有登记结果,咱全县是不是所有手工业者都在册了?”

“所有?曲处长那哪能是所有啊。安排登记之前,我就各个镇上去调查过了,还有有极少数不愿参加互助合作的。毕竟人家是靠手艺吃饭的,互助合作了就得把自己的手艺露给别人看。有些从业群众还是老思想,技不外传,不肯来。”

“什么技不外传。愚昧、迂腐!这不行。我们既然要搞,那就是奔着成为典型模范去搞的,绝对不能敷衍了事。要改造,要开生产合作社,那就是全部的合作,必须百分之百!”

曲志刚一句话,引得曹安堂忍不住挑了下眉毛。

“曲处长,这个百分之百是不是,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了?”

“什么不切实际!曹安堂同志,这我就得批评你两句了,咱新中国成立以后,是不是所有的劳动人民都翻身做主啊。全国四万万人,翻身做主都没落下一个。这改造合作了,能落下任何人吗。大城市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那都是从个别行业的公私合营往全行业的公私合营转变。咱县城小,没几家大企业,那就得从小手工业上做出来成绩。咱也来个全门类手工业互助合作才可以,一个都不能少。这样吧,接下来几天你我都先别来县里了,带着人去各个镇上走一圈,给那些不愿参加合作的群众做做思想工作。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实现百分之百的入社,让所有人都光荣。怎么样,这么安排,你没意见吧?”

曲志刚笑着扭头看过来。

曹安堂张张嘴,心里感觉这事做起来过于困难,可不能因为困难就不做工作了啊。

“行,曲处长,那我一定尽全力向着百分之百努力!”

“嗯,这才对嘛。革命工作就要有敢打敢拼的精神。”

曲志刚笑着点点头,捆扎好了公文包,顺势把手放在自行车车座上,结果刚放上去又刷的下把手收回来。

“嚯,真烫手嘿。你说这天怎么还能这么热呢。”

曲志刚随口一句感叹。

曹安堂那边也是很有感触的说道:“是啊,今年这天气有点邪门。自打清明以后就没下过几场雨,地里的庄稼都不好长了。”

“雨!对了,曹安堂同志,你说这话,我可是想起来件事情。前几天菏泽市里水文站的同志来过了,说是今年的天气有点反常,这老天爷可能是憋着股子劲要下一场大雨呢。咱县里不少地方的水渠洼河防洪排水的能力不强,还有许多穷村子群众的房舍年久失修,怕是经不起狂风大雨。这几天去各乡镇走访的时候,别忘了提醒各村负责人,早做准备,避免群众出现损失。”

“是,曲处长,这个我记下了。”

曹安堂认真点点头,不由得想起来开春的时候,苟大友指挥祝口村全村从六里洼那边挖过去的一条小灌溉渠。

浇地是方便了,可这后患……哎,一条一迈步就能跨过去的小水沟能有什么后患。

心里这么想着,推动自行车前行。

突然感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曹安堂同志,别想工作的事情了。下班回家就该有个开心的心情。一直忘问你了,你家里那口子几个月了?”

听到曲志刚的问话,曹安堂脸上顿时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七个月了。”

“哟,那不是快了。好事啊!去年你结婚的时候,我没赶上去喝个喜酒,这回儿孩子满月酒,必须给我留一口。”

“哈哈,曲处长,留一口哪行啊。想喝多少,我都给你管够。”

“好,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说笑笑,两人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各奔东西。

谁也没瞧见,门岗值班室里齐秘书和吴大爷聊得开心。

“齐秘书,事呢就是这么个事,那妇女同志来好几回,全让我给堵回去了。不过这个叫苟大友的人,你还是得帮忙找找。”

“嗨,吴大爷有这事您不早说,这苟大友我认识,前年就来了,一直都在祝口村当技术员指挥农业改造的工作呢。我还听说,开春的时候,他领着梁堤头镇好几个村的人主动挖了一条灌溉渠,今年有些旱,偏就他们那边没受太大影响。想找这个人,问曹安堂最清楚了。曹安堂这会儿还没走呢吧。”

齐秘书说着话,拉开值班室的门,随便喊个人一问才知道,曹安堂刚出门走了,无奈摇摇头退回来。

“要不这样,吴大爷您给看着点,等明天曹安堂来上班了,喊住他,给他说说。人家从外地来的同志,家属都找来了,可不能耽误一家人团聚。”

“行,要是那个妇女同志再来,我也告诉她上祝口村找人去。”

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两人没过于放在心上。

至于曹安堂,明天还真不一定会来县里上班了。

自行车行驶在县城大路上,没多久便停在了养安堂的门前。

曹安堂刚想下车,门里一个少年提着一提小纸包快步跑了出来。

“安堂叔,我在这等着呢。给您,师父说啦,这些三天熬一碗给安堂婶子喝,保管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比吃啥山珍海味都管用。”

机灵的钱小乙把药包往前一送。

曹安堂笑着接过来。

“行,替我谢谢你师父。对了,吴老先生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师父说啦,还得谢谢你弄什么互助合作,找来不少学中医的好苗子。这现在我也成大师兄了,他们都得听我的。”

钱小乙骄傲的仰起头。

曹安堂看看门里来来往往多出的不少人,止不住点头。

“那是吴老先生有心胸,舍得把手艺往外传。小乙啊,你可好好学,别让你那些师弟师妹超过了你。”

激励这孩子几句,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就走。

家有妻儿,归心似箭。

总算是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进了村子。

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生产社的大门,此刻门外堆放的全都是今年各家上交的统购小麦粮。光看数量,就知道祝口村全村的生活水平又比往年提高了个档次。这离不开大家的辛勤劳作,自然也离不开苟大友科学性的指挥生产。

但是,有些矛盾产生之后,始终得不到解决,还是没办法让整个祝口村和苟大友之间的关系缓和。

看看眼前,那么多粮食杂乱堆放在门前,就苟大友一个人费劲往生产社里拖拽,也没个搭把手帮忙的。

曹安堂叹口气,紧蹬几下骑车子过去,这刚停下来,才一只脚落地,对面苟大友抬头看见他,重重冷哼一声,扔下手里拖拽的粮袋子回身进去,嘭的下关上了大门。

原想帮忙,却吃了个闭门羹。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还是下了车迈步过去,使使劲把距离最远的十几袋粮食给搬到了大门口台阶上,这才回头骑上自行车往自家方向去。

其实,按照苟大友的工作成绩而言,他就算是回了原单位,那肯定也是要被嘉奖甚至升迁的,稍稍表现好点,说他前途无量也不为过。

但谁也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就那么死心眼的,非要留在祝口村。

总不能还是为了长秀吧。

想到这,曹安堂忍不住皱皱眉头,下意识看向了四叔曹业生家的方向。

心念回转,又是摇摇头。

自打去年明里暗里警告过苟大友几次,也没再见过他和长秀有什么来往,是个成熟的同志,不可能在错误的大路上越走越远的。

想到这些,曹安堂收回目光,又要骑上自行车。

突然,就听一声怒骂从四叔家院里传出来。

“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怎么撑不死你!让点干点活你不干,偷吃你还挺利索的。全家这么点口粮,还不够你祸败的。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四婶子那大嗓门,隔着老远都能让人听见。

随后就能看到四叔家院门打开,长秀捂着脸小跑着向外跑。

村子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曹安堂停下的距离不远,就瞧见一身宽松衣服装扮的长秀往这边过来,等距离拉近,那姑娘抬头看见他,好像被吓到了似的猛然停下脚步,双手下移,顺势捂住肚子。

原本还算清瘦的长秀,现在看发福了不少,尤其是那肚子和充满了气的小皮球一样。

曹安堂一时间有些恍惚,再等回神,长秀已经跌跌撞撞跑着不知道去了哪。

昏暗的天空下只回荡着四婶子的怒骂。

“跑跑跑,看你能跑哪去,有本事别回来。俺家不养偷吃贼!”

……

第七十五章 一九五五(前)

当曹安堂回到家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刚才看见的长秀那副样子。

他有些猜测,可真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真要是那种情况……

“安堂叔回来啦。”

院里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曹安堂纷繁的思绪。

抬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他这家已经成了村里孩子的集合地,现在不只是黑蛋那几个孩子了,村里其他家到了该上学年纪的小孩,也是跟着一起往这跑,缠着付粟锦接受学前教育。

要是不知道的人进了他家,还以为这一家得是多么能生,生出来十几个孩子。

笑着朝黑蛋他们挥挥手,示意几个孩子好好写作业,往前走两步,正好看见付粟锦挺着大肚子从厨屋里往外走,惊得他赶紧迎上去两步。

“粟锦,我不是和你说了做饭的事等我回家来再说,你现在这情况就别干重活了。”

付粟锦笑的甜蜜:“给你做饭算什么重活。我没事的,天天和这一群孩子去学校再回来,一点都不累。”

自从去年婚后,付粟锦又回了镇小学当老师。

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优待的话,那就是镇小学为了奖励付粟锦同志在扫盲工作中的优秀成绩,送了一辆锯断了大梁的自行车。

可惜,没骑几个月就用不上了。

这些日子,付粟锦都是天天带着一群孩子走路去镇上,再走路回来。

曹安堂越不让她乱动,她偏要说现在多活动活动,生的时候少受点罪。

眼见月份这么大了,曹安堂心里能没点考虑吗。

他也不是多么死相的人,扶着付粟锦在高椅子上坐下,轻声道:“粟锦,要不明天咱搬到镇上去吧。我恢复工作的时候,牛书记就说了,镇上的砖瓦房给我留了一栋。那时候发扬风格,我说不过去了。现在我也不发扬了,咱过去那边住,你每天也不用走这么多路。真要是有个突发情况了,离镇卫生室也近,啥都好说。你觉着呢?”

“我觉着行。”

付粟锦一句回话,曹安堂喜上眉梢。

可这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呢,付粟锦紧接着话锋一转。

“但是,别明天搬了,再等一个月吧。”

“怎么还等一个月?”

“呀,你不懂。我这还没到足月的时候呢,还隔三差五吃着你从养安堂带回来的东西,肚里的孩子没那么着急往外跑。等再过一个月,正好咱搬过去,再把我娘接过去。那时候我娘照顾我,你也不用担心啥了。现在就算了,咱这家,我娘来了也不好住啊。再说了,我还舍不得这些孩子呢。”

付粟锦往院里一指,十几双灵动的眼睛看过来。

黑蛋、二愣子、罗东东这几个孩子大了,眼看再有一年就就得考中学,县里的中学不好上,成绩不好的人家根本不收,几个孩子谁也不想被落下,较着劲学习。

二妮子罗芳年纪小点,还没啥。

倒是更小一些的罗康康、梁东生那些孩子才是付粟锦最下功夫帮忙教育的。

村里人都明白了一个理,读书多了有好处,能有个现成的老师提前给教教孩子,谁不乐意把自家孩子往这边领啊。

曹安堂心中无奈,等再抬头看看自家那没怎么变样的房子,剩下的就是满心愧疚了。

当初要娶付粟锦的时候,说好了,重新盖房。

结果一恢复工作,整天就扑在工作上面了,老房子还是那个样。

就堂屋墙上几个漏洞的地方,还是去年过冬前,付大成来看闺女,心里不落忍,自己个儿拉了来半车砖头给补了补,顺带指着曹安堂的鼻子骂了大半天。

闹得曹安堂现在都不敢登老丈人家门。

“粟锦,跟着我苦了你了。”

“只要你疼我,我就不苦。”

听着心爱人的回话,曹安堂心里五味杂陈,坚定地点点头道:“那行,就听你的,再过一个月咱搬到镇上去。正好,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把房子重新盖盖。这几天我正忙着集合全县砖瓦匠,往咱镇上砖窑厂来入社互助合作呢。到时候我申请一下,拿个优先购买的资格,从头到尾盖新房。”

“别,你可别搞特殊。我听说了,这个互助合作都是要统购代销的。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和孩子就很高兴了。”

付粟锦说着话,伸手放在挺起来的肚子上。

曹安堂低头看过去,满眼中都是带着人生莫大的幸福感,蹲下身子,同样将手放在那。

圆滚滚的隔着衣服的肚皮时不时弹动一下,好似一个新的生命在和他进行最原始的交流。

曹安堂心里越发高兴,可冷不丁的,几只小手从旁边伸过来,竟然也放在了付粟锦的肚子上。

他表情一僵,唰的下扭头看向身边。

黑蛋那几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好奇的目光紧盯着,让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敢乱动了。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挥挥手将那几只毛躁的小手给打开。

“都给我好好做作业去!”

呼啦一下,一群孩子各回原位,黑蛋咧嘴笑笑:“安堂叔,这是我兄弟,以后我罩着他,我还摸他脑袋瓜。”

“臭小子,你咋知道不是个妹妹?”

“那,那要是妹妹俺就不摸了。”

“行了,就你话多,赶紧做作业吧。”

曹安堂一句笑骂,院里众多孩子欢笑着继续低头学习。

曹安堂这边转回目光,看着付粟锦的肚子,脑海里瞬间闪过某个画面,忍不住问道:“粟锦,你说自打你怀了之后,有没有啥时候这肚子跟个圆皮球似的啊?光大这么一小块,平常也看不出来。”

他说着话,拿手这么一比划。

付粟锦忍不住掩嘴笑了。

“你说的那是啥啊,我见过那么多大肚子的,哪有就这么一小块大的。哎,也不对,我听我娘说过,以前吃不饱饿肚子的时候,肚里孩子就撮到一团那么长,好些都五六个月也看不出来是怀了。等等,你这是盯着谁家女同志的肚子使劲看呢?”

付粟锦脸上的笑容消失,随口一句质问。

曹安堂慌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一问。那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熬点汤药。”

说完,提着带回来的东西往厨屋里跑。

付粟锦看着他仓皇逃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扭头看回来,拿起椅子边上的一根小竹鞭,探过去敲敲黑蛋的手背。

“错了,这个字不是这么写。”

黑蛋咧咧嘴,赶紧看一眼二愣子的作业本,拿橡皮使劲擦。

天色渐晚,各家也陆陆续续来领走自家孩子。

简单的晚饭吃过之后,付粟锦扶着腰在堂屋里来回遛弯,曹安堂则是坐在煤油灯前翻看今天带回来的那些登记表。

看了几页,心不在焉,总是有件事让他心里跟压着块石头一样。

“粟锦,你在家,我这去四叔那里看看。”

“哎?你这突然去四叔那干什么?”

“我去瞧一眼,刚才回来的时候,听四婶子老嚷嚷啥的,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事了。正好,我也得去找猛子一趟,听说可能会下大雨,看看村里谁家房子不好,赶紧整修整修。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话音未落,曹安堂已经出了屋门。

付粟锦抬抬手,阻拦的话没说出口,也只能溜达回桌边低头看看曹安堂刚才看的那些东西。

夜里的祝口村很是安静,顺着村里的土路拐几个弯到了曹业生家门口。

抬手想敲门,又有些犹豫。

突然间,吱嘎一声院门从里面打开,曹业生闷头向外走,正巧和曹安堂撞个对脸。

“哎,安堂,你在这干啥呢。”

“那个,我,我……”

“你啥?是不是小栓子有信了?快说,那混蛋玩意儿跑哪去了?”

曹业生张口一句询问。

曹安堂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小栓子还没信呢。这不是县里也出来决定了,只要小栓子回来主动交代问题,肯定宽大处理,我想着能来给您和四婶子说一声就说说。”

“说啥说,我儿子不是反革命,谁也不能抓他!你给我进来,仔细说清楚。”

曹业生脾气不好,但还是让开了院门。

曹安堂叹口气跟着进去,抬眼就能看到堂屋里四婶子抱着小曹兰香来回转圈。

“当家的,她回来啦?”

“没有,是安堂来了。人是你赶出去的,要找你去找,黑灯瞎火的我不愿出去。”

曹业生气冲冲的往椅子上一坐。

四婶子那边也看见了跟着进门的曹安堂,脸色不怎么好,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也没个人给曹安堂让座,他索性就往堂屋中间一站。

“四叔,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可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小栓子那年跑了……”

絮絮叨叨一大堆,实际上也没什么重点话。

县里究竟会怎么处置小栓子,那是不用怀疑的,一旦抓到人必须先让对方交代所有问题,然后定罪量刑。

曹安堂在这也只不过是抓着个由头拖延时间。

曹业生听的不耐烦,几次想挥手赶走曹安堂,都被那家伙的话语打断。

直到曹安堂说的口干舌燥,实在找不到更多可以说的了,猛然间就听外面院门吱嘎一声轻响。

他唰的下转身看出去。

曹业生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几步到门口,又是重重哼一声回来。

屋里的孩子哭声响起,四婶子跑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张嘴就开始骂。

“你个白眼狼啊,说你两句你还跑了,有本事你别回来啊。连孩子你都不管了,你说你还有个当娘的样吗!真是气死我了,你给我进来,说清楚你上哪去了!”

四婶子那大嗓门嚷嚷,任谁听了都感觉头皮发麻。

叫骂着冲过去就想抓长秀,谁成想,以前没怎么反抗过的长秀,今天一反常态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四婶子,直把四婶子推得腾腾倒退好几步绊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屁股摔进屋里。

“你,你……”

“我什么我!”

长秀爆发了,掐着腰往里走,喊的比四婶子还大声。

“我受够你们了!那孩子不是我的,是你们曹家的。我从最开始就从来都不是曹安栓的人,能把你们家的孩子生下来,没扔到外头,我也算是有良心的。这几年给你们家洗衣做饭干活,我少干了哪样了。你个老婆子去年闪着腰不是我给你伺候着的。我不欠你家的,还给你家留了半个种,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长秀这一去一回,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一番话怼得四婶子哑口无言,只剩下坐在地上浑身不停打哆嗦的力气。

屋里,曹业生同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幕。

而曹安堂只是被争吵弄得头皮发麻之余,双眼紧紧盯着长秀的肚子。

这么个状态去看一位女同志,是不是合适,他也顾不上了,满心里就是一种感觉疑惑。

傍晚那会儿见着长秀的时候,那肚子还跟个小皮球一样。这会儿功夫再看,怎么都觉得匀称了许多,就像是人吃撑着了,肚子鼓起来的那种感觉。

难道长秀又给肚子里吹气了?

曹安堂有些懵。

那边吵吵骂骂进门来的长秀,一眼看见曹安堂也是懵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想到还有个外人在家里,愣怔在原地,冷不丁的嗝了一声,真像是吃撑了的那种寻常反应。

简单的争吵之后,出现片刻的安宁,就像是更猛烈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当长秀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住嘴,使劲想顺下去那口气,却怎么顺不下去,又嗝了一声之后,当时就咬咬牙不再压制什么,主动往门内迈了一步。

“正好,曹安堂在这里。你们让他说说,我是不是你们家的人。曹安堂,你不是当官了吗,你给我断一断。他家曹安栓把我祸害了,跑了,我还在这伺候着他爹娘,我冤不冤,我亏不亏?我不就是饿了吃点东西吗,凭啥骂我。是,这几年我吃住在这里,可我也伺候他们了啊。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凭啥不拿我当人看!曹安堂你说啊,你说句话啊。”

长秀的声声质问,那真是让曹安堂只感觉脑袋都快炸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毕竟长秀是小栓子女儿的母亲,那就是四叔四婶的儿媳妇,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婆媳矛盾更是天都管不了,再说了,曹安堂来这里也不是帮他们处理家务事的。

“长秀,你别吵!”

曹安堂眉头紧皱,迈步过去先把四婶子给扶起来,目光再次落在长秀身上,从那姑娘古怪的肚子上一闪而过。

“长秀,不管怎么说,这些年四叔四婶都对你好着呢。”

“胡说!那是对我好吗,那是对他们孙女好,更是等着他们儿子回来,想着再让我给他们生个孙子呢。”

“长秀,你这想法太偏激了。”

“我偏激?你问他们怎么对我的啊。行了,我知道我不是你们村的人,你们曹家人也不拿我当人看。我今天就给你们说的明明白白了,但凡有个机会,我就走,谁也别想拦我。谁拦我,我死给他看!”

话音落下,长秀又是冷不丁嗝了一声。

挺紧张的局面,却被她这种身体反应弄得无比诡异。

她也不多说什么了,扭头出去,进了西屋,哐的声关上房门,自始至终都没去管这边里屋孩子的哭泣。

四婶子茫然无措转身,迎上的就是曹业生铁青的脸。

“死老婆子,你看看,当初我就说生了个没把的种,大的小的一块扔了,你倒好全都弄回来,就弄成这样了?”

四婶子被骂的不敢抬头。

曹安堂眉头拧成个川字伸手虚拦一下。

“四叔,你别这么说,当初……”

“你也给我闭嘴,出去!”

曹业生真是逮住谁骂谁,狠狠往外推搡曹安堂。

“你给我滚,从今往后不准进我家门,我还是那句话,小栓子一天不回家,我一天和你没完,就算进了棺材我也天天缠着你还我儿子。”

推推搡搡向外走,嘭的声关上院门。

曹安堂无奈抓着头顶上的头发,真么想过上这来看看情况,还能惹一肚子闷气受。

越想越憋闷,转身大踏步往前走,一路来到生产社,抬脚就是往门上一踹。

咣当一声,大门洞开。

就靠着门边的耳房,便是苟大友的住处,一个箭步冲进门,映入眼帘的恰恰是苟大友手里拿着两双筷子、端着俩空碗,桌上还有几个空碟子的场景。

曹安堂又不傻。

这地方全村人连门都不会进来的,苟大友一个人吃饭哪怕能用俩碗,会用得上两双筷子吗?

“苟大友,你这是刚和谁吃饭呢?”

携着怒火的一声质问,真真是把苟大友给吓得不轻。

但苟大友又不是小孩子,一吓唬就没了主意,片刻愣神之后头脑清醒了些,那满心的火气比曹安堂还盛。

“你管我和谁吃饭呢。谁让你进来的,这里是生产社,是我的地方,你给我出去!”

“我出去?行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就出去。你说,你刚才是不是和长秀一起吃饭呢?”

“我没有!”

“你嘴硬是不是?敢不敢跟我去四叔家对峙!”

“我对峙你奶奶个腿!曹安堂别以为你当了什么生产主任就能在我这里耀武扬威了,我苟大友也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是在县城里你们那个于书记都管不着我。平常给你点好颜色,你还想开染坊是不是。行啊,你想怎么样,你说啊,你想怎么样!你要是觉得在这说不清楚,咱去镇上说,去县里说,哪怕是上了省里,去首都我都不怕你。你说我干什么了,你有证据吗,有本事你把全村人都喊出来,咱当面说说啊。”

苟大友恶人先告状的嘴脸,何其可恶。

曹安堂真想今晚上就按照这家伙说的,把全村人都喊出来,好好将事情说清楚。

可真能说清楚吗?

难道让他当众揭露苟大友和长秀之间的那种龌龊事?

证据呢?

去年他在这的时候听见的?

别开玩笑了,这时候说去年的事,那当初为啥要帮着隐瞒啊。

那长秀有可能怀了的证据?

万一没有呢,他现在都不敢完全确定啊。

就算是真的确定了,到那时候,苟大友还有活路吗,长秀还有活路吗,四叔四婶那不得气死在这里?

这已经不是他曹安堂犹豫不决了,是真的这事真要闹开了,有可能会出人命的大事。

曹安堂好几次深呼吸,终于压制下了心头的那股子怒火,冷冷盯着对面的苟大友。

“苟大友,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和长秀还有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别怪我不管你!”

曹安堂甩手转身,出门。

后边苟大友紧忙追过去,趁着曹安堂后脚刚迈出门槛,咣当一声关上大门,直接拉上门栓。

大门隔绝了外界目光。

苟大友再也没有了刚才面对曹安堂时强装出来的那种气势,靠着门板滑坐在身上,满后背全是后怕的冷汗。

……

清晨的曙光驱散了夜的黑暗。

曹安堂推起来自行车,顺手从付粟锦那接过来装了饭盒的小布包。

“粟锦,我今天不去县里了,要去庄寨镇。如果顺利的话,下午能早点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点?”

“不用了,家里什么都有也吃不完。你路上小心,也别工作太累了。正好我今天学校没课不去镇上了,在家教教罗婕大妮子一些知识,她想着申请考试去学校当老师。我就在家不出去,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那好,我尽量早点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大声招呼一下,我和安良嫂她们都说了,有空就过来照应一下。”

“放心吧,我没事。”

简单的几句互相嘱咐,曹安堂迈步向外走。

付粟锦想了想,往前追两步。

“安堂。”

“怎么了?”

“你,你昨晚上是不是和四叔吵架了,没闹大矛盾吧。我看你这一晚上都不高兴的。”

昨晚曹安堂回家之后,闷着头在堂屋里坐了好久,什么工作都没干成,付粟锦问他出了啥事他也不说,最后胡乱睡下,两人都是没怎么睡好。

付粟锦本不想多嘴,可还是没忍住,又在询问。

曹安堂不由得叹口气道:“没事,和四叔没关系。你好好在家休息,这事就不用管了。”

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走。

付粟锦抬抬手,后面的话也没说出来,唯有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要回去。

谁知,这一转身就看见黑蛋从院墙拐角那边探头探脑往这看。

“付老师,安堂叔上班去啦?”

“是啊,那不是刚走,你都看见了还问?说,鬼鬼祟祟的,在这干什么呢。”

付粟锦笑骂着走过去。

黑蛋也不躲着了,赶紧迎上前,左右看看没人,凑到付粟锦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付老师,我就是来看看安堂叔有没有事。昨晚上我听见安堂叔在生产社和那个苟大友吵架了,吵得可凶呢。”

“嗯?你听见他们吵什么了?”

“我没听清楚,反正说的好像是那个苟大友和长秀姨的事,说他们,他们见不得人。”

“啥!”

付粟锦惊愕地等大眼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黑蛋口中得知这样的消息。

苟大友和长秀?

这不可能吧。

“对了,付老师,去年的时候,有一回儿我还和安堂叔一起看见,大清早的,长秀姨从苟大友那个生产社出来。那时候,安堂叔不让我乱说。呀,付老师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走啦。”

黑蛋想起来那次曹安堂对他的教诲,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扭头就跑。

反正跑这来是看看安堂叔有事没有,既然没事,那就……没事。

黑蛋都跑了好久了,付粟锦依旧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从扫盲那时候开始算起,她来祝口村也快一整年了,村子就这么大,各家各户什么情况,她也早就了解个透彻。

她知道长秀经历过什么,也清楚苟大友和全村有什么矛盾。

要是这俩人真有点啥……

付粟锦想起来昨晚上曹安堂生气的样子,再加上曹安堂描述的女人肚子那事,不由得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闷头沉思片刻,伸手把自家院门虚掩上,转身就朝着曹业生家的方向而去。

路上遇见村里人,心不在焉的打招呼。

等到了曹业生家,就能看见半开的院门里边,四叔曹业生正往水缸里灌水。

笃笃笃,敲响院门。

“四叔。”

“啊?哎?安堂家的,你怎么来了?”

曹业生扭头看见付粟锦,先是一愣,随后就咧嘴笑了起来。这态度明显和对待曹安堂不一样,那完全是因为……

“闺女,快进来,屋里坐。你说你有啥事让曹安堂那小子来说一声不就行了,你挺着个大肚子到处跑什么。快生了吧。哈哈,一看就能生个大胖小子,那得早早教他喊我四爷爷。来,屋里坐。老婆子,安堂家的来了,赶紧给弄点热水喝!”

曹业生热情过了头,完全是因为付粟锦肚里还没出生的孩子。

所谓隔代亲,在曹业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哪怕面对曹安堂那几个本家侄子都是张口就骂,到了喊他四爷爷的那些个孩子身上,作为一个长辈该有的慈祥状态,他是一点都不缺。

四婶子听见呼喊跑出来,同样是拉着付粟锦的手嘘寒问暖。

付粟锦看到这么两位亲切的老人,再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从心底里翻起来一阵阵苦楚。

“四叔四婶,你们别忙着招呼我了,不用进屋,我,我来是找长秀妹子的。”

“找她?”

曹业生老两口面面相觑,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紧闭的西屋门那边。

“安堂家的,你找她有啥事?”

“我,我听说长秀妹子做菜馍的手艺好,想着能不能请她去我家一趟,教教我。”

来这一路,心中思考的理由,总算说出口。

曹业生老两口不疑有他,尤其是四婶子面色缓和之后,便是扭头朝着西屋那边大声呼喊:“听见了没,让你去帮忙呢。别搁屋里装听不见,是不是想让我把你薅出来啊!”

话音落下,西屋门应声而开。

一身宽松衣服的长秀小碎步挪出来,满脸的不乐意,但也没说一句不中听的话。

付粟锦此刻是顾不上谁的脸色好不好看了,目光落在长秀身上的那一瞬间,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四叔四婶天天和长秀生活在一起,很难察觉到什么。而付粟锦长时间不见长秀,猛一见到再加上有些心理暗示,自然能把特殊情况完全看在眼中。

这就好像成长期的孩子,自家父母没觉着孩子长高,倒是长时间不见的亲戚谁见了都说孩子长高不少,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如果非要说眼前长秀的变化是胖的,那也能说的过去。

但真相会如此吗?

付粟锦定了定心神,笑着迎上前两步。

“长秀妹子,能不能请你去我家,教教我怎么做菜馍啊。不耽误你啥吧。”

长秀没回话,四婶子先嚷嚷开了。

“不耽误不耽误,她能耽误啥,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听见没,还不赶紧跟着人家付老师去帮帮忙。”

不管怎么说,付粟锦还是把长秀领了出来。

一路往家走,长秀似有心似无意的躲着付粟锦的目光,但她自己的目光却是时不时落在付粟锦的肚子上不知道盘算什么。

当老师的,一个班里几十个学生稍微有点小动作都能洞察分毫,长秀那点掩饰,在付粟锦看来根本没有用。

心中的猜想逐渐被印证。

付粟锦的心情也越发沉重。

难怪曹安堂会一晚上愁的睡不着觉,这可不是小事,一旦藏不住败露了,不仅四叔四婶饶不了长秀,整个村子曹家本姓的人都饶不了她。

说到底都是曹安栓女儿的娘,那在村里人看来就是小栓子的媳妇儿。

试问自家兄弟的女人不守妇道了,那些本家兄弟们不好对长秀下手,难道还不能朝那个男人下手吗。

兜兜转转回到家里。

付粟锦趁着长秀四处观望的时候,回身关好院门,尽量展现出笑容。

“长秀妹子,快坐快坐,真是麻烦你跟我来一趟了。说着做菜馍,我是一点准备都还没做呢。”

笑声中,拿起来门后的扫帚装模作样去清扫堂屋门前洒着的那些汤药渣子。

“妹子,让你笑话了,我现在这样的,安堂也不让我收拾家。你看这些,全都是安堂从县里给我带回来的。说是三天喝一碗,保管肚子里的孩子健健康康,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管用。哎,妹子,我这不少呢,要不也送你点喝喝?”

看似随意地一句话。

长秀那边的注意力全都在药渣子上,脑海里回荡着“对肚里孩子好”这几个字,竟是下意识点点头。

“行。”

“行啊?那待会儿可别忘了拿着,按时按量喝,对大人孩子都好呢,对不对。”

“对……哎,不对,我没孩子!”

长秀终于反应过来了,惊得连连后退,看付粟锦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付粟锦其实比长秀还紧张,越发接近真相,就越是担心真相大白之后的结果会怎样。

“长秀妹子,你咋了?我知道你没孩子,可你还年轻啊,真要是小栓子回来了,早晚还是要有的。不说这个了,那你帮我个忙,把厨屋里的大案板搬出来吧。咱在院里和面。”

抬手遥遥一指,厨屋里一米长半米宽的厚重大面板跃然入目。

村里女人,这点东西平常也是能搬得动的,比这还重的大地锅搬来搬去也不在话下。

可长秀犹豫了。

甚至连厨屋门都没进去,就低声道:“我,我搬不动。”

“啊?不能吧,长秀妹子你咋连这点活都干不了啊。”

“我就是干不了,你找别人给你帮忙吧,我走了。”

长秀无比心虚,转身就跑。

可没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哎呦一声,下意识回头,便看到付粟锦扶着腰整个人往后仰。

“呀,付老师你,你这是咋了?”

“我肚子不舒服,长秀妹子你快来扶我一把。”

长秀应声过去,伸手就要搀扶。

但前一秒还有些痛苦模样的付粟锦突然直起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另只手顺势往前伸,直接摸上了她的肚子。

长秀被惊到了。

连带着她肚子里那个小生命也被惊到,猛然一缩,清晰的胎动感觉从付粟锦的掌心传递过来,还有什么可疑惑的。

“长秀!几个月了?谁的?”

付粟锦压低了声音急速询问。

呆愣的长秀反应过来,当时就想甩开付粟锦逃跑。

“别动,你动一下,我现在就喊人。”

就这一句话,长秀不敢动了。

“妹子,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就咱俩人,你老老实实说实话,我看孩子的份上想想怎么处理。要是你敢跑,我立马让全村人知道。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

付粟锦松开长秀的手,后退一步,坐在了小石凳上。

别看她表现得那么严肃,实际上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一样,失了方寸。

真要出大事了啊。

对面长秀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片刻之后,猛的往那一跪。

“付老师,你帮帮我吧。”

压抑的哭声响起,长秀隐忍了好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第七十六章 一九五五(上)

太阳才升上天空半截,整个大地就好像火烤似的炙热。

曹安堂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的自行车,都心想着放弃的时候,总算是远远看到了写着“秦刘村”三个字的引路牌。

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紧蹬几下冲着秦刘村村口而去。

昨天下班的时候,曲志刚说要实现百分之百的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曹安堂也保证会为之努力,那自然不能只嘴上说说,必须实际行动才行。

而这个实际行动,当然也是要从那些没去登记的小手工业者身上着手开始。

其实早在开展登记工作之前,他已经对自身所管辖的三个镇上小手工业者人员情况有所了解,只是这份了解,仅限于在各镇召开的动员会议上听取各村生产负责人的汇报。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庄寨镇下辖秦刘村的秦家砖瓦匠。

犹记得当时秦刘村的那位生产负责人刘长河同志说过,整个庄寨镇都知道一句流传民谚,“挑梁必选吴家木,盖屋就使秦家瓦”。

后半句说的,正是秦刘村老秦家世代相传的烧砖制瓦手艺无人能比。

起初,曹安堂还有些不理解,后来在镇上同志带领下,看过了庄寨镇曾经那位镇长住的两层半大砖瓦楼之后,终于有了深刻的体会。

他当年也是去过不少大地方,见识过无数富丽堂皇的城门楼、大庄园,甚至进济南的时候,都用长竹竿挑下来过洪家楼前大户人家墙头上的瓦片。那时候觉得,剥削阶级的**已经到了连房檐都不放过的地步,取的名字还好听,叫什么琉璃瓦,一块瓦片的造价能顶得上他几天的口粮。

可见识过庄寨镇的秦家瓦之后,他才终于意识到,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剥削阶级的**需求,而是中国几千年来劳动人民传承下来的智慧和手艺。

倘若这样优秀的手艺可以通过互助合作的形式被更多人学习到,实现了精致工艺砖瓦的量产,其需求不可估量,能给劳动群众带来的生活水平提高改善同样不可估量。更重要的是,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在这就不是一句口号,也不是大概念上的比喻,而是真切的、实际的、完全符合字面意义的添砖加瓦。

所以,开展登记工作之初,曹安堂就对秦刘村的同志说过,一定要动员秦家砖瓦匠手艺人,踊跃参与到互助合作当中来。

哪怕不是所有人,有一两位加入进来,那也是好的。

然而昨天初步汇总登记情况之后,竟没看到秦家瓦的登记内容。

曹安堂就知道,这边出问题了。

他今天没通知任何人,也没带任何其他同志在身边,一路走走问问找来秦刘村,就是想看看问题出在哪。

是宣传工作没做到位,还是秦刘村的老秦家手艺人对互助合作有什么误解?

说白了,就是来暗访调查的。

恢复工作之后的这不到一年时间里,曹安堂也进过不少村子,都是曹县本地的,差不了十里八里路,就算再怎么风俗不一样,但也绝对相差不了太多。

可第一次来秦刘村,他竟然见识到村头还有持枪站岗的了。

就是那种真刀真枪的站岗,和前几年猛子夜里在祝口村村头外当暗哨时一模一样。

知道的,那自然能认出来是本村民兵队。

不知道的,绝对会以为来到了哪家山寨大门前。

距离村口还有百来米呢,那边站岗的俩光膀子壮实小伙就把手里的武器举起来了。

“站住!干什么的!”

一句厉声喝问,引得曹安堂皱起来眉头,可他还是下了自行车,尽量展现出笑容。

“同志,我问一下,这是不是秦刘村?”

“大路边牌子上没写啊,你看不见呐,眼瞎还是不认字?”

对面一小伙撇着嘴,没句人话,曹安堂当时真想大巴掌给他扇趴地上。

不过也是这种初来乍到遭受的待遇,让他隐隐感觉这一趟可能不太顺利了。

“嘿,同志,你这话说的。我看见了,这不是怕找错了吗。”

“怕找错,你就别来!少废话,说,你是来干什么的。买砖买瓦那就写清楚你从哪来的,要多少,交上钱回家等着给你送去。要是找人,说说你找谁,我上村里给你喊人去。要是啥事没有,那就趁早滚蛋,别让俺们拿你当成贼,打死在这都没人管!”

好大的口气,好嚣张的态度。

曹安堂仔细想想,也就是抗战年代跟着四叔进城一回儿,在鬼子宪兵队门口遇上俩看门伪军才有这架势。

这都什么时候了。

解放都多少年了,你还真把好端端一个村弄得跟土匪山寨一个样了吗。

曹安堂不自觉挺了挺腰板,面色变得冷峻许多。

“同志,我不买砖不买瓦也不找人,就是想进村看看,不行吗。”

“滚!听不懂人话是不是,知不知道这什么地方,这秦刘村,一块碎瓦片都比你烂命值钱,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姐大胸脯去!”

“你!”

“我什么我,你还想动手是不是。来来来,你动一下我看看!”

对面愣瓜青年使劲摇晃着手里的枪把杆。

就这架势,曹安堂至少能想出来十种方法怎么缴了对方的枪,踩着那小子的脸让他哭爹喊娘。

可真要是那么干,这一趟来的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反倒是眼前这种遭遇,让他觉得很有必要让对方再嚣张一会儿了。

眼盯着前方,默默后退两步,心思急转片刻,猛然抬手往前一指。

“你大爷的龟孙小崽子,我去过那么多村子,还从来没进不去村的呢。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三联村四院的连成根,当年扛枪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还敢冲我没句人话。信不信我挥挥手喊来几百号兄弟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曹安堂扯着嗓子一番怒骂,从刚才的懦弱样子一下子变成这么强悍的姿态,着实让对面俩青壮小伙愣住了。

可也就是愣怔那么一小会儿,刚才一直说话的那个放着手里的枪不使,弯腰捡起来块砖头,高高举过头顶。

“你个狗养的,我管你连成根连成片的啊,你是来找事的是不是,我现在就打死你。”

说着话,举砖头往前冲。

对面曹安堂好像被吓到了一样拧着车把调头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回头大喊:“秦刘村的,你们给老子等着,我现在就回去叫人打死你们。记住了,我连成根不是好惹的!”

话音还在空中飘荡,人已经骑上自行车跑没了影。

村口站岗的俩秦刘村青年面面相觑,噗嗤一声乐了。

“我当他娘的是什么牛气主呢,就这一怂货,还几百号兄弟。我等着你几百号兄弟的!”

扯着嗓子朝空气骂一通,俩人嬉笑着回去站岗的地方,压根就没把曹安堂当回事。

可能他们永远都想不到,在他们看来好像怂货一样的曹安堂,此刻已经骑着自行车绕了个圈,钻进秦刘村侧方的茂密树林。

怂,是不可能怂的。

想当年面对枪林弹雨曹安堂都没怂过,怎么可能让俩小兔崽子给吓到了。

无非是正面战场不一定有丰硕战果,考虑着开辟敌后战场打入敌人内部。

早就听说秦刘村半数以上都是靠手艺吃饭,干农活的不多,曹安堂今天算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了。

村外那么大片的良田都没有人开垦,茂密的野树林反倒给他潜伏进去创造了便利条件。

可等靠近村子的时候,他有些犯难了。

秦刘村靠烧砖瓦为生,就地取材的话必然是挖村外富裕的地下黏土,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日积月累,竟让整个村子除了村头村尾进村出村的主路之外,其他地方全都是被一条几米深、十来米宽的沟壑所环绕。

这要是灌进去水,都能当护城河用了。

好在是个村子,不是真的土匪山寨,没有高高的围墙阻挡,找个利于攀爬又无人注意的地方跨越那条沟壑,直接就能进村。

顺带手的,往脸上抹了几把土灰,哪怕不照镜子,曹安堂也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个啥模样。

要是让人知道他一个县里的生产处主任,这幅样子做贼似的进村搞调查,恐怕会笑掉大牙了。

可不这个样,又怎么能轻轻松松进来,看到秦刘村最真实的一面呢。

顺着乡间土路小心翼翼往里走,越是深入秦刘村,就越发能感觉出周围的空气燥热无比。

这不是大夏天太阳烘烤的燥热,而是秦刘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烧砖小土窑烘烤出来的那种灼热。

别看这村子出好砖好瓦,可全村没一户人家使自家烧制出来的砖瓦盖房子的。这种情况,也好理解,就像卖煎饼果子的宁肯从旁边卖烧饼的那里买俩烧饼干啃,也不会吃自己做的夹了鸡蛋青菜火腿辣条的巨无霸煎饼果子,只因为省下点原材料多卖一份,挣了钱攒着远比自己吃了强。

越有钱越自己不花钱,大概也是这么个理吧。

曹安堂走不多远,汗水就已经湿透了后背。

只感觉这秦刘村各家各户过得也忒凄惨了些,烧砖的土窑盖的讲究,自家房子那都不是人住的一样,和这一比,他自家的两栋老房子就是天宫。

走走看看,也遇见几个扎着厚头巾满身黑灰的村里人,男女都有,要么是运送烧制好的砖瓦去村里统一储存的地方,要么是将各种原材料送去各家。

幸亏都挺忙的,没发觉他这个外人存在,等曹安堂将上身衬衣扒下来缠在头顶,只留下个小背心在身上,那模样也和秦刘村本村人差不了太多了。

也是做好伪装之后,终于让他看见了一户与众不同的人家。

更确切的说,不是人家,而是祠堂!

第七十七章 一九五五(中)

秦家祠堂,秦刘村现存时间最长的一栋古建筑。

历经无数年雪雨风霜,整个村子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改修重建了无数次,唯独只有秦家祠堂屹立不倒。

只因为建造这处祠堂所用的材料是方圆数百里范围内最好的。

吴家木挑梁做柱,葛家石奠基筑台,秦家砖瓦盖上边。

整个祠堂哪怕是地面上落着的灰尘都透着两个字精致!

此时,祠堂外围聚了不少人,全都是村子里各家各户的当家人。走近一点,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祠堂内,就能看到厅内供台前,背对着这边站着两个壮年,壮年两侧太师椅上又各坐着两个老头。

整个场面安静得很。

直到两个壮年对着供台上数不清的牌位三叩九拜之后,转身回来面对外面,曹安堂一眼认出来右手边的那个,正是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刘长河。

“大家安静一下了,我先说两句。”

刘长河往前走两步,震声说道:“各位乡亲,互助合作的事,之前我也跟大家说了不少了。今个儿召集所有人来祠堂,我就想再重申一点。要想互助合作可以,但是咱不能全都听他们的安排。这些天我也打听过了,一旦互助合作,咱用的料是上边给提供,烧出来的砖瓦那也得按照上边定的价卖出去。可大家知不知道,他们定价多少?那是不管你烧出来的砖瓦什么样,全都是一个价钱。我就想问问了,咱秦刘村老秦家的砖瓦能和外边那些破砖烂瓦一个价钱吗?老秦家的手艺是外边人能比的吗?”

接连两句问话,也没人回应。

但是这边众人的表情已经明显表达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拿他们秦刘村老秦家的手艺和外面那些砖瓦匠一个档次的待遇,谁都不同意。

刘长河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着旁边坐着的两位老者各自拱拱手。

“秦家太爷,刘家太爷,大家伙的心思您二老肯定明白,今个儿守着秦家列祖列宗,我也说个准话。有我在,谁都别想来咱村轻轻松松弄啥互助合作。要想弄可以,那价钱上必须跟外边拉开层次。就是,这种事我一个人顶不住,您二老给发动发动,让全村都听我指挥。”

话说到这份上,外面人群最后方的曹安堂哪还会听不明白。

互助合作搞了那么久,昨天终于到了登记的时候,全县手艺人差不多都去了,偏偏秦刘村那么多砖瓦匠没有一个进城的,分明就是这个刘长河从中搞鬼!

亏得当初刚开始搞互助的时候,这刘长河还信誓旦旦在他面前保证一定将整个秦刘村全部发动起来。

谁能想得到,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在可恶!

统购代销的价钱那是单个人定的吗,那是组织上集体讨论出来的结果。不管你是秦家瓦还是赵家砖的,不管你手艺多好、技术多差,只要是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一样的价钱。

再说了,现在正是所有人恨不能把全部力量贡献给新中国建设的时候,好多手艺人宁肯不要钱也将自家的存货往上交。

刘长河倒好,还在这鼓动群众一起跟着他讨价还价了。

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曹安堂今天算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但话说回来,秦家瓦,秦家瓦,那是人家老秦家的事情,怎么能轮得到刘长河一个外姓在这指挥。

曹安堂心中升起些许疑惑,不过很快这疑惑就有了答案。

祠堂里两位相对而坐的老者在刘长河话音落下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同时朝刘长河身边的那个壮年挥了挥手。

“长剑,你再说说吧。”

“是,两位太爷。”

名为长剑的中年汉子懂礼数的朝两位太爷作了作揖,这才把目光放在外面众人这边。

“各位乡亲,咱秦刘村这么多年了,自打两位老祖宗来这定居开枝散叶,有了咱这么大个村子开始,那都是秦家人在内学手艺烧砖瓦,刘家人在外跑生意干买卖。祖宗定下的规矩,我秦长剑不敢说违背的话。可今个儿既然大家都来了,在这祠堂里,对上他刘长河,有些话我不能不说!自从刘长河接了咱秦家瓦对外售卖的生意,咱这些年卖出去的砖瓦是多了,可大家伙想想咱这日子有比以前过得好了吗?尤其是咱老秦家的人,天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到最后见不着仨瓜俩枣的,外面人都知道咱秦家瓦值钱,可值来的钱都上哪去了?大家伙心里应该有数,他刘长河心里更应该有数!”

这番话一出,无数人怒目直视刘长河。

刘长河气得脸都绿了。

“秦长剑,你别血口喷人。我们老刘家谁不是起早贪黑往外跑着,就为了能多卖出去一块砖一片瓦。你当现在是什么光景啊,你以为还是早年达官贵人争着抢着要你们秦家瓦的时候吗。现在满天下去找,你都找不来一个有钱人。真有钱的,都恨不能把自己的钱全都上交了,就怕被人当成剥削阶级资本家。你以为生意好干啊?就算是真好干,我们老刘家的人在外头东奔西跑的不要穿衣吃饭的吗。有本事你把干买卖的活接过去,看你能挣来多少钱!”

刘长河一脸的冤屈,就差坐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多苦多难了。

旁边秦家老太爷一个劲的皱眉头。

对面刘老太爷嘭嘭拍打太师椅的扶手,厉声呵斥:“行了,回回上祖宗祠堂来你俩都是这些个事,没完了是不是。长剑,今天来是说互助合作的事,别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在这惹人心烦。”

长辈一发话,秦长剑的脸色虽然难看,可还是压下心中的愤怒。

“行,刘太爷,那我就说互助合作的事。实话告诉大家,昨天我去县里了,就是上县里衙门口看看人家那互助合作咋搞的。”

“秦长剑!你偷偷跑县里去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刘长河,我上哪去用得着你管吗。我都不管你把老秦家砖瓦卖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凭什么管我。”

“你……”

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

始终沉默的那位秦老太爷狠狠拍打椅子扶手。

“行了,吵起来没个完是不是。长河闭嘴,让长剑把话说完!”

一声怒斥,压得刘长河不敢开口。

秦长剑冷哼一声,往前迈一步直接把刘长河扔在他的视线之外。

“各位乡亲,我要说的是,昨天去县里看一眼,我就一个感觉,那互助合作根本就不是刘长河说的那样。人家县里没人会抢咱的东西,更不是让咱辛辛苦苦干活,扔个仨瓜俩枣就给打发的。我问过人家给砖瓦定的价,确实,不管啥样的砖瓦,都是一个价,可那价钱公道得很,最起码比刘长河这些年给咱说的那价钱公道。再说了,就算价钱不公道,我也觉得咱不应该阻挠人家来找咱互助合作。县里真要是来人了,哪怕少给钱,甚至不给钱,我都愿意给人家帮忙。”

“嗯?”

秦长剑说到这,顿时引来无数惊疑的声音。

就连秦刘两家的两位老太爷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长剑,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给钱还有白干活的道理?”

“两位太爷,您听我慢慢说。大家伙知不知道昨个县里去了多少人,别说附近十里八乡的了,那真是咱一辈子没去过的那些远地方的人,都早早跑县里去排队要入社的。问他们为啥,人家说光荣!人家说,**给了咱当家作主的好日子过,咱不能忘了恩,有啥政策咱都得支持。这话没错啊。大家伙想想,鬼子来咱村抢东西的时候,是谁给打跑的。那些披着黄皮子绿皮子的,上咱这来打人抢东西的时候,是谁帮咱吧东西抢回来的。当初人家帮了咱那么多,走的时候一块砖一块瓦都没动过,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走了,到现在咱谁还记得那时候那些人叫啥,长啥样。记不得那些人了,咱不能记不得人家的恩情。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声声震耳,句句入心。

人群外的曹安堂,听得热血澎湃,当时都抬手想给鼓掌叫好了,猛然惊觉周围人都没动静,赶紧老老实实缩回去手。

那边的秦长剑,看大家都没反应,忍不住暗叹口气。

“行,大家伙都是过日子的人,想不这么周全,那我也不说这些虚的。我再说个实在点的。咱秦家瓦是有名,可大家伙想想,咱和人家吴家木、葛家石比比能高到哪去。就昨个儿,老吴家一百多口子人集体上县里去登记,刚学艺的孩子都跟着一块去了。还是昨个儿,人家邵庄镇老葛家不光人去了,还拉着两头大石狮子说是直接送给县衙门。那石狮子大家伙知道吧,那可是葛家老太爷寻思着一起带进棺材里的,就这么白送去了。咱呢?咱老秦家就我一个人去了,还是捂着脸回来的!”

说完,秦长剑后退一步,将沉默留个整个秦家祠堂内外。

良久,两位老太爷才慢慢抬头。

“长剑,照你的意思,那咱是得支持这个互助合作了?”

无数目光汇聚在秦长剑的身上,其实,刚才这中年汉子说了那么多,心意已经很明显了,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秦长剑面对两位老太爷,却坚定摇了摇头。

“不行,互助合作还是不行的。”

就这一句话,引来人群外曹安堂下意识的一声呼喊:“为什么不行啊。”

话出口,曹安堂就后悔了,只因为就这么一冒头,瞬间引来周围不少审视的目光。

坏了,要暴露了?

第七十八章 一九五五(跑)

万幸,曹安堂现在这幅样子,还没有人能一眼辨别出他是不是个外来者。

也幸亏,祠堂里,刘长河一句话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秦长剑,你到底想说什么?又说要懂得报恩,又说不能互助合作的,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很简单,要是上头有需要,咱拼着劲去帮忙,那没问题。但是要咱们老秦家去参加互助合作,那绝对不可以。我也打听过了,互助合作就是大家伙一块干,集体高于个人。咱老秦家不能进他那个集体啊。咱的手艺从祖宗开始就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你们老刘家都没资格看看我们是怎么烧砖瓦的,别人就更没资格了。”

说着话,秦长剑扭头看向左右。

“两位老太爷,我就是这么个意思。真要是县里来了人,咱也别和人家起矛盾,人家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咱能答应就答应。但是这个互助合作坚决不搞,入社更不行。为的是保住咱老秦家的手艺不外传,您二老看呢。”

话说到这份上,秦长剑的心意很明确。

不光是坐在那的两位太爷,就连不少外面站着的秦刘村村民都止不住地点头。

可那边刘长河还不干呢。

“两位太爷,别听他秦长剑胡扯。你们都不知道现在外面啥光景啥政策。这互助合作是你说不想搞就能不搞的吗,到时候人家拉着队伍过来,拿枪一指,你能咋!”

“刘长河,你少在这胡叨叨。我都听说了,人家管咱这种人叫小手工业者,说咱也是劳动人民,不会强抢劳动人民的劳动果实,不会用强硬手段逼着咱做啥。”

“你说不会就不会啊。你了解还是我了解?真到了人家大部队来的时候,你在前头顶着?不行,两位太爷,咱不能听他的。互助合作肯定要搞,就是咱得和别人不一样,咱秦家瓦的价钱得比别人高一倍,那咱才能入社。”

“刘长河!这是钱的事吗。祖宗的手艺传出去了,多少钱都买不回来,你明不明白。”

“秦长剑!这就是钱的事,只要价钱合适,咱啥都该舍得。万一惹恼了上头,咔嚓几下给你命都弄没了,你还要那手艺有啥用。必须入社!”

“不能入社!”

秦长剑和刘长河就在祠堂中央吵个不可开交。

祠堂内外众多秦刘村的村民私底下也是在议论着,这事到底听谁的才对。

曹安堂则是低头陷入沉思。

秦刘村的情况很明朗。

刘长河故意歪曲政策、误导群众,阻挠大家参与互助合作,目的就是要谋取私利。单凭这一点,曹安堂都有权力将其带回县里,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甚至直接上报组织免了刘长河这秦刘村生产负责人的职务都行。

可如果真这么去做,先不提这拧成一股绳的秦刘村村民会不会同意他将刘长河带走,单说强行带走刘长河的动作,一定会被村民们误认为是在迫害他们的领头人。那样的话,岂不是恰恰印证刘长河对组织的抹黑,让秦刘村群众对党和国家政策产生更大的误会吗。

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刘长河也没说不参与互助合作,只是打着为秦刘村村民谋取利益的幌子,想讨价还价而已。

说到底,他还是支持互助合作政策的。

这就很难办了啊。

再说那个秦长剑,很朴实的群众,说的话句句在理,曹安堂是打心底赞赏这个人。但多年来一直在封闭环境中生存的状态,让秦长剑对外界事物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层面,距离党领导下的思想解放高度还有很大距离。单纯听他把县委大院说成是县衙门,也就知道他对外界大环境的了解不是很多了。

人不错,可办事还是没有章法,要是有人能够带带他,想必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同志。

但曹安堂今天来这里不是选拔革命同志的,是来开展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宣传动员工作。这个秦长剑带头表示不参与互助合作,这就是最大的错误。

两个人。

一个支持互助合作却想方设法百般阻挠相关工作开展。

一个坚定拥护党和国家的领导却在互助合作这件事上顽固拒绝。

相当矛盾,矛盾得让曹安堂也一时间分不清楚该支持谁、该批评谁。早知道秦刘村这里会有麻烦,却没想到会是这种解不开的麻烦。

他时而皱皱眉头,时而苦笑摇头,思绪纷繁也理不出来个头绪,下意识抬手抓头发,一下子抓到了脑袋上缠着的衬衣。

一条衬衣袖子垂下来挡住了他半边脸,当时就想把袖子撩上去,可手抓着衬衣袖子,人却是僵在了原地。

因为这一刻,祠堂内外数不清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在场所有秦刘村村民,不知何时分成了两个阵营,分别站到了两侧,就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最中间,也是站在祠堂门外最显眼的地方,能不让人注意到吗。

原来,就在他刚才思考问题的时候,全没注意到秦刘村村民正在用他们每次处理大事件的惯用方式分阵营站队呢。

别人都站好了队伍,就剩下个他!

“喂,你是哪家的?抬起头来,露个脸。”

祠堂内,秦长剑张口一声呼喊。

紧接着就是刘长河抬手指过来,大声喝道:“刚才我就看你眼生,把脸露出来让我看看你是谁!”

秦刘村两大家族领头的人共同针对一个人,引得在场全体乡亲开始朝这边围拢过来。

曹安堂抓着脸前的衬衣袖子,心思急转。

眼下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最起码没想出来解决秦刘村矛盾的方法之前,不能让这里的村民把他这个县生产处主任当成潜伏进村的贼来对待。

既然如此……

那就跑吧!

心中有了决定,曹安堂猛然抬手一指天空。

“快看!”

所有人都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过去。

烈日当头,强光刺眼,啥玩意儿都没有,等再回头,却发现刚才那个不知道谁家的家伙,早已经兔子似的跑出去了好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也只是愣神片刻,秦长剑和刘长河同时反应过来。

“有外人进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伴随着两声呼喊,众人终于回过神来。

下一刻,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一声吼:“抓贼啊!”

这下子,整个秦刘村彻底乱套了。

第七十九章 一九五五(谁)

曹安堂从没任何时候像今天这样狼狈。

整个秦刘村的人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乱糟糟呼喊着抓贼,刀枪棍棒齐上阵,对着他围追堵截。

他早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却没想到秦刘村的人反应会这么快,几嗓子呼喊,全村都出来了。

这也怪他事先没有了解过这里的情况。

就拿之前在村口遇见的站岗小青年那话来说吧,这里的一片瓦比谁的命值钱,可能有些过了。但对于村子里世代烧砖瓦为生的老秦家人来说,村里的每一片砖瓦都是他们的命。

以前这里没少遭过贼、遭过抢,以至于村里人都怕了,于是早就达成了共识,一家有难,全村帮忙。连村里的半大孩子都举着烧砖用的火钳子跑出来跟着抓人。

曹安堂只能凭着记忆寻找来时的路,期待着能在被人围堵住之前跑回放自行车的地方。

结果很幸运的,跑上了村里的大路,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从哪边进村的了。

脚步停顿寻找方向的功夫,身前身后村里各条小路上人影绰绰,大路通向祠堂的那个方向,更是秦长剑和刘长河带头,数不清的人呐喊着往这冲。

没法子了,从村口冲出去最简单方便。

有了决定,朝着村口那边飞速奔跑。

原本守在村口的两个青年,此时凑在一块也不知道闲聊什么呢,都是仰头哈哈大笑,距离太远也没留意到村里啥动静。

直到刘长河扯着嗓子一声呼喊:“刘楞、刘瓜,把那人给我拦住!”

就这一嗓子惹得那俩愣瓜青年惊觉扭头,看到一个满脸土灰,脑袋上也不知道包着啥玩意儿的家伙,带着全村人气势汹汹往这跑,当时都傻了。

也是曹安堂都跑近了许多,俩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齐刷刷举起来手里的三八大盖。

“站住!”

站住?

听你的那才是见了鬼。

曹安堂速度不减,某一刻都是弯下腰,以一种爬行的姿态在大路上画着曲线继续往前冲。

沿途顺手抓起来一块不知谁家的半截砖头,卯足了劲往前一扔。

呜!

一声呼响,砖头冲着其中一个青年的脑袋就飞了过去。

对方做出来的反应,也是在曹安堂的意料之中,那是没等砖头飞到近前,就扔下枪抱头闪躲。一看就是让人强行拉到这站岗的,拿枪把式都是错的,吓唬吓唬一般人还行,对上曹安堂,那都欠着份呢。

呜的一声,砖头飞过去的声音,让另外那个村头站岗的青年反应过来,还是放着手里的枪不使,弯腰去捡地上的砖头,打算有样学样。

可这都过去那么大会儿了,曹安堂跑得再慢也能冲到近前。

不等对方起身,已经来到村口的曹安堂上去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顺手抢过来那杆枪,拉栓上膛一气呵成,枪口对着天,猛然扣动扳机。

砰!

就这一下,后面追赶的所有秦刘村村民齐刷刷卧倒在地。

曹安堂片刻不敢耽误,扭头钻进旁边树林,直奔放自行车的地方。

整个秦刘村陷入到诡异的安静当中,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秦长剑和刘长河试探着抬头,发现村口那边已经没了“贼”的影子,不由得齐齐暗骂一句。

刘长河爬起来继续追。

秦长剑则是慢了一步,回头冲着众人呼喊:“大家都别追了,回去看看谁家少了什么!”

话音落下,扭头飞奔。

前面刘长河已经跑到了村口,看了眼还在地上趴着的那俩愣瓜,气得破口大骂。

“废物,拦个人都拦不住!”

骂人不耽误行动,顺手捞起来地上剩下的那杆枪,环目四顾,竟是没进树林,直接冲去村口连着的大路那边。

上了大路,正好就看到个推着自行车从树林里冲出来的人影。

刘长河咬牙发狠,拉栓上膛瞄准……

“别开枪!”

伴随着这声呼喊,秦长剑追到了近前,千钧一发之际伸手猛然一抬刘长河的胳膊肘。

砰!

枪声响彻山林,子弹不知道飞去了什么地方,那个骑自行车的身影也是这时候拐个弯消失不见。

刘长河彻底怒了。

“秦长剑!你和那个贼是一伙的吗?”

“你他娘的才和贼一伙,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哪怕是贼那也是个人,你真想打死人吗?你还想干多少绝户的事,才能长点良心。”

“我去你娘的良心!”

刘长河怒骂一句,扑上去和秦长剑厮打在一起。

后边村子里还没来得及走掉的众多村民,远远看到这一幕,那真是被惊得不轻,呼啦啦一窝蜂往外冲,费了半天劲可算是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给拉开了。

可人是拉开了,谁也捂不住他们嘴啊。

“秦长剑,我看你就是和贼一伙的,你就是看不得咱秦刘村好,你这么干,对得起祖宗吗。”

“放你的龟孙狗臭屁!刘长河,要不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我早上县衙门告你去了。这些年你祸害的人命还少吗,外头人都把咱秦刘村当成土匪窝子了,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你个丧良心的,我要不是为了咱村子人人都过好日子,我能这样?我是为了谁啊,你家里几个小子能吃饱饭,还不是我们老刘家人到处跑拉生意来的。”

“滚犊子,老子不用你们弄的那些人命钱。没你们老刘家,我们老秦家过得更好!大家伙都在呢,知不知道外面人说咱秦刘村是啥,说咱秦刘两家是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这都是刘长河在外头把咱的名声搞臭了!”

两人吵吵起来,那真是越说越离谱。

原本只是两个单个人的矛盾,吵着吵着就成了两大家族的矛盾。

说实话,秦刘村积怨已久。

老秦家世代烧砖瓦,家家户户干苦力活,可一年到头也就是混个温饱,根本见不到几个积蓄钱,瞧老刘家的人都是想要啥就有啥,早眼红了。

而老刘家世代跑外做生意,遇上年景好的时候还好说,这要是遇上兵荒马乱了,东西别说能不能卖出去赚钱,出去的人还能不能回家都是个未知数。这些年来老刘家的人是越来越少,娶媳妇儿都无比困难,试问谁家姑娘愿意嫁给有今天没明个儿的。尤其是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再一搞统购代销,刘家人都不敢出去了。他们吃着存货,还得见天看着老秦家的人找上门要过日子的钱,试问谁心里能好受。

秦长剑和刘长河两人的争吵,引动了两大家子的矛盾。

最终的结果就是,两家分成两个阵营,就在村头大路口上,推推搡搡互相骂了起来。

那场面爆裂得很啊。

直到某一刻,一声呼喊传扬开来。

“太爷来了!”

刹那间,争吵的场面消失,所有人自觉闭嘴看向村子方向,在小辈搀扶下往这走的秦刘两家老太爷。

“吵啊,接着吵啊!怎么不吵了?继续啊!最好是打起来,让祖宗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

刘老太爷抓着拐杖使劲敲打地面,咚咚咚的声音,就像是敲打在所有人心口上,让众人不自觉低下了头。

片刻的安静之后,旁边秦老太爷长叹一口气。

“都回去,该干啥干啥,互助合作那事,就按之前长剑说的办。县里要是来人了,都给我好好对人家。散了吧!”

任谁也没想到,秦老太爷竟然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对互助合作那事怎么对待的决定。

别人都是听话纷纷散去,刘长河慌了,几步冲过去。

“秦老太爷,这事不行啊,咋就按秦长剑说的办了?”

“咋就不能按长剑说的办?这是我和你家太爷商量出来的结果,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不是……”

刘长河自觉在秦家老太爷面前说不起话,只能扭头去看自家太爷。

“太爷,这事不能听他秦长剑的啊。真要是这么整了,往后咱老刘家就没活路啦。”

之前就说过,秦长剑的意思是不参加互助合作,但县里来了人要啥就给啥。

话说,真要是形成了这么一种状态,秦刘村除了不是参与集体生产之外,那和人家那些入社的还能有什么区别,一旦统购代销,老刘家所有人还能做什么?

这不就是断了老刘家的活路吗。

刘老太爷岂会不明白这些,但面对刘长河的质问还是坚定摇摇头道:“长河,别争了,世道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想想这两年你私底下卖出去一块砖了没。你要是真有心,那就领着咱老刘家的人想想怎么谋点其他的生路吧。”

说完,刘老太爷叹息着转身。

秦老太爷则是冲着刘长河怒哼了一声,随后朝秦长剑招招手。

“长剑,村里的事,你也学着带头打理打理吧。我也知道现在外头的人争积极。既然争,那就是有好处。有好处,咱就不能落下。别给祖宗丢脸,也别和刘家兄弟们闹别扭,让祖宗生气。”

就这样,两位老人并肩缓慢前行,回了村子。

有句俗话说,老来成精,未必就全是贬义,阅历丰富的人看事情也能看得透彻。秦刘村从老祖宗那时候开始定下的规矩,既然到了现在不合适了,那就他们两人做主改了规矩,又有何不可。

也是该变变了。

倘若一味的因循守旧,不知道与时俱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然而,两位老人能够看透,刘长河就未必能看得透了。

等秦长剑也高昂着头走了之后,刘长河就感觉满心的憋闷无处发泄,最后只能抓起来地上扔着的那杆子枪狠狠一摔。

枪杆子撞在地上一个弹跳,怎么就那么倒霉的又给弹回来砸在了他鼻子上。

疼得刘长河捂着脸痛呼一声,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

不远处,那俩愣瓜青年慌里慌张凑上前。

“长河叔,你没事吧。”

小青年紧张的询问,只换来刘长河的破口大骂。

“滚蛋!你们俩废物东西,让你们拦住个贼都拦不住,要不是你们这么废物,也不可能有现在……哎,等等!”

刘长河好像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一把将刘愣子薅到面前。

“刚才那个贼是怎么回事?你俩守着村口,怎么就让一个外人进去了?”

“长河叔,我不知道啊。那人我认得出来,他一开始骑个自行车来过,我们没让他进去,谁知道他怎么就钻进村里了。”

“来过?长啥样,知不知道叫什么?”

“长得,长得俺也不知道咋说。可他说他是啥三联村的,好像叫,对,叫连成根!”

“连成根?”

刘长河细细回忆着这个名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是在哪听过。

刘愣子见刘长河好一阵不说话,心慌得很,试探性开口道:“长河叔,你别担心,俺俩是没把人给拦住,可俺俩也让他没带走咱村里的一砖一瓦。”

听到这话,刘长河心里这个气啊。

“滚蛋!是你俩拦着的吗,那家伙就压根没想从村里带走东西。这事不对,那小子不是贼。不行!刘愣子,去给我推个自行车来。”

“啊?长河叔,你要去哪啊?”

“我去哪轮得着你问啊,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赶紧的!”

刘长河一脚把刘愣子踹开,旁边刘小瓜不敢说话,小心翼翼拽走地上那杆枪,跟着一起跑回去。

刘长河也没心情去理会这俩愣瓜了,就在村口大路上来回踱步。

一个外人,进了秦刘村,不看砖不看瓦,还装成村里人的样子跑祠堂去听他们开大会。

这正常吗?

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不正常!

再加上那人跑的时候,开枪的架势,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总不能是县里生产处的谁吧,真要是那样可就不好办了啊!”

刘长河嘴里念叨着,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正巧刘愣子推过来辆自行车,他二话不说,骑上车就往镇上的方向去。

自行车车轮滚滚,带起来无数尘土。

庄寨镇镇委大院门内保卫科小房子里,一个同志张嘴打个哈欠,再一睁眼,就看见个风一样的灰突突影子冲进了院里,惊得他赶紧往外跑。

“谁,站……”

“我是曹安堂,我找方刚!”

一声喊话传扬回来,保卫科的同志站在门口发愣。

曹安堂则是骑着自行车直接去到某间办公室门口,跳下车子,都不带支好的,迈步上前一把狠狠推开办公室门,进门两步,手里东西猛然往前一甩。

嘭的一声。

一杆枪砸在办公桌上,把正低头办公的庄寨镇书记方刚吓懵了。

第八十章 一九五五(下)

方刚有些头皮发麻,尤其是听曹安堂讲述完在秦刘村的所有遭遇之后,只感觉脑仁都快炸开了。

“曹主任啊,你,你咋就不提前打声招呼,就这么去秦刘村啦。那地方我都进不去啊。受伤了没有?我去喊镇上卫生室的人过来。”

方刚说着话,迈步就要往外走。

曹安堂赶紧伸手把他拦住。

“别,方刚同志,我没事。惊险是有的,好在秦刘村还有一位叫秦长剑的群众,关键时刻救了我一把。你稍等,我借你这里洗把脸。对了,把那杆枪收起来,我猜想刘长河应该很快就到了。还有我的自行车麻烦找人给推走。对了,还有,那个……能不能借我一身衣服换换。”

曹安堂一番话弄得方刚有些哭笑不得,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安排。

自行车藏好,保卫科的同志那边也打好招呼,再借来一身衣服给曹安堂换好,两人重新坐回到办公室里。

曹安堂一脸歉意地开口道:“方刚同志,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些急躁了,给你造成了困扰,请原谅。”

“没事没事,曹主任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换做我也是要这样的。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位。”

方刚有些紧张。

这也没办法,牵扯到了秦刘村的事情,他不能不紧张。

之前县里开大会的时候,他可是信誓旦旦作保证一定动员庄寨镇所有的小手工业者积极参加互助合作。结果,秦刘村全村的砖瓦匠没一个去县里登记的,这就是他的工作失误。

尤其是今个儿一早听县里来的通讯员说,生产处的曲志刚同志和曹安堂同志会分别带队,再去走访各乡镇,为实现百分之百的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而努力。

方刚当时就感觉,走访队伍肯定会选择他这边作为第一站,他也已经做好了接受批评的准备。

但真没想到,这位曹主任一个人都没带,甚至连招呼都没打,自己就找去了秦刘村,还从走访变成了暗访。这一暗访,闹出来那么大的事情,人能回来就是烧高香了,他哪会在意曹安堂刚才进门的时候是个什么态度和作为。

“不过,曹主任,我还是要说两句。今天是万幸,没有出现流血事件。可你千万别再有下一次了。这个秦刘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排外思想很严重的。哪怕是嫁进去个姑娘,也得是全村人都认可了才行。我之前去过几次,那也是在刘长河的带领下才能进村,也只能去他们村的祠堂和刘长河找来的群众聊几句。要想见见村里其他人,难!我想见人家,人家还不肯见我。要说宣传动员,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方刚同志,这个秦刘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刘长河一个人在搞鬼,还是全村都这个样子,你到底有没有仔细了解过?”

“我……唉,曹主任我跟你实话说了吧。秦刘村的问题不仅仅有现实的矛盾还有历史因素存在。真要说起来,这还和两年前梁堤头镇建小学有很大的关系。”

“梁堤头镇小学?”

“是啊。曹主任你应该知道,那一年梁堤头镇小学开工建设,建到一半需要的砖瓦不够了,到最后不得不申请县里帮助,把县城老城墙都给拆了的事吧……”

方刚娓娓道来。

曹安堂听得是心情好像风浪里的小船那样起伏不定。

一扇小小的办公室房门隔绝了内外。

屋内的人说什么,外面人听不见。

但是外面有了什么动静,屋内的人肯定会早早得到提醒。

刘长河骑着自行车赶来镇上,站在镇委大院门口观察片刻,迈步往里走的那一刻,早守在门内的保卫科同志当时就是一句大声呼喊。

“哟,刘长河同志来了啊!”

刻意的抬高声音,惹得刘长河眉头直跳,同样也引来院里不少人的侧目。

“刘长河同志,赶紧的吧。人家县里生产处的同志一大早就来了,在屋里训话好久了,全都是因为你们秦刘村不积极参与互助合作闹的。你要是再不来啊,咱方书记都要带着人直接去你那了。赶紧的,快去吧,给方书记解解围。”

保卫科的同志连声催促。

换作旁人听说有县里来的同志在这训话,肯定紧张的不行,得赶紧去接受批评教育。

可刘长河却是一脸的镇定,冲着那保卫科同志笑着点头说声谢谢,推动自行车往里走,眯缝着眼观察院里的所有人和物。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甚至都有抱着材料路过他身边的同志,朝他使眼神示意方刚办公室那边,好像在提醒他做好挨训的准备。

等他推着自行车来到院墙根底下,目光从这里停放的几辆自行车上一一扫过。

镇上不比县里,自行车都是有数的,单凭车子的新旧程度,刘长河也大概能说得上来这些自行车是谁的。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没有他预想当中可能会看见的特殊一辆,悬着的心顿时落下去一半。

支好自己的自行车,迈着四方步往方刚的办公室方向走,都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突然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一排自行车上,原本放下去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片刻的沉思之后,刘长河后退两步直奔大院门旁的值班室。

始终观察他一切行动的那位保卫科同志,心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长河同志,你怎么又回来了?”

“呵呵,没事,我就是想问一句,县里生产处的同志来了几个人啊。”

“一个啊。”

“是谁?”

“县生产处的主任曹安堂。”

“那他是怎么来的?”

“他……”

保卫科的同志卡壳了。

曹安堂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啊,可他不能这么说啊,曹安堂的自行车都让人给藏起来了,这么一说不全都露馅了。刚才方书记特别嘱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刘长河知道曹主任来时的情况,但就是没嘱咐过一些细节方面的事情怎么说。

就这么短暂的沉默,已经让刘长河的表情变得警惕了许多。

说不清楚曹安堂是怎么来的,这就有问题!

他张张嘴还想继续问,突然间,啪的一声脆响从方刚办公室那边传过来,直接吸引了院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办公室的玻璃窗被茶水缸子给砸碎,瓷缸子摔落进院里,弹跳几下。

紧接着就是曹安堂的怒吼声,从破碎的玻璃窗内传扬出来。

“方刚!你还有没有点责任感!秦刘村的情况你是真不了解还是假不了解?那些借口理由的话,你别冲我说,我要的就是一个结果,秦刘村到底能不能参加互助合作了?刘长河呢,把人给我喊来,我看他是不是和你说的一样!”

外面人看不清办公室里什么情况,但只听声音就知道这争执闹得挺大,要不然怎么还能把窗户给砸烂了。

大门口站着的刘长河一时间有些恍惚。

而办公室里,曹安堂则是使劲朝方刚使眼色,压低了声音急语:“我是坐着县里汽车来的,汽车载着其他同志去了别的镇上。还有,快把你的鞋换给我。”

这下子,弄得方刚也有些恍惚。

刚才他在给曹安堂解释秦刘村的情况以及刘长河的过往,话说到一半,两人同时发现了外面进门的刘长河,自觉停下交流,就等着刘长河找上门。

谁知那个刘长河快到办公室这边了,却突然又跑回到大门口。

方刚处于愣怔状态,听不见外面刘长河和保卫科的同志交流什么,也弄不明白刘长河到底怎么想的。

他刚想扭头询问曹安堂待会儿该怎么办呢,就猛然看见这位曹主任抓起来办公桌上的瓷缸子砸碎了玻璃,然后对着他厉声训斥。

请原谅,方刚的思维回路实在是跟不上曹安堂的节奏。

可不耽误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脚上是急忙脱掉鞋,嘴上也没闲着。

“曹安堂!这里是庄寨镇,是我在指导工作,工作出现了失误我接受批评,但是也请你注意一下你的态度!你不是要找刘长河吗。行,我现在就去把他拎过来!”

说话间,两人换好了鞋。

曹安堂暗中一挑大拇指,转动身子让开出门的路。

方刚深吸一口气,“怒气冲冲”向外走,猛然间拉开办公室的门,出门之后看见外面有不少人探头往这看,一副很恼火的样子。

“都看什么看,不用工作了!小张,带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一句呵斥,众人纷纷躲回自己的办公室,那个被点名的小张满头雾水,心中虽然纳闷平时很温和的方书记和那位来过几次脾气也很好的曹主任今天是怎么了,但不敢多问,忙不迭跑去打扫碎玻璃碴。

方刚这才抬头向外走,一眼就看到了大门边上还愣神的刘长河,就像是这时候才看见那个人一样,抬手就指了过去。

“刘长河,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给我过来!”

此时的刘长河已经有些凌乱了,哪还记得刚才他在找谁旁敲侧击什么的事情,赶紧小跑着过去。

“方书记,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你来,你和县里的同志说说,你们秦刘村为什么不参加互助合作。”

方刚抓着刘长河的手臂转身往回走,等两人进门,嘭的一声办公室门摔关上。

院里再度恢复了平静,那位保卫科的同志不由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暗呼侥幸。

不管别人是怎么对刚才那副场面进行理解的,反正方刚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变得比刚才还要严肃紧张,明明是炎热的夏天,气温好似降到了冰点。

方刚坐回办公桌后面,点上颗烟闷闷坐在那,谁也不看。

曹安堂坐在对面椅子上,抱起来双臂,拧着眉头看刘长河。

刘长河左看看右看看,努力做好心理建设,使劲吸了口气,尽最大努力展现出笑容。

“曹主任,您、您这是怎么了。哦,不对,是我怎么了。是我的工作失误,我今天来就是来做检讨的。”

刘长河能将鼓动整个秦刘村都不去县里登记参与互助合作,足以证明这人也是猴精猴精的那种。

他来镇上是想追一追那个从村里跑出去的“贼”,结果没追到贼却被强行拉到这里来,换做旁人可能都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却能那么快的摆正自身位置,还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说话,怎能不让曹安堂那边多留个心眼。

“行,刘长河同志,我就听听你怎么做检讨,说吧。”

“报告曹主任,报告方书记,关于秦刘村没有一个砖瓦匠去县里登记的问题,我负有主要责任,是我的宣传动员工作没有做到位。请两位领导批评。”

话音落下,屋内长久的安静。

“完了?”

曹安堂挑挑眉。

“这就是你的检讨?就一句话的检讨?”

“我……”

“行了,我也懒得听你什么废话。你就说,秦刘村到底能不能互助合作了。生产处曲处长已经明确下了命令,要实现全县小手工业者的百分之百互助合作。明不明白什么叫百分之百?就是全县所有小手工业者全部参加集体劳动。刘长河,你告诉我,这宣传动员的工作你还能不能做得来。能,就给我个事实结果。不能,那咱现在就喊上方刚同志一起,我去你们那个秦刘村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村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说着话,曹安堂直接起身。

刘长河当时就慌了。

抓不抓贼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这个曹主任去了村子,要不然那可真就拦不住秦长剑和上头的人接触上,最后将他刘长河甚至老刘家所有人都给刨除在外了。

“别,曹主任您别着急,听我解释。”

“你不用和我解释,刚才方刚同志已经和我解释的够多了,我现在只想去你们那个秦刘村看看。我去挨家挨户的问问,你刘长河到底是怎么动员宣传的。要是你这个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工作没做到位,那我也得考虑考虑,你还适不适合代表秦刘村的所有群众了。”

曹安堂继续向外走。

刘长河倒退着拦在曹安堂的面前。

他可不敢真的让这位曹主任去到秦刘村,更不敢去接刚才那些话,真要是他这个村子生产负责人的职务也给抹除了,他和所有老刘家的人便彻底没有活路了啊。

“曹主任,我和您实话说了吧。秦刘村的所有砖瓦匠我都已经动员起来了,您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保证带着所有人去县里登记!”

说谎谁不会说啊,反正刘长河心里想的就是先把曹安堂稳住,等他想明白了怎么后续操作再说。

而曹安堂其实也没有真的想现在再去秦刘村。

他今天来这里,并不是针对刘长河的,归根结底是要动员秦刘村老秦家所有砖瓦匠参与互助合作的。不管是之前在村子里祠堂外面听到的那些,还是刚才在这里方刚给他解释的那些,都证明,如果不处理好老秦家那种技不外传的传统思想,就算是撸掉了刘长河,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说实话,他还真担心刘长河不拦住他,真让他再去秦刘村,漏了陷,更麻烦。

施施然停下向外走的脚步,压着心中异样的情绪,表情严肃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能动员了秦刘村。”

“能!请组织上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保证做出工作成绩。”

“那,行!”

曹安堂倒背着手转身,坐回到了椅子上,刘长河满心的慌张得到平复,刚想松口气的,又被曹安堂一句话整得提心吊胆了。

“刘长河同志,我是带着对你的巨大信任,才决定暂时不去秦刘村的。我等着你带秦刘村所有小手工业从业群众去县里登记。但是,别让我等太久。要是等我没了耐心,曲处长那边也没了耐心,我们生产处所有人集体过去,你以后也不用打着生产负责人的旗号往县里跑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曹主任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组织上等太久。”

嘴上说着保证的话语,心里有多么苦,也只有刘长河自己知道。

形势很不好啊。

不过,好在还有几天的缓冲时间,总能想到个办法的。

到这一刻,刘长河彻底松了口气。

心情放松了,脑子也活络了。下意识扭头看向另一边,看了眼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话的方刚。

情况不太对啊,这方书记怎么能不说话呢。

再扭头看向始终盯着他的曹安堂,两眼一转,作势转身。

“曹主任,方书记,那我就先走了,我一定尽快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

嘴上说着走,实际上一点都没挪步,装的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的再一扭头。

“对了,曹主任,您是怎么过来的啊。怎么生产处今天就来了您一位呢。您别误会,我是来镇上的时候,看见大路上扔着辆自行车,也不知道是谁的,不会是哪位生产处的同志遇上事了吧?”

完全是扯淡的话语。

不管是谁遇上事了,也绝对不可能把自行车扔在大马路上的。

曹安堂皱皱眉头,心思急转,严肃说道:“还有这种事情吗?方刚同志,你赶紧让人去查查是怎么回事。自行车扔在大马路上,这可不是正常情况。”

就这一句话,让始终沉默的方刚幡然醒悟。

关键在于“信任”两个字啊。

既然不想让刘长河发觉问题,那就得首先表现出来对这家伙的信任,不管大家心里知不知道大马路上有没有自行车,这家伙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得立刻表示相信并且去调查的。

“好,我这就安排人去查。”

方刚急急忙忙快步向外走。

与此同时,曹安堂冲着刘长河点点头,终于算是展现了一次笑容。

“刘长河同志,遇到情况及时上报是好事。不过我还得教育你,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你要待在原地守着那辆自行车,等待主人回来。最不济也应该把自行车推到镇委来,等失主认领。明白吗?”

“明白,曹主任您思想觉悟高,我比不上。那,曹主任您就不担心是生产处的同志……”

“什么生产处的同志啊。我们是坐县里的车来的,我一个人在这里关注你们秦刘村的情况,其他同志已经去别的镇上了。哈哈,别误会我是搞特殊,主要是,我这腿受过伤,不太方便骑自行车。”

说着话,曹安堂拽了拽裤腿。

腿上的伤痕很是醒目,不过,刘长河更关注的是曹安堂脚上那双干干净净的鞋。

不染一尘的鞋子,让他所有的担忧都没有了。

恰在这时,方刚去而复返,首先看向曹安堂,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后伸手拍打刘长河的肩膀。

“刘长河同志,刚才忘记问你了,你是在哪发现的自行车?”

“我,那什么,方书记,正好我也要走了,我带着其他同志过去看看吧。”

“那行,我安排小张了,你去叫上他一起。”

“好。”

刘长河认真点头,实际上心里也是很无语,什么大马路上的自行车啊。真是的,待会儿还得想个合适的理由,把这事给盖过去。

默默转头,迈步向外走。

方刚那边已经是想要长出一口气,来舒缓始终提着的心了。

没成想,刘长河都走到门口了,猛然间转身。

“对了,曹主任,我还有件事想问您。”

“什么事?”

“您认不认识一个三联村的,叫连成根的同志?”

这句问话一出,旁边的方刚满头雾水。

刘长河没心情管方刚什么感觉,就是死死盯着曹安堂的反应,然后就看到了曹安堂脸上淡淡的笑容。

“我认识啊,怎么了?”

“啊?”

刘长河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上。

“那,那个连成根是县生产处的吗?”

“不是。”

曹安堂笑的有些意味深长,悠悠说道:“连成根同志是从外地调派来的同志,现在就在县派出所工作,主要调查一些建国以后县里的无头案件。怎么了,刘长河同志,你也,认识他吗?”

这话一出,刘长河整个人如遭雷击,腾腾后退两步,后背撞在门上,彻底傻了。

第八十一章 一九五五(转)

刘长河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镇委大院的了。

“县派出所”、“调查无头案”这些关键词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中,让他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打心底里感觉到恐慌。

方刚站在办公室门前,目送刘长河离开镇委大院,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

“曹主任,那个连成根是谁啊。怎么一说起他,刘长河就吓得没魂了?”

方刚认识刘长河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个能控制整个秦刘村的人,能有今天这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

他惊愕于曹安堂怎么做到的,更纳闷那位连成根同志到底是何方神圣。

谁知,曹安堂却是摇头笑了笑:“方刚同志,我吓唬他的,咱县里根本没有连成根这个人。不过,看刘长河的反应,带着一点做贼心虚的表现,我确实得向县派出所反应一下,请那边的同志好好查查这个人了。”

“啊?还让派出所的同志查他?”

“没错。我从秦刘村回来的时候,他最后朝我开枪,一点犹豫都没有,明显是手上沾过人命的。这事得查。”

说着话,曹安堂起身走去办公桌后面,把他那身脏衣服拿了出来。

边换衣服边说道:“方刚同志,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秦刘村的情况我也算是深刻了解了。这个刘长河不是重点,重点还是秦刘村的砖瓦匠能不能加入到互助合作的集体中来。我现在去梁堤头镇再找牛记成同志了解一下你说的镇小学建设情况那件事。也许,这事处理好了,能成为我们打开秦刘村工作局面的关键。也麻烦你接下来几天重点关注一下秦刘村的情况,有什么进展最好是能随时派通讯员去县里通知我们生产处的同志。”

“没问题,曹主任,秦刘村也确实该变变了,这些年庄寨镇的农村工作进展可全都是在秦刘村这里开展不下去的。”

方刚答应着,靠近过去,和曹安堂将鞋子换回来。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小张直接推门而入。

“曹主任,方书记,刘长河走了,我看着他出了镇子的,丢了魂一样。”

听到这话,方刚和曹安堂相视而笑。

“方刚同志,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这身衣服我拿回去,洗干净了,抽空再给你送回来。”

“哎,曹主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洗洗衣服而已,能多大事。”

方刚执意将那身衣服抢了回去。

曹安堂也不好多坚持,想了想,便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几张钞票,放在了办公桌上。

方刚和小张都有些懵。

“曹主任,你这是?”

“方刚同志,别误会,我这是赔偿咱镇上损失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是破坏了公共财产,赔偿加罚款都在这了。别让我拿回去,拿回去就是让我犯错误。好了,我不影响你们工作了,先走了。”

说着话,曹安堂快步出门。

等方刚反应过来,拿起那些钱去追的时候,曹安堂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从后门离开了。

这一趟庄寨镇之行可谓是充满了惊险。

不过,惊险之余就是让曹安堂清楚认识到了秦刘村的真实情况。

秦刘两大家。

老秦家是砖瓦匠的主体,不问世事,一心烧砖,最是单纯也最是固执。单单一个技不外传,就成了互助合作工作开展的最大难题。

而老刘家则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一则,一旦互助合作、统购代销,老刘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就没有了,二则,是老刘家全体对组织上的政策有误解,这份误解来源于历史遗留问题。

三年前,梁堤头镇小学筹备建设,最开始准备购买选用的就是秦刘村的秦家砖,那时候是曾经的梁堤头镇教育主任程育良主持这项工作的,连首款都支付给了秦刘村的老刘家人。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老秦家那边都已经赶工烧制出来半数所需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程育良突然反悔,强行解除了和秦刘村的合作,硬逼着刘长河将当初支付的首款还了回去。

之后,程育良是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把刘长河乃至当初为这件事东奔西跑的所有老刘家人都给坑苦了,这边的钱被强行要了回去,而那边老秦家还在张手要工钱,最后逼得刘长河没办法,那是掏空了整个老刘家的家底补上了损失。

很难想象刘长河后来是怎么保证老刘家那么多人继续过下来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秦刘村老刘家因为程育良的出尔反尔蒙受了巨大损失,进而对后续其他工作的开展产生了抵抗情绪,导致方刚同志的工作很不好做。

其情可悯,但其行为还是错误的。

倘若完全抛开老刘家,单纯去做老秦家的思想工作,也许能得到想要的工作结果。

可问题是秦刘村秦刘两家为一体,怎么可能抛开一个只顾另一个。

更不能因为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就破坏了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果实,损害了众多群众的切身利益。

解决问题先抓主要矛盾,解决矛盾先抓主要方面。

既然老刘家现在是主要方面,那曹安堂就得弄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要弄明白当初程育良为什么会出尔反尔,放着秦家砖那么好的东西不用。

当曹安堂坐在梁堤头镇镇委牛记成的办公室里,说清楚他来这里的原因之后,牛记成是一脸的无奈。

“唉,这个程育良啊,到底给我留下多少烂摊子!”

不怪牛记成这么崩溃,自打去年程育良被组织上带走调查,就再也没回来,但是那人搞得各项工作一塌糊涂,还带起来一股子歪风邪气,真的是折腾了牛记成小一年,才彻底将程育良造成的不良影响消除。

谁知,没松口气歇几天呢,曹安堂找了来,还是和程育良有关系。

这找谁说理去。

“安堂同志,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一下卷宗。”

说着话,起身去到档案柜前,翻找片刻,抱出来厚厚一沓文件袋,再仔仔细细查阅。

“找到了!是果叶砖窑厂的问题。”

说着话,牛记成抽出来夹在一起的几张文件纸,放在办公桌上,往曹安堂面前一推。

“三年前,镇小学开始筹备建设,组织上拨款说是要专款专用,一定要把学校建好,用最好的料,花多少钱都行。连于书记都说,首都的古建筑千年不倒,咱县城比不上首都,但造个学校,那也得按照百年不倒的标准来。当时选料的事情是我和程育良一起去办的,庄寨镇秦刘村的秦家砖名声在外,肯定要选他们。定了开头,打开了工作局面,这事也就交给程育良全权负责了。”

当时,备受县里于庆年重视的程育良,那是真的浑身力气都用在建小学这件事上,带着一种对革命同志的信任,牛记成也是让程育良全权负责,从未插手过整个建小学的过程。

根据牛记成的记忆,他只记得后来程育良突然向他汇报说,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刘长河恶意抬高砖瓦价,企图损害组织利益,钻社会主义的空子,搞资本主义的投机倒把。

牛记成气得不轻,问程育良怎么解决。

程育良说已经找到了新的砖瓦供应,就是梁堤头镇的果叶砖窑厂的砖瓦,质量做工不比秦家砖差多少,而且价格公道,不会让组织上受损失。

恰好当时全县动员支援青岛前线,牛记成实在无法分心去印证程育良所说的那些,再加上果叶砖窑厂最初建在梁堤头镇的时候,也是牛记成去组织上申请来的。

本镇就有砖窑厂,还跑去远处拉砖,无形增加了成本,更是一种浪费。

所以,牛记成就命令程育良,一定要确定果叶砖窑厂的砖瓦质量和秦家砖瓦的差距,如果都是能保证学校百年不倒,那就由程育良做最后决定。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个决定没有问题。

犹记得曹安堂第一次去镇小学,就看见过教职工办公室的那几间砖瓦房,单凭感觉去说百年不倒,那不科学。但是,那几间房比镇委大院的房还结实,这是眼睁睁看到的事实。

倘若不出任何意外,镇小学的建设工作将会一帆风顺。

但谁能想得到,天意无常,就在镇小学开工建设到一半的时候,果叶砖窑厂突然起火了。

一夜之间烧毁了大半,砖窑塌了,果叶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也葬身火海。许多厂子工人烧伤,生产无法继续。

这事当时闹得挺大,曹安堂也略有耳闻。

只可惜那时候的他已经被停职,了解不到具体的情况。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众所周知了。

县里于书记亲自来梁堤头镇指挥,做好果叶砖窑厂的后续处理工作,并且为了保证镇小学建设不耽误,大手一挥命人拆了县里老城墙。

为这事,牛记成和程育良都受到了批评,但这种天灾谁也无法预料,再加上镇小学如期完工,功劳是巨大的,所以……

“所以,到最后果叶砖窑厂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当时支付的购买砖瓦资金,也随着那场大火不知去向。县里派出所调查的结果,也是厂子夜里加班操作不当引发大火。但是!后来,程育良被调查,才交代清楚。当时之所以放弃秦家砖瓦,改用果叶砖窑厂的砖瓦,完全是因为果叶砖窑厂这里的砖瓦更便宜。秦刘村的刘长河确实要抬价,没来及说死,程育良就撤了。可他上报的筹建资金数目还是以前那些数。低价买进,高价上报,多出来的钱全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牛记成说到最后,狠狠一拍桌子。

想他当年那是多么的信任程育良,却没想到从那时候开始对方就已经背叛了革命,背叛了党和人民。

曹安堂同样怒不可遏,虽然程育良伏法和他有莫大的关系,但是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不可能接触到程育良交代过什么,到今天才了解到那家伙所做恶事的一鳞半爪,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将其揭发。

恨归恨,可今天他来这里也不是和牛记成一起讨伐程育良的。

慢慢放下手中的卷宗,抬头看过去。

“牛书记,这个果叶砖窑厂后来是怎么处理的,真的是操作失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唉!说起来也是个问题。县派出所的同志已经结案了,但没有给这个案子真正定性。完全是因为,那场火灾当中,其他群众只是轻微受伤,只有果叶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下落不明。听清楚,是下落不明。有一种说法是他们已经死了,毕竟烧砖炉倒塌那样的高温下谁都活不下来,有人是眼睁睁看着那两口子被埋进去的。而另一种说法就是,他们没了,不是死了,因为县派出所的同志后来清理现场,根本没发现任何尸体痕迹,两个大活人就好像蒸发了一样。”

对于果叶砖窑厂的火灾案件,牛记成了解得不多,全都是三年前县里派出所同志向于书记汇报调查结果时,他在旁边听到的。

但是民间群众当中,对于这件事情流传的说法就很多了。

有说是老板两口子做了亏心事,投炉自尽引发火灾的。

也有说是那小两口得罪了人,被扔进砖窑炉里,硬生生连骨头渣都给烧没了的。

总之那两口子没得蹊跷,事情也是越传越离谱,到最后连一些封建迷信的说法都出来了,说什么那两口子冤魂不散,天天晚上回砖窑厂烧砖喊冤,不少人都远远的看到那边有冥火纷飞。

“就这样,果叶砖窑厂闹妖的事情算是传开了,哪怕后来有县里生产处的同志专门来,想要重新修缮砖窑厂,招工重开,也因为招不来一个工人不了了之。那地方也偏僻,就在西边大洼边上,周围几里地都没有任何人家。我就做主,直接封了砖窑厂,贴上告示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事也就这么算了。可还是挡不住一些群众,隔三差五跑去那边拉砖自用,幸好也没出过什么事,也就随他们去吧。一些废砖,都好几年过去了,早该拉完了。”

说到最后,牛记成长声叹息。

想当初果叶砖窑厂的建立,也是他值得骄傲的一番政绩,没想到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唏嘘不已。

曹安堂听到这,略显尴尬地摸摸鼻尖。

只因为牛记成说的那些跑去拉砖的群众里面,就有他那老丈人付大成在里面,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偷社会主义砖头。

不敢想不敢想。

曹安堂使劲晃晃脑袋,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牛书记,这个果叶砖窑厂的老板,其实我也有点印象的,记得是挺年轻的两口子,比我还小个一两岁。当年我买砖修缮县里的养安堂,用的就是他们的砖。讲诚信、肯吃苦,两口子从劳动人民依靠双手辛勤劳动成为小商人,却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依旧踏踏实实从事劳动,从不剥削任何厂子工人。他们生活有奔头,没道理寻短见。都是熟练的劳动者,不可能自己操作失误害了自身性命。我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蓄意纵火害死了他们。”

“哦?安堂同志,你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吗?”

“没有证据,我就是猜测。之前我也是和您说了,当初程育良出尔反尔,惹恼了秦刘村的刘长河,那个刘长河损失不小,难保不……”

“不可能!”

曹安堂话没说完就被牛记成给打断了。

“牛书记,什么不可能?”

“我说,你说的那种情况不可能,你不就是想说刘长河因为利益纷争一怒之下迫害竞争对手吗。其实当初调查的时候,县派出所也查到了这方面线索,还专门去秦刘村去展开走访了。你猜结果是什么。”

“什么?”

“这果叶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原本就是秦刘村的人。你看看他们的名字。”

牛记成伸手打开那份卷宗,翻到一页。

“果叶砖窑厂负责人,刘果生、秦叶眉,这秦叶眉就是现如今秦家瓦当家手艺人秦长剑的女儿,而刘果生也正是你说的那个刘长河的儿子。你说刘长河能为了一次生意连儿子儿媳妇都给弄死吗?”

随着牛记成的话,曹安堂的目光落在卷宗那些记录信息上面。

平静的心再起波澜。

秦长剑的女儿和刘长河的儿子是两口子,这俩人是亲家?

怎么可能!

第八十二章 一九五五(打)

曹安堂原本还在为之前智斗刘长河的事情而沾沾自喜,万没想到,现实给了他一次不小的打击。

兴致冲冲来找牛记成了解当年那些事情的细节,满以为可以作为解开秦刘两家抵触互助合作的心结。结果,事件的受害者还是秦刘村的人,如果拿这事去开导人,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开导通了,换作他也只会心结越来越重。

但又不得不说,整个事件充满了疑点。

秦长剑和刘长河是亲家关系,但怎么看那两人都没点亲家之间该有的和谐。

还有这个果叶砖窑厂的刘果生和秦叶眉小两口,既然是秦刘村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远离家乡的地方开厂子。

秦家砖瓦不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吗,秦叶眉一个女娃子跟谁学的烧砖瓦技术?

刘家人不是世世代代做生意吗,为什么刘果生也学会烧砖了?

最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两口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是真的命丧黄泉,还是无故失踪?

曹安堂想问的问题太多了。

只可惜,在牛记成这里得不到更多的线索,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县里派出所申请调档案查看。

可派出所的档案能是他随便调取查阅的吗。

这得走流程,写申请,找曲志刚同志签字,而曲志刚现在在哪呢,他都不知道。

再说了,他要做的是宣传动员互助合作,不是去调查什么案子的。

他管辖的几个镇子,也不只是秦家瓦没有去登记,也有一些单个的小手工业者在需要走访的名单之列。

工作孰轻孰重,还是要分清楚的。

“先把其他地方的问题解决了,再主攻秦刘村吧,到时候也能和曲处长商量着去办,总好过一个人瞎折腾。”

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曹安堂自言自语一句,也算是心中有了决定。

等回到祝口村,看到熟悉的一切,感受着家的临近,这一整天折腾下来的复杂心情终于回归平静。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衬衣,赶紧脱下来搭在肩膀上,浑身上下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古怪的,才稍稍放心,推着自行车就往自家院门里走。

“粟锦,家里还有水没有,帮我烧点水,我洗个澡。这一天的,你是不知道我……呃?”

曹安堂以最欢快的语气说话,实际上就是想避免粟锦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莫名担心。

可话没说完,一眼看到院里的场景,尤其是看到和付粟锦相对坐在石桌边上的那个人时,他傻眼了。

长秀!

曹安堂怎么也想不到,长秀会在他的家里,还和付粟锦一起做菜馍,两人聊得好开心的样子。

这……

他站在那发愣。

那边的长秀可没愣着,匆匆将手里一个菜馍包好,起身搓搓手。

“付老师,我先回家了。”

说完,长秀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付粟锦赶紧起身。

“长秀妹子,别急,拿点菜馍回去给四叔四婶也尝尝。”

两个女人忙活着用笼布包好几个菜馍,长秀看都不看曹安堂一眼,绕着他走出院门,急匆匆离开。

可曹安堂的目光那是带着无比的震惊,始终随着长秀的行动放在院门外,还长久收不回来。

直到付粟锦带点嗔怪语气的话音在他耳边响起。

“怎么?看不够了?”

“啊。不是不是,粟锦你,她,她怎么上咱家来了?”

曹安堂总算是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了。

付粟锦却没有立刻回答,迈步过去关好院门,又回来拉着他进了堂屋,堂屋门关上,再拉着他直接进了里屋,最后还把通风的窗户给关上。

这一系列动作,只弄得曹安堂满头雾水。

“粟锦,你这是干什么?”

“安堂,我和你说件事,你得先承诺,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急躁、不能生气,更不能做不理智的事情。行吗?”

“不是,粟锦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先答应我。”

付粟锦目光中充满了坚定的神采,根本不是开玩笑的意思。

曹安堂又不傻,脑子一转,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是不是长秀的事?”

付粟锦有些紧张了,一时间不敢说话。

可这种反应越发印证了曹安堂的猜想。

“你确定了?你问过她了?她是真的有……是谁的!是不是苟大友的!”

连番问话,语气态度真的是一句话一个变样。

付粟锦以为她刚才那些作为,足够给曹安堂一个心理缓冲了,但事实上,任何心理缓冲都缓冲不了这件事情给曹安堂造成的精神冲击。

“安堂,你先别着急,听我说。”

付粟锦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胳膊。

曹安堂却是狠狠一甩把她挣开。

“是真的对不对?是真的,对不对!苟大友!我现在就劈了他!”

无尽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曹安堂猛然转身向外走,好似风一样冲出门,一把就抓起来院墙根底下竖着的斧子。

付粟锦吓毛了,完全忘记自己身怀六甲的身子,快步追出去,伸手就去抱曹安堂的腰。

“安堂,你先别动,你听我说。”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曰他祖宗的苟大友!”

“安堂你小点声。”

“我怎么小点声,你让我怎么小点声!那是小栓子的啊!小栓子是我兄弟啊,从小跟我屁股后头长大的亲兄弟啊。苟大友敢祸害我兄弟的,我让他拿命偿!”

曹安堂拎着斧子向外冲,付粟锦整个人都被他拖动着,根本就拦不住。

眼看着曹安堂一伸手都把院门给打开了。

只要出了这个门,引动村里其他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以想见全村都会暴动,今天肯定得有人死在这了。

付粟锦用了一天的时间才把长秀安抚住,可不能曹安堂回来,话都没说清楚,一个头脑发热,彻底让事情不可收拾。

祝口村闹出来人命,最受影响的是谁?

那不就是曹安堂吗!

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成了曹安堂最后兜底啊。

付粟锦急得两眼发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猛然松开抱着曹安堂的手,大喊一声:“不是苟大友!”

曹安堂带着惯性冲出门,腾腾腾几步停下,听到付粟锦的话,猛然转身回来。

“不是苟大友?那是谁?”

“是你!”

“我?”

曹安堂傻眼了。

见了鬼啊,粟锦在这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就是他啊。

“没错,就是你!你要劈就先劈了你自己,最好是连我和孩子一起劈了,一了百了!”

付粟锦怒气冲冲一句话,随后转身回屋,嘭的声摔上房门。

曹安堂站在院门外,看着院门里,脑袋里掺了浆糊一样,满心的怒气也是被付粟锦莫名其妙的气话给冲击得七零八落。

左邻右舍的韩大嫂、赵大哥从自家门内探出头来。

“安堂,咋了?”

“没,没事。”

曹安堂忙不迭答应一声,也是在这时候恢复了冷静,一步迈进院里牢牢关好院门,返回里屋。

付粟锦看到他回来了,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两口子面对面沉默好久,付粟锦才伸手拽住曹安堂的胳膊把他按坐在床边上。

“安堂,你先坐下,消消气。”

“粟锦,这种事你让我怎么消气?他们这是不要脸啊,伤风败俗啊!就算不管小栓子,我总得想想四叔四婶吧。他们年纪大了,能受得了这种刺激吗。我都知道了,我能瞒着他们吗!”

“安堂,你就得瞒着。你也知道四叔四婶年纪大了,真要是闹开了,给四叔四婶气出毛病来怎么办?就算不气出毛病来,你觉得就四叔那脾气的,他能饶得了长秀,饶得了苟大友?到时候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你说说你愿意看见谁在这事上把命都给搭进去,又是谁为这事惹上人命官司?”

长秀说的这些道理,曹安堂又如何不明白。

他要是不明白,当初也不会在第一次知道那种事情的时候,选择沉默,只是私底下去警告苟大友了。

平心而论,这种人死不足惜。

可真要弄出来人命,那结果比现在还要恶劣。

“不行,不能瞒着,这不是能瞒着的事。以前也就算了了,可现在长秀她,她他娘的孩子都有了,这还怎么瞒住。”

说着话,曹安堂又要起身。

付粟锦是使着全身的力气按住他。

“行,不能瞒着,那你告诉我,你把这事先告诉谁去?你不管告诉谁,不还是闹得不可收拾吗?”

“那,那我告诉镇上牛书记去,我去县里找于书记说去。这事是苟大友伤风败俗,我让上头的人来收拾他!”

“呀,安堂,你,你怎么不想想,你收拾了苟大友容易。那长秀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啊?再说了,还有个事你一直没想明白,那长秀就真的是小栓子的媳妇儿吗。你要找公家来断这事,断出来的结果,肯定还是小栓子的问题啊。是小栓子先祸害了人家姑娘的,后来才有的苟大友啊。我看过咱家桌头上放着的那个婚姻法小册子了,这种事情,小栓子是要坐牢的,连带着四叔四婶都得赔偿长秀。你说公家一来断案子,断出来结果是这样,不光保护长秀,还让四叔四婶赔钱,这不是要活活把俩老人给气死?”

付粟锦这一整天可没闲着,安抚住长秀,就从各种方面去分析这件事情,真的是把所有情况都想到了,连那本在家里放了好几年的婚姻法小册子都翻了几遍。

就像曹安堂说的那样,找公家来论断这件事情,那肯定是要依据法律文件来论断。

结果是,苟大友受惩罚,小栓子罪上加罪,长秀被保护,到最后受伤害的反倒是四叔四婶。

这是曹安堂想要的结果吗?

肯定不是啊!

“还有,安堂你想想,长秀肯定是在村子待不下去了。到时候她甩甩手走了容易,可你别忘了,还有兰香那闺女啊。你觉得就长秀那种人能把兰香也带走吗?兰香留在村子里,四叔四婶还能好好照顾她吗?村子里的人还能怎么看兰香,你想过没有?”

随着付粟锦的话,曹安堂脑海中浮现出曹兰香那可爱的模样,攥起来拳头狠狠砸在床梆上,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昨晚上在四叔家,他可是亲眼看见长秀对曹兰香的态度,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娘亲该有的态度。

付粟锦看着曹安堂已经开始用正常思维来考虑问题,整个人也稍稍放松,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旁边。

“安堂,这事真不好办啊。我宁可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咱就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这是心里话。

没有什么是比无知更让人内心轻松的了。

可惜,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想出来个应对法子。

“安堂,我今个儿和长秀谈了好多。她说她对苟大友是真心的,就想和他过一辈子。她还说,苟大友对她也是真心的……”

“真心个屁!”

曹安堂刚消下去的一点点火气,又是腾的冒了出来。

“他们干了伤风败俗的事情,还跟你这说啥真心?那苟大友是有家室的人,他怎么来的个真心?”

“苟大友还有家室?他结过婚了?长秀怎么没和我说?”

付粟锦一脸的惊愕。

曹安堂抓着头发崩溃无比。

“那苟大友丧了良心了,这种事情他敢和长秀说吗?我现在也算是想明白了,这苟大友为什么不离开祝口村啊,他要是真想和长秀好,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带着长秀跑了都成。可他不敢,他要是把长秀带回去了,他家里那边没法整。不光家里不好整,他的工作也别想有了。他不是不想走,他是不敢走,一走就出事啊!这他娘的怎么还能有这种混蛋、王八蛋呢!”

曹安堂平时很少说脏话的,哪怕是当年当兵的时候,也没像今天晚上这样骂骂咧咧。

可除了骂人,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方式能发泄他内心的愤怒了。

此时的付粟锦也有些乱了阵脚,抓着衣服角砸膝盖,嘴里不停念叨:“坏了坏了,我今天还提醒长秀,让她赶紧趁着现在没别人发现,早早和苟大友走了就成。她们真要是走不成,那苟大友再不管长秀了,这就更麻烦了啊。”

付粟锦不是没想过解决办法。

她想了一整天,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影响最小的办法,那就是苟大友和长秀赶紧离开村子。

这样的话,谁都清净了。

最多也就是四叔四婶纳闷白捡的儿媳妇怎么跑了,曹兰香那闺女见不到妈妈。付粟锦都想着,真到了那时候,她就把曹兰香接来跟着他们,免得那孩子受没爹没娘的苦。

但那些都是后话,关键还是眼前。

到底怎么办!

“不行,我还是得去找苟大友!”

曹安堂腾的下起身。

付粟锦惊得赶紧又伸手拉住他。

“安堂,你别去了。昨晚上你去和苟大友吵吵,都让黑蛋那小子听见些啥了。你这再去,不是越闹越大吗。”

“呀,粟锦啊,我要是不去,事情就闹不大了?那你说咱怎么办?”

“要不,要不咱就当啥也不知道吧,啥也不管了。”

付粟锦是真的想不出来好办法了。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犯了错惹了祸,却让他们两口子在这抓耳挠腮、左右为难。

一时间心中无限委屈,也有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曹安堂惊得赶紧转身抱住爱人。

“粟锦你别哭,这事你哭什么啊。”

“我,我就是觉得好难啊,我为啥就没忍住,今天非得把长秀拉到咱家里来。”

越说越难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曹安堂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不停给粟锦抹眼泪,心里就跟刀绞得似的,闷了好半天,狠狠一拍大腿。

“不管了!他们爱死死爱活活吧。咱不管了。粟锦,别想这屁事了,咱该过咱的。粟锦,走,咱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曹安堂在外面折腾了一整天,晌午饭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早晨带的盒饭,早就饿了。此时坚定心思,不去管外人的死活,那真的是硬咬着牙和付粟锦一起把菜馍蒸出来。

热气腾腾的菜馍端上桌,两个人坐在桌旁,一人手里拿着一个。

付粟锦小口咬着面皮食不知味。

曹安堂咬了一大口进嘴里,却是愣怔出神,好半天都没嚼一下。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菜馍都凉了,曹安堂才艰难咽了一口。

“要不,要不我去找苟大友,让他趁早赶紧滚蛋?”

付粟锦愣愣抬头看过来。

“他能听你的?”

“听不听的,这事他总得自己知道怎么解决吧?”

“那,那我和你一去。”

“别,你去了更惹人注意,还是我自己去吧。”

这两口子都不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刚才说不管了,到最后还是将自身给卷了进去。

想他曹安堂好歹也是铮铮铁骨的一条汉子,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今天却感觉自己比做贼都不如,只因为他竟然选择了给一对臭不要脸的男女去帮忙隐瞒那些肮脏事。

憋屈!

可再憋屈,他还是站在了生产社大门前,伸手叩响了门环。

好半天之后,门内才传出苟大友的声音。

“谁?”

“我,曹安堂。”

“滚。”

“我曰你八辈祖宗!”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狠狠踹了一脚院门。

一脚不够多踹几脚,踹多少脚,里面也没有任何回应,他就感觉整个脑袋懵懵的。绕着徐家大院的院墙半圈,去到后门那边,找个矮点的地方,蹭的下翻上墙头,直接进院。

黑暗中,曹安堂的双眼好似带着火光那样闪亮,一路冲到前院,冲到苟大友住的耳房,上去一脚直接把门板整个给踹了下来。

屋内的苟大友吓懵了。

曹安堂也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过去就是大巴掌直接照脸上抽,拎起来床单蒙住苟大友的脑袋,武松打虎一样,大拳头雨点般落下去。

什么都不管,先打他个龟孙一顿再说!

第八十三章 一九五五(折)

呲啦一声,火柴燃烧点亮了煤油灯。

曹安堂就着火苗点燃一颗烟,缓缓吐出口浊气,顺手递送到旁边。

“来一根?”

鼻青脸肿的苟大友,倚着床梆坐在地上,看都不看他,甩手挥打。

曹安堂提前收手,顺势拉过来个板凳,坐在了苟大友的对面。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知道。为了长秀。”

苟大友鼻子里哼出这么句话,也看不出他什么表情,实在是被打得有些凄惨,做不出来任何表情了。

曹安堂叹口气。

“你错了。不是为了长秀,那女人不值当的。我是为了四叔四婶,为了兰香我小侄女,为了那个没出生的孩子。连小栓子我都不为,谁让那小子不干人事,不敢回家,活该媳妇儿跟着别人!”

这番话出口,换来苟大友肿眼皮下迷成一条缝的目光。

曹安堂也看不出来那目光是什么意思了,反正感觉不舒坦,抬胳膊作势要打,吓得苟大友赶紧抱住脑袋。

这一巴掌最终还是没落下去。

“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苟大友沉默了好久才闷声哼道:“我想带长秀走,我得对她负责。”

“这他娘的还像句人话!可我问你,你带长秀上哪去,怎么带?”

“我已经和聊城那边联系过了,有我关系不错的同志,会借着来这边帮忙运输统购粮的机会,带上我们。最多半个月,到时候,我带着长秀直接回家。”

“回家?你家?”

曹安堂原本稍稍缓和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去,上手就是又给了苟大友一巴掌。

“回你家,苟大友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都是结了婚的人了。你带着别的女人回家,你家里那口子怎么办?”

“我和她离婚!本来我们就是父母安排的,我不乐意。我和长秀才是真爱。”

“真爱你大爷!”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真的是不想动手的,还是没忍住又一大耳刮子扇过去。

苟大友也不反抗了,甚至除了疼痛的本能反应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动作。

“苟大友,别跟我这装死,也别扯你那些没用的废话。结过婚就是结过婚,不管什么原因,那都是你个人肩膀上承担的责任。你现在干出来这种事,怪你爹娘了?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来这两年,没回过家一趟,你对得起家里等你的媳妇儿吗。组织上派你来这里指导工作,你在这乱搞男女关系,你对得起组织上的信任吗?你谁都对不起,有什么脸跟我这说真爱!”

曹安堂一番训斥。

结果就看见苟大友那眯缝的眼角里,竟然还有泪珠子往下掉。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

“你是不是男人啊,自己犯了错,还有脸哭?我再问问你,就算是你离了婚,可你想过没有,你带着个别的女人回了你家那边,你的亲戚熟人怎么看长秀?你觉得你带着长秀走,就是为真爱义无反顾了,你这是把她继续往火坑里拽!”

“那你说我怎么办?”

“你自己干的事,你问我怎么办?我没干过这种事,我也不可能干这种事,我更不会想怎么办!别问我,问你自己!”

“我,我让你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你要不直接打死我吧。”

苟大友嚎啕痛哭。

曹安堂是真想直接打死这家伙,可现在,就算打死了苟大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活该!”

曹安堂闷哼一声,做了两次深呼吸,踩灭烟头,愤然起身。

“你想怎么着,我是不管了。反正现在就我们家两口子知道,但是时间拖得越长,难保别人不发现。你要走,我不拦着你。你要留下来,出了任何问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让你和长秀能活着,不让村里人给打死。从今天开始,你也不用跟我说任何话了。我曹安堂活到现在,没干过一件亏心事,今天在你这,我和我爱人两口子给你们隐瞒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算是我们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你刚才不是说你联系的人最多半个月就来吗,行,我就等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无论如何我都要向镇上牛书记汇报,让组织上来处理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曹安堂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离开。

几年前,他还不是一个成熟革命工作者的时候,就差点在长秀那里犯下错误。

几年后,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没想到还是要为了长秀违背原则。

就这么个他从来没当回事的女人,让他连着两次亏心了。

他不想有,也绝对不允许再有第三次。

更加不能让他最心爱的人付粟锦,也为了这种事情担惊受怕、情绪低落。

夜深了。

安宁的小屋里,付粟锦轻轻抓着曹安堂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安堂,你说,万一他们没来得及走,就被村里人给发现了,那该怎么办?”

“唉,真要是那样,恐怕就是天意啊。咱拦不住的,最多也就是拦着别闹出来人命吧。”

“可拦得住吗?长秀的月份也不小了,万一有个闪失,她肚里的孩子那也是一条命啊。安堂,你说这样行不行,真要是他们走不成,就让长秀跟着咱一起去镇上。我就说要长秀帮忙照顾我,到时候孩子生下来的话,就说是咱的。那样村里人谁都不知道,闹不出来大事,四叔四婶也不会生气伤心。”

曹安堂在黑暗中愣愣地看着付粟锦,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决定。

“安堂,我以前没感觉,可自从怀了孩子,我就知道这世上啥都不重要,就生命最重要。咱,咱就当给咱孩子积德了,行不行?”

付粟锦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

曹安堂掩面长叹:“行!粟锦,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在我这里,都行。”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好像回归了原本的轨道。

曹安堂天天忙着各个乡镇去跑,动员那些没去参加互助合作登记的小手工业者。

付粟锦天天带着一群孩子上学放学,要是没课的时候,就随便找个理由把长秀拉到她家里,说些准妈妈之间的话题。

苟大友消失了几天又回来,有人看见他被打得和猪头一样,都很纳闷怎么回事,但也没谁会去主动询问。

又是一个燥热之后略显清爽的夏日清晨,曹安堂照旧推着他那辆自行车出门,付粟锦追出来,小声说道:“安堂,你今天要是有时间的话,去县里一趟吧,再弄点吴老先生那个保胎的药回来。”

“嗯?我上回拿来的不是够一个月的吗?”

“是,可现在是俩人啊。”

付粟锦使劲眨眼。

曹安堂就很无奈,粟锦心善的把那些保胎药也给长秀分了点,还隔三差五让长秀来这里改善伙食。表面上是在做好事,可这一养,可把长秀那肚子养的都快遮不住了啊。

“行,我要是有时间,就往县里去一趟。”

嘴上答应着,骑上自行车就走。

保胎药是肯定要去拿的,但是那个长秀还能不能用上就不一定了。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了,明后天的,曹安堂就要去找牛记成说这件事。不管怎样,那是个死决定,绝对不改。

路过村口的时候,看见苟大友一个人奋力的将那些统购粮口袋从生产社拖拽出来。

他扫了一眼,面无表情也不做任何停留,骑着车子上大路。

如果说,这段时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也就是曹安堂的工作比较顺利。

他管辖范围内的各乡镇小手工业者,基本都同意去县里登记了。

可能在那些手工业劳动群众看来,登记和入社完全是两码事,只是记录在案,没必要真的去参加集体劳动。

但曹安堂想的不一样,他觉得只要大家去到县里,就一定能被集体劳动的火热场面所吸引,并且深刻感受到统购代销给他们带来的切实利益。

传承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各类小手工业,结束了分散经营的局面,不再看天意生产、靠卖笑吃饭,真正让他们的手艺造福更广大的人民群众。

这就是社会主义改造带来的翻天覆地变化。

当曹安堂在邵庄镇,做通了记录当中最后一位小手工业者的思想工作之后,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

接下来,只需要回到县里,与曲志刚对接,那就完全可以把所有心思放在秦刘村的问题上了。

也正是他准备和邵庄镇的同志告辞时,县里的通讯员急匆匆找到了这来。

“曹主任,县里生产供销社出事了,曲处长要您赶快去县里一起处理问题。”

就这一句话,让曹安堂的心提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县城。

县里的供销社,是在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工作刚开始展开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其作用便是为入社参与互助合作的手工业从业者提供生产资料所需,再统一收购成品,由供销社的同志运去需要这些东西的地方代为销售。

如果说登记造册是动员互助合作的手段,那么供销社就是这整项工作的根本。

那里如果出了问题,岂不是要动摇工作根本?

曹安堂急匆匆来到县里时,远远就看到供销社门前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争吵声此起彼伏。

等来到近前,正好看到生产处的几位办事员,街里稳定局面,

供销社内,曲志刚正在听取供销社工作同志的汇报,抬眼看见曹安堂,赶紧挥手示意他过来。

两人聚在一起,几句话便将供销社遇到的问题说了个明白。

产品代销出了岔子。

为了追求高度的集中,曲志刚和曹安堂一起将全县的小手工业者拉入到集体生产的队伍当中,表面上是合作化程度高了,可集体生产作坊的建设严重滞后,大部分门类的手工业生产还是只在名义上的合作,实际上依旧是各家各户自产经营。

那么这种现象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生产出来的同类产品,质量参差不齐。

统购的时候,按照统一价收购,不管质量如何。可代销出去的时候,所面向的市场是对产品有选择的。

质量好的不愁卖,但质量差的无人问津。

由此造成大量的货品积压,供销社外出代销的队伍都是从县里各个工厂选拔来的先进积极工人阶级同志,根本无法对庞杂的各类手工产品进行质量分类,销售不出去,只能是又拉回来供销社。

大批量的产品还在生产,又有大批量的质量次等货物在供销社挤压。

统购资金紧张,销售迟迟得不到回报。

到了今天,积累起来的矛盾,终于因为供销社同志表示不再购买那些质量不好的手工产品,惹恼了那些送货来的手工业从业者,彻底爆发。

外面吵得不可开交。

供销社里面,曲志刚和曹安堂眉头紧皱。

供销社的同志是又委屈又恼火。

“曲处长,曹主任,俺们都是工人阶级,都是劳动者。你们让俺们干这种资产阶级的买卖生意,俺们干不来。你们听听外面那些人说啥,说俺们不收他们的东西那就是敌视劳动群众,说俺们要是压低价格,那就是搞资本主义剥削。这活没法干了!”

一人说话,引得供销社全体群众抱怨连连。

曲志刚眉头拧成个川字,使劲挥手。

“都安静,安静!咱们这是供销合作社,是社会主义的大集体。什么搞资本主义剥削,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还有,小生意人那也是劳动群众,是我们要团结的同志,你们不能这么去简单划分。你们既然干不了这个,那现在就回各自原单位继续开展生产,别在这里围着了。”

曲志刚在这听取汇报那么长时间,脑子也没闲着。

先不说根本的问题怎么解决,单看眼前大量的产品积压,以及供销社工人同志和小手工业从业群众的矛盾激化,就不能再让情况恶化下去。

眼前这些人是没办法继续这份工作了,当机立断,派遣回原单位,这是最高效的解决办法。

果不其然,随着那些同志的纷纷离开,外面的争吵声也逐渐没有了。

生产处的同志逐渐稳定了局面。

但曲志刚他们还是要面对众多手工业从业群众期盼的目光。

“曹安堂同志,你说说这件事情该怎么解决。我们搞统购代销,购可以,但还要销出去,像现在这样的产品积压,那是严重的浪费啊。”

曲志刚拉着曹安堂进了办公室,两人私下的交谈,少了一些避讳,多了些无奈。

曹安堂皱眉深思,片刻后摇摇头道:“曲处长,我个人认为,问题是出在产品质量参差不齐上面。非要追究起来,那还是我们的工作有些急躁了,说是集体生产,可到现在也只是小范围的集体,距离实现全面的集体还远着呢。这需要时间啊。”

“我知道需要时间,但是工作不能拖着,不能影响了改造的进度,更不能打击大家的生产积极性。你啊,还是只说问题,没有说解决办法。”

曲志刚好像对曹安堂有些失望,止不住地摇头。

曹安堂没办法,只能试探着开口道:“曲处长,要不,咱们区分一下定价,不搞统一价了。那些质量不好的,销售不出去的,咱不收了,行不行?”

“不行!”

曲志刚不只是失望,都有些生气了。

“曹安堂同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咱们好不容易营造出良好的集体局面,你这么一搞,那不是要让许多人脱离集体。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唉,你还是年轻啊,怎么遇到点问题,就这么容易犯错误。算了,那还是我来做决定吧。改造工作不能停,生产更不能停,继续向组织上申请资金,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统购的始终延续。”

曲志刚说着话,起身就要往外走。

曹安堂唰的下一步迈过去,挡在曲志刚的面前。

“曲处长,你说我犯错误,我不反驳。但是,你也要听我把话说完。其实前段时间我也在思考一件事情,给您打个简单的比喻吧。庄寨镇的秦家瓦您应该知道的,那是凝结了劳动群众心血的好东西。而其他地方的普通砖瓦虽然也凝结这劳动群众的心血,但就是比不上秦家瓦。您说,一栋房子盖起来,用秦家瓦能撑百年,用其他砖瓦只能是十年,现在是看不出来什么毛病,可以后呢?一样的资源,这边可以延续百年,那边十年之后再十年,十个十年出来了,那就是十倍的浪费啊。再说了,眼前这种统一定价,不管质量好坏,那对那些注重质量的劳动群众也是一种不公平,时间久了,谁还愿意认真劳动,那不也是要让许多群众脱离集体的?”

曹安堂这些话实际上早就想和曲志刚说了。

主要是那一天在秦刘村,受到了刘长河的启发。

不管刘长河这个人怎么样,那家伙说的把秦家瓦和其他砖瓦混为一谈、统一定价,不符合实际,那就是大实话。

这还是单纯一个人说出来了。

试问其他类型的手工业从业群众难道就没有一样的心里不平衡吗?

肯定是有的。

只不过是现在大家都是一腔热血投入在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上面,但难保时间长了,不会出现问题。

曹安堂觉得他说的这些,足以引起来曲志刚的思考了。

谁能想得到曲志刚的脸色变得越发严肃。

“曹安堂!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说什么?你这是污蔑劳动群众,严重的思想落后。难道统一定价,看到别人的质量不好,其他群众就有样学样也质量不好了吗?为什么不能是,质量不好的向质量好的学习,努力提高自身产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这么思想滑坡!”

“我……”

“别狡辩,听我把话说完。你刚才不是给我打比喻吗,那我也给你打比喻。以前咱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胜仗。我们的敌人有坦克大炮飞机,那不是照样吃败仗。质量稍微差一点就不能要了吗,哪怕是一块破砖头都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呢,更何况是劳动群众认真生产出来的产品?你不光思想滑坡,工作能力也有问题,看矛盾根本抓不住关键点。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质量好坏,而是在于我们统购的产品没办法销售出去。那是我们供销社的工作同志不擅长这一方面,只要找到擅长做小生意的劳动群众,什么东西我们销售不出去的?让你给我提建议解决问题,你倒好,光想着给我扩大矛盾了!”

曹安堂被曲志刚训得哑口无言。

只能是眼睁睁看着这位曲处长向组织上写申请,以最快的速度申请来统购资金,收购来今天的产品,让供销社的乱糟糟局面彻底消失。

当一切归于平静,两人又坐在供销社的办公室内时,曲志刚看着闷头不说话的曹安堂,无奈叹了口气。

“安堂同志啊,我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了点。但,你也要放在心上。毕竟你还年轻,犯错误是很正常的,及时改正就是好同志,明白吗?”

曹安堂抬头看看曲志刚,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明白。”

“嗯,明白就好。那你听我安排,接下来几天抓紧时间去寻找一下县里的小生意人,想办法赶紧让供销社的代销工作恢复。另外,你也和我说说,这半个月来,你的督促群众入社的工作,做的怎么样。”

话题转回到工作上面。

曹安堂也是收拾心绪,准备说说秦刘村……等等,秦刘村!

这一刻,曹安堂的眼睛唰的下雪亮起来。

“曲处长,我知道哪里有做小生意的劳动群众,而且还是成熟的、人数众多的小生意人!”

第八十四章 一九五五(等)

在面对秦刘村的问题上,曹安堂始终想不通怎么解决的,有两点问题。

一是老秦家技不外传的固有思想。

二是老刘家脱离老秦家如何生存。

如果说老秦家那边使劲做做思想工作还能成功的话,那么老刘家这里可就不仅仅是做思想工作那么简单了,半个村子的人重新谋生路,还要符合群众的意愿和集体的利益,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可刚才曲志刚一直强调要找小生意人来接手供销社的工作,真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等他将秦刘村所有的情况完完整整讲述给曲志刚。

曲志刚的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静。

“安堂同志,太冒险了!你,你这是真的将自身生命都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啊。我为我刚才说你思想滑坡的那些话,向你道歉。”

“别,曲处长,一码归一码。关于供销社的问题解决,我承认是我考虑的不周全。不过,要说起来谁能解决代销难题,我猜想秦刘村的老刘家人一定可以胜任。唯一不好处理的,也就是刘长河了。”

这些日子以来,曹安堂始终没有来县里,其实还是保持着那么一丁点对刘长河的信任。

他善良的,也是单纯的,将刘长河的一切行为都归结于为老刘家全体着想,也希冀着对方能够回头是岸,真正去带动秦刘村的砖瓦匠参与到互助合作中来。

可惜,都过去这么久了,始终没有个回信。

他放弃了,也决定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与曲志刚商讨怎么处理刘长河。

曲志刚的态度就坚定多了。

“刘长河阳奉阴违,绝对不能再做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县派出所,喊上那里的同志一起去秦刘村,对这个刘长河展开调查。另外,你的提议,我完全采纳,就让秦刘村的老刘家人来这里接手代销工作,再从各工厂单位选一些思想觉悟高、办事精明的同志对他们进行监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工作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曲志刚表现出和刚才挥挥手遣散所有供销社工作人员时一样的果断,他去派出所协调,曹安堂回县委大院向于书记做紧急汇报。

兵分两路,办事效率奇高。

于庆年是早就听说了生产处要搞个百分之百的互助合作,早就批示过要全力支持,自然对曲志刚和曹安堂他们的申请多开绿灯。

当曲志刚领着派出所的同志来到县委大院门前,与生产处办事员申请来的车辆队伍汇合在一起时,曹安堂也拿着于书记的批示文件雄心勃勃向外走。

这一趟,二进秦刘村,再也不用像上一次那样如同做贼了。

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吴大爷给拦住了。

“曹安堂,我等你好久了。这有件事,你处理一下。”

说着话,吴大爷将来访记录的小本本递到曹安堂面前。

“齐秘书告诉我,苟大友是在你那的人,你抓紧给安排,人家外地来的同志亲属,这都不知道等得急成什么样了。”

来访记录本上明明白白书写的信息,再配上吴大爷的解释,怎能不让曹安堂的心情好似翻了个一样。

苟大友的家属找到这来了?

那,那苟大友和长秀那边……

“安堂同志,快点,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让供销社的工作恢复。”

车队那边,曲志刚的一声催促打断了曹安堂的思考。

他赶紧将记录本递还给吴大爷。

“吴老同志,你告诉那个翠香女同志,让她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和她解释苟大友的情况。”

扔下这句话,转身快步往汽车那边走。

嗡隆隆汽车发动机轰鸣,车队离开。

吴大爷这边皱皱眉头:“这个曹安堂,啥事都要等着他,人家一个外地女同志来这里找家属,等他干什么,人家等得及吗。”

嘴里嘟嘟囔囔,扭头看见一辆车从院里往外开,透过车窗看清开车人的模样,吴大爷伸手就把对方给拦住了。

“你,我看你眼熟,你是梁堤头镇的吧?”

车窗里探出来个脑袋,嘿笑道:“对,吴大爷,我是梁堤头镇宣传科的小高,来送材料的,吴大爷您啥事。”

“我没事,旁人有事。你认识苟大友吗?”

“认识啊,祝口村的技术员。”

“那正好,知道养安堂吗,就县大路最头上的那个药铺,你去那找个叫翠香的女同志,领着人家上祝口村找苟大友去。真是的,随便谁都能办的事,那个曹安堂非得让等着他,他当他是孙猴子啊,啥事都得指望他?”

吴大爷随性而为,倒背着手回了值班室。

梁堤头镇的小高满头雾水,可既然人家吴大爷给交代了,反正是顺路的事。

踩下油门,转道去往养安堂。

另一边,已经开远的生产处车队里,曹安堂肯定不知道吴大爷做了什么,此刻的他就一个感觉,满脑子乱糟糟的。

苟大友的家属早就来了,还一直在找苟大友,这可怎么办。

不对,这能怎么办!

总不能不让人家家属见面吧。

这事拖不下去了,回来就得带着那位翠香女同志回村,顺便找牛记成汇报苟大友都做了什么。

不对,得先找牛记成汇报了这事,再带那个翠香回村。

也不对,得先把苟大友从村里带出来,先说清楚……

呀!

这事不管怎么处理都不好处理啊。

曹安堂崩溃的抓抓头发,引得旁边曲志刚表情古怪。

“安堂同志,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我没事。”

曹安堂急忙掩饰一句,扭头看向车窗外,恰好路过县粮食站的门口,看到粮食站同志搬运统购粮,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早晨出门时看到苟大友从生产社里往外搬东西的场景。

坏了,那家伙不会就是准备今天带着长秀走吧?

他的心情就想风浪里的小船一样翻腾个不停。

而祝口村则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宁。

曹安堂家小院里,付粟锦看着站在油锅前忙着炸香椿的长秀,压低声音一句:“决定了?今天就走?”

长秀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坚定点点头道:“嗯。他说今天会有人来接我们?”

“四叔四婶那边,你怎么办?”

“他们从来不管我死活。”

“兰香呢?”

片刻的沉默。

“带不走,也不能带。”

话尽于此。

付粟锦能做的也只有长声叹息。

沉默之中,一锅香椿炸好,付粟锦刚想分出来一盘,和原来一样让长秀带回四叔四婶家。

谁知,长秀突然伸手拦住她。

“付老师,这次不拿了。”

“不拿?连家都不回去看一眼了?”

“看,可不是以前那么看了。”

长秀深吸一口气,双手抓着付粟锦的胳膊,转身面对过来,当时就要做个跪倒的动作,惊得付粟锦赶紧搀扶。

“长秀,你这是干啥。”

“付老师,你和曹安堂都是好人,是俺让你们亏心了。你们的大恩大德俺记一辈子。今个儿,就对不起了。俺不能连累你们。”

长秀一番话,弄得付粟锦有些迷茫。

而接下来长秀的行为,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姑娘起身后退几步,拉开院门,拎起来旁边的空水桶使劲往外一扔。

叮铃咣当,惹得前边人家院里好一阵鸡飞狗跳,随后转身,抬手一指付粟锦。

“臭不要脸!俺给你家干了多少活啦,不就是吃了一口香椿吗,你急什么急!俺还不干了,以后有啥事别找俺。啊!欺负人啊,都看看她家是怎么欺负人的啊!”

长秀扯着嗓子的嘶吼,瞬间引来左邻右舍的韩大嫂、赵大哥探头往外看。

付粟锦有些慌,似乎明白了点长秀的意思,下意识想走过去说点什么。

可长秀已经拿袖子抹了把脸,转身骂骂咧咧往外走。

“曹安堂家的欺负人啦!”

“好人没好报啊,净欺负俺了。”

“往后俺要是还来他家,俺就不是人啊!”

走两步,扯着嗓子嚎一句,功夫不大,全村都给吸引来了。

有人往曹安堂家里跑,看见付粟锦一个人傻愣愣在院里,好像很委屈的掉眼泪,那些大嫂子小婶子的,都恨不能追出去打死那个长秀。

另一边,长秀一路吵吵骂骂回家,不等到家门口,四叔四婶就出来了。

四婶子急得脸色通红,小碎步迎上前,张口就骂:“你个遭千杀的,嗷嚎啥呢。”

“谁遭千杀的,你才遭千杀的,要不是你让俺上曹安堂家帮忙,俺能受欺负吗。”

“你,你!”

“咋,咋?就因为俺是外来的,你们谁都欺负俺!俺不活啦,不活啦!”

长秀真是使着浑身的力气,就在村子中央嚎叫。

人是越聚越多,那几位刚从付粟锦那边赶过来的大嫂子,也是一来就抬手指着长秀开骂。

“要不要脸,付老师是欺负人的人吗。你嗷嚎什么啊!有事也全都你的事。”

一人开头,全村数落。

谁也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全村人都开始针对长秀,给付粟锦讨公道来了。

四婶子脸上也挂不住,拉着长秀就要回家。

长秀上去狠狠一推,就把四婶子推得翻了个跟头。

刚听到信,从地里赶回来的四叔曹业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刚才这一幕,那真是怒火冲头,几步冲到近前,抬手就给了长秀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乱糟糟的村子中心瞬间安静。

长秀捂着脸,慢慢抬头。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面对全村的指点,竟然笑了,笑得无比凄惨。

“行,都欺负俺是不是?姓曹的,你敢打我,我咒你儿子一辈子回不来,你断子绝孙!”

话音落下,长秀扭头就跑,直奔村外。

这边曹业生气得两眼发黑,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就是冲着长秀那边厉声嘶吼:“滚!滚了就别回来!”

一场混乱,伴随着长秀的身影消失在村外而彻底结束。

众人心情异样的各回各家,几位大嫂子又回曹安堂家那边安慰付粟锦。

谁也没注意到,徐家老宅的后门打开一条缝,原本出了村的长秀,绕过树林又回来,一个闪身钻了进去。

晌午的烈日炙烤大地,路边的野草都因为缺少顺分,蔫蔫得弯下腰。

庄寨镇秦刘村的刘家当家人老宅子里,刘长河弯腰将庭院砖缝中间冒出来的一颗杂草拔下来,顺着墙头扔出去,拍打拍打手,扭头看向周围。

满院子或站或坐四五十口人,全都是刘姓一族的男爷们。

除了刘家老太爷,年纪最大的刘运成年近六十,年龄最小的刘存茂刚满十六,所有人在这里,目光汇聚在刘长河的身上。

气氛很是沉闷,只有刘长河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首先看向刘家老太爷。

“太爷,您老让我把当家人的位置让出来,总得给个理由吧。”

今天刘家人齐聚一堂,要说的事,就是更换老刘家当家人的事。

刘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拿拐杖戳戳地面。

“长河,从祖宗开始,咱老刘家当家人那都是能者居之。当初选你的时候,那是你有能耐,能带着咱老刘家都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呢?自打过了年,你带着大家伙,出去过一趟没?现在要搞互助合作,人家秦家砖也用不着咱老刘家给卖了。半个月前,我就让你想门给大家伙谋个新活路,你谋得活路呢?”

一连串询问,说出了老刘家所有人的心声。

没生意可做了,所有人都靠吃老本过日子,眼看就要山穷水尽,偏偏刘长河这个当家人没有一丁点作为。

更换当家人,势在必行。

然而刘长河面对全家族的指责,还是拿着架子冷笑不已。

“行,太爷,您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不是要换当家人吗,来,咱老刘家的当家车把式在这,谁有能耐拿,那就拿去。我看看现如今这世道,你们怎么谋个新活路。”

说着话,刘长河伸手从后腰里掏出来根卷起的长鞭。

按照老传统,这叫信物,老刘家当家人的信物。

在场除了老太爷,谁看见这玩意儿都有些眼热,可东西就放在了院子当中的八仙桌上,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去拿的。

长久的沉默,刘长河脸上的冷笑越发浓郁。

“太爷,您看见了吧。没了我刘长河,谁也撑不起来咱老刘家。还换不换当家人?不换,就都给我各回各家,等着去!”

就这一句话,已经没有了面对自家人的那种客气态度。

刘家老太爷气得攥紧拐杖,发出咯吱咯吱响。

“长河!就算没有别人能顶替你,这个当家人你也不能当了。”

“太爷,你老糊涂了吧。没了当家人,咱老刘家还能活?”

“能不能活我不知道,可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看着咱老刘家人都让你给祸害死!长河你自己说,这些年你干了多少亏心事,把咱老刘家的名声都败坏成啥样了。你就说,商丘那边漕运上的人,为啥不来咱这拉砖了?”

“太爷!漕运那帮人坑我,坑了咱好几批货,我能让他有好?”

“行,那去年镇上新盖的食堂没两天就塌了,那是咋回事?”

“他们不塌,能想起来用咱的砖和瓦吗?”

“你,好!我再问你,三年前,果生和叶眉出事又是咋回事,你别告诉我,你连亲儿子都不放过!”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三年前刘果生和秦叶眉一起离开秦刘村,那是有故事的,后来听说小两口出了事,村里两大家子人谁不是心疼和惋惜。

今个儿太爷突然说起来这个,难道是知道和刘长河有关系?

不能吧,果生那可是刘长河的亲儿子啊。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刘长河剑眉倒竖,一声嘶吼:“不孝子和我抢生意,我清理门户,我有什么错?我连我亲儿子都不原谅,就为了咱整个老刘家,凭什么不让我当这个当家人!”

这算是承认了吗?

这是不是说刘长河主动承认了,果生和叶眉出事就是他整的?

所有人都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刘老太爷拄着拐杖使劲吸气。

气氛安静的有些可怕,突然间,外面人影晃动,刘瓜一溜烟冲进来。

“长河叔,成了,成了!”

嗯?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刘瓜,实在不明白这么严肃的时候,这小子有什么事能这么高兴。

唯有刘长河喜出望外,快走两步迎过去。

“说,什么情况。”

“长河叔,你算计的真准。那些人收了咱的钱,听咱的话,净弄些残次品给送过去。现在那边都卖不出去,供销社也关门了。”

“好,哈哈哈,好啊!”

刘长河仰天大笑,一把抓起来桌上的当家人信物,扭头环视四周。

“太爷,各位族里亲人。咱老刘家翻身的时候到了,现在咱就拉着砖上县里,保证那些人抢着要,狠狠赚一笔,几年不愁吃喝。我就问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去。”

一句话,惹来所有人疑惑但又带着点兴奋的目光。

老太爷坐不住了,起身往前走两步。

“长河,你又整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太爷,你甭管,反正从今个儿开始,整个县城的砖瓦都得用咱拉过去的,一块砖一片瓦多少钱,那还都得是我说了算。要不然他们别想收到一块好砖好瓦。事就是这么个事,活路也有了,就问你们还要不要换当家人,还愿不愿意跟着我过好日子。”

刘长河高举着手,将长鞭在空中使劲挥舞。

谁都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谁也不确定如何做选择。

哪怕是刘家老太爷也有些彷徨。

刘长河说能赚钱,那肯定是能的,但这赚来的钱算是干净钱吗?

长久的沉默,刘瓜那小子突然高举双手。

“我跟着长河叔干,有钱谁不愿赚。”

这就像是拦河的堤坝被蚂蚁钻出来个空,眼看即将堤溃蚁穴,引动出某些不可收拾的场面。

突然,一声呼喊从外面传扬进来。

“长河叔,不好了!”

随着话音,刘楞拖着那杆子枪连滚带爬冲进门内。

“长河叔,来人了。好多车,好多人,有生产处的,还有派出所的,还有那天那个,那个贼!”

听到这话,刘长河瞬间呆若木鸡,手握不住,那条长鞭甩动回来,鞭梢正巧抽在他自己的脸上。

第八十五章 一九五五(抓)

秦刘村村中央祠堂。

第一次来这里的曲志刚,在庄寨镇方刚同志的介绍下,与秦家老太爷亲切握手。

旁边,曹安堂笑着将一杆枪递到秦长剑的手中。

“秦长剑同志,我要谢谢你,谢谢你那天关键时刻救了我。”

秦长剑听到这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经过刚才的介绍,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县里的生产处主任,但他就是想不到那天被全村人当成贼的家伙也是这位。

“曹主任,那天……”

“没错,那天那个人就是我。实在不好意思,让各位秦刘村群众的生产生活受到影响了。但没办法啊,我一个外人要想进秦刘村,不弄点伪装潜伏,真不好进来呢。”

曹安堂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

可在场的秦长剑和秦家老太爷,还有不少已经闻讯赶过来的老秦家人,脸上都挂不住了。

秦刘村是什么地方?

说白了,就是个烧砖制瓦的地方,结果这些年让刘长河给整得好似龙潭虎穴一般。他们老秦家人外出,别人都是躲着他们走。无辜受到牵连不说,那天还差点连这位县里的领导都给伤到了。

幸亏是没事,要是真出了事,整个秦刘村谁能担待得起。

秦长剑握着那杆枪一时语塞,秦家老太爷主动走过来使劲握着曹安堂的手。

“同志啊,让你受苦啦。俺们村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啊,俺们也是追求积极的劳动群众,可从来没想过要脱离集体的。”

“秦老太爷,我知道。那天在这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放心吧,不会闹误会的。”

很是融洽的交流场面,让曲志刚有些意动,迈步过来,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同志,怎么没闹误会。来之前,我听你汇报的那些,还以为咱这趟秦刘村之行,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呢。这不是都挺好的。”

话是这么说,但情况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眼前挺好的,那是因为有个不好的关键人物还没来呢。

不等曹安堂回应曲志刚,祠堂外人影绰绰,又是一群人结队而来,为首的那个,正是刘长河。

曹安堂赶紧侧头朝曲志刚介绍一声。

后边生产处的其他办事员,还有几位派出所的同志,齐刷刷上前一步,站在了曲志刚的左右。

里面的人,全都看着外面。

外面往里走的刘长河,目光投向这边,脸上挂着微笑,这心里就跟翻江倒海似的。

尤其是刘瓜贴着他耳朵边说一句,那个曹安堂就是那天偷偷进村的贼,他哪能不知道那天追去镇上,是曹安堂和方刚合起伙来骗了他。

只是,现在才知道真相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单看秦长剑手上抓着的那杆子枪,就知道那天的事已经不算事,关键得看今天怎么整。

进祠堂的这十几步,刘长河的心思转了好几道弯,等真正踏进祠堂正厅的那一刻,他的脸色突然变成个苦瓜状,抬手指点曹安堂。

“曹主任,你可把我给坑苦了啊。你说你那天来就来吧,咋还闹得跟做贼一样,连带着方书记都骗我。这还把我当成值得信任的革命同志了吗,还能不能让我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啊。”

刚一见面,就是恶人先告状,指责曹安堂,还带捎带上方刚,刘长河明摆着是不想让大家好好交流了。

这边人群中的曲志刚眉头一挑,算是看出来整个秦刘村最难缠的人是谁了,压低声音一句急语:“安堂,你最了解情况,你来应对。”

说着话,曲志刚带动身边众人主动后退半步,算是将曹安堂推到了主导地位上。

曹安堂自然明白,事是他闹起来的,当然也要他来平。

迎着刘长河走过去两步,朗声笑道:“刘长河同志,你这话说的欠妥当啊。我不信任你,你就不能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中来了吗?那你是给我工作的,还是给组织上、给群众工作的?”

“呃……”

刘长河卡壳了。

他本想着恶人先告状,占个上风,全没想到,曹安堂一句话就怼的他哑口无言。

整个人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曹安堂却是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道:“长河同志,那天的事情是我的不对,可也是事出有因嘛。要不咱问问你旁边这两位年轻同志,那天是怎么对待我这个县生产处主任的?”

目光转动,落在那俩愣瓜青年的身上,那俩小年轻当时脸都绿了。

开玩笑吗,守着这么多人当面对质,难道要说他们把人家县里的领导给骂了一顿?

“曹主任,我们错了,那天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刘瓜那小子反应迅速,张口就是道歉话一连串说出来。

旁边刘长河心里这个气啊,

臭小子一主动认错,这不是直接让他们这边落了下乘。

曹安堂才不管刘长河多么崩溃,伸手拍拍刘瓜的肩膀。

“嗯,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的,那天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你说呢,刘长河同志?”

“我……”

刘长河刚张嘴,那边的方刚冷不丁来了一句:“刘长河,曹主任大人大量原谅你们了,还不赶紧谢谢曹主任,你想什么呢?”

方刚说话,无数目光汇聚在刘长河身上。

刘长河真是满心的憋屈。

明明是他受到了欺骗,到最后还要感谢骗他的人,还有没有地方说理了?

使劲咧开嘴,弄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谢曹主任。”

“不用谢,应该是感谢刘长河同志你,让我更清楚认识到秦刘村的情况啊。那天,我可是在这里完完整整听了秦柳两大家的群众,都在这商讨什么呢。”

这话一出,对面的刘长河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了。

刚才光想着占据主导地位,上来就要给曹安堂一个下马威,可怎么就忘了,既然曹安堂是那天来的那个人,就一定知道他在这说过什么话。

那些话可没有一句是他该说的、该让县里生产处听到的话啊。

怎么就那么蠢的,非要用那天发生的事情打开话题呢。

刘长河要被自己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给蠢哭了。

而曹安堂根本不给他调整心态的机会,主动后退一步,抬手一指周围。

“来,刘长河,正好今天还是在这里,咱秦刘村全村人也在,你把那天你在这说的话,再说一遍好了。让我们生产处和县派出所的同志也听一听,知道知道你是怎么做工作的,好不好?”

“我,我……”

刘长河在这我了半天,硬是说不出半个字。

曹安堂的目光变得犀利许多。

“怎么了?你说不出来了?那好,先不说那些,就说说你这些天是怎么宣导互助合作的吧。你没忘记,你那天可是亲口承诺过,如果不能动员秦刘村的群众去参与合作,就主动让贤的话吧?”

“我没忘!”

刘长河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那天之后,村里人已经不再把他当回事,否则也不会闹到老刘家全体推翻他这个当家人地位的地步。

真要是今天连村子生产负责人的职务都没有了,试问还有谁会主动站在他这边。

“曹主任,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动员工作。只是老秦家人他们不听我的,尤其是那个秦长剑死活不同意参加互助合作。问题在他身上,不能怪我吧。”

急中生智,甩锅给秦长剑。

他也不等那边的秦长剑反驳,继续说道:“秦家砖瓦匠我最熟悉,他们要不要去参加互助合作,也只有我能说的通。曹主任你就是换人,也换不出来个能比得上我的。另外,我还会有立功表现,曹主任你不能对我这个即将立功的同志有任何惩罚。”

一番话,引来在场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始终掌控着主动局面的曹安堂,也不由得愣怔了下。

片刻的沉寂,还是不远处的秦长剑一句话打破僵局。

“曹主任,您别信刘长河的,我们老秦家要怎么做,是我们自家的事,轮不到他刘长河做决定。”

这就是秦长剑的意思,无论老秦家是否会去参加互助合作,终归是他们老秦家内部的决定,真轮不到刘长河来主导。

曹安堂回头看过去,朝秦长剑虚压了两下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然后转头直视刘长河。

“刘长河同志,你先说说,你准备要有什么样的立功表现。”

刘长河笑了,等的就是这句问话。

“曹主任,县里供销社出乱子了,不是吗?供销社收上去的好多残次品,尤其是砖瓦,那都没法用的。这对县里供销社来说,就是巨大的损失。我有办法弥补供销社的损失。我们秦刘村的秦家砖瓦名声赫赫,只要拉出去,定价多少都有人要。我做主了,现在村里的所有存货都无偿捐献给供销社。曹主任,您说,我这算不算是立功?”

刘长河的腰杆挺直了,自信的笑容也浮现在脸上。

身为一个生意人,最懂得如何将利益最大化。

用现在全村好久都卖不出去的存货,换来个立功表现,巩固他的生产负责人位置,再好不过了。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份功劳,无论之前犯过多少错,那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半个月来,刘长河为了这事谋划许久,终于到了定局的时候。

哪怕曹安堂带这么多人来这里,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可终究改变不了供销社需要他支持的局面。

这就是他的依仗。

尤其是看到曹安堂和那边生产处的众人一直在做眼神交流,他就越发相信,局面扭转了。

没有他,就是不行。

说实话,刘长河的这种决定,曹安堂完全没想到。

曲志刚不了解详情,但也明白,如果能有大批量的秦家砖瓦捐赠,一定可以扭转供销社现在入不敷出的困境。

可问题是,他们气势汹汹来,首要任务是处理刘长河,却要因为这家伙一句话,改变了初衷吗?

现在改变,那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以后呢,以后岂不是要整个供销社都被刘长河牵着鼻子走。

似乎有些为难,但曹安堂的一个眼神,让曲志刚意识到还有转机,默默点下头,示意还是曹安堂做主处理。

得到准许,曹安堂才扭头回来,深吸了一口气。

“刘长河,你刚才说的事情,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还是整个秦刘村的决定?”

“曹主任,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的决定,实际上就是整个秦刘村的决定。老秦家只管烧砖制瓦,不管我们怎么卖。那些存货都是以前的,该给他们的工钱,我早就给了。至于我们老刘家这边,我现在还是老刘家的当家人,我这么决定,谁也不会有意见的。”

刘长河仰着头谁也不看,一副天大地大也比不上他在秦刘村最大的架势。

曹安堂则是环视周围,暗暗心惊。

老秦家人沉默,那是因为砖瓦怎么卖不归他们管。

而老刘家这边所有人沉默,那分明是意味着以刘长河马首是瞻。

曹安堂是真的不知道还有当家人这种设定。

如果刘家全体都听刘长河的,那这次来,要动员刘家人去供销社的工作也不可能完全避开刘长河了。

一旦避不开,这工作还不如不做。

天知道,要是刘长河主导了供销社的代销,那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

巨大的难题摆在面前,曹安堂也开始犯难了。

拖着下巴沉思了好久,慢慢抬头,轻声道:“刘长河,你说这次要无偿给供销社捐献砖瓦。那下一次呢?总不能每次都要无偿捐献吧?”

“那肯定不能啊。曹主任,我们老刘家人也是要吃饭的。我只能向您保证,以后秦家砖瓦只卖给供销社。不过,您也得给我个保证,那就是对于秦家砖瓦的定价,不能和外面那些普通砖瓦一个样。毕竟,这砖瓦什么价,也是关系到老秦家人的生活的。不能因为革命工作就损害群众的利益吧?”

兜兜转转到最后,刘长河想要的,还是他最初的那种诉求。

就是要抬高秦家砖瓦的价格,从中赚取利益。

可以想见,往后的时日里,只要供销社还需要秦家瓦,那么花多少钱,就得全看刘长河的脸色。

整个祠堂都安静了。

曲志刚低头沉思,已经在权衡利弊。不管怎么看,这事始终是利大于弊,毕竟,供销社需要好的手工业产品延续下去。只是被这个刘长河把住命脉,很是不甘。

秦长剑那边想说话,却被秦家老太爷拦住。说到底,老秦家人靠手艺吃饭,既然要吃饭,那还是能多得到点更好。刘长河现在做的事情,对他们有好处。不适合唱反调。

老刘家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看向刘家老太爷。刘老太爷缓缓摇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且看刘长河到底能不能争取下来。如果能争取,那老刘家人也不着急谋新活路了。

所有人都是各有思量。

而此刻真正能决定结果的,便是曹安堂。

毫不夸张的说,曹安堂接下来做出的决定事关供销社的存亡。

办好了,供销社就是全县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之下的丰硕成果。

办不好,供销社便是继续入不敷出,甚至有可能名存实亡。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曹安堂,看着他在祠堂中间来回踱步。

唯独只有刘长河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压着心中的兴奋,等曹安堂主动向他低头。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突然停下脚步,抱起来双臂,微微侧头看向刘长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牵动着一起看过去。

“刘长河,你今天去过县里吗?”

打死刘长河,不对,打死这里所有人,也是谁都想不到曹安堂思考了那么长时间,竟然问出来这么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刘长河很懵啊,下意识摇摇头:“没有啊。”

“那你今天去过哪?”

“我哪都没去啊,就在村里。”

“谁能给你作证?”

“这村里老刘家人都能给我作证的。不是,曹主任你问这个……”

“你闭嘴!”

曹安堂陡然间的严肃呵斥,让刘长河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曹安堂在祠堂中间站定,面朝秦刘村所有村民,震声问道:“各位秦刘村的乡亲,我问问大家,今天有谁去县里了。请去过县里的同志站出来。这关系到老秦家能不能互助合作,老刘家能不能在供销社另谋生路,希望大家不要隐瞒。”

单纯的一句话,惹来所有人疑惑不已。

大家也听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实在不明白曹安堂什么意思。

但老刘家不少人还是下意识看向了刘瓜那边。

刘长河倒是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想拦一下刘瓜的,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那个刘瓜满是欣喜地上前一步,这辈子第一次当关键人物的兴奋,让他大声喊道:“我!报告曹主任,我今天去县里了。”

“哦?你叫什么名字?”

曹安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也是很有感染力的笑容,让刘瓜也跟着憨憨笑起来。

“报告,我叫刘瓜。”

“刘瓜同志,你在秦刘村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职务?”

“我是秦刘村的民兵队员,专门负责保卫秦刘村群众安全的。”

“嗯。那刘瓜同志,我再问你,今天去县里,就你一个人去的吗?”

“没错,就我一个人去的。”

“去供销社了吗?”

“去啦。”

“去供销社干什么了?”

“我去……”

刘瓜卡壳了。

刘长河脸色变了。

所有老刘家人这一刻竟是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和刘长河、刘瓜他们拉开了距离。

曹安堂脸上的笑容被严肃取代。

“说,你去供销社干什么了!你,一不是运送产品的小手工业者,二不是生产处的在册工作人员,供销社是你随随便便就去的吗?我有理由怀疑,你居心不良,妄图刺探供销社工作机密,试图破坏互助合作良好工作局面。你承不承认?”

这番话出口,刘瓜都要吓死了,好吗。

“我,我没有。”

“你没有?刘瓜!你身为秦刘村的民兵队员,主要职责就是坚守岗位保护秦刘村的群众生命财产安全,除非有上级命令,不得擅离职守。你为什么偷偷摸摸跑去县里供销社?是你自己的个人行为,还是有人指使你去的?是谁让你去的?”

“我……”

“说!是谁!”

曹安堂上前一步,直视刘瓜,直把对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伸手就去抓刘长河的胳膊。

“长河叔……”

刘长河也要吓死了啊,不等刘瓜说出后面的话,猛的一甩胳膊。

“刘瓜,你想清楚再说话!”

刘瓜最为依仗的长河叔这一刻放弃他了,也不等他找到其他可以提供安全感的人,曹安堂再次上前一步,几乎都要脸对脸的距离盯住他的双眼。

“刘瓜,是不是刘长河让你去县里的?”

“是,不是!我……”

刘瓜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刘长河心跳加速,猛然把刘瓜往后一扯。

“刘瓜,你小子偷偷跑去县里,怎么不告诉我,真是气死我了!”

简单的一声训斥,随后扭头看向曹安堂,急声道:“曹主任,刘瓜擅离职守,我会教育他的。咱……”

“别说咱。刘长河,我和你不是咱。”

曹安堂直接打断刘长河掩饰的话语,但双眼已经定位在这家伙的身上。

“刘长河,你说你不知道刘瓜去了县里是不是?”

“是啊。”

“那你是怎么知道县里供销社出问题的?”

“我……”

刘长河也崩溃了。

“你没去过县里,也不知道别人去县里,你是怎么对县里发生的事情知道的那么清楚?供销社出现货品滞销,这事只有生产处的同志和原供销社工作同志知道,这是生产处的工作机密,你又是从谁那里得知的?还是你安排了人潜伏在供销社,刺探情报?”

“我没有。我是听刘瓜告诉我的。”

“刘瓜告诉你的?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说你不知道他去过县里?刘长河,你还有没有句实话?给你一分钟时间,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供销社出状况的。”

话音落下,曹安堂后退回去。

在场所有人这一刻好像都忘记了呼吸一样,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曲志刚目光闪烁,止不住地朝曹安堂点头,连那几位派出所的同志,都是冲着他暗挑大拇指。

一分钟时间很长吗?

根本不长,对于思想混乱的刘长河来说,那就是眨眨眼的功夫。

“好,一分钟时间到。刘长河你能说清楚吗?”

“我……”

“说不清楚是不是?那好!刘瓜擅离职守,秘密潜伏供销社,刺探县生产处工作机密,意图不明,身份可疑。麻烦几位派出所的同志,把他带回去好好审讯。”

早有准备的派出所同志齐刷刷上前,拿出手铐直奔刘瓜。

刘瓜人是有些愣瓜,可还没傻到分不清楚好赖的地步,当时就高举双手大声呼喊:“我招,我全招,是刘长河让我去的县里,也是他指使我收买其他人,专门把残次品送去供销社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哪怕是从头到尾掌控了局面的曹安堂也有些发懵。

这还能有意外收获的吗?

无数目光聚集在刘长河的身上,不等谁做出下一步反应,刘长河一脚踹在身边刘瓜的后背上,使其撞开几位派出所的同志,一个转身,撒腿就跑。

“抓住他!”

曲志刚一声怒吼,整个秦刘村又一次陷入混乱。

第八十六章 一九五五(送)

半个月前,曹安堂来秦刘村,被当成贼,让刘长河带着全村人追。

今天,完全反过来,刘长河成了逃跑的人,只不过去追的只有曹安堂一个。因为根本不等别人追出来,事情就结束了。

只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曹安堂随便捡块砖头狠狠往前一砸。

刘长河后背遭受重击,几步踉跄,一头抢在地上。

不等他喘口气爬起来,曹安堂已经冲到近前抬脚踩住他后背,正好后腰上有条鞭子,曹安堂也想不明白这刘长河给他准备这么趁手的工具做什么,顺势抓住长鞭,反剪其双手捆个结结实实。

随后赶到的几名派出所同志接手过去,真的打心底里佩服曹安堂。

“曹主任,你这身手可以啊,真看不出来您这机关工作的人反应速度这么快。”

听到夸奖,曹安堂报以谦虚的微笑。

倒是后方传来曲志刚的话音。

“哈哈,周栋同志,你这是小看我们机关工作的同志吗?我们又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整个生产处人人都是好样的,尤其是曹安堂同志,那可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我们生产处的第一员猛将呢。”

说话间,曲志刚来到近前,伸手拍打拍打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同志,干得不错,这次记你一功。”

随后转身面向后方所有人。

“我现在郑重宣布,这一刻开始,解除刘长河秦刘村生产负责人的职务,暂时由秦长河同志代替。各位秦刘村的群众不要在这里围着了,都跟我回来,我们生产处今天来,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需要各位群众的支持。”

曲志刚招呼众人回祠堂。

可秦刘村全体却没有一个行动的。

所有人都是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刘长河那边。

曾经掌控村子一切,无论说什么,全村人都得听着的刘长河,在今天彻底伏法,谁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结果。

知道他是罪有应得,但心情难免有些沉重。

到最后,只有刘家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去,伸手从派出所同志那里接过来那条长鞭。

老刘家传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当家人信物攥在手中,刘老太爷仰天长叹:“长河,长河啊!老刘家世世代代当家人,你是第一个让官家给抓起来的。祖宗都跟着你蒙羞!怪我,怪我当年听你的,把果生赶出村子。要不然,果生做当家人,也比你这个当老子的做得好。”

“成王败寇,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少拿那个不孝子和我比!”

刘长河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被那位派出所的周栋队长呵斥着闭嘴。

刘老太爷满面沧桑后退几步,扔掉拐杖,高高举起长鞭。

“多说无益!秦刘村老刘家世世代代送你上路。从此,刘家再无刘长河!”

话音落下,老人猛然挥动手臂。

啪!

鞭子抽打在空中,发出震响。

三声过后,刘老太爷愤然转身,顿时有几个刘姓本家人跑过来搀着老太爷往祠堂走。

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曹安堂心里憋着口气,长久吐不出来。

今天刘家人的悲伤,又何尝不是祝口村曹家人以后的悲伤,但等哪一天小栓子伏法,最伤痛的人一定就是本家人了。

人群涌动,缓缓回去。

这边刘长河和刘瓜也被押送上了车。

周栋走回来轻咳一声:“曹主任,还得麻烦你一件事,这整个抓捕过程我们是要记录在案,需要你跟我们回去一趟,在记录上签个字。”

“这……”

曹安堂也知道派出所的工作流程,可眼前生产处的工作还没个结果呢。

还好,曲志刚做出了安排,这边有他和生产处的同志在,怎么也能处理好的。曹安堂先回去,也没关系。

“安堂同志,你这些日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也过于拼命了,今天我给你放假,回去休息一两天,也陪陪家属。刚才来的时候,我就想说了,看你有心事的样子,回去调整一下也好。”

曲志刚这番话,让已经暂时忘了那些心事的曹安堂,顿时心事重重了。

祝口村那边还有个大麻烦等着处理呢。

也不知道苟大友和长秀走没走。

还有那个叫翠香的女同志,他该如何去面对,怎么告诉人家女同志被苟大友背叛了感情呢。

汽车载着众人离开,曹安堂拧着眉头看窗外。

旁边周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外看,正好就看见村头大路两旁延伸出去的壕沟。

“呵,这秦刘村还是没改变啊。三年前我来这搞调查的时候,就告诉他们别在附近挖黏土,挖空了地底下,灌点水就能把他们整个村子都给冲垮了。这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啊。兔子都知道避险不吃窝边草呢,真不明白他们怎么撑下来这么多年的。”

周栋自言自语,引得曹安堂扭头看过来。

牵强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话,也根本没心情接话,就再度陷入沉思。

汽车一个拐弯上了大路加速,车轮滚滚卷起漫天烟尘。

大两号的车轮轧在祝口村村头空地上,伴随着吱嘎一声刹车响,运送统购粮的大卡车稳稳停在祝口村生产社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中年汉子满脸笑容地跳下车。

门口台阶上,早在这等待的苟大友赶紧迎上去。

“长庚,我不是让你早点来吗,你怎么这时候才到啊。”

“呀,大友哥,我来办公差的,肯定得紧着人家县里粮食站的来啊。行啦,这也不算晚,保证天黑之前把你送到家。”

从聊城来的运输员张长庚,是和苟大友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早早收到苟大友托人送的信,说是要搭他的顺风车回家,哪怕是不太符合规定,张长庚还是赶过来了。

“大友哥,要我说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你知道大叔大婶这两年想你想成啥样了吗?对了,我还听说翠香嫂子来这边找你了,你见着人没有?”

张长庚说着话,和苟大友一起往车后斗上抬粮袋子。

没成想,他话音刚落下,苟大友那边猛的一松手,差点把他给晃趴在地上。

“大友哥,你整啥啊这是,松手你不跟我说……哎,不是,你干啥?”

张长庚有些懵,只因为苟大友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张脸惨白无比,使劲抓住了他的肩膀。

“长庚,你说啥,你说谁来找我了?”

“翠香嫂子啊。你老不回家,嫂子不来找你吗。”

“她人呢?”

“我哪知道啊。翠香嫂子早两个月就离开家了,我上哪知道她找到哪去了。不是,哥你这是咋了,嫂子来找你,你咋跟吓着似的?”

“我,我没咋。”

苟大友满心里翻江倒海,使劲搓着手掩饰浑身的颤抖,机械般继续帮着张长庚往车上装东西。

等一切搞定,张长庚拍拍手。

“行啦,哥,上车吧。”

头也不回往驾驶室那边走,走到一半又感觉不对劲,转头看回来,发现苟大友还和傻子似的在那杵着。

“哥,走啊。咱还得天黑之前赶回去呢。”

这声喊话,总算是把苟大友的魂给喊回来了。

他整个人激灵灵打个寒颤,咬咬牙一跺脚,迈步过去拉住张长庚。

“长庚,你拿不拿我当哥。”

“当啊。”

“那哥求你个事,你能答应不。”

“哥,咱兄弟你用啥求不求的,只要我能办的,我肯定给你办。”

“那行,你跟我过来。”

苟大友拉着张长庚转身往生产社里走,进了门,将大院门关得死死的,这才扭头直视过去。

“兄弟,哥求你个事,这次回去不光带我一个人,你还得帮我再捎带一个。”

“捎带谁啊?”

“捎带你新嫂子。”

说话间,苟大友转手撩开耳房的门帘。

屋里,长秀坐在床边上,两手紧张地撕扯着小包袱的系带,头都不敢抬。

张长庚愣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

同一时间,县城县委大院门口,曹安堂的脑子也有些发懵。

“吴大爷,我不是说等我回来吗。你咋安排别人去啦。”

“嘿,我说你这个同志很奇怪啊。别人家的家属去找别人为什么要等着你?你又是个什么身份,要来指挥我?”

“不是,唉!”

曹安堂没办法和吴大爷解释,只能急忙忙骑上自行车,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他有种感觉,真要是让苟大友的家属找去了祝口村,八成会闹出来大事。

可就算他骑得再快,能比得上早早开车接走了翠香的小高快吗。

梁堤头镇镇政府院里。

牛记成站在办公室窗前,透过玻璃窗打量着大院门边上站着的那位妇女同志,片刻之后扭头回来看向身边。

“小高,那是苟大友的家属?”

“报告牛书记,她说她是。可我想起来,当初苟大友来咱镇上的时候,递交的资料里面写的可是未婚。我觉得有问题,没敢直接带她去祝口村,先来请您做决定。”

“这……”

牛记成沉吟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手里拿着两年前苟大友等一众技术员来镇上时递交的介绍信和个人资料,苟大友那里的婚姻状况,明明白白写着未婚两个字,这冷不丁冒出来个家属,不像是什么正常情况啊。

“小高,来的路上你问过她的具体情况没有?”

“问过了。那女同志有一说一,不像是啥坏人,说的个人情况和苟大友这上面的资料信息很吻合,不是一家人知不道那么多。关键是,她的口音和苟大友一模一样。”

听着小高的解释,牛记成不由自主再次看向窗外。

那翠香站在镇政府大院里,应该是小高临走前招呼过不让她乱动,那就哪怕是午后的日头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她都不敢多动弹一下。

看上去怪可怜的。

牛记成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了决定。

“这样,小高,你先带她去祝口村和苟大友见面,到了那别离开,就看着她和苟大友交流什么。最好是能等到曹安堂回去,和安堂同志对接上。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得弄清楚苟大友隐瞒个人婚姻状况的真实原因。”

“好,那我就先带她过去了。”

“嗯。对了,到了祝口村机灵着点,照顾好那边群众的情绪,也注意点苟大友的态度。苟大友今年表现很好,县里都开会表彰过,正准备讨论一下是否把他留在咱们这呢。这时候发生任何事情都必须慎重。”

“我明白。”

小高郑重点点头,转身出门。

牛记成眼看着汽车开走,眉头则是越皱越深。

组织上对每个同志的婚姻状况审查是非常严格的,苟大友的个人资料上既然填了未婚,还有聊城方面的公章盖着,不应该出现岔子啊。

除非是从聊城过来的时候,苟大友就进行了隐瞒。

那这问题可就大了。

隐瞒自身真实情况,潜伏在革命队伍当中,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是个很严峻的问题。

难道苟大友密谋什么呢?

可也不至于潜伏在一个穷村子里两年进行密谋吧。

牛记成越想越不对劲,拿着苟大友的资料迈步出门,骑上自行车就往县城方向去。

这事得及时向上汇报。

他从镇上去县里。

曹安堂那边从县里往回赶。

两人半路上遇见,那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但不确定是否必然的,那就是在这个时间差里,他们能不能碰上祝口村的一些激烈场面了。

祝口村村头,生产社里。

张长庚够着手的去开关紧的大门,后边苟大友使劲拽着他一条胳膊,把人往后拖。

“长庚,算哥求你了,这事你必须得帮我啊。”

“哥,这事我咋帮你?你找人给我送信让我来接你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劲,你要是想回家,他们这边不得集体欢送吗。闹了半天,你是在这!你你你,呀!哥,我不说你犯不犯错误了,反正你别拉着我一起犯错误。要走,你就一个人跟我走,带上旁人肯定不行!”

张长庚是真没想到,他的大友哥这两年在外面还找了女人,更可怕的是,连孩子都快给整出来了。

熟悉苟大友的人都知道,这家伙从来不把他在家里的那门亲事当回事,外人谁问都是说未婚。

没错,按现在这政策,那没领过结婚证就是未婚。

可在家里那边村上,当年摆喜酒的时候可都确定了的。

那边亲戚六人的谁不知道苟大友有个好媳妇儿,你这给整回去个怀着孩子的……反正,张长庚是不敢帮这种忙。

两人拉拉扯扯,大门最终还是打开了。

苟大友心慌不已,直接扑上去拦腰搂住张长庚,扭头冲着后方压低声音呼喊。

“长秀,快,趁现在没人你先上车!”

长秀不管那么多,苟大友让她怎样,那她就照做,拎起来小包袱低头往外冲,顺着门缝挤出去,直接上了大卡车里面。

张长庚都恨不得多出来两只手,能把人给拦住了。

“哥啊,你这不是害我吗。”

“长庚,你给我小点声!不想看我让这里的人给打死,你就继续喊。”

“我……”

张长庚急得直跺脚。

苟大友也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慢慢松开张长庚。

“兄弟,哥不害你,只要你把我们带回城里去,我们就下车。剩下的你不用管了。就这一次,算哥求你了。你不能让我给你跪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长庚还能怎么办。

尤其是外面偶然有祝口村的村民路过,朝这边看了一眼,把两人都给吓得不轻。

张长庚也担心事情败露了,村里人把他这个算帮凶的也给拿下。

要知道,在他们那里,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那些败坏风气的人下场可老惨喽。

“哥,我真是要让你害死了,赶紧上车走吧。还等什么呢。”

“行,兄弟,你这恩情哥记一辈子。”

“你别记着我了。哥,以后再有事,你也别找我。”

张长庚满心崩溃,率先冲出去,上了驾驶座。扭头看看趴在副驾驶座椅底下,拿小包袱挡住脸的长秀,好一阵头皮发麻,拧着脑袋看向车窗外。

“快点,你上后边去!”

“哎。”

苟大友答应一声,也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头看了眼祝口村生产社的大门,一时间百感交集……

“啥时候了,火烧屁股了,你还在这闹腾啥!”

张长庚一声怒吼。

苟大友的百感交集烟消云散,转身小跑着直奔车后斗,双手扒住挡板,一脚踩上车轮,马上就要使劲往上蹿了。

嘀嘀!

一声汽车鸣笛传扬过来。

小汽车开进村子,后车窗里探出来个饱经风霜的妇女面庞,直指苟大友。

“狗蛋!俺可找着你啦!”

就这一句话,苟大友没能上车,整个人直接出溜到车轮底下去了。

第八十七章 一九五五(开)

“狗蛋啊,你个遭千杀的,没良心的!俺可找着你啦!”

祝口村村头,翠香凄惨的哭嚎引得越来越多人往这边围观。

众多村民满心疑惑,可也是看着苟大友让个女同志抓住,又打又挠,还不敢还手,一个个喜上眉梢。

这都两年了,苟大友顶着个技术员的帽子,在村里指手画脚。

谁看见他都来气,偏偏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

到今天总算是来了位为民除害的大姐,大家伙能不开心吗。呼朋唤友的喊人来这里看热闹,没多大会儿,整个村口都围满了人。

那边两口子闹腾的激烈。

这边运粮大卡车旁边,气氛也有些诡异。

小高是个聪明人,只看苟大友遇见那位翠香女同志之后的反应,便确定两人的关系不简单。只不过人家那边正“倾诉”思念之情呢,他不好往上凑,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跳下卡车的同志身上。

张长庚没办法啊。他多想现在就一脚油门开着车跑路,但问题是车上还藏着个人呢。把苟大友扔下,带着“新嫂子”走,这像话吗。只恨那翠香嫂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真要是和车上那位对上,不得活活闹出来人命。

另一边,听到信赶来的曹安猛搞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但一眼看见了镇上宣传科的小高,那就算是找到了解疑答惑的人,快走几步来到近前。

三个人最终在大卡车车头前汇聚。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曹安猛第一个开口问道:“高长征同志,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听说那女同志是你给开车送来的?”

“没错,那女同志叫翠香,自称是苟大友的家属。牛书记派我把人送来。看这样,应该是没错了。”

小高一句解释,曹安猛瞪了瞪眼。

苟大友还有家属呢?

这都两年了,也没听那家伙说过啊。仔细一想,这都两年了,全村人除了生产上的事,其他啥也不听他说的,不知道也不奇怪。

扭头看看那边还在拿拳头往苟大友背上砸的翠香,曹安猛不由得抽抽嘴角:“这家属,哈,是真家属。”

小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我看着也假不了。”

两人相视而笑,也没想着过早参与到人家的家庭内部矛盾当中去,不由自主的齐刷刷扭头,目光落在了张长庚的身上。

张长庚脸都白了,额头上汗和瀑布一样不停往下淌,左右看看,不停冲着身边两人干笑。

小高和猛子也是礼貌性的微笑,可这心里充满了疑惑,瞬间的目光对视。

“镇上的?”

“村里的?”

两人异口同声询问,立马明白了谁都不认识这人,随即齐刷刷看回来,张口问道:“同志,你哪的?”

“我,我是聊城的?”

“聊城的?”

小高和猛子不由得共同退了两步,目光扫视整辆卡车。

张长庚都快晕那了,急忙解释:“两位同志我是来拉统购粮的运输员。”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曹安猛皱起来了眉头。

“不对,统购粮都是我们县里来人,拉到粮食站去。你大老远的从聊城跑这来干什么?”

小高也跟着提高了警惕。

“同志,你怎么称呼?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梁堤头镇宣传科办事员高长征,这位是祝口村村长曹安猛。你突然间来这里,我们镇上和村里都不知情,是怎么回事?上级有任务吗?有没有指令文件?”

小高一连串问话。

张长庚张张嘴:“我叫张长庚。”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张长庚杵在那谁也不敢看,连头都不敢抬。

小高和猛子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个下文,越发觉得事情有蹊跷。

“张长庚同志,你在隐瞒什么?到底为什么来祝口村?你要是觉得和我们不好说也不能说,那咱去镇上,实在不行去县里讲讲清楚也可以。”

小高说着话,扭头朝曹安猛示意一眼。

“安猛同志,把他的车扣下,弄清楚情况再让他走。”

“好。”

猛子答应一声,伸手就去拉驾驶室的车门。

张长庚吓得魂都快没了,猛的往后一缩,整个后背挤住车门大声呼喊:“别扣车,我说,我说!是苟大友让我来的,他要回家,让我运粮的时候顺路带他一起回聊城。”

这话一出,小高和猛子不由得齐刷刷扭头看向空地中间撕扯的那两人。

翠香正使劲拽着苟大友的胳膊,把人往前拖。

“狗蛋,你跟我回家,哪怕工作不干了,咱也得回家。咱爹娘都想你想成啥样了,你就没点良心想想吗?”

苟大友整个人蹲坐在地上,往后倒退。

“我不走!我就算是死,也不跟你回家。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待一辈子,我也不回去!”

这两口子在那撕咬了好久,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句话。

刚才还不觉得怎样,可现在听来,那是何等的讽刺。

“张长庚同志,你确定是苟大友让你来带他回家的?”

小高此刻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阴冷,也不管张长庚有没有回答,迈步朝村口中间走过去。

“都别吵了!今天谁都不能走,全都跟我去镇上把话说清楚。”

小高只是宣传科的办事员,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事情,但既然牛书记安排他来了这边处理问题,还遇上运粮车私自改道、苟大友要回家却隐瞒不报的问题,那他也有足够的资格带着所有相关人员回镇上交给牛书记来定夺。

“苟大友,你们两个去我车上。安猛同志,你上卡车,我们一起回镇上。”

这样的安排,曹安猛自然没有异议。

不管苟大友是个什么想法,至少这运粮车莫名其妙来祝口村的问题得解释清楚。

猛子点头答应一声,转身往副驾驶那边绕过去。

正常的思维,肯定是那个张长庚开车,他在副驾驶上监视啊。

可没等他绕过车头,一声怪叫猛然爆发,不光是吓到了曹安猛,整个村头聚集的所有人都给吓得浑身一哆嗦。

只见苟大友真是连滚带爬着飞速冲过去,微胖的身躯横在曹安猛的面前。

“我不走了,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待在这!张长庚是我喊来的,你们让他走吧,我留下,我留下还不行吗。”

说这话的时候,苟大友都有点带着哭腔了。

可猛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表情古怪地看着苟大友,伸手把人推开到一边。

“你走不走,和我说不着,到了镇上你自己解释。”

真是莫名其妙!

你苟大友要走,我们祝口村全都都巴不得的呢,谁想着让你留下了,拿这事当交换条件实在是可笑。

猛子继续往前迈步,没成想那个张长庚也跑过来了。

“走,我们都走。同志,你们相信我,你们都坐小汽车,我开着车在后面跟着,保证不跑行不行。”

不是张长庚非要帮着苟大友,实在是这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真要是一开车门,看见了里面的人,他就算有多少张嘴都解释不清楚的。

绝对不能让别人上车,最好是待会儿去镇上的时候,半路找个机会把那“新嫂子”给扔下去才好。

他的想法是不错,可他也不考虑考虑,有些事情越是掩饰越容易让人怀疑。

不远处的小高刚把翠香安排上车,扭头看见苟大友和张长庚死活拦住曹安猛的场景,拧着眉头快步走过来。

“你们干什么?不是说了,全都去镇上的。谁都别说了,全都去我车上,安猛同志,你来开运粮车!”

“好。”

猛子心头烦闷,转身又往另一边走。

张长庚一个健步冲过去,直接张开手臂阻拦。

“我来开,这车我来开!”

越掩饰,其实就越明显。

小高和猛子都不是傻子,对面两人一个劲的阻拦他们上车,岂不是意味着……

“车里藏什么了?”

小高冷不丁一声质问,伸手去抓副驾驶的门把手。

苟大友整个人真是用扑的飞冲过去,直接把小高给撞开了。

“车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不可能!闪开,我检查一下。”

小高拉扯苟大友。

那边曹安猛无需多言就是伸手去推张长庚。

四个人围着车头拉拉扯扯,周围祝口村众多村民看着热闹,乐不可支。人群中,四叔曹业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声嚷嚷一句:“苟大友吓成个这样,怕不是车上藏了个人,不敢让他老婆知道吧。”

单纯的一句玩笑话,换来大片哄笑的声音。

殊不知,这话别人说还不怎样,偏偏是曹业生说出来的,苟大友听见之后,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他这一僵,小高逮住了机会,使劲将人往旁边一推直接抓住门把手。

那一刻,无数目光汇聚在这边,就等着看车里到底有什么呢。

连另一边的张长庚都面如土灰,整个人往车轮底下瘫了。

突然间,一声尖叫爆发,直接惊得所有人转头看过去。

“啊!我,我不行了,快,快扶我一把!”

顺着话音,所有人就看到挺着个大肚子的付粟锦,一手掐着腰,另只手使劲挥舞好像求助的样子,整个人缓缓往地下瘫倒。

旁边几位大嫂子吓毛了,赶紧过去搀扶。

曹安猛放下这边,快步朝那边跑。

小高认出来是曹安堂的爱人付老师,那也是有些着急,紧忙过去两步。

“咋了,啥情况?”

“小高同志啊,我,我肚子不舒服,可能要生。麻烦,麻烦用你车送我一趟吧。”

付粟锦断断续续的话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小高脑袋一懵,赶紧伸手去推周围的人。

“都别围着了,快闪开闪开,把人扶到车上去。不对,都别动,我把车给开过来。”

众人都紧着付粟锦了,一时间全都忘记了刚才关心的事情。

也就是苟大友带着无限的后怕,使劲抓着车门把手,腿软得在那打提溜,心底里发誓,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人开这个车门。

可另一边,张长庚完全不是一样的想法,趁着这机会把车门拉开一条缝,使劲朝里面使眼色。

“出来!快出来啊!赶紧下车!”

众人转移注意力,也就这么一丁点的时间,这时候不能把那个谁赶下去,等都回过味来,还是要出大事。

可长秀能听他的吗?

不可能啊!

面对张长庚的低声急吼,长秀拿包袱捂住脸直接整个人蜷缩得更低。

张长庚都恨不能伸手把人拽出来了,突然,一声怒吼传扬过来。

“你干什么呢!”

小高顾着去给付粟锦开车,可曹安猛没什么事,一扭头看到张长庚的姿态,警惕心攀升到极点,怒吼着往这边走。

张长庚吓得浑身一颤,嘭的下再次关上车门。

“我,我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把车门打开!”

“不,不能开。”

“有什么不能开的,你开不开,别让我动手!”

曹安猛挥舞拳头,冲突即将升级,以至于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刚才还疼痛尖叫的付粟锦这一刻也没了声音。

旁人不知道车里有什么,付粟锦还能猜不到吗。

原以为她帮忙打个掩护能将事情盖过去的,谁知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不光没起到作用,这一来一回的,还令事态变得更加严峻。

曹安猛这次是彻底没了耐心,扭头一声招呼:“安良哥、安俭哥,你们帮我把这小子拽走。”

喊是喊了两个人,可真正过来的则是七八个村里壮汉。

大家一是凑个热闹,二是想看看这聊城来的人和那个苟大友到底搞什么猫腻,反正都好奇车里有什么,能帮忙揭晓答案,谁不乐意帮忙。

一群人拽着张长庚的手脚把人拖走。

曹安猛顺势抓住车门把手。

可没等用力去拉呢,斜刺里一个人影猛然冲过来,直接抱住曹安猛双双翻滚出去。

苟大友爆发了,死死压着猛子,厉声嘶嚎。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让我走吧,让我走吧!”

那声音悲天恸地。

可惜,没一个能被他感动的。

村里众人那都是对苟大友憋着口气呢,看见那家伙敢朝猛子动手,呼啦啦又是一群人围过来,曹业生冲的最快,上去一脚就把苟大友踹翻个儿。

“打他,是他先动手的!”

一声招呼,无数拳脚落下来。

苟大友满地打滚抱头痛哭。

曹安猛爬起来,也是一股子怒火蹭蹭蹭往脑袋上冒,恨不能给苟大友直接打死在这里。

场面一度很混乱。

那边打算把车开过来的小高着急了,车里的翠香也着急了。

翠香跌跌撞撞奔跑过来,使着吃奶的劲把人推开,扑倒在苟大友的身上。

“干啥啊,欺负人啊,还有没有人管啦!凭啥打俺家当家的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妇女同志的哭嚎,让众人没办法继续动手。

小高急得脸色通红,大声呵斥:“都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站到一边去!”

人群退散,小高第一时间往那边付粟锦那边一指。

“来几个人,帮忙把付老师扶车上去。其他人都别动,我看看他车里有什么!”

话音落下,小高往前一个迈步。

无数目光汇聚过来。

苟大友吓瘫了。

连付粟锦都脸色煞白的跌坐在地上,双眼死死盯着那边,谁拉也拉不动。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样。

所有人就看着小高,将车门拉开了一条缝。

第八十八章 一九五五(难)

“嘀,嘀嘀!”

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响彻天地,打破了祝口村村头的宁静,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一辆吉普车带着漫天的烟尘从进村的小土坡上冲下来,全速前进,朝这边疯狂行驶。

祝口村村民上一次看到这幅场景,应该还是去年在这开扫盲班的时候。

如出一辙的场面,令众人稍稍愣神。等发觉那辆吉普车没有丝毫减速,依旧带着震天的鸣笛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冲过来,全都惊得四散逃开,连小高都暂时放弃了开门的动作,急忙向旁边闪躲。

吉普车在村头空地上画了个圈,最终才吱嘎一声,停在了苟大友那两口子的身边。

随后两边车门打开,曹安堂和牛记成齐刷刷跳下车,两人全都是无比严肃和紧张的神态看向周围。

整个村头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无论是小高还是众多村民都想不到这么气势汹汹赶来的人,会是安堂和镇上牛书记。

这两人咋了,开车开那么猛?

气氛凝重。

直到曹安堂扭头看了眼满身脚印的苟大友,带着有些发颤的音调问了句:“都知道了?”

苟大友哭了,哭得是撕心裂肺,趴跪在地上朝曹安堂使劲摇头,就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反倒是退散开的人群里,付粟锦奋力挥挥手,带着点极度紧张之后平复下来的有气无力感觉轻声呼唤:“安堂,我,没事!”

就这一句话,曹安堂悬着的心落下去一半,几个大步向前直接去到付粟锦身边,将爱人牢牢拥在怀里。

付粟锦也哭了,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抓着曹安堂的前襟,不停呢喃:“没事,没事。你来的正好,来得正好。我想去车上,车上……”

伴随着话音,付粟锦一只手不停指点大卡车的方向。

曹安堂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目光转动,看到了大卡车车头那已经算是半开的车门,整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

“走,粟锦,我扶你上车。”

说着话,扶起来付粟锦迈步往前走。

周围众人不明所以,可村里几个大嫂子还是下意识的想过来帮忙。

谁知曹安堂猛的一声呼喊:“都别动!我自己来!”

带着异样情绪的话语,把所有人都给弄懵了,谁也不明白曹安堂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态度,只能傻愣愣看着这两口子相互搀扶着慢悠悠往汽车停着的位置走过去。

目光追随,心情异样。

也是这时候,那边牛记成的一声呼喊,再次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其他方向。

“祝口村的乡亲们,大家听我说!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大家一定要镇定,一定要冷静,要相信组织上绝对会帮大家处理好任何问题,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

牛记成说的每一个字,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为什么这些字连起来,变成这番话,就是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了呢。

谁冲动了啊?

谁不理智啦?

到底出啥事了?

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牛记成后面的话出口,所有人才终于有了点自己的理解。

“各位乡亲,大家先回家。请相信我,对于苟大友犯的错误,我代表梁堤头镇镇委,向大家保证,一定会秉明组织上,对他严肃处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需要认真的调查。大家先回家耐心等待,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

听着牛记成这番话,众人面面相觑,随即不由得都是喜上眉梢。

曹安猛代表着整个村子,兴奋地上前一步,急声问道:“牛书记,是不是要把苟大友给调走了?如果是,那您放心,我们全村没有任何意见。只要把他调走,我们就很满意,也没别的要求。”

随着曹安猛的话,不少人高声附和。

气氛变得活泛了许多,另一边的小高也平复了心情,急忙走上前。

“牛书记,您是不是已经知道苟大友准备瞒着组织私自离开的事了?您放心,我来的及时,还有祝口村乡亲们帮忙,没让他就这么跑了。对了,还有那辆运粮车存在问题,我们正准备检查呢。”

小高真是……唉,怎么说呢,那是无论多少次遮掩,总能让他再把问题揭露。

尤其是此时说出的话,不知道又给了知道真相的那些人多么大的心灵冲击。

那边绕着弯路过大卡车车头的曹安堂两口子齐刷刷浑身颤了下,好似一时间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曹安堂整个人撞上车门,硬是把那辆开关好几次的车门给撞关上了,却也难以避免的再次将所有人的目光给吸引了过去。

这下子,连牛记成的脑门上都有些冒汗了。

之前,牛记成要去县里找组织处的同志汇报一下苟大友的情况,半路上遇见曹安堂,两人会面之后,曹安堂没有丝毫隐瞒的,将苟大友所做一切讲述出来。

事就是这么个事。

但事情会引发的后果,那是牛记成稍微想象一下,都感觉头皮发麻的。

顾不上去县里做汇报,两人最快的速度回镇上,开了另一辆车飞速赶来,就是害怕那位翠香女同志的到来,让形势恶化,引发流血冲突。

车开进村子的时候,两人都看到了村口无数人围聚的画面,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事情已经暴露,唯有用极端的方式暂时将混乱制止。

没成想,情况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但距离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只差毫厘之间了。

牛记成很明白,那辆卡车是有问题的,但绝对不是其他人认为的那种问题,要不然曹安堂走得好好的,干嘛非要拉着怀孕的妻子一起去把车门撞关上。

可别人不知道车内隐藏的秘密一旦揭露出来,会意味着什么。

随着小高把众人关注的焦点牵动回去,曹安猛也是上前两步大声说道:“牛书记,您来之前,我们正准备去检查这辆车呢。苟大友和开车来的人死活不让我们开车门,车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您看……”

“对!我来看!”

牛记成一声呼喊,把曹安猛给弄懵了。

也不等猛子反应过来,牛记成快走两步去到大卡车旁边。

“小高,安猛同志,带着所有群众后退,避免有危险。”

“啊?牛书记,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们……”

“你们疏散群众,我来!怎么?我的命令你不听了?”

牛记成的严厉语气让小高有些懵,自我感觉也没做错什么啊,不就是担心牛书记的安危吗,怎么还成了不服从命令了?

即便是满心的不解,小高还是和曹安猛一起招呼着全村人后退。

距离拉远,可所有人的目光依旧汇聚在卡车那边。

付粟锦也要回头去看,却感觉曹安堂拉着她的手用力了一下。

“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待在车上别动。无论如何都别出来。”

就这一句话,意味着连曹安堂都无法判断牛记成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一旦当众把长秀从车里揪出来,场面一定会变得非常混乱,曹安堂顾不得别人,只求付粟锦能够安全。

“进去,把车门锁死。”

一句低声嘱咐,送付粟锦上车,他转身回来看向卡车那边。

又是好似时间都停止了的安静,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牛记成拉开了卡车驾驶座的车门。

众多祝口村的村民踮着脚观望,可惜距离有点远,只能看见空荡荡的驾驶座座椅,根本看不见再里面还有什么。

但牛记成看得见,而且还是看的无比清楚。

这位镇书记即便是听取了曹安堂的汇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这事实呈现在眼前,真相近在咫尺的时刻,还是不由得怒火冲头,脸色变得铁青。

他站在车门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抬腿窜上车。

车里的长秀已经吓傻了。

拿着小包袱盖住头脸,眼睛都不敢睁开,都恨不能自己变成一只老鼠,甚至是变成一粒灰尘。

可惜,她又不是孙悟空,没那么多变化,唯有默默等待,等待着一个悲惨的结局。

然而,事实却是车厢里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最终被嘭的一声车门关闭响动驱散。

长秀愣住了,不敢相信的抬头。

与此同时,外面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听到了牛记成毫无感情的一句话。

“车里什么都没有!”

随着这句话,苟大友往后一翻躺在地上,好似死鱼一样双眼空洞看着天空。

折腾了那么久,也提心吊胆了那么久,可算是在牛记成这里结束了。

不对,这件事情哪那么容易结束!

“小高!”

“到!”

“把苟大友押上车,还有那个聊城来的运输员也一起,带回镇上。”

“是!”

“曹安猛!”

“到!”

“从现在开始,祝口村农业生产合作社交给你来管理,带领祝口村群众继续发展生产。”

“是!”

“曹安堂!”

“到!”

“你来开这辆卡车。”

“是!”

牛记成一番安排,点到名的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苟大友夫妇和张长庚一起被小高带上小汽车。

曹安猛回头招呼全村人再往后退,给汽车调头让开空间。

曹安堂冲着付粟锦投过去个安慰的目光,随即最快速度冲上那辆卡车,关上车门,里面锁死,隔绝外界一切目光。

当牛记成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那辆吉普车旁边时,就看到付粟锦已经下了车。

面对曹安堂的爱人,牛记成微微叹口气。

“付粟锦同志,你,辛苦你了。”

付粟锦赶紧摇头:“牛书记,我没事。就是这,这……”

“安心等曹安堂回来。”

话不多说,牛记成上车启动车辆,一声鸣笛,三辆车排着队调头开走。

闹腾了大半天的祝口村村头这边总算是恢复了安宁。

但所有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到底是咋回事啊,那卡车上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要是没有任何问题,为啥之前那个镇上的年轻同志那么严肃。

各种疑问萦绕在众人的脑海中,直到一声大笑引得所有人不自觉抬头。

曹业生掐着腰仰着头大喊:“都傻了啊?高兴啊!那个苟大友可算是滚蛋了,大家伙不该高兴吗?”

就这一句话,终于让众人意识到什么才是值得关注的事情。

“是啊,苟大友走了啊!咱都该高兴啊!”

曹安猛附和着一声呼喊,扭头看看那边的生产社,迈步过去,伸手把大门推开。

“乡亲们,都进来!从今天开始,这生产社,大家谁想进就进,再也不用看苟大友那个龟孙的脸色了。都来,我给大家开个会,商量商量咱以后咋生产!”

全村欢庆,涌进生产社。

两年了,苟大友就像是一根卡在祝口村喉咙上的鱼刺,让所有人都无比难受,到今天,算是彻底拔除。

众人沉浸在喜悦当中,但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根刺到底是因为什么拔掉的。

梁堤头镇镇委大院后院里。

当小高看见卡车副驾驶上走下来的长秀时,整个人都是傻的,惊愕的后退两步,又上前去抓住曹安堂的胳膊,使劲指点长秀,一时失语。随后看见牛记成下车走过来,又是快速迎上去两步,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牛记成抬手一压,止住所有声音。

另一边,苟大友好像丢了魂似的,如行尸走肉般,呆呆站立在原地。

只有那位翠香,带着巨大的疑惑,指着长秀那边,惊声询问:“这咋还有个女的啊。她是谁啊,干啥的啊?”

翠香左看看、右看看,却只是看到好几张充满无奈和愤怒神情的脸。

牛记成冷哼一声:“想问,你就问苟大友!”

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震声道:“小高,去找个安静的办公室,再去喊妇联主任韩继梅同志过来。”

“哎。”

小高答应着扭头就走,这年轻人脑子活泛,仔细一捋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大概猜想到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样了。

想明白之后,就一阵阵后怕。

要是刚才真的在村里把人从车上揪下来,由此引发矛盾,就凭他根本没那个能力掌控局面的。

岂止是他,哪怕牛记成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掌控局面,要不然也不会把人带来镇上才放下车。

回头看看那个站在原地始终低头一语不发的长秀,尤其是看到长秀的肚子,牛记成就一阵阵火气冲头。

这是祝口村出的问题,也就是梁堤头镇的问题,他这个主要负责人的治下出现这种事情,其恶劣程度已经不次于当初的程育良事件了啊。

不管能不能处理好,最后也是要被县里问责的。

更让人头疼的是,事件的两个关键人物还都有理顺不清楚的历史遗留问题。

难啊!

牛记成真想仰天长叹一句,我太难啦!

没等心里的感叹发出口,旁边一声怪叫,引得他眉头狂跳。

“苟大友,我和你拼啦!”

翠香扯着嗓子哭嚎,直接把苟大友的脸给挠开了花,随后就是怪叫着转身,认准长秀直接往上扑。

第八十九章 一九五五(承)

翠香认准长秀,把牛记成和曹安堂惊得不轻。两人赶紧过去阻挡,也因此受了点无妄之灾,手背、胳膊全都是血淋淋挠出来的印子。

还好妇联主任韩继梅同志很快到来,算是给他们解了围。

不管怎么说,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该说清楚的事情也一件件说清楚。

那个张长庚在主动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之后,开着运粮车离开,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理会苟大友了。

苟大友被关进了镇里的小黑屋,保卫科的同志监视着他写坦白书。

翠香被暂时安排在了妇联办公室,几位妇联的女同志陪着。

而长秀则是被带进了另一间办公室,接受牛记成和韩继梅的审问。

曹安堂没资格去参与任何一方面的工作,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件事情上他也是有错误的。

知情不报,包庇隐瞒,尽管情有可原,但牛记成或多或少都对他有些心理芥蒂。

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真要推算起来,怕是得一年之久了。

到了今天,眼看事情都快瞒不住了,才主动上报,非但无功,等情况汇报到县里的时候,曹安堂也有连带责任,要受到批评的。

他就蹲在镇委大院门口,闷闷地抽烟。

从午后等到黄昏,眼皮都让烟熏得发干了时,牛记成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安堂同志。”

“牛书记。”

两人一声招呼,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牛记成揉了揉因为气愤而发红的眼睛,长叹一声:“安堂兄弟,咱现在抛开所有的工作关系,就以私人交情说话。你跟哥说,还有啥事吗?”

曹安堂愣了下:“啥事?”

“就是有啥你知道的,不好的事,还没告诉我的。你仔细想想,趁现在我还能受得住,赶紧告诉我。可千万别给我再来其他的突然袭击,我怕我承受不了!”

牛记成很崩溃。

曹安堂也很崩溃。

“牛书记,就这一件还不够吗?”

“曹安堂,你也知道够了啊?你说说这几年下来,祝口村都出了多少事?”

五一年镇反,祝口村出了个反革命的曹安栓。

五二年妇女解放,祝口村解放出来个秘密生孩子的长秀。

五三年农业互助合作,祝口村全村和技术员闹矛盾。

五四年扫盲,祝口村扫出来梁堤头镇最大的蛀虫。

到了今年,更不得了!

那个和祝口村全村闹矛盾的技术员,在村子里与全镇唯一在逃反革命分子曹安栓的媳妇,乱搞男女关系。

“安堂同志,安堂兄弟,你是我哥行不行!你告诉我你那祝口村什么时候能消停点?你这一年年的,全都连成串了,到底让我去于书记那挨多少训斥才行?我也是追求进步的,要是祝口村不想让我进步,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别抱那么大希望了啊。我容易吗?整个梁堤头镇那么多个村子,全加在一块也没你们那事多,你那是啥地方啊。专门生产事的吗?你个生产处的主任能不能给带动生产点好的出来?”

牛记成满肚子的牢骚,也是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到今天总算是全部说出口,只说的曹安堂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硬是不知道怎么反驳。

回手一拳头狠狠砸在墙上。

恨只恨当年土改的时候没有及时去教育小栓子,要不然也不会有后来这么一连串糟心的事。

“牛书记,你别说了。这事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刻意隐瞒。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县里找于书记请罪,是我判断失误,没能及早制止眼前这种恶劣的情况发生。到时候,所有责任都在我身上,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这你满意吗?”

“我满意什么啊。曹安堂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说我推卸责任是不是。别给我整你有错的。我牛记成身为全镇的主要负责人,没能深入群众中间,及早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我的错,我用不着别人给我承担责任!”

“牛书记,我不是要给你承担责任,我是说这事我有错误,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曹安堂,你这还跟我争责任了?你有错,你还光荣啦?显得你思想觉悟高啊?”

“不是,牛书记你要这么说,就是你不讲理了啊。”

“我不讲理?我倒是想讲理,你去,你进去替我面对一下那个翠香,面对一下那个长秀,你看看让你面对那两个女同志,你能不能讲出来一点道理!”

两个人越吵声音越大,引得大院里不少人朝外围观。

其实也不怪牛记成这样,这一下午都在应对翠香和长秀两个妇女同志,堂堂镇书记被骂的里外不是人,换谁能心情好了。

这边俩人吵得不可开交,冷不丁的就听院里小高一声呐喊。

“牛书记,不好了,那个谁闹着要上吊。”

听到这话,曹安堂和牛记成惊得急忙往回跑。

妇联办公室里,那个翠香寻死觅活,妇联的几位女同志使劲拦着,可这样的情况能拦多久?

不等牛记成想好怎么处理,隔壁办公室又传来韩继梅的呼喊,那个长秀竟然也要寻短见,说什么弄个一尸两命在这给人看看。

好端端的镇委,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牛记成脑袋嗡嗡的,最后直接把两个办公室的门全都踹开,扯着嗓子一声吼:“都给我闭嘴!谁再胡闹,全都送县里派出所,这辈子别想出来!”

之前说啥都不好使,倒是这句话把长秀和翠香都给唬住了。

场面安静下来,牛记成掐着眉心也慢慢恢复正常思考能力,转头朝小高挥挥手。

“小高,去找人打扫出来两个房间,安排她们俩今晚先在镇上住下。妇联的同志们今晚加加班,守住了这俩人。等明天,带着苟大友一起送县里。”

这个决定一出,长秀和翠香似乎又想搅闹。

牛记成狠狠一瞪眼。

“你们再闹一个试试,谁要多闹一下,我就在苟大友的罪状上多加一条,到时候他一辈子带着污点翻不了身,你们不管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自己想想清楚!”

这话算是点中了两个女人的死穴。

不管是长秀,还是翠香,她们现在最依赖的就只有苟大友,苟大友下场越惨,她们就越不好过。

随着小高带头做安排,两个女人也被分散带走。

牛记成烦躁的心情彻底平复下去,闷闷往办公桌后面一坐,抬头看见还留下来的曹安堂,也终于没有了之前那种满是幽怨的神情。

“坐吧。外头站了一整天,你不累啊?我这你又不是没来过,会不会自己倒水喝?”

曹安堂听到这话,满心的郁闷也消散不少,拿起来牛记成的水缸子,倒满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整个人都感觉清爽许多。

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也总算是能平心静气地商讨问题了。

“安堂,我跟你实话说了吧。这事不好办。那个翠香女同志是聊城人,不管她和之间什么关系,那都是要回原籍接受那边的同志安排。我想了,明天去县里汇报,我就提议让小高和韩继梅同志一起把人送回去。你觉得这样处理,行不行?”

“行,牛书记你这样安排一点问题没有。”

“那好,我再说这个长秀。下午审问的时候,她自己都说了,完全是自愿的,没受到苟大友的强迫。而且这个长秀的身份也很麻烦,韩继梅说她是受害者,受了曹安栓的迫害,本不应该在祝口村的。但既然她过去几年一直在祝口村生活,那么苟大友的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她就……”

牛记成说到这卡顿了一下。

曹安堂当然明白牛记成的意思,只是微微一沉吟,便直接开口道:“让她去我家,和我爱人在一起。”

本是给牛记成分担压力,可牛记成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安堂,你可想清楚了。这事瞒不住的,一旦让祝口村其他人知道,这就不是组织上对你有意见了,是全村对你有意见,到时候你还能在村里待的下去吗?”

“我……”

“你别你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有事你都是全都一个人扛。之前曹业生那事就已经让你受委屈了,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历史重演。听我的,尽快做安排,带着你爱人一起来镇上。这都快生了,还跟着提心吊胆的,你自己就没点数吗?你年轻,大好的前途等着你呢,别总是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身上栽跟头!”

说到底,牛记成还是维护曹安堂的。

即便是有争吵,也绝对不会改变牛记成对曹安堂的认知和了解。

“行了,不想那么多了。所有不幸之中的万幸,那就是还没有惹起来任何流血冲突。明天一早,先把他们送去县里吧。苟大友的情况也特殊,我做不了主,还得于书记来做主。”

一切有了决定,两人也是齐刷刷叹口气。

牛记成目光转动,落在窗外对着的小黑屋那边,忍不住连连叹息:“这个苟大友啊,他怎么就那么不知道坚守原则呢。带上污点,这一辈子也别想得到组织上的原谅了。”

牛记成很是惋惜,曹安堂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感觉。

苟大友的工作能力没得说,本应该能为祖国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但这事之后,即便到不了要坐牢的程度,那工作也是别想再恢复了。

曹安堂无奈摇头,也不想再去和对方说些什么,仰头喝干净杯子里的水,慢慢起身。

“那牛书记,我就先回去了,看看村里的情况。等明天有了结果,我就让我爱人过来,暂时先把长秀领回去。镇上这边……”

“镇上这边,我给你安排住处,之前分给你的那套房子已经有人住了。现在号召支持和优待知识分子。我就想不明白了,一群整天就知道啃书本的,连门都不出的家伙,支持他们干什么。光占用资源,也没见有一点贡献。算了,不说这个了,心烦。你稍微等两天,我处理好苟大友,就立刻给你安排住处。”

“好,牛书记,那我就等你消息。”

说着话,曹安堂转身迈步。

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牛记成一声呼喊。

“等等着,还有个事。你之前来找我,不是要了解那个果叶砖窑厂的情况吗。下午的时候,有县里派出所的同志来过一趟,给了我份资料,你拿回去看看。听说是果叶砖窑厂的那小老板两口子是被人害的。”

牛记成翻找出一个档案袋,迈步过来,递给曹安堂。

两人并肩向外走,一出门就感觉到火辣辣的空气扑面而来。

牛记成忍不住嘟囔一句:“还这么热,怎么就不下场雨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曹安堂猛回头提醒:“牛书记,我也想起个事。之前有菏泽地区的水文站同志去县里。说是让咱都早做准备,很有可能会有一场暴雨来袭,提前做好防洪工作。”

“防洪?哈,咱这边又没啥大江大河的就一个小六里洼……呃,我知道了,还真得好好防备着。那苟大友过年前后带人挖的灌溉水渠,可是通着所有村子呢。这要是下暴雨,不好说啊。”

本来已经不想去谈苟大友,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还是难免提到了那人。

谁也不说话了,牛记成直接把曹安堂送到院门外,才转身回去。

曹安堂心情沉闷,也懒得骑车,就那么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另只手掀开了牛记成给他的那份档案袋,用嘴叼着袋子口,将里面两张文件纸抽出来,拿在手中定睛细看。

之前他找牛记成了解过果叶砖窑厂失火的事情,那时候连县里派出所都没有给案件完全定性。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今天上午,刘长河伏法,县派出所突击审讯,掌握了对方大量的犯罪资料,其中就有果叶砖窑厂的问题。

曹安堂觉得有些意料之外,但想想刘长河那种狠劲,也能说是情理之中吧。

心绪飘飞,目光在文件上流转,看着看着,他不由得停下了。

就站在马路中间,双眼紧盯着文件上的字迹,握住文件袋的手出现剧烈的颤抖。

“果叶砖窑厂纵火案”

主谋:刘长河。

同谋:曹安栓!

第九十章 一九五五(狠)

曹安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再次得知小栓子的消息,竟然是从派出所的案件总结材料里来。

刘长河供述,三年前梁堤头镇小学开工建设,果叶砖窑厂抢走了他到手的生意,一时气愤,怀恨在心。

于是,他托人找到因犯事而东躲西藏的曹安栓,以金钱作为交换,让曹安栓去果叶砖窑厂放一把火。

其目的是迫使果叶砖窑厂停工,无法交付砖瓦,将镇小学建造的生意再次拉回秦刘村,从没想过伤害任何人的性命。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连刘长河这个主谋都无法预料。

果叶砖窑厂大火,刘果生和秦叶眉下落不明,连带着当时交付的生产用资金一起消失。

现在想来,一定是曹安栓抢走了钱财逃之夭夭,再也没与刘长河联系。

多年过去了,刘长河伏法,交代清楚了一切。

其结果,自然是又给小栓子身上增添一道罪状。

俗话说,技多不压身,换到小栓子这里,那就是债多翻不了身了。

曹安堂不知道小栓子能跑哪去,但肯定是已经早早背井离乡。这些年来,他希冀着小栓子能主动投案自首的希望,在这一刻也彻底破灭。

带着沉闷压抑的心情回到祝口村,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默默将那份材料收好,推着自行车往村里走。

谁知刚进村口,斜刺里冲出来一人直接挡在他的面前。

曹业生瞪着一双牛眼,张口就问:“看见长秀了吗?”

“没,没……”

“哼!”

曹业生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曹安堂抬抬胳膊,想喊住四叔说几句话,可最终那只手无奈地垂下去,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

又是新的一天,晌午刚过,曹县县政府大院后门,三辆小汽车缓缓开出来。

在门边上等待许久的曹安堂和牛记成猛的站直,看向第一辆车。

县纪检处处长胡爱国,从车里探头出来。

“都回去吧,我负责把苟大友送走。放心,于书记是挺生气的,可没生你们俩的气,还说你们处理得不错,没有引动群众矛盾冲突。不过,这事还没结束。于书记交代,一定要妥善安顿那个长秀。实在有困难的话,把人留在县里也行,一切等孩子出生再说。不管怎样,谁都不能害了人命。”

说完这番话,胡爱国坐回车里。

两人眼睁睁看着第一辆车开过去,车里后座上,苟大友低着头没有半点精气神。

随后,第二辆车停在他们面前,小高探头出来。

“牛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把翠香安全送到家。聊城方面有什么进展,我回来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嗯,路上注意安全。”

牛记成点点头,小高看了眼旁边的曹安堂,点头示意,随后开车出去。

等第三辆车开过来,则是直接刹车停稳。

雷公跳下驾驶座,绕过车头把副驾驶车门打开。

“牛书记,请上车。”

牛记成叹口气,迈步朝那边走。

曹安堂则是目光放在后车窗,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后座上并排坐着的电母和长秀。

这是于书记的安排。

别看于庆年始终在县里,可无论任何地方出了事情,他都能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连曹安堂都没想到的事情,于庆年却是想到了,只有曾经也是祝口村村民的雷公电母这两口子出面,才真正能将长秀的情绪压制下去。

长秀闹着要离开祝口村的,现在逼着她回去,哪怕是回去曹安堂的家里暂时躲避,她也无法轻易接受。

可事情闹到现在这地步,县里没去追究她的责任,就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怎么可能再给她提供那么多优待。

呲的一声,后车窗拉开,电母向外探探头。

“安堂同志,你别担心。于书记交代了,这次送长秀回村,我也跟着一起回去。我们一起暂时住你家。等什么时候镇上的住处安排好了,再一起过去。有我在,出再大的事,也保证不让付粟锦同志遇到危险。这不光是我的意思,也是于书记特别交代的。”

听到这番话,曹安堂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去。

雷公那边回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于书记忙,今天就暂时不见你了。让我转告你,生产处的工作要做好、家里的老婆孩子也要照顾好。工作、家庭,就这两件事,其他的你别出头。这种事,不是你该积极表现的。”

说完,雷公上车,奔向梁堤头镇。

都走了,就剩曹安堂一个人站在那,长久的愣神。

早晨离家的时候,他就和付粟锦说了,今天去镇上上课,等着牛书记那边派人过去喊她。相信牛记成和雷公电母一起回去,都能安排妥当。

他不太担心其他,就是想起来昨晚上看见四叔曹业生在村口等待的那副场景,满心里不是个滋味。

有些失神的往大院里面走,进了生产处的办公室,发现空无一人,才想起来今天生产处全体都去供销社,给秦刘村来的老刘家小生意人安排工作。

尽管供销社小产品质量参差不齐导致货品滞销,有刘长河暗中操作推波助澜,但必须承认这些问题是客观存在的,找专业的小生意人给供销社的产品打开销路是必然选择。

曹安堂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复杂情绪抛之脑后。

听于书记的话,工作、家庭两方面,其他的不去管。

重新燃起斗志,出门直奔供销社。

今天的供销社还是人满为患,只不过昨天那叫混乱,现在这叫热闹。

拥有丰富经验的秦刘村老刘家生意人,多年来走南闯北,哪个地方缺什么用品,那是一清二楚。

卖所需,买富余,低买高卖计划得清清楚楚。

当然,供销社不是单纯为了赚钱的地方,其主要作用是促进小手工业者的生产互助合作,有生产处的同志指挥着定价,也能避免资本主义那一套垄断市场、哄抬物价的事情发生。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等曹安堂在供销社里面的办公室找到曲志刚的时候,根本没从那位曲处长的脸上看到一点笑模样。

“安堂同志,你来的正好。来,你和这个秦长剑说,我是说不通了,我也不想和这么顽固的人继续说下去!”

曲志刚怒气冲冲拍桌子。

曹安堂愣怔着扭头看向办公桌对面站着的秦长剑,心中一动,张口问道:“不想参与集体生产?”

秦长剑张了张嘴,啥也没说。

既然你曹主任都猜到了,那还说啥。

曹安堂皱皱眉头。

“秦长剑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之前我第一次去秦刘村的时候,听你说的那些话,也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而且你也清楚,全县那么多手工业门类,其他门类的也有不比你秦家瓦差的。人家都不害怕技艺外传,你怎么能抱着这种老旧思想,不知变通呢。”

“曹主任,这不是变通的事。我知道,全县都在互助合作,都要集体生产,别人都全力支持。俺们老秦家也不是不支持组织上的工作,就是不来县里的砖窑厂参加集体生产,我们只在我们村子里生产不行吗?该完成的生产任务,俺们超额完成,这也不行?”

这话一出,没等曹安堂回应,曲志刚那边又开始拍桌子了。

“不行!秦长剑,你到底要我和你说多少遍?你明不明白什么叫互助合作集体生产?秦家瓦那么好的技术,你们不想着拿出来去帮助其他人?行,这事我不强迫。那你们秦刘村那么多砖瓦匠来县里砖窑厂集体生产总可以吧,这是从分散的家庭经营到集体的社会主义生产,这就是改造的意义,你懂不懂?”

“曲处长,你说这个我不懂,但我也知道还有别的人在家搞生产的,凭什么我们老秦家的人就不行?”

“别的人那是因为集体的生产工厂还没建立起来。这砖窑厂是早就建好的,那么大地方不够你们烧砖用?”

“不是。曲处长,同样是烧砖瓦,在家和在工厂到底有啥不一样,您就为了让县里工厂人多点,非得把我们老秦家全体都拉来。这不是搞形式吗。”

“搞形式?你敢说我是搞形式!”

曲志刚一声吼,再也坐不住了。

自从喊出来那个百分之百互助合作的口号之后,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说他是搞形式主义,现在听见这两个字,曲志刚都想打人。

曹安堂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别急,曲处长您先别着急。秦长剑,你也别那么固执。这样,咱找个折中的法子,县里砖窑厂给你们老秦家专门开辟一块生产用地,和其他人分开的,避免别人看到你们的技术行不行?”

秦长剑使劲摇头:“不行。县里砖窑厂我去看过啦,没那个条件。”

另一边曲志刚怒吼:“就算是有那个条件,我也不允许你们搞特殊。”

曹安堂无奈,再次提议:“那这样,你们既然不愿意离开秦刘村,咱就在秦刘村单独开个砖窑厂,县里生产处派人去管理,行不行?”

秦长剑想了想,还是摇头:“曹主任你要这么说,还不如往俺们村派个管理员直接管理,还盖砖窑厂干啥。不过俺提前说好,管理可以,但别想看俺们生产。秦家砖瓦的烧制流程不给外人看。”

这下子,那边曲志刚火气更大了,直接绕过办公桌走到近前:“指导生产,指导生产!你啥都不让看,那叫什么指导,让我们派个人上你们秦刘村天天晒太阳喝凉水去吗?还有你,曹安堂,你刚才那叫什么提议。咱有那个资源浪费着,再跑秦刘村那么远给他盖个砖窑厂?”

两边都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曹安堂夹在中间相当无奈。

眼看这边的争吵都引得外面不少人围观了,曹安堂使劲拍拍桌子。

“别吵啦!曲处长,秦长剑,我再最后一个提议。你们要是同意,那就按我说的来,你们要是不同意,这事咱就一块去找于书记去说。”

别的都不好使,把于庆年往外一抬,那俩人立马闭了嘴。

“行,听我一句啊。咱两边都退一步。老秦家人不用来县里参加集体生产了,但是,县里必须派人过去管理秦刘村那边,也不准对管理工作有任何阻挠。行还是不行?”

曹安堂略带期待的目光看对面两人,结果片刻的安静之后,就看到两人一起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

“曹主任,我不是不听组织上安排。主要是我们老秦家祖宗上定下的规矩,哪怕我一个人同意了,别人也不会同意。你要派管理员去,那可以,必须得让我们老秦家全体认可相信。”

“曹安堂,你看了没,这种顽固分子你是怎么都和他说不通的。我也一句话放这了。要么集体生产,要么就别生产,脱离了集体,我就不信你们有法活。”

得嘞,曹安堂说那么多全都是白说。

尤其是曲志刚最后那句话,算是彻底把秦长剑也给惹毛了。

“曲处长,你这话什么意思?俺们老秦家这么多年,从来没参加过集体,也照样活下来了。不集体就不集体,你们爱咋咋!”

说完,秦长剑直接摔门而去。

曲志刚气得两眼发黑。

“曹安堂你看见了没,他什么态度啊,我是生产处长啊,他敢这么和我说话?”

“曲处长,你别生气,这事还可以继续商量的啊。”

“商量什么,我不商量了!再过两个月济南就要来工作组验收互助合作成果,我可是早就和于书记保证过要百分之百的。现在就剩下这个秦刘村了,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曲志刚一番话,弄得曹安堂满心无语。

早就感觉那个百分之百不切实际,还是生产处所有人累死累活才营造出个接近百分之百的局面,曲志刚应该懂得万事无绝对的,怎么还能没有个结果,就早早给于书记那边作保证了。

“曲处长,你别生气了,我再去劝劝秦长剑吧。”

他打声招呼转身向外走,听着身后曲志刚说什么“要牢牢守住集体生产的底线”,他也只是挥手示意听到,没有任何过多话语。

说什么啊,还有什么好说的,说不两句就是争吵或者他被曲志刚批评,有那功夫还不如最后去做做秦长剑的思想工作呢。

想着心事走出供销社大门,抬头远远看见秦长剑的背影,加快脚步追上去。

“秦长剑同志。”

“哎?曹主任?”

秦长剑回头看见曹安堂,脸上满是无奈的神情。

“曹主任,互助合作这事,真不是我故意和你们唱反调。您去过我们村,知道我们那的情况,就算是我同意了你们那个集体生产的要求,我们老秦家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你要是非得派管理员,我们也不拦着,不过提前说好,我们老秦家人就服从曹主任你的管理,俺们相信你,不相信别人。”

秦长剑这番话也算是掏心窝子说的了。

不只是他,整个秦刘村的人都只对曹安堂有好印象,就因为在秦刘村作威作福了那么久的刘长河,是让曹安堂给拿下的。

可曹安堂不敢接受秦刘村群众这样的厚爱,急忙摆手说道:“秦长剑同志,刚才那话以后别说了,任何同志都是值得信任的,尤其是曲处长,他脾气是急躁了点,可出发点是好的,他做的决定也是奔着让全县小手工业从业群众过上好日子去的。”

“可他……”

“哎,秦长剑同志,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秦刘村的情况,也理解你们的想法。这事咱说了不少了,来来回回就那么点矛盾,说再多,没个真正的解决办法也没用。再说了,我这来追你,不是说这事的。”

“啊?那曹主任你要说啥?”

秦长剑愣愣的发出询问,曹安堂拽着他直接去到路边墙根底下。

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到这边,曹安堂才压低了声音道:“果叶砖窑厂的事,你知道多少?”

就这一个问题,很明显能看见秦长剑的表情变幻了好几番。

都说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秦长剑的闺女秦叶眉当年跟着刘果生离开秦刘村,按老秦家的传统而言,秦长剑就不该再去理会闺女家的事。但这天底下,有几个不疼爱子女的父母?

当初知道果叶砖窑厂出事的时候,秦长剑两口子为了闺女没少流眼泪。

今天猛然再次听到曹安堂说起来,秦长剑的心情就给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更关键的是,过去这好几年,他都从来不知道事情真相。

直到今天,曹安堂的缓缓诉说,才让他明白自家闺女到底受了多大的冤屈。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刘长河那人过于狠毒了些,但刘果生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他也没想过要伤害谁。真正心狠手辣的,是动手做这件事的曹安栓。秦长剑同志,我也不避讳你,这个曹安栓是我堂叔家的兄弟。真论起来……咱,有仇。”

话说到这,曹安堂也闭了嘴。

有关刘果生和秦叶眉的事情,县派出所已经做出公断,只不过人家会往梁堤头镇送消息,真没义务去给秦刘村那边送消息。无非是曹安堂个人觉得,最起码得告诉秦长剑一声。

眼看着秦长剑沉默了好久,曹安堂都有点担心这汉子承受不了打击了,对方突然抬头。

“我知道。”

“啊?”

“全村都知道,自打叶眉和果生出事,有派出所的人去村里调查,我们就知道这事可能和刘长河有关系,以前就是不敢相信。他骗我们,我们骗自己,不相信刘长河那么狠,连自家人都不放过。现在是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秦长剑在这一瞬间好像苍老了许多。

以前曹安堂还没意识到,到此刻才终于想起来,论年纪,秦长剑和四叔曹业生也差不太多。

都是辛辛苦苦拉扯大了儿女,到头来两鬓双白,连儿女的面都见不着了。

何其可悲!

“曹主任。”

“啊?”

“你那个堂兄弟抓着没?”

秦长剑突然间的话题转移,让曹安堂有些愣神,但还是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没呢。”

“嗯。”

秦长剑点点头,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总之就是炯炯有神的双眼中透出的目光,让曹安堂很不舒服,就感觉像是被一只暴怒中的野狼给狠狠盯上了一样。

“曹主任,既然确定我闺女是让你那堂兄弟给害的,那就麻烦您给派出所那边提个醒,最好是能快点抓住他。千千万万的,别让俺们秦刘村的人先找着他。到那时候,我们老秦家烧砖的砖窑里怕是要添点人肉柴火,那烧出来的砖瓦才更亮堂了!”

话音落下,秦长剑狠狠一甩手,转身就走。

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扭头看向秦长剑的背影。

“砖瓦烧不烧的亮堂,得看烧砖瓦的人这心里亮不亮堂!秦长剑,你听着,果叶砖窑厂马上要重新翻修了。翻修之后,我打算给它改名秦刘砖窑厂,至于能不能改成,就看你心里亮不亮堂。”

话音传扬出去,秦长剑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再度前行。

曹安堂拧着眉头转身,朝供销社的方向回去。

人人心里都有个“狠”字。

只是这个狠,用对了地方才能办大事,要是用错了,一辈子也别想办成事!

第九十一章 一九五五(后)

整整一下午,曹安堂和曲志刚都在供销社的办公室里单独谈话。

这期间不少人听见里面传出来激烈的争吵。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但最后曹安堂是怒气冲冲离开的。

很明显,两人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生产处的处长和主任意见不一致,弄得众多办事员有些心慌。

随后,曲志刚召集生产处和供销社全体人员,宣布了一件事情,就让大家心中的慌张完全被震惊所取代。

曲志刚决定,以生产处的名义向县里申请,给供销社所有的工作人员在县里安排宿舍居住,目的是让供销社的工作同志能够安心留下,在代销工作上做出成绩,促进全县的生产。

这是个很人性化的决定。

可仔细想想,情况根本没那么简单的。

现在供销社的工作人员,除了生产处的几位分派在这里进行监督指导的办事员之外,剩下的全都是秦刘村老刘家的小生意人。

拖家带口的,一个人搬到县里来,全家都要跟着。

岂不是说,曲志刚一个决定,实际上是在搞秦刘村半个村子的搬迁。

那结果就是,庄寨镇秦刘村,从此只有秦,没有刘!

……

“胡闹!乱弹琴!官僚!独裁主义!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工作者、**战士该做的事情!”

祝口村村外茂密的树林当中,曹安堂推着一棵树拳打脚踢,心中的愤懑全都随着怒吼一起发泄出去。

良久之后,郁闷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看看树干上蹭掉了树皮的几块坑,抬手抹两把。

“谢谢啊。”

说完,转身扶起来自行车,推动着朝自家方向走去。

等到了家门前,脸上也浮现出酝酿了好久的灿烂笑容,抬手推院门。

“粟……”

曹安堂卡壳了,连个称呼都没喊出来,就被院里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付粟锦坐在院里小石凳上,旁边是四婶子拉着粟锦的手,不知道之前在说什么。院子角落墙根底下,四叔曹业生闷闷的抽着烟。

众人抬头看见曹安堂,四叔起身就往外走,路过曹安堂身边的时候,还重重冷哼一声直接挤出门。

“安堂家的,好好休养着,要是缺啥了,跟婶子说一声,让你四叔去给你弄。我就先走了啊。”

四婶子打声招呼,起身向外走,出了院门追上曹业生。

直到那老两口的身影消失在土路拐角,曹安堂才艰难咽口唾沫,转身赶紧关上院门。

“粟锦,四叔他们怎么来了?”

“呃,来问问我昨天是咋和长秀吵架的。”

“吵架?你还和长秀吵架了?不对,长……咳咳,她呢?”

曹安堂说到后半句,赶紧压低声音。

付粟锦被他那样子逗笑了,抬手指指里屋。

小窗户打开一条缝,电母微微探头出来,问道:“走了?”

“嗯。”

付粟锦这边点头回应,就能听到屋里传出来长出一口气的叹息。

曹安堂也跟着松了口气。

其实,他也该猜到的。

昨晚上长秀一夜没回家,哪怕是四叔四婶再怎么不待见这个平白冒出来的儿媳妇,总会有些担心。想到长秀离开之前发生的事情,找到他家来,问问粟锦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也正常。

真难为了付粟锦,还要压着心中的不忍,想尽办法说谎欺骗四叔四婶。

当然,更难为的还是曹安堂,家里多了长秀和电母两位女同志,他是别想在家里过夜了。

简单的吃过晚饭,嘱咐粟锦万事小心,连铺盖卷都不敢拿的,推着自行车出去。

这还真应了一句话天大地大,何处是我家?

走在夜色里,曹安堂止不住的摇头苦笑。到了村口,抬腿就要骑上车子,突然,吱嘎一声响引得他下意识扭头,就看到生产社大门打开,曹安猛从里面走了出来。

“哎?安堂哥,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啊?”

“呃,我,我去镇上一趟,有些工作没做完呢。那什么,猛子你这么晚了又是在干什么?”

“我规整规整生产社的东西,顺便捋顺一下大家的工分。以前苟大友在的时候,老说弄啥高级社,村里也没人搭理他。这会儿他走了,我找罗大哥和安良哥他们一商量,动员全村,今天刚把生产工具啥的都给统计好,实现集体公有。要不,安堂哥你来看看我做的工作记录?”

“行,我看看吧。”

曹安堂放下自行车,随着猛子一起走进生产社。

按照过渡时期总路线的要求,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分为三个步骤,从简单的互助合作到土地入股、统一经营为特点的初级社,再到土地和主要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的完全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之前苟大友在祝口村,一来就是发展互助合作,一年时间建成初级社,给祝口村带来的发展改变是有目共睹的。

现在苟大友人是走了,但他向整个祝口村村民传递的思想精神,已经潜移默化深入到了所有人的心中。

所以,当猛子提出建立高级社的时候,全村人没有了心理芥蒂,积极入社。

曹安堂作为县里的生产处主任,忙于全县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和入社的问题,却对自己所在村子的农业生产合作发展进程缺少了了解。

严格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失职啊。

万幸的是,他失职,祝口村的工作没有停滞。

生产社的耳房里,借着煤油灯的亮光,曹安堂仔仔细细看过曹安猛记录的东西,不由得深深点了下头。

“猛子,你这工作做的好啊,比我强。”

听到曹安堂的夸奖,猛子憨憨一笑:“安堂哥,你可别这么说。其实我也没做多少,主要是之前苟大友已经列好计划,也宣传了许多,我顺着往下做就是了。哥,这里就咱俩,我说句掏心窝的话,那苟大友的工作能力是真强。可惜啊,就是……对了,哥,苟大友到底犯什么错误了?”

曹安猛说到这,才猛然间想起来,那天苟大友走的蹊跷,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也没人告诉他。

此刻问出心中的疑惑,算是把曹安堂给问住了。

房间里长久的沉默,只有这两兄弟的无声对视。

猛子都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怀疑苟大友的出身成分了,曹安堂突然说道:“猛子,苟大友的事很复杂,你别问了。”

“哦。”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曹安堂面对曹安猛那直直的,不带丝毫弯弯绕的单纯目光,满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忍不住再次开口道:“猛子,当村长几年了?”

曹安猛憨憨一笑:“快三年了。”

“三年啊,过得真快。那村里要是有啥大事,没我在,你也能处理得来,是不是?”

“那没问……不对,哥,你这啥意思,你又要去哪?”

“别紧张,我哪也不去,咱哥俩就是随便聊聊。对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处对象了没?我这天天忙工作,也一直没问问你。”

听到这话,曹安猛笑得更憨了。

“算是处了吧。嫂子给我介绍了个镇小学的老师,俺俩见过几面,就是还没说啥时候定下来。”

“哈哈,粟锦都没和我说。你那要真是成了,咱兄弟也算是找了一样的人啊。当老师的,都好。”

曹安堂笑着拍拍曹安猛的肩膀,突然话锋一转,问道:“猛子,你和小栓子谁大啊?”

曹安猛怎么也想不到这说着说着突然提起来了曹安栓,一时间有些愣神。

“栓子哥比我大一岁。哥,你咋说起他了,是不是有啥栓子哥的信了?人,给抓住了?”

“没呢。我就是这两天听了点信,说是小栓子早跑了,不在咱这了。”

这话一出,曹安猛略显紧张的表情顿时舒缓许多,甚至都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松气,引得曹安堂不由得皱起来眉头。

“猛子,你这是不想着小栓子被抓住?”

“不是。我,我,那哥你说,你愿意看着栓子哥被抓住了拉去枪毙吗?”

曹安猛的反问,让曹安堂说不出话来了。

“哥,你看,你也不想看着栓子哥出事。这就咱哥俩,你要说我思想落后我也认了。反正栓子哥那边俺不去包庇,可谁也别想让俺帮忙去抓人。这几年县里不少次来人,也不少次喊我去县里,明里暗里问的都是知不知道栓子哥的消息,能不能提供线索。我是真的啥也不知道,就算真知道,我也不想说。不光我这样,安良哥、安俭哥他们都是这样想的。说到底我们都是兄弟,都是一家人,哪怕栓子哥不是啥好东西,可四叔四婶对咱也不赖啊,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兰香小侄女,那……”

“闭嘴!别说了!”

曹安堂猛的一拍桌子,愤然起身,转身向外走。

曹安猛有些傻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追,可追到门外,就看见曹安堂已经骑上自行车消失在了黑夜里。

其实刚才在这里聊天,曹安堂无数次想把长秀和苟大友的事情告诉曹安猛。

这不是个小事。

哪怕眼前已经暂时隐瞒下来了,可往后会怎样。

长秀肚子里的孩子终归是要生出来的。

只等孩子一落地,就必须考虑怎么去处理。

要是苟大友还有点良心,那就是回来把人接走。但万一苟大友还犯了其他的错误呢,回了聊城之后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到那时候,长秀拖着个孩子,能去哪?

回祝口村就是死路一条。

偏偏这个长秀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哪怕之前付粟锦提议过,说什么就把那孩子当他们的孩子来养。

行,曹安堂觉得自己多养个孩子能养得起,但这个事不是那么回事。

总不能让苟大友和长秀的孩子跟着他姓曹吧!

请原谅曹安堂没那么大的心胸,他没办法看着自家兄弟媳妇儿和别的男人生出来的娃,成长在祝口村里,被当成老曹家的一份子,受大家的照顾。

他尊重生命,不能尊重那一对不要脸的男人女人!

说实在的,现在看见长秀住在他家里,他就是,恶心!反胃!

恨不能抽那女人几十个嘴巴子,问问她对得起这几年曹业生老两口给她口饭吃吗。

这几年村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甚至都心底里觉得这姑娘可怜,让小栓子给祸害了才来的。老曹家所有人表面上不说,暗地里都或多或少的想着给小栓子还还债,已经对她够照顾的了。

结果呢?

现在已经不是小栓子或者老曹家人对不起她了,是她干了对不起老曹家的事。

偏偏曹安堂还得瞒着所有人。

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想着能和曹安猛透透口风说一下,偏偏猛子的心思,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在这时候将实话说出口。

他能不憋屈吗。

不光现在憋屈,以后更憋屈。

等真的尘埃落定的时候,曹安堂肯定是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四叔四婶乃至曹姓本家所有人的。

可到那时候才说,会让四叔四婶、猛子、安良哥他们怎么看待他曹安堂?

自家兄弟的媳妇儿办了那腌事,你知道了,还给帮忙一起瞒着。那以后自家兄弟谁家要是有事了,敢不敢再和你曹安堂说?

试问老曹家所有人还有谁再去和他亲近?

毫不客气的说,从曹安堂把这件事情先去告诉牛记成,却不是先告诉曹业生,那一刻开始,他就和老曹家其他人彻底站在了两个阵营上。

如同面对小栓子的问题上,曹安猛以及曹家其他人都是不包庇但也不会主动做什么事,而曹安堂则是一直想着能亲手把小栓子给抓回来。就凭刚才谈话时,猛子话里话外用的都是“我”,根本没说“咱”,那就是下意识把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全都给对立了。

说来说去,最终的结果就是,长秀事件一旦真相大白,祝口村将再没有曹安堂的立足之地。

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家啊。

最后就因为这种烂糟糟的事情,让他连家都回不去了。

试问天底下,还有没有比这更恶心人的?

曹安堂心情郁闷,黑布隆冬的也看不清前路,也不知道骑了多久,感觉应该到镇上了,却看不见熟悉的梁堤头镇镇委大院,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岔了路。

赶紧停下车子,举目四处观望。

脚下是湿哒哒的黏土,往前走几步,散落了不少碎砖块的淤泥洼地跃然入目。

前方唰的一声响,似乎有人跑动。

曹安堂惊愕抬头,远处有火光一闪而逝,夜风拂过,吹动树枝摇曳,月光照下来的斑驳树影微微挪开,便看到一扇砖垒的破败拱形大门上歪挂着个木头牌匾。

牌匾上书五个大字“果叶砖窑厂”!

第九十二章 一九五五(惊)

曹安堂有些懵,真不明白自己大半夜的走岔了路,怎么就那么巧的来了这闹妖的果叶砖窑厂。

不过,倒也正好,他真想看看这地方怎么闹的妖。

之前考虑如何安排秦刘村砖瓦匠人的时候,曹安堂考虑的是重新整修果叶砖窑厂,将这里变成秦家砖集体生产的地方。

砖窑厂的底子还在,只需修缮,不会浪费太多资源。修缮完成后,其性质和县里的砖窑厂一样,符合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要求。

地处梁堤头镇,全镇世世代代没有一个烧砖的匠人,不可能去偷学老秦家的手艺。老秦家人在这里烧砖,完全不用有任何担心。

果叶砖窑厂闲置多年,牛记成为此头疼不已,一旦修缮重开,绝对可以带动镇上其他行业的生产经营。

如此一举三得的事情,曹安堂实在想不出曲志刚和秦长剑还能有什么样的理由拒绝。

无非是果叶砖窑厂关系到秦长剑的女儿和女婿,有心理芥蒂,那做做思想工作就好啦。

白天时,曹安堂和曲志刚说这些安排,曲处长是同意的。

但面对如何劝说老秦家人离开秦刘村,结束分散经营、开展集体生产这件事情上,曹安堂和曲志刚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让人背井离乡,离开世代居住的地方,到生产处统一安排的集体场地进行生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曹安堂主张说服教育,能发动多少群众,就发动多少。

可他的主张被曲志刚批评为“保守”。

曲志刚的想法,正如他今天所做的决定一样,先把秦刘村的老刘家人迁移出来,以先进带动后进,让秦刘村的那些顽固分子看到融入集体的好处之后,自觉自发的要求参与集体生产,一个都不落下。

这种决定,曹安堂觉得有些“冒进”了,毫不客气的说,这其实就是在以孤立老秦家的方式去造成一种生活困境上的威胁,有点逼迫手工业群众的意思。

两人就是为了这事,争吵了一下午。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不仅仅是曹县,甚至是整个菏泽地区,乃至更广阔的的范围内,都存在着、也发生着类似的争论。

五五年上半年,对于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工作,是以“统筹兼顾、全面安排、积极领导、稳步前进”为方针,遵循“政治教育、典型示范、国家援助、自愿互利”的原则,提高手工业者的思想觉悟。

而到了下半年,则是重点批判“怕背供销包袱而不敢加快手工业改造步伐”的保守思想,要拒绝小脚女人走路,甩开大步向社会主义过渡。

正是政策调整的关键时间结点,曹安堂和曲志刚之间为了秦刘村而进行的争论,恰恰成了当时整体局面的一个缩影。

但不管坚持什么样的方法,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完成改造任务。

而修缮果叶砖窑厂就是完成任务的最关键一步,只是……这里的情况和曹安堂想得有些不太一样。

漆黑的夜色里看不清整个砖窑厂的全貌,感觉距离很近,实际上真要过去还得走上一段距离。

就这往砖窑厂去的路上,到处都是肆意生长的杂草,也足够证明这里已经多年没人来过。单单清理这些荒草就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远远的也能大概看出来不少烧砖用的高砖窑残破不堪,连点完整的样子都没有。

曹安堂走在草丛间,沙沙声响,给静谧的夜色又增添一丝诡异。

过去这几年,从没人敢在晚上来这附近,只因为哪怕没有那些闹妖的传说,大半夜黑漆漆的走在这,胆小的都能被自己的脚步声给吓死。

谁知道冤死在这的那果叶砖窑厂老板小夫妇,至今未找到的尸首,到底遗失在了什么地方。

万一,一个踩不准,踩在了……

嘶!

曹安堂倒吸一口凉气,猛的后退两步,低头看向刚才踩到的地方。

黑漆漆的杂草丛遮挡住了视线,他定定心神,迈步回去弯腰伸手扒开草丛。

月光的照映下,一只烧得只剩半边的鞋子安静地躺在草丛里。

曹安堂忍不住失笑摇头。

县里派出所的同志早好几年前就在这调查,从来没找到过什么,怎么可能让他随便一脚给踩出来。

不过,看样子,这只鞋应该也是砖窑厂老板小夫妇两人当时穿的鞋子。

他看过案件档案记录,当年出事的时候,除了那小两口,没有其他人被火烧到,不可能是别人的鞋烧成这样。

但是,这也算是很重要的物证了吧,为什么会在这出现?

按理说,当年调查的时候,早就应该发现的啊。

曹安堂两根手指拎着那半只鞋,看不出个端倪,再起身,放眼四周,很快就找到了个合理的解释。

他进砖窑厂是从洼地那边过来的。

当年图用水方便,砖窑厂也是紧挨着洼地建起来。

而梁堤头镇西边六里洼也算是个不小的天然湖泊,往年雨水充足的时候,这边水深得很。

目测一下距离,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现在脚踩的这个位置,实际上就是六里洼的浅水区。

今年长时间没有降水,浅水区也变成了荒草地。

之前没被发现的东西,现在浮现出来,那也是合情合理。

半只鞋扔回原处,曹安堂随意拍打拍打手,继续前行。

找到了鞋,又不是找到了人,没必要太放在心上……等等!

曹安堂去而复返,再次捡起来那只鞋,又举目环顾四周。

这里距离果叶砖窑厂还有段距离呢,当年的大火也不可能烧到洼地的水面里来。

不是说刘果生和秦叶眉那小两口是被埋在烧毁坍塌的砖窑里面了吗,他们的鞋怎么会出现在这么远的地方?

难道是有人捡到给扔过来的?

开玩笑,谁会做这种事情!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人没死,当年逃出了火场,顺着洼地跳水逃生,把鞋丢在水里了!

曹安堂被自己的猜想惊住了,稍稍愣神的功夫,砖窑厂方向传出来某些声音,又让他猛的扭头看过去。

“谁?谁在那里?”

第九十三章 一九五五(妖)

夏夜里的风燥热得很,吸进肺里火辣辣的,可曹安堂从头到脚都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废弃了多年的砖窑厂里,传出低沉好似有人哭泣的声音。

断断续续、似真似幻。

再配上砖窑厂大铁门吱嘎一声关闭的响动,那场面别提有多吓人了。

曹安堂深深皱起眉头,弯腰将那只鞋放回原处,随后加快脚步朝砖窑厂的方向走去。

之前没来过这的时候,他还觉得既然有传言说这里闹妖,那这里一定有不正常的地方。作为一名坚定的信仰唯物主义的**战士,他不会相信那些封建迷信,只是心里略有提防。

但现在感觉不一样了。

听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哭泣声音的时候,他已经确定这里闹的不是妖,而是人!

脚步飞快,顺着砖窑厂残破的院墙进入其中,四周齐腰高的杂草随着他的行动,向两边分开,发出沙沙声响。

也是这时候,砖窑厂深处传出来的人声音停止了。

黑漆漆的夜色里有人影晃动,板车车轮轧在地面上的咯吱咯吱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曹安堂更加坚信心中的猜想,高声大喊:“站住,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吓唬人,谁不会啊。

只不过,深夜里躲藏在这不知道干什么的不明身份人物,没有吓唬住曹安堂。曹安堂的呼喊同样也没吓唬住那些人。

双方距离有些远,曹安堂不自觉再次加快速度。

本想着只要这么追下去,早晚能追上。

谁知跑到半路上,一脚踩住某块散落在地的砖头,顿时失去平衡,腾腾腾前冲几步,下意识扶住旁边的砖窑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子。

再抬头,已经看不见前面的人跑去了什么地方。

盲目追寻不是明智的选择,更关键的是,另外一个特殊情况让曹安堂满心里说不出的震惊。

目光落在旁边的砖窑上,刚才下意识伸手扶住砖窑的墙壁,就感觉一股灼热传进手心。此刻绕着砖窑转半圈,点燃根火柴,借着光亮钻进窑洞子里面。

扑面而来的热浪,还有余烬的窑炉,以及炉子里尚未完全成型的半成品砖头,所有细节都证明一件事情。

“有人在这烧砖?”

曹安堂都被自己的意外发现给震惊住了。

以前总是听说有人跑来这里偷偷拉砖回去用,还从没听说过会有谁在这自己烧砖的。

整个梁堤头镇都找不出来半个砖瓦匠,必定不可能是本镇上的人。而其他镇子的砖瓦匠全都去了县里的砖窑厂,真要是还有没去的,那就只能是秦刘村的老秦家人。可老秦家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砖窑,谁会跑这么远来这呢。

思来想去,曹安堂也只会想到一种可能。

刘果生和秦叶眉!

也只能是这两口子会跑来这里了。

可三年时间过去了,谁都找不到的人,大半夜的怎么会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烧砖啊?

这不合理。

说到底,那小两口是有冤屈的,既然从大火中逃生出来,理所应当去找人给他们讨个公道。

怎么会三年时间一直躲躲藏藏,还不被人发现。

话说,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不是活人?

曹安堂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钻出窑洞,借着月亮光四处查看,周围还有不少带着余温明显刚烧好没多久的砖头,想来应该是没来得及装车,就因为他的出现而被放弃。

至少这种情况证明,刚才在这的肯定是活人,还是心虚怕被看见的那种人。

再往前走两步,泥土地上,板车车轮轧出来的车轮印子和杂乱的脚印也浮现出来。

曹安堂顺着这些痕迹,就那么一路往前走,弯弯绕绕、绕绕弯弯,离开了砖窑厂,上了镇上的大路。

到这,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

但是周围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了。

大路对面就是镇小学的大门,大门门前散落了一大堆砖头。

曹安堂能怎么想。

这是有人在砖窑厂烧好了砖,专门给送到镇小学来了吗?

他站在路边上,捡起来块砖头,掂量掂量,再左右看看,不禁无奈摇头。

刚才耽误的那点时间,已经让他无法抓住谁了,但眼前的情景也证明,他的出现迫使烧砖的人都来不及把事情办周全,直接随便扔下货,继续逃跑。

浓浓的疑惑萦绕在脑海中,怎么也想不明白。

突然,一道手电光照耀过来,直接指向他的脸,迫使他抬起胳膊挡在面前。

“什么人?”

“我是曹安堂!”

“曹安……曹主任,怎么是你啊?”

伴随着这声问话,手电光下移,脚步声临近。

镇小学的校管员老李头快步跑过来。

旁人可以不认识曹安堂,老李不可能不认识,去年的时候他还和小刘听从王校长的安排,拎着棍子堵着曹安堂好几次呢。

一年过去,物是人非。

王校长不知道上哪去了,但曹安堂人家都成了县里的主任。

老李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也顾不上脚上的拖鞋歪不歪,站在曹安堂面前就是一个立正。

“曹主任好。”

问好之后,便是看着满地散落的砖头愣怔出神。

“曹主任,这,这是您给弄来的?”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老李同志,你在这值班,刚才有没有看见人?”

“报告,没看见。我就是听见个响,才出来的。这……”

“有啥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那个啥,我其实就是来抓送砖的那些人的。”

老李随后的一番解释,可谓是让曹安堂心中的疑惑更浓重了。

今晚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从前年开始,镇小学这边隔三差五的清早起来就能看到不少码放整齐的砖头堆在学校后门。

时间也不固定。

有时候一个月能来个两三回,有时候三五个月也不见个影子。

只不过那时候王校长在这里,没敢让任何外人知道学校还能出这种蹊跷事。后来王校长走了,新来的校长将这种情况汇报给了牛记成。

牛书记还专门派人来学校蹲守,就想抓住拉砖的人。

可送砖的人也是足够谨慎,几次险险逃脱。

事情就这么一直耗着,耗到了现在。

第九十四章 一九五五(债)

“牛书记说,这事要调查清楚,但必须秘密调查。毕竟这些砖都是果叶砖窑厂出来的。那地方本来就都传说闹妖,不能再给添油加醋把学校大半夜收到砖的事也散播出去。今晚上是我值班,我本来在后门等着的。谁知道听见前门有动静,这赶紧过来,就,就看见曹主任你了。”

老李头说到这就停下了,只是低着头看曹安堂的眼角余光里,透着点审视的意味。

曹安堂苦笑摇摇头:“老李同志,你不用怀疑我。你说我要是给学校送砖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不用不用,曹主任您光明磊落。”

老李赶紧往回找补,可嘴碎的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一句:“镇上谁不知道您曹主任家的老泰山付老爷子,隔三差五就往窑厂里拉砖去,使不够似的。真要是曹主任拉的砖,那不得先给自家岳父送去啊。”

声音小,可曹安堂又不耳聋,听得清楚,腾的下脸红到耳朵根上。

幸亏天黑看不见,要不然他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话说回来,真要是果叶砖窑厂重新修缮,那岳父大人往后可就没机会拉社会主义的砖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事生他的气。

曹安堂看着眼前散落满地的砖头稍稍愣神。

“哎?不对啊。老李同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砖是从果叶砖窑厂拉来的。”

有些事情细细一想,总是透着股子不对劲。

深更半夜的,老李也没去过砖窑厂,怎么那么笃定的说这些砖是从果叶砖窑厂拉来的。

哪怕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像曹安堂这样跟着人直接从砖窑厂那边过来,恐怕是第一次吧,以前是怎么知道的?

面对他的疑问,老李笑了。

“曹主任,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果叶砖窑厂的砖和别人家砖不一样的。”

“有啥不一样?”

“您看哈,这果叶砖窑厂的砖质量有多好咱就不说了,关键是他家砖边上都有个叶子痕。我听原来在窑厂里干活的人说过,说是他家老板当年娶媳妇儿的时候,找人打了一副金叶子耳坠专门送媳妇儿的。后来窑厂开工,那老板和老板娘一起烧第一块砖的时候,耳坠掉进窑炉里,给那头一块砖烙下个叶子痕。打那开始,这果叶砖窑厂出来的砖每一块都有个浅浅的叶子痕。”

老李随便捡块砖,拿手电筒照着给曹安堂看。

也是随着他的叙述,曹安堂才知道这果叶砖窑厂的砖还能有这么个故事,想来那个刘果生也是懂得浪漫的人,拿送媳妇儿的定亲礼物当做自家产品的标记,也是认定了这份感情如“真金不怕火炼,如砖石百年不悔(毁)”。

曹安堂的手指在红砖侧面叶子形印记上轻轻抚过,好一阵失神之后便是无奈叹口气,抬头问道:“老李同志,你觉得这些砖有没有可能是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给送来的?”

这话一出,老李的脸都白了。

“曹主任,可不敢开这种玩笑啊。”

“我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我也说的是真的啊。曹主任啊,那都死了的人了,哪还能送东西来。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您可别说了。”

老李哀求的语气,让曹安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连点证据都没有,不管对谁说,都只会越说越乱。

“那行,我不说了。老李同志你说说,这些砖怎么处理?”

“这个简单,牛书记早就指示过,既然这些砖运到学校来,那就一定有目的。全都放在这,等什么时候抓住运砖的人了,还能当证据。我喊人来送到学校小仓库……”

老李说着话,扭头瞬间,看到了黑漆漆一片的学校。

除了教师办公区的某间房里还有点光亮之外,其他地方哪还有人。

曹安堂也不多问了,弯腰开始捡拾散落的砖头。

“老李同志,你去弄辆板车来吧。”

老李应声而去。

夜色里,两个人忙活半天,总算是将那些砖头全都给拉进学校小仓库码放好。抬胳膊擦汗的当口,隔着房门,曹安堂就看见教师办公区那边亮着的灯熄灭了,随后是两个头发潦草的青年走在夜色里,大声争论着什么渐行渐远。

他支棱着耳朵听半天,就听见一句啥“粒子对冲实现力的交互作用产生更大能量”。

有听没有懂,扭头看向身边的老李。

“老李同志,刚那俩人是干什么的,也是学校的老师吗?”

“不是,咱镇小学可用不起人家那样大能耐的人。年前的时候县里来车给送这的,说是暂住咱镇上,这一住都大半年了,整天清早来半夜走,就他俩人也不知道天天捣鼓些啥。就听说人家是知识分子,牛书记也交代了说是这两位需要啥就给啥。他们也没要过啥,那样子可能是嫌弃咱这没他们想要的东西,咱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啥,咱也不敢问。”

老李说得神神叨叨的,这大半夜周围也没旁人,他还是下意识扭头看看四周,然后神神秘秘朝曹安堂靠近一点,轻声道:“有一回儿晚上,我假装过去巡逻,偷听了一会儿,就听见他们在那说炸谁。对了,还有学校里几个学习好的孩子,还被他们领进去过那个屋里,整得那几个孩子都神神秘秘的了,老可怕啦。曹主任您可别和他们接触,我觉着他们能祸害人。”

老李这番话只弄得曹安堂哭笑不得。

不就是俩知识分子吗,估计连枪杆子啥样都没见过,还炸谁呢,是炸菜丸子的那个“炸”吧。

管他呢,反正是县里送来的,那就是组织上的决定,不去胡乱揣度。

挥手和老李告别。

出了学校,绕个弯子找到之前扔下自行车的地方,重新推起来自行车,走走停停,最后就是在镇委大院门外墙根底下对付了一宿。

天光大亮。

陆陆续续有人来上班,曹安堂借着镇委的压水井匆匆洗把脸,驱散满身的疲惫,等到牛记成来,商量起重新修缮果叶砖窑厂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很平静。

县里供销社的工作随着秦刘村老刘家人集体搬迁进县职工宿舍,算是终于步入正轨,短短几天时间,供销不平衡的问题初见好转。

果叶砖窑厂的修缮准备工作同步进行,曹安堂主持安排废墟的处理工作,只是真正的工作开展故意往后压了压。他天天晚上带几个镇上保卫科的同志守在砖窑厂附近,看看还能不能抓住那天来这烧砖的人。

那只被曹安堂发现的烧成半拉块的鞋,县里派出所来人当作物证给取走了。初步判断,应该是三年前砖窑厂大火中某人遗失的鞋,但无法确定鞋的主人是谁。毕竟那时候的情况混乱,谁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救火的过程中有人受了无妄之灾,不可能仅凭猜测就断定刘果生和秦叶眉还没死。

这期间,秦刘村的秦长剑步行几十里路来了梁堤头镇一趟,在果叶砖窑厂的废墟中间站了好久。最后默默离开,自始至终都没和曹安堂说一句话。

祝口村一如既往的平静,付粟锦谢绝了村里所有人的做客,也就没人发现曹安堂家里多出来两个女人。

镇宣传科的小高和妇联韩继梅主任隔了四天,才从聊城那边赶回来,一同带回苟大友的消息。

聊城方面决定,撤掉苟大友的一切职务,清理出革命工作队伍,在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之后,让其回家反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情况没有曹安堂想象的那么糟糕,最起码苟大友除了在长秀身上犯了错误,其他工作方面还是有功的,清理出革命工作队伍已经是相当严厉的处罚,到不了去坐牢的地步。但是,这人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来这里。

那么接下来要面对的最严峻问题就是,如何处理长秀。

韩继梅发扬风格主动让出来县里分给她的那套砖瓦房,全镇妇联同志齐上阵,连夜打扫干净房子,只等把人接到镇上来。

又是个无比燥热的清晨,曹安堂走出临时宿舍的时候,远远就看见牛记成朝他挥手。

他赶紧快走几步去到近前,两人找个僻静的角落站定。

牛记成压低声音道:“于书记已经做出批示了,还是将长秀安排和你爱人在一起,接下来的日子就住在镇上,一切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说。今晚行动,县里的雷震同志会开车过来与你对接。你那还有什么问题没?”

“没有。”

“那好,今晚我和韩主任在这边等着。后续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承担责任,与你无关。”

“不是……”

“别不是,这是于书记说的。你是县里的生产处主任,我和韩继梅同志是祝口村的直管负责人,村里出了问题是我们失职,全县生产出现问题那才是你的事。”

牛记成一番话弄得曹安堂无话可说。

都是认识多年的老同志,牛记成哪能不知道曹安堂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还在为没有及早检举揭发而自责。

“曹安堂,你啊,还是年轻,拎不清主次。你的精力该用在生产上,不是用在这种事情上。别想那么多了,今晚把人弄来镇上,一切都好说。你还是跟我说说那果叶砖窑厂怎么整吧。这都几天了,干活的人我都给你找好了,你咋还不开始呢?别不是还想等着抓那些送砖的人吧,我可抓了快一年啦,都没抓住。你就这几天,能有啥结果。”

听着牛记成的话,曹安堂唯有深深叹息。

他哪是自责什么啊,自从苟大友被带走,他就不想以前的事了,他是在想以后,以后他还有没有脸回祝口村。

不过,这些说给牛记成听,那也是徒增烦恼。

唯有收拾心绪,轻声道:“果叶砖窑厂的事,你再让我坚持一天吧。待会儿我去县里派出所一趟,再问问那边有什么调查进展。如果没有,今晚我再带人堵最后一次。真要是堵不到,那就明天开工。唉,抓不到那些个偷偷烧砖还往镇小学送的人,总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透不过来气。”

曹安堂叹息连连。

牛记成也跟着无奈摇头。

他又何尝不想抓住那些人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不能为了抓人就耽误了整体工作啊。

眼看着越来越多人来上班,镇委大院热闹起来,两人眼神示意一下,便分开。

曹安堂骑上自行车,想着心事往县里去。

第一站,到的便是县派出所。

那位周栋周队长看见他,就知道他为了什么事来,匆匆处理好手头上的工作,拉着他直接去了档案室。

“曹主任,我们对三年前的案件记录重新进行了研究,又找了几个当时的目击者深入了解情况。综合所有线索进行判断,我们有理由相信,刘果生和秦叶眉还没有死。”

曹安堂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就是一抹欣喜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县派出所的刑侦手段他不懂,但他知道周栋既然这么说,那就是已经确定人还活着。

人活着,就是好事。

只是想找到人,怕是有些困难。

县城这么大,县派出所也没那么多人手去全县各个角落、各个村镇的去查访。

“刘果生和秦叶眉不是罪犯,只能算是失踪人口。他们要是存心藏起来,再有其他群众帮忙打掩护,我们也没办法。你要说他们为什么藏起来,根据我多年工作经验判断,他们其实是想隐瞒实情,包庇刘长河。”

有些事只需要轻轻一点,曹安堂也能明白。

当年果叶砖窑厂大火,别人不知道实情,刘果生和秦叶眉这两个受害者怎能不知道。他们受了冤屈,可造成冤屈的人却是他们的父亲刘长河。很能理解刘果生不想和刘长河公堂对质的想法。

“周队长,那这么说的话,这几年不停往镇小学送砖的人应该也是这两口子吧。”

“没错。除了他们也不会有人做这种事。”

“那他们这是为什么啊?”

“我猜想,是为了,还债!”

“还债?”

周栋嘴里说出的简单两个字,成了曹安堂此刻最不能理解的名词。

第九十五章 一九五五(砖)

曹安堂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周栋告诉他,假设刘果生和秦叶眉还活着,那么偷跑去果叶砖窑厂烧砖还将砖送去镇小学的就一定是他们,而他们的目的便是补齐当年欠下的镇小学建设所需砖瓦,只为还债!

当然,这一切只存在于假设当中,一个连曹安堂都感觉很不现实的假设。

试想一对被亲人迫害的小夫妻,承受着冤屈,忍辱负重、隐姓埋名,还要偷偷的为自己之前欠下的东西还债。

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偏偏镇小学满屋子的砖头不会有假,果叶砖窑厂半夜里有人烧砖也不会有假。

三年时间过去,废弃了那么久的果叶砖窑厂在无数人光临、拉走了不知道多少砖头之后,每次去还能有好端端的砖被人拉走,这妖闹得也忒匪夷所思了吧。

曹安堂不敢想象,一对小夫妻千难万险的每天深夜跑到废弃砖窑厂里,靠双手烧出来砖,就那么攒着,只为还债,却总是被别人其中还包括他的老丈人给凭空拉走,那心情会是怎样。

更不敢想象,三年时间一如既往的去做,从不让人知道,他们又是怎么想的。

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行走在县里大路上,直到来到供销社,他才停下脚步。

这里是他今天来县里的第二站。

说起来,那天和曲志刚闹了别扭,他心里不痛快,这几天也是有些故意避开曲志刚。当然,曲志刚也有意避开他。他们两人毕竟是生产处的领头人,争吵一次就够了,不能天天吵起来没个完,闹得整个生产处都人心惶惶。

但今天不能再避了,果叶砖窑厂修缮的事情,总要和曲志刚报备的。

迈步往供销社里面走,时不时抬头打招呼,等去到后院的时候,还没到供销社办公室的门口,就听见房间里面传出来曲志刚怒气冲冲的喊话。

“秦长剑同志,我希望你能明白,供销社的全名是县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生产供销社,你们秦刘村的小手工业者从业群众入社了吗?没有入社,凭什么要我接收你们的砖瓦?”

“曲处长,现在不许私自买卖了,我们秦家砖瓦没地方去卖,你不能让我们都饿死吧。”

“秦长剑同志,请你注意你的言辞,不是我要饿死你们,只要你们入社,我立刻派人去统购你们的所有产品。可是你不同意啊,是你非要和我、和组织、和政策对着干。这怪我?”

“不怪你怪谁。要不是你把老刘家人全都弄走了,我们的砖瓦怎么可能卖不出去。”

“你你你,你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出去,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要入社了,再来找我。”

“我不出去!你今天不收购我们砖瓦,我还不走了。”

屋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屋外的曹安堂眉头紧锁。

看样子是老秦家人撑不下去了,秦长剑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来这里耍无赖。

可这无赖哪是那么好耍的,就不能听听劝吗。

曹安堂心中无奈,抬手敲门几下,随即推门而入。

屋内相对而站的两人都是面红耳赤的样子,扭头看见曹安堂,曲志刚拍拍桌子。

“曹主任,你来的正好,你不是说要劝服教育吗。人在这呢,你给我教育一个看看,反正我是教育不了这种顽固分子!”

面对这种挤兑,曹安堂能怎么办,唯有看向秦长剑,缓缓开口:“秦长剑同志,你也听我一句,入社才是秦刘村老秦家人唯一……哎,你听我把话说完啊!”

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曹安堂和秦长剑也不是什么秀才和兵的关系,偏偏也是说不清楚个理。

主要是秦长剑压根不听他说话,扭头就走,这咋办?

眼看着秦长剑闷头向外走,曹安堂还想去追,后边曲志刚大声一句话。

“曹主任,让他走,早晚他还会回来的!”

没错,曹安堂也承认曲志刚说的对,秦长剑还会回来的。

但是被劝服教育成功,放下思想包袱,主动回来,是一种说法。

被逼无奈,屈服之下被动回来,那又是另一种说法啊。

但这些事之前已经说的够多了,曹安堂实在不想继续和曲志刚争吵什么,匆匆汇报了一下他这几天的工作。

曲志刚那边稍稍消气,点头道:“安堂同志,我不是针对你,我就是针对这件事情。反正事实已经证明,我的做法才是最有效的。只要秦长剑再回来,同意入社,我也会安排他们去梁堤头镇的砖窑厂。你如果非坚持去劝说,我也不拦着你,你去就行。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些人讲不通道理,你就得跟他来硬的。咱新中国建立也不是讲道理建立起来的,伟大领袖都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该强硬就要强硬。你同意吗?”

“我同意!”

打死曹安堂也不敢说不同意伟大领袖的思想精神。

“但是,伟大领袖要说过,‘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更广泛的爱国统一战线联盟’,绝对不能把我们的朋友推向敌人的阵营。曲处长,这您同意吗?”

“我当然同意!”

曲志刚眉毛一挑。

“可曹安堂你这么说我,就不对了。你这是在说我把秦长剑推向敌人的阵营吗?他本身就是我们革命工作上的对立者,就是我们的敌人,我还怎么推?”

“曲处长!秦长剑不是敌人,是需要我们努力去团结的同志。”

“错!他思想顽固,拒不入社,就是敌人。”

“不对!他支持建设、行动积极,只是方式方法错误,是还没融入集体的同志。”

“是敌人。”

“是同志!”

“是……”

咚咚几声敲门响,打断了曹安堂和曲志刚的争吵,两人携着满心怒火看过去。等看清门前站着的人是谁,又是齐刷刷怒火消失,惊愕地瞪大眼睛。

“齐秘书,你怎么来了?”

曲志刚招呼一声,急忙起身迎上前。旁边曹安堂艰难咽口唾沫,目光越过齐秘书看向后面。

县秘书齐成轻咳两声:“别看了,就我一个人来的。”

齐成说着话走进屋内往办公桌后面一坐,看看曲志刚又看看曹安堂,表情严肃。

“你们生产处可以啊,处长和主任天天吵架,谁也不理谁,还能把生产工作搞得风生水起。于书记专门派我来,问问你们有什么工作诀窍,看看是不是可以把吵着架还能干好工作的经验在全县推广一下。来,说说吧,你们的诀窍是什么,经验又是什么。”

齐秘书一番话,弄得曲志刚和曹安堂如同犯错的小学生一样,并排站着,一时语塞。

生产处两个领头人意见相左的事,早几天前就有人汇报给于庆年了。

工作同志之间有意见分歧,那是正常的。

但是长时间不来往,搞得好像小两口吵架似的谁也不搭理谁,这就不正常。

如果回避问题就能解决问题,那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要说话好了。

所以于庆年专门派齐成来这边了解了解情况,谁知那么巧的,又看见两人吵架的情景。

齐成对于生产处的事情没有过多的个人感**彩,他来这主要是了解情况,尽量调和曲志刚和曹安堂之间的矛盾。

但是对面两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齐秘书来这,那是代表于书记来的,既然于书记要管管这件事了,那不是有什么想法或者怨言的,赶紧说出来。

“齐秘书,情况就是这样。针对秦刘村秦家砖瓦匠拒不入社的问题上,我和曹主任的处理方法完全不同。我没要求他听我的,但是他非说我的方法不对,还要阻挠我。您给评评理,我们到底谁对谁错。”

这话弄得齐成也有些难办,不由得皱眉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腰板一挺,震声道:“齐秘书,就算去了于书记那,我也是这么坚持。”

“胡闹!于书记天天那么忙,哪有时间听你们吵来吵去的。这是生产处的工作问题,如果这还要于书记出面才能解决,那还要你们干什么?归根结底,还是秦家砖瓦匠能不能入社的问题,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人了,他们要走,我也给拦下来了。你们两个就说,能不能让他们参加互助合作。能的话,是今天就能解决了,还是需要更长时间?需要多久才行?”

齐成这也有备而来了。

直接把事件当中的几个关键人物聚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的,现在就说出来个解决办法。

“秦长剑同志,你进来!”

齐秘书一句高声呼喊,秦长剑回了屋里。

屋门敞开着,外面数不清人的驻足围观。

齐成拿出纸和笔放在桌上,头也不抬道:“都说说吧,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做记录,一个个的都想清楚再说。”

话是没错,让在场三个关键人物想清楚了再开口。

可这都折腾那么长时间了,谁心里怎么想的能没个数吗。

三人各有各的坚持,如果都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也不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曹安堂主动向前一步,第一个开口。

“我提议,秦刘村老秦家人集体搬迁到梁堤头镇,在原梁堤头镇果叶砖窑厂进行生产,集体劳动接受生产处的指挥,变通方式入社,完成改造。只要秦长剑同志同意,立刻着手执行。”

话音落下,那边曲志刚紧随其后开口。

“我的意见,秦刘村所有砖瓦匠首先确定入社,然后接受改造教育,摒弃顽固保守思想,最后开展生产。可以暂时特殊待遇,但不能一直特殊对待,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逐步的加入到社会主义大生产集体中来。入社即参与供销,不入社永远不享受统购代销政策待遇。时间限制一个月,一个月后还不入社,生产处不承认他们小手工业从业者身份,不纳入互助合作范围内。从今往后,不再有秦家砖瓦!”

随着两人的话语,齐秘书的笔尖在纸上飞速划动,写到最后,不由自主抬头看向曲志刚。

这样的决定,无异于是将秦家砖瓦匠彻底剔除在全县小手工业者集体之外。

有些冒险了吧?

齐秘书本能感觉曲志刚的这种决定不妥当,但也非常明白曹安堂的提议实现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不敢也不能私自发表意见,唯有随着屋内屋外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秦长剑的身上。

满面沧桑的汉子站在屋当面中央,忽然笑了。

“都说劳动人民翻身当家作主,我们老秦家那么多砖瓦匠,到头来还不能做了自己的主吗?”

齐秘书脸色难看,急忙回应:“秦长剑同志,没有人不让你们当家作主,你别误会。”

“误会?都在这听着看着呢,领导你告诉我,我哪里误会了?”

说着话,秦长剑抬手一指曹安堂。

“这个曹主任跟我讲道理,我也跟他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对的,我的道理就是无理取闹了?让我们去果生和叶眉原来的厂子干活,他怎么想的?我闺女埋在那了啊,就是让他兄弟给一把火埋在那的,连根手指头都找不回来。我现在要听他的,跑那去开开心心搞集体生产?我把他闺女埋那里,让他去给我烧几块砖出来看看!”

这番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了。

齐秘书使劲拍拍桌子。

“秦长剑,注意你说的话!”

“我不注意,我凭什么注意,我们老秦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子人这都快饿死了,我他娘的还在乎说什么话!”

秦长剑转手一指曲志刚。

“就是他,这个曲处长,口口声声的说让我们入社。带走了老刘家所有人,断了我们所有的活路。当我傻啊,当我看不出来的吗?这是拿我们的命逼着我们低头呢。我今天也把话放这了,老秦家人一辈子烧砖,靠的就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祖宗定下规矩,技不外传,哪怕是逼死了我们所有人,谁也别想知道一丁点老秦家烧砖瓦的窍门。这社,我不入!你们也别以为这样就能饿死我们。不信,你们看着!”

秦长剑说着话,转身向外走,使劲伸手分开门外堵着的众人。

曹安堂和曲志刚面面相觑,齐成也有些惊慌的起身,快步走去门口。

无数目光聚集的焦点处,就看见秦长剑在院子里转了半圈,随手捡起来一块普普通通的砖头。

手举板砖,怒视回来。

所有人都慌了。

曲志刚高声呐喊:“秦长剑,你想干什么?”

“我让你们看看!让你们好好瞧瞧!从古到今,听说过饿死种田的,就从来没听说过饿死有手艺的。老祖宗几百年上千年给我们传下来的吃饭手艺,只要我们还会,我们就饿不死!”

话音落下,秦长剑低头看向手中那块普通砖头,猛然怒吼一声。

“嗨!”

啪的一下,板砖直接拍在他自己的脑门上,瞬间碎成几瓣。

所有人都傻眼了。

只有秦长剑低垂的头颅慢慢抬起,腥红的双眼直视前方,随手扔掉半截砖头,抬胳膊抹去脑门上的残渣。

“我秦长剑三岁开始板砖,五岁第一次进砖窑,八岁动手烧出来这辈子第一块砖,让我爹亲手把那块砖拍碎在我的脑门上,说我要是不好好学手艺,那就拿个破碗滚出家门去要饭。就因为我们老秦家的秦家砖瓦,不能因为我们这些后辈不学无术落了名声。”

整个供销社完全变成了秦长剑一个人的舞台,无数目光随着他一起转动,所有人都是支棱着耳朵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今天秦刘村老秦家人拉来的转瓦就在附近,秦长剑快步走过去,随便拿起来一块握在手上。

“这就是我们老秦家的东西。让我们参加集体生产,还让我们把自家的手艺给别人看。让他们看了学了之后,就烧出来那种破玩意儿的吗?我秦长剑丢不起这个人,我们老秦家所有人都丢不起这个脸,我们秦家老祖宗就更不能到了我这里蒙羞。问我为啥不入社,我今天就给你们看看是为什么!”

一番话掷地有声,话音落下的同时,秦长剑咬牙发狠,脖子上青筋暴起,似乎是使出来全身的力气,猛然大吼。

“嗨!”

嘭的一声闷响。

又是拿板砖拍脑门的动作。

这一下就像是拍在了所有人的头顶上,只让人头脑发懵。

整个供销社长久的寂静,只有无数惊愕目光之下的秦长剑,整个人原地晃了三晃,腾腾后退两步,伸手扶住后面的墙壁。

完完整整的一块秦家砖,顺着他松开的手掉落在地。

等他再抬头,满头满脸的鲜血让其整个人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形象恐怖。

“秦刘村老秦家,不入社!这辈子,都不可能入社!走!”

秦长剑一声招呼,立刻就有今天一起来的老秦家人跑上前想要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固执的汉子迈着虚浮的步伐,走到一辆板车前,捞起来拉车的绳套绑在腰肩上。

咔啦啦,板车车轮轧在路面上发出响动。

老秦家人全数离开,只留下供销社内外无数惊愕万分的面孔。

第九十六章 一九五五(错)

“曲处长,曹主任,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会如实汇报给于书记。你们,唉!我劝你们最好是能尽快处理好秦刘村的问题。”

齐成收拾东西走了。

秦长剑刚刚在这的一番作为,给齐秘书心里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生产处能把那么一个老实人逼得在这拿板砖拍脑门,只求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这工作做的,怎么可能会让于书记满意。

整个供销社也随着齐秘书的离开,恢复了正常工作节奏。

但是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里还回荡着秦长剑最后带着满头鲜血离开的场景。

尤其是在这的老刘家人,那毕竟是在秦刘村和老秦家人共同生活了世世代代,现如今他们来了县城里有了新生活,而老秦家人却是生活没有了着落,想想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后院办公室内长久的沉默,最后还是曹安堂主动开口道:“曲处长,我看,还是暂时先去把秦刘村的秦家砖收购过来吧,不管怎样也不能让秦刘村那么多砖瓦匠饿肚子吧。”

试探性的一个提议,只换来曲志刚拧着眉头的注视。

“曹安堂同志,我问你,你读过《资本论》没有?”

曹安堂有些懵,不明白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但还是点头道:“读过一些,生产处办公室里有于书记送的整套《资本论》。”

“好,你既然读过,那我问你,你理解的,是先有生产还是先有销售?”

“当然是先有生产啊。”

“你也知道是先有生产啊。既然知道还提那种错误意见干什么?秦刘村没有参与集体生产,为什么要先让他们参与统购代销?就因为他们在这里拿板砖拍脑袋瓜子吗?要是这样就能搞特殊,那人人都搞特殊,我们还怎么工作!”

曲志刚的倔脾气上来了,转身迈步走出办公室。

去到供销社大院里,面对所有人震声说道:“供销社全体给我听着,那个秦长剑不是说一辈子都不入社吗。那我在这也说一句,他一辈子不入社,县里的供销社就一辈子不收他们一砖一瓦!除非我这个生产处长不干了,只要我还在,特殊待遇就不能在他们秦家砖上开了先河!”

这话一出,院里所有原秦刘村老刘家人呼啦啦一下围了上来。

“曲处长,你不能这样啊。”

“曲处长,那秦长剑是脑子轴了些,可人没坏心眼,你不能把人往死里整吧。”

“他秦长剑得罪了你,你这不是连带着把老秦家人都给一起祸祸了?”

整个供销社乱作一团。

指责声、求情声,还有曲志刚怒吼着坚持决定的声音掺杂在一起。

混乱当中,曹安堂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供销社。

这事,理不清头绪了。

事情都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曲志刚还坚持他的想法,那是劝多少次也没用。

有那个继续在这掰扯的时间,还不如去想想怎么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要是能找到秦叶眉就好了啊。”

曹安堂忍不住一声叹息,说的恰恰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只要能把失踪的刘果生和秦叶眉找回来,让秦长剑父女团聚,那么他们自然就没了对果叶砖窑厂的心理芥蒂,搬迁到那边开展生产也就水到渠成。

关键是,好几年过去都找不到的人,怎么就能那么容易让他找到。

闷头向前走,冷不丁的,一声呼喊传进耳中。

“安堂叔。”

“嗯?小乙啊。”

曹安堂抬头看见养安堂的钱小乙,抛开心中的烦恼,咧嘴笑笑:“小乙,你这是去哪了?”

“师傅让我给人送药去啦。安堂叔,你这是去哪?”

“我准备回家呢。那正好,去养安堂一趟,再给你婶婶拿些保胎药。”

“哎?这么快就吃完了吗?上次拿的是两个月的量,师父说能吃到生的。安堂叔,那东西虽好,可不能吃太多啊。”

“行啦,小乙小神医,我心里有数。不光你婶婶一个人吃的,走吧。”

曹安堂挥挥手,随钱小乙一起往养安堂走。

好几天前的时候,付粟锦就告诉他,吴老先生给配的保胎药吃完了,可他一直忙于工作,忘了去拿药。

今天正好碰见钱小乙,那必须顺路拿回去。

工作有困难也好,和别人有矛盾也罢,不能因为那些事,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到了养安堂,钱小乙手脚麻利的去抓药。

曹安堂闲着也是闲着,迈步往后院走,去和吴老先生打个招呼。

一路往前走,遇见相熟的人互相问个好,这快到吴老住的那间禅房时,做饭的王婶把他给拦住了。

“安堂兄弟,你来了那可找到主了。我问问,之前那个翠香是咋回事啊,咋还让人给开着车拉走了?”

“翠香?”

曹安堂拍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苟大友那个原配的媳妇儿前几个月可是一直住在养安堂这的。

前些日子让人开车送回聊城去,这边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曹安堂也不好细说,只能委婉表达一下那位翠香嫂子遇上负心汉了。

王婶跺跺脚,满脸的同情。

“那翠香妹子命苦啊,那么好的人,咋就遇不见好人类。唉,安堂兄弟你也去和吴老说说吧。这几个月那翠香妹子跟着俺一起做饭,弄得那聊城沙镇呱嗒可是真的好吃。吴老都吃中了,现在人走了,见天念叨着呢。”

王婶指指禅房那边。

曹安堂笑着点点头,继续往那边走。

这人一旦年纪大了,对于吃的东西总会有些挑拣,要是觉得一样东西好吃,那必须是天天都得吃到心情才能好。

吴老这几个月被那翠香养的胃口刁钻了点,冷不丁的,那人一走,老先生这边整天就跟缺了点啥似的,浑身不自在。

天天问旁人,翠香啥时候能回来做饭。

直到今天曹安堂来了,稍稍解释,也算是断了老先生的念想了。

“唉!安堂同志啊,这世上的事咋就那么多说不清楚的类。我老头子一辈子治病救人,总觉得自己有点本事,可还是不如老天爷,治不了那心里有病的啊。”

“嘿,吴老您别这么丧气。真要是想吃那个沙镇呱嗒,回头有时间了,我托人从聊城那边给您捎带点来。”

“不用啦。捎带的哪比得上现做的好吃。”

吴老挥挥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曹安堂站在一旁等了小会儿,见老人也没其他的事了,默默后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再一扭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小禅房门边的砖墙上。

以前还没怎么注意,这会儿倒是一眼定位在几块零散的砖头上,清晰可见上面浅浅的叶子痕迹。

整个养安堂都是他出钱帮忙修缮的,当年修缮的时候用的也是果叶砖窑厂的砖瓦。

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会有今天的事情,更不可能注意到砖瓦上有什么痕迹。

又是下意识伸手摸在砖头印记上面,感觉老旧房屋外墙上零零散散多出来的几块新砖就像是衣服上的补丁。

默默收回手,往后退一步,恰好踩在什么东西上。

低头一看,是块没用上的新砖,被人扔在地上,当垫脚的用了。

同样是果叶砖窑厂的砖,不过曹安堂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今天秦长剑在供销所做的一切,忍不住在想,果叶砖窑厂的砖和那正统的秦家砖到底哪个硬呢?

他跟魔怔了似的,弯腰捡起来地上的砖头,手指头弹一弹感觉有些疼。试着伸手掰两下,不禁哑然失笑,他又没练过曹州正统的外家功夫,哪能徒手劈砖。

话虽如此,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将砖头横面放在眼前,咬咬牙,冲着自己脑门……

“哎!安堂叔,你干啥啊?”

抓好药找过来的钱小乙,看见曹安堂准备拿砖拍脑门,惊得大喊一声。

曹安堂的动作半截止住,满脸表情变得无比尴尬。

“安堂叔,你咋了?你有啥想不开的啊?”

“不是,我没想不开,我就是想试试这块转头硬不硬。”

曹安堂一句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

钱小乙等大眼睛看着他,就跟看怪物一样。

“安堂叔,要不,我给你抓点安神的药?”

“去去去,我吃什么药啊。我真就是想试试砖头硬不硬。”

“呵,呵呵。”

钱小乙抽动嘴角笑了笑:“安堂叔,那您甭试了,这砖头硬着呢。您看着院子里铺的了吗,全都是过了年刚换的这种新砖。王大叔有回在院里劈柴,一下子劈歪了,劈到地上。这砖头就留下个缝,根本没断开。斧子都劈不开的,您拿脑袋试……呵,呵呵。”

钱小乙继续抽动嘴角。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目光也随着小乙手指的方向看了眼。

确实,铺地面的板砖中间有条裂缝,但也看得出来并没有完全断开。

就凭这点,也能证明果叶砖窑厂的砖比正统的秦家砖差不太多啊。

也是,怎么着刘果生和秦叶眉都是从秦刘村出来的,哪怕没学到精髓,学个……等等!

曹安堂脑海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意识到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迈步去到那块裂缝的砖钱,使劲抠了两下砖边,擦掉泥土,浅浅的叶子印记跃然入目。

他猛然回头看向钱小乙。

“小乙,你刚才说这地面是什么时候铺的?”

“过了年啊。”

“过得哪一年?”

“就今年啊。”

“不对!这不对!”

曹安堂的心情刹那间翻江倒海。

养安堂有果叶砖窑厂的砖不足为奇,当初修缮的时候用过。可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能用的早就都用了。何来今年过年之后,还有这么多转头用来铺院子里的地面。

“安堂叔,什么不对啊?就是今年过年啊,我还动手帮忙了呢。”

钱小乙满心疑惑。

而曹安堂的心思变化更多,猛然起身一步飞冲回来。

“小乙,你告诉我,这些新砖都是哪来的?”

“拉回来的啊。”

“谁拉回来的,从哪拉回来的?”

“是西边院里的刘大哥刘大嫂……哎!”

“带我去找他们!”

曹安堂拽着钱小乙直奔养安堂西边院。

养安堂很大的,当初曹安堂给出钱修缮的时候,地方就不小了,后来吴老先生治病救人,也就越来越多人为了表示感谢,出资帮忙扩建。

地方越来越大,容纳的人也越来越多,什么样的都有。当初翠香一个外地人来这里,也是因为养安堂包容所有人,才能在这住下。

曹安堂多年没有在这长时间逗留过,只认得最初那些熟人,看到陌生面孔都是一闪而过。

他不知道这里会有谁。

但是刚才钱小乙那“刘大哥刘大嫂”的称呼,让他产生了一种猜想。

他要找的人很有可能近在眼前。

试想一下,养安堂铺院子的砖是果叶砖窑厂的砖,还是今年过了年刚铺上的。可果叶砖窑厂三年前就关门了,除了梁堤头镇的人,还有谁会知道那里有砖,又能拉来那么多。

除了那两个人,曹安堂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除了养安堂能收留那两个人,曹安堂同样想不出他们还能去其他什么地方。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曹安堂现在就只想确认一点,他们到底是不是……

“刘果生!秦叶眉!”

冲进西边院的那一刻,他扯着嗓子喊出这两个名字,引来西边院不少人惊愕抬头。

数不清的陌生面孔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他分不清谁是谁,唯有使劲一扯钱小乙。

“小乙,他们在哪?”

钱小乙有些发傻,面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安堂叔,这孩子满心里惊慌无助,本能抬手指向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

曹安堂二话不说,大踏步朝那边走。

钱小乙眼睁睁看着他都走到门口了,才忽然间想起来什么,大声呼喊:“安堂叔,别……”

一切都晚了。

钱小乙的话都没说完,曹安堂已然伸手推开了那间房的房门。

嘭的一声,房门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再被曹安堂伸手挡住。

完全封闭的一间小屋子,连个透风的缝隙都没有的小屋子,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洞开房门照进去的光亮给了阴暗的房间些许光明。

屋内一男一女并排坐在简易的木板床边上,突然而来的光亮,使得他们下意识抬手遮挡住脸。

曹安堂此刻的心情好似翻江倒海那般,双眼直勾勾盯着屋内的两人,期待着能在对方二人放下手臂之后,从他们的模样上找出他们就是刘果生和秦叶眉的证据。

然而真等屋内的两人适应光线之后,缓缓放下手,曹安堂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

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

直到屋内两人当中那个穿着好似男人的人站起身,朝他这边走了两步,更加清晰的将面容展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

曹安堂倒吸一口凉气,腾腾腾后退好几步,退出了门,退回到院里,直退到追上来的钱小乙使劲把他扶住。

“安堂叔,你没事吧。没吓着你吧。”

为什么要问吓没吓到?

那是因为这间屋里的两人,满脸烧伤留下的疮疤,根本没有任何正常人的模样,除了能从衣着上去辨别男女,再无其他。

幸亏是在白天,是在无数人聚居的养安堂。

若是换作夜里,换个无人荒僻的地方,哪怕是见识过无数死伤的曹安堂都要被这两人的尊容吓得手足无措。

不对,事实是,刚才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手足无措了。

但等恢复正常思考能力之后,他就轻轻一推身旁的钱小乙,再度往前迈步。

压着所有的心悸,直视对面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问道:“你是刘果生?”

对面的人毫无表情,也不可能有表情,甚至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都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微微张嘴,用无比沙哑刺耳的声音,轻声回应。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话音落下,嘭的声房门关闭,再次隔绝外界一切目光。

第九十七章 一九五五(合)

那肯定是刘果生。

那间黑暗小屋里住着的一对男女,绝对绝对就是果叶砖窑厂的老板小夫妻。

曹安堂早该想到的。

火场里逃生出来的人,哪能完好无损不受伤的。受了严重烧伤,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会引发不小的震动。他们不想去医院,不想被人发现,那就只有在养安堂这边才能得到安安静静的救治,也只能是在吴老先生这里能够保住性命。

之后更是无需多猜,因为只有住在养安堂才不会被任何人关注,也不会有任何人去在意他们的过往。

想当初镇反的时候,曹安堂都想着借助这里的群众力量去寻找反革命分子的踪迹。怎么这些年过去了,又是要找人的时候,却始终没想过来这里寻找线索呢。

当然,现在知道了真相也不算晚。

但是,这样的真相,难道就是他想要的吗?

自从知道果叶砖窑厂的问题之后,他就心心念念着想要找到刘果生和秦叶眉,但就是没去仔细思考思考,那小两口在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之后有可能变成什么样子。

今天他算是看到了,他也明白了。

刘果生和秦叶眉之所以这么长时间偷偷摸摸,不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是他们怕被人当成鬼,怕把别人给吓到了。

……

“安堂叔,那刘大哥刘大嫂来了好几年了。刚来的时候是直接昏倒在门口的,是师父让人把他们抬回来,治了整整半年。命是都保住了,可那模样就成了那样。他们只说自己姓刘,师父也是从来不去问来这的人都是什么来历。他们愿意留下,那就给了他们一间房子住着。那间房原来是有窗户的,可刘大哥刘大嫂怕吓到别人,自己把窗户给封住了。白天他们从来不出门,就是晚上别人都睡下的时候出来透透气。有时候,他们一出去一晚上,我们也没问过。偶尔说起来院里哪里需要砖瓦补补房子修修地面了,他们就能弄回来砖瓦,蒙着脸闷头干活。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也不和别人说话,可俺们都知道,他们是好人。”

钱小乙断断续续的诉说,让曹安堂脑海中两个受尽冤屈从不说出口的老实青年夫妇的形象,变得越发清晰。

这形象越是清晰,他的心情也越是压抑。

钱小乙看他的脸色不好,也跟着紧张起来。

“安堂叔,你是不是认识他们?你刚才那么着急的样子,别不是他们以前犯过啥事,你来抓他们的吧?不能啊。安堂叔,刘大哥刘大嫂他们真是好人,你别抓他们。”

小乙着急的话语,让曹安堂再也绷不住了。

抬手摸摸那孩子的脑袋瓜,嘴角牵动尽量露出来个微笑。

“放心吧。他们就是好人。我不是来抓他们的,我是来……”

曹安堂说到这微微一顿,抬头看了看那个密不透风的小屋,心中绷着的一根弦,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断了。

“我就是来看看,看过了,认错人了。我,走了。”

说完,伸手拿起钱小乙早就装好的药包,转身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

钱小乙愣愣地看着曹安堂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好长时间都有些回不过味来,想不通安堂叔到底要做什么。

但既然人都走了,那就算了吧。

这半大孩子像个大人似的摇头叹息,低着头往回走。

可刚进门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响,下意识回头看过去,整个人直接傻在了原地。

曹安堂去而复返,放下自行车,大踏步就往里面走,谁都不看的,直奔后边的西院,带动着不少人慌里慌张追随他的脚步。

到了西院,还是那间密不透风的小屋。

曹安堂直接门前站定,做了两次深呼吸,抬手轻轻敲动房门。

“我是曹安堂!”

房间内没有任何回应,他定定心神,再度开口。

“我是县里生产处的主任曹安堂,我家是梁堤头镇祝口村的,三年前养安堂重修就是我去果叶砖窑厂拉的砖。”

“刘长河被抓了,我领着人去抓的。三年前果叶砖窑厂大火的事,刘长河交代了,就是他找人放的火。可他没想过要害谁。”

“那年放火的人跑了,到现在还没抓住。那人叫曹安栓,是我堂叔家的兄弟,也就是我兄弟放火烧的果叶砖窑厂。”

“秦刘村变了,老刘家所有人都搬到县里来住了,全都在县里的供销社工作。”

“秦刘村现在就剩老秦家的人了。县里搞互助合作,秦长剑死活不同意参加集体生产,老秦家人现在一块砖瓦都卖不出去,生活都没着落了。”

“我想帮老秦家的人,我想把果叶砖窑厂重新修好,给老秦家人当集体生产用的地方。秦长剑就因为他闺女在那出的事,死活不同意。”

……

曹安堂站在小屋门口,隔着房门冲里面不断诉说。

他也不管屋里的人有没有在听,能不能听见,就是把他想说的话一股脑全都说出来。

整个西边院里所有人都围聚过来,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完全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

等最终,曹安堂再也无话可说的时候,整个西院安静得出奇。

那间处于焦点处的密不透风小屋里也是安静的出奇,没有一丁点回应传出来。

曹安堂就那么等着,等了好久好久。

他以为他说了这么多,足以引动起来刘果生和秦叶眉的情绪。

悲伤也好、愤怒也罢,哪怕只是单纯对家里情况的好奇,总能有点东西触动屋里的人吧。

可惜,什么都没有。

曹安堂不甘心,他为屋里的这对小两口不甘心。

不管他们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能就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永远生活下去,就此了却一生。

或许,他的想法有些自私。

或许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揭开屋里两人的伤疤,再次去伤害他们已经平复下去的心。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还要做的更彻底!

如果有机会让两个好人从最黑暗的地方走出来,走在光明里,拥有更精彩的人生,哪怕只是一丝机会,他也要去努力尝试。

他不想看着刘果生和秦叶眉一辈子就待在这么个小屋子里,一辈子都是“失踪人口”。

这就是他明明走了又疯狂赶回来的原因!

“三年前,梁堤头镇小学筹建,从果叶砖窑厂购买砖瓦,预先支付两万块砖瓦的钱。到三天前,梁堤头镇小学所用砖瓦以及仓库存着的砖瓦总计约一万九千块。明天,我就要主持果叶砖窑厂的重建工作,重建之后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跑去那里私自烧制砖瓦。也就是说,过了今晚,当年欠下的债,永远都别想还清!”

这番话一出,静谧的气氛当中,屋里传出的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那是何等的清晰。

曹安堂笑了。

在这里说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点他最想要的结果。

“我走了。从今往后也绝对不会再来这里找你们。”

说完,他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离开养安堂。

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自行车车轮转动,沿着县城大路疯狂前行,一个拐弯直接进入县派出所。

“周栋同志,麻烦你安排人行动,今晚在果叶砖窑厂抓刘果生和秦叶眉!”

见到那位周队长的时候,曹安堂开口第一句话,就把周栋惊得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

“安堂同志你先缓缓着,怎么个情况?你有那两人的消息了?”

“有了。不光是有消息了,我还亲眼见到他们了。”

曹安堂把他在养安堂所见和所做的一切讲述给周栋,弄得这位派出所刑侦队长都长久的心情不能平静。

“安堂同志,这个消息太重要了。你做的非常对,找到了刘果生和秦叶眉,我们就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线索去追查曹安栓的去向。”

“呃……”

曹安堂有些发懵。

两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工作性质也不一样。

他想的是找到了刘果生和秦叶眉,就能解决到秦刘村的生产问题。而周栋想的是通过受害者提供的线索,去追捕逃跑的通缉犯。

不管怎么说,找到这两人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只要他们今晚还去果叶砖窑厂,那么无论他们说什么都遮掩不住自己的真实身份。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是怎么做这份工作才能最大限度减小刘果生和秦叶眉的抗拒心理。

两人拉着一群刑侦队的同志,开会商讨今晚的行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心想要“还债”的刘果生和秦叶眉两口子,在听曹安堂说“过了今晚再没机会将欠下镇小学的砖瓦补齐”之后,一定会趁天黑赶去果叶砖窑厂,连夜烧制最后一批砖瓦。到时候曹安堂和周栋只需带着人包围过去,抓个正着,让他们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到那时候,只需要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谈一谈,总能有办法解开那两口子的心结,让他们过上全新的生活。

曹安堂和周栋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想象中的情况又怎么可能和现实一模一样。

他们谋划好了一切,就是谋划不到,一场酝酿许久的“意外”,将在今晚到来。

微风吹过,卷动起来夏日午后的燥热,吹向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县中心小南湖的石板桥上,数不清的蜻蜓压低了脑袋飞过来,冲进湖边的芦苇丛。湖水里游动的青蛙蹬踏着后腿游到岸边,蹦跳进草丛里,一只、两只,到最后数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县小学放学的孩子成群结队走出校园,学校的老师擦着额头不停冒出来的汗水,招呼大家不要拥挤。几个孩子蹲在路边,拿着小树枝条,挑动地面砖缝里钻出来的蚯蚓,时不时还有惊喜的呼喊说那边还有。

热浪滚滚,冲进县政府大院小楼里。

通讯处办公室内,值班的办事员一手撑着脑袋,无聊地打着哈欠。

突然!

叮铃铃电话机发出的疾响,惊得办事员猛然起身,瞪着大眼愣怔两秒,就是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接起来电话。

“你好,这里是曹县县政府通讯处。”

一句简单的报告之后,通讯办事员拿着话筒仔细倾听,脸上的表情急速变化,都不等那边的人把话说完,就使劲摇晃手示意旁边的同事。

“快,有加急电报,省里发来的加急电报!”

另一人急忙冲去电台旁边,咔哒哒好一阵点动之后,两人看着电台传递来的文件消息,脸上全都是震惊的表情。

“快,快去报告于书记!”

通讯员冲出去,一路冲向于庆年办公室,奔跑途中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都顾不上说一句抱歉的话。

几分钟后。

县政府小楼楼顶之上,水缸那么大的铁皮大喇叭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响。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大暴雨要来啦,大暴雨要来啦!所有县工作人员立刻到县政府集合,立刻集合!所有群众请尽快回家,做好防洪防灾准备,尽快回家,做好防洪防灾准备!”

“紧急通知……”

县通讯员紧迫的声音传递出来,县城各处经历了短暂的平静之后,随即进入到忙乱的状态。

摆摊的收摊,沿街店铺关门,学校立刻放学,所有学生回家。

时间不长,十几辆运送沙袋的军绿色卡车从县城外开来。

县派出所全体集合奔赴县政府。

曹安堂跟随在县派出所的队伍当中,路过供销社的时候再与生产处的曲志刚等人汇合。

等来到县政府大院的时候,这里已经人满为患,县委于庆年书记直接站在楼顶上,拿着高音喇叭大声呼喊。

“各位同志,二十分钟前接到省里通知,一场暴雨即将覆盖整个菏泽地区。这是百年难遇的特大暴雨。青岛方面最先受灾,济南方面黄河水位已经达到最高警戒状态。另外,山西方面消息,黄淮两河中游地区连日降水已经造成洪水泛滥,无法测量的巨大洪峰即将涌向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属于淮河流域,县内所有河流全部属于淮河支流,必定会受到影响。东边有台风,西边有洪水,同志们,这是我们遇到的最艰难的一次情况……”

话说到这微微一顿。

所有人都看着楼顶上,齐秘书急匆匆跑到于庆年身边低语几句。

“同志们,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聊城方面已经受灾,菏泽地区也开始了降雨,最多两个小时,我们这就是暴风雨的中心点。所有部门主要负责人以及所有县区内办事员,全体上车前往西南高地加固防洪堤坝。所有部门村镇负责人立刻去往所辖乡镇传递消息,务必让县辖区每一个村子都做好防灾准备。快,都行动起来!”

话音落下,于庆年扭头就走,消失在楼顶,应该是往下赶了。

楼下众人对视一眼,各部门主要负责人立刻安排工作,曲志刚伸手拉住曹安堂。

“安堂同志,你和李玉同志一起,去各乡镇发通知。之前我们说过的,不少村子房舍年久失修,肯定经不住暴雨袭击,让群众尽快寻找避灾点。生产处其他人,跟我走!”

曲志刚带着人朝县里车队方向赶。

曹安堂和生产处另一位主任李玉凑在一起,再和其他部门的分管乡镇负责人一商量,最快速度分配好需要通知的乡镇单位。

时间紧迫,县政府所有人都放下了之前的工作,全都为防灾做准备。

曹安堂这边刚骑上自行车要走,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猛一回头,就看到周栋急匆匆赶过来。

“安堂同志,你是不是要去庄寨镇?”

“是。”

“秦刘村!一定要去秦刘村下通知。他们那边的情况最危险,我早就说过一旦有暴雨洪水,他们那挖空黏土的地下出现坍塌,整个村子都要毁了的。”

“好。我一定通知到!”

曹安堂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与他一样的十几个不同部门的主任,也是分散出去,全都扮演起了通讯员的角色。没办法,县里通讯处要全员戒备守在县政府,随时上下传达灾情消息。

炙热的太阳还在烘烤大地,闷热的感觉让人透不过来气。

梁堤头镇镇政府内,牛记成和镇妇联韩继梅坐在办公室里,安静等待着,等待着执行他们觉得今天最重要的任务。

可没等来曹安堂回归,却是等到了县组织处的刘强。

暴雨洪水即将来临的消息,顿时让牛记成忘了其他事情,最快速度召集全镇人员,再次安排人手分散出去,前往各村传递消息。

狂风骤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布,阳光黯淡,燥热锐减。

祝口村曹安堂家里。

付粟锦一手扶着腰在院子内来回踱步,焦急等待。

堂屋内,长秀抓着个小包袱坐在板凳上低头不说话,旁边是电母堵在房门前,时不时回头朝外面看一眼。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三个女人的心齐刷刷提了起来,付粟锦不疑有他,快步过去伸手就拉开院门。

“安……猛子?”

看见曹安猛的那一刻,付粟锦傻眼了。

曹安猛则是一脸焦急神色。

“嫂子,你这干啥呢啊。没听见我刚才在村口摇铃铛吗。快点的,收拾收拾家里的值钱东西,赶紧去生产社那边集合。有啥需要拿的,你和我说,我帮你。”

猛子说着话,迈步就要往里走。

付粟锦惊得使劲伸手拦住。

“猛子,出啥事了?”

“呀,县里来人通知了,咱这马上就要有大暴雨,说不定连洪水都有。咱村没几家能撑住的,全都得上生产社那边躲躲。”

曹安猛一番话,让付粟锦有些头脑发懵,不自觉后退一步。

这好端端的,怎么还能有暴雨洪水?

猛子来不及更详细的解释,待会儿他还得带着全村男爷们,跟镇上的人一起去堵一堵地里的水渠。

“嫂子,别愣着啦。赶紧收拾东西吧,其他家的都收拾东西呢。你快点的,需要拿啥我帮……呃?”

说着话闷头往里走的曹安猛愣住了。

回过神来的付粟锦傻眼了。

洞开的堂屋门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的电母和长秀也愣怔在原地。

片刻的沉默之后,就是猛子充满震惊和疑惑话音。

“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九十八章 一九五五(末)

“猛子,你说的事我知道了,你先走我,我们待会儿就过去。”

“不是,嫂子,她们?”

“她们是来看我的。女人家的事,你别管。”

付粟锦使劲把曹安猛推出去,嘭的声关上了院门。

曹安猛站在门外好长时间都回不过味来。

这事怎么说的,怎么还能是长秀和电母都在安堂哥家?电母啥时候来的村子,他咋一点都不知道?长秀不是跑了吗,四叔找了那么多天找不到人,怎么出现在安堂哥家里?

数不清的疑问萦绕在曹安猛的脑海中,直到呼啦啦风吹树叶声响,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

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嫂子,你快点的。这雨随时都有可能来,你们都赶紧上生产社那边躲着去吧。”

冲着院里大声嘱咐一句,猛子这才转身,继续往下一家走。

院门内,听着曹安猛远去的脚步声,付粟锦好似虚脱了似的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颗心提起来,急忙往屋里走。

“典窈窈同志,现在怎么办啊?”

“付老师,你别急。下雨也好,下了雨更容易帮咱们隐蔽。咱在家等着,我想曹安堂和我家那口子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电母表面镇定还使劲去安慰付粟锦,实际上她心里也紧张得不行。

生怕刚才一个隐藏不住,曹安猛再把村里其他人给喊来。

到时候这边俩孕妇随便一个出现意外,她都没办法回去交差啊。

还好有惊无险,那就期盼着曹安堂他们能赶紧回来吧。

只是电母这样的期盼注定要无限延长了。

距离祝口村不知道多远的庄寨镇,曹安堂风风火火冲出镇政府大院,再次骑上自行车。

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阴了下来。

后方庄寨镇镇政府里面,方刚召集所有人紧急安排工作。

曹安堂顶着狂风前行,继续朝秦刘村进发。

别的地方都好说,唯独这个秦刘村是片刻都不能耽搁。

县派出所周栋是经验丰富的工作同志,他既然都说秦刘村的情况最糟糕,那就一定是最糟糕。万一去晚了,酿成灾难性后果,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承担的责任。

风来的方向,往日里热火朝天的秦刘村,今天的气氛就和这天气一样无比阴沉。

村中央祠堂里,老秦家全体男女老少汇聚一堂。

秦家老太爷指点着跪在祠堂中间的秦长剑,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长剑,你糊涂啊!”

今天秦长剑带着人拉砖去县里,又把砖原封不动拉回来,全村都看见了。秦长剑在县里供销社所做的一切,也早有人当众讲述出来。

所有人都能明白秦长剑的心情,但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家的事情连带着老秦家全体都被连累。

烧出来的砖瓦卖不出去,大家吃啥喝啥?

“从现在开始,长剑再也不是老秦家的当家人。长弓,你来当这个当家人,明天一早就去县里找那位曹主任,说咱同意去果生原来的厂子里烧砖。”

秦家老太爷话音刚落。

秦长剑猛然扭头。

“我不同意!太爷,叶眉也是你的重孙女啊,也是咱老秦家的人啊。她就埋在那呢,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你们就一丁点感觉都没有吗?行,别人我不管,要让我去那烧砖,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的结果就是老秦家所有人都跟着你一块饿死!当初叶眉一个女娃子偷学烧砖,按照祖宗的规矩那就该一辈子关在村里,不准出嫁。是你求着我许了叶眉和果生的亲事,又是你偷偷把叶眉送出村子的。这些我都饶了你了,哪怕是后来果生和叶眉开厂子我都没说过你一句。现在出了这种结果,你还怪我们心狠?我告诉你,老秦家人谁都不欠你的,是你欠我们的,现在也该到还的时候了!你不想去可以,我们都去,就你一个人留在这守祠堂!”

秦家老太爷一番话,完全无视了秦长剑的要求,扭头看向另一边的秦长弓。

“长弓,听我的,明天就去找那个曹主任,说咱老秦家人都听他的。”

秦老太爷的决定或许是最好的决定了,可被点名的秦长弓却是一脸无辜和委屈的模样。

“太爷,您说的轻巧,关键是人家那曹主任还愿不愿意见咱啊。今个儿长剑哥可是把人给得罪狠了。”

秦长弓一句话,弄得在场所有人心情压抑。

恰在这时,天空中咔嚓一声惊雷炸响。

秦老太爷颤颤巍巍走出门去,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都先回去吧。明天我亲自去县里,舍下这张老脸去求人。”

一句话彻底定局。

在场老秦家全体心情沉闷,看了眼跪在祠堂中间的秦长剑,无不是摇头叹息往外走。

涌动的人群逐渐给祠堂里流出来空地,秦老太爷刚想转身回去,却发现众人骤然止住脚步,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

“太爷,来了!”

“谁来了?”

“那个曹主任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出这么一句,祠堂里的秦长剑都惊愕起身跑到外面。

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处,曹安堂大踏步走进祠堂。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样的矛盾,也不管现在大家是个什么想法和决定,都比不上组织全村紧急避灾来得重要。

当曹安堂指挥着秦刘村全村人收拾好家当细软,去往庄寨镇暂时避雨的时候,雨终于下起来了。

这场雨绝对是曹县、鲁西南,乃至整个黄淮地区,百年之内有记录的最大的一场雨。

东部沿海的超强台风侵袭和西部内陆地区的副热带高压雨云碰撞,形成了北到河北、南至江苏的一条狭长暴雨受灾区。

在当时那个年代,还没有相当准确的降水量记录。

但是经历过这场雨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是有多么凶险。

从秦刘村到庄寨镇徒步行走的路程当中,沿途各村都有镇上的工作人员带领群众淌过快要没过脚踝的积水走上大路,一起去镇中心。

猛烈的狂风吹倒了不少被大雨浸透的房屋,许多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自家房子倒塌,哭喊着要跑回去,又被人给强行拖回来。

灾难面前,任何人都显得无比渺小。

秦刘村老秦家全体能做的也只能是心中庆幸,曹安堂的及时传递消息,让他们的人没受到伤害,至于会损失什么,只有等雨停了才能知晓。

天完全黑了下来。

庄寨镇镇政府内外到处都是人。

老弱妇孺全都被安排在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里,青壮年老爷们们不管是谁,都是扛着沙袋一层层加高大院前后门的拦水隔离带。

当黑暗彻底笼罩大地,耳边能听到的除了风雨声,还有不少人的哭泣声。

曹安堂活动着酸疼的肩膀,累得直接往大院门后的水洼地里一坐,任凭风雨吹打在脸上,实在不想动弹了。

扭头扫视周围,眼中所见其他人也和他的情况差不太多,直到某一刻,看见了秦长剑的身影,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周围几个秦刘村的村民看见他走过来,自觉起身。

只有秦长剑低头看也不看,实在不想和曹安堂多说话。

“你要是还想说入社的事,去找秦长弓,他现在是老秦家的当家人,不用和我说了。”

听到这话,曹安堂不由得微微一愣,真心想不到老秦家人还能有主动的安排。

只是,他找过来,也不是单纯为入社的事情。

“秦长剑,我和你说件事,你做好心理准备行不行?”

秦长剑猛的抬头,昏暗中直视曹安堂的目光。

“啥事?”

“是关于刘果生和秦叶眉的事。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

“他们,还活着。”

咔!

随着曹安堂的话音落下,一道惊雷在天空炸响,骤然而逝的闪电将秦长剑无比扭曲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展现在曹安堂的面前。

惊雷之后的片刻安宁,紧接着就是秦长剑扑向曹安堂,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

“你说啥呢,你再说一遍!”

“秦长剑你冷静。”

“我怎么冷静,我闺女在哪呢,在哪呢啊。快告诉我,告诉我!”

癫狂的中年汉子恨不能去掐住曹安堂,可他扑过去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被旁边几个老秦家人给死死摁住了。

还嫌得罪人家曹主任不够吗,真把老秦家人都给害死了才行?

秦长剑使劲挣扎,大喊大叫。

曹安堂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也根本不会在意他刚才要做什么,只是带着一种直来直去的思维想要把真相完整告诉秦长剑。不只是现在人在眼前他才这么做,更是因为之前和周栋商量的时候,感觉今晚的行动只有带上秦长剑,才能……等等!

曹安堂的思路卡壳了。

秦长剑歇斯底里怒吼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今晚这情况,还怎么展开行动。

下了这么大的雨,到处都在避险,他怎么再回果叶砖窑厂那边抓人,刘果生和秦叶眉还会去那边烧砖吗?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可能会的,真有可能会!

刘果生和秦叶眉十有**会不顾任何风雨再偷偷跑回去,这种恶劣的天气情况下,他们再跑去处在洼地水渠旁边的砖窑厂,那结果……

“坏了!”

曹安堂惊呼一声,扭头就跑,去到大院门口,顺着高高的拦水隔离带直接往外翻。

他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把庄寨镇这里避雨的所有人都给吓傻了。

“曹主任,你干什么去?”

“曹主任回来啊,外面的水已经很深啦。”

有人呼喊,也有人追过去阻拦,可他们终究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安堂翻出去,彻底消失。

谁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如此恶劣的天气情况下,还要往外跑。

只有曹安堂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他现在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要被自己的愚蠢给气疯了。

为什么要去欺骗刘果生和秦叶眉,为什么要刺激那对小两口,让他们再回砖窑厂。

就算是必须这么做,那为什么要选择在今天、在今晚!

三年前,曹安栓一把火没能把那苦命的小两口给烧死。

三年后的今天,曹安堂一句话很有可能会让人直接淹死在暴雨洪水当中。

大路上的积水,最深处已经没过膝盖。

曹安堂淌着水转着圈跑动,淌开水面上漂浮的各种不知名物体,跑到对面路基高处,伸手捞起来之前扔在这的自行车,骑上就走。

后车轮不知道轧到了什么东西,漏气完全憋了下去,发出咯噔噔的响声,可他还是使劲赶着往前骑。

但这种情况下,他就算再快,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赶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刚离开庄寨镇镇委大院没多远,前方两道强光照射过来,一辆吉普车飞速冲向这边。

汽车与自行车一个交错。

曹安堂扯着嗓子大喊:“停车!”

车里同样传出呼喊:“曹安堂!”

声音落下,自行车停止,汽车直接横过来,高高的车轮冲开地面的积水滑动出去好远,又以最快的速度调头回来。

副驾驶车门直接从里面被人打开,开车的雷公探着身子大喊:“快上车!”

曹安堂二话不说,直接钻进车内。

门都来不及关的,发动机轰鸣,吉普车冲开积水向前疾驰。

“曹安堂,我可算找到你了。你说你整什么呢,你忘了今晚还有什么重要事的吗?”

“啥事?”

“长秀啊,送人去镇上啊!”

雷公一句话,让曹安堂的心情犹如雪上加霜、火里浇油。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呢。

要是正常情况下,忘了也就忘了,不差这一会儿。

可今天什么状况,暴雨啊,全县都在紧急避灾,就他家那打补丁的小破屋怎么可能顶得住这么大的风雨。

粟锦她们会怎样?

留在家里就是找死,出门离开就是真相大白。

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快啊,雷公你开快点。”

“我这已经最快了,你别催!你还是赶紧想想待会儿真要遇上不好的情况,怎么处理吧。”

雷公也很无奈。

原定今晚去祝口村接人,结果一场暴雨来得那么不是时候。他本来是在县城防灾指挥部保护于庆年的,等那边情况稍稍稳定,猛然想起来今晚的行动,这才到处询问曹安堂的下落,一路追寻到庄寨镇来。

他不敢一个人去祝口村,他也不敢想象长秀的事情要是败露了,没有曹安堂在,谁还能稳住村里的情况。

最关键的是他媳妇儿电母还在那呢。

真要有个意外,雷公也得恨自己一辈子。

“窈窈你可要撑住啊,我这就来,这就来!”

雷公开着车,嘴里念念叨叨。

电母肯定是听不到他的话,如果能听到,八成会当场回一句:“老娘我快撑不住啦!”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祝口村村子中央,无尽的黑暗中,女人惊恐的尖叫声时不时传扬出来。

付粟锦和长秀抱头蜷缩在床边角落里,电母搬着小方桌使劲堵住已经被吹没了窗户的墙壁开口。

“付老师,你先别慌呢。你也想想办法啊。这样子怕是撑不住了,万一房子塌了,咱谁都活不了。”

“窈窈同志,我也不知道咋办啊。再等等吧,安堂他们应该快来了。”

“来什么来,要来早就来了。男人就是靠不住的东西!”

电母怒急破口大骂,可还是慢慢俯下身子,后背倚着方桌桌子底慢慢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祝口村村头生产社,曹安猛、曹安良、曹安俭三兄弟身披油布衣匆匆从村外赶回来,进了生产社,使劲关好大门,三兄弟累得大口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不少村民从周围几间屋子里跑出来,大声询问:“猛子,外面咋样啦?”

“不行啦,水渠里的水挡不住啦,地里灌满啦,全往村子里面淌呢。大家都待在这别出去。我刚才好像还看见太爷家的老宅子倒了一间。”

猛子一番话弄得所有人心情压抑。

这雨才刚下了没多久,太爷家的老宅子就塌了,试问其他人家还能撑多久。

风雨无情,但是,人有情。

猛子使劲爬站起身,卯足了劲大声喊道:“大家伙别担心。等雨停了,镇上就会来人统计大家的损失,发赈灾款,帮着大家伙盖新房子。丢了啥都不要紧,只要咱人没事就行。都别愁啦,跟我说说各家的人都在这没,还有没有没来的。”

随着这番话,众人稍稍平复,这才开始左右看看各家的人全不全。

平静的气氛中,随着各家主事的喊出来人都全了,曹安猛的心情也越发放松。可突然间,黑蛋那小子猛然挤开人群冲过来。

“猛子叔,付老师呢?付老师没在这啊,安堂叔也没在这。”

“啥?付老师没来?”

曹安猛慌了。

在场的祝口村所有人都慌了。

这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付粟锦啊。

“其他人都在这别动。安良哥、安俭哥赶紧跟我走。”

猛子一声招呼,转身拉开门栓,呼的一声狂风灌进门堂,吹得人不自觉后退。

同样的风,席卷着雨水,吹打进疾驰的汽车内。

开车的雷公下意识扭头,就看见曹安堂直接打开了这门,半个身子探出车外。

“曹安堂,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雷公,拐弯,快拐弯!”

“什么啊,你让我拐哪去啊?”

“去砖窑厂,那边有个砖窑厂,先去那边,那边可能有人给困住了!”

“我……我去你大爷的,我和我媳妇儿上辈子欠了你的!”

雷公气得破口大骂,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去祝口村,可曹安堂一句“有人困住哪”的话,让他根本没办法无视,直接一转方向盘,顺着坑坑洼洼的泥浆路冲向果叶砖窑厂。

车速由快到慢,最终被迫停下来,面对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漆漆积水洼地,雷公艰难咽口唾沫。

“不行,不能往前走了。进去咱就出不来,有人在里面也活不……啊,曹安堂你大爷的,你给我滚回来!”

雷公话都没说完,曹安堂那边已经跳下车,冒着风雨钻进水洼地,片刻间消失在车头灯照耀的尽头。

只有一声低微的呼喊在风雨中隐隐传回来。

“等我!”

第九十九章 一九五五(结)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等待。

任何未知结果的等待,都是对人心灵极其残忍的折磨。

雷公抓着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暴起,心中无数次升起下车追过去看看的念头,又被他强行压制。

风更疾,雨更大。

洼地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已经完全没过了车轮。

当雷公所有的耐心耗尽,一把推开车门就要往下跳的时候。

视野之内,车头灯照耀的尽头,人影绰绰,就像是曙光冲散雷公心头所有的阴霾。

“曹安堂?”

“是我!”

“你他娘的快……我曰你祖宗啊!”

雷公怒骂着直接把配枪掏出来了。

原因无他,就在曹安堂的身旁两侧,两个披头散发完全没有任何人模样的,好似地狱厉鬼一般的人,同样是在奋力淌开洼地积水朝这边靠近。

随着距离拉近,情况越加明朗,任谁在这都不会比雷公表现的更加镇定了,换个胆小的,吓都要吓死了啊。

雷公就想问问曹安堂,你是去救人了,还是去抓妖了?

还好,雷公不是那么容易丧失理智的人,掏枪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极快的速度平定好情绪,随着曹安堂一声呼喊“快过来帮忙啊”,他赶紧收起枪,下车就冲了过去。

四个人手拉在一起,艰难离开洼地,最终共同坐进汽车,关上车门隔绝了所有风雨之后,雷公大口喘着粗气,平定的心再起波澜,忍不住一直扭头往后看。

后座上两人使劲捂着脸,身子往下低,就是不想让他看清。

“雷公,你别怕,他们是烧伤。来不及解释了,先把他们送去镇上。”

一句烧伤,让雷公终于平复。

练过武的人讲究的就是练个心性,哪怕遇上再惊悚的事情都要心无波澜,除非忍不住。

雷公算是忍住了,脚踩离合,挂挡,伸手扭转方向盘。

咔的一声!

车头灯灭掉,黑暗笼罩了一切。

“啥情况?”

“能啥情况,车熄火啦!快下去推车,再泡一会儿,咱哪也去不了。”

雷公推开车门,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扒住门框向前用劲。

曹安堂回头冲着刘果生和秦叶眉嘱咐一句“你俩在车上别动”,随后也是跳下车帮忙往前推。

两个人四只脚在积水里艰难前行。

另一边祝口村,是三个人六条腿淌着水往前冲。

“安堂家的!”

“付老师!”

曹安猛等人发出焦急的呼喊,好不容易到地方,使劲去推曹安堂家的院门却根本推不开。

大门从里面栓住的,曹安猛推不动,只能凑在门板逢上往里瞧。

天空中闪电滑过、惊雷炸响,两声女人尖叫清晰无误传递进外面三人耳中,可把这三兄弟给急坏了。

“猛子,咋回事?安堂家还有旁人吗?”

“有,我之前看见电母和长秀也在这了。先甭管那些,救人再说。两位哥哥帮个忙,我翻墙进去。”

曹安良和曹安俭一左一右压低身子,曹安猛借力直接翻过院墙。

哗啦啦门栓扯掉,三人齐刷刷冲进门。

这下子,屋里三个女人再怎么躲也躲不过去了。

她们也不想躲了,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爱死死爱活活,只要能去个正儿八经牢靠点的房子里就成。

曹安猛三兄弟虽然疑惑电母和长秀为什么在这,可眼前这情景也顾不上询问太多。

“安堂家的,赶紧跟我们走。”

“不行,安良大哥,我腿软,这会儿走不动了。”

付粟锦歪在床边上,轻薄衣衫下面高高隆起的肚子,成了三个大老爷们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地方。

曹安猛心里着急,恶狠狠看向旁边。

“你俩愣着干啥,帮忙扶一下啊。付老师怀着孩子,你俩也怀了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原本是想过来扶一把的电母猛然后挪,整个身子挡住长秀。

气氛变得凝重,直到一阵狂风袭来,掀飞了屋顶上脆弱的瓦片,房顶积存的雨水一股脑泼进屋子里,遇事比较镇定的曹安俭开口打破了沉默。

“猛子,别管她俩,先把安堂家的给背出去。”

“哥,这咋背?”

“反着背啊,我和安良大哥帮你扶着。安堂家的,对不住了,回头要是安堂怪起来,就让他怪我。”

说完这话,曹安俭再也不管什么影响不影响的,伸手过去抓着付粟锦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将其整个人往后一转。

那边曹安良伸手帮忙。

曹安猛转过身,背靠床边半蹲下去,三人合力直接将付粟锦反背起来,安良大哥的油布衣把付粟锦完全盖住,随后齐刷刷迈步就往外面走。

后边电母微微松口气,扯过来一床湿漉漉的被子往长秀身上一扔。

“把自己盖好了,到床边上来。”

电母这副身架子板根本不是虚的,一个人反背着长秀淌水往外走,倒也能跟上前面猛子三人的脚步。

无处流淌的积水在村里狭窄小巷子内来回冲击,但有各家各户的院墙给众人作为支撑,倒也不怕被水冲倒。

可梁堤头镇镇西边的洼地那毫无借力,曹安堂和雷公两个人推车推了半天,总算是感觉汽车有点挪动,却发现根本不是被他们推动的,而是被汹涌的水流冲击着横向里挪动,竟有点朝洼地深处冲过去的架势。

“曹安堂,你使劲啊!”

“我使着呢!”

“你朝哪使劲呢啊,往我这边推,调过头来,你往你那边拉个什么劲!”

“雷公你是不是傻,是我拉的吗,是水给冲过来的,你那边别推了,往外拽啊!”

“不行!让车上那俩人下来帮忙!”

雷公急眼了。

要不是曹安堂瞎折腾,他们现在早就到祝口村了,这下好了,救了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连带着他们也要被困在这。

就这会儿功夫,祝口村那边真要是出事,人都要凉了啊。

心中恼怒,撒手转身就要去拉后车门,喊里面那俩人出来帮忙。

谁知这一撒手一转身,伸出去拉后车门的手猛然扑个空。

再也承受不住水流冲击的小汽车横向里挪移出去,竟是冲击着另一边的曹安堂一起朝深水处迅速挪动。

“曹安堂,快躲开!”

“曹安堂?”

“你大爷的,你给我回句话啊!”

雷公几步前冲扑倒在水里,总算是抓住了车门框,可也让他自己一起被拖拽着前行。

那一刻,雷公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曹安堂也是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被汽车压在水里,本能抓住车门,却意识不到抓得越紧死得越快。

从没有人想到过会出现这样的危机。

但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雷公准备放弃,想要撒手求自保的时候,水面上使劲扑腾的两只脚被人给抓住了。

他不知道这时候抓住他的人是谁,但他很清楚,活命的机会就在这里,双手再也没有任何放松,死命扣住车门板。

后方出现的助力最开始只是稍稍止住他们下沉的速度,随后也被带动前行。但很快,那助力就变得无比强大,甚至都不给雷公一丁点反应时间的,硬生生拽着他、拽动小汽车,也拽动着死死抓着另半边车门的曹安堂,一起从惊险之地回来。

当所有人都瘫在浅水区,大口呼吸的时候,曹安堂终于知道是谁把他救了。

周栋!

县派出所的周栋带着派出所刑侦队全体,在这个关键时刻赶到。

“安堂同志,你莽撞啊!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要不是周栋在县里情况稍稍稳定之后,也是想起来果叶砖窑厂的事情,预感到刘果生和秦叶眉如果回来这里,必定会遭遇危险,立刻带着刑侦队全体赶过来。然后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全体上阵,抓住雷公的腿,把他们都给拖回来。那么明天,大家都要给曹安堂开追悼会了。

“周队长别说了,刘果生和秦叶眉在车里,交给你们了。再给我们一辆车,我们要去祝口村!”

“你还去祝口村干什么?”

周栋满心疑惑,这都什么情况啊,还要到处乱跑。

可不等曹安堂回话,那边雷公已经钻进县派出所的一辆车,直接启动了汽车。

“我是县保卫处的雷震,暂时借用你们的车。曹安堂,快上来!”

话音未落,曹安堂已经冲了过去。

小汽车一个急转弯,疯狂开走。

这边县派出所全体都懵了。

什么情况啊?

我们的车,也有人抢?

周栋满心说不出的崩溃,但也清醒意识到一定是有很严重的问题。

“郑队副,你开一辆车带着车上那俩人去梁堤头镇待命。其他人跟我走。”

呼啦啦众人行动起来,县派出所剩下几辆车排着队朝那边追去。

曹安堂和雷公这里有惊无险,最后又回归到他们该去的路上。

祝口村那,曹安猛众人折腾了大半天,也总算是平平安安回到了生产社。

当风雨被高高的实木门板挡在外面,付粟锦缓过来了劲,这里焦急等待的所有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可不等谁上前去对付粟锦嘘寒问暖,目光越过去,落在另外两人的身上,众多祝口村村民放下去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电母?”

“她咋回来啦?”

“咋回事?别不是徐老财又要回来了吧。”

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早年间电母给众人留下的心理阴影作祟,任谁都是不自觉往后退,唯有一人硬是挤开混乱的人群直接往前冲,绕开付粟锦、躲着电母,一伸手直接抓长秀的胳膊。

“你个丧良心的!这些日子上哪去了!”

四叔曹业生横眉立目、双眼猩红,抓着长秀的胳膊怒声质问。

电母背着长秀走了一路早就累瘫,此刻看见曹业生近在眼前,真的是强撑着一口气起身冲过去一把将曹业生给推开。

不动手还好,这一动手,问题可就大了。

“电母,你干什么!这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祸害村里人的时候了!”

曹安猛怒斥着冲过来。

不少村民眼中带着怒火朝这边汇聚。

任谁都想不到,下一刻付粟锦挺着大肚子颤巍巍挡在两方中间。

“都别动!长秀这些天都是在我家呢。都没事,都别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别人可以不着急,四婶子不能不着急啊。

一声稚嫩的“娘亲”呼喊,四婶子抱着小曹兰香挤到最前面。

“安堂家的,你弄啥啊。你把她藏起来想要干啥?长秀,你给我回来!”

孩子的呼喊、大人的吵嚷交织在一起,长秀下意识抬头,四婶子扒拉开付粟锦,伸手要去拉长秀。

电母硬生生拦在前面,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冷不丁的,又是村里几个女人冲过来。

安良嫂过去搀扶付粟锦,安俭嫂带人去指责拉扯电母,四婶子、二大娘逮住机会去拽长秀。

一群女人乱成一团,长秀披盖在身上的混乱中掉落在地。

浑身湿透的衣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宽松遮挡的作用。

那一刻,所有人都傻眼了。

从极度混乱到极度安静,仅仅是片刻的功夫。

四婶子和二大娘齐刷刷往后倒退,村里众多大嫂子瞪大了眼睛一时失声,周围无数围聚的男女老幼,不懂的自然不会明白,可明白的人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问题。

好似只有一瞬间,又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连风雨声大家都听不见了,就只能听见四婶子极度惊慌之下发出的刺耳尖叫。

“有了!有啦!当家的,你快来看看啊。她,她!”

四婶子眼前一黑,抱着孩子直挺挺往后仰。

有人过去搀扶,但大家都看见的是,曹业生冲过去一把薅住了长秀的头发。

老头子不傻,那么大的肚子就在眼前,他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谁的?”

“你放开我!”

长秀举着胳膊抓住头发根使劲挣扎。

电母那边想冲过来帮忙,却被曹安猛几兄弟直接挡住。

曹业生那已经辨别不清楚情绪的吼声再度爆发。

“说!是谁的!”

薅住长秀头发的手使出全力,长秀疼得涕泪横流,但也心中发狠,放弃挣扎,猛的抬头抱住曹业生的胳膊狠狠一咬。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长秀脸上,曹业生痛苦闷哼着后退。

长秀披头散发,笑得好似疯魔。

“你管他是谁的呢,反正不是你儿子曹安栓的。老混蛋,我今天就是死在这了,我也让你知道,你儿子不是东西,你全家都不是东西。龟壳子戴脑袋上,你全家一辈子都是王八蛋!”

“啊,我打死你个贱女人!”

曹业生彻底爆了。

挥舞着手臂往前冲,那架势明显是要掐死长秀。

长秀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带着哀莫大于心死的异样情感,甚至都主动伸长了脖子等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

其他人都在发愣,只有一个人没愣着。

甚至是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往前一扑去拉扯曹业生的手臂。

曹业生已经癫狂了,哪会去看是谁拉扯他,满心的怒火依靠手臂向外传递,狠狠甩动,直接把抓住他胳膊的人给甩开出去。

还待继续前行,可身后无数惊呼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逼得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就这一眼,曹业生满脑子的怒火恍若被冷水浇了个干净。

门堂中间,付粟锦摔坐在地上,秀美的面庞因为痛苦而变得,无比扭曲。

第一百章 一九五五(尾)

“付老师!”

人群中,黑蛋大声呼喊,所有人呼啦啦围了上去。

“疼,我肚子疼。安堂呢,安堂……”

付粟锦断断续续的声音刺激着所有人。

电母最是感觉头皮发麻,使劲推开面前堵着的人,急声呐喊:“男的都滚,都滚开!”

就这一句话,让安良嫂她们也反应过来了。

“都走,男的都去屋里,谁都别看!”

其实不用她们说,众人已经在自觉退走。

几位大嫂子将付粟锦围在中间,电母蹲下去,使劲抓着付粟锦的手。

“付老师,别怕啊。我就看看。”

说着话,伸手去到付粟锦的腰间。

众多女人屏住了呼吸,不敢看又必须看,害怕出问题又希冀着没啥大影响。片刻的沉默,随着电母的手收回来,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没事,应该没事,没流血。疼应该是孩子动的厉害。”

电母安慰着付粟锦,就要松开手,却感觉付粟锦抓着她的手忽然用力了许多。

电母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这意思是赶紧趁现在带着长秀跑啊。

是该跑了,付粟锦留在这没关系,她和长秀要是继续留下,早晚得有个躺在这的。

可有些事情想想就成了,真要做成了,那比登天还难。

电母这边还没来得及起身,另一边四婶子已经嚎叫着扑向了长秀。

“遭千杀的啊,搞破鞋的你啊!都出来啦,都打死这个女人,揪出来那个不要脸的混蛋啊。”

极具穿透力的呼喊,引动着已经退走的人再度冲过来。

付粟锦还想起身去帮忙,可肚子里孩子就像是要闹翻天一样使劲扑腾,似乎也想早点出来参与这么热烈的场面。

电母不敢耽搁,一手护着长秀,一手使劲拉门栓。

几个女人不是扛不住电母,但是曹业生一个男的能扛得住,不仅扛得住,还能带着重新燃起的怒火推开面前挡住的所有人,举起来根棍子直接往前砸。

“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贱女人!”

呜的一声,棍子带着风声劈向长秀的头脸。

危急时刻,电母总算是拽掉门闩,拉开院门一条缝,推着长秀往外挤。

嘭的一声,棍子砸在门上,震得曹业生后退一步。

眼见长秀已经跑了出去,他不管外面的风雨继续追。

后方众多祝口村村民连付粟锦都不管了,大呼小叫着一起往外追。

“别让她们跑了!”

风雨中,数不清的人涌出生产社大门。

电母回头看一眼,惊得浑身发颤,再一用力去推长秀,只想让人快点跑。

可她忘了,长秀现在这状态能跑多快,又怎么能受得住她那么大力气的推搡。

踩着积水向前踉跄几步,根本保持不了身体平衡,一下子摔在水中。

长秀变成了第二个付粟锦,脸色铁青的瘫坐在地上,电母怎么拉也拉不动。

后方曹业生再度追赶到近前,举起来棍子又要挥打。

再后方,祝口村村民蜂拥过来,马上形成合围。

恰在这时,两道强光灯从远处照过来,瞬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电母也看不见前面是什么,但她心里知道。

是雷公他们来了。

可算是来了!

“救命啊!”

电母拖着长秀往前走,扯着嗓子一声呼喊。

回应她的,除了越来越近的光柱,还有一声风雨中都无比清晰的枪响。

不只一声,枪响好似爆豆子般接连不断。

雷公一手掌握方向盘,另只手举着配枪,枪口朝窗外天空使劲扣动扳机。

他不敢打人,只能用枪声去震慑所有人。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很管用,不知名的枪响吓坏了祝口村众人,最前面的曹安猛伸展手臂护着身边所有人使劲往后退。

就这么一进一退的功夫,汽车终于开到了近前。

“上车!”

雷公一声吼,跳下车,闪开电母和长秀,一人直面全村。

多年前给祝口村众人留下的威慑力再配上他手中紧握着的盒子炮,足以令任何人都不敢前进分毫。

随后就是无数惊愕的目光中,曹安堂竟然也从车上跳了下来。

“安堂!”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呼喊出这么一声。

曹家几兄弟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下意识迈步要往前走。

可下一刻发生的一幕,让他们的脚步完全停顿住,甚至大脑都一片空白,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

曹安堂竟然谁也不看,低头跑过去帮着电母一起把长秀往车上抬。

这是什么意思?

安堂去帮雷公电母了?

安堂去救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了?

复杂的情绪席卷在祝口村所有人心中。

曹安堂谁也不看,他是不敢看,也没脸去看。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长秀的事情败露了,人还没事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求上天能够再给他们一点时间,让雷公能够顶住所有人,让他们能够最快的速度把长秀送走。

但是,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

哪怕是雷公能震慑住别人,还能震慑住已经怒火冲头失去理智的曹业生吗。

老迈的四叔手举长棍,眼见电母和曹安堂都把长秀抬起来要往车上去了,满心的悲愤令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

“我和你们拼了!”

一声怒吼,长棍再度劈砍。

雷公能做的,也就只有主动迎上去,准备抓住棍子另一头,顺势制服曹业生。

然而所有的动作都存在于想象当中。

雷公只往前迈了半步,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拉扯回去,随后是另一人直冲上前,不躲不闪,直接拿自己的脑袋硬生生接了曹业生一棍子。

咔嚓!

擀面杖粗细的长棍断成两截,另一头崩飞出去。

曹业生懵了。

雷公也傻眼了。

连带着后方所有人都惊愕的瞪大眼睛。

夜空中闪电滑过,照亮一切,鲜血和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曹安堂的额头往下流淌。

“走!”

他头也不回的一声呼喊。

雷公稍稍犹豫,转身上车。

汽车轰鸣着要调头的时候,曹业生还想试图往前去阻拦,对面的曹安堂比他先一步前行,双眼直视曹业生,双手伸展指向更后方。

“都别动!”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了。

说是别动,怎么可能不动。

曹家几兄弟呼啦啦涌上前。

“安堂哥,你要干什么?”

“安堂,你闪开!”

“我说了,都别动,让他们走!”

“谁都不能走!拦住他们的车!”

“遭千杀的啊,不能让她跑了啊!”

混乱之中已经分不清楚是谁在喊话了,四婶子跌跌撞撞冲过来,竟然要整个人去往车轮底下钻。

曹安堂下意识去抱住四婶子,可曹业生和曹家几兄弟那边他是怎么也拦不住了。

眼看几人都去伸手扒车门了。

远处尖锐的汽车鸣笛爆发,灯光闪烁,更加刺眼。

数量汽车疯狂开过来,交错之间惊退曹家众人,也终于给雷公那辆车创造了开走的机会。

县派出所众人纷纷下车,全都是一手持枪,另只手高举证件。

“我们是县派出所的,全都举起手来,原地蹲下!”

周栋的大声呼喊,再次引发全村人的心头震动。

曹业生拎着半截棍子,咬牙发狠,还想着去追雷公那辆车,结果刚一迈步,砰的声又是一记枪响。

“全都原地蹲下!”

十几名县派出所刑侦队员齐头并进。

曹业生瞪着腥红的双眼,扭头看看曹安堂,狠狠甩掉半截棍子,高举双臂,缓缓蹲了下去。

曹安猛看着曹安堂。

曹安良看着曹安堂。

曹安俭看着曹安堂。

全村都在看着曹安堂,都是在这狂风暴雨当中,高高举起手,缓缓蹲下去。

众人的身子矮了,可头没有往下低,目光绕过曹安堂,落向远方,目送搭载着长秀的那辆车,彻底消失。

风雨中,四婶子羞愤的哭喊刺激着曹安堂的神经。

“遭千杀的跑了啊。让你给放跑了啊。就是让你给放跑了!”

一声嘶嚎伴随着一次挥打,狠狠打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直到周栋走上前,让人把四婶子给拽走,才终于看清曹安堂的状况。

“安堂同志!快,快上车,送医院!”

周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曹安堂有点撑不住的样子。

但事实是,曹安堂的脑袋还能撑住,他的心已经撑不住了。

踉跄着后退一步,只想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任何人。

可猛一抬头的瞬间,就看到远处生产社高门台阶上,使劲朝他挥舞的手臂。

“粟锦!”

这一刻,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

大踏步往前冲,冲上台阶一把抱住付粟锦,落在怀里的那张惨白俏脸挂上一丝艰难的微笑。

“我没事,就是,疼……”

“粟锦!啊,车,快来车!”

呼喊声中,一辆汽车开过来,载上曹安堂和付粟锦。

周栋挥手低喝一声“收队”。

所有汽车离开。

整个祝口村陷入黑暗中,聆听着一根支柱在风雨中轰然倒塌的声音。

……

雨小了。

这场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终于是在清晨的时候缓了下来。

除了县城、各镇中心,以及地势较高的村子之外,其他地方一片积水,好似泽国。

洪水冲垮的房舍已经无法计数,到处都是在积水废墟前惨痛哭泣的声音。

梁堤头镇卫生院里。

曹安堂双眼无神地接受着护士的包扎。

牛记成在一旁轻轻拍打他的肩膀,抿着嘴唇好久,才憋出一句话。

“安堂同志,别丧气。至少大人和孩子都没事,没有任何流血、咳咳,就只有你一个人流血了。大不了,以后就在镇上住着,别回去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不光是牛记成,所有了解事情经过的人,都能明白最严重的的问题是什么。

曹安堂回不去了。

祝口村与他彻底对立。

曹安堂挥挥手,没有给牛记成任何回应,只是等护士给他包扎好头上的伤口,就默默起身,顶着一脑袋纱布走进病房。

病床上,躺坐着的付粟锦一看见他,就赶紧伸出手。

两口子一坐一站,牵着手长久无言。

“安堂,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知道你做的对。你别回去了,在这陪陪我好吗。不光陪我,还有他,他也吓坏了,你和他说几句话。”

付粟锦轻轻拍打自己的肚子。

曹安堂默默蹲下去,头上的纱布触碰在病床薄被上高高隆起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付粟锦没事,长秀也没事,没有哪个孩子想要提前出现或是离开这个世界。

两个孕妇都只是受到了惊吓,休息一夜就好了。

没人丧命,也没人惹上人命官司。

一切都是曹安堂最开始希望的那样,可为什么明明是最好的结果,他却一定都高兴不起来呢。

隔着薄被感受到一个即将完全成型的小生命,很有力气地戳动他头顶上的纱布,就像是在轻抚他的伤口。

坚强汉子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被触动,莫名的酸楚从心底涌上鼻尖。

他默默的闭上眼睛。

付粟锦的双手伸过来轻轻扯动他头上的纱布,扯平那上面每一处褶皱。

病房里很安静。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嘴唇蠕动,缓缓开口。

“粟锦,你说,我就算是做的再对,又能怎么样呢?”

“安堂……”

“粟锦,你还记得吗。你刚怀孕的时候,想吃甜的,又吃够了红糖。我随口说了一句。四叔听见了,第二天就架着驴板车跑了好几个镇子,弄回来两捆甘蔗。那时候,我尝过一口,很甜。”

淡淡的话语传出,付粟锦的手微微一颤,顺势下滑,轻轻抚在爱人的脸颊上,安静倾听。

“你孕吐厉害的那段日子,安良嫂见天往家里送姜汤水,一见我就埋怨我光顾着工作不知道照顾你。”

“过了年的时候,我去区里出差学习,一走就是半个月,安俭嫂天天给做饭送到家里,家里有啥都是先紧着你吃。”

“开春的时候下种,我忙到天黑回家,还想着赶紧干活,可到地头上一看,咱家的地全都让安良哥和安俭哥给种了。”

“后来你这边稳了,每天领着村里孩子上学下学。天天走那么远的路,是猛子天天跟在后边,就怕你出点意外,那群孩子帮不上手。”

“还有好多,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老曹家就剩二伯和四叔了,还留在村里的就安俭哥、安良哥和猛子,加上我,我们四兄弟。为啥旁人家有的是怀孕的,他们管都不管,就咱家他们什么都不说,想着法的、使着劲的,能帮多大忙就帮多大忙?”

“粟锦,你知道吗,我们都是一家人啊。我没有亲兄弟,可几个堂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我爹娘走得早,四叔和二伯那都是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对待。就算四叔那么烂脾气的人,为了小栓子的事跟我折腾那么久。可自打你怀了孩子,四叔不止一次送稀罕玩意儿往咱家去,那辆驴板车跑的路全都是为咱跑的。”

“粟锦,你知道为啥吗?”

“就因为,你肚里的孩子是我们老曹家的根。就因为,老曹家是我曹安堂的根。”

“可你知道昨晚上,我干了什么吗?”

“我伤了他们啊,我伤了老曹家所有人的心啊。我带人去了村里,眼睁睁看着我带去的人拿枪指着我的兄弟、我的叔伯,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在枪口底下举起来手,顶着大雨蹲水坑里。你说!”

“我还是人吗!”

话说到这,曹安堂猛的起身。

付粟锦惊得赶紧去拉他的手。

“安堂,你想干啥。”

“我没事。我就是想回去,不管怎样,我得回去看一眼,我必须把话说清楚,整个老曹家哪怕是整个祝口村都不原谅我呢。我也得回去说清楚。”

“安堂……”

“粟锦,你别怕。我现在很清醒,我得回去,我不能就这么躲在镇上,躲着自家人一辈子。最起码,我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我得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好好在这休息,无论结果如何,我很快就回来。”

曹安堂张手给了付粟锦一个安慰的拥抱。

付粟锦使劲抓着他的衣服角,不想让他就这么回去。

可付粟锦也明白,曹安堂必须回去。

男人就应该去面对一切应该面对的事情,选择逃避的,或许可以获得一时的安宁,但一辈子也别想心安。

“安堂,我和孩子在这等你回来。不管结果如何,你别忘了,我们也是你的家人。”

付粟锦松开曹安堂的衣角。

曹安堂郑重点点头,转身大踏步前行。

出了卫生院,借辆自行车,直奔祝口村。

一路的泥泞和坎坷,但终归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回家的脚步。

当他再次站在从小长大起来的祝口村村头的时候,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全都是在废墟当中寻找自家物件的祝口村村民。

支好自行车,深吸一口气,就要去拉响村头的大钟铃,告诉所有人,他曹安堂回来了。

可没等真的走过去,远远就看到老曹家人成群结队前行。

为首的曹业生拎着把菜刀,游走在废墟之间,见到村里男人就是一声怒吼。

“说!是不是你?”

第一百零一章 一九五五(新)

长秀跑了。

可祝口村还在,村里所有人都还在。

雨停之后,曹业生就冲出生产社,回到家里,从塌了半边房顶的厨屋底下翻出来菜刀,围着整个村子转圈。

他要找出来那个让他丢尽老脸的男人。

可祝口村本身就这么大,谁不认识谁啊。

曹业生转悠了好几圈,连带着曹家本姓的男爷们全都上阵了,就是问不出来了个所以然。

说谁,谁都不会承认的。

曹业生再问第二遍,那就是在骂人!

村里其他人家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的都忍了。

可到现在都不知道曹业生问过来多少回,再次被点到的罗庚罗大哥彻底怒了。

“曹四叔,你老曹家出了丢人的事,俺们没笑话你就已经够给你面子的了。别他娘的到处乱窜,舞舞喳喳弄个菜刀吓唬谁呢?说了和我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看不住自家儿媳妇,少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老实人罗庚那真是被逼急了,才说出这么一串话。

连带着周围其他几户人家一窝蜂涌过来,竟是和老曹家人形成了两个阵营。

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

长秀干出来的事情,让曹业生丢人,连带着整个老曹家都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打不死长秀和那个糟蹋长秀的混账玩意儿,这个脏事就一辈子挂在老曹家所有人的身上。

随着罗庚和曹业生吵吵起来,被惹烦了的其他人家也加入进来。

乱哄哄的场面,真是谁也不敢保证,怒火攻心的曹业生会不会拿着菜刀到处胡乱砍人。

眼看冲突矛盾即将升级。

铛铛几声钟铃响,让嘈杂的村子瞬间安静下去。

曹业生一眼看到站在村头大树下的曹安堂,拎着菜刀就冲过来了。

“曹安堂!我劈了你!”

气势汹汹,面色凶狠,但人到了近前,也举起来了菜刀,压根就没往下劈,只是死死盯着曹安堂脑袋上的纱布,厉声质问:“说,你把那个贱女人弄哪去了!”

“四叔……”

“别叫我四叔,我和你没关系!要么你就把那个贱女人给我,要么你就告诉我那个男的是谁。”

曹业生手中的菜刀在空中胡乱挥舞。

后边跟过来的曹家几兄弟直接将曹安堂围在中间。

“安堂,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堂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为啥不说。”

“安堂,你还当不当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七嘴八舌的怒斥,后面无数村民围聚过来,也是带着满心疑问,就想弄清楚真相。

数不清的目光落在曹安堂身上,让本想着回来把话说清楚的他,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的沉默,令不少人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想法。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冷不丁来了一句。

“安堂,不能是你吧?”

这话传进所有人耳中,那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曹安猛等人的眼睛都直了。

曹业生浑身打着哆嗦,腾腾腾倒退好几步。

“真的,是你?”

“不是我!”

“那是谁?”

“是,是苟大友!”

说出来了。

曹安堂咬着牙,终于在这时候将压在心底长久的秘密宣之于口。

所有人都懵了。

大家会相信曹安堂的话,可怎么也无法相信会是苟大友那个狗东西。

诡异的安静之中,黑蛋那小子一声无意识的惊呼,引得众人目光转动看过去。

黑蛋吓毛了,急忙摆手。

“别看我,我啥都不知道。”

这孩子平常时候挺机灵的,这时候是真的犯了傻。

谁问他了,他就说自己不知道,欲盖弥彰,那不恰恰证明他什么都知道。

曹安良过去一把揪住黑蛋的耳朵。

“臭小子,说,你都知道什么!”

“哎,疼,疼啊。”

“你还知道疼?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要不然让你四爷爷切下来你耳朵,我都不拦着!”

随着这句话,曹业生拎着菜刀往那边走一步。

黑蛋脸都白了。

“安堂叔,我说不说啊?”

曹安堂无奈。

“别难为黑蛋了,是我不让他说的。我都说,去年扫盲的时候,其实苟大友和长秀就已经开始了。”

话有个开头,就没有什么不能道出来的了。

从最开始的发现,到后来的警告,再到长秀出现意外情况,最终来到前些日子苟大友被带走、长秀躲在他家里。

一切都讲个明明白白,全村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事就是这么个事。我不想因为那俩不要脸的人,让咱老曹家任何人惹上人命官司。四叔,你要怪就怪我,是我当初想的简单了。”

说到这,曹安堂往后退一步,低下头不再言语。

片刻的沉默之后,后方罗庚罗大哥回头使劲挥挥手。

“都别看了,人家老曹家的事,都跟这看啥看。”

说着话带头往村里走。

众人纷纷转身,默默离开,各回各家,各自收拾自家的残局。

只要话说清楚了,证明了这事和他们谁都没关系,那就足够。大家心里也跟明镜似的,都知道这时候要是还看热闹,那是真的要和老曹家所有人过不去了。

人群退散。

安良嫂、安俭嫂看看左右,又看看曹安堂那边,羞恼地跺跺脚,领着自家孩子往回走。

二大娘搀着已经彻底傻掉的四婶,牵住还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小曹兰香,缓缓离开。

最终,村头就剩下几个老曹家男丁。

曹安良第一个上前抓住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他们的事,你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

“为啥不说?”

“我……”

曹安堂也想问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啥不说出来。

“安堂,你行!自家人的事,你不跟自家人说,闹得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是最后才明白的。你好啊,你办的好啊。往后有啥事,你也别和我说了。我他娘的没你这种帮外人的兄弟!”

曹安良怒气冲冲一甩手,转身就走。

曹安堂下意识要追,却被曹安俭挡住。

“安俭哥。”

“别叫我哥!安堂,自打太爷走了,我和安良大哥就私底下商量,连我爹和四叔俺们都越过去了,就想着拿你当咱老曹家的主心骨。原来你就是这么个主心骨。歪的!打根上就是歪的!我呸!”

曹安俭抬手一拳头狠狠打在曹安堂的胸口上,吐口唾沫,转身离开。

不等曹安堂做出更多反应,曹安猛唰得下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领。

“安堂哥!曹安堂!那天你问我小栓子的事。我说那是咱兄弟。你不让我说了。行,我往后啥也不说了。你不把小栓子当兄弟,也不用把我当兄弟!”

“猛子……”

“别喊我!昨晚上那么多枪指着,就为了救走那个贱女人。要是真动起手来,你是不是还想让人打死我们?曹安堂,我现在以祝口村村长的名义,让你滚蛋。从这里滚出去!祝口村不留脏人,也不留帮着脏人的人!”

猛子的话就像是刀子一样,戳进曹安堂的心口。

他早就预想到会有眼前这种状况,可真等事实发生的时候,他依旧无法接受。

他有些委屈,尤其是对上二伯曹业广的复杂目光时,他像个终于看见大人的孩子那样,试图获得点安慰。

可最终,二伯只是抬手指点他两下。

“安堂,你糊涂啊!”

二伯也走了。

就只有曹业生还站在那,攥着菜刀的手不停颤抖,目光无比阴冷。

“那个贱女人在哪?狗杂种的家在哪?你告诉我!”

“四叔,我不能说。事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你再背人命官司。小栓子回不来了,我不能让您……”

嘭!

一声震响,打断了曹安堂的话。

那把菜刀贴着他的耳朵边,劈砍在后面大树的树干上。

曹业生仰头看着天。

“你不说是不是,行,那我自己去找。要么我死,要么他们死!你敢拦我,我连你一块劈!”

说完,曹业生扭头就走。

偌大的祝口村村头空地,曹安堂一个人凄凉地站在那。

他回来了,话也说清楚了,最终的结果也和他当初预感的一模一样。

他还能怎么办?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村子里。

二愣子想过来找他,却让安俭嫂拿笤帚疙瘩挥打着赶回家。

黑蛋挨揍的哭喊从透风的墙里面传来,他想去却两句,却听见安良大哥怒骂着说,从今往后没有安堂叔。

梁实诚抱着一推衣服出门想找地方晒晒,抬头看见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去。

全村没有一个理他的。

好不容易快到自家的时候,大妮子罗婕跑过来,远远冲他喊:“安堂叔,付老师没事吧。”

“没……”

曹安堂提起精神想要回答,可就说出来一个字,大妮子那边就让罗大嫂给拽走。

家家户户闭门,躲他如瘟神。

等曹安堂终于来到自家门前时,已然不知道自己还回来干什么。

抬手去推院门,手刚放在门板上,哗啦一声两块门板直接翻倒,院里一片狼藉。

泥浆子混着锅碗瓢盆,碎砖破瓦埋掉桌椅床柜。

家里的一切都还在,可一切都毁得不成样子。

曹安堂就坐在院门槛上,从天亮坐到天黑,孤零零等着能有村里人来和他说句话,最终却只是等到牛记成和小高开着车从镇上来接他。

……

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雨,终于停了。

随着太阳高高升起,各处的积水也缓缓退去。

农田里的庄稼冲倒了一茬,但又有新的一茬在阳光照耀下,于湿润的泥土中傲然挺立。

县砖窑厂全体加班,二十四小时不停工,数不清的新砖新瓦刚烧制好,就紧忙运送出去。

县纺织厂全线开工。大城市捐赠来的衣服被褥,随着大卡车游走在各乡各镇。

养安堂敞开了大门,给无家可归的人留宿。

全县所有村子的负责人排着队去县政府上报损失,领取赈灾款。

县粮食站开了粮仓,数不清的储备粮不断往外送。

县中小学最快速度恢复正常教学,全县适龄儿童只要自愿,全都可以进入学校学习,一日三餐不愁。

县生产处全体,接过指挥棒,带领所有部门的同志分赴各村,组织恢复生产。

灾后重建工作紧张忙碌进行,全县所有地方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新景象。

雨停之后的第二周,省里和地区的工作组来到曹县,对县里的赈灾救援工作做出了高度肯定。作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曹县的恢复重建工作走在了其他地区前面。

其中最最引人关注的,便是几个月前就开始高喊口号的“全县百分之百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终于在雨停之后的一个月里,真正完成。

阳光明媚的上午,梁堤头镇西六里洼边,红旗招展,彩带飘扬。

县委于庆年在梁堤头镇和县生产处全体工作人员的簇拥之下,走到崭新的拱形大门前,伸手抓住红砖拱门上方大红花垂下来的绸带上面。

热烈的掌声中,于庆年轻轻一拉绸带。

大红花坠落,方方正正的五个门上大字跃然入目秦刘砖窑厂!

“各位原秦刘村的乡亲们,虽然秦刘村已经毁掉彻底成为历史,但是新的历史也正在从大家的手中开始书写。今天,秦刘砖窑厂的正式开工,就是新的开始,美好的新生活在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去创造。今天,在这里,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恭喜各位原秦刘村老秦家砖瓦匠人的同时,还要对一位同志提出高度的表扬。这位同志,就是我们县生产处的曹安堂同志,就是他在危急时刻带领着秦刘村全体躲避灾难,在无比困难的情况下,凭借一腔热血和对真理的坚定追求信念,硬是找到了合理解决所有矛盾的正确途径。大家鼓掌,欢迎曹安堂同志给大家讲两句!”

刹那间掌声雷动。

无数热烈目光的注视下,曹安堂涨红着脸走到了最前方。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在场的乡亲们,秦刘砖窑厂的正式开工证明我们全县小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份胜利果实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属于我们全体的,是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创造出来的。我觉得,大家还应该再一次热烈的掌声,不是送给我,而是送给我们在场和不在场的每一个人,送给大家自己!”

曹安堂带头高高举起手。

掌声好似山呼海啸,经久不息。

所有人激动热切的目光中,就看到曹安堂转身去拿起来一块新砖,高高举过头顶。

“以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大家盖新房想用秦家砖瓦,却买不起。老秦家世世代代好手艺造出来这么好的东西,却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广大的劳动人民群众没能力自己当家作主。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在社会主义的新社会,是在伟大**的领导下过上新生活。老话说,‘盘龙卧虎高山齐,万丈高楼平地起’!万丈高楼啊,需要什么盖起来?不就是我手中砖瓦给盖起来的吗!从今天开始,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在我们这就不是一句象征意义的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真砖真瓦。今天在这里,我以秦刘砖窑厂荣誉厂长的身份,向大家郑重承诺。秦家砖瓦人人都能用的上,人人都能用得起,大家都住百年不倒的新房,所有砖瓦匠都凭手艺吃饭,再不挨饿!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

一声呼喊引动全场。

“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的呼声,响彻天地。

良久之后,等大家的情绪稍稍平复,就看到曹安堂脸上流露出一丝不知名意味的笑容。

但等所有目光汇聚过来,曹安堂才轻声开口:“我的承诺已经做出来了,也希望大家能支持我。千万别再有谁偷偷跑来这里,私自拉社会主义的砖和瓦了啊。”

这话一出,哄笑遍地。

于庆年有些纳闷,等旁边牛记成凑过去悄悄耳语几句,这位县书记也是仰头哈哈大笑。

人群中,围巾遮住头脸的刘果生和秦叶眉紧紧依靠在一起,浑浊的眼中有泪水转动。他们身后,秦长剑两只大手搭在女儿女婿的肩膀上,笑脸上带着泪花。

喜庆的气愤之下,曹安堂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砖头。

“现在,我宣布,秦刘砖窑厂,正式,开工喽!”

“开工喽!”

欢呼声中,众人涌向砖窑厂内。

曹安堂主动让开进门的路,迎着于庆年赞许的目光走过去,可没等双方距离完全拉近,混乱当中一声急切的呼喊,引得所有人下意识驻足观望。

“曹主任!曹主任!”

县妇联韩继梅奋力挤开人群往这边过来,隔着老远就大声呼喊:“曹主任,快去卫生院吧。要生了,要生了!”

就这一句话,引得全场寂静。

曹安堂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傻在原地。

直到牛记成使劲推他一把。

“还愣着干什么,要当爹啦,快去啊!”

“对,我去,我去!”

曹安堂呢喃两句,甩开大步朝卫生院的方向冲去。

第一百零二章 一九五五(终)

镇卫生院,一声嘹亮的孩子哭啼从产房里传出来。

曹安堂蹭的下冲去门前,抬手要去推门,可猛一推才意识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唯有使劲一跺脚,又开始在门前来回踱步。

后边付大成老两口并肩而立,付大婶使劲拉扯老伴儿的胳膊。

“生了,生了!”

另一边,长秀一手托着腰,眼中满是激动的泪水,另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轻声呢喃什么。

时间不长,咔哒一声门锁开启的声音。

曹安堂骤然停下脚步,扭头直视过去。

年轻小护士从门内探出头,满脸欢笑。

“曹主任,恭喜,是个男孩,大人孩子都平安。”

“好,好。谢谢,谢谢。”

“哈哈,曹主任,你老婆生孩子,你谢谢我干啥啊。”

小护士一声调笑,随后是产房门完全打开。

产床推出来,底轮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和小婴孩咿咿呀呀的哭声一起传出来。

付粟锦有些虚弱苍白的脸上满是笑意,曹安堂一步冲过去,抓住爱人的手,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床边一侧的襁褓中。

稚嫩的小脸蛋晶莹剔透,紧闭的双眼,眼角挂着泪痕,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曹安堂满眼慈父柔光,另只手下意识抬起,想要摸摸儿子的脸蛋。

可手抬到一半,动作僵住了。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

付粟锦更是有点不知所措。

只因为,曹安堂那只手上还拎着块砖头。

光顾着紧张了,他竟然始终没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从砖窑厂带来的那块砖。

气氛变得无比尴尬。

哪怕是接生了那么多孩子的医生护士都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哪有亲爹拿板砖迎接刚出手的孩子的?

最后还是付大婶反应过来,紧忙上前两步,伸手把曹安堂给推开。

“去去去,洗干净了手再碰孩子。”

吱嘎嘎,产床再次被推动。

曹安堂尴尬地想摸摸鼻尖,结果一抬手又是那块板砖拍在鼻子上,惹来卫生院里无数笑声。

可就在笑声之中,一声惊呼打破原有的气氛。

长秀扶着墙壁,不停往地下滑。

“哎,疼,疼!”

“坏了,这个也要生,赶紧再准备一床!”

经验丰富的产科大夫看得明白,这生孩子有时候不按点来,就有那看着别人家孩子出生,也着急想出来看看新世界的。

又是一番忙碌,产房门再次锁死。

曹安堂拎着砖来回走两步,一个转身,找地方洗了十几遍手,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安静的病房里,曹安堂守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坐了好久。

付粟锦这一觉也睡了好久,一直睡到天都黑了,才被另一个新生婴儿的哭闹声吵醒。

两个新生命在同一天降生,尽管长秀那边比预计的提前了一个多月,可大人孩子都健康,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病房里喧闹了好一会儿,随着护士拉起来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退出去,安静又成了这里的主调。只是一道帘子隔开,一边是孤零零的母女二人,另一边是温馨幸福的一家三口,总让人觉得反差太大。

曹安堂就坐在远端,朝帘子上看了一眼,微微叹息,再低头正好对上付粟锦温柔的目光,心中一动,轻声问道:“粟锦,你不会真打算也把那个孩子养着吧?”

有些事情,小两口已经商量很多次了。

长秀以后的归宿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可孩子是无辜的,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往后的岁月里究竟要有什么样的生活,是他们始终无法真正做决定的事情。

付粟锦微微摇头:“如果还有别的选择,孩子还是跟着亲娘最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长秀还能有什么选择?

长久的沉默之后,付粟锦强提起精神,微微一笑:“先不管那些了。安堂,你赶紧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曹安堂展颜一笑:“大名不用起,早有人给起好了。小名的话……”

他扭头看看随手放在病房墙根底下的那块新砖。

“要不,就叫砖生。粟锦,你说行不行?”

“砖生?行。谁让这孩子他爹啥也没给孩子准备,就送了块砖当见面礼呢。”

付粟锦掩嘴轻笑。

曹安堂也跟着干笑。

襁褓中的婴孩被笑声引动,张着小嘴咿咿呀呀。

静谧的夜色下,浓浓的幸福气氛环绕。

却没有人知道,病房最黑暗的地方,一个孤单的女人揽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咬着被子边,泪水浸湿枕头。

……

暑气渐消,秋意愈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梁堤头镇联排砖瓦房的小院里,曹安堂拎着两大筐子画着红圈圈的煮鸡蛋,捆扎在自行车后架子上。

旁边里屋密封的窗户内,传出付粟锦的轻声呼喊。

“安堂,回去之后别生气,也别和谁吵架。”

“放心吧,不管咋样,我去跟太爷和爹娘说一声,就回来。”

轻轻拍打窗台以示安慰,随后推着自行车出门,身披旭日阳光,一路前行。

一个多月了,那条回村的大路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但进村的土路变了,厚厚一层洋灰铺盖在路面上,哪怕是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这里变得泥泞。

踩着崭新的路面,带着复杂的心情。

曹安堂一步一步向前走,远远看见正在开启生产社大门的曹安猛,深吸一口气。

“猛子!”

曹安猛惊愕转头,看清楚喊他的人是谁,表情急速变化,最后重重冷哼一声,进了生产社,嘭的声在里面关上大门。

曹安堂举在半空挥舞的手微微僵住,干巴巴张了两下嘴,低头迈步过去。

默默从后架子筐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生产社大门前。

随后转身推动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挨家挨户一个一个门走过去,家家户户门前放下“喜诞(蛋)”。

整个村子转个遍,最后来到自家门、门洞前,默默站立良久,随手翻开几块破壁残垣。

找半天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索性放弃,回身出来,再次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顺着村里的大路一直走出去,上了村后的高坡。

石碑林立,祝口村先人居所。

自行车停在半坡腰,曹安堂将车把上的布包挂在肩上,拎下来所剩不多的鸡蛋筐,徒步继续往上走。

来到一块石碑前,放下身上的东西,拔掉周围的杂草,双膝跪地。

黄纸燃青烟,高台续香火。

三跪九叩,长声高喊。

“爹!娘!曹家有后了!安堂替砖生给您二老上香。爹,娘,您二老,有孙子啦!”

雄浑有力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无数飞鸟惊起,空中盘旋。

三声过后,一个鸡蛋筐高高举过头顶,顶在头上,随着跪拜的动作,安安稳稳放在碑前。

长久的安静,飞鸟渐散。

曹安堂起身后退,转个弯,再往上走两步,来到另一块碑前。

“曹家列祖列宗!曹家兴民太爷!曹安堂给您送喜讯,曹家添丁啦!老曹家,定字辈,曹定乾,有啦!”

飞鸟再度腾空。

第二个鸡蛋筐安放碑前。

曹安堂以头杵地,长久没有起身。

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打在泥土上。

压低的声音带动出断断续续的呢喃。

“太爷,曹定乾有了,您看见了吗?安堂对不住您,让您等久了。安堂对不住老曹家,让全族蒙羞了。安堂给列祖列宗,认错了……”

一次次叩拜,泥土沾染额头。

心中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地迸发出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终于起身,擦掉泪水和泥土,后退两步。

“安堂走啦,等来年清明,再带妻儿回家叩拜!”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

可是,一步迈出,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何时,高坡半腰处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悦然入目,人人手里都拿着他之前放下的喜蛋。

四叔四婶老两口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人群,往上走几步。

四叔曹业生好似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上,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情绪,只能听到他嘴唇微微蠕动,发出的一声询问。

“生了?”

曹安堂顿觉一股酸楚涌上双眼,使劲点点头。

“生了!”

“男孩还是女孩?”

“男娃,带把的。”

“好,好啊,好啊!”

曹业生笑了,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开心。

可这开心只持续不到片刻,目光再次阴沉,冷声质问:“那个贱女人呢?”

曹安堂张张嘴:“也,也生了。”

“是个啥?”

“是个,女娃。”

“女娃?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回荡在空中,曹业生转着圈的使劲推开身边老伴儿,迈着步摇摇晃晃往回走。

“好啊。是个女娃!好!没种的货,不要也罢!哈哈哈……”

老人踉跄的背影渐行渐远,可那笑声却是经久不息。

曹安堂满心里不是个滋味,但也不等他调整情绪。

曹安良迈步过来,直接来到他的面前,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啥时候生的?”

“七天了。”

“混账,早生了,你这才来说?”

曹安良怒骂一声,一拳头砸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有点疼,可这疼得为什么还有点舒心?

没等他回过味来,又是一拳头砸在他身上,曹安俭瞪着大眼发问:“在哪呢?”

“在镇上。”

“谁照看?”

“粟锦她娘。”

“混蛋玩意儿,自家人不用,用人家娘家人!”

曹安俭也是怒骂一句,可随后与曹安良共同转身,走去自家婆娘身边,异口同声一句:“愣着干啥,回去收拾点能用的,给送镇上去啊!”

两家人四口子快步往村里走。

曹安堂本不想的,可眼里的泪水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才抬胳膊抹了一把,曹安猛抱着个大木箱子过来,嘭的声往他面前一放。

“家里还完整的、能用的,我都给你装这箱子里了。”

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猛地回头。

“今个儿,我就不去看嫂子和大侄子了。镇上来砖瓦匠,给你家修房子。啥时候想回来住,就,就回来。”

猛子快步离开。

曹安堂脸上的泪水是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罗庚大哥领着罗东东和大妮子过来,指了指村里,说是曹安堂家养了快一年的山鸡和野兔,活下来的几只都在他家呢。

曹家二大娘过来,往曹安堂怀里塞个小包袱,过了年开始就一直做的孩子衣裳全在里面。

陆陆续续的,村里人过来一波,走一波。

曹安堂看着眼前逐渐摆满的各种物件,听着那些触达心灵的话语,双眼彻底被水雾蒙住。

等最终,好不容易缓下来情绪,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再一抬头,就看见村里十几个半大孩子,围成一圈嬉笑着看他。

黑蛋往前走两步。

“安堂叔,我刚才听见啦。我兄弟是不是叫砖生?”

“是。”

“那我能不能跟你去摸一下砖生的脑袋瓜?”

这话一出,二愣子紧忙上前。

“安堂叔,我也要摸。”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曹安堂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伸手一左一右胡啦两下黑蛋和二愣子的脑袋,欢笑开口:“行,都让你们摸,都跟着我去镇上看你们小兄弟。”

一句话惹来一众孩子欢呼雀跃,纷纷跑上前帮曹安堂抱起来那些东西,高高兴兴往回走。

高坡石碑前,青烟散去,微风吹走香灰余烬。

大批人成群结队奔赴镇上。

两大车秦刘砖窑厂的砖瓦,在秦长剑的带领下,进入祝口村。

禾土新生。

破屋,重建!

……

一个月后。

祝口村村中央,三大间新盖起来的小院里,到处都是喜庆欢笑的人群。

十几张大方桌摆满院内院外。

堂屋里,猛子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在红纸上书写“曹定乾,满月喜”的生辰八字大红喜帖。

里屋,村里的妇女齐聚一堂,轮流去逗弄刚出满月不久的砖生。

外面,曹安良和曹安俭四处招呼来喝满月酒的人。

小胡同前,曹安堂双手握住于庆年的手。

“于书记,您那么忙,咋,咋还来了啊。”

“哈哈,忙归忙,喜事我也要参与一下,沾沾喜气的嘛。怎么,不欢迎我?”

“欢迎,欢迎,您里面请。”

回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县里的老熟人一个个说着恭喜的话,从他身边走过去。

曹安堂忙不迭感谢,等人进去的差不多了,稍稍愣神,总觉得少点什么。

田农过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安堂同志,别找啦。曲志刚同志还在县里写检讨呢。”

“写啥检讨?”

“能啥啊,还不是秦刘村改造的事,于书记这边批评了他。他可倒好,自己写了工作总结往上递,非要论出来个对错。结果又挨了省里工作组的一通训斥,这天天的跟自己较劲呢,非得把检讨写成控诉书。唉,愁人啊。”

田农摇头苦笑着离开。

曹安堂有些发愣。

直到家里那边传出安良大哥的呼喊:“安堂快来吧,领导都来了,你还不赶紧准备开席。”

“哎,这就来。”

曹安堂赶紧快步回去,欢笑声弥漫整个祝口村。

村子外,三里地,高高的土山上。

微风拂过。

长秀紧了紧裹着孩子的小包被,冲着祝口村的方向,缓缓跪下去。

良久之后,一双手轻轻放在长秀的肩膀上。

“走吧,要不然,赶不上火车了。”

苟大友弯腰,搀扶长秀起身。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去到了县里,进了火车站。

北上的列车缓缓开进站台。

苟大友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长秀怀抱孩子,拧着头看后方,似乎是想最后看一眼,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吱嘎一声列车停稳。

匆匆的旅人纷纷下车,大包小包外出的乘客朝前拥挤。

没多少人注意到,车头那一列,早有车站保卫人员围起来人墙。

咔嚓一声,车门打开。

哗啦啦手铐链条撞击在车门把手上。

周栋使劲一推戴着手铐的人。

“快走!”

披头散发,满脸络腮胡子,已经辨认不出原本模样的罪犯,一个踉跄跳上站台,随后是接应的县派出所同志上去压住对方的脑袋,大踏步朝出站的小门方向走。

那人似乎满心的不甘,使劲抬头挣扎。

也正是这一挣扎,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影上,他突然不走了,硬是撞开身边人,猛的往前冲两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长秀!”

嘈杂的车站里,这声呼喊显得是那么的突兀。

长秀下意识扭头,目光落在声音来源的地方。

苟大友也是一同转头看过去。

如此微妙的时刻,谁也没注意到站台的另一侧,一个满面沧桑的年过半百老人匆匆朝这边奔行。

速度越来越快,距离也越来越近。

距离不过几步之遥的时候,老人猛然从怀里掏出来一把菜刀,发出惊天怒吼。

“苟大友!”

“啊?”

呜的一声,刀光闪烁,苟大友只来得及抬起胳膊去遮挡。

那把菜刀狠狠劈在他的手臂上。

刺目的鲜血和痛苦的惨叫交织在一起。

这边刚把罪犯摁住的周栋等人,猛然发现那里出现意外,反应迅速地冲过去,在砍人者第二次举刀之前,将其控制住夺走凶器。

整个站台陷入混乱,无数人惊慌逃窜。

站内保卫人员紧忙维持秩序,值班站长带人过来护送伤者就近医治。

周栋目光严肃,怒斥一声:“都带走,调查清楚!”

县派出所全体上阵,将持刀行凶的老人和戴着手铐的罪犯拉到一起。

双方一个照面……

“爹?”

“啊?”

“爹,是我啊!”

“栓子?小栓子!我的儿啊,你可回来啦!”

一老一少抱头痛哭。

曹业生和曹安栓父子两个一起,被拉上了派出所的车。

……

第一百零三章 一九五六(始)

1956年冬。

大雪飘飞,曹县县城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皑皑白雪反射着扩建之后的县政府大门前的灯光,让整个天地都被一种柔和的光晕所笼罩。

曹安堂穿着厚厚的棉衣,往手心里哈着热气,快步走出大院门,抬胳膊整整头顶上的棉帽子,一眼就看见对面大宣传墙前,还在工作的几位宣传处同志。

平整的墙壁上勾勒出来怀抱书本的工人阶级图画形象。

配图左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认真学习‘十大关系’向现代科学进军”。

配图右侧,“既反保守,又反冒进,坚持在综合平衡中稳步进入社会主义”。

高高的竹竿挑起来长横幅,挂在宣传墙的最上方,显眼的几个大字“欢迎各界知识分子踊跃提建议”。

曹安堂的目光在“知识分子”那几个字上定格几秒,忍不住微微摇头,嘴角更是牵动起来,好似带着点不屑意味的笑容从脸上一闪而逝。

迈步向前走,朝着车棚方向过去。

自从县政府扩建之后,任何车辆都不准随意进出大门了,所有人的自行车都得在对面的车棚里放着。

大院里倒是肃静了不少,可给众多工作同志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接连几次出现丢失自行车的事件之后,两条街外的锁匠铺子生意红火了不少,县派出所的同志也多加了一项工作,每天不定时来这边巡逻一圈。

曹安堂觉得他那辆破自行车,骑了五六年,当废铁去卖都未必能值过来一把锁的钱,可不买还不行。要是没了这辆自行车,他和付粟锦别想晚上早早回家看孩子了。

哗啦啦几声轻响,车链条锁打开来挂在车把上。

这边的响动,引得院墙前工作的宣传处同志纷纷侧目,看清楚是曹安堂之后,众人也没怎么在意。但有个在下面指挥的年轻姑娘,一时间喜上眉梢,朝车棚这边快步走两步。

“曹处长。”

“嗯?小齐同志啊,什么事?”

曹安堂一手扶住自行车,微笑回应。

这两年,县政府的工作同志越发多了起来,新加入革命队伍的基本都是年轻同志,让曹安堂这个曾经也是年轻同志的人,现在也变成了老资历。

就像眼前这个年轻女孩齐妙妙,据说是从济南学习毕业回来的,一回到县城参加工作,直接成了县宣传处的小队长,专门负责县政府内外的政策宣传工作。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谁也看不出来能有多么强的工作能力,倒是都知道这姑娘画画不错。

那宣传墙上的大宣传画,一年换了好几次,全都是出自这姑娘的手。

曹安堂知道她,也认识她,供销社那边做动员宣传的时候,生产处也邀请过她去帮忙。

都是工作上的接触,还算不上特别熟悉。

至少,县里流传了不少关于齐妙妙父辈的传言,曹安堂不知真假,也从没去打听过。

“曹处长,您,您这是要回家吗?”

齐妙妙清脆声调的一句问话,将曹安堂从纷繁的思绪中拉扯回来。

他微微点下头,回道:“对,去县中学接上我爱人一起回家。”

“曹处长,您和您爱人真恩爱,难怪县里好多人都羡慕你们呢。”

“呵。”

一声轻笑算作回应。

昏暗的灯光照映出风雪里两个沉默相对的身影。

齐妙妙半低着头像是有什么事难以启齿的那种感觉,好一会儿都不说话。

曹安堂眉头微微蹙起,轻咳一声:“齐妙妙同志,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

“别,我,我有事。”

“你说。”

“我……我听说咱县里的工商业公私合营已经全部完成了,对不对?”

这话问的,让曹安堂只感觉莫名其妙。

入秋之前,全县为数不多的工商业公私合营项目已经随着全国范围内的三大改造完成,一起实现了成功改造。当时,县里都开了总结大会的。

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冷不丁提这事干什么?

“曹处长,您被误会,我,我就是想谢谢您。”

“谢我什么?”

“那个,那个百花齐货栈也就是现在的百花百货商店的老板,齐万万。那是我父亲。”

听到这,曹安堂眉头舒展,表情则是变得古怪起来。

自从他接手负责整个生产处的工作之后,一直都是在为县里的工商业公私合营工作奔走。

县城很小,总共没几家算得上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工商业项目,但进行改造工作的难度却是不比任何大城市小。

尤其是曾经的百花齐货栈,算得上是百年历史的老店了,清末年间就开始倒贩各种杂货。到如今,单单是县城内就有三家分号,许多大点的镇子上也有挂百花齐招牌的分号。店主齐万万可以说是县城里最有名的、也是最大的小资本家。

这人有钱,万事利字当头。

开展公私合营的时候,带头支持改造工作,却是在合营之后的利益分配上各种偷奸耍滑,阻挠正常工作。甚至都曾经暗示过曹安堂,合营的招牌挂上就行,明面上公私合作,实际上背地里公私分明走两本账,还可以给曹安堂留点好处。

结果可想而知。

齐万万被生产处的人带回来县政府的小黑屋,接受了整整两个月的严肃批评教育,所有百花齐货栈关门歇业整顿。

两个月后,齐万万“全新面貌”走出小黑屋,百花齐货栈也改成百花百货商店重新开业,实现真正的公私合营模式。

事情是解决了,但是齐万万那个人有没有真正的改头换面、改过自新,只有对方自己心里清楚。

最起码,那人对曹安堂是有很深成见的。

怎么回到眼前这里,齐妙妙以齐万万女儿的身份站在曹安堂面前,竟然说出来感谢的话了呢。

“是你要感谢我,还是你父亲要感谢我?”

曹安堂的语气很平静。

齐妙妙有些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声说道:“是我,是我想替我父亲感谢您。我从济南回来的,我看见过‘三五’工作的时候,那些不法分子都经历过什么。我父亲现在还能好端端的开门做生意,全都是曹处长您公正。”

“错!公正的不是我,是党的政策和规章制度无比公正。另外,齐妙妙同志,你最应该感谢的也不是我,而是应该感谢组织上对你父亲的顽固不化进行了宽大处理。天不早了,你们工作结束了就早点回家吧,回家之后和你父亲好好谈谈,能让他更加积极的以先进思想小资本家的身份向社会主义靠拢,那就最好不过了。”

说着话,曹安堂作势转身。

齐妙妙猛然上前两步,又挡在他的面前。

“曹处长,我明白。可是如果没有您主持工作,我父亲那边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虽然现在我们已经划清界限,他是他,我是我。可他毕竟是我父亲,他没事,我也很开心的。所以,希望您能真正接受我的感谢。”

齐妙妙一番话,给曹安堂就一个感觉。

莫名其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她们父女两个什么情况,犯得上跟曹安堂来说道这些吗?

曹安堂深深皱起来眉头,凝视过去。

“齐妙妙同志,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我就是想感谢您啊?”

“行,你的感谢我收到了,再见。”

曹安堂话音未落,就直接转身骑自行车,动作是做出来了,只不过根本没有真的要骑上去。

他不傻,这个齐妙妙平白无故跑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那年轻女孩一个箭步冲上前,都直接伸手抓住了他的车把。

“曹处长您等等,我还有别的事。”

曹安堂也不说话,就站在原地冷冷看着齐妙妙。

少女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开口道:“曹处长,您看我的工作能力怎么样?”

“宣传处的工作有声有色,是你的功劳。”

“那您觉得我这人思想觉悟够不够高。”

“思想觉悟的事,你可以去和宣传处陈处长讲,也可以和组织处田处长讲。”

“那您觉得,我要是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是不是正确选择。”

“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当然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您支不支持我的正确选择?”

“我……等等,你要入党?”

“没错!”

话说到这份上,齐妙妙也不藏着掖着了,转身跑去刚才工作的地方,挥手示意宣传处的几位办事员可以下班了,随后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快步跑回来,从里面抽出个档案袋递到曹安堂的面前。

“曹处长,这是我的入党申请书和各种审查材料。我的所有想法都在上面写的很明白了。但是组织处田处长对于我父亲齐万万的问题审查,一直不通过,还要求我必须将齐万万的审查资料交给您来看,您签字同意了,田处长那边才会同意给我递交申请。”

其实有些事,说起来很简单,齐妙妙非要搞得那么复杂,反而显得有问题。

她想入党,也挺符合入党条件的。

但是现在唯一卡住她的地方,就在于他父亲齐万万的出身成分和思想觉悟上面。

组织处田农慎重考虑之后,认为齐妙妙要入党,必须保证齐万万那边是真心支持社会主义各项建设的。

而如何保证,那就需要主要负责了齐万万那方面工作的曹安堂来点头。

只要曹安堂在齐万万的审查资料上签了字,那么齐妙妙的所有申请资料就可以向上递交了。

这就是齐妙妙今天突然拦住曹安堂的原因。

明白了事情经过,曹安堂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放松的心态了。

这不是齐妙妙的个人问题,而是事关党组织接纳了一个积极奋进的革命同志,还是接纳了一个存在思想隐患的情况不明分子。

这是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目光落在其中那份需要他签字的材料上。

洋洋洒洒足有近千字的个人思想陈诉书,主题标明是齐万万的陈诉书,可事实未必如此吧。

“这是齐万万自己写的?”

“报告,是!”

“发自真心写的?”

“报告,是。”

“确定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报告,是……”

“那行,我明白了,这份关于齐万万的审查材料我先拿着,等我去审查清楚了,确定没问题了,就会签上字给你。这没问题吧?”

曹安堂只看齐妙妙连续三次回答,越来越没有底气的语调,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让他单单看着一份资料,就盲目签字,那是不可能的。

抽出来单独的材料放进他自己的公文包里,剩余的东西装回档案袋,封口好,递回到齐妙妙手里。

齐妙妙也没办法了,她是真想着曹安堂现在就签字,了却她的心事。

可惜,明显没有那么轻松,只能是默默接回来档案袋,有些不甘心地问道:“曹处长,您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明天吧,明天我就会去找齐万万一趟,了解了解情况。如果真的没问题,我会立刻签字的。”

“那,那谢谢曹处长。”

齐妙妙深深一鞠躬。

曹安堂无奈地摆摆手。

“我说了,不用谢我,你最应该感谢的,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话音落下,他想着终于可以走了吧。

可齐妙妙站在原地没动,又是低头在包里翻找。

“曹处长您等一下,还有东西给您。”

说话间,从小包里拿出一副做工精良的皮手套和一顶看起来相当精美的女士绒帽。

“曹处长,我说了,要为我父亲的事情感谢您。这些就是送给您的,天这么冷了您还骑自行车,总要护着手的。还有这帽子,特别保暖,送给您爱人,这样晚上回家的路上也能……”

“齐妙妙,你的入党介绍人是谁?”

“啊?”

齐妙妙还要介绍她带来的手套和帽子多么多么好,冷不丁的,就听曹安堂问了这么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一时间愣怔在原地。

曹安堂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重复道:“我问你,你的入党介绍人是谁。”

“啊,是,是吕自强吕老师。”

“这位吕自强同志现在在哪?”

“在县中学担任物化老师。”

“好,我知道了。”

说完,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就走。

人都走了好一会儿,齐妙妙才猛然反应过来,挥舞着手中的手套和帽子大声呼喊着还想去追。

可惜,曹安堂自始至终都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第一百零四章 一九五六(起)

雪停了。

一只野猫从县中学围墙墙头上轻轻走过,到了转角处,纵身一跃跳上墙内的大槐树,找个没有积雪覆盖的树杈,安安稳稳蹲坐下去,闪亮的眼睛看向县中学里亮着昏黄电灯泡的一间间小屋。

七点整,校门口值班室的赵老汉拎着个煤油灯走出来,敲响放学铃的同时,伸手拉下来整个学校的电闸。

唰的一声,全校陷入无尽的黑暗当中,就只剩下校门口的灯还亮着。

赵老汉咧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满脸古怪笑容,看向黑暗中的联排教室,就等着黑暗突然降临引得学生老师惊叫声传出来,以此当做乐趣。

可惜,什么声音都没有。

有的只是点点烛光接二连三亮起,让整个校园再度回归到那种柔和的光明之中。

县中学每天一个小时的固定供电时间,到这个点就拉电闸,哪怕是今年才来的新学生,几个月下来也早早习惯。

赵老汉略感无趣,又使劲晃了晃打放学铃的绳子,这才把手缩进袖口,转身往自己的小屋走。

走到半路,远远看见辆自行车停在门前,赵老汉无趣的脸上又浮现出些许兴奋,好似找到了新的乐趣,快走几步迎上前。

“曹处长,又来接媳妇儿啊。”

“嗯。”

曹安堂头也不抬地答应一声。

他心情不好,也不愿搭理这个“老流氓”。

想想刚才,齐妙妙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侮辱人,上一次有人整那些烂糟糟的事情时,他直接用入党宣誓词去展开教育。这次遇见齐妙妙,对方还没入党,那就找她的入党介绍人好好说道几句。

纯洁的革命队伍里,怎么能混进来这种思想有滑坡的人。

齐妙妙的问题根本不在于她爹齐万万身上,完全是在其本人身上!

曹安堂越想越来气,猛一抬头,又看见县中学看门的赵老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那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这赵老汉五十多岁的人了,老光棍一条,干着给学校看门的工作,那眼睛是整天全往学校的女学生和女老师身上瞄。

自打黑蛋和二愣子考上了县中学,付粟锦也响应政策选择从小学老师向中学老师的方向进修,天天来这上进修班,曹安堂就没少听人说起这个赵老汉整天干些个什么样的流氓事。

上学放学的时候,赵老汉冲着人家女学生女老师吹口哨,那都是轻的。

大白天去爬学校女公厕的墙头,吓得女同志们都不敢上厕所的事,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过了。

偏偏这赵老汉就是个混不吝的主。

但凡有人找到他头上,直接两手一摊、桌子底下一躺,大声喊着冤枉,还要求别人找出来他干坏事的证据。

人家女同志上厕所受了欺负,怎么可能好意思当面和他一个老流氓对质。

曹安堂知道这事之后,也和常动说过几次。

常动也亲自来县中学对赵老汉进行过批评教育。

老流氓一副认真接受批评的样子,可到最后还是死活不承认做过任何错事的态度。

县中学这边也表示要考虑换个看门的。

结果从夏天到冬天,这都快过年了,老流氓不还是在这吗。

也就是曹安堂得顾忌自己的身份和影响,要不然,早找个机会捶他一顿了。

狠狠瞪了赵老汉一眼,迈步打算往里走。

谁知那赵老汉嘿嘿一笑,挡在了他面前,还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曹处长,别那么着急进去啊。要不你上我屋来,偷偷瞧着,保证能让看个好戏。”

“看什么好戏?”

“嘿,嘿嘿。”

赵老汉一脸奸猾的笑,眼眉角往进修班的那间教室方向使劲挑。

“付老师可漂亮,就算生了孩子那也不少人相中……”

赵老汉话都没说完,眼见曹安堂握起来了拳头,吓得蹭蹭后退两步,可嘴上说话一点都不含糊。

“哎,曹处长,你是领导,不能打人啊。”

你说让谁遇见这么个不要脸的主,心里能不生气的。

曹安堂气得咬着牙咯吱咯吱响,眼睛眯缝起来,重重点两下头。

“行,我上你屋里瞧瞧。”

那赵老汉不疑有他,还以为曹安堂相信了他的话,赶紧回身打开了值班室小屋的门,往里面让人。

“快进来吧,曹处长。等你看明白了,你可得好好谢我嘞。”

说话间,赵老汉迈步往屋里走,这一只脚进门,后只脚没等跟上来,就感觉腰上传来一股子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一头闯进屋内。

随后是小屋门关闭,屋里的电灯熄灭。

……

凛冽的寒风吹过,卷起来地上一层小雪粒子。

安静的校园终于变得热闹起来。

活泼的少男少女奔跑在雪中,小手小脸都冻得发红了,却没一个感觉冷的,抓着手中的雪球相互追逐打闹。

众多孩子群当中,三三两两并肩而行的大人显得稍稍有些突兀。

这些是各镇和县里组织起来参加进修班的同志,有些是希望可以获得更多的知识,在自身岗位上发挥更大的能量,也有些是希望借助进修的机会,可以去到更高的平台上发展。

人群最后方,围着围巾的付粟锦抱着一摞书往前走,仰着头朝校门口方向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没等看见她想看见的人,另一个身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付粟锦同志,你稍等下。”

“哎?吕老师?有事吗?”

“付粟锦同志,之前我和你说的去济南继续进修的事情,你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进修班班主任,同样也是县中学特聘物化老师的吕自强,站在付粟锦的面前,目光中充满了希冀的神采。

也是他这句话,引来前方不少人回头观望,看付粟锦的眼神里全都是羡慕。

多少人使劲争取都争取不来的机会,换到付粟锦这,直接是人家从济南来的特聘老师主动邀请。

偏偏付粟锦对此没有一点兴趣。

“吕老师,谢谢您了,我的家就在这,我的爱人和孩子也在这,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自己跑去济南啊。”

“不对!付粟锦同志,你这样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去济南进修意味着你有更高的发展,更广阔的未来。怎么能因为家庭原因就耽误了个人的成长。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机会是你那个小小的家庭永远都不可能给你的。”

吕自强显得有些激动,说话声音也大了许多。

付粟锦皱皱眉头,后退两步,表情也变得冷淡了许多。

“吕老师,我的家庭确实给不了我去济南进修的机会,但是无论多少次机会也换不来我幸福的家庭。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机会,您还是留给其他更需要的同志吧。”

话音落下,付粟锦绕开吕自强继续往前走。

吕自强愣了一下,竟然死缠烂打似的,追过去,再次挡在付粟锦的面前。

“粟锦同志,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急躁了。不过,你听我把话说完。这次我被分配来曹县主持知识青年进修的工作,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选拔有能力的知识青年参加省里的科研项目。你的起步很晚,但是你的学习能力很强。我想的是,等进修班结束,带着你和县中学几个表现优异的学生一起回省里。到时候我会把你们一起引荐给我的老师,在我的老师带领下,我们一定可以为祖国的科技和文化建设贡献出巨大的力量。付粟锦同志,你总不能连为国家建设做贡献都要拒绝吧?”

吕自强这一番话,说得付粟锦哑口无言。

那感觉就好像是,此时此刻她只要一摇头,那就是在拖国家的后腿,不积极为社会主任建设做贡献一样。

看着沉默下去的付粟锦,吕自强脸上绽放出笑容。

但笑容只有一瞬,意识到周围还有不少人看着这边呢,赶紧挺直腰板,表情也严肃了一些。

“付粟锦同志,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也可以回家和家人商量商量,我相信你爱人曹处长也会支持你继续进修的。另外,我这也是提议,毕竟进修班还没有结束,最终到底是谁能够获得去济南继续进修的机会,还要看大家往后的表现,最终也未必就是付粟锦同志去济南,我只是提前说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而已。”

最后这句话,已经不是单纯面对付粟锦,而是对着所有在场的人所说了。

说的还那么冠冕堂皇,以至于众人心情各异,竟造成了诡异的沉默。

沉默之中,沙沙沙脚步声临近。

紧接着,就是一道强光突然闪过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

所有人惊愕抬头,就看到一位穿着白色西装西裤、白色皮鞋、白色衬衣,从头到脚好像都要和这雪景完全融入在一起,也就是脖子上黑色领结显得稍稍有些突兀的青年,站在不远的地方,手持照相机冲着这边微笑挥手。

“哈哈,抓拍成功!丙申年冬月雪夜,曹县进修班留影纪念。”

青年很是俏皮的一句话,引得这边众人齐刷刷无奈摇头。

大家认识这位,吴昊,是和那位吕自强吕老师一起从济南来的。不过,不是进修班的老师,倒像是一位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天天抱着那个小黑匣子一样的照相机到处乱逛,有时候也会来学校里拍点学生上课的景象。

大家都知道这人,但真正熟悉的没几个。

吕自强皱了皱眉头,往前走两步。

“吴昊,你搞什么呢。拍照也不提前说一声,这样会吓到人的。”

“哎,吕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所有艺术都是来源于最真实的生活,如果我提前打好招呼了,那就是假的。假的就是赝品,赝品从来都不能和真正的艺术品相比。哪怕是有惊吓,大家为了艺术献身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少拿你那些歪理说话。你这干什么来了?之前不是老嚷嚷着胶卷快用完了吗,你还到处乱拍。”

“我这不叫乱拍,是寻求艺术与自然融合的美。今天的雪景这么好,我当然不能错过了。胶卷的问题也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妙妙师妹托她父亲去给我采购了。话说,这小县城美是美了,可也太落后了,连买胶卷的地方都没有。缺乏艺术气息的地方,也就缺少了发现美的眼睛啊。”

说着话,吴昊转身,又是对准那边打雪仗的一群孩子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闪光吸引来不少学校学生的目光,数不清的好奇大眼睛使劲眨动着,似乎都想凑近过来看看那会发光、能留影的稀罕玩意儿,但就是不敢。

其实,别说孩子了,哪怕是在场的不少大人都是一样充满了无限新奇和浓厚兴趣。

大家都知道照相机,但谁也没真正摸过碰过。

在场的年轻女同志心绪起伏,连付粟锦也是愣愣地看着吴昊手里的照相机,愣愣出神。

别人是什么反应,吕自强不在乎,他只看付粟锦的神情,就隐约间升起来些不一样的心思,悄悄靠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说道:“付粟锦同志,你是不是想研究一下照相机啊?”

“不不,我没。”

付粟锦连忙摇头否认。

吕自强却是朗声大笑:“粟锦同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个照相机吗,以后你要是去了济南,能见到的更多。那个吴昊,把你照相机拿来,给进修班的同志看一下。”

吕自强嚷嚷着要照相机。

吴昊那人可是将这东西视作生命,怎么可能随便给人。

付粟锦那边则是不停摆手,真心不敢碰那么稀罕的东西,就怕不小心给弄坏了。

三个人乱哄哄说几句,也没个结果。

吕自强就感觉脸面上挂不住,狠狠一瞪眼。

“吴昊,照相机你不能给,那给照两张照片总可以吧。你不是要寻求美吗。这里有付粟锦同志这么美的女同志,你是不是该单独拍两张照片。”

这话一出,吴昊那边嘴角抽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付粟锦则是腾的下脸红到耳朵根上,再也不敢去看那照相机了,紧忙和吕自强拉开距离。

“吕老师,我该回家了,我不照相的。”

话音未落,就已经快步朝着学校大门那边走。

吕自强着急了,紧忙追过去。

“付老师,照张相而已,你怕什么。你要是不好意思,来,我和你一起照也行的。哎,你别走啊。”

吕自强伸手去拉付粟锦的胳膊。

这边众人的目光和表情都变得复杂了。

付粟锦更是惊得急忙闪躲,慌乱之下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失去身体平衡,怀里抱着的书本散落,人也踉跄着要摔倒。

吕自强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想搀扶。

可没等他的手碰到付粟锦,一道身影冲至近前,直接揽住付粟锦的腰身,随后另只手探出去,正好就按住了吕自强的头脸,顺势往回一拉一摁。

吕自强顿时失去平衡,一脑袋扎进雪里。

第一百零五章 一九五六(前)

“同志,别冲那么快,容易摔倒。”

曹安堂说话的语气无限冰冷,抱住付粟锦的那条胳膊也微微收紧。

付粟锦看清楚是谁抱住了她,满心的惊慌消失不见。

但是另一边众多进修班的人慌得不行了。

当时就有几个快步过来,手忙脚乱去搀扶扑在雪里的吕自强。

这位吕老师不停吐着嘴里吃进去的雪,只感觉整张脸皮外面是冷的疼的,里面是热的燥的,使劲推开身边搀扶的人,怒气冲冲抬头看向对面。

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满心的怒火又像是被冷水给浇了下去,咬着牙站那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你,行!”

话音刚落,对面的曹安堂猛然上前一步,几乎是瞬间跨过双方之间近两米的距离,直接脸对脸的站在了吕自强的面前。

吕自强有些懵,完全没意识到曹安堂会突然冲上来,惊叫一声急忙后退。

上半身往后仰了,可双腿没跟上身体的行动,稍慢了半拍,结果就是直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曹安堂只感觉和这种稍微一吓唬就摔倒的家伙对峙,简直就是降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怂包蛋而已,真没必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精力。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这种人怎么就能混进革命队伍里面来,还成了知识青年进修班的老师,这样的老师能教出来好学生吗?

他满心的无奈和无语。

跌坐在地上的吕自强是越发感觉丢脸,连着两次摔在雪里,旁人看他的目光中都充满了一种怜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对面付粟锦自从曹安堂出现之后,就没有片刻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他这辈子就从没像今天这样丢人过。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当有人试探着想上前再去扶一把吕自强的时候,突然间,强光闪过。

咔嚓一声,又是照相机快门爆发出的声响。

所有人惊愕转头,就看到吴昊慢慢放下手里的照相机,抬手一指这边。

“你敢打人,我都给你拍下来了!”

吴昊显得有些很没底气,明明是为了他的吕师兄打抱不平,本应该主动冲过来的,可他拍了张照片之后,直接抱着相机后退了两步,只是隔着老远冲吕自强这边喊道:“吕师兄别怕,他要是还敢动手,我就把这照片发到报社去,写文章批判他!生产处处长公然动手殴打进修班知识分子教育工作者,没他的好果子吃!”

在场众人,哪怕是距离不远的那些少年学生,此刻都有些目瞪口呆。

那位曹处长刚才打人了吗?

算是打了吧。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吴昊,还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写文章发到报纸上的吗?

在小小县城里,所有人还处在拿着报纸,看新闻、看评论、认真学习领会上级精神思想的状态,根本想不到还能有人将自己写的东西发表在那么高端的地方。而且这人就在他们身边,还是被他们当做不务正业公子哥的那种人。

不光是气氛诡异了,大家的情绪都变得复杂了。

倘若真的是吴昊写出来批判曹安堂的文章,发在了报纸上,那他们这些见证了事情经过的,是应该相信报纸还是不相信?

另外,那些根本不知道事情真相的人,看了报纸之后,又会对曹安堂产生什么样的误解?

报纸还能这么去用的吗?

寒风凛冽,又有雪花飘落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曹安堂,审视的目光在吴昊和吕自强身上来回流转片刻,竟然忍不住笑了,一种相当不屑的冷笑。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不光懂什么拍照找艺术搞浪漫,还懂写文章搞批判呢?行,我让你批判,我看你能怎么批判我!”

说完,曹安堂转身弯腰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书本。

这时候,吕自强才回过味来,急忙爬站起身,后退回吴昊的身边,心神稳定之后朝着吴昊投过去个赞许的目光,随即抬手一指曹安堂这边。

“曹处长,你先别着急。同志之间有误会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你跟我道歉,我会原谅你的。”

“我向你道歉?”

曹安堂攥紧了手中的书本,恨不能直接拍到吕自强的脸上去。

“我凭什么要向你道歉,难道要我向你骚扰我爱人的行为道歉吗?”

“曹安堂!注意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骚扰过女同志。”

“这里这么多人都眼睁睁看着呢,你还狡辩?”

“我狡辩?我就是想请付粟锦同志一起照个相,这就算是骚扰了?这里这么多同志看着呢,让大家说说啊。”

曹安堂和吕自强针锋相对,随后目光落在周围众人的身上。

这下子,所有人都没办法淡定了,全都是急忙后退,和两边都拉开距离,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只有付粟锦快步上前,轻轻拉住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我没事。”

说着话,看向对面的吕自强。

“吕老师,我爱人他有些急躁,我替他……”

“粟锦,不要和这种人道歉,他们不配!”

曹安堂将付粟锦拉回来,他明白,粟锦这是担心对方如果真的写批判文章发到报纸上,一定会对他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但是,怕影响,就要忍气吞声,甚至朝对面那种人道歉吗?

开玩笑!

“粟锦,我们走!”

曹安堂拉着付粟锦转身就走。

付粟锦感受到爱人浑身上下散发的怒气,也是第一次见到曹安堂会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不敢言语,只能随着一起前行。

后方吕自强气得咬牙切齿,紧追上两步。

“曹安堂,你别后悔!你恶意中伤我,还当众殴打我,这就是恶霸土匪行径,不光要受到批判,还会受到所有人民群众的唾弃!”

真不知道吕自强怎么有脸说出来这种话的。

曹安堂前行的脚步停住,猛然转身,作势往前迈一步。

就这一步,又是吓得吕自强撒腿往回跑,直接躲去了吴昊的身后。

就这样的人,曹安堂只感觉多和对方说一句话,那就是对自身人格的践踏。

“我呸!”

不管以后有谁会唾弃曹安堂,至少现在,他是唾弃吕自强的。

再度转身,揽住付粟锦,可没等继续迈步,陡然间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在寒风的吹动下钻进他的鼻子里。

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了,浑身汗毛乍起,抱住付粟锦直接扑倒在雪里。

后方众人目瞪口呆,实在不明白他们好端端的怎么就卧倒了。

但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剧烈的火光和惊人的炸响猛然间从远处一间教室里爆发出来。

片片浓烟升起。

所有人都距离较远,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崩飞出来的玻璃碎片和泥土与积雪混杂的东西,还是有不少兜头盖脸冲击过来。

在场众人全都傻眼了,甚至都忘记了害怕。

直到曹安堂从雪中抬起头来,看着冒着黑烟和点点火光的地方,扯着嗓子一声喊:“都撤,撤出学校!”

就这一句话,整个学校都乱套了。

曹安堂顾不上去管别人,拉起来付粟锦使劲往前一推。

“去外面等我。”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朝着爆炸发生的地方冲了过去,奔跑途中脱下棉衣外套,半弯腰兜起来地上的大片积雪,再等冲到那间房屋近前,便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剧烈咳嗽声。

实在不敢相信是什么人在这里,又在干什么,顶着黑烟进门,直接把棉大衣往有明火的地方一盖。

随后昏暗之中,抓住两个靠门边的人,往外一扔。

再往里两步,还有两个略显矮小的身影瘫坐在地上,顺手抓住那俩人的后脖领子直接往外拖。

等拖着人出了门,有了点亮光之后,曹安堂差点吓蒙过去。

眼前这俩是人吗?

别是炸的脸皮都没了,就剩骨头了吧。

不对,这是……防毒面罩?

短暂的稳定心神,曹安堂也看出来两张好似骷髅一样的脸,其实是古怪的防毒面罩。

看是看明白了,但等那俩人摘下来面罩,露出本来面目的时候,他就感觉无比的崩溃。

“黑蛋?二愣子!怎么是你俩?”

难以想象曹安堂此刻的心情是有多么颠覆。

而瘫坐在雪里的那俩半大孩子好像根本没有经历了爆炸的那种惊恐感觉,尤其是黑蛋竟然还有点兴奋地一把抓住了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叔,怎么是你啊。咋样,我厉不厉害,这可是我第一次制作炸弹成功呢!”

曹安堂有些懵。

随后就看到旁边二愣子扯着满身黑灰的衣服爬站起身,满脸沮丧和幽怨的表情,冲着黑蛋一声怒斥。

“曹定中!我早告诉过你配比是有问题的,你这叫成功吗,你想炸死咱俩?”

“呀,二愣子,郑老师不是说科研的道路上总有失败相伴吗。没事,没事,咱们重新来过。这次换你,还不行。”

“行,但是你不准指手画脚,只能看着。”

“好啦好啦,我知道。”

两个孩子似乎完全忽略了曹安堂的存在,就那么争论着,又回了好像已经没太多完整东西的黑漆漆房间里。

曹安堂是真的傻眼了,不自觉后退两步,结果下一刻又是两张带着怨怒目光的黑漆漆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惊得他再度后退。

“你是什么人?不知道实验室禁止外人靠近吗?”

黑脸二人组中的一个厉声发问。

曹安堂艰难咽口唾沫:“你们又是谁?”

“我是郑楠。”

“我是姜成!”

黑脸二人组异口同声一句话:“走开,实验室周围二十米不准外人靠近!”

说完,这两人也回了屋里。

片刻之后,屋内亮起来手电筒的光,屋外的人足以看清里面俩大人对着俩少年进行细心教育的场景。

在曹安堂看来无比严重的爆炸情况,偏偏到了这几人的眼中就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思想被彻底颠覆了。

直到还夹杂着积雪和黑灰的棉大衣被人扔出来,房屋门关闭,黑漆漆满是破洞的半截窗帘拉死,隔绝了外界一切目光,曹安堂才大脑一片空白的默默转身。

这一转身,就看到了学校大院里数不清学生老师的异样目光。

别人是个什么心情他不知道,但他看得清楚那吕自强脸上挂着的不屑冷笑。

“无知是阻碍人类进步最可怕的东西!一次小小的试验失败而已,竟然有人这么紧张,简直可笑!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冷风中。

不少人也想笑的,但想起来曹安堂的身份,只能强行忍着。

唯有付粟锦快步过来,手忙脚乱拿自己的围巾围在曹安堂的脖子上,顺手拿过棉大衣使劲抖掉上面粘住的东西。

……

“安堂,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自行车行驶在厚厚积雪的路面上,付粟锦揽着曹安堂的要,秀发贴在爱人的脊背上,轻声问出这句话。

曹安堂叹口气,使劲摇摇头。

“粟锦,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要不是为了来接我,也不会闹出来这些烦心事。”

“哎,你这叫什么话。就算是有再多的烦心事,看见你就什么都没了。对了,粟锦,黑蛋和二愣子那是弄啥呢?还有那俩,叫啥来着?”

“郑楠郑老师和姜成姜老师。”

“对,就是他俩。他们也是县中学的老师吗?”

“不是的,他们就是以前住在镇小学的两位科研知识分子,后来县中学扩建完成,县里条件好了,省里也派人来咱这开了进修班,他们才过去的。他们不教课,就是整天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弄啥。偶尔也会拉着学校里表现优秀的学生去实验室做些小实验。黑蛋和二愣子以前就和他们熟,现在更熟了,天天凑在一起。”

随着付粟锦的解释,曹安堂就不停的干咽唾沫。

他见过郑楠和姜成这俩人,就是去年在镇小学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一次。

犹记得那时候,镇小学的老李还说那俩人一直在研究炸什么,曹安堂很是不屑地以为对方说的是炸菜丸子的那个“炸”,结果……

“不是,粟锦啊。他们搞的那些也太危险了吧。黑蛋和二愣子跟着他们不会出事吧,县中学也没人管管?”

“咋管?连校长都不敢管,县里都指示过了,他们需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任何人都不准去打扰。不过,也没出过事。今晚上那种情况很常见的,学生在里面的时候,郑老师和姜老师都很谨慎。只有他们俩的时候,那才可怕。我听人说,有一回儿他们实验室的屋顶都塌了半截,都以为他俩得去医院了。结果,那两位老师连衣服都没换,就换了间实验室继续搞。”

付粟锦的话断断续续传来。

曹安堂的手都有些抖,使了好大劲才稳住车把。

庆幸吧。

幸亏镇上的条件差,要不然一个小小的梁堤头镇小学都不够那俩人折腾的。

唯一让人不放心的,也就是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孩子跟着这样的人学习,能学成个什么样,

自打考上了中学,俩孩子都是在学校宿舍里住,原以为可以让他们更安心学习的,谁知就是闹这些。也不知道安良哥和安俭哥他们知道了真相之后,会咋想啊。

曹安堂思绪飘飞,冷不丁的,就感觉腰上环抱的手臂紧了些。

“安堂,要不,明天我去和那位吕老师道个歉去吧。”

这话一出,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不准道歉!”

“安堂!”

付粟锦也有些着急了,仰起头提高了声音。

“安堂你不知道,他们是从省里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真要是写文章批判你,很有可能上报纸的。到时候,还会影响你的工作。”

“我工作勤奋认真,怕他们写那些臭文章?”

“可现在都在支持知识分子畅所欲言啊,他们说的话,肯定会被人重视的。”

“重视个……”

曹安堂想骂人,但还是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闷哼道:“就那个叫吕自强的,算什么知识分子。他和那个吴昊顶多就是思想有问题的知识青年。要说知识分子,那人家郑老师和姜老师才算是知识分子。那不要命搞研究的劲,我服。他们,呵,我没打他们满地找牙就不错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粟锦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

曹安堂打断了付粟锦的话,主动转移话题。

“粟锦,那个去济南进修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想不想去?”

这话一出,付粟锦沉默了。

曹安堂张了张嘴,同样说不出更多话语。

凌冽的寒风中,只有一句微不可闻的轻声呢喃回荡。

“我去了,你和砖生怎么办啊……”

第一百零六章 一九五六(上)

雪中的祝口村,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

但是两个行走在雪中的人,沉默的有些压抑。

到了家门口,曹安堂支好自行车,还想说点什么,可家院里传出来的孩子哭喊声,将他想说的话给硬生生压了回去。

付粟锦赶紧推开院门,一路走进去,进了堂屋,正好就看见罗婕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

“付老师回来啦。嘿嘿,砖生一天都不哭不闹,就是等娘回来了才哭,真是准。”

“大妮子真是麻烦你了,又耽误你一天。”

“没啥,我领着砖生玩也开心呢。”

两个女人说着话,孩子一倒手,快一岁半的小砖生到了母亲怀里,也不哭了,咿呀咿呀地发出呼唤,弄得付粟锦眼眶有些微红。

曹安堂此时也进了屋门,抬头想打个招呼。

可罗婕却是低下头也不看他,闷声一句:“付老师,锅里还留着点饭,你们热热吃就行,我先回家了。”

“大妮子,谢谢啦。”

“都乡里乡亲的,谢啥啊,走啦。”

罗婕快步出门,迅速消失在门外。

曹安堂有些尴尬,挠挠头道:“我先去烧上火吧。”

转身出去掩上屋门,等去关院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按住了门板。

“咋着?安堂你见我们来了,还要关门啊?”

“哎?安良大哥。哟,安良嫂咋也来了,快进屋。”

曹安堂赶紧闪身往里面让人,曹安良迈步往里走,后边安良大嫂一手搀着腰挺着大肚子挪进来,抬胳膊使劲挥舞。

“当家的,你来扶我一把啊。”

“唉,我说你就在家待着行,非得跟我一块来。慢点慢点的,小心滑。”

这两口子一副简单恩爱劲,弄得曹安堂哑然失笑。

这一年,祝口村喜事连连。

曹安猛结了婚,对象是镇卫生所的小护士,上个月刚生了孩子,一来就是俩双胞胎大小子。

安良嫂和安俭嫂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前后脚的也怀上了,眼看快到生产的时候。

老曹家不断添丁进口,越发人丁兴旺。

不只是老曹家,这一年村里怀上的孩子多,出生的孩子也多。

就像罗庚罗大哥,那边大妮子都开始谈对象说起来婚嫁的事了,那两口子竟然又给造出来个不知道弟弟还是妹妹。

整个村子的人生活条件越发变好,到处都能看见新盖的屋子。

到现在,所有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采。

尤其是……

“这场雪下得好啊。咱老话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咱是不用愁了,估摸着养活两家人都没问题。”

安良大哥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只可惜,屋里俩女人逗弄着小砖生,压根没去回应他。

倒是刚生上火回了屋里的曹安堂,赶紧把话头接过去。

“安良大哥说的对。这场雪下得好,不光是粮食收成有保证,其他的也能有点好呢。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太爷当年种的那片果树下这么大雪都还精神着,估计明年咱都能吃上水果了。”

“对,吃水果。等下来第一批果子,咱也往太爷那送几个,给他老人家说说喜信。”

两个大男人哈哈笑着,引得那边小砖生啥也不懂却跟着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气氛很是欢乐,可欢乐过后,曹安良的表情凝重了许多,默默拿出来个信封放在桌案上。

曹安堂和付粟锦看到这一幕,顿时心底一沉。

“安堂,你别生气啊。不是哥哥我办事不牢,真的是四婶子死活不要。”

去年,四叔曹业生在火车站伤了苟大友,让县派出所抓了个正着,跟小栓子一起,父子两人双双蹲了大狱,就留下四婶子和兰香这对孤寡。

老曹家的人势必要去帮衬一下的。

不管别人送什么过去,四婶子都是照收不误,唯独曹安堂家送过去的东西再好,那也是死活不收。

这次托安良大哥一起送过去的钱又给退回来了,怎能不让曹安堂和付粟锦心里沉甸甸的。

“安堂,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四婶子搁在心里,你可别搁在心里。这一年多过去,咱哥几个也不是没一块说过,那次要不是你拦着,真在村里闹出来了人命,我和安俭、猛子都得跟着吃瓜落,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过。要说,也是四叔忒狠了点,直接砍断了苟大友一条胳膊。你说那狗玩意儿的一条胳膊能值回来两年的好日子吗。”

曹安良长声叹息。

曹安堂也止不住地摇头。

“这事还是怪我,当初怎么就没了警觉,不能早早发现,提前拦住四叔呢。”

“安堂你别这么说,当初咱谁也不知道四叔那么大的耐性,直接在镇上蹲了一个来月一直等着啊。不过,也算好点了。上个月安俭带着四婶子和兰香一起去了济南那边,看了看四叔和小栓子。现在俩人关一块,四叔也挺高兴的。只要他高兴,咱,咱也算是做到顶了。”

曹安良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宽慰曹安堂。

当年曹安堂拦住大家伙的时候,大家都怨过他,可等四叔蹲了大狱,众人回头再想想也觉得要是没安堂拦着,指不定后来会发生什么。

可这事终归是一道坎,横在老曹家所有人的心里,怕是这辈子都未必能迈过去了。

“安堂,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

曹安良两口子今天来,就是为了往四婶子那边送钱的事,现在事说了,也就回自家去了。

热好的饭菜摆在桌上,曹安堂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付粟锦同样心情低沉。

两口子谁都不说话,直到小砖生咿咿呀呀的伸手去摸曹安堂的脸,才终于让两人的心情缓和了许多。

“算了,有些事既然做了,那就没后悔的。吃饭吃饭。”

曹安堂伸手摸摸砖生的小脑瓜,拿起碗筷往嘴里扒拉两口,再抬头就看见付粟锦还是情绪低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忍不住皱皱眉头。

“粟锦,咋了?”

“安堂,要不,那个进修班我就不去了吧,明天直接回镇小学继续教课去。”

这话一出,足以证明付粟锦还在想着那个吕自强的问题。

曹安堂刚好点的心情再次变得阴郁许多,闷声放下碗筷,沉默半晌,才使劲摇摇头。

“不行,进修班还是得上,那可是组织上给你的机会,哪能那么轻易就给放弃了。咱不能因为掌勺厨子不是个人,咱就不吃饭了啊。回头我去找常动说说这事,常动要是没办法,我就找于书记说,我还不信了,这事讲不出来个理字。要是连我都讲不了理,那换旁人不更是受欺负。”

“安堂!你不知道,那个吕自强他不是一般人。”

“他怎么不一般了,比旁人多双眼睛啊?”

“不是,安堂你咋这么轴呢。他是从省里来的,听说人家小的时候还跟着家里人去法国留过学,回来之后,直接提的大学里的副教授。连我原来扫盲识字班的那位冯刚老教授看见他都客客气气的。这样的人,咱惹不起。”

“什么惹不起!留过学就了不起了啊?当年帝国主义的侵略都让咱给顶住了,我一社会主义的革命工作者,怕他个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半拉假洋鬼子?”

付粟锦不说吕自强什么身份,曹安堂还不会那么生气。

这一说对方是从啥法国回来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报纸上也不是没报道过有从国外回来的科研专家,人家那是什么人啊,回来之后一心要给新中国建设做贡献的。

这个吕自强算什么?

不好好发挥自身的能力,偏就跑到个小县城来欺负女同志。

他要真是那种有真本事的人,谁会给他安排到这来。

一看就是在外面,好的没学,全学来些烂糟糟的东西了。

他这边生气,付粟锦那则是无比的着急。

“安堂,你说你怎么还是那些老思想。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在宣传重视知识分子,那吕自强一句话顶咱说十句的。对了,还有那个吴昊,你知不知道他啥身份。”

“我管他啥身份啊,一个见天捧着照相机到处乱逛的,完全不劳动还吃的白白胖胖,谁给他那么大优待啊?”

话是这么说,可曹安堂的声调明显低沉了些,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付粟锦。

付粟锦无奈地抚抚额头。

“那个吴昊就是以前咱县城南边那位长官家的公子。”

“长官?什么长官,我怎么不知道咱县里还有姓吴的长官啊?”

“不是县里,是……就是建国前的那位,县政府看大门的吴大爷的侄子。”

“他?”

曹安堂听明白付粟锦的解释,表情变幻好几番,随后就是猛的一拍桌子。

这一下不光是吓得付粟锦浑身一激灵,连带着小砖生都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两口子赶紧去安抚孩子,好不容易安稳住了小砖生,曹安堂就脸色铁青地在那出闷气。

“我说怎么看那个吴昊那么眼熟呢,闹半天就是那家伙的儿子啊。当年我跟着队伍一路从济南过来的时候,那家伙带着人跑出来十几里路迎接的!粟锦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家伙可牛气了,见了俺们耿连长威风得紧呢,觉得耿连长地位低,连握手都不握手,结果直接让吴大爷一脚给踹趴地上了。这种人,你说我怕他?他老子我都不怕,我怕他儿子?”

“安堂,你小点声吧。人家现在不一样了,是革命同志。你这些话让人听见了,那都得定你个污蔑革命同志,破坏民主和平局面的罪。”

“我说的是实话,当着面我都敢说,我怎么就破坏和平了!”

“行行行,你厉害。可你现在是个啥啊?你的耿连长呢?你跟着的队伍呢?”

“我……”

曹安堂一时语塞,闷闷坐下去,攥着拳头咯吱咯吱响。

付粟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胳膊。

“安堂你别生气,我不该说这个的,我错了。”

因伤退伍是曹安堂一生中最大的痛。

别人不知道曹安堂多么想回归队伍里,付粟锦能不知道爱人的内心感受吗。

每年八一、九二四、十一的时候,曹安堂总会拿出来那身退伍时的军装,摸着上面的军功章,絮絮叨叨念出来一个个名字,全都是当年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的名字。

多年过去,一捧黄土撒向天,还能落在几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身上?

屋内长久的沉默。

付粟锦抱着砖生,轻轻依偎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安堂,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依靠,就是我和砖生的天。你知道今天那个吴昊说要写文章发报纸上批判你的时候,我多害怕吗。我就想着,咱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咱不求能有多大的前途,你也说过哪怕是就在村里种地,咱也是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做贡献的。可不能就因为几个和你不一样的人,就让咱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贡献也做不出来了吧。那个进修班我不去上了,你明天也去和那个吕自强服个软,行不行?”

付粟锦说着话,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往下掉。

泪水就像是一根根冰锥直戳曹安堂的心口。

沉默良久,曹安堂才慢慢伸手捧起来付粟锦的脸,抹去爱人脸上的泪水,一手抚住小砖生的额头,郑重点点头……

“不行!”

“啊?”

“粟锦,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曹安堂语调轻柔,眼眸中带着些许泪光。

那是1944年的冬天。

一户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几个拿着刺刀枪杆子的黄皮鬼,挑翻所有能看见的东西。

相隔不远的地窖里面,一家三口人缩在巴掌大的地方。

中年女人使劲抱住怀里的少年,压低着头不敢出声。

中年男人一手提着全家仅剩的半袋子口粮,另只手死死抓着地窖口锁链。

少年透过地窖木板的缝隙,看到某个黄皮鬼一脚跺烂父亲给他做的木头风车时,使劲挣扎却被父亲强行拿膝盖压住了脑袋。

眼看着那些黄皮鬼找不到任何东西,都离开小院了,外面突然传来古里古怪语言的骂声,随后就是某人的尖声呼喊。

“皇军,我这真的没有了!今年收上来的租子全都在这了啊。就他家,他家肯定还有。张翻译,你快给说说啊。对了,他家有地窖,肯定是藏地窖里了!”

片刻之后,黄皮鬼去而复返,直奔地窖这边。

躲藏了那么久的一家三口,最终还是被拽了出来。

半袋子口粮让人抢走,中年男人试图去抢回来,对面几把刺刀猛然举起。

中年女人嚎叫着将丈夫拉扯回来,一家三口抱团缩在地上,几个黄皮鬼尖声笑了好久,仿佛是面对这种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连动手都不稀罕动手,便大笑着离开。

当一切归于平静,妇人看着又跑去厨屋拿菜刀的丈夫,再度扑过去,就说了一句话。

“他爹,粮食没了还能种,人没了就啥都没了!咱斗不过那些人,就老老实实的过平淡日子,不行吗?”

就这一句话,让暴躁的汉子扔下了菜刀,也深深印刻进少年的脑海当中。

一个月后,大雪封村,没了口粮的两口子,借遍全村也借不来一粒粮食,走了几十里路到处雪地里去挖红薯。

一挖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两人是被拉回来的,就搁在板车上,拿破草席裹着,妇人冻成石头一样硬的手心里,还抓着就大拇手指头那么大的一块红薯。

那一天,少年哭的撕心裂肺。

也是那一天,把少年父母拉回来的人就站在村口挑当兵的。

少年扯着嗓子一声喊:“我当兵!”

挑兵的人看看他,就说了一句话。

“当兵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你要想一辈子老老实实平淡过日子,那就滚蛋,队伍里不收那种,遇到危难了还往后退缩的。”

少年咬着牙,昂起头。

“不退!死都不退!这辈子,不过平淡日子!”

第一百零七章 一九五六(中)

“那时候没想过能活着回来,更没想过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可粟锦你说,现在都这么好的日子了,咱遇到难处还往后退,那日子还能越过越好吗?”

曹安堂压低了声音一句询问。

付粟锦抬手摸着爱人刚毅的面庞,重重点下头。

“嗯,安堂,我听你的。咱遇到难处了,死都不退。”

“粟锦,别怕。我在,你和砖生的天,就永远塌不了!”

……

一夜的风雪给整个县城披盖上洁白的衣裳。

县城纺织厂对面的小广场上,几名青年拿着大扫帚使劲清扫积雪。

广场中间,三张方桌摆上,周围或坐或站十几人,全都是稀奇古怪的打扮。

其中一人穿着发黄的马褂,外面裹一层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毛茸茸马甲,脑后的长辫子随着其身体动作,左右摇摆,猛然一拍桌子,就站在寒风中一声呼喊。

“大清国要完!”

声音随风传扬出去,大路上骑车路过的曹安堂猛的按了下车把,缓缓停下,一脚撑住地面,看向那边。

皱着眉头细细打量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个扎着假辫子戴个圆顶帽的家伙,可不就是梁堤头镇宣传科的小高吗,这副稀奇古怪的打扮,在这做什么呢?

满心的疑惑,随着后座上付粟锦使劲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得到了解释。

“安堂,这是演话剧呢。听说,县里要给工人阶级搞文化演出,年终的时候在这演话剧,到时候咱带着砖生一起过来看,好不好?”

“话剧?”

曹安堂表情古怪,忍不住嘟囔一句:“一天天的,不好好干工作发展生产,净整这些。”

“安堂,你整天就知道生产!人家报纸上都说了,给工人阶级送文化演出,那也是促进生产的重要手段。”

“得了吧。我就瞧见都在这看他们了,没人上班了。”

“安堂!”

“行行行,到时候带着你和砖生一起来看。”

曹安堂无奈摇头,再度启动,向前走。

不过,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惹得付粟锦眉开眼笑。

到了县中学门口,远远瞧见赵老汉在那铲雪,双方一个照面,赵老汉恨不能把头缩进衣服领子里去,赶紧躲得远远的。

曹安堂也不搭理那老流氓,伸手从车把上拿下来装书本的小布包,递给付粟锦。

“粟锦,要是有什么事就去县大院那边找我。”

“放心吧,安堂。以前你面对枪林弹雨的时候都不害怕,我不能给你拖后腿,遇上事了,我也不害怕。”

“行。咱一起冲锋陷阵,不管发生啥事,都和他斗争到底。”

曹安堂笑笑,转动车把调头。

付粟锦跑过来,正了正他头上的棉帽子,这才快步朝学校里走去。

县城大路上,人逐渐多了起来。

曹安堂骑着车,没去县大院,而是拐个弯朝邮电所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时不时遇见各镇的邮递员载着大堆信件和报纸迎面骑车过去,等到了邮电所门前,就看见头发花白的县邮电所所长马华义老同志,拿着厚厚一沓报纸迈步往里走。

“马所长。”

“哟?小曹同志啊,今个儿怎么有空来这了?”

“嘿嘿,我来寄封信。”

“往哪寄的啊?不会又是往禹州的吧?”

“哪能啊,那都啥前的事了。”

曹安堂尴尬的摸摸鼻尖,撑好了自行车,伸手从公文包里抽出来封信。

“我这往济南寄的,马所长,这信挺重要,您看是不是给安排一下。”

听到这话,马华义的表情严肃了些,伸手接过信封,低头一看上面的“收信人:何正”的字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小曹同志,你这是?”

“呃……”

“算了,我不问了。这信我给你安排,早早寄出去。”

“谢啦,马所长。那您看这邮票钱?”

“不用钱。你给我三张普通的邮票就成。”

“好,好。”

曹安堂忙不迭低头翻找,拿出来县里配发的邮票纸板,撕下来三张递过去。

“马所长,给您添麻烦了。”

“啥添不添麻烦的,这是我工作。”

“那行,谢了啊,我先去上班了。”

马华义挥挥手,没再去管曹安堂,转身进了邮电所。去到办公室里面,将三张普通邮票放在邮票栏里,随后打开个上锁的抽屉,拿出一板特殊的邮票,小心翼翼撕下来一张,贴在曹安堂那封信上。咔的声盖上章,转手塞进标注“要件”的信箱里,这才安安稳稳坐下,拿起来了报纸。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日报、解放军报、大众日报……

一份份翻动过去,目光最后落在山东青年报上,副刊醒目的标题上“曹县”俩字让马华义不由得愣了一下。

戴上眼镜,直着腰板去看副刊上的内容。

结果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是表情严肃,最后蹭的下起身,以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匹配的速度冲出办公室,一把抓住大厅里的办事员。

“曹安堂呢?”

“啊?”

“生产处的曹处长!”

“哎?刚才不是走了吗,曹处长和您打招呼了啊。”

“那今天来的山东青年报呢?”

“都散发出去了啊。马所长您放心,各镇各单位各工厂都能保证送到的。”

“哎呀!坏了,坏了啊!”

马华义紧忙朝外走两步,出了门却不知道往哪去了,猛然转身又回去,抓起来邮电所配备的电话,几个号码拨出去。

“喂,我是邮电所马华义,我找齐秘书。”

……

两条街外,百花百货商店的后堂里。

店老板齐万万坐在躺椅上,一手端着茶壶,另只手拿着份报纸,侧着眼睛看了看屋子中间来回踱步的齐妙妙,不由得摇摇头。

“妙妙,你坐下,整的那么紧张干什么。”

“爹啊,那曹处长说今天就要来的,他一句话关系到我能不能入党呢,我咋不紧张。都怪你,非要让我申请,我现在申请了,你倒是不着急了。”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让你办的事不也是对你有好处吗。自打上回儿让他们给弄进小黑屋里,我就寻思明白了,这不管到了啥年代,就一个道理不会变。那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妙妙你这回来的好啊,在他县衙门里占个位置,再等那事办妥了,我去帮你走动走动,然后等你和吴昊的婚事定下来。到时候,这整个县城,我看谁还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爹,合着你这是用我给你铺路呢啊。”

“混账话!这怎么能叫你给我铺路,是我给你铺路来的。你大哥不成器,到最后我这全部家当一大半都得是你的。你去各处里问问去,有几家跟我一样把家当留给闺女的。你就给我知足吧。坐下,等着,别急。一着急,那就落了下乘了。”

齐万万一番教导。

齐妙妙倒是真听进去了,深吸一口气平定情绪,转身就要找地方坐下。

谁知还没坐稳呢,就听院子里脚步声传来,猛然起身看过去,顺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结果,等看清来的人是谁,这笑容顿时消散了大半。

“吴昊,怎么是你啊。”

“哟,妙妙妹妹,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今天,换了一身燕尾服打扮的吴昊,头发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一根根硬邦邦还发亮光,看上去挺精神的,但就是让人感觉和整个世界都有些格格不入。

唯一不变的,也就是他始终挂在脖子上捧在手心里的那部照相机了。

进门之后,朝齐万万那边拱拱手。

“万叔,早。”

“早。小吴,坐。你要的那胶卷已经在路上了,再有半个时辰估摸着就能到。”

“谢了啊,万叔。”

“一家人说什么谢字。来,尝尝我这新上的滇红。”

“好嘞。”

吴昊坐下,端起来茶杯品茶,扭头就看见旁边齐妙妙仰着头往外看,不禁疑惑问道:“妙妙妹妹,你这是等谁呢?”

“等人。”

齐妙妙一句回话,差点让吴昊把茶水喷出来。

“我能不知道你是等人啊,等着谁呢,看你这么紧张的。”

齐妙妙懒得说话,倒是那边齐万万长叹一声。

“小吴,别问了,这丫头没个稳定心性,一点小事当成大事了,还是缺你这么个给她当主心骨的啊。”

“不是,万叔,到底啥事啊?”

“我让妙妙谋个好身份,让她入党来着,人家给她卡在我这了,说是得让那个生产处的曹安堂来这审查审查我。我这个被审查的都不在乎,她倒是紧张得不行。还能担心我这当爹的给她拖后腿吗。”

齐万万简单一解释。

对面的吴昊笑了,还是笑得特别大声,弄得齐妙妙满心烦躁。

“吴昊,你笑什么呢,有那么好笑吗?”

“哈哈,是好笑啊。我是笑,妙妙妹妹你,今个儿应该等不来那曹安堂了。”

“嗯?”

“万叔,您那不是有报纸吗,找找吧。那曹安堂敢朝吕师兄动手,我昨晚上连夜给济南那边的同学发了电报,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也就是电报传不过去照片。他要是还敢和吕师兄对着干,我就把照片洗出来也寄回济南,让他亮亮相。”

吴昊一番话,其实大部分都没被这边齐家父女两个听进去。

两人看到某份报纸里,洋洋洒洒千多字的批判文章时,已经傻眼了。

良久之后,齐妙妙才急得狠狠一跺脚。

“吴昊!你坏了我的大事啦!”

齐妙妙转身往外跑,跑出去没几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扭头回来就一把抓住吴昊的手,拽着人往外冲。

“不是,妙妙妹妹,你带我去哪啊?”

“去找吕老师。这事得让吕老师给我拿个主意。”

青年男女消失在门外,就剩下齐万万在那,慢慢放下手中报纸,脸上惊愕的表情也被一种略显奸猾的笑容所取代,仰躺过去,晃动摇椅,大雪天里却是拿起把扇子,轻轻一打桌沿,轻声吟唱:“独力扶乾坤,用兵机,券必胜。”

……

清晨的太阳只露出个头,就再次隐入到天际的阴云当中,让整个大地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颜色之内。

县中学,进修班教室里。

付粟锦刚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感觉周围不少人朝她这边指指点点。

和她一起从梁堤头镇镇小学来的另一位女老师,以前都是和她挨着坐的,今天却是抱着书本坐去了远处。

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无比压抑。

尽管付粟锦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坐在这之后,还是无法轻易承受别人的指点。

尤其是当吕自强抱着书本进了教室,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吕自强一起落在她的身上时,她都想着现在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可惜,没等她把想法付诸于实际行动,讲台上吕自强一声呼喊,让她的心顿时慌乱得不行。

“付粟锦同志,你跟我出来一下。”

教室门外。

付粟锦在吕自强对面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低着头,不想去看对方的面孔。

吕自强上前一步,付粟锦惊得后退好几步。

“哎?粟锦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我有那么可怕吗?”

吕自强好像很无奈,看了眼教室里凑在窗户边使劲往外瞧的十几双眼睛,暗叹一声,不再朝付粟锦靠近,而是一种相当平淡的语气说道:“粟锦同志,昨晚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当成心里负担。说来也是我的错,是我行为举止有失妥当,才会让曹处长误会了嘛。这方面,我做检讨。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平心静气好好说说的。可曹处长的脾气怎么就那么暴躁呢。这样吧,粟锦同志,我主动向你道歉。”

“不用。”

付粟锦终于说话了,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完全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吕自强皱皱眉头,还想说话。

付粟锦那边终于昂起头,正视过来。

“吕老师,昨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是来进修班上课的,不是讨论这些私事的。你不用跟我道歉。如果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回教室了。”

付粟锦作势转身。

吕自强逮住机会猛然上前两步。

“粟锦同志,你先别着急呢,听我把话说完。我向你道歉,可不仅仅是因为昨晚的误会,还有另外一点。”

“什么?”

“你看哈,昨晚上情况那么复杂,不光是你我误会,别人也会误会的。那吴昊同志和我关系不错,感觉我受到了不公正待遇,非要写文章给我鸣不平,我怎么拦都拦不住。结果,你看,就成这样子了啊。”

说着话,吕自强从身后拿出一份报纸,直接伸手递出去。

付粟锦哪还有心情去考虑其他的了,当时就是心中一惊,快步上前,一把将那份报纸抢过去,低头看向报纸上的内容,那一刻就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第一百零八章 一九五六(下)

付粟锦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吴昊做事会如此迅速。

昨晚上才说的话,今天一早就变成了现实,这在普通人看来完全就是不敢去想的啊。

付粟锦的心彻底乱了,完全没注意到吕自强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甚至都做出来伸手要去揽住她肩膀的动作。

“咳咳!”

一声重重的咳嗽声,突然间从不远处传来,顿时惊得图谋不轨的吕自强缩回手臂,同样也让付粟锦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只见赵老汉扛着个大扫帚,吹着口哨,从旁路过。

吕自强恨得咬牙切齿。

但付粟锦已经没心情去管赵老汉怎么样了,抓着那份报纸,横移一步直视吕自强。

“你,你非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吗?”

“哎,粟锦同志,你这话就不对了啊。明明是吴昊写的文章,我怎么劝都劝不住的,我也没想到他办事这么麻利啊。不过,你别担心啊,只要喊上曹处长,我们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解释清楚误会。我还是可以让吴昊再写个解释文章,帮曹处长恢复名誉的。”

“你们还能写文章发到这报纸上?”

付粟锦的思维节奏实在跟不上了。

她真的无法理解,到底什么样的人,写点东西就能发表到报纸上。

吕自强嘿嘿一笑:“粟锦同志,你不要怀疑我嘛。现在是倡导知识分子畅所欲言的,我作为一名积极的为社会主义建设建言献策的优秀青年知识分子,我想说的话,我写出来的东西,也一定会受到重视的。当然了,这不光我可以,只要你能答应跟着我去济南继续进修,到时候你也是优秀的青年知识分子,你也可以受到重视的。”

吕自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不留痕迹地再次朝付粟锦那边靠近过去。

“粟锦同志,我猜想我们的误会一定是出在你要不要去济南这个问题上。曹处长那人太古板了,竟然阻挡你追求进步,这是很不负责任的表现。你说,你要是进步了,对他也是很有好处的啊。不信你看看这报纸上,也有不少报道先进事迹的新闻,那也是我们青年知识分子队伍里的先进人物写出来的。”

吕自强抬手一指报纸的其他版面。

付粟锦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这家伙也总算是再度靠近到付粟锦的身边,那只不老实的手再次举高。

“粟锦,你要是去了济南,一定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到时候,在我的带领下,也一定可以让你实现更长远的进步,那不是比在这个小县城要好很多了。这篇报道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立马让吴昊去写个解释文章,明天就见报。”

话说到这,吕自强的手也终于落下。

眼看就要搭在付粟锦的肩膀上了,突然间,远处一声呼喊传来,又是惊得他急忙缩回去手臂。

“吕老师!”

随着话音,齐妙妙拉着吴昊朝这边奔跑。

被喊话声吸引了目光的付粟锦,一眼就定位在吴昊的身上,不管其他,快步迎上前。

“吴昊同志,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你这是在颠倒黑白啊,你这、你这会害了我们的!”

付粟锦的急声质问,惹得对面齐妙妙一脸迷茫,反观吴昊,则是满脸的不屑冷笑。

“我怎么颠倒黑白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怎么了?现在知道紧张了?昨天的时候,那曹安堂不还是说就看我怎么批判他的吗。有本事你让他上这来,我看他还能不能跟昨天一样那么嚣张!”

“你!”

付粟锦急得都把手里报纸抓变形了,对上眼前这种人,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站在那好半天说不出话,只感觉吴昊满眼中的戏谑目光就像是刽子手手里的凌迟刀子。

不行,不能在这了,必须赶紧把这事告诉安堂,必须赶紧想出来个解决办法才行!

慌乱了好久的付粟锦在这一刻,终于想到自己该做什么了。

可也是刚一想通,就猛然间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肩膀上,唰的下回头,就看到吕自强那张脸近在咫尺。

“啊!”

惊叫后退,好不容易在远处站定。

“你干什么?”

“粟锦,你别误会,我就是想安慰安慰你,这不是什么大事的。”

“你们都写文章发到报纸上批判我爱人了,你敢说这叫不是什么大事?”

“呀,一篇文章而已,何足挂齿。粟锦你不要这么紧张吗。来,正好吴昊同志过来了,昨晚上说着照相,没能照成,我们今天再一起合个影。”

真不知道这吕自强是怎么想的。

别人都已经感受到人生遭遇巨大磨难的痛苦了,他竟然还想着要一起照个相,这还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他伸出去手,似乎是打算再也不顾其他,只把付粟锦牢牢抓住。

然而这一抓完全抓了个空,迎面就是一份报纸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吕自强,你混蛋!”

付粟锦转身就走。

她不想再待在这了,一刻都不想多待,永远都不想再看到吕自强那张丑恶的嘴脸。

快步向外走,只是没等走出去多远,就听身后沙沙脚步声追过来,微微侧头,就看见吕自强又伸手试图拉扯她。

“粟锦,你别……”

啪!

一记响亮的反手耳光,让所有声音消于无形。

付粟锦怒冲冲直视过去。

“吕自强,你这种人不配当老师!这进修班,我不上了!”

付粟锦走了,甚至连她上进修班用的那些书本都不要了。

书再好,却让内心肮脏的人来解读,那就连堆废纸都不如,要它何用!

吕自强站在安静的校园里,感受着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觉,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旁边一棵树干上,结果大片雪花落下,直接盖了他满头满脸。

怒声叫骂着清理掉脖子上的积雪,等再抬手去抹掉脸上残余的冰碴子时,他的手微微一顿。

随后,吕自强竟然笑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诡异微笑,仿佛付粟锦在他脸上留下的巴掌印,非但没有给他带了某些沉思,反而让他越发的坚定了一些想法。

当他再度转头时,嘴角挂着的笑容,竟然让不远处的吴昊和齐妙妙都忍不住齐刷刷浑身打个冷颤。

这两人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曾经无比熟悉的吕师兄、吕老师。

但很快,这位吕师兄、吕老师又变成了他们熟悉的那种样子,满脸柔和的微笑,迈步往这边走,尽管,半边脸上还有些异样的红肿。

“妙妙,你刚才那么着急的喊我,是有什么事吗?”

简单的一句问话,将齐妙妙从异样的情绪中拉扯回来,这姑娘赶紧抛开其他想法,急声说道:“吕老师,你们和那个曹处长有了矛盾,会影响我入党的。”

“嗯?那先来我办公室说。”

吕自强挥手示意两人跟着他走,路过进修班教室的时候,看都不看里面,随口一句:“今天不上课,全部自习。”

整个进修班没人回话,甚至都不敢再去观察吕自强,一个个拿出来书本低头自习,至于还能不能学的进去,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了。

相隔不远的办公室里。

燃烧的炭火炉子烘烤得整个房间都很温暖,精致的紫砂茶杯里,茶水冒出来的热气蒙住了整个窗户。

吕自强坐在办公桌手,一根手指敲打着桌面,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微微一笑:“这也是好事。”

“啊?吕老师,这事一出,那个曹安堂肯定没可能再去审查我爹了。我听说田农和他关系不错的,他们也知道你是我的介绍人,这些关系一捋顺出来。田农也不可能同意我的申请了。这怎么能是好事?”

“怎么就不能是好事?”

吕自强顺口一句反问,笑呵呵将一盏茶杯往齐妙妙面前推了推。

“妙妙,你就真的这么想入党吗?”

“呃,刚开始是我爹让我入的。我想着吕老师你也是党员,那我肯定要向你学习啊。然后,我就特别想入了。”

“哈哈,妙妙,这件事情上你就没必要向我学习了。”

“什么意思啊?”

“哈,意思是,这个党,不入也罢。”

吕自强一句话,引得屋内两人目瞪口呆。

“妙妙,实话告诉你,当初我回来的时候,其实心里一直想的是,现如今国内的局势不错,所遵循的主义思想也完全契合我当初在法国是学习的民主理论。近百年前,巴黎公社的失败,就是因为只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城市当中。而现在的新中国,那是整个国家都拥有这那样的思想环境。我想要的那种绝对民主,势必可以在这里完全铺展开来,也是在这里,我才能真正发挥我所有的能量,亲手创造出一个成功的人权社会。可惜,等我回来之后,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个样子。”

吕自强仰着头,诉说着自己对整个社会未来发展可能性的无限畅想。

在当时,是没有人能够理解这家伙的思想的,至少是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这家伙内心当中潜藏着多么大的野心。

他把巴黎公社和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放在一起比较,简直就是一种骇人听闻的行径。

偏偏他还在这大谈特谈新中国的制度,是有多么不符合他的期许。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明明过得很好,却被人给骗到了水深火热里面,既然回来了,那就要依靠他自己的能力去改变这种“水深火热”。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个小县城吗?因为现在的我,还是起于微末,别说在济南了,就算是在一个地区,我的这种超前想法都不会被人理解的。那么就必须选择一个合适地方,率先实现我的理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成功,然后再由我带领着所有人去一步步实现推广。我坚信,现在的我不被人重视,未来的我只会被所有人仰视!”

吕自强昂着头,完全迷失在了自己的想象当中。

偏偏这屋里剩下的两人,齐妙妙和吴昊,竟然也是一副迷一般信服的样子,看吕自强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崇拜。

“妙妙,其实现在就是我们很好的机会。到处都在宣传畅所欲言,所有人都被要求采纳我们的意见。那么我们就完全没必要进入他们的组织,在组织之外反而就是一个很好的身份,一个可以让我们更轻松去抓住某些核心权力的身份。所以,我说,不入也罢。你明白吗?”

“明白!”

齐妙妙使劲点头。

只是,点头过后,这姑娘又很是急切地问道:“那吕老师,你说,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哈哈,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啊。昨晚上,那个曹安堂在这里对我所作的一切,其实就是给了我们一个开始施展抱负和理想的绝佳机会。妙妙,你回去,不要再考虑你那些毫无意义的宣传工作了,去联动所有的青年学生,尤其是像你这样拥有先进思想的青年学生。如果县城太少,那就往地区去联系。地区少,那就去联系你以前的同学。尽可能联动更多的人,让他们来这里,让他们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好!”

齐妙妙热血沸腾地点点头。

吕自强扭头看向另一边的吴昊。

“吴昊,你也别整天就知道到处拍照了。我把你带来这里,也是需要你帮助的。想办法,搞出点声势来,就说我们知识青年支援县城的科学文化事业建设,但要求必须开一场对未来建设的讨论。他们不是让建言献策吗,行啊,我们就给他们建议,让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建议。从现在开始,这里,我说了……不,是我们,是我们所有拥有超前思想的人,说了算!”

吕自强说着话,慢慢走到窗口前,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目光透过窗玻璃看向远方。

校园里,两个少年正小心翼翼挪动到墙边的一棵树下,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在树干底下,随后就是撒腿往后跑。

片刻之后,嘭的一声震响。

威力局限在一小片地方的爆裂,震下来树顶上所有的积雪。

漫天雪花飞舞,两个少年拥抱欢呼。

观察了全过程的吕自强,嘴角再次勾勒出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笑容,目光越过校园,似乎是要落在整个县城,甚至是更远的地方。

“上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下一个时代,一定是我来开启!”

就这一句话,引得齐妙妙和吴昊起身,握拳振臂高呼:“对,下一个时代,我们来开启!”

没有人能够想象,这么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着多么躁动疯狂的因子。

有些人一只脚已经踏向了地狱的边缘,竟然还将无尽的地狱当成最美好的地方,试图拉动更多的人一起跳下去。

细思,极恐!

第一百零九章 一九五六(后)

齐妙妙走了,就像是那种喝醉了酒的人,满脸通红的,完全失去了自我灵魂的样子,离开了县中学。

吴昊也要走的,只是没等出门,就被吕自强喊住。

“吴昊,你的相机借我用用。”

“嗯?”

吴昊微微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表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吕师兄,不是吧。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还能在那么个村姑上花心思?”

“呵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吕自强说着话,伸手从吴昊那里拿过来相机,嘴角勾起来的笑容……还是无法形容。

……

县大院,生产处办公室里。

曹安堂借着屋里刚点上的炭火驴子烤了烤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转拿起来公文包,从里面一一拿出工作文件,一张纸滑落出来,定睛一看,他不由得深深皱起来眉头。

齐妙妙的入党申请资料!

说好了,今天要去审查一下齐万万的。

可就算是齐万万的思想没有问题了,齐妙妙本的问题就能忽略了吗。

尤其是齐妙妙的介绍人吕自强。

那家伙都不是什么思想正派的人,又怎么可能介绍来真正的革命同志?

曹安堂思绪飘飞半晌,最终还是无奈摇摇头,重新穿好棉大衣,提起来公文包就往外走。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去一趟齐万万那边的,该做的工作做好,再去跟田农说一说他的见闻。

可是,刚伸手去拉门把手,房门先一步被人从外面给推开了。

县秘书齐成直接往里冲,正好和曹安堂走个对脸。

“齐秘书,你怎么来了?”

“曹安堂,你跟我来,于书记要见你。”

“咋了?”

“咋了?你问问你自己咋了!”

齐成说完,转又走,直把曹安堂弄得一头雾水,紧忙追上去急声问道:“齐秘书,到底出啥事了?”

“不是出事了,是出名了。”

“谁出名了?”

“你!”

曹安堂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出名了,出的什么名,还能让齐成都这么怒气冲冲的?

两人一路往楼上走,到了顶楼,直奔于庆年办公室。

可站在办公室门口,齐成都要抬手敲门了,突然又转,拉着曹安堂先去了秘书办公室。

“曹安堂,你真不知道啥事?”

“我不知道啊。”

“你!唉!你自己先看看吧,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跟于书记解释。”

一份报纸塞进曹安堂怀里,齐成转出门,不知道上哪去了。

曹安堂也没心去管齐成,那份抓在手里,副版文章跃然入目,单单是标题就足够让他这个当事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一篇文章只看个半截,曹安堂就一丁点都看不下去了,攥得那份报纸好似麻花,扭头迈步就往外走。

可人还没到门前,齐成提着个暖瓶去而复返。

“曹安堂,你上哪去?”

“我去找那个吕自强!”

“你站住!找他干什么?还想打他一顿,上影响力更大的报纸吗?”

“齐秘书,他这是诬蔑!”

“诬蔑?人家平白无故的为啥污蔑你?你就说,你到底有没有打人!”

“我……”

曹安堂说不出话了,如果抓着吕自强的脑袋把人摁进雪里算是打人的话,那他好像真的是打了。

瞧见他这副样子,齐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跟我来吧,有什么要解释的,你去和于书记说。”

两人再一次来到于庆年办公室的门前,曹安堂的心已然完全不同,只等着齐成先敲门进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于庆年不带丝毫感的话音。

“让他进来吧。”

随后就是齐成转出来,使劲朝他使眼色。

“好好说,都解释清楚,别再惹于书记生气了。”

齐成低声嘱咐的话语隔了好长时间,好像还回dàng)在曹安堂的耳边,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于庆年面前的,始终不敢抬头,就听见哗啦啦报纸页翻动的声音。

直到某一刻,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声音都没了。

曹安堂忍不住抬头,就看见于庆年在那掐着眉心闭目沉思。

“安堂同志,今早上我在通讯处接到了三个电话。第一个,地区市委秘书处打来的,我的老领导问我,咱县里有没有一个姓曹的生产处长。我很高兴地说,有。然后,电话挂了。”

于庆年的语调很平淡,可他所说的话,就像是能形成完整的画面一样,将各种景都浮现在曹安堂的脑海中。

“第二个电话是济南市王浩同志打来的,说是何正同志要问问曹安堂最近的表现怎么样。我还是很高兴地说,曹安堂表现很好。然后,那边就回了一句,知道了。电话挂了。”

“第三个电话是省宣传打来的,我都怀疑是不是打错了。人家那边张嘴就问,咱们这的生产工作是怎么做的。我愣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让我看看今天的报纸,就把电话挂了。我回来就开始翻报纸,翻了一个小时,认认真真领会报纸上传递的精神思想,直到齐成把这份给我拿来。”

于庆年晃了晃手中的报纸页。

“我高兴啊,我在这工作了整整六年,头一次在报纸上看见咱县城的消息。结果呢,就是报道的这种消息!”

最后一句话,于庆年的语气变得无比低沉,伸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看了看里面放着的一盒烟,又猛的把抽屉推关上,端起来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凉茶水,随后长长出口气。

“你说吧,从头到尾给我解释解释,任何细节都不能落下。”

自始至终,于庆年好像都没有说过一句批评曹安堂的话,可这比直接怒骂着去批评他,更让他感觉心压抑。

曹安堂宁可于庆年能像当年当兵时的耿连长那样,不管大事小事,不管谁对谁错,先骂一通自己的兵,甚至直接拳打脚踢打一顿,那也比感受这种平静下的压抑强。

事的经过,不需要斟字酌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以最快的速度说清楚。

于庆年也没有去打断曹安堂,甚至就像个小秘书一样,拿着笔飞速书写着,记录曹安堂所说的某些话。

等最终话音落下,笔尖停住。

于庆年又一次忍不住掐了掐眉心,弯腰唰的下拉开办公桌第三层抽屉,翻找片刻,抓着两张发黄的纸页猛然往桌子上一拍。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曹安堂艰难地往前探探子,就看到发黄纸张上抬头的三个字“检讨书”。

那不正是几年前,他教育黑蛋的时候,让那孩子写的那份检讨书吗。

“曹安堂,你教育别人有一,怎么轮到自己上就一点没分寸了?你也算是个成熟的同志了,怎么能犯这种极其低级的错误?”

“我……”

曹安堂张张嘴,满心里全都是憋屈的话语,想要争辩的说辞,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齐成推门而入。

“于书记,通讯处有找您的电话,省进步青年知识分子联合会打来的。”

就这一句话,让本要放平心态的于庆年再次深深皱起来眉头。

“不接!”

“啊?”

“告诉他们,我们县城虽小,但生产工作事务繁忙,所有同志都在第一线冲锋,无暇他顾。有些人顶着知识分子的头衔,肆意扰妇女,污蔑革命同志,试图阻挠生产工作正常进行,我们这里会严肃处理。”

于庆年一番话,把曹安堂和齐成都给弄懵了。

“愣着干什么,你去按我的原话回复。今天所有打来找我的电话,除了省市两机关的,其他一律给我回绝。但凡有谁问报纸报道的事,都按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回复。听明白了吗?”

“明白!”

齐成猛力点点头,转出去。

等房门关闭,曹安堂再看于庆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于庆年则是再次掐了掐眉心。

“你人呢?”

“啊?”

“曹安堂,我问你,你人现在在哪呢?”

“报告于书记,我人今天一早去了进修班学习。”

“又去进修班了?曹安堂你是怎么想的?出了这种事,还让你人去进修班学习?想闹出来更大的矛盾吗?”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去把常动喊来,下通知,进修班工作暂停。什么时候能申请来女老师,实现男女同志分班教学了,再重开。”

“是!”

曹安堂猛力点点头。

到这一刻,心中所有的烦闷都没有了,转往外走,就要去把常动喊来。

可没等他真正拉开办公室门,房门却被人从外面给推开,紧接着就是一句震声喊话。

“进修班不能停!”

随着话音,冯刚老教授迈步往里走,看眼曹安堂,重重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迈步。

那边于庆年急忙站起。

“冯老,您怎么来了?”

“于书记,抱歉,我本来是想等等再来的,可在门外听见你的话,我实在忍不住了。进修班怎么能暂停呢,那是向现代科学进军、为国建建设培养科研人才的重要工作。现在因为某些个人的问题,就要暂停,就要影响到其他同志的进步,这不是正确解决问题的办法。”

冯刚这也算是点着于庆年的脸,去指责了。

于庆年的脸色瞬间沉下去。

“冯老,您可能不太了解况。”

“于书记,我既然来找你,那就证明我了解况。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你却让整个进修班的工作暂停,这不行。”

“冯老,我尊重您,也感谢您在这一留好几年,竭尽全力培养新生代的知识青年。可现在是我们政府工作内部的矛盾问题,究竟怎么处理,还是我说了算吧。”

“错了。于书记,现在已经不是工作上的问题了,是你们对知识分子的偏见问题。刚才你对齐秘书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对吕自强老师拥有极大的成见。根本不去询问当事人,就说他扰别人、污蔑别人。我想问问于书记,你所说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算是一种污蔑?”

冯刚说话,当真是一点面都不给。

曹安堂作为旁听的,都感觉一阵阵头皮发麻,试问于庆年的心又能好到哪里去。

偏偏冯刚好像完全不顾忌似的,还继续说道:“于书记,我刚才进门的时候,你第一句话就说我不了解况。那我也想问问于书记你了解况吗?县进修班的吕自强,他的老师和我是同出一门,我们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俗话说,教不严师之惰。我认为,我的老师和吕自强的老师都不是懒惰的人。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是严于律己,更严肃对待每一个学生。这些年我虽然一直在县城里,但对吕自强的个人况有着充分的了解。依照他的表现,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会肆意扰妇女的人。另外,付粟锦同志也算是我的半个学生,眼前这位曹安堂同志我也接触过多次,我知道,他们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污蔑别人的人。由此可见,整个事件一定存在着没有解释清楚的误会。这就是我的了解。请问于书记,你有我更了解双方吗?你既然都不了解状况,为什么就要武断地做出决定,为什么还要错误的要求进修班的工作暂停?”

方老教授一番长篇大论,到最终换来整个办公室的无比安静。

敞开的房门外看不见任何人,但是门外两侧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站着多少县大院的工作同志,一个个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想想于庆年在这里带头领导工作,已经足足六个年头了。

六年啊,从没有任何时候,也没有任何人,敢于像今天的冯刚老教授一样,训斥犯错误的学生那样,去批评于庆年。

所有人都在等着。

办公室里浑肌紧绷的曹安堂,也在等着。

大家就是等于庆年的反应。

可以说此时此刻于庆年的反应,将会决定这往后的子里,整个县大院甚至可以说是全县所有的工作同志,在面对知识分子的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时间在这诡异的沉默中缓缓流逝,所有人都感觉好似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彻屋里门外。

于庆年缓缓迈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竟是面带微笑看向冯刚。

“冯老,那您说,这事该怎么解决?”

这话一出,恍若炸雷,震颤所有人的心。

面对一项将会产生巨大影响的矛盾问题事件时,于书记竟然将解决矛盾的决定权,交给了冯刚冯教授,交给了一个属于知识分子阵营的党外民主人士!

窗外狂风骤起。

县大院门对面宣传墙上,那幅写着“欢迎各界知识分子踊跃提建议”的横幅,在寒风中,噼啪震响。

第一百一十章 一九五六(转)

“于书记,我只是说说我的个人想法和意见,我人微言轻,也没有资格做任何决定。我就提两个要求。一,解释清楚误会;二,进修班工作不能停。”

到此刻,冯刚老教授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许缓和。

但是他那句“我人微言轻”,在所有人听来,那是何等的讽刺。

人微言轻的人,能把于庆年说的哑口无言吗?

办公室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于庆年拉开抽屉,拿出烟盒,借着火柴燃动的火光给自己点上一颗烟。

烟气弥漫开来,引得冯刚忍不住皱皱眉头,低声咳嗽两下。

于庆年就像完全没看见一样,抬头冲着门外一声呼喊。

“齐成!”

“到!”

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的齐秘书紧忙向前一步,站在门口。

“通知县中学进修班,请付粟锦同志和吕自强老师来这里。”

“报告,付粟锦同志已经来了。”

“哦?人在哪呢?”

随着于庆年一声询问,齐成赶紧转头朝外面挥挥手,随后就是付粟锦小心翼翼挪动过来。

曹安堂赶紧迎上去。

“粟锦,你怎么来了,又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

付粟锦轻声安慰爱人一句,看了看屋里另外两人,微微点下头。

“于书记。冯教授。”

简单的打招呼。

于庆年那边赶紧掐灭手里的烟头。

冯教授则是看着付粟锦,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轻声道:“粟锦同志,你来了就好了,在这里和于书记解释解释,到底是什么误会。”

“我,我不想解释。”

付粟锦轻声回话,让冯刚忍不住皱皱眉头。

于庆年的表情再次严肃起来,起身往前走两步。

“付粟锦同志,你不要害怕,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

“我……”

付粟锦的眼眶腾得下就红了,直接低下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曹安堂心中没来由的一股怒火冲头,过去牵住爱人的手,虽没说话,可谁都看得出来,此时的他就是个处于蛰伏状态的雄狮,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于庆年看到这一幕,眉头拧成个川字,扭头直视冯刚。

冯刚同样皱眉头,可明显没有了之前那种气势,只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确定的语气,坚持道:“一定是误会的。”

“冯老,什么样的误会能让一位女同志有苦说不出?那还能算是误会吗?”

这一刻身份调转,于庆年的厉声质问换来冯刚的无言以对。

于庆年也顾不上其他,再度看向门外的齐成。

“去把吕自强带来!”

“是!”

齐成应声转身,可没等走出众人的视线就猛然停住,随后就是外面传来一声清亮的喊话。

“报告于书记,我来了。”

是吕自强的声音。

就像刚才谁都没想到付粟锦已经来了一样,同样没有人会想到,本应该在县中学进修班老老实实上课的吕自强,竟然会掐着点那么恰到好处地来到这里。

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带着一大群人。

左右两侧是齐妙妙和吴昊,再后面形形色色,有从地区调派来的知识青年;也有这几年冯刚教授教出来的优秀学生;还有几个身上穿着道具服装,明显是刚从什么演出场地赶过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的。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最后面还跟着郑楠和姜成那两个死板的科研工作人员。

这么多非县大院工作人员,集体出现在这里,还是畅通无阻来到于庆年的办公室门外,那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原本聚集在这的众人快速后退,就以于庆年办公室的房门为中间点,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了两个阵营。

于庆年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暗暗心惊。

“吕自强同志,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报告于书记,我们是响应号召,来这里提建议的。”

“提建议的?”

“对,在场众位都是县里各行业各学术门类的优秀知识分子代表,都是进步青年,我们都有很多对全县工作有建设性的意见要提。”

吕自强脸上洋溢着无比热情的笑容,连带着他身后所有人都是情绪激昂的状态。

按理说这么热闹的场面,足以驱散冬日里的寒冷了。

可为什么县大院的众多工作同志却感觉比站在寒风里还要浑身发颤?

于庆年脸色铁青,沉默下去。

倒是旁边的冯刚老教授一脸惊慌地往前走两步,直视吕自强。

“自强,你们这不是胡闹吗。哪怕是响应政策号召,你们也不能这么连个招呼都不打的就集体跑过来啊,这不是影响人家正常工作?”

冯刚有些紧张。

他本身就在县里工作多年,尽管不是编制内的工作同志,可在这也有他的一间办公室,和整个县大院所有人都无比熟悉。刚才来的时候,也是先找了齐成,要通报于庆年一声的,只是听于庆年说要暂停进修班的工作,这才着急闯进去。

而吕自强和他比,身份不一样,这做出来的事情性质也完全不一样。

冯刚隐隐有种感觉,总觉得吕自强这是要闹出来更大的事情,甚至是把现如今全社会对待知识分子的政策态度反过来用了。

但他又实在想不通,这么干的话,对吕自强能有什么好处。

总之……

“自强,你先让这些同学都回去,要提建议也一个个的来。还有,今天找你也不是说提建议的事情的。”

冯教授满心惊慌,急声说出这句话。

按理说,这是在县大院,于庆年就在旁边呢,就算没有于庆年,哪怕是齐成、曹安堂或者随便一个办公室的办事员,甚至是门口吴大爷在这里,都比冯刚有资格做决定下命令。

可冯刚管不了那么多,就觉得吕自强带了这么多人来,不是好事。

谁知,印象当中从来都是对他恭敬有加的吕自强,此刻竟然嘿嘿一笑,面上表现恭敬,说出来的话是一点都不给面子。

“冯老师,这可就是您的错了。允许知识分子提建议是从上到下传达的政策,我们怎么不能主动来。我们要是不来,那不是显得政策成了一纸空谈。再说了,一个个提建议太浪费时间,我这是替县里的工作同志着想,主动组织起来所有人,减少对正常工作的影响。于书记,您说,我做的对不对?如果不对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走,以后也不敢再来了。”

最后一句话,将了于庆年的军,这让冯刚越发的感觉事情不对劲了。

老教授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身后一声轻咳。

“对。”

众人惊愕地瞪大眼睛,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只见于庆年满脸微笑上前,直面吕自强。

“吕自强同志,你做的很对。按照上级‘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指示精神,敞开大门听意见的指导思想,我们当然欢迎各界人士来这里了。人再多,我们也欢迎。既然大家来了,那就正好大事小事一起说。齐秘书!”

“在!”

“打开会议室,迎接各界优秀知识青年,通知各部门主要负责人,暂时放下手头一切工作,来会议室。今天,我们开个接受友好监督的会议。”

“是!”

齐成点头答应着,迈步上前,站在了吕自强的旁边,二话不说,抬手做出个请的动作。

吕自强点点头,转身带着他身后众人跟随齐成离开。

走廊里逐渐安静下来,其他人不用谁吩咐,都是赶紧回自身工作岗位继续工作,可这心已经被刚才吕自强那些人的到来给彻底搅乱了。

于庆年转头看看还傻站在原地的冯刚。

冯刚表情僵硬地抬头看看他。

两人一起张张嘴,却都是没说出来什么话。

最后还是冯刚跺跺脚,急声道:“于书记,这事我事先一点都不知情,我先去找吕自强了解了解情况。”

话音未落,老教授已然快步离开。

于庆年面无表情地转身,看见曹安堂两口子之后,才是对着付粟锦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付粟锦同志,麻烦你先去妇联办公室等待一下。”

“好。”

付粟锦郑重点点头,聪明如她,也能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根本就不是她的个人问题了,略显担忧的目光深深看了眼曹安堂,随即快步离开。

等走廊里没有了其他人,于庆年一个挥手示意,曹安堂紧忙跟上,回手关闭房门。

到此刻,于庆年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严肃沉重起来。

“情况不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随后就是坐在办公说后面,拿起笔刷刷点点急速书写。

等放下笔,一张纸撕成两半,分别装进两个档案袋,咔咔按上“机密”字样的印章,抬手朝曹安堂递过去。

“曹安堂,这份送去通讯处,找通讯处的王哲,让王哲同志立刻给地区市委发电报,记住,所有内容只能王哲知道,你都不准看!电报发送完毕,字条原样封好送去保密处。剩下这份,最快的速度送去县派出所,让周栋安排人最快速度送去县驻兵团。然后你和周栋同志一起回来,到会议室参加会议。我这边最多等你二十分钟。速去速回!”

“是!”

曹安堂拿着两个档案袋直接往怀里一塞,风一样冲出去。

他不知道于庆年都写了什么,但于书记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那就必须竭尽全力办好。

就在他紧张奔走的时候,县大院里的气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正在组织乡镇干部谈话的田农,中断了所有工作。

正在档案室翻阅档案的胡爱国,是让人直接拽出来的。

正在书写文稿的常动,一听说要开会还很高兴,可知道为什么要开会之后,表情都变得扭曲,不知道是哭是笑。

各部门的工作没有停滞,但是非常规时间里的,各部门主要负责人集体离开自身工作岗位,那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众人慢慢汇聚到大会议室的门前,等待着于庆年。

会议室里面,冯刚拽着吕自强去到会议室角落,压低了声音一句询问:“自强,你告诉我,今天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冯老师,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组织大家一起来提建议的啊。”

“提什么建议?”

“当然是有助于各项工作开展的建议了。”

“自强,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把所有人都拉来这里,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已经是在影响正常工作了,你还怎么有助于?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组织这么多人来。”

“冯老师!您说您在这小县城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唯唯诺诺的。我来这之前,已经在学校里组织过不少学生集体活动了,这也算人多?您问我怎么想的,我当然是想怎么就怎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政策允许的,大家畅所欲言,怎么到您这就感觉我办了错事了?”

“你……”

“行啦,冯老师,您这一上午也没闲着吧,看您嘴唇都有些干了,去喝点水润润喉。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就好了。”

吕自强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往会议室坐席那边走。

冯刚有些傻眼。

他印象当中的吕自强是多么的尊师重道,从来都不会对师长有任何过分态度的,怎么今天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到底是突然的转变,还是以前就这样只不过是没被他发现?

这老教授的脑子有些混乱,猛然间想起什么,紧忙追过去两步。

“自强,还有件事。之前说你在进修班骚扰女同志,有没有这回事?”

这话一出,吕自强忽的下扭头看过来,瞬间的阴狠目光从眼中一闪而逝。

“冯老师,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当然不觉得!”

“呵呵,那不就对了。放心吧,冯老师,我不是思想下作的人……”

话说到这,冯刚微微松口气,谁知吕自强后半句话一出,令他整个人再次傻在原地。

“但是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吕自强低笑着,摇头晃脑离开。

那一刻,冯刚就感觉,曾经印象当中温文尔雅的那个优秀后辈青年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狂。

就是那种“天若要其亡,必先使其狂”的“狂”。

吱的一声尖锐刺耳响声,回荡在整个会议室里,齐成调整好讲话筒,迈步去会议室大门那边准备迎接其他参会人员。

县大院门外,曹安堂骑着自行车风一样赶回来,随手把自行承往车棚里一扔,快步奔跑。

也是他到了大门口的那一刻,三辆小汽车开赴过来,车门齐刷刷打开,十几名县派出所精干队员跳下车,随着周栋一声喝令,将县大院大门完全封锁。

周栋和曹安堂并肩前行,快步进入小楼。

楼梯之上,于庆年抬手看看手表,迈步走下拐角的最后一个台阶,迎面就看到进了楼门的曹安堂和周栋,随即脚步加快,下楼之后与那两人汇合,也是与在这等待了许久的各部门负责人汇合。

众人齐刷刷一声低呼:“于书记。”

于庆年点点头,大踏步向前。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天是党外人士第一次集体向我们提出建议,兹事体大,不可疏忽。我们作为党领导下的革命工作同志,接纳意见、接受监督,不怕质疑,不怕批评。但是,绝对不接受任何人的无理指责和污蔑诬陷。”

简短的会前指示精神话语说出,前方齐秘书侧身让开会议室大门,微微弯腰做出请的动作。

会场内,已经就坐的众人齐刷刷回头看向这边。

于庆年为首,众人在会议室门内站定。

两方人隔空相望,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直到冯刚教授礼貌性起身,连带着那些青年知识分子也一个个在门口那些人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起身,到最后连组织了这些人的吕自强都没办法也站起来的时候。

于庆年这才微微一笑,迈步向前。

“开会!”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九五六(反)

足以容纳三百人的大型会议室,今天是最冷清的一次。

台上,算齐秘书在内,总共十二人,一字排开坐在那。

台下,加上冯刚,也不过是寥寥三十人。

可全场的气氛肃穆程度,丝毫不差于任何一次全县大会。

吕自强就坐在坐席第一排,那种必须要抬头仰望才能看清台上每一个人的感觉,让他相当不爽。

于庆年坐在台上正中央,微微低头,就能俯视台下所有人,目光平静,毫无波澜。

“各位同志,今天这场会是一场特殊的会议,我于庆年以及在座县政府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在这里虚心接受来自各界的优秀知识分子、先进党外人士的监督,认真听取大家的所有建议。会议由我来主持,齐成同志作会议记录,会后由组织处田农同志整理所有会议内容成册,档案处徐龙同志负责封存档案室。”

哪怕是一次临时的会议,事先都没有任何准备的会议,在过去的二十分钟时间里,于庆年都认认真真做好了会议计划,也是用极其认真的态度对待会议上的每一个细节。

“本次会议,主要有两项议题。第一,听取建议。台下各位同志可以畅所欲言,对全县任何方面的工作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必须认真记录相关事项,建议过程中,不准任何人打断台下同志的发言。台下同志如有提问,台上同志必须做出正面回答。第二,解决问题。针对今天一早,报纸刊登我县生产处曹姓处长的特殊报道,所有事件当事人必须以最客观的态度当众讲明事情经过。所有人认真分析讨论,最终形成解决方案。会议前要求到此为止,在场谁有意见,可提出。”

于庆年的目光扫视全场,转动到吕自强身上时,微微一停顿。

一直在觊觎台上中间位置的吕自强,这一刻竟然心中一颤,不自觉低了低头。

这一低头,转而引动他心中潜藏的某些情绪,猛的再度抬头。

可于庆年的目光早已不在他的身上。

“好,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宣布,会议,开始!”

一句开始,全场寂静。

无论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是大眼瞪小眼。

会议开始了啊,关键是,谁说话啊?

刚才于书记好像是说过了全部的会议流程,可怎么感觉这流程当中缺少了一些关键性的东西。

比如,谁来当第一个发言的人?

台下众人全都是看向吕自强。

偏偏这个时候吕自强作为一个组织者,竟然出现了片刻的思想游离状态。

直到于庆年又说了一句:“请台下各位同志踊跃发言!”

终于,台下有人站起来了。

就连于庆年都没想到此刻第一个站起来的人,竟然会是冯刚老教授。

老人家看看台上,又看看台下,尤其是看到那些他来到这个县城之后教导出来的那些引以为傲的学生,苍老的脸上竟闪过一丝不忍。

年近六十的冯刚这一生经历了各种时代变迁、历史转折、时局动荡,在场所有人,特别是那些年轻气盛的青年学生,根本不可能懂得一个,冯刚这多半辈子活下来,才深刻懂得的一个道理。

那就是,永远不要和“历史车轮的推动者、人民群众的拥护者”唱反调,否则,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被历史车轮狠狠碾压,被广大的人民群众永远唾弃。

如果有机会的话,冯教授宁愿专门有个时间去教育这些学生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而不是单纯教他们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导致这些人盲目的去信服知识层面更高的人而不是道德层面更高的人,最终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所利用。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冯刚的目光最后落在身边坐着的吕自强身上,无奈叹息一声之后,就是坚定地仰头直视台上众人。

“于书记,各位同志,还有在座的各位同学,遵从党内党外‘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指示精神、科学文化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政策,我们大家才能有机会、有资格共同坐在这里。所以,我们大家是团结一体的,都是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贡献自身力量的。我们任何个人之间或许存在矛盾,但我们大家都是在一个统一的集体之内,绝对不是什么对立的阵营。我们都是同学、朋友、同志,绝对绝对不是敌人。我希望,无论接下来出现任何争论,大家都不要用对待敌人的态度去对待这里的任何人。这,就是我今天坐在这里,想要提出的建议。”

冯刚说完话,就站在那,双眼直视台上的于庆年。

这老教授很明白的,他明白自己身后的那些青年是有多么气盛,也同样明白台上坐着的那些人都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

一旦出现更激烈的冲突场面,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身后的那些年轻人品尝到莽撞行事的苦果。

他不想看到那种结果。

所以,他说出来这番话,与其说是建议,倒不如说是一种请求。

站在那些青年知识分子的队伍当中,朝台上的革命工作者,提出请求。

可悲的是,台上所有人都明白了冯刚的意思,但台下那些青年,被这位老教授努力去保护的青年,竟没有一个理解这位老人的苦心。甚至都有人小声嘟囔一句:“思想意识的不同,那就是对立的关系,如果不以对待敌人的那种态度去提出尖锐的批评,并且督促改正,那还叫什么提建议,不如大家都在这阿谀奉承好了。”

冯刚没去回头看身后到底是谁说出这种话的,他只是依旧坚定的站在那里,直视于庆年。

良久之后,于庆年被这位老教授的执着给折服了,微微叹口气,无声点点头。

冯刚这才再度开口。

“谢谢。”

话落,人也坐下,就在那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平静状态。

整个会场里,只剩下齐秘书手中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沙声响。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但这次,安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隐约间好似有个嗤笑声发出,随后是吕自强扭头很明显地冲着侧后方的齐妙妙一个眼神示意。

那年轻姑娘立刻起身。

“我也提个建议,我向组织处田农提建议。我认为,现在组织处的工作存在很大问题,对想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青年同志,要求太过严苛。对于追求进步的年轻同志存在极大的偏见。人事安排只注重经验,不注重能力。各个部门主要岗位上全都是思想陈旧的老顽固,没有一个年轻有活力的年轻人。全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没有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青年。长此以往,所有工作只会越做越差。而且,我怀疑田农同志存在任人唯亲的错误工作方式,存在搞小集体的宗派主义思……”

啪!

齐妙妙的话还没说完,一声拍桌子的震响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田农怒冲冲起身,张嘴就想去怒斥齐妙妙胡说八道。

可话没出口,不远处的于庆年一声呵斥:“田农,坐下!”

“于书记,她……”

“我让你坐下!开会前的要求忘了吗,任何人都不准打断台下同志的发言。”

“是!”

田农咬着牙坐回去。

于庆年皱着眉头看向台下。

“齐妙妙同志,你可以继续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提建议也要遵照现实情况、遵从上级组织指示精神。”

“于书记,你是在质疑我吗?我既然敢提这样的建议,当然是遵照现实,也是尊从上级指示的。你们各位可能还不知道,就在前几天,省统战刚刚结束一场关于如何贯彻‘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方针的讨论会议。会议上已经明确作出决定,要在全省进一步改善政权机关中与民主人士的合作共事局面,加强党内外联系,按照民主人士的特长合理安排,放手开展工作。而且还提出来一个明确的指标,那就是提拔非党干部,组织中非党人员所占比例要达到20%-25%。请问于书记,还有田农处长,对于省里的决定,你们有意见吗?上级下达的工作指示,你们遵从了吗?”

齐妙妙最后两声质问,惊住了台上所有人。

省里的重要工作会议,在没有明确的文件下发之前,在场这些人谁都没可能知道会议内容是什么。

偏偏一个小小的宣传处小队长,一个以非党内人士身份来这提意见的知识青年,对上级组织的工作了解程度比他们还高。

面对这种情况,谁能不心惊。

于庆年没脾气了,田农更没脾气了。

只有齐妙妙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昂着头一句:“所以,我建议,组织处提前做工作,吸纳更多的民主人士、进步青年进入机关开展工作。另外,我还有个个人的要求,那就是前段时间我提交的入党申请,田农处长就不要费心了,我放弃。”

最后这话一出,台上所有人都握紧了拳头。

曾几何时,这些人站在红旗下庄严宣誓的时候,那都是满心的荣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光荣。

而此刻,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将同样的事情弃之如敝履。

可恨!

却,无可奈何。

没等众人调整好情绪,齐妙妙已经坐下,随后就是吴昊站起身。

那家伙一身不伦不类的燕尾服,让台上所有人都忍不住皱起来眉头。

但是,吴昊的打扮再怎么让人无法接受,也比不上他所说的话、所提的建议,让人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我想问问生产处曹安堂处长,县城为什么还没有放开自由交易?”

曹安堂拧着眉头震声回应:“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刚刚完成,统购代销工作刚刚进入正轨,计划性的商品流通这是规定,怎么可能放开自由交易?”

“曹处长,你落伍了吧?一个月前,省里就下发了‘开放国家领导下的自由市场’的指示,到今天全省已经有几十个地区县市开放了自由市场,为什么这里不开?”

“县城的经济发展水平还达不到国家要求的程度。”

“达不到要求的程度,就可以不去按照上级指示开展工作了吗?你既然知道本县达不到要求,为什么不努力发展,最快的速度达到要求?为什么同样的情况下,有的县达到了要求,这里就达不到?这是不是你们在懈怠工作?你不用回答我的问题,我只说我的建议。我建议,提前开放自由市场,允许商品自由流通,刺激消费,带动全县经济发展,抛弃那种可笑的计划经济。”

学过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的人都清楚,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在此时众人的思想当中,就是区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重要标志。

正是因为社会主义制度引领下的有计划的发展生产,才能让新中国在建立初期,全国劲往一处使,提前完成一五计划,有效提高全国的工农业产值,实现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整个国家的长足进步。

关于“开放国家领导下的自由市场”这件事情,曹安堂作为县里的生产处长是知道的,而且也早就在于庆年的领导下、与全县同志的共同讨论之下,将这一政策合理理解成了同样计划指导下的一种有益经济发展的尝试。

只可惜,整个县城达不到那种有能力实现自由交易的程度。

主要是生活水平跟不上,好多人还在饥饿线上挣扎,哪有条件、哪有钱实现自由买卖。

可现在,吴昊竟然用这样的政策来提什么建议,要提前开放自由市场。

这不是在倒行逆施,强行跨入到资本主义?

但是,谁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只要一说,那就成了质疑上级的政策。

会场再度陷入到沉寂当中。

于庆年终于深刻意识到,眼前这些人是有备而来,提出的所有建议都是让他们无法正常反驳的建议。

冯刚老教授始终闭着眼睛,可双手已经握紧拳头,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感觉吕自强带了这么多人来,是要将某些政策反过来用。到此刻为止,发生的一切也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

当利国利民的国之大计,遇上了图谋不轨的别有用心。

台上众人心情沉重。

台下的吕自强嘴角上勾起奸猾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九五六(折)

一切都在按照吕自强所预想的那样发展。

除了吴昊和齐妙妙,其他人未必就知道他真正图谋什么。

但是这些分散在县城各处的知识青年,即便不受任何鼓动,也早就对当前自身的处境心存不满。

长久以来,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工人和农民的无产阶级同盟,对于以脑力劳动围住的知识分子群体,普遍存在着认识不足、信任不够的情况。知识分子工作更存在着安排不妥、使用不当、待遇不公等诸多问题。

就拿曹安堂来说吧,从初夏开始,级党组织不断下发文件,要求重视知识分子的工作安排。

他作为生产处的主要负责人,本应该响应政策号召,主动去邀请知识分子参与到县生产工作当中,为各项工作提出宝贵的发展意见。

可他对知识分子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他能叫出来县纺织厂任何一名普通工人的名字,却根本不知道县里有多少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安排知识分子工作的事情,完全交给生产处的办事员去做。

试问本身就是被安排工作的小办事员,又怎么可能去妥善安排其他人的工作。

不只是曹安堂,此刻台坐着的所有人,哪怕是于庆年都未必真正做的多么好。偌大的县大院,可以称得是知识分子的党外民主人士,就只有冯刚冯教授一个人,还没有任何具体工作和职务,在这里就像个透明人。

由此可见,那些优秀的知识青年对于自身现状和县里工作,会有多么强烈的不满。

今天终于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也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这场座谈会的场面会变得多么火爆。

当然,火爆的只有那些知识青年,县各部门负责人就算再怎么心头窝火,也被于庆年压着。

三十多人轮流发言,连郑楠和姜成都提出来县里增加科研经费的要求,这种在台众人看来,无比可笑的要求。

县医院都没钱买珍稀药品了,贫困村的帮扶资金都还没完全到位呢,还要给你们拿钱“点爆仗”玩?

台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压抑,到最后台下三十人有二十九人已经发言完毕,所有目光全部汇聚在吕自强的身时,压抑的情绪也终于到达了一个极限。

只等吕自强发言,也必须是吕自强发言,才能让这场会议真正进入一个爆发点。

吕自强慢慢抬头,四十五度角斜方扬起来下巴,双眼闭合,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享受享受这一刻成为焦点人物的那种虚荣和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随后……

“于庆年书记,在我提出建议之前,我想问两个问题。”

吕自强的拿腔拿调,任谁听了都觉得恶心。

于庆年压着心头的火气,微微点下头:“你说。”

“好。第一个问题,我们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是不是任何方面的建议都可以提?不局限于经济发展的,不限制在科技文化的,包括你们的工作、你们的制度、你们的思想意识形态,我和我身后的这些进步青年,是不是都可以畅所欲言,提出我们的想法和要求?”

“可以。”

“那好。第二个问题,我们提出的所有建议,你们会不会同意?会不会认真对待,在我们的监督下进行改正?”

“未必。”

于庆年的回答很简短,甚至连点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尤其是对吕自强第二个问题的回应,换来的只能是台下众多年轻气盛知识青年的怒火。

“不同意我们的要求,那还说什么让我们提建议,走形式主义吗?”

“就是啊。我们说了这么多,你们一点都不改,那我们来这干什么?”

“来之前我就说了,所谓的畅所欲言不过就是一纸空谈,理想化的来这里提建议,完全就是无用之举!”

整个会场再次喧闹起来。

好不容易有机会坐在这里的众多知识青年,总算是能将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了,到最后却被于庆年一句“未必”,打击得体无完肤,可想而知,他们的心情只会比之前更加震动。

吕自强直接往身后座椅靠背一躺,张开手臂,一副代表了身旁身后所有人的架势,嗤笑一声:“于庆年书记,你这是把我们这些人全都当成傻子吗?这就是你们从到下一直在宣传的、所谓的畅所欲言?”

于庆年脸挂着始终不变的微笑,反问一句:“你们没有畅所欲言吗?”

台下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就像是了嗓子里卡了带壳的煮鸡蛋一样,哑然失声。

是啊,扪心自问,从会议开始之后,这些人谁没有“畅所欲言”。

“台下的各位同志,我们听取了你们所有的建议,而且全都记录下来,并且一定会在会后进行认真的集体讨论,然后就像刚才你们说的那样,错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问题力所能及进行解决。请问,各位还有什么要求?是继续提建议,还是抛开这些,做点提建议之外其他的事情?如果是其他事情,那么抱歉,这场会议不接受提建议之外其他的讨论内容。如果有人对此不满,扰乱会场秩序。那么,请你们……”

于庆年抬手一指会议室大门。

“出去!”

最后两个字猛然提高声调,眼里的语气,惊得台下不少人浑身颤了下。

吕自强真没想到,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良好局面,竟然会被于庆年如此强势的压制下去。

他腾的下站起身,不再是仰视,而是直视台。

“于庆年书记,我们来这里提建议,目的就是请你们给为接受我们的建议,达成我们的诉求。你现在这种态度明显就是在搞形式,明摆着不会把我们的建议放在心,更不可能同意我们的任何要求。何谈民主?既然这样,那还谈什么接受监督和批评,我们还提什么所谓的建议!”

吕自强大声申辩。

台下不少青年共同起身,用沉默的怒视来生缘吕自强。

而于庆年不看其他人,就是盯着吕自强,缓缓开口:“如果你觉得没必要提建议,那你,可以不提。”

“我……”

“吕自强!我们接受监督,不代表你必须监督。同样道理,你们提出建议,也不代表我们必须接受建议。会议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们遵从的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政策指示精神。也就是说,大家是相互的,你们监督我们,我们同样也会监督你们。你们向我们提出建议,我们同样也能对你们提出建议。请问,我现在建议你离开会场,永远不要再想我们提建议,你会不会接受我的这个建议?”

吕自强还是太嫩了。

说到底都是个还不到三十的青年人,满心的理想和报复,长期处于自身的无限幻想之中,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却不知道他连自身都没能完全掌控,又何谈掌控其他?

于庆年看着他,目光如水一般平静。

可这平静之下的暗藏汹涌,根本就不是他能正面应对的。

“吕自强,你既然不会同意我的建议,为什么又要让我们完全同意你们的建议?另外,这场会议是我们在座各位**员接受党外民主人士有好监督的会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一名**员。那么请问你在台下是做什么?”

“我……”

“你身为一名**员,组织非党内同志开展监督活动,我姑且算你是积极响应政策号召。但是人已经组织起来了,你就应该明确自身的身份,到台来接受监督,可你坐在了下面。那我问你,你是要作为一名党员,现在就到台来。还是抛弃这个光荣的身份,继续坐在下面?”

于庆年尖锐的质问,完全可以说是打击得吕自强体无完肤。

连带着他身旁身后众多知识青年都自觉与他拉开距离,好似将他放在了完全对立的位置。

就在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于庆年的声调陡然再度提高。

“吕自强,你到底要不要到台来?”

“我……”

“好,我明白了。”

谁都不知道于庆年明白了什么,明明吕自强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就明白了?

“吕自强,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坚定地做一名无产阶级革命工作者,以**员的身份为荣。那么你就没资格坐在下面,而台同样没有你的位置,你不够资格参加这场会议,向后转,速度出去!第二,你继续坐在下面,由组织处田农同志对你的党员身份进行重新审查,书写相关材料递交级组织,在级组织给出答复之前,你不准再以一个**人的身份开展任何相关革命工作。你选择哪一个?”

话说到最后,已经不是于庆年一个人,而是台所有**员的怒目直视,以及台下所有非党内民主人士的疑惑审视。

吕自强被夹在中间,从未有过的心底崩溃。

有些事情,是需要时间去思考的。

可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谁会给他思考的时间。

于庆年再度震声开口:“好,吕自强,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台在座十二名**员将不承认你的党员身份,相关情况我们会共同书写说明材料,联名递交级党组织。”

话音落下,于庆年左右一个眼神示意。

齐成和田农低头刷刷刷奋笔疾书。

台下冯刚痛心摇头。

齐妙妙和吴昊有些慌张地下意识去拉了拉吕自强的胳膊。

吕自强现在哪还有心情去管别人的表现,他的大脑已经片刻的空白,完全想不明白,好好的掌控全局,怎么就在他自己参与其中的时候,所有良好局面都被彻底扭转。

会场片刻的安静。

紧接着于庆年的话语再度传出。

“吕自强,你现在是非党外的党内身份思想存疑同志,你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员,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党外民主人士。那么请问,你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我……”

“你还有什么资格提出建议?”

“我……”

“各位,我宣布,在场所有党外人士都已经完整提出自己对我先各项工作的建议,今天会议的第一项内容,到此结束!谢谢大家的踊跃发言。”

话音落下,于庆年抬手猛然鼓掌。

面对别人时于庆年未必会这样,但面对吕自强这个组织者,于庆年不敢有丝毫大意,就是要以最强势的态度将其压制下去。

身为一个长期工作在一线的革命工作者,于庆年以往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不在这时候压制住吕自强,真让对方“畅所欲言”,天知道会引来什么样的思想变动。

所以,他必须去阻止。

于庆年鼓掌,台众人紧接着跟。

十二个人的掌声在这么大的会场里显得是那么单薄。

可相比之下,更单薄无助的人,必定是吕自强。

他谋划了那么久,心潮澎湃、雄心勃勃地组织了这么多人一起来到这里,到最后竟是根本没说出来他心里想说的任何话语,就被于庆年给彻底碾压了。

哪怕是齐妙妙和吴昊看吕自强的目光中,都带着那么一丝怜悯的感觉。

齐妙妙都暗地里拉了拉吕自强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吕老师,实现理想的路总会遇到坎坷的,你别灰心,不管怎样,我和吴昊都会坚定支持你。”

在场所有人都认为吕自强已经没有了发言提建议的资格,于庆年也是在掌声落下之后,准备进行一个简单的总结了。

一声冷笑突然响彻全场。

“可笑,简直可笑!就凭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的身份进行质疑?于庆年,瞪大了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吕自强伸手从衣兜里拿出个红皮小本本,高高举过头顶,向前走两步,直接扔到台于庆年面前的讲话桌。

于庆年惊愕低头,台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

台下一片疑惑的目光中,吕自强倒背着手,震声开口。

“一个月前刚刚结束的党的第八届第二次全体会议,伟大领袖提出要在明年展开一次全面的整顿运动,改变目前存在于各项工作中的不良风气。这次会议虽然没有做出正式决议,但在会后发表了全会公报。按照公报的指示精神,省里决定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提前组织相关工作安排,成立相关工作调查小组,从到下的对各机关内存在的不良风气问题进行调查。与此同时,号召各地党内外非机关内的民主人士和进步青年,组建监督小组,对机关内的一切工作进行一切不分形式的监督,以求也最直接的发现问题。鄙人不才,早早提出申请之后,已经在七天前正式成为民主监督小组的成员之一。所负责的工作,正是对曹县的各项工作进行监督,调查取证、发现问题。今天我以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身份坐在这里,就是想看看县里的工作风气如何。现在,我以民主监督工作小组正式成员的身份说一句。”

吕自强仰头看台,摇摇一指前方。

“于庆年,还有台的诸位,你们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也太让组织失望了!你们,不配坐在面!”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九五六(合)

整个会场再次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

于庆年拿着吕自强都过去的红皮小本本,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尽管那上面只写了“民主监督委员会会员:吕自强”等简单的信息,但看到发证机关上印刻的“省组织”部红色印章,即便是他也无法保持镇定。

首都召开的第八届二次全体会议,会上有什么讨论事项,还没那么快就传递信息到这里。

省里组织什么样的工作安排,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发送文件到县城这来。

如果于庆年以此为借口继续针对吕自强,甚至是强行让对方离开会议室,也不是不行。

可他敢吗?

试问在场的所有人,谁又胆子在看到省组织盖章的证件之后,还敢将持有证件的人从这里赶出去。

当于庆年慢慢放下手中的证件,带动着台上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台下吕自强的身上时,就能看到吕自强脸上充满特殊意味的冷笑。

“于庆年同志,你对我的身份还有疑惑吗?”

“吕……”

“行,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疑惑。我也不介意在这里好好和你解释一下。首先,你刚才也说了,今天这场会议遵从的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上级指示精神。我作为一名党内同志,是不可以坐在台下的。可你别忘了,党内外的互相监督之前还有个前提,那就是党内的自我监督。我以一名党内非机关工作人员的身份,对党内同志展开监督,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以一名知识分子的身份,在这里对一线革命同志的工作提出建议,又有什么不可以?我以一名普通人民群众的身份在这里发表正当个人言论,又有什么不可以?”

吕自强的连番质问,只能是让于庆年哑口无言。

“于庆年,你但凡是敢说出来一句不可以,还觉得我没资格对你们提出意见。那你就是在无视国家法度,违反了五四宪法第十七条‘一切国家机关必须依靠人民群众,经常保持同群众的密切联系,倾听群众的意见,接受群众的监督’的规定。你就是无视党的纪律工作,严重脱离群众。来,纪检处的胡爱国同志,你说说,你的工作是不是对党内成员展开监督。如果是,那你为什么要坐在上面?你应该下来,和我站在一起!”

话说到这,吕自强的矛头陡然转移到胡爱国身上。

胡爱国只感觉好一阵头皮发麻。

从这场会议开始到现在,台下那么多人提建议,覆盖了县里工作的方方面面,就是没有一个点名他这位纪检处处长的。原以为,他的工作不在今天这场会议涉及的内容范围,谁知吕自强这时候点到了他,还是直接将他同台上的整个集体彻底割裂。

胡爱国是不可能走下去,和吕自强站在一起的。

但从此刻开始,老胡在上面也是如坐针毡。

只因为吕自强以宪法和党内纪律为武器,正是在剥夺他的权力,抢夺原本该是他来做的工作。

台上众人,哪怕是于庆年都为胡爱国捏了一把汗。

可吕自强今天有备而来,又怎么可能单纯地去针对一个胡爱国。

“胡爱国同志,你说不出来话了,是吗?行,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来说。”

吕自强一个转身,伸手指向冯刚。

“各位,你们都应该很熟悉冯老师的。冯老师在教育界的成就,不说远了,就算是去到济南都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所学习的教育学理论、所看的教育发展史书籍,比你们这些人加在一起都要多。这样一位成就斐然的老教授,竟然被你们放在县大院里完全成了个透明人。那位教育处的常动同志,请问你有多少次和冯老师讨论过县里的教育工作问题?”

被点名的常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台下的冯刚惊愕地看着吕自强,明明应该感谢这家伙替他出头,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吕自强一个转手指向齐妙妙。

“这位齐妙妙同志,曾经作为优秀交流生,去苏联学习了一年,学的正是苏式社会主义政治学理论。她对拥有成功经验的苏式社会主义制度都非常了解。现在在这里,一个小小的县城,对县里的人事组织工作提出建议。我想问问田农同志,你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她的建议是否正确。你是在质疑她,还是在质疑整个社会主义制度的发展?”

不等田农做出反应,吕自强转手再次指向吴昊。

“吴昊同志是专业进修经济学理论的,对全世界的经济学发展史颇有了解,尤其是熟读社会主义经济学理论的各种名著。我想问问生产处的曹安堂,你读过几本经济学理论的著作?你知不知道未来的经济发展模式,你懂不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就算你懂,你能有吴昊同志理解的更深刻吗?如果没有,那你有什么资格去反驳他提出的建议?”

吕自强一个个去点名,可谓是将在场这些知识青年的优势讲述个清清楚楚。

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话。

“你们这些连小学都没上过的人,有什么资格用‘未必’这两个字,回应众多优秀知识分子以毕生所学向县里各项工作提出的建议?”

台下群情激愤了。

那些青年真是红着眼看台上,感觉只要吕自强再来点引子,就能彻底引爆他们的情绪,让他们呐喊着要求台上这些人将自身的工作,交给他们这些“专业人士”来处理。

形势陡转,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于庆年握拳狠狠一砸桌面。

“吕自强,就算你说的都对,那也要明白,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地位是不容质疑的!”

“于庆年,我当然明白,我怎么可能会否认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地位呢。我刚才所说的一切,无非是想说明一点,那就是我要向你们提出建议。我建议,县内各个部门的工作,都要在在场这些优秀知识分子的监督和协助下展开。你,还有台上各位党内同志,愿不愿意接受监督和协助,愿不愿意吸纳知识分子进入到工作队伍当中?”

兜兜转转到最后,吕自强终于“图穷匕见”。

他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是干什么的?

怎么可能就是简单的提提建议,然后各回各家,等待着台上这些人商讨出个“是否接受建议”的决定。

他要的更多。

尤其是收到那份“监督委员会会员证”之后,他已经确定时机成熟,来这里只为实现一个从机关外到工作队伍内的跨越。

于庆年拧着眉头,脸色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了。

一方面是欢迎各界知识分子对党内各项工作提出建议和批评的政策指示精神在前,另一方面是刚刚齐妙妙就说过的“吸纳党外民主人士进入到工作队伍当中,实现20%-25%人员比例”的组织工作要求在后。

面对吕自强的“建议”,他不可能说不接受。

“这件事情,会后我们会召开集体会议进行讨论的。”

“讨论?于庆年同志,你告诉我,你们讨论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放着眼前这么明显客观事实不顾,你们还要进行讨论才能给出决定,这可不是正确的做法。这就是在主观臆断,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

“你……”

“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建议,不接纳党外认识参与到机关工作内,还是以你们这个所谓的集体掌控全县各项工作。请问你们这个集体是大的集体,还是小的集体?你问问你自己,是不是在搞宗派主义?”

“县内不存在任何小集体,也不会有‘宗派’情况!”

“是吗?那我再问问你,非机关内的优秀同志要求参与工作,你们如果拒绝的话,一言堂否决所有人的申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们在搞官僚主义?”

“吕自强,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在对我们台上所有同志的无理指责和污蔑!”

“污蔑?我有没有污蔑,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官僚主义,这三样你们全都占了。那我只能很不幸地告诉你们,伟大领袖提出要在明年进行的整顿运动中,就是要对着三种党内工作中的不良风气进行整顿。于庆年,你好好想想,是现在就早早认识到自身错误,做出改正。还是等真正的整顿工作开始,等我向省里的工作调查组反映你们这里的所有问题之后,再做出改变?”

话说到这,吕自强微微一顿,转身回去,施施然往自己的座位上一坐。

“于庆年,你们好好想想吧。总之,我们是可以等待的。你们也可以等待。但是全县各项工作的开展能不能等待,全县十数万追求生活水平提高、文化生活丰富的人民群众能不能等待,那我就不知道了。”

会议开始之前,所有人都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一些比较激烈的争论场面。

但谁也没想到,结果会变成吕自强激烈发言,于庆年等人无力反驳。

所有目光汇聚在一起,全都落在于庆年的身上,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于庆年握紧的拳头突然一松,扭头看向齐成。

“齐成,所有会议发言记录了吗?”

“报告,全部记录下来了。”

“好。”

于庆年点点头,目光放在台下。

“各位同志,你们的建议,我们已经完全记录下来,本次会议结束之后,会尽快召开全体会议进行讨论……”

话未说完,台下吕自强腾得下站起身。

“于庆年,你还要会后讨论?”

急声质问足以彰显吕自强的内心焦躁和急迫,他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在此刻得到个他想要的结果。

然而,于庆年硬是没去理会他的打断,目视前方,继续未完的话语。

“县集体讨论出结果之后,会以文件形式……”

“于庆年!”

“文件形式下发,告知各位所有讨论结果。现在我宣布,本次会议的第一项讨论内容结束!”

“不能结束!”

“周栋!”

谁也不知道面对吕自强的强行反驳时,于庆年为什么会突然喊出周栋的名字。

唯有周栋早有心理准备,腾得下起身,一把将配枪和手铐拍在桌案上。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七条第二款,凡以推翻人民民主政权,破坏人民民主事业为目的之行为,则视为反革命罪犯!”

“五四宪法第六十五条,县级以上的人民委员会领导所属各工作部门和下级人民委员会的工作,依照法律的规定任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县治安保卫条例第一条,任何形式冲击县镇机关正常工作行为,视为破坏民主和平局面,严惩不贷!”

接连三句话过后,周栋迈步横移走出台前,在讲话台一侧站定,啪的下倒背双手跨立,冷眼扫视全场。

台下原本被吕自强引动起来的火热情绪,在这一刻就像是又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瞬间消失无踪。

所有人浑身肌肉紧绷坐在那,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吴昊和齐妙妙低着头一左一右使劲拉扯吕自强,示意他赶紧坐下。

吕自强不是不想坐下,是当周栋起身的时候,看到拍在桌子上的两样东西那一刻,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真的做不出来丝毫多余动作了。

一个自以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拿着歪理邪说,依靠对正确政策制度的曲解,就可以改变一切的心怀不轨之徒,又怎么可能明白党领导下的人民政权是如何实现的。

如果吕自强这种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达成自身不可告人之目的,又怎么会有现如今的安全与稳定。

更重要的是,吕自强还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吕自强,你别忘了,我们台上所有人不仅仅是县机关工作人员,我们还有一个更光荣的身份,那就是县人民代表!你代表的只是你自己,我们代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一切权力都是掌握在人民手中的,任何机关工作人员的认命都要由人民委员会决议通过。你想加入到革命工作队伍当中来,我们欢迎。但是,吕自强你必须得到人民群众的同意。因为!”

于庆年话说到这,缓缓起身,带动着台上所有人共同起身。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九五六(乱)

风顺着县大院小楼敞开的楼门吹过来,一路吹打在会议室的门上,发出震响。

当吕自强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两腿止不住打颤的时候,只感觉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于庆年,也不只是台上的十二个人,而是无穷无尽的翻身做主当家人。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扔飞过来,正巧落在吕自强的怀里,吓得他尖叫一声,急忙挥手驱赶。

等东西掉落在地上,所有人才终于看清楚,那正是刚刚被吕自强扔上台的红皮小本本,又被于庆年给他“送”了回来。

没人去理会吕自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台上众人在于庆年的示意下重新落座,片刻的沉默之后,于庆年一声轻咳打破全场寂静。

“各位同志,本次会议第一项议题正式结束,会议时间两小时三十二分钟,有没有人需要休息的?”

片刻的安静。

“好,既然大家都不需要休息,那么我们开始本次会议的第二项议题。就相关报刊刊登我县生产处曹姓同志不实评论报道事件,请相关人员解释事情经过。吴昊同志,评论文章是你写出来的,你说一下吧。”

“啊?”

吴昊有些懵。

经历了今天一早被吕自强的洗脑,再到过去这两个多小时的会议过程上各种情绪起伏,他早就把写文章发报纸的那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刻猛然被于庆年点名,吓得他差点滑到座椅底下去,就那么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看于庆年,大脑一片空白。

于庆年皱皱眉头。

“吴昊同志,文章是你写的,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我没……”

吴昊嘴都结巴了,游离的灵魂正在使劲凝聚回来,整理出正常的思维节奏。

可没等他完成心理建设,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惊得他下意识扭头,也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出现偏移。

“那事有什么好说的。”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情绪调转回来的人,竟然还是吕自强。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心理素质也算是强大到了一定程度,短短时间内就将刚才遭遇的强压抛开脑后,再度仰头直视台上,眼神阴郁地幽幽说道:“曹安堂无故伤害我,县中学进修班几十人全都看在眼里,吴昊还留有照片证据,写文章对这种恶霸土匪行径进行批判。事实经过简单明了,请问于书记,这还需要我们多说什么?”

最后的问题是在问于庆年,可这家伙那种充满挑衅意味的目光,完全就是落在曹安堂的身上。

一件私事,一件让曹安堂夫妇两个备受屈辱的事件,拿到了报纸上去报道,还闹到了县主要负责人的会议上来讨论,这已经够让曹安堂恼火的了。

吕自强现在还恶人先告状,让他还能怎么沉得住气。

曹安堂腾得下站起身,张嘴就要去反驳。

可话没出口,台下的吕自强猛然站直,先声夺人。

“曹安堂,你想说什么?不就是想说我骚扰付粟锦,你才对我动手的吗。简直就是可笑!我吕自强行得正坐得端,怎么会骚扰女同志。你说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骚扰过付粟锦。”

证据?

吕自强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要曹安堂拿出来证据?

“拿不出来证据是不是?那好,证人也可以。你找人来证明,只要有一个人说我是骚扰了付粟锦,我立马道歉!”

该死的吕自强,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这种事情,让曹安堂如何去找证人?

难道要人来证明他的爱人被别人给骚扰了?

曹安堂和付粟锦都不知道羞耻的吗。

“证人你也找不来?那行啊,你让付粟锦来,只要她在这里说我骚扰她,还说清楚我怎么骚扰的她,我就当面认错。”

“吕自强!”

曹安堂彻底爆发了。

被眼前这个无赖怼的哑口无言,他可以不在乎。

但对方用这种态度,说什么还要付粟锦过来当面对质,那就是从言语上去侮辱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任谁也没想到曹安堂爆发起来的速度是那么快,直接越过面前的桌案,从台上猛冲下去,一记飞踹直奔吕自强的心口。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

吕自强很清楚自己刚才所说的一切会激怒曹安堂,但他真没想到,曹安堂被激怒之后做出的行为,容不得任何人做出反应。

片刻的愣神之后,就感觉胸口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整个人腾腾腾后退好几步,绊倒在座椅那,直接倒翻出去,引发台下一片混乱。

也是这时候,台上众人才反应过来。

胡爱国和周栋齐刷刷冲过来,一左一右使劲拉住曹安堂。

“曹安堂,你冷静。”

“都别拉着我,我打死他!”

场面彻底乱了。

再有田农和常动奔跑过来,四个人几乎是抬着曹安堂往后撤。

于庆年都很崩溃地使劲拍桌子,厉声怒吼:“曹安堂,你给我回来!”

错了!

到此刻,于庆年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报纸报道那是恶**件,但事件起因完全属于私人隐性问题,如何能在这种会议上进行讨论。他想当然的要用这种方式给曹安堂消除影响,却没想过这其实是对曹安堂两口子的另一种伤害。

可后悔有用吗?

事情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

曹安堂这边情绪激烈,很难平复。

谁也没注意到,吕自强那边被人七手八脚搀扶起来的时候,捂着胸口使劲咳嗽的同时,还有一丝奸计得逞的目光从眼中滑过。

“咳咳咳!都看到了吧。这次的证人足够多了吧?曹安堂当众打我,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你们谁来给我一个说法!”

真难为吕自强呲着牙,还能把话说的这么清楚。

于庆年一个箭步跳下台,震声呼喊:“卫生处何志正,宣传处丁辰,立刻送受伤的同志去县医院接受救治,避免伤情恶化!”

于庆年这临场反应能力也是够强的。

曹安堂就算出脚再重,那也不至于把人踹的需要去医院,再说了,就凭刚才吕自强底气十足的一番话,哪点像是不送医院就会伤情恶化的状态?

可于庆年还是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明显就是要先把矛盾一方送走,再从长计议。

被点名的何志正和丁辰只是微微一愣就放弃了帮忙拉扯曹安堂的举动,齐刷刷冲去坐席那边,直接翻越过去第一排座椅,硬是将其他人给挤开,一左一右架住了吕自强。

“吕自强同志,你受伤太重了,快走,我们送你去医院。”

卫生处的何志正这一句话,那表现出来的急切,总给人一种多耽误点时间,吕自强就会伤重而亡的错觉。

旁边宣传处的丁辰没立刻说话,可他做的很直接,就是反手一压吕自强的手臂,迫使对方直接弯腰下去,随后另一条胳膊横在吕自强低头之后的后脑勺上方,使劲挥舞手臂,驱赶旁边本就没有谁阻挡的人群。

“都闪开闪开,别挡着路,耽误了吕自强同志就医,你们谁也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包括齐妙妙和吴昊在内的周围众多青年全都懵了,哪怕是距离这边已经有好几米远,还是下意识地朝更远处退了退。

被架住的吕自强更懵。

他有意激怒曹安堂,就是为了让曹安堂当众做出些不理智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只要曹安堂敢对他动手,就别想再有好果子吃。

之前一切都是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怎么到了该他表演的时候,却被其他人抢走了演出舞台。

“我不去医……”

吕自强试图大声呼喊。

没成想,旁边何志正伸手过来使劲压了压他的脑袋。

“不,你要去!”

“不是……”

“是的!”

在场各位县主要部门负责同志,谁不知道曹安堂当众打了吕自强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大家只想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将吕自强弄走,草草结束这场会议。事后就是内部批评曹安堂,怎么处理都能有个大家可以接受的结果。可一旦其他人回过味来,还让吕自强留下,当面处理问题,就算是于庆年也别想保住曹安堂分毫。

何志正和丁辰生拉硬拽着吕自强往正门那边走。

胡爱国、周栋等人几乎是抬着曹安堂从侧门要离开。

于庆年站在椅子上大声呼喊“同志们,看我这边”,那是在试图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场面很是混乱,但乱中有稳,一切都还在县大院众人的掌控之下。

只要两边人出去,一切都会结束。

可这世上哪会有一件事情是完全按照个人意愿去发展的。

当何志正和丁辰那边已经架着吕自强去到正门边,伸手要拉开会议室大门的时候,双开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的推开。

事发突然,惊得何志正和丁辰齐刷刷后退。

这可苦了低着脑袋往前耸的吕自强。

轰然开启的实木门框直接撞在吕自强的脑门上,撞得他腾腾后退两步,重心不稳仰躺过去,在地上翻了个滚,又回了会场过道中间。

这下子,那些被吕自强组织来的知识青年们终于回过味来了,齐妙妙和吴昊挣命一样朝吕自强摔倒的地方飞冲过去。

侧门那边都已经打开门的胡爱国众人发现这里的意外情况,稍稍愣神,竟是被曹安堂挣脱开。眼见曹安堂又往回跑,惊得他们赶紧齐刷刷扑过去,又是一番混乱才将人按住。

会场大门外,那位从外面推开门的通讯处通讯员,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简单的推门动作,造成了什么样的变故,傻愣愣看着会场里的混乱局面,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竟伸手将大门给关上了。

一想,又不对劲,再伸手推开会场大门。

两扇门开开合合,完全是在考验于庆年的耐性。

齐成都看不下去了,当时就要怒斥一声,好好问问那个通讯员到底要搞什么。

可不等齐成喊话出来,一声怒吼盖过全场。

“都闪开!”

怒火冲头的吕自强使劲推开身边围聚的人群,左手捂着脑门,右手直指于庆年等人这边。

“你们摊上事了,你们摊上大事了!”

“我是吕自强,我是省里派来的!你们一个小小的县城敢这么对我,我要告你们!”

“我要揭发你们,我要批判你们,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都该死!都得死!”

偌大的会场,回荡着吕自强歇斯底里的癫狂呐喊。

于庆年目光阴冷,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吕自强同志精神状态出问题了,送他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谁也别碰我,我看你们谁还敢碰我!于庆年,我要让你第一个……”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吕自强的脸上,叫嚣声戛然而止。

动手的人是冯刚老教授,惊住的则是全场所有人。

这一次的安静,持续的时间特别长。

直到吱嘎一声会议室大门发出的响动,彻底打破沉寂,那个试图再次关上门的通讯员石化了一样,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承受着全场情绪各异的目光。

一滴冷汗从通讯员的额头滴落,他艰难地咽口唾沫,猛然挺直身板。

“于书记,省里来的电话,要找您。”

说完这句话,通讯员抽身后撤,双手带动大门紧紧关闭,随后就是两腿打着弯,扶着走廊墙壁,逃命似的离开这里。

他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会议室里就算是发生再爆裂的事情,他也不想知道,他也不想看见。

安静再次成为整个会场的主调,这里情绪最为激动的吕自强和曹安堂两个人都获得了短暂的头脑冷静,也足够让局面稍稍稳定了。

只是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最后还是于庆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烦躁。

“全体回归原位坐下,会议暂停,我去接个电话就回来。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准轻举妄动!齐成,走!”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于庆年都不能不接省里打来的电话,迈步向外走,后边齐成紧紧跟上。

也是于庆年离开了会议室,这边田农、胡爱国等人拽着曹安堂去台上坐好。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难免落在吕自强的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九五六(怒)

此时的吕自强不像刚才那般癫狂,但眼神中看向周围一切所透露出的、丝毫不加掩饰的阴狠,令其周围所有人不寒而栗。

“冯老师,你这一巴掌,我记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迈步去到座位上坐下来,双臂抱在胸前,翘起来二郎腿,抬头直视曹安堂。

曹安堂同样怒视着吕自强,双手握拳,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再度爆发的架势。

左右两侧的胡爱国和田农使劲压着他的手臂。

再远一点的台上其他人也是所有注意力放在曹安堂这边,稍有情况不对,就能第一时间冲过来阻拦。

在所有人看来,曹安堂太冲动了。

可那是因为有些事情没有发生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如果重新来过,曹安堂还是会做出同样的行为,即便是受到无比严厉的处罚,他也不会轻饶了吕自强。

正所谓“保家卫国”,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家、自身家人受到欺辱都不去保护了,又何谈守卫国家?

这就是曹安堂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静谧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但沉默之下的交锋始终没有停息。

吕自强就那么看着曹安堂,嘴角不断勾动起来轻蔑的笑容,竟是在某一刻,突然转手,拿出来了吴昊的那部照相机,放在手中随意摆弄。

“人类与动物产生区别,源于语言和文字的创造。人类生存状态的改变,源于科学技术的发展。真应该感谢这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发明家,是他们创造出来人类曾经不敢想象的东西。就好比这照相机,它能记录罪恶的瞬间,同样也能记录美妙的时刻。伟大的发明,呵呵,当之无愧。”

整个会场都回荡着吕自强的话语。

谁也不明白,这家伙这时候说出这些话到底是什么目的。

唯有胡爱国和田农感受到曹安堂双臂颤动,又处在暴怒的边缘,田农急忙侧身,压低声音急语:“冷静,那家伙就是故意激怒你,肯定别有目的,千万别上了他的圈套。”

田农看人很准,看问题也很准。

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了,吕自强还在那拿腔拿调,肯定是故意针对曹安堂。

只要暂时的忍耐,等于庆年回来,总能有个稳妥的解决办法,实在不适合在这时候还起争端。

曹安堂就算之前没明白,现在有了田农的提醒,也一定可以明白过来。

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忍耐又是另外一回事。

台下的吕自强在装模作样摆弄了那部照相机好一会儿之后,又一次抬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其实我们之间没有太大的矛盾。相反,我觉得我们还有不少共同点。尤其是在对美的欣赏方面,我们其实是一致的。只不过对美的追求手段不太一样。你对美,那是占有。而我对美,是留念。你所占有的东西,就是你的全部。而我想要留念的东西,在我看来,不过是漫漫人生长河中,一个小小的瞬间。我追求更高,你只局限于眼前。你我相比,天差地别。不,确切的说是,你和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相比较的。所以,你们所认为的矛盾和误会,恰恰在我认为是本就不该存在的东西。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整个会场只有吕自强一个人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也都是只听他一个人在那缓缓诉说。

最后那一问,别说曹安堂不明白,台上众人不明白,哪怕是台下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青年,连带着冯刚老教授,都不明白吕自强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吕自强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唉!虽然我不想说,可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无知,果然是阻挡人类进步最大的障碍。我都说的那么清楚了,你们竟然没有一个能明白的。果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吕自强摇头晃脑。

曹安堂又想打人了。

不只是曹安堂,台上所有人都有种摁住吕自强狠狠爆捶一顿的冲动。

用燕雀和鸿鹄做比喻,他们还能忍,就是吕自强那种恶心人的作态,实在是不能忍。

偏偏吕自强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引发了众怒一般,拿腔拿调地再次叹息一声。

“算了吧,和你们这些人谈崇高理想、人生展望,就是对牛弹琴。那我把话说的透彻一点。曹安堂,只要你现在当众向我道歉,我看在咱们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份上,大人大量,原谅你所作的一切。这件事,一笔勾销。怎么样?”

这番话一出,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听得明白。

可正是因为听明白了,才让所有人瞪大眼睛,一副完全不敢相信的表情。

只要曹安堂道个歉,整件事情就能一笔勾销?

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吧?

“如果我不道歉,会怎样?”

曹安堂终于说话了。

想让他给眼前这家伙道歉,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事情。

吕自强冷笑连连。

“果然,我就知道你会问出来这么愚蠢的问题。我竟然还对你保留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希望你能学会成长,拥有更宽广的心胸呢。理想主义害死人啊。那好吧,我告诉你,你不向我道歉,我也会选择原谅你。”

嗯?

在场众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但下一刻,吕自强紧接着说出的话,让大家惊愕的心情稍稍缓解。

“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哈哈,对你来说只需要点点头就能做成的事情。”

吕自强说着话,稍稍举了举手中的照相机。

“其实一切事情的起因,全都是因为付粟锦同志想要照一张照片。只要你同意,请付粟锦同志过来,再找一个风景不错的地方,让我给她拍一张美美的照片。那么一切都一笔勾……”

“吕自强!”

一声怒吼惊煞四座。

台上的桌子都掀翻了,曹安堂又一次冲了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吕自强身上,哪怕是胡爱国和田农都没保持警惕,竟然没能拉住曹安堂。

哐哐两声,掀翻的小方桌从台上滚落下去,曹安堂直接踩住桌子边往前冲。

不过,这一次吕自强早有准备。

桌子掀翻的同时,他就蹭的下起身,扭头就跑。

激怒曹安堂就足够了,完全没必要再挨打不是吗。

严肃的会议室,闹出来相当不和谐的画面。

长长的过道,成了曹安堂和吕自强追逐的跑道,后方更有胡爱国等人追赶,简直乱成一锅粥。

这里可是县大院,这是最不容出现任何混乱的地方,怎么就能在今天接二连三出现特殊状况,尤其是于庆年不在,临走之前还交代过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曹安堂怎么就连于书记的命令都不顾了。

众人心里焦急。

最前方逃跑的吕自强则是满心欢喜。

他今天来,没能压制住于庆年,可压制一个曹安堂还是可以的。

只要从这里跑出去,让整个县大院所有人都看看,他们的生产处长都做了什么,保管让曹安堂永远都没资格再回来这里。

而且曹安堂只是个开始,吕自强坚信凭他的本事,足够将之前坐在台上的那些人逐个击破,最后……

“啊!”

一声尖叫,让吕自强满心欢喜的思考戛然而止。

后腰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迫使他整个人身体前倾,变成了脑袋带着双腿往前冲。

单论身体素质,从小就养尊处优的他怎么可能逃得过曹安堂的追击。

失去平衡之后,只能是双手无意识的挥舞,试图去抓住已经近在眼前的会议室大门门把手,止住前冲的趋势。

可他倒霉就倒霉在这两扇门上面了。

原本闭合的实木门,竟那么巧的在此刻又被人从外面推开。

打开的门外,缓缓显露出齐成的身形。

齐成本想侧身给于书记让开进门的路,谁知一眼就看到什么东西往外扑,惊得他急忙伸手,护着身后的于庆年直接闪开。

“保护于书记!”

齐成惊慌之下的急声呼喊,引动了跟在于庆年身后的雷公。

他们去而复返,想起来会议室里的特殊情况,于庆年喊来雷公帮忙处理特殊情况,主要是去压制曹安堂,防止曹安堂冲动。

谁能想得到,还没进门,特殊情况就来了。

吕自强整个人带着惯性冲出了门。

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的雷公,听到齐成的惊呼之后,直接迎上前,起脚猛踹。

那结果……

会议室里一些柔弱的女同志都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说起来复杂,实际上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时间内。

雷公出脚之后,迅速跟上,根本不管刚才踹走的人是谁,就是在对方还没完全停下来的时候,直接抬腿自上而下猛踩过去,加快这人躺在地上的速度。

嘭的一声震响,吕自强的后背狠狠撞在水泥地面上。

后方追到近前的曹安堂愣住了。

再后面追过来的其他人齐刷刷止住脚步,惊慌地瞪大眼睛。

你说,于书记什么时候回来不行,早一点能稳定局面,晚一点也能等大家稳定局面,偏偏这种时候回来,直接抓了个曹安堂的现形。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吕自强好像真的受伤不轻了啊。

会议室门内门外再度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直到于庆年缓缓迈步走进来,严肃的目光扫视全场,所有人下意识低下了头。

目光转动,最终落在被雷公踩住的吕自强身上。

真应该感谢吕自强的生命力足够顽强,这时候还能全身缩成个团咳嗽不停,而不是当场昏死过去。

“雷震,把人送医院。”

这是于庆年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同样的,也有吕自强顽强推开雷震那只脚,朝吴昊等人那边爬动,痛苦中发出嘶吼。

“我不,不去医院。”

为什么不去医院?

还不是因为他今天受了这么重的伤害,就是为了看到曹安堂落得个他想要的下场,怎能还没看到“胜利的果实”,就这么草率离开。

当吴昊和齐妙妙把他搀扶起来,好不容易顺下去一口气。

吕自强没有再如之前那般癫狂,只是眼神阴郁地死死盯着于庆年。

“于庆年,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就算是死,也不离开这里半步!”

一声怒吼,引动着他身后众人七嘴八舌的呼喊。

“必须给个交代!”

“打人者要受到严惩!”

“没有结果,我们不走!”

一时间群情激愤。

大家都在这看着呢,要是把人打成吕自强那个样还能不了了之,换谁都无法接受。

会议室里的吵嚷传扬出去,弄得前面小楼那边不少人探头观望。

于庆年也是怒火攻心,转手一把抽出来雷公腰里的配枪,狠狠往旁边桌案上一拍。

“都给我闭嘴!”

刹那间鸦雀无声。

可这种强行压制下来的安稳局面,又能持续多久?

于庆年仰头深吸一口气,再低头的时候,目光变得无比阴沉,看着吕自强以及吕自强身旁身后的所有人。

“你们想要一个交代?行,我给你们交代。曹安堂!”

“到,到。”

曹安堂惴惴不安的回应。

于庆年看过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生产处所有工作交给李玉同志代为处理,立刻回家,等待组织上下一步的处理决定。”

曹安堂只感觉耳边嗡的一声响,大脑瞬间空白。

旁边胡爱国等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就是齐刷刷向前一步。

“于书记,事出有因的。”

“于书记,您听我们解释!”

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共同奋斗多年的老同志了,抛开工作不说,私人关系都很好。哪怕曹安堂就今天犯下的错误不可饶恕,但也不至于直接将手头上所有工作都给交出去吧。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于书记不能给曹安堂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次换成是县各部门负责人七嘴八舌吵嚷,试图给曹安堂求情。

殊不知,这样的情况只会让于庆年更加愤怒。

“都闭嘴!”

又是一瞬间的从喧嚣到安静。

“曹安堂,立刻去交接工作!这是命令!说敢多说一句,就和曹安堂一起去交接自身工作,滚回家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九五六(落)

冬日里的冷风顺着敞开的会议室大门吹进来,吹在所有人的身上,换来整个会议室的噤若寒蝉。

曹安堂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

意外吗?

并不意外。

其实,今天一早知道报纸上刊登了有关他的批判文章之后,他就猜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后悔吗?

绝不后悔!

即便很清楚打人是不对的,必将受到惩罚,他也不后悔之前所作的一切。

说到底,他还是年轻,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年纪,在整个县里也属于最年轻的机关内工作人员。

当个人情感与自身身份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年轻的曹安堂最终还是站在了个人情感这一边,去处理面对的问题。

很不成熟的表现,但却是最最真实的表现。

“于书记,我,我这就去交接工作。”

曹安堂声音低沉的一句回话,随后默默迈步向外走。

胡爱国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拉住曹安堂,却被旁边的田农率先伸手拉住。

现在正是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任何给曹安堂说情的行为都只会激化矛盾,更让于庆年无法稳定局面。只要过了今天,事后总要组织内部开会讨论曹安堂的问题,到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大局为重。”

田农在胡爱国耳边的一声低语,同样反应了其他部门负责人心中的想法。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一想到以为优秀的工作同志,竟是因为今天这样特殊的原因,连解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暂停工作,众人难免有种唇亡齿寒的心悸。

今天是曹安堂,明天会是谁呢?

今天大家可以忍耐,但是往后的每一天都要这么忍耐下去吗?

大家不忍心去看曹安堂的背影,更不敢去看于庆年,唯有将愤怒的目光全都放在吕自强的身上。

而此时此刻的吕自强已经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了,就是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畅快心情,张大嘴哈哈大笑。

哪怕是笑的时候会牵动身体所受的伤害,也不影响他有一个非常好的心情。

“曹安堂,你好好反思一下吧。要是还想恢复工作,那就认真考虑一下我刚才的建议,这部照相机,我给你留着。”

事情明明已经有结果了,为什么吕自强还要在人伤疤上使劲撒盐。

已经一只脚迈出会议室大门的曹安堂猛然转身,一把抓起来门边放着的暖水瓶,作势就要往吕自强身上扔。

这下可把在场众人惊得不轻。

幸亏雷公反应迅速,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抱住曹安堂,才没让那个暖水瓶成了伤人的凶器。

感觉自身安全没有任何威胁的吕自强,看到曹安堂被人摁住使劲挣扎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笑得越发嚣张。

可笑着笑着,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下意识转眼看向另一边,正好对上了于庆年锐利的目光。

好似有刀子划割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笑声渐渐消逝。

他是笑不出来了,对面的于庆年反而展现出一丝不知名的微笑,缓缓开口道:“吕自强同志,你现在要去医院吗?”

“不,不去啊。”

“那你的身体状态,允不允许你参加接下来的会议?”

“允……会议?什么会议?”

吕自强有些懵。

连带着这里所有人都心中充满疑惑。

按理说,从曹安堂被要求离开会议室的那一刻开始,今天这场特殊的会议就理应宣告结束,还要开什么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庆年则是向前走两步,站在会议室过道里转身面向所有人。

“接上级组织通知,即刻组建县级人民政协临时委员会,提名冯刚教授为临时委员会党外人士首要代表,提名吕自强为临时委员会党内外联络员。临时委员会主要工作,组建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共同促进县内各项工作有序开展,吸纳党外人士进入县镇机关参与各项建设工作,党外民主人士所占比例20%-25%。两个小时之后,召开全县集体工作会议,商讨相关事项,投票决议相关人事工作安排问题。宣传处丁辰,即刻拟定工作通知,下发各单位。齐成编写会议计划。组织处田农提交相关人员政治审查报告。县派出所周栋带队负责维护会场秩序。后勤处葛远山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其他人如无特殊情况,原地待命!”

于庆年极快的语速说出各种工作安排。

一项雷厉风行的个部门负责人,在这一刻集体愣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都没有一个人行动起来。

太突然了。

就在十几分钟前,于庆年还带头压制了吕自强要求参与到机关工作当中的建议要求,这就是出去接个电话的功夫,怎么就形势陡转,直接决定开全县大会进行讨论了?

难道那个电话打来,是专门配合吕自强的?

所有人想到这,都不由得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不能够,也不应该,是这种结果!

大家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

“怎么了?我的安排都没听清楚吗?还是你们都不想听了?不听我的命令,难道连省里的工作安排,你们都不听?”

于庆年的连声质问,再度让众人浑身一颤。

齐成最快速度转身,朝刚才被点名的几人连连挥手示意。

“快点。省里还在等于书记的工作汇报,今天无论多晚都等着的。其他地区也已经开展相关工作了,我们不能落后。”

就这一句话,终于让所有人意识到,省里的工作安排不只是针对这里,而是在更广的范围内开展一次改革。

之前被于庆年点名的人,跟随齐成快步向外走,可思想很难实现那么快的扭转。

何止是他们,于庆年也在接省里电话通知的时候,长久的反应不过来。

倘若没有之前的这场特殊会议,正常节奏进行工作安排,也就算了。

但现在,大家刚以最强势的态度压制了吕自强,转头就要上赶着给这人还有他带来的那些人安排进机关工作队伍当中。

如此反转,压得人根本透不过来气。

再看另一边的吕自强,这家伙同样处在头脑发懵的状态。

他和齐妙妙、吴昊都是从济南来的,对于省里的各种政策变化,要比县里的人提前知道很多。但是知道归知道,各种政策什么时候能延伸到这个小小的县成里来,他们也没资格事先得到消息。

偏偏就这么巧的在今天,在这种时候,出现了转机。

对于吕自强而言,那真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他都不敢相信啊。

隔了好久,这家伙才终于反应过来,紧接着就爆发出心情无比舒畅的笑声,笑着去看周围。

看到身后众多知识青年激动的神情和看向他的崇拜目光,让他有点成就感,但还不够。

看到前方又去台上就坐的于庆年等人,好半天引不来那些人的回应,自感无趣。

等最终看到傻愣愣站在会议室门口,还被雷公拦住的曹安堂之后,吕自强总算找到了情绪的发泄点,抬手指点过去。

“曹安堂,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和我作对的下场!好好去交接你的工作吧,以后,全县的生产工作、不对,是所有工作,都会在我们的带领下发展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求我了……我也不会考虑让你回来的!哈哈哈!”

得志便猖狂。

吕自强的狂妄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曹安堂咬着牙猛然上前一步。

就是这一步,没受到雷公的阻拦,也惊得吕自强那边笑声戛然而止,急忙后退。

“你干什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敢对我动手?于庆年,你还管不管了?”

吕自强尖声叫嚷,连对于庆年该有的礼貌态度都没有了。

本就压抑着心情,不想去理会那家伙的于庆年,不得不再次转身。

“曹安堂,去交接工作!”

“于书记……”

“我让你去交接工作!雷震,把他带出去!”

雷公没办法,只能听从于庆年的命令去拉扯曹安堂。

曹安堂使劲挣扎两下,看到那边吕自强,还有吕自强身边那些人的各种戏谑目光,他再也受不了了。

“于书记,让我再说几句话!”

于庆年无奈,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都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曹安堂又能说些什么来改变现状?

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挥了挥手。

雷公那边放开曹安堂。

吕自强有些慌,可还是硬着头皮站直,自觉这种时候,已经成王败寇了,不能再输了气势。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曹安堂身上,就见他整了整发皱的衣服,挺胸抬头站直。

“吕自强,你给我记住,不管我是不是一名革命工作者,我和我的家人都不会怕你,也绝对不会屈服你的任何无理要求!今天我从这里走出去,还能不能回来,永远都不可能是你说了算。你这种人也永远没资格决定任何事情。组织上的工作安排我服从。我也坚信上级所有政策都是为了新中国的建设和发展服务,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谋长远,而不是给你还有那些支持你的人,用来恶意曲解、颠倒黑白的。今天你嚣张、你猖狂、你胡作非为,明天你就会万劫不复!”

“明天?就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明天?”

面对曹安堂的怒斥,吕自强不怒反笑。

这才是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此刻曹安堂说得越多,表现的越愤慨,也越发证明其无能为力的悲哀,让吕自强更感受到站在高处死死压制某些人,看着对方无力挣扎,由此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感觉。

不止是吕自强,连带着吴昊和齐妙妙看曹安堂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嘲笑的意味。

“曹安堂,你说这些,不觉得尴尬吗?”

“就是啊,要走就走,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恶心!”

尖锐刺耳的议论话语传过去,雷公都受不了了,轻轻拉扯下曹安堂的手臂,低声道:“走吧。”

曹安堂慢慢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愤然转身。

不知名的嘲笑声从身后传来,好似成了一个有着坚定追求的同志,最悲哀的谢幕方式。

此一去,前路茫茫。

这一走,万事皆休。

曹安堂不怕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挺直了腰板做人的汉子,到哪都能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生。

可一想到,就是身后那些嘲笑他的人,就是吕自强那些人将会掌控这里,将会把人民群众赋予的权力抓在手中,他就不敢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哪怕是于庆年都透着满心的无奈。

明明知道某些事情、某些人存在问题,却不知如何解决。

任由这些隐藏真实企图、披上民主外衣的家伙,摇旗呐喊着堂而皇之的混进革命队伍当中来,哪怕以后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对这些人进行清算,可又有谁能为现在产生的不良变故来买单。

更何况,吕自强这些人隐藏的太深了。

想要以最正确的方式揭穿他们,简直难如登天,甚至连一丁点希望都看不见,连点以往的成功经验都没得可借鉴。

等等,谁说没有成功经验!

已经走出去的曹安堂突然转身,迈步回来。

还在嬉笑不停的吕自强等人,哑然失声,满脸惊愕。

于庆年眸光闪动,满怀希冀。

所有人就看到曹安堂在门前站定,朝这边摇摇一指。

“吕自强,你们知不知道三座大山?”

“什么三座大山?”

“中国**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从此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三座大山,就是……”

曹安堂直指吕自强。

“万恶的帝国主义!”

再指齐妙妙。

“腐朽的封建主义!”

又指吴昊。

“溃烂的官僚资本主义!”

“就是他们曾经就压在中国人民的头上,致所有人于水深火热,最终被彻底推翻。吕自强,你们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如果你们还要倒行逆施、致人民的利益于不顾,这三座大山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更何况,你们连他们都不如!”

说完这句话,曹安堂一个转身,大踏步向外走。

直到曹安堂的身影都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了,吕自强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什么意思?”

吕自强扭头看四周,只看到一片古怪的目光,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看到于庆年的时候,才像是找到个能给他解释的人,兀自指着门外。

“于庆年,你说,那个曹安堂什么意思?他说我们是万恶、腐朽、溃烂?”

于庆年面无表情,不答反问:“你们是吗?”

“不,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怕什么。”

于庆年冷冷注视吕自强片刻,转身往台上走。

“怕?谁怕了?我哪怕了?”

吕自强满心里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可等再度回望,却看到吴昊和齐妙妙目光里共同浮现出来惊恐。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九五六(终)

交接工作需要的时间不多,反倒是安抚付粟锦,消耗了曹安堂太多的时间。

当付粟锦知道,就是因为她对一部照相机产生了点兴趣,最终却弄得爱人连工作都被暂停,急得只想冲去县大会会场当众解释所有事情。

曹安堂好说歹说,最后可算是将付粟锦安稳下来。

“粟锦,算了吧,有些事情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谁也挡不住的。你不是说,我们一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挺好的吗。现在我不用上班,你也不用去进修班,正好可以一起在家照顾砖生。”

“可安堂你不是说这辈子不过安稳日子吗?”

“呃,粟锦,其实那个故事,我还没跟你讲完呢。”

“安堂你这时候还讲什么故事啊。”

“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

曹安堂拉着付粟锦的手,抬眼看向窗外阴郁的天空。

那是1945年夏。

接受了半年严格训练的少年,终于随队伍上了前线。

原以为失去亲人的伤痛和对侵略者的仇恨,足以让他忘记恐惧,可等到了子弹横飞、鲜血遍地的战场上,他吓得抱住脑袋,整个人缩进战壕里,竟然试图用嘶吼去驱赶萦绕在身边的枪声炮声喊杀声。

直到一次强攻短暂停歇,战线向前推进了数百米,他嗓子都喊哑了,才被当初选他进队伍的人一脚踹翻。

“孬种,滚蛋!”

没有过多的话语,也没有人多看少年一眼。

整支队伍继续向前推进,留给少年的,只有尸横遍野。

他吓坏了。

一股莫名而来的苦水在喉咙处翻腾,手脚并用爬出战壕,连滚带爬地往前追。

他不敢留在这,更不敢一个人脱离队伍。

横向连片的战场上,负责后方清扫的众多殿后收尾战士,看着惊慌的少年跑几步被绊倒,嘶哑嗓子尖叫着爬起来继续向前跑,没几步又被绊倒。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肆意嘲笑。

少年就这么一路向前跑,都不知道多少次绊倒在尸体纵横、鲜血染红的土地上时,一声呼喊突然传进他的耳中。

“闪开!”

少年不知道这话是谁喊的,更不知道是冲谁喊的。

他只知道那声喊话传过来的同时,前方几步之外的地方,一个浑身染血的黄皮鬼摇摇晃晃起身,面目狰狞地举起刺刀冲他心口处狠狠刺过来。

他眼看着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刺刀将要夺走他的生命,却多不出任何反抗的动作。

直到一个身影猛然冲过来,直接撞开那个黄皮鬼,随后,两人就在少年的眼前扭打起来。

带血的刺刀刀刃摔在他的手边,救了他的人死死压着那个黄皮鬼,厉声呼喊:“帮忙!”

少年当时腿是软的、手是软的,浑身都发软,但只有眼睛没软,心没软。

眼看着那个黄皮鬼一个翻身将战友压下去的时候,所有伤痛、所有仇恨以及这半年来严格训练所受的苦楚汇聚在一起,成了一种特殊的勇气,带动着他一把抓起来手边的刀刃,飞扑过去,抱住那个黄皮鬼在地上翻滚好几圈,闭着眼睛胡乱往前刺。

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刀,又是刺在了什么地方,甚至连刀刃在他手心处划割出来深深的伤口都没感觉到疼,总之就是机械地去重复同一个动作。

直到感觉有人抓着他的后脖领子直接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让他直刺的动作终于落空,才浑身脱力一样扔掉了刺刀,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把他拽起来的人也是刚刚救了他的人,在这一刻却是有些崩溃地看着他。

“敌人也是人,能给个痛快,就别去折磨。”

随着这句话,那人捡起来那把刺刀,迈步过去,一刀了结了那个承受了少年无数刀却没一处致命伤的黄皮鬼的性命。

然后,少年是被拖着送去了前方战线。

重新站在队伍当中,浑身染血的他,惊煞众人。

“有胆子动手,就不算孬种。”

这是少年听到的第一句夸奖话。

可不等他回味过来,就被问到一个相当直观的问题和一个相当怪异的问题。

“怕不怕死?”

“不怕!”

“会不会爬?”

“会。”

“行,给你个任务。成了,你就有资格留下。死了,你就是英雄。不死还不成,哪来滚哪去!”

就是从这番话开始,少年才真正被承认为队伍里的一份子。

可惜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明白。

他只记得厚重的炸药包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去到战壕的最前端,面对前方敌人的碉堡时,难免再次腿软。结果被人一脚踹出战壕,在数不清的战友掩护之下,闭着眼睛鬼哭狼嚎着一路往前爬,爬错了方向,一直爬到敌人的战壕里,对上十几个比他还惊恐的敌人。

然后爆炸声起、战火连天,面前的所有敌人急急如丧家之犬,丢盔卸甲逃离,又被攻上来的其他队友当场俘虏。

就这样,少年参加的第一场战斗,是脖子上挂着炸药包、怀里抱着一支小队的枪,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中,随着队伍一起进了城,胜利结束。

那一刻,他从一个无知的少年蜕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士,发誓下一次战斗一定要亲手击毙敌人,用真正的战功来证明自己不是孬种。

可真等到队伍赶赴下一处战场时,却没有了战斗。

敌人投降了。

全部投降了!

签了停战协定,坐着船滚回他们来的地方。

……

“所以,到最后,我都没亲手杀死过一个鬼子。一个,都没有。”

曹安堂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身边的付粟锦身上,露出个略显遗憾的苦笑表情。

“粟锦,我说这些,其实就是想告诉你。这人一辈子,怎么能没点遗憾呢。我一心想着给爹娘报仇,结果等我准备好了,敌人也跑了。就像现在,我想着可以给革命工作贡献力量,却因为冲动犯下低级错误,不得不接受惩罚一样。不过,好在,当年我们是胜利的,现如今我们的生活也不会因为这些受到影响。”

曹安堂慢慢起身,似乎是安慰付粟锦的同时也让他自己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走吧,我们今天早点回家。我也想多陪陪砖生了。”

曹安堂努力表现出来的无所谓,让付粟锦心里各种不是滋味。

可爱人已经有了决定,她能做的也只有全身心地去支持。

“走,回家。安堂,我给你做顿好吃的,去去晦气。”

“什么去去晦气啊。付粟锦同志,我要教育你,你这是封建迷信。”

“你教育我?我才是老师,要教育也是该我教育你。你就说要不要吃顿好的吧。”

“要,当然要。”

小两口将所有忧愁压在心底,欢笑着并肩向外走,逆着无数赶来参加县集体大会的工作同志人群,走出妇联办公室,走出小楼,走出县大院。

两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想着将有关于这里的一切连同那个吕自强一起彻底抛之脑后,再也不要因为那些不知所谓的小人,毁掉了自己的好心情。

可他们都已经如此克制,用最坚强的心态去应对人生的变故了。

为什么上天还是要在这种时候,来一次雪上加霜?

曹安堂绕着整个车棚转了十几圈,最终从一堆自行车车轮中间,捡起来个熟悉的锁头。

拿钥匙开锁,再扣上,再开锁。

如此反复几次,狠狠一甩手将锁头砸在地上,压抑的怒火腾的下爆发出来,然后……无处发泄。

站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四周。

直到付粟锦走过来,轻轻拉住他的手,他才慢慢收回目光,也收回无处安放的怒火,看着身边的爱人,嘴角微微抽动两下。

“粟锦,我们可能要走着回家了。”

“嗯,也好,反正不用上班了,那破自行车不要也罢。后座硌屁股,我早就不想坐了。”

“是啊,我也不想骑了。自行车都没了,还上什么班啊。走!”

“回家?”

“回家!”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年末岁初(起)

东方出,积雪消融。

房檐上结下来的冰棱晶莹剔透,反着绚烂的阳光。

小砖生爬站在窗边,灵动地大眼睛看向院子中间,随着一把挥舞的锤子轻轻敲打在自行车上的动作,小脸上很有节奏地展现出憨憨的笑容。

片刻后,厨屋门打开,腾腾的水汽涌出来。

付粟锦端着一小盆刚煮好的红薯迈步往外走,下意识翻一翻最上面那块,烫到了指尖,赶紧缩手举胳膊摸耳垂。

小砖生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看过去,咧着嘴一声古里古怪的呼唤。

“呢昂。”

付粟锦听到了,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可等再一转眼,看到院子中间鼓捣自行车的曹安堂,笑容也成了哭笑不得。

“安堂,你这又鼓捣一上午了,不就是辆自行车吗,还能给改成小汽车吗?”

听到人的话,曹安堂仰头笑笑。

“你要是能给我再弄俩轮子,我倒是想试试能不能改成小汽车。”

眼前这辆锯断了大梁的自行车,还是当年付粟锦胜利完成祝口村扫盲任务的时候,镇上给奖励的。

只是后来一直没机会骑,就一直扔在家里。

前两天让曹安堂从西屋给推出来,各种修理,付粟锦问他想干什么,他也不说。

到此刻,他终于是把自行车扶起来,骑上去在小院里转一圈,摇两下车铃铛,又在后座上一股坐过去使劲压两下。

“行啦,这也差不多了。后架子我也加固了一下,带着你和砖生肯定没问题。”

“带我们?”

付粟锦放下红薯盆又从堂屋出来,满是疑惑地看过去。

“安堂,你要带我们去哪啊?”

“去县里啊。粟锦你忘了?年底有县里的工人文艺汇演,就是今晚上演出话剧,之前你不是还说要让我带着你和砖生一起去看看吗。”

曹安堂笑吟吟地看回来。

付粟锦心中猛然涌出一股暖流。

那都是什么时候说的事了,没想到曹安堂竟然还记得。

可是……

“安堂,要不,咱不去了吧。”

“为啥不去,我自行车都修好了。镇上的小高前几天碰见我的时候,还动员我去支持他的演出呢。”

“可是,安堂,那是县里啊。”

“县里怎么了?”

“我,我听猛子家那口子说,县里的所有文化工作都是那个吕自强在负责。”

这话出口,付粟锦的表难免黯淡许多,连带着曹安堂的脸色也沉了一下。

自从那天两口子走着回来,不再去县里上班,曹安堂被暂停工作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安良大哥他们跟着着急,死活非要问出来个原因。

到最后事经过大家都知道了,可谁能有办法帮忙呢?

也就是猛子还挂着祝口村村长的头衔,隔三差五地去镇上开会的时候,想着法的去打听那个吕自强的事。

打听到了消息,不敢直接告诉曹安堂,也就是通过他媳妇儿转述给付粟锦。

说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个吕自强成了县里临时委员会的党内外联络员,各界知识分子对党内工作提出的建议总要通过他来传递,也就让他对县里的各项工作都有机会去接触一下。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这个县临时委员会成立之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全县从上到下都有了些新的发展。

不说别的,单单是文化方面,哪怕是村子里的人都能享受到精神生活上的些许改善。

总体是好的,也就越发证明,曹安堂想恢复工作,变得遥遥无期。

但是……

“管他呢!就算他吕自强负责得再多,还能影响咱好好过子吗?他不是工人文艺汇演吗,我还是梁堤头镇秦叶砖窑厂的工人呢,他是给我演出的,我为什么不能去看。”

“可是。”

“粟锦,你不用担心的。咱是去看演出,又不是去看别人脸色。”

“可是,我不想去看了。”

付粟锦轻声一句话。

曹安堂张张嘴,沉默半晌,最终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那好吧,不想看咱就不看了。我就说,一个破话剧,也没什么好看的。”

曹安堂说着话,低头看看修整好的那辆自行车,顺手往墙边一搁。

“不管看不看演出,这自行车收拾好了,也能有用。走,咱先吃饭。吃完饭,下午我去砖窑厂一趟,这一年的生产总结还要给人家秦厂长写出来呢。”

说着话,两口子回了屋里。

付粟锦去里屋把小砖生抱出来,曹安堂拿起块红薯扒开外皮,使劲吹了吹上面的气。

小砖生看见了,也学着张开小嘴使劲吹,逗得两人开怀大笑。

似乎有砖生在,哪怕是再烦心的事,也不足挂齿。

“安堂,我已经去镇小学申请了,等过了年就能再回去继续教学。到时候砖生也好带了,送李杨村去,让我娘带一阵,你说行不行?”

“行。这多半年都是罗大妮子和安良嫂她们给轮流照看。可现在安良嫂和安俭嫂都快生了,罗大妮子年前就得嫁出去,总是……哎,粟锦,你咋了?”

原本正常的两口子之间交流,可曹安堂这边还没说完话,付粟锦突然将砖生往他怀里一塞,捂着嘴跑出去。

曹安堂抱着孩子惊愕起,紧忙向外走两步。

看到付粟锦扶着院墙弯腰干呕几下,急得他快步过去,单手轻轻拍打人的后背。

“粟锦,吃坏肚子了?带你去吴老先生那看看吧。”

付粟锦连连挥手,直起子缓过来这口气,轻声道:“不用不用,不是吃坏肚子了。”

“那你是……”

曹安堂的疑问说到半截,眼见付粟锦红着脸微微低头,轻轻拍了拍肚子。

如此明显的提示,他怎能不明白。

所有的担忧一瞬间消失,惊喜的心溢于言表。

“是?”

“是!”

“真的?”

“嗯,真的。”

“好!”

随着付粟锦用力点点头,曹安堂一声兴奋呼喊,抱着砖生原地转一圈,紧接着就是腾出来一只手将付粟锦也给抱了起来。

举着老婆孩子原地转圈,惹得付粟锦惊叫连连。

“安堂你慢点,慢点。别摔着砖生了。”

“摔不着,我摔着谁也不能摔到我老婆孩子!”

话是这么说,曹安堂还是将付粟锦放下,但心中的喜悦依旧无法平息。

“不对不对,既然是,那就更应该去吴老先生那里看看了。”

“呀,安堂你傻不傻,这才多长时间啊,哪用得着看先生,再过一两个月也行的。”

“对,对,再过一两个月。嘿嘿,嘿嘿。”

曹安堂憨笑几声,又猛的一拍脑门。

“那,那粟锦你就别吃红薯了,我去找安良嫂要几个鸡蛋来,回头我再去镇上买点有营养的。”

说话间,他抱着小砖生就往外跑。

幸亏付粟锦一把把他拉住了,要不然孩子跟他出去一趟指不定冻成什么样呢。

“安堂你别着急,现在还不到时候呢,这时候吃的全都让我吃了,根本到不了孩子那里。再等等着。”

“那,那我该干点什么?”

曹安堂又急又痴的样子,惹得付粟锦轻笑连连。

她伸手点点人的脑门。

“你啊,现在就等着就行了。”

两口子相视而笑,引得小砖生跟着一起咯咯笑。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也算是这些子来曹安堂和付粟锦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笑声顺着院墙传扬出去,没成想还引来了一阵敲门声的回应。

“曹安堂,开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岁末年初(承)

辨识不清楚感的一声喊话,弄得院里人愣了一下。

曹安堂惊愕地扭头看向院门处。

“胡大哥?”

“你以为谁呢。开门开门!”

这一次终于听清楚了,那正是胡国拿这里当自家的那种一点都不客气的语气。

曹安堂赶紧把砖生交给付粟锦,快步过去拉开院门,就看到两个熟悉的微笑面孔出现在门外,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大哥,田农同志,你们怎么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胡国和田农的到来,让付粟锦也很是惊讶。

正好赶到个饭点,两人还是带了酒和来的,即便什么都没说,付粟锦还是最快速度安顿好了砖生,朝那两位打声招呼,钻进了厨屋里。

堂屋内,曹安堂紧忙收拾出来个坐的地方。

胡国脱掉棉外,大大咧咧往烤火炉前一坐,顺手掏出来一把小糖块逗弄小砖生。

“曹安堂,你小子行啊,这老婆孩子炕头的子过着,隔八丈远都能听见你那傻笑。这天天的,有啥高兴事,跟你哥我也说说。”

“嘿嘿。”

不怪胡国这么说,这会儿的曹安堂就只会傻笑了。

另一边田农站在堂屋中间,顺手接过曹安堂递来的水缸子,接着乎劲暖暖手,罕见地顺着胡国的话,也开了句玩笑。

“老胡你自己都说了,安堂同志现在是老婆孩子炕头,有好事,那肯定也是添人的好事啊。”

顺带嘴的一句玩笑而已,偏就那么巧的,给猜中了,你这让曹安堂怎么说。

“嘿,田农同志一语中的。是要添人了。”

“啊?”

俩大老爷们惊得跟俩孩子似的。

胡国哈哈大笑:“好!看这样我们也是来巧了,该给你庆祝一下。来,摆上!”

杏花村的老汾酒、成武县的烧牛、自家腌的萝卜干、腾腾的煮红薯,再配上付粟锦紧忙炒出来的两个小菜,一张小方桌也算是摆了个满满当当。

女人和孩子进了里屋。

三个大男人在这推杯换盏。

闹是闹,可这闹的场面之下又隐藏着什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安堂总算是逮住个机会,趁着倒酒的功夫,笑呵呵一句询问:“胡大哥,老田同志,你们今天咋有时间来我这了?今个儿县里不得开年底总结大会吗?这么快就开完了?”

这话一出,胡国发红的脸膛更红,田农泛白的面颊更白。

小小的堂屋没了任何声音。

直等到曹安堂倒满了酒,缓缓坐回去的时候,田农才闷声一句:“不开了。”

“嗯?不能吧。县里连年终总结大会都不开了?”

曹安堂惊声疑问。

胡国猛的一拍桌子。

“开,谁说县里不开了。是我们不开了!”

“啥意思?”

“跟你曹安堂一样,以后县里有啥会,我们都不用开了。就这意思!”

胡国端起来酒碗仰头一口喝干。

田农手指勾动碗沿,歪头笑了笑:“是。县里开啥会,都和我们没关系啦。”

“出啥事了?”

曹安堂急了,猛然起,一把按住田农的胳膊。

“老田同志,你们也被暂停工作了?”

“不是暂停,是处分。”

“处分?”

曹安堂怎么也想不到,田农和胡国今天来,实际上是给他送处分通知的。

当然,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处分,这两位也没脸过来,但现在三个人也算是难兄难弟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曹安堂被暂停工作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县大院严格贯彻执行上级政策指示,重点安排县内所有优秀知识分子进入机关工作队伍。虽然一部分主要岗位的人员安排,需要召开会议集体进行表决。可还有一些基层工作岗位的安排,需要田农带队去落实,无形中增大了田农的工作量。

更重要的是,田农对待工作的态度相当坚定,按照深入调查、严格审查、民主评议、集体表决的程序来安排相应工作。

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严重拖慢了非党内人士进入机关工作的速度。

任何人都可以等,唯独吕自强不能等。

吕自强几次对田农这种拖慢工作进程的方式提出质疑,都被无视之后,以党内外联络员的份提出申请召开小组班子会议,要求针对田农的懈怠工作态度展开集体批评。

然后,批评会开了。

再然后,田农交接了自工作,回家反省。

也是田农回家反省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各县镇机关的工作队伍迅速扩大起来。

上级对党内和非党内人士在机关内的人员比例,进行了明确规定,但这么个小县城能有多少真正的优秀知识分子和先进民主人士?

能有五十个符合这类条件的人,那都是顶破天了。

而全县从上到下延伸到所有的自然村,在册的工作同志总人数已经超过五百。

吕自强打着必须尽快完成“人员比例要达到20%-25%”上级指示的旗号,强行扩大县内对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的界定标准,吸纳了越来越多原本没资格而且存在历史问题的人进入到革命工作队伍当中。

其中就有类似于当初梁堤头镇镇小学校长王光宗,以及原百花齐货栈老板齐万万那样的人。

工作队伍扩大,由此引来的纪检工作负担加重。

有些人本就不是思想坚定的革命工作者,甚至还有部分人都是当年各项工作当中,站在人民群众对立面上,受到过批评教育改造的。

这样的人混进革命队伍当中来,可想而知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歪风邪气。

胡国带队进行处理,不可避免地再与吕自强产生了直接冲突。

然后又是吕自强提出申请,召开全体会议,针对胡国肆意打击民主人士、破坏统一战线的严重错误,进行批判。

再然后,胡国也交接了自工作,回家看孩子去了。

短短半个月时间,几位县主要部门负责人,接连被暂停工作,使得其他同志越发看不懂眼前的局势。

“常动胆子小,不敢和那些人当面锣对面鼓的争论,开会也不发言了。常开会现在都害怕开会,整天就跟着冯刚老教授,商量些县中小学教育改革的问题,其他事根本不露面。”

“周栋胆子倒是大的,可他不在县大院里。就算是去开会了,也让那个吕自强一句话,问他抓没抓到敢去县大院门口偷自行车的贼,给怼的说不出来话。”

“丁辰带着宣传处的队伍,就往村里跑,一个村一个村的去宣传政策,三天两头见不到面。”

“何志正就更厉害啦,办公地点都改到县医院去啦,闹得县医院院长老郑跟着他一起天天加班。”

“都在忙工作,还是全都忙的具体工作,指挥的事倒是落在那个吕自强的手上了。谁要是有反对意见,他就强词夺理。他一个人说不过,立刻提申请,开大会说说。这多半个月,县里的大会议室就没断过人!”

打开了话匣子,胡国满腹牢都是止不住地说。

曹安堂听得目瞪口呆,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急声问道:“那于书记呢?这么整下去,不全乱了啊。于书记就不管管吗?”

这是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全县所有工作说到底都是于庆年为主要负责人,那么多问题存在,怎么就没听胡国提到于庆年做了什么呢?

听到曹安堂的问话,田农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于书记出去学习了。”

“啊?”

“你暂停工作之后的第三天,于书记就接到地区里的通知,参加集体进修学习班,时间不定。刚开始的时候,齐秘书还能每天一个电话打到地区里,汇报县里的工作况。于书记也多次作出批示,甚至都喊吕自强过去,在电话里进行过批评。可后来听说,地区的学习班集体改到了去省里举办,于书记跟着去了济南。我最后一次听齐成转到于书记的指示时,就听到一句话。”

“什么话?”

“服从上级,相信同志,联系群众,发扬民主,繁荣文化,稳定团结。”

“就这?”

“你还想要啥?”

田农最后一句反问,弄得曹安堂目瞪口呆。

于庆年都去了济南学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那……

“县里现在得乱成什么样啊?”

“乱?”

田农和胡国齐齐看向曹安堂,脸上全都是不知名的古怪表。

“哪乱了?现在县里一点都不乱,还比以前更繁荣呢!”

随着这句话,两人转头看向外面,目光投向远方县城的方向。

……

有些事,奇怪就奇怪在这了。

就是今天,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县城百花百货商店门口,拉货的板车排成长龙队伍,县生产处的几名办事员拉动竹竿挑起来长长的横幅。

“科学种田,使用化肥,粮食增产,就在眼前。”

一袋袋农用化肥从百货商店里搬运出来,送上县供销社的拉货板车,随着各镇的生产负责人分赴各地。

店主齐万万站在店门里,手举着个折纸扇,冲搬货的工人大声呼喊:“都给我小心着点,明年能不能吃上白面馒头,就全靠这些了,弄撒了一点,你们可就是影响农业生产发展的罪魁祸首!”

目光转动出去,相隔一条街的县医院大门前。

数不清的人敲锣打鼓从东边过来,大红花挂到县医院大门上方,“相信科学,相信奇迹”、“医术精湛,妙手回”、“在世华佗,起死回生”的锦旗送到几位年轻大夫的手上。

一辆大卡车从西边开过来,车后斗拦货板打开,一箱箱西药成品搬下来运送进医院里面。

这些只是缩影,视线拉远,足以看得到整个县城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和一个月之前相比,一种特殊的思想正在广泛传播科学改变人生,知识就是力量,技术提高生产,文化促进繁荣!

县纺织厂对面,干干净净的大广场上,高台架子搭建起来。

舞台周围是来自全县各处的青年忙忙碌碌,高台上方长横幅上赫然书写着“曹县第一届工人文化汇演”。

反观对面,县纺织厂的大门上方同样挂着横幅“庆祝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庆祝曹县纺织厂获得地区生产竞赛评比第一名!”

乱吗?

一点都不乱。

什么是繁荣?

这不就是繁荣!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逐渐变得昏暗下来。

从县纺织厂里接出来的电线直通对面广场上的舞台,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几名现场布置人员搬动桌椅去到舞台上,一字排开放好。

在夕阳余晖和大红灯笼共同映衬出来的特殊光晕当中,吕自强微笑着倒背手缓缓走上台,直接走到台上最中间的位置,伸手摸着面前放着讲话话筒的桌案,抬眼俯视前方的一切,一种莫名的快意萦绕全。

可是没等他尽享受这种快意,一名工作人员快步过来,将写着“于庆年”三个字的桌签名牌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吕自强的脸色瞬间沉下去。

“谁让你这么放的?”

冷声质问,惊得那名看起来有些憨憨的年轻工作人员浑一颤。

“俺,俺听说,文艺汇演的时候于书记要讲话。不放这,放在哪?”

“拿走,于庆年回不来了!”

“啊?”

“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

吕自强更加冷的目光注视过去,让那工作人员显得无比慌张,赶紧伸手过去把于庆年的牌子拿开,转手放上了写着“郭乾坤”名字的桌签牌。

吕自强刚缓和的神色,再度变化。

“这个也拿走!”

“不是,俺,俺听说于书记不回来的话,县里工作是郭副书记主持啊。”

“郭副书记请假了,今天来不了!”

吕自强压抑着满心的愤怒。

可怜的年轻工作人员茫然地伸手拿开那块名牌,低头看着怀里剩下的一大堆,思考了好一会儿,又拿出来个写着“冯刚”名字的。

“嘿嘿,领导,这回儿对了吧?冯刚老教授是县里临时委员会的首要代表,肯定得坐这。”

那人憨憨一笑,眼中还带着点想要从吕自强这里得到夸奖的期许。

可惜,没有夸奖。

有的只是吕自强彻底受不了了,伸手过去,扒拉开那人怀里其他的名牌,直接认准写着“吕自强”三个字的那块,抓在手中,转往桌案中间一放。

“记住了,是我坐这!”

第一百二十章 岁末年初(转)

寒风吹过,撩动舞台上方的大红灯笼晃动,引发台上光影变幻。

吕自强沉浸在一种特殊的绪当中,不停去摆正那块写着他名字的牌子,只想摆的再正一点,再显眼一点。

旁边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摆好其他人的名牌,侧头看了吕自强一眼,转快步往台下走。

可没等真的走下去,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站住!”

“领,领导,还有啥事?”

“这椅子给我换了,拿个加垫子的来!”

吕自强倒背着手,一脚踢翻台上正中间的座椅。

啪的一声震响。

恰如远方祝口村小小房舍堂屋里,酒碗碗底重重落在桌子上的响动。

曹安堂的目光因为酒劲,稍显游离,可还是摆正子,正视边的田农和胡国。

“两位大哥,也就是说,咱以前工作做的真不如那个吕自强?”

没人说话,回应曹安堂的只有异口同声的叹息。

“那于书记回来了,也得听那个吕自强的指挥?”

又是无言以对的叹息。

曹安堂崩溃地抓抓头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那,那你们以后啥打算?”

这次田农和胡国不是叹息了,而是不由自主地齐刷刷伸手,带着无比郁闷的心去抓面前的酒碗。

结果,碗里已经没了酒,瓶里也没了酒。

“呵,这不知不觉的都喝到天黑了。算了,不喝了,回家!”

胡国甩手一扔空了的酒瓶,猛的起,原地晃了两下,伸手扶住桌案才堪堪稳住。

田农那边闭着眼睛,使劲压下胃里的翻腾,缓缓站起来,朝曹安堂摆摆手。

“走了。”

三个醉醺醺的人一摇三晃往外走。

西边落留下的最后一丝光辉,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黑暗笼罩了祝口村。

但在县城里,两盏大灯照耀得整个县纺织厂对面广场亮如白昼。

广场舞台前方,人山人海,县纺织厂全体工人在最靠近舞台正前方的地方席地而坐。

某一刻,伴随着咔哒咔哒脚步声响,一人缓缓走上舞台,让喧闹的广场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安静下去。所有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涂脂抹粉之后的齐妙妙,站在了舞台一侧。

脸色煞白得,如同她那高开叉旗袍下摆显露出来的两条,冻得没了血色的秀长腿。

嘴唇鲜红得,好似她脚上那一双鲜艳如血的,闪亮亮红色小皮鞋。

如此格格不入的装扮,颠覆所有人的认知。

齐妙妙却是昂着头,满脸都是如沐风般的笑容。

“我宣布,曹县第一届工人文艺汇演暨年底全县工作总结大会,正式开始!有请县领导上台。”

话音传扬出去,在对面纺织厂围墙的作用下,留下断断续续的回音。

也只有回音,没有任何掌声。

所有人都被齐妙妙的那副模样给惊住了,还能有谁想起来鼓掌。

即便如此,吕自强还是自己拍着手,迈步往台中间走。

众人的目光终于出现偏移,而偏移之后就是继续目瞪口呆。

所谓的领导,就只有一个人。

整个舞台上安排了一长溜座位,在这一刻却只有一个人走上去,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

哪怕所有人都替吕自强这孤零零的一个人落座而感到尴尬,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尴尬。

别人不来那才好,来了还要分散走众人对他的关注,倒不如此刻,他享受全场的目光,一个不落。

吱嘎一声,吕自强拉动座椅落座的声音,在雅雀无声的广场上显得是那么清晰。

而啪嗒一声,自行车车撑子被踢开的响动,在静谧的祝口村里同样明显。

推起来车子的胡国,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兄弟,别送了。回去好好照看付大妹子吧。好好过子,以后要是有事需要你哥哥我了,上火车站扛包队那找我。”

“不是,胡大哥你要去扛包?”

曹安堂一声惊疑,没换来胡国的回应,反倒是另一边肩膀被田农拍了下。

“安堂同志,不用去火车站那么远。上李杨村去找我,咱离得近。”

“老田同志,你……”

一阵冷风灌进曹安堂的嘴里,压住了他后面的话。

胡国和田农共同摆摆手,推着自行车迈步向前走。

看着两人落寞的背影,曹安堂咬着牙,都快看不到人的时候,才猛然往前追出去两步。

“你们站住!”

两人惊愕回头,就看到曹安堂一步一步往这走。

“你们俩就想这么算了吗?”

“田农,你好好想想!当初我恢复工作的时候,你就说过,看一个人工作怎么样,要看他这人和人名对不对得上、这人和人民对不对得上,重要的是后一点!你觉得那个吕自强能做到后一点?”

“胡国,还有你!去年总结大会的时候,你自己当着于书记和全县同志的面说的,不管是谁犯了原则错误,你都敢把人拉下马。就算是于庆年你都敢,牵扯到地区里的你都敢。现在就一个吕自强,你就不敢了?”

“别跟我说吕自强没问题。他扰我人这事,我还没完呢!”

“县里一切繁荣怎么了?那是所有正派的民主人士和知识分子给共同营造出来的,又不是他吕自强一个人鼓捣出来的!”

“于书记不在这,他就敢开大会给你们处分,那能怎么样?就算是于书记回来了,还是给你们处分,又能怎么样!你们就觉得自己该受处分吗?”

“你们要是觉得自己错了,我不说啥。我曹安堂也永远不找犯错误的人帮忙。”

“你们要是觉得自己没错,还这么算了,我也不说啥。我曹安堂不认识有点挫折就低头的孬种、怂货!”

曹安堂的呼喊回dàng)在夜空下。

胡国怒了,一脚踹翻自行车,扭头就往回走。

“曹安堂,你特娘的胆肥了是不是,说谁是孬种,是怂货呢!”

“就是你,胡国。你就是孬种!”

“你大爷的,找揍!”

老胡那暴脾气的一点就炸,几步冲上来,握紧拳头冲着曹安堂的脸就砸了过去。

曹安堂一个闪躲开,没等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感觉大腿外侧狠狠挨了一脚,整个人直接横向里往外扑。

“曹安堂,老子把你当兄弟,你他娘的真以为自己能耐了。老子当年杀鬼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搁哪玩尿呢。说我是孬种?老子当着全县大院人的面,踹着吕自强股让他往前爬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胡国骑在曹安堂的上,沙包大的拳头使劲往下砸。

曹安堂双臂抬起护在脸前,挣扎闪躲。

越发猛烈的寒风吹dàng)出去。

县里文艺汇演舞台上,吕自强挪了挪贴着软垫子的股,莫名觉得浑一阵发冷。

祝口村村头前空地上,田农快步奔跑时带动起来的微小气流,直接压向曹安堂和胡国扭打的地方。

“你们两个别打了,你说你们打个什么劲!”

“田农你给我滚开,老子干什么,用不着你管!”

胡国回手甩开田农的拉扯。

曹安堂获得些许喘息之机,竟然不去管胡国,扭头朝田农那边一句怒骂。

“姓田的,你也是个怂货,还想着回家种地呢。就你怂的这样,连个都种不出来!”

“曹安堂,你大爷!”

田农也怒了,一脚踹开胡国,换成他骑在曹安堂上,携着怒火的拳头使劲砸过去。

“我当年组织抗战统一战线的时候,一个人往太原城里送密电,几十杆枪追着我,我都没怂过一点。我是怂货?我把吕自强连人带椅子带桌子一起,从讲话台上踹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呢!”

田农一拳又一拳,没去砸曹安堂的头脸,却是把曹安堂脑袋两边的地面砸得砰砰响。

风继续吹,吹到县文艺汇演舞台后方的高高幕布上又倒卷回来,从后向前吹进吕自强的后脖领里,惊得这家伙赶紧伸手死死抓住面前桌案,生怕被这么一点点小风给吹下去似的,连桌上摆着的讲话稿被吹飞,都顾不上伸手去抓。

文艺汇演之前的年终总结讲话,就在这么诡异的况下出现中断。

整个广场那么多人,全都瞪大眼看着台上的吕自强,也就只有之前那个往台上去摆领导名牌的年轻工作人员没有愣住,一路小跑到舞台前方,捡起来讲话稿纸往上递送。

这一递,缓解了吕自强的尴尬。

可他也没伸手去接,就是缓缓站起,脚踏实地的那么站着,才算是稍稍消除了点自从坐在这里就始终萦绕在心间的莫名惊悸。

以前他是那么渴望坐在台上中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却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如坐针毡。

“不念了。”

挥挥手示意那工作人员闪开,随后抬头目光放在全场。

“各位同志、各位同学、各位群众,全县的发展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来的变化,大家一定深有体会。我只想说,这一切都是我带领大家实现改变的。当然,这些改变还不够,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在这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带领所有人实现更大的转变。我们要更繁荣、更民主!我要让这里成为人类最伟大的理想社会的开端!我就是这一切的创造者,我也会带领你们一起打破旧的社会,创造一个新的社会。在未来,你们会无比庆幸今天能有机会和我距离这么近,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从现在开始就深刻记住我的名字,一个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响彻全世界、让全人类口口相传的名字!”

吕自强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名牌,高高举过头顶。

“我叫,吕自强!”

咔!

光华闪耀,快门声响。

吴昊的照相机忠实地记录下来这一刻。

长久的沉默之后,站在台前的那个年轻工作人员,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双手轻拍,带动起来吴昊和齐妙妙。三个人的掌声,算是终于给了吕自强这番慷慨激昂讲话,一个并不多么完美的剧终。

风停了,正式的文艺演出开始。

毫无意义的撕打也停了,三个大男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

曹安堂晃了晃有些酸疼的手臂,呲着牙嘟囔一句:“你们厉害。”

胡国嘴角抽动,张口就骂:“厉害顶个用,不还是得看着他的吕自强到处瞎折腾!”

田农止不住地摇头叹息:“打人要是能解决问题,我估摸着于书记也早就动手了。关键是现在问题根本没那么简单。咱几个的处分决定,是于书记让齐秘书代为盖章的,也就是说,哪怕于书记回来了也不会否决对咱们的处理结果。而且县里的繁荣那是肯定的,吕自强在各项工作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如果这种繁荣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吕自强在县里受到的支持也会越来越大,我们想回去,绝无可能。于书记为了团结稳定,也不会让我们这几个造成了恶劣矛盾的人回去。所以,说啥都没用。这不是我们单个县城的况,是全国都在号召发挥积极知识分子和优秀民主人士的作用。”

田农分析问题总是那么透彻。

可曹安堂不甘心,梗着脖子看过去。

“老田,你说的对,这事全国的大环境,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我问问你,别的地方也有吕自强这种人吗。别的地方也是吕自强那种人当道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吕自强一定是极少数的个别况。”

“你看,你都说是极少数的个别况了,那这就不是大环境的问题,而是单个人的问题。具体况具体分析,我们就得和吕自强战斗到底。现在他是把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了,可等以后呢,以后他拥有更大的权力之后,你们敢说他还能心系群众,他不会变成曾经压在我们所有劳苦大众头上的三座大山那样,作威作福?老胡,你处理这种事多。你说,我怀疑的,对,还是不对?”

胡国闷哼一声:“对!”

权力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胡国的工作质决定了他总是能看到权力把好人变坏的况。

曹安堂得到肯定的回应,脸上总算是绽放出一丝笑容,慢慢坐起,拍打拍打衣服上的土,转手掏出来个皱巴巴的烟盒,分给田农和胡国一根。

“两位老大哥,两位老同志,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就这一个月,我根本没闲着,我研究报纸,我研究党刊,我把咱这能弄得到所有关于上级政策指示的文字资料全都认认真真看了一个遍。我就在想吕自强那样的人为啥能主持县里的工作,连于书记都容忍他。我就想研究出来个,怎么判断吕自强是对还是错的标准。”

曹安堂一番话,引得旁边两人惊愕瞪大眼睛。

“那你研究出来了吗?”

“还,还没有。”

“没有你还说这么闹?”

“可我研究出来别的啦。”

“别的啥?”

“你们还记得那天吕自强带着人集体上县大院提意见的时候吗,那家伙说过,首都召开的八届二次会议上,伟大领袖提出要在明年开展一场整顿运动。我就专门看这方面的消息,最后我看到了一句话。”

“什么话?”

“伟大领袖在会议上举例子说,‘舍得一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岁末年初(折)

冬夜里,胡国和田农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年,还没几个人知道什么是中国古典四名著,又何谈知道这些出自名著里的经典话语。但这些经典话语被伟大领袖转述出来,并且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足以给这些最基层的工作人员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了。

“吕自强不犯错误,还能让咱整个县城越来越好的话,我受点委屈我认了。可他要是犯了错误,还一错再错,闹得所有人都没好子过。那不管他是谁,我都得跟他战斗到底。我早就给济南的何正何组长写了信,就是那天吕自强欺负我人之后,我写的。所有况写的清清楚楚。”

“何组长给你回信了吗?”

“还没。”

一个月了,还没有回信。

这样的结果难免让刚升起来点希望的田农和胡国稍显失落。

胡国叹口气,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现在的况是于书记外出学习,对吕自强无能为力。你往济南寄信,是可以。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何组长那边一直没回信呢?”

“我就再写。不行的话,我就往首都写。”

“你往首都写,你寄给谁?”

“我,我找不到寄的人,我直接拿着信自己去首都送。我就不信了,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他吕自强就算是再大的本事,他人不是个好人,我凭什么不能讲出个理来。我就以一个普普通通人民群众的份,在新中国的土地上,我还讨不来个公道吗?我只要舍得一剐,连皇帝都能拉下马,我还拉不下来他一个吕自强?”

曹安堂的话语在寒风中回dàng),久久得不到回应。

说到底,田农和胡国还是没有深刻理解他的心。

其实,曹安堂本想放弃的,尤其是在知道田农和胡国也受到处分,于书记都对此无能为力,还有全县发展都一片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已经绝了所有和吕自强斗争下去的心思。

可刚才送眼前这两人出来,知道他们一个要去扛包、一个要回家种地,再想起来付粟锦那么想去看看县里的文艺演出,却因为吕自强的存在死活不愿意去了。

他就不敢想象,这以后的子还能怎么过。

难道一辈子都要低着头?

难道一辈子想起来那个吕自强,就要像是心里压着块永远翻不开的大石头那样,一直憋屈着?

不行!

如果现在不去抗争,那以后真等吕自强更加嚣张的时候,找上门来了,实在躲不过去了再抗争,那不一切都晚了吗。

“哈哈,这人年纪越大,胆子还越来越小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胡国率先笑出声,猛的起,拍打拍打双手。

“行,安堂,你要去济南我就陪你去济南。你要上首都,我老婆孩子不管了,也跟你去首都。既然伟大领袖都说了,‘舍得一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那咱也学学古代劳动人民的告御状。”

有了胡国这样的支持,曹安堂自然满心欢喜。

可等两人齐齐转头看向另一边,就看到田农还在那止不住地摇头。

“不行,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老田,都到这光景了,你还从长计议,你想长到什么时候?”

“呀,你俩太莽撞。就算真的像老胡你说的那样咱‘告御状’,那你们说说,咱告啥?告吕自强把咱县城弄得太繁荣了?告他笼络的知识分子太多了?还是……”

说到这,田农看看曹安堂,有些话美好意思说出口,就是重重叹息一声:“要告,那我肯定陪着你们。关键是咱得弄明白告什么。罪名不成立,罪行不存在,证据还不够,别说去首都了,咱仨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还怎么跟吕自强斗?”

田农这也不算是泼冷水,而是直观地点明他们遇到的阻碍。

三人再次陷入沉思,隔了好一会儿,曹安堂才张了张嘴,试探着说道:“要不,咱定他吕自强一个破坏团结的罪?你看咱仨好歹也算是兢兢业业的基层工作者,就因为工作方式方法的不同,让吕自强给排挤了,他这不是破坏团结吗。还有县大院剩下那些同志,正常工作节奏都被打乱了,集体的会议也不去参加,这不也是破坏团结的结果吗。”

其实,曹安堂在此之前从没有认真思考过,怎么和吕自强去正面斗争的问题。

年轻气盛,一腔血是有了。

可光有血,没有计划,此刻得到田农的提醒,静下心来去思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来个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武器,已经算是思想活络、反应迅速了。

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田农相当无奈的苦笑。

“安堂同志,你好好想想,你、我、老胡,咱仨人都是当众动手打过吕自强的。照这种况理解,是他破坏团结,还是咱们破坏团结?还有县大院其他人,他们不去参加吕自强组织的会议,你说是吕自强不团结,还是他们脱离集体?你要是真拿破坏团结当做吕自强的罪行,到最后受处分的还是咱们!”

田农一番话,弄得胡国和曹安堂目瞪口呆。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不说别的,就说他们仨人现在搞个小集体,在这商量怎么去给一位工作同志定罪行,那本就是在犯错误。

还想以此去告状?

怕是那不叫告状,叫自首!

胡国想得脑仁疼,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子。

“算了,风吹的我脑瓜子疼。反正吕自强在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咱现在找不出来他犯错误的证据,以后还找不出来吗。他要是能一辈子不犯任何原则错误,那咱还不告他了。可只要他犯错,咱就给他来个狠的!现在先回家,这事啊,往后子还长着呢,咱仨商量着来。”

兜兜转转,三人打了一架还说了这么多,到最后依旧没有任何实质的结果和改变,难免心中郁闷。

但再郁闷也得接受现实。

倘若吕自强一辈子都不犯任何原则错误,不让他们抓到证据,那……那还是天大的好事呢。

翻倒的自行车扶起来,离别的场面再现。

三人的心还是和之前一样低沉,最后也就田农能稍稍提起来点精神,苦笑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咱们有错在先。要是最开始的时候,听从上级政策指示,对知识分子足够重视。哪会闹到现在这种,那些小青年看见咱就把咱当敌人的地步。”

旁边胡国咧咧嘴:“得了吧,老田,你这不是马后炮吗。那些知识分子一个个文酸样子,我看着就来气,让我重视他们,你还不如一枪崩了我呢。要我说,也真是麻烦。咱党内就没知识分子啊,为啥非得找党外的。要是给我个机会,当年不让我上战场,让我上学堂,我不信比那帮家伙差多少。”

“老胡你可别吹了,真让你上学堂,你比谁都跑得快。这事不是党内党外的事,那吕自强也是党内的知识分子。个人问题别上升到群体质,内部矛盾别整成敌我矛盾。”

“行行行,就你分析得透彻。走吧走吧,说到天亮也是白说。”

胡国争论不过田农。

田农只觉得争论过了胡国,说到底也是吕自强的手下败将,很是无奈。

曹安堂哭笑不得,鼓舞起来了两位老同志的斗志,却没有任何效果,唯有后悔当年怎么没机会好好学习,自己变成知识分子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做工作。

三人连连挥手,在沉默中分别。

眼看着那两位骑上自行车出了村口,曹安堂也就转准备回家。

恰在这时,陡然出现的强光将整个村口空地照亮。

曹安堂惊愕转,刺眼的光亮迫使他抬手挡在眼前。

更前方,田农和胡国跳下自行车,他们也看不清前面是什么,但能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由远及近。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一声稚嫩的呼喊传扬过来,直接让胡国浑颤了一下。

“爹!”

“建国?”

简单的呼唤过后,汽车已然开到近前。

前方的小吉普车车门打开,一名着笔军装的军人迈步下来,后边那辆大卡车上,篷布遮盖住的后车斗边角处,胡建国从缝隙里钻出来小脑瓜使劲朝胡国挥手。

小建国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车后斗里的其他人给拉了回去,不见踪影。

胡国急了,迈步就想冲过去,却被那名军装青年伸手拦住。

“胡国?”

“是我,你们……”

“华中军政大学特勤处,奉命执行任务,胡国同志,请上车。”

军装青年语气冰冷,话音落下的同时,后方大卡车上跳下来四个荷枪实弹的现役,小跑来到近前,目光灼灼地盯着胡国。

老胡也算是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人,可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今天陡然遇到这样的局面,让他做出的第一反应是刷的下后退一步,有种要弯腰捡块路边砖头防的架势。

当然,捡砖头的动作没有真正做出来。

迅速的绪稳定之后,看到面前这个军装青年的前标志和肩上星杠,他是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

那人似乎也不在意胡国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甚至都没有多余一个字的解释,直接越过胡国,锐利的目光放在田农上。

“田农?”

“是。”

谁也不知道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田农经历了什么样的心里路程,他只是在回应对面人的询问同时,一只手抓紧了自行车的车座子,全肌紧绷,一副稍有不对就能横向里窜出去,钻进路边地沟的架势。

可下一刻,后方那辆大卡车上又钻出来个小脑袋,冲这边同样呼喊一声:“爹!”

田农所有的准备动作都没了,扔下自行车迈步就往前冲。

“龙龙!”

任谁也想不到,一辆车上装了田农和胡国两个人的家属。

这一次,那名军装青年没有阻挡田农,而是任由田农绕开他。

只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后面荷枪实弹的士兵分开左右把田农和胡国共同夹在了中间。

“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搜!”

军装青年一声命令,四名士兵分出两人将手中枪械挎在背后,冷冷的目光注视田农和胡国。

他们还能怎么办?

短暂的犹豫之后,共同平展手臂接受搜。

与此同时,那名军装青年继续迈步向前,几步之后,就和亦步亦趋往这里靠近的曹安堂面对面站在一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曹安堂,似乎是在和任务描述当中的信息进行比对。

“曹安堂?”

“是我。”

“给你二十分钟时间,收拾行李带着家属到这来。”

“不是……”

曹安堂还想问个明白。

可后方那辆大卡车上又跳下来两个女兵,同样荷枪实弹的架势、面如冰霜的态度,快步来到曹安堂面前,冷冰冰地看着他。

直看得曹安堂满心惊悸,硬是没敢多问一句,转就往自家方向走。

整个过程,除了那个领头的军装青年解释了他的来历之外,没有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等二十分钟后,曹安堂带着付粟锦和砖生,提了两个小包袱,在那些人的监视下上车,就看到大卡车后车斗里还有田农与胡国两家六口人,与他们一样满脸迷茫。

四男两女六个年轻士兵上车,分别占据车后斗的四角和中段位置。

唰的一声篷布帘放下来,黑暗笼罩住所有人。

汽车再度启动,谁也不知道会被带去什么地方。

付粟锦抱着砖生,抓着曹安堂的那只手有些颤抖。

黑暗中,胡国轻轻挪过来一点,使劲压低声音道:“安堂,你嫂子说这些人先去的我家,带了她和建国上车,又去了老田家里。问清楚我俩在你这,又找去的祝口村。这明显就是奔着咱仨来的。你说,会不会是……”

话说到这,胡国没了声响。

但一只手伸过来,食指在曹安堂的手背上画出上下两个“口”字。

曹安堂猛的一握拳,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些人真是吕自强找来的,那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可不等他做出更多的反应,田农的低语从后传来。

“不是吕自强,他没那种资格。你们看外面。”

话音落下,田农轻轻掀起来后斗篷布的一条缝,外面车灯的亮光透进来,胡国和曹安堂最快速度凑过去。

不知通向何方的荒野土路上,汽车轰鸣的声音连成片,他们所在的这辆卡车一个拐弯,竟然和另个方向上开来的长串车队合在一处。

视野受限,数不清楚有几辆车,但可以肯定的是,被带走的不只是他们。

一名年轻士兵迈步过来,用枪托砸了砸后斗地面,如此明显的警告,让田农不得不放下掀起来篷布的手。

“需要解手的,提前喊报告。每两个小时停车休整一次。水、干粮、棉被,喊报告找我领取。任何人不准私下交流、私自行动,否则,军法处置!”

黑暗中,那年轻士兵不带丝毫感的震声话语,传进所有人耳中。

片刻的沉默之后,曹安堂三人齐刷刷喊出报告,就这么摸黑领来棉被、食水。

当厚厚的被子裹住付粟锦和砖生,曹安堂就那么抱着老婆孩子,依靠在后斗挡板上,紧张了好久的心在些许的温暖之中获得放松。

只要这些人和吕自强没关系,那就好说。

但是,眼前这些人又是谁派来的,又要把他们带到哪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岁末年初(合)

轰隆隆!

是车队行驶在颠簸路面上的声响。

同样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被拆除翻倒的震动。

曹县县纺织厂对面的广场上,演出结束之后已经是人群散尽。

吕自强就站在广场的边缘,抬手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了看夜色笼罩下的天空。

零点已过,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切都将是崭新的面容,一个崭新的社会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来。

现在,唯一阻挡他实现所谓理想的,就只有最后一个障碍。

“妙妙,吴昊,你俩过来!”

吕自强一声呼喊,正指挥收拾演出现场的吴昊和齐妙妙满脸欢喜地奔跑过来。

“吕师兄,你放心,整个演出和你讲话的照片素材我都拍好了,明天、不对,是今天,回去我就把照片洗出来,托人最快速度送到济南去。专门弄个好版面,报道吕师兄你的先进工作事迹。”

“吕老师,您感觉今天的演出怎么样?工人群众的反响很不错,演出的同志们都在问还能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一场?”

吴昊和齐妙妙一人一句话,摆明了是来给吕自强报喜讯的。

可吕自强脸上半点喜悦都没有,冷着脸看过来,直把两人看得表僵硬、浑都僵硬了,才恻恻问道:“你们是不是忘了咱们的理想了?”

“吕……”

“闭嘴,我让你们打断我了吗?吴昊你看看,这什么地方,就一个文艺汇演的破舞台,就我一个人在上面,你给我报道什么啊。我要的是县大院的那个会议室讲话台,我要的是县小楼最顶层的那个办公室!还有你,齐妙妙!不就是给那些愚昧无知的工人搞个文艺演出吗,一群只知道看闹的,根本不懂文化核心内涵的人,他们能有什么好反响。我让你办的事你办成了吗?我让你去动员原来的同学,动员所有能够支持我们伟大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这都一个月了,你动员的人呢?”

吕自强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弄得齐妙妙无比委屈,低着头忍不住嘟囔道:“我去动员了,可都不信我的,还说我们是空谈的理想主义,是逆行倒施的机会主义,是否认现实的历史虚无,完全就是在自取灭亡。”

“胡扯!谁说的?谁敢说我是自取灭亡?让他过来,让他们来!”

吕自强怒火冲头,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引得不远处还在干活的众多工作人员纷纷侧头。

吴昊和齐妙妙吓得赶紧拉扯吕自强,恨不能直接捂着那家伙的嘴一样,飞快速度去到更远的地方。

“吕老师,你小点声。我们现在还不适合暴露目的。”

“怎么不适合,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敢反对我了,我有什么不适合的!”

话是这么说,可吕自强的声音自觉小了许多,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压下心中的怒火,死死盯着齐妙妙,冷声道:“真的就没一个让你动员来的。”

“有,有一个。”

“嗯?是谁?”

“一个刚从华中军政大学毕业来的,就是有点傻,不过,对咱们倡导的理想社会很感兴趣,叫,叫……”

齐妙妙挠着头,似乎刚才被吕自强给吓得,一时间想不起来某些事了,唯有转头看向四周,随后目光唰的闪亮一下,冲那边正在搬桌子的某人使劲挥挥手。

“喂,那个,那个谁,就是你!你过来!”

一声呼喊,定位准了目标人物。

那人放下桌子,快步奔跑过来。

随着距离拉近,吕自强的表都变得扭曲了。

这个被齐妙妙喊来的家伙,可不就是之前往台上摆放领导名牌时,把他给气得半死的那个年轻工作人员吗。

对方来到近前,冲着齐妙妙憨憨一笑。

“齐妙妙组长,喊俺啥事?”

“我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共建民主平等社会?”

“记得记得。”

“那你和吕联络员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齐妙妙转手一指边的吕自强,似乎是把眼前这个傻傻的家伙,究竟能不能成为他们这个小团体中的一员的问题,当皮球一样踢给吕自强来做决定。

那憨憨的年轻人不知道这帮家伙心里的想法,就是冲吕自强展现出微笑。

“报告领导,俺在人民革命大学学习三年、军政大学学习两年,学的都是行政管理专业,对世界各国的政治制度发展历史很有了解。俺……”

“行行行,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

吕自强现在很崩溃。

他想实现自理想,势必需要有越来越多的优秀青年支持他,可这都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齐妙妙就找了这样的货色,他怎么还会有好心。

但也不得不承认,有,总比没有强。

眼前这年轻人傻是傻了点,却也因为傻,那才好忽悠,好控制啊。

压着心中的不爽,冲对面那人扬了扬头。

“我问你,你真的想加入我们,一起共建理想社会?”

“想。”

“行,既然要加入,那就要全心全意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奋斗,你……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到了这时候,吕自强才想起来问问对方叫什么。

那人憨憨一笑:“报告领导,俺叫,连成根。”

……

旭东升,笼罩整个大地的黑暗被缓缓驱散。

一夜没睡的曹安堂揉了揉发酸的眼皮,扭头就看见胡国死死盯着守卫士兵肩上挎着的枪。

他心中一动,手指在后的铁皮挡板上轻轻敲了一下。

胡国听到声响扭头回来,同样满是血丝的双眼中透出深深的无奈。

“老了啊,比不上年轻人。现在要是让我跟他们似的站上一夜,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老胡一句话,弄得曹安堂苦笑摇头。

“我还以为你想抢了他们的枪呢。”

“想过,昨晚上就想过,可怎么想也觉得抢不过。他们,厉害!”

老胡发自心底的一句感叹,又何尝不是说出来曹安堂和田农的真实感受。

曾经,他们在战场上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都有,甚至可以说他们曾经也辉煌过,正是带着从战争年代走到和平年代的骄傲,才有时会觉得比那些没经历过战火和鲜血洗礼的年轻人,强上许多。

可如今看来,伟大的新中国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会走后退路。

即便是在和平年代,那些立志保家卫国的年轻人,都不会比他们这些付出过伤痛和鲜血的前辈差多少。

有点壮士暮年的忧伤,但更多的是欣慰和自豪。

欣慰的是,国家有比他们更优秀、更强大的力量在守护。

自豪的是,他们还能亲眼见证祖国的一切都能变得越来越强大。

当然,有感而发的话出自真心,却不能压住心中满满的疑惑。

胡国和曹安堂齐刷刷看向田农那边,似乎在这种时候更觉得田农能帮他们分析出来,眼前的局势到底如何、又是为何。

“这一晚上咱们应该始终是往西南方向走的,之前那人不是说过,他们是从华中军政大学来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带我们去他们来的地方。”

田农说着心中的猜想,努努下巴,朝后方示意一下。

“半夜休息的那两次,我仔细看过,总共两辆小汽车,七辆大卡车。车上的人都是满的,也有不少妇女孩子,但没一个熟悉面孔,八成是其他地区和我们一样的同志也被全家带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场特殊的行动,而且是需要严格保密的行动。事先根本不给我们消息,为防止泄露消息连家属一起带走,就凭这样的保密程度,行动内容肯定不简单。所以,待会儿不管去到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一定要服从命令、服从安排,就算是让咱们主动牺牲,也别皱一下眉头。”

田农这番话,令胡国和曹安堂的表凝重起来。

也不等他们有所回应,就感觉所乘坐的这辆大卡车开始减速。

片刻之后,一声汽车鸣笛与一声嘹亮军哨先后响起,随后便是卡车车厢里站岗了一夜的四男两女六个年轻士兵行动起来,去到车后斗的最边缘并排而立,撩起来了车股那的篷布帘。

光亮照进来,惊醒了熟睡中的妇女和儿童。

曹安堂伸手过去揽住付粟锦,轻拍人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等汽车最终稳稳停下,隐约间能听到军事训练的“一二三四”口号声从远方悠悠传来。

那几名年轻士兵依旧将车后斗唯一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一声喊话传扬过来。

“田农、胡国、曹安堂,三号营地九至十一宿舍,带他们过去领取生活必需品,一小时后到一号营报道!”

话音落下,有人跑走。

直到这时候堵着下车通道的几个年轻士兵这才跳下车,分左右两侧立正站好。

“请下车!”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话音刚落,胡国刷的下冲出去,就站在车后斗边缘,探头看周围。

曹安堂和田农都明白,老胡这是在况未明的时候,第一个冲出去探查外界况呢。

虽没有提前商量,但这两人也很是默契的将车内所有家属护在后,紧张等待胡国那边探查的结果。

万万没想到,老胡站在那愣住了,好像傻了一样,竟是连点提示都没有的直接一步跳下了车。

田农和曹安堂暗暗心惊,忙不迭冲过去。

随后就是和胡国一样,彻底傻了。

守卫森严的全封闭式训练营地,工人集体宿舍一样的网格住宅楼,比县大院还要气势恢宏的办公教学单位,以及……所有楼顶上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

一个小时后。

曹安堂看着眼前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宿舍,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摆放着和书桌板凳,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砖生躺在软软的上熟睡过去。付粟锦在整理之前领来的生活用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曹安堂,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可也知道人和她一样满心疑惑。

恰在这时,门外走廊一声呼喊。

“曹安堂!”

“到!”

曹安堂快步出门,之前就见过的那名军装青年就站在门外。

“跟我来。”

简单一句话,对方转就走。曹安堂也不敢多问,就那么快步跟着,穿过悠长的走廊、广阔的训练场,最终来到另一座小楼,直接上到顶楼一间办公室门前时,正好就看见胡国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一个侧,就看见胡国满脸涨红,好像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的那副样子,冲着曹安堂使劲眨眨眼,快步跟着另一名军装青年离开了这里。

曹安堂是真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这时候,带他来的人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门,挥手示意他进去。

他唯有深吸一口气,迈步往里走。

进门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真等迈步进去,看到房间内的景以及面对房门里面坐着的人的时候,还是难免惊得目瞪口呆。

对面三个人并排而坐,左手边那位他不认识,但右手边的那位他不但认识,而且是无比熟悉。

“特派员?”

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此刻坐在屋里的三人之一,正是镇反那年曾与曹安堂并肩战斗过的那位赵振华特派员。

时隔多年,特派员的精神风貌更胜从前,但对方并非这屋里最主要的人物。

特派员只是微笑着看过来,带着富含深意的目光,朝曹安堂递过来个眼神,带动着曹安堂的所有注意力放在了那位坐在中间,却是背对着这里的人上。

直到此刻,曹安堂才猛然意识到那人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

熟悉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心中对其份的猜测,艰难咽口唾沫,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两步之后,那已经多年没有听到,但一听到就足以让他浑血沸腾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曹安堂!”

“到!”

“怕不怕死?”

“不怕!”

“认不认字?”

“认字!”

“行,给你个任务。成了,给你记功表彰。败了,一辈子留在这。不成也不败,哪来滚哪去!”

话音落下,中间那人刷的下转,微笑着正视曹安堂。

曹安堂双眼瞬间泛红,再度向前两步,啪的下立正敬礼。

“报告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扯着嗓子的回应,从心底迸发出的浓烈感萦绕全。

只因为,曹安堂又看见了他的耿连长!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九五七(始)

1957年年关。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清晨起来的寒风中,祝口村里飘dàng)着淡淡的蒸馍香气。

祝口村生产社大门前,一名妇女伸手拉回来想要去触摸大门门上大红福字的小手。

“不要命了?忘了跟你说的,雷公一巴掌拍死小孩?”

妇女一句话,吓得小孩赶紧缩到娘亲后。

大孩子老实了,女人才回手拍打拍打背后背篓里哭闹的小孩子,仰头看看村里的方向,牵起来孩子的手迈步往村里走。

寒风吹在脸上刀子割一样的痛,一大两小三口人在村里七拐八绕,最终围着曹安堂家的三间砖瓦房绕了好几圈,瑟缩着离开,又回了村口生产社的院墙底下,找个背风的地蹲了下去。

小孩的头缩在母亲臂弯当中,冻得发青的嘴唇张了张:“娘,舅舅不在家吗?”

“不知道。那可能都不是你舅家了。”

“那舅舅住哪?”

“不知道。可能都已经住地底下了。”

“地底下?地底下暖和吗?有没有吃的?娘你不是说舅舅住的地方不冷也不饿吗,为啥还不去找?”

“闭嘴啊!再等等,等有人出来了,再问问。”

妇女一把捂住小孩的嘴,顺势回手扯下来背上的背篓,盖背篓的小布单子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盖在一起。

时间缓缓流逝,东边太阳已经完全显露出来,却像个蒙上了层白纱的蛋黄,照不出半点影子在地上。

曹安猛从家里出来,使劲裹了裹上的大棉袄,拎着一小挂鞭炮朝生产社的方向走。

已经升级当爹的猛子,现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走路架势也是像极了几年前的曹安堂。

一路来到生产社大门前,拿钥匙开门锁,哗啦啦锁链响动的清脆声音当中,一声颤巍巍的呼唤惊得曹安猛动作僵住。

“安堂?”

猛子迅速回头,对面那妇女拉着孩子连连后退,在寒风中发抖。

她认错了人。

可猛子仔仔细细一打量,记忆闸门打开,那是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绸子姐?你是绸子姐?”

“不是,不是,俺认错人了。你别告诉徐老财,俺这就走。”

对面那妇女拉着孩子就跑。

曹安猛不能淡定了,一个箭步追过去。

“绸子姐,我是猛子啊!你不认识我啦?”

“猛子?”

妇女奔逃的脚步停下,骤然转,再度打量曹安猛。

猛子憨笑一声:“绸子姐,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不是,你咋回来啦?这都多少年没回来啦。别在外面了,看把孩子给冻的,赶紧进屋。”

“不进不进,俺不敢,俺没回来,你可别告诉徐老财。”

“啥徐老财,徐老财早跑啦。绸子姐你说你一嫁出去那么多年不回来,连咱村啥样了都不知道。快进屋,我这就去喊安良哥他们。”

猛子敞开了生产社大门,却也不管那绸子姐到底有没有进屋了,扭头往村里跑。

咣咣几声敲开曹安良家的大门,拉着还有点懵的曹安良就往曹安俭家走。

“安良哥,绸子姐回来了。”

“绸子?她咋回来了?来找安堂的?她有那个脸吗!六叔六婶走的时候,咋没见她回来。安堂娶媳妇儿的时候,咋也送信送不到她那去?”

曹安良吵吵嚷嚷着,等汇合了曹安俭,这曹安俭的态度也不比安良好哪去。

“猛子,我不想见她,给她赶走。当年六叔六婶勒紧裤腰带给她置办嫁妆,好不容易嫁个好人家。她可倒好,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啊,六叔六婶饿死的时候,她管过吗?”

话是这么说,可曹安俭还是和曹安良、猛子三人一起去了生产社那边,见到了还在大门前瑟缩着不敢往里迈一步的曹绸子曹安堂的亲大姐。

十几年前,曹绸子风风光光嫁去了普连集镇的张大庄村,嫁给了一户富裕人家。犹记得那时候,祝口村全村都是恭喜曹安堂父母给大闺女找了个好婆家,连带着自家子也能好过起来。

谁能想得到,曹绸子这一嫁出去,那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

当年曹安堂父母走的时候,曹兴民老太爷还专门让曹安俭去张大庄那送信的,可那时候的曹绸子硬是连门都没给曹安俭开,硬生生把人赶走,始终没回来过一趟。

到今天,突然回来了,还是拖家带口的。

只看这母子三人冻的样子,还有背篓里一岁多小孩饿得连哭都没多大声的状态,谁猜不出来这曹绸子是遇上难事了。

“呵,地富不灵了是吧?有钱还吃不上饭了是吧?你家那张格民不是厉害着呢,当年不是说你和老曹家没关系了吗。你这时候回来干啥。走走走,祝口村没你这种丧良心的人!”

曹安俭看见曹绸子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

曹绸子吓得低头不敢说话,那大点小孩缩在娘亲后,使劲扯娘亲的衣服角。

“娘,他是不是你说的雷公啊?”

“嘿?你个小兔崽子,说谁是雷公呢?是不是张格民的种?滚蛋滚蛋!张格民那种人也生不出来好玩意儿!”

曹安俭矛头指向小孩,这让曹安良看不下去了。

“安俭,行啦,你冲孩子来个什么劲啊。”

“安良大哥,是我冲他们吗。是他们……”

“行啦,你先一边去,问清楚咋回事再说。”

曹安良一扒拉曹安俭,那曹安俭也只能闷哼一声,往门堂底下小板凳上一坐,谁也不搭理。

曹安良这才看向前方,皱了皱眉头,冲边曹安猛示意一下。

“猛子,去我家,让你嫂子弄点汤馍来。”

猛子答应一声就走。

到这时候,曹绸子总算是有点反应了,赶紧拉扯边的孩子。

“贵福,快,快叫舅舅。”

“舅舅?”

“对,这个是你安良舅舅,那个是你安俭舅舅。”

曹绸子指着前边,让小张贵福喊人。

可曹安良却挥了挥手道:“别,别喊,我当不起你家孩子的舅舅。绸子妹子,以前的事咱不说,反正人在做天在看,你一个当闺女的嫁出去了,不管六叔六婶死活,我们也说不着。你就说,你今个儿来是干啥的。”

“安良大哥,俺,俺是来找安堂的。”

就这一句话,曹安良和曹安俭的脸色齐刷刷沉下去。

有些事肯定能猜到的,曹绸子回来,不找亲弟弟还能找谁。

找回来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曹绸子家过不下去了。

去年张大庄村那边遭了灾,收成不好,刚入冬的时候就开始断粮了,全村上上下下饿着肚子,好几次集体跑县里去申请救济粮。结果,县里天天开大会,他们那边也找不到真正管事的人,好不容易申请到了点救济粮,这吃到年关上又没了。

县里的救济粮不发了,张大庄那边各家各户寻谋着活路。

曹绸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亲兄弟,打算找曹安堂帮忙接济点。

可十几年都断了联系,祝口村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了,又如何知道曹安堂的近况。

这才会在原来自家的位置转了好几圈,不敢相信以前的破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又回了村口这边。

事说明白了。

曹绸子带着俩孩子也吃上口乎饭了。

但曹家几兄弟有些犯了难。

这毕竟是曹安堂的亲大姐,说到底也是老曹家的人,管还是要管的,可谁来管?

最关键的是,曹安堂现在不在家啊。

“安堂说过啥时候回来没?”

“呀,安堂走的时候都没说一声,要不是猛子机警看着安堂是让那些当兵的给带走的,咱都不知道。这都快过年了,还不回来,安堂那边别有啥事吧。”

“不应该不应该,安堂以前也是当兵的,他们应该都是一起的,不至于出事。就是人不回来,这边咋办?”

三兄弟谁都没了主意,再看着曹绸子那边吃饱了之后,眼巴巴看过来的目光,更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了。

最终还是曹安良拍拍大腿,震声道:“不管咋样,这马上过年了,也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过年。先给他们点,把人送走了。猛子你再去镇上找牛书记问问,安堂到底啥时候能回来。”

事到这,算是有了个结果。

三家一家一小袋口粮拿出手,数不多,可能这么平白给出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曹绸子千恩万谢着带了孩子离开。

本是件帮了人的好事,但这三兄弟没一个脸上有笑模样的。

曹安俭叹着气不停摇头。

“这算是开了头了,让她知道来这能过活,以后少不了还要来,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一句话问的曹安良哑然失声。

曹安猛哀叹一声:“我去镇上问问安堂哥的消息吧。”

……

梁堤头镇。

年关前的镇政府大院,往年这时候总会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来,可今年肃静得连点过年气氛都没有。

牛记成坐在办公室里,左手一份报纸,右手一份文件,面前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整个人都好像憔悴了许多。

片刻之后,牛记成狠狠一拍桌子。

“小高,小高!”

随着呼喊,镇宣传科小高快步奔跑过来,一推门迎上的就是牛记成怒气冲冲的质问。

“这份文件怎么回事?哪发来的?连个抬头和落款都没有,公文通知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报告牛书记,这,这不是公文通知。”

小高颤颤巍巍的解释,直接把牛记成给惹毛了。

“不是公文,你用公文纸打出来,还放在我办公桌上,是几个意思?这上面说的什么鬼话啊!节期间不准大肆庆祝、不准搞节庆礼仪、逐步废除所有旧式过时风俗?怎么个意思啊?让我挨家挨户下通知,过年时候不准吃饺子是吗?”

牛记成拍的桌子震天响,吓得小高头不敢抬、话不敢说。

“说,这是哪来的!”

“报告牛书记,这是,这是王监督员写的。”

“王?监督员?”

牛记成似乎是对这种怪异的称谓充满不解,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

不等对面小高回答,屋外传来一声呼喊。

“就是我。”

话音未落,前梁堤头镇镇小学校长、现梁堤头镇民主监督员王光宗,迈步进了门。

牛记成一看见这人,就满肚子火蹭蹭蹭地往头顶上冒,好歹是将这股火给压下去,挥挥手示意小高出去把门关上,沉着脸直视王光宗。

“王光宗同志,这文件是你拟的?”

“没错!”

“我想问问,你以什么份拟定通知?你知不知道一张公文纸价值多少,你这随随便便拟写些东西,就用公文纸,这是极大的浪费!”

“牛记成同志,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怎么是随便拟写的,这可是我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之后,拟写出来的梁堤头镇发展变革文件。这都是经过我们整个县民主监督小组讨论之后的结果。你别看现在不是正式的公文文件,但只要在梁堤头镇、庄寨镇、普连集镇等地成功实施之后,就会成为全县的典型模范,到时候全县实行,难道会没有正式的文件指示下发?”

王光宗说话摇头晃脑。

牛记成闭着眼睛做深呼吸,实在不想看对方的嘴脸,就那么闷哼一句:“王光宗,你们这个民主监督小组就研究出来个过节不准节庆的结果?”

“没错!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正所谓新中国,那就要从头到尾都是新的,旧的东西就应该摒弃。农历年过年的风俗,那就是最大的陈旧事件,必须抛弃。县里的吕联络员都说了,历代改革都是从历法开始,旧历废除,改用新历,当然没必要再去过旧历的新年。”

“哦?我听你们这意思是要改朝换代啦?”

“对!从新中国建立的那一天开始就应该改,只是以前没有提出来,那我们就提……”

“提你个大头鬼!”

牛记成拍案而起。

“王光宗,你们还能不能干点正事了?年都不让过了,谁还过子!”

“牛记成你这什么态度。你敢否定我们民主监督员集体讨论出来的决定?你是不是想破坏民主气氛了?”

“你给我滚蛋!”

牛记成好脾气的一人,这时候也忍受不了王光宗的拿腔拿调了,张口就骂,只骂的王光宗面红耳赤。

“牛记成,你行,我记住你这次了。告诉你,今年的节全镇都不准搞任何节庆仪式,要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对了,还有镇小学的小食堂……”

“王光宗!”

牛记成一声怒吼,向前迈步。

王光宗吓得转拉开门,直接往外跑。

人是跑出去了,可声音还往回传。

“镇小学的小食堂必须要有。教法文的老师不能和普通人一样。”

这人一溜烟蹿了出去。

刚进镇政府大院门的曹安猛看着那老头飞奔的速度,忍不住挠挠头,只感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跑那么快。

继续往里走,就感觉这镇大院一点快过年的气氛都没有,搁着往年怎么也得有小高他们到处给贴联挂福字了吧。

“哎,高长征同志!”

山东地邪,说谁来谁。

曹安猛抬头看见前面匆匆走过的小高,大声呼唤。

小高扭头看过来,紧走两步到近前。

“安猛同志你咋来了?是不是曹安堂有消息了?他回家了吗?”

小高一上来就这么问,弄得曹安猛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一个多月,不光是祝口村村里人到处问曹安堂的去向,从县里到镇上,同样有不少人到处问曹安堂一家子去了哪。

镇上的牛记成是真把曹安堂的安危放在心上,最开始的时候听曹安猛来报告说曹安堂一家子让军车给接走了,预感事重大直接去了县里,找不到于庆年汇报这事,就先让周栋帮忙查。后来于庆年回来了,也知道了这事,同时也得到消息说,田农和胡国两人也是被处分之后全家失踪,依旧是让周栋去调查怎么回事,但调查过程隐秘了许多。

而县里还有另外一拨人在找曹安堂,那就是吕自强,但吕自强什么目的,怕是只有天知地知了。

一个多月过去,回到眼前,小高张嘴一问,曹安猛唯有无奈摇头,等他们去了牛记成办公室聊几句,就变成三个人摇头叹息了。

“这以前从没听说过有啥事,还得把一家人都给带走的。安猛同志你也别到处乱问了,这事恐怕不简单,等我再去县里问问于书记,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就通知你。还有小高,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到处乱说给自己惹麻烦。”

牛记成几番嘱托交代,送走了两个年轻同志,便直接去县里。

而此时的县城县大院,月底的生产总结大会正在进行。

新任曹县普连集镇生产负责人张恒站在小会议室的圆桌旁,举着稿纸,大声诵读上个月的全镇生产发展成绩。

作为这两个月来被安排进全县工作队伍中的五十多名典型知识青年代表之一,能够以乡镇生产负责人份出现在这的,就只有他张恒一个人。

年纪轻轻,就能立于众多经验丰富老同志之间,还是以非党内人士的份站在这里,他也有足够的资本去骄傲了。

尤其是别人还只能监督和建议的时候,他已然可以指挥一个乡镇的生产工作,这在以前就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吕自强的提携。

所以,当张恒做完汇报之后,第一时间抬头去看的,不是于庆年,而是吕自强。

仿佛只要得到了吕自强的赞许目光,那便是他最大的荣耀。

如此明显的举动,在场谁看不出来,这简直就是吕自强对于庆年指挥地位进行冲击的一个典型表现。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于庆年,就想看看于书记面对这种“挑衅”的时候,会如何反应。

可事实是,吕自强喧宾夺主一般说些夸奖张恒的话时,于庆年始终闭目养神,完全把主动权交给吕自强了似的。

等吕自强说够了,也夸奖完了,张恒那边开心的感谢,内心骄傲的感觉逐渐冷却了,两人终于也看向于庆年之后。

于庆年看都不看张恒一眼,挥手朝生产处李玉示意一下。

“李玉同志,你也来说说普连集镇上个月的生产发现况吧。”

这话一出,其他乡镇生产负责人全都脸色微变,同样一个镇的生产发展况报告,要让两个人念出来,这要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那错误会出在谁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九五七(起)

这样的场合,李玉作为县临时生产处长是不会在意别人什么心的。

于书记让他念,那他自然要把从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那里得来的生产发展报告,当众念出来。

在场都是各乡镇的主要生产负责人,对于一些数据上的东西,要比平常人更为敏感。

逐渐的,众人开始眼神交流,不约而同发现了一个问题。

李玉对普连集镇各方面发展况的汇报,与之前张恒所说的,好似完全不是一个地方,农副、手工、均收等等各方面都高出去一到两成,尤其是镇粮转站储备粮存量几乎都是张恒所报告储量的两倍。

等李玉完成汇报之后,整个小会议室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要不傻,都能知道,李玉和张恒所说的况,一定有一个造了假。

那造假的人……

只这一瞬间,全场集体的目光落在了张恒的上,即便是刚才当众夸奖了张恒的吕自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张恒慌了。

“不可能,我没错!这都是我认认真真调查测算之后的结果,绝对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误差!”

整个会议室里回dàng)着张恒的辩解声音。

于庆年手指轻轻敲动桌面。

“张恒同志,我们有人说你错了吗?”

一句质问,弄得张恒张口结舌。

于庆年不再多看他一眼,直接起。

“今天的会议汇报就到这吧。一周内,我要个普连集镇各方面生产发展状况的准确报告。李玉同志你亲自去普连集镇调研一下,形成文字报告给我。”

“是,于书记。”

“好,接下来我们说说节期间的工作安排,节庆期间大家可以休息,但全县的生产绝对不能停……”

今天这场会议不只是各乡镇对生产发展况的汇报,还有于庆年对各乡镇下一步生产方向的指示。

其实于庆年外出学习一个多月回来之后,就没有闲着,按照部门分类连番召开会议对全县各项工作提出发展意见,隐隐有种牢牢抓住县各项工作指挥权的意思。

也是这些会议的召开,让全县上下重新恢复了稳定。

表面虽稳,但机关工作队伍当中多出来那么多新面孔,难免会造成工作联系上的断层,尤其是生产、纪检、组织这三方面,接替工作的人短时间内无法在同志当中形成像田农、胡国他们那样的威信,工作流于表面、问题引而未发。

……

正午时分,外面的气温有所升高。

但已经升上中天的太阳还是好像被一层毛玻璃给罩住了似的,以至于所有地方都弥漫着压抑的郁。

生产工作会议结束了。

各乡镇的生产负责人纷纷走出小会议室。

大家手上拿的是刚刚书写的会议记录,但脑子里想着的,还是普连集镇的事。

虚报指标可不是小问题。

别的不说,就说镇上粮转站储备粮,那都是应急用的,镇上的少了,县里就会想办法给补,镇上多了,就会运到县粮食站统一管理。

是多是少,全看他们这些人怎么统计汇报。

如果少报了点,县里再给补点,那多余出来的那些会跑去什么地方?

有些事大家不说,不代表大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县小楼二层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张恒面红耳赤冲着坐在对面办公桌后的吕自强大声申辩:“吕联络员,请您一定要相信我,粮转站的仓库虽然需要地区粮食站下发批文才能打开,谁也看不见里面的况,可以前的存储记录和使用记录都是有的,整个普连集镇去年的粮食产量也是有数的。我报的数绝对科学严谨,就算有误差也不可能比李处长那边相差一倍!”

张恒绪激动。

他也不能不激动,这事要是说不清楚,定他个预谋贪腐的罪,他这刚走上大道的人生立马掉进悬崖啊。

只是,他的心可以理解,但不可理解他的行为方式。

这种解释,应该去和李玉说,甚至去直接和于庆年说都行,怎么就抛开了真正的直管领导,来这里跟一个只有监督责任的吕自强那么绪激动解释?

暂且不论张恒的想法,再看吕自强。

这家伙的表现就更让人琢磨不透。

吕自强竟然抬头冲张恒笑了笑:“我知道。”

“您知道?那您刚才在会议上还……”

“那时候我看你,是觉得你这人太实在了,或者说是太死板了。有一说一是个好品质,但也要看况、看需求。你啊,是懂得工作的需求,不懂得我的需求。要我说,普连集镇的储备粮数量其实还可以更少点的。”

“更少点?不是,吕联络员,您这什么意思啊?”

“呵呵,说再多你也不明白。走吧,回去好好工作吧,记得配合好李玉去普连集镇的调查。必要时候,事急从权的打开镇粮转站仓库看看里面到底多少储备粮,也不是不行的啊。”

吕自强挥挥手,示意张恒离开。

张恒真是脑子跟浆糊似的,傻乎乎往外走,储备粮是多是少那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应急用的仓库怎么到了吕自强这里,就变成为了应对检查就可以随便打开的地方了,那需要上级批准的,哪有吕自强说的那么容易。

“哎,对了!”

吕自强一声招呼。

张恒急忙回头看过去。

“张恒,张大庄村的况你了解怎么样了?”

“啊,张大庄村现在几乎全村都在饿肚子了,吕联络员,我之前不是把申请救济的单子递到您这来了吗,于书记那边还没批准?”

“还没。”

“那……”

“没什么这那的,有些事不需要你考虑。你既然已经是一个镇的生产负责人了,就好好工作,做出成绩。当然,也别忘了你还是民主监督组的组员,民主监督的工作也不能忘。去吧。”

吕自强再度挥手。

张恒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间,一直到离开县大院了,还是想不明白吕自强到底什么意思。

他想不明白,吕自强更不可能给他解释。

张恒刚走没多久,吴昊就进了吕自强的办公室,拿着份报纸放在了桌上。

“吕师兄,全县上个月的生产发展评比况登报了。济南那边的同学说,咱们提议的这个登报评比连省里的一些领导都很感兴趣,正在讨论下个月开展一次全省范围内的地区评比,以此来刺激生产提高。”

吴昊眉飞色舞地描述。

吕自强拿着报纸看了片刻,就随手扔到一边,冲着吴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登报评比就能提高生产吗?”

这一问,让吴昊愣了片刻,下意识反问道:“怎么不能?先进者荣耀而更进,落后者知耻而后勇,这不是咱们提议时候说的吗?”

“哈哈,是我说的,但是还有些我没说的。你以为这种登报评比就真的只会提高生产,不会引起来其他事吗?”

“那能引发什么?”

吴昊再次发问。

可这次吕自强只是微笑不语,又拿起来那份报纸看了眼,突然转移话题问道:“曹安堂一家人找到了吗?”

“啊,还没。”

“还没找到?一家子大活人还能就这么蒸发了?”

吕自强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震吼一声:“再找!”

吴昊不敢触其霉头,答应一声快步离开。

吕自强狠狠甩手,将那份报纸摔扔在墙上。

啪!

同样的一份报纸放在了办公桌桌面上。

于庆年抬头看向对面,难得展露出微笑。

“记成同志,不错嘛,省级报刊刊登的全县上月生产发展评比结果,梁堤头镇又是排第一。你这位镇主要负责人带头带的很好啊。”

“别,于书记您可别这么说,这是梁堤头镇全镇同志和群众共同努力的结果。”

“哈哈,你不用谦虚。组织上都是有记录的,你工作做得好,自然也会有更长远的进步。不得不说,吕自强那些人还是能做出些来让人意想不到的事的,最起码能让我们这些基层工作同志的努力很直观地进入到组织上的法眼之中,不再像以前那样等着组织上来了解了。”

于庆年心不错,简直与之前开会的时候判若两人。

牛记成不知道这位于书记高兴得是什么事,只能陪着干笑两声,然后赶紧说出自己来这的目的。

“于书记,我今天过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曹安堂的消息了?”

这个问题一出,刚高兴了没一会儿的于庆年再次表冷下去。

岂止是没有曹安堂的消息,连田农和胡国都没有一丁点消息,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于庆年想找机会将那三人再拉回到县革命队伍当中,却因为找不到人而不了了之。

牛记成只看于庆年的表就知道结果怎样,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说:“于书记,这人始终找不到,也不是什么正常事啊。我没记错的话,无论是曹安堂还是田处长、胡处长他们,都曾与吕联络员产生过激烈矛盾。您说,会不会是……”

“哎!记成同志,不准这么武断猜测。”

于庆年直接打断了牛记成后面想说的话。

有些事,心中猜测就够了,不能宣之于口。否则,无论是否猜中,结果都会惹祸上。这次于庆年外出学习一个多月,回来之后,总有种内忧外患的压抑,之前找不到的人暂时不想,千万不能连现在就在眼前的牛记成也遭遇曹安堂他们那种况。

真到那时候,于庆年也得享受一下孤家寡人是个什么感受了。

牛记成懂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再一次无奈摇头,压着满心疑惑,说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于书记,我来之前其实还和县里的民主监督小组成员闹过矛盾。”

牛记成之前把王光宗骂的狗血淋头,痛快是痛快了,可他不能只图一时的痛快,总要考虑些后果。

王光宗那种人别的本事没有,颠倒黑白起来总能一一的。

真要是因为节的节庆问题,让那家伙层层上报通过吕自强再开个集体会议,牛记成也不敢肯定自己能比曹安堂他们更加忍耐。

况汇报清楚,换来于庆年的苦笑摇头。

“节废除旧风俗这事,我是知道的,只不过,我没同意。所以,到现在还是一项待定事件。记成同志你说说,吕自强带领的民主监督组都在梁堤头镇做什么具体事了?”

“报告于书记,其实也没什么,顶多就是他们私自拟写文件,另外就是私自书写了一些大字报,在镇上进行宣传。”

“哦?他们还为了这事进行宣传了?效果怎么样?”

“在梁堤头镇,没人听他们的。至于其他乡镇,我不是很清楚,倒也听说有些乡镇同志迫于那些人的死缠烂磨,也制定了些对过节期间相关工作的安排规定。只是,我们可以规定自,不可能规定所有人。所以,感觉他们还是在白费力气,瞎折腾。”

听着牛记成这番话,于庆年脸上的笑容再度回归,点头道:“嗯。我想也是这样的结果。吕自强那些人始终处于一种做事的理想状态,从来不会考虑实际状况。慢慢来吧,等他们什么时候碰壁次数多了,也就自然会明白‘中国**领导新中国’这句话的真正意义,也会深刻明白为什么我们党‘始终密切联系群众,而不是凌驾群众’这些道理。”

话说到这,其实牛记成也没什么别的事了。

再闲聊几句,主动起要走。

而这一起,目光落在于庆年刚刚放在桌上的那份报纸上面,看到全县所有乡镇名字按照上月发展况进行的评比的数据,一眼定位在排名第二的“普连集镇”上面,他忍不住再次坐了下去、

“于书记,有个关于其他乡镇的问题,我能不能向您反映一下?”

“哪个镇?什么问题?”

“报告,是关于普连集镇张大庄村的,那个村去年遭了灾,收成降低,过冬成了问题,村民都跑到我们梁堤头镇找亲戚讨粮度了。您看?”

话说一半,牛记成仔细打量于庆年的表。

毕竟他是梁堤头镇的负责人,在这里说其他镇的况,有点不妥。

可他万万没想到,于庆年根本没考虑妥不妥的问题,而是深深皱起眉头。

“张大庄村的村民要去讨粮度了吗?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是自然灾害导致的还是相关工作没做到位引起来的?”

接连三个问题,牛记成那边是回答不上来的。

于庆年也没想着牛记成回答,直接仰头冲门外喊道:“齐成,通知通讯处,立刻联系普连集镇钱汉民来一趟!”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九五七(前)

钱汉民,普连集镇镇主任,论工作年限其实都可以追溯到建国以前了。

抗战时期,钱汉民就在普连集为敌后战场的巩固做贡献,后来成了镇主任,现如今……还是镇主任。

年过半百的老同志,可以说是全县机关工作队伍当中资历最老、党龄最长的同志。

有个词叫,倚老卖老。

钱汉民还没到仗着自身资历就随意指摘别人的地步,但面对于庆年的时候,也不像其他县里同志那样放低姿态。

人一来,进了于庆年办公室,就往屋子中间一站,张口便问:“于书记,你找我什么事?”

先不说于庆年什么反应,旁边的牛记成都恨不能让自己变成个透明人了。

县里同级别的人接触次数多,各个乡镇主要负责人谁不知道钱汉民钱主任在镇主任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一二十年,经历了那么多,见证了县里各种发展变迁,偏偏就是他坐着的位置没有丝毫变化,早就有些思想包袱了。

尤其是这两年,越来越多年轻的同志进入到县工作队伍的核心。

钱汉民看着那些人,眼珠子都发红,对谁都是一副冷态度,跟谁都说不几句好话。

这次在这里相遇,牛记成都后悔刚才多嘴说了那么一句,也纳闷于庆年怎么也不多问问就让人把钱汉民给喊来了。

待会儿要是当面对质起来,牛记成也受不了被这位老同志给记恨上。

可再怎么后悔都没用。

于庆年似乎是习惯了钱汉民的态度,淡淡笑了一下,说:“钱同志,先坐吧。”

“不用坐,于书记你就说喊我来什么事,说完了我还要回去。镇里工作多,比不上这县大院那么多人还挺清闲。”

“那好,我就说说了。普连集镇张大庄村去年遭受严重自然灾害,粮食减产的事情,我之前下批文责令普连集镇妥善处理。钱同志,你汇报一下处理得怎么样了?”

“发了救济粮,人人够吃的。就这样。”

钱汉民说话这不是简单明了,是明显带着冲劲。

于庆年叹口气道:“可我了解到的未必就是这样,我听说,有张大庄村的群众跑去别的地方找亲友借粮过年了。”

“你听谁说的?牛记成吗?”

钱汉民进了屋好大一会儿,才正眼朝牛记成那边看过去。

这一看就是火药味十足地质问:“牛记成,你梁堤头镇的工作做的好,这闲不住就去管我普连集镇的事情了?我没记得你家有亲戚在我们镇上吧,真要是有,那别人饿死了,我也不能让你梁堤头镇牛书记的亲戚饿死啊。说说是谁吧,我单独去给他发上一年的口粮,行不行?”

牛记成暗自撇嘴,早就猜到会遇上这种情况,偷眼看看于书记那边没表态,那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钱老同志,不是我家亲戚。”

“不是你家亲戚,你管那么宽啊?吃饱了撑的是不是?就算普连集镇饿死了人,那也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哎?钱汉民你这是怎么说话的。”

“我就是这么说话的。一个镇有一个镇的风俗,一个镇也有一个镇的管理方式。我不管你梁堤头镇是怎么做工作的,你也少到处说我普连集镇的好与不好。张大庄村到现在都没饿死人,那就是事实。真出了问题,我自己承担责任,也用不着外人来插手!”

钱汉民梗着脖子一番话。

别说牛记成无语了,于庆年领导全县那么多工作同志,都了熟于心,也是在这时候实在看不懂钱汉民到底什么心态。

有问题就说问题,怎么还扯上谁管谁了。

普连集镇那边出了事,他于庆年也要担负责任的,这钱汉民怎么什么都不解释,还一副整个镇就是他家的,他家里出啥事外人都别想知道的架势,直接要把镇和县给割裂开呢。

“钱同志,你稍安勿躁。牛记成同志也只是向我反映了一下特殊情况,我喊你来也是想要了解情况……”

“于书记,你没了解吗?”

“这……”

“于书记,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张大庄那边没事,真有事了我会向你汇报。当年敌人三光的时候,我都带着全镇撑下来了。不就是张大庄村一个村的受灾问题,这都撑不下来?带着张大庄村抵抗天灾,安安稳稳过了这个年,等开春恢复生产,尽全力拿下全县的评比第一,让所有人看看我钱汉民的工作能力,这就是我的想法。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大可以派人或者是亲自去张大庄村看看,但凡有谁家吃不饱了,这镇主任的活,我现在就不干了行不行!”

钱汉民一番话,弄得于庆年和牛记成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你说这钱汉民是认真工作吧,那他真是挺认真的,啥事亲力亲为,要不然也不会在一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一二十年。但他这有点小矛盾就直接拿撂挑子不干了的话来怼人,你说还怎么让大家相信他的责任心很强。

“牛记成同志,你说说,你那边遇到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到底是张大庄村的谁跑去找亲戚借粮过日子了。”

于庆年失去了耐心,直接进入正题,也是直接表露出把钱汉民喊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那就是,让眼前两个镇的主要负责人对质,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

牛记成没办法,只能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等他说完了,再看钱汉民,那花白鬓角下方的嘴角撇起来冷笑连连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心里不舒坦。

“牛记成,你说的这个曹绸子,你当我不认识呢。换旁人我可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换她家,我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钱汉民一开口,这就刹不住车的开始说起来了。

“你知不知道那曹绸子的夫家是谁?那是张大庄村以前的地富!家里养了败家子,花五块大洋娶了曹绸子回去当媳妇儿。那曹绸子可不是什么勤俭持家的主,苦日子过怕了,冷不丁过上好日子,和她家当家的张格民一对游手好闲。”

“打击地富的时候,他们家没那么好了,坐吃山空,两口子一对儿的白天睡大觉、夜里整些偷鸡摸狗的事,平常还净等着镇上发的救济粮。救济粮发了,他们几天就给祸害完,还找到镇上去要。你说,这种人我能随随便便给他们吗?”

“就这样的人,还是以前生产处长家的亲戚,亲戚都这样,我看那个叫曹安堂的生产处长也不是啥好鸟,该着暂停工作。你说说,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做的人事工作,我看这组织人事工作的也有问题,难怪那个田农也受处分回家种地去了!”

钱汉民一番话说到最后,又把于庆年和牛记成给整崩溃了。

这都是哪跟哪啊。

说的是张大庄村村民生活困难问题,怎么扯上了人事工作安排不妥当的话了。

这话里话外,还是对县里的人事工作安排有意见。

说白了,就是对他钱汉民自己,一二十年了还是个镇主任这事有很大的意见。

“于书记,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还觉得我工作有问题,那我还是那句话,换个普连集的镇主任,我也省得继续操这份心。”

“咳咳,钱同志,我喊你来不是……”

“于书记,你别说不是。我钱汉民活这几十年,什么事没遇见过。你们不就是嫌我脾气臭,想着找个理由给我撸下去吗。要是因为一两个游手好闲到处讨吃食的人过不好日子,就说我钱汉民工作不到位。那我还不服气呢。这县大院门口丢自行车的事,已经十次八次的了,到现在都没个结果,我也没见你找派出所的周栋专门谈话啊。”

“钱老同志!”

“对,我是老同志,我跟不上你们现在的工作节奏了。可有些话,我还是得说。我再老,我也要求进步,我把工作做好了,你们不当回事,上级组织也会当回事。反正话都说开了,于书记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你有时间就想想怎么让全县发展好点,别净在政治斗争上下功夫。就我们普连集镇的发展情况报告,我这边是给那些要登报的人报告的。你可倒好,让李玉要走了我的数据,整到生产工作会议上去反驳那个张恒的汇报结果了。这上报纸的和上会议的,他能一样吗?你这是拿我们普连集镇当枪靶子,跟那个吕自强较劲呢,不是?”

钱汉民这番话一出,于庆年的脸都变得铁青了,旁边的牛记成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有些事,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你能别说出来吗。

说出来,那可是有很坏影响的。

偏偏钱汉民不管那些,既然说了,就在这说个透彻。

“于书记,还是那句话,我是老同志了,跟不上你们现在的工作思想节奏。可有些事情那是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就是我们党对一切的绝对领导。你堂堂全县总负责人,大会小会上让一个吕自强给整的都快没威信了,你丢不丢人?行,县里的事情我官小,我说不着。反正我就说,在普连集镇,我不管他啥民主啊、知识的。该我说了算,就我说了算!当年抗战的时候,这些人就没见他们露个面,现在新中国建设了,他们跑出来指手画脚了?一群毛头小子还想改了我钱汉民的做事方式,让他们回娘胎里再修炼几年都不行!”

其实,要是换个场合,钱汉民说出这些话,于庆年和牛记成肯定是举双手赞同支持的。

可在这里,还有刚才那么些状况。

这原本能让人心情大好的话,在两人听来,怎么都觉得不是个味。

吕自强是狼子野心,你钱汉民也是意图不明啊。

绕来绕去的,于庆年都快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什么把钱汉民给喊来了,总不能是在这听这个钱老同志训斥他的吧?

“于书记,我最后再说一句,也是我刚才说过的。你有时间啊,就想想怎么让全县更好发展吧。别让咱在整个地区吊车尾了,也别有点困难就伸着手朝地区朝省里要救助。能不能有点雄心壮志,能不能勒紧了裤腰带咬牙干出点好的来。哪怕现在不好,你定个好的目标,咱奔着好的目标去实现了,那也是成就啊。不怕难,就怕光想着难,不想着好!要我说,县里的一五计划目标都定的有些低了。再翻个两倍去定目标,有了压力,咱照样能完成。想当年,咱一百多万兵力对上敌人四百多万,全世界都没一个觉得咱能赢的,到最后不还是一举扭转乾坤,随时可以跨过海峡,让全国彻底统一。你们啊,越来越没胆子了!废啊!”

钱汉民说到最后,那真是整个人都是痛心疾首的样子。

于庆年和牛记成都听迷糊了。

刚才是不是说张大庄的事来着?

为啥说着说着,都扯到一五计划目标和实现全国统一了?

这……有关系吗?

“于书记,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回了。镇上工作紧,目标大、任务重、争分夺秒要完成!”

也不知道这钱汉民怎么就能把话说得这么溜。

于庆年愣愣点两下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那边已经答应一声,转身出门走了。

北风呼呼的吹,天寒地冻。

钱汉民出了县大院,脚步飞快,直接走出去两个大路口,周围也看不见任何人了,才猛的一个侧身到了墙根底下。后背依靠着不知道谁家的院墙,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满头满脸、不对,应该是满身的冷汗呼呼在厚棉衣里冒。

谁也不会想到,刚才能把于庆年都说的哑口无言的钱汉民,还能有这种心虚惊恐到了极致的状态。

他为什么心虚?

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这种问题,估计也就只有钱汉民自己才知道答案。

远处的县大院小楼办公室里。

钱汉民都走好久了,于庆年和牛记成才缓缓扭头对视一眼,忍不住齐齐苦笑摇头。

“这个钱汉民老同志,不去做宣传工作真是可惜了他这张嘴了,太能说了。”

“哈哈,他岂止是能说,还能写呢。一年往组织处递五次调动申请,递了三四年。田农在的时候,就告诉我,钱汉民的申请书回回都不一样,都够十几个同志集体调动用的了。”

“啊?他还有这能耐?不是,于书记,我多嘴问一句,怎么就一直没让钱汉民调动一下啊?”

“投票不通过。”

“三四年的时间,十几二十次申请,到最后都是投票不通过?”

“对。”

“这,这钱汉民为人为的也真是……”

牛记成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庆年则是微笑摇头道:“这不是为人的问题,工作同志的调动也不是为人好了就行。主要是这个钱汉民,无论是组织处投票、人代会投票,还是群众投票,他都没有一次通过的。你说这样的人,能真的没问题吗?民主选举通过的结果我们要重视,不通过的结果,我们是不是也应该重视起来?”

于庆年突然间的语气严肃,让牛记成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牛记成能感觉于庆年是要说些重要话了,可他还是没想到……

“牛记成同志。”

“到!”

“这次回去,多关注关注纪检工作,好好过个年。年后,来县里参加一下全县纪检工作的讨论会议。”

于庆年话音落下,牛记成目瞪口呆。

这什么意思?

这明显是在告诉他,于书记准备提议他接手县里的纪检工作了。

“可于书记,不是还有胡爱国同志吗。”

“胡爱国,唉!”

于庆年慢慢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延伸出去。

“铁打的硬盘,流水的兵,革命工作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停滞不前。今天是胡爱国,明天或许会是曹安堂和田农,后天……也有可能就是你我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九五七(上)

于庆年一番话,弄得屋内气氛有些压抑。

不过,这里也没有外人,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转头看向于牛记成,笑道:“后天就过年了,估计还轮不到你我。”

一句玩笑话,让牛记成的心情舒缓许多。

“是啊,马上过年了,有事也得年后再说。就是不知道曹安堂他们去了哪,这个年能不能好过啊。”

“牛记成同志,别操心他们了。连我都不知道他们被带去了什么地方,足以证明这事的保密程度远高于县里的级别。如此猜测的话,估计也就只有……”

说着话,于庆年摇摇一指北方。

牛记成眼前一亮。

“于书记,您是说济南那边的何组长?”

于庆年笑而不答,只是再度看向窗外。

“他们过年,可能比我们热闹多了。”

……

除夕夜,华中某地的一所特殊性质学校的校园里,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

三号宿舍营地前的大广场上,田龙龙和胡建国一左一右拉着小砖生的手,把小孩拽上高高的雪堆,两边一松手,小砖生嘎嘎笑着从雪堆上滑下来,打个滚坐在地上,张开双手咿咿呀呀着还要再来。

满大院到处都是奔跑的孩子。

有年龄大点的,一手拿着香一手拿着小红皮炮仗,躲在角落里,认准谁路过了,点上信子就往人脚底下扔,惹来不少叫骂。

偏偏骂得越狠,这帮孩子就越开心。

宿舍大食堂飘荡出来饺子的香气,众多妇女围坐成一团,守着比门板还大的大面板,摆上各式各样的饺子。

相隔不远的教学楼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拎着个热水壶讲述蒸汽机的发展历史和工作原理。

讲台下挤着近百名年龄不一的工作同志。

有像田农那样瞪着大眼认真听讲的,也有像胡爱国那样缩着脖子闭眼睛打盹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和曹安堂一样,抓着头发睡也睡不着、听也听不懂的满脸崩溃。

天色逐渐昏暗,讲台上老教授摘了眼镜隔着八丈远都看不清书本上写什么字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军哨哨响响彻整栋教学楼。

这屋里所有人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好不容易结束似的,全都垮下去肩膀,开始唉声叹气。

曹安堂扭头看见胡爱国还在打盹,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对方后脑勺上。

“老胡,特派员来了。”

迷迷糊糊的胡爱国猛然睁眼,一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抓着面前的小作业本就开始念:“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从此开启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念叨的声音不大,可这教室里挺安静的,谁听不见老胡的破锣嗓子。

无数目光汇聚过来。

胡爱国的双眼也逐渐恢复神采,发觉身边根本没有特派员的身影,念不下去了,整张脸黑里透红。

全场爆笑。

讲台上的老教授也推了推眼镜,看向这边。

“那位同学,你的学习态度值得表扬,但是你念的东西,是我们第一节课学的。明天把你的课堂笔记交给我,让我看看你都记了些什么。”

说完,老教授转身出门。

无数幸灾乐祸的笑声中,胡爱国气得都想和曹安堂拼命了。

这就是他们来到这里一个月时间以来的生活常态,但不正常的是,对于这些早就过了上学年纪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大老粗来说,学习简直比让他们上战场都困难。

“黑瞎子掰棒子,拾一个掉一个。这些玩意儿,是别人的就是别人脑子里的,记本子上的他就在本子上,这辈子也甭想上我脑子里来。”

“老胡,我可记着是你说的吧,让你上学,你比谁都学的好。这就忘了你自己说的话了?”

“我说你们就信啊?行了,别整那些没用的了,田农你爱学习我不说啥,曹安堂咱俩一路的。你找你的耿连长,我找我的赵特派员,咱一块申请不学习了行不行?”

“老胡,你要自找不痛快可别拉上我,我可不想一辈子留在这扫厕所。”

“扫厕所也比听天书强啊。”

话是这么说,可最后胡爱国还是要走了田农的笔记本,说什么今晚吃了年夜饭,一夜不睡觉也得抄完了,明天好交差。

或许过往的人生当中,他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次集体过年的情况。

校食堂的大宴会厅里,四十多张圆桌摆起来,还是日常的饭菜供应,但桌子上多了几盘饺子,那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宴会厅最前方的圆桌前,几位学校的领导干部坐成一桌,上首位的耿连长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两步,站在了过道中间。

不用谁提醒,全场都安静下来。

哪怕是再顽皮的孩子,这时候也被父母拉着老老实实坐着不动。

耿连长微微一笑,挥手拒绝了勤务员送来的话筒,张口就是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嘹亮话音。

“同志们,我先问大家一句,这一个月在这生活学习,还习惯吗?”

全场震声回应:“习惯!”

可耿连长的表情严肃了些。

“假话,谎话!我刚来的时候,那是用了半年时间才习惯过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这的。你们拖家带口还能那么快习惯啊?真要是习惯了,从明天开始,每天加课四个小时,让你们学到半夜行不行?”

这一问,所有人脸上的欢喜笑容都没了,一个个比苦瓜还苦。

耿连长哈哈大笑:“看你们这群同志,不实事求是,不严肃认真。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这里?那是因为,你们是我们从数万份政审材料当中筛选出来的,有足够高思想觉悟的。不能来我们这里封闭学习一个月,还没学有所成,就把自身的良好品质给丢弃了啊。来,我再问一遍,大家习不习惯?”

这下子没人立刻回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胡爱国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梗着脖子大喊一声:“不习惯!”

耿连长再度大笑:“嗯,这是真心话。可我还是要批评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这里,那是因为,我们对你们所有人的工作经历进行调查研究之后,初步确定你们都是工作能力极强的同志,比我都强的那种。工作能力那么强,这一个多月了还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学习状态,是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众人脸色更苦。

胡爱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曹安堂在一边偷笑。

别人不知道耿连长,他还能不知道吗。只要耿连长讲话,那就是奔着动员战斗情绪去的,谁都别想知道耿连长会用什么方式去动员,反正他讲话,听着就是了。

“同志们,你们思想觉悟高,工作能力强、经验丰富、敢打敢拼。这要是在战场上,我让你们往前冲,我相信你们没一个会犹豫的。可为什么来到这里,让你们有个足够轻松的环境去提高自身知识水平了,反倒是没有一点该有的斗志?是你们不是学习的料吗?我看不是。应该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明白,在这里学习其实就是在打一场特殊意义的战斗,是你们还没真正看到敌人的枪炮,没意识到会有什么样的危机正潜伏着,随时危害我们好不容易拥有的安定生活!”

耿连长环目四周。

“刚才那位说不习惯的同志,站起来!”

胡爱国心中一惊,急忙起身立正。

“同志,我问你,当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你怎么办?”

“报告,和他们战斗到底!”

“嗯,那我再问你,当你面对和你有不同意见的同志的时候,你怎么办?还要和他们战斗到底吗?你要和自己的同志战斗吗?”

胡爱国答不上来了。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同志们,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在场众位或多或少都在工作中与人产生过意见分歧。你们是怎么处理的?是单纯的坚持自我,还是强硬的否定别人?不管你们怎么处理,你们扪心自问一下,处理的到底对还是不对?你们所坚持的就是对的吗,与你们不同意见的人就是错的吗?做工作做到了连对错都分不清楚的地步,你说你们做的到底对不对?”

“什么是对?什么是解决矛盾和分歧的正确方式?我来告诉大家,按照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原理,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才是矛盾的解决方式!”

“在和平年代,真正的敌我矛盾已经不再是我们面临的主要矛盾。我们所面对的也不是敌人,而是和我们有着同样理想和追求的革命同志。如何处理好工作中的矛盾关系?首先我们要先学会否定,然后再学会否定之否定,这才能逐步的解决矛盾,通向真理!”

“这就是你们来这里学习的真实目的。目的就是学会矛盾解决方式,能够用辩证的思维和科学的思想去判断我们工作中遇到的对与错!可你们学会了吗?”

“你们没有!”

“既然没学会,那就证明你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自己!你们面对的真正的敌人枪炮实际上就是你们自身的落后思想和科学知识水平!危害我们安定生活的,就是你们不思进取、只凭经验主义、教条主义做工作的错误思想!”

“改掉这些思想,在以后的工作当中做一个有知识的革命工作者,这就是你们来这里学习的目的。把你们培养成我们党内的优秀的高知识水平的革命工作者,让各项建设工作不再是单纯依靠党外知识分子的良好建议和意见,而是从领导和指挥层面就走向科学真理的出发点,这就是我们把你们带来这里学习的目的!”

“农业生产技术我们要懂,工业科技我们要懂,历史变迁、科教文卫等等方面,我们都要懂。”

“如果这些都不懂,我们连对错都分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分得清楚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甚至连谁是同志,谁是敌人,都分不清楚!只有我们懂了,才能分清楚一切,才能有资格去领导别人,而不是别人说几句我们不懂的话,就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所有人的情绪都沸腾了。

站起身的胡爱国可以说是扯着嗓子,带动全场大声喊出:“是!”

“那大家说该不该学习?”

“该!”

“愿不愿意认真好好学习?”

“愿意!”

“那你们能不能习惯?”

“能!”

回应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就连小砖生都像是被气氛引导着,举起来小手咿呀咿呀不知道喊些啥。

全场沸腾。

耿连长展露出舒心的笑容。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下个通知,明天开始,每天加四小时的学习时间,周周进行知识水平测试。”

这话一出,情绪激昂的气氛瞬间都变味了。

合着说了半天,到最后其实还是要加课还连带着考试的啊?

“怎么了?谁对这项规定有意见吗?有意见的,老老实实坐着别动,没有意见的全都给我抬头挺胸站起来!”

换别人,对耿连长这样的安排或许还要犹豫。

可曹安堂早有心理准备,几乎是耿连长话音落下的同时就蹭的下起身,和胡爱国并排站好。

“报告,我没意见!”

有一个带头的,自然就有无数响应。

片刻之后,全场站满了来这里学习进修的优秀工作者。

耿连长转身去到自己的座位前,拿起来酒杯放眼四周。

“我问大家,敢不敢打一场战胜自己的大胜仗?”

“敢!”

“好!为了我们自身的胜利,干杯!”

所有人的思想包袱卸下去了,精神状态也无限提升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在这里,势必会出现越来越多摒弃落后稳固思想、拥有先进高知识水平的优秀“战士”!

年夜饭,人多,吃的就是个热闹。

可让气氛热烈起来的耿连长,酒过三巡之后,却是转个身出了宴会厅,站在了冷风呼啸的黑夜里。

皑皑白雪映衬着满天星光。

耿连长抬头看了片刻,慢慢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一连抽出三根叼在嘴中,刚想再去拿火柴,却听身旁侧后方,呲的一声,燃起来火苗的火柴递送到他的嘴边。

耿连长扭头看一眼,眉眼微弯,隐含笑意。

凑着火苗点上烟,拿下来,吐出口浊气,才伸手拍拍追着他出来的曹安堂的肩膀。

“你小子,哈哈,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能踩准我的步点。”

曹安堂嘿嘿一笑:“报告连长,不管过多少年,我都能紧跟您的步伐。”

“少他娘的拍马屁!这些年净听这些废话,你小子要是再说,我一脚踹飞了你。”

笑骂之余,转手从袄袖子里伸出来瓶白酒,直接往曹安堂怀里一塞。

这耿连长,也算是这里的最高级别了,谁能想得到他还顺手牵羊出来一瓶酒。

“拿着,待会儿谁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你拿的,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曹安堂有些迷茫。

“连长,你这是?”

耿连长微微叹口气,迈步走进雪里。

“找个安静地。过年了,跟以前那些老兄弟,好好说几句。”

大红灯笼照映下的背影逐渐拉长。

曹安堂的心情沉了下去,拎住了那瓶酒,快步跟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九五七(中)

三号营地高高院墙旁的梧桐树下,半米高的雪堆上插着三根燃起来的香烟。

袅袅青烟中,耿连长和曹安堂席地而坐。

白酒瓶子盖打开,耿连长仰头灌了一口,伸手把瓶子递过去,继续仰头看星空,随口问道:“曹安堂,哪年退伍的?”

“报告,四九年秋天。”

“嗯,退的早,也退的好!老子当年把你们囫囵个儿的从家里带出来,也没想着送谁回家去,也不想看见谁回家的时候不成个儿了。你小子,哼,让老子心里愧疚少了点,他奶个球的,少你这么一点也舒坦不到哪去!”

耿连长一把拽过来酒瓶子,再仰头灌一口。

曹安堂就在旁边默默坐着,就那么安静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耿连长。

熟悉,是因为当年的耿连长就是如此,开心的时候骂他们,生气的时候骂他们,真要是不骂了,那才见了鬼。

陌生,是因为曹安堂跟了耿连长四年,从没见他用酗酒的方式宣泄情感。

“曹安堂,哪年跟的我?”

“连长,真算起来是从四五年开始。”

“四五年,哈哈,小鬼子跑的那年!那年连里囫囵个儿的总共三十六个人,营长嫌咱人少,非得给编到别的连里去。这事,我能让他吗!”

“是,连长你没让他,在团部闹了三天,又关了一个月的紧闭,等你再出来,别的连编到咱连里来了。”

“哈哈,没错!二百人的大三连啊!一个月的禁闭没白蹲。”

想起来高兴的事情,耿连长仰头大笑。

可笑过之后,就是看着雪里那三颗快要燃尽的香烟陷入到沉默之中。

“二百人跟着我,我说了,没媳妇儿的全都给你们找到媳妇儿,到时候咱二百人生出来上千上万的娃娃,成团之后所向披靡。可到了进济南的时候,就剩下一百三十个了,进徐州的时候连八十个都不到!”

耿连长咬着牙,一拳头狠狠砸进雪堆里。

看着已经燃尽的烟头,抬手怒骂:“一群废物,老子让你们打胜仗回家生娃娃的,谁让你们上那边去,年年还得让我这个当连长的给你们点烟!”

“狗崽子王志,他奶奶的我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呢,四排到最后就给我留下来曹安堂一个。这是真就剩下他一个了,连个撑下来的都没有。”

“还有孟成,老子让你好好干后方工作,别他娘的到处乱窜。你怎么就那么脸大的非得跑去北方找我。回不来了吧。我都不知道你埋在哪了!”

“程大嘴有能耐啊,埋都不用埋,一捆子燃烧弹,连点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

“哈哈,还有不错的。王端农现在是舒坦啊,住疗养院了。天天让人喂饭把尿,当年给老子阵前招降的好手,现在放个屁都不能自己控制。”

“你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跟着我干什么啊!”

耿连长越骂声音越大一把抢过去酒瓶子,仰头咕咚咕咚就开始往嘴里灌。

曹安堂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抢酒瓶子,却被耿连长一脚踹翻在雪里。

“滚蛋,老子今天高兴,二百人的队伍到最后还能囫囵个儿跟着我的就剩下俩,好歹是留下来种了,我高兴!”

“连长,你喝醉了。”

曹安堂爬站起来冲过去抢走酒瓶子,也是仰头往嘴里灌。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耿连长,自从退伍之后,他最最敬爱的连长一直留下个杀伐果断、智勇双全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却不知道今天怎么还能喝多了酒,变成一个牢骚满肚子的醉汉。

他不敢让耿连长继续喝下去了,只能用抢酒喝的方式,分担连长的压力,也去分担回想起当年并肩作战战友的悲痛。

程大嘴!

当年就是这程大嘴把他曹安堂从尸山血海里拖出来送回到队伍里的。

王端农!

曹安堂在队伍里混熟了之后,最不怯的就是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五排排长,也是王端农给了他们枯燥战场上的难得欢乐。

孟成!

曹安堂的老乡,也是他退伍之后见过的唯一一个战友。土改的时候孟成说的多好,等他北方胜利归来,继续当个排长压着曹安堂这个小兵。结果呢?北方战场胜利了,孟成回哪去了?

王志!

除了耿连长之外,曹安堂最最敬重的四排排长。

一个个战友的身影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苦涩的东西随着辛辣的酒水一起从嘴角滑落。

一口气没顺下去,曹安堂让酒水呛得咳嗽个不停,狠狠把酒瓶子往地上一摔。

“连长,不喝了,咱回去。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得注意形象。”

“滚你奶奶个腿的注意想象,老子在这里天天注意形象,好不容易有个兵回来了,好不容易能说两句了。你让我注意形象?怪不得连成根那个小兔崽子跟监工似的天天盯着我,我看都是跟你学的!”

耿连长随口这么一句。

曹安堂愣住了。

久远的记忆当中,那个立志要当大将军的憨脑壳小青年,真没想到现在还跟在耿连长的身边。

“三七〇高地,老子手底下八百人的步兵营,守了七天七夜!到最后,就是连成根那个兔崽子拖着我爬了一个月才从雪地里爬出来。战斗的时间还赶不上逃跑的时间多。我是个逃兵!逃兵,你懂不懂。扔下跟着我的兵,我逃了!就这回来之后,还让我带兵呢。”

“我带什么啊?”

“让我再带着八百人出去,就剩下我一个回来吗?”

“老子不干了,打死都不干了,就在这当个教导员,教出来那些新兵蛋子,谁爱带走谁带走,就他娘的别找我!”

耿连长想起身,可起来一半又摇摇晃晃跌坐回去。低着头,就像个没了魂的人似的,不停念叨些什么。

到今天,曹安堂才总算知道他敬爱的耿连长究竟经历了什么。

打了胜仗,却连打下来胜仗的人都带不回来。

逝去的人,万事皆休。

可活下来的,则是要受尽折磨。

风,停了。

积雪映照下的黑夜显得格外宁静,呲的一声响,火柴燃起的火苗送出淡淡的青烟飘散。

正了正衣领的耿连长长出一口气,再把三根香烟倒立在雪里。

“行啦,年年都是这些话,年年跟你们念叨。以前是连成根听着,今年给你们换个新面孔。都看见没,曹安堂!这小子比你们有福气,人家儿子都会跑啦,婆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我都得服气!今年给你们报个喜,你们在那边想着跟着一起乐呵乐呵。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耿连长原本有些迷离的醉眼,这时候终于恢复了清明,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摇头苦笑道:“别往心里去。我这是个毛病啦。学校里的军医说是战争创伤,刚开始我还不信。一辈子打仗,这身上受过的伤都能好了,咋还能脑子里有伤好不了。可你就是不能不信。人家有知识就是比咱这没知识的大老粗看问题透彻。走,回去,该说的都说了,也该回去暖和暖和了。”

耿连长晃晃悠悠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往前走。

曹安堂挠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只能是默默跟在后面。

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可能没有谁能懂得耿连长的脆弱全都是来自这些年跟着他、到最后却没能回来的英勇牺牲战士。

行走在雪中的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心情沉重。

行至半途,耿连长突然转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和连成根的事,那小子都告诉我了。”

这话一出,曹安堂整个人僵在原地。

耿连长不由得叹口气,直接转身正视曹安堂。

“徐州城炸炮楼的功劳是你的吧。你趁着连成根昏迷的时候,就把这份军功安到那小崽子头上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曹安堂不回话。

耿连长直接气笑了。

“曹安堂,你小子跟我这你装什么装!自己的功劳安到别人的头上,你跟我搁这装什么大爱无疆呢?知道自己要退了,要军功也没多大用了,就想着给别人。我告诉你,你这不是帮那小子,你是把他给害了!要不是你让出来的军功,那小崽子这些年也用不着跟着我南征北战到处吃苦头了。也幸亏他命硬,活到现在了。这他奶奶的混账,军功还能让来让去的,你以为炸个炮楼是多容易的事啊。给你们创造机会的那么多战友,怎么没见你把这份功劳让给他们?”

耿连长劈头盖脸的训斥,可这话中所表露的意思,不是责难曹安堂隐瞒实情,而是替他感到不值。

炸个炮楼,那可是拼了数不清的性命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这样的功劳得来不易,拱手送出去更不可能是容易的事情。

听着连长的训斥,曹安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似压在心底多年的一个心结,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丝丝开解。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不好说的。

把军功让给连成根,这是曹安堂自愿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很复杂,那时曹安堂的腿伤刚刚稳定,已经被战地医生下了死命令必须退伍回家修养,不适合继续战场厮杀。

曹安堂正处于心情压抑的阶段,猛然又听说连成根那边快挺不过去了。

想想那个年轻人是跟着他一起出去的,也是因为跟着他去到了战场边缘没能及时得到救治,他就心中愧疚,只想着就算是连成根真的挺不过来,最后牺牲了,也能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于是,随军记录官来询问当时的战斗细节时,曹安堂将炸掉炮楼为总攻赢得有利局面的所有功劳全都安排在了连成根的头上。

谁能想得到,天意弄人。

命硬的连成根最后活下来了,还仅仅是过了三个月,就活蹦乱跳,满身上下二十多处枪伤,全都是皮肉伤,压根就没伤到一丁点内脏。

事是好事。

可由此形成的反差太过明显。

曹安堂退伍了,连成根活蹦乱跳地回去跟着队伍继续作战了。

那时候的他,肯定是有心理包袱的。

当然,不是后悔把功劳让给别人,而是明明他受的伤轻得很却要退伍,连成根那么重的伤却能回归队伍。

不能继续上战场,这才是压在曹安堂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这才是他最大的憋屈。

多年过去,旧事重提。

耿连长重重拍打了下曹安堂的肩膀。

“这人啊,时也命也,连成根那小子大大小小战斗经历了那么多,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回回修养一两个月紧接着活蹦乱跳的,还好端端活到了现在,到最后他把我从北方战场上拖回来,还成了我欠他一条命。但一码归一码,我欠他的,我慢慢还。他欠你的,回头啊,你自己去找他算这笔账。”

话说到这,曹安堂忍不住失笑摇头。

“连长,什么你欠他的、他欠我的啊。咱上了战场,战友就是最安全的依靠,救我的多了,我救的也多了,您一次正确指挥还救过我们所有人,这账怎么算?你说你,好歹还是个连长、不对,你现在可都更高级别了,咋这些道理还不如我一个小兵懂。”

“滚蛋!”

耿连长作势抬腿要踹,曹安堂急忙侧身闪躲。

压抑的情绪舒缓,曹安堂的话也多了起来。

“连长,其实,要我说,这也是好事。要不是连成根身上有了军功,那也没资格跟在你身边。幸亏是他留下了,要是换成我,估计不等战斗结束,我也埋在那了。所以,你这条命能保住,也得算我的一份功劳。”

“去你大爷的,老子不欠你小子的。”

“哎,对了,连长,光听您在这说连成根一直跟着您,那小子人呢?我来这一个月了,怎么也没见到他。”

曹安堂这一问,也算是问到了正题上。

耿连长微笑起来,这笑容之中绝对是掩饰不住的那种欣慰神采。

“连成根脑小子年轻,脑袋瓜活泛,自从跟着我来了这,表现得比我这个教导员还优秀。校内几位主要干部这次是集体同意,让他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哦。”

曹安堂默默点头应声,不再多说话。

这下子反倒弄得耿连长嘴角直抽抽。

“你小子就没点好奇心?就不问问连成根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

“不是。连长你都说是秘密了,我咋好意思问?”

“你不好意思问,我还好意思告诉你呢。甭担心,连成根的任务,你有资格知道大体内容。”

“我有资格知道?”

打死曹安堂都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秘密任务,他还会有知道的资格,艰难张了张嘴,就想问个仔细。

恰在这时,两人行走的前方不远处,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曹安堂,你当然有资格知道。这次连成根去执行的任务,关系到那一年我们共同抓捕燕子李萧镇反的案件。”

简洁明了的话语之后,赵特派员领着胡爱国站在了曹安堂他们的面前。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九五七(下)

镇反工作胜利多年,但是有些残留的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

当年匪首燕子李三落网,在人民正义的审判之后,被判处死刑。

但是李三至死都没有交代,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支持他,事悬而未决,直到曾协助过燕子李三的曹安栓落网,通过小栓子的供词,相关部门掌握了关键线索。

一年多时间的秘密调查,真正幕后黑手的份逐渐浮出水面

但是苦于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即便是当年负责指挥整个镇反行动的特派员,已经确信问题出在谁上,却根本没办法直接动手。

“事关重大,牵涉到了济南方面的几位重要人物,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和绝对的证据,不能轻举妄动。偏偏燕子李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们商议了几次,最后只能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这种方式……”

话说到这,特派员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这才挥挥手,示意曹安堂和胡国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缓缓诉说。

当年抓捕燕子李三的行动中,这两人是直接参与者,有资格知道后续问题的处理。

而随着特派员的叙述,就可以明显看到胡国和曹安堂的脸色发生着急剧变化。

等最终特派员全部说完,这两人所能做的,就只有抿住嘴唇,表严肃地不发表任何意见。

不敢说,也不能说。

能用“极端”这两个字来形容的处理问题方式,也根本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细节方面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体方面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那就是一个字——等!

“等狐狸露出尾巴,等敌人露出马脚!”

“特派员,要是一直都等不到呢?”

“不可能等不到,有些人狼子野心遮掩不住的。如果真的遮掩住了,我们等不到了。那反倒是一件好事。”

特派员的回话,让曹安堂和胡国面面相觑。

这说法太熟悉了。

来这之前,他们和田农一起商量着怎么去针对吕自强的时候,不也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一直等着抓住吕自强的罪证吗。

敌人是狡猾的,但再狡猾的敌人也总有暴露自目的的时候。

一旦暴露出真实目的,潜藏的“猎人”就会一招制敌。

“现在唯一无法确定的,就是连成根同志能不能顺利完成任务了。”

这次是耿连长叹息出声,弄得在场几人全都心沉重了许多。

曹安堂忍不住问道:“连长、特派员,连成根是不是去济南了?如果是的话,何正何组长是不是可以给他支援啊?”

“不行,何正现在的份也不同以往了,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呢。一旦他参与进来,那就会打草惊蛇,让我们前功尽弃。再说了,现在连成根在哪,还是不是安全,我们都不知道了。不能联系,也没办法联系,只能等,等着他给我们传回来重要的消息。”

耿连长抬头看向夜空,众人再度沉默。

特殊时期,特殊的任务,与战争年代的战场厮杀完全不同。

那时候,危险是在明面上的。

而现在,则是暗潮汹涌,看不见的危险才最危险。

“行啦,别想那么多了。连成根那小子命硬、运气好,不会有事的。咱还是回去吃年夜饭,过年吧。”

耿连长一句话缓和气氛。

特派员也是微笑起来,点头道:“没错,既然要等,那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曹安堂、胡国,你们两个是当年镇反行动的直接参与者,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事,那是因为你们就在这里,真正需要的时候还要你们接受上级组织的问讯和调查。但真正的任务过程和你们没有一点关系。你们来这里是学习的,跟那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这番话一出,曹安堂和胡国懵了。

说半天,说的这么闹,俩人也都有点血沸腾了,到最后却告诉他们这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让我们干什么?”

“让你们学习啊。别以为带你们来这里是一件简单的事,这还涉及到组织上安排的另外一项重要工作。如果一切顺利,你们学有所成之后,还能回归原本的工作岗位。如果不顺利……”

话说到这,特派员看向耿连长。

耿连长神严肃少许,震声道:“组织相关同志集体进修,若无特殊需要,就地安排,十年内不得回归原籍。”

为什么仅仅是一次进修学习,却要让来这的人全都拖家带口?

原因就在这里。

行动保密程度极高,十年的保密时限,意味着曹安堂这些人如果不被安排具体任务,那么久必须留下来,也不准将这里发生的事传扬出去。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离开这里,自然要考虑到家属的安排问题。

“等着吧。可能过了年,就会有组织上新的命令。也有可能过上十年二十年,你们都变成老教授了,也接不到任何具体的任务指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年,但未必就是最后一次。”

四人说着话,又回了宴会厅。

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中国人的心中,过年永远是最大的事。

即便是再穷苦的人家,也要吃顿好的,为新的一年子红红火火,讨个好兆头。

偏偏今年这个年,就有那么一群人非要在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里搞事。

大年初三小年朝,女娲娘娘造猪膘。

普连集镇镇中心大路上,来来往往走亲拜年的人,最少也是拎着二两猪。

单凭这种景象,也大概能猜到镇上群众的生活水还算好。

人人脸上带着笑意,面熟的走个对脸还会说一句过年好。

大街上一片喜庆祥和,可镇政府大院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才年初三,多少人家里亲戚都还没走动过来呢,就被强行要求回来上班了,其心可想而知。

可再怎么心不好,也没办法表现出来。

年三十一大早的时候,镇生产主任张恒就带着几个县里来的年轻民主监督员,到处宣传摒弃封建迷信、抛弃陈旧风俗。没人搭理他们,他们就拿个小本本给记下来,说大家为机关工作者不带头支持民主工作,等着受惩罚。

中华民族自打有过年历法开始,就从来没听说过,谁回家过年还要受惩罚的。

单单这一件事,也就算了。

反正大家最后是安稳过了除夕。

谁能想得到,县主任钱汉民从年初一下午开始,就全镇各个村子到处跑,亲自带队动员各村农户努力发展副业,要求镇工作人员尽早回归工作岗位,最快速度恢复全镇所有的正常生产发展。

一边不让过年,另一边是过个年也不让安生。

大家使劲捱着,好不容易捱过了年初二,到今天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不能不来上班了,县里的调查组都来了,专门调查全镇各项发展指标,谁都避不过去。

整个镇政府大院气氛严肃,各部门集体到场率先自查年前最后一个月的发展汇报数据。

镇主任办公室里,也是安静异常。

李玉坐在办公桌后面,拿着两分汇报表,眼睛是看在上面,可一颗心根本就没在他看的东西上。

李玉现在也郁闷着呢。

年初三啊,要是没紧急况的话,能有几个人想加班。

偏偏今天一大早,张恒那个没眼力见的直接跑到他家门口堵着他,死活非要来普连集镇展开调查工作,不来就直接去找于书记聊聊。

李玉心里气的,都恨不能把张恒打一顿了。

这群小年轻整天嚷嚷着破除旧风俗,绝对不过年。可他李玉还得过年呢,家里那么多亲戚都没走动个遍呢啊。今年荣升生产处处长,即便只是个暂时的,那也会有不少人来给他拜年的。

李玉真心不想来。

哪怕是年前的生产总结会议上,于庆年明确表示,让他们一周之内弄出来个最真实的普连集镇月度发展指标,仔细算算,那不是明天才是最后期限的吗。

再说了,做工作要懂得揣摩领导意图。

李玉想来,数据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样的数据能符合于书记的需要。

谁不知道县里已经分成了三派,支持吕自强工作的一派,支持于庆年的一派,埋头工作不去理会这些特殊纷争的一派。

这种况持续下去,早晚会影响到全县的正常工作。

有道是防患于未然,这一次在生产总结会议上,于庆年让他当众念出来完全不同的汇报内容,其实就是针对支持张恒的吕自强。

吕自强重视的人犯了错,就会失去不少信任,到时候于庆年自然而然就能恢复对整个县大院的完全领导指挥。

所以,真实数据是什么样的根本无所谓,只要证明张恒是错的,那就足够了。

这就是李玉对眼前这项工作内容的理解。

先不说他理解的对还是不对,就看他现在的所作所为。

看半天都没看心里去的那些资料随手一放,推了推眼镜框,面向对面坐着的钱汉民和张恒。

“要查,那就查个彻底,于书记交代的工作咱们谁也不能怠慢。现在时间还早,让镇上各部门的人都写一份月度工作总结吧,下午我走的时候一起带回去交给于书记。现在呢,咱们出去转转,先去供销点,再去粮转站,就去这两个地方看看。我好歹也是县里的生产处长,哪怕只是个暂时的,我工作经验还摆在这呢。谁是真,谁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说完,李玉起,倒背手迈着四方步往外走。

钱汉民还是那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态度,瞪了张恒一眼,起跟出去。

张恒走在最后,压根都没在意别人的反应和态度,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天吕自强跟他说过的话。

必要的时候,事急从权,申请打开了粮转站的仓库看看。

说实话,申请是好申请,李玉这次来带了生产处的公章,写一个紧急专用的单子盖上章就可以。但是谁也不知道最终的检查结果是个什么样。

如果真的像张恒科学计算出来的结果那样,那他自然能够直腰板面对所有人。

但万一和他计算的结果不一样呢,万一是他计算少了呢。

到那时候,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会被所有人都当成阶级敌人,定他个试图吞没应急储备粮的罪名。

张恒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吕自强会这么笃定的说要开仓。

只是带着一种莫名的信任,才会在今天主动将李玉拉来普连集镇,其他的调查结果他都不在乎,他也想知道知道,如果真的开了镇粮转站的储备仓亏,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就在李玉被钱汉民和张恒共同带领下,视察普连集镇工作况的时候,远方县大院里,上裹着厚厚棉衣的吕自强冲正在烧开水的连成根挥了挥手。

“小连啊,今个儿跟我出去一趟。”

吕自强如此熟络的称呼,足以见得这一个月时间里,他和连成根之间的关系已经在快速升温了。

犹记得刚开始第一次见到连成根的时候,吕自强还嫌这年轻人是个憨脑壳,谁知一个月时间接触下来,憨脑壳还是憨脑壳,但连成根回回说话总能说道他吕自强的心坎里去,让人有时掩嘴、有时捧腹。

也正因如此,现在,在吕自强心中,连成根的地位都已经远超吴昊和齐妙妙。

听到吕自强的话,连成根还是用他那常年不变的憨笑回应过去。

“联络员,咱去哪啊?”

“哈哈,去普连集镇,看个闹。”

吕自强没有多说,但说出来这么个地点,其实潜台词就是想去那看看普连集镇的粮仓打开,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行,您稍等,我这就去找人安排车。”

连成根一路小跑着出去。

吕自强满脸笑容,起看向窗外。

一个多月来,他所出的力都出了,也是该快到收获的时候了吧。

目光延伸出去,落在县大院的空地上去,淡淡的微笑挂在脸庞,刚想转出门,大院门外一脸小汽车开进来,车上下来的人直接吸引了吕自强的目光。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九五七(转)

一辆小汽车吸引得可不只是吕自强的目光,但凡是能看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目光定格在那里。

陌生车牌号的汽车上走下来个熟悉面孔的人。

齐成齐秘书就在一旁,主动迎上去两步。

“王浩主任。”

一句简单称呼道出来人的份,正是曾经的镇反侦查员、后来的省调查组副组长、现在的省民主监督工作委员会主任,王浩。

谁也不知道王浩是来干什么的。

即便是于庆年也只是在一个小时前才收到地区的通知,说这位王浩主任即将到来。

于庆年也是人,也有家庭,这会儿正从老家那边马不停蹄往这赶,也只能是齐成作为代表先来迎接。

这还是第一次省里来人,弄得县里手忙脚乱。

尤其是齐成看到王浩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时,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上。

“王浩主任,我们于书记可能还要等会儿才能赶过来,您看?”

“没关系,齐成同志,我这次来是受何正何组长的委托来送一封回信,顺便看看咱县的民主工作氛围。没有特殊的工作安排,也不需要谁陪同,你只要帮我把曹安堂同志喊来这里就可以了。”

王浩说着话,转回去拿公文包。

再等回头,就看见齐成还站在原地。

“齐成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呃,王浩主任,不瞒您说,曹安堂同志……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王浩瞪了瞪眼,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这个“找不到了”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大活人还有能找不到的吗,曹安堂一个大老爷们让人拐跑了还是外出迷路了?

“王浩主任您别误会,是一个月前,曹安堂一家就被人接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一起被接走的还有胡国和田农同志及其家属。”

“被人接走了?谁接走的?”

“不知道。”

“接哪去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不知道。”

嘭的一声,王浩把车门摔得震天响。

“齐成同志,那麻烦你告诉我,你们知道什么?”

王浩本就是带着满肚子火气来的,作为省民主监督工作委员会的主任,这一个多月始终各地奔波,年能不能过好无所谓,关键是各地的民主统一战线工作根本就没多少做好的。林林总总的问题太多,王浩是主要责任人,出了问题他负责,偏偏这个工作主任的份没有更多指挥的权力。

出了事他负责,却没权力当场解决。

这么尴尬的一种份,怎能让人心好了。

原想着正好过年的时候,来到了这个还算熟悉的地方,正好和一些老朋友叙叙旧发发牢,聊以宽慰。

结果,却被告知,他在这熟悉的那些人全都没影了。

可想而知,王浩此刻的心是有多么震怒。

齐成没办法,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浩的问题。

就在县大院里,那么多目光的注视下,出现这样的景,气氛也变得无比诡异。

直到一声汽车鸣笛从大院门外传来,又是辆汽车开到门前,于庆年走下车之后,齐成算是找到主心骨了。

齐秘书自动后退一步。

于庆年快步来到近前。

看得出,于庆年心不错,过年喜庆是一方面,得知王浩到来才是他这么高兴的关键。他总觉得曹安堂几人莫名其妙被接走,是济南方面的行动,那么王浩专门来这里肯定是准备透露点行动消息的。

可等几人一起上楼,去到办公室里坐下,几句交流之后,于庆年的好心彻底没有了。

“王浩同志,你也不知道曹安堂他们的去向?”

“于书记同志,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啊。”

于庆年和王浩面面相觑,齐刷刷皱起来了眉头。

“那王浩同志你今天来是有什么工作任务?还有,何正何组长那边是不是会知道点曹安堂的消息?”

“我正要说呢。我今天来是受何组长的委托给曹安堂送一封回信的。如果何组长知道曹安堂去了哪,又怎么可能让我送信来。”

王浩来这的目的,之前已经说过了。

送信给曹安堂,顺便视察县里的民主统一战线工作。

而视察的主要方面,其实也是关于曹安堂与吕自强之间的矛盾。

一个月前,青年报刊登的副刊文章,早就在省里部分人群中间传阅过,连现任省民主监督委员会常务的吕自强父亲都在一些内部会议上,带着怒火质问一些党内同志选拔机关工作人员的管理条例到底完不完善。

当时,这一事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省里还不至于专门为这件事派工作组过来调查,但这件事却也成为了以吕自强父亲为首的某些人,对党内工作进行干涉的理由。

何正在事件发酵起来的第三天收到了曹安堂寄过去的信,也是那封信被放在内部会议上,与之前的副刊报道一起,作为一个特殊**件进行讨论。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党内同志成功抵挡住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指责,也让总体的工作环境趋于稳定。

事,是因曹安堂而起,同样也是因曹安堂而平息。

为了避嫌,何正才过去了一个月,等事件完全没了关注之后,给曹安堂写了这么一封回信,秘密交托王浩带过来。

谁能想得到,收信的人却没了。

县通讯处里。

王浩通过电话将这边的况汇报给了何正,放下话筒,再回头,就是一脸的表古怪。

于庆年这时候也没办法保持淡定了,急声问道:“何组长说什么?”

“何组长说他也不知道。如果是省里的工作,连他都不知晓的话,那就证明这件事的保密程度,到了一个很恐怖的程度。”

这话一出,于庆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超越省里级别的保密程度,那得是什么样的任务啊。

这种特殊行动,曹安堂、胡国和田农那三人有资格参与,他这个县主要负责人竟然没资格。

等以后那仨回来了,让这里的工作同志还怎么面对?

不得不说,于庆年此刻的心……有点酸。

何止是他,王浩都酸了。

想想就觉得曹安堂他们肯定是做更大贡献去了,怎么这好事还轮不到他们头上呢。

“嗯,也不一定。何组长还说了,如果是外省的工作,他那边也不会得到消息。以前曹安堂不是总想着去禹州吗,说不定他带着胡国和田农跑禹州谋生计去了。”

王浩随口一句话。

于庆年报以苦笑。

只能暂时用这种理由安慰自己吧,就算真去禹州,谁还会是被接走的,还拖家带口啊。

“走吧,王浩同志,信送不到了,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一句话转回正题,王浩的表跟着严肃起来。

“于书记同志,来之前我已经听说了咱县里的况,总的来说你这不是个别况,但你承受的压力却是别人比不上的。毕竟,你面对的人,那可是吕……”

说着话,两人并肩向外走。

走出通讯处房门的那一刻,王浩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门外走廊正对面,吕自强满脸不知名的笑容,冲着王浩扬了扬下巴。

“王同学,好久不见啊。”

王浩无奈叹口气:“吕同学,我倒是觉得永远不见的好。”

就这样的开场白,已经足以证明王浩和吕自强认识已久。

两人都曾在山大进修过,不过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未必能有多么和谐了。此刻站在一起,两人针锋相对、话里带刺地说几句“客话”,客过后,吕自强当然要说出来他堵在这的目的。

“王同学,你是来视察民主统一战线工作的吧。那正好,今天就有个很民主、很统一的工作正在进行,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这话出口,王浩第一反应就是看于庆年。

在这里,真正的指挥者是于庆年,王浩要做什么、要去哪,也只会询问于庆年的意思。

要是随便冒出来个家伙,让他去哪,他就去哪,那这王主任当的岂不是很草率。

始终保持沉默的于庆年,这时候也就是淡淡微笑。

哪怕内心中翻江倒海,绞尽脑汁去想今天全县到底有什么“很民主、很统一”的工作,就是想不起来,他依旧微笑着回道:“既然吕联络员盛邀请了,那我也作陪,就陪着王主任一起去看看吧。说实话,这两个月来,我们县的民主统一战线工作,在吕自强同志的联络下已经初见好转,不像最开始的时候那样工作责任不明确了,这是值得深入了解的。王浩同志,你的意思呢?”

“行,既然于书记同志没意见,那我就接受这次吕自强同志的安排。吕同学,我们去哪,看什么啊?”

这些人说话,哪怕是每一个字都是在脑海里转了三道弯才说出口。

没办法仔细琢磨,一琢磨那就是说不完的多方面理解。

总之,吕自强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一场好戏,一个人看多没意思,观众越多才越闹。

“那行,二位既然都有时间,咱们就普连集镇走一趟吧。”

……

普连集镇。

小汽车行驶在颠簸的乡村土路上。

右后座的李玉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随着汽车车轮又一次从路面小土坑上弹跳过去,他猛然伸手使劲拍打驾驶座。

吱嘎一声,汽车停下。

李玉下车就开始吐。

那真是把张恒和钱汉民这些看的人都整得胃里翻腾了,李玉才艰难地直起,使劲擦擦眼泪鼻涕。

“回去。不转了!”

一声喊话,嗓音都变了调。

张恒那边懵了。

“李处长,咱这才刚出来啊。”

“我说,不转了,你听不明白吗?钱汉民同志,你说,这什么地方?”

钱汉民微微一撇嘴:“镇西边。”

“我是问,这哪个村。”

“还没到哪个村呢。”

“最近的哪个村?”

“武家庄。”

“行,武家庄耕田土地冬护合理、副业发展况良好,基本可以确定农副业产出较之前有所提升,绝无减产可能。普连集镇生产主任张恒汇报数据存疑。走,回去。”

说完这句话,李玉摇摇晃晃回到车上,闭着眼睛往座椅靠背上一趟,整个一半死不活的样。

外面众人都傻眼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张恒,最着急的人也是张恒。

“李处长,你这不对啊!你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武断的做出来最终结论,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李玉闭着眼睛,实在说不出来任何话,只有剧烈起伏的口证明他处在暴怒之中。

旁边的钱汉民则是眼前一亮,迈步过来,一把推开张恒。

“谁说李处长没有进行认真的调查啊,我们在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了。李处长深入到各个村落,实地调查走访,得出来最精确的数据结论证明,我们镇的生产状况良好,一直处于上升状态,我所汇报的数据完全没有错误。这是大家眼睁睁看到的事实,谁敢否认?”

说着话,钱汉民扭头看向四周。

开车的两位镇司机目视前方,一点表都没有,压根不多说话。

跟随的一名县生产处办事员、一名镇记录员全都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惜,钱汉民根本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好,各村生产况调查结束,回镇上。谁要是不想回去,那就在这待着,谁也不强迫。”

话说完,钱汉民直接上了李玉的车,指挥司机调头,原路返回。

车轮卷起来的漫天烟尘缓缓消散的时候,张恒终于恢复了点正常思考能力,也是这一刻,他好像有点明白当初吕自强的那句“事急从权”是什么意思了。

缓缓抬头看向旁边,剩下的两人自动避开他的目光,他也知道在场没有其他证人,就算回去说出来实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

不是说下一站是镇供销点吗。

如果到了供销点,那个李玉还是这种表现的话……

“粮转站的储粮仓,必须打开看看了,我就不信那地方打开了,还能有人颠倒黑白,掩盖真相!”

张恒年轻气盛,心里的话直接说出口。

同车而坐的其他人瞬间脸色煞白,好似预见到什么不好的况即将发生。

第一百三十章 一九五七(开)

大年初三,普连集镇供销点门前排起来长龙队伍。

都是采购走亲访友礼品的人,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什么地方,总会有生活条件好一点的,舍得花钱的。

即便生活条件不好,过年时间走亲串友,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会翻开腰包买些平时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过节礼。

像这种供销点前排起来长龙队伍的况,在普连集镇不常见,但今天切切实实发生着。

远处缓缓开过来的小汽车里,李玉好不容易压下去晕车的难受感觉,微微抬了下眼皮,只是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况,二话不说,再次拍了拍驾驶座座椅。

“走。”

小汽车不做停留,继续向前开。

后面已经停下来的另一辆车,车门打开,张恒都迈步下车了,看到前方车辆再度启动,登时一股子火冲头,加快脚步追上去,一把拉住门把手,边跑边挥舞拳头砸的车玻璃哐哐震天响。

“李处长,你都不下车看一眼的吗?”

车旁边追这个人,司机只能无奈停车。

钱汉民拧着眉头推开车门,张嘴就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李玉一把扒拉开。

“普连集镇人民群众生活水平明显提高,供销点商品供应充足,事实证明,你所汇报的数据存疑!还有什么事,等回去一起说,别在这胡闹。开车,走,去粮转站!”

李玉探着脑袋冲车外张恒喊出这番话,一伸手拉上车门。

随后车轮转动,张恒被迫闪躲,眼睁睁看着汽车远去,气得双眼发红。

而车上的李玉根本不会理会张恒什么感觉,他现在是真的不想坐车了,只感觉再多耗一会儿会死在车上一样。仔细想想,自己体这么难受,还坚持着要去粮转站一趟,将普连集镇所有的发展况全部调查清楚。这也算是重伤不下火线了吧。

怎么着,也得让于书记知道他,为了革命工作如此奉献牺牲。

一念及此,李玉转头看看旁边的钱汉民使劲咳嗽两声。

“钱主任。”

“哎,李处长,您有什么事儿?”

此刻的钱汉民,心很不错。

原本对于县里来调查组调查普连集镇的生产发展状况,他还有点一颗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等看了李玉的表现。

他整颗心就完全放了下去。

只感觉李玉这人就是他的福星,无形中给他打了一次很好的配合,面对“福星”,他的态度自然会好很多。

李玉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己现在的份也足够受到别人这样的态度对待了,缓缓点头道:“钱主任,待会儿麻烦你安排一下,从粮转站离开之后,我就要去镇卫生所稍微休息一下。请你派人通知一下县里于书记,就说我在你们这的调查结果,可能要晚一点才能汇报上去,但绝对保证明天形成完整的工作报告。”

听着李玉的话,钱汉民稍稍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李玉是个什么心思了。

说实话,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两人事先没有商量,但所出现的结果充满了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既然是你帮我,那我帮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李处长,我明白,一定给您安排妥当。待会到了粮转站,门前停一停,然后接着就去卫生所。”

后半句话冲着前面司机说的。

司机答应一声,一脚油门加速。

原想着再和钱汉民客两句的李玉,瞬间脸色煞白,又开始使劲压制胃里的翻腾了、

没办法,其他的都有可能装,就是这种晕车的反应绝对装不出来。

后方车辆看到前方汽车提速,也紧跟着加快速度。

按理说,两辆车按照车内人份一前一后那是常规况,但坐在后面车里的张恒现在根本顾不上什么常规不常规的了。他好像已经预见到去了粮转站之后,一定还是这种看一眼就走的况,于是使劲拍打驾驶座椅,让司机加速。

这辆车上四个人,相比较而言,司机也就只能听张恒的命令。

加速超车,转个弯就去到了前面。

也是这一个转弯之后,粮转站到了。

闭眼休息的李玉得到钱汉民的提醒,努力抬了抬眼皮,看了眼车窗外的镇粮转站大门,随后嘴唇蠕动了两下。

钱汉民多有眼力见啊,当时就冲司机喊道:“停都不用停了,直接去镇卫生所。”

话是说出来了,可这车压根就没按钱汉民的要求那样开。

吱嘎一声,司机猛然急刹车。

钱汉民好歹还能用手撑一下,李玉那边猝不及防就是一脑袋撞上前排座椅。

这一撞那比吃药住医院都管事,李玉头也不晕了,胃也不翻腾了,扯着嗓子一声吼;“怎么开车的!”

“领导,前面有车。”

司机很是无辜的解释。

李玉和钱汉民顺势抬头,就看见前面那辆车上张恒走下来,直接横在马路中间。

“李处长、钱主任,到都到了,咱不得仔细调查调查吗?你们要是到了这还那副走过场的态度,我说什么也要写文章批判你们。你们这是对工作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李处长你别忘了,你之前的那位曹处长是怎么离开工作岗位的?”

张恒在这一番话,直接说的李玉哑口无言。

不管别的,单单是想起来曹安堂被暂停工作的原因,他就没办法淡定。

一个月前的那次讨论会议,很多人不知道具体况,但都清楚是一篇批判文章,让曹安堂彻底离开了工作岗位。李玉这个后来者怎能不将前车之鉴牢牢印刻在心中。

“行,那我们就去看看!”

李玉一句回话,推门下车迈步就往粮转站里面走。

镇上的粮转站占地不大,前院是一间小小的值班室,白天黑夜四人轮班看守,受县粮食站直接管理。

后院是两个大仓库,一个是存储统购粮的供运输辗转所用,另一个是存储备粮的,大门上贴着封条,全镇的储备粮食在这里以做应急所用。

能直接看到的那个仓库,此刻是空的,干干净净,怕是连老鼠都不会逗留。

关着门的那个,谁也看不见里面什么况,也不可能轻易去看。

所以,大家都有点不明白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李玉就站在大院中间,倒背着手一直往前看,动也不动。

过了好半天,张恒受不了了。

“李处长,您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让我说什么?你们汇报上的数据里面都说的很清楚,普连集镇上个月无粮可购,所以统购粮仓是空的。眼睁睁的事实,明明白白的数据汇报,你们都写着零呢。”

“可这不是还有储备粮仓库吗。”

“张恒同志,注意一下你的份!储备粮仓库是什么地方?你有什么资格说打开这里看一眼?”

“李处长,我知道我的份,我是普连集镇生产主任,我为整个镇的生产况负责,我为整个镇的生产储备粮数量负责。反正都已经到这了,我就把话说明白点吧。我年轻,接触工作时间短,但不代表我对镇上的工作一点都不熟悉。之前在汇报会议上,对于镇储备粮数量的汇报,我提供的数据和钱主任所提供的数据相差了两倍之多。请问这样的差距,难道不需要事实去验证一下吗?打开仓库看看,一切都清楚了。如果你们不想打开,就证明你们心里有鬼,就说明镇上的储备粮数量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多。是你们好大喜功,欺上瞒下,只求功绩、不顾事实,完全不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放在心上。”

张恒说越离谱。

钱汉民脸都青了。

“张恒,你这是在诬蔑!”

“我是不是诬蔑你心里清楚!钱主任,请你明白!应急粮储备关系到全镇人民的生存保障。如果这里储备的粮食不足,一旦出现任何意外,粮食供应不足,你们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还是那句话,今天必须开仓查验,如果不开,那我就去找吕联络员说到说到。”

张恒如此坚持。

李玉感觉头大,侧眼看向边的钱汉民。

谁也不知道钱汉民此刻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感受到李玉和张恒的目光全都放在了他的上,当时就向前一步,昂着头说道:“开就开,只要有权限打开查验,那就查一查。普连集镇粮食储备充足,这是事实,不容许任何人反驳的事实!如果出现问题,我担负这个责任,也用不着别人指责我!”

气势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此消彼长。

钱汉民无所围聚的表现,让张恒心里那种坚持再次消散,升起来些许犹豫。

按理说,钱汉民应该是最害怕开仓查验的。

他所汇报上去的数据,和张恒了解到的况,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两人当中必定有一个虚报数据。

张恒肯定是觉得虚报的那个人时钱汉民,这才会理直气壮的要求开仓检验。谁能想得到,钱汉民比他还有信心的样子,这让他难免想多了些。

会不会是从最开始的时候,钱汉民就让人把假的数据给他,故意让他计算失误?

仔细回想一下,还真有这种可能。

貌似从他参加工作开始到现在,所获得的数据都是从之前的记录当中获取的,万一要是以前的数据给了他误导,他计算错了,那岂不是会影响到,他在镇上的工作。

影响了他在镇上的工作,就会影响到一直在支持他的吕联络员。

影响了吕联络员的威信,那就会影响到全县民主监督工作的进展。

牵一发而动全啊!

这一刻,张恒都不敢想象,万一他要是错的,会造成什么样可怕的后果。

对面的钱汉民还有些不依不饶,继续嚷嚷道:“张恒,你犹豫什么呢?不是你提出来的,要开仓查验的吗?”

“我……”

“行,你先不用说了,李处长在这呢,听县里的安排。李处长,我知道您这次来是带着县生产处公章的,只要我们写申请调,您给盖章了,完全可以开仓检验。虽说是生产方面的问题不是我直接负责,但我这个镇主任也有连带责任。只要张恒写了申请书,您盖了章,开仓检验出现任何后果,组织上有任何处分,我陪着你们一起承担。”

钱汉民越发的气势如虹。

可李玉那边皱起来眉头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行不行,我们是坚定的革命工作者,怎么能因为一些小事而无辜受处分呢。不用检查了,我相信你,钱主任。”

“李处长,您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也不是针对你。关键是,你相信我没有意义啊。必须要县里的于书记相信我才行,也必须要人民群众相信我才行,还必须要这位张恒同志相信我才行。我这人没别的要求,就是想获得同志们的信任,让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认真工作,勇于承担担责任,也能够正确处理问题的革命先锋。张恒同志,你不是要开仓检验吗?写申请书吧。写了申请书,我陪着你们一起承担后续责任问题。”

钱汉民表现的越是肆无忌惮,张恒那里就越是心惊胆颤。

这事不好整啊,万一开仓检验出现了与他测算完全不同的结果,那就是他在虚报数据。

到时候出现了问题……

等等,就算是不开仓检验,李玉到最后做出来的调查报告结果,也还是他虚报数据的啊。

开与不开,都是一样的结果。

那,为什么不开?

张恒猛的一拍脑袋,这才想明白过来,无论发生任何况,他所遭遇的结果一样的。抬头看看梗着脖子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模样的钱汉民,他狠狠点头头:“行,我写。我现在就写申请书,我们一切承担之后的责任和结果!”

张恒突然间的不再犹豫,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钱汉民干巴巴张了张嘴,竟一时间说不出话。

眼看着张恒都拿出纸和笔,准备动手写申请书了。

李玉那边还是在使劲摇头。

“不行不行!张恒,就算你写了申请书,我也不会盖章同意私自开仓检验的。储备粮仓库必须在紧急状态下才可以打开。你们说,现在算是紧急状况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九五七(懵)

李玉说到最后,语气冷许多。

一旦打开储备粮仓库,就意味着他需要写出书面报告给上级生产管理部门,解释清楚开仓的原因。

这个原因怎么写?

“难道要说,是为了检查我们县向上汇报的生产数据前后不一致问题?那不是变相告诉上级组织,我县的生产工作况混乱了吗?在我领导县里生产工作期间,出现混乱况。张恒同志,还有钱主任,你们觉得这合适吗?”

李玉挑着眉毛看向周围。

钱汉民赶紧使劲摇头道:“不合适不合适,这肯定不合适。不好意思啊,李处长,是我考虑不周全,那这样的话,储备粮仓绝对不能开。”

他这边话音刚落,张恒猛然上前一步。

“谁说不合适?李处长,普连集镇的储备粮数量到底是多少,我们心里都没有个定数。这种事要是没有搞清楚,那就是你的工作失职!开仓检验查清楚了,具体数值向上汇报,那也算是你工作认真负责呀。不开仓,才是你不负责。您别忘了,我除了是镇生产主任,我还是县民主监督委员会成员,你今天的一切工作况我都看在眼里,我都监督着呢。今天要是不开仓检验,那我肯定要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实汇报上去。到时候,你就看看我们吕联络员怎么说吧。”

张恒又把吕自强给抬出来了,弄得李玉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可仔细想想,开仓的连带责任和吕自强那边的写文章批判相比,李玉还是觉得开仓的后果他更承担不起。

“不行,这储备粮仓库绝对不能开!”

“李处长,必须要开,不开就是有问题!”

“哎,李处长、张恒同志,开与不开都行,别吵,我们找个妥善的办法。”

张恒和李玉争吵,钱汉民在中间像个搅屎棍一样,一会儿说必须开仓验明正,一会儿又说不能开仓,不能让李处长工作难做。

三个人就在这粮转站大院里争论个不停。

与此同时,普连集镇镇中心政府大院门前,两辆小汽车停在这里,其中一辆车上,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但也暗藏凶机的争论交锋也在进行。

于庆年坐在左后座,抬头透过后视镜观察了开车的司机几眼,不由得轻声道:“这位年轻同志有些眼生啊,也是我们县的工作同志吗?”

抓着方向盘的连成根咧嘴憨憨一笑:“报告于书记,俺叫连成根,去年年底刚来县城工作,一直是跟着吕联络员熟悉县里的民主监督事宜。”

“连成根?好熟悉的名字啊。”

于庆年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

要知道,这已经是他在曹县工作的第七个年头了,县里所有的工作同志,哪怕是各村的民兵小队长他都有印象。刚才看连成根面生,才会询问一下。

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跟着吕自强的,也不算是县机关工作队伍内的成员,他也就释然了。

偏偏连成根的名字,却有点耳熟。

于庆年很确信,这个名字他不止听到过一次,关键是在哪听到的,就是想不起来了。

处在回忆中,面容也变得严肃许多。

坐在副驾驶上的吕自强看到于庆年那么严肃的表,其心难免紧张起来。

要知道,自从来了县城里,他一直谋划着在这展开自己的理想抱负,一个多月前成功将吴昊和齐妙妙拉近他的理想社会建设圈子里面,本以为会一往无前、乘风破浪。

可惜,那两人虽然能听从他的安排,可做事能力实在是太差了。

容易被他忽悠,也更容易被其他人的想法所影响。

好多次都是做事做的让他吕自强很不舒心。

反倒是边这个连成根,自从被齐妙妙带到了他边之后,就让吕自强感觉找到了知己一样。

他所表述的思想,连成根总能跟上他的节奏,他所安排的工作,连成根更是做的滴水不漏。

吕自强已经在心底里隐隐将连成根当成心腹,当成他以后大展宏图的左膀右臂了。

这时候要是被于庆年给关注到,谁知道会产生什么不好的结果。

一念及此,吕自强轻咳一声,直接打断了那边于庆年的思考,顺势就开始转移车内众人的注意力,看着右后座上的王浩开口道:“王同学,你看看这县里的工作况,实在是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啊。重要的生产发展工作都还没有实现问题解决,我们的于书记竟然在这里和开车的司机同志闲聊。呵呵。”

最后一声冷笑,惹得于庆年和王浩齐刷刷皱了下眉头。

那话是冲着王浩说的,就算是于庆年满心的反驳话语,也只能压着。

王浩是真不想和吕自强交流,可都点到他了,他也不能不接茬。

“吕同学,你既然说今天来这里是关系到重要生产工作的,那就没必要去在一些小事上说三道四吧。说别人的时候,先想想你自己在做什么。”

吕自强心里这个气啊。

本想着转移注意力的,没想着让王浩给怼这么一句。

可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也就顺着这个话题直接说下去。

“行,王同学,那我就说说重要的生产工作问题。你我都是做民主监督工作的,在我的监督下,曹县的各项工作要比之前的时候好转了很多,但还是有不少顽固的问题存在。机关工作队伍内部存在着一种相当严重的急功近利、好大喜功风气。尤其是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十几年来一直都是在镇主任的位置上,始终希望调动,却不能如愿。最近这段时间,竟然铤而走险,试图通过虚报数据,只从数据上去提高普连集镇的发展程度,妄图以此来争取组织上对其的重视。这种不顾实际的行为,是不是应该考虑予以批评啊?”

谁也没想到,吕自强能把话说的这么直白。

而抛开个人感不谈,王浩觉得,要是事实真如吕自强所说的那样,这个钱汉民倒是值得重视一下。

一念及此,王浩扭头看于庆年。

于庆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就的养气功夫,特别是在面对吕自强的时候,总能保持着一种淡淡的微笑挂在脸上,看不出来喜怒。

“王浩主任,吕自强同志这说就有点不顾实际了。没错,我们县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多年在基层工作岗位,得不到更高的进步,确实会存在着一些思想包袱。但思想上的包袱,并没有带进工作当中。至少,目前来看,普连集镇的整体发展状态良好,这就离不开钱汉民同志的努力。至于,钱汉民有没有不顾事实展开工作、虚报生产数据以求获得重视的问题,我想,今天就会有个答案的。”

说到这,于庆年扭头看向吕自强。

“吕联络员,你今天邀请我和王主任一起来普连集镇视察工作,应该也是想趁此机会,弄清楚普连集镇的发展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吧。那既然来了,咱们就仔细看看,用事实说话。如果是钱汉民的问题,我代表县班子一定对其进行严肃处理。可如果是张恒的问题呢?对于那位年轻的党外民主同志,我想还是吕联络员你来进行批评比较好。你说呢?”

“呵,张恒不用批评,问题肯定是处在钱汉民的上。”

“武断做出结论,这恐怕不是一个合格的民主监督工作者该有的态度吧。”

“我……”

“行,吕联络员,你相信你的同学朋友,我也相信我的同志属下。咱们都有个人主观感**彩在里面。正好王浩主任在,做一个客观的评价,不就行了。”

于庆年把话题绕回来,又落在王浩的上。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吕自强专门把王浩喊来一起到普连集镇,实际上就是要让王浩亲眼见证一些事的。

只是之前是他主动,现在变成于庆年几句话抢走主动权,变成了县里主动申请民主监督,而不是被动接受监督。

一正一反,意义完全不同。

王浩也乐得看到这种局面,他也不想被吕自强牵着鼻子走,正好借着于庆年的话茬,顺势笑道:“那就按于书记同志的意思来吧。我是省民主监督委员会的主任,行使监督权利、履行监督职责,普连集镇的党内机关同志工作思想况都在监督范围内。只是,我想知道,我的监督工作就是在这辆车里展开吗?吕同学,我们都到这了,为什么不下车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王浩一说话,就总能弄得吕自强满肚子火气。

下不下车这种事,明明是大家刚才默契之下共同做出的选择,怎么到最后又赖到他头上了。

还好,上天可怜吕自强的。

不等他回话,车窗玻璃就被人在外面敲响。

车窗拉开,齐成站在车外轻声说道:“王主任、于书记,我已经问明白了。今天生产处李玉同志专门来普连集镇进行生产汇报数据调查,现在应该是在粮转站,我们要不要直接过去?”

车内几人对视一眼,于庆年点点头。

“走,过去。”

很快,镇政府大院门前的两辆汽车启动,奔赴粮转站。

而此时的粮转站里,还是之前那种吵嚷的局面。

李玉、张恒、钱汉民三人正在拉拉扯扯好半天,对着到底要不要打开储备粮仓的问题说起来个没完。

跟着一起来这的其他工作人员,都听他们吵得头大如斗了。

而在场的两名粮转站看守人员,则是脸色煞白站在远处,也不知道心虚的什么。

折腾那么久,也没个结果。

李玉又是一阵头晕脑胀,直接转就往汽车停靠的方向走。

“什么都不用说了,调查工作到此结束。”

张恒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嘶喊着就往这边追。

两人正拉扯的功夫,滴滴几声汽车鸣笛震响,两辆小汽车开到粮转站大门前。等车上的人走出来,这粮转站大院里,不管是拉拉扯扯的李玉和张恒,还是旁边抱着膀子看闹的钱汉民,又还是站在远处沉默装雕塑的其他人,全都傻眼了。

片刻的安静之后,李玉第一个反应过来,甩开张恒快步冲上前。

“于书记,您怎么来了?”

于庆年微微点下头,转手指了指边的王浩。

“这是省民主监督委员会的王浩主任,来视察一下普连集镇的民主监督工作况,顺便有我陪同来看看你这些天调查的普连集镇生产状况怎么样。王浩同志,这位是我们县生产处临时处长李玉同志。”

说起来县生产处处长,李玉心里又有点吃了柠檬的那种意思。

倒不是羡慕李玉,而是看见李玉就想起来曹安堂。

想起来曹安堂现在有可能参与的任务行动,他不酸才怪。

李玉是不知道王浩心里想什么,诚惶诚恐地主动握手寒暄。

刚说完两句,冷不丁的,旁边钱汉民凑了过来,谁也不看,就是冲着王浩主动做自我介绍,连于庆年都没放在眼里。

如此明显的举动,让王浩更深刻明白钱汉民是多么有“思想包袱”。

这边几人简单交流。

另一边,找到主心骨的张恒凑在吕自强的边,对李玉之前的所作所为那真是痛心疾首的诉说。

两边各形成一个小圈子,但很快,小圈子就变成了大圈子,吕自强带着张恒主动来到了王浩等人这边。

“于书记,我想,这里的况你也应该了解了。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要不要打开储备粮仓看一看。这事我没有决定权,但是我有发言权。开仓检验,只为确认普连集镇的应急储备粮数量,这是对全镇人民的生存保障负责。当然,如果你说不开仓,我也没有意见,我也没有权利强迫你做什么,只是这普联集镇……”

“开!”

“啊?”

吕自强一番阳怪气的话还没说完呢,于庆年冷不丁冒出来的一个字把他弄懵了。

于庆年也没心去看吕自强的表,转头朝李玉示意一眼。

“李玉同志,我以县第一书记的份要求你打开普连集镇粮转站储备粮仓库。齐成,写申请书,请李玉同志盖章。”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命令下达出来。

在场众人,除了齐成之外,哪怕是王浩都跟着愣住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九五七(查)

谁也没想到于庆年做决定会这么迅速。

意料之外,但也是理之中。

正如吕自强所说的那样,储备粮关系到全镇人民的生存保障,一旦出现灾害况,可以说,全镇都指望着粮转站的粮食过活呢。

这里的储量如果不能确定是否足数,那就是拿全镇人民的生命开玩笑。

于庆年不会开这种玩笑。

可李玉此刻却是感觉于书记在跟他开玩笑。

“不是,于书记,这储备仓一旦打开,就要向地区写书面报告……”

“书面报告我来写。”

于庆年都这么说了,李玉还能怎么办,只能是赶紧掏出来随携带的县生产处公章,找个平整地方直接给齐成写好的申请书上使劲摁了一把。

有了盖章的条子,那两个储备粮仓管理员手脚麻利的转,去做开舱门的准备工作。

到此时此刻,在场众人沉默了下去,但是各自的心截然不同。

张恒的一颗心是悬着的。

他不怕别的,就怕自己计算失误造成数据报错,由此影响到吕自强,也影响到全县的民主监督工作。

内心的担忧表现在脸上,张了张嘴就想给吕自强那边一个心理准备。

没成想,吕自强主动歪了歪头,率先开口道:“张恒,你觉得是县生产处处长的工作比较适合你,还是普连集镇的全镇负责工作适合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直接把张恒给整懵了,只看着吕自强满脸有成竹的微笑,傻愣在原地。

哪怕是张恒也不会知道,吕自强为了今天这种局面,暗地里谋划了多少。

仔细想想吧。

最开始接二连三挤兑走了曹安堂、胡国、田农三人之后,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吕自强都表现的异常低调,甚至在于庆年年前召开的各项会议上变成了个透明人,与他最开始的那种咄咄bi)人态势完全不同。

不是他改变想法了,而是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对全县所有主要岗位上的工作同志进行了非常细致的了解,暗地里进行着更加耸人听闻的谋划行动。

他了解过钱汉民,知道这个钱主任多年窝在普连集镇,多次要求提拔不成,心中早就对以于庆年为首的县内工作队伍充满怨气,更是有几次铤而走险去地区市里汇报自己的工作成绩,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让更多人知道他钱汉民不只是当个镇主任的料。

而这个时候,弄出来个生产评比登报表彰,那钱汉民会怎么做?

肯定会在生产数据上做些文章,向上级组织展示一下普连集镇在他领导下的“良好”发展态势。

所以,吕自强事先想办法将做事一根筋、死认真实数据的张恒,推荐到普连集镇主管生产工作。

如此,便有了年前生产工作会议上,数据完全不一致的况。

之后,吕自强就猜到了不管是不是年关时节,于庆年都会拍李玉去调查普连集镇的真实发展状况。

而他也认真了解过李玉。

一个在生产处副处长位置上工作了整整六年的家伙,上一任生产处长曲志刚因个人问题而离开工作岗位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会是李玉接手县生产处,却没想到曹安堂后来者居上。

换任何人处在李玉的位置,恐怕早就有怨言了,甚至还有可能和当时新任的生产处长曹安堂产生直接矛盾和冲突。

但事实是,李玉表现得一直都是中规中矩。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况?

全在于李玉这人在工作当中始终秉承着一个态度,那就是紧跟于书记的脚步,还曾不止一次向手下办事员说过,做工作不仅要认真对下负责,还要学会揣摩上级领导意图。

试问一个善于“揣摩”领导意图的人,怎么会和于庆年重用的曹安堂起矛盾。

那么他在按照于庆年的要求来普连集镇进行调查,又会调查出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不管调查成什么样,最终一定是在李玉心中认为,符合于庆年需要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必定是和吕自强所对立的结果,也就是和真实况相对立的结果。

一个镇主任,为自升迁,虚报数据。

一个生产处长,为巴结上级,隐瞒实。

两人都犯下原则的错误,而这个错误会在储备粮仓打开的那一刻,完全呈现在所有人眼中。

到那个时候,于庆年为了标榜刚正不阿,一定会对这两个人严肃处理。

由此就会出现两个职位上的空缺。

那么吕自强坚信凭他现在在县里所能产生的影响,一定可以将这两个空缺安排上能够服从他命令的人进去。

一石二鸟之计,不可谓不是谋划深远。

更如虎添翼的是,今天正赶上王浩来这里,也一起到了普连集镇,这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简单掩盖下去。

于是,就有了刚才吕自强询问张恒的那番话。

论心机之深,无出其右。

但事实如何,尚未可知。

反观另一边,已经退到于庆年边的李玉,一颗心也是悬着的。

不管李玉的工作态度如何,其在生产工作方面的经验是很丰富的,最近半年,普连集镇整体生产状况略有提升,但要说达到之前钱汉民提交的数据报告那种程度,还是有差距的。

由此可见,之前在提交生产数据报告的时候,李玉就很清楚钱汉民汇报的有问题。

但他并没有向于庆年如实汇报,还在年前的生产工作会议上,当众宣读了那份数据报告,想当然的以为这是在帮于书记打压吕自强的威风,帮于书记树立权威。

于庆年的信任,换来李玉如此的“回报”。

也不知道是于庆年的不幸,还是李玉的悲哀。

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关键是此刻,一旦储备粮仓开启,真实的应急粮储量呈现在眼前时,李玉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惶恐的心看于庆年,甚至有点暗地里不停朝他的于书记使劲使眼色的意思。

可于庆年看都不看李玉,而是扭头对着齐成轻声说道:“明天是不是要召开县纪检大会,记得到时候通知梁堤头镇的牛记成来参加会议。”

都到这么况紧急的时候了,于庆年竟然还想着明天有什么工作。

李玉只感觉一阵阵眼前发黑,直接闭上了眼睛。

在场这么多人,要说谁的行为最诡异、表现最反常,那一定是普连集镇镇主任钱汉民无疑。

开仓查验,最应该紧张的人应该是他,可他却面无表,平静得很。

现场工作,那么多本地同志他不去靠近,却站在省里来的王浩边,甚至都给王浩贴心地搬来了一张座椅,这事办的也真是没谁了。

院里人不多,有想法的倒是不少。

略显安静的气氛中,哗啦啦一声,储备粮仓锁链打开的响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恒屏气凝神、瞪大眼睛。

吕自强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

于庆年面色严肃冷峻。

李玉闭眼摇头。

总之,门分左右,里面的一切也瞬间映入众人眼帘。

本就安静的粮转站大院,这一下更是变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久,最先打破的沉默的,便是张恒那充满惶恐的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是这样!”

打死张恒,他都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偌大的储备粮仓里,满满当当全都是码放整齐的粮食袋子。

靠门的地面上散落零星麦粒,都没有人去捡拾,侧着脑袋使劲看,也看不出来粮仓里面有多少空闲地方。

这还不足以证明,这里的储备非常丰富吗。

现实与想象形成巨大的反差,张恒如何还能保持淡定,踉踉跄跄往前走,那架势分明是要进去仔仔细细查验一番。

可没等他靠近储粮仓大门,于庆年那边一个眼神示意,不远处的雷公迅速过去,挡在了张恒面前。

“储备粮仓,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就这一句话,让张恒的大脑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他赶紧后退两步,扭头就是朝吕志强那边投过去复杂的目光。

此时的吕志强脸色根本没有之前那么好看了。

他比张恒更想进去仔仔细细看看储备粮仓库里面到底什么况。

这不科学啊!

普连集镇这些年略有发展,可还没发展到储备粮堆满了仓库的地步吧,更何况去年入冬之前,张大庄村的一次自然灾害出现,普连集镇粮转站早就开仓放过粮,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富余?

吕自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总之,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已经让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全都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吕自强和王浩都有些失神。

反倒是不远处的钱汉民,仰头哈哈大笑。

“于书记、吕联络员,还有张恒同志,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们普连集镇粮转站的储备粮存量,虽然比不上其他镇的多,但也足够我们这应急所需。事实摆在眼前,对于我汇报上去的全镇发展数据,你们还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人回应钱汉民。

吕自强和张恒的心不必再说,反倒是于庆年那里,还在眉头紧皱,不知道想些什么。

钱汉民不管别人怎么想,继续说道:“各位,如果你们没有疑虑,那是不是可以说一说,张恒同志虚报数据的问题,怎么处理啊?”

钱汉民抓住机会,那就是穷追猛打。

反正几位重要人物都在这里了,还有省里来的领导在。

要是不趁着这个时候,凸显一下他钱汉民的工作能力,那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可惜,他的表现,王浩看在了眼里,却没留下一丁点好印象。

这几个月,王浩全省各地到处跑,视察民主监督工作的开展,见到了无数党内外同志和谐相处、共同进步的况,也看见过某些地方党内外同志相互指责的画面。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谁要求对谁进行处理了。

工作上有分歧,解释清楚就好了,如果稍微有些矛盾,就要闹得处理谁,那谁还能好好工作?

王浩没来由的一阵心烦躁,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道:“于书记同志,我们视察工作组这一路赶来没有好好休息,能不能麻烦安排一下我们的住处。”

这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该走了,吃个饭好好睡一觉,别在这里影响镇上的正常工作了。

于庆年肯定能听懂王浩的意思,但谁也想不到的是,于庆年只是冲王浩歉意摇了摇头,请王主任稍等,随后就是说出来让在场所有人都惊愕无比的一句话。

“李玉,你进去查查。”

话音落下,那边李玉瞠目结舌。

“进哪去?查啥?”

“我说,你进粮仓里面查查,查个清楚,看个仔细!”

李玉真想问问,这还查的不够清楚,看得不够仔细吗?

这打眼一看,就看得出来,整个仓库里的粮食储量比起钱汉民和张恒汇报的数据,都是只多不少。抛开测算误差,那钱汉民肯定没错问题就出在张恒的上啊。

“李玉同志,别让我把话说第三遍。你,进去查一查。你是县生产处长,对各镇粮转站储备粮存量的数据负有主要责任,既然今天已经把门打开了,那就仔仔细细查出来个数字,看看里面的存储到底是够还是不够,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报告,明白!”

李玉没任何犹豫的回应。

只不过回应之后,自己心里也在嘀咕,于书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要让吕自强那些人心服口服?

带着些许疑惑,李玉迈步往前走。

也正是一只脚马上就要买进储备粮仓库大门的时候,一声呼喊突然从后方传来。

“李处长,你等等。”

李玉转头,就看见钱汉民迈步朝他这边过来。

“李处长,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检查检查吧,这里我熟悉,以前也是我一直在这儿监督指导工作的。我陪你去,我们一起,查的更仔细。”

说话间,钱汉民极快的速度前行,眼看就要去到李玉的边了。

又是于庆年一个眼神示意,雷公刷的下挡在了钱汉民的面前。

钱汉民脚步停下。

于庆年的问话悠悠传来。

“钱主任,你怕什么?”

“怕?谁说我怕了!”

“既然不怕,那就再外面等着,储备粮仓只有生产处主要负责人李玉一个人可以进去,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准进仓库一步!”

于庆年陡然间的语气加重,让这里的气氛再度变得不可捉摸。

他也不等别人琢磨过来,便震声开口:“李玉,进去!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九五七(折)

于庆年的表现,令现场的气氛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储备粮仓的仓门已经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码放着储备粮是大家眼睁睁看到的事实。

都到这时候了,还多余进去查看一番,能有什么意义?

要知道,最开始提出来普连集镇走一趟要求的人是吕自强。

此刻,吕自强都放弃了,于庆年反倒开始不依不饶。

话说,他这是不饶谁呢?

难道是专门针对钱汉民?

堂堂县书记如此针对一个镇主任,还那么明确地表现出来不信任,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目光在于庆年和钱汉民上来回流转。

夹在中间的李玉,在这数九寒天,竟有汗水从额头不停往下淌,好不容易稳定心神,牵强地笑笑:“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查验清楚。还有钱汉民同志,你也不必陪同,我作为县生产工作主要负责人,在储备粮工作方面的经验要比你丰富多了。”

试探的一句缓和气氛的话语。

李玉说完,也不管自己这番话起到什么样的效果,转迈步,进了储备粮仓。

偌大的粮仓,占地不知多少,所有的粮食全部堆积在中间位置,分袋装好,如同垒墙一样堆积起来,只留下与墙壁之间一米左右的距离供人行走。

李玉一进门,抬手就是在靠门的这边粮食袋子上拍了两下。

嘭嘭的拍动声响传出来,旁人都感觉正常的,唯有钱汉民脸色煞白,好似李玉拍的不是粮食袋子而是在拍他脑门一样,让他两眼发黑、双腿发软。

“报告于书记,这里没问题,我再去里面看看。”

李玉打声招呼,顺着贴墙的过道继续往里走,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

转个弯,来到仓库中间位置,抬胳膊顺着最外层堆砌起来的粮食袋子中间缝隙,把手探了进去。

完全就是正当的工作程序,用这种方式看一看里面还是不是同样堆积着粮袋。

谁知这一伸手,李玉的脸色刷的下就变了。

猛然抽回手臂,在空气中攥了攥拳,随后紧走两步,绕到了仓库的最里侧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地方,再度伸手,半张脸都压在最外层的粮食袋上,整条胳膊伸进去往里面抓。

第二次收回手来,他脸色的已经比之前晕车的时候还要苍白难看。

李玉有些慌了。

转拉过来墙角竖着的扶梯,架在高高的粮袋墙上,腾腾几下爬上去,放眼望去,堆积的粮食最上方也是满满的一层粮袋。

“奇怪,里面不是空的吗?”

李玉喃喃自语,脸色也稍稍缓和,子往前探了探,越过最外层的粮食袋子,一把拉住了里面的,用力掀开一角,侧眼观瞧。

就是这一眼,让他三魂丢了七魄,两腿一软,直接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哗啦啦!

剧烈的响动传到外面。

于庆年等人不由得深深皱起来眉头。

那么多粮食袋子挡着,谁也看不见李玉在干什么,总之就是觉得过去了好长时间,于庆年失去了耐心,抬头冲雷公那边示意一眼。

雷公扭头就是一声呼喊:“李处长,检查得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仓库内人影晃动,李玉一摇三晃地往外走,一直走到粮仓门口时,伸手撑住仓库门框,第一时间不看别人,先看钱汉民。

两个人,一对的脸色苍白。

哪怕再傻的人,这时候也能察觉到有问题了。

张恒那个年轻人目光闪动,第一时间冲上前。

“李处长,您查出来什么问题了吗?”

别人问,李玉还能直来直去地说。

张恒冲过来,竟是让李玉在惊慌之中,大脑飞速旋转,也不知道肚肠里转了几个弯弯绕,最后竟然狠狠瞪了一眼张恒。

“你问得着吗?”

张恒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逞官威”?

李玉也懒得说那么多,一把推开张恒,迈步就往于庆年那边走,一直走,都快脸对脸了,竟探头过去,想凑在于庆年耳边说话。

于庆年也火了。

“李玉,站直了,有什么况大大方方的说出来!普连集镇的应急粮食储备到底充不充足?”

这一声训斥,弄得李玉苍白的脸又变得燥红,后退两步,目光在于庆年和吕自强上来回流转,好半天都没动静。

“李玉,你看什么呢?回答我的问题!”

“报,报告于书记,普连集镇的应急粮食储备……”

微微一顿,最后看了眼钱汉民,随后两眼一闭。

“充足!”

就这两个字,也不知道给众人心中造成了什么样的震动。

于庆年脸色稍稍缓和,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确定充足吗?”

“报告,确定充足!”

随着李玉这句话,张恒的脸色垮了,钱汉民则是整个人都有些垮。

吕自强歪着头陷入沉思。

于庆年眉头舒展,点头微笑:“既然普连集镇的应急粮食储备充足,那我就放心了。李玉,你要记住,储备粮仓为了应急救援所用,如果不检查清楚,那就是对人民群众的生存状况不负责任。你继续在这里展开工作,将普连集镇的整体发展状况弄清楚,写个详细的调查报告尽快给我。”

“是,于书记。那个我,我能不能稍晚一些再汇报给您?”

“晚一些?”

“报告于书记,我体不舒服,之前晕车的厉害,能不能请钱主任送我去镇卫生室,等我体恢复立刻展开后续工作。”

“好,普连集镇的工作完成,准你几天病假。”

事有了结果,于庆年的心也放松许多,稍稍勉励在场众多同志几句,转与王浩走在一起,竟是都没再理会吕自强,双双上车离开了这。

吕自强根本不在意这些,出现这样的结果,就算是让他和于庆年他们一起,他自己都不乐意。只是最后深深看了李玉和钱汉民一眼,便拉着张恒坐车离开。

随着众人纷纷离去,粮转站大院恢复了平静。

储备粮仓库的大门重新闭合,而坐上车的李玉双眼自始至终都是看着仓库那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猛的转,一把抓住边坐着的钱汉民的肩膀。

“钱主任,你给我说清楚,储备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玉语气严厉。

还想着钱汉民会被他的质问弄得心惊跳,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谁知,钱汉民早没有了之前那种吓成软脚虾的样子,嘴角勾起来一抹冷笑,看向李玉。

“李处长,你不是已经认真检查过储备粮仓库了,那里面什么况,你比我清楚啊。”

“钱汉民!别在这睁着眼说瞎话。刚才有省里的领导,还有吕自强在,我要不是担心这事给于书记造成影响,早就当场揭穿你了!”

“揭穿我?”

钱汉民脸上的冷笑越发浓郁。

“李玉,你揭穿我什么啊?别忘了,是你去对储备粮仓库进行的检查,里面什么况也只有你知道。我都没资格进去,我怎么会明白里面出了什么问题。真要是有问题,那也是你导致的。哦,对了,你刚才都向于书记汇报了,粮食储备充足,你也知道省里来的领导在那看着呢。你觉得,这时候再去改口,合适吗?”

钱汉民这番话,就像是一盆冷水浇在李玉的脑袋上,让他彻底傻了。

他以为自己照顾了所有人的绪,做出来最正确的选择,却没想到,到最后竟是没考虑到自处境。

更确切的说,是李玉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上所肩负的责任,根本没去想过他发现了问题瞒而不报,实际上是对党和人民的极度不负责任。

普连集镇的储备粮仓库真的储量充足吗?

不!

里面是空的!

只有众人看到的那一层外围粮食袋子堆积,内里全都是用干草和木头架子撑起来的空心堂。

就这种况,别说钱汉民之前汇报的数据了,哪怕是张恒汇报的数据都是多的,一旦镇上出现紧急况,仓库里的存粮都不够一个大点的自然村三天所需。

这一切是谁做的?

用脚指头去想,也能知道是钱汉民干的,这家伙早就做了不少表面功夫去应对所有检查。

而李玉竟然成了给钱汉民打掩护的人,现在就算是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旦真相大白,他这刚坐了没几天的生产处长位置,绝对要拱手让人啊。

李玉越想越心慌,冷不丁的就感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浑一颤。

钱汉民直接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言语:“李处长,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现在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谁挣扎都跟着一起倒霉。倒不如老老实实管住嘴,想办法怎么赶紧把普连集镇的生产发展搞上去,往后给他补回来不就行了。到那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的话,咱就一起商量商量调查报告怎么写。”

钱汉民的手拍打在李玉僵硬的肩膀上。

汽车拐个弯,绕过了街角,不知道谁家孩子放了个炮仗。

嘭的一声震响。

李玉吓得浑一颤,彻底说不出任何话了。

……

大年初四,三阳开泰迎灶神。

一夜时间过去,整个普连集镇银装素裹。

镇知识青年宿舍的小屋里,吕自强伸手打开窗户,一阵寒风席卷进来,吹得屋里毫无防备的张恒浑颤了下。

“吕联络员,钱汉民昨晚上开了镇大会,要求我主动请辞,我不服!”

张恒一脸的委屈,

吕自强回头看看他,轻笑一声:“你不服,然后呢?”

“然后,我,我……”

“唉!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啊,一遇到事就想着找我帮忙解决,我能帮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能帮我?怎么就不能多几个像连成根那样的同志,让我少cāo)点心?连成根,你说,现在这事怎么办?”

一句话,指向正在烧开水的连成根。

那年轻人抬头憨憨一笑:“报告领导,张恒同志工作认真负责,完全有能力继续领导普连集镇的生产工作。如果镇上的工作不好展开,完全可以深入农村基层,获得人民群众的认可。只要人民群众认可了,任何人都不能对张恒同志无端指责。”

吕自强笑了,冲着连成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张恒。

“张恒,听见了没有,懂不懂什么叫获得人民群众的认可?之前你一直在问我的,张大庄村的救济粮发放问题,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呢。如果你直接深入乡村,解决了这些问题,那不是获得人民群众的认可,又是什么?”

“可是吕联络员,那些问题一直都是需要您向县级汇报申请救济粮才行啊。”

“胡说!向什么县里申请救济粮?昨天不是刚看过了,镇上的储备粮仓库存粮丰富吗。只要开仓,稍微救急一下,怎么可能解决不了张大庄村的人民群众生存问题?这些事还用得着我来教你吗?”

“可……”

“没什么可是的了。这种小事,你要是都做不好,那也证明你干不了生产主任的工作,早早自己请辞吧。”

吕自强对张恒彻底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对方走人。

张恒张了张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惹了吕联络员,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能默默转。

“对了,等一下。”

张恒兴奋转。

吕自强看都不看他,随口一句:“王光宗带领的民主监督工作小组今天下午会到这边来,你记得接待一下,一起开展破除旧风俗的工作。这一大清早的,就到处听见放鞭炮的声音,吵得人根本没办法休息。全世界那么多国家,就没见过几个像咱们国家这样,过节还这么吵闹的。无知!愚昧!”

吕自强骂骂咧咧。

张恒实在想不明白,他在普连集镇本职工作和破除旧风俗的民主监督工作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满脑子跟浆糊一样,懵懵地离开了这里。

也是张恒离开之后,吕自强才嘭的下关上窗户,转回来,坐在了烤火炉前,接过来连成根倒好的水。

“连成根,你说说吧,对于现在的局势,你有什么看法?”

“呃,领导您都一环接一环安排妥了,我哪敢有多余的看法。”

“让你说,你就说。”

“嗯,那我就说啦。数据造假的问题,让钱汉民蒙混过关,但张大庄村的村民生存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拖了这么长时间,钱汉民始终不发放救济粮到张大庄,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激化这一矛盾,让钱汉民露出本来面目,进而令于庆年书记再次陷入被动,这就是吕联络员您一直压着这件事不往上汇报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连成根这番话出口,哪怕是吕自强亲耳听到,也有些不敢相信,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憨憨的青年,将他心底里谋划的一切说了个透彻。

愣怔片刻,仰头无声而笑。

“连成根,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这,你都能猜到!哈哈哈,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这个人才,怎么就不能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在我边。”

吕自强毫不吝啬地夸奖。

连成根就是跟着低头笑。

可笑过之后……

“领导,您为了和于书记进行斗争,就把张大庄村一个村的村民生存问题当作筹码。这,合适吗?”

连成根这话一出,吕自强的笑容瞬间消失。

屋内的气温也随着吕自强的脸色,冷了许多。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九五七(骗)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任何国家的变革,任何朝代的更替,都是建立在无数牺牲之上的。倾国之力都可以,区区一个张大庄村又算得了什么。总之,对于我而言,这件事,很合适。你说,我还需要考虑别的吗?”

吕自强看着对面的连成根,眼睛眯成一条缝。

两人沉默良久。

始终低着头的连成根眼中似有一丝精光闪过,但再抬头时,还是那一脸憨憨的傻笑。

“领导,您说啥就是啥。”

不知道为什么,连成根总是能用他这个“憨”的特点,瞬间消磨掉所有人对他的不满和敌意。

吕自强更不例外。

刚才明明是被连成根的一句质问弄得心中怒火中烧,却在这家伙笑起来的时候,不感觉自己过于敏感了。

“连成根,以后你想说什么那就放心大胆的说,但是,我希望你说的是对我有益的建议,而不是对我的决定有所质疑。明白吗?”

“领导,俺明白。”

“嗯。”

吕自强点点头,缓缓吐出口浊气,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恢复,伸手拍打拍打连成根的肩膀。

“年轻人,跟着我好好干。别以为我们就是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这里不过是个跳板,全省、全国,甚至是全世界,那才是我们的未来。早晚有一天,我会站在世界之巅,而你是很有机会和我一起站在高处看风景的。”

“是,领导,俺一定跟着你好好干。”

连成根扬起的脸上充满了真挚。

吕自强心中最后一丝芥蒂消失,又一次沉浸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

昏沉了许久的天空,在午后时分再度飘散下来片片雪花。

县大院小会议室里,刚刚结束了纪检工作会议的各镇纪检工作负责人纷纷冒雪赶回自己负责的乡镇,传达县里的指示精神。

当齐成也走出会议室,随手带上房门之后,屋里就只剩下了于庆年和牛记成。

想他牛记成在梁堤头镇镇书记的位置上已经工作多年,也算是非常成熟稳重的同志了,可今天还是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在这场简单的内部会议上始终是一种紧张状态。

只因为他还没有完全熟悉过来县里的纪检工作,甚至都没有在组织大会上正式成为纪检工作负责人,于庆年就给他安排了个艰巨的任务。

“记成同志,面对钱汉民,有压力没?”

于庆年轻声询问。

牛记成无奈苦笑。

“报告于书记,说实话,真有压力。”

“哈哈,有压力就对了,要是没任何压力和难度的工作,我怎么可能放心交给你。”

于庆年现在越发感觉边无人可用,县里其他方面的工作好歹还有能挑大梁的人撑着,偏偏纪检和组织这两方面,自从田农、胡国莫名其妙失踪之后,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手。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能让于庆年感觉合适的人。

毕竟,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能有胡国那种眼里不揉沙子、六亲不认的猛将和田农那种办事细致认真、眼光毒辣的谋臣,实属不易。即便是牛记成政治觉悟不比那两人差,可工作方式方法的不一样,应对起来同样的工作所产生的效果也会不一样。

习惯了总领全局的牛记成,遇上单一方面的工作,很难保证他不会无所顾忌。

就像眼前这样,要是换胡国在这,管他钱汉民还是后汉民呢,只会给要调查的对象造成压力,绝对不会自己先有压力。

“记成同志,梁堤头镇的工作都安排妥当了吗?”

“报告,安排妥了。楚秀同志在梁堤头镇的工作时间比我还要长一点,稍微熟悉熟悉,就能胜任全镇的指挥工作。”

“行,梁堤头镇安排妥了就好。不过,我还是要说,楚秀同志那边有时间熟悉工作,你这里我是没办法给你更多熟悉工作的时间了。普连集镇的况非常复杂,钱汉民大包大揽了镇上的一切,连我都没办法从他嘴里听见一句实话。而之前你汇报上来的张大庄村群众无粮过年的问题又真实存在,难保不会引发更大的矛盾。你收拾一下,即刻带人赶去普连集镇,就从张大庄村入手展开调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调查清楚钱汉民有没有把工作做到实处。”

说到底,于庆年对钱汉民还是没办法地完全信任。

“但愿,我的这种不信任是错误的吧。我也宁愿是我犯错误,让你们这些机关内工作同志受委屈,也不想是你们犯了错误,令人民群众受损失。”

听着于庆年的话,牛记成长叹了一口气道:“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份工作做好,在人民群众出现损失之前,将钱汉民的问题调查清楚。”

“记成同志,保证的话就不用多说了,给我一个实际的结果才行。我把组织处的刘强也调配给你,刘强同志这些年跟着田农同志一直在做组织人事工作,工作经验方面绝对没问题。还有纪检处的王大根同志,以前是在梁堤头镇工作的,你应该比较熟悉,多跟他沟通,胡国在的时候,可没少在我这夸奖王大根。”

于庆年嘴上说这对牛记成放心,可还是说不完的嘱咐话。

牛记成认真记着,这种时候于庆年说得越多,对他接下来的工作展开越有帮助。

可说着说着,于庆年突然间的一句话,让牛记成手中的笔猛然顿住了。

“另外,在调查钱汉民的同时,也对生产处的李玉进行深入了解。”

“李玉?”

牛记成看着于庆年,表古怪,明显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是李玉。李玉的工作态度有问题,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以前处理细节工作时与主要负责同志保持步调的高度一致,还没有问题。但现在变成他主要负责了,必然会失去自己的主见,很容易被现象迷惑、被别人误导、甚至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昨天在普连集镇,有省里来的同志在,也有县里民主监督工作的同志,我不能在表现出对李玉同志的高度信任之后,又表现出对他的不信任。但是普连集真的生产发展状况,以及储备粮存储依旧存在很多疑点。到了那边,了解张大庄村的况之后,如果还是打不开工作局面,你们完全可以从储备粮仓入手,再进行仔细调查。向上级申请下来的各种文件,我全都放在了这个公文包里,你见机行事。”

于庆年又将一个公文包递到牛记成的手中。

那公文包显得有些老旧,但干净整洁,明显是没有用过几次保存完好的样子。

里面装的东西不多,也就是几分文件纸而已。

可于庆年却用这么大个公文包装好,其实就是要送给牛记成的。

牛记成小心翼翼接过来公文包,托在手中,一眼就能看到公文包侧面大红的五角星油印,以及一句虽无声却振聋发聩的话语——为人民服务!

……

张大庄村,位于全县境域最北边的村庄。

从村中心继续向北,延伸出去五十里都是广阔的从未被开发的荒野树林,五十里处是宽不过百米的东鱼河,自然水系,却连接了古今中外最有名的人工河“京杭大运河”,过河以北隶属临县定陶。

从村中心向南,还需十几里路才能看到其他的自然村。

张大庄村东西两侧有低矮山丘矗立,不知什么年代形成的石头山,完全不适合开垦耕种。

翻过东边山头,才是东鱼河环绕过来的水流,全村生活用水全部来自这边。

翻过西边山头,是贯穿全县通达南北的铁路轨道。

整个张大庄村就在这么个两山中间的狭长地带里,地势较高,五五年的大雨洪水没有对这里造成太大的影响,但五六年秋的干旱却是对这里农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冲击。

五七年的大年初四这一天,午后接近两点,传统的未时三刻左右。

张大庄村村口空地上,青烟冲天。

水缸灌满沙土造就的临时大香炉里,密密麻麻安放着数不清的长香。“香炉”前方是三张大方桌合并起来的供台。

台上摆放鸡鸭鱼、蜜饯糕点,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于三只烘烤好的羊羔烤全羊,用红绸子捆扎,品字形摆在供台中间。

供台前,一穿青色长袍、脚蹬灰黑绑脚布鞋的长胡须中年,单手掐个指印,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长须中年后方,是张大庄村村主任张格栋带领全村男女老幼恭恭敬敬跪拜成一大片。

人群之中,曹绸子背着背篓跪在那,一手拉住了大儿子张贵福,另一只手揣进怀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极快的速度从怀里拿出个棒子面饼咬一口,不等吃,先将饼子严严实实藏回去。

旁边张贵福咂摸咂摸嘴。

“娘,我饿。”

就这一句话,吓得曹绸子赶紧伸手,那指尖残留的饼子残渣往儿子嘴唇上一抹,顺势捂住贵福的嘴,把那小脑袋使劲往下压。

谁也没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大家只是听到前方供台那边,传出来一声尖着嗓子的喊话。

“灶神就位,拜!”

早就在这拜了好久的众多村民,再次压低子。

三次叩拜之后。

供台前的长须中年掐诀的手背到后,手指轻轻一勾,后面领头的村主任张格栋连忙爬站起,一路小跑着过来。

“黄大师,啥吩咐?”

“张主任,灶王爷已经就位,感受到了你们虔诚向福的心,但是这么点贡品,还不够灶王爷保佑明年风调雨顺的。说说吧,哪里还有可以让灶神享用更多的地方。”

“黄大师,这已经是俺们村的极限了啊。”

“村里没有,别的地方还没有吗?”

“别的地方?”

“对,现在灶神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诉求,只需要你们提供更多享用,不管是哪来的,灶神都会保佑张大庄村的。”

“这……”

“张主任,快点的,灶王爷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你好歹还是个村主任呢,哪里粮食多,你不知道吗?”

“啊,知道知道,粮食多的地方,那肯定就是镇上的粮转站了。”

张格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那所谓的黄大师,在听到“粮转站”这三个字之后,嘴角止不住地抽动。

“张主任,我问的是哪里有存粮还人少的地。粮转站那里不得有看守的吗,你觉得灶王爷能去那?”

“能去,能去的。镇上的粮转站没几个人看着的,大过年的,也不会有人在意那些。”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附近哪个村谁家富余粮多,咱就去哪转一圈就行。”

“呀,黄大师,这附近的村子粮食再多,那也比不上镇上多啊。再说了,去别的村还不一定比去镇上近便呢。要不,咱赶紧去吧,别让灶王爷饿了肚子,来年又让我们全村饿肚子了。”

张格栋的语气充满了急迫。

黄大师的眼中则是满满的无奈,吭哧了好一会儿,咬牙道:“行,起贡,金财铺路,护送灶神!”

这声喊话之后,供台边打杂的两个青年快步冲上去,手脚麻利的拿个大筐子,将供台上所有东西连盘子带碗全都装进筐子里面,三只小羊羔摞在一块扣上去,一根木棍穿中间,两人一前一后往肩膀上一架。

“走!”

黄大师一声呼喊,扬起来袖子撒出去寥寥几张黄纸钱,当先迈步往前走。

那两个抬着大筐子的青年紧随其后。

等三人越过跪拜的人群,张格栋那边才赶紧大声招呼。

“都起来吧,家里有事的都忙活去,没事的跟我走,去镇上拜灶王爷。都记住了黄大师之前说的。今天一天谁都不准偷吃东西,谁家都不能生火做饭。等明天开始,咱就有灶王爷保佑,一年到头不愁吃喝了!”

随着张格栋的话语,众多村民脸上洋溢着笑意。

老幼妇孺纷纷散去,最后剩下几十个青壮年,张格栋随便点了几个人跟着他一起朝黄大师那边追。

也是张格栋安稳村里人的时候,那黄大师三人也聊开了。

“大哥,这一次赚大发了啊,就这够咱哥仨吃半个月的了吧。”

“赚个,吃吃吃,就知道吃!”

黄大师张嘴爆粗口,哪还有点高人风范,眉头拧成个疙瘩,压低了声音怒骂:“我就没见过那么脑子缺根筋的!让咱去镇上粮转站了,那是闹着玩的吗?我不就是想让他说几个有钱人家,咱好踩踩点,回头走一圈。这下子好了,这笔买卖就赚这一趟,还得再想办法开张。”

“不是,大哥啊,镇上粮转站咋了。咱以前上县里……”

“闭嘴!”

黄大师扭头就是一巴掌拍那人脑门上。

“给我记住了,以前偷自行车的事全都给我烂肚子里。不想死,就谁都别说!咳咳,灶神随行,护法左右!”

黄大师训斥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后面张格栋带着人追上来,赶紧两声咳嗽掩饰一下,再转,拿着架子迈四方步往前走,又是一扬手。

几片黄纸飞上天,随风飘落,其中一片正好落在后边张格栋的头顶上,他却根本不敢抬手扫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九五七(粮)

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刘长卿所著,所描绘的便是像今夜这种风雪交加的夜晚,古代贫苦的劳动人民冒着风雪还要外出讨生活的场景。诗中将景色与人物描绘的活灵活现。但今天在这里我说这首诗,不是对古代诗人的文化造诣进行歌颂。而是想告诉在座的各位同志,现在是我们劳苦人民翻做主的新中国了,我们所有同志为之努力的目标,应该是让新中国不再有‘风雪夜归人’。好,今天的文化课程就到这里。大家回去之后,每人写一篇读到这首诗之后的感想,明天轮流发言一下。下课。”

华中某地,温暖的教室里,一位中年女教师敲了两下黑板,说出“下课”两个字。

讲台下方,众多直腰板听课的“学生”顿时垮下去一片,又是那种打了一场硬仗的虚脱感觉。

胡国抬手抓抓头顶,扭脸看向边。

“田农,你看我像文化人吗?”

“呵。”

“你笑是几个意思?我就说我这辈子都没个当文化人的命,咋让我还开始念诗了啊。我哪知道那古代人写诗是啥意思。我没感想啊。”

“你有没有感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不想。你要是敢不写点感想出来,明天的厕所打扫就归你了。”

“不是,哎,哎?”

胡国还在这和田发牢,话都没说完呢,就看到另一边的曹安堂猛然起,什么东西都没拿,快步就往外面走。

“曹安堂你上哪去?”

“我去找特派员,我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学校办公楼的二楼小办公室里,耿连长和赵特派员面对面坐着,正在检查整个进修班年后第一次测验的成绩况。

突然,一声报告传扬进来。

“报告,曹安堂有重要况汇报。”

耿连长和特派员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进来!”

“是!”

曹安堂推门而入,反手关上房门,大踏步向前,就在办公桌前啪的下一个立正。

“曹安堂,你有什么事?”

“报告连长,报告特派员,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当年镇反工作的一些细节,终于在今天让我想到了一个曾经遗漏掉的关键信息点,请许我汇报。”

听到这话,耿连长和特派员的表都变得无比古怪了。

“行,许你汇报。”

“是。”

曹安堂得到准许之后,第一时间从衣服兜里拿出来张折叠好的稿纸,铺展开来,放在办公桌上。

“特派员,当年镇反工作的时候,为了调查燕子李三的罪行,我们是兵分两路展开调查的,胡国和何组长他们那边的细节我不清楚,但是咱们一路的所有经历,我这些天又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您还记不记得养安堂门口马路对面那个卖烧饼盖的?”

“养安堂?”

“就是以前收留穷苦人的那个破寺庙。”

“记起来了。”

“那卖烧饼盖的?”

“记得,我自己掏腰包给他包圆了。”

“没错,特派员,就是那卖烧饼盖的大爷。我记得当时那大爷跟我说过,要抓反革命分子,就从某些人上下手。那人就是昌记粮铺的柴大公子哥。”

曹安堂这话说的有些南辕北辙。

特派员深深皱起来眉头。

“什么柴大公子哥?”

“就是当时我们县里三大粮铺之一的昌记粮铺少东家。特派员您还记得吧,那时候我们调查过程中,抓住曹安栓就是因为那小子帮燕子李三运送粮食。我们在县招待所缴获了好几车粮食,当时还是我和胡国一起验收的。那时候我们只看到了县里其他两家粮铺的粮袋子,唯独没有昌记粮铺的。你还记得吧?”

“呃……”

特派员微微沉吟片刻,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打开旁边的档案柜。

谁知对面耿连长突然抬手虚压两下,止住了特派员的动作,随即转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你接着说。”

“嗯。我记得当时我们对那些参与运粮的人进行过简单审讯,许多人都说过燕子李三筹粮是快把县里三大粮铺的粮仓给搬空了。但是验收缴获物品的时候,只有两大粮铺的。我们随后就去了昌记粮铺调查,可是那时候的昌记粮铺已经人去楼空。柴老板一家人早就跑没影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们参与了反革命行动,也就没对那些人进行追捕。但我这几天仔细一想,那个昌记粮铺的柴老板肯定也有份,只要抓住那家伙,绝对可以找到支持燕子李三幕后黑手的新线索。”

曹安堂越说越兴奋。

耿连长的表严肃了些,但也只是严肃片刻,就不失笑摇头道:“曹安堂,你不会觉得,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一个几年前就跑掉的粮铺老板上吧。就算他们参与了,我们又能去哪找人呢?”

“连长,不用找人,我们找粮食啊!”

“找粮食?”

“对,就是找粮食。您二位想啊,如果当年昌记粮铺的柴老板直接参与了反革命行动,那就意味着他们昌记粮铺的粮食是单独运送出去的,而不是像其他两大粮铺那样被收购。单独运送,就必须要有个固定而且隐秘的存储地点,方便再度转移。当时我们抓捕匪首李三的时候,是在对方汇集所有物资之前就将其抓获了。而昌记粮铺的柴老板在知道事败露之后,慌张逃跑,更不可能带走粮食。所以,我猜测,那些粮食这些年过去,还在当初他们藏匿的地点。只要确定了那些粮食在哪,我们就能找到更多线索。”

曹安堂这番话,引得耿连长和特派员共同陷入沉思。

眼见这两位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曹安堂心更加澎湃,左右看看,迈步到办公室的角落找出来一张地图,迅速铺展开。

“连长,特派员,我这些天在心里仔细预演了一下。当年匪首李三运送物资南下,所谋划的是人货分离。他一个人先离开,随后遥控指挥他手下的人劫持火车将汇集的物资运送出去。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些人交代的物资汇集地点,就在这里。”

说着话,曹安堂在那张地图上的某个位置画了个圈。

圆圈中间,圈起来铁路线的一段,旁边赫然写着地标名称——普连集镇。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九五七(服)

“曹安堂,你说了这么半天,就是想告诉我们,去这里能找到几年前匪首燕子李三汇集的部分物资?”

特派员看着地图上的圆圈,轻声询问。

曹安堂坚定地点点头说:“没错!”

谁知,这话一出,特派员笑了,笑得很无奈。

“曹安堂,就算是你猜测的都对,这么多年过去,那些粮食也在,也能被我们找到。可你觉得,找到了一些不会说话的粮食,就能有新的线索了吗?”

“能有的。特派员您可能不太了解昌记粮铺的那个柴老板,但我们县的人都知道,那家伙就是个一毛不拔,一点亏都不吃的。您想想当初他家那个柴大公子哥买几个烧饼盖都不给人钱的,就能知道那是一家子什么样的人。他敢把自己的东西运出去,就一定会找他信得过的人看着。我们找到粮食藏匿地点,守株待兔,就一定能抓住看守那些粮食的人。抓住了那些人,就一定能通过那些人审问出柴老板一家的下落。找到了那个柴老板,也就能从那家伙口中得知,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支持他和匪首李三。”

曹安堂说到这,耿连长和特派员的表也严肃到了极致。

两人眼神交流一番,随后就是特派员再度开口问道:“曹安堂,那如果那些粮食早就不在了呢?”

“那就更好说了。那么多粮食运送出去,肯定不是小事。铁路运输不成,只能选择陆路和水路。无论走哪条路,都必定经过普连集镇的几个村庄,只要我们去走访一下,总能找到线索。”

听到这,耿连长也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不行,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工作量太大,战线也会拉的很长,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而且一旦展开工作,难保不会透漏出去消息。到那时候,可能不等我们查出来新的线索,就会让我们的对手警觉起来。得不偿失。”

“连长,你说的对。但您别忘了,这个工作可以交给我来做啊。我清楚事的全过程,我也知道该从哪里入手。我一个人去执行这项任务,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不会浪费人力物力,更不会透露消息,也不会影响到您二位这边的安排。一举三得的好事,您二位说是不是?”

曹安堂说到这,看向耿连长和特派员的目光中透着难以形容的那种切。

这下子,对面那二位的表再一次变得无比古怪起来。

耿连长拿起来地图仔细端详,特派员拿过曹安堂写的那张稿纸认真审视。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都等得急不可耐了,就看见这两位分别将手中的东西折叠好,装进了同一个档案袋里。

东西存档,那就意味着这两位认可了他之前所说的话。

曹安堂满心兴奋,猛的直腰板,就等着接受任务了。

耿连长那边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曹安堂。”

“到!”

“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报告,没有!”

“好。曹安堂听命令,向后,转!”

曹安堂条件反一般,刷的下转。

随后就是一只大脚顶着他的股,推动他整个人腾腾腾向前踉跄好几步直奔房门。

“滚回去,给我老老实实进修学习!”

“不是……”

“什么不是?曹安堂你能耐了是不是,忘了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你来这就是好好进修学习,等待组织上下一步工作安排的。其他方面工作不准考虑,闷头认真学习。你可倒好,跑这来跟我分析几年前的工作了。谁给你的脸啊。”

“连长……”

“别喊我,现在就给我回去,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八个字给我写一千遍,明天交给我!”

曹安堂彻底傻眼了。

他可是绞尽了脑汁,才捋顺通了当年的镇反工作遗漏,这兴致冲冲来这里汇报,就想去展开工作呢。结果事说清楚了,耿连长一脚把他给踢开了。

几个意思啊?

“怎么?曹安堂你不服气?”

“我……”

“那你服不服从命令?”

“服从。”

“曹安堂听令,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

耿连长最后狠狠一瞪眼,曹安堂整个人彻底垮了,求助的目光看特派员,就看见特派员捂着嘴,脸撇向另一边,坐在那肩膀一耸一耸的,明显是憋着笑。

这还能找谁说理去?

垂头丧气转,从外面把门轻轻关上。

也是房门关闭之后,特派员止住了笑,耿连长也目光深沉。

“是个新线索。”

“没错,比我们之前盲目等待要更有意义一些。”

“我这就去机要处做汇报。”

“行,当年的况我清楚,我写个信息汇总随后就过去。”

两人极快语速的一番对话,随后就是一个“机密”章印在那份档案袋上。

屋里发生了什么,曹安堂不知道。

他只是带着满心的郁闷,行走在校园里,冷不丁的让胡国和田农给拦在半道。

“曹安堂,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况?”

曹安堂抬头,看着对面两张疑惑外加些许期待的面庞,沉默了好一会儿,微微点下头。

“是有紧急况。”

“啥况?”

“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曹安堂随口一句话,低头继续往前走。

田农和胡国面面相觑,傻得就像雪地里找食吃却找不到的小麻雀一样。

……

呼啦啦。

雪夜里,落在小汽车掀起来引擎盖上的小麻雀被人挥手赶走,司机从引擎盖后面探头出来,冲着车里就是一声呼喊:“张主任,车没毛病,就是轮子陷进雪里,再往上走,走不动啦。”

车内,张恒怒气冲冲推门下来,一股子寒风钻进脖子里面,赶紧使劲一缩。

“什么破车,这点坡都爬不上去了?”

“张主任,咱镇上就是这条件。你要想去张大庄那就腿着去。不想去了,劳驾帮忙推一把,咱倒两步,回去。”

“都到这了,我回去什么回去。你自己推吧,我走了。”

张恒没好气地一甩手,抬腿迈步就往前走。

整个普连集镇,从钱汉民开始上上下下没一个待见他的,他心里憋着口气,非得做出点成绩来,让那些人好好看看。

张大庄的事,他一个人去搞定。

就是不知道吕联络员说的那个张格民到底是何许人物,又能给他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走上进张大庄村的最后一段上坡路,刚停下稍稍喘口气,猛一抬头,就看见黑夜里,一个妇女同志从西边树林钻出来。

两人隔着老远,一个照面。

然后,曹绸子转……回了树林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九五七(继)

张恒有些懵。

他也不认识那个妇女同志是谁,冷不丁大晚上的从树林里冒出来,吓得他还以为闹妖了。

尤其是对方看了他一眼,扭头又回了树林里面,没了影子,更让他六神无主。

“活见鬼。”

低声嘟囔一句,稳定心神,认准张大庄村村口那边,继续往前走。

村里。

村头葛成功家的墙头上,小侯目光闪动,脑筋飞速旋转。

他视力好,有点光亮也能看清楚远处的大概。

他看见曹绸子回来了,但是没看见周栋的影,心中难免担忧。

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但随后看到一个陌生面孔直奔这边过来,也只能强压下所有的异样心,继续潜伏监视。

张恒可不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他了。

就是认准了张大庄村村头第一家葛成功村主任家,到了门前,抬手砸门。

哐哐几声,急得跟催命一样。

屋里葛成功扯着嗓子一声喊:“来啦!”

片刻功夫,老葛举着亮起来的小煤油灯,披着件衣服出门,不管来的人是谁,第一眼先看墙根那,就瞧见只剩下小侯缩在墙角拿干草堆遮挡在上,朝他这边挥手示意不要声张。

葛成功点点头,等小侯那边伪装好了,才朝门外大声问一句。

“谁啊?”

“我,镇生产科张恒。”

“呀,张恒同志你咋这时候来啦?”

葛成功紧走两步打开院门,让着张恒就往屋里走。

张恒可不好意思说,也就是这个点出来,他才能从镇上申请到小汽车,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回道:“今天镇上工作多,出来晚了。葛主任,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没有。镇上的领导来我们村视察工作,多晚都是好事。”

两人说着话进了堂屋里面,小小的煤油灯再次照亮整个房间。

说来也巧,葛成功今晚刚统计捋顺清楚的全村口粮数据,正好就能拿给张恒看看。

而张恒今晚来,目的就是查一查张大庄村的村民生活状况,有了葛成功统计的数据,倒也省得他往别家去跑了。

拿着几张稿纸,凑在煤油灯前翻看片刻,张恒的表也变得复杂许多。

葛成功统计上来的数,与他之前了解和测算过的相差不多,反正就是一个况,张大庄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快揭不开锅了。

“葛主任,村民们的粮食问题这么紧,你想着怎么解决了吗?”

“唉!张恒同志,你不来,其实我也打算过两天去镇上的。镇里钱主任总说,我们现在要发扬精神,尽量自我增产,不给国家添麻烦。可理是这么个理,事他不是这么个事啊,要是人都吃不上饭了,哪还有力气增产。我想着再申请点救济粮,只要撑过去这一阵,我带着全村好好干,保证夏粮丰收的时候,把现在申请的救济都给补回来。你看这,行不行?”

葛成功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张恒无奈叹口气,不知道怎么回应。

这事,他说了不算啊。

镇上去申请,那得经过钱汉民。县里去申请,就得通过吕自强。现在是这两边好像都没表达过立刻给张大庄发放救济的意思,张恒也没办法给葛成功承诺什么。

“葛主任,这样吧,这份数据我等会儿抄一份回去。等你去镇上申请的时候,要是申请不下来,我带着你一起去县里。”

“好,张恒同志,谢谢你啦。我就说你这个年轻同志才是办事认真负责,不像有些人……唉,不说也罢!”

葛成功叹气。

张恒脸色燥红,有些不太习惯被人夸奖,但也稍稍明白了点“密切联系群众”的意义。

慢慢放下手中的东西,再抬头,脑子里想着的就是来这之前,吕自强特别交代他的一件事。

“葛主任,问你个事,你们村有没有个叫张格民的?”

这话一出,葛成功愣住了,下意识扭头就朝门外看。只是脑袋转到一半,又立刻意识到不能暴露什么,赶紧把头扭回来,似无意地稍稍提高了点声音。

“是,我们村是有个叫张格民的。”

“那好,葛主任你能带我去见见那位张格民同志吗?”

“你要找张格民!”

葛成功说话的声音猛然提高个八度。

张恒有些懵。

院子里,正悄无声息准备暂时离开这,去寻找周栋的小侯也愣住了,极快的速度重新躲回到干草垛里,紧接着就是支棱起来耳朵,听屋里的交流。

“葛主任,你咋了?那个张格民有啥特殊的?”

“没,张格民没啥特殊的。就是,就是他不在家。”

“不在家?那他家里还有别人没?你带我上他家看看去也行。”

张恒感觉葛成功的表现有些问题,又想到吕自强专门交代了可以找那个张格民帮忙,那么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不在家,总要他亲眼看过了才行。

葛成功心里犯了嘀咕。

之前县里派出所来的同志,要找张格民,那是来抓人的。

可这镇上的生产主任也来找张格民,又是为了什么?

要是能有机会,他真想拉着周栋和张恒坐在一起,几人好好聊一聊。

可惜,这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为了不表现出来太多不合理的地方,葛成功只能是笑着点点头。

“行,张恒同志,我带你去一趟吧。那个张格民家就他老婆孩子在家里,你想问什么,兴许也能问出来。”

说话间,老葛换上厚实点的衣服,领着张恒出门。

深夜的天空上繁星点点,璀璨的星光在积雪的映照下,倒也让前行的路没那么昏暗。

村里是葛成功和张恒一前一后往村尾方向走。

村外则是三辆自行车顺着进张大庄村的上坡路艰难前行。

年轻的刘强抓车把的手都快冻僵硬了,使劲把袄袖子在车把上,稍稍舒坦点,扭头看见牛记成和王大根那两位老同志都是毫不在意寒冷的样子,真是打心底里佩服。

可佩服归佩服,刘强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牛处长,咱有县里给配的车,为啥不开车过来,非得骑自行车受这份罪啊。”

牛记成看见刘强一脸委屈的表,不失笑道:“小刘同志,咱不是非得受罪,主要是我仔细了解过,这种天气况下,来张大庄村绝对不适合开车。”

“为啥?”

“因为……”

牛记成刚想解释,抬头的瞬间,看到前方路中间的一幕,又是惊讶又是感觉好笑,顺势伸手往前指了指,笑道:“就因为会那样。”

刘强顺着牛记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黑夜之中,一辆小汽车停在路中间,车轮深深陷进积雪当中,一人拱着子使劲往后推,推半天,也推不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九五七(续)

“同志,谢谢,谢谢你们啊。”

普连集镇的镇司机冲着牛记成三人不停说着感谢的话,要不是这三位突然出现,还主动停下给他帮忙把车从雪地里推出来,估计他今晚别想回到镇了。

牛记成笑着摆摆手。

“同志,不用谢,举手之劳。我就多嘴问一句,你是哪个部门的?”

“呃……”

那司机有些迟疑,审视的目光打量牛记成。

旁边刘强脑袋瓜反应快,急忙开口道:“我是县里组织处的刘强,年后到各村组织人事审查工作。这位是我们的领导。”

刘强这一句话里,有真也有假。

那司机同志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一听说是县里来的,当时就表情郑重了许多。

“领导好。报告领导,我是普连集镇的司机李成。”

牛记成微微点头:“李成同志,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啊?”

“报告,我是带我们镇的生产主任张恒同志来的。张恒同志已经去张大庄村开展工作了,我这也要回镇报道。您看,您看您几位要不要我在这等会儿,一起送您回去?”

“不用了,李成同志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的工作还不知道要做多久呢。你先回去报道吧。”

“是。”

李成答应一声,左右看两眼,只感觉在这些县里的工作同志面前有些紧张,忙不迭车启动车辆离开。

也是小汽车开走了,牛记成才转身看了看已经距离不远的张大庄村方向。

“张恒,是不是在生产会议汇报普连集镇生产数据与钱汉民大相径庭的那位?”

“没错,牛处长,就是他。这张恒同志也是这两个月来唯一一个在全县机关内走指挥岗位的党外年轻同志。当时是于书记命令我带队对他进行的组织审查,是一位比较认真负责的同志。非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也就是他和吕自强走得比较近了。”

“哎,小刘,这要是让田农同志在这,估计又要训你了。谁和谁关系亲近,那不是评价一位同志工作情况的标准。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是,牛处长,我保证不说了。”

刘强挠头笑笑。

牛记成也不再多说什么,抬手一指前方。

“走,咱们先去找张大庄村的村主任葛成功了解了解情况,顺便也会会那位张恒同志。”

三人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夜色的安宁之下,也感觉不出什么,但他们的到来,却让另外两个人的心情复杂了许多。

曹绸子躲在村外的小树林里,本想着远处的那辆汽车走了之后再回家的,又看到三人过来,只能继续躲藏。

而村里葛成功家院里的小侯,好不容易第二次下定决心出来,去找找周栋,结果看到还有人过来,不得不再次回去。

与此同时,村里的小路,葛成功快步往自家方向走。

刚才带着张恒找到张格民家里,就只看到俩孩子在家,连曹绸子都没影了,老葛就感觉事情不对,随便找个理由把张恒扔下,就要回来给周栋他们报告这个意外情况。

外面人往村里走,村里的往村口这边来。

正好,就让葛成功与牛记成等人碰面在了一起。

葛成功满心里就只剩下惊慌了,今晚接二连三来了这么多人到张大庄村,肯定是要有大事发生的。

尤其是牛记成郑重做了自我介绍,一个县纪检处处长的身份,便让葛成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别说葛成功了,藏在院里的小侯也在暗暗心惊。

怎么县里纪检处的也来了。

这要是出现了工作的冲突,到时候该怎么处理啊。

“周队,你到底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侯心里嘀咕,一直在纠结到底应不应该暂时离开这。

葛成功家的堂屋里,牛记成三人坐下来,又是将今晚刚统计好的张大庄村村民余粮情况数据表拿在了手中。

与张恒不一样的是,牛记成他们来这是有备而来,带来了之前由钱汉民向县里提交的生产发展情况数据。

都是张大庄村的情况汇报,两相比较之后,就算不是专业人士,也能明显看出来问题所在。

“牛处长,这钱汉民虚报数据的错误,算是落实了吧?”

刘强压低了声音一句询问。

牛记成只是稍微压了压手,示意年轻人稍安勿躁,沉思片刻,便扭头看向葛成功。

“葛主任,我想深入村里几户人家,做一下实地查访,你看这合适吗?”

“合适,绝对合适。领导,您想去哪家就去哪家,我明白这个理,光靠我统计的数据那不算啥,您这纪检工作得亲眼看着就行。全村您随便去找,我帮您去敲门。反正只要是查清楚了,那也是能给俺们村解决困难。”

“行,那咱就去转转。小刘你跟着我。王大根同志,你在这抄录一下这份统计数据。”

牛记成简单做了下安排,便和刘强一起随葛成功出门了。

这一晚,葛成功家来来回回这么多人,大门也不关了。

王大根在堂屋里认真抄录数据,也没想过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院子里,小侯纠结了好久,终于第三次从干草垛里面探出身子,轻手轻脚往外挪。

他不能等了,必须尽快找到周栋,将这里发生的各种意外情况向汇报。

然而,就在小侯准备避人耳目**离开的时候,刚一跃墙头,就又被一个小小的意外止住了动作。

村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浮现出来,可不就是终于找到机会要回家的曹绸子吗。

天寒地冻的,曹绸子可不想继续在外面受苦了。

进了村,四下看看,也就是葛成功家大院门敞开着,根本看不见人,这让她紧张的心稍稍放松,小碎步奔跑着往自家方向去。

人都走过了葛成功家门好远,马一个转弯消失在村中间了。

突然,曹绸子停下了脚步,竟是转身小心翼翼地又回来了。

她贴着葛成功家的院墙墙根,一点点往这边挪动。

墙头,小侯瞪着大眼屏住呼吸,满心纳闷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等曹绸子挪动到墙角,探头出去朝葛成功家门外的空地看了一眼之后,令墙头小侯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女人竟然一个箭步冲出去,推起来一辆门口停放的自行车,撒腿就往村外跑。

这曹绸子……偷自行车啦?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九五七(有)

“站住!”

一个违法行为就这么真切发生在眼前,小侯大喊一声,翻身就从院里跳了出来。

抓不抓张格民暂且不说,先给曹绸子来个人赃并获才是最重要的。

可万万没想到,小侯跳跃出来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巧的有个人出现在了墙外,使得他没能踩坚实的地面,反倒是踩在了那人的身,双双摔倒在地。

张恒也是有点倒霉,刚才在张格民家等了半天,就守着俩孩子,实在等不下去了,准备回来找葛成功问问。

这才刚到院墙外,就有人从天而降,砸的他两眼发黑。

两人摔成一团,那边逃跑的曹绸子回头看了眼,紧接着就是更快速度推动自行车逃跑。

等小侯爬起来再去追的时候,又和匆匆忙忙院里跑出来的王大根撞了个满怀。

“干什么的?”

“我是县派出所侯亮,有人偷自行车!”

小侯随口喊出这句话,推开王大根便往村外飞奔。

王大根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看还在揉脸的张恒,正迷茫的时候,另外一边,葛成功和牛记成等人回来了。

“王大根,出什么事了,刚才谁在喊?”

“牛处长,好像是县派出所的同志,说有人偷自行车。”

“嗯?”

牛记成扭头一看,原本停在葛成功家门前的三辆自行车,现在就剩下两辆了。

葛成功的反应更奇特,竟是第一时间冲进自家院里,看了看早就空无一人的干草垛,又快步跑出来。

“牛处长,是抓人了,县派出所的周所长都带人在这蹲点好几天了。”

“还有这事?”

牛记成怎么也没想到,竟遇了这种特殊状况,稍一沉吟,直接转身向外跑。

“走,都去帮忙!”

一群人齐刷刷向外飞奔,哪怕张恒都有点头脑发懵呢,也跟着一起跑。

张大庄村西边的矮山山坡,一个妇女推着自行车绕着密林轻车熟路奔逃,后面是小侯顺着对方留下的足迹快速追踪,再后面是一群人也算目标明确的跟着。

按理说,追个妇女对于小侯而言不算多么难的事情。

可这年轻人连续好几天没有休息好,再加刚才出来的时候踩到了人脚腕生疼,竟是只能远远看着曹绸子的背影却很难立刻追。

直到穿越了整片山树林,到了靠近山头的空地位置,小侯终于适应了脚的疼痛。

也是这时候,曹绸子已经站在了山头顶。

那女人根本没任何犹豫的,抓着自行车车把使劲往前一送,竟然把自行车给扔下去了。

这是个什么操作?

小侯懵了。

后面追来的牛记成等人也懵了。

一群人眼睁睁看着山头顶的曹绸子。

曹绸子则是站在山顶边,大声呼喊:“别过来,再过来我跳下去……啊,啊……”

其实曹绸子没想真的跳下去,无非是吓唬吓唬后面追来的人。

可这山顶的积雪那么厚,正常走路都能不小心滑一下的,更何况是她那么紧张状态下,完全无法注意到脚底下踩到了什么。

话都没说完,刷的下脚根滑动踩空,整个人仰着头的就往下翻。

这边众人头皮都有些发麻,真是尖叫着往冲,想要救人。

可曹绸子那边整个人都消失在山顶好一会儿了,他们才爬来,那还有什么用?

葛成功不敢往下看。

也就是牛记成和小侯两人带着一丝期许,趴在雪里探头往下瞧。

就是这一眼,两人全都愣住了。

而山头下不过十米左右的位置,周栋一手扒着山壁石块,另只手死死抓住曹绸子的手腕,没好气地一声怒吼:“快帮忙啊,我撑不住啦!”

众人反应过来,赶紧手帮忙。

等最终把人从山头那边拉来,周栋就是躺在雪里大口喘着粗气。

牛记成擦擦额头汗水,看了眼已经被刘强和小侯严密看管起来的曹绸子,把手伸向周栋。

“周栋同志,这怎么回事?”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哎,牛记成同志你怎么也在这?”

“我?我这也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你就说咱现在怎么办吧。”

“通知县里来人。”

周栋抓住牛记成伸过来的手,借力起身,整整身的衣服。

“小侯,立刻回去,通知所里,全员出动来张大庄村,这次不是小事!”

“是!”

小侯答应一声,迈步往前跑,跑出去几步,又停下,扭头看向了牛记成。

“报告!那个,牛处长,我能不能借你们一辆自行车?”

“能,怎么不能!”

牛记成根本没任何犹豫,答应下来,随即看向刘强。

“小刘,你也跟着这位小侯同志一起回县里,通知县纪检处全员回归工作岗位,速度赶去普连集镇,盯紧了钱汉民,等我命令,随时进行控制。单单是张大庄村的问题就足够我们对他进行严格审查了。”

“是!”

小侯和刘强快步离开。

王大根和葛成功看住了曹绸子往村里去。

后面牛记成和周栋并肩而行,恢复了力气的周栋这时候终于展露出笑脸。

“牛记成同志,牛处长?啥时候的事啊?”

“就今天下午。本来想着秘密展开工作,打一场艰苦的攻坚战呢,谁知道这情况根本没想象的那么复杂。”

“别,你可千万别说不复杂。听你刚才下命令的意思,是要调查钱汉民对不对?我估计咱们两边得合作办案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山底下有事,有大事,能弄出来这种大事的,估计也就是那个钱汉民了。别怪我不跟你解释,这事也只能是等于书记来了,我才能说。”

周栋脸的笑容消失,再度变得严肃起来。

牛记成的目光同样深沉许多。

两人此刻脑海里浮现的人影,不约而同的,都是钱汉民。

几十里外,普连集镇镇大院。

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钱汉民冷不丁的连打两个喷嚏,满心里说不出来的心慌意乱,刚想转身回去办公室,就感应到两道光柱照进院子里。

扭头看过去,一辆小汽车开进来。

汽车停稳,司机下车。

钱汉民赶紧挥挥手呼喊:“李成,过来。”

“哎,钱主任。”

“你这么晚了,开车干什么去了?”

“报告,我送张恒同志去张大庄村了。”

“张恒去张大庄了?他去干什么啊?他人呢?”

“钱主任,我把他扔那了,他说是去找人,谁知道找谁呢。”

张恒跑张大庄去找人,对此,钱汉民根本不相信,但想来无非就是又去调查那里的生产发展情况。

不管怎么查,都是那个样。

一念及此,钱汉民稍稍宽心,完全是无意识地随口问了一句:“没其他特殊情况吧?”

“报告,没……不对,有!”

第一百四十章 一九五七(坑)

李成说话稍微的大喘气,气得钱汉民都想打人了。

“说,什么意外情况?”

“我半路遇见县里组织处的了。说是去张庄村审查人事工作。”

“开玩笑!一个村子里能有什么人事工作。说清楚,到底是组织处的谁。”

“一个年轻的叫刘强,还有两个年纪大点的,说是他们组织处的领导。我,我不认识。”

李成说话声音小了些,很是心虚。

只因为之前有点紧张,完全忘记了问问那位领导是谁。

钱汉民没心情去管李成怎么想的了,绞尽脑汁去回忆,只记得组织处是有个叫刘强的小年轻,可不记得能被那个刘强称为领导的人会是谁。

“总不能是田农回来了吧。那也不应该啊,就算田农回来了,也不能恢复工作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钱汉民自言自语,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在李成这也得不到更多的解释,只能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对方走人。

偌大的镇大院再次安静下来。

钱汉民来回走两步,做了两次深呼吸,似乎是终于有了决定,迈步走去自己的办公室,小心翼翼抬手敲了两下房门。

不等屋里回应,直接推门而入。

吱嘎一声,房门的响动,让屋里闭眼休息的李玉猛然睁开了眼。

吊瓶挂在洗脸盆架子,连接出来输液管直通李玉的手背,已经休息了一下午加半个晚的李玉,脸色还是苍白的没有血色,尤其是看见钱汉民之后,更有点怒火冲头、两眼发黑,只能不停做深呼吸抚平内心复杂的情绪。

钱汉民轻轻关房门,往前走两步,尽量展现出微笑。

“李玉同志,你好点没?”

“我不好!钱汉民,你给我说清楚,储备粮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急,李玉同志,我这不是来给你解释了吗。咱别的先不说,你就说,你检查过之后,那粮仓里的粮食储备是不是充足。”

“是充足,可你这个充足他是正常的吗?储备粮仓里的粮食,不是正常的生产储备粮,而是……你给我说,那些粮食都是哪来的。”

李玉气得手舞足蹈,晃得脑袋的吊瓶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钱汉民赶紧往前走两步,抬手虚压。

“李玉同志,你别激动。我说了,来就是要给你解释的。不过解释那些粮食的由来之前,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清楚。首先,储备粮充足,这是事实,你不能否认吧。那么,你这也不算是欺骗任何人。就算真出了问题,那也没你的责任啊。”

“钱汉民!镇里的储备粮仓库受县生产处管理,你把不应该出现在那的粮食给弄进去了,生产处一点都不知情更没有任何记录,这不是我的责任是谁的责任?你坑我啊,你这是把我往死里坑啊!”

“李玉同志!你说话小点声行不行?你要是真觉得我在坑你,今午的时候你怎么不直接把实话说出来?说到底你也不想这事产生恶劣影响,不是吗。既然咱俩在这方面的想法是一致的,你就好好听我说!”

钱汉民也恼了。

本身有些事情,他自觉做得天衣无缝。

谁能想得到,今天开仓检查,于庆年突然让李玉进去查看,当时差点把他给吓死。

还好,李玉这人的思想有点问题。

有可能是担心镇储备粮仓出现古怪,他要担负连带责任。

也有可能是,考虑到当时在场的人太多,不好直接揭露问题,只想着单独汇报给于庆年。

不管他怎么想的吧,反正最后的结果很符合钱汉民的需要。

于是,就有了此刻,钱汉民死活把李玉给留下来,好好说道几句的画面。

“李玉同志,私开储备粮仓确实不符合规定。但,我开粮仓不是拿里面的粮食出来中饱私囊,我是把外面的粮食送进去,充足镇、县里,甚至是国家的粮食储备啊。我这是把工作做得更好,这算错吗?

另外,你应该也看到那些粮食袋子的标记了,那些是陈粮,都不知道存了多少年的。有可能是建国前,更有可能是抗战时期的。如果真是那样,那这些粮食就算是我们镇的缴获物品。我从三七年开始领导普连集镇的工作,这都二十年了。所有缴获物品全部充公留与民用,这事我可不是做过一次两次。以前我还受到过组织的表扬呢,不能到现在了,同样的事情还给我处分吧。

再说,那些粮食的来路,也是我带人对我们镇的违法犯罪行为进行打击而来的。

一个张大庄村的地痞流氓,私自售粮,被我给抓个正着。进而获得线索,找到了这些粮食,我把粮食运回来,暂时存放在镇,请问这有哪点不符合工作流程了?

综所述,我没错啊。

我没错,那么李玉同志你就没错。

我们都没错,那还害怕什么?”

钱汉民絮絮叨叨一大堆,把李玉说的一愣一愣的。

好像整件事情全都是他钱汉民有道理,可再仔细想想,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的,好吗!

“钱汉民,就算你做的都对。那你为什么不在发现这些粮食的时候,第一时间向汇报?”

“呀,李玉同志,这不是特殊时期,特殊处理吗。你也知道,现在全县进行生产评比,我主持了普连集镇二十年的工作,总不能比牛记成那些才工作几年的后辈差吧。行,这么说,算我有私心。但我私心之外,也是为了我们全镇的人民群众。我们普连集镇发展势头良好了,受到级重视了,那不也是能够更快更好的发展。”

“钱汉民,你这就是想着借机会调动,别找那么多歪理邪说。你就告诉我,现在事情这个样了,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正要说呢。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去年,我们镇的发展确实有点困难。但今年就不一样了,大年初一开始,我就带领全镇工作同志号召大家积极发展生产。我保证能够让全镇的农粮产量翻倍甚至翻个好几番。到那时候,镇的粮食多了,我把去年差的补。只要补齐了缺口。那些缴获来的粮食,我立马转移出来,正式向汇报。你放心,那些陈粮我肯定不会动的,就是在那里存着。要是想动的话,我早给镇几个生活困难的村子发下去了。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是有分寸的。所以,你看看,这样安排就根本不会存在任何问题。对不对?”

钱汉民说了那么多。

也就是最后这番话,算是让李玉听进了心里去。

眼见李玉不再那么情绪激动,钱汉民长出一口气,平定心绪,轻声说道:“李玉同志,你别着急。给我半年,不对,给我一个季度的时间,我保证能把一切搞定。到那时候,要是有人说我错,我也认了。但我要是有功,谁也不能和我抢。”

钱汉民昂着头,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李玉那边沉默良久,最终就是无奈地一拍脑门。

“钱汉民啊。给你一个季度?我怕这事你一天都撑不过去!于书记是那种眼里能揉沙子的人吗,他要是想调查我们,可能今晚就派人开展工作了。”

“李玉同志,我现在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我才来和你先解释清楚,到时候能不能撑过去,还得你帮我,就像今天午那样帮我啊。”

随着这句话,李玉终于明白,自己这是彻底被钱汉民给坑进去了。

也许今天午,直接当众说出实情,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心惊胆战。

可后悔有用吗,时间根本不可能倒流。

李玉很崩溃,就那么捂着脸沉默了好久,钱汉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其实心里很明白,对方从今午说出来“充足”那两个字的时候,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突然,李玉猛的抬头。

“还有件事,你之前说的那个地痞流氓是谁,人在哪呢?那家伙可是知道所有事情的,你打算怎么安排?”

这一问,让钱汉民整个人彻底垮了。

“唉,一着不慎,让那小子跑了!”

“跑了?”

李玉猛然起身,扯掉了手背的输液针头,都顾不疼痛,一个箭步冲前,抓着钱汉民的肩膀厉声质问:“他跑哪去了,你怎么能让那家伙跑了呢?”

“李玉同志,你别激动。那家伙跑了,也是好事。”

“这怎么能是好事?”

“你想想啊,他要是跑了,就算以后被人逮住,说出来这些事。你觉得组织会相信他一个地痞流氓的话,还是相信我们的话?所以,对方不在,也省得我们想着怎么安排。”

钱汉民这番话出口,李玉捂着心口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

也许之前没有太大的感觉,但这一刻开始,他深刻意识到钱汉民这个人到底有多么深的心计。

与之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玉同志,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今晚就在这好好休息吧。等明天,明天我再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怎么写工作汇报总结。”

钱汉民说着话,倒退几步,转身拉开房门。

一股冷风吹进来,随后就能听到身后略显丧气的苦笑声。

“明天?钱汉民,你我还有没有明天,现在还不一定啊。”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九五七(谁)

明天,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所作所为而延迟到来。

天刚蒙蒙亮,张大庄村外出的村民,就发现了不寻常。

村口外西边的小树林前,着数不清的小汽车,身穿制服的派出所同志拉起来长绳子,将山的路给挡了个严严实实。但凡有谁敢靠近一步,都要迎那些工作人员的严肃锐利目光。

穿过树林,放眼西边矮山的山头,这边人更多。

已经分不清是县里哪个部门的工作人员了,但可以一眼看到山头空地,一脸严肃表情的于庆年。

于庆年身边,周栋拿着一张简易的地形图纸,指点在面。

“于书记,我们发现的山洞位于山腰处,据张大庄村村主任葛成功同志介绍,是抗战时期日系工厂在这里采石挖掘出来的,后来因为各种历史原因彻底废弃,从没有人再来过。昨夜对妇女曹绸子进行突击审讯,我们才知道,其实这些年,逃犯张格民一直往返于村子与山洞之间,但是具体谋划什么,曹绸子也不知情。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县里多次丢失自行车,确系张格民所为。”

随着周栋的叙述,山头另一侧,众多工作人员合力之下,已经将不少自行车残骸拖拽来。

没了车轮子的自行车让人感觉惊奇,而更惊奇的是,还有不少木材废料也一起被拖拽来。

“于书记,经过我们的了解,那个张格民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木匠,通过现场遗留的东西可以判断,对方是在自行拼装独轮车,打算向外运送东西。从最初的自行车丢失案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足足一年时间,张格民究竟制作了多少运输工具,我们无法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运送出去的物品不是小数目。而能让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如此坚持做一件事情,那更能证明其有利可图,而且利益还不小。”

说到这,于庆年微微吸了口凉气,终于问道:“那么,这个张格民到底在运送什么?”

“报告,初步判断,他运送出去的东西应该是粮食。”

说话间,周栋朝身边挥挥手,小侯立马前,将两个破损的粮食袋子递过来。

于庆年看着面印着的“昌记粮铺”标志,眉头直接拧成个川字。

“五一年镇反工作之后,我来这里开始工作,当时县内三大原有粮铺全部关门,合并为县粮食站。这昌记粮铺就是其中之一。也就是说,这里有可能存放了年数在七年以的陈粮。”

“没错,于书记,现场发现的散碎麦粒确系陈粮。”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本在这存放了数年之久都没暴露过的数量未知陈粮,却在这段时间被那个张格民不停运送出去?”

“这……”

周栋一时间回答不来了。

这个问题完全不在周栋的专职工作理解范畴内。

反倒是另一边站着的牛记成主动开口道:“于书记,我有个猜测。”

“说。”

“是这样,前年开始,县里的生产工作在曹安堂同志的带领下,迅速对接许多大城市的生产工作内容,正式向县里的工人阶级同志、教师、医生和机关内工作同志等发放购粮证。到了去年年初,全县发放的购粮证已经不是个小数目,由此就产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那就是有人在收集这些购粮证。曹安堂同志在的时候,就对这种情况进行了高度关注,发现有人拿购粮证换取更多数目的陈粮,而换取到购粮证的人再去拿购粮证换取新粮。梁堤头镇就出现过几例这种案例,我协助曹安堂同志进行过严肃处理。但是,一直找不到那些陈粮的来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些陈粮的来源可能就是这里。”

听到这番话,于庆年和周栋齐刷刷愣了一下。

这事不提,他们还想不起来,一有个提醒,记忆的闸门迅速打开。

前年全县经历了一次特大暴雨洪水的袭击,全县粮食紧张,为了确保口粮充足,曹安堂带领的生产处全体积极带动生产的同时,就是学习大城市的工作方式,对非农生产工作者发放购粮证,进行有计划的粮食供应。

不说别人,就是于庆年办公桌抽屉里也有好几张那样的购粮证,按证票领取口粮。

等渡过了那段比较艰难的时期之后,购粮证一直被沿用下来。

这期间,出现的购粮证被不正当利用的情况,曹安堂也向于庆年汇报过,同时也是和周栋进行过工作对接,展开调查。

只是当时出现的问题,相较于整个县的大环境而言,简直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

而且,在相关规定不完善的情况下,也只能是生产处对不正当使用购粮证的人进行批评教育。

谁能想得到,那样的事情还能在今天和眼前这样特殊的情况联系到一起。

“齐成,我记得曹安堂曾经汇报过,收缴来的陈粮都存放在县粮食站。通知县粮食站,拿出部分收缴的陈粮和这里发现的进行比对,确认一下是不是一样的。”

“是!”

齐成转身去下通知。

于庆年转头回来,再次看向周栋。

“周栋,你刚才说这里存储的陈粮不是小数目。我想,就算有人私自运送出去,也不应该全部运完吧?”

“报告于书记,情况是这样的。通过现场的痕迹判断,这里存储的陈粮可以和一个镇的储备粮数量相当,单凭一个人,别说是一年时间,就是十年时间也未必能够全部处理干净。但现场,我们没发现整袋的粮食,可以确定是有人展开了大宗运输。”

“如此大宗的运输,动静肯定不小。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不用有所顾忌。”

“是!”

周栋得到于庆年的准许,这才坚定地点点头道:“我们发现了那个山洞通向山脚下的一条人为简易铺展开的斜坡路,山下也有汽车车轮轧过的痕迹,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另外,山洞口也被黑色篷布遮盖进行伪装。这一切都证明是有组织性的一场行动。而放眼全县,能在张大庄村西边这个山做出来这样行动的,只有两个人。”

“谁?”

“报告!一个是于书记您,另一个就是普连集镇的钱汉民。”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九五七(抓)

周栋是真敢说啊。

守着于庆年说,这事有可能是他做的。

旁边牛记成都跟着眉头直跳。

而于庆年笑了,笑中带着怒火。

“我倒是希望这件事情是我做的!有那么多粮食,哪怕是陈粮,也足够给县里的人民群众生活状况有所改善了,也不至于整个县大院一周五天的杂粮供应,让大家吃的还不如鸡狗!”

这完全就是一句气话。

但也足以证明于庆年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了。

无论任何时候,粮食问题都不是个小问题,数量不明但确认很多的大宗粮食平白无故消失,试问运走这些粮食的人能存着好心思吗。

缓缓平复心中怒火的于庆年,目光延伸出去,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身边左右两侧。

“这些粮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你们调查过没有?”

周栋和牛记成都回答不上来了。

于庆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昌记粮铺,既然是粮铺开门做生意的,不可能从县里跑这么远把那么多粮食存起来。既然要存起来,那就有特殊的目的,什么目的呢?你们谁知道当年昌记粮铺是为什么关门的?还能不能找到昌记粮铺原来的老板?”

这一连串问题,在场的还是没有人能回答上来。

于庆年再次叹息,转而问道:“有谁是五一年之前就在县里负责主要工作的?”

问到这,牛记成和周栋齐刷刷眼前一亮。

“曹安堂!”

“胡爱国!”

两人同时说出来两个名字。

可也是这两个名字,让于庆年的表情古怪了些。

说谁不行,偏偏要说一时间找不到的人。

“不对,除了他俩,还有个人。”

于庆年的目光也变得雪亮起来,不等周栋和牛记成反应,他迅速转身大声呼喊一句:“齐成。”

“到!”

“通知常动同志,立刻去普连集镇。”

就这一个名字出口,弄得周栋和牛记成差点齐刷刷拍大腿了。

是啊,怎么就忘了还有个常动呢。

当年,常动那可是县宣教科的科长啊,要说全县的各种大**情况,怕是没有人能比得上常动更了解了。

此处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于庆年挥挥手,率先迈步往山下走。

牛记成和周栋当然明白于庆年的意思,刚才不是说了吗,让常动去普连集镇,那证明于书记这也是打算去那里了。

周栋第一时间安排所里的精干力量继续对现场进行细致调查,随后就是和牛记成一起跟着于庆年坐上了车。

……

普连集镇粮转站,时隔不到一整天的时间,于庆年又站在了这里。

负责看守粮转站的四名值岗工作人员全部在场,一个个低着头面无血色。

有些事情,他们不光知情,甚至直接参与其中,到今天在县纪检处和县派出所的同志共同审讯之下,老老实实交代了他们知道的一切。

完全可以确定,有大宗来路不明的粮食,就是被钱汉民领着人运送到这里开,存放在了储备粮仓里面。

这么大的事情,钱汉民竟然私自做决定,没有向县里汇报,于庆年如何能不生气?

在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去观察于庆年表情的。

哪怕是于庆年此刻面色平静,众人也能猜想到有多么大的怒火压在他心里。

后方,常动刚到没多久,手里拿着别人递给他的一个破损的粮食袋子,眼睛盯着上面的“昌记粮铺”四个字,认真听了齐成对整件事情经过的大概介绍,便带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了于庆年的身边。

“于书记,昌记粮铺是我县存在年代较早的一家私营商铺,在五一年时因卷入特殊案件之中关门停业。其老板姓柴,全家都离开本县多年,不知去向。如果真的还有属于昌记粮铺的大宗粮食,那么这些粮食的用途一定是以曾经匪首燕子李三为主的反革命分子谋划反动行动所用。当年的相关镇反工作由徐州来的赵特派员和济南来的何正及王浩两位侦查员主办,我县胡爱国、曹安堂、王成水三位同志协办。我因为犯了错误,没有资格参与最后的结案工作。现在胡爱国、曹安堂两位同志不在,王成水同志已经留在青岛工作多年,如果真的要了解当时的相关工作情况,也许可以请就在我县的王浩同志来这里。”

听着常动的话,于庆年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他心中早有猜测。毕竟,他当年来曹县主持工作的时候,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关闭原有三大粮铺、建立县粮食站,那么曾经粮铺里的粮食归于粮食站的时候,那些粮食上贴着“镇反缴获”的标签,他比谁都记忆深刻。

只是,他不敢想象,多年过去之后,全县稳定发展了这么久,又翻出来一些东西,如果再贴上“镇反缴获”的标签,那会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不说多了,所有接触过这些东西的人,都必定要和当年那件特殊案子联系在一起。

其中,肯定是有钱汉民的。

在普连集镇还算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年的钱汉民,单纯的工作当中犯错误会有一种处理方式,可要是和镇反工作牵扯上那就是另外一种处理方式,还是连于庆年都没资格去过问的。

于庆年沉默良久,缓缓睁开眼。

“钱汉民呢?”

牛记成急忙上前一步,震声开口:“报告于书记,钱汉民现在还在家里,纪检处几位同志随时可以对其进行控制。”

“李玉呢?”

旁边周栋啪的下一个立正:“报告于书记,李玉现在普连集镇镇大院休息,我们这边已经对其进行严密监控,随时可以展开抓捕。”

“县粮食站有人来吗?”

不远处,县粮食站站长李振华快步上前:“报告于书记,县粮食站通过不正当使用购粮证缴获的陈粮经过比对和张大庄村西山发现的陈粮确系同一来源。”

接二连三的回答,又让于庆年闭眼沉默了好久。

而等他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再没有了任何纠结和犹豫,目光灼灼看向前方。

“开仓,检验!”

话音落下,几名县工作人员快步上前,推开储备粮仓大门,第一时间搬运开最外层的正当存粮。

当一袋袋码放整齐与正当存粮间隔开的其他粮食袋子显露出来,上面的“昌记粮铺”四个字跃然入目的时候,于庆年握紧拳头,振臂一挥。

“把钱汉民和李玉带过来!通知王浩同志,请他到场!”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九五七(后)

郁的天空下,普连集镇镇大院周边喧闹异常。

镇大院相邻的镇知识青年宿舍小屋里,吕自强猛的从上坐起,抬手一指门边坐着的连成根。

“小连,你出去看看,外面吵什么呢。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连成根不慌不忙点点头,起去拉开房门。

也是门开的一刹那,外面一人正好做出敲门的动作,当时收势不住迈步进门来。

等对方稳住形,连成根才看清楚,慌里慌张冲进来的人是张恒。

“吕联络员,出事了,出大事了!”

刚拿被子蒙住头的吕自强又被张恒吵得心头恼火,一把掀开被子,恶狠狠瞪过去。

“出什么大事了?天塌了啊?”

“不是,天没塌,是粮仓!储备粮仓好多粮,昌记粮铺的粮!”

就这一句话,让吕自强的心急剧变化,连带着门边站着的连成根也无意识地皱起来眉头。

张恒倒是没注意到屋里这两人是什么样的改变,他满心说不完的话,就想一股脑全都告诉吕自强。

“钱汉民让人抓起来啦,还有李玉也给抓走了。都是陈粮,粮仓里全都是陈粮。镇反时候的粮食,现在给找出来了。还有偷自行车的贼也给抓住了,那个张格民的媳妇儿。对啦,张格民也偷自行车,还往外运粮食,拿陈粮换购粮证。张大庄村山上有个大山洞,让周栋给找到的。于书记现在火了,连省里那位王浩主任都来啦。对对对,还有就是那个张大庄村的张格民,吕联络员你昨天说让我去打听那个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有问题?”

张恒一番话,简直毫无逻辑可言。

吕自强眉头拧成个川字。

连成根则是深深低下头,谁也看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表。

等到张恒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了一大堆,终于停下,屋内长时间的沉默,最终是吕自强艰难地抽动了两下嘴角,轻咳一声:“张恒,你说什么呢?张格民是谁,我什么时候让你打听过那个人?”

“不是,吕联络员昨天我去张大庄村的时候……”

“是,昨天你去张大庄村了。然后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大清早的你在这发疯?”

“我刚才说了啊。钱汉民和李玉给抓起来了。”

“哦?你抓的?”

“啊。啊?不是不是。”

张恒让吕自强的一句反问给整懵了,当然,也是他本人一直处于一种懵圈状态。

从昨晚被小侯从天而降砸了一下之后,他就没怎么真正清醒过。一晚上发生的事简直就像做梦一样,等今早上都去了粮转站那边,于庆年也下令把钱汉民和李玉都给控制起来之后,他才想起来这么大的事总要告诉吕联络员的,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但吕自强的反应,令张恒的脑子不够使的了。

说到底,他还是年轻,遇到自认知范畴之外的特殊事件,就很难保持冷静。

相比之下,吕自强才是真的心中有城府。

表面上看来,吕自强就是慢悠悠翻下,穿鞋换衣服,而实际上这家伙的大脑在飞速旋转,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等最终整个人收拾妥当,甚至都在张恒惊愕的目光下,优哉游哉地洗脸漱口之后,才再一次正视过来。

“张恒,你刚才说,钱汉民和李玉被抓起来了?”

“没错!”

“储备粮仓里的粮食?”

“陈粮,全都是好几年前的陈粮,还都用昌记粮铺的袋子装着。”

“嗯,他们现在人在哪呢?”

“都在粮转站。”

“走,过去看看。”

说话间,吕自强当先迈步往外走。

连成根稍晚一步,似乎也在思考什么事,但还是不留痕迹地跟上吕自强的脚步。

也就是张恒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那边人都走出去好远了,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往外追着大声喊:“吕联络员,那个张格……呃?”

张格民什么的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前边吕自强和连成根一起上了院里停靠的汽车之后,根本就没等张恒,汽车直接启动,就那么走了。

……

大年初四,三阳开泰迎灶神。

而对于普连集镇而言,今年的大年初四,迎来的不是灶神,而是一系列堪称一场小地震般的各种人事变动。

钱汉民等相关镇内人员就在镇粮转站里,接受了初期审讯,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当天下午就被省里来的相关工作调查组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玉被内部记大过,暂停一切职务,暂押县看守所等待后续调查处理结果。

所有来源“昌记粮铺”的陈粮统一存在县粮食站特殊仓库内,一粒不剩。真的是一粒都没放过,连张大庄村西山山洞里那些散碎的麦粒,都被工作人员一粒一粒收集起来存放在一起。

到了大年初五,全县展开了一场大调查,就从曾经不正当使用购粮证的那些人开始,但凡是参与过相关活动的,都被要求向县派出所和县生产处递交况说明。

大年初七,省里专门成立特别工作组,还是何正任组长,专门赶赴普连集镇对事件全过程进行调查。原县警卫连连长王成水回到曹县,参与此次调查。期间,所有收缴陈粮全部贴上“镇反收缴”标签移交,运送去济南。上级地区专门调度救济粮发放至张大庄村,解决村民生活困难问题。

大年初八,于庆年手写五千字检讨递交省工作组,主动请求处分,却被何正训斥了整整一个小时,赶出特别工作组办公室,要求其主要精力放在全县主要工作上,不准以任何形式参与到“昌记陈粮”案件调查当中。

三天后,全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

会上于庆年做工作报告,对普连集镇相关况进行全县通报,相关工作人员拟写对外通报文件,向全县人民群众公开钱汉民的违法违纪行为以及处理结果。

会上,县全体代表投票正式通过相关人士任免,正式任命牛记成为县纪检工作主要负责人,任命原县医院院长郑国良为县卫生处主要工作负责人,任命原卫生处处长何志正为组织处主要工作负责人。

会后,牛记成带领县纪检工作组,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对全县各乡镇全面纪律检查工作。

同时,会后的组织工作小组会议讨论决定,何志正带队在全县范围内对党外民主人士进行严格政治审查,于一个月后召开的县人大常务会议上,全体代表共同讨论投票决定普连集镇及县主要部门的人事安排。

正月十五当天,首都方面传来相关工作指示,责成地区、县全力协助省工作调查组,对张大庄村“昌记陈粮”问题全面彻查,不放过任何细节的提交调查报告。指示当中明确提到——

限期抓捕在逃人员“张格民”!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九五七(换)

阳三月,暖花开。

华中某地,校园办公楼的大办公室里,还是耿连长和赵特派员相对而坐,两人相互传阅着一份电报密函。

“没想到事进展得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快,昌记陈粮被找到,吕某人已经慌了,听说已经在加护病房住了快半个月,不准任何人去探视呢。”

“哈,体上的病还有药能治,可这心里有病了,怕是没得治了。”

“没得治咱也得给他好好治治。几年前,让他逃过一劫,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蒙混过关。”

“哎,先别急着下结论,关键还是看证据。连成根那边已经盯了吕某人的儿子有段时间了,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但重要的还是事实证据,如果真能抓到那个昌记粮铺的柴老板,找出来他们之间有联系的事实证据,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次昌记陈粮意外被查获,其实也不再我们的意料之中。尤其是何正也不可避免的参与了进来,更让吕某人提高了警惕,估计他现在也在想办法抹除证据呢。对了,何正已经给我发了两封电报,要求我去协同办理。只是我还没回信。你看?”

“去一趟吧。反正事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再遮掩下去反而引人怀疑。正好你去了之后能给连成根一点帮助,那小子毕竟还年轻,还是一个人在那边展开工作,就算是真的有所发现,他也没办法那么快传递消息出来。”

“行,那我就安排一下。再有就是,我想带着一个人一起过去。”

“曹安堂?”

“对。”

“昌记粮铺的事是他首先提出来的,那么能不能找到相关的关键人物,我想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带他过去更好开展工作。就是这边的工作安排……”

话说到这,微微一顿,屋内的两人共同陷入沉默。

完全不相干的两方面工作,就因为曹安堂之前主动提供线索,让耿连长和特派员都不好完全忽视这家伙能起到的作用了。

可到底要不要让曹安堂从“脱产学习”的状态再回归到正常工作环境中,即便是他们也无法轻易做决定。

牵一发而动全,给曹安堂一个人开了特例,让剩下的那些同志心里怎么想。

正在两人沉默思考的时候,一声报告突然从门外传来。

只听那个声音,屋内两人的表都变得古怪起来。

耿连长无奈地抚抚额头:“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是属狗鼻子的,说到他,他就冒出来了?”

“先问问他想干什么吧。”

特派员盈盈一笑,顺手将刚刚传阅的电报密函放进档案柜,扭头冲门外喊了一声:“进!”

房门应声而开,迈步走进来的人,不是曹安堂还能是谁。

相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曹安堂的表现明显谨慎了许多,小心翼翼往前挪动几步,也没敢靠办公桌太近,就在屋当面中央啪的下一个立正。

“报告,我有况要汇报。”

“什么况?”

“报告,还是关于我上次说的镇反工作期间昌记粮铺粮食下落不明的况。”

这话一出,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耿连长和特派员的表反应。

曹安堂就是心中一紧张,赶忙说道:“连长、特派员,您们先别生气,我说完就走。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以后一颗心全扑在学习上。”

什么事都没说,先做出保证。

对面那两位心里憋着笑,脸上还是严肃得很。

“行,你说。”

“是!报告连长,报告特派员,我这些天又仔细想了想,还真让我想到了一个有可能和昌记粮铺牵扯上关系的疑点。前年开始,我接手县里的生产工作,对接了许多大城市的做法,在县里统一印发购粮证。就是从购粮证出现之后没多久,有人用远超购粮证标度的陈粮换取购粮证,再用收集起来的购粮证换取新粮。这事,我之前调查了快一年了,始终没有找到那些陈粮的来源……”

曹安堂缓缓叙述,眼睛也是小心翼翼观察对面两人的表,就怕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得连长他们不高兴。

只是不管怎么看,他也看不出来耿连长和特派员此刻的心是有多么震动。

要知道,昌记粮铺的陈粮已经找到了,而找到的整个过程所有细节,甚至包括当时所有参与调查人员的猜测都形成了文字,写在了汇报文件当中。

涉及到镇反工作遗留问题,耿连长和特派员都有资格看到那些汇报文件。

也正是因为他们看过,才更清楚,确实有人用昌记粮铺的陈粮在县里换购粮证。

而曹安堂压根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能说出来与事实况相吻合的分析话语。

话说,这家伙到底为这事做了多少功课啊?

要是有这份心气,你用在学习上不行吗?

屋内坐着的两人满心无语,而曹安堂所说的话还在继续。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有镇反工作的遗留问题,但这些天我仔细一想,全县发展了那么多年,尤其是去年受灾之后,粮食都不够吃的,怎么可能还有那么多的陈粮出现呢。现在我想明白了,那些陈粮肯定就是当年昌记粮铺那些没有缴获的粮食。只要抓住了不正当收集购粮证的人,就一定能找到昌记粮铺那些粮食的下落。再进一步去猜测,那个能动用昌记粮铺粮食的家伙,也肯定就是当年昌记粮铺柴老板留下来的看守粮食的人,也就是说那人算是直接参与了某些反革命行动。抓住他,就能找到柴老板。之前我说找粮食,现在我想的是找人。粮食不会说话,可这人会说话啊。您二位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不用说,耿连长和特派员心里都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只是他们两位,现在的何正那边的调查工作组,还有上级组织部门关注这一事件的,都心里明白。

张格民才是关键!

要不然,也不会有文件指示当中明确提到的“限期抓捕在逃人员张格民”。

但问题在于,这个张格民他跑了,隐藏起来了,茫茫人海能去哪抓,完全就没有个线索啊。

屋内,特派员不动声色地拿起来笔,笔尖触碰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对面耿连长微微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曹安堂,照你这么说,那怎么样才能抓到那个不正当收集购粮证的人呢?”

“简单啊!”

“简单?”

“对。那家伙收集购粮证,就是奔着换新粮去的,换了新粮就能再去私自卖粮换钱。他图财,只要想办法断了他的财路,他就会慌,一慌肯定要露面的。”

“别啰嗦,直接说怎么做!”

“报告!换发购粮证,让以前的购粮证作废,让其手中收集的东西变成废纸,他就藏不住了。”

曹安堂这话一出,耿连长和特派员的眼睛唰的下雪亮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九五七(命)

购粮证,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货币”。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当中,对货币的本质和职能有过明确解释。

其本质是一般等价物,其职能包括价值尺度、流通手段、贮藏手段、支付手段、世界货币。

购粮证这种特殊的货币,有着明确的价值标度,小范围内的流通,短期内的贮藏,一定程度的支付。

县内的购粮证是对接大城市工作做法的一种产物,旨在对非农生产工作者的有计划粮食供应。

其签发总量受县内控制,也只在县里进行流通。

一旦县内下发通知,限期换发购粮证,让所有人都到指定地点换取新的购粮证,期限之后,之前旧的购粮证作废。

试问手里有购粮证的人,有谁不会着急去兑换。

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持有购粮证的人都会完全呈现在相关工作同志的面前,对其份进行核实,势必会让不正当持有购粮证的人暴露出来。

“我们县里不正当收集购粮证的况,我早就发现了,也进行过严格的管理。这么长时间过去,只要不出现意外况,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手里肯定还存着不少购粮证。他要是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东西,马上要变成废纸了,怎么可能还继续隐藏下去。到时候,一抓一个准!”

曹安堂话音落下。

对面耿连长和特派员哪怕什么都没说,但看过来的目光中那种赞许意味,完全掩饰不住。

“曹安堂,你小子行啊,现在都学会动脑子办事了?”

“报告,这都是连长和特派员给我的改变。要不是您们把我带来这里,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我也想不到能用这种手段处理问题。学习使我进步!”

“不错,学以致用,是个很好的进步。”

“谢谢连长夸奖。就是,就是……”

“有什么想法,直接说。”

“报告!刚才我说的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真正用在实处,还需要回去展开相关工作。连长,特派员,您二位看?”

话说到这,曹安堂再一次小心翼翼观察对面两人的表。

这下子,那二位是真的憋不住笑了。

“曹安堂,你的意思是,这项工作交给你来做更能做好。对不对?”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项工作交给任何成熟的同志都能做好,主要是我不是对我们县的况更了解,做起来更轻松吗。”

“那我们为了更轻松,就得把你送回去,还得帮你恢复本职工作了?”

耿连长意味深长的一句反问。

曹安堂抿了抿嘴,艰难点点头:“可以。”

“可以个!”

耿连长猛的拍案而起,吓得曹安堂连连后退。

“曹安堂,你小子胆子不小啊,跑这来说这么一大堆,就是来跟我讨价还价了?”

“连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想清楚了再说!”

耿连长瞪着一双虎目直视过去,直把曹安堂看的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吭哧好半天,才脸色一垮。

“报告,我……还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可怜曹安堂兴致冲冲来,最后还是满心失望而去。

但等他离开了办公室,屋内耿连长和特派员的表无比严肃起来。

“我立刻写报告,把曹安堂的提议汇报上去,赵同志你也即刻启程赶去曹县,亲自主持这项工作,速度一定要快。”

“没问题,我现在就走。”

赵特派员起就开始收拾东西,但等要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真不让曹安堂跟我一起?”

就这一问,换来耿连长无奈地叹息:“我仔细想过了,不能让他和你一起。别忘了,那个张格民是曹安堂的姐夫,他不合适也绝对不能再参与到这项工作中。而且他现在所立的功,其实就是在为之后有可能对他自进步造成的影响进行抵消。让他避开吧,现在不避开,将来可能就会有避不开的。”

耿连长扭头看向窗外,一个落寞的影被胡国和田农纠缠着渐行渐远。

特派员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离开。

时也,命也!

张格民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就是曹安堂的亲姐夫呢。

……

风吹开了县大院的墙外桃花,淡淡花香飘dàng)出去,飘进小楼内敞开窗户的一间办公室里。

于庆年冲着办公桌对面站着的周栋微微点下头。

“负责保护徐州方面赵特派员同志安全保卫工作的相关人员,一定要素质过硬,有什么特殊况记得随时向我汇报。”

“是,保证完成任务。”

于庆年再次点头,挥手示意周栋可以走了,便低眼看向之前何志正送来的相关人员政审报告。

等顺手翻开下一份的时候,于庆年愣了下,猛的抬头。

“周栋,你等一下。”

“于书记,还有什么安排?”

“你认不认识那个一直跟在吕自强边的年轻同志?”

“跟着吕自强的?”

周栋明显没有想到于庆年会问这个问题,思考片刻,试探回道:“我不认识他。”

“那就奇怪了,我看他也眼生,但总觉得连成根这个名字谁和我提到过。”

“连成根?于书记您是说那个年轻人叫连成根?”

“对啊,你也有印象?”

“有,印象太深刻了,我们所里的人和曹安堂开玩笑的时候,都拿这个名字称呼他呢。”

“什么况?你们拿这个名字称呼曹安堂?”

“是啊,所里的人都知道,前年处理原秦刘村刘长河等人的问题时,曹安堂说过他第一次潜伏秦刘村,用了连成根这个化名。后来每次曹安堂去对接工作的时候,所里的同志都开玩笑说一声招呼千军万马的‘连成根’同志来了。其实就是我们私底下开的玩笑,曹安堂也说过,这个连成根是他当兵时候的战友,以后可能真的当大将军,一声招呼千军万马就来了呢。”

听着周栋的解释,于庆年满脸的哭笑不得。

这都哪跟哪啊。

不过这也真的提醒了他,那年的秦刘村事件调查报告他也看过,当时也是很好奇地问过曹安堂为什么会用这种化名。

记忆的闸门打开又闭合,回归到眼前,屋内两人在稍稍平静之后,竟是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此连成根会不会是彼连成根?

如果真的是,那么又怎么会出现在吕自强的边?

“周栋,注意一下这位连成根同志,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寻常况发生,必要时候,提供一下帮助。”

“帮助?”

周栋有些懵,但转念一想就是不由自主惊呼出声:“于书记,您的意思是,那个连成根有可能……”

话没说完,就因为于庆年的抬手虚压猛然止住。

“别说,这只是猜测。”

“明白,我会注意这个人的。”

周栋带着异样的心转离开。

而于庆年在认认真真看过面前的资料之后,就是缓缓起站到了窗边,呼吸着风送来的淡淡花香,好似心中压抑了几个月之久的某些郁闷绪,舒缓了许多。

片刻之后,敲门声起,齐成推门而入。

“于书记,县里新印制的购粮证,我按照您的份额领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九五七(亏)

县粮食站,全县唯一开放的新旧购粮证兑换点前,排起来长龙队伍。

虽然最初的时候,购粮证发放只针对机关、工厂、学校和医院,但一年多时间下来,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更广泛流通的况,甚至都有不少外地人员满脸焦急地站在队伍当中,就怕稍微晚点,让手里的东西变成废纸一张。

县粮食站里,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内。

王浩站在窗边,眼睛盯着外面的兑换工作现场,却时不时看一眼屋内另一侧,不屑撇嘴。

小小的办公桌那,何正和赵振华相对而坐,桌边另一侧,吕自强端着茶壶分别倒满醇香扑鼻的茶水,推动茶杯过去。

“何叔,赵伯伯,这是今年新下的茶,正宗安溪铁观音,我家老爷子前两天专门让人带过来的。就是知道您二位到了我这,让我好好招待。”

对面两人相视一眼,赵振华轻轻端起茶杯,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不错,是好茶。不过,我听说吕同志旧病复发已经住院好久了,怎么还能那么消息灵通,知道我来这了呢?”

这一问,让吕自强脸上的表僵硬了一下。

“呃,其实我家老爷子也很关心相关工作的,当年有人污蔑我们和某些不法分子来往密切,我家老爷子自证清白。现在忽然间旧案重提,也是担心再被人诬陷啊。”

“清者自清,心里没鬼,又何必担心。”

“哎,赵伯伯您这话是怎么说的,不是我家老爷子担心,是我担心。您也知道他体不好,我这不是怕又遇上什么事,让他心里不痛快吗。”

“行,你小子还有孝心。回头有机会和吕同志见了面,我得好好夸夸你。”

赵振华主动转移了话题,没再继续刚才所说,让吕自强感觉好受了许多。

可这轻松感觉持续不到半刻,对面何正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又让吕自强有些头皮发麻。

“自强啊,茶你也送到了,吕同志的好意我们也收到了。你应该还有自工作要做,去忙吧,不用在这陪着我们两个老同志。”

这话明摆着是在赶人啊。

可吕自强好不容易进来了,哪能刚倒杯茶的功夫就走呢。

“别啊,何叔,我今天来其实就是展开自工作的。”

“你在这还有工作?”

“没错。不瞒何叔您,我来这个县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各方面表现优秀,有资格进入本县机关工作队伍当中工作。前几天刚提交了参选县生产工作主要负责职位的申请,虽然还没有开始正式选举,但我相信我能胜任这项工作。既然是负责生产方面,那这购粮证换发的况,我也得了解的。”

吕自强说的小心翼翼,就怕让人赶出去。

何正眼睛眯成一条缝,冷不丁回一句:“自强,你这意思是,你已经完全cāo)纵了选举结果,根本不用等正式批文,就确定自己能走上相关工作岗位了?”

“不是不是,我哪能cāo)纵啥,我的意思是,我在这里还是很受支持的。”

“行,能受到支持,那就得对得起同志们的支持。”

“一定一定。”

吕自强连声答应。

而何正竟也没再多说什么,扭头和赵振华闲聊起来。

这足以证明对面两人已经默许吕自强留下。

能留下就是好事,吕自强长出一口气,心总算是放下去了,可还是没轻松半刻,对面俩人聊天的内容又让他开始心惊跳。

“振华同志,每次来到这,我就想起来当年我们一起合力抓捕匪首李三的过程。没想到咱们多年之后再见面,还是和那个案子有关。不过,可惜了,当年和我们一起处理相关工作的曹安堂和胡国那两位同志不在这里。”

“谁说不是呢。当年我就说过,这两个同志能发动群众,就能给我们的工作提供更多便利。可我这次来,听说他们都被暂停工作了,人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想让他们出力都出不上。”

“对啊,那么好的两位同志,不管去到哪都是干工作的一把好手。怎么说给暂停工作就给暂停了呢。”

“我问过县里的同志,说是和谁产生了矛盾,处理矛盾的手段方式过于激烈了点,才被处分的。”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同志之间有矛盾那很正常,怎么还能因为有矛盾就被处分呢。我看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矛盾双方都有错。”

“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就是不知道该找谁仔细了解一下具体况。咱这次来,县里的同志不能参与咱们的工作,要是有个在这受支持的同志,客观地给怎么解释解释具体况,也省得我们胡乱猜想。”

“在这受支持的同志……”

话说到这,何正和赵振华竟齐刷刷转头看向了吕自强。

当时,吕自强只有一个感觉。

头都快炸了,好吗。

他是真不想在这待下去的,可就有不得不在这待着的理由。

无独有偶,相隔不到百米外的县粮食站对面街口拐角,同样有人不想待在这,但又有不得不待在这的理由,让其探着脑袋鬼鬼祟祟观察县粮食站门前发生的一切。

张格民终于冒头了。

从钱汉民逮住他私自售粮,他瞅准机会逃跑之后,就一直流窜在周边乡镇,连过年都不敢回家。

哪怕是后来听说钱汉民被调查了,他都怀疑这是谁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引他上钩,好抓他的。

这人能从五一年开始一直隐藏到现在,都没被发现他还参与过当年的反革命行动,足以见得他是多么能隐忍。更有之前跑去县大院门口偷自行车的行径证明,这家伙的反侦察能力不差。

按理说,从败露的那一天开始,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逃得远远的。

可有些东西bi)得他不得不留下。

那就是这一年多来,他通过各种方式收集来的购粮证。

那种证票去了别的地方根本换不到任何东西,他想换钱,换到足够的钞票再另谋他路。

然而没等办成这件事,一个全县通知就把他打击得体无完肤。

购粮证都要更新换代了,所有旧的购粮证过期作废。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张格民都恨不得拿着他保留了多年的盒子炮,去找发布这项规定的人拼命去。

他容易吗?

这一年多苦心孤诣运粮食,自己造独轮车,还是每回用一次就扔掉,不敢让人发现。来来回回这么折腾,到最后,就作废了?

“真不是东西!都不是东西!姓柴的更不是东西!老子帮他守粮食那么多年,一个子没给不说,还传消息说什么让老子把那些粮食给姓吕的。老子管你姓啥的,你不仁别怪我不义,那些粮食都是老子的,老子的东西就不能这么白费了!”

张格民嘴里骂骂咧咧。

陆陆续续有换了新购粮证的人从这边路过,好奇看过来,又被张格民恶狠狠的目光给瞪走。

直到两个少年并肩走过来,低头数手里的新购粮证。

张格民终于眼前一亮,蹭的下冲过去,挡在两个少年面前。

“小兄弟,跟你们商量个事呗。”

两少年齐齐抬头,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很是礼貌地回应:“大叔,啥事?”

“我这有不少旧粮证,三市斤旧粮证换你们两斤半新粮证,怎么样?你们不吃亏。”

对面俩少年面面相觑,皮肤黝黑的那个呲起来两排大白牙。

“大叔,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哪不对啊?”

“吃亏是福,为啥不让俺们吃亏?”

这话一出,张格民险些当场吐血。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九五七(富)

张格民感觉自己应该是被耍了,但他说不上来怎么被耍的。

只因为对面那两个看上去很好骗的少年,接下来所说的话,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戴眼镜的那个推了推鼻梁上的镜子框,张口道:“大叔,按照你的说法,三市斤旧粮证换我们手里两斤半新粮证,那么我们这里总共十三斤的新粮证可以从你这换到十五斤六两,但粮证最低就是一斤,请问那六两你怎么给我们?如果你多给我们一斤,那么我们就要考虑找给你与多余四两相等同的三两三三三,这是完全无法整除的况。所以,从数学角度来说,你这种兑换方式是不可能在我们这里成立的。”

张格民张了张嘴,没等说话,另一边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开口道:“二愣子,数学角度是不成立的,但是你也要考虑现实况。如果我们拿到了这大叔给的十六斤旧粮证,完全可以回去兑换十五斤的新粮证外加一斤粮食。再从那一斤粮食当中分出来四两还给这位大叔,那么这种兑换不就成立了。”

“成立是成立,可你也考虑一下,如果我们手里有了十六斤的新粮证,为什么不能再来找这位大叔进行兑换呢。”

“对啊,可以多次兑换的是不是。”

“没错,只要我们进行不停的兑换,总能找到一个最终可以兑换成整数的况。”

“十六不能被二点五整除,二次兑换还是不成立,那么究竟要兑换多少次,才能最终出现整数况?”

“这个需要计算啊。黑蛋,你带着纸和笔没有?”

“没带着。反正离学校不远,我们回去算一算,算清楚了不就行了。”

“对。走,我们回去算一算。就是不知道在多次兑换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按理说,我们最初就只有十三斤新粮证,结论不能和初始条件相差太多,但多次兑换之后,我们手中持有的旧粮证会越来越多。那岂不是说……”

“从最开始这种兑换方式就是错误的?”

“嗯,应该是这种况。大叔,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想新旧兑换,最好是能够整斤换取,不要加零头。而且最好不要多次兑换,一次全部换好。算了,还得考虑三换二的特殊况,以及你手里持有的粮证数量,这太复杂了。黑蛋,我们先回去把第一题做出来再说吧。”

“好的。”

两少年说着话渐行渐远。

张格民站在原地风中凌乱。

什么整除啊,做题的?

明明就是换个粮证而已,有必要这么复杂吗?

现在的半大孩子都已经会数学了?

话说,数学又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说兑换不成立?

张格民拧着头,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少年进去了远方的县中学校门口,忍不住长声叹息:“还是有知识好啊。等换到了钱,带着富贵和荣华去别的地方,也让他们上学。”

说到底,这张格民还算是有点良心的。

最起码还想着有了钱之后,怎么用在自己儿子上。

但问题是他还能有,有钱的机会吗。

一声哨响在这一刻陡然长鸣,县粮食站门前负责维持秩序的不少县派出所同志猛的行动起来。

张格民吓坏了,撒腿就跑。

可跑出去没几米,又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那些派出所的人全都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跑。

不少闲来无事看闹的也跟着往那边去,粮食站门前的空地出现小小的混乱。

等混乱平息,张格民小心翼翼又绕回之前所在路口街角,没等平复绪去判断眼前的局势是什么样的,轰隆隆两辆大卡车从后方开过来。

车上下来许多全副武装的驻兵团士兵,直接在这个路口拉起来木头格栅。

一人表严肃地走过来,直接在张格民面前站定。

“干什么的?”

张格民都快吓尿了,真是用出来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力气强行稳定心神,颤巍巍回道:“我来换购粮证。”

“换购粮证去前面排队,别在这站着,这里封路了,任何人不准通行。”

“不是,同志,我问一哈,出啥事了?”

“有人抢购粮证,已经被抓了,为保证安全,所有人只能从东边路口走。”

对面士官简单解释过后,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张格民。

张格民艰难咽口唾沫,倒退着往县粮食站那边排队的人群方向走。

“同志,谢谢啊。”

话音未落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队伍里面,听着不少看闹的人三三两两说道那边抓人的场面多么激烈,张格民心惊跳,就剩下一个想法。

必须快点把新的购粮证换出来了,越拖下去越麻烦。

可究竟怎么换,还是个不小的难题。

尤其是刚才遇见那俩少年,戴眼镜那孩子的一番话就好像老和尚念经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脑海当中。

要换就要整斤去换,而且不能多次兑换,还得一次搞定。

想想自己手里持有的旧粮证总斤数,就算是拿出去十斤换一斤,也未必有什么人能一下子拿出来那么多相对等的新粮证啊。再说了,他张格民怎么会干那么吃亏的事,十斤换一斤,想得美。

“两斤换一斤就是极限了!”

心里喊出这么一句话,张格民紧了紧背后背着的小包袱,再一抬头,双眼顿时变得雪亮起来。

一个面向看上去很是憨厚的青年怀里抱着“令人发指”的大堆新粮证,在一位派出所同志的陪同下从站点里面走出来,弯着腰说着感谢话语:“同志,谢谢啊。要不是你帮忙,我还没那么快换出来呢。”

“不客气,特事特办也是我们的规定。用不用找两位同志护送你回去,刚才出现过抢粮证的恶**件,你带了这么多,恐怕不安全。”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

“那好,你小心吧。”

简单对话过后,那派出所的同志转回了站点里面。

而怀抱着数不清多少斤数兴联证的憨厚青年,顺着唯一的出路迈步前行。

粮食站门前空地上,不知道多少目光都被那青年给牵动。

这人太有“钱”了!

就他怀里抱的那一大堆,哪怕全都是一市斤标度的粮证,都得好几百,更何况是明显还有大额面值的在他怀里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是人都知道“不露富”,这人倒好,有多少全都让别人给看见了。

在场那么多人,大家也就是看着羡慕嫉妒恨,谁也没有过多的想法。

唯独张格民不一样,紧张了那么久的他,这一刻就是看到了黑暗人生中的曙光一样,认准那憨厚青年就追了过去。

离开粮食站的路就剩下这一条了,两人一前一后这么走着,迎面过来一小队派出所同志,押送着某个家伙,想来应该是刚才抢粮证的给抓住了。

换做之前,张格民看到这一幕还有可能推人及己,心里慌乱一会儿。

可现在他眼中就是盯紧了那个前面那个拿了无数新粮证的家伙,等着对方走出去的距离足够远,等着后面派出所所有人的精力都放在抢劫犯的上。

就是这么个形势微妙的当口,张格民一个箭步追上去,抓住憨厚青年的胳膊,直接把对方拉近路边的小巷子里。

“抢……”

“别喊!我不抢劫,就是跟你做个交易。”

张格民捂着那人的嘴,急声说出这句话。

故作惊慌的连成根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九五七(追)

“大哥,你别抢我,这些粮证不是我的,我是给县里民主监督会领的。”

“你说你这人,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我不是抢劫的,我就是想和你做个交易。我拿旧粮证换你的新粮证,我两斤换你一斤,保证你不吃亏。”

“两斤换一斤?有这好事?”

“对,就是有这好事,让你小子给摊上了。”

张格民循循善诱,只感觉自己这次找人是找对了。

本来他还要问问对方是干什么的,哪来那么多粮证,结果那人直接自己说出来实情,省得他继续盘问。

民主监督会是干啥的,张格民不知道,他只知道对面这人不是派出所的,那就行。

尤其是眼前这青年看上去憨傻憨傻的,一听说有便宜可占,眼睛都在冒光,绝对能一次搞定。

连成根则是一副刚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的样子,满脸狐疑地看过来。

“大哥,你有旧粮证,你去粮食站点那换不就行了,你找我干什么。”

“别问那么多,就说你换不换吧。机会就这一次,你不换我就找别人去啦。”

“别,我换。不对,大哥你有多少旧粮证啊,要是三斤五斤的那你也别拿出来了,我不够折腾的呢。”

“呵,三斤五斤我也不够折腾的呢。”

张格民知道对方已经同意了他的要求,心情彻底放松,眼睛也是扫了一把那人怀里的新粮证,心想着一把换出那是绝对够了,顺手就把肩上的小包袱拿下来,凑到那人眼前,轻轻拉开一个包袱角。

叠放在一起塞满整个包袱的旧粮证边角跃然入目,连成根的目光越发闪亮。

“大哥,你哪来这么多旧粮证啊。”

“你小子找揍是不是,我说了,别问那么多。告诉我你手里这些是多少,要是大差不离的,我这些全都给你换了。”

“我这边……”

连成根作势低头,似乎是在思考自己手里的粮证数量。

张格民全神贯注等着,就想知道个准确答案。

然而下一刻,这憨厚青年猛一抬头。

“张格民?”

“干啥?”

张格民下意识地回应。

刹那间,这个安静的街边小巷子里,空气都凝滞了。

一个有备而来,另一个是毫无防备。

短暂的安静之后,连成根猛然出手。

大堆粮证劈头盖脸砸在张格民的脑袋上,这家伙只来得及下意识往后一仰头,随后就感觉鼻梁上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可再剧烈的疼痛也压制不住张格民内心的惊慌。

他能逃避抓捕那么久,怎么着也有点本事,整个人倒退的过程中,咬牙发狠,竟是也将手里的小包袱狠狠扔了出去。

空出来手之后,就是以极快的速度伸手到腰间。

而等对面连成根闪躲开那个小包袱,再度往前扑的时候,首先迎上的便是一个黑黝黝的盒子炮枪口。

空气再度凝滞半秒。

砰!

……

枪响的声音传扬出去很远。

县粮食站前排队的人安静了,粮食站内小办公室里,说话交流的何正、赵振华停止了话语。

片刻之后,第二声枪响爆发。

粮食站前所有派出所同志行动起来,另外两边路口守卫的士兵行动起来,王浩拉开办公室门要往外冲,吕自强爆发出比王浩还快的速度一溜烟冲出门。

所有心存戒备的人,都在这时候行动起来,全部朝着枪响的方向赶过去。

附近不少地方隐藏的派出所小汽车分散开,启动包抄。

第一声枪响爆发的那个小巷子里已经没了人,但一条马路之隔的对面巷口内,两个前后追逐的身影无比引人注目。

张格民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上套了。

那个看上去傻憨憨的青年,绝对比以前他遇到的镇上抓他的那些人还难缠,刚才那么近的距离之下,对方还能迅速做出反应,闪避枪口,何其恐怖。

一切都是阴谋!

可能之前遇到的那两个少年也是圈套。

还有可能从最一开始换发购粮证的这个规定出来,就是为了抓他的。

逃跑的路上,张格民想了很多。

但他想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管朝哪个方向跑,只要一冒头就能看到追捕他的人。

躲得了前面的,就是躲不掉后面那个一直追他的家伙。

他不想用枪,只要枪一响必定会暴露他的位置,可他不得不用枪,也只有每次开枪,才能稍稍降低后面那人的追击速度。

张格民心里憋屈。

殊不知,连成根心里比他更憋屈。

为了抓捕张格民,他做了很多准备,怎么就是没有准备到对方手里还有枪。

要知道,他现在所作的一切是需要完全秘密进行的。

赵特派员来到这的第一天,就派人与他秘密接触,明确指示他,必须先于县里和何正那边将张格民抓获。

也只有他们抓住张格民,才能保证这一次的秘密行动万无一失。

为此,连成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个大额兑换购粮证的方式,直接用“露富”的方式成功吸引了张格民主动找到他。

一切在计划之中,唯独只有此刻的追捕场面不在计划之内。

他不怕张格民跑了,张格民也跑不了,这次展开抓捕行动的人太多了,就算是给张格民一对翅膀,都别想跑。

他怕的是,张格民让别人给抓住,让他无法完成特派员交代的任务。更怕有人看到他追捕的场面,把这一情况告诉吕自强,让他潜伏在吕自强身边所作的一切功亏一篑。

心中恼火,脚下速度更快,眼里就盯着前方那个奔逃的身影。

两人在县里的大街小巷穿行,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子。

张格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了,反正就是哪里人少往哪冲。

天知道是怎么跑的,又进了一个小巷子之后,张格民和连成根都感觉有点崩溃。

前方空荡荡的小巷子里,地面散落着不少花花绿绿的纸片,还有个小包袱散开在地上,可不就是他们刚才第一次接触的地方。

怎么还能绕回来了?

当然,绕回来不是重点,重点是张格民这家伙刀尖上跳舞,做出来纯粹找死的举动。

挥手连连扣动扳机,所有子弹一股脑都送出去,最后连枪都扔了,就为阻挡连成根片刻。

也是利用这片刻时间,张格民扑到地上,手脚并用,把地上散落的那些购粮证往怀里扒拉。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张格民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印证了这句话。

等他好不容易扒拉了不少购粮证在怀里,起身准备继续逃跑的时候,一只脚猛的踹在他的后腰上,迫使他整个人再度前扑。

好不容易抱在怀里购粮证大片铺散出去,他人还在半空,依旧双手去收拢那些“钱”。

但也不等抓到什么,又是难以抵抗的力量把他拖拽回去。

连成根直接抓着张格民的双脚把人拖拽到近前,直接单膝下压,脱掉了外套反绑对方的双手。

张格民又想反身挣扎,而一扭头,就是看到个满脸血流的狰狞面孔,顿时愣在原地。

也是这一愣神,让连成根成功将其提起来,掀起来张格民的衣服盖住其头脸。

终于抓住了。

到最终张格民还是落在了连成根的手里。

连成根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擦了把子弹从眉角擦过去的血痕,顺势往前迈步,就要离开这个小巷子。

谁能想得到,巷子口方向杂乱脚步声传来,吕自强的急声呼喊清晰入耳。

“人呢?人在哪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九五七(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连成根怎么也想不到,吕自强那种人会亲自参与到这种事件中来。

往前走,势必会打个照面。

吕自强要是看到他在抓张格民,那会是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连成根不敢想象。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一扯张格民,转身朝另一头走。

谁知这一转身,后方同样是大片脚步声临近,周栋带领的县派出所队伍,先一步进了这条小巷子。

双方一个照面,齐刷刷愣在原地。

周栋就算有了点心里准备,可还是在看到那个始终跟在吕自强身边的憨厚青年,此刻满脸带血拎着个专业捆绑起来的家伙时,大脑空白了一下。

直到身边不少队员做出掏配枪的动作,周栋才瞬间回过神来。

“走!”

就这一个字,也不知道是冲谁说的。

所有人都很懵,周栋接下来的行为更让人头脑发懵,他竟然快步前冲,直接绕开了连成根,硬是将人挡在了他的身后。

连成根不明白周栋的意思,但他明白时机稍纵即逝。

二话不说,拉着张格民逆向而行。

那些县派出所队员,在没有周栋的命令下,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连成根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也是这时候,巷子口另一头,吕自强的身影出现。

周栋在看到吕自强的那一刻,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无比确定自己刚才所做是正确的。试问一个总跟在吕自强身边的人,在这抓住了大家都想抓住的人,却故意避开吕自强,那会隐藏着什么特殊的目的呢?

周栋不敢想,也深刻明白自己没资格想,他也不想,就是直接做,直接下命令。

“收集地上的物证,一个不准遗漏。小侯跟过去。”

低声急语之后,周栋再度前行,迎着吕自强,张开双臂把包括吕自强,甚至吕自强身后的王浩在内的所有人都给硬生生拦截出了这个小巷子。

“周栋,你干什么?”

“吕联络员,我还想问你干什么。派出所办案,其他人远离。”

“远离个屁,我这抓人呢!”

“抓人是我的工作,你算干什么的?”

“我,你给我闪开!”

吕自强懒得废话那么多,伸手推搡周栋,闷头就要往巷子里走。刚才这边传出去的枪声最激烈,傻子都知道要抓的人就在这。吕自强心里明白,那个张格民不管被谁抓住,都没他的份,但他就是想知道是谁抓住了人。

然而,没等真的迈步进巷子,周栋一个转身,直接反剪吕自强的手臂,竟是用专业的抓捕手法,硬生生把人按在了地上。

“派出所办案,任何人不得妨碍公务。吕自强,我最后警告你一次,老老实实在这待着!”

“周栋,你放开我!你疯了吗?”

吕自强的呼喊怒骂,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周栋的所作所为,也是让后方王浩以及其他人愣在原地。

谁也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而相隔一条小巷子的另外一边街口,同样发生着匪夷所思的一幕。

小侯跟着连成根出了巷子口,顺手一指巷子外停着的派出所车辆。

连成根对此视若无睹。

另一边县驻兵团的队伍赶到近前,严阵以待。

连成根同样像是没看见一样。

紧接着,隶属于省调查组的王成水带队到来,试图进行交涉。

连成根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直到又一辆汽车开过来,车上跳下两名军装青年,手举证件和一纸文件走进汇聚的人群。

县驻兵团小队全员立正敬礼。

王成水惊愕瞪大眼睛,急忙后退让开道路。

小侯艰难咽口唾沫,颤颤巍巍举手敬礼。

也是这时候,连成根终于动了。

“确认是张格民。”

说话间,将张格民交给对面的同志,又是从裤腰带里扯出来一纸信封塞到对面人手中。

说起来复杂,实际上从连成根站在这处巷子口,到张格民被那两个意外出现的军装青年押送上车开车离去,前前后后也就是不到三分钟的时间。

可就是这三分钟时间里,给所有看到了这一幕的人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内心震动。

当一切归于平寂,连成根好像虚脱了般原地摇晃两下,伸手扶住墙壁,冲着还在那傻愣着的小侯艰难笑了下。

“同志,能帮忙找个安静地方让我处理下伤口吗?”

……

县粮食站门前还是挺热闹的场面,但排队等待的人已经比早晨时候少了很多。

刚才发生的一切动静不小,却没给这里造成任何影响。

枪响的时候,四周街道就被封了,任何普通群众不准过去凑热闹,大家也只能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门之隔的粮食站里面,还是那间小办公室,明显比不上外面热闹。

吕自强摇晃着有些酸疼的手腕,一脸阴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成水凑在何正耳边,低声言语。

赵振华仰着头,同样在听身边人的汇报。

王浩站在窗边,目光放在粮食站大院里指挥人维持秩序的周栋身上,处于沉思状态。

片刻之后,何正起身,表情古怪地看了眼赵振华。

赵振华微笑对视,默默点了两下头。

谁也不知道这两人的眼神交流是什么意思,总之何正就是压着心中的震惊,微微吐出一口浊气。

“行,既然如此,那我们在这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王浩,安排车辆,回省里汇报。”

“是!”

王浩应声而去。

与此同时,赵振华起身。

“何正同志,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也该回归原本工作岗位了。实在不好意思,本想来这里帮忙的,到最后却没能帮到多少。”

“振华同志,你这话就谦虚了,如果不是你提议的更换购粮证,我们也没那么快有所突破。”

何正和赵振华相互客套着向外走。

这下子,吕自强懵了。

“何叔,赵伯伯,您二位稍等一下。我想问问,那,那到最后张格民是让谁带走的?”

这个问题闷在吕自强心里好大一会儿了。

刚才在外面,周栋放开他之后,他所看到的就是一切结束。

从头到尾都没看见过张格民的影子。

不管是县里还是省工作组,哪怕是县驻兵团的,抓住了人,不应该第一时间送到这里来吗。

以他的身份根本没资格去过问这件事,可他又有不得不问个明白的理由。

可惜,结果是何正和赵振华齐齐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离开。

都走了。

怎么来的,就是怎么走的。

从哪来的,就都回哪去。

只有吕自强满脑子浆糊一样,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谁带走了张格民,甚至,他都不知道张格民到底有没有被抓住。

当他丢了魂一样走出县粮食站的时候,这里的所有购粮证兑换工作也彻底结束,唯一能看见的就是抱着一堆新购粮证的连成根,一脸憨憨地笑容在门口等着他。

“小连,你脑袋上怎么回事?”

“没事,吕联络员,就是刚才抓人的时候,我想找地方躲躲,不小心撞到了头。”

“你,你刚才在这看见抓人了?”

“看见了啊。”

“那你看见是谁抓住了张格民没有?”

吕自强一把抓住连成根的肩膀,急声询问。

连成根愣了愣,直接一句反问:“吕联络员,张格民是谁?”

“张格民就是……”

吕自强说不出话来了,一张脸唰的下惨白如纸。

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那就是他本不应该知道张格民这个人,却在刚才完全无意识地在何正和赵振华面前说出来了这个名字。

……

第一百五十章 一九五七(望)

谷雨后,忙种棉。

遍地果花香味甜。

祝口村村头洋灰路两旁成排的小片果树林中人影绰绰,各家孩子穿行在枝头花团锦簇的果树间,欢笑声不断。

村头上,安良嫂小心翼翼将一个空掉的化肥袋子跌成方角块,再抬头,张嘴就是一句笑骂:“黑蛋你个小兔崽子,别折了,回头要是少结了果子,看我不打烂你屁股!”

黑蛋听到这话,吓得一缩脖子,一手拿着刚折下来的花枝,另只手牵住二妮子撒腿跑远。

这边地头上,安俭嫂跟着笑笑,再扭头看见树底下坐着还拿着个书本不知道写写画画什么的二愣子,笑容没了,满心就是气不打一出来,过去就是一指头戳在二愣子的脑门上。

“学学学,就知道学。我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只知道傻学的,指望你自己找媳妇儿,都得到猴年马月了!”

二愣子一脸无辜,完全不知道自己老老实实坐在这,怎么就能惹得亲娘那么不开心。

不远处,生产社门前,曹安良和曹安俭两兄弟闷头抽着烟,满脸愁容,和村口外的欢乐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安良大哥,你咋想的?”

“唉,我要能说出来我是咋想的,我就不这么愁了。你说县里那俩郑老师和姜老师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不知道啊。反正人家是当老师的,那说出来的话肯定不会害了黑蛋和二愣子,可咱也不知道他们能把这俩孩子带哪去,万一回不来了,可咋整。”

“谁说不是来着。就跟安定大哥他们似的,一离家这都十来年了,一点信都没有,兴民太爷走的时候那都回不来。我可不想着等我老了的时候,身边都没个能正儿八经给我盖棺材板的。”

“不是,安良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俩郑老师、姜老师,要是真能把咱孩带出去,好好培养了,咱脸上也有光啊。光宗耀祖的事,咱不能光想着自己个儿。”

“行,不想着自己个儿,那之前人来咱家的时候,你咋不同意的?”

“哥啊,我刚不是说了吗。我怕他们回不来啊。呀,你说这事咋就没个能帮咱谋划谋划的。安堂啥时候回来啊。”

说说道道,最后这一句,换来两个大老爷们的共同长声叹息。

其实有些事理解起来并不难。

黑蛋和二愣子在学校里表现优秀,受到老师的表扬和看重,来头神秘的郑楠和姜成这两位老师专门来了祝口村一趟,找两个孩子的家长提议带走黑蛋和二愣子去更高等的学校学习。

当然,不只是黑蛋和二愣子,县中学学习成绩总排名前十的学生都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但是,要把孩子带去哪,姜成和郑楠都不肯说,只给了这些家长时间考虑。

天底下没有不想看着自己孩子好的父母,也没有想着让孩子离开自己的父母。

曹安良和曹安俭为这事整夜整夜睡不踏实,就怕自己做错了决定,耽误孩子一辈子,也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他们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能想到帮忙参谋参谋的人也就只有曹安堂了。

可问题是,人呢?

“安堂出去多久啦?”

“再一个来月就半年了吧。”

“半年?这么长时间啦?别回不……呸呸!”

曹安良使劲呸两口,把不好的话咽回去,还想在说点别的,突然间就看见一辆自行车骑进了村口。

曹安猛风尘仆仆归来,刚停下,都没来得及下车子,曹安良和曹安俭就围上去了。

“猛子,打听清楚了没?”

“打听了,人家那俩老师可不光是看上了黑蛋和二愣子,还看上不少县里别家的孩子。人家有同意的,过两天就来车接,接到哪去谁都不给说。也有不同意的,他们老师没说啥,以前咋样还是咋样。反正那意思就是尊重咱自己的选择。”

“尊重咱自己的选择?你这说和没说不是一个样吗,俺们要是知道咋选,还用得着四处打听去吗。”

曹安良气得一拍大腿,往墙根底下一顿,独自生闷气。

曹安俭不甘心,接着问道:“那你打听到安堂去哪了吗?”

猛子脸色一垮,无奈摇摇头:“没打听到。人家牛书记现在是在县里工作了,问了好些人也还是都问不出来。反正就是猜着安堂哥上了别的地去工作啦,全都保密,也不让咱瞎打听了。”

“不是,好端端的人,咱就问问上哪去啦,咋还不让打听了呢。”

曹安俭眉头一皱,和曹安良一样气得不知道该咋办。

猛子一脸悻悻的表情,对自家两位大哥遇上的难题实在无能为力,犹豫了犹豫,还是张口说道:“安良哥、安俭哥,有个事我说说,你俩就听听,也别全都当成个事。”

就这一句话,再度让曹安良和曹安俭围了上来。

“不管当不当成个事,有啥的,你说就行了。”

“嗯,是这么个事。你们还记着吕自强吗,就是当初把安堂哥给祸祸得没工作的那个。”

“记得啊,他咋了?死啦?”

“不是。我是想说,郑老师和姜老师他们俩跟那个吕自强都是县里一个啥民主监督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人。还有,那个吕自强现在也在县里当官了。”

“当的啥官?”

“就是,就是以前安堂哥当的那个。”

“啥!他把俺兄弟祸祸了,他自己顶上啦?”

曹安猛带来的消息,给村里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震动。

但对曹家几兄弟而言,无非是知道个结果。

而对县大院的所有工作人员来说,经历了所有过程,他们才难以形容内心的感觉。

刚刚结束的县人代会常务会上,吕自强以微弱的票数优势成功压住其他候选人成为了县生产工作主要负责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许多人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认同于庆年在常务会上做会议总结时所说的一番话。

“我们必须承认一件事实,那就是在过去的不到半年时间里,有众多党外民主人士和先进知识分子的参与下,全县各方面发展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生产发展总值远超去年同期。这离不开所有支持县生产建设工作同志的共同努力,离不开民主监督会的有效监督。我们不能否认吕自强同志作为党内外联络员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也希望他能继续发挥这样的积极作用。”

就是这番话,压下了队伍里所有想要反对的声音。

似乎所有人在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都开始准备接受吕自强,甚至是对这个人能够为全县发展所作的贡献报以深切期望。

可有句话说的好,有些时候,期望越大……

失望,也就越大!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九五七(再)

县中学进修班教室。

从去年开办到此时已经整整一年的进修学习终于暂时告一段落,第一批进修毕业生三十多人,其中五人随冯教授一起去了大学校园。与之一起的,还有三名初中二年级学生。

整个教室空荡荡的,只有吕自强坐在讲台上,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咔哒一声,教室门开启,一阵微风吹卷进来,惹得吕自强皱起眉头。

但等看见吴昊一脸兴冲冲走进来,尤其是看到吴昊手中拿着的一沓洗好的照片之后,眉头瞬间舒展。

“吕师兄,进修班的所有照片都在这里了。毕业合照,我也留给了济南那边的同学,他们正在写稿子对你的工作成绩进行登报宣传呢。”

吴昊笑着诉说喜讯。

可吕自强似乎对这些事情根本不在意,就是把那堆照片拿在手中翻看。

毕业合照扔在一边,进修班各种剪影也扔掉,一路往下翻看,等终于看到一张照片时,他的眉眼都完全舒展开,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吴昊心中疑惑,探头看了一眼,又是满心的无奈。

“吕师兄,你还想着那个村姑呢?”

这一问也是解释了吕自强手上那张照片的画面。

雪景下的县中学校园,进修班不少人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照片中间是吕自强和付粟锦相对而站。

都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吕自强还在这心心念念着,吴昊能不崩溃吗。

偏偏吕自强自己是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顺手拿起那张照片,准备靠近一点仔细观瞧。

可这张拿起来,手中剩下最后那张照片显示出来的画面,让他再度眉头紧锁。

同样的雪夜里,吕自强瘫坐在地上,对面是曹安堂挺拔的身影,可不正是吕自强这辈子最丢人的时刻吗。

吴昊赶紧解释:“吕师兄,这张照片我是专门留出来的。我想着,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那个曹安堂又回来了,还有机会和咱们对质,这照片也能拿来当证据不是吗。”

“愚蠢!”

吕自强张嘴就骂。

“这都过去多长时间啦,那家伙就算是能回来,也得在我面前老老实实的,我对付那种人,还用得着证据吗。拿走,给我烧了!”

吕自强怒冲冲甩手把那张照片往外一扔。

吴昊弄了个狗血淋头,下意识伸手要去抓那张照片。

恰在这时,教室门再度开启,又是一阵小凉风吹进来,吹得吴昊后退一步,也吹得那张照片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就那么巧的飘落下来,被进门的人一把抓住。

连成根还是带着一脸始终不变的憨憨笑容,顺势低头看那张照片,结果就是这一眼,让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人也是愣怔在原地。

屋内短暂的安静,直到吕自强一声轻咳:“小连,你愣什么呢,把门关上。”

“哎。”

连成根答应一声,顺手关门,就这么个转身的功夫也不知道做出来什么样的心理建设,在等面对吕自强的时候,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吕联络员,你怎么在这呢,我刚才还去县大院找你来着。”

“找我干什么?”

“恭喜您成功当选县生产工作负责人啊。”

连成根满脸堆笑,换来的却是吕自强一声不屑冷哼。

“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好恭喜的。小连啊,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的舞台不是这里,而是更宽广的地方。我们的目标也不是现在,而是由我带领你们一起创造的未来。”

“是是是,跟着吕联络员,未来可期。”

连成根忙不迭说着附和的话语。

按照以往的情况,吕自强肯定是在连成根表现出这么虚心接受教训的态度之后,好为人师地开始大谈特谈他所幻想的美好未来。

可这一次,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完全没有了下文。

不是吕自强转变性格了,而是现在的他还处在一种淡淡的恐慌之中。

上次“昌记陈粮”的事件调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不管张格民那个人是被谁抓走的,这么长时间过去,总应该有点结果,即便没有明确的结果,有点后续调查的工作安排也行。

偏偏到了现在,还是没任何后续状况,一切平静得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越是风平浪静,吕自强越是心中不安,唯恐这事影响到他的父亲,进而连累到他。

想到这些,更不能平定心绪,忽然转头看向吴昊。

“吴昊,你刚从省里回来,这段时间济南那边有没有什么特殊事情发生?”

“没有啊。”

吴昊否定的回答,更让吕自强心绪不宁。

“你想想清楚,真的一点事都没有,不管哪一方面的,你都跟我说说。”

“呃,这个,吕伯伯身体好转,回归工作岗位,这段时间一直和我爹忙着参加省里的各种工作会议,这算不算?”

“这事,我用得着你告诉我?”

吕自强想打人了。

他亲爹身体状况怎么样,他比谁都清楚。

前段时间住进加护病房,无非是想借此避开某些事件的影响,后来事情没任何后续,他们父子两个一对的心慌意乱。吕某人坐不住,就只能活跃在各个会议上面,想尽办法去探听其所关心的事情。

而吕自强上次在何正和赵振华面前犯了错误露出马脚,也早有心回去,不想再在这小县城里待着了,却被他父亲要求继续留下,关注这边会发生什么。

这父子俩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还为了避免留下线索,减少了联系。

吕自强现在就指望着刚从济南回来的吴昊能给他一点有用的消息,结果这家伙说出来的事情毫无意义,他怎么可能心情好了。

吴昊还很冤枉呢。

他就是个追求浪漫主义的小知识青年,本就对许多大事漠不关心,吕自强非要从他这探听消息,那不是难为人吗。

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猛然想起来什么,赶紧说道:“是有个事,关于王浩的。”

“王浩怎么了?”

“王浩被停职了,安排进济南汽修厂当工人去了。”

“什么!”

吴昊这一句话,让吕自强和连成根一起瞪大了眼睛。

“吴昊,你跟我这开玩笑呢?王浩去当工人了,这怎么可能!”

“是真事,我爹说,王浩的所有工作暂时交接出去,参加至少一个月的生产劳动。还不只王浩,省里各个机关部门,从年轻人开始分批参与一线生产。何正何组长现在也在交接手头工作,估计过不了多久,也要进工厂或者是下乡村了。”

吴昊不说则已,一说就是个好似惊雷般的消息。

吕自强怎么也想不到还能有这种事情发生,更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等他再去询问,教室门轰然开启,齐妙妙一溜烟跑进来,手里挥舞着报纸,大声呼喊:“吕老师,你快看,开始了。这次是真的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吕自强来不及去询问,就是一把抢过去齐妙妙手里挥舞的报纸,定睛细看。

片刻之后,他那充满魔性的笑声弥漫了整个房间。

连成根试探着耸耸肩,瞥了眼报纸上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九五七(行)

4月27日,首都方面作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

5月2日,省里召开会议讨论贯彻执行相关指示,县以上机关、大专院校、矿场工厂等部门立即展开相关工作。

5月8日,省整风工作组成立,确定工作重点是党内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

5月10日,首都方面作出《关于各级领导干部参加体力劳动的指示》。

5月13日,《大众日报》发表社论,论述了干部参加体力劳动、保持与群众血肉联系对于开展社会主义建设的重大意义。

5月21日,省里公布整风工作计划,明确要求把“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作为工作主题,认真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和“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方针,认真执行“勤俭建国”方针。

从四月底到六月初,首都方面邀请党外人士召开了各种类型的座谈会,有的座谈会开了十几、甚至二十多次。

一场“团结——批评——团结”、“批评和自我批评”思想指导下的整顿运动彻底展开。

又是个微风送爽的初夏,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遍地金黄。

地里,曹家几兄弟闷头挥舞镰刀,恨不能使出来吃奶的劲头,想着赶紧把地里的粮食收了。

他们这边速度飞快,一条田垄相隔的另外一边,于庆年本想歇歇的,一看旁人还在苦干,咬着牙再度弯腰。

如此几次之后,于庆年彻底受不了了,一手撑着酸疼的腰,朝曹家几兄弟那边使劲挥手。

“老乡啊,歇会儿吧。我这是真有点撑不住了。”

就这一句话,惊得曹家几兄弟扔下手里物件,撒腿就往这边跑。

“领导,咋啦?”

“领导,你是不是哪不舒服啊,赶紧这边坐着歇歇。”

“水呢?呀,不是早就说给领导准备好水的吗,赶紧拿来啊。”

随着几声着急的询问和呼喊,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这边。

于庆年脸上燥得有些发烫,赶紧挥挥手道:“各位乡亲,我没事,我也不渴,我就是想说,咱稍微歇会儿。”

“行,领导你说歇多久,咱就歇多久。”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大家平常是怎么干活的,现在就咋干,别因为我在这,就全都跟拼命一样行不行。我在这不是监工来的啊。”

于庆年满脸的无奈。

他看得出来,周围的乡亲那么拼命干活,其实就是想早早把活都给干完,省了他的力气。

心是好心,可真快把他给拖垮了。

“安猛同志,还有各位乡亲,我给你们交个实底。我已经快十年没有下地干过活了,这猛一来吧,有股子力气,可也不能卯着劲的使。这才头一天,各位给我点适应的时间。怎么说,我得在这一个月呢。别才来第一天,都给我干到医院里去躺着啊。”

这话出口,周围人群里不知道谁噗嗤一声笑了。

可笑声持续半秒,又赶紧收住。

不少人憋得脸通红,于庆年就是燥脸通红。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于庆年猛的一拍大腿。

“我这么说吧,大家该咋干就咋干,到最后不都是社里算工分。谁要是想着替我把活干了,我的工分就少了,到时候吃不饱饭,我就赖在你们家里不走了,让你们养活我,行不行?反正我打小就有个死皮赖脸的外号,你们要是真有谁愿意白养着我啊,那我还就不回去工作了,就在祝口村住下了。咋样?”

这一问,没人敢回话。

于庆年伸手就把曹安猛给逮住了。

“安猛同志,我刚才看你干活最拼命。这样吧,你也别在这干活了,你家地里的活包给我,我在这帮你收粮食,你上县里去帮我处理工作。公平合理不?”

“不不不,领导,那哪行啊。”

“哟,你小子也知道这事不行啊。那我刚才听你和你家几位老大哥私底下商量着,赶紧弄完了自家的过来帮我,是不是你说的啊?地里的活,你都能替我干了,县里的活你咋替不了。”

“不是,这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咱都是人,都一张嘴吃饭,一个鼻子喘气的,我能有啥不一样的?我在这了,你们那个拼命法的,逼得我也得使吃奶的劲。你说的不一样,是打算着拿我当牲口使啊,累傻小子呢?”

于庆年说到这,村里人彻底绷不住了,笑声连成一片。

也是这一笑,让所有人心里压着的某些情绪舒缓开。

于庆年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活动活动酸疼的肩膀,迈步过去揽住曹安良和曹安俭两兄弟的肩膀头。

“两位老大哥,你们别听那个曹安猛的,我来这不是玩的,也不是走形式主义装装样子的,我是真的来参加生产的。你们就把我当成曹安堂,当成自家兄弟。跟自家兄弟啥样啊?要是曹安堂在这,说一句歇会儿吧,你们也能跟刚才似的着急忙慌喊人倒水吗。不能吧。既然不能,那就别跟我整洋相,除非你们不把我当人看。”

这话一出,曹安良紧张地连连挥手:“不是……”

“曹大哥,你说我不是人?”

“不是,呀,你是,我不是,不对……”

曹安良一脸的窘迫,再度换来整个地头上的无数笑声。

于庆年也算是彻底放松下来了。

“老乡们,说实话,我来这参加生产,我比你们紧张。我干的活多了,我累。我干的活少了,我丢人。这到底是干多还是干少,我自己个儿心里都没数,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在这不偷懒。您各位呢,也别拿我特殊对待。就跟我刚才和曹家大哥说的似的,就把我当成曹安堂,当成咱自己人。行不行?”

“行!”

齐刷刷的回应声之后,众人喜笑颜开。

虽说接下来的时间,还是会有点小小的紧张情绪萦绕在众人心中,但一天时间下来,大家也稍稍适应了有个特殊人物出现在他们中间。当黄昏时分,于庆年打声招呼,骑上自行车独自离开之后,全村目送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村外,终于真正确定,这位县里来的领导不是来装样子的。要是装样子,早有小汽车来接了。

曹家几兄弟再次聚首,曹安良真是一脸唏嘘的表情。

“猛子,你小子也真是的,这领导人家挺实在的一人,咋让你说的跟老虎一样了啊。”

“安良哥,我也不知道啊。以前我就是开会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人家几眼,连句话都没说过呢。”

“那你说县里那么些工作,咋就跑来咱这帮忙收麦子啦。”

“这我就更不知道啦。哥,甭寻思那些,也千万别问。我就听说是县里有啥工作安排,才这样的。”

曹家三兄弟面面相觑,无奈摇头。

县里啥工作安排,他们不知道,就知道有个人来帮他们干活就行了。

齐刷刷转身,走在夕阳的余晖下,往家的方向去。

走着走着,曹安俭突然一个停步,伸手拉了把曹安良。

“安良大哥,我想起来个事。你说,安堂这一直不回来,咱也不能老这么等着,正好人家那领导挺好说话的,那黑蛋和二愣子的事,咱是不是能让他给咱谋划谋划。”

曹安良目光灼灼,使劲点头:“我看,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九五七(斗)

夜幕下的县大院安静如常。

于庆年走在县大院门口电灯照耀出的亮光里,将自行车放在马路对面的车棚内,习惯性地拿起来车锁,弯腰准备锁车的时候,稍稍愣了一下。

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摇头失笑的同时,顺手就把链子锁挂在了车把,转身朝县大院那边走。

距离拉近,一眼就能看见大院门旁阴影处,傲然挺立的身影。

“哎,老吴同志,您回来啦?您的身体怎么样啦?”

“没毛病!”

吴老同志回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因病回家休养了快一年的样子。

“小小风寒能奈我何,再给十年依旧这般!”

说话间,这老头随手拿起墙边竖着的那杆红缨枪,单手挽个枪花,好似要在于庆年面前展示他身体倍棒的架势。

吓得于庆年赶紧连连挥手,急声道:“吴老同志,你身体好,我知道了,不用这样。”

“用的!我身体好,能继续参加工作,光于书记你知道了还不行,必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曹州吴门武道吴青松又回来了!大胆贼子,竟敢在我休养期间,跑来这偷自行车,我岂能饶他!”

于庆年捂着脸,哭笑不得。

这吴老同志现在是越来越犟脾气,让人不能理解了。

“吴老同志,偷自行车的贼已经给抓住了,您老……”

“抓住一个还不够,扫尽天下诸恶,才是我辈应行之事。”

“好好好,吴老同志您工作吧,就是别太晚,早点休息。”

于庆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论工作负责程度,就服县大院看大门的吴老同志,尽管县大院所有人都不觉得,真要是出了突发状况,这吴老同志能起到作用。

几分钟后,桌小台灯的微弱亮光,照亮了办公室,于庆年往椅子一坐,这满身的劳累疲惫感觉瞬间涌现出来。

已经十年时间没有下地干活了,猛一劳动,换谁都受不了。

于庆年是真想早点回家,热水泡泡脚,好好睡一觉,可看到办公桌的大堆文件,最终还是喝口浓茶,拿起来钢笔,伏案而书。

夜色越来越浓,咔哒咔哒走廊里回荡的轻微脚步声,引得于庆年抬头,随后就是办公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齐成一步迈进来,原本脸的疑惑被惊愕所取代。

“于书记,您怎么还在啊。”

于庆年失笑回应:“你这不是也在呢。”

“我,我是一直在啊。不是,于书记您今天不是去祝口村参加生产劳动了吗?”

齐成是真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看见于庆年,之前定下来于庆年参加一线生产劳动的安排之后,县里的常务工作由郭乾坤同志负责,除非有紧急**才会去找于庆年,谁知,这才第一天,于庆年自己又跑回来处理文件了。

“拿笔杆子拿习惯了,猛一放下,总觉的少点什么。倒是今天拿起来镰刀了,我才想起来,十年没有参加过生产劳动,差点就忘了本。忘了高高飘扬的旗帜,是镰刀和铁锤,不是钢笔和讲话筒。”

于庆年似乎是有很多感慨,正好齐成来了,话匣子打开,说的越来越多。

齐成就那么安静听着,犹豫了几次,终于逮住个机会,拿出纸笔,准备记录于庆年所说的话时,把于庆年给逗笑了。

“齐成,我这是个人感慨,你记录什么啊。难不成想把我累得半死不活的事记录下来,回头开大会的时候,让全县同志笑话我一下?”

“不是不是。”

齐成有些窘迫,悻悻地收起来纸和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庆年则是满不在意地挥挥手道:“行啦,现在是非工作时间,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别光听我说了,你也说说,就这一天,县里各项工作怎么样?整顿工作进展如何?”

“报告,各项工作平稳……”

“说问题。”

“呃,问题,问题是生产处的吕自强同志,好像有点本末倒置。”

“嗯?怎么讲?”

“吕自强同志,从担任生产工作主要负责人之后,就从没领导过县内的任何生产工作,全部都是郭副书记代为处理。”

“那吕自强在干什么?”

“他,他在县中学搞‘海德公园’。”

齐成说到这,于庆年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首先要说的是,这个“海德公园”是个什么东西,于庆年都不是很清楚,不只是于庆年,县内所有人最开始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全都一头雾水。

起初,大家还以为这家伙是想着建一个能够丰富人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的公园。

这也无可厚非,许多大城市好像早就在建立公园景观。

尽管都不知道这样的景观建筑对于生产发展能起到什么促进作用,可大家都选择相信吕自强以知识分子的先进思想展开工作,势必能带来可喜的变化。

谁能想得到,等接连几批县大院工作人员被吕自强邀请去了县中学的时候,众人才终于明白,所谓的“海德公园”根本不是什么景观建筑,而是一个辩论场。

一个吕自强召集起来众多知识青年,对县里各方面工作提建议,指责县内存在的不良风气的辩论场合。

而“海德公园”名字的由来,恰恰是英国的一处标志性景观地,传说当中专门出“政治演说家”的地方。

“胡闹!”

听着齐成的解释,于庆年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

“资式烂到渣的东西,用来当作社会主义革命工作的道具?吕自强他是怎么想的?县大院那么大的会议室,还不够他提建议的吗,跑去县中学影响正常的教学活动。他这是民主监督吗,这明显就是在对县中学学生一种言行的误导。难道要让祖国的花朵还没学以成才,就先学会怎么进行辩论斗争吗?”

于庆年怒气冲冲的喊话,惹得齐成眉头直跳。

县大院里绝大多数人都感觉吕自强是在胡搞乱搞,可没人敢多说一句,只因为当前县内的工作重点是整风。而且在那个所谓的“海德公园”辩论场,不少知识青年给县里主要工作负责同志提出来的建议还是很中肯的,大家也虚心接受,谁也没去多想。

但于庆年此刻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了关键问题,让齐成也感觉无比恐慌。

要辩论可以,但也要分地点场合。

县大院会议室里,吕自强那些人想说什么都可以。

可在县中学,全县的中学学生都在那,谁知道哪一句话会对那些社会认知还不完整的祖国花朵造成冲击。

长此以往,倘若让那些学生觉得革命工作,其实就是以辩论形式展开,试问那又会产生多么可怕的深远影响?

“齐成!”

“到!”

“通知吕自强,不对,通知县里所有主要工作负责同志,明天晚七点,在会议室召开会议。重点商讨县内整顿工作怎么做。有想列席会议的,全部欢迎。明天开始,任何人都不准再去县中学影响正常教学,更不准搞什么海德公园!”

“是!”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九五七(哥)

同样的深夜,相比于县大院的冷清,县中学里倒是热闹的很。

这个时间点,本应该是所有学生安静自习的时间,可所有教室里到处都弥漫着各种争论的声音,一种躁动的气息环绕整个校园。

办公区,还是那间曾经吕自强成功忽悠了齐妙妙和吴昊的办公室里,这次多出来一个人,连成根。

那个憨头憨脑的青年,好像不管去到了什么地方,都对烧热水这种事情情有独钟,低头摆弄着炉子的热水壶,就像老牛耕地一样浑身下都透着让吴昊和齐妙妙嗤之以鼻的乡村色彩。

“咳咳!”

吕自强一声重重的咳嗽,算是把吴昊和齐妙妙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随即抬手一指连成根。

“吴昊,妙妙,虽然大家都认识了。但今天我还是要正式宣布,连成根已经是我们这个开创未来民主社会团队里的正式一员。大家以后要精诚团结,为了我们理想共同奋斗。小连啊,你说两句。”

连成根那边抬头,憨憨一笑:“跟着吕联络员,为共同的理想奋斗。”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弄得吕自强那边通体舒泰,也弄得吴昊和齐妙妙更是发自心底地瞧不起连成根。

一个傻乎乎的,就知道说恭维话拍马屁的家伙,简直羞与为伍。

当然这些想法也只能压在心底,没办法在这表现出分毫。

齐妙妙唯恐连成根那边再说些倒胃口的话,急忙转移话题,张口问道:“吕老师,今天在校园里的辩论虽然场面挺热闹的,可最后也没辩论出来任何结果。我们提出的要求,没有一个被同意的。我想着,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辩论地点换到县里的会议室去。我想,在那里,我们所说的,才能被那些人重视。在这学校,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的。”

自从整顿工作的指示传递到县里来之后,齐妙妙和吴昊这些人的受重视程度也跟着水涨船高,不管他们说什么,哪怕是点着某些人的闭着指责教训呢,都不会受到任何反驳。

这么好的环境氛围,直接导致齐妙妙这些人的内心膨胀,总想着在县大院里彰显一下他们的身份地位。

偏偏,这一个月来,吕自强就窝在县中学,哪怕是顶着个县生产工作负责人的头衔,都没再走进县大院的大门一步。

众人多少次提议改换地点,吕自强始终不同意。

到今天,又一次展开辩论,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齐妙妙觉得她的提议总能被重视起来了。

谁知吕自强就是眉毛一挑,冷声反问:“我们提出的建议,就算是被那些人重视了,又能怎样?”

“他们就能按照我们的要求改了啊。”

“改了之后呢?”

“呃……”

“妙妙啊,我就说你太年轻,想问题过于简单。到现在你都不明白一个道理吗,就算是我们提出来再多的建议,也不管那些人同不同意,所有决定权还是在他们那些人的手中。而我们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我要的不是,我说句话,别人选择同意不同意。而是,我说怎样就怎样,这里的一切我说了算!”

守着眼前几个人,吕自强没了任何顾忌,那真是把真实的内心想法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怎么样才能让我说话的在这变成真理?光靠我们几个人是不够的,单纯整些提建议、辩论会更没意义。我们现在缺少的是支持,缺少支持我们的人。这我就得教育教育你了,妙妙。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让你去联动同学,壮大我们的队伍。结果呢,到现在还是我们这几个人,那有什么用?”

“吕老师,不是我没去联动,是那些人说咱们倒行逆施,不肯加入。”

齐妙妙委屈的一句解释,换来吕自强更盛的怒火。

“胡扯!只要你表达的足够明确,足够吸引人,我就不相信没一个愿意加入的。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你身,就是你的工作能力有问题。算了,我现在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了。我就对你一个要求,做事看长远。知道我为什么要待在学校里吗,那就是要把握住这个社会的未来。学生才是未来。只要我们在学生群体中获得了支持,就不愁办不成我们想做的事情。明天的辩论继续搞,就在这搞,哪怕是天塌了也不准换地方。都走吧,走吧。”

吕自强不耐烦地挥手,实在懒得再说更多。

他现在内心之中有一种强烈的紧迫感,那就是想抓紧时间实现他想要的一切。

之前昌记陈粮的调查,几乎都让他放弃了,可突然而来的整顿运动,令何正、王浩那些人的工作暂停,全都去了一线参加生产工作,由此导致某些调查无疾而终,这让吕自强深刻认识到,他翻身的机会来了。

只要能在这个小县城里做出来他心中所认为的那种成绩,哪怕是等何正那些人回归重启调查,最终真的翻出来几年前的案子,影响到了他父亲那边,他也可以不在乎了。

所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关系到身家性命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他的计划。

更可喜的是,于庆年也恰好在这段时间去参加生产劳动,阻挡在他面前的最大障碍也暂时清除了,试问吕自强有什么理由不加紧时间,做他想做的事情。

沉浸在自身的幻想之中,嘴角勾勒出怪异的笑容,猛一抬头,就看到个憨憨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吕自强赶紧止住笑。

“小连,你怎么还在这呢,有事?”

“有。吕联络员,前两天你让我找人给你做的相框已经做好了,我这给你拿过来了。另外就是,我这里还有一张照片,一直想问问你怎么处理呢。”

说话间,连成根拿出一个做工还算精良的相框,只可惜没有玻璃罩着,但也足以放下一张照片,以做保存了。

吕自强惊喜地接过来相框,顺手拿出保存了许久的照片,准备放进去,可再一抬头,看见连成根拿出来的另外一张照片之后,所有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这张照片怎么在你这呢?烧掉!”

“烧了?”

连成根看看照片,又看看吕自强一时间没有行动。

“怎么了?这照片有问题啊?”

“不是,就是照片的人……”

“那人怎么了?”

“嘿嘿。”

连成根傻笑着挠挠头:“这照片的人,我看着长得有点像我哥。”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九五七(报)

“你哥?哈,哈哈……”

吕自强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

连成根配合着笑道:“就是长得有点像,也可能不是。对了,联络员,这人是谁啊。还有,您那张要保存的照片的女同志又是谁啊,是你的夫人吗,我以前也没听你说过啊。”

这是连成根跟在吕自强身边,第一次询问私人问题。

吕自强此刻心情好,抬手指指连成根手中的照片,笑道:“那张照片的人叫曹安堂,原来的县生产处长。”

“曹、安、堂。”

连成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低下头再度看向那张照片,目光中带着难以言明的情感。

吕自强根本没有在意,他也从不认为连成根和曹安堂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就是晃了晃他手中已经安放好照片的相框。

“这张照片的女同志叫付粟锦,严格来说,这个付粟锦是曹安堂的爱人。”

连成根唰得下抬头,微微眯起来眼睛。

“那联络员你让我烧掉有曹安堂的照片,又装裱起来他爱人的照片,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意思呢?”

吕自强的双眼同样眯成一条缝。

两人对视良久。

连成根那只背在身后、因紧紧握拳而指肚泛白的手,突然松开,顺势抬到脸前,手指轻轻勾动鼻尖,笑道:“这事,我不好说,不好说。”

屋内诡异的气氛也因连成根这一笑,彻底缓和下去。

“小连啊,这是第二次了。一次我就告诉过你,有些事情不该你问的,烂到心里也别问出来。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你明白吗?”

“明白,吕联络员。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但是,我还是想说一句,希望吕联络员你不要介意。”

“你说。”

“也就是这照片的人现在不是我哥,他如果真的是我哥,让我知道你这么盯着我嫂子看,我可能会,打死你!”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吕自强反应过来,连成根直接一个转身,摔门而去。

吕自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从他认识以来就一直表现的如同忠心小跟班一样的连成根,竟然在今天敢于对他如此不尊重。

他有些懵,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所听所见全都是幻觉来的。

这连成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也不等他想个明白,嘭嘭嘭几声敲门震响传来,房门被猛的推开,邋里邋遢的姜成和郑楠两人直接往里走。

“吕联络员,县里几个优秀学生又被送回来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弄得吕自强好长一段时间都转换不过来心情。

姜成和郑楠在这里工作已经快两年之久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个小县城窝着,到底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但可以肯定的是,培养和发现学习成绩优异的好苗子,并且联系人送去相关大专院校接受更高等教育,是他们两人除了搞研究之外,始终认真去做的事情。

一个月前,县中学的三名优秀初中学生,随着冯刚老教授以及众多进修班表现优异的老师共同离开这里,按理说应该已经去到更高等院校了。

谁能想得到,就在今天,那几个学生怎么走的,又怎么回来了。

问那几个孩子怎么回事,那些少男少女也说不清楚,就知道送他们回来的人说什么他们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被取消了。

郑楠和姜成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首先想到的就是来吕自强这里兴师问罪。

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思考能力的吕自强,完全忘记了连成根刚才对他的不尊重,就是皱着眉头冷哼一声:“两位,麻烦你们以后进门的时候,先经过别人的允许行不行?”

“吕联络员,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

“行,我回答你们。接受高等教育的名额是有限的,省里那么多基础条件更好的中学学生都排着队等着这种机会,这些县里的学生学习再好,能比得省会城市的吗?既然比不,那有什么资格去占用名额。”

“吕自强,你这是把我们的推荐名额,私自挪用到别人身了!”

“两位,注意你们的用词,这不是私自挪用,这叫合理分配。”

争吵总是会那么毫无征兆地爆发。

而论吵架,就算是姜成和郑楠加在一起,也比不吕自强的十分之一。

最终结果,只能是这两人憋了一肚子闷气,大声嚷嚷着要回省里讨公道,离开了办公室。

吕自强同样心里窝火,连成根的突然翻脸已经让他感觉莫名其妙了,就为了几个县里中学生的问题,还被姜成和郑楠跑来这里搅闹,简直不可理喻。

他是做大事的人,怎能为这些小事分心。

县里的高等教育名额,是他自作主张分给了别人,就为了能保持和省里某些人的良好关系,真要是让姜成和郑楠把这事给捅出去了,少不了又是些麻烦。

拧着眉头思考片刻,起身出门,在校园里找了半天,可算是找到了能帮他把事情处理妥当的人——王光宗。

“王老师。”

“别,吕联络员,在您面前我哪敢自称老师,您有什么吩咐,请说。”

现在的王光宗身份已经今非昔比,实现了从镇小学到普通人再到县中学的过山车似的身份转变,一切都是受了吕自强的照顾,对这位吕联络员的任何要求,他能不是绞尽脑汁给办好吗。

“行,王光宗同志,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县中学的优秀学生名单你那里应该有,给你一天时间去走访这些学生的家,告诉他们的家长,要想让自家孩子去接受高等教育,就必须缴纳学费。交不起学费的,就写个主动放弃接受高等教育的承诺书。明天把承诺书收好,送到我这来。”

这话已经说的够明确的了。

可王光宗还是有些脑子转不过来弯。

“不对吧,吕联络员,我可听说接受高等教育是不收费的啊。”

“我说收费就收费,你听不明白吗?”

吕自强心里这个气啊。

要是连成根在,这事都不用他说的那么明白,真可恨那连成根今晚发什么疯,让他想找个能把事情办妥的都找不到。

王光宗也不知道自己就说了一句话,咋就惹得吕联络员不高兴了,赶紧附和着点头:“明白,我明白了。吕联络员你说要收费,那就是收费。”

“我!行,尽快把这事办好。”

吕自强强压着骂人的冲动,转身要走。

王光宗有些慌,有些话不敢问,可还是得问个明白。

“那吕联络员,收费多少啊?”

“收多少你自己定个数,只要让那些人掏空了家底都交不那么多钱就行。非要我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吗。能不能动动脑子!”

“我动脑子,动脑子。”

王光宗再也不敢多说什么,目送吕自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之后,才抬手擦擦额头的冷汗。

开动起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瓜,想了半天,猛的一拍大腿。

“啊,我明白了,吕联络员应该是缺钱了。”

也就是吕自强没听见王光宗的自言自语,要不然肯定要被这家伙给气死。

当然,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离开了的吕自强突然去而复返,又给王光宗提了个醒。

“明天会有济南来的知识青年报记者,对咱们县中学的辩论会场进行观察报道,记得安排好了,不准出现疏漏。”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九五七(学)

“你哥?哈,哈哈……”

吕自强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

连成根配合着笑道:“就是长得有点像,也可能不是。对了,联络员,这人是谁啊。还有,您那张要保存的照片的女同志又是谁啊,是你的夫人吗,我以前也没听你说过啊。”

这是连成根跟在吕自强身边,第一次询问私人问题。

吕自强此刻心情好,抬手指指连成根手中的照片,笑道:“那张照片的人叫曹安堂,原来的县生产处长。”

“曹、安、堂。”

连成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低下头再度看向那张照片,目光中带着难以言明的情感。

吕自强根本没有在意,他也从不认为连成根和曹安堂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就是晃了晃他手中已经安放好照片的相框。

“这张照片的女同志叫付粟锦,严格来说,这个付粟锦是曹安堂的爱人。”

连成根唰得下抬头,微微眯起来眼睛。

“那联络员你让我烧掉有曹安堂的照片,又装裱起来他爱人的照片,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意思呢?”

吕自强的双眼同样眯成一条缝。

两人对视良久。

连成根那只背在身后、因紧紧握拳而指肚泛白的手,突然松开,顺势抬到脸前,手指轻轻勾动鼻尖,笑道:“这事,我不好说,不好说。”

屋内诡异的气氛也因连成根这一笑,彻底缓和下去。

“小连啊,这是第二次了。一次我就告诉过你,有些事情不该你问的,烂到心里也别问出来。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你明白吗?”

“明白,吕联络员。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但是,我还是想说一句,希望吕联络员你不要介意。”

“你说。”

“也就是这照片的人现在不是我哥,他如果真的是我哥,让我知道你这么盯着我嫂子看,我可能会,打死你!”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吕自强反应过来,连成根直接一个转身,摔门而去。

吕自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从他认识以来就一直表现的如同忠心小跟班一样的连成根,竟然在今天敢于对他如此不尊重。

他有些懵,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所听所见全都是幻觉来的。

这连成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也不等他想个明白,嘭嘭嘭几声敲门震响传来,房门被猛的推开,邋里邋遢的姜成和郑楠两人直接往里走。

“吕联络员,县里几个优秀学生又被送回来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弄得吕自强好长一段时间都转换不过来心情。

姜成和郑楠在这里工作已经快两年之久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个小县城窝着,到底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但可以肯定的是,培养和发现学习成绩优异的好苗子,并且联系人送去相关大专院校接受更高等教育,是他们两人除了搞研究之外,始终认真去做的事情。

一个月前,县中学的三名优秀初中学生,随着冯刚老教授以及众多进修班表现优异的老师共同离开这里,按理说应该已经去到更高等院校了。

谁能想得到,就在今天,那几个学生怎么走的,又怎么回来了。

问那几个孩子怎么回事,那些少男少女也说不清楚,就知道送他们回来的人说什么他们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被取消了。

郑楠和姜成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首先想到的就是来吕自强这里兴师问罪。

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思考能力的吕自强,完全忘记了连成根刚才对他的不尊重,就是皱着眉头冷哼一声:“两位,麻烦你们以后进门的时候,先经过别人的允许行不行?”

“吕联络员,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

“行,我回答你们。接受高等教育的名额是有限的,省里那么多基础条件更好的中学学生都排着队等着这种机会,这些县里的学生学习再好,能比得省会城市的吗?既然比不,那有什么资格去占用名额。”

“吕自强,你这是把我们的推荐名额,私自挪用到别人身了!”

“两位,注意你们的用词,这不是私自挪用,这叫合理分配。”

争吵总是会那么毫无征兆地爆发。

而论吵架,就算是姜成和郑楠加在一起,也比不吕自强的十分之一。

最终结果,只能是这两人憋了一肚子闷气,大声嚷嚷着要回省里讨公道,离开了办公室。

吕自强同样心里窝火,连成根的突然翻脸已经让他感觉莫名其妙了,就为了几个县里中学生的问题,还被姜成和郑楠跑来这里搅闹,简直不可理喻。

他是做大事的人,怎能为这些小事分心。

县里的高等教育名额,是他自作主张分给了别人,就为了能保持和省里某些人的良好关系,真要是让姜成和郑楠把这事给捅出去了,少不了又是些麻烦。

拧着眉头思考片刻,起身出门,在校园里找了半天,可算是找到了能帮他把事情处理妥当的人——王光宗。

“王老师。”

“别,吕联络员,在您面前我哪敢自称老师,您有什么吩咐,请说。”

现在的王光宗身份已经今非昔比,实现了从镇小学到普通人再到县中学的过山车似的身份转变,一切都是受了吕自强的照顾,对这位吕联络员的任何要求,他能不是绞尽脑汁给办好吗。

“行,王光宗同志,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县中学的优秀学生名单你那里应该有,给你一天时间去走访这些学生的家,告诉他们的家长,要想让自家孩子去接受高等教育,就必须缴纳学费。交不起学费的,就写个主动放弃接受高等教育的承诺书。明天把承诺书收好,送到我这来。”

这话已经说的够明确的了。

可王光宗还是有些脑子转不过来弯。

“不对吧,吕联络员,我可听说接受高等教育是不收费的啊。”

“我说收费就收费,你听不明白吗?”

吕自强心里这个气啊。

要是连成根在,这事都不用他说的那么明白,真可恨那连成根今晚发什么疯,让他想找个能把事情办妥的都找不到。

王光宗也不知道自己就说了一句话,咋就惹得吕联络员不高兴了,赶紧附和着点头:“明白,我明白了。吕联络员你说要收费,那就是收费。”

“我!行,尽快把这事办好。”

吕自强强压着骂人的冲动,转身要走。

王光宗有些慌,有些话不敢问,可还是得问个明白。

“那吕联络员,收费多少啊?”

“收多少你自己定个数,只要让那些人掏空了家底都交不那么多钱就行。非要我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吗。能不能动动脑子!”

“我动脑子,动脑子。”

王光宗再也不敢多说什么,目送吕自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之后,才抬手擦擦额头的冷汗。

开动起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瓜,想了半天,猛的一拍大腿。

“啊,我明白了,吕联络员应该是缺钱了。”

也就是吕自强没听见王光宗的自言自语,要不然肯定要被这家伙给气死。

当然,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离开了的吕自强突然去而复返,又给王光宗提了个醒。

“明天会有济南来的知识青年报记者,对咱们县中学的辩论会场进行观察报道,记得安排好了,不准出现疏漏。”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九五七(怒)

双方短暂的对峙,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吕自强有了依仗,可不只是刚才那么愤怒,愤怒之下更多的则是嚣张。

“我再问你一遍,谁下令就地解散的。你说不清楚,今天就别想让我们离开这。”

那保卫队长恨得咬牙切齿,死盯着吕自强,震声回应:“县委于庆年于书记下的命令,你有意见?”

“于庆年?”

吕自强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狰狞的面孔浮现出无法形容的怪异笑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好啊,既然是于庆年下的命令,那就让于庆年来这里亲口说。他不来,我们不走!”

说话间,吕自强转头放眼全场,振臂一呼:“各位,今天我们的辩论会临时该换批评对象,我们就在这等着于庆年,批评于庆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众多知识青年群情激昂。多年来的郁郁不得志和连日来的提意见不受重视,各种复杂情绪缠绕在一起,在今天被吕自强那充满挑衅意味的一句话,彻底引动。

没有就地解散,反而是人越聚越多。学校的教学被迫中断,数不清的少男少女凑在教室窗口看外面的喧闹,大门外路过的人不断驻足观瞧,吵嚷声越来越强烈。

等到郭乾坤带人紧忙赶来处理时,情况非但没有好转,更因为那些报刊编辑记者的存在以及吴昊时不时游走在人群中间拍几张照片,让场面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谁也想不到,过去的这半年多时间,吕自强一步步走来,获得了多少支持。

谁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今天,吕自强已经没有了任何顾忌,准备和于庆年来一场面对面的较量了。

相比于县中学的热闹场面,祝口村村头这里聚集的人少了很多,但气氛的严肃程度小不了多少。

王光宗颤颤巍巍站在人群中间,承受着无数愤怒的目光注视。

于庆年眉头紧锁,厉声质问:“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让你来这私自收费的?”

“于……”

“回答我的问题!”

一声怒斥,吓得王光宗两腿一软,差点瘫在地。

他这兴高采烈冲进曹安良家里,嚷嚷着要收取高额学费,原以为能以高高在的姿态好好报复报复曹家众人,谁知曹安良拽着他来到村口,一声呼喊,竟然把于庆年给召唤来了。

王光宗险些被吓死。

他哪知道于庆年会在这里参加一线生产劳动,还那么巧的给他堵在这了。

事已至此,死撑没有任何意义,王光宗两眼一闭。

“是吕联络员。”

“吕自强?为什么?”

“他,他缺钱了。”

天知道,王光宗是用什么心态说出这种解释话语的。

反正所有人都看到于庆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拳的双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缺钱了,就来找人民群众收费?好,很好啊。这个吕自强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也许是顾忌自身身份,于庆年才没当场骂街,再也不看王光宗,甩开大步往前走,走出不多远转身又回来到曹安猛的身边。

“安猛同志。”

“到!”

“今天的生产劳动,我向你请假,等我处理完这件事情,再回来补。”

“领导,这不用……”

“用!很有用!要是没有在这生产劳动,我都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话音未落,于庆年已然再度转身,去了村头空地,骑自行车就走。

县里小汽车的司机谈着脑袋左右看看,手忙脚乱启动汽车,连王光宗都不管了,加速去追于庆年。

……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在计划之内。

吕自强有想过去冲击于庆年的地位,但他还没做好准备,最起码没获得更多的支持,没有通过报刊报道获得更大的影响力之前,他还不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这个小县城既有的稳定和平衡局面。之所以那么充满挑衅意味地说要批评于庆年,无非是在省里来的那些记者编辑同志面前,展现一下他这个民主监督工作领导者的权威,只要展现足够了,肯定要拿着“大局为重、以稳为主”的理由,找个退路临时暂停今天的辩论会,再从长计议。

可当事情发展下来,在场那么多知识青年完全是自发的,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甚至还高喊出“誓死捍卫说话权利”的口号时。

吕自强迷惑了,随后,就膨胀了。

膨胀到一定程度,进而出现了一种错觉,那就是觉得只要于庆年敢来,他就能带着众人对其进行体无完肤的批评和打击。

与此同时,于庆年也感受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压力。

去年年底开始,以曹安堂**为导火索,往后的接近半年时间,吕自强的存在就如同一颗分不清良性还是恶性的肿瘤,不断损害既有稳定的局面的同时,竟也反方面产生了一些可喜的变化。

昌记陈粮**一出,于庆年还以为会有机会快刀斩乱麻,切除这块肿瘤。

结果**过去几个月,毫无结果。

整风指示下达,再加吕自强以多票选举结果进入县机关工作领导班子,这让于庆年觉得是组织的命令和人民群众的选择共同出现的结果,所以他决定接受吕自强,甚至带领着所有班子内同志一起认真接受监督。

然而,今天王光宗所做的事情,让于庆年再也没办法忍受吕自强了。

带着满心的怒火骑车往县城方向赶,根本不去理会那辆跟着他的小汽车,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内心获得片刻安宁,用冷静的头脑去思考接下来如何对吕自强展开教育批评,而不引起其他同志的反对。

可又一辆汽车迎面开来,齐成大声呼喊着把他拦下之后所汇报的情况,让于庆年所有的冷静全都没有了。

“吕自强煽动县知识青年书写县班子全体罪状书,要求包括于书记您在内的所有县内工作主要负责人去县中学认罪接受批判,并且、并且……”

“并且什么?”

“并且吕自强提出来,县内的所有主要工作要‘轮流坐庄’,人人都能当,当书记。”

第九一百五十九章 一九五七(末)

人人都能当书记?

吕自强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所产生的镇场效果,真是比任何人去维护现场秩序都要管用。

所有人都懵了,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

哪怕是原本就兴致勃勃写“罪状书”的众多知识青年,都在这一刻如坐针毡,恨不能赶紧与吕自强拉开距离。他们在这写东西,无非是想让自己对县里各方面工作发展的思想和建议被人看到、被重视起来,为全县更好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吕自强给他们提供了平台和机会,他们心存感激。但是如果吕自强打算去更大范围的破坏稳定,他们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知识青年都有着自身的理想和抱负,同样比普通人和那些未经世事的初中少年更懂得当前的安定局面得来的是有多么不容易。

远的不说,就说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

于庆年主持工作的六年当中,整个县城发展得多么好,大家有目共睹。

可现在,吕自强竟然从根本去否定“代表工人阶级的中国**的领导”,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得到的结果自然是被在场所有人的彻底孤立。

吕自强慌了。

他自以为掌控了所有局面,就等着于庆年到来,完成最后一击。没想到于庆年还没到,他这彻底放飞自我之后所说的一句话,竟然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吕自强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着牙继续坚持,坚持着将他那些“惊世骇俗”的思想,在这里向所有人表达出来。

整个县中学广场一度陷入到诡异的安静之中。

广场侧方一间小办公室内,刘峰靠墙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与外面众人的表现相差不多。倒是那个年轻的女同志站在窗边,一副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握紧拳头扭头朝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女领导开口说道:“邓主任,那个吕自强太过分了!我去通知工作组的同志来这里,先行把他带走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吧。”

这话回荡在房间里,那刘峰恨不能整个人都缩到地底下去。刚才在这,他可是跟整风工作领导小组的领导说了无数赞颂吕自强的话,结果,说再多也比不吕自强自己一句话扭转整风领导对那家伙的印象。刘峰都恨不能抽自己两嘴巴子,收回之前所说的那些。

只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谁也收不回。

而那位邓玉淑邓主任似乎也没有再对刘峰表现出关注,只是冲着那年轻女同志虚压两下手。

“小常,遇事不要这么急躁。吕自强的情况我们来之前是有所了解的,他说出刚才那番话也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级的工作指示当中明确提到过,既然整风,鼓励鸣放,那就允许任何人表达自己的观点。一定程度来说,吕自强的所作所为是在整风工作要求的范围内的。他唯一所犯的错误,其实就是忘了他自己的身份。”

“他的身份?邓主任,他能有什么身份?”

“小常,看问题要看透彻,吕自强和我们拥有同一个身份,都是党员。我们牢记党员的使命。可他却忘了自己这个身份,甚至都站到了自身身份的对立面。所以,他犯的错误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该不该说、能不能说。单纯从思想认识去反驳吕自强,没有谁能说得过他。但是站在身份立场去批评他,容不得他有任何反驳。除非……”

话说到这,邓玉淑似乎是感觉自己想到的某种可能太不切实际,苦笑摇头起来。

小常好奇心起,坚持问道:“邓主任,除非什么啊?”

“哈哈,没什么。我想,吕自强还没那么傻,或者说,也没那么奸猾。”

邓玉淑的话,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小常不好再开口细问,其实也没精力再问,因为外面广场,吕自强变本加厉的宣讲,再一次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

“各位,现在到处都在整风,都在整顿。整的是什么?是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那大家想过没有,整来整去到最后,不还是治标不治本。没有人敢触及这些错误的根本,我吕自强敢!所谓的一党执政、‘党天下’,这才是滋生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的根本,盲目信仰马克思主义摒弃其他一切思想,才是教条式的主观主义滋生的沃土。所以,要整,那就从根整。大家‘轮流坐庄’,宣扬更多的思想。你们可能不敢,我还是那句话,我吕自强敢。为了整顿,为了纠错,我在这郑重宣布,我主动退出,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一名**员!”

这番话一出,现场一片吸凉气的声音。

任谁也没想到,吕自强会这么坚决,也把事情做得这么绝,狠狠地将自己送了绝路。

试问一个能够轻易放弃自己信仰的人,一个连党员身份都能够舍弃的家伙,还怎么有资格继续获得人民群众的支持。

可怜吕自强错的离谱而不自知,把现场无数惊愕的目光当成了崇拜去享受。

那间小办公室里,年轻的小常惊得目瞪口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小常愕然转头,就看到邓玉淑已经在向外走了。

“邓主任,您这是去哪啊?”

“走,去县大院,对接一下县里的主要工作同志,准备开展工作了。”

“可这里呢?不管那个吕自强了吗?”

小常头脑简单地询问,换来邓玉淑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刚才说“除非”这两个字的时候,邓玉淑想到的其实就是眼前吕自强所做的。

说那家伙傻,是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无异于固步自封、自毁前程。

说那家伙奸猾,是因为主要来开展整顿工作、只针对党内同志谈话纠错的邓玉淑,没办法对吕自强再有任何批评。

这些话,自然无法跟小常讲明白。

最后,邓玉淑也只能微微叹口气道:“吕自强主动放弃**信仰,自然会有级组织同志来对他进行处理。至于眼前的情况,于庆年同志更能处理好。我们的工作是整顿,去县大院等着于庆年同志回来,批评他的错误吧。”

说完这句话,邓玉淑迈步出门。

小常愣愣地跟着出去,直到出了县中学校门,走出去很远了,还是忍不住问道:“邓主任,那位于书记还没到呢,我们就不等吗。您为什么说要批评于书记的错误?”

邓玉淑无奈苦笑,却依旧耐心解释:“等不等于庆年同志回来,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一起在地区学习过,他的脾气我了解。眼前这种局面,他一回来就会用强势的方式去压制,肯定会一言堂一样地彻底取消这个辩论会场。他能稳住局面,但稳住局面之后,就是会被吕自强那些人说成是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更何况,这里还有不少报刊报道的同志在,今天的事肯定是会报纸的。所以提前准备好对于庆年的批评,也算是变相地帮他消除影响吧。”

两位女同志渐行渐远,一辆小汽车越来越近。

当于庆年下了车,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是意料之中。

于庆年和吕自强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面对面站在一起时,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辩论,就此展开。

当时的具体过程,多年之后已经没有人能记得清楚。

唯一可以记得的是,那一天的辩论之后,省几大主要报刊记者编辑来到这个小县城开展了更深入的后续报道,同时,地区整风工作领导小组入驻县城统一领导整顿工作。

于庆年被要求继续参与一线生产劳动,生产劳动结束之前,非特殊需要,不得参与县内相关工作。

吕自强则是继续组织民主监督工作,但县中学将不再作为任何形式的工作地点,任何人都不准在学校里搞非教学活动。

一场闹剧到最后,结果好像是不分胜负。

但随着于庆年长时间地脱离工作岗位,吕自强则是越发嚣张地对县大院内所有与他持反对意见的人,展开了更肆无忌惮的攻击和指责。

混乱未曾终止,反而愈演愈烈。

似乎所有人都预感到,这么继续下去,早晚都是吕自强的阴谋得逞。

但包括吕自强在内的所有人,都想不到,一场扭转正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悄然发生。

……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华中某地。

大教室里,当老教授念出这句诗句时,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板,眼中满是崇敬的神采。

众人都期待着,期待着那位老教授能对伟大领袖的诗句,进行细致的讲解。

可没等老教授继续讲下去,敲门声响。

耿连长和特派员共同出现在教室门外,也不知道跟那位老教授说了什么,对方收拾教案书本走人。

随后是校内众多军训教官进门,守住教室四周,一份份文件材料被分发到在场所有人手中。

耿连长站在讲台之,环视全场,震声开口:“给大家一天的时间认真学习,学习期间任何人不准私下讨论、不准文字记录、不准标注修改,学习时间结束,所有人回各自住处,等待下一步工作安排。同志们,这是你们来到这里之后的最后一堂课,也是指引你们开展下一步工作的最重要一课。这堂课的老师,就是我们的伟大领袖!”

随着耿连长的话音落下,教室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大家仰着头地四处寻找观望,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那个信念当中伟大的身影,这时候才逐渐有人明白了耿连长的意思,以最崇敬的姿态端正坐好,低头看向那份分发到手中的文件。

教室中间坐着的曹安堂,两手在裤腿使劲搓了好久,确认掌心没有了丝毫汗水和污垢,才缓缓掀开那份文件空白一片的封皮。

“事情正在变化”!

第一页正中间,简单六个字之后便是一个遒劲有力的签名。

曹安堂当时的大脑都因激动而有些空白,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的感觉。

“事情正在变化。”

最近,有少数人表现的最坚决最猖狂。

和风细雨式的工作变成了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他们想在中国这块土地掀起一场害禾稼、毁房屋的七级以的台风。

现在,他们的攻击还没达到顶点,他们正在兴高采烈。

这些人都不懂得辩证法,都不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

我们要让他们再猖狂一个时期,让他们到达顶点,他们越是猖狂,对我们越有利益。

对他们的言论,暂不反驳,让其再暴露一段时间,以便引蛇出洞,聚而歼之。

须记住,他们最终只有两条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

等着,等到群众起来了,他们的末日也就到了!

……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