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现任配偶》作者:右右(天遥) - xp1024.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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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昨晚回家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她被金光灿灿的门牌晃了一下。所以今天一整天她都会是倒霉的,而且,霉运躲都躲不掉。
  
  这就是安尤迦的结论,一个屡试不爽的,经验性的结论。
  
  “尤迦,我姑姑突然住院了我得去看看,棣茗又出国不在所以你干儿子就先跟着你了啊我走了!”早晨,方竹语,她的邻居和唯一的朋友兼她干儿子的妈,在甩出以上一段说辞后就风风火火地消失在她门前了,留下错愕的她和四岁的干儿子大眼瞪小眼。
  
  也许这就是意外的开始,她想。
  
  “尤迦妈妈,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初俱万人迷魅力的林家独子逸熹仰头询问,在得不到回答后很体贴地点点头,“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采购吧,这个星期你已经把饼干和泡面都吃完了吧?”他扯扯眼神没有焦距的女人,叹口气,“首先,尤迦妈妈,把你的睡衣从内裤里拉出来好吗?”
  
  今天一定会发生一些事,一些会打乱她生活的事。只是,她怀疑她一成不变、淡如白水的生活是否有被意外事件冲击的缝隙。她的人生或许是不太平凡的,然而不平凡的极至,也许就是平凡了……吧?
  
  恍惚着被逸熹牵着手走在马路上,安尤迦仍在惴惴不安地胡乱思索着。今天的天气好得诡异,是个发生意外事件的好日子。
  
  上一次被门牌晃到的次日,她就被许久未见面的丈夫拉去参加一场宴会,并且很顺利地在不经意之中得罪了丈夫的大客户,听说害他公司损失了一大笔。上上次,是母亲带着妹妹们上门来向她索讨父亲公司的股份,后来被父亲发现,老宅里爆发了一场关于她的大战。上上上次,她被丈夫的情人堵在一家知名餐厅门口“理论”,听说第二天消息就上了报纸的娱乐版,成就了商场上一桩新话题。
  
  她一直是不招人喜爱的人,为人冷漠、寡言少语。这种连亲人都不喜欢的性格,她想不出除了方竹语一家之外还有谁受得了,也许,连给她婚姻的丈夫都是在牺牲自己。
  
  但是好在她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对于丈夫给自己的独立的空间和自由的生活,她的回报就是给予他同样的自由,包括容纳他的情人和可能出现的私生子。而显然她的丈夫很满意他们维持着这样的关系,这就是这段婚姻顺利存在六年的原因。
  
  现在,她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造成他的困扰,而这些“原因”很可能就是即将发生的意外——当然,但愿这一切都是她多心的臆测。
  
  “尤迦妈妈,我们去那边的花园坐一会儿好吗?”林逸熹对自己早上的建议有着无限悔恨,他不该把习惯神游的干妈带出来给广大市民添乱,交警伯伯已经快把他们白到眼睛抽筋了。
  
  “噢,好。”安尤迦仍然沈浸在思绪中,没发现自己被干儿子领到地处繁华街道边缘的一个小公园里。
  
  此时正值上午的黄金时间,公园里稀稀落落地没有猫狗三两只,然而眼尖的林逸熹发现,有一个没公德的人正躺在绿地上蹂躏可怜的小草。
  
  既然看见了就没道理不管,他林逸熹可是师长竞相夸奖的好儿童。而且,衡量形势下,对方也比他大不了多少。
  
  “嘿,起来,没看到牌子上写着禁止践踏草坪吗?”
  
  “滚开,白痴。”一只脚随着回答踹向林逸熹,程苍石连眼都没睁一下。
  
  林逸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盯着胸前的鞋印,他,他耶!“禹川”的继承人、智商两百的天才,被一个不超过十岁、随意践踏草地的小鬼称为“白痴”!很好很好,他跟他——拼了!
  
  远处好象有两团互相捶揍的不明物体。安尤迦在沉思中拔冗瞧了眼,没待看清就大惊失色。一向乖巧的逸熹怎么会和人打架?再看看另一个个孩子,老天!不会是他……吧!
  
  “逸熹、苍石,不要打了!”她跑过去企图分开打得眼红的两个小鬼,但是显然他们都坚决认为对方才应该是吃鳖的那个,放手怎对得起自己骄傲的自尊?
  
  眼见两人都打出了彩,安尤迦情急地把自己挤近难舍难分的两人之间,“再打妈妈就要生气了!”
  
  迫于形势,林逸熹和程苍石大力推开对方。
  
  “尤迦妈妈,是他践踏草坪没公德在先。”林逸熹对拉着两人手的安尤迦辩解。惨了,打得太投入,忘记了他老妈最恨人家打架,被她知道可就麻烦了,唯今之计就是先给干妈施放烟雾弹。
  
  程苍石斜了眼急于撇清关系的小鬼,“尤迦妈妈”?
  
  “妈,好久不见。”他闲闲打招呼,顺手擦了擦嘴角。流血了,不简单,能让他流血的小鬼已经不多了。
  
  “妈”?”林逸熹眯眼打量对方,仔细看看,这个把他打得浑身剧痛的人还真是眼熟得紧,和干妈卧室里大大小小照片上的主角也粉相似……干哥哥!你就是那个“干哥哥”!
  
  天啊,这不是真的吧!
  
  不理会满眼求解的儿子和快要抓狂的干儿子,安尤迦慢条斯理地给两人摘去身上的草屑、拉好他们被扯成一团的衣服、理顺两颗小脑袋上的鸡窝,然后平静地开口:“其它的待会儿再说。现在,我们去吃饭。”感觉到似乎有反对的声音,她加上一句,“不想继续叫我‘妈妈’的可以自行离开。”
  
  异议迅速消失,安尤迦满意地牵着两个小鬼向餐厅走去,假装看不见四道分别代表仇视和不屑的视线。
  
  远远望去,餐厅一角的景象十分温馨。一位气质高雅的少妇正同两个举止斯文有礼的男孩在用餐,美丽的少妇一直微笑着照料两个男孩进食,舐犊之意溢于言表。
  
  安尤迦觉得自己的脸可能有一点僵。
  
  虽然她心里对遇到难得一见的儿子这件事兴奋得连胃都在紧缩,但终究是拙于表达的人,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能让苍石感到和她在一起不会不舒服。而自己那潮水般的思念,她早就沮丧到放弃让他知道了。
  
  仔细看看,这孩子似乎又长大了些……若不是常去看他,估计今天她不会这么快就认出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吧。
  
  “妈,我们有七、八个月没见面了吧?”看出母亲的不自在,程苍石不理会正用眼神谋杀他的林逸熹,意思意思地询问到。
  
  他并不很在意这些。对于时间都被学习和实习充满,经常许久见不到亲人的他来说,“父亲”和“母亲”只是一个证明他双亲俱全的名称。所以,对于母亲遮掩不住的思念和不知如何自处的兴奋,说实话,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冷淡少事的人,没什么道理会收一个聒噪的小鬼做干儿子……好吧,他承认这件事勾起了他几乎消失掉的好奇心。
  
  “呃……”安尤迦拿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为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而微微苦恼——告诉他实情不太好吧?
  
  “笨蛋,尤迦妈妈每个星期都会去你上课的地方看你,是你自己眼睛有问题看不到她。”林逸熹鄙视地看向干哥哥,没见过面的干爸基因真差,连带着儿子也笨到彻底。
  
  空气微微窒住。
  
  “……抱歉,我,我没看到。”程苍石怔住,不知如何回答。纵使智商再高、心性再早熟,他也没有处理这样事件的经验,也……想不出应对方法。
  
  “我以为……” 我只是你的继子。他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吗?难道他一向的认知是错的?
  安尤迦低头苦笑。这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吗?不擅表达的后果就是造成母子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她早该料到的,怪不得孩子。
  
  “我很想念你,经常。所以,去看看你。”这样的解释是她能表达的极限,也许她终究是个失败的母亲,怎样也无法使孩子感受到母亲的爱。
  
  “抱歉,妈。”程苍石无措地看着母亲低下的头,几滴晶亮的泪水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该死。
  
  印象中的母亲从没这样柔弱过,还是,不擅表达的母亲一直是这样柔弱的,只是大家一径认定她是冷漠难以亲近的人,所以也越发远离她了?他早该发现的,每次老宅里的聚会里,母亲都会默默陪在他身边从头至尾地照料他;而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生病中,母亲陪伴照料他从不假他人之手;每年生日的时候,母亲总是带着礼物守在老宅里,坚持给他过完生日才离开,不在意她自己会怎样受到姑姑和奶奶的刁难……
  
  “尤迦妈妈,别哭啦,你看干哥哥一脸悔恨的样子难看死了。我们该走啦,让人家也回家吧!”林逸熹作势拉扯安尤迦的衣服要走,假装看不见程苍石难看的神色。哼,风水轮流转,你奈我何。
  
  “我也跟你们去。”咬牙说出未经思索的话,程苍石决定跟眼前欠揍的小鬼斗争到底。而且,他还没去过母亲的家呢,趁此机会去小住无妨。换个地方居住而已,他的日程不会因此而发生大的变动。
  
  “我要住你那儿,妈。”望着母亲挂着泪珠的惊喜的脸,他直觉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那么,我们走吧。”主动牵起妈妈的手,他仰头笑对安尤迦,让自己重新认识母亲,也试着承诺给她一个贴心的儿子。
  
  “太好了!尤迦妈妈,这下有人和你分食泡面和饼干了!”林逸熹咧着在公园里被揍青的嘴角,径自快乐地宣布。而由于过分沉浸在对未来期待之中,他没有看到一抹阴恻恻的,意欲报复的微笑。
  
  不顾餐厅里众人的注视,安尤迦将两个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知道,她得到了她一直所期盼的。


第二章

  放下电话,程森有些无力地揉揉太阳穴。是不是大家都认为他很闲,所以说好一起给他找些麻烦玩玩儿呢?
  
  先是妹妹被牵扯在PU里贩卖迷幻药而让人拎进警局;然后传来丁蓉惹上了“禹川”的总裁夫人,闹出事端的消息;最后就是刚才母亲打来的电话,抗议孙子私自搬到了妻子的住处。
  
  亏今天他还特地比平日早一些来公司,想借着昨天的好心情使今天进行得更顺利,但现在看来显然是失败了。
  
  虽然都不是难搞的问题,但是非有分是他的原则,妹妹和丁蓉的问题是早就该处理的沉疴,这次既然凑在一起来报到,那就一并解决了吧。
  
  而至于母亲那边,要牵扯到儿子和尤迦呢……轻捶额角,他决定最后面对必需花些心思的问题。
  
  那么现在,他该先找一个替死鬼,毕竟家庭事业不能兼顾不是吗?
  
  “任小姐,请孙总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
  
  “好的,总裁。”秘书小姐愉快地回答。她昨天则刚刚答应男友的求婚。
  
  听到秘书元气十足的回应,程森更加郁闷了。
  
  
  
  面对整整一桌子的美食,林逸熹实在笑不出来。
  
  “尤迦妈妈,我都不知道你会煮饭。”还是好吃的饭!“你平时不都吃饼干泡面度日的吗?”
  
  “一个人没心情。”安尤迦微笑地摸摸他的脸,继续布筷。她对这样的晚餐期待好久好久了。
  
  “我一碗冷面。”一旁的程苍石伸过碗。
  
  “你有病啊!”林逸熹跳起来,“热菜和冷面哎,‘干哥哥’!你的胃是鸳鸯锅吗?”分开消化!
  
  程苍石瞪了他一眼。“你才有病!”还有,鸳鸯锅是什么?
  
  但他决定忽略这个问题,他不跟小鬼计较。“妈,我习惯这么吃。”看到母亲担心的表情,他加上:“医生说
  我习惯了就没问题,我在家也这么吃。”瞎话说得无比顺嘴。
  
  安尤迦放下心:“我马上去下。”
  
  然而打开冰箱,她却发现里面只有挂面,而且好像也过了保质期的样子。现在还不晚,去超市买一碗现成的给儿子吃还来得及。
  
  “苍石、逸熹,你们先慢慢吃,我去一下超市。”
  
  “妈,要是买冷面就不用了……”回答他的是一记关门声。
  
  
  “呵嚏!”刚出楼门口,她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凉风吹出了一个喷嚏。天气转凉了呢,她看看天色,抓紧单衣的领口快步赶路。
  
  “尤迦?”一个有些熟悉又不太熟悉的男声响起,止住了她前进的脚步。
  
  她疑惑地转头,发现灯影下的人是……她丈夫。
  
  “程森?你怎么……来了?”她问,难以言喻的感受在心底流转着。
  
  他的表情告诉她,是因为苍石他才来的。是的,他一定早就知道儿子在这里了,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她低头嘲笑自己的天真,却无法阻止鼻子开始发酸,实在舍不得这么早就和儿子分开。
  
  “尤迦?”程森小心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低头想些什么。“你还好吧?”
  
  说实话,他们本来就不熟,所以他并不了解哪一种开场白更适合他们。虽然说一对结婚六年的夫妇还“不熟”是挺可笑的一件事,但对于交易婚姻泛滥的上流社会来说,“不熟”已是客气的说法,有人甚至连孩子都有了还不知道合作伙伴的姓氏。这样看来,就怪不得他和尤迦的和平联姻生活已经算是社交圈子里的模范了。
  
  悄悄吸下鼻子,“我正想去超市,给、给苍石买面。”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
  
  “面?他又想吃冷面了吧,你只让他吃冷面?”
  
  “不不,我炒了很多菜,还有米饭和汤。”害怕他以为自己虐待儿子,安尤迦连忙解释,压根不知道程森的原意是想告戒她程苍石不能冷热同吃。
  
  看着她可怜兮兮地红着鼻头解释,几缕青丝软软飘过过分白皙的脸庞,程森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一直知道尤迦是美的,沉静闲适的美。但是现在这种嬴弱得仿佛不堪一击、却同时愈加引发他想蹂躏这朵娇弱的花儿的美,他却全然地陌生。是什么令她如此动人?他知道一向安于现状的尤迦是没有情人的,那么,是什么事,或是谁,办到了连他从没试过却想也力不能及的事?他突然对她产生了无穷的好奇。
  
  “苍石在上面吧,我可以去看看他吗?”等等,他在说什么?
  
  安尤迦有些诧异地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然后,在找不出任何可以发挥她想象力的破绽之后,下了决定,“好啊,苍石一定很高兴,而且多一个人也热闹些。”
  
  那么,就让意外给他意外到底吧,不如大家一起来猜猜这次意外会以什么样的局面收场。她突然有了这样近乎疯狂的想法,而在这一瞬间,任何得与失都不再重要。
  
  程森默然地注视着她,那张雕像般的脸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尤为高深莫测。
  
  她同意了。虽然他们都应该知道这并不是个明智的决策。
  
  如果按照事件正常的发展顺序,他应该请她送苍石下楼回家,之后挥手道再见,继续各自过着他们安稳平静的生活。
  
  而现在,糟糕的是,他们这两条原本快乐的平行线有可能从此危险地聚拢,把他们带向并不美好的将来。
  
  可他不想痛苦,想来尤迦也是。
  
  所以,他不能眼见悲剧的发生。
  
  “呃,尤迦,你看,今天有点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不如明天我们再联系吧。”然后他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遗憾的是,他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安尤迦,所以他不会不知道喜欢观察的她有敏锐的神经。而这个优势使她决然不会错过他精彩的推论,“一点也不晚,上来吃点吧,既然都来了。苍石也在等着你呢。”
  
  别想跑,戏已经开演了,演员们都最好不要临场退缩。
  
  程森职业化的微笑有刹时的僵硬。
  
  她在想什么?难道她不了解他的意思吗?不,尤迦并不是蠢笨的人。那么,她是不同意他的安全方案了。倘若他就此顺水推舟,长此以往,那么改变或牺牲,都有可能在未知的将来发生……
  
  也罢,就顺她一回吧,只当作用来弥补这些年来他作为一个丈夫所亏欠她作为妻子或许存在的损失。
  
  “好,那我们走吧。”很好,现在他们都在同一条贼船上了,下一个精彩的剧目,就是看谁先跳下水。
  
  
  “妈?这么快就回来了……爸?!”听到开门声,椅子上的程苍石奇怪地扭头问道,然而在看见跟在母亲后面进来的人后,他甚至惊异了。
  
  在他的记忆中,父母二人同时出现的次数比他的岁数还少,而根据奶奶和姑姑的闲话分析,他们私底下也是不常见面的。所以,现在是什么状况?
  
  “干爸,你也来吃饭吗?”他还当是谁呢,原来如此。桌子另一旁的林逸熹没什么兴趣观赏父子相间……相见的场景,只是拿着勺子冲程森挥动,叫一声干爸就算认了亲,也不管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他只想立刻吃饭,吃饭!
  
  程森对儿子点点头,低头用眼神询问安尤迦。干爸?这孩子是谁?
  
  “这是我好朋友的孩子,我的干儿子。逸熹,过来给叔叔看看。”没有对自己隐私的遮掩,安尤迦高兴地介绍自己的家庭成员。
  
  “尤迦妈妈,是干爸不是叔叔啦。”真是的,干妈真是有够脱线。“干爸好,我是林逸熹,我妈妈叫方竹语,我爸爸叫林棣茗。”
  
  “你好。”程森微微抬眉,林棣茗?“逸熹的爸爸是不是禹川的总裁?”有那么巧吗?
  
  “是呀是呀。”我不会把你那丢脸的情人惹火我老妈的事说出来的,吃饭啦。
  
  “真巧,我还认识他父亲呢。”程森冲妻子点头,笑得若无其事,“那我们改天一起带孩子们吃顿饭吧。”
  
  “这几天可能都不行,竹语和棣茗都不在,连逸熹都住我这里了。”安尤迦立刻当真了,然后随即想到儿子的事,“苍石……也住这里一阵子,可以吗?”她问得很慎重,知道这并不容易被准许。婆婆总不愿意她和儿子见面,更别提留宿了。
  
  “当然可以,你是他妈妈,你让他住多久他就可以住多久。”他承诺道,不太在意母亲听到这消息后必然会勃然大怒。母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尤迦,长年以来也过分地分离他们母子。现在是时候修补他们的关系了,但并不是他特别关心她的缘故,虽然他了解尤迦对儿子浓厚的爱。
  
  “真的?”安尤迦不敢置信地轻轻询问,生怕他出尔反尔。她真的可以完全拥有儿子吗?
  
  “当然。”她又露出那柔弱中带着疑虑,仿佛小动物的表情了,她一定不知道此刻的她有多么大的魅力。“多两个人睡得下吗?” 她经常会这样吗?
  
  “没问题!”她几乎要欣喜若狂了,所以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遣词用句,也不会意识到它直接导致了真正的意外被拉开序幕,也就更不会料想到这场意外会改变所有的一切——
  
  “连你住在这里都没问题!”
  
  “是吗?”程森愉快地露出白牙,“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第三章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开始得自然,同时开始得分外诡异。
  
  也许她该庆幸,至少在没有任何阻挠的情况下,儿子在她身边了,这间房子终于可以不再冷清,而她多年的愿望也完整地绘成了一个圆。
  
  可是、可是,有一点她实在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丈夫也要留下来?
  
  而且、而且,更悲惨的是,他们昨天是一起睡的!
  
  一起睡的!懂吗?不是盖棉被纯聊天,而是有、有动作的!!
  
  仗着卧房里只剩自己一人,安尤迦头痛地用棉被蒙住头,企图用黑暗五官功能的方法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从没想过他们会再有机会进行这项运动,在他们共同决定把苍石作为唯一继承人之后。毕竟联姻的两大目的之一就是生产继承人,而婚后苍石的出现顺利地叫停了他们的努力。在那之后程森便退出两人的空间,另筑新巢;而她也乐得轻松,在婆婆卧病的时期只一个人抚养苍石。三年后丈夫接走了儿子,她也由于老宅的婆婆对她愈来愈深的厌恶不再能陪伴已懂事的他。
  
  三年无回报的付出并不使她像外人风传的那样难堪,只是,骨肉情分被硬生生地分离,不仅心痛,也令她变成了寂寞的人。
  
  没有寄托的生活是最堕落的生活——还记得竹语这样说过。方竹语一家给了她无限的耐心与包容,逸熹的陪伴也让她不再过分长久地独处。
  
  但她不满足。
  
  当年,是苍石以小小的身躯和稚嫩纯净的爱开启她冷漠无欲的心,赋予了她多彩颜色,也在那几年里过上了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她爱苍石,所以从不后悔自己的付出,但是被满足过的人是无法忍受再度失去的。如此,她便更想回复自己那颗因为爱而变得火热的心,她想要回儿子。为这,她可以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在乎。
  
  这就是她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唯一的坚持——或许这也正是她昨天默许程森主动与她亲热的原因,只为他仁慈地承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妈,你醒了吗?”伴随着敲门声,程苍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醒了——我马上来!”听到儿子叫起,倏然回神的安尤迦有些慌乱地从棉被中刨出睡衣套上,之后却怎么也找不到底裤,“我马上去做早饭!”昨天、昨天那时侯给扔到哪儿去了……
  
  “尤迦妈妈你继续睡吧,我们早吃完了。”林逸熹一边喊一边在门口穿鞋,“现在已经十点半啦,我们出去一趟买书啊。”
  
  安尤迦急着嘱咐他们安全事项,也顾不得找那一小片衣料了,随手抓一件裤子蹬上就冲出房来:“你们一定要小心路上的汽车,路途远的话就打车去,知道吗?”
  
  矗立在客厅的程苍石和林逸熹无言地盯着她,眼中盈满无奈。
  
  “怎么了?”她在儿子们的瞪视下无措地问,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妈,你穿着爸爸的短裤。”若用林家小鬼的话说,就是真劲爆啊!他都不知道端庄娴雅的母亲竟然是个脱线女王!
  
  “而且,尤迦妈妈,”林逸熹不无感叹,“你又把睡衣塞在内裤里了!”
  
  
  勉强维持做长辈的威严送走了孩子们,安尤迦顶着她可以媲美番茄的脸冲回卧房,像跳水一样把自己扔进那一团棉被里。
  
  天啊……她已经把脸都丢尽了吧!为什么糟糕的事情总是接连地发生在她身上呢?这下让她如何再在孩子们面前树立慈母的形象?而且、而且如果程森继续与她往来的话,自己的这些行径肯定会全部被暴露在他的利眼下……
  
  她感慨地呻吟着自己做母亲的失败,同时,关于丈夫留宿事件的后遗症却又仿佛被风吹拂的羽毛一样,来来去去地在她脑中搔挠着。
  
  程森还会来吗?
  
  ……应该不会了。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有个情人的。虽然深居简出,但托竹语的福,她对社交圈的动态还算了解。程森的情人好像是个背景挺单纯的女子,年龄比她略大一些,想来也更懂得人情世故和经营生活的方法,所以才能在他身边一待就是两年。他们的感情应该不错,否则以腐化败坏的上流社会的游戏规则,一个只有美色的情人是无法在金主身边维持长久的时间的。既然有了这样的伴侣,那么,她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他还来找她?
  
  是为了回头寻找新鲜?为了修补她在社交圈被破坏的虚名假誉?还是,这根本就是现在流行的,许久没见面的招呼方式?
  
  她不知道,但有点好奇。
  
  至于心里的感受,很复杂。
  
  受伤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毕竟自己还算是个正妻,却做着让离开金屋的男人偶尔留宿的奇怪事。
  
  但是很受伤吗?又仿佛没有。她和程森是联姻的牺牲品,在没有抗拒的权利的同时,上流社会默认的惯例已认同两人收养情人的可能。所以说起来程森没有错,他只是按照大家走过的路线行进而已,一如她的父亲。而她没有情人的原因也并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情结作祟,纯粹是怕麻烦罢了。
  
  手脚并用地把棉被裹在身上,她皱起眉在枕头上磨磨脸。想了这么多,她觉得有点烦。
  
  千篇一律的生活使她很早就习惯了孤独,也精通排遣心烦的方法,所以现在,她决定睡个回笼觉。等觉醒了,一切就都会回到原点,回复她一样单纯的生活,一样没有丈夫的日子。当然,只会有两个上帝赐予的天使陪伴她,这就足够了。
  
  
  “冷面,你说干爸和尤迦妈妈是不是有可能复和?”舒适地窝在茶餐厅宽大的竹椅里,林逸熹用勺子点点对方的食盘,挺满意自己给干哥哥的外号。“冷面”,多酷啊。
  
  “不知道。”程苍石已经懒得纠正这小鬼的贱嘴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他的食物,“把牛肉放下。”
  
  “我爱吃,你就大的让着小的吧。”林家少爷本就没奢望从干哥哥嘴里挖出什么思想动向,开口问问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和微薄的私利——毕竟要是万一干爸和干妈不幸复和了,他还玩得了可爱的尤迦干妈吗?
  
  知道面对着个小无赖,程苍石连翻白眼的力气都省了,只求能安静地吃完这顿加餐。然而在快速扒饭的同时,他又慨然地在心中为母亲抱屈:竟然要这么个聒噪又无聊的小鬼做儿子,看来妈妈是非常寂寞了,这是很需要他以后补偿给她的。
  
  两个人连斗嘴带吃饭,虽然坐的是靠角落的位子,但漂亮的脸蛋和小大人似的举止仍然吸引了茶餐厅里众人的注目。
  
  你知道,和漂亮的孩子套近乎是许多大人难以理解的恶劣兴趣,所以,一个碰巧认识程苍石的阿姨就自以为很熟捻地粘过来了。
  
  “哎呀,是苍石吧!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呢——还认识阿姨吗?”一位花枝招展的阿姨巧笑倩兮地招呼过来。
  
  “不认识。”程苍石本来想直接叫她滚的,但是看到林逸熹被随之而来的粉雨香风熏得险些晕过去,于是便坏心地给她的存在留了些余地。
  
  “呦呦呦,怎么能不认识呢?我是丁香阿姨,你丁蓉姨的妹妹呀!”虽然碰了钉子,花枝阿姨却浑然不当回事。
  
  “丁蓉?”林逸熹捂着鼻子努力集中精神,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
  
  “我不认识你们。”程苍石仍然不给面子。
  
  “你这孩子!”花枝阿姨有点恼了,然而立即地,怒气被她硬生生地化了去,“苍石啊,你看,你丁蓉姨就在那边坐着呢,今天你爸爸也会来——啊,他来了,我得过去了!”再也顾不得他的无礼,花枝阿姨摇首摆尾地扭向餐厅的另一端。
  
  “哎,冷面,那个丁蓉,是不是干爸的情人啊?”林逸熹神秘兮兮地悄声问道,“昨天他还去找尤迦妈妈,今天就来约会?”这下精彩溜,!不过干爸也太没品了,竟然挑那种女人,上次就是她把他老妈给惹火了呢。
  
  “笨蛋,不是约会。”根本没有任何关注的动向,程苍石闲闲地继续叉他的咖喱牛肉,“要是约会还会带着这人吗?”而且据他了解,父亲和丁蓉已经好几个月没在一起了,没道理在与妈妈同住的隔天来约会一个已经犯了他忌讳且面临永久被停止供养的女人——前一阵丁蓉和林家小鬼老妈的事不是弄得满城风雨吗?
  
  “哎哎,我们去偷听吧。”林逸熹手脚痒痒地跃跃欲试,好久没偷听了,不知道功力是否退步了?
  
  “无聊,不去。”
  
  “去嘛去嘛~”拿出看家本领,林逸熹把自己的身子挂在程苍石的椅子边上嗲声嗲气,“不去我就趴在你身上喽!”一般没有男生会抗拒他,就是因为他有这招,而且看来干哥哥也不会是喜欢男生投怀送抱的人。
  
  “……你都不会恶心吗?”程苍石偏头送他一个白眼,悄悄遮掩自己雨后春笋般的鸡皮疙瘩。
  
  林逸熹回他丘比特式的灿烂笑容:“恶心多少钱一斤?”
  
  
  “森,你就打算这么打发我了?” 把支票攒在手里,丁蓉端着精致的妆容诘问坐在对面的程森。她跟了他两年,并一直深深以此为豪;如今好不容易在社交圈里混出了点名气,若是在这个时候被甩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对圈子里的朋友们!
  
  “对啊程先生,姐姐可不是这种女人,而且,多少我们也是有出身的!”旁边的丁香急忙帮腔。开玩笑,像程森这种不在意供养女人花费的金主可不好找,要是他结束他和姐姐的关系,连她也没钱花了!
  
  出身?点上烟,程森几不可见地勾起嘴角。丁蓉要是真讲究出身的话,就不会在她父亲破产后上门要求做他的情妇了。
  
  “森,你要给我个交代。”丁蓉丝毫未改表情,摆出谈判的架子。她不会放弃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钱。
  
  “你想怎么样?”他心不在焉地问,往不远处的盆栽瞄了眼。
  
  “我不要钱。”
  
  “哦?”
  
  “森,程森!我爱你,我要留在你身边!”说到重点,她突然激动起来,面上的粉妆抖动着,“和你相比,钱什么也不是!”
  
  果然麻烦。程森徐徐吞云吐雾,把视线拉回到她身上:“不可能。”
  
  “森!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就是因为我爱你啊!”
  
  “程先生,看在姐姐跟了你这么长时间的分上,钱算什么!”丁香正义凛然地拍案,有了人还怕没钱?
  
  姐妹俩一唱一和,有着不尽相同的目的,只可惜,金主已经没什么耐心在这种琐屑的事上了。
  
  “丁蓉,”他决定结束这个无意义的话题,“拿着钱走吧,别让我生气。”
  
  “程先生,我姐姐……”丁香愤然的演说刚起头,就被丁蓉挥手拦了下来。
  
  “别说了。”丁蓉咬牙忍住泪意昂起头,“森,分手的事我不同意,希望下次你能给我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丁香,我们走。”她很早就知道,程森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随和,必要的时候他会冷酷得无以复加,而那样的他不是她惹得起的。这件事,他们可以来日方长。她有自信,程森这尾金龟迟早会完全是她的。
  
  没放任何注意力在离去的姐妹俩身上,程森结束那支烟,掏出手机拨了组号码。
  
  
  “唉,这样就完了?没意思。”盆栽后的林逸熹非常不满,人家电视上演的都更精彩说。
  
  同样以盆栽做掩护的程苍石无力地想给他一记爆栗,有戏看就知足吧,还挑!
  
  两人正感叹着,一阵悠扬的乐曲声突然从很近的地方响起。
  
  愣了一下,程苍石迅速从口袋里拎出手机,没注意来电号码:“喂?”
  
  “苍石,”电话里传出他老爸的声音,“出来。”
  
  “啊,爸爸,出哪儿来?”踹了妄图偷听的小鬼一脚,他试图做垂死挣扎。要是让爸爸知道他优秀的儿子干这种事就丢脸死了。
  
  “我说,你和逸熹,从那盆花后面,到我这桌来。”
  
  “好的。”真的被发现了,认衰吧。
  
  “冷面,还真看不出来,你竟然用德里戈的小夜曲当铃声哦。”林逸熹模仿八婆掩嘴窃笑,闷骚哦,干哥哥。
  
  程苍石觉得自己已然无语问苍天了。给了神经兮兮的小鬼一掌两脚,然后趁他震惊之时,用拖的把他运送到不远处的父亲面前,“爸,今天好巧。”
  
  “哟嗬!干爸,好巧哦,竟然在这里碰到你!”林逸熹捂着被殴的后脑勺装傻。不知道干爸怎么解释刚才那场戏?
  
  “你们今天不用上课吗?”程森微笑询问,丝毫不追究两人的行为,也没有要讲解剧情的意思。
  
  “查教授生病了,经济学放两天假。”程苍石老实答道。他没有上过学校,只一直在各科教授的指导下学习。
  
  程森点头表示理解,“逸熹呢?教授也放假?”
  
  “没啦,我上的是公立小学,今天例行逃课啦。”瞧这小鬼说得多么欠揍啊。
  
  “所以出来玩了?”
  
  “没有,我们出来买书。”
  
  观察了半天,程苍石发现自己一如既往地猜不透父亲的心思,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妈妈还在家里,不知道吃饭了没有。”
  
  “对哦,我们出来的时候都十点多了,尤迦妈妈好像才要起床的样子。”谢天谢地,林逸熹总算有用了一回。
  
  “是吗?”程森温和地摸摸他们的脑袋,从竹椅上起身,“那你们继续买书吧,我回家去看看——记得在路上要注意安全。”
  
  “好的,爸爸再见。”
  
  “干爸拜拜——”林逸熹咧嘴愉快地笑,“干爸晚上还和我们一起吃饭吗?”你还和尤迦妈妈一起睡吗?
  
  程氏父子立即给予林家少爷全部注意力。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
  
  要是他会武功,程苍石毫不怀疑自己会用九阴白骨爪抓死他。这败类儿童就缺乏父爱到这种饥不择食的地步吗?他以为他干爸很慈祥是吗?
  
  “嗯,”程森加深了微笑,“我以后都会住在那里。这样,”他揽过程苍石的肩,“我们一家就团圆了,这不是很好吗?”
  
  “哎呀,真的耶,干哥哥,我们就要成为邻居了呢!”林逸熹刚发现似的欢庆,他的生活将要多姿多彩了!
  
  ……所以才是人间之大不幸!程苍石心里哀鸣着,恨恨地用眼睛扫射他。
  
  一片祥和的气氛下,三人各怀心思。
  
  只是,两个小鬼都急着忙着攻击对方;所以,没人察觉程森眼里流转的精光。


第四章

  打开门,迎面而来的只有满室寂然,这让程森愣了一下。
  
  转身关上门,他环视采光良好的客厅。午后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撒在家具和地板上,所有的窗都紧闭着,隔绝外界一切噪声的入侵;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这密封的房间里甚至贫乏钟表滴答的声响。
  
  这让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适应。
  
  在老宅,偌大的维多利亚式豪华洋房里永远有他认不清的佣人们来回穿梭,未曾间断过的各种名目的聚会从早到晚;即便在休生养息的少有安静日子里,母亲和妹妹的争吵声也不会放过他。而他自从搬回去,多年下来甚至已经习惯那喧嚣吵闹的环境了。
  
  但是,不管如何,他都应该对于自己住过的屋子保持适当的敏感的。而他却从未注意到过,尤迦一人的家里竟然是如此的静谧。
  
  有人喜欢安静,所以尽量让房间远离噪音,这他了解;但是,像这房间一样些微窒息的无声、仿佛要把时间冻结的地方,老实说,他觉得只有太空舱可以与之比拟。
  
  “尤迦?”仍然不习惯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忍不住开口向空气问话,“你起了吗?”
  
  没有回答,气息好像也流动得慢慢吞吞。
  
  墙上罩着厚厚玻璃的时钟显示,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半了。
  
  轻轻推开他昨晚留宿房间的门,程森看到床上的安尤迦像一只蚕一样,把自己裹在绕了好几圈的棉被里,这个发现让他莫名地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他轻拍她的枕头:“尤迦,起来吧,都下午了。”
  
  仍然安睡的安尤迦不舒服地皱皱眉头,连人带被地转过身去,几缕散落在枕上的发丝顺势滑到了他手背上。
  
  程森注视着那勾起他痒感的秀发,第一次发觉,原来她的发是偏棕色的。
  
  说起来,好像岳父所剩不多的那些头发也是这个颜色,他感慨地想。不管尤迦有多么厌恶自己的父亲,遗传终究是无法改变的——苍石的头发是很浓密的黑发,遗传自谁呢?
  
  是自己吗?应该是的。至于苍石的生母,抱歉地说,他真的不记得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了——在不到一年的婚姻生活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好像没有超过三十天。
  
  “尤迦,起床吧。”他把手从柔顺的发中撤出来,有些享受那微凉滑顺的触感。他的枕边人们从未给过他这样的福利——她们喜欢在头发上涂抹昂贵却有怪味的保养品,不然就是把它们烫得像钢丝一样。
  
  “……嗯。”安尤迦咕哝着,身体又攒紧了些。
  
  “尤迦,要是再睡晚上会失眠的,起来吧。”虽然可以借助夜间的运动来治疗失眠,但他不希望妻子过晚睡晚起的日子。
  
  现在他已经入住这里了,程森认为,他的妻子应该和他一样保持每日精力充沛。为了确保这一点,尤迦需要早睡早起锻炼身体,那可以帮助她提高腰部的力量和身体的柔韧性——昨晚他发现她正欠缺这些。
  
  费力地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臂,安尤迦不豫地转头打向嗡嗡作响的声音。太奇怪了,十七楼竟然还会有苍蝇,吵死了。
  
  “啪。”有点响又没有太响的声音,让安尤迦从睡梦中转醒,让程森又一次愣住。
  
  “程森!?”被缠在棉被蛹里的安尤迦一睁眼就看到了丈夫的脸,于是惊愕地瞬间清醒,“你怎么……”你怎么还在啊?
  
  “你醒了。”程森微笑地向她点点头,从床上起身,“你换衣服吧,我先出去。”
  
  看着他礼貌地转身走出房间,安尤迦轻抚眉心。
  
  她又做错了。
  
  即便是刚刚醒来,敏锐的神经仍使她是看到了程森表情的细微变化。陌生的温柔转瞬即逝,熟悉却疏远的笑容覆上面容,他心底的屏障立了起来,阻隔了她的观察——她刚刚的反应,果然伤了他吗……
  
  叹口气,她决定先收拾好自己和这一室的狼狈,然后去委婉地道个歉。
  
  “铃……”床头柜上的电话在这时突然响起。她连忙挣脱棉被的茧,趴在床上够电话:“喂?”
  
  “尤迦,是我啦。”轻快的女声透过电话线传来。
  
  “竹语,是你啊——”听到好友的声音,安尤迦的心里平静了些,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怎么样,你姑姑还在医院吗?”
  
  “别提啦,老人家只不过是着了点凉,就让大哥和大嫂急急忙忙地给送医院了,小题大作!”电话那边抱怨连连。
  
  “那你回来吗?”
  
  “不行呢,老人家说很想很想我,所以我就只好住下来喽,我想过两天等棣茗回来,再让他带逸熹过来——那小子没给你添什么乱子吧?”
  
  “逸熹很乖,他和我儿子还很和的来呢。”
  
  “等等!”彼端的女人赶紧把嘴里的西瓜籽吐尽,“你说‘你儿子’?程——苍石?就是当年你养的那个小孩?”后来你还每周去偷窥人家孩子上课的那个?
  
  “对啊,竹语,你都不知道苍石长得可快了,他都九岁了,身体很壮实,说不定你都认不出他了呢!他还说他喜欢玩篮球——打篮球的孩子长的都很高,说不定再过几年他就会比我还高了!”谈到儿子,安尤迦绝对有说不尽的话题。她把电话拉到床上,舒服地仰躺着,打算给好友详细介绍一下久违的儿子。
  
  “行了行了,等我回去自然能看见——他住在你那吗?”不就是儿子嘛,她家也有那个东西。
  
  “住啊,程森说他可以一直住呢!”
  
  “什么什么?”突然发现事情的关键环节,方竹语的声音拔高起来,“程森?你老公?你们又见面了?”她是不是得替尤迦防一下他啊,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呃,程森他……”安尤迦不太敢想象方竹语的表情,“他也住下来了。”
  
  “……”呼吸声。
  
  “竹语?”她试探地问,不知道也不会预料好友会说什么。
  
  “尤迦,”沉默过后,对方终于出声。声线却是少有的严肃,“你我都清楚程森在外面有人,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留他在你这。”
  
  “他……让苍石跟着我。”这是最重要的原因,她无法忘记这一点。
  
  “你是笨蛋啊!”终于爆发,方竹语从不否认自己没教养,“你儿子跟着你是应该的懂吗?他没给你施什么恩,你也没必要用这种方法回报他!”
  
  “可是……”安尤迦被她魔音穿脑,不禁紧张起来。她要怎么对竹语说,一切的一切,万事终极的根源,只是她想突破一场“意外”呢?
  
  “可什么可!他有情人懂吗?你这样不是自己踩自己吗——等一下,姑姑在叫我,”电话被放下,方竹语让她姑姑唤去了。
  
  情人。
  
  脸颊和脖子夹着话筒,安尤迦在自己均匀的呼气声中发现,被睡眠驱赶的烦闷又重新回到了心里。而且,糟糕的是,它还更严重了。
  
  为什么?她问自己,想问竹语,更想问程森。
  
  为什么会感觉胸口的地方闷闷的?
  
  转头,她看到角落镜中的女人微锁双眉,紧咬着下唇,正用不安的眼神注视自己,仿佛迫切地要抓住可以依附的支柱。
  
  那是自己吗?那样难过的、脆弱的神情和死抓住被单的泛白的双手,都是她的吗?
  
  “尤迦,你不能就这样和他在一起。”匆忙跑回来继续的方竹语给她一个结论,“他会让你受伤的。”
  
  “嗯……”安尤迦看着镜子出神,惯性地回答道。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她。她不喜欢欺骗自己,所以,那是她。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有着吃味表情的,宛若弃妇的她。
  
  “尤迦?”方姓女人开始无奈,她的好朋友是不是又神游去了?
  
  “嗯……?”真有意思,那是她。
  
  如果有一百个人说安尤迦是个冷漠的人,她想,就至少有一部分的她确实是冷漠的,比如现在。
  
  冷漠之极,便不是对他人,而是对自己。超脱精神和肉身的痛楚,飘然着审视痛苦的那个自己,冷静中得到的归结就是根本性的、实质的——意思是,她好像喜欢上了程森,并且正在为这件事情苦恼。
  
  “好吧,那你慢慢想,我会再给你打。”一声叹息,对方挂掉了电话。
  
  “好,拜拜。”机械地挂线,她将身体在床上伸展开来。
  
  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办呢?她真的很好奇。
  
  如果她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就好了。哭一哭,闹一闹,然后想一想,能凑合过就过下去,不想委屈自己就离婚。虽然可能麻烦一些,但至少有个头绪。
  
  这就是为什么她如此渴盼生活平凡的原因。普通人的生活都是有蓝本的,再另类也跳不出那些边角的框架;人们要做的,也就是在这些框架中挑选一台自己中意的而已,少有奇奇怪怪的插曲。
  
  只可惜,她生就无法得到那样适意的生活。
  
  什么是上流社会?什么是名流?耀眼的门楣、丰厚的家产、光鲜的外表,有。破碎压抑的家庭、肮脏龌龊的交易、扭曲畸形的感情,也有。言尽于此,虽不能说所有的名流的婚姻都是金玉与败絮的结合体,但就硕果仅存如棣茗和竹语的家族联姻,也只是没有利益冲突的两大望族强强联合的模式罢了。
  
  很不幸,她生就无法得到那样适意的生活,因为她是名流的女儿,她也应该是名流,所以会荣幸地和同是名流的程氏长子联姻。有了实在的利益,没人管他是不是杀过人放过火得过精神病。
  
  当然联姻的生活也是有公式的,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任君挑选。瞧,多么自由,家缠万贯的罗密欧不会傻到攀越家族的势力屈就哪个小丫头;而金枝玉叶的朱丽叶,自然也没理由为了某个不可理喻的缘故在一棵树上吊死。上流社会里飘荡的只有高尚的物质;不存在平民才会追求的那些虚无飘渺的、卑微的爱情。
  
  “尤迦,你好了吗?”门外传来的问询中断了安尤迦的思想游泳,是她的丈夫在催了。
  
  “就来了。”从床上起身,她揉揉腰,唉,仍是酸呢。还是先别想了,反正想来想去,事实还是事实。而现在,她得去应付丈夫了。
  
  将卧房简单规整后,她冲了个澡。水的流淌总是能带给她安定的感受,故而当她拖着半干的头发出现在客厅程森面前的时候,就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了。
  
  “今天没上班吗?还很早呢。”她挑了个安全的话题,落座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
  
  “没有,”程森把在她身上游移的视线集中到她的眼睛,意外于妻子的安然,“特地回来看看你。”
  
  “哦……谢谢。”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并没有聊天的经验,她现在只烦恼怎么能为她在卧房的失礼道歉。
  
  抚着下巴,程森望着对面的妻子,她年轻的面容上始终如一地覆着不符年龄的淡淡的漠然。
  
  这看起来仍是那个他所知道的,淡于世事的安尤迦。他该放心的,六年的平静婚姻史足以证明安尤迦不仅是完全与他匹配的闺秀,更是一个少有的,能立刻适应联姻生活的合格妻子。
  
  只是,昨晚发生的事显然超出了他所能预期的,但沉静如她却仿佛并未受到影响。所以,他是否可以猜测,这全是昨晚邀请他上楼的妻子早已计划好的吗?
  
  昨夜他们不曾避孕,也许这是尤迦的目的?
  
  “尤迦,你想要……吃饭吗?”已然脱口的质询,却在安尤迦微倾的身体和认真神情的影响下,被他硬拗成问饭的邀请。
  
  “吃饭?”她还以为他那个准备的姿势是要和她说什么大事呢,竟然是吃饭!
  
  “对,”既然已经无为在歧路了,程森不慌不忙地粉饰太平,甚至还欣赏起妻子瞪大眼睛那难得一见的天真表情,“你还没吃饭,都不饿吗?”
  
  “呃……”经他一说,好像胃里面是空空的,那……那就吃饭吧,要杀要剐也得先填饱肚子。“我马上做饭。”
  
  “晚上等孩子们回来再做吧,我们出去吃。”
  
  “好,请等一下,我去换衣服。”有礼地请他稍候,她旋身忙着去换外出装了。
  
  请?程森微抬嘴角,看来尤迦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丈夫就要长期进驻了。总是相敬如宾也是繁文缛节呢,他会纠正她的。至于她对昨晚的看法——还有对他以及他们生活的看法,他也会一一了解的。
  
  结束了与丁蓉的关系,他有足够的理由接近她。
  
  未来还很长呢,不急。


第五章

  十点半的阳光,从镂花窗帘疏疏密密的空隙里跳跃到十七楼户明亮的落地窗前,轻柔地抚摸那正在窗边圆桌上用餐的女子。整洁的房间一如既往地宁静,只有刀叉触动餐盘的清脆声音偶尔响起。
  
  安尤迦正努力地加餐饭,这是她这个上午的第二顿餐点。
  
  托程森的福,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每天六点起床,稍作洗漱就和他们父子下楼晨跑,六点半准时到家跟着电视做瑜珈练习,七点准备早餐,七点半伺候大大小小出门。而等这一切做完,她才能得以休息。
  
  累啊,以前她从没这么累过。而且,她老是感到饿。
  
  自从逸熹被棣茗接走去与竹语会合之后,程森就指示儿子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长篇规矩,美其名曰“健康生活守则”,并声称全家都要摆脱亚健康的等级,通过合理的锻炼达到健康的标准。
  
  为了儿子的健康,为了不忤逆程森,她才沦落到现在这地步——一天五餐,才半个月的时间,她就重了两公斤。
  
  端起红茶,安尤迦自暴自弃地抿掉嘴边的奶油。
  
  算了,胖就胖吧,等到她胖成一个球,也许程森就不再总是盯着她吃饭了——他似乎对她的增重十分满意,每天都要从公司打电话提醒她吃饭。
  
  “铃……”说曹操曹操到,电话的铃声瞬间破坏这一室的安静。
  
  安尤迦慢吞吞地拿起听筒:“喂?”
  
  “尤迦,吃完了吗?”程森温和的声音从彼端传来。
  
  “嗳,才刚吃完……嗝。”她实事求是地回答,并应景似的打了个小小的嗝。
  
  宽大的办公室里,程森在文件上游走的目光随之停顿下来。抚眉想象了下妻子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他不可自抑地低笑:“尤迦,你真可爱。”
  
  听着混合他呼吸的调笑,安尤迦无奈地抱着电话,将头埋在膝上。算了算了,没什么好脸红的呀,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我吃的太多了。”轻轻地回话,她暗暗地表示自己的不满。
  
  “是吗?我并不觉得啊。”程森对她的抗议置之不理。
  
  “可是,每天都吃那么多……”
  
  “你担心自己会发胖吗?”不给她回答的机会,他突然暧昧地压低声音,“不怕,再胖我也要你。”
  
  “什、什么……我要挂了!”他近在耳边的调笑,立即让夜晚的疯狂冲入她的思想,搅乱了她本就不甚清晰的思维。没有应对的经验,她、她应付不来啦……
  
  “好好,不说了。”结束偶尔的撩拨,程森捞回文件继续浏览,同时将对话拉回到安全区域:“晚上吃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过冰箱里的菜都吃完了,下午买菜的时候再看吧。”多了两个人一起生活,她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成日以方便食品度日了。
  
  “好,那我下午再打——不要忘了下午的加餐,知道吗?”
  
  “嗯,拜拜。”放下电话,安尤迦抱膝坐在沙发上,觉得胃有被挤变形的危险——她吃得胃都凸出来了。
  
  “每天都这么撑……”她抱怨地自言自语,怪罪的眼神射向圆桌上闪闪发亮的餐具。这样下去还了得,她是真吃得难受,程森安的什么心啊?
  
  这半个月来,他在这里越发地如鱼得水,在包揽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粗活之后,理直气壮地享受她的伺候,还给她定下什么规矩。只不过,有时生活的细节——在他出门前微笑地接受她的便当的时候;在他坐在餐桌的主位上给她和苍石夹菜的时候;在他给她擦头发的时候;甚至在他温柔地吻她的时候——她几乎都有种错觉,好像,这并不是一场以家族利益为基石的联姻;他们只是普通的夫妻,带着儿子一天天地过最普通的日子,虽然像蓝本一样平凡,但却洋溢着隽永的幸福。
  
  不可否认,她正是被这丝丝缕缕的平凡触动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地陷入了程森编织的网。她的心被他吸引,正在在一分一毫地向他靠近,连反抗的机会也来不及有。她真的有点爱上他了,从他那天抱着她,说要给她养胖之后,她就已经沦陷了。从些微的喜欢到陷足于“爱”这弯泥潭,只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她还真是不中用啊,连自己的一颗心都守不住。
  
  算了算了,爱就爱了,没什么可挣扎的。安尤迦将自己拢紧,注视餐盘上闪烁的流光。只是,她的爱,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知道。
  
  这,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了呢。
  
  
  
  刚放下电话,程森左手边上的另一只内线就响了起来。他盯着电话,仔细考虑是不是要接。这是母亲来的,只有母亲和妹妹程淼在用这个号码,而程淼因为迷幻药事件正被他禁足在家中跟他斗气,想也不会特意问候他这严厉的兄长。
  
  叹口气,他还是孝顺地拿起听筒:“喂?”
  
  “为什么半个月都不回来?”没有任何问候的话语,程母劈头盖脸地冷声质问。
  
  “妈,我在尤迦那里住。”母亲果然生气了。他该佩服母亲的好耐力,为了她高贵的面子竟然忍着气拖了半个月才来电质询。
  
  “家里不能住人吗?我还没死呢,不用嫌弃这宅子。”
  
  “妈,别这么说。最近公司的事很多,尤迦那里离公司比较近。”
  
  “那你把苍石接过来,等公司的事完了你也给我回来。”总之就是不让他们和安尤迦有所牵连。
  
  程森轻皱眉头,看来母亲还是没有改变对尤迦的态度。
  
  有时候他还真想不通,既然母亲这么讨厌尤迦,当初为什么还选中她作为他的妻子呢?他的两次婚姻全部是由母亲做主的,过程无非是在背景相当的千金们当中挑选适当的人选。而据他所知,他去世的那位妻子以前与母亲相处得还不错,所以,没道理她独独不喜爱尤迦。说不喜爱还是轻的,从母亲的种种行经看来,她根本就是厌恶尤迦了。
  
  “森,你听到没有?”仍是严厉的口气。
  
  “妈,我会看着办。还有事吗?”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口气变得冷淡疏远。他非常尊重母亲,但是绝不接受违背自己意志的命令。
  
  “有,今天回来一趟,淼淼的事还没完——你不会忙得都顾不上管你妹妹了吧?”程母听出儿子的敷衍,语带挑衅地发出第二道金牌令。
  
  “好,我会回去。”他承诺着,发现门口秘书在探头。“有人来找我,我先挂……”还没说完,那头就先挂了他的电话。没在口头上占着便宜,程母选择用行动表示不满。
  
  “任小姐,进来。”放下听筒,程森低头继续看文件,没有把母亲的惯用手段放在心上。
  
  秘书捧着行事历进来:“程总,是孙总刚刚打内线过来,说他请您中午在楼下餐厅用餐。”
  
  程森闻言抬头,“他从南非回来了?”看来事情挺顺利的,原本半个月的的案子竟然十天就了结了。
  
  “孙总说他刚下飞机,正在回公司的路上。”
  
  “我今天中午原本有约吧?”为了每天回家吃晚饭,他都尽量把饭局都挪到中午。
  
  “是的。”
  
  “推到下个空闲的中午。”
  
  “可是……”秘书把行事历往后翻了几页,有点为难,“您这一个月的中午都排满了。”
  
  “这样啊……”程森略作沉吟,“那你马上给孙总打个电话,让他先回家休息,明天晚上我请他到我家里吃饭。”
  
  “好的。”
  
  等秘书退了出去,程森看看时间,起身把窗户拉上恢复了办公室里的宁静。将桌上的文件拾拣到一边,他从微波炉里端出一只双层便当放在桌上,之后便满怀惬意地打开享用起来。
  
  这是尤迦特别为他准备的巨无霸加餐。在他偶然说到饭局永远填不饱他肚子的隔天,尤迦就早起为他做了这种加餐型的大便当。
  
  尤其是,那天清晨,当尤迦戴着围裙掩饰着自己的羞涩,请他不要嫌弃凑和吃的时候,她不会知道自己那充血的红色耳根令他想跷掉上午的班,只为了留在家里一口一口地吞掉她。尤迦有很多优点,但决不包括了解她自己有多诱人这一点。
  
  这是他对妻子性格一小方面的总结。他们这半个多月的共同生活,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长就长在他们多少掌握了对方的生活习惯和一些小嗜好,比如他就知道了尤迦白天除了看书就是睡觉;她不喜欢吵闹的环境;能吃辣却不喜欢太辣的食物;厌恶吃生食,所以讨厌日本料理等等诸如此类的细节。
  
  而说短,最大遗憾的就是,他仍然无法钻透长久以来在尤迦心中形成的那道厚墙。
  
  感受得到尤迦无微不至的关照,也体会得了她对他的感激之情;只是经过了最深入的探察,他才发现,他所能达到的终极,也不过是仅仅触摸到了那扇无边际的心门。
  
  过分复杂压抑的环境往往对人的成长多有弊处,对于脆弱的心灵更是如此,所以他们这样的群体中才满是虚伪的面孔和做作的言行。既然心被损亏了,那就靠其他的来补益吧,比如女人们用病态的攀比满足金钱堆砌的自尊,比如男人们总是不顾一切地从交易中捞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好在尤迦并没有变成那样。像社交圈里嘉名远扬的那些闺秀一样,她只不过是选择沉默,淡出诡谲琉离的场合,隐身在显耀的人群身后,过着自己清淡流久的小日子。尤迦做得很成功,至少在她结婚之前,社交圈里几乎没人听说过“安氏”的老头竟然还有第三个正室的嫡子——安家的母夫人和两位小姐从来没提过她呢。
  
  只是,他想,是不是正因为厌恶社交而渐渐疏远了人群,尤迦的心防才如此的厚重呢?
  
  不管如何,既然他已被她吸引而决定重组撒散的家庭,那么,就只有慢慢观察仔细推敲,再试着和她真正地沟通了——每个燃烧的夜晚,他的怀中人那一闪而过的迷惑与忧愁都在提醒着他,床第之间的亲密终究不能冲破她重重的顾虑。他喜爱尤迦,不忍看她继续徘徊在顿挫的边缘,而他的个性更是排斥云山雾照,所以他要清楚,到底什么是她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到底什么是他们之间的隔膜。
  
  这一点他决心做到,不管他对尤迦的感情是喜欢,还是爱。
  
  
  程家的老宅座落在市北环境宜人的富人区,典型的维多利亚式中型建筑上的精雕细琢遍布各个角落,在保养良好的绿地衬托下,显得格外华丽而赘累。
  
  伴着秋日的夕阳,程森缓缓将车驶入广阔的庭院。到了大宅门前,几个佣人立即静候在车侧,“程先生,您回来了。”
  
  点点头,程森下车却没有进门,只是闲适地站在台阶上注视着佣人给他去停车。
  
  “先生,请您进屋。”身着制服的管家躬身打开门。
  
  “我等一下再进去。”程森环视周围的环境,感觉自己对这里陌生了许多——才半个月没来就这样,他真是在这生活了三十几年吗?
  
  “老夫人请您进屋。”管家有礼地重复。
  
  没再让管家为难,他双手插入裤袋,踱进雕花的大门。专制已是母亲的习惯了,不容许任何人的反抗。
  
  进入大厅,仍是那副情景。屋顶上硕大的水晶灯照亮了四处的金碧辉煌,重复花纹样式的木刻坐椅闪闪发光,涂了清漆的楼梯扶手和古董大花瓶尤其反光得厉害。空旷的空间中,几个佣人正来来去去地忙着给长圆形的餐桌布菜,每个人脸上还是一贯地没有表情,匆促步伐的声音隐没在厚厚的地毯里。
  
  “老余,我妈呢?”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他转头问管家。
  
  “老夫人在楼上,她说一会儿再下来。”
  
  “那淼淼呢?”
  
  “小姐在她的房间里。”
  
  看看挂钟,现在距离母亲每日规定的用餐时间还差二十分钟,他决定利用这二十分钟去找妹妹谈谈。
  
  “淼淼,我是大哥。”他轻敲程淼的门。
  
  没人应声,她果然还在闹别扭。他一向对这唯一的妹妹关爱有加,只是不期然间就给她惯成毛病了。
  
  “淼淼,开门。”他的声音严厉起来。
  
  门打开了,二十二岁的程淼顶着一窝乱草般的头发站在门口,低头不肯看他。
  
  程森闪开她进入房间,看到地上散落的零食和游戏机。他落座在单人沙发上向她偏头:“过来坐下。”
  
  程淼与他神似的清秀小脸上一片烦闷,想说什么却也不敢违背兄长的意志,只得乖乖地坐在床边上。
  
  然后陷入沉默。
  
  两人都固执地没动身形,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我错了,大哥,对不起。”受不了窒人的压迫感,程淼决定投降。她在伙伴当中最以沉得住气而出名,而这项她仅有的优点却往往在大哥面前落马。
  
  “说说错在哪里。”
  
  “我不该随便跟人出去玩,遭人陷害也是活该自找。”她本来就知道那帮朋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胆量用迷幻药陷害她。
  
  “教训呢?”
  
  “和狐朋狗友绝交。”一向是直来直去不吃二回亏的人,再和他们在一起那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傻蛋了。
  
  “很好。”程森满意地点点头,淼淼并不蠢笨,还是一点就通。“但是,除了他们你还有朋友吗?”
  
  “没了。”程淼低下头,无所谓地答道。她宁可自己一人呆着也不愿意和上流千金们同流合污,她们的做作经常让她恶心得想吐。
  
  程森在心中叹气。少时,父亲的早亡使母亲不得不一人担当起庞大的家业,根本没有时间照料他们兄妹二人,只得将他们送进昂贵的寄宿学校里。他年龄大,多少还能照顾自己;而还不到入学年龄的妹妹就只能在封闭的环境中自生自灭。终于当他进入公司,母亲得以喘息的时候,却发现淼淼已经变成桀傲反骨的不良少女了。要不是家里严格的门禁,加上她永远不缺钱,说不定她早就是成天游荡在街上的太妹了。
  
  而现在,在她终于能脱离那些混混的契机里,他不能让任何不良因素再近她身。
  
  “淼淼,你能不能告诉大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尤迦?”
  
  “尤迦是谁啊?”程淼充满迷惑不感兴趣,根本不记得有这号人。
  
  “是我妻子,你大嫂。”
  
  “她啊……”她小心地瞄了他一眼,斟酌自己的措辞,“我讨厌她吗?不记得了。”
  
  程森无聊地冲她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你和妈都不喜欢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程淼不自在地在床上挪动了下。虽然经常出口不逊,但她很不喜欢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而且,那女人还是大哥的老婆呢,这么说也不太好吧?她程淼可不是八婆,也讲光明磊落的。
  
  “说啊。”程森有趣地看妹妹少见的难为情,越发想知道心直口直的她为何不喜欢尤迦了。
  
  “她……很做作,装清高。”拗不过大哥,程淼小声嘟囔。
  
  “做作?”程森挑眉,尤迦做作?
  
  “大哥,你笑什么?”程淼惊讶于兄长毫无预警的低笑,她说了什么笑话吗?在她的印象里,大哥永远是自制的,从没见他这么笑过。
  
  “没,”他收敛了下,带着笑意起身摸摸她的头,“淼淼,你真是个孩子。”
  
  什么啊……程淼别扭地挣扎了下,最后还是红着脸败给了大哥少有的温情攻势。
  
  从小到大,她一直暗暗期盼着一双能给她温暖与力量的手,不管是来自妈妈还是哥哥。只可惜他们都忙,很忙很忙,忙到把她遗忘在了角落里,忙到任孤寂包裹她的周身。她知道自己很让他们头疼,也并不是为了引起他们注意才乱交朋友,只是,她忍受不了寂寞,喧嚣的嘈杂总好过窒闷的勒缠。
  
  “为什么讨厌尤迦?”程森抚顺她的乱发再次发问,表示他不接受她刚刚的敷衍。
  
  “……因为她是妈挑的啦!”程淼垂下肩招供,就知道瞒不过大哥。
  
  “傻孩子。”程森为她叹息,妹妹有着纤细的神经,一定不能再承受母亲更多的压制了。
  
  “先生,老夫人请您带小姐下楼用餐。”门外,管家无声无息地来叫饭。
  
  “来了。”程森回应着,转头拉程淼起身,“改天我带你去尤迦那里去看看,保证你喜欢。现在,我们吃饭去——瞧你都瘦得只剩骨头了。”
  
  “现在流行骨感美啦。”没拒绝兄长的安排,程淼低头挽着他,在管家不掩诧异的眼神中走出门。虽然这种感觉不错,但她还是不能一下子就习惯他们冷淡关系的转变呢。
  
  刚从楼梯上下来,程氏兄妹就看到母亲端坐在餐桌的主位上。仿佛对儿女的出现没有知觉,衣着正式的程母继续垂眼等待佣人盛汤。
  
  “妈,我回来了。”程森打招呼,注意到妹妹的手臂微微地瑟缩了下。
  
  “不错,还知道回来。”雍容的气势,矜持克制的态度,一丝不苟的盘发和精美雅致的首饰,无一不体现着程母作为社交名流的高贵姿态。
  
  程森领妹妹入坐,岔开话题:“最近您没举办什么茶会吗?”他记得母亲热衷此道。
  
  “出了闹到警局的事,我真怕人家不敢再来呢。”挥手让佣人退下,程母面无表情地切牛排,背脊挺得比餐桌上的三叉烛台还直。
  
  “还真是对不住了,”程淼抬高下巴冷笑着回嘴,“不过这两天也不知道是谁四处去找人打牌,上赶着也不怕人家嫌烦。”
  
  “程淼!”程母连动怒也秉持着姿态,燃烧的眼神仿佛要毁灭一切。
  
  “淼淼,怎么说话呢!”程森出来打圆场,动手给程母夹了一块鱼肉,“妈,今天的彩雕很新鲜——淼淼还小不懂事,不会说话您也知道的。”
  
  “哼。”程母为儿子的体贴举动软化,冷哼一声表示不再追究。
  
  “吃饭吧,大家都饿了。”给妹妹一个眼神,程森率先开动。
  
  略微控制住场面,席间不再有人说话,只有刀叉的碰撞声演绎成一曲丰盛大餐的伴奏。
  
  “森,最近有几位太太给我推荐了一些青年,”没有争吵的一餐让程母的面部线条缓和下来,她放下刀叉,准备结束用餐,“他们条件都不错,家事背景也过得去,你找一天也来一起选一选吧。”
  
  “哪一方面?为公司挑选人才吗?”程森故作不懂,瞥了眼妹妹让她保持冷静。
  
  “不是的,我在为淼淼挑选对象。”
  
  “这样啊,可是淼淼才二十二,不急吧。”
  
  “可是你二十三就结婚了,说什么淼淼也不能比你晚啊。”看着这个本会引发母女口舌之战的话题并未被引爆,程母露出今晚第一个微笑——虽然只是嘴角向上弯了个弧度。
  
  “哎,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比我们。妈,再等一阵吧。”用餐巾擦擦嘴,他轻松地打太极。
  
  “淼淼,你的意见呢?”程母忘却刚才的不愉快,用堪称和蔼的态度询问一直低头扒饭不语的程淼。
  
  接受到兄长警示的目光,程淼学乖:“我听您和大哥的。”反正结婚也就是那样,没什么可自主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妈,淼淼还没到能离开您的时候呢,要是就这么结婚,你们母女俩会都舍不得对方。”程森继续和稀泥,心里清楚母亲其实一直都很放不下淼淼,只是她表达的方式有误。而至于妹妹,因为自小就与母亲分离的缘故,恐怕是对她的关心避之不及吧。
  
  “我老了,总不能老管着她,其他的,你多费心吧。”程母轻轻叹气,有些疲累地注视着茶杯上流动的氤氲。她越来越感觉到,有的时候是真的力不从心了。
  
  “别这么说,妈,照顾您和淼淼是我的本分。而且,您的身体还很好,没什么可操心的。”
  
  程母安慰地点点头,起身离开座位,“今天出去了一天,我有点累,先上去了。森,你再坐一会儿吧——别忘了要时常回来看看。”
  
  “好的,您先上楼休息吧。”
  
  看着母亲华贵典雅的身形消失在楼梯口,程森转头看妹妹正斜着眼睛撇嘴,“怎么了?”
  
  “好做作,无聊。”
  
  他似笑非笑地问她:“你是不是看谁都很做作?”
  
  “有一个人不是。”程淼狡猾地挑衅,这对她来说是个新的经验。
  
  “谁?”
  
  “‘禹川’的总裁夫人。”她趴在桌上眨眨眼,一脸玩劣,“我那天正好看见,她当街给了你那个情妇一巴掌,声音清脆无比呢——她就一点也不做作。”
  
  原来如此。程森无奈地敲敲她乱发覆盖的脑壳:“坏丫头。”
  
  “哎……大哥,”程淼犹豫地开口,“那个、我那个大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以前因为大嫂是母亲挑选的媳妇而厌恶疏远她,可事实上她还真不知道大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尤迦吗?”程森抬首眺望庭院的灯光,笑意更甚。“她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决不是你我所见的那种社交名媛——她比名媛还要美好得多呢……”
  
  
  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尤迦可爱得无与伦比。
  
  洗完澡,程森轻轻地掀被上床,把快要滚下去的安尤迦拉回安置在自己怀里。尤迦睡觉时不打把势,但她似乎很喜欢在床上来来去去地翻滚。有好几次他夜里醒来时发现,睡梦中的她把两人的棉被像花卷一样滚在自己身上,然后被那个茧子勒得喘不过气来。
  
  一声细细的呻吟,安睡的安尤迦朝热源蹭蹭近。
  
  程森的双眼为她可爱的举动而睁开,借着床头微弱的夜灯端详她的脸庞。不知道尤迦和儿子晚上吃的什么?他下午打电话告诉她晚上不回家吃饭的时候,好像听她说想吃火锅暖暖胃。尤迦并不强壮,少得可怜的脂肪使她格外怕冷,他的食补政策也没出什么成效,入秋这半个月来她已经薄被、毯子、厚被的换了三次了。
  
  他怜爱地用唇碰碰她的颊,揽住她娇柔的身子向自己暖热的躯体贴紧。
  
  所以,他们的身体就粘贴似的合成一片了。
  
  真的,原本他并不想打扰尤迦的睡眠的。但是,你知道,尤迦有个有利健康的好习惯,就是只着一件底裤裸睡;而他,恰好也有相同的好习惯。
  
  所以,他们的身体就真的要粘合成一片了。
  
  “尤迦,醒一醒。”他将她的长发拢到枕上,大手在她滑腻的背上游移,手指停落在那两片形状优美的肩胛骨上。女人有这两片骨长得分外美丽的,有人将之称为“蝴蝶骨”,而且据说,美丽的蝴蝶骨具有媚惑人心的神奇力量。他是从没注意过这个,但是就尤迦的情况看来,那杂谈野说也是有可信之处的——瞧他不就被诱惑了吗。
  
  “尤迦,不肯醒来吗……”他的声音埋没在对伊人柔软颈项的侵袭上。既然叫不醒就随她去吧,那么她享受不到也就不是别人的错了。
  
  “嗯……”安尤迦在睡眠边缘不舒服地皱眉,手掌不客气地向万恶之源招呼去。
  
  “啪。”有点响又不太响的声音,唤起了某些似曾相识的回忆,让两人同时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只不过,往日重现之余,这次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们变成了对眼。而在昏黄的灯光下,四只对在一起的眼睛比什么都来得诡异。
  
  “噗!”几秒钟的静默过后,安尤迦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不小心还把点点的口水喷到了同样表情扭曲的丈夫脸上。“呵呵……哈哈哈哈……”不能自已的她被这乌龙事件逗得在程森怀里前仰后合,为他擦口水的手也在他脸上颤抖得像是在揉面团。
  
  “傻姑娘,笑什么啊。”程森也笑了出来,宠溺地任她蹂躏自己的脸。这是尤迦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开怀地大笑,没有任何节制地宣泄她的笑意,真诚率直的笑声再次撞击他心底的柔软,碰撞出的火花令他不由自主地为她的笑而笑,然后,一个极端意外的念头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他爱她。
  
  他瞬间怔忡。他爱她吗——只半个月的时间就让他爱上她了吗?还是,只是这偶然的情况下感情偶然的迸发,而实际上,他对尤迦的感情并未达到言爱的地步?
  
  “程森、程森……你生气了?”安尤迦从自己的笑声中回神,有些沮丧地观察丈夫严肃的脸。真是的,她怎能这样无礼地笑呢,程森一定是生气了……
  
  “啊,不,我没生气呀,”程森安慰地亲亲她的颊,懊恼自己过分沉浸在思维当中,“我是看到你的笑容失神了呢。” 那些复杂的感触等空闲时再想吧,现在他可不想让这粒害羞的小蜗牛缩回壳中。
  
  “是吗?”她怀疑,他刚刚分明不是为她失神的表情。
  
  “当然是,你不会知道你笑起来有多美。”抛出一句大实话,他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记得不要对别的男人笑,我会不高兴。”随之覆上她娇羞上翘的唇,轻柔地辗转反侧,一直栖息在她后背的大手也顺着脊椎向下摩挲。
  
  轻轻的喘息代替了交谈的声音,安尤迦差一点就完全被他俘获了——如果她没有想起刚才两人的对眼的话。
  
  “呵呵……”程森对眼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要笑啦,乖,不笑就给你奖励哦。”
  
  “呵呵……痒……呵呵!”
  
  “不听话的姑娘。”不满的带笑声音中,一团轻薄的真丝布料被抛出了被窝。
  
  “哎呀,别……呵呵……”
  
  “还笑,嗯?”
  
  “呃……”
  
  “好乖的孩子。”最后一件衣料也被毫无眷顾地丢出来,以此结束了两人的对话。
  
  
  终于没声音了。程苍石打了个哈欠,拖着球棒踮脚回到自己的房间。原本他只是担心是坏人闯入才去偷听的,不承想就这么听到了他亲爱的爸妈的……睡前故事。
  
  还是被窝舒服啊。他喟叹着,把自己裹紧。看来林家小鬼是多虑了——三天两头给他打电话询问他干爸干妈的进展,还八婆地担心什么第三者第四者的,无聊。他看他们挺好的,从动作和眼神里还看不出来吗?当他那么高的智商摆着好看的啊!
  
  嘶……小腿抽筋了。程苍石为自己受风的脚底板叫屈,都是那小鬼出什么馊主意让他偷听,这下好了吧!哼哼,他最好祈祷他干爸干妈有个完美结局,不然,嘶……不然他让他好看!


第六章

  “尤迦,我有麻烦了啦!”秋日祥和的午后,空降兵方竹语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十七楼户的安全门前,满脸菜色。
  
  “怎么……先进屋来吧。”顾不上问清楚,安尤迦拉她进了屋。真冷啊,过堂风吹得她汗毛都立起来了。
  
  端来两杯热红茶,安尤迦蜷缩在单人沙发里,仔细地给自己围上薄毯,“说吧,是不是你又做了什么事让棣茗抓包了?”能让方氏最受宠的幺女竹语小姐觉得麻烦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她老公林棣茗了。
  
  方竹语皱着脸有些费力地解开小鹿皮风衣的腰带,喘着气瘫在安尤迦对面的长沙发上,“不,这回我是真的麻烦了。”
  
  “到底怎么了?”
  
  “你看看。”方竹语拉了拉身上藕荷色的针黹衫。
  
  安尤迦探身观察了一下好友秀给她看的那截腰身,“这件衣服……是不是买大了啊?”怎么垮垮的。
  
  “没啦,”她一脸绝望,“这是孕妇装——我怀孕了啦!”
  
  “啊……恭喜……”本来安尤迦是很为这消息感到欣喜的,但回想当初竹语怀逸熹时所受的非人折磨,她还是给了好友一个同情的表情,“既然有了就好好养吧,虽然你有经验,但是孩子的事还是大意不得的。”她起身,把自己的毯子给她盖上,摸摸她的脸安慰她。
  
  “尤迦,你这么温柔,能不能想办法让这小鬼改投胎到你的肚子里去?”方竹语神色凄然地异想天开,呜呜,她不想再要一个永远皮痒欠揍的小鬼啦。
  
  “几个月了?”自动跳过她的疯人疯语,安尤迦有些羡慕地轻触那微微隆起的小腹。真好,又有一个纯洁无垢的小生命即将降生在这世界上了,做母亲的人真是幸福啊,只是自己没这个福分。
  
  “十周了。”
  
  “十周……那不是棣茗出差前就有了吗?”她还记得一个月前林棣茗出了趟长差。
  
  “是啊是啊,都是他啦,说舍不得我就没节制,他走之前的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没注意上保险,没中奖就见鬼了!”方竹语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拳头,已然接受了这个惨烈的事实——反正再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星期,安尤迦闻言心中一沉。一个星期就能怀孕,她和程森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做安全措施,那怀孕的几率岂不是更高?虽然她一直渴盼有个孩子,但万一真的有了,她绝保证不了自己能给孩子提供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苍石的早熟不是天生的,她不忍也不能让无辜的孩子未出生就被注定不幸福的命运。
  
  “尤迦?”方竹语支起身轻唤,不知她为何面色凝重。
  
  “竹语,我和程森也没有……,我担心这样会怀孕。”安尤迦对好友吐露忧虑,这压力太大了。
  
  “你和程森!”方竹语惊讶不已,干脆坐到她身边。“你们真的重新开始了?”那么逸熹的话是真的了。
  
  “说不上重新开始,我们本来就没有开始啊。”她盘坐在沙发上轻轻地陈述事实,淡淡的清愁缭绕着她迷蒙的双眼。她和丈夫的生活,他们现在所过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意外。
  
  思来想去,当初他们也不过是被这不知结局的意外迷惑了,于是莫名地被吸引,只得攀附着这诡异的意外行进。好在两人对待生活还都算认真,不管刮风下雨日子总是要过的。于是,仗着主动去和对方平衡调试,他们才走到今天这温馨和睦的一步。
  
  “不提以前,”方竹语摆正好友的脸防止她走思,“你们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啊?”她非常关注这一点。昨天怎样都没所谓,只要今天明天过好了就行了。
  
  “……算好吧。”温暖地靠着她,安尤迦垂下眼。
  
  方竹语一听就觉得不对,“什么叫‘算好’啊?我问的是,你,和程森,你们是不是幸福!”
  
  “什么叫‘幸福’?”请原谅她的无知,她实在是没什么机会体验幸福这感觉。
  
  “幸福!”方竹语要抓狂了,她有无知到这种地步吗?“我和棣茗过的就很幸福,你想想看,你和程森是不是过着我们过的那种生活?”
  
  他们过的那种生活?
  
  安尤迦认真想了想,偏头问得求知若渴:“幸福就是每天有二十个小时粘在一起,为了求得二人世界还把逸熹放在我这里?”她转而严肃地点点头,“确实没有。”
  
  方竹语翻了个白眼躺回长沙发,“安尤迦,我要和你绝交。”
  
  安尤迦笑着坐在她旁边的沙发沿上,“别生气,逗你的——我和程森过得挺好的。”
  
  “嘁。”方竹语不屑地吱了声,蠕动到沙发外侧抱住好友的腰。看来尤迦不要她的介入,是希望自己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了。这样也好,夫妻之间的事情还是由本人来吧,别人还是不要置喙了。
  
  “抱歉。”安尤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竹语一直都很关照她,但是这次她想试试看自己来。既然这意外是自己挑头带来的,就没道理要别人为她处理其中的问题。
  
  “没啦,对了,苍石呢?我那干儿子呢?”方竹语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个干儿子没认呢。
  
  “苍石去上课了,要五点多才能到家呢。”
  
  “怎么那么晚?小学不是很早就放学了吗?”
  
  “不,苍石是去教授家里学习。程森说他的智商可以吸收更多的知识,就征得苍石的同意没有上学。”
  
  “可怜的小孩,没有童年。”以前听棣茗教育界的朋友说逸熹智商好像也挺高,但她坚持让儿子上了普通公立小学,对他每天必做的跷课工作也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这样子孩子才会有完整的童年、快乐的回忆嘛。至于智商不智商的,她个人认为不是傻子就行啦。
  
  “还有一点,竹语,”安尤迦转头笑看好友,“我还没问呢,你从姑姑家跑回来的事,程森知道吗?”
  
  
  
  “铃……”电话铃声声作响,在空旷的屋子里制造单调的回音。
  
  听到铃声,卫生间里的安尤迦被释放似的吐了口气,扔下手中未开封的验孕棒小跑着回客厅接电话。谢天谢地,她真的还没有对验孕结果做好心理准备,还是再等等吧,不差这几天。
  
  “喂?”
  
  “你好,请问安小姐在吗?”轻柔的女声传来,悦耳却陌生。
  
  “我是安尤迦。”她不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安小姐,你好,我是丁蓉,程先生的朋友。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你还记得吗?”
  
  闻言,安尤迦游移的眼神定在某处。丁蓉?
  
  “抱歉,我不记得了。”……是程森的情人,曾经上门挑衅她。
  
  “啊,没关系的。我想请你喝下午茶,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冷淡的语气,一径地热络。
  
  “我很忙,没空。”她没时间和无聊的人见面。
  
  “是吗?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希望你能拔冗。”柔和的女声隐含着尖锐。
  
  “抱歉,没空。”
  
  女人没了声音,电话线的两端陷入沉默。
  
  “呵,”就在安尤迦打算挂掉电话的时候,对方却诡异地笑出声来,笑声中饱含着幸灾乐祸。“安小姐,我怀孕了。”
  
  安尤迦没来由地一阵恶心,胃里翻腾着向上涌。
  
  仰头捂着嘴硬生生按捺下胃中翻滚的叫嚣,她用力维持声线的平静淡然,“那么请注意身体,按时产检。”话落,胃酸便已然顺着食道涌到了嗓子眼。恶酸灼烧着口腔细腻的表面,身体的生理反射立即使眼泪敷上角膜。
  
  “安小姐,我们谈谈好吗?毕竟我们都是森的女人。”把底牌亮了出来,丁蓉的话越发不客气。
  
  “没什么好谈的,有什么事你去找该找的人吧,我很忙。”又一波涌上来,好恶心,她要吐了。
  
  “明天下午一点,我会在你楼底下的咖啡厅等你。”抢在安尤迦挂电话之前,丁蓉报上约会地点。
  
  顾不上看自己是否挂好话筒,安尤迦跑着冲进卫生间,刚刚蹲下就吐了出来。几次反复之后,咖啡、点心、意大利面,下午加餐的伙食一项不落地让她吐了个干净。
  
  漱过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把手冲掉马桶,她虚软地靠着浴缸坐在地上。
  
  鼻子呛着难受,头也昏沉沉一团糟,重得好像要掉下来。原来呕吐比她想得还要难过。
  
  她屈膝环抱自己,将额头顶在膝盖上。这么突如其来的呕吐,如果不是吃坏肠胃,就一定是害喜了。这还是第一次,看不出什么,她知道。要想了解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孕——抬头间,洗手台上的纸盒映入眼帘——用试纸一试就知道了。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她头痛地俯首按摩太阳穴,却被自己手指的温度冰到。摊开手掌,青白的细瘦手指从细纹纵横交错的掌中伸展开来。手掌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在细嫩的皮肤上勾出一道道沟壑,其中几条集结的线纹还给掌心划分出几个区域。
  
  记得竹语曾在玩笑间教给她看掌纹,最长而蜿蜒的那一条线叫做生命线,最靠近手指的那条是婚姻线,中间的则是智慧线。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啦,”当时,竹语嬉笑着指点她,“像有人就把智慧线叫事业线,把婚姻线说成感情线——这是我老家里帮佣的小妹告诉我的,现在的小女孩可信这个了,不像咱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安尤迦合上手掌又分开,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那条叫做婚姻的线纹也只具有生理的意义了吧。
  
  说归说,待仔细看看,自己的生命线还真是挺长的,流畅的纹路一直划向掌根处;而同一源头的智慧线不长也不短,恰巧和生命线形成一个锐角,像奶油三角苏的形状;剩下的那条婚姻线本也带着微微的弯曲一顺到底,然而细看之下,原本平整的纹路却上下几次被周边细小的短纹穿插,竖起掌来看就像一道歪歪扭扭的篱笆。
  
  是吗,原来如此。她怔忡在掌纹的预示中,恍惚间觉悟。……事情本就该是这样的吧,那么她还烦恼什么呢。
  
  “妈?”程苍石的脑袋出现在卫生间开敞的门口,看清里面的情景后疾步上前,“妈,你不舒服吗?”
  
  他敲了半天都不见母亲来开门,找到钥匙打开门也没看到每日笑迎他的身影。直到听见卫生间里换气机的声响,他才寻得母亲,却发现她苍白着脸坐在地上正端着手发呆,长发也不整地散落了满肩。这副样子的母亲他没见过,这让他有些不安。
  
  “苍石,你回来啦。”安尤迦将注意力集中在突然出现的儿子身上,连忙拢拢散乱的发,撑着双臂想要借浴缸站起身来,然而一阵黑幕袭来,使她失去了重心。
  
  “小心!”在母亲落倒的瞬间,程苍石用自己的身躯撑住她。一个角度的变化,让他瞄到洗手台上的长条型小纸盒。
  
  安尤迦靠着儿子,用自己低温度的手镇定额头。“抱歉,苍石,你没磕着哪儿吧?”她担忧地想查看儿子刚刚是否因她而受伤,却在转头的动作中再次眩晕。
  
  “妈,我先扶你进屋吧。”看着母亲青白着脸色脆弱地倚在他身上,扶住他手臂的手也冰冷得要紧,程苍石决定先让她先去歇息一会儿取取暖。
  
  再没任何力气提出异议,安尤迦任由他给扶进了卧房。
  
  “我坐一会儿就行了。”看儿子似乎想让她躺着休息,她困难地发话,感觉仍是很晕。
  
  “还是躺着吧。”程苍石坚持给她送进了被窝,“妈,我去倒杯水,你要吃药吗?”
  
  “不能吃药……我是说不吃。”她被他的问话提醒,惊觉间试图起身说话,却无力得仍然无法做到。
  
  悄悄判研着母亲的表情,推敲她的行为话语,程苍石的心中有了底。“那就温开水吧,我马上送来。”
  
  “谢谢,苍石,麻烦你了。”她对儿子无限内疚,每天这时候她都做上饭了,看来今天晚上他们注定要饿肚子。
  
  程苍石近身握了握她的手,给她一个笑容后转身端水去了。
  
  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安尤迦捂上眼不让泪水留下来。
  
  这个温柔懂事的孩子是她的儿子,她亲手抚养了三年的孩子。他从始至终地给她安慰与快乐,拯救她于灰暗的生活中——苍石是她的至亲,更是她的救赎。
  
  她用发于己身,却连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深沉的母爱轻轻地灌溉他,又如生母般深切地期盼着能看着他一天天的成长。如果说她能够在这诡变的环境中确定什么的话,那么,对苍石的爱是她唯一举首的。
  
  也许她从不该偶尔在心底奢求那些男女间虚幻的情谊,想望越多,失望越大。她该知足的,至少她还有个儿子。
  
  “尤迦!”呼唤声从客厅传来,余音结束的瞬间,程森已然大跨步站在床边,“怎么样,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院吧。”
  
  他刚一进门就被儿子告知她不舒服倒在了卫生间,现在正在床上躺着。不可否认,他被吓坏了,仿佛宝贝被夺走的危险使他拧痛着,各种令人恐慌的念头也在他从客厅赶到卧房的几秒钟内轮番上演,狂跳的心脏让他险些承受不住。老天,他真的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在乎她。
  
  “没事了,只不过是突然头晕。”安尤迦把手放下来,给了丈夫一个歉意的笑容,“抱歉,晚饭可能做不了了。”
  
  “先别管晚饭,”他担忧地看着妻子的脸庞,心疼于她颊上往日那抹美丽的粉白被一层阴暗覆盖。“为什么突然头晕呢?是不是血压的问题?”
  
  “嗳,可能是吧。”她垂眼,任丈夫坐在床沿上抚摩自己的脸。好温柔的触抚啊,原来这样的温柔是遗传的呢,父子俩都有。
  
  “用不用吃药?我去买。”他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里焐暖,为她的低温皱眉,尤迦的体质实在不算强健。
  
  “不用,”她回避着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扯谎,“我对不少药过敏,吃错就更麻烦了。”
  
  “妈,热水来了。”程苍石端着杯子进屋,无意中给了母亲喘息的空间。
  
  “谢谢。”借由接水的动作,安尤迦把手从丈夫手里抽出来。
  
  该停止了,让本不属于她的远去,趁她还有能力跋涉出这片广袤迷乱的森林的时候,让她安静地退回原点吧。陷入爱情的时候她顺从地没有挣扎,希望命运之神此次也能体谅她不得已的退缩——留点余地吧,她真的快要一无所有了。
  
  微微顿了下,程森将空落的手掌放平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她喝水。
  
  “那个,”安尤迦在他的注视下磨蹭地将水喝完,目光开始习惯性地游移。“你们晚饭怎么解决?”他的眼神充满了探究,让她不能自已地警戒起来。
  
  “我做吧,别操心了。”接过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他小心地扶着她躺下来。
  
  “你会做饭?”她诧异地睁大眼睛,一旁的儿子也惊异地悄悄打量父亲。
  
  程森为她掖好棉被,温热的大掌轻轻顺着她面庞的边缘滑动,“别抱太大期望,我只会做炒饭而已。”
  
  “那、那快做吧,我饿了。”他掌上深刻的指纹熨烫着她纤细的神经,暧昧的触感挑起阵阵令人颤栗的酥麻。他竟然在这时候还顾得上调情!她的脸蓦地发烫,想到儿子仍然在旁边,更是巴不得他快些消失。
  
  程森微笑着起身,双手收回到裤袋里。“半个小时后吃饭。”
  
  她抓着被角目送他走出卧房,拉回视线想再喝杯水,却发现儿子面色严肃地微拧着眉。
  
  “苍石?”有什么不对吗?
  
  “嗯?”程苍石迅速回神,“你说什么,妈?”
  
  “你怎么了?”为什么皱眉?
  
  “不,没什么。”他走到母亲床边端起空杯子,“妈,再喝杯热水吧。”
  
  “好的。”她端详着儿子,并未看出异常之处。那么,是她因为生病而神经过敏了吧。
  
  程苍石点点头出门去倒水,没告诉母亲,他看见父亲在转身的瞬间,微笑隐匿起来,转而阴暗的面色上闪现着凌厉的表情。
  
  父亲并不是和蔼忠厚的人,他知道。待人温和不代表他本性如此,掩藏在父亲温柔表象背后的真面目绝不是他一介儿童能够看透的。他爱父亲和母亲,所以不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他们一家人走向正常生活的路途中受到伤害。
  
  看得出来父亲与母亲相互喜欢,连他都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所流转的那种亲昵,但是,事情并不如他和林逸熹所想象的那样容易处理。光有喜欢似乎并不能解决一切,比如,强势的父亲会不会在不经意间破坏他们小心构筑的关系?或者,母亲像刚才那样逃避着父亲,又是因为什么?
  
  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卫生间里的那个纸盒,会给他们这一个月的安宁生活带来不小的震撼。是好?是坏?不知道,也无从猜测。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切,对于他和父亲两个不知情的人来说,未来的掌握权只在母亲一个人手里,一家人何去何从,端看她如何处理了。
  
  一边想一边走着,他像想起了什么,转个方向去卫生间拐了个弯。
  
  卧房里的安尤迦摸摸被角,想在吃饭前小睡一会儿,于是闭上眼让脑中的纷繁沉淀下来。然而,突然间,一个被她的马虎忽略掉的尖锐问题直挺挺地杵了出来,驱散了一切睡意——验孕棒,验孕棒还在卫生间里!
  
  那东西绝不能让程森看见,天啊……她,她得快拿回来!
  
  被发现的危险令她醍醐灌顶,也顾不得自己还是个病人,只挣扎着掀开被子要下床。随着剧烈的动作,一阵意料之外的恶心伴着眩晕又冲了上来。
  
  “妈!”推门进入的程苍石被母亲捂着嘴干呕的样子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水杯跑过去扶起悬宕在床沿上的她。母亲这是怎么了?
  
  安尤迦苍白着脸色任由儿子扶正环抱,一颗心荡到谷底。她可能真的怀孕了,事情……也变得麻烦了。
  
  程苍石抱着母亲,却只感到她冰凉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昨天她还没有这么反常,妈妈今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是真的病了吗?还是她在害怕什么呢?他心疼于母亲散乱长发间他不曾见过的哀戚的神色,不忍地更形收紧双臂。是他和父亲的到来令她不安吗?
  
  “我去叫爸爸!”想到更强大的后盾,他松口气想要起身,手臂却被紧紧攫住。母亲是那样的用力,那纤弱的手指甚至让他感到疼痛。
  
  “抱歉,苍石,”察觉到自己抓疼了儿子,安尤迦立即松开手,但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她眩晕的神经,“但是不要……不要告诉你爸爸。”
  
  “妈,你很难受吗?咱们上医院吧!”看着母亲的难过,他首次感到无助的痛苦。他低声恳求着,却又被她眼角盈满的泪意弄得更加无措。
  
  “不,苍石,别着急,我没事。”安尤迦用力闭了几下眼,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她不能晕过去,还有验孕棒没拿回来……可是,几次三番,她都无法摆脱眼前晃动的黑影。
  
  完了,这下完了……
  
  程苍石看着妈妈挣扎着睁眼闭眼,仿佛不甘就这么晕倒。情急之中,瞬间母子连心,纵然不是血亲,他亦感受到母亲强烈的渴求:“妈,你要什么吗?我去给你拿。”
  
  ……也只能这样了,只要不让程森发现,让苍石拿来吧……“苍石,卫生间洗手台上有一个盒子,现在给我拿来好吗?不要让你爸爸看见。”
  
  原来是那个。程苍石空出一只手,伸进裤袋里把小盒掏了出来,“是这个吗?”
  
  掩不住的惊讶安尤迦接过装着验孕棒的盒子,仍然不放心:“你爸爸……”
  
  “刚刚我拿的,爸爸并不知道。”
  
  啊,这就好了……她终于放下心来,费力地将小盒藏在床垫下面,终于虚软着向后倒去。“苍石,我想喝水。”好累啊。
  
  “好的。”程苍石小心地扶着她躺平拉好被子,转头去拿方才放在门口柜子上的水杯。待他端到床前的时候,却发现母亲已经睡去了。
  
  半开的门让厨房锅铲碰撞的声音灌进来,他看到她的眉蹙紧了些。再回头想关上门,走到门口,他愣住。
  
  顺着这个角度看去,这间主卧房的门正好与厨房门两相遥对。拜摆设空旷的客厅所赐,他想,只要有心看,厨房里的人是能够看到卧房里靠近床的这方空间的。
  
  刚才的情景,父亲看见了吗?
  
  不知道。
  
  虽然是父子,虽然流着同样的血,但他却似乎永远也摸不透父亲哪怕一丝的心绪。他还太小,而父亲太深沉。他只知道,如果父亲想要知道什么的话,没有秘密能在他面前隐藏得住。在老家时就是如此,华丽压抑的家中,表面看起来奶奶是不可逆违的权威,而实质上,那只不过是父亲在用无所谓的顺从来维护的假象罢了。真正掌控一切的,从来都没有别人。
  
  他爱父亲,所以无法对他产生任何的警戒。而对于双亲之间微妙的关系,他又看得不甚清楚,只能想父亲喜欢母亲,所以他应该不会去伤害她。只是,他知道母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知道了,他又能给得了吗?
  
  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正如他所想的,他还太小,成人世界也并不如几何代数那样简单。或许,他该找林逸熹商量一下。
  
  正想着,卧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程森向里面探了个头,发现妻子安然地睡着。
  
  “你妈妈什么时候睡的?”他悄声问眼前好像被吓到的儿子,想以此决定是否还叫她起来吃饭。
  
  “睡了一会儿了,她好像很累。”
  
  “那让她睡吧,我们俩先吃。”程森摘下围裙,招呼儿子吃饭。估计尤迦睡几个小时就会醒来,让她到那时再吃,吃饱了还能再睡。
  
  “嗯。”
  
  
  “来,尝尝吧,应该不会太咸。”客厅圆形的餐桌旁,程森给儿子舀了一盘炒饭。炒饭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烹调,希望苍石不会对它难以下咽。
  
  对着父亲的微笑,程苍石没作多想就送了一大勺炒进嘴。咀嚼几下,还好,没什么异味,看来父亲还真是会做饭的。
  
  点点头表示对炒饭质量的认同,他埋首在盘子里。
  
  “别吃得那么急,小心噎到。”放了一杯水在他面前,程森舒适地交手靠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并不开动。
  
  “您不吃吗?”程苍石咽着食物,努力使自己的问话自然。虽然从小就习惯被众人服侍着用餐,他也并不喜欢客厅里只有自己扒饭的声响。尤其是,佣人不会有像父亲一样的强烈存在感。
  
  “我一会儿和你妈妈一起吃。”
  
  “哦。”程苍石无言,继续忍耐着吃,但心里已经开始打鼓,“妈妈她会没事吧?”他想知道刚才父亲到底看到了没有。
  
  “放心,”程森端起桌上轻薄的骨瓷茶杯,为锡兰红茶的淳香眯起眼,“你妈妈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程苍石犹豫了下,转而请求道:“我想明天留在家里陪陪她,可以吗?”
  
  程森轻轻偏头,看到了儿子微微泛红的脸颊。略加思索,他颌首同意:“好吧,你在家里也有个照应。”
  
  “嗯。”
  
  勺子和餐盘碰撞的声音再度响起,父子二人回复沉默。
  
  突然,程苍石想到一件就快被遗忘的事:“爸爸,孙叔叔一直想来家里看看,上次他没来成。”
  
  孙叔叔早该能来玩的,无奈总被父亲派遣到外国出差,好几次来家里的机会都被他挥泪错过了,心有不满时便不断打电话给他诉苦。
  
  “他?”程森想了下,扩展出一抹笑,“下次吧,我会再找个时间带他来。不过这一阵不行,公司里正在进行年终总结,大家都很忙。”
  
  程苍石点点头表示理解。父亲有时会对他说一些公司里的事务,借此考察他的功课,而他自己也曾在年底亲历公司的结算大战,并且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父亲对公务要求很严格,不允许公司里有半个吃闲饭的员工,而作为父亲的好友兼部属,孙叔叔被利用得最为彻底。
  
  “你想他了?”程森问儿子。他们大小两人关系一向很好,苍石和孙说话比对他这作父亲的说的还多。
  
  “……嗯。”
  
  “那……你想家吗,北边的老家?”
  
  听到父亲闲聊似的问话,程苍石低着头,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要不是父亲提醒,他真的就快把那个家给忘了。
  
  “是吗?”程森似乎若有所感,淡淡地叹了口气。
  
  父子两人正再度陷入无言的时候,主卧房传来一个细微的声响,像是磕到了什么的声音。程森沉稳而迅速地起身,疾步向卧房而去。
  
  “尤迦,醒了吗?”程森推开房门,看到妻子正斜着身子往床头的矮柜上够。
  
  几步跨到床沿,他扶正她:“慢一点,要什么我来拿。”
  
  刚醒来的安尤迦由他扶靠在枕头上,略感疲惫地揉揉眼,“想喝水,倒把东西碰掉了。”
  
  程森捡起掉到地上的日历,放回原处。日历被翻错了页,白色底的过往月份上清晰地显现着墨水笔勾划的痕迹。
  
  “我去倒些温水来。”他转身而去,留下安尤迦尤自奇怪他的小心翼翼。
  
  “妈,你怎么样了?”终于解决掉一整盘炒饭的程苍石在父亲后脚进入卧房,欣慰地发现母亲的脸色好了些,至少不再白得像张纸。
  
  “好多了,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她招呼儿子坐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程苍石反握住母亲瘦弱的手,有点沮丧自己的手仍然比她的小。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到足够包握住这双细弱的手呢?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到比父亲还强呢?
  
  “水来了。”程森端着一杯水缓缓走进屋来。
  
  看到父亲,程苍石反射地站起身要躲开,却被安尤迦暗暗用力拉住。怎么办?他的内心陷入激烈的矛盾之中。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他谁也不能忤逆……
  
  “苍石,往旁边坐一坐,我喂你妈妈喝水。”程森偏头示意儿子躲开些。
  
  胜负瞬间分出。中立方程苍石在交锋中未战即败,安尤迦一方受连累只得放手。
  
  “我自己喝就行了。”不悦的安尤迦多少还带着点起床气,对丈夫并无往常的顺从。
  
  程森纵容地微笑着,没商量地落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阻绝了她与儿子交汇的视线。尤迦鲜少生气,但他喜爱她攒着眉气鼓鼓的,少有的稚气模样。
  
  丈夫的独断让安尤迦十分愤慨。然而两人夫言妇从的相处模式又仿佛无形的规矩,令她无法开口表示自己的不满;最后只得无奈地在他的示意下倾身,让他顺利地将水杯靠近她的嘴唇。
  
  “等一下,”看着玻璃杯沿上的小口张张合合地吞吐,程森顿了下,撤回手,“苍石,回屋去忙你的功课吧。”
  
  笼罩在父亲身影下的程苍石听话地起身,即便看到了母亲睁大眼睛求救的信号,却也爱莫能助,“那我回屋了。”父亲除了是父亲,还是强力的象征;他尊重父亲是因为他是长辈,而服从他则是因为他的强大。
  
  房门被轻轻带上,卧房回复宁静。
  
  “别看了,来,继续喝。”程森把水杯凑上,体贴地服侍她。
  
  安尤迦确定自己很生气。她能感觉到心中原本小小的火苗像被泼了油一样熊熊燃烧开来,红色的火光弥漫在她眼前,焚烧掉了原本清晰的理智。
  
  “我不想喝。”
  
  只是,她的反抗,在丈夫看来不过是孩子气的别扭。
  
  “听话,刚睡醒应当喝杯水的。”程森耐心地轻抚她的头劝哄。
  
  “不喝!”突然,日间某个尖锐的女声闪过脑海,混合着心底的压抑让她的心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并没有做什么,为什么谁都来找她的麻烦?为什么谁都要强迫她!她捂住心口推着丈夫,痛苦地想要将他推离她的世界:“不喝!不喝不喝不喝!”
  
  “咣啷!”玻璃水杯在推搡中滑落到地毯上,磕到了柜脚。撒出的水顺着地毯的纤维蔓延开去,洇湿了一片暗色的花纹。
  
  瞬间无言。
  
  空静的卧房里回响着安尤迦轻声压抑的抽噎,几不可闻的哭声像尖利的刀片将空气划伤。床沿的程森视线胶着在地毯上,身体仿佛凝固的冰山,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安尤迦的心仍然在痛着,而神思却为这破碎的一幕惊然唤回。从指缝中看到程森阴沉的表情,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亲手将他惹怒了。
  
  再没有心思顾虑心中的痛楚,她反射性地为自己所闯的祸陷入极度的忐忑之中。她并不是故意要让他生气的,只是坏事一件件接踵而来,发生得突兀,也令她难以招架。她不过是想要儿子陪伴安心度日的人而已,没什么更多的奢求,所以不觉得自己有义务承受这样那样或突如其来或龌龊不堪的压力。所以,如果这些事是要告诉她爱他是她的原罪,那么,她宁可不要这份沉重的爱。没有爱,纵使心缺失了,至少她还保有剩下的躯壳能无知觉而安然地生活。
  
  陷下的床沿恢复往常的高度,程森站了起来。
  
  灯光打在他侧着的脸上,让停止哭泣却仍在抽噎的安尤迦只看到一片阴影。她不觉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每个动作都丝丝扣扣地牵系着她的心。
  
  程森仍然没有看她,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身就要离开。然而,高大的身形随即便定住。
  
  他的妻子拽住了他衣角。
  
  令人窒息的沉默淹没两人,地毯上那细瘦肩臂的投影是两个剪影唯一的牵扯。
  
  随着时间的流过,排山倒海的不安让安尤迦心率过速。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努力挽回已造成不良影响的过失。虽然已经决定不再爱他,虽然已经决定要慢慢适应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但是真正到了放手的契机,她却还是强烈地感受到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难放手啊,唯一一次的动心,她不想就这么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牵制衣角那血液流动不畅的青白素手轻轻地摇了两下,传达着女人柔弱的恳求与安抚。轻轻地跨越那道底线,男人周身的凛冽气息缓缓地被缭绕的情丝沐泽,渐渐消弭掉了寒冷的冰霜。
  
  察觉到此番回应,于是衣角又被摇晃了几下,于是气息又缓和了几分。
  
  于是再摇,于是再暖了一点。
  
  于是开始来来去去地摇,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请求不知不觉变成了女人有意无意的浅浅娇嗔。
  
  “程森……”略带哭腔的余韵,她小声轻唤。
  
  程森无声地叹息,转身拉过那只手臂,弯身把嫣然欲涕的妻子带在怀里轻轻拍抚。他输了,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没有将自己维护到底。尊严与利益,在他爱的女人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爱尤迦,这回他真的确定了。
  
  埋在他的胸怀里,安尤迦紧紧环抱温热厚实的躯体,眼泪尽数洒在丈夫的衬衫上。长久的挣扎浮上心头翻滚着,欢愉与悲哀交替存在,她,已然无路可走。


第七章

  又是一个祥和的午后,阳光依旧、宁静依旧。安尤迦仍像往常般静坐在落地窗前的圆形茶桌旁,从十七楼的高度向下俯视街道和公路上从她的视野中掠过的芸芸众生。
  
  就要冬天了,阳光变得温和起来,即便是下午三点的照射也显得那样的轻柔蔼然。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然而一个个拖着短小影子的个体看起来仍是在努力不停息地奔波,好像他们即使累了倦了,也停不下脚步,只是顺着惯性不断地向前又向前,没有后退的余地。
  
  图个什么呢?一处能够栖身的住所,一辆代步的汽车,亦或是,那因着事业的扩展而奋发的斗志?
  
  或许是,或许不是。而这也仅仅是好奇引起的猜想,事实上,她并不清楚。
  
  她不必工作就有钱,所以没机会体验那样为了什么而日日奋斗的生活——虽然不能否认其实她只是懒而已。社交圈中与父兄一同工作的千金并不少,客观地说,在挥霍大把钞票的同时,富家子弟们大都是有压力的。
  
  是否能争得较同辈更多的遗产以保证自己的后半生仍旧荣华富贵,全由个人在家族中的表现决定,碌碌无为混天混地的纨绔子弟多数没有好下场。而老子死后由于无能被同胞兄弟姐妹踹出家门,最后成为上流社会脚底下被唾弃的一条狗的,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几个。
  
  谁都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没有同情,只有现实。
  
  对于她而言,因为没请过理财师,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若粗略地数一下,倒也能清算出来。
  
  母亲曾留给她一笔存款、几处房产和公司若干股份,去年父亲也过户给她一些股份,以及每年公司分红时存下她存下了一些款子——还有额外的,是程森给她的信用卡。不过她没动过那张卡,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所以就不算在内了吧。对了,还有这处房产,是结婚时程森购置给两人使用的。只不过后来他就搬出去鲜少回来,于是慢慢变成了她的天下——
  
  这么说,安尤迦发出了下午以来的第一声轻叹——这么说,她还是在不觉中靠着丈夫啊。
  
  “妈妈,喝些牛奶好吗?”沙发上的程苍石听到了母亲难得出声,忙起身问道。
  
  “嗳,谢谢。”安尤迦把视线拉回到儿子身上,微笑着看他去热牛奶。今天苍石请假在家,是想照顾她吧,真是温柔的孩子。
  
  “铃……”电话响起来,她走过去,犹豫着是否要接。
  
  是程森吗?若是的话,她还不知道要用什么语气跟他讲话呢。昨天他们到睡觉都没怎么说话,而今天她醒来的时候他早已经上班去了——说起来,今天程森没有叫她起来晨练,是怕她体力不支吧。
  
  “铃……”第二波铃声响起,催促着来人接听。遗憾的是安尤迦仍然在犹豫。
  
  是竹语吗?自从上次她怕被棣茗逮到而从她家落慌而逃之后,她们俩就没再联系。按说竹语也该来个电话了,可是,万一不是她呢?万一是程森呢?
  
  “铃……”电话铃再度烧起,安尤迦终于下了决心,不接。
  
  “妈,有电话。”程苍石从厨房中出来就看到妈妈像雕像一样坐在沙发上瞪着电话,仿佛那是午夜凶铃。也许是爸爸,今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曾嘱咐他会打电话回来的。
  
  几步走过去,他拿起电话,“喂?”
  
  对方显然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小孩,所以沉默了几秒。“请问安小姐在吗?”一个女声冷淡而不确定地问道。
  
  安小姐?程苍石抬眼看到了母亲有点好奇的表情,“你是哪位?”
  
  “她在吗?”对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没料到自己竟然遭到了小孩的质询。
  
  “你是谁?”程苍石也不客气起来。再次肯定这种不良电话不能让母亲接。
  
  “你是程苍石?”电话的那头并不热情,“告诉她,我是丁蓉。”丁蓉并不因为程苍石是程森的儿子而对他温和讨好,越是见多识广就越清楚地知道,以她的地位和立场,是不需要也没必要关照情人的家人的。
  
  程苍石皱眉,没料到这女人的胆量竟然大到这个地步。
  
  “妈妈,牛奶好像要扑锅了。”捂上电话,他迎上母亲询问的眼神,“是林逸熹,找我的。”
  
  安尤迦提在嗓子眼的心缓缓回落,“我去关火,你们慢慢说。”她轻轻地揉揉他柔软的发,一边走一边欣喜两个儿子的友情。
  
  确定母亲离开得够远,程苍石提起电话,“有事?”
  
  “让我跟安小姐说话。”丁蓉的声音隐含愤怒,她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
  
  “是‘程太太’。”他不紧不慢地纠正。
  
  “你!”丁蓉气急攻心,“小鬼,让安尤迦来接电话!”
  
  “‘程太太’,或者‘程夫人’。”程苍石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研究起电话来。咦,竟然还有录音键呢。
  
  “她不过是你爸爸明面上的妻子,程苍石,你被她给收服了吗?” 不愧是个小鬼。丁蓉缓下语气,但仍是口带讽刺。她不希望自己的前进之路上多个绊脚石,虽然程苍石从未插手过他父亲的事。
  
  “‘程夫人’。”猪在天上飞,猫在水里游。
  
  “嘟——”电话被挂掉了。丁蓉显然不再有耐心,亦或是,她本就没打算对程苍石有耐心。
  
  缓缓放回听筒,程苍石摆弄着电话,细密的心思为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而有些微的迫不及待。
  
  “逸熹挂了吗?”安尤迦端着半杯牛奶走过来,却没和干儿子说上话,“他现在在那里?”
  
  “他没说,大概是和方阿姨在一起。”他起身扶母亲坐在沙发上,仔细地为她盖上薄毯,“喝完去睡会儿吧,妈。”
  
  安尤迦失笑,他们父子俩都当她是玻璃做的吗?“我十点多刚起。”
  
  “还是多休息吧,万一又晕了呢?”
  
  “不,不会再晕了。”看到儿子明显怀疑的表情,她笑,“真的,妈妈保证。”
  
  太阳慢慢向西,金黄的光芒从落地窗斜上方洒入。安尤迦娴静地坐在背对窗户的沙发上,被阳光罩上了一层金色的纱。她金色的嘴角对儿子微笑着,金色的眉眼中尽是安娴的恬静。她坐在那里,任自己的身形沐浴在光芒下,仿佛缠入金线的棕发温和地反射着辉光,整个身体散发着圣洁的气息。
  
  直觉地伸出手,程苍石用力握住母亲的手。
  
  面对她疑问的眼神,他张口,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成言。
  
  说什么呢?说妈妈你不要走?她并没有离开啊,只不过看起来就像是了。
  
  而且,他有什么资格说不要母亲离开呢?母亲给了他无穷的爱,却不要求回报地无怨无悔;而他,他给过她什么呢?除了着可有可无的陪伴,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只因为是母亲,就贪婪地要求更多,如此卑劣的事情他干不出来。那么,他能够为母亲做什么——如何把妈妈留在自己身边呢?
  
  “苍石?”安尤迦抬头望着儿子蹙起的眉,细细端详他的脸。
  
  苍石的五官几乎是程森的翻版,他们有着相同的眉眼和棱角,而面上的气质却南辕北辙。程森常微笑,感觉沉稳而温和;而小小年纪的苍石则吝于现出其他表情,像个小大人似的。
  
  程森曾说过苍石像他小时侯,但她实在想象不出他冷冰冰的样子……唉,那是因为他从不对她冷言相向吧。
  
  不过只就苍石而言,大概是遗传了生母基因的缘故,相较男孩子来说,他的皮肤更加细腻白皙。这将是极斯文的一张面庞,虽然不比他父亲的深刻,但一样会令人过目不忘。
  
  “妈妈,你……有没有想去哪里?”结束无谓的踟躇,程苍石决定自立救济。
  
  “去哪里?”安尤迦愣了下,“没,我不太喜欢旅行。”
  
  “不是旅行,”他转而坐在母亲身边小心地凝望她,“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居住一段时间?”
  
  换个地方?她仍然疑惑着,心中的某个角落却为儿子的话语摇撼了下。
  
  “听说,”程苍石观察着母亲略微怔忡的表情,心里稍稍有了个底,“听说换个地方住对调节身心有好处。”
  
  “是吗?”她无意识地轻喃,“会有好处吗?”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呢。”太极手,推波助澜。
  
  “所以……”
  
  “所以妈妈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呢?”
  
  “考虑啊……”
  
  “是呀。”
  
  可是……安尤迦转头面对儿子,一脸肃然:“你觉得妈妈身心不健康?”
  
  “啊?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破了他的阵,狼狈地解释着,程苍石暗暗流了几滴冷汗。
  
  他只会提防应付值得戒备的人,并不曾想到单纯如母亲竟然也有令他无所适从的一面。莫非,不管何时姜还是老的辣?而母亲,并不如他想象的软弱吗?
  
  “苍石,”安尤迦抚摸儿子柔亮的发,近身吻他的额头:“妈妈知道你担心我。”
  
  蓦然获得了一个吻,被母亲拢在怀里的程苍石僵住身躯。他本不习惯与人有肢体的接触的,而此时却伸不出手推开那像是能维护他的一双纤细臂膀。
  
  眨眼间,眼前模糊成一片。
  
  好近的距离,有平稳轻浅的呼吸起伏在他耳边,在淡淡而又飘渺的香气包围下,朦胧中,温暖柔软的触感仿佛把他带向了纯净且安全的港口。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温柔的海洋轻轻地揉抚着他。
  
  无声中,放软身体,他悄悄伸出手环住母亲的腰。
  
  安尤迦将他的头靠向自己的颈窝,脸颊摩挲着他发顶感受着他的存在。
  
  苍石真的长大了,她感叹,心中溢满了为人母的骄傲。明天,苍石会长得更高更聪颖;明天的明天,他的身形会更颀长;而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他——她能看得到那一天吗?
  
  “你会离开吗,妈妈?”一声轻轻的问询从程苍石口中逸出,使得她顿住了动作。她会离开吗?
  
  “妈妈不会离开你。”她无法对一双全然信任的眼睛撒谎,也不要离开好不容易与她重聚的儿子。
  
  “真的?”
  
  “嗯,真的。”她保证,并为着孩子欣喜的笑容微笑着轻叹,这是她的儿子啊……
  
  “叮咚!”门铃响起,惊醒了沙发上浅眠的安尤迦。
  
  揉揉眼适应了室内已然昏暗的光线,她才发现他们竟然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身旁靠倚着她的儿子动了下,没睁眼,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声音而揪紧眉。屋里,钟表的指针在一片淡影中隐约指向五点。
  
  呀,她迅速清醒。都五点了,她还没做饭呢。
  
  “叮咚!”单调而清脆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眼见儿子的眉头越拧越紧似乎有醒来的迹象,她赶紧小心起身,为他拉好毛毯,而后走去开门。
  
  打开门,一张久违的面孔出现在半开的安全门外。她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嗨……”来者同样为两人的重逢显得有些尴尬,然而眨眼的瞬间,她向安尤迦九十度鞠躬,“那个,大嫂,好久不见。”
  
  “呃,”安尤迦手足无措,连忙在门口侧身,“请进来……嗝!”也许是在沙发上窝着睡太久的原因,她的胃小小地抗议了一下。
  
  天啊,她有些羞愤地立即捂着嘴垂头忏悔,难道还嫌她在小姑的印象中不够糟糕吗?
  
  “大嫂,我可以进去吗?”来自程淼的声音,今日却反常地柔和。
  
  “嗳……快请进。”对自己完全失望的安尤迦没察觉程淼的变化,仍旧以垂头遮挡发烫的双颊,只管低头给客人开关门。来者是客,虽然她与婆婆小姑的关系一向恶劣,但也并不代表她会做出无意义的回击。只是,以往总是从容淡然地应对每一次交恶的她,并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失态。
  
  真是,哎……
  
  “嗨,苍石,好久不见。”闪身进屋,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程淼就迎接到了侄子那张没什么温度的脸。啧,这孩子还是那么不可爱,早熟得有够彻底。
  
  “姑姑。”为开门声起身的程苍石双手背后,站在沙发旁边凉凉地打招呼,那副俨然小号程森的样子让程淼条件反射地咽了下。
  
  “请随便坐,我马上沏茶来。”关上门打开房间大灯,安尤迦微笑着冲她点头走开。即使心中对小姑的到来仍有些惴惴,但幸运的是她还能够及时调整过来。
  
  “奶奶很想你呢,苍石。”摇晃到落地窗前的圆桌前,程淼漫不经心地跟侄子闲扯着,一双眼睛也不掩好奇地东瞧西瞅。
  
  这间客厅采光很好,方才没开大灯时,她看到残阳的几屡光线驻留在家具上,反射出点点温暖。白色的咖啡桌、米色的布艺沙发、镂空的亚麻窗帘以及脚下厚软且干净的地毯,丝毫没有华丽的色彩和累赘的摆设,简单大方的布置令人不觉心境平和下来。
  
  唉唉,这么舒服的地方,怪不得大哥乐不思蜀了。要换了她,说不定就一辈子赖在这儿了——之前她怎么会以为大嫂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呢?能把自己的窝布置成如此舒适安稳的人,心肠必定会相同的柔软——她程淼看人可是很准的呢。
  
  “姑姑?”望着满脸羡慕的姑姑喃喃自语,程苍石忍耐地呼唤她的注意力,“麻烦你告诉奶奶,这几天我会回去一趟。”
  
  “不管,自己去说。”程淼看也不看地拒绝,她可不想当替死鬼。
  
  程苍石飞扬的眉蹙起来。这一个月来父亲和他都住在这里,使奶奶受到了双方面的冷落。一向好面子又视礼节如命的奶奶决不会认可冒然出现的问候,即使那来自她的爱孙。
  
  “请喝茶,”安尤迦小心地端来茶点,“都是自己做的小点心,希望能和你的胃口。”
  
  程淼受连忙接过盘子放在桌上,受宠若惊地看着红茶旁边莹白骨瓷盘上衬着雕花粉纸的精致点心。无论是青柠慕斯上闪着润滑光泽的植脂奶油,还是黑森林松软得能弹跳起来的松糕,都无一例外地强烈勾引着她舌下不断分泌的液体。
  
  老天,这都是大嫂做的吗?瞧瞧她错过了什么!
  
  “妈,也许姑姑不喜欢甜食,”程苍石邪恶地挑眉看着姑姑面对美食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如我替她吃了吧。”
  
  还没等安尤迦换上抱歉的表情,那盘点心已经在姑侄之间转了个来回。
  
  “别听他瞎说,大嫂,”程淼灿烂地向她笑,手中牢牢护住抢回的食物。“我最喜欢吃蛋糕了。”转过脸,狠狠瞪了眼假笑的侄子。死小孩,竟然报复!
  
  “太好了,淼……”塌下心,安尤迦却在不意间唤出了丈夫常叫的小姑的名字。然而瞬间便合上了嘴,自己似乎和小姑没那么热络,毕竟这才是她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呢。
  
  “坐呀,大嫂,”已然吃得满嘴奶油的程淼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俨然自己是个主人,“大嫂叫我淼淼吧,大哥都这么叫我的。”
  
  “嗳……”安尤迦愣愣地在儿子旁边落座,看她吃得一脸陶醉。
  
  “以前自己什么都不懂,对大嫂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停下进食的动作,程淼的头垂在盘子上方。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非常……抱歉。”
  
  安尤迦圆睁着双眼,半天消化不了这从未奢望过的歉意。她……做了什么善事了吗,她,被小姑承认了?
  
  “呃,大嫂不原谅我也没关系,其实我本来……”悄悄抬头,觑见她表情的程淼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嫂、不要哭大嫂!我、我……”
  
  “妈妈,你怎么了?”程苍石瞪了姑姑一眼,转身抱住低头拭泪的母亲,“要是心里难受的话骂她两句没关系。”
  
  “哎,对,骂我吧骂我吧,”程淼顾不得维护自己在侄子眼中的地位,像陀螺一样围住安尤迦急得跳脚,“只要你别哭就行了啊。”死了死了,大哥要是知道她把他爱妻搞哭了她还有得混吗?
  
  擦干眼泪,安尤迦为儿子和小姑展现一抹笑,“我没事,不要担心。”
  
  喔喔喔,程淼惊艳地捂住心口,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定住猛瞧她。天啊,她算是知道大哥不回家的真正原因了!那柔软匀顺的眉、带着朦胧水气的笑眼、因为泪湿而愈加卷翘的长长睫毛、微泛粉红的白皙脸蛋和嫣红的上挑嘴角呀,“大嫂,”她着迷地欣赏着安尤迦纤细的素手别过颊边的柔亮棕发,“你真漂亮啊!”
  
  看母亲像少女般含羞垂头,程苍石不屑地再度鄙视姑姑。白痴,第一次才发现还有脸说。
  
  “对了,淼淼,今天怎么有空来了呢?”找回自己的声音,安尤迦赶紧扭转话题。她真的不习惯有人这般地夸奖她呢,淼淼过誉了。
  
  “哦,对了对了,”程淼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有要务在身,“大哥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安尤迦,“公司法国那边出了点事让他立刻飞过去,他给你打电话占线,于是让我把这个送来。”
  
  端着信,安尤迦轻松的心情一扫而光。
  
  是什么信?有怎样的内容呢?是……程森写的吗?还是其他什么人?一时间,万般疑虑盘旋而来,使得心中又忐忑不已。昨天,程森有没有悟出什么呢?自己做得那样过分,是不是多少对他也造成了些影响,导致今日连招呼都没打就出差了?
  
  手心冒出了汗,没有再多想,她拆开了信封。
  
  是一封请柬,还有一张便笺。便笺上是程森的留字:
  
  尤迦:急务出国,明日之宴恐无法出席,务必将森之歉意致于其府上。夫留
  
  抚着苍劲入木的字体,她的心情因便笺的落款而莫名地飞扬起来。“夫”,他是她的夫呢。没想到平日里无法表达的那些丝丝缕缕,竟然由这小小一字点到心中。
  
  “大嫂,是什么?”碍于侄子在场不便于扒上去看,程淼仰着脖子瞄半天了。
  
  小心折好便笺,她打开暗红色的请柬。
  
  “妈妈,我看看好吗?”察觉母亲含笑的眉眼在阅必请柬后笼上一层漠然,程苍石接过那纸章显气派的卡片,“务请出席安磐企业之家宴?”他奇怪地抬头瞅一眼母亲,“爸爸要你出席别人的家宴做什么?”
  
  “不,”安尤迦落座在椅子上轻轻摆首,“安磐是‘安氏’的总公司,每年都有一次家宴,只是让我给忘了。”看看她沦陷到什么程度,连每年接近年终的家宴都给忘个一干二净。
  
  “安磐?”程淼坐在她旁边端着头仔细思量,她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家公司?
  
  虽然“安氏企业”的业务面只涉及纺织品及相关化工产业,但凭其每年的贸易额度,安氏早早便列入大型企业之列,并不见与什么其他企业有什么牵连。而大嫂说安磐是安氏的总公司?是她太过孤陋寡闻的缘故吗,怎么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妈妈,”程苍石的两眉之间又起折痕,“安磐不会是那个MUN吧?”
  
  MUN?程淼倏然惊醒,今天第二度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嫂,不会是那个-M--U-N的安磐吧!”
  
  安尤迦明显被困扰到了,什么MUN?
  
  “啊,”她突然想起来,起身指向客厅里那只没有声音的挂表,“是不是那上面的那个?”
  
  走过去,三人共同站在墙前端详那只挂表。浅灰色的圆形外盘,白底黑字黑指针,秒针稳健地一格一格地前行。随处可见的外表,唯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即使离得这样近,他们仍然听不到任何机械转动的声响。
  
  “天啊!”程淼瞪大眼睛看着安尤迦转动灰色的圆盘,霎时间,指针的颜色迅速变淡,白色的钟面也自动折起,露出珍珠贝质地的底盘,缤纷流转的色彩间,凸出的字体慢慢显现在底盘的外圈,没有意外的,他们看到了MUN。
  
  “哦……”随着程淼不可思议的呼声,程苍石眯起眼,看着圆盘的中央逐渐现出的,淡蓝色优美的英文手迹:给最爱的尤迦。
  
  高级轿车载着安尤迦匀速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年轻的司机善尽职守却并不说话,使车内寂静得和她家有的比。
  
  安尤迦有些懒散地将额头轻轻抵在暗色的车窗上,任窗外的闪亮的霓虹从她的脸上掠过。偶尔,当交通灯或车阵使车子停倨在某个繁华路段的时候,她会格外关注那一座座灯火通明的大厦。
  
  她很喜欢有着格子窗户的大厦,平时也酷爱对着那样子的建筑发呆。她总爱想象着,占据了那一个个格子的人们,由钢筋水泥阻隔着成全了各自的隐私,在小小一方空间里上演着无关别人的悲喜。
  
  竹语对她的这一点爱好的评论是:无聊。是呀,不工作的她真的很无聊,不然怎么有时间发呆胡想呢?
  
  想一想也是,自从那时程森带苍石离开之后,她这么无聊真有好多年了。没办法啊,若往日灿烂美好,还尚且值得人追溯用以打发时间,然而遗憾的是,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仍旧无聊得乏善可陈。
  
  五岁丧母,丧事之后两个月,继母——之前是父亲的情妇之一,就凭借着她为他生的,已经长到四岁的女儿和又鼓起来的肚子入主安家,成为当家主母。然后呢,她就被提前送进了学校,可以由小学寄宿到研究所的那种贵族女校。再然后呢,她就在寄宿的道路上一路晃悠进了大学。再然后呢,就和程森相亲结婚了。
  
  虽然这样的成长过程在社交圈中算是最最平凡无奇的,但说实在话,她这二十几年过得并不坏。父亲只一味地忙,忙公事也忙着到处沾花惹草;继母更忙,忙着从她老公那里挖珠宝首饰,忙着照料她的两个公主,也忙着想方设法不使自己成为下堂妻,所以,没人在意这个家里还有个名唤安尤迦的女孩。
  
  对大部分千金来讲,修女般的教会学校生活也许并不好过。条条框框多如牛毛不说,功课更是被嫫嫫们催得死紧,最要命的是,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假期的学制让小姐们无从参加上流社会三天两头的聚会晚宴。如此下来,但凡想在权贵圈里扬名的名媛,没有一个自愿进入她所在的那所学校的。而安尤迦却永远也忘不了,当嫫嫫挺着腰板一脸冷漠地恭喜她成为那个年级“唯五”的学生之一时,不到六岁的她心里那份窃窃的欣喜。从小学一路上来的过程中,三个学生出国了两个,又跑了两个,到高中的时候,竟然就只剩下她一个学生了。好笑吗,一个人的年级?正是这样的环境使她在社交圈从头至尾地默默无闻,也越发让她成长得恣意,别人眼中的枯燥生活,却令她无比地如鱼得水。
  
  道路两旁的建筑物渐渐变少,车子缓缓进入了私人领地,沿着笔直的柏油路行驶,灯火通明的毫宅近在眼前。
  
  “就停在这吧。”她让司机停在路旁,闪过名车云集的大门前。看来大家对今年的聚会格外积极,全都早早就来到了会场。
  
  下了车,一阵吹拂的冷风让她立刻感受到温差的刺激,加紧脚步,她甚至是用跑的进入大厅偏门。偏门正好开在宅邸背光的地方,虽然也被设置了守卫把守,但与有若干侍从佣人等候的大门相比则明显寒碜了许多。很显然,选中偏门进入的与会者绝不会得到大厅里的众人任何注意力,而这正是她所要的。
  
  被布置成圆形的大厅里衣香鬓影,灯火阑珊,长方形的餐台上冷热餐点一应俱全,银质的餐具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三三两两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说笑,每一张面庞都无一例外地显现着本家团聚的愉悦表情。脱下大衣,安尤迦拣了个角落,端着杯侍从奉上的红酒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好冷,她确实需要一杯酒。
  
  “就知道你在这里。”慵懒的男中音从身后传来,吓得她不自禁地抖了下。转过脸,才发现是张熟悉面孔。“行之哥!”她连忙起身,笑对半隐身在窗帘后的高大男人,“好久不见,你好吗?”
  
  安行之——安尤迦的本家堂兄,勾起嘴角,大掌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我很好,看起来你也过得不错。”
  
  “行之哥,我很想你呢。”安尤迦看着他眼神发亮,难得从心底轻松起来。行之哥是她大伯的独子,自小便和她十分要好,然而他们长来长往的情谊只持续到她上高中,大伯父由脑淤血引起的猝死,使得他不得不被调往欧洲坐镇安磐总公司,从此难再相见。
  
  虽然已经成年好久了,但小时两人常相伴的温馨回忆仍占据着她心中一方角落,让她存有愉快幸福的回忆的同时也不使自己的成长显得太过苍白。安行之,是她在安家唯一能说上话的人,也是她能够确定自己永远不用怀有戒心的对象。
  
  “我也很想你呀,小尤迦。”安行之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温暖持久的拥抱。他的小尤迦已经长大好久了,而在他眼里,她却总是那个喜欢拉着他在太阳下午睡的小姑娘。
  
  “你的脸色很好,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松开怀抱,他敏锐地发现妹妹的脸蛋较往年丰润,浑身也散发出一种不同以往的陌生风情。有什么事情他落下不知道吗?眼神微微阴暗了下,他决定撤换掉白领他薪水的眼线。
  
  “嗯,行之哥,苍石回来跟我住了,”无论何时何地,安尤迦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儿子,“你还记得他吗?他长大了很多呢!”
  
  安行之微笑附和着她的愉悦,视线在她焕发神采的脸上巡视了一圈,“难得你一直都在想着那孩子。”
  
  “嗯,我总在惦念着他,这下好了,你都不知道,行之哥,”她笑弯了眼,比了个与自己着装不搭调的稚气手势,“这些年我对苍石的思念有这么多!”
  
  “是吗?”他温和地点头,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背在身后,“听说程森也和你一起住了?”
  
  “……嗳。”安尤迦有些错愕地对上兄长与自己相同的深棕色的双眼。虽然不意外坐拥安磐的他能够清晰地掌握自己的状况,但是,对于他的问话,她仍有一丝不解。自从她结婚以来,行之哥并不曾询问过任何她婚姻的问题,对于她的婚姻,他没多说过什么,像不关心……也像放任自流。
  
  “在发什么愣,”安行之含笑,大掌再度伸出,食指和拇指对上轻轻弹了下她的脸蛋,“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小尤迦愿意告诉我吗?”
  
  听着他拾回儿时的用语,安尤迦缓缓放松瞬间紧绷的肩膀,又有些懊恼。唉,她不该对他有反射性的反应,行之哥一定对她的防备感到不舒服了。
  
  “抱歉,行之哥。我……只是,这件事不太好说。”并不是想对他隐瞒什么,只是夫妻间的一些微妙的关系,说也说不出什么,不如就此闭口,也少给兄长找麻烦。
  
  “不要道歉,小尤迦。”轻轻摇头,眨眼间,安行之放在她颊旁的右手中出现了个长型小盒,“来,快看看今年行之哥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等一下,”说到礼物,安尤迦顾不上抱歉了,她一手握住他就要拆盒子的手,一手在自己的小提包里奋力地掏啊掏,“就是这个,行之哥,我和苍石送你的礼物哦。”
  
  “哦?”安行之接过她举到眼前的灰色盒子,“是‘你们’送我的?”他这个外甥这么仁义,竟然记得只摸过一次他头的舅舅?
  
  “看看吧,苍石说你一定会喜欢哦。”安尤迦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安行之疑窦重重地掀开盒盖——
  
  一只完整而晶莹剔透的琥珀里,静静地卧着一枚小小的蝉蜕。
  
  这是一只稀有的蝉蜕琥珀。
  
  “很漂亮,谢谢你们。”他点点头表示赞赏,心中对那多年未见的外甥升起一丝好奇。那孩子有这么……精明吗?
  
  “那太好了。”安尤迦笑靥如花,她喜欢行之哥这样称赞儿子的眼光。“对了,行之哥,”她转头向宴会中心望了望,“你的未婚妻没有来吗?我还有礼物给她呢。”
  
  “别找了,她没来。”安行之将她的头摆正,“你的礼物也用不着给外人。”
  
  “别这样,她是你的未婚妻……”安尤迦很想再仔细提醒他,最近社交圈有那位千金要悔婚的传闻,但是显然已经没时间了——安家的成员们终于在这个角落发现了安行之,大批人马立刻聚拢过来。
  
  “抱歉,小尤迦,恐怕我们得一会儿再聊了。”安行之歉意地拢住她意图远离的肩膀,将她按坐在沙发上,“现在陪陪我好吗?”
  
  哦……,安尤迦头痛地看着一张张笑脸从四方汇来。她从来都不喜欢引人注目,即使是在自己的家族中。
  
  “贤侄今年的表现更超往年啊,呵呵……”
  
  “行之,瞧二婶给你的礼物,是专门定做的哦!”
  
  “行之哥,人家……”
  
  “大哥……”
  
  “……”
  
  老天,安尤迦被夹在一群人当中喘不过气来,大家看来都把她当成不存在的了。不行,陪也不是这个陪法。她厌恶这些嘴脸,也需要新鲜空气。
  
  努力站起身,她向外围挤去。
  
  “啊!你推我干嘛……安尤迦?!”高亢的女声成功停止这一小方熙熙攘攘的寒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正面对峙的两人身上。
  
  “咦,那是……”人群中认出这两名女子的,已经开始在心中暗笑。原来又是“安氏”的内乱啊。
  
  “好久不见。”安尤迦将头发别在耳后,向继妹之一点头打招呼。本来她想今天可能会好运一些的,不过看来事实并不允许她的周围太安静。
  
  “正好,安尤迦,你还欠着我们的股份呢,趁今天大家都在这,你就赶紧还回来吧!”安旋,安尤迦十九岁的小妹,不客气地向她伸出涂着粉色指甲油的玉手。
  
  “旋旋,妈是怎么教你的,这么没礼貌!”出口的是安宁,安旋的姐姐,安尤迦的另一个继妹。安宁娉婷地走到风暴圈中央巧笑倩兮,“抱歉,尤迦姐,旋旋只是没想到你会来参加今天的宴会。好久不见,你的气色更好了。”
  
  言下之义是,她没想到一向蜷在自己窝里不黯世事的继姐竟然出巢了,而且看起来还混得不错。
  
  “托你的福。”仍是平淡如水的应答,心里已经开始厌烦。要不是碰到了行之哥,她真会认为来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
  
  “怎么了,小尤迦?”仿佛看够了戏,安行之终于懒懒地状似惊讶,“怎么走得那么远,不是让你陪着我的吗?”缓慢地抬腿向前,他以慢镜头的摩西分红海之势越过层层人群走到她面前,亲昵地搂住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一个深情的颊吻,“别生气,嗯?”
  
  哦哦……热切关注事态发展的众人惊异地相互对视,无声地传递着各色信息,造成一片诡异的宁静。原来安家最得势的安行之是如此宠爱默默无闻的安尤迦,那是不是代表,从现在开始,他们该转而讨好安尤迦呢?
  
  安尤迦面无表情地低垂眼帘,貌似冷然,心中正为自己的悲情哭泣。
  
  唉,她知道外人眼中全权操控安磐,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行之哥一向给自己压力很大,她也真的很体谅他,不过这次他玩得真的太过了啦,她会被他害死……
  
  “好了好了,大家别光围在这,”安行之的笑容愈加灿烂了,“今天是难能聚会的日子,大家一定要尽兴啊!”


第八章

  凌晨四时半,一辆黑色房车平稳地驶入东部的别墅区,缓缓停在宽敞街道尽头那栋被一片草地包围的白色建筑物附近。冬日的天亮得晚,除了铜雕路灯散发着坚硬而微弱的光芒,此时的社区周围仍笼罩着一片黑漆漆。
  
  灭火关掉远光灯,程森靠坐在驾驶座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借着路灯的光望向后视镜,看自己怔忡的表情。
  
  他在做什么?半夜不睡觉,大老远从市中心的住所跑来这里坐着发愣?且不说他大前天刚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就是为公司操劳了一天的身体也强烈叫嚣着要休息——而他,竟然又跑到这里来!
  
  陡然长出一口气,程森趴在方向盘上。他一定是疯了,他想。
  
  他一定是疯了,为了见尤迦,为了每天能见她一面,他夜夜承受着失眠的煎熬,穿越大半个城市到这里来,就为了在清晨时能见她一面,看看她恬静的身影。这种行为十分荒谬且不符合他的作风,他知道,然而清晰的理智却无力阻止他像个痴情种一样日日守侯于此。为了遥远的那一抹笑靥,他心甘情愿放任自己的疯狂。
  
  他爱尤迦,却从不知道他是这样地迷恋她。在那空旷而寂静的公寓里,没有妻子温暖的存在,一切都冷然地令他无所适从。白日里下班回家,迎接他伴着饭香的盈盈笑脸不见了,只有脚步沉重的拖沓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孑然身影,而长夜里,空旷的怀抱更是令他难以成眠。
  
  尤迦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他爱她,却无法认同自己的心神如此再难把握。尤迦像一弯细流,清暖宜人地吸引着他的靠近,在不经意间,便久久地深入了他的生活,渗透了他的骨血。而眼见自己日渐被她融化,不可否认,他有些慌乱,也有些害怕。他是很爱她,但是这份爱情是否值得他不顾一切纵身赴入,事实上,他还在考量。
  
  所以,不言爱。
  
  这样做似乎有些卑鄙。然而在一份因朦胧而破损的感情面前,世人往往只将垂怜的目光放在女人身上,转身揪住男人不放,斥责他缺乏气概不敢先示爱,才导致女人因没有安全感而离去。照他们说,仿佛感情世界里男人生就占在优势地位,仿佛男人就是钢心铁血刀枪不入。
  
  如此的双重标准,多么荒谬。
  
  虽然没什么爱人的经验,但他却清楚地知道,就像商务谈判中先亮出底牌的一方往往注定了处于下风;在感情的天平上,谁先说爱,谁就只能慢慢下沉,既而只能仰视对方,永久地丧失了主动地位。举个事实的例子——先前他的那几个情人,谁不是先找上他的?
  
  看得出来尤迦是十分喜欢他的,再自信一点地说,或许她甚至应该是有些爱着他。但是尤迦没有说出口,她没有说过任何关于他的感言,仿佛她永远是那样安然平静且能够在感情的世界里自给自足。而他程森之于她,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们过去的六年不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吗?所以,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上赶着去撒下自己波涛似的汹涌感情呢?反正她也不需要。
  
  ……
  
  ——好吧,他承认,他在小心眼她的宁静淡泊,不甘心在这场感情里她投入得比他少得多。况且以他商人的天性来评估,在这笔共同投资的合作案里,程安双方的投资比是七比三,而回收的利润比却恰呈相反,这令习惯处处占先的他情何以堪,又如何能心甘!
  
  而且尤迦搬出来住了。
  
  他烦闷地想抽烟,却浑身乏力地不想动。当他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去接机的苍石就告诉他,尤迦被她的兄长接去小住了。开始他也以为那是经久不见的兄妹俩想叙叙旧,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当他回到家,在儿子的暗示下翻出电话录音听之后,便对尤迦的外住开始忐忑起来。他懊恼自己做事不彻底,留下丁蓉不死心地来骚扰他的家人;而苍石说尤迦也许听过这段对话,更是令他有动手的欲望。
  
  尤迦知道自己曾经有情人吗?无法完全脱离上流社会的她应该会从无所不在的八卦中知道的吧,然而他在他们同居后就断掉了与任何女人不正当关系的事,她知道吗?若是知道了,她会误会他吗,她也……会在乎吗?
  
  “喀嚓——”远处镂花的拱形大门收锁的声音惊醒了思绪纷繁的程森。从方向盘上起身,他才发现天色已经亮了起来,车上的表也显示现在六点过一刻了。扒扒头,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色别墅被厚重帘布覆住的落地窗,注意力却时不时被身上的疼痛转移。他的腰椎很疼,而肩颈的酸痛则更是提示他的体力已然透支。他真是老了,他讽刺地想,可人都老了还在玩年轻人的把戏,荒唐。
  
  “尤迦,又起这么早,不是说不用你早起给我张罗早餐的吗?”安行之揉揉脖颈,神清气爽地下楼。嗯,真不错,又是一夜好眠。他发现,与小尤迦同住这几天里,他的睡眠质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行之哥,早安。”安尤迦回他一抹笑,将丰盛的早餐由厨房端出。“反正我也习惯了,在家的时候,程森都要我六点就起呢。”
  
  “专门早起给他做早饭?”他溜达到落地窗前的桌子旁落座,“尤迦,麻烦把窗帘打开。”
  
  安尤迦有些费力地将长长的厚窗帘拉到一边,“没,程森说我缺乏锻炼,他早上都会陪我和苍石去跑步。”
  
  算他负责,安行之暗哼。“来,尤迦,坐在这里。”他拉妹妹坐在面向窗子的位置。
  
  “哦。”她不疑有它地拿着筷子落座。前几天行之哥都让她坐在背向窗子的位子,说他喜欢看阳光照着她头发的样子,而今天许是他又想看其他的什么了吧。
  
  他们有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感受得出来行之哥对她的思念,也分外令她心疼,于是便在一个礼拜前答应他来陪他住段日子,借以慰藉他常年操劳异乡的辛苦。她在这里住得很舒适很愉快,苍石也会每天下午来陪她,只是,离开了习惯的住所,多少也让她有不适的地方。比如,习惯了每天回应若干个询问她进餐状况的电话,习惯了在做早饭时多做一份加餐,习惯了三个人共进早晚两餐,习惯了在温热的胸怀里入睡……
  
  唉,说起来,苍石有婆婆和淼淼照顾她还不担心,但程森呢?她记得他公司里没有加餐的,不知这些天他是不是都要等到正餐时间才能吃饱?他一向是对下属要求甚高且严于律己的上司,不会允许自己破例利用上班时间出去用餐……
  
  “小尤迦,别光愣着,吃饭。”安行之愉悦地用餐,眼角瞄到远处的黑色房车。又来报到了,他亲爱的妹夫。不知道昨夜他是否也有好眠?嗯,看起来他睡得不太好,都凹下去了,那张黑脸。
  
  安尤迦有些食不知味地翻搅盘中的摊蛋,心思仍在围着丈夫绕转。她到行之哥这里来住的消息,程森是知道的,他回国的第二天她就打过去电话说了,而电话那端的他口气有些烦闷,似乎没怎么睡足的样子。唉,他对睡眠的要求一向是量少质好,平时也没有失眠的困扰,为什么会睡得不好呢?是不是吃得不好了?还是公司太忙了?唉唉,她怕他晚上有应酬,所以都在早上他该上班的时间给家里打电话,但却总是没人接。他没回家吗?可苍石说他都不回老宅……
  
  叉起一颗八分熟的煎蛋,她闷闷不乐地送入嘴里。程森他……不会又找丁蓉去了吧?立即地,“呕……”天,别又来了!
  
  “尤迦!”安行之惊疑地看妹妹突然捂着嘴呕吐出声,丢下叉子向卫生间跑去,他连忙起身跟去,却被锁在卫生间门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呕吐声,他心急火燎地敲门,“尤迦,怎么了?用不用叫医生?”
  
  不用。安尤迦很想叫他不要担心,可一波又一波的翻涌令她无法成言,只能不断地干呕。所幸腹中翻腾很快就消退了,歇息了下,她有些疲累地坐在盖子上喘气。
  
  “尤迦!你怎么样了?!”安行之的焦虑呼喊催着她出去报平安。慢慢起身,她欣喜地发现自己并未像前几次一样产生严重的吐后眩晕。真好,原来她的体质并不会像竹语那样被整得惨兮兮的呢。
  
  “我没事,行之哥。”打开门,她微笑地安慰紧张形于色的兄长,“只是一般的孕吐而已,没什么大碍。”
  
  “你……怀孕了。”安行之撑扶着她,怅然地轻声陈述。到底还是来了,到底还是留不住了……有些微的失落,又好像心中某个遥不可及的想望被风吹得更形遥远了。
  
  “嗯,不过医生说还要小心,第一胎都是有些危险的呢。”安尤迦因孕吐而略显苍白的脸在提到孩子后泛起粉红,而后却又因为想起医生的提示而戒慎起来。“行之哥,你说我用不用去医院安胎?”
  
  “不用吧,”还来不及想更多其他的,安行之便因妹妹的问话失笑。他的小尤迦问他一个没结过婚的大男人这种事吗?“我想,你也许该去问你的好朋友——林夫人她不是生过吗?”
  
  “对哦!”被重新扶坐在落地窗前的安尤迦想起自己的好友,“竹语和逸熹下午会来哦,到时我再问她。”
  
  “在那之前,还是叫医生来一趟吧,你吐得那么厉害。”他想了想,认为还是请医生来比较放心。尤迦说得对,第一胎是有危险的,尤其是她的身子还那么弱。
  
  “不用,我好好的不用叫医生。”安尤迦坐正身躯轻轻摇首,“你今天不是要去巡视安氏郊区的厂房吗?说不定司机都等你半天了——我没事的啦。”
  
  看着妹妹一脸坚决,安行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将自己的手掌覆在她放在腹部的双手上向她笑笑,“你要小心,不然小小尤迦会生气的哦。”尤迦的手温热而柔软,这样被悉心养护了二十几年的素手从来都只适合触风拂柳,而今后,在不可知的未来,不晓得是否会有什么事会令她坚定不移地抛弃一切去坚持呢?
  
  “不会啦,我的宝宝一定会很听妈妈的话,不让舅舅担心。”她幸福地回以微笑,嫣红再次染上双颊,温柔的棕眸荡漾着对那仍在成形中的孩子的溺爱与信任。
  
  “是哦,小小尤迦要听话,不然将来舅舅会打屁股的哦。”他假模假样地作势威胁着,抽回自己的手。“那我出去了,自己在家要小心。一会儿帮佣就来了,你什么都不要做,听见没有?”
  
  “嗯,”安尤迦看着兄长起身,向往常一样在出门前的叮嘱之后轻拍自己的脸颊,“快去吧。”
  
  “有事打我手机。”安行之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瞄一眼落地窗,他发现公司的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而另一辆本该像前几天一样守到七点半的房车,则不见了。这个发现令他轻轻挑眉——他的妹夫今天有晨会吗?嗯,他是该对此评论为责任心强呢,还是说他亲爱的妹夫太过重视公事而忽略家庭爱人呢?嗯嗯,他得好好想想。
  
  “我认为,尤迦,”方竹语惬意地就着浓郁的奶茶咽下最后一口蛋挞后,伸出纤纤玉手指向一脸平和的好友,“你根本就是被软禁了。”
  
  安尤迦递上面纸,浅笑着看着窝在沙发里舒服得不可一世好友,“说说看,我倒是被谁软禁了?”
  
  “还不是你大哥。”瘫坐在长沙发上的方竹语挑剔地眯眼打量这间别墅。嗯,空间很大,隔断设计得挺精巧,采光也很好,尤其是观览性极强的客厅能把外面的好景致尽收眼底。别墅周围有几棵大树,被大片的草坪包围着。冬日的来临使树木只剩下枯枝,然而精心的人工维护却保持着草坪的良好状况。
  
  傻子也知道,不同于北部的富人区,在这片成熟较早的市东别墅区里,每一平米都被着极高昂的费用包裹着,寸土寸金的地价让不少名流趋之若骛。而对于大部分有钱人来说,买一栋房子并不贵,但要长期像养情人一样维护它保养它,才是最难令人承受的。啧,有钱人的手笔就是不一样,这里物业公司的要价根本就是在吸人血。
  
  “行之哥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安尤迦仍是落座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轻轻抚摩红茶杯碟的边缘。进入腊月了,阳光的温度越来越低,即便是全身都被照射着,也不会像初冬那样暖洋洋的。
  
  咦咦咦?方竹语将端详壁挂的视线转而投向姿态安详的好友。尤迦并没有否认软禁一事,而且看起来还过得很滋润。这么说,她根本就是自愿被困在兄长这里了?那程森呢?联系上次谈话时尤迦表现的扑朔迷离,那么现在的情形是不是代表她和程森——完蛋了!
  
  “尤迦,别怪我多事,你和程森……”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哦,可怜的尤迦难道就这么从唯一的一次恋爱中失足了吗?她不会就此投向财大势大的兄长的怀抱吧!虽然那很刺激很唯美,也颇符合她最近迷上的禁忌之恋的审美情趣,但是,那是她的好友啊……
  
  看着她脸上好奇与关心挣扎交织的痛苦表情,安尤迦善良地泼下冷水:“不要乱想,竹语,我们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方竹语媲美弹簧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蹦到安尤迦身边作捧心状挥泪控诉,“你不回家,林逸熹那死孩子就没处可去,天天待在我身边充当他爸的间谍妨碍我做这做那,搞得我哪也不能去,什么也做不得……尤迦,你为什么不回家!”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不回家导致方大小姐没法托孤,好让自己继续痛快地祸害人间而已。
  
  “竹语,你怀孕了,不要跳来跳去的。”安尤迦难得出口责备好友,也终于能让她暂时安静下来。
  
  “为什么?”方竹语听话地拉过椅子,同安尤迦一起沐浴在阳光努力撒下的光芒中。
  
  尤迦心肠软又重感情,所以答应和归乡的兄长同住,这不奇怪。然而她好奇的是,尤迦把程森置于何处?兄长一辈子都只能是兄长,而丈夫则不然。尤其是像他们那样似乎刚刚进入状态的夫妻,他们需要的是独处和继续发酵培养感情,而不是分离开来关注什么其他的阿猫阿狗!
  
  “我和程森……”安尤迦偏头,思索着如何回答她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感,“或许,我是在拖延时间。”她是在拖延,拖延面对问题的时日,拖延面对丈夫的时日。
  
  方竹语深深呼吸,用力压抑跳脚的欲望。“你爱程森,对吧?” 老天,这对闷骚夫妇,真憋死她了!
  
  “嗯。”
  
  “那程森他爱你吗?”
  
  “嗯……,应该是的。”是的吧,程森是那样温柔地对待她、细致地体贴她,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里,她都能感受到他流露出那对自己的喜爱。而若不是他爱她,她想象不出其他程森这样待她的理由。
  
  “既然他爱你,你也爱他,那你们有什么问题?”
  
  “竹语,”安尤迦垂首缓缓提问,“你和棣茗结婚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咦,她?“呃,我嘛……”她扭曲着明丽的脸,不清不楚地咕哝,“就是联姻嘛,反正早晚都得结婚,不如早死早超升咯!”哎呀,尤迦问这个做什么嘛,人家她每次都蒙骗老公说她是因为爱他才答应和他结婚的……
  
  “我们的情况是相同的,竹语。”安尤迦轻轻勾起嘴角望着远方,却回想起自己当年的婚礼。
  
  那一次饭店里难得的盛典,充斥着络绎不绝上前恭喜的笑脸和几乎装不下房间的贺礼。在令人眩晕的空气里,从上午到晚上,流水席撤了一拨又一拨,却仍是赶不上不断前来的宾客们的速度。长辈们主持着婚礼,一个个排队说着喜气洋洋的贺词,而字句之中却无不宣告着两个企业的友好合作。在所有人心中,联姻所造就的影响和利益,则远远盖过新郎新娘的结合。她和程森,就正像婚礼蛋糕上那对塑料新人一样,只是个讨喜的象征而已。
  
  联姻,是他们生为富豪之子应尽的义务,是他们享受奢华生活所要付出的代价。她和程森是这样,竹语和棣茗更是如此。二者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竹语他们是首次结合,而她则是程森的填房而已。而只要能让家族企业抓住实在的利益,别说填房,就是得宠小老婆也做得的。
  
  “唉,别说那个嘛。”看着好友迷茫地遥想,方竹语颓然地甩甩手。
  
  说实话,要说联姻,尤迦的情况比她还糟一些。不同于和尚般修为的林棣茗,当初尤迦结婚的时候,大家就都明了程森外头养着人。虽然称不上是流连花丛,也不见他如何专宠某任情人,更别说让他去照顾自己那多病的妻子了。有这样的谣言作陪嫁,要做夫妻恩爱的幸福幻想还不如多吃米饭来得实际些。
  
  “我不了解程森,却和他之间出现了爱。而在我对这种情况困惑的时候,却又怀孕了。”安尤迦无奈地轻叹,或许这复杂的一切都是场错误,早在她发现意外的端倪之时就开始的错误。
  
  “我们的婚姻也许和普通人的不同,但是不同的婚姻有不同的维持方法,”方竹语拉过她的手,认真地对着她的眼睛,“要过得快乐,是要两个人共同努力的。你若消极应对一切爱情中出现的危机,不是对程森很不公平吗?”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了解,看得出来程森爱尤迦并且对她很上心,对于一个甚少关注自己婚姻状况的男人来说可是一项堪称了不起的进步。而且,眼见他们夫妇爱情就要有了结果,却好死不死地在节骨眼上杀出个软禁尤迦的程咬金,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
  
  她对程森不公平?!安尤迦被好友的话轰炸得愕然不已。她是不积极没错,可是有“不公平”这么严重吗?“竹语,我不认为程森会很在意我的反应。”
  
  他是那样深沉且无所不能的一个男子,而她小小一个安尤迦,即便得到了他的爱又能怎样?
  
  “因为你不信任他的爱,是不是?”
  
  避开方竹语探询却又笃定的眼神,安尤迦牙齿暗合,偏转过头去。
  
  “尤迦,你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方竹语怜惜地伸手,轻抚她微微颤动的肩膀。
  
  尤迦一直是恬淡而容易满足的,在自己的世界里维持自己小小的快乐,那样的她不需要爱情,对程苍石的母爱才是她感情上唯一的要求。但是程森出现了,他挟带着丈夫和苍石父亲的双重身份创入了她的世界,搅乱了她平静如水的生活。
  
  同样是女人,她能理解尤迦是那样地急着在爱情的夹缝中寻求自保的方法;若是在前段时间,更会庆幸她没有将太多感情投入到没有保障的爱情中去。但现在不同了,她们都知道,程森是爱着她的,并且在努力地经营他们的婚姻,如此而来,若是不好好把握终于回归家庭的好男人,那不是亏大了吗?
  
  “程森的情人……”安尤迦仍偏着头,柔亮的棕发披泻而下遮住了脸颊。“她曾经打电话到家里,说她怀孕了。”平静的语调仿佛在转述邻家的家事,而膝上握紧的一双拳却泄露了心事。
  
  无法不在意啊,丈夫那帆般游弋于海洋上的心,终究是无法只停泊在自己这弯小小的港里。而无用的她啊,终究只能落得站在角落黯然伤神。
  
  方竹语拧眉,头疼地发现好友仍及尽所能地躲避可能出现的伤害,并且仍似以往地十分善于逃避麻烦。“尤迦,你相信程森的人格吗?”
  
  “……嗯。”自怨自艾的女人拔冗回答。虽然不相信他的爱,但对于丈夫的人品,她还是力挺到底的。
  
  “好吧。”向天翻个白眼,方竹语掏出手机,寻找八百年前出于好奇收集的电话号码,“尤迦,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丁蓉。”这个名字,自从那通电话之后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像根细而尖锐的针,时不时地戳刺她柔软的记忆。丁蓉,若是这名字的主人生下了程森的孩子,怕是就再也容不得她忘记了。
  
  “喂?是‘查无此人事务所’吗?”方竹语为某间白痴事务所的白痴名字再次翻个白眼“老袁,我不介意您老捏着鼻子说话伪装你请不起的秘书,但要记好我委托调查的事哦……”
  
  家里来人了吗?
  
  面对开敞的安全门,程苍石心中警铃大作。看看表,现在刚三点。妈妈在舅舅家住,父亲也还没下班,那么,是谁进了他家?
  
  拿出手机,他准备躲在楼梯间里给家里拨个电话。然而没给他动作的时间,大门已然从里面被打开。
  
  “苍石?”熟悉的声音。
  
  “爸爸?!”他用力看向站在门口的人,真的是父亲!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父亲一向严于律己,绝不会在上班时间回家摸鱼的……
  
  “苍石,你有东西要拿吗?”程森停住锁门的动作,转头问眼睛圆睁的儿子。“我要锁门了。”
  
  “哦,有,我回来给妈妈拿书。”他答道,随即为自己的失言懊恼。拜托,他难道猜不出来父亲的青白脸色是由于想念母亲失眠得来的吗?又往人家痛处上踩,他真是笨得和林某人有得比!
  
  “进去吧,快点,然后我送你过那边去。”程森打开门,将自己的一大陀东西往旁边放了放让儿子进屋。
  
  做儿子的很快就办完了事跟着下了楼,而看着父亲抱着那相当体积的东西,他好奇地看了几眼。呃,事实上是很多眼,多到做父亲的都注意到了。
  
  “那是给你妈妈的被子,”程森将裹得严实的两床被子放在车子后座里,示意儿子坐在副驾驶位上。“一会儿你也一起给她送去吧。”
  
  “妈妈要在舅舅家住很久吗?”程苍石心中一惊。连被子都要搬过去,莫非他们一家三口又要回复之前四散生活的状态了?
  
  “看你妈妈的意思吧。”似乎专心在驾驶上,程森的口气有些漫不经心,“你想她了?”
  
  “嗯。”他不置可否。相较之下,不知道谁更想她呢?
  
  “那就请她搬回来吧,三个人分开住也不像话。”
  
  “……好。”从反光镜里窥视一下父亲没有变化的表情,程苍石抿起嘴,转而观赏窗外的风景。舅舅的这招真狠,竟然让父亲几天就坐不稳了……不要笑不要笑,笑出来就破功了!
  
  几个转弯,别墅区尽头那栋白色的住所便近在眼前。稳稳停在草坪前方,程森灭掉车子。
  
  “苍石,你先去敲门,我拿被子随后到。”
  
  “哦。”他拿着给母亲带的书开门下车,一眼便望见不远处落地窗旁母亲和干妈的身影。回头看了下,父亲仍在车中坐着,看到他回头,他挥挥手示意他快进去。
  
  一溜小跑,他顺着草坪间的小路来到房子前,还没等他的手按上门铃,门就从里面打开来。
  
  “苍石,这么快就回来?”打开门,安尤迦笑着迎接儿子。刚刚就听到门口有车开来的声音,只没想到是苍石,她还以为得晚些才回来呢。“你让王叔叔送你回来的吗?”
  
  她看了看远处的车子,觉得有点眼熟。应该是行之哥给她安排的司机小王送儿子回来的吧。
  
  “不,是爸爸。”察觉母亲的身体摇晃了下,程苍石赶忙上前扶住,“妈,你没事吧?”
  
  遗憾的是,还没等他进一步表示对母亲的关爱,一个高大的身影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上前来接管了怀中的身躯。
  
  “尤迦?”程森紧紧蹙眉,动作轻柔地将妻子的脸抬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从眩晕中回神的安尤迦微睁着眼倚靠在丈夫怀里,心虚地借着这个机会重温记忆中的感觉。程森怎么会来呢?自己都没有亲自和他说住在这里的事,他会生气吗?而且刚刚才和竹语说到他呢,他就到了……
  
  为她渐渐回缓红润的脸色而松口气,程森一个弯身,将妻子抱了起来,“苍石,带我去你妈的房间。”
  
  “啊……”安尤迦为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抱住了他的脖子,“程森,我能自己走。”
  
  老天,竹语还在房间里呢,要是让她看见了……随着程森走进屋中,她的不安越升越高。然后,在看到方竹语,她的好朋友,坐在沙发上端着盘子一边咀嚼一边兴致盎然地观赏他们之后,她自暴自弃地钻进丈夫的颈弯里。这下好了,她的形象全都完了。
  
  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位访客,程森向方竹语点点头,脚步没停地跟随儿子进到了安尤迦的房间。
  
  小心地将妻子放在床上,他弯下身轻抚她的脸庞,喉头为那几乎迟到了一个世纪的触感而上下滚动。蓦地,他站起身,在安尤迦和儿子的讶异中转身走出门去。
  
  安尤迦的眼泪几乎是在他跨出门的一瞬间便冲出了眼眶,程森怎么了?他不再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吗,为什么不留下来?
  
  “妈妈,爸爸可能去拿被子了。”眼见形势不对头,程苍石连忙为父亲解释。母亲那么敏感,父亲又在关键时刻寡言,只有他来充当旁白了。
  
  “什么被子?”安尤迦转头落寞地拭泪,不好意思让儿子看到自己的多愁善感。唉,她以前并不是这样脆弱的,而自从爱上程森以后却什么都变了。
  
  “爸爸把家里的被子带来了。”凑上前,他摸摸妈妈的头,无比喜爱那如水般的柔软丝缎。
  
  还未待她再问清楚,就被卧室门口晃进来的一尾孕妇吸引了注意力。“竹语,你在吃什么?”
  
  方竹语踱着方步,笑眯眯地用勺子敲敲怀中硕大的饭盒,“在冰箱里找到的盒饭,好好吃哦!尤迦,这是哪家餐厅在卖的?”
  
  安尤迦抚额闭上眼,深刻地认为若是她此时站着,也必定会晕过去。“竹语,那不是餐厅买的,是我……”
  
  “林太太,借过一下。”程森抱着一层层包裹的被子绕道走过方竹语身边,小心地不让被子的边角扫到嚣张地在人家卧室里大嚼大咬的孕妇。
  
  “唔,不用太关照我,大家自便。”某人丝毫不觉得自己严重成为多余的人,仍然兴致勃勃地一边吞咽一边东瞟西瞟。
  
  “干妈,”程苍石拉拉她孕妇裙的下摆,“我知道哪里有提拉米苏和蓝莓烤芝士。”
  
  “哪里哪里?”方竹语万分急切,自从怀孕以后,她的甜食偏好被发挥到了极至。
  
  程苍石阴恻恻地咧开嘴角,“在客厅里,干妈。”很好,一语击溃!
  
  “怎么可以这样,呜……”方竹语满脸悲愤,低声哀鸣着被干儿子用拖的给拐出了卧室。
  卧室门被带上,寂静立即降临这一方空间。
  
  程森沉默着,将手中的一团棉被打开,轻轻覆盖在妻子身上。这里的室温比家里还来得低些,以尤迦怕冷的体质,即使是小小的休憩也需要做好防寒的工作。
  
  “这是家里的被子?”看着他坐在床边仔细地为自己掖好各个被角,安尤迦嘴角开合几次,却只是吐出了这样的疑问。
  
  不,其实不应是这样的……事实上她好想说些什么,想问他这几天有没有饿着自己,好奇他怎么会想起来把家里的被子运来,也想着,他是不是像她一样心中盈满了难解的思念。
  
  “你夜里睡觉不踏实,用家里的被子可能好些。”确定被窝被他整理得密不透风之后,程森仍将注意力集中在棉被上,又伸手在那上面摸索着什么。
  
  他记得是在这里啊,还是在那边?微蹙着眉,他心无旁骛地低头努力寻找。
  
  程森修长有力的大手在轻软的棉被上或轻或沉地来回顺抚着,偶尔还伸进被窝里探一探,本是无心的动作,却意料之外地轻易勾挑到了棉被下的敏感身躯。
  
  可怜的安尤迦咬着手指,用力忍住身体自然的反应,不让喉中的呻吟逸出口。
  
  刚刚那一刻她还在为重新听到丈夫久违的声音而感动得泫然欲泣,在下一秒就承受到了他突如其来的近于爱抚的碰触。而更令人羞愧的是,当她的大脑还没有转过弯来的时候,身体却先一步对熟悉的气息臣服了。
  
  她真的有努力抗拒那愈演愈烈的悸动,但那真的太难了。
  
  察觉到掌下原本放平的双腿屈起来,程森不解地抬头。然后,在与无限困窘的女人对视的一瞬中,他立即明了她脸庞上的撩人红晕与迷朦双眸出于何由。
  
  停下动作,双手支在她身体两侧,他慢慢向前倾身。
  
  将双臂贴在自己胸前的安尤迦无法言语,出神地沉溺在他那两汪深海中,心如擂鼓,却又似在宁静地期待。
  
  程森将自己的面庞贴近她的,很近很近,近到两个人深浅不一的呼吸交错着,温热的气息相互拍拂在对方的唇上。
  
  就这样对望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赋予了无与伦比的亲密。然后,似是受不了麻痒的摩挲,又仿佛被那海洋般深沉的视线迷惑了,女人轻轻偏首,让自己的双唇贴上他的,轻柔地辗转反侧。
  
  察觉他的唇有些干,她心疼地拢住他的颈,转而轻含住一片唇瓣,企图用自己的湿润恢复它往日的丰泽。一下,两下,专属于夫妻间的,那几乎不带欲望却温情至极的舔舐,终于令他舒适地闭上了双眼。
  
  他享受着她满含情意的温抚,忍住要将她紧紧抱入怀热吻的欲望,仍旧没动身形。他疏旷了那么那么久,就小小惩罚一下他矛盾的妻子吧……而且,这是他的尤迦呀……
  
  圆满地表达完自己对于他的怜惜与近来没有照顾好他的愧疚,安尤迦有些着急了。她吻得很认真,也比以往努力得多,看程森也感觉不错的样子,但他就是没有反应,没有像之前一样给予她热情的回应。
  
  为什么?又该怎么办?她好着急好忧心,担心着他是不是不喜欢她了,担心他是不是终于觉得她不值得他再放在心上了……
  
  不能哭不能哭,她太过爱哭了,好像除了哭就没有别的本领似的。对,别想那么多,就像竹语说的,她也要为他们的婚姻付出,对双方才公平——而且她是他的妻呀,在这名号的庇护下,她是有资格做一切的。
  
  喘口气定下心神,她一只手臂环过他的颈项,用另一只手捧住他脸颊凑上自己的唇,重整旗鼓。
  
  吻啊吻啊,几次尝试后,她口中的细软轻易进入那男人的温热腹地,无措却逞强地撩挑翻搅。于是,绵长轻柔的含润,变成了生涩的探吻。
  
  然后,当她听到他喉咙里几乎冲出来的沉喘,和耳旁突然变得急促的气息时,她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
  
  尤迦长本事了。当程森紧紧绷紧身躯握住双拳,竭尽全身力气去阻止血液集中到大脑上模糊视线时,还在自顾不暇地想着。他的傻姑娘太容易上钩了,一个小小的无动于衷竟然就能令她变得如此热情。
  
  只是她不知道这很危险,她还不知道来自于她的调情足以让他的整座火山爆发。他的欲望累积得太多,而拦截的理智却比纸片还脆弱,随时一点来自心仪之人的勾引都足够让它们倾泄。
  
  口中的芳润的滑腻,此时尤不知死活地游走。他想吻她,他想勒紧她将她吻晕,想抱她,想让这具专属他的娇躯在自己身下燃烧莺泣,他想看她那头柔丽的发为着热情而汗湿地贴在两人身躯上的妖娆,更想不顾一切地让她彻彻底底融入自己的怀里……
  
  渐渐放缓亲吻的步伐,安尤迦疲惫地认为,若是程森再没表示的话,她的舌头就真的要抽筋了。
  
  只一个人的亲吻并不能让她全情投入,且光是对付技巧就耗费了她多半的精力——唉,看来她确实没有魅力,甚至吸引不了自己丈夫的注意……
  
  只是,没给她再多时间胡思乱想,再也无法伪装君子的男人就俯首投降了。电光火石间,她被搂抱在一具宽厚的怀里,隔着几层棉制的布料,她感受到了那灼人的温度。
  
  贴服在几乎让她沸腾的怀抱里,安尤迦承受着绵密而热烈的吻。程森的吻从未像今日这般猛烈,他反客为主地探入了自己口中,用足以毁灭她的强悍席卷了她的神智,两双唇畔紧密地摩擦着,灼热的气息喷撒在处处敏感的肌肤上……
  
  不满于两人的相濡以沫,程森忘情地将双掌抚上衣料下朝思暮想的娇躯。仔细地用掌心的温度熨烫着一寸寸的光滑如丝,他碰触到了柳枝般的腰肢,引起了掌下人儿皮肤因激动而浮起的可爱颗粒;还有她背上柔和的起伏,像美丽雍然的山峦般温和;当然还有她敏感的胸房,挺立着对他的揉抚欲拒还迎……
  
  尤迦,尤迦,他的爱人啊,她知道他爱她吗?她知道他的叹息吗?她知道在他的心中,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吗?
  
  “森……程森!”身下模糊的呻吟,将他从痛苦与爱恋交杂的境地拉扯出来。老天,他做过火了!
  
  安尤迦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拔出激情,“程森,我有话要说。”天,他看她的眼神……意图太明显了……这说明她成功了吗?真、真好!
  
  “说。”他仍让两人紧紧贴合着,没有多加掩饰自己醉酒般酡红的双颊。
  
  “我,我想回家。”她不安地望着他,带着期盼、忐忑,与媚眼如丝。她想他,好想好想,她要回家,她要每天都和他见面,每天都一起睡觉,每天都分享这样的吻。
  
  纵然心中仍对爱怀有再多的不信任,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况且她还没有说爱,所以应当是安全的,在这样的条件下维持亲密的相伴应该是……可以的吧?
  
  程森笑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高高悬起的那颗心,直至此时才缓缓回落到原来的位置。原来,自己一直在这里等的,就是她的这句话。
  
  “可以吗?程森,我好想回家,带我回家吧!”热盼的声音,夹杂着些些着急的撒娇。
  
  “好,”他回到她的唇上,“我们回家。”


第九章

  冬去春来,温度在永恒的规律中周而复始,而十七楼户的落地窗前,也仍似以往地迎来了三月份温暖宜人的阳光。
  
  “尤迦妈妈,今天放什么曲子?”刚刚午睡起来的林逸熹询问着坐在窗前老位置上闲适地翻阅诗集的女人。
  
  自从干妈怀孕的事情小范围公开后,他老妈就拿来一堆胎教音乐回来荼毒众人的耳朵。他是不怎么爱听啦,但为了他那努力成长中的干弟妹,他忍了忍了!
  
  放下手中的书,女人仔细地偏头思索,“第一钢琴协奏曲,好吗?”
  
  “哦。”乖乖地依言办事,林逸熹还是耸耸肩,不敢苟同干妈的胎教品位。
  
  别人家孕妇都选柔和的小调来听,就连他那音痴老妈都乖乖地把莫扎特听到烂;可尤迦妈妈却非常地独树一帜,不仅是这样的独奏协奏,她对进行曲也是超级情有独钟……真不知道将来他的干弟妹会不会哼着土耳其进行曲出世,让接生的医生护士们也群情激昂一把。
  
  随着舒畅起伏的音乐响起,窗边女人手中翻动的书页定在某处,就着奶茶浓郁的香气,她的思绪像往常一样游离开来。
  
  这样的悠闲日子好像已经持续有好久好久了,久到有时让她会有恍惚的错觉,仿佛现在她所过的生活,还是那为了丈夫的叮嘱而努力加餐的日子。或者再久远一些,就像她独住的那段时间,一样的阳光,一样的沉静。
  
  悠扬的乐曲出现一个转折,恰逢沐浴阳光的女人抿唇,微笑。
  
  不,当然不一样。
  
  轻抚自己已现凸起的腹部,她无限温柔地加深嘴角的弧度。现在的她,可是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呢!而她是如此的诚惶诚恐,时刻心心念念地告诫自己要善待这个上天赐给她的宝贝,这样的她,如何能再沉静,又如何能再无欲无求地过活?
  
  不不,正如所谓的世事无常,她的生活,已然天翻地覆。
  
  有了仍在成型的孩子,有了尚称结构完整的家庭,她那习惯了悠游自在的心,也开始对幸福的蓝图蠢蠢欲动起来。若站在旁观的角度,或许她该嘲笑自己的没出息,明明之前把固守心房计划得好好的,偏偏现在又想望起难以触及的生活来。
  
  虽然如是地想着,然而心底仍有个日渐茁壮的念头紧紧攀附着她的心,促使她张开双手,抓住那些片片飘曳的小幸福,让它们在自己的家里开枝落根。
  
  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必须主动,必须站起来,竭尽所能地尝试着将她的家填充成一个正常的,充满爱的环境。而只有这样,她的孩子出生后才会幸福,不必经历像她所过的那样枯燥而冰冷的童年。
  
  为了孩子,她会奉献出最丰沛的爱,也会努力争取到孩子父亲的爱。她可以不奢望程森爱她,但她需要他给孩子的爱。
  
  “铃……”沙发上的电话响起,冲破了回肠荡气的乐曲声。
  
  “尤迦妈妈,我接吧!”林逸熹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喂?”
  
  “逸熹,是我。”电话彼端是男人的声音。
  
  “是干爹啊,”他转头瞄了眼关注着他的安尤迦,“我叫尤迦妈妈来哦。”啧啧,眼睛都亮了哦,恋爱中的女人!
  
  悄悄按捺住小小的雀跃,安尤迦踱到电话旁摸摸他的头,“谢谢逸熹。”
  
  林逸熹呵呵傻笑,“那尤迦妈妈,我打游戏去了哦。” 啊呀,不用谢啦,他不会在旁边当电灯泡啦。
  
  看着干儿子一蹦一跳地回屋把门关上,她拿起听筒,“喂?”
  
  “午饭吃的什么?”程森沉稳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仍以问饭为问候语。
  
  安尤迦坐在沙发上,将抱枕放在背后舒服地倚着,“宫爆鸡丁和香菇菜心,苍石没有回来,只有我和逸熹两人。”唉,明明只是例行的招呼而已,为什么她还是每天都接得很愉快呢?
  
  “睡午觉了吗?”还有查房哩。
  
  “嗯,睡了一会儿。”房间里的音乐被逸熹关掉了,留下一方寂静的空间使得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更形亲密了。
  
  “精神还好吧?”
  
  “嗯。”
  
  “觉得累吗?”
  
  “没有,挺好的。”
  
  “那本诗集快看完了吧。”
  
  “快了,还差几章就看完了。”
  
  ……
  
  林逸熹快疯了。
  
  他干爹有无聊到这种地步吗?每天都问一样的内容,他听得都能背下来了了!亏他还费劲巴拉地搞来窃听器天天听,人家新闻还每天都有不同咧……#@$%㏒£!!
  
  愤怒地将窃听器扔到床底下,他黑着一张脸开门,“尤迦妈妈,我去找苍石哥。”哼,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给冷面捣乱去。反正他们都是程家人,没差。
  
  “路上要小心哦!”安尤迦仔细叮嘱着,目送他出门。
  
  “逸熹出门了?”电话那边的声音似乎带着些笑意。
  
  “嗯,他去找苍石了。”
  
  终于走了。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程森也挥走一干围坐在沙发上,等待他为方才的讨论下结论的高层管理人员。“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把具体细节列出表来呈报孙总。”
  
  连摸摸鼻子的时间都没有,各位菁英立即收拾东西鱼贯而出。开玩笑,谁敢打扰老板同家庭电话?听孙总说老板爱家如命,尤其是对总裁夫人,俨然模范丈夫的样子哩。
  
  “那个,程森,你在忙吗?”试探的声音传来,令人轻易听出她的些些不安。
  
  “没有,刚刚结束了。”抓松领带,程森靠在皮椅上揉按太阳穴,“腰还会酸吗?”
  
  “什么?”她显然不在状态,仍在担心他的工作,“下次有公事就告诉我,别让电话耽误了你的正事。”
  
  “尤迦,我是说,”他懒懒地将脸颊贴近话筒,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敏感,“我是说,我昨夜没有太过控制,所以现在,你的腰还酸吗?”
  
  听筒里有短暂的沉默。程森丝毫不怀疑,此刻他的妻子正被自己的话轰得满脸通红,然后因为出离害羞以致于说不出话来。
  
  听着轻浅的呼吸声和阵阵几不可闻的抱怨,他的心头仿佛暖流过境,满处暖洋洋的。
  
  如果单纯从男人的角度来讲,尤迦的反应毫无疑问地完全满足了一个丈夫对妻子要求的所有。温婉善良,柔顺体贴,配上她柔和美丽的外表与显赫的家世,是男人的梦想之选。而他,正是那个幸运的人,几乎是不劳而获地娶到了这样的完美妻子。
  
  或许他该感恩,为了这种种令人羡艳的外在。然而并未如是的原因,是他所渴求的只是深藏在她身体的,那颗水样温柔宁静的心。
  
  尤迦如水,深浅有别却波澜不惊,恰似一片无垠的宁静海,万顷碧蓝地荡漾着祥和与安宁。当他接近这片海用手掬起一捧清凉的细流时,那曾是多么简单而又惬意的事;然而在他受到了这样的诱惑而赴身潜入深海时,无数捧带着阻力的透明围绕包裹着,纵使他四肢健全也无法再自由掌控。
  
  失控,确实是他一直恐惧着的,在之前的一些日子里。
  
  为了自己的不确定感,他也曾逃避到几乎想要放弃。只是,那宽广的海洋总是若有似无地轻抚他的焦躁不安,令他无法决绝而去。
  
  况且,他是真的爱她。从开始那一点点的喜欢,慢慢积累成今日对她浓浓的爱恋,这感情似是进行得不知不觉,然而待到他追溯时,却又发现它贯穿得顺理成章。爱上尤迦,实在是件太过容易的事。
  
  “对了,程森,行之哥又给我来信了哦!”电话彼端终于回复常态的女人又想起一件让她高兴的事,忙不迭地向丈夫报备。
  
  “是吗?”前一阵,为了方便他们兄妹联络,他给她买了台辐射较低的笔记本,并在对她的电子知识持续吐血中,完成了电脑使用方法的初段恶补。令人欣慰的是,至少现在尤迦每天都可以用它来收发电子邮件了。
  
  不过,他那远在德国的大舅子好像很闲的样子,每天每天都来电邮问候——安磐没事给他做吗?
  
  “他说有东西送我,明天快递就会送到家里。”
  
  “那好啊。”家里摆的那些东西,小到韦奇伍德限量发售的手绘骨瓷茶杯,大到索斯比拍卖的巨幅油画,只要是大舅子送的,没有一个不是昂贵又难搞的高级货……他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尤迦的好人缘带给他家的好处?
  
  “程森,你晚上想吃什么?”看到太阳慢慢西滑,那边的女人又想到了厨房里的事。
  
  “中午有剩下的吗?”
  
  “没有诶,我和逸熹都给吃掉了。”有点不好意思的声音。
  
  “冰箱里还有菜吗?”
  
  “嗯……有两棵菠菜,好像还有两块里脊肉。”
  
  “那好吧,”程森从皮椅上坐直身体,捞过手边的文件,“我下班去超市买些菜回来。油菜那样的行吗?”
  
  “油菜、西兰花,还有海带和一小块豆腐——我想做海带汤,昨天电视里教的菜式。”
  
  “哦,又有好吃的,尤迦,我的胃都快成你的奴隶了。”啧,看不下去。无趣地扔下文件,他继续调戏小娘子,“说,你怎么陪我一个为你而叛变的胃?”
  
  唉,叛变的,岂止是他的胃。
  
  “讨厌,不理你……四点了,我要去做蛋糕了,”听她的声音就像是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程森,要好好办公哦,我要挂了——”
  
  “记着别累着自己,听到了吗?”无奈啊,跟主妇煲电话粥却反遭唾弃。
  
  “知~道~啦,”小小声地,她笑得开心。“那我挂了啊。”
  
  “等等!”他突然十万火急。
  
  “怎么了?”
  
  “尤迦,你忘了吻别。”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唉,我们再过两个小时就又见面了,还吻什么啊?”极端无奈的提醒。
  
  “我们有早安吻晚安吻见面吻和离别吻,为什么不能有小别吻?”他抗议得理直气壮,存心欺负
  自己好脾气的女人,“尤迦,你不听话。”
  
  长长叹气的声音,“好好好,是是是,”安尤迦忍不住翻下眼皮,“我吻了哦,接好哦——啵!”好响。
  
  “好~,为夫收到了,尤迦乖,做蛋糕去吧。”
  
  “嗳……”好像有点不对劲,让她想想……
  
  啊!
  
  “程森程森!”她少有地高叫出声,“你还没有吻我!”
  
  哦哦哦……刚刚悄声推门进入办公室的孙沛钟吹了声口哨,真看不出来,嫂子很娇哦!女人果然都是多面的,他上次去老板家时看到的嫂子明明贤惠又得体,根本想象不出来是个能跟自己老公撒娇的小女人。
  
  “尤迦,沛钟来了。”程森坏心地提示。开玩笑,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真就傻呵呵地在电话里跟老婆玩亲亲?占占便宜就得了。
  
  “啊!那你们忙,我挂……嘟——”安尤迦羞窘至极,匆匆挂断了电话。
  
  “嫂子不跟你聊了?”孙沛钟把成叠的文件夹架在肩上,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溜达。哼哼,怪不得助理办公室里那些职员近来闲得直掉渣,原来是从他们老板那里就开始偷懒了——只有他还傻子似的天南地北地替人家奔命,哼。
  
  程森瞥他一眼,扎好领带,重新回到文件堆里,“你有意见?”
  
  “没有!作人家属下的怎么敢有‘意见’!?”他故意高声怪叫,酸溜溜地嫉妒他的轻闲愉快。
  
  “尤迦最近好像在做新口味的蛋糕,要不要去我家里尝尝?”
  
  梦寐以求的嫂子的手办蛋糕!!
  
  以一个七十公斤高大男人的标准,孙沛钟堪称轻盈地几步跳跃到程森面前,腆着一张谄媚的脸,“谢谢老板,我要吃。”
  
  程森头都没抬,“保留请求,以待查看。”
  
  “老板——”哀嚎遍野。
  
  咦?总裁办公室隔壁的助理处里,俯首工作的秘书们茫然地抬起头来面面相觑,是他们孙总又开始惯性抓狂了吗?
  
  捶碾捶碾捶碾、搅和搅和搅和,宽敞通透的厨房里,安尤迦全神贯注地加工着怀中一阔碗芋泥。
  很久没有做香芋蛋糕了,下午偶然回忆起那甜甜的香气,便莫名地让她胃口大开。本以为家里没有食材的,却没料到翻找佐料时在阳台发现了三粒尚新鲜的芋头,嗯,她真是太幸运了。
  
  “叮!”烤箱发出声响,提示她烘烤完成。
  
  “苍石!来帮我把蛋糕拿出来好吗?”她腾不出手,呼唤房中的儿子。
  
  “尤迦妈妈,好了吗?都要饿死啦。”林逸熹蹦蹦跳跳地尾随程苍石进入厨房,一脸迫不及待。折腾了一下午,他的胃都给饿小了。
  
  “吃货。”程苍石斜眼鄙视他,小心地打开烤箱,立即为翻腾而出的香气迷去心神。
  
  “呸!你才……”正要反驳的声音,随着食物的现形而消弭在空气中。
  
  “尤、尤迦妈妈,这蛋糕好、好……”林逸熹痛苦地向后趔趄几步,恍惚地抚额凄切哀呜,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好丑!好难看好恶心好不堪入目的蛋糕!!天,这真是尤迦妈妈做的吗?
  
  “怎么了?”安尤迦端详下自己的作品,没看出个所以然。
  
  “妈,这是什么品种的糕点?”踹一脚双手捧颊张着O型嘴作融化状的小鬼,程苍石提出疑问。
  
  没错,这个像长满了腐败化脓青春痘,又在青春痘上面熊熊冒油的烂脸的蛋糕,真的是他惠质兰心的妈妈做的吗?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哦,这个,”安尤迦笑出来,“是桂圆核桃蛋糕,用养心安神的桂圆和乌发润肤的核桃以传统的做法加工而成,是很滋补的中式点心哦,现在吃最好了。”
  
  “滋补。”幽怨的声音传来,林逸熹一脸壮烈地飘到程苍石旁边伸长手。既然滋补,就别浪费了……嘎兹嘎兹,嘎兹嘎兹。
  
  “铃……”是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
  
  “我去接。”安尤迦由着两个孩子玩闹,擦擦手走去接电话。快五点了,是谁打来的呢?
  
  “喂?”
  
  “……”
  
  “喂?请问找哪位?”没有应答,是骚扰电话?不会呀,什么人能有本事将骚扰电话打到她家来?
  
  “我是丁蓉。”
  
  立即地,安尤迦心中某条神经紧绷起来。是她?
  
  “有事?”虽然明知道她的存在已对自己够不成威胁,但阵阵不善的敌意仍汹涌而出。不是她不大度,然而作妻子又何时能与丈夫的情人和睦相处?即使那情人已是过去式的也一样。
  
  “安小姐,我希望能和你见个面。”那边的女人似乎失去了往日高涨的气焰,连声音都有气无力。
  
  “……”又是这个要求。安尤迦思索着,她甚至好奇起来,是不是每一对谈判的情敌都会有这样的会面呢?
  
  “安小姐?”
  
  “好,明天下午一点,你上次说的地方。”唉,她竟然变成了主动的一方。这样子好吗?
  
  “好的,那么明天见……”咯嗒,被主妇挂掉了电话。
  
  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话出神。明天,会是个什么样的会面呢?剑拔弩张,还是平淡如水?
  
  她只是好奇,并没有特别的紧张和担心。紧张什么呢,她占尽了优势不是吗?她的丈夫,三个月来每天正点下班回家,没有应酬没有野游,就连假日里也乖乖待在家里陪她做饭喝茶,就像竹语说的,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程森对她的重视和忠诚。
  
  如果丁蓉想二次引用上次伤她的那个借口,抱歉,躺在主卧室床头柜最底层的那张报告上,可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私人医师的口供呢。怀孕的,只有安尤迦她而已。
  
  唉……她是不是变得很泼辣?还没有见面,就想好了各种打击人家的说辞。但也只能这样了。若是三个月之前的她,还有可能为了丁蓉的挑拨就此退缩放弃;可是现在她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没有战斗就投降,岂不是有罪于腹中的宝宝吗?她呀,现在可是真正的母亲,而母爱,正是体现在这点点滴滴里的呢。
  
  ……
  
  嗯,倘若程森知道了她这样做,又会怎样想呢?
  
  他会知道吗?他又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这又是她在烦恼的问题。怀孕的事,竹语和两个孩子都知道了,但程森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没有对他说。一开始不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到了后来却又变成了开不了口。这事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了现在。
  
  但眼看孩子都三个多月了,再有理由也不该不说了……唉,有点担心,但还是尽快说吧,不管怎样,身为当事人的他总有权利知道自己身份的改变。……对,她会告诉程森,他要变成两个孩子的爸爸啦。而对于喜欢孩子的程森,他又会怎么表示呢?震惊,还是欣喜若狂?呵呵,她太想知道了!
  
  想着想着,安尤迦便按捺不住心中的迫不及待,小声笑了出来。至于明天和情敌的约会,早给抛到比爪洼还远的僧迦罗去了。
  
  ……所以说单纯的女人有时候命真的很好,就是因为她们少在复杂的事上操心。当一切都顺水推舟的时候,那船就真奇迹般地在桥头直了。
  
  “冷面,尤迦妈妈没事吧?”厨房的转角处,林逸熹满脸担忧地看着尤自傻笑的安尤迦。真可怜,干妈不但脱线,还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长久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把你嘴上的点心渣擦干净。”程苍石抛给他一张面纸作为回答。妈妈很容易满足,常常因为很小的事情开心不已,而他喜欢这样的母亲,温柔而且可爱。
  
  缓步走到沙发旁,他坐在母亲身边招呼她的注意力,“妈,晚上吃什么?”
  
  “……哦,菜胎肉丸、浇汁虾仁西兰花、家常豆腐和海鲜汤,好吗?”安尤迦立刻回神,严肃地专心于晚餐的菜谱,“你们还想吃些什么?”
  
  “那饭后甜点呢?”林逸熹宛如小号饕餮,吸了下流到嘴边的口水。
  
  “有芋头蛋糕和水果沙拉……”
  
  “喀嚓”正说着,门被打开了。三人一齐看去,是一家之主回来了。
  
  “爸/干爹。”孩子们乖乖打招呼,然后转身哧溜一下回自己屋去了。你知道,聪明的孩子总是识时务的。
  
  “你回来啦。”安尤迦上前接过程森手中的东西,笑靥如花。“买菜了吗?”
  
  程森一把揽过她,送上一记结实的吻,“买了。”
  
  她的丈夫果然是喜爱着她的。享受着温存的吻,安尤迦不禁开心地想。这样一来,她的底气就更足了;别说一个丁蓉,十个一起上她都不怕。
  
  科学家讲,世界上有%的成年人每天需要七到八个小时的睡眠,而对于儿童来讲,他们需要的睡眠时间则更多些。笃信科学的家长们一向背书般地遵循此律,于是在晚上九点半的时间,城市里绝大部分的孩子都开始被强迫就寝了。
  
  “苍石、逸熹,要睡觉了哦。”安尤迦端着两杯牛奶走进男生的卧室。
  
  这蓝白色调的卧室,本来只有一张单人床,是为程苍石准备的;无奈林逸熹来长住之时硬是看上了这房间,并且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表明自己要主宰这里的决心。地盘意识超强的程苍石当然不会顺他的意搬出去,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两人像蟋蟀一样掐得差点咬死对方。
  
  后来,为了不让程林两家绝后,安尤迦端出家长的威严、采用鹰派手段,又从客房搬来一张床让二人共享这间宽敞的卧室,才算解决了两个让人唾弃的小鬼的麻烦。
  
  这就两个男生会住在同一房间的原因。至于后来他们能长时间地和平相处,简单,所谓臭气相投就是在解释他们的行为。
  
  “都九点半了,喝完牛奶就睡吧,好吗?”放下牛奶,安尤迦无奈地看着两人仍在电脑上拼死拼活,知道自己的话起不了多大作用。
  
  “好好,尤迦妈妈,等灭了他我就睡。”林逸熹用力摇杆,两只眼睛杀成一片血红。
  
  “妈,我这就睡。”程苍石亦没太多工夫答理母亲的叮嘱。
  
  “好吧。”点点头,安尤迦退出房间。再让他们玩一会儿吧,然后叫程森来盯着他们睡觉,孩子们一向听他的话。
  
  好,现在所有工作都做完了,然后,该她上场了。
  
  主卧室门前,安尤迦连做十下深呼吸,感觉自己的手脚有些抖。拍拍额头,她胡乱鼓励自己,加油加油,行之哥保佑她宝宝保佑她,阿门。(……安行之能保佑她这个吗?)
  
  做完一切心理建设,她推开门,看到程森靠在床沿,正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忙着。
  
  “苍石和逸熹睡了?”看到妻子回房,程森停下工作,保存文件关上电脑。
  
  他不是工作狂,事实上,随着居家时间的增多,他近来越发对公事感到倦怠了。理智地说,这真的不是什么好现象,尤其是对于一个企业主事者来讲。
  
  “没有,一会儿还要麻烦你去叫他们睡觉。”安尤迦关上大灯,在床头灯的柔和灯光下钻进被窝,利落地三下两下褪掉睡衣。因为心中有事,她甚至没多加享受肌肤与纯棉摩擦的舒适触感。
  
  脱下厚实的睡袍,程森滑进被里,轻轻揽住柔软温热的娇躯。尤迦的被贴着他的胸膛,他的下颌靠在她的头顶,这是他们最喜欢的睡眠姿势。虽然不似有些人偏好让地肢体纠缠在一起般的热烈,然而像紧紧相排的两只虾米一样的亲密无间,亦令人感到无比的舒适与安详。
  
  他享受如此宁静自得的生活,没有大的波澜,只是静静地流淌着轻缓的恬美。这样在旁人眼中或许太过平淡无奇缺乏生气的生活,却正合他越来越好静的性格。
  
  时钟悄悄地滴答,卧室里只剩两人轻浅与绵长呼吸交替的声响。他被下的手掌,轻抚着妻子的臂膀,偶尔也不加力道地在几处柔软曲线上作个停留。
  
  安尤迦微微眯着眼,像只猫儿一样在偎他的怀里,心中噼噼啪啪地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正想着,她在棉被边缘无意识游动的手便摸到了某条布料。定神一看,她无声地笑出来。是那个啊,呵,那整齐缝在被子边的几条一寸见宽的布条,还是程森的手笔呢。
  
  几个月前她还在行之哥家里住的时候,程森曾抱着被子来找她,就是给她送这两床被他加工过的棉被的。她睡觉不老实,夜里经常被棉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在家里的时候还好,因为程森都会帮她把被子梳整好,但是行之哥家里是没人提供这项服务的——于是他就想办法在棉被两旁都缝上布条,让她可以将它们绑在床脚上,用来避免她把被子做成猪笼草后闷死自己。
  
  程森的用心,她看的出来。
  
  现在还有多少男人肯为自己的女人动针线?更何况,他是被众多佣人伺候大的少爷。连身为女人的她都对女红没什么研究,可想而知程森是如何历尽辛苦才做完这功课的。苍石后来说,那天下午他回家给她取书时正巧碰见程森出家门,这样看来,他是把自己严谨尽责的精神都耗在那整整半天工夫里了,而且非常地淋漓尽致——那些针脚,真的非常细密整齐呢。
  
  两个星期前,竹语在某次良心发现来探望逸熹时曾注意到这些棉被上的玄机,而在听完那些布条的来历后,她不无羡艳地捶胸顿足,“林棣茗那死男人从没这么体贴过,知足吧你!”结果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她还一直不忘试图扯下几条作为教育范本带走。
  
  “爱的布条子”,是后来竹语送给这些“男红”作品的名称,唉,听得她还怪受用的。
  
  “在偷笑什么?”不满她一个人得意,背后横过一只大掌轻搔她的颈项,要求将愉悦对等分享。
  
  “程森,”放下布条,安尤迦转过身子面向丈夫,顺带对着他裸露的锁骨吹气,“嗯,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程森对她突然提出的问题有些诧异,尤迦从没跟他探讨过类似的问题。再低头俯视怀中人扇动的睫毛,他心中的警铃开始呲哇乱响。嗯,非常可疑,不能排除尤迦闲闲没事钻自己小牛角尖的可能……女人要是钻起牛角尖来可是很危险的,他必须自立救济。
  
  抬起她线条柔和的小下巴,程森送出一枚和风轻舞的笑,精准地将面部肌肉拉伸到表现为至极温柔的角度,“按照我个人的标准,你是一位九十分的妻子。”
  
  “九十分,为什么?” 意外地听到了回答,安尤迦兴致勃勃地主动勾住他的肩背,特意睁大的眼睛上还布满了亮晶晶的星星,难得好奇一回,她好想知道哦!在程森的眼里,她是个怎样的九十分呢?
  
  “做运动的时候,某人不够热情主动,不能满足为夫我的唯美构想。”程森屈起食指刮刮她渐渐泛红的双颊,心中正不可自抑地得意窃笑。太好拐了,他可爱的尤迦,她的纯良总是令他的成就感多到泛滥。
  
  “讨厌。”她报复地用力用头顶他下颌,伏在他肩上的手感受到来自胸膛无声的震动。讨厌,就知道他在心里偷笑。
  
  “我是说真的,”男人棉被里的腿夹住她的脚,供给热量的同时继续逗弄,“要是某人再认真一点,我会给满分也说不定。”
  
  “哼。”抬头看看表,安尤迦推推枕边人,“该去叫孩子们睡觉啦,快点。”
  
  “是是是。”叹口气,程森起床穿衣,认命地扮演黑脸严父去了。
  
  看着他出门,她拉拉被角,身体在棉被里缩成一团。好,一会儿等他回来,她一定得说了。
  
  呵呀,又兴奋又紧张……
  
  悄悄停驻在主卧室门口,返来的程森对着床上背向他的棉被球静望不语。尤迦心里有事,而且仿佛还和他有关。不然,她会开口说出来,在她跟他拉家常的细细絮语中。
  
  事情看起来是挺严重的,能让尤迦时不时地分神。不过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从她吃饭时无故傻笑上就知道了。尤迦日渐开朗,因此他不太担心她的精神状况,只是心下多少有点好奇,也不晓得尤迦是否愿意和他分享心事。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吐口气。
  
  走着看吧,毕竟他们的关系还在磨合中前行,能达到这种境界已经很不错了。即便有时心中无法抑制地呐喊着要求她投注如他般汹涌的情潮,行动上也得小心翼翼地不能表现出操之过急的烦躁。他要全部的尤迦,而这需要慢慢来。
  
  没关系,耐心,他有的是;滴水石穿,他也领悟得非常彻底。
  
  听到程森进屋关门的声音,安尤迦感到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当下一刻,他又回到她身边凑上熟悉的体温的时候,狂跳的心脏却又反射般地渐渐缓和下来。这太奇怪了,让她紧张的根源,明明就是他呀。
  
  “我关灯咯。”密密环抱住她,程森打算休息了。他明天有好几场会议要主持,耗费精力得很。
  
  “嗯。”关了灯黑漆漆地看不见表情,她也比较安心。
  
  缺少了主要光源,室内暗了下来。厚重的窗帘阻隔了月光的照拂,形成完全私密的空间。
  
  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安尤迦确定程森在逐渐进入睡眠状态。
  
  “程森,”她小声探询着,“先别睡。”
  
  “嗯。”寂静的空间里,他的声音显得磁性十足,他还没睡着。
  
  “程森,今天下午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她有些口干,但仍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日的节奏。“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例假了。”
  
  “嗯。”一抹精光,穿透墨色的空气注视着不住咽口水的女人,连带着牵起性感的嘴角。嗯,有人要招供了。
  
  “然后,我很奇怪,就查了下日期,”安尤迦自编自导自演得不亦乐乎,“一看,呀,都三个月没来了,我都没注意!”
  
  “嗯。”真有女人三个月不来都不知道吗?程森很想严肃地和她探讨这个问题,但是不行,他憋笑还来不及呢。
  
  “然后,嗯,我很担心,”安尤迦屏住呼吸,在察觉身后人的气息没有紊乱之后,放开胡扯,“就想是不是得病了。”
  
  “嗯。”
  
  “然后,我就想找药吃。可是又一想,我们都没有避孕,所以,”她咽口水的声音几乎大到有回音,“我就想是不是怀孕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避孕试纸实验了下发现真的是怀孕了。”一口气结束。
  
  “啊,真的吗!”程森突兀地起床开灯,然后把她的身体转过来扳正,微微掀开被子一角草草看了下她的肚子后迅速把棉被密实掖好,之后再以不可思议的惊喜目光注视她的脸,“真的吗尤迦?!太好了,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完全准爸爸的反应,只是动作流畅得太过匪夷所思,高叫出声也不大符合他的本性,如此而已。
  
  “呵呵……”安尤迦眼角弯弯地笑。她完全相信了,事实上她只企求能从说谎的窘境中解脱开来就万事大吉了。
  
  “我们的孩子!”程森连人带被地用力抱住她,似乎仍在持续激奋中,“尤迦,我真的好爱你!”
  
  我真的好爱你。
  
  我真的好爱你。
  
  空气停滞了,只剩晴天霹雳,震如雷击。
  
  说了,那个心照不宣的避讳,那个被合力压藏的字眼。
  
  ……他说的,还是她说的?
  
  都是?都不是?
  
  然后呢?怎么办?
  
  不约而同的沉默里,交颈的两人看不到对方的面孔,能感觉到的,唯有不变的温度和参差进出的呼吸。
  
  乱了,都乱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交手中,费尽心机维持的平衡,终于被破坏怠尽。
  
  ……
  
  以后得好好把身体养壮了啊。他说。
  
  嗳,是啊。她说。
  
  多吃一些,还要多睡。他又说。
  
  嗯,知道。她回答。
  
  明天我就去买孕妇食谱,也该买些小衣服了吧。他问。
  
  不用,还早呢。摇头。
  
  也对,那先睡觉吧,挺晚了。
  
  好,晚安。
  
  晚安。
  
  关灯,睡觉,一切都很好。
  
  只是长夜漫漫,难成眠。


第十章

  今天竟然是个阴雨天,在阳光灿烂了那么多个日子之后。往日高而湛蓝的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像久擦不净的玻璃;空气的气压也明显变低,让人在三月天里喘不过气。阴天本已难得,然而更过分的是,在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居然给它在没半片乌云的情况下淅淅沥沥地下起绵绵小雨来。
  
  都以为三月的细雨不刻便会渐渐褪去,岂料下午两点,天却更阴了。脏兮兮的阴霾天空让人提不起劲,不时打在窗子上的雨点也滴答滴答的惹人心烦。愈加昏暗的光线,迫使向来只仰赖阳光的大采光办公室也不得不在白天开了灯。
  
  沉闷在写字楼里穿梭遍布,然后便开始有人埋怨昨日晚间新闻之后的天气乱报,相当一部分人还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霏霏小雨而收起了笑脸。
  
  “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把具体细节列出表来呈报孙总。”会议室里,高居首位的男子终于发话,结束了死气沉沉的冗长讨论。
  
  “是,程总。”在座众人像在公厕里摆脱便秘一样悄悄长出一口气,麻利地收拾文件蜂拥而出。不一会儿,在离会议室够远的走廊尽头,菁英们弃尽前嫌地挤在一起,共同为还能呼吸到外面空气的幸运慨叹着。那团和谐的气氛,几乎让为了调停派系斗争而永远头疼的孙沛钟感动得涕泪纵横。
  
  “仁兄,下面的两场会议你还参加吗?”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孙沛钟尽职尽责地提点自己的老板。
  
  上面三场会他根本就没在听,对各科部的汇报也无动于衷。如此严重的走神,别说一拨拨与会的职员们,就连倒茶小妹都看出来了。
  
  唉唉唉,“明天把具体细节呈报孙总”,这么明显的敷衍,他老兄连掩盖一下都嫌懒。当真人家是老板呢,肆无忌惮地当众摸鱼也没人敢有二话。接下来的两场会都是和别家公司讨论相关合作的案子,而兢兢业业一心为公的孙沛钟他,如今也只能期盼着由自己来主持会议,顺带祈祷老板别丢了自家公司的脸面。
  
  唉唉唉,这公司到底是谁家的呀,凭什么老板丢的烂摊子要人家打工的人来收拾呢?他好无辜哦。
  
  看了自怨自艾的老友一眼,程森无言地掏出烟点上,靠在椅子背上大口吞云吐雾。
  
  他只是无端心烦,和其他的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
  
  半支烟,静静地在他手中消耗着;丝丝缕缕的轻烟扶摇直上,和着沉默盘绕在周身。然后,随着他吞吐的动作,那妖柔扭曲的烟絮又慢慢地消散无形。
  
  对,和其他的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和昨晚尤迦的失眠无关,和他自己心底莫名的忐忑无关,当然,和农历年以来第一场缠人的淫雨亦无关。他只是无端地感到压抑,而这些许久违的感觉却该死的糟透了。
  
  “一会儿的两个会还是麻烦你来吧。”捻熄尚未燃尽的烟,程森从座位上起身,随即为身体某处肌肉的酸痛皱起眉——昨夜僵化未眠的恶果。
  
  “在下义不容辞。”嗅到潜潜隐露的躁意,孙沛钟耸耸肩为他打开会议室大门。不知道老板家里又出什么乱子了,昨天看着还好好的呢。嗯,嫂子,祸国殃民哪。
  
  吩咐秘书拒绝任何人的来访,进入办公室里间小套房的程森打算睡上一觉。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干,失去意识是最好的选择,即使那只是短暂的奢侈。
  
  头一沾上枕头,阵阵睡意便席卷而来。然而,二十分钟过去了,床上的人却仍在辗转反侧。
  
  程森确定自己困乏的程度足够安眠,但他睡不着。这很没道理,他知道,也尽量在冷静地分析原因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他的潜意识才如此强烈地反抗身体的休息。问题是他忘了什么没做呢?一向谨慎的他疏忽了什么?
  
  “老大!”门外响起孙沛钟的叫声,“你的手机落在会议室了,我把它放你桌子上了啊!”
  
  原来是这个。程森从床上坐起来,是他忘了给尤迦打电话,每天例行的聊天电话。
  
  拿过床边的分机,他拨打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咯嚓。”正在接通的线路,被他下意识地挂断。
  
  扔回电话,他又躺回原来的姿势。算了,自己心里还一团乱呢,别又凑上去搅和尤迦了——她的状态根本比他更甚。于是闭上眼睛想要入眠,但思绪却又不争气地兜回到天晚上。
  
  尤迦看起来被他吓坏了,在听到那句似假亦真的话之后。她显现在那双眸中的慌乱,以及久久不能平息的微颤,都令他无味陈杂,心疼不已。女人难道不希望听到爱人说爱她吗?她不是应该高兴吗?天知道他为了能说出那句肉麻的话练习了多久!
  
  为什么后来她没有焦距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他是那样没有信用的人吗——还是,她不相信他说的话,她根本不相信他爱他!
  
  心如江海,奔腾翻倒。程森不知道自己的眉头正紧紧蹙起,面上也浮现冷酷的线条。
  
  双拳发出骨骼摩擦的声响,他紧咬牙根。不,冷静下来……
  
  很好……是的,沸腾的愤怒往往是导致错误的愚蠢因素,而他爱尤迦,所以会公平对待彼此,他会认真地换位思考。
  
  狠狠出一口长气,他强迫自己躺平,试图用平和的心态来模拟妻子的思维模式。
  
  以世人的观点来看,程森是个成功的商人。而他之所以在诡谲莫测的商界里长立不败之地,关键的一点就是能够准确地把握对手的心理。对象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小动作,都是他大脑运转拼版的素材——别的不敢讲,但揣测别人的心思确实是他历来的强项。
  
  ……
  
  ……
  
  失败。
  
  程森痛苦地发现,他的强项也在尤迦面前落马了。关心则乱,尤迦啊尤迦,真的是他千年不变的对手……
  
  尤迦的思想全部是由飘渺的神游构成的,她每天在家必做的功课就是神游,而他又怎么知道她神游的路线?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还真的必须承认,自己神游的功夫确实做得不到家。
  
  只是,尤迦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
  
  用手遮住眼,程森无奈放弃了探询。他看他还是睡觉吧,越想越为自己的遭遇难过。好不容易敢于示爱,却被爱人当成猛虎野兽……还想着从尤迦嘴里听到同样的话?哼,有他等的了。
  
  两点过五分。安尤迦把视线从挂表上收回来,匆匆套上薄棉衣准备出门。
  
  她昨夜很晚才入眠,所以晏起;又因为脑子一直处都在混沌状态,所以忘了今天还有约会——还是刚刚瞄到电话,才想起来早已安排好的日程。
  
  和情敌的约会呢,竟然因为健忘而迟到……烦上加烦。
  
  “安小姐,这里。”刚刚进入楼下的咖啡厅,便听到一个坐在窗边的女人招呼她。
  
  “请坐,”丁蓉对她做了个入座的手势,“想喝点什么?”
  
  “西柚汁,不加冰。”将外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安尤迦悄悄打量她。美丽的脸,匀称的身段,嗯,明显没有怀孕。这女人她见过,她有印象,她们曾在一家餐厅门口对峙。只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若不是此人三番五次打扰她,她就会把这人给遗忘掉了。
  
  “一杯咖啡。”丁蓉点完饮料,转头对上她漠然的眼神,“很久不见,安小姐变了很多。”
  
  “是吗。”你的废话却仍然很多。
  
  安尤迦感到自己渐渐进入状态,久违的小姐架子慢慢摆出来。高傲冷漠,难以亲近,典型的千金气势,令人恨之入骨又迫于形式不得不低头。想来此女若是计划对她拍桌子叫嚣的话,怕是找错人了。想她安尤迦,也是狼虎窝里长大的啊……唉。
  
  “我就要移民了,所以总想着找你叙叙旧,”丁蓉令人遗憾地没有表现胸大无脑的意思,伴着微笑甚至还有些气弱,“谢谢你能来。”堪称低三下四的语气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手的凌厉气魄。
  
  “不谢。”安尤迦持续高姿态,心下盘算着小九九。看样子,她的出国并不情愿,因为什么呢?和程森有关吗……又是程森,她的生活都成围着他转的了。
  
  “也许你还不知道,”丁蓉微微勾起嘴角,却只泄露一丝苦涩,“我结婚了。”
  
  “恭喜。”关她何事?安尤迦专注于侍者奉上的西柚汁,爱搭不理。
  
  丁蓉直直盯住安尤迦,一张精致的面容绷得死紧。“我丈夫是个美国人。”
  
  察觉这女人似乎快要发作了,安尤迦不着痕迹地将一只腿挪到椅子外侧,方便不克时离开。
  
  “你知道吗?在我还没放弃程森的时候,他就找上门来,”丁蓉的目光闪过一丝愤恨,凛冽的光芒射向对面无动于衷的女人,却终于没有什么危险动作。“他说他要娶我。”
  
  “我当时真是昏了头,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蒙骗,轻易就上了当。”她情不自禁地摇头,眼神渐变迷茫,“我还想,好啊,你程森不要我,自然有人抢着来追。
  
  “现在想想那念头实在天真得可怕——在这个圈里有谁能不看程森的眼色任意行事?偏偏我还为外国男人的追求沾沾自喜。那人年轻漂亮又有钱,在美国还是小有名气的时装设计师;他追求我的时候说的一套一套的,到最后我还真以为他爱上我了,于是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可谁知道在结婚后的第二天,他就变脸了。”点上凉烟,丁蓉语带讽刺地陈述着,像是事不关己。“在家里一句话都懒得和我说,每天每天出去和女人混,然后再带一身的香水味回来。我气不过,就和他打。他脾气不好,但打架的时候却好像顾忌着什么不上手。”说到这里,她突然尖利地笑出来,声音分外刺耳。“那时,我还自以为他心疼我呢。”
  
  “直到有一次我们又起了冲突,他被逼急才失言说出来,”烟头被狠狠地掐灭,丁蓉紫色的指甲像细钳一样蹂躏那节香烟。“他冲我喊,要不是收了人家的钱,他才不会和破鞋结婚,也早就打死我了。”
  
  原来,她被骗了。
  
  安尤迦为这个变态故事暗暗心惊,心中不禁为幕后黑手的冷酷微颤。利用女人仅存的天真来摧毁她,那个故事背后的人,是真的懂得使一个女人彻底崩溃的方法——实验证明,这手段确实灵验,但也十足残忍。
  
  丁蓉,她的前情敌,褪去了凶狠的外表,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安尤迦轻轻顿首,露出一抹冷笑。
  
  说了一堆,还是想企求她的怜悯,这被她丈夫抛弃的前情敌。丁蓉一定有什么事有求于她,才将自己的丑事抖落出来——连自尊都不要了,她的窘境可见一般。
  
  不过遗憾的是,拜安家人的血统所赐,对待不善者她向来具备充足的冷血因子。如果前情敌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所能做的,最多也止于不再落井下石而已。
  
  “安小姐,我就要跟那个杂碎到美国去了,也永远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丁蓉抬起眼,幽暗的视线攫住她的每个表情,“所以请你实话告诉我,买通那人来折磨我的,到底是不是程森?”
  
  安尤迦闻言抬眉,为她的问话微愕。程森?这女人……想象力真强啊。
  
  一个无心的勾唇,却被丁蓉当成是默认。“是他!真是他干的!”她蓦地站起来,愤怒的火焰燃烧周身,脸色惨白地用目光吞噬对面的女人。“他为了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安尤迦皱眉,心中为她愚蠢的举动叹息,她太冲动了。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果然,两个壮硕的保安人员正从不远处走来。
  
  “我跟了他多长时间你知道吗?”丁蓉继续咬牙切齿地说着,她的全身都在颤抖,不得不撑住桌子来稳定身躯,“我有多爱他你知道吗?你们都以为我更爱他的钱是吗,告诉你不是!我爱的是他,是他程森这个人!”
  
  赤裸裸的叫嚣,挑衅的口号竟然是爱。安尤迦顿时心中翻搅如麻,一股火气冲上心口,“住口。”
  
  “你凭什么叫我住口?”丁蓉不屑地冷嗤,干黄的手指直指向她,“你,除了有钱你哪点比得上我,你以为是千金贵妇就有多了不起……你们干什么!”还没说痛快,她指点的手臂就被人野蛮地折向后背。
  
  “妨害其他客人人身安全,小姐,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办公室。”不知何时散尽客人的店里,保安冰冷的声音来去回荡。
  
  “你说什么!”被钳制的丁蓉不可置信地叫嚷,然后在发现店里只剩他们几个人的时候终于升起了危机感,“安尤迦,是你干的!?”恍然大悟般地尖叫。
  
  真是够了。安尤迦撇过头,抓过自己的外套。
  
  “放开我!你以为你得到程森了是吗?别自以为是了,他能真心要你这被婆家厌恶的……唔……”口鼻被保安挥拳相向,阻住了挣扎出口的恶言,也成功让失去控制的女人昏厥过去。
  
  “程夫人,让您受惊了。”餐厅经理后知后觉地从吧台后面赶来,擦着汗欠身表示服务不周的歉意。
  
  冷淡地点头,安尤迦起身穿上外套。在偏头整理领子的一瞥里,她看到了吧台后面探头探脑的几个服务生。从表情上看,他们显然对刚才的戏码兴奋异常。
  
  注意到眼前千金贵妇的目光中出现不满,经理立即顺藤摸瓜地发现他的员工们正在为他制造麻烦,“看什么!还不回去工作!”还看!想让你们老板早点破产回家吃自己吗?!
  
  大声斥责完毕,他把汗涔涔的笑脸转回千金贵妇的脸上,之后表情立即被冰冻。“程夫人……”呜呜,还有什么吩咐您说出来就好了,不用这样子散发寒流……飕飕,飕。
  
  看到经理已然石化,安尤迦把钱和帐单放在桌子上,转身之前轻轻抛下一句:“别多嘴。”
  
  雨滴,疏疏密密地打在伞上,持续着闷吞吞的声响。就快到下班时间了,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五颜六色的雨伞三三两两地擦边而过,昭示着人们不再接受摩肩接踵的碰触。
  
  其实家里还有一些存粮,她本不用到街上的超市买菜的。从咖啡厅里出来,安尤迦漫步在前往超市的途中,轻忽的视线集中在自己缓慢的步伐上。只是家里一室的寂静必定会加剧心下的烦乱,而此刻的她需要鼎沸的人声淹没心中的杂音。闹中取静,不失为集中注意力的好方法。
  
  ……也不知道丁蓉是不是会从此消失在她眼前,在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之后。
  
  对于安尤迦来说,丁蓉单薄的存在早已构不成威胁,所以没必要也不想深究到底是谁对前情敌下了套的——她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丁蓉来找她,至多不过提供了一场热闹给她看而已。
  
  她在烦恼着的,始终都只有程森。
  
  程森昨天说,他真的好爱她。
  
  感动吗?是的,她是真的感动,不论那句话是真是假。而且不知为何,她心底总有个声音在说,程森说的都是真的,他是真的爱她。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应该信任程森吗?她该就此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感情全部投入到他张开的双臂中吗?进退维谷间,角落里潜藏的担忧便越发使她夙夜难安。爱,她最后的防线,还要不要坚持?
  
  程森,程森,她的爱人,她该拿他怎么办?
  
  心头某处些微的揪拧,使安尤迦怔愣在人群川流不息的超市里而不自知。身边,有购物车碰撞的声响;周围,也充斥着妇人的喧哗和孩童的吵闹。熙熙攘攘的一片混乱,却无处不在地洋溢着生活的勃勃生机。
  
  实践证明,战场般的超市里,漫不经心最为要不得。安尤迦被匆忙的行人接连撞了两下,踉跄中被迫回神。
  
  她反射地环视四周,看到了来来往往的人群;然后,似是在不经意的瞬间,她触到了近在咫尺的人生。
  
  原来,大家还都在生活着。
  
  静静伫立在货架旁,她为发现那杂乱却真实的存在而莫名微笑出来。原来,每天,来买菜的程森都会被生活这样的亲近着;而她,却把更长的时间花费在自己的落地窗前……
  
  也许,他们的视野从来就不能相提并论。
  
  “大嫂!”一窝干草……不,是顶着蓬状头发的程淼突然出现在安尤迦面前,一只手在她眼前不住挥舞,“大嫂,你没事吧?”她一进超市就看到了大嫂,但她看起来好像很虚弱的样子,吓得她作小姑的赶紧来光速救驾。
  
  “嗳,是淼淼啊,”安尤迦看清来人,有点惊喜,“我没事,不用担心。”
  
  发现她是独自一人,程淼不敢苟同地摇头:“大嫂你自己来买东西?”超市人这么多,柔弱的大嫂会被挤成一枚柿饼。
  
  “是呀,你来买什么?”安尤迦点头,提起别人丢在货架旁的篮子。
  
  小心为她格开一位相当吨位的妇女,程淼满脸苦相:“哎,是孙叔叔让我来买饮料,他在车里等着呢。”
  
  安尤迦为她的措辞笑出来。
  
  程森的朋友小孙似乎非常喜欢逗弄淼淼,常常连压制带宠爱地欺负她,而每当淼淼为他的行为抓狂的时候就尤其重视口头报复,比如给小孙“孙叔叔”、“孙阿姨”、“祖母”之类的爱称,逞个嘴上的英雄。
  
  “大嫂,你要买什么我帮你拿去,然后一起回家好吗?”程淼建议,直觉不赞同她在人潮汹涌的地方久留。
  
  “不用了,这离家很近,我只是想来散散步。”微笑拒绝,顺便轻拍小姑的臂膀以示感谢,“你孙叔叔还在等着你呢,快回去吧。”
  
  程淼也不好勉强她,“那我先走了,你要小心哦,这里人人多空气又不好。”
  
  “嗯,再见。”挥挥手,安尤迦目送她陷入交款的长龙中,转身回到生鲜蔬菜区。她得快点买菜,说不定逸熹和苍石都要到家了呢。
  
  “嗳,我刚刚在超市看到我大嫂了!”钻进银灰色的房车里,程淼迫不及待地跟驾驶座上的人分享见闻,“我叫她跟咱们一起走,可是她说是来散步的——超市那么挤,有什么步可散啊?”
  
  伸过一只大手,孙沛钟探向那窝欠揉的乱草,“嫂子高深莫测,不是你一介弱智儿童可以参透的。”
  
  “变态,不要弄乱我的发型!”程淼靠在车门上用他练习踢腿,“大嫂弱不禁风,我大哥会担心的啦!”
  
  “这你倒不用担心,”孙沛钟转而进攻她的笑穴,刺激她缩成一个小球,“刚刚我看到老板也进超市了,他每天都这个时间来买菜,或许他们还能碰上呢。”
  
  “真的吗——死变态!色狼!你碰到我胸部了!”
  
  “啊,你还有胸部啊,怪哉!快让我摸摸是不是真的……”地下车库里,隐秘的空间上演开限制级动作片,儿童不宜。
  
  胡萝卜、土豆、青豆,嗯,再俏一些嫩笋进去好了——不知道这时节有没有好的笋?安尤迦拿着菜篮子,认真地在货架上挑来捡去,唯恐自己主厨的咖喱饭得不到新鲜的材质。
  
  拿过一盒胡萝卜,颜色不好看;换一盒,纹路太多还有虫洞;再拿一盒,形状好怪,明明是胡萝卜为什么长得像人参……吹毛求疵的主妇来来去去的挑拣着,不时挑剔地轻皱眉头。这间超市都不会进好一些的胡萝卜吗。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盒晶莹剔透、红嫩可爱、体貌端正又品行优良的胡萝卜送到她的面前,让她不禁眼前一亮。是谁这么好心……安尤迦带着感激的眼神看过去,啊,这条领带好面善……
  
  “就这盒吧,别再挑了。”突然现身的程森接过她手中的篮子把胡萝卜放进去,伸手揽过她的腰,“怎么自己来买菜?”
  
  “诶,你也来了?”挨近熟悉的胸膛,安尤迦不掩惊讶。
  
  “家里电话没人接,你的手机又没开。”程森护着她避过人群,“还买什么?”
  
  被他搂得紧紧的,安尤迦听出他淡淡的责备,“对不起,嗯,我出来散步时忘了开机……”
  
  程森停住身,低头凝视一双掠过心虚的双眸,“下次别忘了。”
  
  “嗯,”安尤迦自知理亏,便也顾不得别扭几小时之前的事,连连向他点头,还一并将双臂缠上他的胳膊以示乖巧,“下次一定不会了。”诶,快点原谅我啦,周围人都在看了。
  
  程森注意到她满脸遮遮掩掩的羞意,也不再多加追究,只腾出手端起她的脸来凑上亲昵的唇边吻,“乖。”
  
  “哦哟……啧啧……”周围响起一片夹杂嫉羡的三八唏嘘声,“现在的年轻人哦……”都是些吃不着葡萄的中年妇女。
  
  “快去买菜啦,我晚上要做咖喱饭。”将头埋在丈夫的臂间,安尤迦轻捶他宽厚的背。还不走,丢死人了。
  
  “嗯——”不料,他却定定不动地斜睨她,高高在上地等候着什么。
  
  什么……哎哟,不要在这里啦……她立即明白他的意图,皱着脸不肯同意。
  
  “嗯。”沉重地拉长脸,他动了动,威胁要抽出被她用来遮羞的手臂。
  
  好啦好啦……只得无奈妥协,女人迅速勾起丈夫的颈项,“啵!”
  
  “嗳呦呦……这大庭广众的,真不害臊……买菜买菜!”女人们被凌厉的视线给扫得头皮痒痒,放弃了对有伤风化举动的义愤填膺。
  
  整整一天的郁闷一扫而光,程森神清气爽地拥着妻子缓步前行。还好,尤迦并没有表现特别的反常,世界终于又在预定的轨道中运转了,这感觉真是不错。
  
  用余光瞄一眼他掩不住的志得意满,安尤迦环紧臂弯中的手臂。然而身侧的那手掌一个翻转之后,她的素白纤手便又陷入温暖的掌握。
  
  又在他的手中了。轻轻呼出一口气,女人垂头抿唇。
  
  程森看起来已经积累出挑选食材的经验,根本用不着她的指导。无意识地被丈夫牵着穿梭于人流中左走右走,安尤迦思绪当然又无所顾忌地游弋开去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两人逛超市呢。以前也和孩子们来过几次,但以两个男孩旺盛的精力比马达来的还要厉害,他们整个购物的过程就像是难民在积蓄过冬的粮食储备,迅速而疯狂。
  
  平常的日子里都是程森在买菜,因为他知道她总是懒得下楼走路。然而,若说程森做了主妇该做的工作全是她的懒惰所致,却也不尽然。虽然不喜欢来往吵闹如超市的场所,但在厨事方面她向来不喜假手于人,即便那是她的家人。
  
  ——推此及彼便可发现,造成程森沦为蔬菜挑夫这幕惨剧的幕后主使者,就是她安尤迦。
  
  这真是个黑暗的事实,不是吗?
  
  程森永远不会知道,每天她都特地会从下午茶时间中抽出十五分钟来猜想,当天他会拎哪家超市的袋子回来。程森真的好无辜,竟就这么端端地成为她无聊小游戏的牺牲者。
  
  思及自己小小的阴谋,她撇开头,悄悄将眼角笑弯成细长的月牙。心情好起来,被握住的手便也就不安份,努力地在大掌中钻来钻去,想将自己的尖尖手指穿插在那修长的五指中。
  
  指尖蓦地一松,她的五只小筷子便被夹在了五条并不用硬的竹节当中。敛不住的笑意溢满脸上,她抬头,迎上了程森宠爱荡漾的双眸。
  
  紧紧两双对上的眼眸,由无语的玩笑开始善意地交互试探,流转的眼神间,便有意无意地泄露了来自心底的信息。于是,以眼观心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对自己一如既往的温厚爱护;以及那又一次来不及屏蔽却一闪而逝的,眉间轻浅的纠结。
  
  无奈,他的无奈来自她,浮现中却又反成为她忧愁的赘累。
  
  漂浮的情丝,早已无所不在地将两人命运的锁链缠绕;而缠绵的连理久久无法合而为一的愁因,只是为了,那来自笑靥下嫩弱的柔软触动了最原始的不安;只为了,那被维护的壳甲挡在关口的无奈仍在矛盾地徘徊。莫非是宿命,在昔日回头的那一瞬间,平行的双线开始从交点到重叠;莫非是宿命,如今幸福的代价,便是心头那无法言说的悲哀。
  
  手上紧了一下,程森搓了搓她微凉的手心,“快走吧,门口结帐的人有很多。”
  
  “嗯,好。”她回给他一个弯弯的笑,跟上他的步伐。
  
  刚刚走了几步,手机铃声便突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程森放开与妻子相牵的手,掏出手机:“喂?”
  
  “是程先生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呼唤着他。
  
  “老余?”程森顿下脚步,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老余极少给他打电话,除非老宅里出了事。
  
  “小丁,快把刘医生接近来——程先生,老夫人在门口滑倒,好像是骨折了,”管家有条不紊地在那头指挥着,言简意赅地传达,“刘医生已经到了,您现在回来吗?”
  
  “滑倒骨折?”程森皱紧眉头,“我马上回去——麻烦你通知淼淼……对,对,好。”
  
  看着丈夫面色凝重地关上手机,安尤迦忙担心地询问,“怎么了?谁骨折了?”对老宅不熟的她,根本不记得老余的身份,自是无从推理他们的谈话。
  
  “是我妈。她在门口滑倒,可能是骨折了,我得赶紧回去。”程森把篮子扔到一旁的货架上,转过身看她,“你去吗?”
  
  “怎么会滑倒?”她面露忧色,急忙往前推他,“那快走吧。”
  
  他略略怔住,“是回老宅,我妈那儿。”她这是要一起去吗,那个从未给善待过她的压抑的地方?
  
  “嗳嗳,是啊。”推推搡搡的,安尤迦比他还急,“都骨折了,你还不快点!”
  
  “嗯。”他垂眸复又抬眼,将她密密护在怀里向外走去。
  
  “那我们一起吧,尤迦。”
  
  近似呢喃的低语,被淹没在超市沸腾的喧嚣中,没有人听见。


第十一章

  她不喜欢程家的这座宅子,一如不喜欢自己的继母。虽然看起来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她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继母与这住所重叠起来,映出一片漠然和无关痛痒。
  
  随着丈夫的步伐快步穿过宽敞的前厅,安尤迦匆匆环视这穿梭着佣人的华丽宅所,心中又忆起自己的老家。一样,它们真的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繁复赘丽、高大空旷,而且流光刺眼。
  
  “刘医生怎么说?”程森步上台阶,询问着身侧的管家。
  
  “好像是右脚小趾骨折,刘医生还在夫人房间里诊治。”
  
  谢天谢地,还好不是腿骨折。老年人大多钙质吸收不畅,麻烦的骨折也不容易好呢。这么想着,安尤迦便塌下心来。只是,程森的母亲一向不喜欢她,她是不是不见她比较好?不然探病反而成致病,让她虚火上升就不好了。
  
  “程森……”她张口,想小声暗示他自己想识时务退开。
  
  前方高大人影蓦地停住,程森突然转过身来,脸色不太好看。“尤迦,你慢点走。”
  
  “啊?”差点撞上他的安尤迦愣住,不知所以地望向丈夫。怎么了?
  
  程森步下两阶台阶站在她的身侧,一只手臂像往常一样环绕过她的腰肢,“慢点走,你是怀孕的人。”
  
  “哦,”她笑开来,委身向他,“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快走吧。”开心,所以根本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
  
  “嗯。”
  
  恩恩爱爱地,两人并肩向楼上走去,留下一名因过度惊愕而怔立原地的老人。可怜的余管家。
  
  “大哥、大嫂——”还没等到他回过神来,程家小姐呼啸的声音便从门口叱咤而来,“你们回来啦!”几步蹿上楼梯,程淼瞬间已将自己的鸟窝放在安尤迦的肩上摩挲,“我一接到电话就往回赶了。”
  
  “沛钟送你回来的?”程森回头往门口望去,果然看到一脸郁卒的好友,“一起先上去看看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楼上前进,将某位嘴巴定格成椭圆形的老人远远抛在身后的台阶上。可怜的余管家。
  
  刚刚走到二楼,就看到刘医生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出来。
  
  程森几步上前,看看虚掩上的门,“刘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夫人刚刚睡下,我们楼下说话吧。”刘医生越过几人,带头向楼下走去。他为程家服务多年,历来得到众人的尊敬,几乎成为程家不可缺少的一员。
  
  于是,没敢发出什么声响,一行人便又返回楼下。
  
  安尤迦让程淼牵着,走在队伍的最后。
  
  “大嫂?”程淼拽拽安尤迦的衣服,发现她的心不在焉,“怎么了?”
  
  “哦,那扇门没关。”安尤迦回头,给她指指刘医生的疏漏,“我们给关上吧,有穿堂风容易感冒。”
  
  垂眸思索了下,程淼忽然松开还着她的手臂向刘医生一行人跑去,“大哥,大嫂累了,我和她在我房里休息一下。”
  
  程森闻言立刻转身回到妻子身边,形于色的关怀未加掩饰。“你累了?”她还是难以忍受这里吧,书上说孕妇都是对环境敏感的。
  
  “啊?呃……嗯。”受到小姑张牙舞爪的暗示,安尤迦轻拍他手臂以示安抚,“没关系的,你们忙。”其实她只是想关个门而已……
  
  “大嫂有我照顾,大哥你就放心的去吧。”程淼上来松开两人的手臂,甩手做恶灵退散状。
  
  “要是累了就睡一下,”程森认真地叮嘱着,“我就在楼下,有事让淼淼叫我。”
  
  安尤迦笑着点头,被程淼温柔地架向自己的房间。
  
  “淼淼,我们还没给妈关门。”坐在小姑的沙发上,安尤迦皱眉指出,“会进风的。”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刘医生是故意留门的。”奉上热茶的程淼看了她一眼,拽过转椅倒坐在她面前。“倒是你,大嫂,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你怎么还能那么顺畅地叫出‘妈’来?”
  
  安尤迦一脸茫然,显然是曲线思维无法理解点性思维的模式,“什么?”
  
  “我是说,我妈对你那么不好,你都不会恨她吗?” 程淼翻个白眼,“要是我,老死不相往来的心都有了。”
  
  “淼淼,不要那样说你的母亲。”安尤迦摇头,不赞同她的措辞。
  
  抿抿嘴,程淼将头半埋在交叠的手臂中,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大嫂,我一直在奇怪,你为什么能轻易地接受我,在我那么过分地对待你之后?”
  
  终于听懂小姑的问题,柔和的笑靥终于展现在安尤迦的面庞上,“那是因为,我比较迟钝吧。”
  
  “迟钝?!”程淼瞪大眼,满脸写着不高兴,“哄我。”
  
  “不是的,”安尤迦伸过手,爱怜地摸摸她孩子一样气闷的脸颊,“本就不抱特别的想望,所以也不愿强求。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也没办法——要那么多人的喜欢又有什么用呢?”她要的,只是平静的生活而已。
  
  “可是,连丈夫的家人都对你那样苛刻,作妻子的不是很可怜吗?”程淼不解地抬头,“你并没有错,却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啊。”就算是联姻,组成婚姻的双方地位也是平等的,大嫂实在没道理闷声受委屈。
  
  舒适地向后靠向沙发背,她的笑容暖意融融,“淼淼,谢谢你。”
  
  “大嫂快回答我啦。”轰轰轰,脸烧着了。
  
  “我想,任何被安置联姻角色里的人都不该有太大的期待,所以当初也就没妄想能从婚姻中取得什么特别的东西。”安尤迦偏头思索着,试着解释自己的感受,“而且,我的性格实在是不招人喜欢,所以不被接纳几乎变成预料之中的事了——淼淼当时是不是因为我的性格而讨厌我的?”
  
  “诶诶,不是啦。”被点到名字,程淼羞愧难当,“当时不长眼睛嘛,一径认为我妈挑的媳妇都是让人讨厌的做作女,没想到大嫂是这么温柔贤淑秀外慧中啦。”
  
  “什么?”安尤迦抓住一个词语,“我是妈挑的媳妇?”是这样吗?
  
  “嗳,是吧,我也是有一天听她说,她给大哥挑了一个妻子。”托着脸仔细想了想,她确定自己的言论,“她当时说,你的名声好,所以选你——”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诡异地看向对方。“名声好?”安尤迦不自然地重复她的话,“妈当时是这么说的?”
  
  “呃,六年前的事了,可能会记不清……”程淼嘴上嗫嚅着,自己也觉得这个答案很让人郁闷。因为,——虽然她程淼跟社交圈一向有仇,但多多少少也受到母亲的朋友们的八卦毒害——因为所有人都在说,在程安联姻之前,根本不知道有一尾叫做安尤迦的千金存在!
  
  “我父亲当时跟我说,是他先选中的程家,”安尤迦的脸色也瞬息万变,“因为程森是品行优秀的青年。”品行优秀……
  
  两个女人对坐,相望无语。
  
  蓦地轻笑出声,安尤迦从沙发上起身,在程淼讶然的目光中踱向窗口。“淼淼,”她抚摸着精雕细琢的窗台,“你看,雨就要停了。”
  
  外面仍然是一片灰白,雨帘的密度却在减小当中。都说雨水能洗净世间万物,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她一向喜爱阳光普照的温暖,但也不排斥细雨纷飞的景色——自然操纵的变化更迭,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喜恶而改变它自由的次序;所以只要享受一切就好,没必要因为晴雨而烦恼。
  
  雨滴滴答滴答地敲在玻璃窗上,扭来扭去地汇到一起,再慢慢变成几条小流向下滑去。她的手触向那些流淌的清澈,聚精会神地观察它们反射回来的不规则的光亮。
  
  房内寂静无声,她对着细雨出神,彼端的程淼亦一脸崇拜地对着她出神。
  
  ……原来大嫂果然高深莫测。程淼如是想,自动将她列为自己崇拜列表的首位。从六年前到现在,她看到过大嫂冷漠与温柔的两面,也隐约能感受到她周身气质的变化。虽然不清楚那转变具体的原因,不过据她估计大抵也跟自家大哥脱不了干系。
  
  六年前的那个大嫂,是个完美的母亲与严重渎职的媳妇。面对婆婆时不时的挑衅,她冷面相对死拧到底;而每当抱起苍石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仍然栩栩如生——当年大嫂那张尤带些稚嫩的面容上就会流露出无止境的满足,满足得让人不由自主地认为,似乎就算没有婆婆的接纳与丈夫的关爱照拂,她也能在对继子的溺爱中悠游自得地享受人生的乐趣。
  
  然而现如今的她,却无时无刻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舒适而安然地地吸引着周围人的注意力,像磁石一样慢慢地将程氏父子收回身边。
  
  她很好奇,是什么改变了大嫂?又是什么让她展现出了漠然无欲之外的柔软?
  
  是需要母爱的苍石;还是大哥,一个细讲起来并不合格的丈夫?
  
  “咚咚!”敲门声响起,截断了她难得伸展的思路。
  
  “谁啊?”程淼起身,慢吞吞地走去开门。讨厌,都不给她机会锻炼一下闲置已久的大脑,这样下去她真会变成白痴的啦。“孙叔叔!”
  
  “……臭丫头,待会儿找你算帐。”孙沛钟龇牙咧嘴地吓唬怀中被揉成一团的俏脸,想起自己是来传令的,“嫂子,苍石来了,正找你呢。”
  
  “是吗?谢谢你。”安尤迦笑着答应,越过纠缠成一团的两人,“我先下去,你们慢慢聊。”开门离开,关门,落锁。
  
  “唔……大嫂——”程淼挣开恶魔双爪的束缚,凄惨惨哀凉凉地伸出绝望的手,突然变得有半张脸大、还支棱着长长眼睫毛的双目中也撒下晶莹剔透的寸寸柔肠泪,“不要丢下我……”啊啊啊,王后走了,公主就要被怪兽吃掉了了了……
  
  孙沛钟满脸黑线地看着怀中太过入戏的程淼,感觉这疯丫头确实需要好好教养一番。
  
  “轰……砰!啊——咣当!嘿嘿……”反正门被锁上了,怎么折腾都没关系。
  
  缓缓走在厚软的地毯上,安尤迦好心地止住闻声前来的佣人:“没事,你忙去吧。”
  
  “是的,太太。”面生的年轻女佣点点头,顺从地领命而去。
  
  目送她离去,安尤迦有点诧异。这实在没有道理,她已经许久不来这里了,为何佣人却对她很熟捻的样子?是程森吩咐的吗?
  
  满是疑惑地走着,不觉时已站到那扇据说是故意开着的门前。
  
  推开门,她走进贵气逼人的房间。然后,转身关上门。
  
  一切轻缓动作的细微动静都被淹没在地毯里,走廊里不刻便回复空荡荡的,连另一头笑闹的声音都没了响动。
  
  实话实说的讲,这个房间真的很配婆婆。
  
  安尤迦背倚房门,静静打量婆婆的房间,并不急着进到卧房里去。
  
  雍容的暗红与华贵的金色遍布这个房间,一切配饰,窗帘、台布、甚至是沙发套上的流苏,无一不用厚重的色彩彰显着主人的高不可攀。而那些贵重家什摆设出的唯美,比如精巧的琉璃描金花瓶上盛开着茂盛的白玫瑰;比如窗边汉白玉的欧式立柱在织纹幔布下若隐若现;又比如茶桌上薄透而染色均匀的肥田烧香薰炉……都是如此地太过华美矜贵,以至于让人容易陷入恍如隔世的迷茫——意志毫无坚定可讲的安尤迦便当然轻易被勾去了心神,于是弓腰在炉台上,瞪大眼对着捷克的花瓶目不转睛。
  
  “秋姐,给我水。”屋内传来满含疲态的声音。
  
  水?安尤迦直起身,揉揉看花的眼睛,四下寻找水源。没有饮水机,那边的小几上倒是有一个保温壶。
  
  倒了一杯温水,她举步走向房门半开的卧室。
  
  程母仍躺在床上没有睁眼,蹙紧的眉头趴在那张尚未呈老态的脸上,似乎仍没有从疼痛中恢复过来。“给我温的柠檬汁。”
  
  床边的安尤迦眨眨眼,张开口想说什么,却最终也只是悄声走出去寻觅柠檬汁。
  
  还好,起居室的小冰箱里还有几个柠檬,够她榨一杯果汁的。
  
  轻手轻脚地返回卧房,安尤迦端着榨汁站在床侧,“妈,果汁来了。”
  
  倏地睁开眼,程母看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人,“你?!”
  
  安尤迦递出榨汁:“妈,起来喝吧。”果然,她被自己吓到了。
  
  程母没有移开视线,维持着躺着的姿势,异样的眼神仍停留在她的身上。而安尤迦平静地等待着婆婆的动作,也没有出手帮忙整理枕头、扶她起身的意思。
  
  就这样相互默视着,两人的思绪充斥在这间昏暗的卧室里。
  
  外面的天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昏暗,傍晚徐徐降临,于是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又被染上了几抹绛黄,不干不净的让人看了不舒服。
  
  如果窗帘是拉开的,她还可以看看现在雨是否停了——无聊的安尤迦站得有些脚酸,眼神不由得飘向那厚重的窗帘——这初春的雨并不干净,待天气转晴以后,家里的窗子一定都是灰尘的斑迹。而且,好像家里的玻璃水都用完了……又有的忙了啊,程森。
  
  “坐下吧,”床上的程母终于打破沉寂,向立正好久的她挥挥手,“先扶我起来。”
  
  完全出于对老年人的尊重,安尤迦放下水杯,欠身扶她靠坐在床头。
  
  慢条斯理地坐好喝完水,程母没再发话,只一心一意地整理自己的仪容。而闲下来的安尤迦则坐在离大床不远的椅子上,安然无声地,几乎要和那昏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卧房墙壁上,古老的挂钟摇晃着它亮如铜镜的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慢慢成为房间中唯一的响动。
  
  “为什么回来?”突如其来的问话,过度平衡的声线没有散发丝毫的热度。
  
  轻轻地将垂在胸前的几缕发丝拨到肩后,安尤迦偏过头,注视着蚕丝被上精绣的花纹。怎样的回答,会让老人家觉得舒服呢?“我们接到电话,说您在家门口滑倒了。”
  
  “不然,你们也——”程母将脱口而出的话收回一半,垂着眼似在斟酌什么,“苍石来了吗?”
  
  “来了,正在楼下等着我呢。”想到儿子早已等候许久,她暗恼自己的磨蹭,于是起身便要离去。“请稍等一下,我下楼叫人上来照顾您。”
  
  刚刚走到门口,身后幽暗的身影传达平静而强硬的声音:“从今天起,他们父子俩要住下来。”
  
  安尤迦顿住步伐,微微偏过头扫视声音传来的方向,继而又回头向前走去。
  
  “听到我的吩咐没有?”稍显急促而加重语气的声音,强烈显现了发语人的意愿。
  
  原地转过身,她隔着暗得模糊的空气看向远处的婆婆,半晌。
  
  “请给苍石即将出生的弟弟妹妹起个名字吧,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轻声说完,她转身开门回到长长的走廊上,不再关注卧房里为被这个消息击中而惊愕无比的婆婆。
  
  够多了,这是她所能尽力的极至了。至于完美媳妇必备的委曲求全,抱歉她做不来,而自己也并不真的就那么想望其乐融融的婆媳关系。就这样吧,其他的就都看婆婆了,她无所谓。
  
  柔软的大床上,安尤迦不适地翻个身,眼睑不受控地翕动着,仍然无法入睡。
  
  果然还是不能适应别处的住所,尤其是在无声无息的夜晚。没有家的气味的环境让她不舒服,连带腹中的宝宝也好像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一样开始了隐约的躁动。
  
  “睡不着吗?”身旁伸过一只手臂,环绕过她的胸腹。程森的气息近在咫尺。
  
  “我吵醒你了。”她歉然地讲头靠向丈夫的肩颈,嗅着熟悉的气息。
  
  程森让她枕在自己一只手臂上,另一只则揽过睡衣包裹的娇躯轻轻拍抚。尤迦很辛苦,在这里她仍然戒慎地穿着睡衣入眠,即使这间卧房曾是他们的新房。
  
  “几点了?”四周一片黑暗,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家具。
  
  “不知道。”程森低声回答,感到妻子的头在自己怀中磨蹭。“很难受吗,尤迦?”
  
  安尤迦摇摇头,缩在他的怀里聆听低沉的心跳。程森温热的躯体包围她,暖和而安宁,睡意也开始渐行渐进。看来,离开家的夜,只有他能让她安睡如常了。
  
  “下午的时候,”他开口,轻柔的拍抚没有停住。“下楼之前,你去了妈的房间吧。”
  
  “嗯,”她懒洋洋地挤出几个音节,“她让你们住下。”
  
  程森低头看看她朦胧的睡颜,不太相信事件如她所说的单纯。母亲若没有强迫她做什么事就奇怪了,她一向不顾一切地要求众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住下来方便照顾母亲,是他身为长子所担当的责任和必尽的义务,他并不想为此而让尤迦跟着在这里受累。然而今日晚饭后,素不喜离家外住的她却竟然主动开口留下来。那时,别提听到此话的众人难掩惊异,就连他也诧异不已。尤迦不喜欢这里,他是知道的;所以如若这回母亲仍然不能接纳她,那么大家继续维持前些日子的生活状态便是,不必为了凑成美满的假相而勉强自己。
  
  “等妈的状况稳定下来,我们就回家住,好吗?”他顺着她的背,一如抚摸娇弱的猫儿。
  
  “唔……”安尤迦挣扎着睁开眼,素手抚上他的脸庞,滑呀滑呀,然后,揪住。“为什么?这是你的家啊。”
  
  程森为她偶现的调皮愣了下,伸手把那只纤细的罪魁祸首抓进被窝里,“外面冷,会感冒的。”
  
  “至少,你还有母亲,”细细的声音从他的胸口处传来,他的妻子又缩回了他的怀里,“我已经没有母亲很多年了,想见都见不到。”
  
  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叹口气,他怜惜地抱紧她,知道母亲的早逝让她失去了多半的童年。
  
  “森,妈喜不喜欢我,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安尤迦合着眼,脸颊贴在他的胸颈上,“但她是你的母亲,日子每过一天就少一天,平时的事多少就顺着她的意思吧。”
  
  和家人欢聚的日子让她渐渐明白,没有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都不是纯粹冷血的人,故而无论表现得多么过分,心底间必然也掩藏着别人无法看见的柔软。婆婆珍爱苍石,也惦念着程森,或许表达方式不对,但血浓于水的天性却永远存在。当年年轻的她不明白这层道理,于是因负气而离开苍石便反倒显得有些幼稚。莫名的嫌弃她可以容忍,但故意为之的敌视她不能视而不见,今天她已经表达清楚自己的立场,就不知道婆婆的看法有无转圜的余地了。
  
  “谢谢你,尤迦。”程森闭上眼,片片轻吻印上她的发梢,“我爱你。”低哑的声音,深沉却清晰。
  
  “啊……”根本没想到还能在听到的爱语就这样溜溜地出来,她的睡意完全被惊异和满满的喜悦驱跑,“你说什么?”
  
  “我说,”他看着妻子的脸奇异地在黑暗中亮起来,慨然的心中充满愧疚,“我说我爱你,尤迦。”
  
  是他不对,是他不对;明知道尤迦不计前嫌地为他付出爱,之前还将自己的感情封闭得那样过分。他的尤迦,终究是个渴望爱的女人,而和她无怨无悔的温柔相比,自己的尖利甲壳是如此的可笑——那些防备和所谓保护的繁密心思,原来都不及她这一张粲然的笑脸……
  
  “抱歉这么久才说,尤迦,”他闷声低语,蕴含着一被发觉便无法自抑地喷发的深情,“我爱你。”
  
  “嗯,”听着耳边的絮语,安尤迦好温柔好温柔地微笑着;抱住他低埋在自己颈间的头,几滴流淌的泪水被善解人意的夜色悄悄掩去。“我也爱你,森。”
  
  交颈的一对夫妻,迫不及待地寻觅到对方温热的唇角,一下又一下,缠绵地交换满含爱意的吻。
  
  早春三月,本是夜凉如水;只是有情人的热焰,终用绚烂的烟花将之温暖。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而他们绵长的情路,也终于快要到达永远幸福的起点。
  
  霏霏阴雨过后,明晃晃的太阳终于在众望之下闪亮登场。拉开窗帘,看那户外植物花瓣叶梢上的水滴还未化为滋润土地的甘泉,热烈的日光便已为它设下缠绵的影子。再打开门,便见阳光照耀的大地上洋溢着盎然生机,飘入鼻息的阵阵泥土芳香也清爽得沁人心脾。
  
  “是个好天气啊——呵欠。”程淼斜靠着门口的大理石门柱,半眯着眼瞄瞄前方绝尘而去的轿车,“大嫂,其实你不用专程起来送大哥的啦,孕妇少眠是很不好的。”
  
  台阶底下的安尤迦笑笑,提着厚重的绵裙小心地拾级而上,“淼淼,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晒太阳吧。”
  
  “唉,阳光很晃人的耶,我们回去睡觉啦大嫂~”程淼爱困地揉揉眼,根本不留恋这明媚的春日时光。昨天晚上跟留宿在这里的孙师奶打了一晚上的仙剑,她的熊猫色大眼袋需要补眠做急救。
  
  “可是,我答应妈要拉上你一起喝茶。”越过一站三道弯的小姑,安尤迦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闲适地慢慢踱进大厅。
  
  “什么!?”程淼果不其然尖叫出声,不可思议地弹跳到她面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嫂也是昨天才住这里的,今天又早早起床送大哥上班,哪有空闲和恶婆婆聊天!
  
  “我早上下楼的时候看见妈的房中有响动,所以进去看了看,”安尤迦对她笑眯眯地点点头,“那时妈就起床了,所以我就顺便邀她喝茶。她同意了,还说要叫上你。”
  
  “……”程淼张着嘴立在那里,脸上的五官被突然从下巴上冒出来的雨刮器一下下地刮掉,最后只剩下白净的一张面饼皮。
  
  “淼淼,来,”安尤迦走到她身边,亲热地挽上她的胳膊,“跟我们去喝日光茶吧。”
  
  明亮的日光室里,和煦的阳光从整面玻璃墙外穿透进来,撒下满室的光芒。程淼蹲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无聊地拨弄盘绕在柱子上茁壮成长的绿萝,也偶尔挣扎着睁开眼瞄一眼旁边沉默的母亲和大嫂。困死了困死了,她想要的是美美睡上一觉,而不是来这个适宜睡觉的地方看着她们两个发呆——
  
  “男孩还是女孩?”躺椅上的程母雍容不减,端着温热的奶茶,斟酌良久之后方出口询问。
  
  “不知道呢,”安尤迦从软椅上起身,给她端过一盘小姜饼干,“这个饼干口感不错,妈尝尝吧,淼淼也过来吃几个。”
  
  听到点名,角落的程淼醒过来,擦擦垂头睡觉而流出的口水,“不用了大嫂,我刚吃完早饭……”
  
  “要是困就回房睡吧。”瞟一眼她要死不活的样子,程母终于下了赦令。
  
  看到大嫂也点头同意,程淼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不知道男女,怎么取名字呢?”程母轻轻支着头,目光放在窗外的景致上,似是不经意地轻声叹息。
  
  “那就取两个吧,男孩女孩各一个。”安尤迦笑着回答。看来妈还是在意的,嗯,母凭子贵,是不是就是说的她这样的人?
  
  “以前的事就过去了,”停顿了一会儿,程母突然转折了话题,“以后就都回来住吧。”
  安尤迦闻言抬头,看见婆婆的视线仍未转回来,只能从那尚称和善的语气揣测她的不好意思。
  
  “嗳,好的。”乖巧地答应着,她也跟随婆婆的视线看向窗外。
  
  房前绿地里的青草已经初现茂盛端倪,青葱葱的嫩绿色铺遍了花坛,让人看着无比赏心悦目。真是好一片草地,她无限感叹着。到了夏天这里会绿油油的呢——只是等到宝宝出生的时候也该秋天了,天气转凉之后青草不会那么快就变黄吧?经过园丁养护的草皮寿命都应该挺长的……
  
  “你……”程母像是又要说什么,但开口之后却无法继续,犹豫的口气似乎承载着些许思索。
  
  “您说什么?”安尤迦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婆婆要说什么?这是她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面对面谈话,她希望一些都能进行得顺利,为以后长久的相处奠定好的基础。
  
  “你……喜欢森吗?”程母终于问出声,连带头都转过来,她炯炯的眼神投向儿媳,面色严肃而郑重。
  
  安尤迦为她形于外的紧张而微笑,“嗯,我爱他。”她愉快地承认,眼底清澄地回望婆婆,没有半点阴影。“我很爱程森,也很爱苍石。”
  
  程母软下表情,身躯也靠回躺椅,“很好。”
  
  “妈,以后我也会尽力地照顾您的。”她对自己微微点头,“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只能给您养老了呢。”
  
  偏头用余光扫过媳妇,程母从记忆深处挖出多年前看到的关于她的身家资料。早年丧母、父亲再娶,是个……可怜的孩子。
  
  “嗯。”回应了声,她闭上眼假寐。
  
  看着婆婆似乎要休息,安尤迦便也不再吱声,轻轻起身移坐到她身旁的摇椅上,追随婆婆的脚步闭上眼。
  
  这算不算是婆媳和解?虽然心境平和了许多,但心底仍是有些疑虑。看婆婆的样子应该是接受她了吧,这从未有过的闲谈,看起来是挺成功的呢。虽然离想象中的完美家庭还有一段距离,但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她几乎可以看到美满的未来在不远处热情地招手——嗯,晚上一定要好好提醒程森,提点他是何等幸福能拥有一名贤淑聪慧的妻子……
  
  瞥见那一向漠然的面上竟浮现柔和喜悦的笑容,程母转回头合上半开的眼睑,终于能够放松身躯,安然地渐渐睡去。
  
  等到终于补足睡眠,晃晃悠悠地下楼觅食的时候,程淼惊异地看到恶婆婆和美媳妇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画面。
  
  大嫂真不愧是她崇拜的对象,竟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收服难搞的老太婆,她真应该坐地稽首表示下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仰……不过,这是否就代表,大嫂真正成为程家不可缺的一员、从此再也不再远离这个漠然无味的家庭?
  
  是这样的吗?
  
  “是的,”傍晚时分,面对她的提问,程森搂着安尤迦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我们一家,不会再分开了。淼淼,你高兴吗?”
  
  废话,当然高兴。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当着人家小姑独处之人的面热辣辣地开吻……真是的,啧,她的老娘也不知道为了教养礼节而阻止他们下——别闭眼啦,都看见你假装闭眼休息了——以前那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都哪儿去了?
  
  啧,这一家人就这么从高贵的上流家庭堕落了,堕落到平凡的几口之家……
  
  “姑姑,你为什么笑成那样?”程苍石一脸嫌恶地看着她,忍不住开口。
  
  “怎么,我笑成什么样?”
  
  “好龌龊、好下流。”
  
  听到侄子的回答,程淼尖叫一声扑过去,和他在沙发上扭打成一团,浑然不管一旁的交颈鸳鸯和对面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母亲。哼,程苍石这小子欠扁很久了,今日就让她程淼大义灭亲收了他吧,哼,她来了!
  
  笑笑闹闹,冷寂多年的空旷客厅首度被热闹的喧哗穿插。
  
  是天籁吗?
  
  ……好像,是的耶。


第十二章

  长长的走廊,长长的阳光斜斜照射进来。长廊旁边是绿俏俏的草地,和青色的铃兰。
  
  这是个微风轻拂的黄昏,舒适而慵懒。
  
  少女坐在长廊旁的大理石台上,懒洋洋地靠着后面冰凉的廊住,屈起的白皙膝上摊着一本琴谱。金色的阳光抚摸过她花朵一样水嫩的面颊,轻轻的惊叹消散在一阵温柔的风里。
  
  美丽的女孩,但是沉默。
  
  一个轻微的蹙眉,女孩别过脸,将视线从琴谱上收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感到一丝无法名状的烦闷。
  
  脚步声响起,走廊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修长的身影。“吃饭了,怎么还在这儿?”柔和的少年声音,丝毫没有变声期的刺耳。
  
  抬起眼,女孩朦胧的眸子攀上来者温和的双眼,轻轻地询问:“他来了?”人美得如诗如画,声音亦是珠玉般清脆悦耳。
  
  少年坐在她面前,一脸的似笑非笑,“是啊,干妈过生日,他当然要来。”
  
  黯然地垂下头,她微微厥起小嘴,“我知道他只爱妈妈,不用你提醒我。”
  
  “算了吧,”温润如玉的少年揽过女孩的小小肩膀,“他不是我们能达到的,放弃吧,你有更好的选择。”
  
  “可是我喜欢他呀。”不甘心的低叫,程日暖烦闷地把琴谱翻来翻去。
  
  刚要说什么,少年,林逸东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走近,“苍石哥来了,快起来吧。”他揪揪她的衣服,把她从座位上扽起来。
  
  “人全到齐了,”高大的年轻男子沉稳出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弟弟妹妹。“就等你们两个。”
  
  “我们这就跟你走。”林逸东展开柔和的眉眼回答,拖着程日暖的手跟上他的步伐。
  
  几个人影快步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长长的阳光斜斜照射到他们身上。长廊旁边,是绿俏俏的草地,还有青色的铃兰。
  
  “嗯,我真幸福。”二楼的月形阳台上,柔顺波浪发的女子倚靠在身后人的宽厚胸膛上,面上满溢满足的笑容。
  
  男子闻言而笑,中年浑厚的声音从胸膛中震出,“你能这么想,在下非常荣幸。”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转身轻捶他的手臂,“美什么,又没在表扬你。”
  
  男子笑着揽过她的肩,在那轻轻厥起的唇上印上一个吻,“跟女儿学的爱噘嘴了。”
  
  再捶一下。“诶,该走了,大哥还等着我呢。”她推他,突然想起自己才是今日的主角寿星。“大哥好不容易才回国一趟,让他等久了就不好了。”
  
  男人耸耸肩,不以为然地顺从她的匆忙,他并不以为大舅子会在意她的迟到。
  
  踩着尖细的鞋跟步下楼梯,女子一抬眼便看到了思念已久的亲人。
  
  “大哥!”离开丈夫,她几步走过去,弯下腰,给了轮椅上身着宝蓝色西装的成熟男人一个深深的拥抱。“半年没见,我和暖暖都很想你。”
  
  “我也想你们。”他给她一个颊吻,握住她的手雍容地笑,“这次没什么事,或许可以住久一点。”
  
  “太好了。”她也笑,对上他碧潭般幽远的双眸。久久相望着,她紧握住他的手,“大哥……谢谢你。”
  
  “你幸福吗?”他轻问,深邃的眼神敛挡着不可动摇的执着。
  
  “大哥,”她再次上前,紧紧拥住他与丈夫不同气息的颈项,“我很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他是她的守护神,他一定要和她一样幸福,不然,她会不安。
  
  被称作大哥的男子拥着她,笑。“小尤迦,我已经很幸福了。”
  
  至少他还有拥有一枚琥珀蝉蜕,他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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