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归来仍少年 - xp1024.com
《20年归来仍少年》


第一章 快!快去找诚娃!

唐诚爸爸的生命犹如一盏微弱的油灯,一亮一暗,风雨飘摇。长时间的肝病让他骨瘦如柴,全身蜡黄,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蠕动着,努力地想睁开。他就要撒手人寰了,他想再看儿子最后一眼,儿子才是他们家将来顶门立户的人啊。

“诚……诚……诚娃……”在气若游丝中,他唤着儿子的乳名。

伏在坑边的唐诚妈妈章秀兰赶紧站起来,跟发了疯的狮子一样,跌跌撞撞冲出房门,一头撞上刚要进来探望病情的拴狗。

“快!拴狗,快去找诚娃!这个天煞的东西也不知跑哪去了……”话没说完她就哇哇地放大声哭了,泪水成了断了线的串珠,从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又赶紧转身进屋:“他爸,你要挺住……诚娃……马上就回来了,马上!”

“你见唐诚了吗?不管谁见到,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叫他赶紧回来。这个怂娃,他爸都成这样了,还不着家……”很快,周王村沸腾了,村民们一边责怪着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边急急地奔走相告。

草垛场、树林旁、小溪边……村民刚见过他的地方都派人去找了,但连唐诚的影子都没见到。

那一刻,唐诚跟张琰已经骑着自行车离开村子了。

刚刚立秋,温热的午后斜阳将一缕缕金光洒向大地,唐诚和张琰推着自行车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地连在一起,成了绿色的海洋,阵风吹过,玉米秆抖动着身姿沙沙作响。

伴着啦啦的声响,自行车的轮毂在阳光里闪着亮光。他们行走在一幅幅美丽的画卷里。

“我在咱村长了16年从来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岚莱省在哪里?在洛明工业学校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张琰打破了秋的静谧,“那里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我说的这些土话,人家能听懂吗?”

“你别怕,反正大家都是第一次去那里上中专。”唐诚说,“张琰,你这次离开咱村后就要当官了,将来可不能把我忘了啊。”

“当什么官呀?你看我像个官的吗?”张琰说着就停下脚步,伸开两只胳膊,像一只单薄的雏鹰,“官老爷都有一顶乌纱帽,我有吗?人家当官的个个脸大膀圆,哪有我这种瘦猴一样的官?”

自行车啦啦的声响停了,唐诚将张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从下到上看了一遍,装模作样地做出捋捋胡子的动作,摇头晃脑地说:“我看像!像个县太爷!”

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串爽朗的笑声。

“中专跟初中不一样,是要学专业知识的,我报的是汽车制造专业,将来肯定当不了官,但我能造汽车。到时我也给咱造一辆汽车,让所有人都能开上我造的汽车。”张琰开始幻想起自己的未来,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挂上眉梢。“唐诚你想想,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很神气?这远比那些官老爷要神气!”

唐诚没有接话,他推着自行车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唐诚才说:“我学习不好,这次中考才比高中录取分数线高出一分,要不是这一分,我恐怕就只能在家种地了。”

“诚娃,到了高中你好好学,三年之后考个大学,你就跟我一样成了商品粮,就不用待在农村,不用再干农活了,咱们都会变成城里人。”张琰说。

“咱县上的高中每个年级都有十几个班,那可是全县学生在竞争,我哪能争得过他们?这次能考上高中我已经很幸运了。”一种无名的忧丝从唐诚眼前掠过,“我爸这病得了好些年了,家里的钱都买了药,我妈还指望着我给家里挣钱呢,我还不知道这个高中要不要上?”

“上!诚娃,你一定要上。要是不学习我们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得跟村里人一样世世代代种地。”张琰一把抓住唐诚的胳膊注视着他,眼神坚定,目光里充满鼓励。然后接着说,“这些话都是我爸说的,我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不过现在想想我爸说得对。”

张琰抬起眼皮看了看唐诚,他的眉毛一天天变得越发浓密,跟小毛刷一样,像两道乌黑的柳叶,但要比柳叶宽许多,到了眼角处突然被折断,眉稍急转直下。唐诚没有说话,依旧推着车子朝前走着。

“你没听前几届考上中专的学生说吗?辛苦几年只要一考上学,马上就轻松了,到了中专学校以后还要去工厂实习,外面的世界肯定很精彩,顿顿买着吃饭,想吃啥就买啥,饭菜都很便宜。噢,中专学校里还有奖学金,上学还能挣钱呢……”张琰一只手扶在自行车上边走边说,眉飞色舞。

“可是……中专生的录取率只有4%,一个学校甚至一个县,才能考上几个中专生?再说了,我家又比不上你家,你爸是老师,每月都有工资,可我爸……从我会记事起,他就成天病病怏怏的,家里除了药味,就穷得就连什么也没了。要不,我姐怎么早早的就不上学了呢?她连初一都没上完。我一闻到草药味就想吐,觉得恶心。”唐诚说着低下了头,在夕阳的余晖里,自行车的辐条泛着金黄的光。

大地无言,秋风不语。他们聊着聊着有些伤感,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着。

“去了新学校我就给你写信,把我看到的想到的全都告诉你。诚娃,咱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管我们走到哪里,谁也不准忘了谁。”张琰说。

“嗯。”唐诚坚定地点了点头。

唐诚鼓了鼓腮帮,嘴唇微微地蠕动了几下,但没说出话来。浓密的剑眉下,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过了一会儿,唐诚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然后吐了出来,他看着张琰说:“琰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骑车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吗?”

“当然记得,那时我们才上小学六年级,还是你带着我去了乐翱县云游镇的集市,那是我第一次出县界去了邻县。”张琰说,“小时候太好玩了,以后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再去一次云游镇。”

“咱现在就走!你要去外地上学了,今天,我们就骑着车子把小时候玩过的每一个地方,挨个再转一圈,垛场、山坡、学校、河边……你要是想家了,就想想咱们小时候的事,心里就不难受了。”唐诚说。

张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第二章 险些丧命

“琰琰,你明天几点走?我去车站送你。”唐诚说。

“我也不知道。听我爸说得先到县城坐汽车,然后,再到渭河边的虢龙镇倒火车。”张琰说。

“不管有多远,我一定要把你送到火车站。你看看你这么细的胳膊,能搬得动箱子还是抱得动行李?”唐诚说着伸手捏了捏张琰的胳膊,张琰疼得咧开了嘴,弓着身哎呦哎呦直叫。

“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说的就是你。”唐诚松开手嘿嘿地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唐诚和张琰都是1978年出生的,唐诚大张琰不到四个月,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没有上过幼儿园,在同一个学校上小学,在同一个学校上初中,每天形影不离,狗皮袜子没反正。

唐诚从小个子长得快,张琰的身高从来没有超过他。村民拴狗见了唐诚常常笑着说:“你这崽娃子成天吃啥咧?个子咋就跟火箭炮一样噌噌噌往上蹿哩?”

唐诚不光个子高,手也巧。他能从废旧的自行车链子上截下链条做成火枪,用火柴头上的硫磺当原料,或者拆开鞭炮把炸药灌进火枪里,拉动枪栓,一扣扳机就“啪”的一声能爆炸。

上小学时有一回,小伙伴们学着电视里的抗日剧情,玩起了枪战游戏,唐诚在腰间左右两侧,分别别了把火枪,称自己是双枪老太婆。

“老太婆!哈哈哈哈,他说他是个老太婆……”随即大家笑得前合后仰。

“你要是双枪老太婆,那我就是单枪老太爷。哈哈。”李国强双手叉腰笑着说。

“哼!我们是敌后武功队,同志们,冲啊!”作为唐诚敌方的张琰喊到,双方阵营立即开始对峙。唐诚很勇敢,他连连冲锋敌方阵地,张琰和小伙伴们纷纷溃逃。这时,李国强主动站出来视死如归,他拍了拍胸膛冲着唐诚说:“来吧,向我开炮!”

唐诚拔出别在腰间的火枪举起手,眯着一只眼睛作出瞄准的动作。这时,小女孩李国妮赶紧跑到唐诚的阵地前,瞪着眼睛说:“你放了我哥哥,我跟你们去。”

“你这个丫头片子,走开!你以为你是谁啊?李向阳啊?”唐诚把一支枪举到头顶冲着她喊话,说完就对着天“啪”地放了一枪,李国妮吓得赶紧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唐诚突然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火枪爆炸后的烟雾在他耳边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快起来……”李国强赶紧冲过来,一把把妹妹拎起来,“这枪只能听个响,打不了子弹,怕啥?要说炸,炸到的也是他,胆小鬼!

说走就走。唐诚和张琰骑着一辆自行车,朝乐翱县云游镇驶去。

一路上他们高兴地说天说地,聊着他们快乐的童年,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崭新的自行车仿佛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等会你骑我坐,等会我骑你坐,从乡间小路到柏油马路,从茂密的小树林旁边到潺潺的溪流跟前,自行车的车轮在周王村周围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轨迹,儿时的回忆似一股暖流激荡在他们心间。在他们童年的世界里,有了自行车就可以去世界的任意一个地方。

初秋的太阳犹如悬在天空的明眸,将光芒静静地洒向广袤的大地,纯净而静谧,温柔而绵软。一缕缕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照射而下,如一根根丝线牵动着两个青春年少的心,他们骑着自行车在柏油马路上狂奔着,唐诚跟小猎豹一样,使出浑身力气踩着脚踏板,车轮飞速旋转着,他们的衣襟迎风飘扬。

在热闹非凡的云游镇集市上,唐诚和张琰随处都能看到他们当年的影子,那时,他们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看着美味小吃眼馋嘴馋,垂涎三尺,可身上却没有一分钱,只好带着童年的遗憾离开了。

这次,他们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零钱全部花光了,把儿时想吃的小吃通通吃了个遍。带着这种满足,唐诚和张琰满心欢喜地从云游镇集市归来。一路上,自行车轮在脚下熠熠生辉,他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着。

房屋、田野、庄稼还有柏油马路两侧挺立着的一排排白杨树,跟电影里的重叠镜头一样一个个被他们抛在脑后,风儿迎面吹来,两个热血沸腾的少年跟风一样自由,胸腔中澎湃着对未来无比美好的憧憬。他们不由得唱起了最熟悉的歌曲:“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地处关中平原上的乡镇企业、校办工厂、村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到处都呈现着欣欣向荣的景象,正当唐诚和张琰欢呼不已时,突然,一辆拉水泥的大卡车从身后风驰电掣呼啸而来,一侧的车轮碾压着马路边,扬起一阵尘土,就像妖风袭来,一下子将他们席卷其中。

“坐好!别慌!千万别下车!要倒咱一起倒……”唐诚战战兢兢地握着自行车把手,惊慌地说。

这辆疯疯癫癫的大卡车跟发了疯一样,几乎都要擦到自行车了,一阵强大的气流过后,他们的自行车歪歪扭扭,最终一头扎倒在路边,滑进一米深的阴沟。

突如其来的险情吓得他们脸色通红,胸口怦怦怦跳个不停。过了一会,他们赶紧起来相互看看,知道彼此都没事,脸上那道红晕才慢慢褪去。想想刚才的那个瞬间都有些后怕。

阴沟里地质松软,草木丰茂。这时唐诚像泄了气的气球,“扑嗒“一下瘫倒在草丛里,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目视天空,天空湛蓝如洗。

“这里真舒服!要是我们一直躺到明天,躺到我们长大,该有多好啊!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去叫医生,不用再去抓药,不用再被别人看不起了。”唐诚先是闭着眼睛,然后睁开,又闭上。

说这话时,他脖子上微微凸显的喉结忽上忽下,跟鱼儿一样游动着。

第三章 唐诚爸爸之死

“我也不想回家。这些年来,我一回家就被我爸关进房子里逼着我学习。现在最庆幸的是,我再也不用在后稷初中上学了。当老师的孩子一点都不好,我每天不得不坐着我爸的自行车上学,我最不喜欢坐他的车子,就跟被猫抓住的老鼠一样一点自由都没有。”张琰消瘦的脸上棱角分明,说这话时还有种淡淡的怨恨,“你知道我多么羡慕家长不是老师的同学吗?有好多次,我都希望我爸赶紧被调到别的学校去教书。”

“我知道。老师对孩子要求很严,老师的孩子没有自由。”唐诚说。

张琰微微闭着眼睛,他能看到眼皮上一层红红晕,那是太阳的光。“不过这下好了,我终于解放了,解放万岁!自由万岁!”

“解放万岁!自由万岁!”唐诚附和着大声喊了起来。紧接着他们齐声高喊:“解放万岁!自由万岁!”

阴沟里回荡着他们高亢嘹亮的喊声。

许久,唐诚从阴沟里弹了起来。“走!我们该回家了,你明天就要去新学校了,得回去收拾一下。我爸爸病得很重,我出来时他还不停地呕吐,过一会就又睡着了,再过一会似乎又醒了……我晚上还得去医疗站给我爸抓药。这几天我妈不让我乱跑,她让我一直守在家里。”

两个少年推着自行车,沿着一眼看不到头的小路往回走,路边,白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他们单薄的身躯和结实笨重的28式自行车有些不大相称,没走几步,他们就听到啦啦铁皮摩擦的声音,唐诚和张琰赶紧蹲下查看,只见自行车的护链板凹了进去,脚蹬连杆弯曲变形,一走,就发出的异响,链条护板上的油漆也被摔去了些许。

“这可是新车子,平时我爸都舍不得让我骑,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说我要去姑姑家道别他才允许我骑了出来,我从姑姑家一回村咱们就出来了。我爸肯定会发现,这可怎么办?”张琰立刻紧张了起来,父亲教训他的情景立刻浮现在脑海里。

“这……”唐诚一时没有了主意,难题摆在两个少年面前。

唐诚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把脚蹬子的连杆砸平,砸平了就不摩擦了。”

他们把自行车放倒,张琰摁着车身,唐诚用石头砸,没几下,就把镀镍的脚蹬子连杆砸出斑斑痕迹。

“别砸了,再砸就砸坏了!”张琰心疼地说。然后赶紧伸手去摸,原本光洁闪亮的连杆已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张琰的眼泪快流出来了。

“不行,应该砸这块护板,你摁住车子,我来!”唐诚说着又用石头冲着护链板砸去,张琰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得张琰心疼。

“停!别砸了,护板变形了!”张琰高声喊道。

唐诚停下后把车子往前推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声变成了吱啦吱啦声,再推,又变成了吱啦吱啦的混合音。

石头从唐诚手里落下,这一刻张琰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琰琰,要不我们先把车子推回去,我还要给我爸去叫医生,还要买药……”唐诚怯怯地说。

“不行!车子修不好怎么回去?”张琰的眼泪夺眶而出。

唐诚在这儿敲敲那儿捏捏,用手掌拍用拳砸,但丝毫没起到作用。

“都怪我。是我骑车时没把稳车头。”唐诚眼里掉下一滴泪水。

折腾了许久自行车不但没修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太阳一点点西沉,他俩最终想了个办法去村口的自行车修理铺。

没钱怎么办?仅有的零钱全都在云游集市上买了小吃。他们沉默着,走着,吱啦吱啦的异响跟刀尖划在钢板上一样令人揪心,这种声音每响一下,他们的心就被揪扯一下,在僻静的乡村里这声音分外刺耳。

钱的问题还没想好,但方向是回村。

“诚娃!你这怂娃,你妈找了你一下午,快急死咧!全村人都在找你这崽娃子哩……”拴狗眼儿亮,一看见他们就打老远地嚷,“你爸,快断气了……想给你嘱咐,你……”

唐诚这才想起临走时气息微弱的爸爸,在床上眼睛一闭一睁的样子,赶紧撂下车子撒腿朝家里跑去。

“爸爸……爸爸……我是诚娃!爸爸……”唐诚跌跌撞撞冲向父亲房间时,由于太过着急,脚勾住了门槛,被绊了个“狗吃屎”,一颗门牙都摔掉了,满口的鲜血往下淌。

他赶紧爬起来冲到炕边,这时父亲身上已穿着整齐,头戴黑帽子,脚穿黑布鞋,父亲的蜡黄蜡黄的脸深深地陷在宽大肥硕的黑色寿衣里。唐诚妈妈章秀兰和他的几个伯伯围坐在跟前,或泣不成声或低头哭泣,他姐、他叔父还有婶娘,跪在遗体前放声大哭。

唐诚的伯伯把手塞进唐诚父亲紧闭的双唇,掰开嘴,将一枚硬币塞了进去。嘴里念叨着:“含着它,见了阎王爷就说,这是你儿子诚娃让你给他老人家带的一点酒钱……”

“你回来干啥?滚!”突然,唐诚妈妈章秀兰转过脸,冲着唐诚哭着嚷道。唐诚声泪俱下,口里的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妈……”跪在地上的唐诚姐姐赶紧扯住妈妈的袖子向她摇着头,一双泪眼充满了乞求。

“快!快跪下!给你爸磕头……”这时拴狗进来了,他一把唐诚摁着跪在地上说:“他爸,你安心地走吧,你家诚娃来送你咧……”

周王村男人们的外衣颜色大都是灰色、蓝色和黑色,许多衣服还是手工缝制的,宽大而死板。款式单一的衣服和黄土地一样,土气而压抑。

张琰在村口的自行车修理铺赊账修完车子,回到家时夜幕已渐渐落了下来。父亲张有志正穿着宽大的蓝色衣服,蹲下身子将混进辣椒里的一片片叶子分拣出来,拣够一把就转身放在旁边。父亲做事干净利索,他的手从辣椒上快速掠过,动作娴熟,没一阵子就拣了一大堆。然后捉起簸箕起身走出两步,站直身子簸着辣椒里的杂质,双手和簸箕富有节奏的运动着,簸箕发着沉闷的声响。

“你咋才回来?你姑家都好着吗?”张有志问。

第四章 快掐人中!

“好,好着哩……”张琰慌慌张张地将自行车放进房里,赶紧出来跟父亲一起干活。

“这次你去岚莱上学,除了学费以外先带120块钱生活费,等辣椒卖完了,开烤楼的你文财叔算了账,我再去县邮电局把钱给你寄到学校。”父亲说,“钱要省着花,不要跟别人攀比,咱是农村人,来点钱不容易。你是去学习不是去工作,是学生那就要比学习,把知识学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嗯。”张琰应了一声。

“在咱村这一波娃娃里,有的人跟亲戚去建筑工地当小工了,有的要到县里上高中,你还算争气,考上了中专。”张有志说,“你也不用担心剩下的生活费,家里再苦也得把你这四年坚持下来,大不了咱勒紧裤腰带再过三年苦日子。”

张琰从小就经常听父亲说这句话。在他16年来的所有记忆里,家里一直把裤腰带勒得很紧,除了每学期缴学费时摸过钱,平时连钱长啥样他也没见过,他几乎从来都没吃过零食,想穿一件新衣服更是奢望。

“上中专后学校有奖学金,你好好学习就能拿到奖学金,也就算是给家里减轻负担了。”父亲不苟言笑,从不和他开玩笑,他的话很少,上一句与下一句之间会习惯性地停顿一下。

白炽灯泡无精打彩地发着泛黄的光,灯泡周围一圈蚊子在飞舞。沉寂的秋夜死一般压抑,瘦弱的张琰能听到父亲的喘气声。灯光将这对父子的影子时而扯长,时而挤扁,两个影子就像是皮影,在灯光的作用下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头大脚小,一会儿头小脚大。

张琰家和唐诚家是对门,这时,刚刚安静下来的村落里传来了阵阵哭声,凄凉而悲伤。

张有志停下手里的活,惊讶地问:“谁在哭?是不是唐诚他爸……”哭丧声声声入耳。

张琰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声音的来源。

“是,是从诚娃家传来的,估计是唐诚他爸……唉!每到季节更替时身体差的人就受不了。”张有志说着赶紧撇下手里的活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唐诚家走去。

他刚一进唐诚家的门,唐诚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就撞击着他的耳膜,凄婉而绝望。

哭声是从院子当中传来的,萧条破败的院子里已经摆起了祭席,一张黑白遗像前放着馒首、挽幛、纸扎和香火。穿着孝服的家族后辈们正跪在烧纸盆前一张接一张烧纸。一口漆黑的棺材摆在唐诚面前,唐诚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孝服伏地痛哭,扎在白帽子上的一大把麻丝顺着后背扯下来,一直拖到地上。

章秀兰站在棺材的一端,颤抖着的双手蜷缩着捂住眼睛,唐诚的姐姐跪在棺材跟前伤心欲绝。

在一片哭声里,村民们将躺在冰冷的木板上的唐诚爸爸的遗体从房子抬了出来,在主丧人主持下被装进棺材,所有穿着白孝服的人都抓着棺材边缘拼命地痛哭着,嚎叫着。主丧人拨开白孝服紧抓在棺材边缘上的手,用洋钉嘭嘭嘭地给棺材封口。

章秀兰把捂在脸上的手慢慢移开时,棺材已经被封了口。她的脸一阵白,一阵紫,泪水无声地流下了来,她的眼圈早已红肿得看不见眼珠。她一点哭声也没了,木然地站在那里,头重脚轻,颤颤巍巍。

过了大半天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他爸,你走了,我跟孩子以后可咋办啊……”话没说完,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地。

“妈……妈……妈你怎么了?”唐诚从棺材前连滚带爬到妈妈身边,一把抱住妈妈泪如雨下,“妈,都是我不好!我今天不该出去,不该跟张琰去云游镇……妈……”

“快!快掐人中!”栓狗急忙上前,边说边用又黄又硬的指甲掐她的鼻根,然后转身说,“快去医疗站叫医生!”

顿时,现场乱成了一团粥,嚎啕声,叫喊声交织在一起,人们急急地奔走着,脚步一片慌乱。

“这个怂娃一下午跑得不见人,他爸临走前一直放心不下他那个宝贝儿子,想见诚娃一面。唉!人说养儿防老,我看这儿子根本就靠不住,这诚娃咋就是个逛鬼么?”一个村民用鄙视地目光瞅了瞅瘫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唐诚,没有好声气地说。

张有志跟突然遭到电击一样,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一种深深的愧疚感立刻从身上升腾起来,他无颜面对乡亲们,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此刻他才知道,整个下午,儿子张琰居然跟唐诚在一起,他顿时火冒三丈。

张有志从唐诚家出来时,唐诚家门口已经高高地悬起了望门纸,附近的亲戚和家族里的人送来的花圈和各种纸糊的祭祀品,一件件摆了起来,阴阳先生按风俗在门口张贴出了殡前后的治丧安排。

张有志三步化作两步,径直朝家走去。

“琰琰!琰琰!你出来!”张有志一进家门就彻底发作了,强忍着的怒气一下子发泄出来,他就要爆炸!

正在房子里收拾东西的张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妙,这种嗓门里冲冲怒气不言而喻。他怯怯地走出房间,还没站稳,重重的一记耳光“啪”地扇在他的脸上,皮肤白嫩的脸上立刻留下五道指印。

“你才屁大点娃就撒谎!你说你下午去哪了?”张有志喘着粗气,严厉的目光像两把利剑,直直地朝他刺来。

“我去姑……去完姑姑家我到外面转了转……”一个巴掌把张琰一下子打蒙了,尽管父亲一向对他要求严格,甚至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但是扇他耳光这还是第一次。要去上中专的喜悦顿时被浇灭,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你跟谁去的云游集市?”张有志问。

“诚……诚娃。”张琰说。

“诚娃他爸死了,他临死前想见诚娃一面,全村人在咱村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可是……”张有志说,“是你让人家父子没见最后一面,诚娃这是大不孝!诚娃会后悔一辈子,会怨你一辈子。”

听父亲这么一说,张琰哑口无言。张有志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第五章 父亲推门而入

张琰的眼睛湿润了,心里悔恨极了。过了一会儿他怯怯地说:“我这就去找诚娃……我要给他说清楚我不是有意的,我不应该让他修车子。”

张琰说着就要去唐诚家。

“站住!”张有志这句话重重地砸向张琰,他像是被施了法术钉在原地。“你这会去,全村人的唾沫能把你淹死!”

张琰六神无主,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一汪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一圈又一圈,终于吧嗒一下掉落在地上。

“幸亏你考上了中专,以后不用在村里活人,要不然我看你这辈子就完蛋了。这种大不孝的事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原谅你。”张有志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下,然后冲着张琰说,“回房子去,不准再出来!”

张琰杵了半晌终于回到房间,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夜深了。房间里不再有哭泣声,张琰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心里满是懊悔。如果不叫唐诚出去,如果不去云游集市,如果不是他非要让唐诚把车子修好,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会留下父子临别遗言无处寄托的遗憾。

他恨自己,恨自己害了最好的朋友。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隔着门窗隔着院子,他依稀还能听到从唐诚家传来的哭声。他不敢想像此时唐诚会是多么的悲痛欲绝,更不敢去想像他对自己有多么的怨恨。

床前的箱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张琰明天就要离开生他养他的周王村,就要背起行囊远走他乡,他突然留恋起这个曾让他厌恶的屋子。这个屋子像监狱一样曾将他与外界隔绝,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基本上都在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爸爸对学习抓得特别紧,只要从学校一回到家,就让他待在屋子里学习。他非常羡慕小伙伴们无忧无虑的童年,而在他的童年里,陪伴他的就是冰冷的桌椅。

在周王村遇到红白喜事,一家人的事就是全村人的事,大家都得主动帮忙张罗。天色已经很晚了,黑色的夜幕笼罩着整个村庄,月亮悬在天空散发着淡淡的光,张有志给唐诚家帮完忙回到了家,这时,他耳边才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张琰听见父亲有力的、节奏感明显的脚步声,从家门口传来,正一点点的朝自己的房间靠近,越来越近。很快就传来了敲门声。门并没有关,这个,从门缝透出的光,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也只是习惯性的敲了两下,像是提醒张琰他要进来了,然后又习惯性的顺手把门推开。

“你还没睡?”张有志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就别多想了,但你要记住这事你做得不对,你对不起唐诚全家。”

“爸爸……”

张有志伸出大手摆了摆,示意他打住。

“明天的行李收拾齐全了吗?”父亲转移了话题。

“好了,全都装进箱子里了。”张琰说着将目光投向笨重硕大的木箱子。

张有志上前掂了掂箱子说:“嗯,是不轻。”

微弱的灯光照在父子俩身上,在墙壁上投下了两个剪影。

“该说的我都给你说过了,你也长大了,以后的事情就全靠你自己。中专跟初中不一样,去那里就是要学习专业知识,学本事,专业知识就是你这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每个人的路都得靠自己走,你走出这个家门我也就管不上了。我也知道,你一直埋怨我对你要求太严……可是,要不是这些年来这样拼命地学习,你能考上中专能变成商品粮吗?”张有志说,“琰琰,你现在还不理解,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张琰跟往常一样,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话,但他不敢多言。

“我身上有封建家长的作风,我也想改但没改过来。琰琰,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出生在农村,世代都是农民,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考中专就是你现在跳出农门唯一的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你这辈子把肠子都能悔青。”张有志的目光变得温柔慈祥,“按你的学习情况,上高中考大学肯定没问题,但国家的政策经常会变,我就是例子,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学习非常优秀,可后来呢?还不是因为政策的变化……咱们还是先就业后深造吧。”

“爸爸,你说你是老三届?”张琰问。

“是啊!社会不经意的一个喘息,就能把人的一生改变了。不,颠覆了!”张有志脸上浮现着难以释怀忧伤,人生中的风吹雨淋,在他额头上刻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是隐藏着他一波三折的人生。

“我是祖国的同龄人,我们那一代人不像你们现在这么幸运……”张有志看了看张琰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儿子就要远行了,他不想告诉他那么多不开心的事。看着自己当年的夙愿今天能在儿子身上实现,他心里当然很高兴。

张有志把话锋一转说:“你是1978年出生的,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你们这一代人没有受过啥苦,在人生最好的年龄里能安安心心坐在教室学习,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和父亲一起生活了16年,张琰突然觉得他对父亲竟然这样陌生。父亲很少跟他谈心,从来都不跟他开玩笑,在父亲心里他似乎一直就是个大人,他说给他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大人与大人之间的对话,不,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当然,唯一让他觉得自己曾经还是个孩的,就是对他“琰琰”的这个昵称。这个昵称是奶奶先叫的,后来妈妈也这样叫,父亲只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这样称呼他,但在学校里,父亲从来不会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叫他这个昵称。

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亲子活动,在张琰的所有记忆里,也从来都不知道一个男孩子怎么会向父亲顽皮,甚至撒娇?父亲说给他的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而且一本正经。刚开始他也反驳过,但只要一反驳,父亲立刻就会提高声音反问他“你说什么?”继而会更进一步地说“你再说一遍……”,每到这个时候,张琰还想说的话就像燃起的火,瞬间被浇灭了。

第六章 “爸,我不埋怨你”

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是张琰总结出来的与父亲和睦相处的一条法则,也是张琰从小就养成的习惯。父亲生气时会低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他知道,这时要千万长点眼色,得赶紧悄悄躲进房间看书学习,哪怕是装模作样,也不能傻乎乎地胡跑瞎玩。父亲高兴时那张国字脸会变得舒展,他还会哼唱起秦腔,会取下挂在墙角的旧板胡拉起来。

“你能考上学也算争气,我心里高兴。教书教了大半辈子,一个一个的学生都跳出了农门,今天,自己的儿子总算考上学了,苍天有眼,天不负人啊。”张有志有些激动,他一说完,就把脸转过去面对着墙壁,再次回过头时眼圈微红。

“爸爸……”张琰的声音很小。

张有志稍稍沉默了一会,平复了一下心情说:“琰琰,明天早上起来后咱先去坟地给先人上坟,磕个头,辞个行。也让咱张家的先人高兴高兴,咱们的后人有出息,没有给咱张家丢人。”

“嗯。”张琰点了点头。

“天下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不能盲目地爱你,不能任你信马由缰,一个人学习能力最强的时候就是青少年阶段,这个阶段的玩性也最大,所以我不得不限制你,不强迫你学习,我担心错过了这段时光,你把一生给耽误了。”张有志深情地说,突然他拉起张琰的双手问,“你埋怨我吗?”

墙壁上,一对父子的剪影连接在了一起,张琰能感觉到父亲那双大手的温暖,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张有志从来不苟言笑,他的每句话向来都是圣旨,而这句话就像在乞求,张琰突然难受起来,从内心深处翻滚着的暖流沿着血管往上涌,止也止不住,他鼻子一酸眼角渗出热泪。

“爸,我不埋怨你。”张琰说。

剪影里,父亲先是紧紧地握着儿子的双手,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儿子抹了一把眼睛,然后父子俩坐在床边。

“明天,咱后稷乡有个家长要开车送他女儿去新学校,你们上的是同一个学校,我跟这个学生她爸认识,到时我们就坐他们的车送你们,你把她爸叫王叔叔就行。”张有志说,“说来也巧,他女儿是你的初中同学。”

“是谁?”张琰问。

“王小玲。”

前几天一连下过两场小雨,农村的清晨多了几分凉意。第二天一大早,张琰一打开家门,只见唐诚家门口已成了白皑皑一片,花圈、铭旌、纸扎摆了一大堆,在秋风中飘了一夜的望门纸上沾上了露水,好一大片已被扯破,耷拉在地上。天刚蒙蒙亮,人们就吵吵嚷嚷张罗着唐诚爸爸的丧事。

张琰心头猛地揪了一下,深深的惭愧油然而生,昨天的一幕让他追悔莫及。张琰踌躇了片刻,准备去唐诚家探望,但脚刚一迈出门,顿觉所有人都会指着他的脊梁骨痛骂,不禁心头一颤,赶紧把迈出门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琰琰,咱们现在去上坟。”这时,父亲说。

张有志已准备好纸钱和烧纸,还特意带了半瓶白酒,他带着张琰朝坟地走去,按村里的习俗,他要把后辈考上中专这件光耀门庭的事,告诉张家的先人们。

周王村位于渭水以北的平原地带,隶属于紫仙县后稷乡。这里是西周王朝的发祥地,村后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像一群喝醉的老翁相互依靠着,搀扶着,酣睡着,已沉醉了成千上万年,全村人的公坟就在山下。

悠长的小路顺着路边挂满露珠的野草,在寂静的田野里弯弯曲曲地蔓延,一滴滴雨露在父子俩沙沙的脚步声中轻轻弹落,坟地里埋葬着周王村各家各户的先人,每个人都有着不一样的命运,但死后,沉睡于地下的宿命却是相同的。

到了坟地后父子俩“扑通”一声双双跪下,烧纸,敬酒。红里透蓝的火焰在面前扑闪着。

“爸啊!今天我带琰琰来看你了,琰琰这娃争气,比我强,考上学咧。等会就要去岚莱省上中专,这可是趟远门,是咱们张家几代人走的最远的一回。爸啊,我这辈子……我这辈子也就成这样了,你在九泉之下保佑你的孙子吧,保佑他一路平安,保佑他学业有成……”张有志的声音沙哑了,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

张琰扭过头看父亲时,父亲的嘴唇还在微微抽动着,泪花在跳跃的火光里闪动着。

“快,快给你爷说,说你要好好学习……”在作响的烧纸声里,跪在坟前的张有志用肩头碰了碰张琰。

“噢……”张琰这才回过神,冲着长满野草的坟冢说:“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给咱张家丢脸。”

“爸,你听见了吗?张琰跟你说话了。你在地下安息吧,张琰上了学也就有了奖学金,将来国家还要给分配工作,就成商品粮了。等明年清明时我给咱家的祖坟都立上碑子。”张有志对着坟冢说。

带着些许凉意的阵风扬起纸钱的灰烬,张琰被烟呛到了鼻子,他连连咳嗽了几声。

“怎么?身体不舒服?走吧,我们回!”张有志说着就叩了三个头,然后带着张琰离开了。

唐诚家的丧事按风水先生的安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锁啦里传来的一长一短一高一低的哀乐,揪扯着人们的情愫,张琰一进村就像似做了贼似的,侧着身子躲着闪着从唐诚家门口经过。正在唐诚家帮忙的妈妈奚秀红急急地赶回来,叫他去唐诚家吃流水席,张琰说什么也不肯去。

张有志说:“算了,算了。你在家里给琰琰做点吧,办丧事慌慌乱乱也吃不好。”

妈妈赶紧一路小跑跟着他们回家,一进家门就钻进厨房,点着火拉起风厢,给张琰烙了两块酥油饼,打了两个荷包蛋。然后,把几块厚厚的锅盔和一罐头瓶辣子酱塞进张琰的背包。

“刚去外地,那里的口味吃不惯,就先垫吧垫吧家乡的饭食。给你准备的一身新衣服,我昨晚都装到你包里了,以后衣服脏了可要自己洗了。不要直接用手抓洗衣粉,你手上皮嫩是握笔的手,你就找个小勺子取洗衣粉。”妈妈说着不时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像是要拂去身上的灰尘,可他身上并没有灰尘。

张琰正背靠着厨房门蹲在地上吃着油饼,地面上放着那碗漂着辣子油的荷包蛋,听到妈妈的话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有志已经去房间搬行李了,吃完这顿饭张琰也就该出发了,时间像一点点萎缩的皮筋在一秒秒地缩减,从未有过的离愁别绪在张琰心里翻江倒海。

“咱是本本分分的人家,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别惹事,这些年你爸把你管得严,但我知道他是为你好,别怪你爸……”奚秀红的手移到儿子张琰的脑袋上,温柔地拂娑着,依依不舍。

“咱这个家全靠你爸撑着,我没有功劳,不过是打打下手罢了,你长大了要对你爸好,你爸命苦,个性强,可老天爷偏偏跟他过不去,把你哥的命也没保住……”妈妈微微啜泣了两声,不再说什么,撩起围裙沾了沾眼角,但过了一会又说,“你爸跟你这么大时一心想考个学,但……唉!还是命不好……”

第七章 再坚持一会就到火车站了

奚秀红凝视着儿子的脑门接着说:“你年龄小身体弱,要是在县里住校上高中的话,我每个星期都给你烙点油饼送去。可你要去的这个学校我跟你爸在地图上看了,远得很,汽车倒火车,光在路上就得七八个小时,再加上等车、排队、买票,到学校时天就快黑了。可怜的娃啊,你说咱上个学干吗要跑那么远?就是让我一个人去找你,我连路都找不到……”

说着说着,一行清泪从她爬上了鱼尾纹的眼角滑落,掉在张琰茂密浓黑的头发里。张琰停止了咀嚼,噙在嘴里的油饼一动不动,两个腮帮鼓了起来,像憋足了气的吹鼓手。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突然张琰站起来转过身,跟小时候一样一骨碌扑倒在妈妈怀里。“妈……”

张有志用一根粗绳子将笨重的箱子从两端拦起来,背在背上反复试了又试,又拽拽绳子,确定扎绑结实后才撂下箱子朝厨房走来。院子里簇着一堆行李:一个箱子,一个背包,两个手提布袋。

“别尽给娃说些伤心事,考上学这是多大的好事,去外地咋啦?他又不是去下苦,是要去奔前程,难道让琰琰跟我一样,一辈子就窝在周王村?”张有志看到母子俩在厨房里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就撇撇嘴说:“唉,你这是妇人之仁。”

妈妈奚秀红松开张琰,她抹了一把眼泪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对!咱娃是奔前程去了,咱不难过,不难过……琰琰,别难过,吃饱,不管啥事咱先把肚子吃饱。”

饭后,张有志用绳子绑住箱子背在身上,两只手上分别提着个布袋,张琰背上背包,他们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

这时,胡华贵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急急赶来,他三十出头,英俊潇洒。一停下车子,就把揣在怀里的一本作文选集递给张琰。他是张琰所在的后稷乡初级中学初三(1)的班主任。

“还好,我要是晚来一步,书就送不到你手里了。这是陆风人民出版社刚出版的作文选《追梦少年》,里面有你上学期写的一篇作文,我昨天下午才拿到,生怕来不及给你了。”胡华贵没有寒暄开门见山,车子骑得急,他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看,我们全身都是行李,想给你倒杯水也不方便。”张有志晃了晃正往下滑的箱子,歪着脖子对胡华贵说。

胡华贵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把书送到张琰手里我就踏实了。张琰的这篇作文写得非常好,文风洒脱,不落窠臼。我把书看了一下,咱们紫仙县也就只选录了他一个学生的作文。”

张琰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来!我把书给你塞进包里,你去了新学校再看。”胡华贵说着就把作文选集塞进张琰背上那个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背包里。

“中专和初中完全是两码事,上次你来看我时我都给你讲过了,这会你就要走,我就不耽搁时间了。我只说一句……”胡华贵干净而棱角分明的脸上散发着成年男子的魅力,他说着在张琰面前竖起一根葱一样白净的食指。“中专学校的社团组织很多,你一定要发挥写作的特长,将来用你的笔记录这个伟大的时代。”

胡华贵知道他们父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说完就用脚拨拉了一下自行车的车撑,走了。走出没几步他又转身说了句,“张琰,你将来一定能成大事,老师相信你。”

张琰目送着胡华贵俊朗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们华贵老师是师范毕业,也是个中专生。”张有志说。

唐诚家的丧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张琰一出家门,打老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高晃晃的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的背影。没错,是他,唐诚!他正朝他家院里走去,他的背影怎么那么疲惫?不仅仅疲惫似乎还有些冷漠。背影虽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但却是如此的真实。

“诚……”张琰想叫住他,突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想像当唐诚蓦然回首时,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是对他的怨恨?指责?还是……?

箱子一个劲地往下滑,张有志像老黄牛似的努力地向前伸着脖子,脖子上爆出了两根青筋。“快点走吧,你王叔还在县上等我们呢。”

父子俩在村口遇到了李国强和他妹妹李国妮,这对兄妹帮助张琰拎着行李,搭了一辆去县城拉砖的拖拉机,开拖拉机的是村民黑娃。

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响个不停,村庄、树木和田野一点点被抛向脑后,黑娃知道张有志的儿子考上了中专,一边开车一边扭头扯着嗓子说:“张老师,你娃真争气,成商品粮了。你真不愧是老师啊,教子有方!啥时给我也讲讲经验,我那儿子成天跟我在拧着干。”

“黑娃,你小心开车,别老往后看,小心看路。”张有志说。

十几分钟后拖拉机“突突”到了县城的一个路口,黑娃没熄火,他跳下车帮他们父子把行李搬到路边,然后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张琰说:“你真厉害!”

王小玲爸爸的面包车已在马路对面等着他们了,大家一起又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上面包车,王小玲的爸爸跟王小玲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也是个胖墩,个子不太高。王小玲爸爸专门请了个司机,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猫盯老鼠一样盯着前面的路,肥硕的身体把座位压得咯吱作响,他不时给司机说:“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王小玲坐在第二排靠窗户的座位上,车窗玻璃上贴着黑乎乎的膜,她没怎么跟张琰说话,透过开着的窗户缝隙看着外面。张琰跟她坐在一起,他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就只得左右扭着头,从司机和王小玲爸爸两人的缝隙朝外看。

第三排座位上推满了张琰和王小玲的行李,张有志半个屁股搁在座位的角上,半个屁股几乎悬在空里,他死死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汽车一转弯,一大堆行李就会朝他压来,扑进他的怀里。

“张老师,没事吧?”这时王小玲爸爸会扭头问。

“没事没事,再坚持一会就到火车站了。”张有志陪着笑说。

第八章 16岁是分别的年龄吗?

张琰无数次想象过有一天他会离开家乡,离开家乡就再也没人管了,独立生活到底会是怎么一种感觉?是不是很美妙?突然,他想起了班主任胡华贵在毕业班会上的讲话:“离开初中校园你们就长大了,15岁就能办身份证了,揣着它,就意味着你们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

当时,他对这句话并没有太多的理解,现在想来老师的话是多么正确。

近两个小时后,面包车终于到了渭河边上的虢龙火车站,他们一行四人跟面包车司作别后,就扛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朝售票大厅走去。这里熙熙攘攘,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张有志将大箱子靠墙放下,和王小玲的爸爸排在了售票窗口“长龙”的后面。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张琰已经记不清是怎么挤上火车的,他坐的是一趟过境车,一进检票口,人们就跟西班牙斗牛一样,疯了似的朝着火车冲去,背着背包的他就像长了壳的乌龟,一下子被束缚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群南下打工的农民工裹挟着呼啦啦朝前冲去。

凌乱的脚步,起哄般的呼喊声,像海啸一样袭来,张琰的脚尖突然一阵钻心地痛,也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父亲和王叔叔还有王小玲的身影不时会被奔走着的乘客阻隔和切断,他们相互喊话,以确定大家还没有失散。

就这样,张琰迷迷糊糊前拥后挤地被挤进了火车车厢,车厢里发酸的汗臭味直往鼻孔里钻,张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他闻过的最难闻的气味。怦怦的心跳还没有平复,火车就发出“呜哐当哐当”的声音,脚下就动了起来。

张琰坐在靠窗户的位置,田野、树木、房屋还有滚滚流淌着的渭河,被越来越快的火车一个个甩在身后。坐在他身旁的父亲没有心思看风景,一路的奔波让他有些疲倦,他背靠在青灰色的人造革坐椅上,微微闭起了眼睛。对面座位上的王小玲跟企鹅一样挺着脖子看着窗外,沉默不语,她爸对车厢还颇有几分好奇,不时东张西望。

这是张琰第一次坐火车。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许多东西还没来不及看清楚就一闪而过。在“哐当哐当”急促而紧凑的声响中火车越来越快,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驰骋在广袤的大地上。张琰不禁想到自己儿时的往事和回忆,是不是也跟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一样,会被永远抛在身后?

这次他要去的地方离家有700多公里,他不知道那里的口音能不能听懂?那里的饭菜好不好吃?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想家了可怎么办?

突然,一行热泪沿着青涩的脸颊滑落。这就是背井离乡吗?

路边的一景一物历历在目,张琰仔细地记忆着每一个具有标志性的路口和建筑,他不去想像未来的学校会是怎样,心里默默念叨着:“我一定要记住来路,万一哪天想家了,也知道是走什么路来的?”

张琰想起电视剧里有一对从小青梅竹马的恋人,不料女孩被选入宫,男孩含泪送她时说:“不管京城在哪里,我一定会去看你。”,“恐怕你根本进不了宫门。”女孩哭着说,“那么远的地方,就是鸟儿想飞回来,都会飞断翅膀……”

女孩当年16岁。难道16岁是分别的年龄吗?

“琰琰,你怎么了?”父亲张有志一睁开眼睛,只见张琰泪流满面。

“没事!”张琰抹了一把泪,眼圈留着红晕。

“去了新学校会有新同学,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写信,再说了,不是还有你王叔家的小玲嘛。”张有志安慰他说。

在张琰成长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按大人的语气跟他说话,有些冰冷,也有点生硬,更是不由他分说。这样温柔的语气突然触动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侧身一头扎向座位椅背,瘦弱的肩膀随着抽泣一起一伏。

“张琰,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别人看了会笑话的,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王小玲的声音传进他耳朵。

王小玲倒没有伤心,在路上还带了一本琼瑶的言情小说,时而看看风景时而用胖乎乎的手翻翻小说,倒挺自在。对爸爸一路上的叮咛她总是不耐烦地回应:“知道,知道啦!”

一路上的风尘颠簸让他们都没有了精神,下午四点多,绿皮列车在啦啦的刹车声中终于停了下来。张琰一脚踏在了岚莱省省会洛明市的热土,在这里他将开启四年的学习生活。

火车站的大楼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洛明。

岚莱省在张琰家乡东南部,也是一个以农耕文明为背景的省份,两地的风土人情和劳作方式很接近。太阳已经在头顶划过了大半个圆,这会几近夕阳西下,张琰抬头看了看天,一种青春年少的气质会从眼神里,从举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在人生地疏的洛明市,他们四个人生怕走散,出站时油然而然地排成了一支小队,背着大箱子双手分别提着包的张有志弯着腰,努力地伸着脖子走在最前面,像一头正在耕地的老黄牛任劳任怨。身后是王小玲的爸爸,他把衣服和洗漱用品全都装进大麻袋竖着扛在肩头,他身子胖,每过一会麻袋就往下滑,他就一手叉腰,走几步就耸耸肩头,把麻袋往上颠一颠。张琰依旧背着背包跟在大人后面。王小玲身上只斜挎了一个帆布口袋,她迈着企鹅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路上东张西望,像嗅觉灵敏小猎犬一样,用目光搜索着从未见过的角角落落。

洛明工业学校位于东来省省会洛明市西南很远的一个工业重镇,叫子栎镇,这里有一个在全国名气很大的大型兵工厂,这是建国后国家的一家重点兵工企业,厂里的人来自全国各地,镇子上大都是外地人。

与全国所有城市不同的是,从洛明火车站到子栎镇,虽然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但这里居然还通着一列老式蒸汽火车,火车一天只发两个往返,这个时间没有火车,最后,他们四人包了一辆黑车到了学校。

黑车是一辆破旧不堪的面包车,跟来岚莱时一样,各自坐在对应的座位上。

第九章 初到贵校

黑车颠簸着朝前行驶着,司机主动跟大家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他说:“你们可别小看这个镇子,那可不是一般的街镇,这里有秘密工厂,要不,为啥单单会往这里通火车?”

王小玲爸爸好奇地问:“什么工厂?造成么的?”

“要是连我这种车夫都知道了,那还叫什么秘密工厂?”司机不屑地瞧了王小玲爸爸一眼说,“反正造的东西跟咱老百姓没关系,跟国家有关系。”

面包车司机对路很熟,车从镇子主街驶进一条宽阔而深远的水泥马路后,熄火停下了。“到了,下车!”司机说。

他们四个从车里一钻出来,宽阔雄伟的校门就出现在眼前,四根粗大笔挺的大理石门柱就像四根擎天大柱,巍然矗立,右边一根门柱上悬挂着巨大的条形牌匾,白底黑字格外醒目,刻上去的书法体“洛明工业学校”几个大字遒劲有力。青灰色栅栏门敞开着,校门上方悬挂着几十米长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1994级新生入学。

在横幅的下面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十年苦读一朝决胜负换来笑逐颜开;

下联是:数载艰辛六月定乾坤赢得似锦前程。横批是:奋发图强。

张有志注视着跟宫殿一样气派的校门,目光久久不愿移开。他在自言自语:“是这里,是这里……”

“快!快搬行李,我还要去拉座呢。”面包车司机有点不耐烦。

张有志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将目光移向面包车司机说:“搬,搬,我们这就往下搬。”

四个人搬的搬,接的接,将行李一件件往地上放。

“这可是部属中专,学生是从全国各地招来的。能来这里上学,这辈子就吃上了国家饭,不得了啊!”面包车司机感慨地说着,歪着脑袋朝校园里看了看又说,“我看这两个孩子跟我娃年龄差不多大,你瞧瞧,你们命多大,娃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唉!可惜我没这福气,我儿子念到初二就不念了,娃学不进去我也没法子啊。”

司机收了钱,面包在校门口划出一道弧线调头走了,空气里拖出长长一道黑烟。张琰、王小玲和他们的爸爸一起朝校园走去。

校园里生机盎然,阵阵秋风拂面而来,轻轻的,柔柔的,痒痒的,一直会从皮肤痒到心里,痒到骨头里。在家乡的黄土地上生活了16年,张琰从来没有想到,新学校居然会这么美丽,自己往前每走一步,头顶淡淡的云彩就会跟着他飘动,心里每窃喜一次,路边的花花草草就会向他点头含笑。

一种柔美甜蜜的声音在校园的空气轻轻飘荡,那是从校园广播里传来的声音

漫长的暑假已经过去,新学年就要开始。迎着新学年的第一缕阳光,我们又重新回到了美丽的校园。

亲爱的新同学!踏着青春的节拍,追逐着心中的梦想,你们风尘仆仆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如涓涓细流汇集在洛明工业学校这个大家庭,在这里你们将开始人生新的征途。我是主持人黄蓉,请允许我代表《工校之声》广播站向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同学道一声辛苦了……

张琰一行四人肩扛背驮沿着水泥路面朝前走着。

下午的阳光斜照在美丽的学校,新落成的宽敞明亮的教学楼与绿化交相辉映,各种励志标语和一个个自信从容、阳光洒脱的学哥学姐,还有那漂亮鲜亮的校服,分明就是一道道流动着的风景。同学们在美丽的校园里,在清水绿树间穿梭……“同学好”的问候是最美的音符,一个暑假未见,很多学哥学姐表达着他们的感情。

广播里的声音是那样的柔美婉转

亲爱的新同学!在过去的征程里,你曾拥有过欢笑,拥有过阳光,这些都已成了永远的记忆。现在,更加美好的工校生活正在向我们招手,这将是一个全新的起点,也是每个青年学子的期盼。今天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办公室和教室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工校欢迎您!相信在这种新气象的感染和鼓舞下,同学们一定能取得新的进步……

张琰一行四人走进校园没几步,只见正前方办公楼前喷泉不远处彩旗漫卷,横幅交织。“热烈祝贺我校被评为全国重点中专”的红底白字的条幅,格外抢眼,这里正是新生入学接待点。

他们赶紧走过去。

“同学你好!请问您是94级新生吗?”一位身着白色t恤的高个子男生热情地走了上来,他冲着张琰问。

“是,我是新生。”张琰说。

“快,快来搭把手!”这名男生留着长发,蓬松而有朝气。他一边朝张琰爸爸走去,一边扭头冲着接待点的其他同学喊道。

这时,四五个男女同学蜂拥而至,接过他们四人身上的行李,一大堆的行李被放在了接待站的桌子上。他们如释重负。

“这位新同学,你好。我们是专门接待新生的,请问你是哪个专业?哪个班的?”白t恤男生主动地向张琰作起自我介绍,他说他叫芮浩浩,是四年级学生,学生会文艺部部长。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张琰这才看见,他虽然身材略显单薄,但脸庞俊朗,眉清目秀。

“我……我是……”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张琰还是第一次被问起自己的专业。哦!从现在起他就要学习专业知识了,他想起了《录取通知书》上的信息,就赶紧回答:“我是汽车制造专业的,是汽车9401班。”

其他几个同学正热情地询问着王小玲的情况,每个同学脸上都洋溢着新学期的快乐。

“汽01!”芮浩浩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他赶紧冲着另外一个男生说:“迪仔!快过来,汽01的!还有那个……肖……肖……”

“他叫肖童健!”被唤作迪仔的男生跑了过来,“肖童健的名字你还没记住?他的名字里也有个‘健’字,比你那摇滚之父崔健多了一个字,人家可是汽01的班长,你别把村长不当干部。”

这名男说着说嘿嘿一笑,一排整齐的牙齿在小麦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洁白。

芮浩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明是多了两个字,怎么说是一个?”

第十章 止步男生公寓

“肖童健!咱们班来新同学了,快,快过来搬行李!”迪仔接着芮浩浩的话把肖童健叫了过来。

“这位新同学,你好,欢迎你来到咱们汽01班。我是咱们班的辅导员,我叫乐迪。噢,是音乐的‘乐’不是快乐的‘乐’。”他说着就转身看着张有志问,“叔叔,您是?”

张琰赶紧说:“乐老师,我叫张琰,他是我爸爸,是专门送我的。”

“噢,叔叔,您好!您辛苦了。”乐迪看了看他们父子,笑着说,“我不是老师,我是四年级的学生,机械制造专业的。”

这时,肖童健快步跑了上来:“辅导员……”

“童健,他叫张琰,是咱班的新同学,你查一查他的寝室号,咱先把行李搬进男生公寓。”乐迪拍着童健的肩膀说。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你们这些同学都是好孩子,这么懂事,这么有礼貌。”张有志有些激动,看到这些年轻的学生这么热情,他打心眼里高兴。

“叔叔,不用客气,咱们学校年年都这样,我们当新生时,也是上一届的学哥学姐接待我们,帮着我们扛行李的。我也是我爸送我来学校的,走在路上我还哭过鼻子呢。”乐迪那排整齐的牙齿让人看了很舒服。

“对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乐迪问。

“我们是从……”张有志说了一半,见身边的张琰正傻傻地愣在那里,就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你给这位哥哥说。”

“叔叔,咱们学校不管哪个年级的学生,都要直呼名字,老师不让我们称兄道弟。”乐迪说。

“噢。”张有志有点不好意思,“好,好,直呼名字好,这样显得亲切。”

张琰接着父亲没有说完的话说:“我们来自陆风,噢,陆风是个省,我家住在陆风省鸣西市紫仙县后稷乡周王村,我是在后稷乡初中上的学。”

“陆风谁不知道?是我国西北的一个省份,那里可是华夏民族的发源地啊,咱们上学时都学过的。”乐迪说,“我的老家在南方,鱼米之乡。”

接下来,张琰的爸爸张有志饶有心趣地和乐迪交谈着,从他那里了解着学校的情况。

此刻,广播里传来了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张琰觉得台湾歌手张雨生清澈、透亮而纯净的歌声,不仅能带给他力量,让他热血沸腾,他还能感受到歌里蕴藏着的纯真和浪漫。歌声在耳畔飘扬,张琰的内心和着旋律哼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跟着希望在动……

乐迪和张有志交谈时见肖童健一直站在身边,还没去查看新生登记表,就督促他:“童健,你赶紧去查查寝室号啊。”

肖童健这次回来时,一位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同学也轻轻跑来,长长的马尾辫左右摇晃着,活力四射。

“你们班又来新生了?”她问乐迪。

“是啊,陆风的,最有文化的省。”乐迪目光里盛满了幸福,他将这种幸福投向她。

女同学莞尔一笑:“岂止是有文化?陆风的黄土还埋皇上呢!”她说着将一双温柔如水的目光注在乐迪身上。

乐迪狡颉地笑了笑,赶紧接话说:“还埋皇后和王妃呢。”

张琰看着学哥学姐打着趣儿,他也就附和说:“黄帝炎帝都在我们老家,我家就在周王村,姬旦和姬发就住在我们村一带,武王伐纣就是从我们那里……”

“什么‘鸡蛋鸭蛋’?”女同学蹙蹙眉。

“就是周文王、周武王的名字啊,他们姓姬。”张琰说。

“哦!原来是这啊,看来我都有些孤陋寡闻了。”女同学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赶紧转移话题,向大家介绍自己说,“我叫黄蓉,是四年级的,无线电专业。”

“黄蓉?”张琰心里默念着,但他不敢说出声来。

“她可不是黄药师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儿,不过大家也都叫她蓉儿。她可是咱学校的名人。”乐迪说。

黄蓉目光里荡漾着的温柔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的倔强和任性,她直直的注视着乐迪,像撒娇,又像责罚。乐迪有些局促。

王小玲父女在接待站停留了一会儿后,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朝女生公寓走去。乐迪、肖童健和黄蓉帮着张琰父子拿着行李朝男生公寓走去。

校园的空气里弥漫着迷人的清香,它会调皮地软软地钻进人们的鼻孔。在夕阳的余晖里,幸福的小精灵在欢快乐地舞动,广播里学姐柔美婉转的声音,是一根细得看不见的丝线,伴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拨动着张琰的心弦。

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童话里,张琰心想自己要在这里上四年学,这是真的吗?突然,激动的感觉跟游丝一样从浑身往上爬,爬过胳膊爬过脖子一直爬到鼻尖爬到眼眶……十年寒窗苦,一朝喜讯传。想一想,要不是父亲的逼迫和老师填压式的教育,要不是从题山字海里苦苦地努力拼搏,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学校呢?

“班长,那个蓉儿是学校的名人吗?”张琰突然问。

“你没听到她的声音多好听?她是咱学校‘工校之声’广播站的主播,我也是这两天给学生会帮忙接待新生时才知道的,大家都说蓉儿是校花。”肖童健笑了笑说,“对了,她不是学生会的,她是刚刚下了节目来凑热闹的。”

“凑热闹?”张琰有些疑惑。

“是啊,接待新生都是由学工办和学生公负责的,她只管播音。听!这会正在响起的广播,就是他们广播站播的。”肖童健撇撇嘴说,“她不是凑热闹是干啥?”

沿着宽阔的水泥路面,穿过大半个校园后,他们从一排排法国梧桐树下经过,在一个大花坛前,张琰和王小玲分别朝两个方向走去,一左一右。女生公寓在左,男生公寓在右。

走到男生公寓楼下,乐迪两个大步就跨进了公寓的门,这时,走在最后面的黄蓉用她那好听的声音叫着:“乐迪!乐迪!”

第十一章

乐迪回过头时,只见她正站在“男生公寓,女生止步”的牌子下,脸上羞答答的。

乐迪赶紧跑回去说:“大白天的,没事。你是送新生的,楼管都知道。再说了,你是跟我们学生会来的。你瞧瞧,新生这么多行李,你还不搭把手?”

乐迪小麦色的脸色上写满了真诚,他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她,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目光,让她难以抗拒。

“这……”黄蓉咬咬嘴唇,把还想说出来的话全给封住了。这时,肖童健和张琰他们已走进公寓,渐渐消失在楼道里了。

黄蓉终于踩上了门口的台阶,向前没走几步,就跨进了那道银灰色的推拉门,进到堂门。

四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男生公寓。堂门里不时有男生出出进进,一楼楼道昏暗的光线中,不时有光着膀子的男生来回穿梭。大家会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突然,她的心怦怦怦跳了起来,晚霞一样的红晕浮在脸上,火辣辣的,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燃烧。

“乐……”黄蓉还想再叫住他,但突然叫不出声。

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将她包围,她觉得每一个过往的男生走到这里,都要将她打量一番,惊讶的目光似乎在探寻着什么奥秘。

黄蓉害羞极了,这里不是广播站,她没有了独自面对话筒时的从容大方,只有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她才会像水里的鱼儿一样自由自在。而这里,是象牙塔里的禁地。她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件供人观赏的工艺品,她浑身都在猛烈地燃烧着,要是再在这里杵下去,她就会化为灰烬。

乐迪再次折回到堂门时,黄蓉跟一只受了伤的小麻雀一般,孤零零地站在堂门的角落里,脸上红成了一团火。

“你怎么不进来啊?”乐迪赶紧折回来问。

她颔首低头,不语。

“我说过了,没事的。”乐迪上前一步。

“这个背包我……我放这里了……”黄蓉喃喃地说。完后立刻转身,跟躲避猎人的小鹿一样怯怯的跑开了。

乐迪冲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又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他摇摇头,背起背包朝寝室走去。

肖童健把张琰带到了329寝室。

寝室里共有4个架子床,分为上下两层,共住8个学生。其中的四个床铺上已铺上了被褥,被子上都套着青蓝色的被套,褥子全是白蓝相间的条形图案。寝室里已有几名同学,张琰选了个靠窗户的下铺,然后将背包放在床板上。

肖童健上前捏了捍鼓囊囊的大背包问:“你还带被褥了?《入学通知书》上不是说不用自带被褥吗?被褥、碗筷、脸盆这些东西都是学校统一配发的。”

“我妈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到冬天了,她怕学校的被子太薄,就给我缝了一床被褥,不过,天冷时可以加铺一层。”张琰说。

“哎呀!咱们学校冬天有暖气,四季如春,根本用不着。”肖童健指着窗户下一排粗笨的暖气片说,“你瞧,这是什么!”

这时乐迪上前说:“张琰、叔叔,你们跟我来。咱们学校的箱子是不允许放在寝室的,公寓楼里专门有个仓库,所有同学的箱子都要放在仓库里。每周三和周五下午,公寓管理员会定时打开仓库,要取或者放什么东西,这个时候来就行。”

辅导员乐迪说完这话后,就要帮他们将大箱子扛到仓库。这时,住在对面328寝室的一个同学走进来串门子,他眼睛很大,像两颗珍珠一样圆溜溜的。

“赵波涛,你来的正好,帮忙搬箱子!”肖童健眼儿亮,一下子就抓了个壮丁。他一把拔开乐迪搭在箱子上的手。

“又来新同学了?你叫什么名字?”赵波涛问张琰。

“我叫张……”张琰话还没说,完肖童健就打断了,“别问了,回头大家都就认识了,现在赶紧搬箱子!”

赵波涛撅了撅嘴不再说什么,就来到箱子跟前,抓起绳子往肩上杠。箱子很重,他还没背起来绳子就滑了下去。

“你看你怎么这么笨?一看平时就不在家里干活。”肖童健说。

“我怎么不干活?家里的哪个农活不是我干的?”赵波涛有点不服气,他鼓了鼓圆圆的眼珠说,“这箱子不好抓嘛。”

“我来我来……”张有志说着赶紧上前,肖童健挡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叔叔,没事没事,他搬得动。”

他们一起来到仓库寄存完箱子后,乐迪又给肖童健交代了一些事情,就回到了接待处。

“张琰,接下来你们就要到办公楼去办入学入续了。噢,办公楼就在新生接待处后边,门口挂着横幅呢,先在二楼右侧的财务室缴费。”肖童健说,“我还要去接别的新生,你自己去办手续吧,很简单,缴个费就行。”

“反正你也要去接待处,我跟你一起……”张琰话还没说完,父亲张有志就拽了一下他的胳膊。

“一起去?那走!咱们一起!”肖童健说。

张琰见父亲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就赶紧改口应变说:“算,算了。我还想再回一趟寝室。”

“那行,回到寝室后,你让你们寝室的同学全部到接待处来帮忙,今天下午报到的同学多,咱班人手不够用。”肖童健说完就离开了。

张琰父子回到寝室后,张琰把班长的这句话一传,寝室里的几个学生就全部下楼,去了接待处了。张有志赶紧将门关上,然后,背对着张琰从内裤防盗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钱,热乎乎的。

他把钱细细地数了一遍,看了看张琰,把这沓钱翻了个面又数了一遍。

“到了这里不要跟别人攀比消费,咱农村人挣点钱不容易。”张有志说,“衣服鞋子什么的你妈给你做了好几件,都装在背包里了,你别乱买衣服,我先给你120块钱生活费,这是9月份的,下个月的到时我再给你想办法。”

“嗯。”张琰点了点头。

张有志把钱正着反着数过之后,抽出了120块钱塞给张琰。“一定要省着花,记住了?”

“记住了。”

“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办手续,办完手续把你安顿好我还得回家。”张有志说。

“回家?这会都下午5点了啊。”张琰说。

第十二章 你快吃,别管我!

“我来时都看了,晚上10点还有回去的火车,明天上午就能到家。”张有志说,“住在洛明还得花钱,咱没这个必要浪费这些钱,火车上照样可以睡觉,还不用花钱,花一份钱可以既当车票又当住宿票。咱们快点办手续吧,别浪费时间了。”

他们刚走出寝室的门,张有志突然停下了脚步。“你先把寝室门打开。”

“怎么了?”张琰一边问着一边用肖童健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寝室门。

张有志赶紧将门关上问:“你把120块钱带在身上了?”

“是啊。在这里。”张琰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了钱。

“快,快放好,别带在身上。带在身上万一丢了怎么办?这可是你一个月的伙食费。”张有志说完,就从张琰手里接过叠得很整齐的钱,把钱用一条手帕裹了起来,然后,让张琰赶紧塞进衣柜最里头。

衣柜上锁后,张志握着锁拽了拽,确定柜门已经锁好。一切都安顿妥当后,他们父子再次走出了寝室。

张有志把从内裤防盗口袋里掏出来的带着体温的一沓钱攥在手里,手插进裤兜,一秒钟都不曾松开。来学校时,一路上他就跟老黄牛一样弓着腰,伸着长长的脖子,而从现在起,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跟谁说话或者问路,右手一直插在裤兜里,这个造型始终没有变过。

办完入学手续后他们拿着一沓单据,去领被褥、碗筷、暖水瓶、饭票、洗漱用品和书本。当他们再次回到329寝室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6点,正是食堂开饭时间。

张有志帮张琰铺好床铺,伸手拍了拍,觉得家里缝制的被褥暂时用不上,然后,就坐在床沿上翻开张琰的课本看着。张琰正往柜子一件件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

这时,329寝室同学缑立本和对门328寝室的同学钱磊跑进寝室。钱磊看上去很精干,大眼睛,四方脸,长相很聪明,他似乎正处于青春蓬勃发育的阶段,左右两侧的脸颊上长满了小痘痘,这不是一般的小红点点,而是许多小红点点已连成一片,颜色有泛红又发青,有点像癞蛤蟆的皮。

缑立本一边拿起碗筷一边说:“同学,开饭了,你带着饭票去食堂买就可以了。”

“好。知道了。食堂在哪里?”张琰问。

“下了楼端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转就到了。”缑立本刚要走,这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想了想说,“你跟叔叔两个人一副碗筷肯定不够,要不你们先去打饭吧,用我的碗。你们吃快点,吃完了我再去。”

“这怎么行?你也要吃饭啊。”张琰说。

“没事。谢谢你,这个同学。我们用一套碗筷就够了,我们换着吃。你快去吧。”张有志说。缑立本想了想,然后将他那套餐具里的碟子卸下,连同勺子送给张琰,他说自己只要一个碗和筷子就行了。

张琰见同学这么热情,也就没再推辞。

站在寝室窗户前能看见校园美丽的一角,就像在美术馆里看到的画卷一样,画里笔挺高大的教学楼,粗壮笔直的法国梧桐,还有那零零星星开满花儿的花园,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曲里拐弯,一直会蜿蜒地通向流着水的假山……在这幅画里,天边就要消失的夕阳,洒下了最后一抹金色,同学跟流动的风景一样行进在绿草和金晖当中。

寝室里又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了,张有志放下手里的课本说:“你去吃饭吧,我不饿。”

“爸,都跑了一天了,怎么能不饿?”张琰说。

“今天又没干重活,都是车在跑,又不是人在跑?去吧去吧!等会菜就凉了,再说,你还得熟悉一下环境,将来,你的每一顿饭都要在学校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张有志推了推张琰的肩膀说,“柜子里的东西我帮你整理,快去吃饭。吃多少买多少,别浪费。”

张有志能听见楼道里啼哩嗵隆的声响,每传来一阵这样的声响,就意味着有一名新生入校了。窗外,道路两侧的枝叶早已连在一起,大片大片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

渐渐的,那抹最后的余晖已被西山挡住,太阳渐渐西沉,一层薄薄的夜幕正从远处一点点飘来。

张琰端着饭菜推门走到寝室时,在空荡荡的寝室里,父亲圪蹴在床沿上啃着锅盔,桌上放着一杯白开水。他手里拿着《高等数学》正看得入神。锅盔又硬又厚,父亲的腮帮随着艰难的咀嚼,在他消瘦的脸上慢慢地运动着,就像冬天没有青草时,老黄牛吃了玉米秆后在反刍,他每过一会,还要伸一下脖子努力地往下咽,眼睛也会一鼓一鼓。

“爸爸……”张琰眼圈微红,他赶紧走过来把碗放在桌子上。

“琰琰回来了?”张有志没怎么在乎儿子的表情,他看了看碗说,“不错,这比咱家里的饭好多了,有白菜,有粉条还有肉片。多少钱?”

“菜四角,稀饭两毛,馒头一个一角。”张琰说,“食堂还有肉菜和鸡腿,鸡腿一只一块五,太贵了,我没买。”

张有志说:“你快吃,别把菜放凉了。”

“爸爸,这是给你买的,你吃完了我再去给我买。”张琰说。

“我不吃,我吃点锅盔垫吧垫吧就行,我等会坐个火车,明早回到家里再吃吧,别操心我。”张有志说着又咬下一口锅盔,鼓着腮帮说,“快吃!快吃!”

“你怎么能不吃饭呢?会饿坏的。”张琰说。

张有志举着手里的锅盔冲着他挥挥手说:“我这不是正吃着吗?咱农村人不爱吃菜,吃锅盔喝开水就是一顿饭,锅盔比啥都顶饱,无非是没有油泼辣子。我年轻时遇上了******,那时别说吃锅盔,能吃点粗粮都不错了,咱周王村的人把凤凰山上的野菜都吃光了。”

饭菜散发着阵阵香味,张琰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才故意不吃的。就在张琰低头准备夹菜时,父亲的腮帮再一次在消瘦的脸上运动着,再一次像老黄牛一样伸长脖子努力地下咽。

“爸……”张琰眼睛湿润了。

“你快吃,别管我。快吃……”张有志看着手里的书本,头也没有抬。

热泪从张琰眼里夺眶而出。他把饭菜推到父亲跟前,没有好声气地说:“吃!爸,你吃!你要是不吃,我今天就不吃饭了。”

第十三章 不曾有过的谈心

张有志运动着的腮帮停了下来,他的脖子僵硬地梗着,从浑浊的眼睛里投来的目光落在张琰脸上。手里的锅盔突然停在嘴边,他跟一尊雕塑一样凝固了。张琰从小到大,从来都不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这种口气显然不是在和他交流,而是命令。突然,他觉得儿子长大了。

过了一小会儿,张有志才把锅盔轻轻放下,努力地将哽咽在喉咙里的食物咽下。

“行。我尝两口。尝两口剩下的你全吃了。你现在正长身体,要多吃菜。”张有志说。

然后,张有志把书本反着扣放在桌子上,扒拉了两口说不错不错,又把饭盒推到张琰面前说,你快吃,趁热吃,自己又咀嚼起吃了一半的锅盔。

张琰还是执拗不过父亲,就只好坐在桌子旁边吃了起来,父子两人始终在一起,却始终吃着两种饭。

吃完饭后他们父子一起下了楼,这次是儿子送父亲。

刚走出男生公寓,一缕微风迎面吹来,跟家乡的风一样已有几丝凉意,夜幕从天际垂了下来。突然,张琰想起了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天色这样的风,那时,他正和唐诚一起回到村子,不一会儿,唐诚家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

“你的教材我简单翻看了一下,都是些基础知识,还没有专业课内容,这样的话学习难度不会太大,你要一直保持初中时的学习态度和习惯,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张有志说,“你们学校果然不一般啊,是兵工部的直属学校。咱们今天遇到的这些同学,个个都大方热情有礼貌,这些同学都是从全国各地的初中毕业生中招来的,都是各个学校的尖子生,你要跟他们好好相处,多学人家的长处。”

张琰“嗯”了一声敷衍道。然后,立刻把话锋一转问:“爸爸,唐诚会不会怨我?毕竟是因为我,才没有让他听到他爸爸的遗言……”

张有志停了下来,转身面对他。

这时,校园的灯光突然“唰”地一下点亮了,路灯的光亮投在张琰棱角渐渐清晰的脸上,他那张略显青涩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琰琰,到了新学校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你现在要集中精力学好知识。懂吗?”张有志说。

张琰点点头。

这会夜灯全亮了,各种各样的光从不同方向照射而来,草坪旁边的柳树已经有些疲惫了,娇羞地垂下满头长发,雄伟壮观的教学楼隐没在淡淡的暮色当中,影影绰绰,校园的傍晚温馨而幽美。

“爸爸,我带你到校园里走一走吧。你看,光一栋楼里的灯,都比咱们整个村子的灯多。”张琰说。

张有志看看表又看看他说:“行,那就转转。我当了大半辈子老师,还没出过后稷初级中学呢。”

父子俩在一起在校园里漫步。

“琰琰,当农民苦啊。不光苦,见识也少。要是不考学,这辈子是农民下辈子还会是农民,父辈当年怎么种地,下一代也就怎么种地,娶媳妇、生娃、种地、给自己准备棺材,就这样了却一生。人的出身没法选择,对咱农村人来说,要想变成商品粮,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学!”张有志说,“你很争气,你做到了。”

“只要爱学习谁都可以考试,这有什么吗?”张琰说。

“你傻呀?话是这么说的,但咱是农村人,能早一天跳出农门就早一天跳,你还敢等?万一政策变了咋弄?张有志说,“你们这些70年代出生的孩子很幸运,我算是错过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但你们这一代人却很幸运,这样的机会出现了,不早也不晚。”

“不早也不晚?”张琰有些纳闷地问。

“是啊。你们在要入学的年龄可以走进学校;要中考时,中专的校门为你们敞开;机遇不早也不晚地出现在你们青春年少的大好时光里了。”张有志不无感慨地说,“考学是一条走了几千年的路,也是千千万万农村学生,改变命运唯一的一条路。”

校园很美也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小鸟的叫声。

张琰说:“爸爸,我要是上个高中,到时再考大学,不也能变成商品粮户口吗?”

“没考上中专去上高中的那些学生,要考大学还得再苦学三年。三年,要少工作三年,少挣三年钱。你记住,咱是农村人,能把农业户口变成商品粮户口,这才是最重要的。咱农村娃就得先工作,后深造。先把国家的铁饭碗端在手,然后再说以后的事。”张有志说,“万一政策变了咋办?我年轻的时候不就眼睁睁看着这条路给断了?”

父子俩行走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园里,能跟父亲这样随心地谈心和交流,这在张琰16年的记忆里是不曾有过的。他知道父亲心里高兴,自从穿着一身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他们家里的那一刻起,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那天还是个中伏天气,到了傍晚还闷热难耐,一只只知了爬在炮桐树宽大的叶子上,烦人地无休止地叫着。张有志圪蹴在家里的葡萄树下抽着烟,隔着家里敞开的大门,一双目光茫然地看着村子的街道。街道上零零星星有摇着蒲扇村民经过。这时,一袭绿制服从大门走了进来。

这一刻张有志全家期盼已久远。他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赶紧扔掉燃了半支的香烟,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果然没有出乎意料,这是张琰的《录取通知书》,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下方印着洛明工业学校几个字。张有志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温热的感觉,他一边冲着屋子里叫妻子奚秀红给邮递员倒水,一边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他的手都在颤抖。

“是第一志愿。是按第一志愿录取的。琰琰,琰琰……”他把信才看了一半,就扭头冲着房间喊。

父亲把《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取出10块钱给张琰,让他赶紧给邮递员去买个西瓜。“拣最大的买,越大越好。”张琰已走到家门口了,又听见父亲冲着他喊到。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张琰和父亲一下子成了朋友。

父子俩依旧漫步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园,他们能感到校园很美也很大,不知道要比后稷初级中学大多少倍。风微微地吹着,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建国17年后,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同龄人眼看着就要考学,这条考试之路却没了踪影,这条路被淹没在了激进狂躁的历史的烟波当中了。”张有志对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被卷进了势不可挡的洪流中了,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就在这洪流里翻滚、挣扎。你很幸运,你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

第十四章 与父作别

张琰根本没有注意到夜色里父亲的脸庞,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他怎么能发现父亲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

“爸爸,你说你是老三届?”张琰问。

张有志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继续说:“今天,看到你们这些同学我很有感触,你们年龄差不多大小,我相信你们许多人身上,也都承载着父子两代人的夙愿,你们能来这里上学,我为你们每个人高兴。我还问了好几个同学,他们跟你一样是从农村来的。太好了!从现在起,你们就都成了商品粮,要吃国家的饭,要给国家做事了。”

“爸爸,商品粮重要吗?”张琰问。

“废话!考上中专成了商品粮这叫鲤鱼跳龙门。”张有志说,“这就相当于王母娘娘在天上划拉出来的那条银河,谁也无法逾越,银河两岸完全是两个世界:河这边是商品粮,河那边是农村户。虎凭山,官凭印,人的身份重要的得,要是没有特别的身份,那就永远不可能是一个特别的人。”

“有些人的运气好,我们后稷中学一个同班同学,平时学习都不咋样,胡老师都说他要考个高中几乎都不太可能。谁知人家这次中考,还把咱县高中给考上了。”张琰说。

“琰琰,你永远记住,不要把运气当本事。到这个学校的哪个学生靠得是运气?都是这些年熬出来的。学习跟做人一样,都得耐着性子去熬。”张有志说,“到这里后你要学会做人,做人就要本分,要踏实,要义气,对别人也要恕,明白吗?”

“恕?”张琰有些纳闷地问。

“就是不要咄咄逼人,别人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什么事,你要学会原谅人家,不要得理不饶人。”张有志说。

他们说着说着就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这时已来到了校门口。

王小玲跟爸爸恰巧从校外回来,灯光下他们宽宽短短的影子一前一后,正朝校园走来。

“张老师,你们准备出去逛街吗?我们刚在外面吃了顿饭。你别看这是一个镇子,比咱们县城都大,都热闹,这会夜市摆出来了,赶紧去吧。”王小玲爸爸说。

“不了。我准备回去。”张有志说。

“回家?这会天都黑了,今天住一晚上明天再回吧。”王小玲爸爸说,“我在外面招待所开了房子,要不你跟我住,咱们明天再回。”

“是啊!爸爸,明天再回吧。”张琰说。

“算了算了,这会赶到火车站还来得及,下午我问过他们学生会那个同学,说从镇子上坐个公交车就能到火车站,反正回去时也没有行李。”张有志对王小玲爸爸说。

他们在一起聊了一会后,张有志还是坚持要回家。张琰只好跟着爸爸朝公交车站走去。

华灯初上,一亮一灭的盏灯像从天上掉落的星星,撒在子栎镇,星罗棋布。傍晚的微风阵阵吹来,轻轻地抚摸着人们的皮肤。

“现在你是中专生了,你要给自己定一个目标,将来你要靠自己学到的本领生活和工作,不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李有志对儿子说,“年轻人要有理想,要有目标。”

“爸爸,我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已经有目标了,我的理想是将来能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张琰说这话时目光里充满了自信。

“好!好样的!”张有志停下脚步拍了拍张琰的肩膀竹笑着说,“我将来就等着坐你设计出来的中国最好的汽车。”

他们依旧向公交车站走着,突然,张有志从衣兜里翻了一会儿,翻出50块钱说,“拿着!120块钱的生活费万一不够了你就用这个。你记得每半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在家里生活了16年了,突然离开了,我和你妈都会想你。”

他们已来到了公交站牌下面,张琰用指尖指着上面的站名一个个看。完后,又指着上面的小字查询着末班车的时间。

“琰琰,不用看了,你们学生会的那个同学说了,这趟公交车晚上8点半才收车,我们再等等吧。”张有志说。

张琰这才把手指从站牌上移了下来,他看着父亲心里有种隐隐的别离之痛,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背着箱子挤火车的情景,想起了他啃着厚厚的锅盔,跟老黄牛一样伸着脖子往下咽时的情景,想到这里,他的眼圈不禁红了起来。

风轻轻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离站牌不远处的广场上已经热闹了起来,一盏盏亮起的灯箱和悬在半空的彩灯,跟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发着光,有红光,也有绿光,闪烁不定。老人们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了广场舞,孩子们迎风奔跑着嬉戏打闹,男人和女人们悠闲地散着步,寻着弥撒在风里的烧烤味朝夜市走去,镇子上的人们开始了他们惬意的生活。

张有志和儿子张琰都不再说话,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耳边,镇子上夜生活的喧嚣声格外刺耳,这种声音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俗不可耐。要是在周王村,这会家家户户都要关上家门,准备休息了,因为,这时整个村庄和凤凰山也都该休息了。

别离的伤感袭上心头,张有志内心颤了颤,用一只大手拍了拍张琰的肩膀说:“琰琰,你长大了,自己管好自己。下个月的生活费我会尽快给你凑,你文财叔说这批辣椒烤完了,就把前几次收咱家辣椒的账给咱结了。”

“爸,要不,你跟王叔叔住一晚上,明天再回家吧。”张琰突然这样说。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算了,早晚都得回,也不在乎在这一晚上。”张有志说,“我走了,你的心也就静了。”

张琰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突然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辆笨重的公交车碾碎了耳边的喧嚣和俗不可耐。它缓缓地朝站牌驶来,然后停下。

在一起生活了16年,父子的分别就发生在这一个瞬间。张有志还想给张琰再叮咛些什么,可是司机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一个劲嘀嘀嘀地摁着喇叭。张有志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最后一次用他厚厚的手拍了拍张琰的肩膀。然后,就踏上了公交车。

隔着窗户玻璃,他们父子互相招手。

公交车隆隆地开走了,身边夜生活的嘈杂声再次朝张琰涌来,张琰那双眺望着远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笨重的公交车在夜幕和阑珊的灯火下渐行渐远,一点点变得模糊,模糊……

在这里伫立了好久,张琰才转身朝学校走去。

从那一刻起,他人生的每一步路,都得靠自己一个人走。

第十五章 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第二天是所有新生报到的最后时间。

这天,肖童健呼啦啦招呼了许多同学到接待处接待最后一波新同学,学生会干部、辅导员乐迪都在现场,大家热情地接待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同学,一句句浓郁的方言汇集在这里,大家好不开心。

到了下午五点半,许多专业和班级的新生接待工作已经结束,接待处的人越来越少。汽01班应到40名新生,还有一名新生没来报到,按学工办和年级组的要求,下午6点后,即使没有完成接待工作也得撤掉接待点。

广播声仍在校园上空盘旋着,一段欢快的歌曲之后又是背景音乐,接下来就是开篇语

洛明工业学校《工校之声》开始播音!洛明工业学校《工校之声》开始播音!

先是一个男声:当灿烂的晨曦温暖着整个校园,采撷一缕阳光,编织成七彩的花环。

接下来是女声:留住一丝清风播撒出希望的明天。

男:付出一份真诚,打**的世界。

女:带走一片笑容,永远与我们同行。

合:洛明工业学校《青春风景线》栏目和大家见面啦!

女:今天是1994年8月31日,星期三,我是主持人黄蓉。

男:我是主持人芮浩浩。

女:今天为您安排的节目主题是《迎新生》。

紧接着,又是一段轻柔的抒情音乐。

“你看!又来了一个新同学,快去接!”肖童健眼睛亮,打老远就看见两个个子高晃晃的人朝接待处走来,他赶紧给辅导员乐迪说。

乐迪正沉浸在美妙的音乐里,他听得出神发愣,根本就没有在乎肖童健说话。肖童健上前一步,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说:“辅导员……”

“噢!”乐迪有些不好意思,小麦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有点羞愧,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然后赶紧慌张地问:“你说什么?”

两个个头很高的人朝接待处走来,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他们长得很像,走路姿势也很像,一老一少的皮肤是区别他们父子最明显的标志。这个跟父亲一般高的儿子名叫武军强,他正是汽01班报到的最后一名新生。

至此,汽01班从全国各地招录的40名学生全部到齐,其中男生 32名,女生8名。

几句寒暄过后,辅导员、班长和同学们把他们送到了男生公寓,让武军强住在男生公寓329寝室,和张琰、田庆文、缑立本等人住同一间房子。武军强他们没有多少行李,乐迪和肖童健把这对父子送到公寓楼下,刚好遇到了汽01班的另外几名同学,就给他们简单交代了一下,赶紧折回去去撤他们的接待点。这几名同学把这对父子带到了329寝室门口。

寝室里是双层铁架子床,共住8名学生,上面的学生翻个身,整个床就吱扭吱扭地响,下面的同学翻个身,上面就会荡起秋千,摇摇晃晃。寝室里只有缑立本、黄达智、张琰和田庆文四个人。

“是这儿,进!”大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身高1米8的这位父亲是个全脸胡,大背头,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黄金戒指,脸上的皮肤有些沧桑。他对儿子说着就一把推开寝室门。

他身后跟着的是跟他一样高大强壮的儿子武军强。不过,武军强比他阳光了许多,但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窝,让人感到有点阴险和害怕。

“这个床没人吗?”武军强父亲问。

“没……没……”张琰回答。

“你就住这儿。”他冲着身后的儿子武军强说。

这对大个子父子的到来,让寝室里的同学都有点紧张,他们齐刷刷站了起来。

“诶!坐!坐!你们都坐,坐啊!”武军强的父亲说,“这是我娃,军强,武军强!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

说完,他放下扛在肩上的行李,朝空着的床前走来,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高大的身材一起一伏。

“你叫什么名字?”武军强父亲冲着张琰问。

“张琰……张琰……”

“来,军强,他叫张琰,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他说着一把把武军强拽上前,也许是力气大的原故,武军强微微打了个趔趄。

接下来,他又问了另两个同学的名字,又一一给儿子转述。

“你怎么才来?明天就要开学了?”缑立本问。

“是啊,今天都是最后的报到时间了,我听说等会就要撤掉接待点,你应该是咱们班最后一名到校的同学了。”黄达智说,“不过也没关系,你来了就好,这下咱们班就算齐了。”

“没事没事!现在还不晚。”武军强父亲一边打扫着铺床,一边摆了摆肥厚的手说。硕大的黄金戒指发着金光,“报到得早,乱哄哄的。这会来刚好……”

武军强没怎么说话,接下来他们就去办入学手续,领床单被罩和那些生活用品,最后又抱着铺盖卷回到了寝室。

武军强收拾着自己的床铺。他父亲坐到靠窗户的桌子旁的床上掏出一盒烟,拿出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着。完后,把烟和打火机扔在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小腿上的毛露出一大片。他吐了一口浓浓的烟,格外放松也格外享受。

“唉,你们抽不?”突然,他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一样,赶紧问同学们。

“不,不。”同学们说。

“噢,你们还是学生,学校不让抽烟。”武军强父亲的牙齿黄而黑,黄是它的本色,黑显然是被烟熏的,“现在你们还是学生,等你们毕业了就能抽了。”

同学们无言。

“军强,听见了吗?在学校不准抽烟。你要好好习,要不然,小心我打断你的……”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学生寝室,跟前还站着好几个同学,就没再说下去。

他又把烟砸吧了几口,然后冲着武军强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快点,那个谁……还在等我们哩!”

武军强铺完床后就跟父亲一起出去了,估计他们是去见“那个谁”了。寝室里弥散着一股烟味。

“这个新同学的身体好强壮啊,我估计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田庆文见这对父子走远了,才说。

“我听班长说了,说一直没报到的同学是个体育特招生,原来是他呀!”黄达智不无感慨地说,“这身体是够结实。”

“他不会是练拳击的吧?你瞧瞧他那块头!他怎么长得这么强壮。”张琰说。

“不是!不是!我听辅导员说,体育特招生的特长是打篮球,特长生每个班里都有两个,咱班另一个体育特长生就住在咱们对门寝室。”黄达智说,“不过,他的身板哪能跟武军强比?”。

第十六章 献身国防

汽车9401班所有同学全部到齐了,第二天,新的一学期开始了。

按照学校规定,94级新生的开学典礼将在军训后举行,开学第一天晚上,各班要召开迎新生主题班会,举行简单的校史介绍和新生欢迎仪式。

“同学们!非常高兴你们能披荆斩棘,从全国的初中毕业生中生脱颖而出,来到咱们洛明工业学校。从现在起,你们将是未来的国家干部……”在汽01教室里,班主任王自民话音刚落,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同学们脸上洋溢着特有的幸福。

王自民个子不高,娃娃脸,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夹克,蓝裤子,平底旧皮鞋,讲起话来声音温和但却难掩热情。辅导员乐迪站在教室最后一排,认真地听着。

张琰汽车制造这个专业是父亲给他填报的志愿。和同学们小声交流时,他才知道许多同学跟他一样,都是父母给他们选择的专业。

“我们曾是中国兵器工业部的学校,也就是大家知道的兵工部。前几年体制改革后,我们学校就成了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直属的中专学校,是部属学校,面向全国招生。咱们学校一共开设了13个专业,现在有将近3000名学生。去年,学校刚刚被国家教委批准为国家级重点中等专业学校。大家要记住,我们的校训是:明德、严谨、求实、创新。”班主任老师说。

他接着说:“汽车制造专业是咱们学校今年刚刚开设的新专业,这个专业就是从传统的机械制造专业当中分支出来的。你们很幸运,你们是这个专业的第一批学生,作为新专业的首批学生,你们的表现将对以后的学生产生很大的影响,大家一定要做好表率,给明年、后年的学弟学妹们做出好的榜样。”

教室里非常安静,同学们听得很认真。张琰和赵波涛是临时同桌,张琰看到,赵波涛用一双崇拜的目光看着班主任老师。

“咱们学校的毕业生,都会被分配到全国的兵系统,有从事机加的,有造炸药的,有造重型汽车的,还有造炮弹的……我们学校的学生到了工作单位以后,表现都很出色,动手能力很强,十几年前的毕业生中,已有不少人走上了领导岗位。”王自民说,“希望你们这一届学生要扎扎实实学习专业知识,为学校争光。今天,你们以洛明工业学校为荣,明天,洛明工业学校以你们为荣。”

掌声再次响起,这些懵懂的学生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老师讲话中的一些语句,但一幅美好的未来画卷已清晰地描绘出来了,正在他们眼前缓缓地展开。每个人都想像着自己在这幅画卷里的样子。

“干部是什么呀?”同学孙利阳小声地问。

“干部嘛,就是不用干活。像班干部一样指挥大家干活……”另一个同学田庆文说。

当天晚上,新落成不久的教学楼里灯火通明,窗明几净,这个简单的迎新生班会不仅在汽01班举行,一年级的其他各班也都在举行。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楼道里,掌声和笑声从各班教室传出,青春与理想在这里涌动,未来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张琰热血沸腾,他无意中将脑袋转向窗外。渐渐落下天幕的夜空里,一轮圆月在满是星星的映衬下分外皎洁,天空很低,从教室里轻轻一伸手,似乎就能够到天,就能触摸到童话一样的夜空。

“但是同学们想过吗?学校要发展要有更多的美誉度,我们不能只靠以前的毕业生,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学校的一员,学校的未来更需要你们大家共同努力。每一位同学的举止言行,都关系着学校的荣辱,也展现的学校的品味。”王自民老师说着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问,“努力做一名优秀的学生,大家能做得到吗?”

“能!”同学们异口同声。赵波涛扯破喉咙的嗓音,吵得张琰下意识地将脸朝窗户边侧了侧。

王自民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么,请我们把热烈的掌握送给自己。”

掌声再次爆海啸般推进。

“高尔基曾说,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高,他的才能就发展得越快,对社会就越有益。这四年将是你们一生的财富,不管你们将来走到天涯海角,不管以后在哪里工作,你们都不会忘记在洛明工业学校的这四年。我们作为全国部属学校,这里有一流的老师和实习工厂,在这里的四年里,也必将为你们植入中国式教育基因,让你们在德智体方面都将得到全面综合的发展,做一个具有专业技能和完美人格的人。”王自民说,“比如说,如果我们的学生只学到了专业技能,而不懂忠义,不忠于国家,不义于战友,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使命,那么,他就不能代表我们学校,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毕业生。”

王自民把教室环视了一圈,然后接着说:“大家辛辛苦苦考到这里,也算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很不容易。那么,你们就不要辜负了美好的时光,中专和初中的学习完全不同,在这里,每个人都将学习到专业知识,这就是你们毕业后干工作的能力。中专学校的管理远比初中时要宽松得多,主要都靠你们自己管理自己。”

同学们个个精神饱满,他们认真地听着老师的讲话。

教学楼下比足球场大好几倍的草坪上,从各楼层教室洒出的白色灯光,和周围弯着脖子的路灯泛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美轮美奂。长廊里高年级同学正三三两两开心地交谈着,几个留着披肩发穿着连衣裙的学姐在长廊漫步,歪脖子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倩影轻轻地投射到绿绿的草坪上。

“同学们,从明天起我们将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王自民的话还没说完,教室里就传来一片唏嘘声。

老师看了看教室里每一张年轻青涩的脸,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了。

“我们是兵器工业总公司下属的工科学校,我们的军训会非常严格,绝对不是走形势,而是要通过军训锤炼铁一般的意志。”王自民说,“咱班有不少同学都是兵工厂的子弟,你们更应该知道,作为兵器工业总公司所属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随时要献身国防事业。没有严格的训练,没有铁的意志,还怎么保家卫国?你们不是秀才而是国之重器的制造者,文文弱弱能行吗?”

同学们被老师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张琰紧紧地握着拳头,好像随时要冲上前钱,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老师的讲话一点点把大家的思绪引向深入,张琰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教室里,而是冲向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正带着国之重器,坐上战车上奋勇前进。

“当然啦,我们不是军校,大家也不是军人,尽管打起仗来轮不到我们冲锋陷阵,但战士手里的枪支弹药却需要在座的各位研发,需要大量的兵工企业来制造。就要进入21世纪了,现在的战争全是信息化战争,打的是国力,拼的是兵器。同学们!作为兵工企业的工科生,你们要不怕吃苦,勇敢地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王自民说,“我们学校和所有中专学校不一样,半军事化管理是我们学校一贯坚持的管理方式。”

班主任老师的话说完了,此时却没有一位同学鼓掌,大家脸上浮现出了对军训的恐惧,半军事化?天啦!

第十七章 我们要造出国之重器

站在教室最后面的辅导员乐迪带头鼓起掌。这时,同学们的掌声才跟啪啦啪啦响起,稀稀拉拉,断断续续。

乐迪一边鼓掌一边从后排走上讲台,作为学哥,他给大家分享了自己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感受和心得。

“时间过得真快啊,明年我就要毕业了,我刚到咱们学校时,我跟你们一样,也感到人生地疏,大家说的各地方言我也听不懂。不瞒大家,那时,我天天都会想起初中时的同学,想起全村里人为我送别时的场景,我还哭过鼻子呢。”乐迪的话一下子勾起了同学们刚刚别离旧友和故乡的回忆。

乐迪看了看同学们接着说:“咱们学校是全国重点中专,进了这个校门你们会发现,我们的校园生活远比想像的要丰富。能走进这所学校的每一个人,无论你是来自农村还是城市,无论你是不是厂里的子弟,你们都是尖子生,是好苗子,你们都是一路拼搏才走到这里的。从现在起,你们将不再是少男少女而是青年人了。作为工校青年,大家一定要积极向上,努力拼搏,等待我们的是更加美好的工作单位。我们就是将来的主人,在中国工业的发展中,必然会留下我们洛明工业学校浓抹重彩的一笔。”

同学们聚精会神听得非常认真。随着辅导员乐迪的讲话,大家对未来开始了无限美好的向往。赵波涛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努力地伸着脖子,仿佛是一名英勇无畏的斗士。

“从这学期开始,学校对我们毕业班的同学还专门增开了一门课程《中国兵器工业发展》,这几天我已经把书翻看了一遍。今天,就让我跟大分享一下我的一点心得。咱们国家自建国以来,一穷二白,没有特别雄厚的工业基础。但是同学们,我们国家正是在那样积贫积弱的情况下,还不造出了‘两弹一星’?”乐迪说。

“‘两弹一星’是什么?是我们的国之重器,是我们兵器工业在世界上横空出世的表现。同学们!从大家踏进校门这一刻起,咱们就不再是农村人,不再是城里人,我们都是兵工人,我们永远都是人民的兵工!”乐迪有些激动,眼里闪烁着青春的光芒。

班主任王自民站在一旁,目光里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欣赏和赞许。在乐迪停顿下来的间隙,他说,“辅导员说得没错,不管以后我们走到哪里,也不管大家在哪个地方工作,我们都是兵工人,永远都是人民的兵工!”

掌声再次响起。教室里每个人都像是打了鸡血,一个个亢奋了起来。掌声毕,同学们的目光再次齐刷刷落到乐迪身上。

乐迪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然后用他那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同学们可能还不太了解汽车制造这个专业,这个,等你们学到专业课时,老师会给大家详细讲。在这里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们的汽车制造专业,可绝对不是要制造面包车小轿车,我们是要设计和制造出世界领先的重型汽车,就是能拉载炮弹、导弹和各种重型武器的汽车。这种汽车要承担国内外各种复杂地形和环境条件下的运输任务,咱们平时见的汽车也就4个、8个或者16个车轮,而我们所研究的这种汽车光车轮就有上百个。”

“100多个车轮?我的天啊!这是什么汽车?这不是巨无霸吗?”教室里传来一片唏嘘声。大家感慨着议论着,“这么多车轮,一个挨一个放在一起,比咱们教学楼都要长,这么多车轮,车身得多长?这可怎么造得出来啊?”

“西方一些军事强国已经造出了有140个车轮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载重量达到了1300吨。同学们!和这些国家相比,咱们国家在重型机械运输车方面的技术还很落后,咱们中国人很聪明,相信,将来我们一定能制造出世界第一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乐迪笑了笑,小麦色的脸颊开了花,再次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他浑身满是精气神。

乐迪说:“你们是汽车专业的第一批学生,等你们毕业后,中国兵器工业制造的力量将会更加强大,希望你们能造出300多个轮子的超大型运输车。科学家已经预言过了,造出这样的巨无霸,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这种汽车的载重也会超过万吨。同学们!从现在开始,大家就要努力学习,刻苦钻研,将来造出国之重器!”

乐迪是机械制造专业的学生,他的讲话让这些初到贵地的新生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光专业知识雄厚,而且满腔热情。同学们能感受到他的血液正在体内沸腾。

“在毕业前能够作为咱们汽01班的辅导员,我非常高兴。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能给彼此留下美好的回忆。我毕竟年长大家几岁,对学校的环境也能熟悉一些,大家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乡,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这里就是咱们的新家。有句话说得很江湖,但不是没道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同学们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心尽力地协助班主任老师把咱们班搞好。”乐迪说完后就站到讲台边上,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同学们的掌声雷鸣般响彻教室。

最后一个上台的是代理班长肖童健。他也学着老师和辅导员跟大家说了些欢迎和祝愿的话。

整个教学楼里,新生各班都在举行迎新生班会,激情洋溢的讲话和排山倒海般的掌声涌动着。班会是由两节课组成,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热情与喜悦,中专学校就跟梦境一样让大家陶醉。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经过十年的寒窗之苦,同学们终于走出了语、数、外、理、化、政这些烦人的课程,此刻是多么的轻松与喜悦,无比美妙的世界,正在他们如花般的年龄里一点点地舒展。

张琰将头转向窗外,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没有家乡西北风里黄土的风尘,没有书山题海,也没有为备考熬成的兔子眼。

茵茵的草坪,蜿蜒的长廊,茂密的法国梧桐,花园里一条条曲径通幽的小路,还有学哥学姐潇洒靓丽的身影,正游走在油画一样的景致里。这里就是童话的世界,张琰曾多少次幻想过自己的中专校园,但也没有赋予这它这般之美!

哦,象牙塔!

第十八章 开训典礼

秋天的太阳怎么还这么毒?万缕阳光直射而下,炙烤着洛明工业学校体育场,俨然是一只发着余威的秋老虎,恨不得将人们吞噬。

全校新生的军训开始了。

开训典礼正在举行。

在体育场主席台上,学校领导和部队军官齐刷刷地坐在铺着红色绒布的桌子前,领导们简单讲话后由副校长方昌平宣布军训要求。

方昌平个子不高,很儒雅,可是他的话却充满阳刚之气,随着扩音器传到了操场的角角落落。一年级所有班级全部集合在主席台下,每个学生都穿着运动装校服,列队排成了一个个方阵,整整齐齐。

方昌平把话筒往嘴巴跟前摁了摁,吹吹气,试了试话筒的声音。“噗噗”的声响就跟刮来的飓风一样钻进了大家的耳朵:“同学们!军训既是上级的要求也是我们学校自身建设的需要。通过这次长达一个月的军训,我们要培养学生的吃苦精神和顽强毅力,促进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献身国防绝不是口号和空话,作为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所属的工科学校,我们就是在为未来的国防建设培养人才,强身健体跟学习专业知识同等重要。”

太阳炙烤着大地,同学们的队形纹丝不乱。

“从你们宝贵的学习时间里,专门辟出一个月来学习军事知识,这个机会难能可贵,在其他中专学校里,不一定能有这么长的时间。”方昌平继续说,“大家别小瞧这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部队的教官会教给大家教授基本的军事知识和技能,让大家拓宽知识领域,增强国防观念,培养大家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和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思想道德。”

方昌平的声音被扩音器传播得很远,长长的拖音在空气里回荡着。

“各军校训练科目不尽相同,但我们学校的项目比较全,而且强度大,大致包括队列、内务、纪律教育、部队常识、基本战术、轻兵器使用、军兵种知识等方面,我们就是想在大家学习文化和专业知识前,先对作风纪律进行一次全面的训练,这样,也能更好地促进班风校风建设。”

汽01班的队伍共四列,每列的前两排都是女生,其他的32名男生一直排到队尾。94级汽车制造专业一共招生了80名学生,另外40名学生被编排到了汽02班,同样是8名女生,32名男生。这样的性别比例和学生数量,是按照国家招生计划执行的。

在工科学校里男生数量本来就多,而到了汽车制造专业男女数量在全校也是最悬殊的。阳盛阴衰是汽车专业班级组成的一大特点。

“张琰,你听见没?我们还有轻兵器使用训练,我听辅导员说,咱们到时还要去专业的射击场打靶,真枪真子弹,可刺激了。”站在张琰身边的田庆文说。

“真的吗?太好玩了!我小时候只用气枪打过气球,从来没有摸过真枪,更没见过子弹。诶,庆文,咱们到时用的是什么枪?”张琰问。

“好像是步枪……不过,每个班好像还给配备一把机关枪,机关枪打起来可过瘾了,突突突一口气可以连打好多发子弹,想想都好玩。”田庆文朝四周瞥了瞥压低声音说,“好像还能见到ak47。噢,还有手枪哩!不过,手枪是教官拿的,是发号施令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手枪,反正不会是左轮手枪。”

“左轮手枪?你咋不说是‘汉阳造’?”张琰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起,他朝周围看看压低声音问,“教官拿的手枪子弹是不是特别短?是不是非常精致?”

“是啊,弹头就像一颗花生米。”田庆说,“你别小看这手枪,它的威力可大着哩。”

“庆文,你见过真枪吗?”张琰问。

这时辅导员在队伍前巡视,田庆文赶紧拽拽张琰的衣袖,一本正经地凝神屏气,眼睛平视前方。

“军训时将以班级为训练单位,每个训练单位的组织管理者有两个人,一个是军事教官,另一个是辅导员。辅导员负责思想纪律教育,军事教官负责军事项目训练。”方昌平的话继续从主席台传了下来,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张琰确信,那一刻94级新生不知道校长是谁,但永远忘不了这个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是谁。

“在这里我宣布几条纪律,首先是所有教官一律不准与学生互留通讯地址,不准互留联系方式。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规定呢?以前,在全国其他一些中专学校里发生过不太好的事情……再就是,一律不得请假,不得迟到、早退,生病需向班主任请假……”方昌平宣布完纪律后又说,“军训绝对不是体育科,军训完后还要进行考核。当然,同学们也不要害怕,在军训期间部队已经制定了应急预案,学生一旦发生意外是会及时处置的。大家要在军训中掀起比、学、赶、帮、超的热潮。”

站在汽01班队伍里的张琰听着校长的讲话,心里开始发毛。他这才意识到军训是多么的铁血。父亲给他报考的是一所什么学校?这么多的学校,为什么偏偏要报考一个兵工学校呢?

“为了保证94级学生军训的进行,我们和往年一样,成立了军训活动领导小组,组长由部队主要领导担任,副组长由部队教导员担任,团支部、医务室和各班辅导员是小组成员。”主席台上,方昌平继续着他的讲话,“同学们应该听出来了,不错!这次军训一切都由部队同志负责,我们老师一律不参与。为什么呢?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到了洛明工业学校一定要学会自己管理自己,不要想着靠任何人。”

开训典礼上的讲话结束了,掌声稀稀拉拉不怎么热烈。

“请大家鼓掌!”主持人赶紧抢过话筒说。

这时,体育场上才响起了具有仪式感的掌声。

“对了,还有一点忘记说了……军训结束后,每个学生都要交一篇《军训感言》……”方昌平又抢过话筒补充了一句。

稀里哗啦的掌声瞬间被浇灭。

第十九章 铁血军训

简短的开训仪式完后,为期一个月的军训就正式拉开了帷幕。在体育场的草坪上,各种水杯也集合在一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排起了队,一眼望不到头,反射着太阳的光线。

教官身着一身军装,头戴大檐帽,腰间系着宽宽的棕色武装带,他皮肤铁青,没过多久,那张棱角分明的刚毅的脸上就流下了热汗。教官是个南方人,方言口音很重,有时一急居然还会把“一二一”喊成“鸭儿鸭”或者“爷饿爷”,逗得汽01班的同学们哈哈大笑。

“听口令!齐步走”教官扯着嗓子冲着同学们喊道。

汽01班的队列乱七八糟,有的同学还没有从“鸭儿鸭”“爷饿爷”的口令回中过神来,他们嬉皮笑脸嬉闹着。

“同学们!我们的齐步走讲得是军步,你们走起来摇摇晃晃像是在逛街。噢,和逛街唯一的区别就是,把双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前后摆动,这像什么话?军训完了各班都要进行汇报表演,这个样子怎么行?”教官板着铁青脸扯着嗓子喊道,“听口令,“齐步走!鸭儿鸭……”

又是一阵哄笑。

教官比同学们大不了几岁,也没有多少耐心,他把汇报表演和名次看得很重,看着同学们嘻嘻哈哈,本来就生性易怒的他就更加生气,眼珠子都鼓了起来,似乎随时都就要掉下来。初到贵校的同学们之间欢快的气氛,动不动就被他的严厉打破了。

“注意纪律!”教官用着火星口音冲着同学们说。

偌大的体育场上,一年级新生以班级为训练单位,形成了一个个方阵。远看,就像案板上的一个个豆腐块,队伍时而分裂,时而聚合,颇有沙场秋点兵的气势。

站军姿、跨立、稍息、齐步行进以及立定、正步行进、踏步等等一项接一项的训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开始,同学们在一次次的叫苦连天中也就渐渐熟悉了。

在教官成天板着那张铁青脸,冲着32个男生发号施令时,却对班上的8名女同学非常友好,特别是对留着齐耳发,身材苗条的女生陆贝贝格外关心。

体育场上,教官让8个女生集体就地休息后,又对男同学进行训练。在阳光下,教官铁青的皮肤上像抹了油,亮晶晶的。

“我给你们再讲一遍,这些动作要自然地连接在一起。”教官把大家环视了一圈,心里已有些烦躁,“我再说一遍,你们都听清楚了!‘一’在左脚‘二’在右脚。齐步变换正步,喊口令‘正步走’时‘正’在左脚依然齐步,‘步’在右脚齐步,‘走’字拉长音,左脚齐步,右脚靠脚。然后喊节奏‘一……二’一在左脚,二在右脚。‘立……定’口令时,‘立’在左脚,‘定’在右脚右,然后再走两步‘一……二’,‘一’依然是正步,‘二’时右脚靠左脚。齐步走的口令节奏是‘一二一’,正步是‘一二’……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一连串的一呀二呀,左呀右呀得,早都听得同学们晕头转向。大家都没有反应。

“你们是什么脑子,是猪脑子啊?”教官生气地看着大家,目光冷峻而锐利,“我再给你们说一遍,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教官把刚才的口诀要领又重复了一遍。又问:“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同学们齐声回答。

“那好,我们再来一遍。今天这个步伐练不好,谁也不准回家!”连续训练了几天,教官对学生走起路来的各种姿态已经非常讨厌,“如果在最后的汇报表演中我们班拿不到名次,这就是最大的耻辱!也是对我这个教官最大的羞辱!”

烈日当头。同学们反复练习了几次,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站都站不稳了。

“正步走”教官喊声嘹亮。

同学们再次摆好姿势。

“脏蛋!出列!”突然教官怒吼起来,充满杀气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刺向队伍,他怒目而睁,似乎要把那个同学吃进肚子。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教官在叫谁。辅导员乐迪站在队伍旁边,心里也犯起了迷糊,教官在叫谁呢?又是哪个学生犯了什么事?他的目光也迅速游动在队伍里,试图帮着教官寻找那个学生。

“脏蛋!出列!”教官扯起了嗓子再喊。

“脏蛋是谁?谁是蛋?”站在武军强身边的张琰东张西望,他小声地问武军强。

“我也不知道。我报到的晚,班上同学名字还没记全呢。”武军强说。

乐迪在脑子里把每个同学的姓名都快速地检索了一遍,然后,又从衣兜里掏出汽01班的学生名单,在寻找那个叫“脏蛋”的同学。

“还敢说话?脏蛋!”教官发怒了,他一边叫着这个同学的名字,一边朝队伍里走来。他走到张琰跟前,二话没说,一个飞腿上去将他踢倒在地。“叫你呢!还装聋作哑!目无长官,违抗命令……出列!”

这时,队伍就跟漏气的气球一样,大家噗嗤噗嗤笑了起来。“脏蛋,脏蛋……哈哈……他叫脏蛋……哈哈……”

“我咋觉得咱们班的这个教官就是个文盲,人家明明姓张又不姓‘脏’,那是个‘琰’字怎么让他一叫就成了‘蛋(淡)’?昨天,他还把那个女同学晁婧叫成了‘兆倩官’,把覃妤叫成了‘谭伟舒’……你说,这些当兵的是不是都没上过学?”队伍里,田庆文小声跟同学议论着。

“就是。一看都是一介武夫,再说了,就算他是个武夫,也不应该把‘晁’念成‘兆’吧?哪个武夫不知道《水浒传》,不知道晁盖晁天王?”钱磊说。

“这些兵头子要是当年好好学习,还不都考上学了?他们上初中时都是刺头,家里管不住才让他们当了兵……”班长肖童健转身撞了撞田庆文和钱磊的胳膊说,“算了,别说了,咱再忍忍,军训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同学们的议论教官隐约能听见,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同学们面前出了几次丑,被大家嘲笑过,他心里自然也憋着一团火。见同学们又一次窃窃私语,他的怒火一下子从内心燃烧了起来,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没文化,数落他是武夫。教官铁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怒火中烧,犹如火山的岩浆一样就要急剧地喷发了。

第二十章 窝心脚

“妈的!不准笑!”教官成了一头发怒的狮子,大声吼道。整个列队瞬间鸦雀无声。

挨了教官重重一脚的张琰脸色通红,他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怯怯地看着教官:“教官……”

“动作不标准!出列,罚你做10遍分解动作,然后再做100个俯卧撑!”教官命令道。

这些天的军训偏偏又逢秋老虎,一直在教室里长大的这些白面书生,哪里受到过这般煎熬?在一天天的高强度训练中,同学们不得不接受着风吹日晒,皮肤也被炎炎烈日炙烤得红肿发痒,有的同学身上还起了水泡。让汽01班同学们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飞扬跋扈,谈吐粗野的教官?

“卧倒!”教官目光里充满了杀气,他扯着嗓子叫喊。大家都能感受到,此刻的空气里满是硝烟的气味。

乐迪见情况不妙赶紧上前对教官说:“教官,他叫张琰不叫‘脏蛋’,他不是故意不听指令,他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叫他。他并没有违抗命令,你看……”

“卧倒!”教官丝毫没有给乐迪面子,一个窝心脚狠狠地踹向张琰的腹部,瞬间把他踢倒在地。武夫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队伍里传来“啊”的一声惊叹。

这一脚很重,单薄瘦弱的张琰连一声“哎呦”都没喊出来,就眼前一黑被踹倒在地。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栗。他捂着脖子泪眼涟涟,额头冒着冷汗。同学们蜂拥而上把张琰团团围住,扶着他问这问那,帮他抹着眼泪。

“你怎么能打学生?他们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乐迪很生气,赶紧上前质问教官。

“这是惩罚!不服从命令就要承担后果,要是在军营里违背长官命令,那可就不止这一点点惩罚。”教官瞥了一眼乐迪,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躺在地上的张琰痛苦地呻吟着,这倒让教官有种扬眉吐气的满足和得意。

“你严格训练没有问题,这段时间我也没说过什么,但是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这样辱骂学生,殴打打学生。我入学那年也参加过军训,我们的教官对我们很严格但却很友好,而你动不动就打骂学生,难道就没问题吗?”乐迪毕竟是四年级学生,他并不害怕教官。

教官仰面看着远处并不搭理乐迪,在烈日下,他那张微微上扬着的侧着的脸上,呈现着棱角分明的轮廓。

乐迪说:“就拿今天来说,你明明叫错了学生名字,学生怎么知道你是在叫他?是在冲着他发号施令?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踢了学生一脚,又要莫名地惩罚……你这是军训还是打人?”

张琰挨到的那个窝心脚的确有些重,他躺在同学的怀里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着泪水从心间流了出来。16年来,他一直都是三好学生,是家长和学校老师的骄傲,白净瘦弱的他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满心欢喜来到这里却受到了这般屈辱。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踢打。

张琰的嘴角开始颤抖,抽动。同学们赶紧从草坪上拿来水杯让他喝水,他刚缓过气来就“哇”的一下放大声哭了。

“你凭什么打我?我爸都没打过我!老师也都没打过我!呜呜……早知道来这里挨打,我就不来这里上学了!呜呜……我要退学,我不上了……”张琰委屈极了。

同学们的情绪都很低落,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在汽01班无声地传递着。先是几个女同学流下了眼泪,紧接着,在张琰委屈痛苦的哭诉声中,好几个男生的泪水也在眼里打着转儿。

在同学们旁边,教官仍旧黑着脸看着远处,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他对辅导员爱搭不理,乐迪依旧抬头跟他理论着。

“我是军事官,军事教官负责军事项目训练。现在正在军训,你给我离开!”突然,教官转过脸冲着乐迪命令道。

烈日炙烤着大地,每个人身上的火气都跟汗水一样向体外蒸发着,他们越吵越激烈,除了几个学生在照顾张琰外,其他学生也都围了上来。

“方校长说过,每个训练单位的组织管理者有两个人,一个是军事教官,另一个就是辅导员。你公然殴打学生难道我就不能管吗?”乐迪像哥哥呵护弟弟妹妹一般呵护着同学们,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说理。

教官抹了一把脸,甩出一串汗滴。他冷笑一声,然后绕着乐迪的身子转了一圈,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圈,然后又冷笑了一声,用浓浓的南方方言说:“看来你是向着学生了?原来是你在后面挑拨,教唆大家蔑视教官!”

“你……”乐迪的脸涨得通红。

在汽01班这些新生面前,乐迪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挑战。

“我告诉你,辅导员的职责只是负责思想纪律教育,军事项目的训练是由我负责的。”教官把目光朝学生身上扫了一遍,然后恶狠狠地说:“列队!”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又排起了队形。乐迪被晾在原地,他只好来到张琰跟前照顾起他。

“汽01班纪律太差!在没有听到长官口令的情况下,居然全部解散,去搭理一个违抗军令的战友。在战争中这是完全不允许的,这就是违反军令!现在全体同学两人一组,男生做100个俯卧撑,女生50个!一个做,一个数,然后再换位!”教官说着用余光瞥了一眼半躺在地上的张琰,他正抹着眼泪,难过地向乐迪在诉说着委屈。

同学们一片唏嘘,个个垂头丧气。

“你凭什么罚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了?”班长肖童健不服,他问。

“做错什么?”教官冷笑一声,“做错什么?你们要是还不知道,那好,做完俯卧撑再去面壁思过。要是在军营里的话,早都把你们一个个关禁闭了!”

“教官,你这是欺负人……我不做!”这话如同一个炸雷,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教官的目光最终也锁定在说话人武军强身上。

“什么?你再说一遍!”教官说。

第二十一章 你必须道歉

“我为什么要再说一遍?明明是你读错了学生的姓名,你心里窝火就挟私报复,你应该向同学道歉才对。”武军强是班上个子最高身体最强壮的学生,他的话很长同学们威风。

“你叫什么名字?”教官一急,没记准武军强的名字,但又不敢乱叫,生怕自己又叫错了。

“武军强!”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出列!武军强,出列!”教官的的音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在这种音量里有着军人的气势和威风。

武军强很从容地从队伍里走出来,站在队伍一侧。

乐迪一见又要生出事端,就赶紧从张琰身边朝这里跑来。

教官走到武军强身边,两个人个头一般,武军强看上去似乎要比教官更强壮一些。一场战争似乎就要开始,空气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

“解散解散……”班长肖童健给同学们说。同学们再一次围了上来,将武军强和教官围成了一个圈。

“你是不是想成心捣乱?扰乱军纪?”教官问。

“军纪?这里又不是部队,我们只是学生,我要是想当兵也就不来这里了。”武军强不卑不亢地说,“是你不认识字,把学生名字叫错了,现在又要惩罚我们?你必须向张琰道歉!”

“脏……张……”教官本想再说“脏蛋”但突然打住了,他稍稍停了停说,“那个学生违抗命令,你们居然无视纪律一涌而上……就算我叫错了名字又怎么样?你们凭什么嘲笑长官?我知道你们都是秀才,认得字多,可是你们为什么偏偏要看我的热闹?取笑长官,这是什么心态?什么素质?”

武军强正要再跟教官理念,这时,肖童健赶紧上前拽了拽他的衣服,冲着教官陪着笑说:“教官,别生气,我们以后都不笑了,不笑了。”

没等教官说话,肖童健又转身一劲地眨巴眨巴着眼睛问:“同学们说是不是?”

“是”

在有气无力的回答声中乐迪拨开人群,他和教官原本已经剑拔弩张了,但他担心再这么争执下去会打起来,乐迪为了缓和气氛就说:“算了,算了,同学们都站好队吧,咱们继续训练。”

“你必须道歉,现在就向张琰道歉!”武军强并不示弱,他也跟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随时都要爆炸。

这话真是石破天惊呐!

张琰看着武军强为他讨公道,心里感激极了,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唐诚的影子,如果是在他的家乡,如果唐诚在场,他肯定会跟武军强一样为他出气。可是在他乡异地,他却这样的孤单,就像一只被狼咬伤的小绵羊,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独自流血流泪。

“武军强,算了,算了。今天的事就这样吧,训练要紧。”乐迪一边劝武军强一边给他使着眼色,示意不要把事闹大。

“是。训练要紧,训练要紧……”肖童健赶紧出来打圆场。说着硬是把武军强推进队伍里。

强势的教官占了上风却不依不饶,坚持要让大家兑现惩罚,然后才开始了训练。当全班同学汗流浃背地做着俯卧撑时,一种屈辱感弥漫在整个班里,32名男生32颗自尊心在俯卧撑的一起一落间,像插进了一把把刀子,不仅仅痛而且还在流血。

武军强是在肖童健的一再劝说下才卧倒在地的。“军强,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刚到学校人生地不熟,又碰到了这些兵娃子,咱先忍忍。”肖童健说。

卧倒在地的田庆文先是左顾右盼的一圈,然后,抬走头冲着武军强小声说:“是啊,班长说得对。军强,你没见辅导员都向他示弱了吗?快卧倒吧,按兵娃子说的做。你就当他是个疯子,别招惹他。”

所有同学都开始做俯卧撑了,武军强显然有点鹤立鸡群。听到同学们一再劝说的话,他才俯在地上做了起来。

乐迪回到张琰跟前扶着他朝学生公寓走去。渐渐地,他们的背景消失在了正就是在受惩罚的同学们的余光里。

乐迪把张琰送回公寓后,担心他会被教官踢出啥问题,随后又带他去了校医务室,医生检查后说并无大碍,给他开了两天的病假,让他回寝室好好休息。乐迪刚一走出329寝室,寝室里主传来了阵阵抽泣哭声。

乐迪停了停本想回去安慰张琰,但最终还是没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握着拳头大步走出公寓。乐迪先去找了班主任王自民,完后又去找军训活动领导小组,他以训练单位组织管理者的名义,把这段时间以来教官的表现和与同学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部队领导。

下午6点,体育场上的几十个方阵一拍而散,一天的军训结束了,新生们杂乱地分布在体育场上,渐渐地朝着校园的方向走去。

几个身着绿军装的教官被蓝白相间的校服簇拥着,其乐融融,就跟大哥哥和弟弟妹妹们一样有说有笑,好不开心。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同学们马上就高唱了起来,先是几个同学唱,接着是一个班在唱,渐渐的这首歌就成了大合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mi suomi sao/la suodao ruai……”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快乐,青春在铿锵有力的歌声里尽情地释放着。可是汽01班的学生却高兴不起来,他们沮丧地行走在人群里,一个个低头纳闷。32 个男生回到寝室后个个无精打采,强烈的自尊心里掺杂着从未有过的屈辱感。

让张琰终身遗憾的是,就在医务人员开给他的两天病假里,军训进行到了实弹射击的训练环节。他曾多少次地想过,自己端起枪时会有多么威武,那时他会跟超人一样被赋予力量。早晨一声哨响,男生公寓里一阵躁动和慌乱过后,同学们便冲下公寓楼,楼下,一辆辆军车整齐地排成了一条绿色的长龙,严正以待。每辆军车前已整好了队形。

第二十二章 江湖往事

来接学生的不是前几天的教官,而是专门从射击训练场专门赶来的教官,他们训练有素,在各班辅导员的配合下,很快就将队伍整理完毕。

“报数!”各位教官声音嘹亮。

“一、二、三、四、五……”同学们以班级为训练单元,一个接一个如击鼓传花般报数,声音层层推进,像海潮一样一浪推一浪。

“报告总指挥!队伍集结完毕!请指示!”一位教官跑步上前,敬礼,向着长官报告。

“出发!”总指挥指示。

同学们拎着马扎凳一个个跳上汽车。

又是一声哨声。紧接着,一辆辆军绿色卡车拉载着94级新生从公寓楼下驶出,驶向遥远的射击训练场。

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是一个让张琰憧憬过的地方,自从副校长方昌平在军训典礼上说过有轻武器训练以后,他就一直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如果能端起真枪射击,会是多么威风神气!汽01班32个男生哪个不想扣动扳机?

如果能端着真枪照张相,张琰一定会把它珍藏一辈子,肯定会先给唐诚寄一张,让他见识见识真家伙,那可比他小时候的自制火枪好玩多了。

透过329寝室的窗户看着渐行渐远的军车,泪水模糊了张琰的双眼,在空荡荡的寝室里,他觉得自己好孤单,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遗忘了。直到彻底看不见军车的影子,他才觉得自己的小腹还隐隐作疼,就一头扎倒在床上,轻轻地啜泣起来。

内务训练、部队常识、基本战术、轻兵器使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洛明工业学校的军训按计划进行着。不知军训活动领导小组对汽01班的教官是不是进行了批评,他与学生之间的关系非但不曾改善,双方的矛盾反而一天天加深。

这天凌晨,突如其来的紧急集合训练过后,同学们回到寝室睡意全无。这段时间的军训和集体生活,让大家越来越熟悉。

公寓熄灯后,在329寝室里,大家先是从这个粗俗无知的教官说起,聊着聊着,也就回忆自己童年趣事,甚至,说起了自己干过的“坏事”。

原来武军强、张琰和田庆文是岚莱省老乡,他们又在同一寝室,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没几天工夫他们就成了熟人。大家正在聊天,武军强不管礼貌不礼貌,就直接插话。

武军强说:“你们说的那都是毛毛雨,我小时候邻村有个缀学的傻大个,不知从哪弄了把气枪,成天打村民家散养的鸡。几声枪响后真是鸡飞狗跳,母鸡咯哒咯哒到处乱飞。不过那个傻大个脑子里有水,是个二愣子货,后来被人给打死了。死的很惨。”

公寓的灯已经熄了,武军强这话听上去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这怂娃从小脑子笨,没上几天学就不念书了。他家穷的叮当响,他5岁时他妈跟人跑了,他和他爸俩一起过,他爸给人家看金矿。他是个傻大个,有一次他跑到矿上去玩,几个农民正在滋事,说拉矿石时把他们的麦苗给碾成了路,让矿主赔青苗。傻大个他爸跟人家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然后就开始撕扯。”武军强说,“这时,傻大个突然从门房冲出来,那时他才十五六岁,但个子和身板怎么看都像个大人,面相也老。他见那些农民撕扯和殴打他爸,就二话不说,捡起半截砖把一个农民打得头破血流。”

同学们都不说话,他们觉得这个故事有点,但听的却很投入。

“接下来,人家就冲上去打傻大个,他毕竟还是个娃,被三五个农民追着打,砖头和铁棍雨点般往身上落,顿时,傻大个浑身是血,哭声连天,四处逃窜。他爸在后面追着哭喊着说,别打了!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是矿上的。那几个农民哪里听得进去?他们叫嚣着说,今天非卸掉这崽娃子一条腿不可,就这样,他们左右夹击,打得傻大个屁滚尿流,拉着哭声四处乱跑。”

“后来了?”同学就像在听武侠评书,问。

武军强讲到了带劲处了,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说:“说来也巧,傻大个腿长,跑得快,他慌慌张张冲进了附近一家金矿的门房,房子里几个人正在吃西瓜,见一个血人闯了进来,吓了一身冷汗。身后追喊声越来越近:‘这崽娃子进房子了,你这边,你,那边……’那个农民说着就追到房门前,他们手里依旧操着家伙。”

同学们被他带入了当时的场景,大家都关注着傻大个的遭遇。

“傻大个心跳得都要蹦出胸腔,从额头流下的鲜血已将双眼糊住,他一把抓起沾满西瓜汁的抹布,擦掉眼睛上的血迹,把抹布摁在血口子上止血。外面是气势汹汹的‘要卸腿’的叫嚣声。”武军强说。

“我的天呐!这简直就是黑社会么!”上铺的赵利阳感慨道。

武军强说:“傻大个突然发现,西瓜下面躺着一把半米长的弧形西瓜刀,上面还趴着几只苍蝇。这时,那几个村民突然冲了进来,一个农民手里的铁锹重重地落在了傻大个左肩上,傻大个的骨头都被打断了,他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也就是在这时,傻大个右手慌乱地操起西瓜刀,猛地朝那个农民砍去,铁锹落地,如注的血喷了出来……傻大个像一头凶猛的野兽,狂吠着,冲出去见人就砍……血在飞溅,哭喊声震天。”

同学们完全在听一个江湖。此刻谁也没有睡意。但听到这里吓得他们心都在颤抖。

武军强讲述的的确是一个江湖。这个江湖地处陆风东部,是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县。这里自古以来就蕴含着黄金,从武军强能记事起,村民们争相开矿打打杀杀的事,从来就没消停过,直到他上中专时,这样的江湖还在继续。

“你不是说傻大个死了么?”田庆文问。

他一边问着一边起床,拿出私藏的半根蜡烛点着。烛光里,329寝室的所有同学都听得全神贯注,惊愕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第二十三章 教官揩油?

“是啊!傻大个后来被人给弄死了。当他疯狂砍人时他爸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看到这场景当场吓瘫了,他瘫倒在地上喊着,‘兴民,赶紧别砍了,快住手!’”武军强说,“其实傻大个是有名字的,只不过许多人都不知道。”

他接着说:“他爸没想到的是,他话音刚落,这几个村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跑到他跟前跪地求饶。这次互殴没有出人命,也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武军强说,“不死人的打架就是耍流氓,根本不值一提。几家人为争金矿,拉着几卡车社会闲人,拿枪互殴那才气派。我小时候‘枪响了’的故事经常发生。”

“傻大个到底死没死?是不是和许文强一样,练就成了黑社会老大?”黄达智问。

“死了,死了,我上初一那年就死了。他是被人打死的,尸体是在另外一个金矿下面的山沟里被人发现的。那时尸体已腐烂了,苍蝇臭虫都把它给围了。想想都恶习。警察最后确认那就是王兴民。”武军强说,“呸!他还能当老大,连一个人没弄死过……想入黑社会,他这怂连门都没有。”

武军强根本看不起王兴民,讲这个人的时候,用的都是他的绰号傻大个。

和同学们都熟络了,武军强越讲兴致越高,刚讲完这段血腥的故事,他又大家讲起了自己上小学六年级时实现过的“英雄梦”,不,应该是“土匪梦”

那天放学后,武军强带着几个小伙伴围住一只大公鸡,那只公鸡好可怜啊,见到他们拿着木棒越来越靠近它,先是拼命地叫,紧接着就四处乱飞,鸡毛从头顶飘洒下来。武军强就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截碗口粗的槐树棍,猛地朝公鸡扔去,公鸡顿时瘫倒在地,眼睛一睁一闭,爪子在地上乱抓。

武军强扯开夹克,将奄奄一息的鸡塞进怀里,然后,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吹着口哨得意扬扬地离开了。那种威风和成就感写在他稚嫩的脸上。

“你才是个小学生,打死了人家的鸡,你不怕?”赵利阳好奇地问。

“怕?怕就别想在社会上混。”武军强撇撇嘴说,“一看你们个个都是秀才,成天让那个破教官喝五吆六,他把咱们辅导员都不放在眼里,他要是再敢以军训的名义整人,看我不放了他的血!”

“快把蜡烛吹了,学生会查房了。”不知谁在楼道里喊了一声,他们赶紧吹灭蜡烛,寝室里顿时变得安静。

持续了20多天的军训再有两天就结束了,按照计划,军训领导小组还要以班级为训练单位,向全校师生进行一次军训汇报。烈日丝毫未减弱,各班都进行着最后的强化训练。

眼看就要挨过最后的关头了,张琰被踢窝心脚和全班同学遭受体罚后,汽01班教官与学生之间的矛盾,就一直隐藏在每天的军训中,各种小摩擦时常会发生。

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这种酝酿着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教官再次训练起整队的内容,汇报表演就要开始了,这算是复习。突然,教官停了下来,又用他那双很不友好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一圈。然后说:“停!”

汽01班的队形共分5排,每排8个学生,女生全都站在第一排,陆贝贝是第一排第一个。当教官喊“向右看齐”时,只有陆贝贝应该平视前方,其他同学都应该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她。

这次陆贝贝似乎又忘了,她也将头转向右边。

“你在看谁?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乱动?”教官说着就走上前去,用铁青色的双手捧着陆贝贝的脸,帮她板正。她害羞极了,瞬间,一团红晕像火一样在她干净白皙的脸上燃了起来。

“以后你的脑袋不许乱动,你是脸就是基准,你脑袋乱动,别人还怎么参照?”教官说这话时,那双流着臭汗的大手,仍然捧着她的脸不松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几次,教官也以这样的理由捧过她的脸,她的脸上同样浮现过火烧云。陆贝贝出生在城市,白皮细腻白净,天生丽质,才16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当教官的大手落在她脸上时,她先是羞愧难当,再就是觉得恶心,想努力地挣脱。

前几次她被教官碰过脸之后,一回到寝室她就哭了起来,她觉得教官这样对待她,就是对她的亵渎。孙娟看她哭的伤心,就说要跟她换位子,不相信教官还想对所有女同学都动手动脚,敢在女生身上揩油?可是过了几天,教官还是把陆贝贝换回了原位。

教官的手刚从陆贝贝脸上离开后,又落在她丰满圆润的肩头,他板着她的肩头做着训练的动作。“同学们要注意,第一排列队时,一定要以最右边的同学为基准,统一向这边看齐……”

教官的手久久不松开,陆贝贝几次想挣脱,可他还是重重地摁住她,旁若无人。教官佯装没事继续说:“集合时,大家要朝右侧第一个同学靠拢……”

“瞧!他又不检点了。”站在最后一排的田庆文向来眼睛亮,他碰了碰武军强说。

“这个教官咋这么没素质?他把咱班同学都当成什么了?”武军强身体站得板起,教官的那点小动作他也看在眼里。

“你们声音小点,别把这怂给惹了。军训就要完了,完了他也就该滚蛋了。”站在他们前一排的班长肖童健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压低声音说。

“班长,张琰被踹后伤心了好几天,辅导员给老师告了状,也没见教官认错。”田庆文说,“我咋觉得他越来越嚣张了,他明明是想占女生便宜。”

“咱不能再忍了!还记得我们集体被罚做俯卧撑的耻辱吗?那时,所有新生都在看我们班的热闹……我们不能老当软柿子,叫人捏来捏去。要不然我们……”武军强话没说完,突然,发现教官阴骘的目光朝他们扫来,他就赶紧打住。

他们三个像三个木偶,故意板直身子。

喊“向前看!”时,教官松开了陆贝贝的肩,陆贝贝赶紧抹了把脸,想把教官留在脸上的污垢和细菌全部抹去,当然还有羞辱。

第二十四章 教官的淫威

同学们齐刷刷地摆头,然后目光又齐刷刷看着前方。

“你!把头摆正,眼睛要平视……”教官说着又走到队伍中间,伸手欲纠正孙娟的姿势,双手刚落到她耳边时,突然,孙娟伸手将教官的两只大手划拉开了。

“教官!请你放尊重点!有事你就用嘴说!”孙娟的举动一下子让教官羞红了脸,铁青色的脸上泛起了黑红,尴尬而羞愧。

张琰的目光像万把钢针一样,从队伍里死死地刺向教官,他恨透了这个粗野的家伙,恨不得军训现在就结束,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

“是啊!有事你说话,干嘛对女生动手动脚。”武军强的声音从队伍的最后面传来。

“武军强!出列!”教官扯着嗓子冲着他怒吼。声音出奇的大,能把天空划出一道口子来。

烈日当头,教官的汗水从脸上流到脖子,除了天气的热,他内心的怒火也在急剧燃烧,就跟一个被当众抓住的贼,恼羞成怒。他的眼睛鼓了起来,两道目光成了两束火柱,瞬间就想把武军强融化。

山雨欲来风满楼。同学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快乐的中专生活,居然一开始就被军训给搞得乌烟瘴气。

张琰站在武军强前面一排,他见情况不妙,赶紧伸手去拽武军强,转身冲着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跟教官对着干。

武军强向后退了一步,出列。

“你什么意思?”教官铁青而深红的脸上怒气冲冲,他解下腰间的武装带朝他走来。

“我,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觉得你,不应该,不应该摸女生的脸……”武军强不害怕是假的,看到教官手里的武装带,他的腿都有些颤。此刻他脸色煞白,嘴唇战栗。

“好啊!看来你们班的纪律实在是太差了!帮助学生做好规范动作,这是教官职责所在……既然是军事训练,那我也就得按军事纪律来处理。”教官死死地盯着武军强,把武装带在手里一拉一拽,弄得啪啪作响。

同学们都屏住呼吸,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好,武军强,你居然从心捣乱?行!现在就罚你做俯卧撑,200个!”教官恶狠狠地命令:“卧倒!”

这时田庆文像似吃了豹子胆,他说:“教官……”

教官瞟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当教官就要发威时,让他没想到的是武军强居然二话没说,猛地一下卧倒在地,像一只被驯服的羊羔。

剧情似乎就这么急转着,令人捉摸不定。

教官见武军强突然这般配合,却立刻变卦了,他又转过脸冲着武军强说:“起来!”

这真是180度大转弯,武军强心里有些纳闷,刚一起来就听见了另一个口令:“站石头沿子!”

被罚站石头沿子时,脚尖就得一直踮着,身体朝后,脚筋像要被拉断一样。如果稍不注意就会掉下来,掉下来了就得重新再来。这完全是在报复性惩罚武军强。

武军强一脸沮丧,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教官,教官刀子一样的目光也刺向他。在阳光下他们对视着。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教官,你不能这样!武军强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是闹着玩呢。教官,你就原谅他吧。”这时肖童健赶紧开口,紧接着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求情。

“你不是要当英雄要逞强么?”教官冲着武军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吗?”

“不知道。”武军强心里显然不服。

“那好,就让本教官告诉你,我让你受罚心服口服。”教官说,“在军事上,你的这种做法就叫作目无长官,扰乱军心!”

教官他说着将一块石头踢到武军强脚下:“站上去!”

这时,辅导员乐迪急急忙忙从主席台赶来,身后还跟着广播站主播黄蓉。

“教官,怎么回事?”乐迪问。

没等教官开口同学们就炸了锅,争相向他讲述着事情的经过:“教官摸女生的脸和肩膀……武军强一说,他就耍起淫威要惩罚他,先让他做200个俯卧撑,又改成了站石头沿子。”

汽01班的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地方口音交织在一起,在乐迪耳边嗡嗡地响个不停。

“在这个训练场我说了算。执行我的命令!”教官扯着嗓子,怒不可遏。说着,就拿着武装带在武军强面前一扯一拽,啪啪作响。目光里充满了阴冷的杀气。

“石头沿子,站不站?”教官的话语里满是挑衅。

“你凭什么罚我?”辅导员的到来让武军强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像是孤军奋战的单兵遇到了援军。

被他的淫威吓唬了这么一阵子,武军强终于在屈辱、忍耐和沉默中爆发了。他对着教官大声说道:“你应该给女生道歉!”

教官也爆炸了!话音刚落,他就挥起宽厚厚实的武装带,冲着武军强从空中狠狠地甩落下来。

武军强本能地摇身一闪,武装带没有落在脸上,而是重重地落在他的左肩。“哎呦!”武军强疼得咧开了嘴,跳了起来,他扯着嗓音边喊“教官打人了!”边仓皇跑去。

“你凭什么打人?放下!把手里的皮带放下!”乐迪一个箭步冲上去制止。

黄蓉急忙上前,怯怯地拽着乐迪的胳膊,劝他不要冲动。

“乐迪我告诉你,你们学生的气我已经受够了。是不是你在军训领导小组告了我的状?是不是?”原来,上次他的一个窝心脚踹倒王琰后,部队领导已将他狠批评了一顿。

他的心里一直窝着口气。

“是又怎样?”乐迪并不害怕他,他警告教官:“把皮带放下!”

“我这是在上训练课,放你妈个头!你滚开!要不我连你一起打!”教官已经疯狂了。

黄蓉赶紧拉着乐迪让他闪开,乐迪轻她轻轻地推开,然后又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教官的胳膊说:“放下皮带!咱们去找领导!”

“去你妈的……”教官一把推开乐迪,乐迪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这时,棕黄色的武装带再次腾空而起。

第二十五章 史无前例的互殴

“教官打人啦!教官打人啦!”同学们惊慌地失声叫喊。

体育场上各个班级方阵的目光全部朝汽01班投来。其他班的教官和学生见情况不妙,赶紧朝这里跑来,现场一片混乱。

也正是当皮带再次在空中扬起后,缓过神的武军强猛冲过来,一个飞腿踹在教官腰间,他的大檐帽滚落在地。紧接着,一场由军训引起的群殴,就史无前例地发生在了洛明工业学校。

教官从地上起来后立刻向武军强还击,武军强体魄强健并不怯他。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别打了!别打了!”乐迪上前劝架时,被教官的胳膊肘打破了嘴巴,顿时口里流出鲜血。

“快!同学们,辅导员被打了,咱们赶紧劝架!”肖童健说着就冲了上去,掺和在教官和武军强之间。

“快,快把他们拉开……”班长话中有话,这下,汽01班的32名同学一窝蜂地冲上去劝架,兄弟班级的汽02班也有学生支援。

“别打了,都停下!”另一个班的教官见他的战友被学生围殴,想都没想就冲进人群,在劝架中参与到了群殴当中。

体育场上空原来还响着一首首励志的军歌,这时歌声戛然而止,广播里传来慌张而的急促声音:“这里是《工校之声》广播站!这里是《工校之声》广播站!现在体育场上发生了打架事件,汽01班教官打伤多名学生,请军训领导小组的领导速到现场!请校医务室人员速到现场……”

听到广播后教官突然像被点了穴,停止了打斗。

一场互殴止于广播。

原来黄蓉见教官与学生互殴,就赶紧跑到主席台的直播间,气喘吁吁地对着话筒发布了这条消息。

很快,军训领导小组几位穿着军装的军官,将汽01班的教官和另外一个班的教官带走,汽01班教官的铁青的脸都抓烂了,口里流着血。

校医务室工作人员给汽01班11名受伤的学生处理完伤口,建议他们休息。就这样,汽01班那名教官从此消失了。

副校长方昌平、学工办主任兀满才、班主任王自民对陆贝贝、孙娟和部分同学进行了调查,完后又来到寝室看望了受伤同学。他们告诉同学们,校方将配合军方调查这起事件,从初步了解到的情况看学生没有太大过错。

寝室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除了武军强左胳膊红肿皮肤开裂外,其他同学并无大碍。学校决定给汽01班放假半天,明天将由新调来的教官负责汇报表演前的训练。武军强的任务是留在寝室养病。

“老师,我没事,一点小伤。我得参加汇报表演,要是少了我,我们班的方阵就没法排了。”武军强说。

“哥们!好样的!”班长肖童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哎呦!”武军强疼得咧开了嘴。

“进了咱们工校的大门,大家只能以同学相称,不要称兄道弟!”学工办主任兀满才看了肖童健一眼说。

随后,老师一行离开了寝室。

挨了教官的窝心脚,张琰也就错过了拿起真枪实弹的机会。好在,恼人的军训终于结束了。

在接下来的学习中,张琰所看到的所有兵器,不过只是杂志和图片上的了。洛明工业学校每个月都要给同学们发一本兵器方面的杂志,作为课书让大家阅读。张琰对许多兵器的了解并不是通过实物,而是通过这些文图资料。

一个月后同学们都熟悉了。前两天,学校在大礼堂隆重举行了94级新生开学典礼,场面非常隆重,校领导全部出席,远在首都的主管上级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还专门派人出席并专程发来贺电,对同学们考入洛明工业学校表示祝贺,勉励大家要刻苦钻研,报效祖国。

开学典礼结束后,94级新生个个无比亢奋,大家俨然成了军人,在威武雄壮的《兵工之歌》的音乐中,同学们拿着翠绿色的马扎凳齐刷刷走出了礼堂,每个人心头都涌动着一种报报祖国的冲动。

“我们是人民的兵工/中国兵器啊/国防工业的脊梁……高亢嘹亮的歌声仍旧在美妙的校园上空飘荡。

这天下午,汽01班的团支部活动课后,大家又聊起天来。

“洛明工业学校所在的子栎镇是个不同寻常的镇子,这里非常繁华,是一个在全国都有名气的工业重镇,打开中国地图都能找到这个镇子。镇子上有火车站、汽车站、医院、电影院、公园、旱冰场……全国哪个镇子有这么大的气派?你们家乡的镇子通火车吗?”田庆文说。

“通!我们家乡有些镇子通火车。”武军强说。

“嗨!通火车的镇子多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赵波涛说。

“诶……”田庆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咧着他的那口长白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诶……”他还想反驳,却不知应怎么说。

“吹吧!你就尽管吹吧,看你还不把牛吹上天?”武军强不屑地说了一句,顺手从他头顶掠过。然后就离开了教室。

“田庆说得没错,但他没把意思说清楚。”这时,大家抬头只见辅导员乐迪走了进来。他是在刚才的团支部活动课上,把自己的笔记本落在教室了。学校团委要求各班组织完团支部活动后,要把简要情况上报至团委。

“辅导员,那是怎么回事呢?”张琰也很好奇。

“是这样……子栎镇肯定不是全国唯一一个通火车的镇子,但它是全国唯一一个通专列的镇子。”乐迪说。

“啊!”同学们惊呼,“是通军事专列吗?”

“是运输国防工业物资的专列。”乐迪说,“大家应该知道,在咱们这个镇子上,有一个在全国都不不起的大型军工厂。代号为087!”

同学们一个个点点头连声说:“噢!难怪我一到子栎镇,到处都是087这些字,什么087医院、087澡堂、087招待所、087子校……还有好多个带087字样的分公司,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乐迪说:“这里紧靠大山,天然屏障非常好,从国防角度来看无疑是风水宝地。我刚入校那一年,我们的辅导员就说,这个镇子比普通的地级市都要厉害,镇子面积一直朝南边的大山里延伸,在这个镇子上,随随便便都能碰到师级以上干部,不经意间就会与全国的武器专家擦肩而过。其实,这里承担着国家的尖端武器的研发和制造。”

第二十六章 不该问的一律不能问

同学们越听越觉得神秘,但谁也没有去过087厂。他们还想再问问辅导员,乐迪拿起笔记本说:“大家都别好奇了,该问的可以问,不该问的一律不能问。我们是兵工的学生,明白吗?”

“该问的?不该问的?”张琰心里正在纳闷如何区分。

这时乐迪又补充了一句:“同学们,我们将来都要去兵器工业研发和制造单位工作,会涉及很多保密内容,不光不能给外人说,就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能告诉。如果你们意志不坚定,还有可能被外国人利用,他们会千方百计让你们充当敌国的间谍。”

“间谍!”同学们唏嘘。

“作为兵器工业的学生,保密意识大家从现在就要培养。你们要记住,我们跟普通专业的中专学生不一样,我们将来的岗位特殊,大家口风一定要严,要守口如瓶。以后分配到单位工作,我们每个月还要比其他岗位的干部多领一笔费用,这就是保密费。”乐迪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乐迪说完就走出了教室。

放学后,学生们的课余生活丰富多彩,阅览室、图书室、体育场还有各个兴趣社团里,同学们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这和初中时头悬梁锥刺股天天熬夜学习相比,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啊。

同学们对087厂的好奇和探究还在继续,放学后,汽01班的男生就把讨论的地点转移到了329寝室。

“听说087厂就建在南边深山里,每天上班必须穿特制的工服,大家统一从子乐镇乘坐厂里的班车进山,到了山下再换乘轨道车。山下的这道门24小时有人荷枪实弹把守,门外几百米处还安装了电网,每年都能电死许多野鸡野兔和野生动物。”田庆文说。

“镇子上的这些建筑不是厂房吗?”张琰问。

“嗨!这哪里是厂房?这里只是087厂机关和后勤单位。”田庆文像是去过一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我的天啊!这些机关和后勤单位的房子比我们村都大。”张琰说。

“嗨!你们村才有几个人?你知道087厂有多少人?”田庆文撇撇嘴说。

“多少人?”张琰问。

“10万人。职工和家属合起来10万。”田庆文说。

“啧啧啧……”

“别的不说,你光看看087子校有没有你们县上的高中大?这才是人家厂里的一所子校。”田庆文说。

同学们围在田庆文周围,听着他讲着这个神秘的087兵工厂。

田庆文见大家听得很认识,就接着刚才的话绘声绘色地说:“那些穿着特制服的工人们坐上轨道车后,还要从一座座山肚子里钻进去,要钻好长时间,再后来,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也就不知道了。”

“吹吧。你就在这里胡吹!你咋见风就是雨?你又没去过,成天就知道乱说。我咋觉得你有点装神弄鬼。10万人?一个厂有10万人?一个镇子10万人好不好?”武军强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他换上运动服准备去体育场,他是篮球特招生,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去打蓝球,他已经加入了校篮球队,是一名前锋队员。

“去!去!去!你不听了就算了,鬼你见过吗?但是人们都说有鬼。要是没人见过鬼为什么要说鬼呢?”田庆文冲着武军强撇撇嘴,“有句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

“哈哈哈哈。”武军强把篮球在地上拍得啪啪响,他边笑边说,“我倒看你既没吃过猪肉又没见过猪走路。你见过人家穿着特制衣服去上班了?我看你是电影看多了吧。”

“你……”田庆文鼓足了气。

“走了,打篮球去喽!不跟你们聊了,你们成天婆婆妈妈说东家扯西家的,有意思吗?”武军强说着就拍着篮球走了,啪啪啪的篮球声渐渐传到了寝室楼梯口。

“你就不会把篮球抱起来吗?吵死人啦!”田庆文追出去冲着他的背景喊。

这时,328寝室的赵波涛没事干就推门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大国兵器》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导弹。

“这是什么坦克?这么威武?”赵利阳问。

赵波涛说:“这是刚刚在希腊防务展览会上,俄罗斯展出的一种新型反坦克导弹系统。这些导弹全是由俄罗斯仪器制造设计局研制的,许多技术都带有明显的俄罗斯特色。”

室友孝文歪着脑袋看着书皮说:“什么玩意?看上去还挺漂亮。”

“别打岔!波涛别理他,继续讲,继续……”张琰推开孝文说。

“你们说什么呢?感觉好像还挺神秘?”赵波涛不再讲《大国兵器》上的武器,他问。

“087!神秘的087……”张琰说。

“087厂啊!这个厂的确很神秘,好像是一个重型兵器制造厂,许多高年级学生还有老师都弄不明白。”赵波涛说,“辅导员说咱们学校的学生每年都要外出实习,不光咱们机械类专业就连化工专业都没去087实习过。你们想想,我们同在一个镇子上,又都是兵工系统的单位,我们都不能去这里实习,还得舍近求远,这里的保密等级有多高想想也便知道了。再说了,子栎镇的建设到处都是坡顶式屋顶,听说这些都是苏联人建的。”

“是啊,我这到这个镇子就觉得很奇怪,哪里有这么大的镇子?对,还有这么宽阔的马路,如果没有中间的绿化带和柏树,我看都能并行8辆汽车。”孝文说。

“对,子栎镇就是苏联援建的。今天辅导员说起087厂后,我还专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当地的史书,你们听听,书上就是这样写的。”赵利阳说。

“苏联人是哪一年建子栎镇?”赵波涛追问。

“这个……时间我没记准,是建国后罢。”赵利阳说着就赶紧从被子底下去找书,他找出一本泛黄的脏兮兮的旧书打开说,“我给你们念念,你们听听。”

同学们洗耳恭听。

赵利阳故意看了看大家清清嗓子说:“我就不一一念了,拣重点读读。怎么样?”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啊?”田庆文说,“就拣大家关心的内容念念。”

第二十七章 火炮被送到了哪里

这下,赵利阳便开始拣重点读了起来:“子栎镇地处洛明市南郊,南依巍巍山脉,一岭叠翠,三水环绕。自然条件非常优越,这里风景优美……”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说:“这个‘栎’在这里字读yue,不读li,意思就是古都邑。而栎读li时,意思就不是古都邑了,就成了一种植物,也就是有一种植物的名字读作li,这种植物广泛分布在北半球的欧、亚、非、美四洲。同时也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异兽……”

“你卖什么关子?继续念。”赵波涛也有点不耐烦了。

“这是注释,是注释……”赵利阳笑了笑接着往下念:“子栎镇原是一个小村庄,解放时有701人,1800亩地。根据洛明地方志记载,在唐天复年间,有一位王爷曾来过此地。”

“利阳,我们的重点是子栎镇和087厂是不是苏联援建的?你怎么老拣那些没用的念?你会不会画重点啊?”孝文也开始对他嘲讽起来。

赵利阳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才借到的书吗?我也没看呢,这会不正在挑重点嘛。”

孝文叹了一口气说,“挑吧,挑吧,看你啥时能拣出个重点来。”

“找到了,你们注意听,这绝对是重点。”赵处阳一边翻着书一边又念了起来:“……1958年设子栎公社,1965年由公社分出设子栎镇。子栎镇是岚莱少有的经济工业重镇,也是洛明市唯一的经济工业重镇。子栎镇是“一五”计划期间国家重点建设地区之一,从那时起,在不到2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进行了大规模的基本建设。兴建起的岚莱省重点国防企业087兵工厂,是我国“一五”计划期间前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之一。”

“‘一五’计划?”田庆文自言自语。

“第一个五年计划简称‘一五‘计划,就是1953-1957这五年时间。这个都不知道啊?”赵波涛拍了拍田庆文的肩膀说,‘一五’计划超额完成了任务,为咱们国家的工业化奠定了初步基础。看来,你来咱们学校前就没有预习功课,我报考咱们学校后,暑假里已经把咱们国家的工业和兵工发展简史都看了,不过,没有专门的书,知道的不够系统。”

“诶,诶,诶,你们还听不听吗?”兴致正浓的赵利阳见赵波涛话,不由得问他们。然后嘴里还嘟囔着:“都干啥吗?这不是地方台干扰中央台?”

“听。听,你继续念。”大家异口同声。

赵利阳这下才满意地笑了笑又继续着他的朗读:“087厂是在1954年由原国家第二机械工业部建设的重点兵工厂,用了四五年时间才基本建成。紧接着,在子栎镇上还有什么电站仪表厂也从南京迁建于此。1968年西北电业管理局又在这里办起了煤渣制品厂。1970年西北电业管理局的线路器材厂,宁西林业局汽车修配厂、贮木场和邑水泥厂……后来这里的工业生产就扎了堆。”

“偏题了。偏题了。我们关心的是苏联援建……”张琰说。

赵利阳抱歉地笑了笑,耸耸消瘦的肩膀说:“不好意思,我再找找……哦!找到了,这里有……”

同学们再次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仔细聆听着。

他接着读:“20世纪50年代,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开始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当时,有100多名苏联专家陆续来到洛明,他们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中国的大规模社会主义工业建设中,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专家就来到子栎镇进行了这里的建设。”

赵利阳缓了口气继续念道:“来自全国各地的数万名技术人员、产业工人来到洛明,激情澎湃地扎根于洛明的工业建设……洛阳的土地上当时中国最大的机械厂、化工厂、拖拉机厂、橡胶厂纷纷落户在这里。当然,也给子栎留下了神秘的087厂,留下了苏式建筑群,子栎镇是最有代表性的工业区之一。”

赵利阳刚一念完,同学们就顺着这个话题,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直到328寝室的钱磊进来,他告诉了大家兵工厂里的秘密。今天,他脸颊上的小痘痘看上去还挺安分,没有以前那么红。

钱磊是来自巴山山脉一家兵工厂的子弟,是委培生。他一来到这里,大家就开始期待他发言。

“说087厂是一个戒备森严与世隔绝的兵工厂,我肯定相信。我就是从兵工厂长大的。”钱磊说,“大山里陡峭的山崖和茂密的植被,就是个天然屏障和掩体,非常隐蔽。我们厂就在巴山山脉里,翻过几座大山后,所有的民用路就全部中断了,只有一条专用公路会通到厂里。沿着这条路一拐过弯,就能看见河对岸的山坡。就在这个山坡上,矗立着一排灰黑色的筒子楼,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们厂里的家属区。”

田庆文这下不敢吹牛胡说了。他们几个都围在钱磊身边,认真地听着兵工厂子弟的讲述。

“我爸爸说在上世纪60年代,我们国家出于战备考虑进行了三线建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国家就在巴山山区里建起了一个能生产常规武器的工厂,这就是我们厂。”钱磊说,“我们这些从厂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知道,那些高悬在半空的山洞就是生产车间。和087一样,你能看到的建筑物都是机关和后勤办公的地方,我们厂里的条件非常艰苦。”

“看,我说的对吗?我刚才是不是说咱们子栎镇上的建筑大都是087厂的机关和后勤单位?”田庆文撇撇嘴,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算你蒙对了。”张琰说。

“别打断。注意听!”赵波涛眼睛里充满了对兵工厂的好奇,他认真地注视着这个来自巴山山脉兵工厂的同学钱磊,从心底里涌出一种对他的崇拜,他把《大国兵器》被撂在一旁认识地听着。眼睛里跟小学生渴望着知识一样,渴望着他讲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些悬在半空的山洞里,居然制造出了大口径火炮,这种火炮曾经是我们的国之利剑。我们厂里生产的火炮披上炮衣,被拉到下游的火车站,然后,就装上军列运往边疆战场了。”钱磊说,“这些火炮的制造,就有我爸爸的功劳。你们知道我们厂里的火炮被送到了哪里?”

“哪里?”赵波涛急切地问。

第二十八章 我们也能扛枪上前线

“我们厂生产的大炮,可参加了两次自卫反击战……”钱磊自豪地说。

“哇!太不可思议了。原来兵工厂这么神秘啊!真的太了不起了!”赵波涛感慨道,“钱磊,你们厂里有多少人?”

“少说也应该有10万人吧,就人087厂一样……”田庆文插了一句。

“哪有10万人啊?4000多人。都是三线建设工人、技术人员和家属。大家也都跟厂子一起隐蔽的大山深处,平时根本不允许随便出山。我的那些叔叔伯伯们真的了不起,直到我长大后爸爸才说,他们都是制造这些火炮的专家,许多都是高级干部。”钱磊说。

“看来咱辅导员说的没错,他说在咱们这个镇子上,随随便便都能碰到师级以上干部,不经意间,就会与全国的武器专家擦肩而过。”赵波涛说。

“是啊!这些兵器制造专家生活很简朴,打眼一看就像个工人或山民,根本不会有什么架子。我们厂是那一带唯一一个重型火炮厂,听厂里的长辈们说,我们厂从建成到投产,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先头部队到了这里后,就在原先兵工厂的基础上改扩建,很快,几个山洞车间就建成了。这些年来5000多门重炮向山涧轰击进行试射,把我们厂前方的山体都给轰出一个深深的弹道洞。”

“那会不会像田庆文说的那样,每天上班必须穿特制的工服,大家统一从子乐镇乘坐厂里的班车进山,到了山下再换乘轨道车……“张琰的好奇心促使着他想弄清087的秘密。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们厂是兵工秘密单位,安保特别严格。我爸进厂时必须佩带工作证,就算是认识门卫,甚至非常熟悉也不行,认证不认人,没有工作证就不让进厂,就算是把一个工人从这个车间调到另一个车间,也必须保卫处同意才行。”钱磊说。

087厂,洛明工业学校的学生从来都没人去过,山间有没有几道山门?深山里是不是真的有“神秘车间”谁也不知道。但钱磊的讲述,让同学们对这个兵工厂的好奇心却越发的重。

洛明工业学校的每一届的学生都想探究087厂的秘密。对于深山里“神秘车间”的描述,这些年来在学生中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悬乎。说的人表情夸张,口若悬河,听的人一脸惊愕,目瞪口呆。

张琰心想:兵工厂就是造炸药造枪炮的地方,087厂的每个人是不是都会打仗呢?

“前几天,我认识了一个高年级老乡,我们居然是一个县上的。他给我说,咱们学校的学生不光要学习制造兵器,要是发生了战争,我们还得上战场……”赵利阳说。

美好的时光在他们身边静静地流淌,赵**那体《大国兵器》仍旧静静地躺在床铺上,同学们的话题渐渐由神秘的兵工厂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转移到了献身国防的话题。

张琰对这些东西也仅仅是好奇,从来没有摸过枪的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军训时,因挨了教官的窝心脚,而没有参加射击训练,没有留下一张扛枪的照片。不过,对于兵器和打仗他并不怎么喜欢,他从小就喜欢文人的风骨和气节,崇拜文人的情怀与大义,甚至,喜欢贾宝玉独爱胭脂的多情和纯真。

赵波涛对献身国防的话题很感兴趣,依旧方兴未艾。他对着赵利阳说:“你老乡说得没错。要是真的有战争了,我们也要去打仗。”

“我们只是兵工人,又不是军校的学生,还上什么战场?”半天都没有说话的孝文看了看钱磊说,“钱磊,你懂得多,你说是不?”

“这个……反正我知道,我爸爸说,要是真的到那个时候,他肯定是要上战场的。他是……是……”钱磊说。

“是什么?”孝文问。

“让我想想……”钱磊想了片刻说,“是预备役。”

“原来是从这个角度说的?这个我知道。”赵波涛接过话说,“我上初中时都知道了,当时我们有一节政治课,老师专门讲了一堂国防知识课,后来,我就找了些书看了看才明白,咱们国家建国不久就有了预备役制度,我也记不清是在八几年时,说是把民兵组织或者经过登记服预备役的人,也都称作预备役人员。”

“预备役人员?他们是干什么的啊?”钱磊也有些不太明白。

“预备役指的就是国防后备兵员。就是以前当过兵,后来复原了的人都算预备役。还有,民兵和经过预备役登记的人也算。预备役跟现役兵不一样,要是我们国家遇到战争了,这些人就可以再次穿上军装,上战场杀敌了。”赵波涛说。

“对,我想起来了,我爸爸给我说过,咱们国家有个预备役部队,里面也分军种和兵种,也有什么师长、团长,还有军旗和番号呢。”钱磊恍然大悟,他说,“他们好像也要执行解放军的条令。”

张琰完全在听热闹,原本对打打杀杀就不感兴趣的他,军训时挨的那个窝心脚,还有遇到的那个粗浅蛮横的教官后,他对部队和军事兴趣全无。他听着几个同学饶有只趣的聊天,无聊地翻起了《大国兵器》,他翻得很快,书页哗啦啦从眼前而过。

“对对对,钱磊说得对。预备役部队随时都可能转为现役部队,一旦到了战时就要执行作战任务。”赵波涛眉飞色舞,说得津津有味,“到时我们也能扛枪上前线。你们不知道吧?预备役的师和团都有统一编制,还会配备现役军人作骨干,对了,还有武器和装备呢!”

“预备役真的会有武器吗?”田庆文问。

“注意听讲,波涛刚不是说过了吗?战时咱们还要上战场,没武器怎么打仗?这不是多此一问吗?再说,咱们不就是造兵器的吗?到时多造些兵器不就成了?”赵利阳推了一把田庆文说,“去去去,别捣乱,让波涛继续讲。”

第二十九章 预备役

“你还能的不行?那你造个炮弹,扛到战场去让我看看!你以为兵工厂是你家的,想要啥兵器就拉啥兵器?”田庆文不服气地瞟了赵利阳一眼,“钱磊,你说,你们厂的兵器是给解放军了,还是给预备役了?”

田庆文的这个问题让钱磊无言以对。他先是若有所思,后来干脆挠挠头说他也不知道。

“你爸没告诉你这些?”孝文问。

“我爸又不是军委领导,他怎么知道?”钱磊有些生气,看了看孝文说,“再说了,我爸领了厂里的保密费,他怎么能把这些事告诉我呢?”

“你是他儿子啊!”田庆文插了一句。

“我是他老子也不行!这是纪律!”钱磊像憋足了气的气球,冲着田庆文高声喊了起来。他那张四方脸绷得很平,脸上一簇一簇的小痘痘似乎都有些愤怒,泛红又发青。

这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别急,我想想。这个问题我也看到过。我当时也不知道,后来专门查过书。”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赵波涛说。

虽然他并不是兵工厂的子弟,从来也没去过兵工厂,但他从小就对武器很感兴趣,就像武军强喜欢篮球一样。

赵波涛做事很严谨,想问题也严谨。他把脑子里的国防知识齐齐地过了一遍,然后说,“预备役本身就有训练武器,对,还有装备。作战时要配发给他们的武器平时不能用。但是作战时所需的武器装备,平时都会储存在国防仓库。”

“波涛,你对军事知识懂的这么多啊!佩服!真心地佩服!赵少侠!”田庆文说着,就跟江湖侠客一样作出抱拳的姿势。

“佩服!佩服!”其他同学紧跟着作出抱拳的姿势。心不在焉的张琰撇下手里的杂志,依葫芦画瓢附和着。

329寝室里,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跟波涛聊天真长学问啊。我虽然是在兵工厂长大的,但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深山里的那个兵工厂。”钱磊说,“其实,我们这个厂我也不完全知道,我是在厂里的生活区长大的,生产区的门从来也没进去过。今天听波涛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是个预备役,也可以穿军装上战场。”

“诶,钱磊,你说啥呢?我啥时候说你就是个预备役?说你可以上战场了?”赵波涛反问。

“噢!我说错了,我是预备役战士。”钱磊立马纠正。

“我又何时说过你是预备役战士了?”赵波涛又问。

这下钱磊有些傻眼,他看了看赵波涛嘀咕着:“你不是说预备役是由两种人组成的吗?一种是复员军人,另一种是民兵和公民吗?难道我不是中国公民?”

“你瞧!听课不认真!说话不严谨!”赵波涛从床边站起来说,“不是公民,而是‘经过预备役登记的公民’。你登记过吗?还把你想得美的不成,还杠枪呢?上战场呢?先把事情搞明白再说话。”

赵波涛这么一讲大家都明白了,说了这么久,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机会扛枪。

“不过,我还从书上看到……”赵波涛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说。

“你又想起什么了?看到了啥?”赵利阳问。

赵波涛说:“我从书上还看到过,有的学校成立了民兵预备役的什么分队,还有的学校成立了军事理论研究的社团,叫什么军事什么,理论研究什么的……”

“别什么什么了,把人都绕晕了。”田庆文说。

“那个社团的名字我记不清了,社团里的成员都是热爱军事的同学,在预备役成立后他们就能加入了预备役了,是民兵。”赵波涛的兴致很浓,他激动地说,“我们也可以成立一个这样的社团,一来可以研究军事、国防和兵器,再则咱们还可以找创造机会加入民兵预备役。”

“好倒是好?可是怎么成立呢?要是真能成立的话,咱们学校怎么到现在都没成立了?”钱磊说。

“哎呀!什么事都得需要人去做嘛。以前的同学没有成立,刚好我们来搞这件事,怎么样?钱磊,想杠枪吗?有了这个社团,你就有机会加入预备役了,加入了预备役离你扛枪上战场的时间也就近了。”赵波涛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钱磊。

钱磊脸上也洋溢着青春的冲动:“好!这个主意好!我支持!”

“要是加入了预备役,是不是还得经常训练?”田庆文问。

“那当然!每年都要进行一两个月的军事训练。”赵波涛显然很激动,他说着握起了拳头,曲臂,秀起了自己结实的肌肉。

“哎呀……”一听军训,同学们又打起了退堂鼓。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多训练就能把自己的身体练壮实。别忘了我们是人民的兵工,我们随时都要献身国防。”赵波涛说,“怎么样?咱们一起成立一个军事研究社团吧。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穿军装了。”

“我们成立了社团也不是预备役啊。”赵利阳有些狐疑。

不由其他同学分说,赵波涛说:“我们是没当过兵,但我们可以加入民兵应急分队,武装部每年都要组织民兵训练,参加过民兵集训后自然就是预备役军人啦。怎样才能加入民兵应急分队呢?首先得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军事爱好者,怎样证明我们是军事爱好者呢?那就需要成立一个与军事有关的社团。明白了吗?这事得一步一步来。”

对未来的社团又成了他们讨论的又一个重点。这时,食堂晚饭开饭的时间快到了,在外面逛街的同学们相继回到了公寓,汽01班的同学见这几个同学聊得火热,也就拿着碗筷加入到他们的讨论当中了。

在几个月之前,中考前的复习是头等大事,那时,大家根本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幸运地坐在洛明工业学校寝室里这般的高谈阔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套一套的做试卷。就跟一个球队能不能出线世界杯一样,他们必须得挖掘自己最大的潜力,拿出浑身解数力争出线。只有出线了才会越过鸿沟,从农业户口转化成商品粮户口。

讨论仍在进行中……

第三十章 敏感

“要不然咱们叫汽车研究院。怎么样?”孝文说。

“不行不行!汽车制造只是兵器里的一个专业,这个面太窄了。”钱磊赶紧说,“至少应该带上‘兵工’、‘军事’这些名词,这样才大气。”

“还可以再加上‘兵器’、‘铁血’这些词,听上去都有热情有力量,还有,就是不能叫‘研究院’,可以叫‘研究会’或者‘研究室’……”刚刚来到329寝室串门子的班长肖童健很快就参与到了这个话题,他立刻插话说。

“对!对!对!还是班长厉害!”田庆文趁机说。

“你这个马屁精!”钱磊推了一把田庆文,田庆文打了个趔趄。

全场又是一片哄笑。

“对,我想了个好名字,咱们就叫‘铁血研究会’!这样既能体现出咱们青年人的爱国热情,而且还是由几个人组成的‘会’,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会员。太好了!这个是简称。”赵波涛眉开眼笑。

“这个名字……”还有同学想插话,但没插成。

赵波涛激动地说:“对外的话,我们的全称就是洛明工业学校铁血研究会。怎么样?好听吧?我们就是研究会的第一届成员,就是这个社团组织的开山鼻祖。”

同学们想插话也没有机会,赵波涛突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说着说着就憋了一口气,模仿着军人蹲了个马步,然后冲着空中猛挥了一下拳头,有点得意忘形。嘴里还唱起了歌:“谁敢侵犯我们就让他灭亡……”

“一介武夫!”张琰冷冷地说了一句。

“铁血研究会!好。这个名字好!我赞同。”钱磊说。

在大礼堂举行的“94级新生开学典礼”过去一周后,按照学工办的统一安排,还有两项针对新生的工作就要结束。

一项是对收集到的94级新生在军训期间的军训感言进行评比,广播站还专门在每天午间转播完新闻节目后,开辟了10分钟的“我的军训”栏目,对于写得好的文章逐一广播。每播诵一篇,学工办会给作者所在班级加1个分值的量化考核分。

食堂里人山人海,大家从各个窗口打完饭菜后,就三三两两蹲在地上吃饭。张琰见赵波涛独自蹲在一个空地上,就凑了上来。赵波涛的饭菜非常简单,两个馒头,一碗稀饭,这是他每天早饭和晚饭的标配“两馍一汤”。

他的午餐要比早饭和晚饭丰盛些,这时,他会把稀饭换成炒菜,至少碗里能见到些许油花花,“两馍一汤”就成了“两馍一菜”。他选的是炒白菜或者炒土豆丝这样的素菜。

赵波涛很少吃米饭,他说自己是个面肚子,吃米饭不顶饱,不过,要是不吃馒头的话素菜也就省了,他就索性把两个馒头和一份素菜换成一大碗面条。炒素菜四角,稀饭两毛,馒头一个一毛,面条一大碗8毛,这样下来,花费不变,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调换。

食堂打菜的师傅已经摸出了赵波涛“两馍一汤”的标准,时间长了,给他打的菜量饭量也会比别人的多些。

洛明工业学校的伙食一直都不错,除了素菜外大都是晕菜,还有烧鸡腿,烧鸡腿一只一块五,张琰觉得有点贵,轻易也不会买。但他吃饭不会像赵波涛那样算得那么精,午饭和晚饭的界限没有那么清晰。这会,他就端着一份青椒炒肉丝走了过了,除了比赵波涛的“两馍一汤”多了一份菜,其他的完全一样。

“波涛,你在这里啊……”张琰说。对他的到来,赵波涛似乎并不怎么欢迎,他抬了抬头没有应声又低下头,使劲咬了一口馒头,恨不得把它一口吃完。

“今天还是‘两馍一汤’啊?”张琰说着就蹲下身子,跟他一起用餐。食堂里同学们的声音汇集在了一起,嗡嗡嗡吵得赵波涛心烦。

“来,吃点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张琰说着就把青椒肉丝朝他跟前推了推。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还是各吃各的吧。”赵波涛瞥了他一眼,极度敏感地说。

他的这话一出,张琰顿觉无趣,一时说不出话来,如鲠在喉。

赵波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有些过分了,不应该曲解张琰的好意。然后,就赶紧陪笑试图缓和气氛:“好吧好吧,我尝尝。”

张琰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把盛着青椒肉丝的饭盒朝自己身边拉了拉,大大地夹了一口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好吃。好吃。张琰你别介意,我这人说话直。”

他们的小尴尬就这样化解了,边吃边聊。吃完饭后,赵波涛盯着碗,吸了一口气,掀起碗底愣把剩下几大口稀饭喝了个精光。

“喝不完就算了,快走吧,别人都在看你呢。”张琰笑着说,“我们那里有句歇后语:喝完面汤舔碗丢人哩!”

“丢人?这丢什么人?浪费是最大的可耻!水是生命之源,不能浪费。”赵波涛摸了摸肚皮,仿佛担心稀饭没有喝进肚子,然后知足地笑了笑,有点可爱。

“你喝得又不是水,还生命之源呢。”张琰边朝洗碗池走边随口说。

“稀饭不是水做的吗?”赵波涛边说边念叨着,“节约用水,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浪费用水可耻,节约用水光荣……”

张琰和赵波涛边朝食堂外面走边说:“波涛,你带的辣子酱还有吗?今晚放学后,加餐时去你那里夹馍吃。”

“辣子酱和馒头都有。你尽管来吃,下学期来学校时,我再多带些来。”赵波涛说,“我们那里的人一年四季都喜欢吃辣子酱,我从小就就吃它,吃了十几年了。”

他们一走出食堂,校园里就传来了广播的声音。

在一段柔和的抒情背景音乐声中,男女主播就开始交替着播诵起同学们的军训感言。刚刚走出食堂的张琰再次听到了女主播黄蓉那甜美婉转的声音:下面请听,由会计9450班同学常诗诺写的“军训感言”《教官,你的背影是最美的风景》……

常诗诺?张琰一听都知道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让他感到有点脸红心跳的是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标题。张琰赶紧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第三十一章 感言与校史

主播为了营造更好的诗一样的意境,并没有着急地朗读稿子,而是把背景音乐的声音微微调大了一些,几秒钟后,轻柔的音乐渐渐变小了。这时,她富有深情的播诵才开始

在这片蔚蓝的在空下,你我不期而约。我们不曾谋面,却配合的如此完美。绿茵场上,我们挥汗如雨;军训课后,我们谈笑风生。你那铁一般的意志,怎能让我再这么柔媚娇气?

教官!是什么让你我彼此心灵相通?是什么让你我彼此这般信任?以前我不懂,你走了,我懂了。是因为我们都有一颗炽热的爱国心,都有着对国防事业火一样的满腔热情。

教官,你的背影是最美的风景。

我们背井离乡,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洛明工业学校。我们庆幸,我们能来到这里,我们为自己能考上中专而自豪。然而,我们也忧伤过,也曾躲在角落里暗自流泪,我们真的很想家……

你知道吗?教官!你和你的战友们,像钢铁长城一样出现在我们新生面前的那一刻,我们心里顿时生发出了那道橄榄绿。原来,我们的心里是同一抹色彩。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下决心不再让自己的心决堤。

军训时,我们学校还没有正式开课,你们就是我们在他乡异地,遇到的最早的一波熟悉的陌生人。一个月的相处,我才知道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们都在为中国的国防事业在努力。其实,我们也喜欢橄榄绿!

一个月的朝夕相处,我们的天空被你们装扮的五彩缤纷,在这段时光里,我们也认识了一个不同凡想的世界。

回首那段军训的日子,往事历历在目……

女主播仍旧煽情地朗读着这篇抒发着少女情结的“军训感言”,张琰和赵波涛从食堂一出来就分开了,张琰坐在办公楼前那棵高耸的雪松下,认识地听着,他很喜欢写文章,他也希望自己的“军训感言”能被广播播诵。当然,他知道这一定是奢望,他对教官没有一点好感,他的“军训感言”纯属应付之作,那个窝心脚他至今还记得呢,那个令人讨厌的粗浅教官。

“常诗诺!多么好听的名字!我怎么就不认识她呢?”张琰心自言自语。

新生还需要结束的另一项工作是,由学工办统一组织的关于校史的考试。考试是在班会课上进行的。试卷只有两张a4纸大小,限时30分钟交卷。虽然题目不难,可是汽01班的同学们却没有得满分的,最高分是班长肖童健,他得了98分。

在晚自习课上,班主任公布完成绩后,还很认真地把试卷上的题给大家串起来讲了一遍。

在讲校史之前他告诉同学们:“只有知道了自己国家的光辉历史,我们才能更好地热爱我们的国家。同理,作为工校学生,只有弄清了学校这些年来的发展史,你们也才能更好的热爱你们的母校。四年后你们毕业了,这里就是你们的母校。那时你们的领导、同事要是问起你们洛明工业学校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都经历过哪些发展阶段?对国家作出过什么贡献?你们总不能说不出来吧。”

考完试后王自民把试卷扫了一眼搁在一边。他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他已经伴随着这所学校的发展有些年头了,对这些常识早都倒背如流。“同学们,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学校创办于1958年,当时隶属第三机械工业部。你们算算到了今天,咱们学校多少岁了?”

“36岁!”同学们回答。

“是啊,咱们学校的年龄比你们年龄的两倍还要大。以后,无论你们走到哪里,请你们都不要忘记母校的生日。”王自民说,“忘记就是最大的背叛。作为未来的国防人才,忠诚是你们的不二选择。”

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认真地听着。

“1963年,我们学校隶属第五机械工业部领导,1969年11月学校停办。当然,那个时代我们国家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很清楚,我就不展开讲了。”王自民顿了顿接着说,“到了1972年,咱们学校恢复办学,1982年学校隶属我国兵器工业部;1986年又隶属机械工业委员会;1988年隶属机械电子工业部;1993年学校隶属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

王自民不无感慨地说:“30多年来,学校随着国家的发展而发展,更改过好几个名字,也随着国家机构的调整而隶属于不同的部委和单位。但是,我们始终不变的就是,要为中国的国防事业培养优秀人才,要为大国兵器制造业培养人才。”

他看了看手表,接着对同学们说:“还有点时间,我再给大家说说我们学校在不同时期,对国家国防人才培养做出过的重大贡献。咱班有些同学是兵工厂里的定向生和委培生,有些事情在兵工系统里早都传为了佳话,你们父辈也都知道,至少,洛明工业学校的名字他们是不会陌生的……”

按往年的惯例,这两项工作结束后,迎新生的工作就算彻底结束。

至此,重点工作自然转移到了教学工作。

中专学校的课业量相比几个月前的初中阶段,那可是云泥之别。除了周一和周三要上六节课,其他时间最多只上四节课,作业全都限于书本以内,再也不用像初中那样,天天在书山题海中摸爬滚打了。每天的作业同学在课内都能完成,两节晚自习课上,起先,同学们还都按老师的要求预习新课,可没过几天,晚自习就成了同学们的活动课。

张琰觉得他就像一根被急剧拉伸的弹簧,几个月前几乎被压缩到极限,丝毫不敢松懈,进了洛明工业学校的大门后,所有外力一下子松开了,自己也就一点点回弹到了本来的样子。

教室里,先是一两个同学在窃窃私语,渐渐的,这就像病毒一样传播,周围的同学也就聊起了天,面积越来越大,到了第二节晚自习时,整个教室里跟湖里噗呲噗呲吐着泡泡的鱼,到处都在响动。

第三十二章 教室坍塌

一束束亮光从教学楼的窗户里照射着窗外绿茵茵的草坪,张琰把目光投向窗外。

他还记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上学,那是在周王村小学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天早上6点就得到校,他家离学校有些远,冬天,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是非常痛苦的事,村里的小伙伴们会一个叫一个结伴而行。唐诚、李国强还有他的妹妹李国妮会一个等一个,然后,挨家串户地叫大家一起去学校。

寒风吹到脸上就像刀割一样,农村冬天的早晨格外黑,像是谁用黑纱把整个村庄都给遮挡了起来。一路上,同学们把手缩进宽宽的袖筒,只露出半个手电筒,拿捏在手里的一个个冷冷的光源,就像一只只萤火虫,忽高忽低,颤颤巍巍的在黑夜里摇曳着、恍惚着。

张琰的学校原来是人们纪念周公姬旦的庙宇,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破四旧”时,这里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就被“砸烂”了,神佛塑像、牌坊石碑全被捣毁,就只留下这些破旧的房子了。后来,人们往稀泥里掺了些石灰,把房子的里里外外全部刷了一遍,这里就成了周王村小学。

学校的围墙也不全,这里少一片,那里缺一块,根本挡不住呼呼的北风,空荡荡的校园里,不时会被卷起阵阵黄土,从地上直直地冲向半空,有种“大漠孤烟直”的萧条。

天特别冷,学生们穿着圆圆滚滚的厚厚的棉衣早读,老师还会在教室后面生起火炉,在炉子冒起的烟雾里,同学们读着读着,就被呛得连声咳嗽,眼睛里会被呛出泪水。

老师上课时,上着上着就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都跺跺脚,要轻轻跺,别使劲,小心把脚踝跺断了。”从那个时候起张琰就知道,脚冻硬了千万不敢使劲跺,一跺,先是跟过电一样有点麻,很快就有一种钻心的痛。

学校只有几个老师,校长祝养民代的课最多,他一个人就要代三个年级的数学课。村里人说,他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叫祝思修。

破四旧时村里人把名字里面带“梅、兰、竹、云”、“春、夏、秋、冬”还有带有孔孟之道特征的“仁、义、理、智、信”这些字的名字全都改了,因为,这些名字都不够革命化。

有人说“祝思修”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想着修正主义”,后来,这个名字就被改成了“祝民养”。但这个名字也不好,别人说他是想“让人民养活”,再后来,他就把这两个字颠倒了顺序,说这样的话,就成了他“养活人民”的意思了。

就这样,祝养民的名字就被叫开了。

校长祝养民是个民办教师,是周王村人。他几乎认识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不过,有时也也突然会忘了学生的名字,他就说“谁谁谁他娃,你过来一下……”

张琰很小时就知道村里很多同学家长的名字,这都是从校长那里听来的。同学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也常常会故意说:“谁谁谁家的娃,你过来一下……”惹得大家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汽01班教室里的鱼还在“噗呲噗呲”吐着泡泡,张琰的思绪却回到了他人生求学的起点。在周王村那个破败不堪的学校上学时,他根本就不知道读书为了什么,尽管后来爸爸一再给他说“商品粮”三个字。

上小学一年级时张琰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父亲常常蹲在地上,随便捡起个村枝就给他写写画画,教他写阿拉伯数学,教他写a、o、e……父亲经常鼓励他要好好学习,老师也表扬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就这样,张琰也便认真学习了,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几名。

周王村小学都是土坯房,大的小的都有,一年级的教室是全校最小的。他们上课时,房顶上还会嗤嗤嗤往下掉土沫,会灌进同学脖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书本上就落下薄薄的一层土沫。不一会儿,教室里就传来大家哧哧吹土沫的声音。

祝养民知道这些房子不结实,每天都会来一年级教室,仰起脖子盯着屋顶黑乎乎的椽头看,看完后就给同学们说:“下课了不要在这里玩。”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祝养民正在他房里备课,突然听见哗啦啦的声响,他就赶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跑进一年级教室,他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教室后面的屋顶上坍塌了簸箕大的一片,瓦砾和泥巴掉了一地,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在飘下来的朽木木屑里还夹杂着一串串虫卵。

从那以后,同学们就被压缩在教室三分之一的面积当中了,所有课桌全部移到了讲台周围,老师上下课时,得从这些课桌中间挪出一条路,然后,课桌就又拼在了一起。老师一边讲课一边看着屋顶的“天窗”,老师一看,几十双好奇的目光也就会移向天窗,他们从这里看不到危险,看不到害怕,能看到的是外面蓝蓝的天空和无限的世界。

这天上午,祝养民已经把“天窗”看了好几遍,第三节课还没上完,他又来了,这次他拿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抬头端详着屋顶那个跟狮子一样张开的大口。看了一会,他就从教室后门出去,蹲在屋檐下抽起了烟,还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屋檐,看会不会有瓦片会突然掉下来,要是发现有瓦片摇摇欲坠,他就会一下子把它捅下来。

起先,同学们还以为校长是在拥鸟窝,会好奇地围上来,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搞破坏”。

“下课!同学们再见!”老师下课的信号传到祝养民耳朵后,他赶紧扔掉烟头,起身走进一年级教室。

“大家都出去,都去外面玩!”校长祝养民说完就捉起竹竿,端详着那个像要吞噬生命的大口。

同学们跟一群小燕子一样站在教室外面,伸着长长的脖子,争相朝教室里看,祝养民端详了一会后,用竹竿冲着“天窗”的边缘猛地一戳,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几根朽木截连同青瓦带着干透了的泥巴掉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搬进红砖盖的新学校

“哇!”同学们一片唏嘘。

“你瞧!校长多厉害,他把天拥了个窟窿!”唐诚抄着手,用胳膊肘撞了撞张琰说。

“什么呀?你以为咱们校长是孙悟空啊。”李国强说。

校长祝养民连捅了几下后,地上就腾起了一片烟雾,紧接着他再捅时,突然,一块瓦片扣在竹竿上迅速往下滑,越来越快,眼看就要滑到他手上了,他立刻扔掉竹竿,转身就往外跑,这时“啪”的一声瓦片落地,粉身碎骨。

祝养民冲出教室后,一脸惊慌。脸上,鼻子上,头发上浑身上下都是厚厚的灰,活像一个刚刚出土的兵马俑,一双眼睛在惊愕地扑闪着。

看到校长的这副样子,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在看一出精彩的好戏。

“你说,校长成天没事,搞什么破坏吗?他还嫌教室的天窗不够大?”唐诚说。

“哪里啊?他是怕天窗周边又给塌了,所以,就提前把这些危险弄掉。”张琰说。

“哎呦!还是你懂得多。”唐诚咧了咧嘴,笑着用抄起袖子的胳膊肘碰了碰张琰。

教室黑板上面,方方正正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八个红色大字格外醒目,张琰和同学们对这些字的理解,就是从每天抬头仰望“天窗”开始的,这种“天天向上”的日子没过几天,教室塌了的消息就传到周王村。

接下来,隔三差五就有村民来到教室,一边抬着头看,一边啧啧啧地发着各种感慨:“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再不敢在这里上课了……”祝养民一遍一遍地给大家说,“快了快了,翻过年新学校就盖好了,暑假就搬。”

学校在“天窗”下面用几张桌子围起了一圈禁区,老师要求他们一下课就必须离开教室。呼呼的北风吹来,同学们个个冻得鼻青脸肿,大家都抄着手在原地一个劲跺脚,鼻涕掉下来了就左一抹,再掉下来了就右一抹,每个学生厚厚的棉袄袖子被抹得成了亮晶晶一片,光溜溜的。唐诚个子高,他去年做的棉袄和棉裤短了一截,穿在身上跟耍猴的人一样,缩成一团,他瑟瑟发抖,一个劲地原地跑步,牙关上下打架,咯咯作响。

一放学,老师就跟赶鸭子一样把学生赶出教室,然后立刻锁上门说:“快回去吧,赶紧回家暖和暖和。”学生们呼啦啦就要离开时,老师还会再补充一句:“明天早上不准早到校。”

窗外,月朗星稀,月华如练。张琰的目光被夜色深深地吸引住了。

一轮皎洁的明月悄悄悬在天空,将圣洁的光揉碎,撒在夜色朦胧的校园里,就连教学楼灯光照射之外的地方也都夜色阑珊。

这些年来,张琰最埋怨的人就是他的父亲,是父亲无情地剥夺了他童年的快乐,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父亲绑上了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战车,每一天的鸡叫就是他的冲锋号,不由他有任何想法,新一天的战斗就又一次打响了。他好久都没有这么安静地看过夜色了,张琰的目光里荡漾着追忆往事的涟漪。

从他能记事起,村里还没有电灯,只能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度过一个个夜晚。他上小学前村里通上了电,全村人高兴得像见到了天日,要不是电有危险,真是恨不得去摸一下。

但那时的电极不稳定,灯亮着亮着突然就灭了,张琰就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全村人每家每户口都要在家里备好火柴和蜡烛,有时,一个晚上要连续停好几回电。停电了,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灯泡,默默期盼着电能赶紧来,让这个神奇的灯泡跟小太阳一样发起光来。

三奎那时是村里最有技术也最神气的人,他就是村里的电工。一停电,全村人都打着手电去找他:“他三奎叔!今晚咋又没电了?”

“接触不良!”三奎的这个理由一直说到了张琰上初中。村里一放电影只要停了电,唐诚和李国强他们就和成群的小孩子奔走相告:“接触不良,接触不良……”

“咋又是接触不良?”村民抱怨两句后又说,“快找他三奎叔……”。

二年级开学时,张琰果真搬进了红砖盖成的新学校,这是整周王村乃至后稷乡最漂亮的一所学校。教学楼是二层建筑,主体结构一砖到底,除了门窗外,就是钢筋、水泥和楼板,不再有黑乎乎的椽、瓦片和泥巴。同学们仰着脖子天天向上看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搬进新学校当天,校园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后稷乡教育组的领导和周王村的村干部都来学校祝贺,校长祝养民那天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蓝裤子、白的确良衬衫,白丝光袜子和白底黑面布鞋,脸上洋溢着无以言表的喜悦。

村民们也很高兴,还拿校长打趣说:“祝校长,今天穿这么硬棒是要给儿子娶媳妇吗?”

“哈哈。这比给咱娃娶媳妇可重要多了。以后,咱周王村的娃娃们都念到书了,让这些娃们给咱村娶上一批商品粮媳妇回来……”祝养民喜笑颜开。

“党的政策好啊!中考高考都恢复了,你给咱好好教,把咱村的娃们都教成中专生、大学生,你就牛啦!”村民黑娃高兴地说,“以前学得好有啥用?国家又不考试?像张琰他爸那批‘老三届’不是样子?现在不一样了,改革开放了,以后,再也没有三六九等了,谁的本事大,谁就往前冲,咱农民的娃也有机会考试,有机会变成商品粮了。以后,人家谁学习好就成了城里人了。”

村民们都把祝校长团团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心里的喜悦。

“你看看你们都在干啥哩?现在都拍校长马屁呢!”这时村支书走了过来半开玩笑地说。

“你看你说的这是个啥话吗?自古以来,乡里村里不就把教书先生和赤脚医生看得高吗?一个是教书育人,一个是治病救人,要是没有这两种人,我们要么就是睁眼瞎,要么就是病人,这不是就回到原始社会了?今天,我们敬重祝校长咋就成了拍马屁了呢?”黑娃把脖子一梗冲着村支书说,“你这话我不爱听!”

第三十四章 不合时宜地唱歌

“咦!黑娃,你娃有出息了,敢跟支书这么叫唤,小心支书批斗你……”一个村民逮住话把儿,故意拿黑开玩笑。

“三中全会开了好几年了,咱村也都包产到户了,全中国农村的美好蓝图都画好了,将来,咱村还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咋咧?你还以为现在是原来啊?他一个支书,还能再随随便便给人家开批斗会?”黑娃不无认真地说。

有趣的是,黑娃说话时,侧着身子踮起一只脚,单手叉腰,挺着胸膛把眼睛睁得格外圆,黑黢黢的脸色倒是把白眼仁映衬得十分明显。

他那倔强的神态顿时惹得村民们哈哈大笑。

在当时的所有建筑里,周王村小学毫无疑问是一个标志性建筑,谁家再有钱,也不可能盖出这么漂亮的楼房,这可不再是以前的土坯房,纯粹的一砖到底,砖怎么能用青砖?肯定是一红到底嘛!

搬进新学校那天也是新学年报名的时候,天气非常好,许多村民都过来当义工来帮忙,个个人喜笑颜开。学校楼顶的大喇叭里,循环播放那首响彻中国大地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优美遒劲的旋律令人振兴,每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格外兴奋,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跟着旋律在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咳!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在窗明几净的汽01班教室里,同学们跟噗呲噗呲吐泡泡的鱼一样,好不欢愉。三五个脑袋扎在一起侃大山的,两两一起唠嗑的,还有个好事者招惹了女同学被追上来惩罚的……啥事都有。

夏轩是个慢热型的同学,他和肖童健是一前一后来学校报到的,肖童健很灵光,咋咋呼呼很会来事,一眼就被班主任和辅导员看中,当了临时班长。而夏轩是过了好长时间后,才被同学们一点点认识的。

夏轩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头,长及眉毛掩盖了半个耳朵的长发,远看他的背影,会让人混淆性别,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留长发的人都有这个动作,他每过几分钟,就会把脑袋朝一边甩一下,顿时,满头长发风吹麦浪似的朝着一个方向倒去。胖乎乎的脸上肉也在动。

他不太爱和同学聊天,军训时动作常常做不到位,没少挨教官批评,他跟其他男生最大的区别不仅仅是满头长发,而是那种温柔文气的性格,教官批评甚至辱骂他时,他的脸就唰地红到耳根,从来不会犟嘴。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会掺和别人的事,军训结束前学生跟教官打架时,他就跟一尊神像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事了他嘴里定是哼着曲子,伴着音乐的节奏跟磕头虫一样点着头,额前一丝丝长长的发枝,一晃一晃,跟着节拍轻轻跳跃。

夏轩才不会搅和进“噗呲噗呲”,跟鱼儿吐泡泡一般的闲聊当中呢,他拿出随身听,把耳机插在耳朵听音乐,听着听着就高兴起来,眯着眼睛跟着磁带唱了起来。

同学们的目光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同桌缑立本见班主任来了,赶紧用胳膊肘碰着夏轩,夏轩完全陶醉在了音乐的世界里,依旧闭着双眼,背靠在椅子上摇头晃脑,深情而投入地哼唱着再也熟悉不过的摇滚的旋律: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王自民并没有扯下他的耳机,而是站在夏轩身边。缑立本不敢再做小动作提示了。同学们的目光投了过来,大家期待着一场滑稽剧的上演。夏轩丝毫没有在意,继续跟着音乐的节拍尽情地哼唱着。

突然,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时,一下子打到王自民身上,这才如触电般恍然明白老师在这里。

夏轩赶紧扯下团在脸颊两侧的长长的耳机线,主动地站了起来,怯怯地说:“王老师……”

滑稽剧触及了同学们的笑点,顿时,教室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张琰的思绪被这种笑声拉了回来,把他从童年的周王村小学,拉回了窗明几净的汽01班。

“唱得不错嘛……”王自民说。

夏轩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老师是在挖苦他,还是在肯定他。

“老师,对,对不起……”夏轩压低声音说。

“唱得不错并不意味着唱的就合时宜。”王自民正准备说下去,突然,下课铃声响起,他就冲着同学们说:“下课了,大家自由活动吧。”

楼道里沸腾了。这时辅导员乐迪碰巧走来。王自民并没有走,他继续给夏轩训话,好几个同学好奇地围上前来看热闹。

“为什么说在这里唱歌不合时宜?因为这里是教室,这会是晚自习。音乐是听觉的艺术,音乐要靠听觉感官触发情感的波动,产生音乐的心理联想。艺术就应该有艺术的殿堂,而不是在教室里表现艺术,我说得对吗?”王自民问。

“王老师您说得很对。您也喜欢音乐吗?”夏轩问。

“我哪里有你这样的天赋?我孩子上音乐兴趣班,我才略微知道了一点。你的音准把握得很准,音色音质都不错。”王自民说,“我不反对你唱歌,我希望你能在舞台上表现你的才华,而不是在教室里。我们是兵工学校,你们将来所的工作都与兵器和制造有关,但兵工系统也需要更多的艺术人才,我希望你能好好坚持兴趣,将来,没准还能为兵工人谱写出更好的、更能反映报效国防的歌曲来。那时,当全国国防战线上的人们都唱你写的歌曲时,你就为母校争了光。”

王自民的话让夏轩热血澎湃,他激动地看着老师一个劲地点头,此刻,他觉得老师就是他的知音。

“王老师,谢谢您,谢谢您的鼓励!”夏轩有礼貌地给老师鞠躬。

顿时,围在一圈的同学们当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咱们学校有很多社团组织,你可以加入校乐队,那里全是跟你一样爱好音乐的学生,各年级的都有,你可以跟他们一起交流切磋。”王自民看见乐迪也在跟前,就冲着他说,“乐迪,你再跟夏轩谈谈,争取把他推荐到咱们校乐队。”

“好嘞。”乐迪应声道。

第三十五章 没钱买课本

王自民切换了一个话题说:“咱们从开学后一直没有排过座位,我考虑了一下,咱们得重新调整一下座位,这样的话有助于大家增进了解,也可以让你们这些关系好的同学聊天时能有点顾忌。我们班女生少,我还是觉得女生不能两两一坐,还是男女搭配吧。”

夏轩这时才悄悄地坐下,拔掉耳机线,将随身听放进桌兜。

“乐迪,调座位的事你跟肖童健商量一下,这几天就把座位调整一下。”王自民说。

班主任的话对夏轩是莫大的鼓励,放学后一离开教室,夏轩潇洒地甩甩长发,朝男生公寓走去。

夏轩和张琰住隔壁,在327寝室。一回去,327寝室就传来了仿佛歌手崔健的歌喉:“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噢你这就跟我走!”

熄灯前的公寓楼里,总会弥漫着冲泡方便面的味道,还有同学们在水房洗漱时各种洗发水和香皂的气味,在这些味道里,不光夹杂着同学们的大呼小叫,还夹杂着夏轩扯着嗓子的歌声。

《一无所有》是唱遍祖国大江南北的摇滚音乐,夏轩这么一唱,楼道里的同学们也都跟前唱了起来:“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青春年少的他们,心中的呐喊在这里尽情地释放。

整栋公寓楼里,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青春!激昂!

洛明工业学校所谓的半军事化管理,在张琰和同学们看来,也不过是“三分之一军事化”。除了每天都要检查内务以外,一到双休日,寝室的内务就变得松松散散,床上一个个被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大都没了形,团在成一堆。

虽然张琰觉得那个教官粗鄙,但叠被子的水平却很高。军训时,他在体育场铺着地毯抱来一床被子,一边给同学们示范怎么在3分钟内,将长2米、宽15米的棉被折成长05米、高017米的方块,除了有棱有角,而且,误差不许超过05厘米。

张琰觉得要是这个教官的态度能好点,不那么刚愎自用和飞扬跋扈,他也会喜欢他。可是,偏偏是他踹了自己一个窝心脚。这一脚,把他对军人的好感一下子踢得粉碎,也许是恶其余胥,张琰对国防的兴趣也不怎么浓了。

日上三竿,秋日煦暖的阳光照射在校园里。在329寝室里,武军强一大早就换上球衣抱着篮球去了篮球场,缑立本、田庆文和黄达智去外面逛街了,赵利阳端着一盆子衣服去水房洗衣服了,孝文和吴平还跟一头贪睡的猪一样,钻在被窝里呼呼地打着鼾呢。

寝室里的空气不怎么好,张琰在寝室待了一会,就朝教室走去。来学校这么长时间了,他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本来,他想在军训完了的时候给父亲写一封信,把自己在射击场扛着真枪的照片寄回去,让自己在亲戚和村民面前神气一下,特别是让唐诚和李国强见识一下什么是荷枪实弹。

唉!可是,那个讨厌的窝心脚!

教室里没有人,张琰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他的思绪再一次穿越到了自己的童年……

尽管周王村小学搬进了新楼,村办小学那是一等一的建筑,也是国家重视教育的见证。可那时,张琰和小伙伴家里还很穷苦,农村学校每天要去学校三趟,早上6点前要去学校出早操上早读再上两节课,9点多就放学吃早饭,然后再去学校连上四节课,到下午1点左右放学,下午的课从3 点上到5点多,要是在初中的话,得再加上两节晚自习。

张琰对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穷,早上饿着肚子从学校回来后,妈妈煮的一锅面糊糊和几片白馍就是早餐,嘴里没味,那就在馍片上抹一勺油泼辣子,直到辣得嘴唇打颤,眼泪直流,这时才掀起碗底,把面糊糊一口喝个精光。有时,妈妈也会拌个凉菜,一家人就蹲在地上围着碟碟碗碗,一口一口地夹,大人都会谦让着孩子,有时一盘菜完了,大人连一次筷子都没夹。

早上的馍和菜吃不完就放在案板上,用一块布盖好,中午和晚上都是可以再吃剩下的,也是吃冷的,实在吃不下,就再烧一碗开水,调些盐加点醋再放点油泼辣子,这样,这碗水就变成了酸汤,再把剩下的白馍掰成块,泡进酸汤里就可以吃了。村里人给这饭取个名字叫打“白娃浮水”

猪肉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两顿,张琰妈妈奚秀红年年都养猪,年年说春节时杀了让家里人好好吃,但年年等不到春节,猪就被屠夫买走了。过年,不能没有钱啊!

张琰从小就过着这种清贫而又艰苦的生活。

“你就别挑肥拣瘦,别嫌弃这,嫌弃那了。六零年时,你要是能吃上镆镆就不知好到哪里去了?”不光是张琰的家长,周王村的人都会这样说,而且,他们往往会拿邻省最穷的地方土关县举例子。说那里的人还过着近始原始人的生活,常年缺吃少穿,说那里的人从每年5月底就拿着把镰刀,撵着太阳去外省当麦客,就跟乞讨没啥两样。

张琰的父亲张有志是个民办教师,跟农民没有多大区别,民办教师的工资月月拖欠,家里的开支全指望着养的那头猪,还有几只母鸡和它们下的蛋。让张琰因为家里清贫而感觉难堪的是,有一年报名时学校要收7块8毛钱的学费,别的同学都高高兴兴领到了新书,张琰却低头纳闷从学校回来了,书包里空空如也。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没钱买课本而哭泣,哭得稀里哗啦。他觉得自己在学生面前丢尽了脸,那时,他觉得同学们都在看着他,领到书本的同学们的交谈声,在他听来就是他们对他的阵阵嘲讽,刺耳又扎心。那时,在他还处在懵懂的童年里,他隐约感觉到了没钱付书费,是多么的羞耻,隐约觉得贫穷是多么的下贱,贫穷是多么不被人待见……

买不起书,背着空空的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同学们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刺穿了他的身体,戳进了他幼小的心脏。

第三十六章 写给父亲的信

第二天,父亲张有志来到周王村小学,一脸抱歉地给祝养民说,这几个月没领过一分钱工资,希望能先把书发给孩子。张有志苦笑了一下,但很快,脸上的愁苦和愧疚就把挂在嘴角的那点苦笑挤走了。他说工资看来暂时还没指望,过几天等家里的母鸡下够了蛋,让张琰他妈把鸡蛋一卖,就先把欠下学费补上。

全乡民办教师的工资都没发,祝养民的口袋里也是干得冒火星里,他当然知道张有志的难处。再说,有张志可是周王村那一代人当中最优秀的人才,小时候的“张状元”后来从“老三届”那波人当中脱颖而出的民办老师。张有志的第一份工作也就是在周王村小学当老师,他工作能力很强,年年得先进,后来就被调到了后稷乡中学。

大家都是民办教师,免不了同病相怜,心心相惜。

“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行,我先让老师把书给娃一发。”祝养民要比张有志大好几岁,但他一向很尊敬他。祝养民说着说着就不由得抱怨了起来:“你说啥时候咱国家能发展到,让娃娃们不掏书费就好了。学校现在还有五分之一的家长缴不起书费,我也很焦心。”

“祝校长说的是啊。后稷初中也是这情况,每学期报名时都有学生凑不齐学杂费。”张有志说,“咱国家要是发展了,咱民办教师的工资也就不会再拖欠了。”

“唉!民办教师是咱们国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形成的,咱们都是中小学中,没有被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教学人员。但是凭心而论,民办教师也为农村普及小学教育发挥了作用,补充师资不足的问题。”祝养民说,“现在,许多地方政府都在积极采取措施,千方百计解决民办教师的身份和待遇问题,你在中学教书,你们的见识多听到的消息也多,不知道咱们县上下一步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张有志说:“咱们和全国的民办教师的情况都一样,都是由学校或当地基层组织提名,行政主管部门选择推荐,县级教育局进行文化考查批准后,发给任用证书的。民办教师大都在乡村学校,但坦率地讲,因有的民办教师素质偏低,有的年龄也偏大,作为历史遗留问题,这些年来都未能妥善解决。我从报纸上看到过个数字,说1977年时,全国民办教师人数达491万人。”

“这么多人!我听说别的地方都开始解决民办教师的待遇问题了,咱们县好像也说要解决这个问题,这是真的吗?咱们会不会被党和国家给忘记了呢?”祝养民问。

“怎么会呢?”张有志说,“1979年10月,国务院决定将全国136个边境县的8万余名中小学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揭开了党和政府妥善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序幕。我想,我们县上到现在还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就是因为咱们陆风省的经济还不发达,而南方沿海沿边城市正通过整顿教师队伍、中师招收民办教师和‘民转公’等形式在一步步解决这些问题。”

“要是国家对解决民办教师问题能有一个时间表就能好些,要不然,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啊。”祝养民说,“唉!当下我跟你一样,还盼着那点工资下锅呢。”

……

一幕幕往事从张琰脑海里翻过,突然,张琰的鼻子一酸,父亲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那个送他上学时在在火车站里杠着箱子,跟老黄牛一样的背影……

张琰铺开信纸,拿出笔开始给父亲写信。和父亲生活了16年,这是他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给父亲说话,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爸爸:

你好!我来学校已经一个多月了,学校条件很好,老师和同学也都很和蔼很友善,我现在已经融入进了汽01这个大家庭,请爸爸妈妈放心。

我们班上有32个男生8个女生。我们寝室的武军强和田庆文都是咱们岚莱省的老乡,他们对我很好。

你送我时也见到我们食堂的饭菜了,学校的饭菜很好吃,顿顿都有菜和肉。就算我吃得是最便宜的蔬菜也比咱们村里人的伙食好,最便宜的蔬菜4角钱一份,里面还有粉条呢。我很少吃荤菜,因为荤菜要6角钱一份,最贵的是鸡腿,一只1块5毛钱,不过我还没吃过呢!最便宜的是早饭,一碗白米稀饭1毛钱,咸菜一份两毛,最贵的是油炸花米,一份四毛。不过,我经常和赵利阳和赵波涛他们几个同学一起吃饭,这样的话我们要一份就够了,要是不够我们就再加半份。爸爸,食堂的饭菜品种太多了,我给你一下子也说不全,反正不用操心我吃饭的事。

班上和学校都搞过开学典礼,老师说了以后我才知道,你给我选的这个专业不是造一般汽车的,我将来也不是工人,我们是兵工人,是制造中国兵器的人,我们将来都是国家干部,毕业后要到国防单位和兵器制作单位去上班。

爸爸,我们的辅导员你见过,就是那个长着小麦色的脸,牙很整齐的那个男生,他是机械制造专业四年级的学生。他在班会课上说,西方的一些军事强国已经造出了有140个车轮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载重量达到了1300吨。他说,我们是汽车专业的第一批学生,希望等我们毕业后能造出300多个轮子的超大型运输车。你离开我们学校后,我们94级的新生就军训了,军训很苦,我不喜欢打斗厮杀这些事,所以,我也没想着我将来能造出那辆300多个轮子的汽车。

爸爸,我在这里挺好,现在也不怎么想家了。你和妈妈就别牵挂我了。我还问一下,唐诚现在上高中了吗?你能把他的通信地址给我要一下吗?

噢,对了。爸爸,文才叔把收辣椒的钱给了没?加上你离开我们学校时塞给我的钱,我现在还有些生活费,文才叔要是把咱卖辣椒的钱给了,你也不要给我寄了,我可以坚持到这个月底。我妈身体不好,你就用这些钱给我妈看看病吧……

“哎呦!我还以为教室没人呢,原来你在这里啊?”陆贝贝推门而入,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根黄灿灿的油条。

陆贝贝清亮的嗓音这么突然地钻进了张琰的耳朵,他被吓得打了个颤,赶紧慌乱地收拾起信来。

“怎么,给你家乡的小情妹写信啊?今天是星期六,看来还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啊……”陆贝贝是兵工厂的子弟,性格并不内向,她说着还故意朝他走来。

可是当张琰突然抬起头时,她被惊呆了张琰泪流满面!

“对,对,对不起。我……我,我不知道你心里难过……”陆贝贝喃喃地说。

第三十七章 心爱的吉他

汽01班的座位是在辅导员乐迪主持下调整的,原则是男生女生搭配。可是他们班只有8名女生,就这样,田庆文和陆贝贝成了同桌,坐在在他们的后面是赵利阳和赵波涛。张琰和同寝室的孝文成了同桌。

座位的调整对班风和纪律的改善并不大,但的确增进了同学们之间的相互了解。

校园里的阳光格外温暖,下午放学后,广播里播放着一支支好听的歌曲和一篇篇优美的散文,同学们的第二课堂丰富多彩,校园里的浪漫与激情每天都在微微涌动。

虽说洛明工业学校是工科学校,但和其他大中专校园里一样,舒婷、顾城、北岛、江河的朦胧诗像蒙蒙春雨一样滋润着校园,青年学生内心世界里的诗情画意,也会从笔端微微流淌。男生温热潮湿的血液里挥之不去的灵感,随时会把对生命和爱情的感动,化作优美的诗句,弥散在象牙塔圣洁的空气里。

阳光下胸前闪闪发亮的钢笔,能让诗人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是他们开夜车的见证,一看都知道,他们又为仰慕的女生熬夜写了一首委婉深情的诗。

张琰每天下午都要听校园广播,一听到这些文章,自己的感情世界就会被触发,所有的情愫会像海水一样泛滥。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当这些文字配上轻柔的背景音乐,通过女主播清亮婉转的声音传播出来时,居然会有这么强大的穿透力。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天那个名叫常诗诺的新生写的那篇《教官,你的背影是最美的风景》的文章。

尽管教官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是,听到这篇文章的那一刻,他的情愫不禁跟着文章一起律动。张琰站在寝室窗户前,眼睛凝视着远方。

“哎呦!这是什么啊?不会是背了一挺机枪吧?”赵波涛的声音传进了329寝室。正倚在床上看《平凡的世界》的赵利阳听见外面有动静,就撂下书就跑出去凑热闹。

“天啊!我哪有这本事,还能背一挺机枪回来?”张琰一下子就听出了夏轩的声音。隔着敞开的寝室门,他看见夏轩背着一米多长的鼓鼓囊囊的黑色袋子,还真像是扛着一挺机枪。

“吉他!刚买的。”夏轩甩甩长发自豪地说。

“来来来,打开瞧瞧,瞧瞧……”赵利阳说着就伸手去拉吉他包上的拉链。

“诶,别乱动,别乱动……得放在床上打开,这东西可金贵着呢。”夏轩说着就从肩头上把吉他包滑下来,抱在怀里,生怕别人给弄坏了。

“不就是个吉他么,能有这么金贵?”赵利阳说。

“嗨!这你就不懂了吧。普通的木吉他面板是用云杉木做的,高级的也有用玫瑰木制作的,我这可是全单板吉他。”夏轩说。

“啥是全单板?难道还有用铁板做的不成?”赵波涛撇撇嘴说。

“全单板指的是面板全部都是纯木料,没有胶合板三合板之类的东西,这种吉他要比普通木吉他贵,比普通吉他质量好。我这吉他可不是随随便便买的,从到了咱们学校后,我就经常去外面看,昨天,我爸把这学期的生活费全给我寄来了,我一咬牙就从琴行把它买了回来。”

“快,快打开让我们见识见识……”赵利阳说着就把夏轩推进了329寝室,“张琰,给吉他腾个床。”

张琰赶紧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到上铺,腾出一大片地方。

夏轩小心翼翼地把吉他包放在床上,然后,轻轻地拉开吉他包一圈的拉链,琴头、琴钮、琴枕、音孔、琴箱一点点地暴露了出来。吉他外表非常光滑,面板的木料纹理清晰可见,均匀的喷漆上反着亮光。

“哇!好漂亮啊!”张琰惊呼。

“这还不是最好的吉他,如果要买最好的吉他,就得到著名品牌店里买,不过名牌吉他太贵了,我也只能买个杂牌货。就这,我从明天起就得省着吃饭了。”夏轩说。

这时武军强抱着篮球,狂躁的一脚踢开329寝室半开着的门,顺手将篮球扔在地上冲了进来。他来了个恶狼扑食,叫嚣着冲上来趴倒在同学们身上,大家正围在吉他周围,赵利阳险些被扑倒。

“吉他!我的吉他……”夏轩大惊失色,赶紧喊着伸开胳膊保护吉他。

武军强的身板比教官都要强壮,赵利阳哪里抵得住这么大的冲击力?他就像恶狼身下的一只小绵羊,站也站不稳,踉踉跄跄伸手在空中一通乱抓,最后重重地落在了吉他上,吉他传来嗡的一声声响,然后“咔嚓”一下,琴劲上一个亮晶晶的琴钮被折断了。

“我的吉他……”夏轩抓起掉在床上的小金属,脸色大变。

武军强不知道人群当中还躺着一把吉他,同学们见他闯了祸,也都不说话了。从球衣里散发着阵阵臭汗的武军强这才意识到,自己弄坏了同学的吉他。

“你看你成天冒冒失失,飞扬跋扈,跟土匪有啥区别?”赵波涛快人快语,“就你这样子还能当国防人才?”

“就是,你没看人家刚买的吉他,摸都没摸一下呢,就让你给弄环了。你看看,咱们寝室里哪个物件不是你弄坏的?你看看这门上的那一片油漆,桌子上的这道划痕,衣柜上的破洞,就连我碗上的那块搪瓷,也都是你弄掉的……都是中专生了,能不能省点心。”赵利阳生气地指责道。

武军强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深陷的眼窝流露着阴鸷的目光。他不再是恶狼,而成了一只孤独的狼,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缑立本、田庆文、黄达智三名同学逛完街,这会也回到寝室。“今天是啥好日子?寝室里这么多人?”田庆文还没走到跟前就问。

没人回答。

“你赔我的吉他!你赔!”夏轩甩了一下长发,眼睛里噙着泪水。

“又怎么啦?我还以为你们有啥高兴事呢?”田庆文他们三个这下才看见了躺在张琰床上的新吉他,那颗亮晶晶的金属死死地攥在夏轩手心里。

第三十八章 教官道歉

“武军强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人家刚买回来的吉他,连一下都没弹,就被弄坏了。吉他又没有招他惹他……”赵波涛说。

张琰和赵利阳接着赵波涛的话,把刚才的事绘声绘色地给三个同学讲了一遍,不光是讲述,讲述中充满了对武军强的指责。

在同学们的指责的声讨之下,武军强终于愤怒了,他怒吼着:“好啦!我赔!我赔!不就是一个破吉他?”

怒吼很快就引来了其他寝室同学的围观,不一会儿,同学们就把329寝室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像似在看马戏,踮着脚伸着长长的脖子向寝室里张望。

“咋啦?咋啦?”外班一个胖同学问。

“武军强把人家的吉他给砸了!”另一个外班的瘦同学说。

“啊!武军强是谁?”

“哎呀!就是汽01班那个高个子,超人!”

“高个子?超人?”胖同学还是有些纳闷。

“哎呀!你都来了两个月了,连武军强都不知道?就是校篮球队那个特招生。”瘦同学有些不耐烦地说。

“噢!是他啊!知道知道。”

夏轩噙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你吼什么吼?你把我的吉他弄坏了,难道你还有理了不成?这是一个民谣吉他,我挑了好久才挑到的。”

赵波涛见夏轩被气哭了,也为他的遭遇愤愤不平:“你以为这仅仅是个吉他?要是别人当着你的面,把你的篮球弄烂了,你会是啥心情?”

“赵波涛,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这关你屁事!我又没弄坏你的东西!”武军强指着赵波涛的鼻子骂道,“不就是赔钱吗?你以我赔不起那玩意?”

班长肖童健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不要指我!”赵波涛毫不示弱。

“指你怎么啦?我告诉你,我早都看不惯你了。你他妈的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别成天嘴里念叨着什么国防国防,我看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好战分子!唯恐天下不乱。要是让你将来搞国防,你不跟人家打仗才怪哩!”武军强说。

“打仗怎么啦?哪个国家要是搞霸权主义,要是敢欺负我们国家,我就是要跟他们打仗,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现代兵器,叫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怎么啦?”赵波涛也憋足了劲,摆出一副两军对垒的架势。

武波涛毫不示弱让武军强无所适从。突然,他一把抓住赵波涛的领口,怒目而视。

赵波涛把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你放开!我数三下,一、二……”

“别!别!别!都别动手。”肖童健赶紧上前分别抓住他们的手。然后,一边使着眼色,一边对着同学们说:“庆文、立本、达智,还有张琰,你们还都愣着做什么?”

同学们赶紧蜂拥而上,将他俩分开了。

“都散了吧,散了!这里没有热闹,看什么看?”田庆文冲着围观的同学们说。

“滚!都往出滚!”肖童健气愤地叫喊着朝门口走去,外班的同学一哄而散。肖童健跟武军强一样,一个飞腿上去“啪”的一声将寝室门关上了。

第二天刚要下晚自习,辅导员乐迪来到教室,把陆贝贝、武军强和张琰三个人留下说:“明天下午放学后,你们三个到学工办去一下。”

“辅导员,学工办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又没有违反学校纪律。”张琰怯怯地问。

乐迪笑了笑说:“还记得咱们的军训吗?那个教官要来给你们道歉。”

“什么?道歉?”武军强很惊讶。

“怎么?你不信?最早说让他道歉的人可是你啊!军强,你真勇敢。”乐迪笑着说,“当初教官踢张琰时,我就应该跟你一样,态度强硬一些,要是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互殴事件了。唉!”

他们看见辅导员脸上有一丝懊悔。

乐迪又对张琰说:“作为辅导员,我没有照顾好你……”他又看了看陆贝贝说,“还有你。”

“辅导员,你不要这样说,那天还是你带我去的医务室,是你去找的军训领导小组。要不然的话,教官怎么会来给我们道歉?”张琰说。

“军训结束前的那次打架,引起了学校和部队的重视,部队专门还派人调查了这事,好像还分别问过你们,对不对?”乐迪问。

“是。他们有个军官专门来问当时的情况,不光问了我们三个,还问了咱班好多同学。”陆贝贝说。

“后来他们把情况弄清楚了,部队派那个教官的领导来了咱们学校,已经给学校道过歉了。明天,那个军官的领导要带着教官一起来,在学工办给你们道歉。”乐迪说,“学工办的老师说,人家部队对军训也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一律不准辱骂学生,对女生不能有皮肤的接触等等,更不能打学生。咱们的教官违反了部队的规定,部队已经处罚过他了,而且还要责令他亲自上门道歉。”

“这个教官这么差劲,为什么派到了咱们班?”张琰几乎是自言自语。

“谁知道呢?肯定是他那几天心情不好……”陆贝贝说。

“心情不好也不应该拿我们出气。这个教官心也太狠了,居然拿皮带打我。”武军强愤愤地说,“这里是学校,要是搁在我们密岩县,搁在我们矿上,看我怎么收拾他。”。

乐迪看了他一眼对他们三个说:“有句俗话说得很好:有理不打上门客。既然人家都登门道歉了,你们就不要再为难人家了,接受人家的道歉就行了。再说,我们是未来的国家干部,是国家的国防人才,他们只是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兵娃子,没啥文化,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嘛。”。

“辅导员,既然是教官的问题,学校也就不应该批评广播站的黄蓉,她只是把这件事在扩音器里喊了几嗓子。”武军强说。

乐迪反应非常强烈,他立刻沉下脸色问:“你怎么知道?”

“我……”武军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多星期后,琴行把夏轩吉他上的琴钮复位后,吉他完好如初。武军强要给夏轩给维修费,夏轩坚决拒收。“吉他风波”算是彻底平复了。

这天下午,在327寝室里,盘腿坐在床上的夏轩清了清嗓子,甩甩蓬松的长发,把吉他抱在怀里弹奏起来了。他那姿势,那神态,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啊。

第三十九章 莫名的愁苦

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们对学校的新鲜感跟潮水一样,一点点回落退却。在同学们眼里,刚刚过去的期中考试,再也不像初中时的重要,只是一次普通的测试。张琰知道,只要能迈过中考这道坎,以后,洛明工业学校的任何一次考试,也不过是个再也平常不过的程序而已。

正如潮水过后尽是柔软无力、一望无垠的沙滩一样,同学们对学校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吃完晚饭后,同学们要么去外边的镇子上逛街了,要么去体育场或阅览室了。

这琰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心里也空空荡荡的。桌子上有一大把别人没有吃完的五香瓜子,他就把这些瓜子一粒一粒摆成造型,长方形、正方形、圆形、菱形、梯形,什么图形都齐齐地摆了一遍,然后,又会把这图形破坏掉,把瓜子抓在手里。

时间在静静地流淌,他仍然无所事事,看了看正一点点变成深灰色的窗外,又用这些瓜子拼起了字,先拼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破坏掉又拼出“汽01”几个字,再破坏掉又拼出“国防”两个字,再破坏掉又拼出“文学”两个字。他实在无聊透顶,脑子里什么也不去想,又怎么也静不下来,任凭时间从手里玩弄着的的瓜子之间一点点消磨。

16岁真是个奇怪的年龄,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孤独,这种孤独还不仅仅是因为会想起唐诚、李国强这些小时候的玩伴,而是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苦。桌面上的瓜子依旧在变换着图形,这时,这些瓜子歪歪扭扭排成了“唐诚”和“李国强”几个字。

深秋的天就要黑了,张琰的心里总有一些隐隐的压抑和愁苦,这种压抑和愁苦已经不再是刚入校时思乡的愁,也不是军训被教官踢了一脚的痛苦,反正,心里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情愫,无可名状,总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和羁绊。

唉!难道这就是成长的烦恼?怎么连自己说也说不清楚。

窗外,校园里的路灯亮了,而此时离上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三点一线的生活有时妙趣横生,而有时却无聊乏味,他突然很烦早早地去教室。突然,他一把将桌子上“唐诚”和“李国强”的造型推掉,把这些瓜子散乱地撒在桌面,然后就走出寝室,朝子栎镇走去。

也许,散步是排解孤独与愁苦的一剂良药。

子栎镇上一棵棵梧桐树纷纷扬扬飘落着枯黄的叶子,又给张琰平添了一种莫明的感伤,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竟然会这么的多愁善感。作别家乡所有的同学和伙伴,有时,当一片树叶掉下来,他的心头都会为之一怔,会为生命感到惋惜,有时,天阴天睛都决定着他内心的忧郁和快乐。

在来洛明工业学校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他的孩提时代,除了被父亲逼着学习以外,他连蚂蚁是怎么搬家的,鱼儿是怎么吐泡泡的,都没留意过。除了唐诚和李国强他们,他的童年里也便没有太多的快乐的记忆了。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张琰走出校门,迎着瑟瑟的冷风朝子栋镇走着,漫无目的。期中考试每门课六七十分的成绩,让他有些沮丧,上学上了这么多年,无论哪次考试他从来都是前几名,这样的成绩让他觉得羞耻。

枯黄的树叶在他的脚下咔嚓咔嚓响着,两个多月前父亲把他送到学校后,就是沿着这条路去了镇子坐公交车离开的,当时他还对父亲说,他的理想是将来能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父亲听了这句话很高兴,还往他手里塞了点钱当生活费。

法国梧桐矗立在子栎镇行道两旁,这些树见证着这个镇子自建国以来的风雨沧桑,也迎来了一批批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又送走了一批批学成的国防人才。

法国梧桐并不是树种,它是三球悬铃木。三球悬铃木的叶子似梧桐,往往被人误以为是梧桐,而“法国梧桐”也并非产在法国。17世纪,在英国的牛津,人们用一球悬铃木(又叫美国梧桐)和三球悬铃木(又叫法国梧桐)作亲本,杂交成二球悬铃木,取名“英国梧桐”。因为是杂交,没有原产地。在欧洲广泛栽培后,法国人把它带到上海,栽在霞飞路,人们就叫它“法国梧桐”,人云亦云,把它当作梧桐树了。

夜幕正一点点垂下了来,镇子上各种小吃和夜市都亮着灯,像从天上掉落下来的星星一样,有得亮,有的暗,交相辉映,错落有致。

这会可不比星期六晚上,街道上几乎没有洛明工业学校的学生,冷冷的风吹痛了张琰青春懵懂的脸,他在镇子上默默地走着,走着,快把镇子的大半条街道走完了。

散步果然是排解孤独与愁苦的一剂良药,渐渐的,他的心情一点点好了起来,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了那首诗: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唉!16岁真是多愁善感啊!然后,他看看表,便沿着人行道往回走,他得赶在晚自习前回到学校。

街道里灯火阑珊,树下蒙胧隐约。

突然,前面人行道上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下,一对青年男女正相依相拥,投在地上的剪影影影绰绰。女孩的白色上衣在夜色里特别抢眼。

是她!张琰不惊心头一震,脸都红了,心也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赶紧将目光移开,生怕被她发现。

“怎么会是她?不可能!”张琰心里嘀咕着,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女孩。

是的,就是她!在新生报到那天,她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学姐,当时,辅导员乐迪让肖童健去查《新生登记表》上的寝室号,肖童健再次赶来时,那个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同学也跟了过来。没错!她就是广播站女主播黄蓉,张琰每天都在听她的广播。

第四十章 梧桐树下的拥抱

张琰生怕被黄蓉发现,赶紧下意识地躲在了跟前的一棵梧桐树后面。雾蒙蒙的夜空里看不见星星,月亮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儿,在空中微微荡漾着,若有若无地洒下一缕缕柔光。

四处很静。在斑驳的光线里,张琰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的喃喃软语,目光擦过大树的树身,他看见那个男孩突然急切而热烈地抓住了黄蓉的胳膊,然后,将她的双手捧在他胸前。

男孩的声音有些颤抖:“蓉儿,再过几个月我们就毕业了,这几年来我有多么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张琰的心像被鼓槌猛地擂了一下,脑子“嗡”地一下都要炸裂了乐迪!这是辅导员乐迪的声音!

“蓉儿,从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每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都会被你的聪慧、善良和热情,给彻彻底底地融化了。这学期,我对你的思念越发浓烈,生怕一毕业就失去你。黄蓉,你知道吗?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蓉儿……”乐迪说。

乐迪的目光那么专注地看着黄蓉,含情脉脉,温存而散发着魅力。这种目光在她的脸上和额头轻轻地抚摸着。

“我……我知道……”黄蓉低着头羞涩地点点头说,“阿迪,我知道你是这个学校里对我最好的人,我也喜欢你。可是我不敢说那三个字,我是怕……怕你……迪,你知道吗?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会有多么伤心。其实,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的话,毕业时,我一定会带着遗憾离开这里。”

“蓉儿!”乐迪一下子将她拥进怀里。

黄蓉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过了一会儿,黄蓉将脑袋从乐迪胸膛移开,用清澈明亮的眸子注视着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毕业,我好想让时间能停下来,就这样跟你在一起。毕业了,我们分配不到一起可怎么办?我学的是无线电专业,而你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

淡淡的一丝忧伤从他们眼前掠过,瑟瑟的风卷起地上枯黄的树叶,在夜空里翻腾着。

“我是学生会干部,现在又是汽01班的辅导员。蓉儿,我想过了,等到毕业的时候,我们也就用不着再这么遮遮掩掩了,到时,我就去找老师说个情,请他们想办法把咱俩分配到一个单位。”乐迪说。

黄蓉静静地看着他,柔情似水。

“咱们都是国家计划内的统招生,是国家企事业单位的干部,我想到时咱们求求老师,他们应该能答应我们的这个请求。”乐迪有些激动,声音也渐渐提高了,“蓉儿,这辈子我只喜欢你一个,没有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声音小点,小心!”黄蓉从他的怀抱里轻轻挣脱,伸出食指压在乐迪嘴唇上。她的手漂亮极了,皓肤如玉,像新剥的鲜菱。

“迪,你说学校会成全我们吗?”黄蓉问。

“会!一定会!”乐迪含情脉脉,温存而散发着魅力的目光,这时变得坚定而执着,目光里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味道。他自信地说,“这几年,我协助学工办在学生会做了大量工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你是播音员,学校为什么偏偏要为难我们呢?”

朦胧的月光在萧瑟的寒风里投下淡淡的光,枯叶沙沙作响,子栎镇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冷清。

“我爸爸说我是个女孩子,希望把我分配到我们家乡。前几次,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还说,他正托人想把我分配到行政或事业单位,他说女孩子搞什么无线电?工业都是男生们的事。”黄蓉说,“我给爸爸回信说我想去兵工企业,我觉得年轻人就应该去重工业生产单位锻炼锻炼,谁说女儿家就不能报效国防?古代还有木兰从军和穆桂英挂帅呢!”

“后来呢?”乐迪问。

“后来,我爸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也就同意到时由学校分配了。”黄蓉说,“其实,我爸也就是说说而已,我知道他喜欢我,不愿意让我离他太远。我爸爸能托什么人给我分配工作呢?他除了认识我们村里的那些人,还认识谁?我们那里是一个非常闭塞的地方,就算拿着地图都不一定能找到。”

乐迪说:“没关系!蓉儿,到时我一定跟你走,学校把你分配到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请你相信我,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是负责的,我对爱情是忠诚的,是永远忠诚的,不管天荒地老。蓉儿,在我从小到现在受到的教育里,只有一种爱情,那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了你,我宁愿付出一切……”

没等黄蓉说话,乐迪就激动地说:“我只是在家乡生活了十五六年,除了我们那个县的县城和乡上,我哪里都没去过,我一点也不会留恋家乡。蓉儿,能在学校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一对年轻人再次紧紧相拥。

过了一会儿,黄蓉用温情地语气说:“乐迪,咱以后还是要注意点,毕竟现在还是学生还没毕业……要是被人发现了对我们都不好。”

乐迪深情地点了点头。

“蓉儿,上次党办主任批评你的事,你也别往心上去,我估计她是在吓唬你。冲着扩音器叫喊,虽然违反了广播站的纪律,但也制止了一次打架啊……”乐迪说,“我真没想到,季春媚会把这事做得这么绝。”

在镇子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下,黄蓉那张白皙干净的脸朦胧而美丽。“我也不知道,这学期以来,季老师为什么总在故意为难我。”黄蓉说。

张琰跟做贼一样躲在树下。他知道这种卿卿我我,相依相拥的情形他根本就不该看,可是,强烈的好奇心让他的双腿里灌注了铅,想挪,也挪不动。梧桐树下的绵绵情话,似乎成了无边无际的网,将他沉重的身体俘获。

第四十二章 学生会的检查

乐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小麦色的肤色在月光下变成了古铜色,不,变成了铁青色,像汽01班的教官一样的铁青色。

黄蓉有些不好意思,在树影里若隐若现地躲避着,洁白的上衣反射着月光的皎洁。

“我……我今天出来办了点事,这就回去。”张琰努力地保持镇定。

“晚上一个人出来不安全,赶紧回去,我等会也就回去了。”乐迪说着就冲着张琰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紧张了半天,居然就这么简单?他哪里是铁青脸?分明是自己看错了,他站在那里向他挥手时俨然像一位大哥,挥手之间,他的语气又是多么的平和。

树叶依旧零零散散地飘落着,张琰浑身热乎乎的,这时,他把手伸进脖颈一摸,身上出了一层汗。

在回学校的路上,张琰有着说不尽的懊悔。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他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知道一些,但窥视是多么的不道德,他恨自己,恨自己在梧桐树下驻足,恨自己那么猥琐地偷窥学哥和学姐的拥抱,他恨自己,怎么还能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去听他们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他突然觉得,自己怎么那么龌龊,龌龊到卑鄙,以后可怎么再见辅导员?

冷冷的风灌进张琰的衣服里,浑身的汗蒸发光了,他怦怦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一阵埋怨过后,一对恋人在树下紧紧相拥的一幕,却跟潮水般涌进脑海,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月光勾勒出来的,黄蓉的身体的美丽轮廓额头、鼻梁、脖子,还有挺拔的**的轮廓。

晚自习已经开始了,学校里灯火通明。

校门口高悬在灯杆上的射灯,让张琰进入了一片面光明的世界,这种光,是一把把富有神奇力量的正义之剑,远从天上而来,瞬间可以斩杀心中所有的牛鬼蛇神。

张琰顿时觉自己怎么这般龌龊?他越来越后悔自己的偷窥。

半学期的时间一晃而过,天气越来越冷,同学们吃完晚饭,大都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汽01班每天进教室最晚的人是夏轩。

下午一放学,夏轩就抱起心爱的吉他弹个不停,教室里不能弹,寝室会吵到别人,校园里总有人围观,他会因此分心,夏轩只好去体育场弹。体育场和校园是分开的两个区域,那里非常宽阔,他随便找个角落都不会影响到别人。夏轩每天弹完后先要把吉他放回寝室,然后才急急地来教室上晚自习。

爱国主义教育是洛明工业学校的一贯传统,每天晚自习前,各班都要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每个班级的电视遥控器指定由宣传委员专人负责,准时开关电视。

有一天,从校门口的信箱取完信件的田庆文,手里拿着厚厚一沓信,他一进教室就急急慌里慌张地说:“快!快!学生会的人来了,赶紧换台。”

“赶紧,摇控器!遥控器!”宣传委员急了,一边喊着一边寻找着遥控器,而电视画面上却是地方台正在播放的《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到了铁掌山拿到了《武穆遗书》,而山下金国的六王爷完颜洪烈以穆念慈相逼,让他们交出《武穆遗书》……

“谁拿遥控了,快点!快点!”同学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急切地寻找着遥控器的下落。

“在这!”这时,班长肖童健从他桌子上拿起遥控器连摁几下,但把台换不回来,他跟扔烫手的山芋一样,把遥控器扔赵波涛,赵波涛又扔给了赵利阳,赵利阳又扔给孙娟,孙娟是个泼辣爽快的女孩,她二话没说就把遥控器扔给了宣传委员,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顿时在汽01班上演。传遥控器时每个人的表情奇怪而夸张,急切而滑稽,顿时一片哄堂大笑。

这时,学生会四五名干部已经走进了教室。

“谁让你们看其他节目?”学生会艺部部长芮浩浩严厉地问。教室里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张琰突然看到,在芮浩浩身旁还站着辅导员乐迪。张琰跟做了贼似的赶紧把目光移来,他的脸顿时红了,心又一次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他又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人夜晚,想起了他和黄蓉在梧桐树下……

张琰生怕他和乐迪的目光相遇,就赶紧低下头,这种脸红心跳的感觉,让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猥琐和龌龊。

芮浩浩的问话当然没人回答,他用目光扫视着教室。芮浩浩的眼睛明亮而清澈,脸庞俊朗,眉清目秀。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极其严厉,他像英**官一样站在讲台旁,抬着高傲的头颅,桀骜不驯,目光里夹杂着蔑视。

电视里黄蓉一声靖哥哥长,一声靖哥哥短地叫着,她让他千万不要交出《武穆遗书》……

黄蓉的声音吸引了乐迪的目光,他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电视屏幕,紧接着芮浩浩也看了看电视画面。

“谁是宣传委员?”芮浩浩把目光收了回来,这时,他又将头转回来面向大家,就像是昂着头的高傲的马,突然发现丰美的野草一样,微微低了低高贵的头颅。

“是我!”这时,钱磊主动站了起来。

“谁叫你看这些节目?赶紧调回来,现在只能看《新闻联播》。今天先按规定扣你们班的量化考核分,下次再发现这种现象,就把你们的电视机收回学工办。”芮浩浩和夏轩一样留着长发,但他的长发只是比正常的发型略微长了一点,不像夏轩那样齐眉遮耳。

不过,芮浩浩对他相对能熟悉些,虽然他们非亲非故,但他们都是中国摇滚音乐之父亲崔健的崇拜者,他们都喜欢弹吉他。因为兴趣相投的缘故,他俩也认识。

钱磊应了一声就赶紧摁下遥控器,准备换台。可是电视机却丝毫没有反应,钱磊有些紧张,继续慌乱地摁着遥控器。此刻,黄蓉和郭靖的台词听上去怎么这么刺耳?

“怎么回事?还不想换台?”芮浩浩严厉地目光直逼钱磊。

第四十三章 E-8型电子侦察机

“这……失……失灵了……”钱磊拿着遥控器局促而无奈。

“你们的辅导员是谁?”芮浩浩突然问。

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乐迪身上,乐迪挺没面子,他转身对芮浩浩说:“是我。我是汽01班辅导员。”

芮浩浩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高傲的昂着的头这下转向乐迪,紧绷着的脸立刻松驰了。那双咄咄逼人的目光,就跟川剧里头变脸的把戏一样,在不易觉察的瞬间柔和了些许。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这时,钱磊拆开了遥控器一看,长满了小痘痘泛红又发青的脸都涨红了,就旁若无人地立刻发起了火:“是谁捣的鬼?谁把电池卸了?有人在恶作剧!”

田庆文见电视里还在一个劲地放着《射雕英雄传》,赶紧跑到电视机前摁下手动按钮,将节目调到了《新闻联播》。

“遥控器是从肖童健手里传来的……”孝文轻声地嘀咕着。

“放你妈的屁!老子啥时动过遥控器?”肖童健一听这话就暴跳如雷,他站了起来吼道:“我有这么下作吗?”

同学们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转移到班长身上,肖童健脸涨得很红。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也没想到,突然竟被孝文这个无名小卒诬陷,让他当众丢人出丑。有时候,一个人的情绪爆发就跟闪电一样快,快得让人措不及防。

芮浩浩当然知道他是肖童健,是汽01班的班长。在迎接新生时,各班都按学生先来后到的顺序任命了临时班长,在接待点上他们已经认识了。

“乐迪啊,看来这个班还得好好管一管啊。”芮浩浩把这句话抛给了乐迪,语气不软也不硬,像是一团棉花,里面却藏着针。当他抛出这句话时,也把他的桀骜不驯和夹杂在目光里的蔑视统统抛给了他。

说完,他就带着检查组的同学们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肖童健向孝文的声声质疑。好在同学们相劝,加之孝文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根据的话,说得是那么不合时宜也便不敢还口。

在学生会的检查中张琰始终没有抬头,没有去看乐迪。过了一会儿,上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室里恢复了平静。这时,武军强急急忙忙跑进教室。

大家没有安静多久,就又跟鱼儿一样噗呲噗呲了起来,声音最先是从赵波涛和田庆文那里传出来的。本来赵波涛正在翻看着最新一期的《大国兵器》,这一期的封面上是一架侦察机。正看得起劲,坐在前排的田庆文转身一把抢过书说:“这是什么飞机?这么漂亮!”

“e-8型电子侦察机。”赵波涛说。

“e-8?我咋没听说过?”田庆文问。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吗?”赵波涛撇撇嘴,脸上油然地浮上了洋洋得意的神情。他说:“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侦察机,有人说,在海湾战争中美军已将它用于实战。”

“这种侦察机有什么奥秘?”赵波涛的同桌赵利阳问。

“什么奥秘?”也许是为了引起同学的注意力,赵波涛故意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把两道黑黑的眉毛朝上挑了挑说,“奥秘就在于,在改进过的波音707型飞机腹部,安装了一部最先进的电子扫描雷达。这是带8米天线的侧视雷达,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可以拍摄到阵地上的各种军事布防。”

“天啊!这么厉害!这个雷达能拍多远?”赵利阳伸长脖子,眼睛圆睁,好奇心被瞬间激发。

“纵深150-200公里。”赵波涛跟专家一样讲得头头是道,“哪怕是敌方阵地上的一辆坦克或者汽车,也逃不过机这架飞机,因为e-8型电子侦察机上一共有18个电子侦察官的眼睛。”

钱磊跑过来找田庆文,本想问问没有他的信,一听到大家都在聊军事,就把胳膊伏在赵波涛的桌子上听了起来,听着听着就加入到讨论当中。

钱磊说:“侦查机上都有雷达荧火屏,只要地面上的队伍有行动,就能检测到。”

“有部队但是没有行动,能不能检测出来?”田庆文和赵利阳有着同样的疑问。

“不行!”、“行!”钱磊和赵波涛同时回答。

“到底行不行?”赵利阳有些迷糊。他看看赵波涛又看看钱磊,不知道究竟谁说得对。

“不行,必须有运动轨迹才可以,雷达有个萤火屏,它得捕捉到运动的轨迹才能计算出数据,才能得出信息。”赵波涛抢先说。

“你胡说!地面情况是根据飞机上的18个电子侦察官的眼睛识别的,根本就不是靠雷达。”钱磊不服气。

“你胡说呢,要是这样的话,侦察机上装雷达有什么用?”赵波涛说。

“你才胡说呢!要是这样的话,那侦察机上安装电子侦察官的眼睛又干什么用?”钱磊说。

随后他们争辩了起来。这像亚马逊流域那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不一会儿,就掀起整个教室里的聊天风暴。

田庆文把厚厚一沓信分发给同学们。张琰收到信一看,是父亲的来信,就赶紧打开

琰琰:

你的来信爸爸收到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给你妈妈念了一遍又一遍,你妈妈很想你,听着听着就哭了。她一直担心你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要是受了委屈也没人知道,担心你遇到了问题会不会处理?不过,我已经劝过她了,我说你是奔前程去了,一定会和老师同学处理好关系的。

听你说,食堂里的饭菜都比咱们家的好,我很放心,你不要乱花钱,但也不能在伙食上有太多的节约,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吃肉了,一个月也可以吃一两顿。

琰琰,我离开你们学校那天你给我说,你的理想是将来能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特别激动,那天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觉得我的腰杆都直了,心里暧暧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也一定能实现你的理想。看到你的现在我心里很激动,你们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你们遇到了最好的时代,你们可以通过知识改革自己的命运,这些年来你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你要感谢这个一考定终身的政策,这让你才有机会一脚踩进商品粮的阵营,而不像我,像我们那个年代。

第四十四章 唐诚不怨你了

但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琰琰,从现在起更要刻苦学习,在这四年里你要学习到真正的本领,只有这样,你才能实现你的理想。

你文才叔给咱们把卖辣椒的钱全部付清了,一共六十七块五,过几天我再凑一点,就去县里邮局给你汇过去。

你妈妈的身体是个老毛病,她体质一直弱,现在你已经上中专了,我也就不用再操心你每一天的学习和生活了,下个星期,我就再带她到医院检查检查。你妈妈没文化,她勤劳朴实,年轻时在生产队吃了不少苦,那时咱们家里的成分不好,她在生产队里也受了很多的委屈,没少流眼泪,她为咱家付出了很多,我想,老天终究是会眷顾我们这个家的,我想,你妈妈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你考上中专的事后稷中学的老师们都知道,他们都夸你学习好。爸爸听了很高兴,你是我的骄傲。你将来就要到国家企事业单位上班,就是干部了,所以,从现在起你做事不能太毛躁,说话时也要三思,不能让人家觉得你没有长进,你要按照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将来其实并不取决于你的未来,而是取决于你现在的努力。你们都是来自全国的学生,你要多从同学们的身上学习人家的长处,不要骄傲也不要自卑,把知识学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唐诚现在去县高中上学了,他住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替你把耽误他们父子诀别的事向他做了解释,唐诚现在不怨你了,他说他本来还想送你。琰琰,你心里也不要有什么愧疚了,再过两个月就放寒假了,到时你们再在一起好好聊吧。

国强没考上高中,现在到县里的职业中学学厨师了,你们几个都走了,咱们小半个村子都冷清了。

天冷了,你把妈妈给你缝的被褥加上,别冻着了,要保重好身体。

算了,我就不多说了,家里一切如旧,你就不用操心了,安心上学,和同学们要团结。你是咱家的希望,你比爸爸强,爸爸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骄傲。现在,许多家长还都向我请教怎么教育孩子呢。

学习进步!

愚父

1994年11月20日

张琰合上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又想起在家乡时点点滴滴的往事。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张琰抬起头,只见班主任王自民和辅导员乐迪一起来到了教室。

王自民把教室环视了一圈后严肃地问:“今天看电视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宣传委员,你出来一下。”王自民说完就走出教室。

张琰的目光跟乐迪的目光相遇了,张琰赶紧低下了头,浑身不自在。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乐迪已经离开了教室。

宣传委员钱磊一回来,班长肖童健被叫了出去。

老师的问话一直持续到了第二节晚自习,最后,老师回到教室后说:“请大家都把手头的事情停一下,我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我们班从这学期开始一直没有选班干部,现在的班干部都是我和你们的辅导员,根据大家来校报到时的顺序,临时指定的。他们在担任班干部期间,付出了辛勤的努力,为我们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老师突然说起这事,同学们或多或少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讲话艺术,他们从小就知道。听话听音,这是一种特殊的含蓄。

王自民接着说:“经过半个学期的相处,大家也都有了一定的了解,我们在下周班会课上选举班干部。请大家都考虑一下,一定要选出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为我们汽01班做好各项服务。”

同学们都认识地听着,他们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悄悄投向宣传委员和班长。

王自民说完后辅导员乐迪说:“按照学工办和年级组的要求,担任班干部的同学学习成绩必须排在前20名,另外就是要能团结同学,热心班级工作,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大家回去后好好考虑一下,积极准备,给咱们班选出真正的德才兼备的好干部。当然啦,我们也鼓励大家踊跃报名,毛遂自荐。在大家投票前,每人候选人都要做竞选演讲。”

张琰的脑袋耷拉下来了,一种羞愧感油然而生,在期中考试中他的成绩排32名,不用说,他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汽01班的班干部竞选如期举行。田庆文一心当竞选劳动委员,可他最终没能成为班子成员,一回到寝室就怏怏不乐。

“大意了,大意了……还是怪自己准备不足。”田庆文说。

“你不是准备了几天了吗?说你要当劳动委员的。”黄达智问。

“唉!我哪想当什么劳动委员,尽和卫生垃圾打交道?其实,我本想竞选副班长,后来见有人报名了,自己肯定没戏。我又想竞选文体委员,但陆贝贝报名了……我想着想着也觉得也不妥。你说是不是很奇怪,文体委员一般都会选女生,女生当选概率大。咱班32个男生8个女生,男生能选上才怪呢?”

“你想的还挺多?”黄达智说。

“嗨!这叫敌情分析,孙子兵法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咱可不能糊里糊涂参加竞选。”田庆文说这话时有点神气,16岁的青少年神气起来的样子有点可爱,他的眼睛一眨一眨。

“咦没看出来你还懂得还挺多啊。还懂兵法?”黄达智说。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田庆文做出古人捋胡子的样子,边在寝室踱步边摇头晃脑。

田庆文的背有点驼,皮肤黄里透着微黑,微黑中掺杂着淡黄,走起路来一摇一晃,颇有摇头摆耳之势。他跟别人争执时,脖子总会一梗一梗,像探出头要去吃树叶的长颈鹿。

他的头发漆一样黑,眉毛黑而密,牙齿异常的白。大家经常会和他开玩笑,就你这眉行这头发和这牙齿,不给洗发液或牙膏厂家做广告代言人真是亏了。这时他就乐得咧嘴大笑,两道黑眉便朝眉间集中,一排亮闪闪的白牙惊世登场,一黑一白分外醒目。

第四十五章 当选室长

“没事,下来还要选课代表,还要选寝室室长呢。诶!你给咱寝室当室长吧,还能过过你的官瘾……如何?”正在看小说的赵利阳不假思索地说。

这话还真说到田庆文心里去了。他那张咧成月牙形的嘴巴合了起来,白牙被隔绝于空气之外:“当室长……当室长……?”

田庆文假装琢磨着,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在寝室里来回踱步。

这时,张琰和住在孝文上铺的吴平回来了,他们还没推开329寝室的门,就听见们他几个的议论。

“你跟公鸡一样来来回回踱什么步?要散步去楼下啊。”张琰半开玩笑地对田庆文说,“看得人都晃眼。”

“呵呵,像公鸡一样……我们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就有一只公鸡自以为很美丽,整天得意扬扬地唱: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吴平居然把小学课文都能倒背如流。

这只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的大公鸡还在思考着,继续踱着步子。

“诶!想什么呢?还真以为自己是公鸡?我看,明儿个你直接“喔喔喔”给咱们打鸣,叫大家起床算了。”赵利阳睡在武军强的上铺,他合上书取笑说。

这话顿时引起了哄堂大笑,田庆文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两个多月前,第一次远赴他乡求学的他们还悄悄哭鼻子,偷偷抹眼泪,现在他们成了这里的主人。爽朗纯粹的笑声从寝室飘出,传出很远。

“庆文想当咱们329寝室室长呢。”黄达智说。

“那是好事啊。我支持!”张琰说。

“我支持!”

“我也是!”

……

田庆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心里正噼里啪啦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当然知道室长不是班干部,室长算什么鸟?可是,室长虽然算不上什么“官“,可那也跟普通学生不一样,当了室长就有机会和班主任接触,跟班主任把关系混熟了,早晚都能当班干部,当了班干部不就能进学生会?当学生会干部多神气,毕业分配时,学校都会优先考虑学生会的干部,到时,不就能分配个好工作?

“你看大家这么支持你,你就说句话啊。”张琰这话把田庆文从渐行渐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哦!大家这么给面子……但庆文不才,恐难胜任,而毁我329之英名……”田文庆并不爱钻研古文,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腔腔调调搞怪地说。

“别谦让了,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张琰问大家是不是?现场齐声说“是!”

田庆文的嘴巴变成一道月牙,紧接着,那排白得发亮的牙闪就露了出来。“承蒙大家器重,本人感激涕零……”田庆文说着又是抱拳又是拱手。

“去你的吧!明明在笑……看你那牙,还感激涕零呢?……虚伪!”孝文说。

又一阵哄堂大笑。

田庆文见好就收。他明知大家已经同意让他当室长,又故意推辞了一下,他确定当室长是众望所归,心里也就踏实了。室长竞选的程序很简单,由寝室成员在班会上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就这样,田庆文成了329寝室室长。

洛明工业学校对学生的“半军事化”管理,也体现在每天的晨跑和寝室内务整理方面,除节假日外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叠军被和按军事化要求摆放生活用品,就成了学校历年来对学生内务整理的基本要求。

学工办、爱委会和公寓管理员联合成立了公寓卫生检查小组,每天上午9点至10点半,要对每间公寓进行检查评比,下午公布检查结果。寝室卫生考核成绩与各班量化考核挂钩,也与班主任绩效工资关联。哪个寝室得了低分,班上所有同学都不会原谅,因为对生活管理这项评价,会直接影响到先进班级的评比。

“大家快点!张琰,利阳,还有孝文……你们赶紧把鞋子摆好。”室长田庆文一上任就发挥作用,同学们一起床,田庆文就学着教官的样子扯着嗓子喊:“宽45公分,高20 公分……被子叠得像豆腐,棱角一定要分明……三分叠,七分整。”

大多同学晨跑后再回到寝室整理内务,也有少数同学整理完物品才去晨跑,但不管怎样,最终离开公寓前必须得把寝室收拾成“军营”,然后,再去吃饭和上课。

“鞋子按棉、皮、胶、布、拖的顺序依次摆放……”田庆文见谁的被子叠得不过关就亲自上手,完后再偏着脑袋,梗梗脖子换着角度端详,“还不错!”他的这句话,几乎能代表检查组评判标准。

美好的时光飞一般地过。

和初中埋头苦学,天天熬夜熬成兔子眼那阵子比,中专校园的第二课堂丰富多彩,不同风格的社团满足着同学们的不同兴趣。

这天下午的团活动课上,几名高年级同学彬彬有礼地敲门,他们手里拿着油印的杂志《希望》走了进来。

带头的是一个又高又瘦,不苟言笑的男同学,他叫魏一涛,是三年级工艺模具专业的学生,也是学校希望文学社的社长。其他几位男女同学分别是文学社的主编、文字编辑、美术编辑和社员代表。

魏一涛的大名张琰已有耳闻,他是校园诗人,在社会刊物上发表过许多诗歌,学校大门里矗立着几个巨大的橱窗,在橱窗里“希望园地”的大展板上,经常能看到魏一涛的诗歌。他的散文写得也很优美,意境深远,文章里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希望园地”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美术编辑用钢笔写成的硬笔书法,遒劲有力,潇洒自如。每期的“希望园地”张琰都要仔细看,和广播站的文章相比,纯粹的文字所表达和传递的意境更耐人寻味。

希望文学社的同学们不仅来到了汽01班,而且也去了94级新生各班,一则是给大家送杂志,再就是发展新社员。

高而瘦的魏一涛一身诗意,深沉淡静,他就像一个安静的美男子,让人心里突然觉得安静。先是随行的主编简单介绍了他们的身份,然后,就把话语权交给了魏一涛,让他给大家说两句。

第四十六章 哦,文学社!

魏一涛大方从容,普通的面相并不怎么出众,但天生的高个头里蕴藏着修养和气质,尽管他不苟言笑,但同样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竟是那样的充满诗情画意。

魏一涛接过主编的话,先是微微地向大家点了点头,以这文雅安静的种方式,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将教室扫视了一圈看了看大家。

“你若喜欢文学,我们必然风雨兼程;你若才学满腹,《希望》岂能与你擦肩?在美丽圣洁的象牙塔里,我们温热潮湿的心田,怎么能不涌动文学的因子?《希望》杂志希望能从你们94级新生中,补充到新鲜血液,希望喜欢文学的同学们能加入到我们的社团,在文学的殿堂里丰富自己的课余生活,做一名热爱生活,有理想、有追求的文学青年……”他的话分明是一首自由诗,从他的口里娓娓道出。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不急不慢,没有抑扬顿挫,像一条涓涓细流,缓缓流淌,没有激流险滩。

张琰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他听到的最顺耳、最浪漫的招聘启示,简单的几句话,如春风从他的心头拂过,轻轻地撩动着他的心弦。

魏一涛说完后,主编接着他的话又给大家讲了申请入社的规则,鼓励大家通过投稿的方式申请入社,以文会友。

文学社的同学们带着书卷气和优雅离开了教室。张琰的目送着他们依次离开时的背影,将他们送出了很远,直到视野里再也扑捉不到他们一丝一毫,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们走了,他们留下了散发着墨香的《希望》杂志,杂志开始在同学们当中传阅。杂志刚一传到张琰手里,他就爱不释手,一页页仔细地翻阅着,就跟赵波涛喜欢《大国兵器》一样,认真而饶有心趣地读着每一个字。突然,张琰脑海里浮现出了从广播里听到的那篇稿子《教官,你的背影是最美的风景》。

那天阳光煦暖,女主播黄蓉用她那甜美婉转的声音,朗诵着文章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如丝丝细雨,湿润着他的心田。

张琰记得那篇广播稿的作者是常诗诺,也是94级新生。他甚至还记着文章的开头:在这片蔚蓝的在空下,你我不期而约。我们不曾谋面,却配合的如此完美……

当晚一回到329寝室,张琰就赶紧翻出后稷乡初级中学初三(1)班主任胡华贵送给的那本作文选《追梦少年》。那天,胡老师骑着自行车赶到他家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中专学校里的社团组织很多,你一定要发挥你的写作特长。

张琰的心潮开始澎湃了,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唯美的浪漫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快乐和他们的理想,张琰想把用笔把这里鲜为人知的人和事记录下来,把想像的世界用文字表达出来。

在这个神圣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王国里,有上帝、有天使、有国王、有公主也有数以万计的国民。这是一个奇妙无比的王国,只有插上了想像的翅膀,才能抵达这个遥远的,如世外桃源般美妙绝伦的世界,才能见到尊贵的国王陛下,邂逅美丽温柔的公主,公主热情开朗,笑起来唇边偶尔还会泛起酒窝,如白莲般圣洁,沁人心脾。那里的国民热情和随和,友好和善良……

时间静美地流淌着,张琰的灵魂早已飞到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王国,在他欢乐的神游里,只要获得心灵感知的暗示,表情就一览无余地表现了出来。此刻,他那无比惬意的脸上,流露着精神享受的愉悦。

不知过了好久张琰拿起笔,一边构思一边落笔,当晚,他就写出了文章的开头部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又写了两篇文章,然后署上自己的班级和姓名,小心翼翼地将稿子装进信封,按《希望》杂志上的地址送到文学社。

那天文学社没人,门是锁着的。张琰蹲下身子,把信封从门缝塞了进去。他起身后,看着紧锁的大门做了一个深呼吸,这几篇稿子是他隐形的翅膀,他希望它能带他走进文学的殿堂。

从那一刻起,他盼望着,盼望着……

洛明工业学校的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相距不远,女生公寓门前整整齐齐矗立着十几个乒乓球台,每天下午放学后,霹雳乓啷的声音不绝于耳,远看颇有沙场秋点兵的气势。同学们活力四射,激情飞扬,和他们青春年少的热情一样,乒乓球在欢快地飞舞着。

这天下午放学后,329寝室里空空如也,同学们都去干各自的事情了。张琰斜躺在床铺上,把胡华贵送给他的作文选《追梦少年》翻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扔到桌子上,他又铺开稿纸想写点文章,却才思凝结,毫无思路,他随便划拉了几下,就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筐。

寝室里没有人,寂寞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他走到赵利阳床铺前抓起放在枕头上那本厚厚的《平凡的世界》,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就把它扔回原处,这个年龄里与生俱来的无名的空虚和烦恼,在他空荡荡的心间萦绕。

慵懒地照射着寝室窗外的余晖,正一点点下沉。张琰站在窗户前看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办法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便下楼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无原无故平添的空虚和淡淡而来的忧愁,不由得又让他想起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诗句。走着走着,见许多同学在打乒乓球,也便去了那里。

“哎呀!太可惜了,这个球怎么又没接住?”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叹了口气,遗憾地下场,她冲着另外一个女孩说:“宛如,该你上场了。”

张琰顺着眼镜女孩递出的球拍看去,只见一个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轻轻地跑上前,蓝色校服袖子和胸前特有的白色条纹,在夕阳的余晖里有些抢眼,校服在她身上非常得体,青春干练。

第四十七章 相遇

她的眉毛很黑,也很长,不粗不细,恰到好处,高高的鼻梁和优美的脸型,勾勒着一幅最完美的肖像。接到球拍时,她冲着眼镜女孩笑了笑,两个圆润的酒窝微微荡漾着幸福和甜蜜。

她笑得的很适度,很美,清纯至极。这样适度的笑,这般可爱的酒窝,一下子将张琰的目光牢牢吸引,她分明是一朵圣洁的白莲,在人生最美丽的季节里,静美地绽放着,微风轻拂,他能闻到莲的清香。

她就像那个神圣的不被外人所知的王国里的公主,竟然这般的光彩照人。瞬间,张来的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心中的空虚和忧愁荡然无存。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的目光始终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引。发球、削球、扣球……乒乓球在空中飞舞着、旋转着。有时,她会因一个球没接住而自嘲,也会因一个球打得漂亮而笑出声来。乒乓球一起一落,她脸上的微笑和酒窝若隐若现,含蓄唯美。在金黄色的余晖里,她像一只可爱的小鹿,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与活力。

一个球咯咯咯地弹落在地上,然后滚到张琰脚下。他赶紧弯腰去捡球,这时,这个女生也跑了过来,他把乒乓球交到她手里,她适度地冲着他微微一笑。

“宛如,你输了,轮下一个人上场。”跟她一起打球的一个女生说。

女孩有些抱歉地放下球拍,下场了。她来到张琰跟前当起了观众。

“你的球打得不错……”连张琰自己都没想到,对一个陌生女生,他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居然会先开口,自己心里的话就是一匹脱缰的烈马,奔腾而出,嘴巴想拦是拦不住的。

“哪里啊?你没看我都输了吗?”女孩说。

突然,他的嘴唇紧闭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怕自己会说错话,他多么希望此刻能再有一匹脱缰的烈马奔腾而出,可是,烈马在哪里呢?

女孩倒很大方,她主动跟张琰寒暄了几句后说:“我叫胡宛如,能源28班的。你呢?”

“我叫张琰,汽01班的。”张琰赶紧回答。

“哦!听说你们班有32个男生,只有8个女生,是不是?”胡宛如问。

“是啊,你怎么也知道?”张琰问。

微笑轻轻地挂在了胡宛如的嘴角,她狡颉地眨了眨眼睛说:“这个呀,早都成了学校的新闻,你们这就叫狼多肉少……咯咯……”

洛明工业学校没有开设音乐课,这并不能阻止夏轩对音乐的热爱。这一天,夏轩在食堂里急急忙忙扒拉了几口饭,回到寝室把碗筷一撂,就背起吉他要朝体育场走去。

“夏轩,这么着急要干啥去?”在329寝室的张琰看见他从门前经过,就赶紧问。

“镇上。光阴的故事。”他说。

“又要买磁带?等等我,我也想出去逛逛。”

张琰跟他一起下楼,朝子栎镇走去。

在随时可能与师级干部和兵器制造专家擦肩的子栎镇街头,音像店也不难找,大大小小有十几家铺子。

子栎商城门口这家名为“光阴的故事”的音像店,只有几平米大小,在两米长的柜台上,喜欢音乐的年轻人跟燕子一样,齐刷刷地趴在柜台上,隔着柜台玻璃用手指指着花花绿绿的磁带。

店铺墙壁货架上也摆满了磁带和cd,留着长发的瘦瘦的年轻人是店铺老板,他长得白白净净,手里夹着一支香烟,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和顾客交谈着,白而细长的手,在顾客隔着玻璃的手指的指引下,从一个个磁带上掠过,来来回回帮他们取出挑选到的磁带。

“来了来了!”还没挤到柜台前的夏轩一眼就看到了店铺外刚张贴出来的一张海报。他甩甩长发,眼睛里放出亮光:“只要贴出海报,就说明专辑到货了。太棒了!《恋恋风尘》!”

“你说什么?什么来了?什么恋恋风尘?”张琰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就是老狼的专辑《恋恋风尘》到货了。你瞧!”夏轩指着那张海报说。

那是一张跟网格一样被分成了几个图案的海报,最显眼的位置上,一名穿着黑色t恤,留着比夏轩头发还要长一些的长发年轻男子,正半张着嘴在唱着歌,海报右上角到左下角相连的几个网格里,写着“恋恋风尘”四个字。

“他就是老狼!”夏轩说。

“老狼?怎么起这么个名字?”张琰这才注意到在海报的右下方,果然写着“老狼”两个字。

“哎呀!你问我,我问谁去?”夏轩说。

“你不是咱们学校乐队的吗?这方面你懂得多。”张琰说。

“他为什么叫老狼,我这会也说不出来,但我知道他的吉他弹的非常棒。高晓松上大学时,想组建内地第一支校园摇滚乐队,朋友就介绍他和老狼认识,见面后老狼弹唱了一曲,高晓松就被震住了。就这样,老狼成为了乐队主唱,他们的合作也就开始了。”夏轩嘴里说着,心里也在遐想着,能在洛明工业学校也遇到老狼或者高晓松,也能加入到他们的乐队里。

过了一会儿,趴在柜台上的那几个年轻人终于选好了磁带,其中一个穿着喇叭裤的男青年,原来在怀里还抱着个录音机,他把新买的磁带塞进录音机里转身就走,没走出两步,索性把录音扛在肩头。另外几个人跟一窝蜂似的簇拥着他离开,他们都留着长发,强劲的音乐从录音机里传来,在镇子里随风飘扬。

“兄弟来了?”老板隔着柜台殷勤地招呼着夏轩,然后,他吸了一口烟,好不惬意。

“兄弟今天要谁的带子?”老板问。

“《恋恋风尘》到了?”夏轩问。

“到了。昨晚刚来的一批新货。”老板说着从柜台里取出一盘磁带,转身从抽屉拿出一个漂亮的sony超薄walkman说,“这里有一盘打开的磁带,你先听听。”

白白净净的老板话没说完,又咂了一口烟,然后,又急忙吐出一道白雾。

“啧啧啧……听听这音质……”老板砸吧着嘴说,“哎呀,你听听……这个walkman是日本原装货,放这盘带子那简直叫绝啊!”

第四十八章 原版正装

老板说着就把单放机上的耳机塞进夏轩的耳朵里,很快,夏轩就进入了状态。夏轩的脚一踮一踮,膝一曲一直,打起了节拍。

“这位小兄弟,你也发烧?”老板又咂了一口烟,吐出细长的烟雾。

“发烧?我没有啊,我好着呢。”张琰说。

老板噗嗤一声笑了。他的脸像一朵白玫瑰,先是紧缩到了一起,然后又瞬间绽放。

“我问你是不是也喜欢听歌,喜欢音乐?是不是音乐发烧友?哈哈。”老板说。

“噢,不,不,我听不懂歌词。”张琰说。

老板看了看他,便不再说什么。

夏轩跟刚才那几个抱着录音机的顾客一样,贪婪地趴在柜台上,边听歌边摇头晃脑,这和他在学校时完全判若两人。怎么看也不像个中专生,不像未来的国家干部,反倒像个闲散社会青年。

老板对顾客的这种状态习以为常,他盯着夏轩嘴里也哼起了小曲,夏轩接收到了他的目光,冲着他微微笑了笑,头摇得更厉害了。

“怎么样?意想不到吧?”老板问。

“这真是个正经玩意!”戴着耳机的夏轩说话声音特别大。

“咋样?下回给你也弄个日本货?”老板问。

“啥?你说啥?”夏轩没听明白,大声问。

老板把头朝一边侧了侧,生怕夏轩的声音刺破他的耳膜。他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哪有那么多钱?等四年以后工作了就买,拿第一个月的工资买。”夏轩说。

老板显然受不了他这么大的声音,咧着嘴再次将脑袋向一侧扭去,表情痛苦。他似乎有点受不了了,就索性一把扯下夏轩的耳机说:“吵死人啦!今天要这盘带子吗?《恋恋风尘》?”

“要!”夏轩说,“这是几块钱的带子?”

“这个贵。9块!”老板说。

“什么?9块?”张琰觉得他俩像是在交易毒品,说着一些让外人听不大明白的话。什么几块钱的带子?什么这个贵?又什么9块?他看见被白静的老板拉开的抽屉里,那个超薄walkman里的磁带仍旧在无声地转动着。

“这个货少。昨天我才订了8盘,现在就只剩下3盘了。你知道,这是原版正装,你刚才不也听了,那音乐……啧啧啧!兄弟,没错!这是比平时多加了1块钱,可是这货紧啊,我的订价也加了1块钱啊。”老板说。

“那……盗版有吗?”夏轩问。

“有倒是也有,老价钱,6块!你也知道盗版自然没什么好品质,声音混杂,时不时还会卡带。你刚听了正版,买回个盗版估计你就后悔了。”老板说,“早知道你要盗版就不让你听正版了,这就跟人一样,吃惯了细粮,这粗粮还怎么能咽得下去?”

夏轩犹豫了起来,他跟先前那几个男顾客一样趴在柜台上,隔着厚厚的玻璃把磁带看了个遍。然后,抬起头又甩甩长发说:“正版,还按老价格算吧。”

“兄弟,这个正版带子可不是普通货,多少人抢着买都买不到,要是普通的带子我还是老价钱,8块给你。我刚不说了吗?这1块钱不是我赚了你的,而是我订货时人家给我就加了1块钱。”老板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光阴的故事’有这盘带子,你去镇上其他音像店看,我估计他们到这会儿都没这货。”

夏轩不再还价了,似乎略微有些失落,他背着吉他,依旧跟被人抽了筋骨一样趴在柜台上,一双渴望甚至贪婪目光死死地盯着老狼的《恋恋风尘》。

“老板,夏轩经常到‘光阴的故事’买磁带,你就给他便宜一点吧。上次他买了几盘磁带后,我们班的有个女生也来买了,她还是他介绍的呢。”张琰见夏轩不再说话,他能猜出他可能快没钱了。

“你说的是陆贝贝?”老板看着张琰问。

“是啊!你也认识她?”张琰问。

“当然认识,你们学校乐队的许多同学我都认识,还有芮浩浩……”老板说。

“陆贝贝不是校乐队的,她是我们班的。”张琰说。

“谁说不是?她今天不是,过几天不就是了?”老板又把把目光移到夏轩脸上问,“你们芮部长是不是这么说的?”

“芮部长?你怎么知道他是学生会干部?”张琰纳闷地问。

“嗨!你们学校的这点事,我能不知道?”老板撇撇嘴,调整了一个坐姿说,“你回去问问‘光阴的故事’哪个同学不知道?我这个店从黑胶到ld,再是磁带、cd啥没卖过?光黑胶唱机、双卡录音机、还有现有的sony超薄walkman都比别的店的派头大。我这店开了好些年了,你们好几同届搞音乐的同学我都知道,对了,你们是不是有个校花叫蓉儿?她是不是广播站的主播?”

“什么?她你也认识?”张琰越发地惊讶。

“她还有两个男朋友对不对?”老板说着嘻嘻一笑,又咂了一口烟,紧拦着又一次吐出一道长长的白雾,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也没啥,都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能理解,能理解……”

诡秘的笑容浮在他那张白静的脸上。

张琰本想再问下去,夏轩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话:“那行!9块就9块,我买!”

老板笑着说:“这不就对了吗?音乐是多么高雅的艺术,怎么能将就呢?”

夏轩斜着把手塞进衣服内兜,掏出一张面值十元的人民币,然后把它捋平了,放在玻璃柜台上,钱上带着他的体温。

“好嘞!”白白净净的老板顺把细长的食指摁在钱上,然后快速朝自己身边滑去。接着就将一块钱摊在柜台上,找给他。

这下,音像店老板把细长的手伸进柜台,取出一盘没有开封的磁带,当着夏轩的面,在手里反着正着侧着让他看了个遍,接着,就动作娴熟地用食指和拇指长长的干净的指甲,将敷在磁带上的塑料膜包装线扯开,优雅地撕下塑料膜取出磁带,顺手塞进店时在录音机里。他的手指很细也很长,像女孩的纤纤玉指。

顿时,外放音乐响起了令夏轩陶醉的旋律,快进,倒带,再摁下播放键。录音机里传来了老狼的声音:“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第四十九章 成交

“怎么样?带子没问题吧?你听这音质……盗版哪有这效果?”老板说着又摁下暂停键,又把磁带呲啦呲啦倒回了开头。这下,他打开卡槽将磁带取出来,递到夏轩手里。

夏轩如获至宝,接过磁带后再一次把手斜插进上衣内兜,把磁带放了进去。顺便也把找回的1块钱装了进去。

张琰和夏轩随便在街道逛了一会儿,就朝学校走去。

“我上初中时每天放学骑车子回家,都要经过街口的一家音像店,为了买一盘心爱的磁带,我都舍不得吃早饭,要把饭钱省下来。”夏轩说,“我老家那家音像店盗版磁带只要5块钱,可他们的正版却比‘光阴的故事’的贵5毛钱,要八块五。我只买过一次盗版,其他时间都坚持买8块5毛钱的正版。”

张琰笑了笑问:“不是可以买个空白磁带翻录吗?我上初中时大家都在听《水手》和《星星点灯》,我没有录音机也买不起磁带,后来,我们几个同学就凑钱买了个空带,到同学家里去翻录了一盘。”

“翻录的根本不行,质量太差了,有杂音,呕哑嘲哳,就算白给我,我也不要。那不就是在糟蹋艺术么?”夏轩说,“只要少吃几顿饭就能买到的东西,我绝不凑合。”

走到了与子栎镇街道垂直的丁字路口,沿着宽阔的水泥路一直往里走,就是洛明工业学校了,这也是他们学校的专用道路。要到学校首先会经过那个偌大的体育场,然后是学校家属生活区,最里头才是校园。

“夏轩,照你这么说,明天的早饭你已经提前消费了?”张琰问。

“何止是一天的早饭?你算算咱们的饭菜才值多少钱?这一盘磁带要顶多少顿饭?这还算小儿科,最重要的是这学期我买了一把吉他,这个玩意儿太费钱了。”夏轩说着拍了拍身上的吉他。

吉他的音箱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唉!我马上就把这学期的生活费花光了,正犯愁怎么办呢?”夏轩叹了一口气说。不过,他胖乎乎的脸上的表情却很淡定。

张琰接不上话了,从农村来的他也是囊中羞涩。

初冬的阳光不像夏日里的骄阳那样的狂躁,倒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大地,大地上留下了丝丝温热。一走进学校的专用道路,随处都是洛明工业学校的同学们,一天半的周末休息时间,是同学们最自由的时候,大家脸上洋溢着惬意和轻松,也洋溢着青春的快乐与朝气。

“夏轩,那个卖磁带的老板还认识蓉儿”一路上,张琰都在回想着那个白白净净的光阴的故事音像店老板的那句话。

这时,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体育场门口。“是啊,这有什么奇怪?”夏轩不以为然地说。

“黄蓉也喜欢音乐?”张琰问。

“应该是吧。不过她不是发烧友,她平时做节目要经常去光阴的故事买磁带,他们就认识了。”夏轩说。

“那……老板怎么说她有两个男?”张琰的话还没说完,夏轩就已经拐进了运场场,他对别人的事情向来都不关心,张琰的问话估计还没进他的耳朵,就已经被风给吹走了。

“我要去弹吉他,你呢?”夏轩看着前方问。

张琰还没回答,陆贝贝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她手里拿着随声听,长长的耳机线团在胸前。她摘下耳机说:“嗨!音乐家,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啊!看样子你们是刚刚逛街回来?说说,今天买啥新歌了?”

这句话一下子问到了夏轩的心坎上。他甩甩头发,眼睛再一次泛起了亮光,就连脸都亮堂了起来。

“《恋恋风尘》,老狼的!”夏轩说着就把手伸进上衣内兜里去掏那盘磁带。

陆贝贝这下“嘭”的一声摁下随身听上的停止键,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给,你听听!绝对正版,绝对正点!”夏轩把温热的磁带递到陆贝贝手里。

陆贝贝毫不客气地接过磁带,大方地冲着他们笑了笑,然后就打开随身听上的卡槽,取出旧磁带换上新磁带,她将两个耳机塞进耳朵里朝体育场走去。

夏轩和张琰赶紧跟她一起前行。

洛明工业学校的体育场不光面积大,而且很阔气,这里色彩明丽。从主席台向两侧发散出去的一级一级的弧形看台,错落有致,似一条温柔的曲线向远处延伸。

红色的田径赛道像一条玛瑙项链,环绕在如茵的足球场上,一条条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跑道,宛如少女舞起的裙裾,曼妙多姿。足球场周围散落着各种健身器材和羽毛球场、篮球场、排球场,专业的标枪、铁饼投掷场地前,爱好运动的同学们围成了一团。

走进体育场后,他们悠闲地踩着软软的草坪漫步。

音乐在陆贝贝耳边响起,她听得很投入,内心的欢乐与畅快,浮现在表情的语汇里。她的一双眸子饱含深情,泛着青春的光芒。夏轩当然听不到歌曲,但心里似乎也响起了那优美的旋律,他不时用着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陶醉于音乐当中的陆贝贝,陆贝贝也会看看他,四目相遇,他们就会心一笑。

“正版的感觉怎么样?”夏轩问。

陆贝贝先是一个劲地点头,听完了这首歌曲她才摘下耳机说:“不错,不错,太好听了!”

“看你们就像个小孩子。一首歌居然让你们这么着迷?”一直没有说话的张琰开了口。

没人理他。

“这盘带子多钱买的?我也买一盘去。”陆贝贝说。

“9块!”

“这么贵?平时不是8块吗?”陆贝贝说。

“老板说了,货紧。订货价多了一块。”夏轩说,“你不用买了,到时你听我的就行。省点钱吧。”

“就是,省点钱吧。咱们的音乐家把这学期的生活费都快赔上了,下午的饭都没着落呢。”张琰说。

这话一下击中了夏轩的软肋,像似被无情地揭开了藏在心里的伤疤。夏轩顿时脸色通红,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会吧!一盘磁带就断了你的口粮?”陆贝贝不以为然地问。

第五十章 草坪乐队

“岂止是一盘磁带?是n盘磁带好不好?他这学期买的磁带都快装了半个柜子了。还有,他还斥巨资买了一把吉他……”张琰说。

“陆贝贝,你看!芮浩浩他们也在那里练歌,咱过去看看吧。”夏轩突然发现草坪东北角正围坐着一圈同学。

“走!去看看。”陆贝贝说着就朝他们走去,张琰和夏轩也赶紧跟赶上去。

草坪上已经聚集着七八个学生,他们席地而坐,有的抱着吉他,有的身边放着录音机,有的揣着随身听,大家都在翻唱着最流行的校园民谣,一首接一首,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曲唱罢,就会响起热烈的掌握。

同学们有的歪着脑袋对天而歌,有的半闭着眼睛如痴如醉,清亮的、沧桑的、沙哑的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每到**部分独唱就变成了合唱,一声声嗓音激荡着心灵的存在,青春、理想、流浪、忧伤,还有爱情……在学校体育场里流淌着,漫过他们的身体。

夏轩和陆贝贝找了个位置坐下,夏轩取出吉他甩甩悬在眉梢上的头发,拢捻抹挑,未成曲调先有情。陆贝贝的随身听躺在绵软的草地上,她与夏轩比肩而坐加入了“草坪乐队”。张琰没有坐,他站在他们身后。

突然,张琰像似受了辣椒粉的刺激,眼睛猛地被她唤醒黄蓉。她正屈膝坐在芮浩浩身边,她没有唱歌,只是跟大家一起鼓掌,大方、自由、洒脱,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那天晚上在子栎镇街道梧桐树下的一幕,立刻浮现在张琰的脑海里,他赶紧把目光从黄蓉身上移开,不敢再看她,害怕她看见他。黄蓉在音乐的旋律当中,也会微微地摇头晃脑,她的余光好几次瞥见了张琰,但依旧大方从容,对他视而不见。

他们唱完几曲后,先是说着哪个同学的音准还不太准,哪个同学的音色还不错,慢慢地,乐队就进入了中场休息,大家聊起了天。

“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校园民谣流行开来以后,高晓松唱完歌从台上一跃而起,冲到第一排,抱着他带来的女朋友亲了一口。”一个同学说。

“哇!厉害!有个性,我喜欢!”另一个同学说。

“你喜欢个屁呀!就知道喜欢人家,有本事你也这样做啊,全是嘴上的功夫……”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哄笑。

芮浩浩那个高傲的像马一样昂着的头颅,似乎只在上次检查汽01班收看《新闻联播》的那一刻出现过,似乎也只是有意地出现在乐迪的面前。这会,他微微低着着头,他侧过脸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黄蓉,目光里没有桀骜不驯,也没有了那天的严厉,而是变得温柔变得含情脉脉。这种目光里又像是掺进了些许渴望和乞求。

黄蓉的直觉告诉她,她这会已经被一种特别的目光所笼罩,这是一个男生的目光,是一个一投向她就立刻会让她敏感的目光。而让她有些紧张的是,这种目光总会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向她投来,让她避之不及,就像藏身于莽莽草丛里的蛇,会趁人不备突然吐出吓人的信子。

她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后就移开了,告诉她这些的便是女孩的第六感。

“我也给你们说一个故事,《校园民谣i》的卡带内页中有这样一行字:‘唱一首歌,爱一个人,过一生。’,你们知道这些字是怎么来的吗?”芮浩浩问。他的吉他就放在身边的草坪上。

“怎么来的?印上去的呗!这还用说?”一个同学说。

芮浩浩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脸问黄蓉。他脸庞俊朗,眉清目秀。“你知道吗?”

“我……”黄蓉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这样纯洁的宣言,是校园歌手沈庆在北大西阶教室的课桌上亲手刻下的。”芮浩浩说,“后来就被印到卡带的内页里了。”

“说得好!鼓掌!”一个同学说着就鼓起掌来,紧接着现场又是一片掌声。在这些年轻的音乐发烧友中,青春的激情就像跳动着的脉搏,随时都被激荡和澎湃起来。

“夏轩,你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是什么歌?”芮浩浩欠了欠单薄的身体,调整了一下坐姿,将目光投向了他。

“我刚买了个带子《恋恋风尘》,老狼的。不过我还没学会呢。”夏轩说。

“什么?咱们镇子上也能买到了?”同学们问。

“光阴的故事。”夏轩说,“我是从这家店买的,估计别的店里现在还没货。”

“我也去买。”、“我也去!”、“……”同学们争相说着。

“你先拿出来,让大家听听呗。”芮浩浩说。

陆贝贝赶紧把磁带从随身听里吐出来,磁带在围成一圈的同学们的手里传递着,最后,终于传到了一台录音机跟前。同学动作麻利地打开卡槽,将带子塞了进去,另一个同学赶紧摁下播放键。这时,草坪上空响起了那个优美的旋律: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混合着青春荷尔蒙一起躁动的同学们,跟着录音机青涩稚嫩的吟唱声,死死地霸占了女同学柔软的目光。陆贝贝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湖水,她的目光被夏轩那张胖乎乎的脸深深地吸引,在他嘴唇一张一合之间,她眼睛里的语汇无比丰富,似乎要将温柔的湖水一泻而下,将他完完全全地淹没。

多少满怀青春幻想的男生女生,就是在他们张扬无羁的歌声中,体验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浪漫与激情,他们的青春在洛明工业学校这座象牙塔里尽情地飞扬。

田庆文没有艺术细胞,一听张琰和别的同学给他提起什么诗人歌手,就直直的看着他们,然后梗着脖子说:“能不能好好说话,文绉绉的像个啥吗?这是矫情!”

这一点,赵波涛和田庆文不谋而合。这天,他俩又在329寝室里攻击张琰。

第五十一章 论国防

“咱们又不是艺术生也不是师范学校,整天开口闭口就是什么诗呀,词呀,歌呀,赋呀的,哪里还像个兵工人?张琰,我倒觉得你有点像贾宝玉,多情缠绵,你是不是也爱吃胭脂啊?我们是国防人才明白吗?”赵波涛说。

田庆文黄里透着微黑,微黑中掺杂着淡黄的脸上笑开了花,黑而密的眉毛不由得朝上扯了扯,露出了异常洁白的牙齿。“吃胭脂,吃胭脂……哈哈……胭脂是什么味啊?”他那长颈鹿一样的脖子随着诡秘的笑声一伸一缩,极为夸张。

“去你的,你才爱吃胭脂呢!”张琰的脸都被羞红了,他撇撇嘴冲着赵波涛说。然后又转过脸瞪了瞪田庆文,不无挖苦地说,“瞧瞧你的牙!不去给牙膏厂家做广告,真是亏了你。”

“诶,对了。我问问你,贾宝玉,什么是国防人才你懂吗?”赵波涛问。

“去,去,去,别胡叫,那是个纨绔子弟!”张琰一边纠正着赵波涛对他的称谓一边说,“我咋能不懂?国防人才不就是要为打仗做准备的人吗?”

“唉!看来你还真不懂国防的意思。”赵波涛清了清嗓子,跟教授一样一本正经地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国防原来的意思就不是指打仗,你知道最早的国防是什么?最早的国防跟打仗就彻底没关系。”

“跟打仗没关系?那跟兵器有关系吗?”张琰有点纳闷地问。

“跟打仗都没有关系就更扯不上兵器了,而且,那时候的兵器也是冷兵器,不是热兵器。”赵波涛说。

“哎呀!我叫你一声赵博士,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赵利阳早都竖起了耳朵想听赵波涛详解,哪知他却越扯越远。

“赵博士!哈哈,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兵器博士。以后我们就叫你赵博士。赵波涛、赵博士,好,发音还有点像,像是弟兄俩个。”田庆文说。

“别打岔,让赵博士讲……”张琰说。

“什么博士不博士……”赵波涛笑了笑,心头油然生发出了一种自豪感。他接着说,“咱们国家在古代的时候,是靠就礼义来维护国家的安全,每个人都必须严格遵守,任何人做事都不能逾越礼仪,这就是国防。”

“国防就是礼仪?不能逾越礼仪?是这个意思吗?”赵利阳想一探究竟。

“是这个意思。”赵波涛说。

“照你这么说,咱们就不用造兵器了,也不需要部队了,让每个人都遵守礼仪不就行了?”张琰有些不服气开始反驳,“你才说了,中国人自己不能逾越礼仪,但要是外国人打我们,难道我们还要用礼仪来对待他们吗?”

“你看,你就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这简直就是文科生的思维嘛。我刚刚说的是在古代国防的意思,我还没说现在国防的意思呢。现在国防的意思也变了,现在国防指的就是要保卫国家的主权、领土完整和安全,防御外来的武装侵略和颠覆。”

“你这不是车轱辘话吗?人家张琰刚说得没错,你说防御外来的武装侵略和颠覆,怎么防?还不是要打仗?要通过兵器打仗?”赵利阳笑了笑着说,“波涛,我咋突然觉得你是个‘概念博士’,说了半天就说了一个过古人的国防,你说,现代社会不打仗咋保卫国家?”

同学们都把目光移向了赵波涛。像是在看一个魔术师和杂技师怎么去破解自己给自己布下的局。

赵波涛微微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谁说防御外来的武装侵略和颠覆非得打仗?你们说的都是什么吗?打仗就是军事,我不是说了吗?国防不是打仗。”

同学们有点糊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这下才从头开始,在脑海里梳理着赵波涛话语里的逻辑关系。还是田庆文单刀直入,直接问:“波涛,不打仗,你说咋防御?”

“通过军事或者和军事有关的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建设和斗争,都是可以防御啊。再说了,我说的这种军事也不一定就非要打仗,布防和威胁也算是军事行动,为啥非要打仗?都打起来了那就叫战争!‘国防’里有个‘防’字,明白吗,就是要通过各种方法,去防御战争的发生,这才是关键。”赵波涛说。

这话一出,大家顿时无懈可击。

同学们都赞叹起“赵博士”真有学问,讲得头对是道。

正在大家拍着赵博士肩膀交口称赞时,328寝室的钱磊跑了过来说:“赵博士,你可别胡说。亏你还是个兵工人,谁给你说‘国防’这个词里有个‘防’字,就说只是防御战争的发生?就不打仗了?照你这么说,我们厂里生产的火炮披上炮衣,装上军列运往边疆战场,就不是国防?我们厂生产的大炮参加了两次自卫反击战,这不是国防?你要是敢把刚才这话到我们厂里说一遍,我估计你就会被活活打死。”

“你……”赵波涛看着钱磊,脸都涨红了。

怒火在他心里翻腾着,刚刚当上“赵博士”才几分钟,居然来了一个砸场子的。

“那你说国防是啥?国防就是打仗吗?”赵波涛把这话重重地抛向钱磊,他知道他身上有着“兵工子第”的标签,在同学眼里,他的话显然有着很高的可信度和权威性。

“你前面那些说得都没错,我只是想说一下,国防斗争不仅是军事实力的较量,还可能通过政治、经济、外交等形式。但是,战争是国防斗争最基本的表现形式。”钱磊一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也是最高的表现形式。”

同学们被钱磊的话绕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突然也都没有了问题可以提。

“战争是国防斗争最基本的表现形式,也是最高的表现形式……”赵波涛心里念叨着,他几次都想反驳钱磊,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脸都涨得通红。赵波涛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过了一会,他突然离开了329寝室,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你看你,你又把人家给得罪了。快去,给博士说两句好话,别闹得不愉快,我们都是中专生了,又不是小男孩。”孝文给钱磊说。

第五十二章 寝室里的争吵

钱磊这才转过身子朝对门的328寝室看去,只见赵波涛趴在二层床铺上一动不动。

“不会吧?还献身国防呢?为这点事都哭鼻子,没劲!”钱磊撇撇嘴,满不在乎。

“你还是去说两句话安慰一下吧,他平时说得都对,就今天……”张琰也没弄清楚“国防”的内涵,他也不知今天究竟是谁说得对,不光他不知道,所有的同学也都不知道。他说着就把钱磊往外推。

钱磊只好回到328寝室,他走到赵波涛跟前说:“波涛,你别生气,咱们都是讨论问题,我是兵工厂的,我对情况能了解一些,我可不是故意要跟你斗嘴,更是不是故意要羞辱你……你,你别难过……”

“难过?哈哈。别忘了,我是人民的兵工,还经不起你这几句话?就是真正上了战场,就算被敌人抓住了,我也是‘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意志不能丢!’我怎么会难过了呢?”赵波涛的话铿锵有力,但说这话时并没有看钱磊。

“那你怎么趴在床上了,还以为你在哭鼻子呢?”钱磊说着就踩着梯子往赵波涛床上爬。这时,才发现他的面前已经摊开了厚厚的一本书。

“我在查‘国防’的意思呢,我想弄清楚你说得到底对不对?等我从白纸黑字上找到证据了咱们再说。”赵波涛这下才转过脸看着他说,“不过,我想了想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战争是国防斗争的表现形式……”

在洛明工业学校里,每个学生都有着不尽相同的兴趣和追求,除了上课铃声能把大家统一在教室以外,其他时间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

有的学生拿着厚厚的英语书,躲在阶梯教室忙着学英语,有的学生抱着制图板一笔一画地设计着机器零件,有的同学在中考过后,其他方面的天赋和兴趣一时间沐浴到了阳光雨露,正在野蛮地生长。

海子、汪国真的诗歌和罗大佑、崔健的音乐卡带,在青春年少的男生女生手里流传着。你来一句“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他回一句“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你哼一曲“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他就来一段“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田庆文怎么也没想到洛明工业学校的半军事化管理,让他这个329寝室的室长成了一个大忙人,这个不算干部的室长,居然每天都要应付联合检查组对寝室内务的检查,而他也就成了祥林嫂,每天一起床,就跟公鸡打鸣似地扯着嗓子喊:“宽45公分,高20公分……被子叠得像豆腐,棱角一定要分明……”然后,又转身冲着另一侧的床铺喊:“鞋子按棉、皮、胶、布、拖,依次摆放。”

田庆文的叫喊声刺痛了武军强的耳朵,也惊醒了他甜蜜的酣睡。他揉了揉惺忪深陷的眼睛,气不打一处来,二话没说就冲着田庆文骂道:“去你妈的!成天跟个催命鬼似的,还让人睡觉不?”

“你看都几点了?大家都起床了,就你还在睡。等会你又没时间叠被子了,昨天你的被子还是我帮你叠的。”田庆文说,“我们是兵工人,将来要服务于中国的国防,就你那被子……”

“你别拿鸡毛当令箭!不就是搞内务这点屁事么,用得着你成天叫喊?我昨天下午打比赛都快累死了,多睡一会怎么啦?我告诉你,今天的晨跑我也不跑了。”武军强说着扯起被子蒙住头。

“武军强,你打不打比赛跟我没关系,但你今天必须得把内务搞完。”田庆文生气地说。

“去你妈的!你还没完没了没了,蹬鼻子上脸了?”武军强突然猛地推开被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个子高,一不小心就“咚“得一声撞在了上铺的床板。他咧着嘴“哎呦”了一声,伸手去揉他的头。

“赵利阳,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让咱俩把床铺一换,就你那点个子还占个上铺?”武军强的枪口突然转向了赵利阳。

正在涂擦脸油的赵利阳并不怎么在乎他的叫嚣,依旧照着镜子,头也不回地说:“我晚上要看书,下铺光线太暗了。”

“你别装样子了,成天看的都是小说,还猪鼻子插葱装象哩!”武军强依旧揉着头。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我不理你了,快迟到了,我要跑操去喽。”赵利阳涂完擦脸油后又照了照镜子,转身就朝寝室外跑去。

一种被冷落甚至被嫌弃的愤怒从武军强心头升腾,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一脚踩上上铺的梯子,把赵利阳的铺盖扯了下来,一本厚厚的小说《丰乳肥臀》掉在地上。

“噢!赵利阳原来躲在床上看这种书?人还真不能貌相,原来,这小子他妈的是个流氓!”武军强盯着书皮说。

还在寝室里的几个同学赶紧围上来:“啥书?啥书?”

“黄书!啥书?”武军强揉着脑袋把书从地上捡起来,在他的手掌里拍打着说。

“啧!啧!啧……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这个赵利阳……”同学们说。

刚从水房回来的张琰也颇为好奇,赶紧凑上来着问:“怎么了?我看看。”

武军强索性把书塞到他手里说:“看!看!看!把你们这些人的思想都看坏算了!”

田庆文不再扯着嗓子喊他的口头禅,赶紧好奇地凑上来,一双目光死死地盯着小说封面上的那四个字。

“没啥,这不是黄书!”张琰说。

“什么?不是黄书?噢,这是‘红书’,你瞧,封面上全是红色。”武军强说,“张琰,我看你娃也完蛋了,也学坏了。”

武军强说完就转身把自己的铺盖和赵利阳的铺盖掉换了。然后,一把从张琰手里夺过那本小说,撂在赵利阳下铺的被子上。

一段插曲过后,329寝室里空空荡荡,同学们一个个急急地冲出寝室去出操了,田庆文见武军强的脾气有点火爆,也便不再说什么,赶紧换上胶鞋朝寝室外跑去。

第五十三章 险些打架

在部队里,所有兵种的晨跑都是5公里,没有负重要求,就是轻装加解放鞋。洛明工业学校“半军事化”的要求和部队的区别是,部队里共同科目的5公里及格时间是分钟,而洛明工业学校没有时间要求。

晨跑不是在学校体育场跑,而是学校在子栎镇单程距离25公里处设有签到记录点,每个同学跑到后必须签到,晨跑考勤会被记入体育课程的考试成绩。除了雨雪天气,自建校以来这种晨跑就没有断过。

冬天签到时天还是黑沉沉的,看不见表格也看不见字,学校就专门给学生会负责签到的学生每人发一个手电筒,让学生借着手电筒的光源签到。

3000余名同学就跟一窝蜂一样,从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飞奔而出,浩浩荡荡沿着子栎镇一路奔跑,既像一支铁血部队又似决堤的大海,奔腾着,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到了终点,同学们就以年级为单位,依次快速报学号签到,然后再折返回校。每到这时,队伍里的一部分人还会浩浩荡荡跑回学校,而大部分人就犹如残兵败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赵利阳一回到寝室,见自己的床铺被人端了窝,就气不打一处来。别的先不说,他赶紧把《丰乳肥臀》先压在枕头底下。这时,晨跑完的同学陆续回来,有的已整理完内务去了食堂,有的到水房洗脸去了。

武军强一回到寝室,赵利阳就质问是不是他换了床铺?武军强挺了挺高大健硕的腰身,分明是在示威,然后傲慢地说“是”。

然后,两人就争吵了起来。

赵利阳一个劲地质疑武军强凭什么霸占他的上铺?武军强脸色阴沉沉的,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阴骘。

“我看上你的上铺了,咋啦?这就是理由!”武军强耸了耸肩,像是在做热身运动。

“你这叫蛮不讲理!”赵利阳瘦得跟个豆芽一样,但他并不示弱。他面对面站在武军强面前,努力地伸长脖子,跟一只斗鸡似的。但即便这样,他的头也只能够到武军强的下巴。

“你再说一遍试试!”武军强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极其清晰地吐了出来,“试试”两个字的音明显加重了。孝文正和吴平刚刚从水房回来,正在摆放他俩的洗漱用品,孝文突然看见武军强大而厚的手正一点点蜷缩,渐渐地就形成了两个**的拳头。

“你……”赵利阳的怒气怎么能不冒出来?他用一双圆圆的眼睛瞪着他,喘着粗气,鼻翼一张一翕。

“算了!算了!别吵了,换就换了,没事,没事。”孝文和吴平赶紧上前,一个拉着赵利阳的胳膊,一个拉着武军强的胳膊劝他们。

田庆文和张琰跑完操一起走了进来,一看这架势都傻了眼。

“你们怎么了?大清早咋还给杠上了?”张琰问。

不问倒罢,可是这样一问,赵利阳眼睛里就噙满了泪水。他们剑拔弩张,孝文和吴平简单地说了一下过程,仍抓着他俩的手不放松。

“算了!算了!都是同学,不就是一个床铺吗?”田庆文瞥见了武军强的拳头,赶紧赔着笑脸给武军强说。同时,他还一个劲地眨巴眨巴着眼睛,示意赵利阳妥协。

他们僵持了一会终究被劝开了。赵利阳脱下胶鞋换上皮鞋,孝文赶紧一把将他推出寝室:“快吃饭去,我帮你摆鞋叠被子。”

几分钟后,武军强也被吴平劝出了寝室。吴平冲着他高大的背影说:“今天的内务我包了。”

“武军强今天怎么回事?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好像吃了火药。”张琰小声说。

“是啊,我每天都喊着让大家摆鞋叠被子,他平时也不是这样啊。昨天下午的那场篮球比赛能有这么累?”田庆文梗了梗脖子寻思着说,“我看,刚才要不是大家劝阻他们准就打起来了,你没看武军强那拳头……这个利阳也真是的,动起手来吃亏的还不是他?常言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就是,今天这事明显怪武军强,常言欺人不欺物,他怎么能这么霸道?这就叫巧取豪夺。不,没有巧取只是豪夺。”吴平一边给武军强叠着被子,一边愤愤不平地嘀咕着,“他是不是遇到啥事了?故意拿同学出气?”

张琰说:“我也没注意,他昨晚回来的也不晚啊。”

“你一说昨晚我倒想起来了,武军强昨晚回到寝室后好像一直都没说话,就蒙头大睡了。”田庆文说,“要搁在平时,他晚上不闹活到熄灯,哪里肯上床?”

“昨晚我下楼买方便面时看见了他,他正在公寓楼管那里接电话……会不会是直的遇上了什么事?”吴平揣测着。

他们三个一边整理着内务一边揣摩着。搞完卫生后他们就抓起餐具,赶紧朝食堂一路小跑。

学校对内务检查过几次后,田庆文还摸索出了一些应对检查的技巧,比如谁的毛巾脏了,就索性从架子上取下来锁进衣柜。他把拖地放在最后一道工序,从里往外退着拖,为了不再踩脏地面,干脆把拖布放进外面的公共洗衣房……

有一天,田庆文回到公寓后问:“张琰,三年级模具36班有个陈浩是你老乡,你认识吗?”

“认识。一个县的。”张琰说。

“你给咱牵个线,让我也认一下他。”田庆文说。

“认识他?那人趾高气昂,我从来不跟他说话,起先因为是老乡,我们见了面还点个头,现在互相理不都想理。”张琰说。“你认识他干吗?”

“来,大家都听听……”田庆文冲着寝室同学说,“我知道那人的品行差,没人喜欢他。但是你们知道吗?他现在被抽到公寓卫生检查小组了,是几名学生代表之一,他们几个学生代表每人每月轮一周,要跟着老师一起打分。你们想想,咱要是认识他,寝室卫生的考核不是就有人罩了吗?”

“靠他一个?能起屁大点作用。”孝文说。

第五十四章 楼管大叔

“看看……你没想明白吧。我们先认识他,他毕竟是张琰老乡,其他人咱又不认识。然后,咱再通过他了解情况再认识别人,这样不是就全认识了吗?那时就不是他罩我们而是整个检查小组罩我们。”田庆文浓密的眉毛一蹙一松,脸上写着诡秘。他又补了一句:“我跟他也算是老乡,但只是一个省的老乡。张琰跟他关系近,这事关键看张琰。”

“我跟他没关系!只是地缘关系。”张琰说。

“在咱们学校,地缘关系就是最硬的关系。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都在这里只上四年学,你们说,还有比这更硬的关系吗?”田庆文说。

“是啊,有道理。”吴平看着张琰说,“一二年级时,每年公寓还要评比奖励,到时,咱拿着奖金一起去外面撮一顿。”

张琰没有说话。他不想和那种趾高气昂的人打交道,他和陈浩完全是出生在一个地方的两种人。他讨厌他的肤浅、庸俗、爱贪小便宜……他觉得他就是个倒牌子的老乡,唉!反正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要是我有这样的老乡,我肯定第一个找他,趾高气昂怎么啦?有这样的老乡才没人敢欺负咱呢。”黄达智说,“再说了,为了329的利益,这个关系为啥不用?张琰,你带着庆文去找陈浩。”

睡在张琰上铺的缑立本说:“达智说得对。我赞同!”

“我也赞同……”缑立本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紧接着,田庆文、武军强、黄达智、赵利阳、孝文、吴平都跟着附议,除了张琰外,329寝室里的其他7位同学都同意这种做法。

本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两天后,张琰只好带着田庆文找到陈浩,他简单说了两句就走了。

田庆文和陈浩第一次见面竟聊得热火朝天。

一场降温彻底区分了秋天与冬天的重合与搭界。清晨,地上的白霜昭示着冬天来来临。同学们已经穿上了毛衣,他们将在洛明工业学校度过离开家乡后的第一个冬天。尽管室内马上就要供暖气了,但户外活动依然热火朝天。

下午放学后,329寝室里只剩下张琰一个人了,他索性拉上门准备出去溜达溜达。

“张琰,你去哪里?”身后传来了赵波涛的声音。张琰回头时只见赵波涛一个肩头上还披着外套,边走边穿。

“我也没有目的。想去阅览室看看杂志,或者去楼下转转,你去不?”张琰问。

“嗯……我想想……”赵波涛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阅览室新一期的《军事知识》应该到了。那走吧,咱去看看。”

赵波涛说完就“啪”的一声拉上了328寝室的门。

他俩一路边说边笑,刚走到公寓大堂,遇上了正要上楼的钱磊。

“你要回去?”张琰问。

“是啊,我刚打了会羽毛球,累死了。”钱磊说。

“你跟谁打的?”张琰问,“球拍呢?让我们打会。”

“你们寝室的吴平拿着球拍呢,我们散伙后,他好像又去打乒乓球了吧。你们自己去找吧,我要回寝室。”钱磊说完转身就走。

“哎!钱磊,我弄明白了,你说得对……你小子还真行啊!”越波涛冲着他的背影说。

“什么?你把什么弄明白了?”钱磊并没有止步,他边走边大声问,头也不回。

赵波涛扯着嗓子冲着钱磊的背影喊道:“战争是国防斗争最基本的表现形式,也是最高的表现形式。”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楼道成了回音壁,回荡着钱磊的笑声。这不是一般的笑声,是南腔北调的笑,是阴阳怪气的笑,是极度满足到骄傲的笑,这种笑里是不是还有几分蔑视呢?

这时楼管大叔跑了出来,他倔强地追着哈哈笑声走了两步,用苍老的声音喊道:“这里是休息的地方,谁又在大喊大叫?还有没有学生的样子?”

张琰和赵波涛对视一看,就噗嗤笑了起来。

“那个同学是不是你们班的?”楼管大叔没有追上钱磊,就问张琰和赵波涛,“太不像话了,在公寓里鬼哭狼嚎!”

“不是!我们班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估计是毕业班的吧。”赵波涛一本正经地说。

楼管大叔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思索着说,“我好像听见那个学生跟你们说话……”

“跟我们说话?怎么可能呢?大叔,定是你听错了。我们才不会搭理这种疯子呢。”赵波涛板平着脸,佯装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几个穿着球衣,身上冒着热汗的男生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男生啪啪啪地拍着篮球,一进大堂,啪啪啪的拍球声瞬间被放大了许多分贝,整个大堂像要被掀翻。

楼管大叔被震地歪着脑袋,嘴都咧开了。他扯着嗓子严厉地问:“干什么?谁叫你在这里拍球?哪个寝室的?”

“我们……对不起啊,楼管。”这个学生立即停止拍球。

“对不起?我要把这事告诉学工办,你说你是哪个寝室的?你们的班主任是谁?我这就给学工办打电话……”楼管大叔是个倔脾气,愣是挡着不让他们上楼。

“张琰,别看了,走!快走吧!”赵波涛一把张琰拉了出去,然后悄悄地说,“这几个同学我认识,他们是校篮球队的,都是武军强的队友。”

通往阅览室的路要从女生公寓门前经过,他们走到这里,打老远就看见了站在乒乓球台旁边的吴平,便走了过去。

羽毛球场在男生公寓楼下,吴平不愿意再折回去,他说他要打乒乓球,而且马上就轮到他上场了。吴平说他的乒乓球打得非常棒,这项本领从小学时就学会了,后来只要跟人打乒乓球几乎没输过。

“你们去打羽毛球吧,球拍给你们!”一场刚结束,就轮到吴平上场了,他把羽毛球拍撂在赵波涛身边,急急跑去换人上场了。

“老乡,这次我可不再给你让球了,准备……看球!”吴平一捉起球拍就进入了状态,他摆开发架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第五十五章 你知道我的名字?

夸张的动作,专注的神态,还有输球赢球时的大呼小叫,将赵波涛和张琰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随着乒乓球的一起一落,一扯一拉,一推一送,在忙碌地移动着,他们时而半张着嘴,时而咬紧牙关,丰富的表情在脸上急剧地变化着。

吴平和对手势均力敌,在围观同学们的叫好声中,他们的比分屡屡出现平局。吴平并不示弱,换发球轮到了他,他屏住呼吸,一双眼睛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盯着对手,头发上的汗珠“嗒嗒”地滴到了乒乓台子上。

最后一个球在空中飞舞了许多回合后,最终,被吴平一个潇洒的扣球结束了战局,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就在吴平接下来蝉联皇位期间,张琰突然一眼看到了,远处乒乓球台前那个美丽的身影能28班的胡宛如正在打乒乓球。她依旧穿着跟他一样的那身白蓝相间的运动服,柔美修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过耳的齐发学生头随着运动微微摇摆着。

“波涛,这边人太多了,我想去那边打球,咱们一起过去吧。”张琰说。

赵波涛见这个球台上人气太旺,一时半会也排不上队,给吴平说了句羽毛球拍给你放在这里,我们走了。然后他俩就朝胡宛如的球台前走去。

这个球台前阴盛阳衰,只有几个球技很差的男同学,而且都是能28班的同学,他们打起球来远不如吴平那么有气势。

“罗中!”赵波涛冲着球台前的一名男生叫道。

“你还认识他们班的?”张琰问。

“我就只认识他一个,是在食堂认识的,他是我老乡,一个省的老乡。”赵波涛说。

这时罗中走上前跟赵波涛聊起天来了。

胡宛如起先并没有看见张琰,一连几个球失利后她被罚下场,这时她才看到了张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你啊?”刚刚运动过后胡宛如的脸上红朴朴的,“我又输了。我打球的水平太差了。”

“不,不差,我觉得你打得挺好,我还不如你呢。”张琰说。

“上初中时我一直就没时间打球,初三时我们的体育课几乎都被占了,成天都是复习、做题……我们都快机器人了。”胡宛如说着微微笑了笑,嘴角露出了那对浅浅的酒窝。

“我们也一样,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里还有时间玩?同学们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白天学,晚上学,许多同学天天都开夜车,把眼睛熬得跟兔子眼睛一样红红的,挺吓人。”张琰问,“胡宛如,你们初三时分班吗?”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看着张琰。

张琰微微笑了笑,很灿烂。“是啊,不是你给我说的吗?你说你叫胡宛如,是能28的……”

胡宛如咯咯地笑了笑说:“我是故意问问你,没想到你还没忘记我的名字。你叫张琰,汽01的,以后是专门造汽车的,不是一般的汽车是重型运输车,对不对?”

“是啊是啊,看来你记性不错嘛!”张琰说。

“那当然,要是记性差还能考到这里来?以后,我们厂造的武器还全指望着你们运输呢,再好的武器要是运不到战场那也是白搭。”胡宛如说。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造出300多个轮子的超大型运输车。”张琰说。

“300个轮子的汽车?”胡宛如眼睛睁得老大,有点像乒乓球,非常惊讶地问。

“是啊,刚开学时我们辅导员说,这样的车型科学家已经预言过了,造出这样的巨无霸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这种汽车的载重也会超过万吨。”张琰说。

“我的天啦!估计这车能把我们厂的一个车间拉走。”胡宛如说,“我可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多轮子的车,一辆车应该比好几节火车车厢都要长吧?”

“别说你没见过,全世界的人都没见过。老师说,西方的一些军事强国现在造出来的重型运输车,最多也不过140个车轮,连300个轮子的一半还不够呢。”张琰说。

胡宛如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了,寒风微微地吹来,有点冷。

这时又该胡宛如上场了,她说她等会再打就没去接球拍。赵波涛刚好见缝插针就上场去了。

“你刚才问我初三时分过班吗?”胡宛如又把话题转了回去,她问张琰。

张琰点点头说:“是。我不知道你们那时分不分班。”

“我是兵工厂的子校,初中毕业时大家共有三种去向,一种是考中专,一种是考技校,再一种就是考高中。”胡宛如说,“到了初三以后每半个学期都要摸底考试,然后根据成绩分成两个班,把成绩好的同学分在一个班,这个班的同学主要瞄得是考中专,另一个班就是准备考中技和考高中的学生。你们呢?”

“我们也分班,但我们学校的学生不能考技校,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只能回家种地。种地实在是太辛苦了,简直要人的命。夏天得在烈日暴晒下一镰一镰割麦子,再把带着麦穗的秸秆扎成捆装满架子车,全靠人力往出拉,麦田里很松软,拉架子车时肩膀上还得套根绳子,得跟牲口一样用尽浑身力气才把一车秸秆拉出来。”

“然后呢?麦子是怎么从秸秆和麦穗上取下来的?”胡宛微微蹙了蹙眉疑惑地问。

“拉秸秆时肩头都要被磨破,会留下一道一道的血丝,汗水一个劲往里面渗,就像往伤口上撒盐一样,蛰得人钻心地疼。”张琰说,“那一刻,你知道我联想最多的是什么吗?”

“什么?”胡宛如问。

“被严刑拷打的地下党。”张琰说。

“这哪跟哪儿啊?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胡宛如说。

“架子车被拉出麦地时架车辕的人两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鞋子里会灌进麦芒,一走,就往皮肤和肉里扎。汗流进肩头的伤口比马蜂蛰了都疼,直往肉里钻,跟被拷打的地下党还有什么别?”张琰注意到,胡宛如有种被麦芒刺痛的表情,怯怯的。

第五十六章 哈哈,缩头乌龟?

“一亩地能收成两石麦子,可是要把这些麦子收回来,不知要拉多少次秸秆。”张琰说,“秸秆要一直从地里拉到村子垛场,接下来,把一捆捆带着麦穗的秸秆铺开摊平,在拖拉机后面挂上碌辘一遍又一遍地碾,就和烙烧饼一样边碾边翻过儿,直到把秸秆和麦穗碾得稀巴烂,麦子才会裸露出来。”

“我只见别人收过水稻,从来不知道麦子是怎么生长和收获的。”胡宛如是个南方女孩,她从张琰的讲述中,正在聆听着另一个她所不知的世界。

“接下来就得把混在一起的麦壳和麦粒分离出来,这叫‘扬场’,是个技术活儿。村里有个大风扇,风扇扇起风时将混合扬起,就能把麦子分离出来。这就是农民一年的收成。”张琰说,“但紧接着又得等太阳最毒的日子,把小麦晒干,再一口袋一口袋装起来。”

“真不容易啊!经过这么多程序才能颗粒归仓……”胡宛如说。

“归不了。还要缴公粮哩,交够国家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要是麦子的品质不好,缴公粮人家还不要呢。”张琰说,“还是你们商品粮好,你们吃的粮食可都是我们种的。你们应该感谢我们,我们农民才是你们城里人的衣食父母。”

直到张琰把收麦子的过程全部说完了,胡宛如脸上那种被麦芒扎着的表情,才渐渐消失了。她说:“麦子原来这么来之不易,真是粒粒皆辛苦啊。”

“是啊,一想到夏收我的内心就颤抖,我对收种庄稼这样的劳动向来是恐惧的。”张琰说。

“不过农民种粮辛苦,我们厂里的师傅搞生产也不容易,要是造的武器不好,打仗时可就要吃大亏。厂里的生产区从来都不让我们这些孩子进去,但整个厂区里我经常能看到‘以厂为家’‘厂兴我兴,厂衰我耻’还有什么‘大干100天,敢叫日月换新颜’这样的标语,一看就知道是又要苦干加实干了。”

在瑟瑟的风里张琰和胡宛如聊得非常投机,他们就像无忧无虑的小鱼儿,会不知不觉地游到对方的水域,那是他们成长中不曾遇到的世界,那里有着彼此太多的期待和想像,那里又像似幻境中的神秘的王国,一次次吸引着他们的好奇心。

张琰早就忘记了要和赵波涛去阅览室的事。赵波涛和他的老乡也聊得不亦乐乎,打球、聊天……时间在美丽的校园里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每一秒都是那么的幸福。

“张琰,你现在还想你的初中母校吗?”胡宛如问。

“刚来学校时我真得很想以前的同学,我是在我们家乡后稷乡初中三(1)班上的学,同学们对我很好。拍完毕业照那天下午,老师给我们放了一个半小时的假,专门让我们到操场去聊天,说每个人的理想。老师说,不管哪个同学最后去了哪里,大家都要记住我们曾经同窗求学,将来要互相帮助,这张毕业照就是我们这辈子联系感情的纽带。”张琰说。

胡宛如没有插话,她的目光里流露着一种柔波,这种柔波全部洒在了他的身上。

张琰继续说:“我们班主任老师非常好,他希望每个同学都能考上中专,只要考上中专我们就成了商品粮,这一辈子就不用再种地,也不用修地球了。”

“修地球?”胡宛如问。

“就是在农村干体力活。我爸他们那代人都这么说,他们那时经常要平地修水库,就把这些劳动比喻成了修地球。”张琰说。

胡宛如看着他,认真地聆听着。

“我爸爸为了不让我长大了修地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阻止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我经常会被关进房子里逼着学习。爸爸和所有农民区别最大的就是,他从来不让我干农活,家里所有农活他一个人包了。”张琰说,“除非到了特别农忙时,我才会被放出来下地干活。村里人很少见我下地,就开玩笑说,今天秀才也来体验生活了啊!”

胡宛如想再听他小时候的故事。

张琰接着说:“我上小学五六年级时,经常会被爸爸关在房子逼着做作业,我哪还有心思学习?一个字都不想写。小伙伴起初还给我打暗号,一听到暗号我就拉开门,从门缝偷偷看看,要是爸爸在家里,我就只好跟缩头乌龟一样老老实实地把身子缩回房间。”

胡宛如开心地笑了笑说:“哈哈,缩头乌龟?有人自己把自己比成这样吗?”

张琰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他继续说:“后来,我找了个打发时间的办法,就在在本子上随便画些简单的花呀草呀什么的。噢,也画我们周王村小学,那是一座新盖成的漂亮的学校……”

“周王村?你们村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你们村的人姓周还是出过王?”胡宛如好奇地问。

“我们村这一带是西周王朝的发源地,周文王、周武王都住在那里。传说,有凤凰在附近的山上栖息和鸣叫,村后的山就被叫作凤凰山了。我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去山里玩。我们村的人不姓周,周文王也不姓周啊,文王姓姬,叫姬昌……我在房里待得无聊了,就拿出作文本胡编乱造写故事。”张琰说,“好在上初中后我遇到了胡老师……”

“胡老师?”胡宛如问。

张琰突然意识到胡宛如姓胡,他初三的班主任也姓胡。就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

“咦!你跟我们班主任是一个姓,都姓胡。看来,我跟姓胡的人还是挺有缘啊。”张琰笑了笑说,“胡老师很赞同我写作文,在我来咱们学校那天,他专门骑着自行车跑到我家,把一本作文书塞给我。他怕我走了,一时半会见不到。”

“他给你作文书干什么呀?”胡宛如不解地问。

“那是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书,里面有我写的一篇作文,名字叫《哪怕只给我一个支点》”张琰不无自豪地说,“其实,我在作文里写的也就是胡老师,是他给了我一个心灵的支点,他经常鼓励我一定要考上中专,说这样的话就可以一鸣惊人,一考定终身。”

第五十七章 好闺蜜

“你这么有才华?作文都编到书里面了。我最羡慕作文写得好的同学,我很喜欢看好看的文章,可是我写不好。张琰,赶紧把那本书拿来让我也学习学习。”胡宛如高兴地说,她的眼睛都在微笑,那双好看的酒窝淡淡地显了出来。

“前些日子,希望文学社到我们班发展新社员了,我很想加入,就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张琰说。

“他们也到我们班来了,我觉得能写文章的人都很有情怀。那个叫魏……魏什么的社长,一看就是个诗人,一点不像工科生。”胡宛如说,“可惜我没那本事。诶!你可以向希望文学社投稿啊,他们说如果文章写得好,就可以被发展成新社员,你的作文都被印到书里了,肯定没问题。”

“哪个同学不写作文?只是出版社把我的那篇作文印出来了而已。”张琰谦虚地说。

“上初中那么忙,你还有时间写文章投稿,真了不起。”胡宛如说。

张琰说:“那不是我投的稿,是班主任胡老师帮我推荐的。胡老师是师范学校毕业的,爱写文章,他一见谁的作文写得好,就会千方百计去推荐。胡老师说,其实,他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他说他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只是当了一名老师。他让我好好努力,将来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乒乓球霹雳乓啷还在空中飞舞着,酣战不休。同学们生机勃勃,生龙活虎,一眼望去颇有气势。

张琰看了看胡宛如接着说:“离开初中母校后,我才知道像他这样的好老师真得很难得,我语文一直学得好,这和他的教育和影响是分不开的。胡宛如,你没觉得吗?遇到一个好老师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胡宛如看着他,若有所思。脸上浮上了一丝淡淡的忧伤。她没有接他的话。

夕阳西下,冷冷的风从她身上掠过,她额头上乌黑轻柔的齐刘海,轻轻摇曳。

“你们聊什么呢,说了这么久?”这时,上次和胡宛如一起打乒乓球的那个眼镜女孩走了过来。

她个子不高,单眼皮,皮肤略微泛着点褐色,扎马尾辫。

“我们在聊怎么收麦子呢。”胡宛如轻轻甩了甩垂在脸颊上的秀发,不易被人察觉的忧伤消失了。她冲着她说。

张琰注意到眼镜女孩看他的目光有点严肃,她的目光里夹杂着对陌生男生的警惕和戒备,像警察审视小偷那样看着他。

张琰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我的好姐妹张思雨。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闺蜜,我们两家是世交。”宛如说着就轻轻搂了搂她的肩头,会心地笑了。

女孩目光里的警惕和戒备这才渐渐散去,变得寻常而柔和。很快,她的目光就从他身上移开了。

胡宛如挽着她的胳膊,冲着张琰说:“怎么样?羡慕吧!”

赵波涛把去阅览室的事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他也满头大汗水地跑了过来对张琰说:“你们怎么都不打球?该吃饭了,咱们回寝室拿餐具去食堂吧。”

“胡宛如,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叫赵波涛,是我们汽01班的‘赵博士’,兵器专家……”张琰说着说着连自己也都笑场了。

几个人寒暄了几句,张琰跟胡宛说了声“再见”转身要走,胡宛如赶紧说,“诶……”

张琰立即止步转身看着她。

胡宛如眨了一下眼睛,一波春水在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微微荡漾着。她赶紧调皮地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张琰冲着他笑了笑,灿烂明媚,有如一缕春风。他说:“我们下次见,下次来了我要跟你打球,比试比试。”

胡宛如莞尔一笑,嘴角浅浅的圆润的漩涡芙蓉出水般微微浮现:“别忘了带上你的书,《哪怕只给我一个支点》……”

冬天的来临很快就会宣告一学期的结束。天气一天天变冷,室外活动的人越来越少,洛明工业学校体育场上的草坪枯黄了,“草坪乐队”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再过两天就是1995年元旦,同学们都在忙碌地准备着班上的迎新年联欢会,这是94级同学离开故乡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自从张琰和胡宛如在乒乓球台前认识后,一来二往,他们便渐渐熟悉了,交往也随之渐渐多了起来。

这天下午放学后,辅导员乐迪给大家安排了迎新年联欢会的事情,让同学们分头准备,张琰没有表演方面的才艺,只选了一个小合唱的节目。再就是和孙娟、赵利阳一起办迎新的黑板报。他们一边比划着黑板报的版式,一边构思着这一期的内容。

其他同学都已经离开了,赵利阳站在椅子上,在黑板上画着版式草图。张琰有点心不在焉,他走到窗户跟前看着窗外,突然,想起他给希望文学社投过的稿子是不是已经泥牛入海?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音讯,他也没有被发展成社员?

外面越来越冷,天空渐渐飘起了雨夹雪,没多久,一粒粒的雪粒就变成了一片片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雪花在寒风中斜着拍打到窗户,一头撞在玻璃上瞬间就荡然无存,张琰心头不由得涌上一丝凄凉。

“张琰,你干什么呢?”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撞击着他的隔膜,张琰赶紧回头,只见胡宛如从后门走进了他们教室,冲着他走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就像一团火,白皙的脸上浮现着适度的笑。

“我正要回寝室,刚路过你们教室就看见了你,所以就进来了……”胡宛如说。

“辅导员让我们三个办迎新春的黑板报,这不,我们还正在犯愁呢。”张琰说着就把手里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粉笔扔进粉笔盒,然后拍了拍手,一团粉沫在空气里翻腾,朝四处扩散,扑向胡宛如那件漂亮的红棉袄。

胡宛如下意识地将脸侧了侧,轻轻咳了咳。张琰这才看见她那件漂亮的红棉袄的领子上还带着一个帽子,帽檐一圈缝着洁白的绒毛。

“哎呦!灰尘飘到你新衣服上了……”张琰急忙伸手去拍胡宛如的衣袖,不拍倒罢了,一拍,他手上五颜六色的粉沫全都沾染在她的衣服上了,留下几道花花的痕迹,像是被动物的爪子抓过一样。

第五十八章 你们是什么关系?

“咦!啧啧啧……你看你成天毛毛躁躁的,把人家衣服弄成啥了?“孙娟眼明嘴快,她一看张琰的这个动作就说,“你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太粗鲁了!别人把你的新衣服抹成这样你愿意吗?“

张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赶紧慌里慌张地又去拍:“我不是故意的。”胡宛如的衣袖上又平添了几道指头印。

“你这人,怎么还故意给人家弄?”孙娟说着就伸出手“啪”的一下,在张琰肩膀拍下一个掌印,他的肩膀上腾起了一层粉沫,同样是五颜六色。

见自己留下的掌印,孙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种狂放不羁的笑声让张琰觉得有些局促,有些无所适从,他一脸无辜地看着孙娟,就像是做了错事突然被大人震慑住的小孩,可怜的目光里既无奈又无辜,好不窘迫。

孙娟向来大不咧咧,这时已笑得直不起腰,一见张琰的这般表情和呆萌,就越发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睛都快流出来了。

赵利阳和胡宛如看见孙娟这样子,起先是摸不着头脑,孙娟又看看张琰,他俩一个笑得开心至极,一个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紧接着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人的笑投射到孙娟身上,她笑得越发的不可收拾,站都站不稳,顺势用胳膊肘去靠着站在椅子上赵利阳,赵利阳哪里注意到这个动作?他打了个趔趄,像触了电的猴子一样,双手在空里乱抓着,嘴里“嗷嗷嗷”地叫着,然后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神情惊恐,动作麻利。

赵利阳的衣服上也增添几道孙娟的抓痕。惊又恐中,他一脸无辜和无可奈何的表情,比张琰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边跺着脚一边说:“你搞什么鬼嘛?”

一波未来一波又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孙娟用手捧腹部,对赵利阳的恶作剧更让她的笑得忘乎所以,笑得直不起腰,她索性蹲在地上,笑了半晌才止住了。

“孙娟,我说你又犯啥神经呢?笑点未免也太低了吧?刚画好的一朵迎春花就让你摧残了。”赵利阳看着黑板上被划拉得乱七八糟的图案,当然没有好声气,他热潮冷讽地说,“你咋不上梁山去呢?那里的人都是你的兄弟,你到了那里就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了。”

胡宛如冲着张琰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都怪我,我还是赶紧离开吧。”

她一说完就赶紧离开了,识趣地离开了。

张琰赶紧走出教室。胡宛如已朝楼梯后走去,红棉衣帽子一圈镶着的长长的洁白绒毛,一晃一晃,跟水草一样柔美地轻轻摆动着。

张琰冲着胡宛如的背影说:“外面下雪了,你把帽子戴上。”

胡宛如转身冲着他微微一笑,从身后揽起帽子戴在头上,一圈的圣洁的长长的白色绒毛,将她的脸围了一圈,就像一朵盛开的白莲。她那浅浅的酒窝里荡漾着幸福。

张琰回到教室时孙娟已止住了笑。没等他开口孙娟就问:“你女朋友走了?”

张琰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灼热。像是被灌下了辣椒水,这种灼热是从内心升腾起来的。

“你胡说什么?她是我们一年级的同学。”张琰说。

孙娟双手叉腰睨睥着张琰,张琰倒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噢!同学啊?这个同学似乎很关心你啊?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老实交代!”孙娟个子不高,脸盘大,那双跟牛铃一样大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力量,甚至,充斥着一种野性。

她双手插腰,故意摆出一副审讯犯人的姿势,也用审讯犯人的口气问。

“哎呀!你别瞎想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是同学。你们的思想也太复杂了吧?”张琰不想跟她解释什么,他觉得自己最怕的就是像孙娟这种泼辣的女生,有时,这种女生往往还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甚至,从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劈头盖脸地揭发别人,让人尴尬、让人慌乱,让人招架不住。

张琰说完,就从粉笔盒里取出几支粉笔,在黑板上写着“新年寄语”几个字。

“哎!不对啊。你们也不是老乡,你是北方人,她是南方人……”孙娟还在琢磨着探究着。

“你咋知道人家是南方人?”重新站上椅子的赵利阳问。

“你咋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你没看人家女孩长得多漂亮,皮肤那么白那么嫩,眉毛那么黑那长……”孙娟回忆着刚才的一幕,仰着头对着椅子上的赵利阳说。

“荒唐!哦,就南方女孩长得漂亮?凭这一点你就能下这样的结论?我看你将来肯定不能搞侦察工作,太武断了,弄不清敌情就下结论,要是将来派你去搞侦察的话,那可会误国误民啊。”赵利阳打趣地说。

“去你的。我才不搞侦察呢!我们只管造汽车。”孙娟撇撇嘴说,“刚才我才说了一半,还有就是,那个女生一听就是南方口音,你看看她那长相,啧,啧,啧,‘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啊!”

“你还懂得蛮多得嘛。这是什么诗,我怎么就不知道呢?真没想到你这工科女要是文绉绉起来,也是满腹诗词啊。”赵利阳说。

“去你的!别嘲笑我,我哪懂这些肉麻的诗呀、词呀、文章呀什么的,这句话我是从陆贝贝的初中留言册上看到的,是她初中母学校的一个男生写给她的留言。那天她在寝室里翻出来了,被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孙娟说,“估计那个男同学一直喜欢贝贝呗!也难怪,谁叫人家天生丽质呢?”

“就说么,你啥时还从孙二娘变成了李清照?”赵利阳拿她取笑,站在椅子上边修复着刚才的那簇迎春花,边俯视着她。

“去你妈的!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孙娟说着就咬着牙一脚踢向椅子。

“哎!哎!哎……”身体单薄的赵利阳跟一只落架的山鸡一样,伸开双臂想保持平衡,可他晃了几下,最终还是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手里的粉笔撒了一地,到处都是摔断的粉笔头。

赵利阳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嘴直喊哎呦。

第五十九章 早熟?

“哼!活该!我告诉你,侮辱女生是要付出代价的。今天这板报你们自己看着办去,两个大男生干个活还得叫个女生陪着,像个什么样子?一点都不知道发扬风格!”孙娟说完这话,居然拂袖而去。

张琰心里暗暗发笑。

汽01班哪个学生不知道孙娟生性泼辣,本来今天她是冲着张琰调侃,不想却被赵利阳摸了老虎屁股。张琰想着想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突然担心她万一没走远,就赶紧憋住笑声追出教室,见孙娟正朝楼梯口走去,他才松了一口气,故意装腔作势地冲着她的背影说:“外面下雪了,你把帽子戴上。”

不想,孙娟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来,目光像利剑一样刺来。她冲着张琰骂道:“去你的!别假惺惺的啦!你还是把这话留给你那个女朋友说吧。你看清楚了,我的衣服上可没帽子!”

张琰脸上的笑被浇灭了。他冲着孙娟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我咒她一下楼就被滑倒,摔她个四脚朝天!”

“这个母老虎咋比武军强的脾气都大,等会笑,等会闹,性子咋这么野哩!”赵利阳揉着屁股走上前来。

“谁叫你招惹人家?教官那么厉害都不敢在她跟前造次,你有解放军厉害?”张琰手里还拿着粉笔,就用手背拍了拍赵得阳的胸脯,冷笑一声说。

“诶?不对呀,今天明明是孙娟开你和那个女生的玩笑,咋把我给扯进去了?她凭什么把我从椅子上踢下来?”赵利阳愤愤地说。

张琰笑了笑,有点得意。

突然赵利阳又问张琰:“‘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这是谁的诗?我怎么都没听过?看来那个陆贝贝还是挺有学问的嘛!”

“不是她有学问,是给她写毕业留言的那个男生有学问。”张琰不屑地说。

“难怪呢,原来自古才子配佳人啊!”赵利阳笑着说,“咱班就这一朵班花,居然在初中时已经遇上了多情少年。诶,你上初中时有没有女孩喜欢你?”

张琰没有理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走到黑板跟前,又拿起粉笔准备在“新年寄语”下面写字。赵利阳赶紧跟了上来嬉皮笑脸地说:“张琰,你说古代的女子有这么漂亮么?‘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瞧瞧你这样子!”张琰轻蔑地看了看他说,“这是南北朝诗人何思澄《南苑逢美人》一诗的句子,光这两句还不算最美,后边还有两句呢: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

“我的天啦!你跟陆贝贝以前那个才子男生一样,也是个多情少年,原来你们都是早熟啊……哈哈……”赵利阳说,“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我咋就不知道呢?我们都上同样的学,我怎么就只知道李白杜甫,这个诗人我都没听过?”

“我以前也没听过。这是我从课外书里看来的。”张琰说,有句话叫做‘拜倒在石榴裙下’,这个你总听说过吧?”

“听说过。”赵利阳说。

“我也是听说过这句话后,不太明白意思,就从课外书里去找这话的出处,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典故。当然也就知道了这首诗。”张琰说。

“‘拜倒在石榴裙下’还是个典故?”赵利阳说,“我还以为石榴裙是一件衣服呢。”

“没错,是衣服,就是一件裙子。典故就是由杨玉环特别喜欢穿绣满石榴花的彩裙而引发的。”张琰说。

“什么故事,讲讲,给咱们讲讲。”赵利阳说。

张琰说:“有一天,唐明皇召群臣共饮,便让杨玉环献舞助兴。可杨贵妃端起酒杯后向皇上耳语道,这些臣子大多对她侧目而视,对她不恭敬,她不愿为他们献舞。唐明皇立即下令,所有文官武将见了贵妃一律要使礼。然后,众臣凡见杨玉环身着石榴裙走来,都下跪使礼。这就是‘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典故。”

校园上空的雪花一阵急过一阵,杨柳飞絮般纷纷扬扬撒落下来,树上、房上、草坪上,到处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同学们瑟瑟缩缩的在雪地里穿行,边走边看着一个个从天而降的小精灵。

有的同学伸出手臂让雪花落在掌心,有的同学仰面闭目,微微张开嘴巴吐出舌头,想尝尝这个童话一般的冬天的味道。这些小精灵飞舞着,无声地嬉闹着,倏的一下,刚一落到舌尖就不见了踪影。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芮浩浩独自来到学校乐队,调试着他那把心爱的吉他。新年到了也就意味着他们毕业离校的日子又近了。

四年前,他不知多少次憧憬着自己毕业的那一天,想像着自己走上“国家干部”岗位时会有多么的神气,那一刻他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兵工人,才能真正走进国防的行列。

但他现在不再这么想了,他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假,将是毕业班学生在洛明工业学校度过的最后一个假期,下学期开学后再在学校待100多天,他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

而他心里还有太多太多的不舍……

偌大的校乐队房子里空空荡荡,一种忧伤环绕在芮浩浩周围,乐队里每一件心爱的乐器,都见证着他四年来对校园生活的热爱,见证着他的多才多艺。外面雪花在飞舞,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准备迎接新年,而他心里却一片纷乱。

芮浩浩拨弄着吉他的弦,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还有雪中嬉戏打闹的同学们,突然,一行清泪水滑落下来,掉在吉他上。

去年那个飘雪的日子跟今天一样,把校园装点成了童话一样的世界。那时,校园里纷纷扬扬飘洒着的雪花,雪花漂亮极了,跟柳絮一样轻柔,像棉花一样绵软。

那天下午,他和黄蓉做完节目后一起走出广播站,校园被笼罩在一片圣洁当中,美丽的象牙塔成了童话的世界,同学们尽情地享受着这些可爱无邪的小精灵带来的惬意,整个世界静了下来,伸出手就能够到幸福。

“哇!好大的雪啊!真是太漂亮了。”黄蓉说着就做了个深呼吸,轻轻闭上眼睛,仰面朝天,用她那温热的脸感受着这个童话的世界。

第六十章 冲动是魔鬼

那天,黄蓉穿了件白衣羽绒服,她站在雪地里,仿佛是和这些飞舞的精灵一起来到人间的天使,她伸开修长的胳膊,脚下在轻轻地旋转。

芮浩浩的目光被胶粘在了她的身上,他痴痴地盯着她,一动不动,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淌,心怦怦跳个不停。

飘飘的长发,纤长的手指,明亮的眼睛……在这个纯洁的冰雪世界里,黄蓉身上的每一处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宁愿做一个微不足道的细小的金属,哪怕是铁屑、钢粉……恨不得立刻就被她牢牢地吸引过去,粘连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他愿意低到尘埃里去,在尘埃里,跟她仰面朝天看着雪白的精灵一样,仰面看着她,看着这个美丽圣洁的天使。她分明就是一朵花,绽放在圣洁的世界里。

“蓉儿……我……”芮浩浩再也按捺不住埋藏在心里的话,他走到黄蓉跟前说。

“浩浩,怎么啦?”黄蓉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脸却一片绯红。

“我……蓉儿,你也知道,从二年级的时候,我就喜……”芮浩浩说。

“喜欢冬天的人都是有艺术细胞的人,你也不例外。”黄蓉说,“你的艺术细胞比别人的更多,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音乐人……咯咯。”黄蓉说。

“蓉儿,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难道你不知道吗?这几年来……我想……”芮浩浩结结巴巴,突然有些语无伦次。

他认真地看着黄蓉,目光如炬,像要是把她融化。这种目光坚定而执着,热烈而炽热,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灼伤。四目相遇,黄蓉脸上闪过一道火辣,她赶紧将目光移开。

整个世界安静而美丽,两张青春逼人的脸相对着,圣洁的雪花在浪漫地飞舞着。

“蓉儿……”芮浩浩说。

没等芮浩浩说出来,黄蓉就赶紧说:“浩浩,你说这雪多美啊!今天我们都应该早点回去,这会,一定有同学去体育场堆雪人了。你还记得不?去年下了一场雪,体育场一下子就冒出了几十个雪人,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还有点军队方阵的气势呢,都快比得上兵马俑了。”

芮浩浩没有回应,也没有接她的话。

雪花依旧在他们之间飞舞着,黄蓉额前的空气刘海上积着薄薄的雪,跟头上的雪花连成一片,像是笼着一层白色的纱。

“蓉儿,你真美,像圣洁的新娘!”芮浩浩说。

黄蓉脸上一下了泛起了红,白皙的脸迅速染上了粉粉的桃色,那双明亮清丽的眸子里荡漾着清澈的湖水,两只乌黑乌黑的眼珠就是一对黑葡萄,在湖水里忽左忽右,轻轻地游动着。

黄蓉有点慌乱地赶紧将目光移向远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给校园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屋顶上、大树上、枯死的花花草上,还有路边那些排水渠的沟沟坎坎上都覆盖着白雪,连成一片,像是画家一气呵成的巨幅作品,完美至极。

“浩浩,你看见了吗?今天的校园多美啊!我们在一起做节目快两年了,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你的艺术细胞总比别人多,跟你一起做搭档我很高兴。”黄蓉说。

芮浩浩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同为主播的他似乎比任何人都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她内心喜怒哀乐的暗示,也是心情阴郁或者灿烂的投射,她的快乐和忧伤,都会从或高或低,或轻柔或沉重的语气流露出来。

“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完美的人,这种完美就像眼前的雪景一样,需要我们好好地欣赏,用心去感受,我们谁都不能破坏它。这么美丽的雪一旦融化了,就会看到脏兮兮的屋顶,光秃秃的树枝,枯死的花草,还有那些沟沟坎坎。”黄蓉转过身对芮浩浩说,“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蓉儿,可是我……”芮浩浩的话没有说完,黄蓉就把一根细长白嫩的食指竖在他的面前,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脸上泛起了一种毅然决然的表情。

“浩浩,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需要我们学会欣赏,欣赏不是亵玩,是一种高尚的品质,不是每个人能做得到,但我希望我们都能努力做到。不管我们是毕业了,还是若干年后校庆时重逢了,我想,我们都会记住今天这场大雪,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现在更圣洁的景致吗?”黄蓉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一道长长的白雾,有种由内而外的释然。

“蓉儿,可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你知道吗?每天做节目时,看着你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地对着话筒时,我的心都会融化。几年来,不光是你那优美好听的声音时时在我耳边响起,你的一举手,一投足,也时时在我心里。你没觉得我们是最好的搭档吗?我们那么默契,那么会心……”芮浩浩说。

“浩浩,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都知道。”黄蓉打断了他的话,她瞥了一眼周围的景色,又将目光落在芮浩浩身上。

雪花飘在芮浩浩略显单薄的身上,在一片圣洁的笼罩下,他的脸庞似乎越发的干净俊朗,眉目也越发的清秀。他静静地期待着她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做了这么长时间的节目,我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也远比其他同学长,这也是我在洛明工业学校很庆幸的事。我们是工作中最完美的搭档,是黄金搭档。浩浩,既然我们是这么好的搭档,那我们都好好珍惜它,好吗?”

芮浩浩静静地看着黄蓉,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雪花漫天飞舞,这里就是一个童话的世界。

“童话就是童话,童话不是现实,童话之所以美丽,就是因为它归根结底还是童话。我一直很佩服你们男生的魄力,我想,你也应该是有这种魄力的人。保存过去的回忆也是需要魄力的。冲动是魔鬼,难道你没听说过吗?”黄蓉伸出手轻轻地拂去芮浩浩衣袖上的雪,又吸了一口气说,“走吧!雪地里待的时间长了会感冒。”

第六十一章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说完,黄蓉就踩着雪咯吱咯吱向前走去,一步三滑。芮浩浩却成了一尊神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黄蓉微微回头,她从余光里看到,头上顶着厚厚一层雪花,伫立在原地的芮浩浩。她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径直朝女生公寓走去。

黄蓉的心里早已打翻了五味瓶,一种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觉,迅速从内心升腾,她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在她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也从未品尝过。她觉得她的心在狂热地跳动着,不,是躁动着,杂乱无章地躁动着。

走着走着,一股热泪就从心间涌了出来,那双荡漾着湖水的眸子里,顿时泪水涟涟,是激动、是后悔、是兴奋、是惊愕……

又是一场雪,又是圣洁的象牙塔。

校乐队的窗户一点点模糊了,芮浩浩的整个世界被淹没了。黄蓉说得没错,她说过,这种完美就像现在的雪景一样,需要好好地欣赏,用心去感受,谁都不能破坏它。

芮浩浩抹了一把眼泪,往事就跟窗外胡乱飞舞的雪花一样,在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着。他不知不觉地弹唱起来,在歌声里泪水又一次止不住地流……

空空荡荡的乐队里冷冷清清,伤感的歌声在房子里回旋: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的太慢/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迎新年联欢会举行完的第二天,全新的1995年便开启了。在许多人眼里,阳历年算什么年?农历春节那才叫年!但张琰对这个元旦却久久不能忘却。

这一天,在洛明工业学校大门内的橱窗里,巨幅展板上新一期的“希望园地”跟全校3000多名师生见面了,这是一期专门针对新生和新年创办了《放飞激情让青春在工校燃烧》的文学特刊。

让张琰兴奋不已的是,在这期展板上发表了他的一篇文章,他站在展板前隔着透亮的橱窗玻璃,把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心就会咚咚咚地狂跳一阵子,特别是看到“汽01班张琰”这个署名时,心里就会涌出一股热流。

那是前不久,希望文学社在新生中宣传《希望》杂志,并发出吸纳新社员启事后,他写的几篇文章中的一篇,就是他塞进文学社门缝里的稿子。

高兴的事儿总是扎着堆来,新年过后的第二天下午,希望文学社向各班发了新一期的《希望》杂志,油印杂志所带着的墨香是最芬芳的气息。“张琰的文章登上杂志了!”孙娟第一个看到署着“汽01班张琰”名字的那一页,就跟被蝎子蜇了一样,大声叫嚷了起来,边叫嚷还边站起来挥舞着《希望》。顿时,同学们一窝蜂似的飞了过去,将她团团围住。

孙娟就像原子弹一样给爆炸了。“你们都是土匪!土匪!”她从人群中站了起来,拍着桌子骂道,“连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跟女生抢东西,你们还要不要脸?”

在一片哄闹声中,这群蜜蜂立刻四散。那本《希望》已是皱皱巴巴,封面就像被抓破了的脸,伤痕累累,静静地躺在孙娟的桌子上。文学社给各班都发了两本杂志,另一本《希望》在陆贝贝手里,孙娟这么一叫嚷,也便没人去抢陆贝贝手里的杂志了。

“看!什么是活该?这就是!好端端的,没事居然招惹二娘,别以为孙二娘是盏省油的灯?”上次已经吃过亏的赵利阳小声对同学说。

“她就应该去十字坡开店,怎么跑到咱学校了?”孝文说。他的声音比赵利阳压得都低。

《希望》被孙娟过目之后,才渐渐在教室里传开了。

赵波涛打开杂志后,迫不及待地翻到署着张琰名字那个页码,他居然高声地朗读了起来,同学们的目光自然地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踏着秋的节拍,一个追梦少年从平原大地姗姗而来,翻过书生,越过题海,跟天南地北的学子相会在这里。梦想在心里萦绕,激情在胸膛澎湃,这里,又将是一个新的起点,像刚落地的娃娃,一切都是新的,充满生机,生气盎然……我知道,我所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国防,我们怎么样,中国国防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样,中国兵器也就怎么样……”

顿时,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哎呀!张琰这么有才!”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武军强说,“这是胡萝卜拌辣子尝到出了味儿没看出来啊!”

张琰投的两篇稿子都发表了,他的心里美滋滋的。很快,希望文学社专门到汽01班通知他,他成了希望文学社的新社员。文学社会将举行入社仪式,叫他到时去参加。

小学三年级时,他的作文第一次被老师当范文朗读,而这次,他的文章将被来自全国各地的3000多名师生看到。一想到这里,欣喜与欢愉像柔柔的细藤,从张琰心间慢慢往上爬。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在实验楼二楼一个百余平米的文学社里,简单的新生入社会议正在召开。

“结合希望文学社的章程,经过各位编辑和社委会同学的筛选和讨论,你们12名新生,从今天起,将正式成为希望文学社的新社员。欢迎你们!”在文学社办公室里,社长魏一涛用浑厚的声音说。

顿时,现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魏一涛是三年级学生,话不多,也不苟言笑,瘦瘦高高的身上散发着一身的诗意和淡淡的才气,也话是话不多的缘故,在他身上表现出了成人的冷静与成熟。他是工科学校里典型的文化人和知识份子,是名噪全校的校园诗人。

“文学社是学校的一片净土,也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和兴趣聚集地,不论你们来自什么专业和班级,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大家庭。你们以后就是《希望》人了……”掌声再一次响彻办公室。

第六十二章 小情小爱?

社长脸上并没有笑容,一身灰色的中长款外衣,与他高挑的个头格外搭配,他整了整气派的大翻领继续说:“离开故乡,从现起你们已经是大人了,写的东西不能再叫‘作文’了”。

“那叫什么?”张琰怯怯地问。

“稿子。”社长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全国大中专校园里无论是文科、理科、工科、医科都在读萨特、尼采、弗洛伊德、书本华。到处都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氛围,许多文学青年在汪国真“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比没比人更高的山”的哲理诗名中,激荡着热爱生活的情怀;在三毛“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每想你一次,天上就掉下一滴水,于是形成了太平洋”的意境里,想象着爱情;在席慕容“如果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那为什么,它会错的那样美丽”的诗句中感受着忧伤……

还有琼瑶、亦舒、海子、北岛、汪国真……他们的经典美文和名句,被同学们口口相传,优美的句子经常会通过广播站播音员或甜美,或婉转,或浑厚,或磁性的音质播诵,校园里充满诗情画意。

“以后大家要互帮互助,新社员要多向老社员学习,多写稿子,写好稿子。希望你们能在《希望》杂志上留下自己浓抹重彩的一笔。那将是青春壮丽的一笔,不负韶华的一笔。”魏一涛说,“我们对稿子的要求是宁缺毋滥,一定要在校刊上发表出最好的作品。当然,咱们文学社的指导老师还会给我们把关润色。”

新社员们互相看了看,顿时觉得人生有了方向。也就是从那时起,张琰对这位社长开始崇拜,崇拜他的文笔,崇拜他的学识,崇拜他的个子,崇拜他走路时不紧不慢的节奏感。

“你们加入文学社很有意义,工科学校搞文学的人不多,前几届的学哥学姐回校作报告时说,现在企业并不缺一般的技术干部,而是缺少能提起笔杆子的毕业生。”魏一涛说,“文学社是你们锻炼的场所,希望大家多看书,不要浪费时间。我们和其他未入社的同学们一样,没有什么特权,学校的纪律一定要遵守,不能谈恋爱。”

张琰的眼睛一直盯着社长,目光跟着他那很少的肢体语言移动着,他也不知脑子里怎么会突然浮现出他?

他,跟魏一涛一样又瘦又高,但毫无读书气质,长相也极度丑陋:大猩猩似的脸,上腭长下腭短,下腭前凸,歪歪斜斜的牙齿积满了牙垢,一说话,口臭和唾沫星会一起喷出。他叫吴强,是张琰的母校后稷中学的毕业生。

张琰努力地不去想他,他觉得此刻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他,就是对眼前这位“校园诗人”的亵渎。

魏一涛讲完话后,主编和几位高年级的编辑,讲了一些社史和他们对文学社的感受后。接下来,便是新生社员的自由交流时间,大家都轮流作着自我介绍,气氛随之也渐渐活跃了起来。

这时,一位皮肤细腻白皙,留着短发的女生大方地说:“大家好,我叫常诗诺,是会计9450班的。非常高兴能加希望文学社,跟大家一起切磋写作,我没有太多的爱好,我的爱好嘛……是看书。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关照。”

常诗诺!张琰的神经像被什么东西突然触动,他赶紧将目光投向她,目光里不可抗拒地揉进了对她的崇拜。她就是广播里播读的“军训感言”《教官,你的背影是最美的风景》的作者,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张琰阻止不住自己的目光,就在她作自我介绍时,他的目光已将她打量了一番:

她穿了一件时尚的短款开襟上衣,蓝底白花图案安静而优雅,不是一朵一朵的小碎花,而是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开在藤上的风车茉莉。这些花儿不密不疏,不艳不娇,恰到好处地爬上了衣服。镶着银丝的细框眼镜,显现着浓浓的书卷气,说话时适度的动作和手势里,流露着从容与优雅。

“你喜欢看谁的书?”没等张琰开口,一个男生的声音传来。他瘦高个,很阳光,性格开朗。

“琼瑶。”常诗诺说。

“啊?看来,你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孩。”这个男生说。

男生如此直接的话,对常诗诺来说似乎有点突然,但她并没有辩解,只是蹙了蹙眉,似乎问他,你怎么能这么评价她呢?

“我不喜欢琼瑶的书,总觉得她把小爱情写得那么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一点都不爽快,不干脆。”男生说。

“他是谁啊?也不先做了自我介绍。”这时,新社员才意识到这个男生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大家并不知道他姓什名谁。

男生抱歉地冲着新社员笑了笑说:“对了,我忘了做自我介绍。我叫任建龙,能源29班的,美编,喜欢电脑。”

他的介绍很干脆,许多同学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赶紧补了一句:“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关照。”

也就在这时,常诗诺突然向任建龙展开了反击。她问他:“难道你没发现琼瑶也是一位温情的作家?母女情、父子情、主仆情、兄弟情,在她的书里难道还不让人动容?”

“她写的就是一些小情小爱,都是虚幻的。”任建龙说。

“人生本就是虚幻一场,可是,谁能让这种虚幻蕴含真情?你能说你流着泪看她的书时,你的眼泪是假的吗?”常诗诺说。

这时,任建龙也不知该说什么,先是挠挠头见新社员都在看着他,也便不甘示弱,想了想说:“我没看过她的小说。”

“没看过?那你怎么知道她写的是小情小爱?是婆婆妈妈,拖泥带水?”至始至终,常诗诺的语气都是那么的平和,如涓涓细流,就连对他观点的质疑,也是那般的和风细雨,娓娓道来。

谁也没想到,新社员第一次见面时突如其来的交锋,居然一下子拉近了大家的距离,新老社员也都参与进来,一起聊着当今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互相分享着文学带来的快乐。

第六十三章 遇到了最好的时代

在同学们聊得火热时,张琰把他从广播里听到的《教官,你的背影是最美的风景》这篇文章的感受,告诉了常诗诺,接下来,他俩又聊了许多文学方面的话题。

当晚晚自习课上,在文学社里畅聊文学的一幕时时会浮现在张琰脑海里,他跟牛反刍一样,一遍遍回忆着当时的情形,那是多么美妙的回忆啊!张琰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静谧的夜晚,教学楼上的灯光抛洒在枯黄的草坪上,长廊上枯萎的藤条交织着,牵绊着,在架子向前匍匐着,努力地昂着高昂的头颅。

张琰将目光移了回来,他铺开信纸提笔写到:

胡老师:

您好!好几个月没见过您了,甚是想念。

老师,我今天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加入了我们学校的希望文学社。今天,文学社召开了一个入社仪式,接下来还要给我们发《社员证》呢,那个证件非常漂亮,是翠绿色的,象征生命与希望,上面印着“希望文学社”几个烫金字,象征着文学社是个金字招牌,预示着从绿色的希望到金色的收获。

不过文学社的美编说,他们还要在《社员证》上盖公章,等下个星期才能发到我们手里。

这次,一共吸收了我们94级12名同学,汽01班只有我一个。我很高兴,我的两篇稿子都发表了。对了,老师,我们社长今天说了,以后我们写的东西不能再叫“作文”而是叫“稿子”了。

本来我在投稿那天,就很想把我申请加入文学社的消息告诉您,可那时我还没有通过,我就一直等着今天,我给自己发誓,只要接到新社员的通知,我就第一时间给您写信,今天我终于如愿了。

离开咱们后稷中学,我更加感受到您和我们三(1)班所有老师为我们的辛勤付出,在中专学校里老师不怎么管学生,学习和生活主要靠自觉,这里的学习压力比以前小多了,每一天都不累。一天三顿饭一顿不落,我觉得我都长胖了。

老师,我今天能加入文学社,还是您对我的鼓励,在初中的学习中,您每天都要求我们练习一个小场景的写作,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让我们写。当时,我还在背后埋怨过您呢,现在看来,那是您在锻炼我们文字表达的基本功,是在练习我们写作的结构。

老师,您还记我临走时您告诉我的那句话吗?您说,中专学校里的社团组织很多,让我一定要发挥写作特长,将来用我的笔记录这个伟大的时代……老师,您说您的梦想是当作家,想出一本记录你们那个时代的书,您还说,恢复考试制度是你在你们那代人青春岁月里,永远也抹不去的光耀千秋的幸事,你说你们遇到的最好的时代,值得用心去书写这个时代……

老师,我觉得我跟你一样,也遇到了最好的时代,我会记住您的话,好好努力,将来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学生:张琰

1995年1月4日晚

给胡华贵老师的这封信写完了,张琰的思绪也随着他对往事的追忆,再一次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

在张琰的记忆里,父亲张有志对两件事情的兴趣很浓,一个是唱秦腔,从小到大只要遇到村里过节逢庙会,只要有戏班来村里,他都会跟戏班里的演员打成一片,跟他们切磋唱腔。父亲对秦腔有着深入骨髓的爱,从张琰能记事的日子起,父亲从来都是戏不离口。

父亲另一件兴趣很浓的爱好就是读书看报,家里那些泛黄的书,父亲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他在学校教一正一副两门课,正课是数学,副课是音乐。可是,他看的大都是《古代汉语》《近代文学》等书籍。阅读是父亲长期以来的习惯,这种习惯影响着张琰从小都喜欢看报。

张琰还没上小学以前,父亲从学校带回一撂旧报纸准备糊墙,报纸刚拿到手里,他就学着父亲的样子圪蹴在地上,展开一张报纸看。蹲着蹲着他就蹲不住了,稚嫩的身子摇摇晃晃,最后索性“扑嗒”一下,靠着一堆粮食袋子盘腿坐在地上,小小的脸蛋和身子被报纸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时,妈妈奚秀红急急过来一脸惊慌地问:“琰琰呢?琰琰去哪儿呢?你见琰琰了吗?刚才他还跟我在厨房呢,我刚去了趟柴房他就没了影。”

“什么?琰琰不见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张有志赶紧放下报纸,起身欲出去寻找。

这时坐在地上的张琰“哗啦”一下放下报纸说,“我在这里。”爸爸妈妈循声看去,在一堆粮食口袋旁边看见了张琰。

“你咋在这里?一声不吭吓死我了!”妈妈赶紧上前,一把扯下挡在他脸前的颠倒着的报纸。“你跟着捣什么乱?报纸都拿反了,还看什么报?”

张有志见儿子居然一本正经,认真地看着报纸,不由得发笑。他走上前把张琰手里的报纸颠倒了方向,摸着他的小脑袋说:“报纸是这样拿的,最上面的大字叫报头,报头就应该在上面,就跟人一样头在上脚在下,明白了吗?”

此刻离第一节晚自习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坐在洛明工业学校汽01班教室里的张琰正拿着一份报纸在看,想起自己小时候邯郸学步装模作样看报纸的情形,不禁微微一笑。然后,他将目光移向一篇标题为《三峡工程正式开工》的报道

1994年12月14日,举世瞩目的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正式开工。

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经过长达40年的论证,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批准,又进行了近两年的施工准备,具备了开工的条件,中央决定三峡工程正式开工。

三峡工程是一项具有防洪、发电、航运等巨大综合效益的工程。长江洪水一直是中华民族的心腹之患,三峡工程是解决长江中下游洪水威胁的诸多措施中的一项关键性工程,可以防止荆江两岸发生毁灭性灾害,减轻对江汉平原、洞庭湖地区和武汉的威胁,提高长江中下游的防洪标准,意义十分重大而深远。

宏伟壮丽的三峡工程巍然屹立在中国的大地上,她向全世界证明: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建设好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水电工程,三峡工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第六十四章 “赵博士”可不是浪得虚名

看着激昂的文字张琰心潮澎湃。他不禁拍案叫好,随手“啪”的一声将报纸拍在桌子上:“太厉害了!我们的国家真的了不起!”

同桌缑立本被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把人吓了一跳!”

“你看!三峡工程开工了,太了不起了。”张琰说着又把拍在桌子上的报纸拿起来,他找到那篇报道,指着两行字念道:“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建设好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水电工程,三峡工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开工啦?真的?”缑立本抢过报纸看了起来。这时,赵波涛和钱磊也凑了上来。

“还没来咱们学校以前,我们初中政治课老师成天说咱们国家要建设三峡工程,他说,在时政题里肯定会考有关三峡的题,还给我们准备过复习资料呢。”赵波涛说,“果然,我的中考题里考了这道题。”

“那当然,像这种重大工程、重大外交活动,还有重要的体育赛事,肯定是时政必考题。参加完中考试,我觉得我都可以当老师了。”钱磊说。

“中考前,我们学校的早读课是各科老师的必争时间,以前是前半节读语文,后半节读英语,后来,政治老师要求大家腾点时间读政治,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不答应,好像还找到了教务主任。后来,我们就把早读分成了三个部分,最后一部分腾出十分钟读政治,主要是背时政题。当时,我就背过三峡工程的题……”赵波涛说。

“是啊,是啊!我们学校那时也是这样,每门课的老师都想让学生背自己课的内容。除了这三门代课老师,数学老师让我们背公式,物理老师让我们背概念,化学老师让我们背元素周期表。最多的时候,在一节早读课上居然来了四五个老师,后来,学校教导处专门把每周二的早读课让给了数理化。”钱磊说,“我们当时也背诵过三峡工程的时政题,不过中考时好像没考。”

“那时还没有开工建设只是想法和计划,所以才没考。”张琰说,“没准,今年的中考会出这道题。”

“只可惜我当时花费了很多时间,把这些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赵波涛说着就背了起来,“党中央三代领导集体倾注了大量心血,1953年,***乘“长江舰”亲临三峡视察,并先后6次与有关部门研究三峡工程和长江水利建设问题;1982年,***对是否兴建三峡工程果断表态:“看准了就下决心,不要动摇!” 1989年,***到湖北宜昌视察,将兴建三峡工程这一关乎国家经济建设大局的工作,提上了议事日程……

“不赖嘛!真是倒背如流。原来,我还以为你的脑瓜子里装的全是国防知识,没想到你的知识面还很广。”钱磊拍拍赵波涛的肩膀笑着说。

“你才知道?”张琰说,“‘赵博士’可不是浪得虚名,他的学问渊博着呢。”

“那当然!咱可是从千军万马中闯过独木桥的人。”对他的赞誉赵波涛当仁不让,他自信而自豪地说,“国家正一天天强大了起来,咱都是将来的国家干部,到时,肯定也会参与到祖国建设中去,想想,多么幸福啊……”

“对!300个轮子的重型机械运输车还等着我们去造呢,我恨不得现在就毕业,去造这样的汽车。”钱磊目光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脸上浮现着对未来的憧憬。

“还造汽车呢?咱们连一门专业课都没学呢,造什么造?”赵波涛说,“赶紧去好好做你们的作业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钱磊冲着他会心一笑说:“对!做作业,赶紧做作业,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

“诶,博士!这期的《大国兵器》到了吗?”钱磊屁股一落到椅子上就问赵波涛。

“没带。在寝室。放学了你来拿。”赵波涛说着就低下头,翻开他们的课本《高等数学》做起了作业。

在第二节晚自习课上,缑立本还在看着课外书。看到高兴处他碰了碰张琰说:“有句话咱们都听过,可是,你知道这是在哪种情况下说的吗?”

“啥话?”张琰问。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缑立本翻开手里的书,把这句话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

“这谁不知道?***说的。”张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是在哪里说的这句话?”缑立本继续问。

“在哪里说的?”张琰觉得自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略微想了想说,“应该是在**上说的吧……上初中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也常对我们说这句话,他说,***的这些话是说给我们这些青年人的。”

“错!”缑立本斩钉截铁地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别胡蒙!”

张琰有点不好意,他问:“那你说说,***是在哪里说的这些话?”

缑立本把书又看了一遍说:“这句话是***1957年在莫斯科大学接见中国留学生、实习生时说的。那一年,是我国全面学习苏联中等专业教育,让中专教育在中国定型的第三个年头。当时,我国已建立了一套新的学校教学制度。要不然,我们国家就没有中专学校,没有中专学校,我们也就不可能坐在这里学习。”

缑立本说完把书合上,然后就翻开课本开始做作业了。一向不怎么惊人的缑立本,突然让张琰刮目相看。张琰心想,中专学生果真不一样,他们的自学能力居然这么强。

期末考试一天天临近,洛明工业学校每个班都转入了最后的复习阶段,尽管到了星期天,无论在教室、阅览室还有阶梯教室,同学们大都会抱着厚厚一沓书,紧张地复习,校园里弥漫着浓浓的学习氛围。

夏轩坐在教室里一页页翻着书,他翻着翻着就有点心不在焉,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个不停。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大都只吃两顿饭,有时甚至只吃一顿,晚饭时间还没到,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第六十五章 兄弟,S470上市了!

他干脆收拾完书桌朝子栎镇走去,他知道音乐不能让他填饱肚子,可是,他还是按捺不住,想去光阴的故事音像店,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专辑。

夏轩实在不敢再向家里要钱,要是爸爸知道他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买了吉他,买了磁带,肯定会收拾他。好在,再坚持几天就要放寒假了,回到家就不用再为吃饭犯愁了。他现在必须得计划着花钱,平均下来,每天的生活费不能超过2块钱,早餐油条和油炸花生米是什么味,他几乎都忘记了,午饭和晚饭全是4角钱一份的素菜。

他的伙食标准正一天天下滑,一天天地向赵波涛“两馍一汤”和“两馍一菜”的标准靠拢,有时,甚至还会比赵波涛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他和赵波涛最大的区别是,尽管他的伙食标准一降再降,但他从来不会珍惜剩在碗里的清汤和稀饭,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些残羹剩汤统统倒掉。

赵波涛每次喝水时都会把杯子喝得滴水不剩,有时他也会买矿泉水,会夸张地仰起脖子将瓶里喝个精光,直到瓶子里滴水不沾,才会它扔掉。而夏轩买矿泉水分明是为了润嗓子,咕咚喝那么一口两口就边弹边唱,最后就把剩下的矿泉水扔掉。

夏轩路过一家烧饼摊时,再也无法抗拒烙饼的阵阵香味,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摸摸口袋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啃了起来。

光阴的故事音像店这会没有顾客,瘦高白净的老板正翻看着印刷精美的音乐杂志,见夏轩来了就热情地招呼他。

“太不可思议了!今年4月才发行的《校园民谣1》,才到年底就发行了近60万张。”老板说着把杂志往柜台上一摊给夏轩看。

“真的吗?这么厉害!”夏轩一边接过杂志一边问,“这盘带子为什么这么火?”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学生?这盘磁带整版的音乐全都是北京各高校的在校大学生原创的,歌曲的旋律优美又贴近你们年轻人的心声,特别是贴近大中专学校的校园生活,光你们学校的同学就从我里买了将近50盘带子。”

“50盘?”夏轩非常惊讶。

老板诡秘地笑了笑说:“我估摸着这盘磁带肯定还会再出2,《校园民谣2》……”

“你咋知道?”夏轩问。

“你敢不敢打赌?这么好的市场,我要是唱片公司也会发行第二盘,第三盘……”老板自信地说,“你见过哪个民谣会这么火?以前《乡间小路》《橄榄树》《外婆的澎湖湾》《童年》这些台湾民谣也没有这么火。”

“摇滚音乐应该也不错,我们学校喜欢摇滚的人也很多。”夏轩说。

老板摸了支烟很惬意地点着,然后吐出一道烟雾。他说:“摇滚音乐还行,特别是几年前放了电影《摇滚青年》后,摇滚音乐也被很多年轻人喜欢。兄弟,演那部电影时估计你才上小学吧?”

“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我记不清了。当时我们看完这部电影,大家都是边走边唱回到家里的。那音乐那舞蹈简直是绝了。”夏轩眉飞色舞,把脖子左右扭动了几下,像是在跳迪斯科。

“兄弟,s470上市了!松下cd机s470……你知道不?”老板说,“日版机器,这货是个正经玩意,声音还是很不错的。成色好,读碟好,开防震没问题,带4种dsp音效。”

“真的?”夏轩问。

“嗨!我是搞什么的?”老板说着从夏轩手里夺过音乐杂志,把香烟叨在嘴里,在手里拍了拍杂志抿着嘴说,“乐坛有啥新玩意,有啥新鲜事,这里都会登的。”

说话间,香烟随着他不敢完全张开的嘴唇上下晃动着。

“那我得去商城瞧瞧……”夏轩就要转身离开。

白白净净的老板迅速从嘴里取出香烟,吐出一道烟雾说:“那玩意你买不起,穷学生,可别老跟人攀比,搞音乐是要烧钱的,别把你爸的钱不当钱。”

夏轩没有听完他的话,就大步朝子栎商城走去。

张琰和胡宛如虽然不在一个班,但他们却远比自己班里的同学交往得还要多,他们隔三差五会不约而同地来到乒乓球台前,一见面就,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赵波涛也常常会跟着张琰一起来打乒乓球。

没有这个球台,赵波涛和张欣然就不可能那么快认识,尽管他们都是西北老乡,但还是这个乒乓球台让他们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遇见。

从少年到青年,赵波涛的成熟是在一个瞬间完成的。这个瞬间,就是张欣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这天下午,赵波涛和张琰、胡宛如、张思雨还有能源28班的几名同学,正围站在球台两侧观战。突然,有个女孩从女生公寓轻轻地跑了过来,身轻如燕,聘聘袅袅,婀娜多姿。

“该谁了?让我也打会。”这个女孩叫张欣然,也是能源28班的,真是以鸟为声,她的声音很清亮。

湿漉漉的头发像乌黑的瀑布一泄而下,散披在肩。她似一只可爱的小鹿,站在那里,目光随着乒乓球的起落飞转而移动着,她的目光里不光有着女孩的温柔和妩媚,还有着隐隐的倔强和任性,一闪一闪的睫毛像是探询又像是关切。

“你去洗澡啦?看,头发都没擦干。”胡宛如走到她身边,一边玩弄着她那湿湿的头发一边说。

张欣然冲着胡宛如笑了笑,便低下头伸手去抖头发,犹如一只刚上岸的小天鹅抖动着翅膀上的水珠,她的脖子很长也很美。她似一株玉兰,恬静优雅的径自绽放,美得象一首抒情诗,随着被轻轻抖起的丝丝黑发,洗发水的味道淡淡散了出来,由里而外。

赵波涛的眼睛完全被吸引了,张欣然抬起头时他俩四目相对,赵波涛像触了电,赶紧把目光移开,他跟做了贼一样心怦怦直跳,从未有过的灼热一个劲地往他脸上蹿。

过了一会,赵波涛不由得又将目光投向她,偷偷地看着那朵静美的玉兰。

第六十六章 老乡见老乡

张思雨不经意间看见了赵波涛慌乱的眼神,然后就来到他跟前说:“赵波涛,我给你介绍一个老乡,想不想认识?”

前几次打乒乓球时,赵波涛已经认识了张思雨,张思雨的话打破了赵波涛的尴尬,他脸上的灼热这才渐渐开始消退。赵波涛不敢再看张欣然了,他觉得他那不是看,而是偷窥。她是一朵圣洁的玉兰,偷窥就是对她的玷污。

“你说的那个我老乡,是你们班的吗?”赵波涛问。

“你先别管是哪个班的,只说你想不想认识?”张思雨问。

“老乡见老乡,两眼眼汪汪。”赵波涛连声说,“想,当然想。男生还是女生?”

“还两眼泪汪汪呢,不会是两眼色眯眯吧。”张思雨说着就笑了起来,黑黑的脸上嘴角上扬。

赵波涛的脸“唰”地红了,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那抹因灼热而变成的红色,又被新的一抹红色给覆盖了。他出了一身汗,顿觉偷看张欣雨的一幕竟被张思雨尽收眼底了。

噢!原来她是故意来捉弄他的!

“你……”赵波涛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理亏,也便说不出什么。

“怎么样?爽快点,想不想认识?”张思雨上扬的嘴唇微微落了下来,一本正经地问。

赵波涛被她给搞晕了,他说起军事和国防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讲起兵器工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是,张思雨这么一笑一问,居然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会……不会是在骗我吧……”他在试探。

“哈哈……”张思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会是做贼心虚吧?哈哈。”

赵波涛一脸通红,如果脚下有一条裂缝他定然会钻进去。

“怎么,我只说给你介绍个老乡,你怎么就这么害羞?”张思雨见他这般样子,倒觉得有趣,但又怕玩笑开大了,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来,就说,“我要给你介绍的这位老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着,张思雨伸出手指指向张欣然。她指她时动作非常地软柔,小心翼翼的,像生怕惊动了她似的。

“你……”赵波涛觉得张思雨是从心戏弄他,从心伤害自己的尊严。他愤愤地瞅了她一眼,脸色变得阴沉,目光如锥子一般。

张思雨并没有发现赵波涛正用锥子似的目光狠狠地“锥”着她,此刻,她赶紧转身招手叫张欣然:“欣然,欣然……你过来,过来一下。”

“怎么了?”张欣然走了过来,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

“来,我给你介绍一个老乡,以后每年放假你们就可以一起坐火车回家了。其实,我不介绍你们早晚也会认识的。”张思雨说完又看着赵波涛说,“他叫赵波涛,也是你们黄怀省的。”

“你好,原来我们是黄怀老乡啊。认识你太高兴了。”张欣然又问,“你是黄怀哪里的?你是哪个班的?”

此时赵波涛才知道,原来张思雨是个热心肠,她并没有骗他。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美丽的玉兰一样的女孩居然还真是他老乡。

惊喜来得太突然。

赵波涛赶紧说:“我叫赵波涛,汽01班的。我家是黄怀省南安市的,不过我没在市里,是在安南南边的一个县上。”

“哎呀!真是太巧妙了,我也是南安市的。不过是在南安北边的一个县上,我们那个县很远,是几个省交界的地方。”张欣然说。

“哼!看你还不相信我?你应该感谢我才对。”见他们聊得很开心,张思雨说着还故意把脸凑上来,注视着赵波涛的眼睛。赵波涛不知这是何故,就微微仰了仰身子,下意识地躲着她。然后,张思雨又转过身子,端详着张欣然的眼睛。

“你看什么呢?”张欣然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我是在看你们有没有掉眼泪。”张思雨笑着说。

“掉眼泪?掉什么眼泪?”张欣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张思雨冲着赵波涛故意打趣地说,“哭啊!怎么不哭?是谁刚给我说要两眼泪汪汪的?”

张琰时常出现在乒乓球台前,他都记不太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大家打乒乓球时,胡宛如还会拿他开玩笑:“我给你当姐姐吧,叫姐!”旁边的同学听了就起哄说,“去,给你姐捡球!”

张琰频频出现在女生公寓门口的乒乓球台前,这也引起了王小玲的注意。

张琰一直很讨厌王小玲,倒不仅仅因为她是个胖墩,其实,他对她并不熟悉,张琰原本就不认识她,她是中考前一两个月才转到后稷乡中学的,她是个中考移民。

王小玲转到了三年级(5)班,三(5)班算什么班?三(1)班才是尖子班!王琰不愿意把这个移民考生当作真正意义的上同学,也不愿意听别人对他用“你老乡”这样的词来称呼她,他觉得考试移民就是投机主义,就是在钻空子,就是搞不正当竞争。

“张琰,你过来一下,我给你说句话。”这天,王小玲拿着几本书刚走进女生公寓,看到张琰和胡宛如正聊得不亦乐乎,就折回来找他。

张琰循声看去,见是王小玲,心里就不悦。

她正站在一颗树下等着他,胖墩墩的身体像个侏儒。张琰心里嘀咕着:“她找我干什么?还一本正经的。”

张琰看看球台前的同学们,极不情愿地朝王小玲走去。

“我每次回公寓都见你在这里玩,咱们来学校时,你爸爸在路上给我俩说,让咱们到这里后要好好学习,互相帮助,而你呢?却天天打乒乓球,这有什么好玩的?”王小玲显然是用大人的口气跟他说话,而且,还搬出了张琰的父亲。

“我哪里天天打乒乓球了?我就打过几次!再说了,这里又不是后稷中学,又不用再参加中考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脱离苦海,不用再像中考前那么累了,玩会又怎么样?”张琰说。

“你不能看人家,到时要是学不到东西,我们上这学还有啥用?”王小玲说,“那几个女孩我认识,她们跟我住在同一个楼层,人家都是从兵工厂来的委培生和定向生,她们跟咱不一样。人家上完学了都会回到他们厂里工作,身边都是亲朋好友,而我们做每一件事情都得靠自己。”

“那又怎么样?”张琰有些生气。他非常不喜欢王小玲说话的口气,也不喜欢她那胖墩墩的体型。

第六十七章 她是中考移民

“你爸是老师,你应该听你爸的话。”王小玲说。

“你凭什么管我?”张琰终于生气了,他愤愤地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要学习就去学啊,别站我面前浪费时间。我告诉你,我们只是一两个月的初中同学,你少指教我。”

“你……”王小玲一时被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张琰没想到王小玲居然这样扫兴,便转身愤愤地离开,重新回到乒乓台前,王小玲被冷冰冰地抛弃在那里。

寒气从地面一点点地往上冒着,王小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边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树没有一点生机,干枯的树枝就像一只只死鸡伸出的僵硬的爪子,有些吓人,有点恐怖。

王小玲犹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她的眼圈渐渐红了,眼睛里一点点盛着泪水,越来越多,就像河堤里迅速上涨的水位,上升,上升……突然一下子决了堤,哗地流了下来。她转过身时模糊的双眼里,又一次呈现着张琰和胡宛如两个模糊的身影。

她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朝女生公寓走去。

这一切被胡宛如看在眼里,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直到王小玲的背影消失在女生公寓的大堂里,她才将目光移向张琰。

“怎么了?”胡宛如问。

“没,没什么。我跟她上的是同一所中学。”张琰说。

“哦!原来你们是同学啊!”

“谁跟她是同学?她是个中考移民,是个考试的候鸟。”张琰不屑地说,“她是三(5)班的又不是我们三(1)班的。”

“你们不是同班同学啊?”胡宛如问。

“三(5)班算什么班?只有三(1)班才是尖子班,才是我们学校的王牌部队。能一直留在三(1)班的学生才是后稷中学学习最好的学生。”张琰说,“你看看,他们三(5)班才考了几个中专?许多只考上了高中。”

“你别小看人家,她明明不是跟你一样考上中专了吗?”胡宛如说。

张琰哑口无言,他想了一会才说:“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讲,王小玲不算是我们后稷中学的学生,只是移民考生。”

“她叫王小玲?这个名字还挺好记的。”胡宛如说。

“名字要那么好记干啥?我恨不得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你说她凭什么教训我?我打乒乓球怎么了?什么考试考试……这些年来我年年都考试,中考前几乎天天模拟考试,考试我早都考腻了。不就是个期末考试吗?有什么怕的?没听高年级同学说吗?‘六十分万岁,多一分白费’!都上中专了,还跟个初中生一样,她永远都长不大。”

乒乓球在空中飞舞着,在同学们的阵阵欢呼声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球台,远看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颇有沙场秋点兵的气势。中专的校园里永远飞扬着不可阻挡的青春。

过了一会,胡宛如又看了看张琰对他说:“马上要考试了,从明天起我们赶紧得好好复习功课,你老乡兼同学王小玲说得没错,玩物丧志。我可不愿意挂课啊。”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学习第一,考完试了有的是时间玩。”这时张琰似乎也不再生王小玲的气了,从胡宛如嘴里说出“你老乡”三个字时,他觉得并不像从别的同学嘴里说出来的那么刺耳。

“我祝你考出好成绩!”张琰郑重地说。

胡宛如点点头,微微地笑了笑。张琰心里泛起了涟漪,他觉得她就像跟他一起长大的村里的小伙伴,他们在一起总是那样的无拘无束,又是那样的亲切自然。

他们都离开了乒乓球台。张琰径直朝汽01班教室走去。

这个乒乓球台见证着他们的快乐、纯真、懵懂,这里让他们感觉着自己每一天的成长。时光像一股清澈的溪流,静静地流淌着,流过童年,流过少年,流到了他们青春懵懂的心田。

张琰和胡宛如一天天聊得越来越开心,他和张思雨也渐渐成了熟人。赵波涛动不动也要跟张琰去乒乓球台前,可他或多或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令他失落的是,张欣然十有**都不会在那里。

94级新生在远离家乡的第一次独自飞行中,体会着成长的味道,享受着每一缕阳光,聆听着青春的每一次脉动,也感受着自己的每一次心跳。

从乒乓球台回到教室时,这里已有十几个同学在认识地学习,张琰取出书,把这学期学过的内容从头到尾复习着。晚饭时间已经到了,教室里只剩下张琰和陆贝贝了。

许多同学从寝室来教室时,都会把餐具带上,这时,张琰拿着餐具正准备去食堂,见陆贝贝还低着头在看书,就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贝贝,走,吃饭去。”

陆贝贝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低着头。

“不会吧?这么专注,不就是个期末考试吗,你还以为你要中考?”他说着就走到她的跟前。

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的并不是书,她正在看磁带上的歌词的内页,耳朵里还塞着随身听的两个耳机。见张琰走到她跟前,她赶紧取下耳机说:“怎么了?”

“让我瞧瞧……”张琰从她手里拿过磁带盒里的内页,把印着歌词的那张折叠的纸找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这盘歌曲中的歌,都曾经是校园里的人和已经走了校园的人自己写的,每一首歌的后面,都有一个平凡美丽的小故事发生过,每一首歌都是他们自己的青春纪念,我们有一种冲动……

“这是谁写的?文字还挺有感染力的嘛。”张琰说。

“黄小茂。”陆贝贝干脆地说。

“黄小茂是谁啊?我咋没听过?我就只知道老狼。”张琰说。

陆贝贝看了看他,关掉随身听,将长长的耳机线缠在随身听上,她谈话的兴致立刻就上来了。

“这个人低调吧?他是一个资深音乐制作人,也是‘校园民谣’的发起者,《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也都是他捧红的。”陆贝贝说。

“原来他还是个英雄啊!”张琰感慨道。

“是啊!不是所有的英雄都在台前,他就是一个幕后英雄。”陆贝贝说,“你看到的那段文字,就是他在今年发行的《校园民谣1》磁带歌词的首页上写的。”

第六十八章 音乐梦想

张琰和陆贝贝正聊得开心,这时教室门开了。夏轩在商城逛了一圈,连s470的影子都没见,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子栎镇就算再大,在中国地图上标得再清楚,就算满大街都是师长政委,人人都是兵器专家,毕竟还是一个镇,一个破小镇!”别人还没开口,夏轩就满腹牢骚。

“哎呦!今儿个是谁招惹了我们的音乐人?怏怏不乐的……”陆贝贝将他打量了一下,调皮地眨了眨眼故意问。

“我把商城都跑遍了,也没找到s470……真是个破地方,要不是马上就要期末考试的话,我一定会坐车到洛明市去买。”夏轩说。

“什么s470?不会是ak47吧?这个镇子好奇怪啊,什么东西都是数字、编号、代码……刚来这里时,一个087就把我给搞晕了,后来,许多同学说起他们的厂子都是代号,什么734厂、893厂、987研究所……前段时间,赵波涛说什么e-8型电子侦察机,今天,你怎么又来了一个s470?”张琰一脸困惑地说,“我咋觉得我成天就生活在数字组成的世界里,难道工科学校就没有那么一顶点的诗词歌赋?没有那么一顶点的风华雪月?”

看着张琰的表情和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夏轩和陆贝贝都笑了。

“s470是松下cd机的一款新机型,纯日版。这绝对是个正经玩意,有4种dsp音效。”夏轩说。

“真的?”陆贝贝迫不及待地问。

“我骗你干啥?”夏轩说。

“机身是什么颜色?能开防震不?”陆贝问。

“能开。不过机身是什么颜色我也不知道,估计会是银色吧。”夏轩说,“松下的银色产品多。”

“你没见过?”陆贝贝问。

“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这个破镇子根本就没货……太落后了。s470在别的地方都已经上市了,可是,我把子栎镇的商场都跑遍了,连s470的影子都没见到。”夏轩说。

“就是!这地方太小了,什么东西都流行得慢,上次你能买到《恋恋风尘》应该都算是奇迹了。”陆贝贝说,“要是这会在我家的话,不出半个小时,我就能找到s470。”

“你别提了,就是上次那盘磁带,把音乐人给拖回了解放前,这段时间,都快把他给饿死了。你问他一天吃几顿饭?”张琰大不咧咧地说。

陆贝贝并没有注意到夏轩的脸“唰”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

“不会吧?一盘磁带就断了你的炊?那你还搞什么艺术?哪一个搞音乐的人不是用钱堆出来的?谁家里还没有几筐子磁带?”陆贝贝说着就侧身去看夏轩,这时,她才看见夏轩正低着头,额头的长发向前耷拉着,胖乎乎的脸上浮上了一团红晕。

“谁说是因为一盘磁带?”夏轩喃喃地说,“是吉他好不好?磁带……磁带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到夏轩这么失落,张琰意识到自己抛出这个话题是多么的不妥,然后说自己想去吃饭,寒暄了两句就赶紧离开了。

教室里只留下夏轩和陆贝贝两人了。

夏轩随意地坐在陆贝贝不远处的椅子上,此刻他们都沉默不语,静静地坐着,这里没有音乐,没有交谈,也没有声响,顿时安静的如沉寂一般,头顶一盏盏日光灯发着冷色的光亮。

“你真的没钱了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吗?”陆贝贝的问话打破了教室里的安静。

“我……我……”夏轩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真的把你这学期的生活费全都用来买吉他了?”陆贝贝又问。

夏轩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生活费哪里能够?我把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全都渗进去了。”

他们的对话又停止了。

窗外,树木像被剃了头的秃子,连一点毛发也没有,草坪上一片枯黄,风顺着路面平地刮起,会把一些烂树叶和沙砾卷起来,抛洒在半空。好一派萧条的景致。

陆贝贝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移到夏轩身上。夏轩低着头,手里正胡乱地折着纸。

突然,陆贝贝提高了声音说:“你厉害!宁愿饿死,都不放弃对音乐的梦想!你行!你真行!”

夏轩非常惊讶,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这种笑容就被一层阴霾所笼罩,渐渐地淹没。惊愕、困惑、迷茫、惭愧……各种表情在他脸上切换着,变换着。

“你说的是……是真的?”夏轩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当然是真的。”陆贝贝正视着他,用眼神告诉他,她的话的确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夏轩的思想一下子松驰了,他甩了甩头发,露出浓黑的眉毛。这时,他的眼睛里眨起了亮光。

“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音乐人,像老狼、高晓松那样,我要让全国人都能听到我弹奏的吉他,让他们都能听到我的歌声。”夏轩的目光渐渐移到窗外,他注视着远方,那目光一直朝远处延伸,向天际延伸。

他接着说,“到那时全国的人都会买我的磁带,都会哼唱我唱过的旋律。你想,那里,我应该有多高兴啊!”

陆贝贝认识地聆听着,也静静地注视着他。

她长着一双傲视群英的眼睛,这是一双非常漂亮而且很少见到的丹凤眼,眼型狭长,眼角上挑,神光照人。她的眼睛本身就会说话,表面看是个普通的单眼皮,可是,当她投来妩媚的目光时,会暴露出单眼皮下隐藏着小秘密内双。

她突然觉得他就是老狼,就是高晓松。那一头散发着艺术气息的、长长的、散乱的发型里,满是音乐的细胞。

“你说,音乐能干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喝……”陆贝贝问。

“是,你说的没错,音乐什么都干不了,一点使用价值也没有。但是你不要这么俗气好不好?音乐有衣服和饭菜替代不了的作用。”一提到饭菜,夏轩顿觉肚子又有点饿了,他不好意思说饿,只觉得胃都在痉挛。

夏轩此言一出,陆贝贝与生俱来的傲视群英的眼垂下了眼帘,她认真地看着他,听着他再讲下去。

夏轩接着说:“音乐可以让你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氛围当中,通过旋律和节奏,一下子直击到人的内心,简单的歌词,悠扬的旋律,就能让你或哭或笑,就能让你想起往事,憧憬未来……你想想,这难道不奇妙,不美妙吗?用声音激发所有的情感世界,这就是一种力量!”

夏轩把这些话一口气说完,多么的痛快淋漓。

在洛明工业学校上了一学期了,除了芮浩浩和校乐队的同学跟他探讨过音乐以外,陆贝贝还是第一个跟他说起过音乐的人。

夏轩突然觉得陆贝贝真的很美,不光是皮肤白皙的美,而且,那双单眼皮的丹凤眼,也是那样的妩媚。他从她标准好听的普通话里,总能听出那么一顶点钟子期对俞伯牙的韵味。

第六十九章 话题逆转

陆贝贝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好像从不认识一样。她然后问:“你的梦想不是献身国防?那你为什么要报咱们学校?”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上工业学校。我讨厌制造兵器,讨厌待在工厂的车间里和那些没血没肉,没有感情的机器和铁疙瘩打交道,我最讨厌的就是打打杀杀。贝贝,你说人类就不能和平相处吗?”夏轩有点激动地说。

陆贝贝听到“贝贝”时,突然脸上有点的微热,因为许多男生在叫她名字时,还总会带上她的姓。夏轩并没有意识到,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兵器、战争、国防……你说,这些都是多么冰冷、多么血腥、多么残酷的事。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音乐一样浪漫的存在?像歌手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里生活?”

陆贝贝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听着他继续把话说完。

夏轩接着说:“说到底,就是因为每个国家都有兵器,有了兵器就有了战争的可能,有了战争就不得不搞国防。你发现没有?只有音乐才是无国界的,才是有生命的,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帕格尼尼、苏萨……你说,要不是世界上有这么一批伟大的音乐家,我们人类除过打仗和吃饭,还有什么追求?”

陆贝贝没想到,夏轩居然对音乐有着这么深刻的理解,以前她还以为,他只是和其他小青年一样在赶时髦,而此刻,她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竟然这么丰富多彩。

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看着夏轩,在听着他的讲述中,那双细眉毛也似蹙非蹙,她单手托腮,微微抬头看着他。一种娇态和妩媚在从她浑身散发出来,正如香醇的咖啡,淡淡地散发着一种天然的味道。

“你像一个人!”夏轩突然说。

陆贝贝懒懒地问:“谁?”

“林忆莲!”夏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才不像她呢。我有那么忧郁吗?”陆贝贝说。

“但你们的神态……”夏轩还没说完就被陆贝贝给止住了。“那既然不喜欢学造兵器,为什么还是来这里上学?”

“包办!全是包办!”夏轩说,“我爸妈都是兵工厂的,我是厂里子弟,算是个小兵工。中考时,厂里和上级都有定向招生的名额,家里就上我上了,我是个定向生,到时再定向分配到我们厂。这个学校还有这个专业都是我爸定的,我不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既然出生在兵工厂,为什么不喜欢厂里?”陆贝贝不再托腮,她直了直身子问。

“我不是刚给你说了吗?我不喜欢冰冷的东西,不喜欢打打杀杀和战争。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为更有品质和更有诗情画意的生活去创造条件,比如,工厂可以去造吉他,造钢琴……为什么非要造兵器?造那些杀人的武器?”

“你不要以为所有的人都喜欢《校园民谣》,如果所有的工厂都造吉他,那人们还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陆贝贝反驳道。

“我只是拿造吉他举了个例子,我觉得我们国家的工业就应该去生产制造衣服、床单这些轻工业产品,这样,人们就能生活在安静和和平当中了,有吃的,有用的,人们都幸福了,谁还去打仗?不打仗了还造兵器做什么?”夏轩说。

“你说你想当个音乐人,如果将来让你背着吉他去流浪,你愿意吗?你能吃了那种苦头吗?”陆贝贝问。

“愿意,当然愿意。那是多么的浪漫,多么的自由……路任我走,歌任我唱,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这要比在工厂里制造那些杀人机器强得多。”夏轩说,“我最讨厌国防!成天国防国防,分明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么?”

陆贝贝突然怔了怔,用一双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

“夏轩,我知道了你的梦想,我祝福你将来成为中国乐坛上一个响当当的音乐人。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你说的简直是错误到了极点,你分明就是蔑视国防!我告诉你,国防不是打仗,但国防也是打仗。”陆贝贝说,“你所希望的那种生活,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么?你们初中老师没教过你吗?这种生活不存在!这只是文人笔下的童话。童话!你懂吗?”

“国防不是打仗……也是打仗?”夏轩念叨着,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

“你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能背着吉他到处唱歌?就是因为我们国家有着强大的国防力量,有数以万计的人战斗在国防战线,如果我们没有杀人武器,那么,别国的杀人武器就会开进我们国家,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陆贝贝说。她的语气里有些义正言辞。

“我……”夏轩想插话没插成。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你还是兵工厂的子弟,居然这么怯懦,居然不理解国防的要义?现在是和平年代,如果发生卫国战争,像你这样的人就是人民的灾难。”陆贝贝说着说着就有些气愤,俨然是在训斥他。

“你刚才说,兵者,国之大事……什么意思?”夏轩迟疑了一下,怯生生地问。

陆贝贝看了他一眼,不无轻蔑地说:“这句话出自《孙子兵法》,是整本书的首言。是说征战是国家的大事,关系着百姓的生死和国家的存亡,不能不仔细考虑。夏轩,你说国防不是这样吗?”

夏轩越发不自在起来,他不敢正视她。他觉得她分明是在给他上课,上一堂思想政治和国防知识的课。

夏轩低着头,长长的发梢垂到了眼前,他憋了一口气,撮着上嘴唇吹了一下额头的发梢。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我从小就知道身为男儿,就应当保家卫国,哪怕生命到了最后关头,也应当‘仍留一箭射天山’。你还是兵工厂里的子弟,一个连自己工厂都不热爱的人,心里怎么能有国防?从一个国防工业企业长大的人,怎么对国防连一点感情都没有?”陆贝贝说,“我们现在生活在和平年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能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中吗?还不是因为我们有‘两弹一星’?还不是因为我们有强大的国防?有像你爸爸那样在兵工厂里奉献的人……你居然……唉!”

第七十章 爸爸希望我是铁骨男儿

陆贝贝越说越激动,可是夏轩却越来越羞愧,他真的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她说:“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告诉我,我们的幸福生活是换来的,是用鲜血换来的。一个国家只有有了强大的国防,才可以静下心来搞别的事情。如果一个国家连基本的国防都搞不好,其他事情搞的再好,也有可能会在一个瞬间毁于一旦。”

陆贝贝一口气说完后,似睡非睡的眼睛彻底苏醒了,没有了丝毫的睡意,目光里隐藏着质疑的光芒。

目光最能投射出她的内心,夏轩意识到陆贝贝有些激动了,他甩甩头发抱歉地冲着她点点头,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没说出一个字来。他的嘴角无奈地挂着一丝尴尬的笑,是笑还是微微地皱?

“对不起,我可能惹你生气了……”夏轩怯怯地说。

“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中国国防,对不起兵器工业。”陆贝贝严厉地说。

夏轩这才意识到,女孩就是看不懂的天,说变就变。刚才她说音乐还说得津津有味,谈笑风生,这才一会儿工夫,怎么一提到国防就像袭来了暴风骤雨,让他措不及防。

“贝贝,你别生气,国防又不是你家的……”这会夏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思维有些混乱。

陆贝贝不假思索干脆地说:“国防就是我家的,怎么啦?国防不光是祖国这个‘大家’的事,国防也是我们每个‘小家’的事。”

夏轩看了看陆贝贝,努了努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教室里仍然只有他们两个,此刻,他们谁也不再说什么,他们没想到从音乐引起的聊天,居然聊得他们险些剑拔弩张。夏轩没想到,这个陆贝贝居然这么刁蛮,一点也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夏轩不想去辩解也不想争执,他又一次低下头,只是默默地叠着手里的那张纸,他真的非常想离开教室,他不想再和她待在一起,可是他又不好意思走,他担心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拂袖而去,会让陆贝贝难堪。

毕竟,他们都不再是初中生小学生了,再过几年,他们就要走上工作岗位,现在还怎么能耍小孩子脾气?

突然的沉寂就像一盆当头泼下的冷水,他们都在思考着什么。

陆贝贝觉得自己刚才像是被一种魔法所控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冲着夏轩发火?她觉得他性格绵绵的,有点老实也有点可爱,尽管冲着他发作了一通,他也只是默默承受,从不反驳。

陆贝贝有些后悔了,来校时爸爸一再叮咛她到了学校以后,再也不能像跟在家里时那么任性,要好好和同学相处,要学会倾听别人讲话,不要动不动就批驳别人的观点。

教室里鸦雀无声,空气死一般沉寂。

陆贝贝颔首低眉,用笔在一张纸上胡乱地画着,写着,在乱糟糟的一堆字里,她反复描着“国防”“音乐”几个字,一次又一次地加黑,加粗。

“贝贝,我觉得你说得对,音乐只是人的一种兴趣,作为男生就应该胸怀报国之志……没有冰冷的兵器怎么能有美妙的音乐……”夏轩在脑子里酝酿了半天,终于想出了这样一段话。

陆贝贝的嘴角浮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她从自己的座位上转过身,将两道柔和的目光投向他。夏轩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里还夹杂着一丝歉意。

“其实,这些我都是听我爸说的,我哪里知道什么国防啊?我跟你一样也不喜欢制造兵器,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希望将来能有一种自由、浪漫的生活。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我爸爸说的,再说了,大将军马援也并没有马革裹尸啊……我知道爸爸一直希望我是一个铁骨男儿,可我偏偏我是个女孩。”陆贝贝咯咯咯地笑了笑说。

夏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见气氛不怎么紧张了,说他想回寝室取个东西,就赶紧溜了出去。

陆贝贝看着夏轩坐过位子空荡荡的,心里不禁有点失落。她后悔自己刚才的一番说教。她回头时,突然看见了夏轩刚坐过的桌子上叠了一个小玩意,便走过去拿了起来。

这是一只非常精致漂亮的纸鹤,脑袋正朝下俯瞰着,两只棱角分明的翅膀翩翩欲飞,尖尖的尾巴似乎能划破空中的迷茫,它像一只洁白的追求浪漫与自由的天使,连同音乐和梦想一同藏在翅膀之下。

陆贝贝将纸鹤轻轻地放在手心,它似乎就要振翅膀高飞,她也想飞,跟纸鹤一样飞,向着浪漫、自由、无拘无束的天空飞翔,穿越天河,翱翔穹空。

陆贝贝不想吃饭,她回到座位上再也没有心思听随身听了,她把纸鹤轻轻地放进桌兜。这时,才想起写给家里的信还没有寄出,就赶紧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然后拿起笔写下了收信地址:

清溪省国防科工委综合计划司综合计划处处长陆爱国(父亲)亲启

完后,便拿着信朝学校收发室走去。

期末考试正一天天临近,94级新生要比其他年级同学回家的心情更加的迫切,这个时候也正是大家攀老乡的时候。洛明工业学校有个传统,每到这个时候,地缘关系似乎会更进一步,常有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会寻找他们的老乡,新生更受亲睐,每到课间,高年级同学会跑到新生的教室里问谁是哪里哪里的老乡,然后会把这些名字一一记下来。

除了到各班去串联,在教学楼门口的公告栏里,几乎全国各地的老乡会都会贴出海报,联系他们的老乡。他们要以老乡会的名义帮助大家购买火车票,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学工办还要求学生会牵头组织这项工作,倡导老乡结伴而行,让大家在路上互相照应。

尽管张琰并不喜欢王小玲,可她毕竟是离他最近的老乡,从后稷初级中学考到这所学校的也只有他们两个。这天课间时,王小玲来到汽01教室找张琰,她说要跟他一起回家,她收了他的钱帮他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第七十二章 谣言?

“噢……”孙娟的目光赶紧在报纸上搜寻着。

“对,有,有。找到了,在这里。我给你念……经有关部门共同调查,火灾事故原因已经查明,这是一起特大恶性安全责任事故,造成火灾的直接原因是,由于剧场人员及其主管部门负责人,严重违反消防安全管理规定、玩忽职守,汇报演出活动的组织者严重失职、渎职造成的。”

“责任人呢?是谁?怎么处理的?”陆贝贝又问。

“没了,报道写完了。”孙娟说。

“啊?不会吧,这么大的事件没有责任人?你刚才不是念到了,这是一起特大恶性安全责任事故吗?怎么能没有追究责任人的责任呢?”陆贝贝有些疑惑。

孙娟说:“我也不知道。记者就写了这么多。”

陆贝贝对孙娟的回答显然有些怀疑,从小跟爸爸在一起,国家和相关机构处理许多事情的程序,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没,没有。”孙娟摇摇头说。

“你是不是还没念完?”赵利阳说着从孙娟手里拿过报纸,然后,伸出手指逐行找了起来。突然,他大叫一声:“有!有!在新闻照片面右列。”

“栏!这叫栏!不叫列。”张琰插话说。

赵利阳冲着张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字也不多,就两三行,我给咱念念……目前,已查明的19名有关责任者,分别被司法机关依法逮捕、刑事拘留、收审或受到党纪、政纪处分。”

上晚自习前,洛明工业学校各个班级都要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这天晚上,汽01班的同学们正讨论着“128”特大火灾的新闻,他们都不再看其他的新闻,电视静静地播放着。

“昨晚我跟爸爸打电话了,在电话里听我爸说,发生火灾的那个地方实在是太惨了。几百个家庭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当中,整个城市都在哭泣。”陆贝贝说,“不光是死者家属和亲朋好友,就连路边的人见到这种场面都会流泪。”

“你爸爸又没去现场,他怎么知道这些?”夏轩问。

同学们的目光都盯着她,大家有着同样的疑问。

陆贝贝说:“我爸爸以前在部队时,有个关系很好的战友,后来,他转业到了黄漠市公安局,这些都是他在电话中给我爸爸说的。他说,这几天黄漠市的火灾现场,令他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悲痛气氛,使人的情绪极端沉重和抑郁。”

对于这些内幕消息,同学们当然不会知道,听陆贝贝这么一讲,大家不由得生发出了一种同情的怜悯。孙娟微微仰面,一双圆圆的眼睛出神地注视着陆贝贝,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看着她,想从她那里知道更多的消息。

“我爸爸的战友说,那里花圈、棺材、孩子们的遗像和遇难者母亲的嚎啕哭声……叫人心如刀割,生离死别的一幕又一幕情形,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他说这几天,他们公安民警一直在帮助处理善后工作,他说这种生离死别叫他也看不下去了,他说他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陆贝贝把内幕消息说完了,同学们都不再说话。电视机里依旧播放着无关紧要的内容。

“太可怜了!学生真是太可怜了!”赵波涛义愤填膺地说。

“是啊!谁听到这些事情不气愤?”钱磊愤愤地说,“我有个初中同学当了消防战士,不过没有在黄漠市,昨晚我给他电话时他说,他虽然没去现场,但他听人说就在大火烧着的时候,黄漠市教委的一名领导还在台前喊:不要动,让领导们先走!”

“什么?”同学们错愕的表情写在脸上,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钱磊。

“你说的是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这些当官的简直就太可憎了。”孙娟咬牙切齿地说,“都是胆小鬼,连个孩子都不救,要是上了战场,他们个个都是逃兵,个个都不能保家卫国!”

“就是,应该把这些人拉到我们学校,给他们补一补国防知识。你看看,铁达尼号沉默时,人家都是先让妇女和儿童登上救生艇逃生,在那个生死时刻,人性的美德得到了遵守,而这些看表演的人却……”赵利阳说,“唉!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钱磊接着说,“就是在黄漠市教委的这名领导的指挥下,看演出的许多人很快就撤出了火灾现场,他们当中只有个别人灼伤。可是,可怜的孩子们和那些没有逃离现场的人,却都被活活烧死了。”

钱磊继续渲染着这种悲愤的气氛。同学们议论纷纷,无不对火灾中这样的领导捶胸顿足。

“不光我同学这么说,有些媒体也是这么报道的。”钱磊说。

“对。火灾刚发生后,我也在报纸上看到过‘让领导先走’的报道。”赵波涛说。

这时陆贝贝突然说:“钱磊,你别胡说,你这都是道听途说,是谣言!”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转向陆贝贝。

“我爸的战友说这件事情是假的。尽管‘让领导先走’的说法在很多人中传播着,但它是不真实的。”陆贝贝说,“当天,在现场的黄漠市教委有人,而他们中有17人遇难,6人受伤。要是教委的领导说了‘让领导先走’,要是真的是‘让领导先走’了的话,教委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死亡?”

孙娟牛铃一样的目光落在陆贝贝身上,她对她充满崇拜。她知道,在汽01班所有女生里,陆贝贝总要比她们懂得多,而且,善于思考问题。

“听我爸爸的战友说,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在看演出之前,有位老师说过,等整个演出结束之后请大家先不要动,让领导先走。但谁也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被巧妙的嫁接到了大火发生之后。”陆贝贝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张琰,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文字的力量居然会这么大?你们这些搞文字的人,可千万不能胡说,不能冤枉人。”赵波涛说。

“这跟我有啥关系?”张琰说。

“你不是码字的吗?”赵利阳碰碰他的胳膊开玩笑地说。

正在同学们热切关注和议论“128”特大火灾时,班主任王自民走进了教室,正默默地听着大家的议论和感慨。

同学们见老师来了正准备散场。

第七十三章 这能是主流价值观?

“你们聊,继续聊。作为青年学生,就应当关注国家大事,不管是好事坏事都要去关注。”王自民说,“只有对自己的国家有了深刻的了解,你们才会对我们的国家产生深厚的感情,才能激发你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同学们赶紧给老师让出点地方,本来要散场的队形又变化着,围着老师站成了一个圆形。

王自民看了看同学们说:“你们知道求实的意思吗?”

同学们知道老师这是设问句,没有人回答。

“简单地说,就是讲求实际。也就是我们要客观地或者冷静地观察,以求得对客观实际的正确认识。这也是我们‘明德、严谨、求实、创新’八字校训中对咱们全校师生提出的要求。就拿这次震惊全国的火灾来说,在火灾发生后到底有没有人说‘让领导先走’的这句话?媒体应该反复求证,客观报道才对。”

同学们看着老师,都保持安静。

王自民说:“钱磊刚才说的这件事,不光是他同学这么说,就连社会上的一些报纸都刊登了,说在火灾现场有人高喊‘让领导先走’。你们看看,就连媒体的报道都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当然,后来证实这件事情正如贝贝说的那样,是不客观的。”

孙娟赶紧看着陆贝贝,目光里无不崇拜。

“当然,新闻的客观和用事实说话,应该有一套标准和规定,这不是我们的专业,我也说不准。”王自民说,“但是对于我们工科学生来说,从一进到咱们学校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应该有求实精神,要追求真理。同学们也都知道,真理的基础是实践,真理和谬误往往相伴而行,在我们探索真理的过程中,错误也是难免的,自然科学如此,社会科学也是如此。”

有个同学赶紧把电视机调成静音,大家都来听班主任老师的见解。

“我们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也要反复经历从实践到认识,再实践到再认识的过程,所以,对咱们工科学生来说,你的实践和再实践都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实践就没有认识。”王自民说,“同学们,人生是需要信仰的,这就是我们努力奋斗的动力所在,我们的信仰就是求实,就是追求真理。”

王自民说着环视了一圈,见围上前来的同学越来越多,也就继续给大家讲了起来。

他说:“对每一个人来说,追求真理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人生真谛。我们学习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更好的认识这个世界,为了把事情和规律搞得清楚明白。而大家所学习的知识,就是你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手段,是技能。一个国家的强大离不开对真理的追求,少不了求实精神,只有每个人都永葆这种精神,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也就会有更大的进步,社会的发展和我们个人的成长,也都需要一种价值的引领,需要认识给我们带路。”

孙娟被后面的同学挤得越来越靠前,她把臂膀左右攘了攘,转身说:“别挤,别挤!”

“现在社会上各种价值观都有,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仁、义、礼、智、信这么好的价值观,居然还受到了一些挑战,什么崇洋媚外、什么拜金主义,什么享乐主义……这能是主流价值观?”王自民说,“同学们!说假话和做虚事,到头来都是害人害己,也会误国误民。”

他接着说:“你们都是技术人员,在这一方面,就要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在把事情没有看透之前,就不要轻言、妄言。我们追求的就是11=2,除此以外,不会有其他模棱两可的答案。”王自民说,“古今中外追求真知的科学家,就是你们学习的榜样。对于那些似是而非,捕风捉影的东西一律不要传播。没有被证实,经不起检验的那些话就是谣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我希望你们做个智者。”

同学们相互看了看,武军强和许多同学并不知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这句话的意思,武军强悄悄地问站在他身边的夏轩:“瓯臾是什么?”

“估计是碗吧。就是一个珠子在碗里转的意思。”夏轩说。

“别胡说,不是碗!”孝文说。

“不是碗是啥?我说的是古代的那种碗,不是搪瓷碗。”夏轩说。

“是洼陷下去的什么东西……是洼陷下去的地面。对,地面。”孝文压低声音说。

“古代的碗也是用土烧的,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吗?和瓯臾表达的意思还不是一样的?”夏轩撇撇嘴说:“教条!吹毛求疵!”

王自民听到他们几个在窃窃私语,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他们一眼,继续说:“‘三人成虎、曾三杀人’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希望我们能做一个智者,不轻信谣言,也不要传播谣言。你们还非常年轻,遇到任何事情都得先思考一下,多求证一下,确认传言不实或者没道理,自己就自然不去以讹传讹了。今天,见你们议论火灾,我就多说两句,你们继续讨论,年轻学生就是要思想活跃,对社会发展时刻保持着敏感。”

这时,武军强、孝文和夏轩都不再讨论“瓯臾”的意思了。他们都认真地听着。

王自民说:“你们既然上了中专,就是未来的国家干部,所以,明辨是非是一个起码的教育,大家将来会慢慢地知道,在你们以后的工作生活中,要搞清一件事情是非常不容易的,很多问题都远比11=2复杂得多。但作为老师,现在要教育你们的就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论涉及到学术问题还是人与社会的问题,大家都要学会独立思考,用追求真理的精神去弄清事情,这就是我们校训里所讲到的‘求实’,明白了吗?

“明白了。“同学们齐声回答。

“到了中专学校,我们不可能再像中小学老师那样管你们,但是,这里的老师一定要教会大家做人的道理,让大家身心健康成长。方校长也一直强调,要让工校青年学生成为有担当能力,有责任心,有使命感的一代人,只有这样,对你们四年的中专教育才算是全面的,才是负责任的。“王自民说。

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响起了,同学们还都没有散去的意思。

王自民说:“在进行文化知识教育与专业技能教育的同时,对同学们的思想道德教育,一直是咱们学校的优良传统,这也是我们学校中专教育的一部分。所以,同学们要注重修身,要常怀报国之志,做一个有完美人格的人。”

老师的这些话听得同学们热血开始涌动,赵波涛、赵利阳、钱磊他们几个相互看了一眼,眼神里散发着对彼此的鼓励,他们瞬间意会。

“好了,这会上课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们赶紧做作业吧,把每天的知识先消化了。”王自民说,“下周的班会课上,我们搞一个‘假如火灾发生在身边,我怎么办?’的主题班会。到时,大家好好讨论一下,青年学生在危难之际如何更好地担当。”

王自民说完后,就背着手离开了教室。教室里传来沙沙的翻书声和写字声。

第七十四章 火车票不好买

在洛明工业学校里,地处我国西北地区黄怀省的同学并不多,四个年级的学生加在一起也不足20人。黄怀老乡会正在进行着串联,要帮乡党们买火车票,但每个学生分布在不同的地市,真正坐同一列车回家的同学并不多。

汽01班的赵波涛和能28班的张欣然,是94级新生里仅有的两名学生,他们都是黄怀省南安市的,他们是在同一趟列车上,相处时间最长的同学。

火车到了安南后,他们就一南一北朝两个反方向而去。

黄怀是全国最穷的省份,南安又是黄怀最穷的地方。打开地图一眼就能看出,南安跟一只死去的蚕一样,卧在黄怀的西南边,南安的版图是南北走向,长条形,蚕头在北,蚕尾在南。

南北两端的最远处相差800多公里,从蚕头到蚕尾还没有直达火车,得转几趟车长途汽车。

在安南一直有着“北粮南土”的说法,意思是,安南北边还可以出产一些粮食,而南边自然条件极差,气候也不好,常年缺水,土地大片大片荒芜,穷得也就只有土了。

这天下午,在汽01班教室里,赵波涛从钱磊手里拿来地图,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计算着买什么时间的火车票更合适。下了火车往北朝“蚕头”走,车倒是还能方便些,坐汽车3个小时就能到,可是,张欣然到了安南后得朝“蚕尾”走,去那里的车少路也差,得再坐一晚上的汽车,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能到土关县。

那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当地人常说那里是“一脚踏三省,鸡鸣三省听。”

“我的天啦!你们家咋那么偏远?你看看那只蚕,这么长……跟意大利版图上的靴子一样。”钱磊凑过来,看着地图对赵波涛说。

“要是靴子就好了。我老乡就可以坐火车直达了,要能直达我也就不用算时间,不用选车次了。这只“蚕”上只有几趟过境的火车,我老乡回家实在太麻烦了,我想,她应该是咱学校离家最远的同学了吧,至少是回家最不方便的同学。”赵波涛说。

他跟做作业一样,对照着地图算得非常认识,把时间、车次、票价格一一对应着算,他要选出一个信价比最优的火车票。

“看来,你们到这里上学真不容易啊。以前,我觉得我们兵工厂在深山老林里,交通不方便,现在看来,你们西北地区离岚莱离洛明更远。”钱磊说。

“是啊!这下你就知道我们来这里上学,有多么不容易了吧?为了中国国防,为了现代兵器制造,我付出的够多吧?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赤子情怀!”赵波涛停下手里的笔说。

“我这是没办法,我们都是厂里子弟,要么委培要么定向,几乎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你上中专时,就没想过报其他的学校和别的专业?”钱磊问。

“填志愿这些事我不懂。初三时,我就在师范学校和工业学校之间徘徊,其实,师范的招生要求更高,后来,班主任老师的建议,让我坚定了上工业学校的决心。”赵波涛说。

他说:“我们班主任老师说,上完师范以后就只能跟他一样教书,就只能代一个班几十个学生,而且只懂书本上的东西,别的什么都不会。要是上了工业学校,学的是生产制造,原来没有的东西,经过工业生产就能制造出来,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制造出来的东西可以改变万千上万人们的生活。”

钱磊看着他,听着他在讲述。

赵波涛说:“以前没有拖拉机,村里人干农活全靠牛呀、马呀这些牲口,后来有了拖拉机,干农活就再也不用那么吃力了,就机械化了。所以,他鼓励我学工业学造汽车,将来,让人们出门时都能开上汽车。”

“你们班主任的观点这么朴素?一点远大志向也没有……”钱磊说。

“他跟我爸一起帮我选了咱们学校,当时,可以选择的工业学校也挺多,后来,他们都注意到洛明工业学校是以前的兵工部办的部属学校,而且,也是第一批招生,我们都觉得咱们学校肯定非常好,就报考了。”赵波涛说。

赵波涛继续说:“他们后来把咱们学校的每个专业,都分析了一遍,说有的专业是造机械的,有的是造炸药的,有的是搞信息的,只有汽车制造最能看得见摸得着。再说了,学汽车制造的还不能修汽车?”

钱磊看着赵波涛说得这么开心,就一直没有插话。

“在我们老家修汽车可是一门了不起的技艺。他们还说,要是不打仗了,造那么多兵器干什么?学造炸药的知识又派不上用场,当然就选择了汽车制造。”赵波涛说,“就这样,我就来到了咱们学校,就被分到了汽01班。”

“原来,你也是被动选择了咱们学校?”钱磊问。

“那也不是。老师跟我爸爸商量时,我也在旁边,他们都征求了我的意见。我上初中时,老师在政治课上给我们讲过几节国防知识课,那时,我就对中国的国防很感兴趣,要是考不上中专我一定会去参军。我非常喜欢国防事业。”赵波涛说。

“啊?是吗?”钱磊显然很好奇。

“我一看咱们学校是兵工学校,当时就同意了。钱磊,我告诉你,到了咱们学校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还很高兴能认识你你这个兵工子弟,小兵工。哈哈……”赵波涛说。

“你这是青春无悔啊!波涛,好样的!兵工子弟欢迎你!中国兵器欢迎你!”钱磊拍着赵波涛的肩膀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我觉得上兵工学校也一样,先不说中专这四年是不是后悔,反正作为一个男生,不上兵工学校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不管是咱们学校还是汽车专业,还有像你这样的同学……什么都好,可就是回家时的感觉不好,路远,车票又不好买……唉!”赵波涛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选了这趟列车的话,到安南时才是上午10点多。不行,到站后要等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上午10点到安南,这个时间多好啊,你回到家也不到下午1点,抓紧点还能赶上吃午饭。”钱磊说。

“不是我,我倒没啥,关键是我老乡,她要等到天黑时才能坐长途汽车。”赵波涛说。

“老乡?你口口声声说老乡,是哪个老乡?我认识吗?为什么非要等到天黑才能坐长途汽车呢?”钱磊疑惑地问。

赵波涛说:“能28班的一个女生,你不认识。”赵波涛有些焦急地说,“她家在安南最南边的“蚕尾”,安南火车站在“蚕头”和“蚕尾”之间,她家离安南火车站有500多公里,只有晚上坐长途汽车第二天早上才能到,到了她县上,她哥就会去接她回家。”

“500公里?我的天啊!”钱磊感慨道。

“要是上午10点我们的火车到安南后她就直接坐长途汽车的话,她到家时正好是深更半夜,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一个女同学怎么行呢?”赵波涛说。

这时张琰走进了教室,他冲着赵波涛说:“教室外面有两个你老乡找你,一个是张欣然,另一个我不认识,是个男同学,好像是你们黄怀老乡会的会长吧。”

“太好了!肯定是他们选到了合适的火车票。”赵波涛赶掀开椅子,急急地朝教室外面走去。

第七十五章 没钱回家?

洛明工业学校校门右侧有一个大平房,每个班级在里面都有一个信箱,各班都有两名同学掌管着钥匙,他们每天都要负责信件收取。“洛明工业学校汽01信箱”就是汽01班的收信地址。

就要放寒假了,一封封家书从祖国的四面八方飘来。每一份书信都是维系亲情和友情的纽带,每逢月末,家书抵万金。

夏轩从信箱拿出爸爸写给他的信,边走边看,爸爸和妈妈在信里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坐哪一天的火车?几点到站?他们什么时候去接站?……

看着家书,他的眼睛不禁湿润了,他能想到爸爸妈妈迎接他回去时的心情,能想到妈妈依门望归的情形。可是他什么时候回家,坐哪趟列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所有的钱都换了那把吉他还有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让他回家的磁带。

夏轩默默地走着,眼看老乡会的订票时间就要结束了,要是错过了订票,那人山人海的火车站会将他吞噬,没有老乡的帮助,他又怎么才能经得住上火车时野兽般的角逐?

钱!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钱。音乐算个屁!没有钱寸步难行!

他想把自己身无分文的事告诉爸爸,大不了挨一顿训,否则自己将会被困在学校。不过,要是把每天的饭钱仍旧压缩在两块钱以内的话,他可以坚持到放假,放假了,没有火车票怎么办?

说来说去,他是差买一张火车票的钱。他想到了向同学借钱,甚至,想到过向“光阴的故事”音像店的老板借钱,可是,这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借钱买火车票,这事被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同学们大都兴高采烈地做着回家过年的各种准备,而夏轩却怅然若失。

他不想去教室了,心里有些乱。他在校园里漫步,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音乐家,你在想什么呢?是在想着谱歌吗?”迎面而来的是陆贝贝,她显然已经把前几天的“论战”和对他的“教训”忘光了。她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热水瓶,刚从开水房出来,正要回寝室。

“没……我在想……想怎么回家?”夏轩支支吾吾。

“怎么回家?噢……我明白了,你是怕考试考不好?”陆贝贝抬了抬单眼皮,一双丹凤眼闪着亮光。

“不是。”

“你是怕路上吉他不好带?”她又问。

“不是。”

“你是怕……不会是……没钱回家?”陆贝贝问。

夏轩不再说话,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长发遮着他一脸的羞愧。

夏轩这种突然而强烈的反应,不需要任何语汇的解释,已通过她的目光反射到了自己的心里。陆贝贝知道她猜中了事情的原委,一向聪慧的她自然能想像到他内心的纠结与煎熬,她更知道捅开这张纸,就意味着撕破了他的脸面,让他的自尊心血淋淋的残忍地暴露在外。

陆贝贝眼睛一眨,不再多问。

她对夏轩说:“你这会要去哪里?是去教室吗?”

“不,不去教室。我想,想在校园里随便走走。”夏轩说。

“夏轩,这样吧,既然你想走走路,那么你就陪我走一阵吧,把我送到女生公寓门口,我还有许多音乐方面的事情要问你呢。”陆贝贝说。

“就要考试了,还说什么音乐?歌唱得再好总得考试,总得回家啊……”夏轩现在对音乐的话题没有什么兴趣,他心里一直在想着,买火车票的钱到底怎样才能有着落。

陆贝贝没有说话,也不怎么理他,她朝着女生公寓走去。

夏轩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一想上次她教训他不献声国防的情形,生怕她小看自己,说他没有担当不够男子汉,也就勉强地陪她散步。

赵波涛认识张欣然后,她那玉兰一样静美的容貌时时会在眼前浮现。这次就要跟她一路同行,他心里的喜悦之情难以掩饰。

期末考试还没开始,赵波涛就早早地收拾好行李包,晚上一回到328寝室,就将行李扛在肩上,把寝室门当作火车的车门,一次次地模拟着怎么挤火车,过一会还会停下来,回想着火车站的方位,辨别着方向。

“错了,下了火车应该朝左拐,出站的地下通道好像是在左边。”他一边演习,嘴里还一边念叨着。

“太机械了,你又不知道火车会停在哪里,怎么就知道出站的地下通道在左边呢?”肖童健说。

“我来的时候就是下了火车后朝左走的。”赵波涛说,“来学校时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当时爸爸送我了,我也没太怎么操心,这回我得提前得练习好,快过年了,《新闻联播》上说火车站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现在不练好,到时可就麻烦了。”

“你来的时候跟回的时候能是一个方向吗?那是反方向,我的博士……”肖童健不屑地说。

赵波涛想了想又比划比划说:“对呀!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别急,让我再想想,我们出站后她应该往哪边走?”

说完,他转了90度,然后又比划了起来。

“她出站后……这个‘她’是谁啊?”肖童健有些纳闷。

“她就是他的一个老乡,女生。”这时钱磊插话了。

张琰这会也跑过来串门子,这才看见328寝室的好几个同学,也都忙碌着在收拾行李,离家几个月了,马上就要回家过年,大家好不急切,好不期待啊。

“哎呦!我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赵波涛赶紧把扛在肩头的行李包撂在地上,急忙打开他的储物柜。

“啥东西?”张琰问。

赵波涛没有回答,只是赶紧翻箱倒柜地找。突然,他从柜底找出一个信封,然后抽出一张照片说,“当然是这个东西啦……”

这是一张照片,照片上身穿校服的赵波涛扛着一把步枪,站在烈日之下,英姿飒爽,朝气蓬勃,身后是一圈套一圈的靶位。这正是开学后军训时在射击场上射击课时拍下的照片。

看到照片后,张琰只觉得一阵沮丧与失落突然袭上心头,他什么也没说,便转身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寝室。

“诶!张琰怎么了?”一脸兴奋的赵波涛不解地问。

“你说怎么了?你成天就知道炫耀,要是让你上一回战场,我看就不得了了?你是不是想让全世界都得知道?”钱磊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波涛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正准备再问,肖童健补了一句:“教官的‘窝心脚’你忘了?”

第七十六章 眼泪夺眶而出

全校的期末考试将于下周一开始,这也是同学们本学期在校的最后一个星期了,一考完试,大家就会背起行囊,朝祖国的四面八方走去。不管行走多远,家永远是温馨的港湾,94级新生第一次回家自然非常激动,几乎每个人都一次次地想像着见到父母和朋友时的情形。

夏轩越发严重的经济危机已将他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时至今日,是他向父母救助的最后时间了,要是再不向家里开口要钱,他就回不了家了。寒假跟暑假不同,暑假期间学校允许学生留校学习,可是,寒假里学校一律不准学生留校,校门都要上锁,他将往何处安身?

踌躇啊,踌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话一点不假。

汽01班同学们的火车票,只剩下最后一波人还没预订,到了星期六下午,要是再不订票的话,老乡会也就不再管了。春运期间一票难求,没有学校和老乡会的帮助,夏轩知道自己那时就算有了钱,也不一定能订到火车票。

星期六上午放学后,夏轩从食堂买了一碗清汤面来到教室,外面寒风呼呼地刮着,像催命鬼一样,似乎催着他赶紧去寝室收拾行李。他不想回寝室,除了那把不敢带回家的吉他,他什么行李也没有。他见不得寝室里收拾行李时乱哄哄的场面,一看到这个场面就难受。

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过年,就连大家的话题也从“兵器”、“国防”变成了“过年”、“回家”,大家都聊着家乡有如何如何的风俗,过年是多么多么的热闹……

夏轩可以栖身的地方除了教室就是校乐队,他觉得自己就跟受了伤的兔子一样,得找个清净的地方疗伤,他本想去乐队里蜷缩一阵子,可是,一推开乐队门的后,芮浩浩那一曲曲伤感的弹奏,让他更加悲凉。

他问芮浩浩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芮浩浩说,过了这个年,还不知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哪里?会和谁过年?

夏轩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汽01班的教室,同学们都回寝室收拾东西了,这里空空如也,反倒清净。他随便找了个靠近窗户的座位坐下,把目光投向窗外。

寒风无情地肆虐着,把光秃秃的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树上的叶子早都被摧残一空,干枯的树枝在呼呼作响地风里,极不情愿地摇摆着,也抗争着。校园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低着头跟乌龟一样缩着脑袋,急急地赶路,像要逃离冬天摆下的这场寒风阵。

时间在悄无声息的一点点流逝,夏轩知道错过了今天,他将会彻底被困在学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过了许久,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笔和纸给家里写信

爸爸妈妈:

我们就要放寒假了,很快我就要回家了,在我们分开的几个月里,我很想念你们,一直盼望着能赶紧回家,咱们全家人好好团聚。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们见面后应该是多么的高兴。

我知道,妈妈肯定会跟我小时候一样摸着我的头,问这问那,问学校的生活习惯不习惯?问我每天能不能吃饱?问我一日三餐都吃些啥?甚至,还会激动地抹眼泪。

爸爸,我知道你们想我了,我也想你们啊……

这学期你给我的生活费原本是绰绰有余的,可是在学期中途时,学校要预收下学期的一些费用,所以,现在手里没钱了……

信写到这里,夏轩写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编的这个理由,爸爸会不会相信?前两次写信时他还给爸爸说,他得了二等奖学金,可以用来贴补生活,手头的钱足够了,而这次他却说出这么个理由来。

夏轩心里难受极了,他非常懊悔买了那把吉他,要不然,怎么会窘迫到这个地步?他的眼圈不由得湿润了。现在还写什么信?买火车票就迫在眉睫,就算爸爸不怀疑他,但等把信寄回家时,黄花菜也都凉了,哪里还能买到火车票?

夏轩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把信纸推到一边。

窗外,寒风跟发了疯似的胡乱吹着,四处乱撞,像是要摧毁这个世界,呼呼作响地声音,这会已跟哨声一样越来越响亮,疯狂地肆虐着。

夏轩心里难受极了,五味杂陈,突然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自己像被人抽去了筋,浑身无力,重重地趴在了桌子上,任凭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许久,有人推开了教室门。

夏轩赶紧抬起头,胡乱地抹了一下眼睛,长发也没能掩住红红的双眼睛。

陆贝贝走了进来,她用一条红围巾将脖子和脑袋包得严严实实,进了教室后才一层一层解开,她一边跺脚一边搓手,教室里有暖气,而她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冰天雪地。

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后,她才说:“原来你还真的在这里?”

夏轩喉咙里积满了忧伤和难过,这会还不太通畅,他赶紧清清嗓子说:“是啊,回寝室也没啥事做,还不如看会书,应付一下考试。”

陆贝贝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只不过夏轩没有发现。

“我们的夏大音乐人,一个人只有经历了别人不曾经历的事情,才可以创作出别人不可能创作出来的音乐作品,你说对吗?”陆贝贝说着就朝他走了过来。

“应该是吧。”夏轩说。

“所以,你要珍惜你的每一次经历,你说对吗?”她问。

夏轩看看她,觉得她在故意卖关子,也就不想再搭理她了,随口应了句:“对!”

“如果高晓松和老狼没有经历过大学的生活,如果他们的大学生活里没有经历橡皮、书信,没有经历过多愁善感,那么,他们又怎么能创作出那么好听的民谣?”陆贝贝眨了眨单眼皮,用那双杏仁眼注视着他说。

夏轩看着她,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夏轩,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把今天的心情和感受写进你的音乐作品,我一定能从你作品的旋律里,听出我们的时代,你明白吗?”

陆贝贝的目光坚定而热烈。

夏轩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给他说这些?难道,她知道他此刻的窘迫?

“我知道你的骨子里对工业制造,对兵器和国防不感兴趣,上次我很激动地指责了你,我也很后悔。后来,我给我爸打电话时说起了这件事,我爸爸把我批评了一顿。”陆贝贝说。

没等夏轩开口,陆贝贝又说:“我爸爸说,道理是我说的道理,但中国这么多人,总不能让人人都搞国防吧。各行各业都兴旺发达,这才是最好的国防!爸爸在电话里让我给你道个歉,让我不要用他的那种口气跟同学说话。爸爸说,他干了一辈了国防,已经改不过来了,他不希望我像他那样用那种说教的口气跟人说话。”

第七十七章 借钱

“也,也没啥,你说得对。都对!”夏轩显然是在应付。

“今天,就算我向你道歉吧,对不起!上次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陆贝贝的脸颊像被刀削过一样,轮廓清晰,很有立体感。一双丹凤眼忽左忽右。她说,“不过你脾气很好,也很包容,不像我这样还容易激动。”

“我真的没生气,只是当时觉你懂得挺多。说真的,我对国防一点概念也没有,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夏轩说。

“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我刚才去了一趟镇子上的邮局……”陆贝贝说。

“这么冷的天去邮局,还不把你给冻成冰棍?”夏轩说。

陆贝贝说:“我让我爸给我汇了点钱,我刚才去邮局取钱了。我们都是同学,也都不是洛明本地人,不是子栎镇上的人,咱们都是背井离乡来这里的,所以,我们要互相帮助。夏轩,我知道你对音乐的喜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替代,我也喜欢音乐,但我只是用它来消遣,而你不一样,你懂得很多音乐专业知识。我知道你这学期把生活费全买吉它和磁带了,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成了问题。”

夏轩有些惭愧,只是被动地听着她的话。

“不过,这没关系……”陆贝贝说着就从衣兜里取出钱,伸出修长的胳膊,把钱递到他面前说,“这是我刚刚取的钱,给你!”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夏轩感动不已,他就像掉进海里正一点点往下沉没,快被海水吞噬时,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顿时,他心头燃起了一团火,浑身热烘烘的。

陆贝贝捧着钱,胳膊直直地伸在他面前,她的眼睛里满是鼓励。

“这……我……”夏轩支支吾吾。

“拿着!我们是同学……算我借你的!”陆贝贝用坚定地目光鼓励着他,真诚和热情写在脸上。

“拿着!”她再次说。同时,她还把钱向他轻轻地晃了晃,钱是用双手捧着的,这种给钱的动作,无疑向夏轩暗示着她并没有因此看不起他。

夏轩的手有点颤抖,强烈的自尊心急速地在内心翻滚着,升腾而起,他的手有点不由自己,此刻,他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打得翻江倒海,打翻了所有的调味瓶,散发着五味杂陈的味道。

可是,还没分出个胜负。

“嗯”这个示意他把钱收下的声音,是从陆贝贝鼻腔里发出来的,她的眼睛分明也在对他说话。

夏轩的手慢慢地抬起来,正机械地伸出,但动作很慢,仿佛要高举起千钧重担。陆贝贝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她一把抓起他的手把钱塞给他。然后,她跟他随便聊了两句就要离开教室。

“贝贝,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没……”夏轩冲着她的背影问。

她微微笑了笑但没有回头:“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说完就离开教室了。

这个星期天的晚自习是本学期大家在学校上的最后一个晚自习了,明天,将开始为期两天的期末考试,考试完后同学们就可以离校了。

这天晚上,辅导员乐迪来到汽01教室,告诉同学们考试时要沉着冷静,深思熟虑,以优异的成绩回家过年。接下来,他讲了许多离校以后的安全注意事项,让同学们要互帮互助,一起成长。

“寒假收假后三个多月,我们91级学生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这也是我们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寒假,回想过去的四年,我们在学校经历了7个学期,但越是到了毕业前也就越发感觉到,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有些事情我们原本也会做得更好……”乐迪吸了口气略微停了停说,“同学们,你们离毕业也就只剩下7个学期了,所以你们一定要珍惜在学校的每一天,不光要好好学习,更要学会为人处事,不要给自己的中专留下遗憾。”

同学们听得很认真,大家还沉醉在新生的喜悦当中,对辅导员这位毕业生的感受并不怎么理解。

“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是学生,学生的天职就是学习,希望你们在校期间一定要把学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要荒废学业。还记得吗?中国将来300个轮子的重型机械运输车可要靠你们去制造啊……”乐迪说。

同学们认真地看着辅导员,听他讲话。

“每个同学都是父母送来入学的,但这次,可都要靠你们自己回家,这也是你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独自飞行,是雄鹰就要搏击穹空,笼子里的鸟儿永远也不可能展翅高飞。回家的路上非常不容易,火车站的多得跟蚂蚁一样,社会很复杂,车站码头里什么人都有,大家一定记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你们之间要相互照应。对了,大家的火车票都买到了吗?”

乐迪用目光扫视着大家,夏轩非感激昨天陆贝贝借给了他钱,要不是这些钱,他现在已经崩溃了。昨天他一拿到钱就去找老乡会,赶紧订了火车票,老乡会的同学说,周一下午就能拿到火车票。

昨天晚上,夏轩一夜都没睡好,他思忖着陆贝贝给赶着昨天给他雪中送炭,肯定是她向爸爸发了电报,要不然,普通的书信和汇款根本不可能救急。

同学们齐声回答着乐迪的话,说他们订到的火车票。

“那就好,拿到票以后大家都要保存好,千万不敢弄丢了,火车站可不比学校,他们只认票不认人。”乐迪说,“结伴而行一直是咱们学校的传统,大家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你们的老乡会和学生会。从这次独自回家开始,以后你们的每一次回家,每一步路都得靠自己走,大家要勇敢,不要害怕,我们已经是中专生了,在火车站万一和老乡走失或者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就把《学生证》拿出来给车站的人看,他们都会帮助我们的。”

看着讲台上的辅导员,同学们觉得他更像是一位哥哥。张琰看着乐迪心里默默地为他和黄蓉祝福,他觉得他们在一起应该最合适。

“再说了,以前跟你们一起上学的同学,还有许多人从来都没有走出过他们的县城,没有坐过火车,从这一点想比,你们已经很优秀了。咱们都是未来的国家干部,是国家干部就应该有国家干部的样子,国家干部就应该比普通人多一些担当,多一些自信,咱们跟其他中专学校不一样,我们是兵工学校,兵工学校的学生就应该更硬气,更有勇气。”乐迪曲着胳膊肘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坚定、有力。

第七十八章 挤火车嘛谁怕谁

两天后期末考试结束了,每考完一门课老师就会及时阅卷,每阅完一门试卷,就会把各班的学习成绩张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里。许多同学都没有等到最后一门课程考试成绩出来就背起行囊,跟着老乡会的老乡们去赶火车了。

赵波涛得坐13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南安市,他经过反反复复地演练后,成了汽01班第一个扛起大包踏上回家路的人,在同学们一声声“一路顺风”的祝福声中,他和男生公寓里的同学分们道别后,一下男公寓的楼就朝女生公寓走去。

不一会儿,好几名黄怀老乡拿着行朝学校大门口走去,赵波涛一直守护在张欣然身边,像护花使者一样虔诚而尽职地跟随着她。

男生公寓329寝室黄达智的家就在洛明市,孝文也是岚莱人,他们是汽01班离家最近的同学,星期二下午一考完试,他俩就相继回家了。这天晚上,其他寝室陆续有同学离校,许多外地同学归心似箭,想着能乘上夕发朝至的火车赶在明天上午回到家。

329寝室里少了两个人,大家心里反倒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几个月来,大家从互不相识到一点点熟悉,这个寝室里,留下了他们初出茅庐的羞涩和戒备,也曾见证着他们的成长和变化。

自从武军强强行霸占了赵利阳的上铺后,赵利阳一直不再搭理他,他们的冷战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寝室门后面下铺的光线暗,每天晚上,赵利阳躺在床上一看小说,就会加深对武军强的仇恨,他讨厌他的霸道,讨厌他的跋扈。他觉得他就不像个中专生,跟上初中时学校里那些爱生事爱打架的顽劣学生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怀疑他是怎么上的这所学校。

除了四肢发达,恃强凌弱以外,他一点修养都没有,他讨厌他的个子,他觉得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强壮的身体,才会欺侮他。一学期来,他从来都没见他看过书,别说课外书,就连课内的教材他也不看,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坯子。

武军强每天晚上都要吃泡面,他讨厌他的吃相,他头大,碗小,吃泡面时会把大头抵在小碗上,哧溜哧溜吸得发响,边吃还会边抬起头插话,打断同学们的交谈。哧溜完后,索性把碗往桌子上一撂,有时,碗筷一直会撂到第二天吃早饭时,不是因为要用这套餐具吃早饭,他根本就不会去洗。

田庆文这个室长当得也不容易,为了督促武军强洗碗,既跟他争吵过也给他说过好话,今晚,武军强又把残羹剩汤的碗撂在桌子上。不过,田庆文没再劝他洗碗,从考试前一周起,学校已经停止了对寝室卫生的检查,也停止了每天的晨跑,把时间腾出来让大家复习和考试。

只要联合检查组不来检查,谁爱不爱叠军被,是不是按照皮、棉、胶、布、拖的顺序来摆放鞋子,这对田庆文也就没有关系了。

才少了两个人,寝室里怎么就变得这么安静?要是搁在平时,不到晚上十点半熄灯,大家都安静不下来,你说两句他说两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是今天晚上,同学们也不怎么串门,都安家守舍地待在寝室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张琰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背包,里面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这和来校时相比,实在是轻松多了。他翻开前两爸爸写来的信,又看了一遍:

琰琰:

来信收悉,你回家的日子我知道了。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正在期末考试,我祝你能考出好成绩!我和你妈都很想你,我们想知道你这学期长高了没有?吃胖了没有?也想知道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回家时一定要注意安全。

这次是你自己回家,你要和咱们陆风的老乡联系好,许多事你还不懂,要多向这些哥哥姐姐们学习。上次从信里得知,你会和咱们鸣西市的同学一路回家,我也就放心了。前几天,我见到了王小玲的爸爸,他也很操心你们回家的事,说到时要开着面包车去虢龙火车站接你们。

从小我就给你讲过,甘罗十二岁为相、十三岁荀灌千军中救父、15岁少年英雄岳云大战金弹子、刘秀十二走南阳、少年康熙擒鳌拜这些典故,想来,你也不会忘记。

今年你也就17岁了,已经是大人了,这次,我不打算去火车站接你了,你坐王小玲他爸的面包车到县城后,我在那个十字路口等你。我刚好要去县里办年货,我找个地方先把你的行李放下,你跟我一起去农贸市场买点过年的东西,咱们一起回家。

你要做一个自强自立的男子汉,在路上要照顾王小玲,她是你在后稷中学唯一的工校同学,她是个女孩子,体力方面不如你,从现在起,你要按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不光是学习知识更要学会做人。

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见面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离校时,把东西都收拾好,把床铺卷起来,锁好门窗。

愚父

1995年1月9日

看完这封信后张琰有些怅然,他轻轻地把信轻轻折起来,捋平,放在柜底。

赵利阳依旧躺在床上翻看着钟爱的小说,学校图书馆的书很多,军训刚一结束他就办了借书卡,每过一段时间就换几本书。武军霸占了他的上铺后,他只能蜗在下铺,这个床铺光线实在太暗,他就买了个便携式小台灯夹在床头上。

“张琰,庆文,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咱明天一吃完早饭拎包就走,到时可别丢三落四的。”这时武军强推门而入。

“都收拾好了,我也没啥行李,只是买了些岚莱特产,校门口那个商店里的特产都被咱们同学买空了。我和张琰每人一个包,行李多了怕挤火车不方便。”田庆文说。

“不就挤个火车吗,有啥方便不方便的?使劲挤就是了,挤火车嘛谁怕谁!你越是给他们让,他们就越不把你当回事,你要跟他们拼,他们就成缩头乌龟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就是道理。”武军强说着走到桌子前,他看了看坐在桌子旁边下铺的张琰说,“就像你,一看面相都是个善人,你嫩得像个豆芽,还能挤上火车?”

第七十九章 缺点阳刚之气

“看你说的,把挤火车说得跟打仗一样,哪有那么严重?”田庆文说。

“你来学校时是秋天,那时,才有几个人坐火车?现在是什么时候?快过年了,春运都开始了,我听篮球队的队友说,火车站里人山人海,从南方打工回家的农民工,都扛着大包小包甚至麻袋,火车站外的广场上到处是人,他们风餐露宿,挤火车可是拼了命的,这虽然不是打仗,但跟打仗逃命有啥区别?”武军强说。

“我的天啦!”张琰感叹道。

正在台灯下看书的赵利阳偷偷地看着武军强,虽然,他一直觉得他就是一介武夫,是个傻大个,可是,他说的话也不无几分道理,他似乎又突然羡慕起他那高大强壮的身体,还有他的飞扬跋扈。

“没事,你不用怕。咱明天一起走,我帮你挤火车,到时,我再给你教一个办法,保证让你以后坐火车时,趟趟都能挤上车。”武军强说。

“什么办法?不会又是踩别人的脚尖吧?这是一个馊主意……”田庆文说,“前几天你好像已经说过了。”

武军强摆摆手说:“那是跟逗你们玩的。我告诉你,挤火车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站对位置,站在边上挤着挤着就被人挤走了,你站在中间,看前面谁的力气大,就抓住他肩上的背包不放,前面的人会拼命往前挤,也想拼命地摆脱你,后面上不了车的人,也会拼命往上挤,前拉后推,你脚不着地,就被人群架上车了。”

“哎呀,没看出来啊!军强这么有智慧。”张琰笑着说。

田庆文随手拿起他那沉甸甸的背包,挂在武军强的肩膀上,高兴地说:“来!先让我试试这个法子灵不灵?”他说着就拽着背包上的背带开始模拟。然后又问,“可是,万一把人家的背带给扯断了,那可咋办?”

“咋办?凉拌!”武军强转过身来说,“包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背带断了你就扯他的衣服,他就是想还手,手也伸不出来啊。”

武军强说完就哈哈地笑了。

田庆文也咧嘴笑了。

“我咋觉得这样挺下作的,就不像一个中专生……”田庆文说。

“别把自己当回事了,在火车站你算是哪根葱?就算你是个大学生,是个国家干部,上不了火车也是白搭。人和人在一起,就看谁能胜过谁,谁还管你是个中专生?别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武军强撇撇嘴说,“假如有人问你是哪个学校的,你随便编一个校名不就了事?”

明天一早就要回家了,张琰不想再耽误时间,就拎起热水瓶去开水房打水,这样的话,天亮后就不用再去水房,时间也就充裕了。

外面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寒意,走到公寓大堂后他拉好上衣拉链,然后,拎着热水瓶朝开水房走去。今晚没有晚自习,来开水房打水的人很多,这里排着长长的队。

张琰不想排队,想等人少些的时候再去。然后,他就拎着热水瓶在校园里漫步。

校园里灯火阑珊,同学们三三两两,大都说些回家的安排。在办公楼前面的一棵雪松下,乐迪和黄蓉正在交谈,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黄蓉拿出了一张纸说:“迪仔,这是我写和广播稿,你听听怎么样?提点建议。”

“广播稿?明天不都放假了吗?你明天下午就回家了,还要做节目吗?”乐迪问。

“明天没有节目,广播时间全是放音乐,我走了以后,芮浩浩一个人值班,他把歌曲都准备好了。这几天他的情绪有点低落,磨磨蹭蹭的好像不太想回家,他说他后天才走。”黄蓉说,“这是我给下学期开学后第一个期播音准备的稿子,我念给你听听……”

“好,那我就提前当一回听众,提前感受一下我们假期之后重逢时的情形。”乐迪说。

黄蓉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说:“那你可听好了,有问题要随时提。”说完,她就借着微弱的灯光念了起来

“带着对寒假里和亲人团聚的美好回忆,怀着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们再一次风尘仆仆,从五湖四海,从大江南北,回到了美丽的洛明工业学校,开始我们新的征程。放下刚刚过去的青涩和懵懂,在三月的春风里,沐浴着新一轮的阳光,我们朝气蓬勃,风华正茂,我们将在这里书写无比华丽的青春……”

黄蓉稍稍停了停,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乐迪,眸子里荡漾着清澈的湖水和一潭柔波。见乐迪听得很认真,她又就把目光移向广播稿上继续念道:

“过去已经过去,将来的即将来到。对老师而言,新学期是一段辉煌事业的开始,对同学们而言,新学期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念到这里,黄蓉停下了。她挠了挠耳朵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写完呢,写着写着,我怎么感觉没词了,江郎才尽了。接下来的你帮我想想……”

乐迪这时已经沉浸在她的广播稿里了,她那甜美好听的声音,念起什么都好听,说话也好听,没有话筒和扩音器,她的声音更加本真和质朴。在整个学校里,他觉得她是那样的完美,过了寒假不久,他们就要毕业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不管这个地方是在天涯海角,他都会跟她一起去。梧桐树下的承诺,是他这一生对女孩作出的第一个承诺。

“你想什么呢?怎么样吗?帮我再想想。”黄蓉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他,不无撒娇地说。这般可爱又这般妩媚。

“蓉儿,你别急,我正在帮你想……不过,我觉得你写得有点……有点……”乐迪吞吞吐吐。

“有点什么?”黄蓉问。

“我还不太好说,总感觉有点……应该是有点温柔……”乐迪一时也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

“温柔?”黄蓉努力地睁了睁眼睛问。

“也不是,有点煽情……也不是……反正是有点……”乐迪想不出准确的词,急得挠腮。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地说:“对!缺点阳刚之气,对,就是缺乏阳刚之气。”

“阳刚之气?”黄蓉还没听得太明白。

第八十章 初见黄蓉

“我觉得前面这些内容你写得挺好,不用改。后面接下来的内容咱们这么写……”乐迪突然有了思路,他说,“稿子可以继续煽情,这样能增加播音时的氛围和效果,但就是得要写出中专生的使命,写出中专生的报国之志,不要让大家虚度年华……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黄蓉把他的话想了想,又把稿子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点点头说:“嗯,你说得有道理,咱们毕竟是工科学校,将来都是兵工人,稿子里就是缺少一点硬朗的感觉,好像有肉无骨。”

乐迪的脑子正在旋转,他想一口气把接下来的内容说出来,可总觉得思绪还没有理清楚,然后对她说:“蓉儿,你别急,接下来的内容交给我,我帮你写,写完了你再根据前后文的关系、逻辑和措辞修改一下。怎么样?”

“可是,明天一大早你要回家,下午我又要回家,这个广播稿收假第一天就得播。”黄蓉不无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啊?”

不远处的路灯下,拎着热水瓶打水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朝公寓走去,在外面站的时间长了,他们觉得有些冷。黄蓉一边跺着脚一边在想办法,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笔蹲在地上沙沙沙地在广播稿下面写了一行字,然后,“刺啦”一声把它撕下递到乐迪手里。

“这是什么?”乐迪一边问一边小声地念着上面的字:陵石省绿波市陆桥县槐花岭乡黄家村三组黄成义(收)

“这是我家的地址,上面是我爸的名字,我上到初三就离开家乡了,村里的人大有的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只说我是谁谁谁家的闺女。”黄蓉说,“你给我写信,把你刚才想到的内容写出来。”

乐迪冲着她笑了笑说:“还是你聪明,真像黄药师的女儿……”

这时,黄蓉突然把纸条从乐迪手里抽走,他觉得纳闷就要问时,只见她又蹲下来,在纸条上写了起来,写好后又把它递给他。

乐迪一看,在她“黄成义”的名字后面多了三个字:转黄蓉。

张琰拎着热水瓶在校园里溜达了一会后,就去开水房打了水,然后就朝男生公寓走去,他路过教学楼时,打老远看见辅导员乐迪正跟一个女同学在雪松树下交谈着,仔细一看,那个女孩正是黄蓉。

上次在子栎镇梧桐树下的一幕突然蹦了出来,他的心跳都不由得加快,上次的“偷窥”让他懊悔了好一阵子,这次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加快脚步赶紧绕道朝公寓走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校园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霜气和晨雾里,建筑物的窗户都紧闭着,静谧得没有一点声响,扑楞楞的飞鸟和唧唧鸣叫的虫子,早已无影无踪,落光了叶子的树木跟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萧瑟而沮丧地站在那里,任寒风蹂躏。

武军强、张琰、田庆文一走出公寓,寒风就迎面吹来,直侵入骨,张琰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鬼天气?真是冷得要人的命!

“今天怎么这么冷?我都快要变成冰块了,血都要凝固了。”田庆文抬头看看天,把长颈鹿一样的脖子缩了缩说,“快点走,走起来能暖和点。”

陆风省的老乡约好的地点就在校门外那家被学生买空特产的小商店门口。张琰他们几个到这里时,王小玲和其他几个老乡还没到,他们就先到附近一个摊点去吃早饭了。

昨天整整一个晚上,乐迪都在冥思苦想地写着广播稿的后半部分,稿纸揉了一张又一张,他没想到,想把自己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居然这么不容易,公寓熄灯了,他只好静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稿件的后半部分。

这是一个难眠之夜,他跟黄蓉从相识到相爱的一桩桩往事在脑海里翻腾着……

那是二年级上学期末,学校要举行“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竞赛以年级为单元,由校党办、团委、学工办负责实施,各个班之间首先要展开前期的海选和淘汰赛,比赛中对每位选手都有个人积分,最后由积分高的优秀选手组成二年级代表队,再参加学校的初赛和复赛。

在前期紧张的准备和演练中,选手们也都积极地做着各个方面的准备。

这天下午一放学,乐迪从图书馆借来几本书,跑到学校外复印店复印竞赛资料,校门口只有这一家复印店,复印还得排队。乐迪排队终于排到了他,可是他才复印了几张,队伍后边的人就一个劲催他,让他快点。

这么厚一沓书,他一时也没找到地方,得一页页地翻,一急,小麦色的皮肤上还渗出了汗珠。

这时,他看见有个女孩手里也拿着资料排在他身后,资料最上面一行“一二九资料”几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

“你也是工校的?几年级?”乐迪问。

“二年级,无52班。”女孩说。

“你是学无线电的啊!我怎么没见过你?我是机66班的,我叫乐迪……”乐迪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女孩眉清目秀,蓬松的空气刘海下,一双眼眼清亮的忽闪着,宛若一捧盛开的芙蓉。她的声音甜美而清亮,像是从未食过人间烟火,声音干净得没有沾染过任何尘埃。

“我马上就好了,旁边有个凳子,你先坐那里等等,我一复印完就叫你。”乐迪着说嘿嘿一笑,一排整齐的牙齿在小麦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洁白。

“我还是站着等吧,看你这一大堆书整都没整好,没准老板等不急,就把你排到后面去了。”黄蓉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咯咯地笑了笑说,“没事,你赶紧翻你的书吧,我站着就好,站着还能减肥呢。”

“嘿嘿。你真幽默,就你这样还需要减肥?”乐迪傻傻地笑着说。他几乎忘了此刻复印机正在呼呼地响着,老板不时会把手伸过来,向他要复印的资料。

这时,队伍最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实在等不及了,就扯着嗓子说:“前面的小伙子能不能快点?我手里还有一撂子卷宗没复印,法院马上就下班了。看样子你是个学生,你们能有什么重要紧事?老板,先给我复印吧,我急着用……”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乐迪急忙转身说。不料,他一不小心就把刚刚翻开的一撂书打翻在地,乱成了一团。

第八十一章 竞赛失利

“哎呀!你看你,毛手毛脚的,光这摊子书就得再翻半天,要不我让后面的人先印,你把要复印的内容找到了再说。”老板终于不耐烦了,他说着就将复印机里的一本书拿出来撂在一旁说,“下一个……”

黄蓉赶紧上前,将手里资料递给老板。

乐迪正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把书和资料,一本本捡书。黄蓉见他果真被自己说中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小得意,嘴角不禁浮起了笑容。她故意提高声音说:“老板,我这里一共11页,各复印一份。”

笨拙的复印机呼哧呼哧在作业,很快,她的资料就复印完了,她给老板结完账时,乐迪已把地上的那一堆书和资料,抱到一旁去整理了。

黄蓉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下一个人又把资料递到老板手里,老板打开复印机时,看见机子里还有一张纸,就赶紧喊了起来:“哎!那个女孩……”

洛明工业学校“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那天从复印店回来后,乐迪专门去无52班找到黄蓉,把她落在复印店里的那份资料原件送给了她。

资料失而复得让黄蓉很高兴。

碰巧的是,经过层层筛选,乐迪和黄蓉最终作为二年级代表队的队员,参加了初赛、复赛的激烈比拼。他俩配合得很默契,从前期的赛事中脱颖而出,一周后,他们将在学校礼堂里,当着全校师生进行最后的角逐。

每天放学后,他们几个就在机66教室里反复演练。这时,四个年级代表队都已闯入了决赛,其他年级的正在陆续过关斩将,决赛共分知识竞答、据图寻解、限时竞答、主题演讲及风险竞答五个环节。

决赛的时间正一天天临近,同学们都非常努力,有时,黄蓉和乐迪在食堂匆匆打来饭,一边吃饭一过讨论如何在竞赛中出其不意,一举夺魁。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乐迪才知道黄蓉原来竟是工校广播站的主播。她喜欢听音乐,有时讨论问题讨论累了,她就拿出随身听调节一下心情。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哼唱起来: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风险竞答咱们见机行事,千万不能逞强,如果实在拿不准我们就放弃……”乐迪说。

“放弃?”黄蓉的眼睛睁得很圆。

“对,放弃!”乐迪坚定地说,“千万不能过于冒险,这个环节考验的就是我们的知识和胆识,处处都是陷井。我们每失一分就会给对手加一分。所以,我们不能过于冒险,从概率上讲,放弃要比瞎蒙明智得多。”

“要是这样的话,万一对手阶段性领先了,我们再放弃这样的机会,岂不是坐失良机吗?”黄蓉问。

“这是一场心理战,如果我们真的到那时已经落后了,那就更应该保持理性,不能瞎蒙。因为那时我们从心理上讲,其实已经败给对手了。越是到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情况也就会越糟糕,这就是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黄蓉问。

“是的,墨菲定律讲的就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你想想,真的到了那一步,是不是就被墨菲定律说中了。”乐迪认真地说。

黄蓉突然觉得他那小麦色的皮肤要是看久了,居然非常耐看,这种不白也不黑的肤色里,总有几分纯朴也有几分暧昧。这种肤色让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来,会给人一种健康和力量的感觉。

有时,乐迪的肤色在太阳底下还会发光,黄蓉觉得乐迪的这种肤色,天生就是用来陪衬他人的,他会让白皮肤的人显得更白,让黑皮肤的人显得更健康。每次和他走在一起,黄蓉都会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白雪公主,他的肤色永远映衬着她的美。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定律?”黄蓉问。

乐迪依旧很认真地说:“我的机械制造专业是工业的基础专业,而这个定律的提出者爱德华墨菲是一名工程师,所以我就知道了啊。其实墨菲的这个论断,通俗地说就是,会出错的终将会出错。这同样适合于我们竞赛中的风险竞答题。”

乐迪又一次拿起他们的竞赛资料,一页页地翻看着。他并没有注意,此刻黄蓉正用一双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乐迪说:“‘知识竞答’和‘限时竞答’我们不会有问题,咱们的资料最全,而且准备也很充分。黄蓉,其实我们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反而在你身上,那就是主题演讲。”

“演讲我不怕,上台后我一定会流利地把演讲稿读下去……”黄蓉说,“我成天在广播站播音,这个你就放心吧。”

二年级代表队的同学都去吃饭了,乐迪跟黄蓉在教室里越聊越开心,聊了一阵子后,黄蓉就打开随身听。

“我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写得真好……”黄蓉给乐迪说,她的声音高出了很多分贝。

“你把耳机取下来说。”听到乐迪这话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赶紧取下耳机说:“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你不觉得这歌词写得很好吗?可惜这盘磁带是借别人的,今晚就得还。”

“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在晚饭后如期举行了,但踌躇满志的二年级代表队非但没能夺冠,居然在只有四个代表队参加的决赛中,无缘前三。那天从熙熙攘攘的学校礼堂一走出,黄蓉就把演讲稿撕成碎片,丢在风里,伤心地抹着眼泪哭着朝校园跑去。

尽管乐迪的战术并没什么问题,可是谁也没料到,最让人胸有成竹的演讲却失了分,在各个代表队激烈角逐的胶着状态下,这种微量的差距最终让二年级代表队黯然失色,更为直接的是黄蓉有了强烈的负罪感。

在接下来的“风险竞答”环节中,她一直想捞回自己造成的损失,却又应了乐迪说的‘墨菲定律’,她越急越不自信,越不自信就越错,就这样,她一连错了几道题,让事情越变越糟,竞赛最终黯然落幕。

12月的晚上寒气特别重,风吹到脸上像刀尖划过一样。黄蓉懊悔极了,尽管她的演讲不论语速还是音色都没瑕疵,可评委“兵工人的铮铮铁骨和工校青年的报国之志,在演讲稿中明显不足”这样的评语,一下子让他们代表队转向衰落。她真后悔这篇演讲稿没有让男生来执笔,大家都说她是主播,既然是她演讲,那由她写才是最好的。

可是,演讲稿跟广播稿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瑟瑟寒风吹到她脸上像一个个巴掌扇来,黄蓉泪眼迎风,她非常自责,她吸了口气,仰面朝天,接受这样的惩罚。她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

“黄蓉,你别伤心,你已经尽力了,这段时间你为竞赛投入了这么多,我很感动。这次失利了,但我们还可以再参加下一次的竞赛……”乐迪终于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她。

黄蓉背对着他,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谢谢你!我不需要任何安慰。你走吧!”

冷冷的夜,冷冷月亮。黄蓉依旧冷冷地背对着他。

第八十二章 点歌

沉默。还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黄蓉听见乐迪沉重的脚步声渐渐的越来越远……她再一次仰面对着冷冷的夜空,咬着嘴唇,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泪水在冷冷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往事如缕缕轻烟从眼前轻轻飘过。

此刻,公寓已不知熄灯多久了,天是快亮了吗?乐迪转辗反侧夜不能寐。他躺下又坐起来,坐起来又躺下,终于,走下床从衣柜里摸了根蜡烛,点着。

微弱的火焰轻轻地摇曳着,跳跃着,将他的剪影投在洁白的墙壁上,剪影也在摇曳着,跳跃着……乐迪把手塞到枕头底下想摸到手表,可刚一触到手表他就停住了,天亮了他就要回家了,他不想知道时间,也不想让新一天的黎明这么快到来,他看着微弱的但努力燃烧着的蜡烛,又一次想起了黄蓉。

“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过去没多少天,就要放寒假了。每个年级的教室都分布在教学楼的同一个楼层里,后来,乐迪在教学楼里经常会与黄蓉谋面,见了面,他俩都会点个头或打个招乎,谁也不去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

黄蓉每一天还会准备广播站的节目,乐迪每天当然会静静地去听她的播音。电波的两头,他们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这种喜欢渐渐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就在那年放寒假前的一天,黄蓉到了广播站,跟往常一样打开了投稿箱,取出厚厚一沓稿子后就走进了广播站,广播站是一个禁地,外人一律不准入内。

黄蓉一边整理着一篇篇稿件,一边拿起笔,对投来的稿件内容进行修改。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点播歌曲的信件

“曾妥协也试过苦斗/梦内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一生何求/谁计较赞美与诅咒……我是机66班同学乐迪,今天,我想把这首歌送给一位同学,我知道,这位同学非常认真、非常执着地做着一件事情,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没有做到最好,因此不能原谅自己……

我知道这位同学非常喜欢《一生何求》这首歌,希望她听到这首歌后,能勇敢地告别过去一切一切的不快乐,不要自责,不要懊悔,你为大家所做的一切,我们都非常感激,失利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利后的失落……同时,乐迪也想把这首歌送给工校所有的同学们,祝愿大家天天快乐!”

黄蓉的眼圈红了,一股暖流从心头往上涌。她怎么会忘记竞赛当晚那个冷冷的夜、冷的月,还有冷冷的……

“蓉儿,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芮浩浩赶紧把扩音器上的旋钮关掉,摘下耳机,给她递了杯热水。这时,广播里播放着一段音乐。

“没,没什么……”黄蓉胡乱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赶紧把稿子收了起来。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能告诉我吗?你知道我是会全力以赴帮助你的。”芮浩浩真诚地说。

“不,不,我不需要帮助。我没事,真的没事。”黄蓉说着起身离开了他。

“可是,你……”

“音乐快完了,你赶紧去播音吧。”黄蓉转过身说。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黄蓉跟乐迪见了面总有一些尴尬。黄蓉自从上学起,就一直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洛明工业学校后,无论是学习还是社团工作都表现得非常出色,而因为自己的失误,让代表队蒙受损失,她不能原谅自己。

特别是作为广播站的主播,居然在演讲环节失分,在那么多同学面前出丑,这是一件让她非常感到耻辱的事。

当时在台上,她清楚地看到年级组长和班主任的脸色都一点点变得阴沉,当“风险抢答”环节一次次为对手加分而博得全场掌声的时候,她都要崩溃了。

她就像一个跳梁小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自己暴露无疑,她不光为代表队抹了黑,也给他们年级、班级和广播站都带来了耻辱。她怎么能忘记,在自己慌乱地摁下答题按钮抢答时,年级组组长一次次的扼腕痛惜和长吁短叹……

窗外一团漆黑,乐迪睡意全无。

他怎么能忘记他和黄蓉在复印店见面时的情形,那时,她是多么的阳光、大方和可爱。

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他的心里漫无边际地飞翔着……

直到那年放寒假前,黄蓉依然不能原谅自己在竞赛中的失利,对于生命中的一切不完美,她都不会原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反正,她从小做任何事情都是追求完美,几乎容不得自己脸上落下一粒灰尘。

她上小学时,几乎所有老师都会拿起她的草稿纸,给其他同学展示。她的草稿纸上容不得半点差错,数学计算列竖式时,草稿纸上的每一条线,她都要打上直尺画得整整齐齐,作文草稿上,连一滴墨迹都找不到。

第二天就要期末考试了,黄蓉不想到食堂吃饭,便独自去了校外一家小餐馆,也许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餐馆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也没有几个人,她选了个靠墙角的地椅子坐下,隔着玻璃窗户看着外面,街道上的人很少,冷冷清清的。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她身旁,她抬起头,只见乐迪笔挺地站在面前。

“本来我打算晚自习下了以后去找你,刚在街上看见有个背影很像你,我就跟了过来。果然是你……”乐迪看着她说,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黄蓉脸上的惊愕渐渐退却,她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黄蓉,这个送给你。是我刚从‘光阴的故事’买的,既然现在我们就能见到,也就不需要等到晚自习下课后了。”乐迪说着把一盒崭新的磁带递到她面前。“这里有你喜欢的《一生何求》,以后你就听这个,不用再向同学借了。”

从未有过的感觉迅速在内心疯狂地涌动,不可阻挡地沿着她的心壁向上攀爬,她心里原来竟然藏着一座火山,顿时,熔岩在猛烈地燃烧着,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五脏六腑,在血液里沸腾。她的脸烧乎乎的,像天边连成一片的火烧云。

第八十三章 咱又不是农民工

“老师叫我去一趟办公室,他这会还在等着我,我就先走了。”乐迪说,“本来我是想送给你那盒《爱拼才会赢》的,我喜欢这首歌的歌词,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可是后来我想了想,还是送你《一生何求》,你是女生,我知道你更喜欢这一首。”

乐迪说完后冲着她嘿嘿笑了笑,那排格外洁白的牙齿在他特有的肤色下闪着亮光,无论是从笑容里还是眼神里,黄蓉都能感受到他对她的鼓励。

……

烛光依旧摇曳着,跳跃着,乐迪的剪影在白森森的墙壁上孤独地晃动着,外面天都蒙蒙亮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像似给自己施了什么法术,一下子将他拉回到现实当中。

乐迪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不再那么漆黑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天亮了,他也就要去赶回家的火车了。他必须在天亮前,帮黄蓉把广播稿的后半部分写完。

于是,他不再去回忆他的黄蓉的过去,赶紧再次铺开稿纸,接着黄蓉给下学期开学当天准备的那个广播稿,接着往下写

国家期待着大家在美丽的阳光下成长,亲爱的同学们,请你们永远记住,我们脚下的这片热土就叫作“洛明工业学校”。30多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同学,从这片热土走向了全国各地,和其他大中专毕业生还有数以万计的兵工人,一起构筑起了中国国防的钢铁长城,我们是时代的骄子,是天之骄子,我们青春无悔!

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就是洛明工业学校一次又一次的骄傲,今天,你们站在这片热土之上,你们有什么样的未来,母校将有什么样的未来,你们怎么样,母亲也便怎么样。

91级学生就要阔别母校,用所学知识践行报国之志;94级“新生”即将被95级替代,斗转星移,时光如梭,迎着一路的春风,我们踏进了新的学期,惟意气风发,孜孜不倦,方显工校学子风采……

时代呼唤我们能身怀技能,制造出大国重器。在新学期里,让我们披荆斩棘,一路高歌!

天彻底亮了,乐迪终于写完广播稿,他找来信封装好,贴上邮票,取出黄蓉昨晚留给他的那张纸条,一笔一画地写了上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特意写上“转黄蓉”三个字。

瑟瑟寒风吹到脸上特别冷,也格外冰爽,迎着新一天的第一屡阳光,乐迪背起行囊朝校门口走去。一到校门口,他就来到右侧那个大平房的信箱室,乐迪将信封投进邮筒,静静注视了一会儿就大步离开,去跟他们的老乡去会合。

一到洛明火车站,武军张、张琰、田庆文和王小玲及几个陆风老乡就后后悔了,纷纷抱怨高年级几个老乡把车票买晚了,要是早一点的话,他们还能买到硬座票。

果然如武军强说的那样,洛明火车站人山人海,背着大包拎着小包杠着麻袋的农民工,一直从候车室门口排到了车站广场,密密麻麻,他们抄着手,把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或席地而坐或躺在行李上,在寒风里等候着回家的火车,就像一个难民营,嗡嗡嗡嗡,乱哄哄的。

“包子、夹馍、茶叶蛋……香烟、饮料矿泉水……”提着篮子的小贩在人群中兜售着商品,脸和鼻子冻得又红又肿。在瑟瑟的风里,有农民工把手伸进厚厚的黄大衣棉袄下掏出零钱递给小贩,小贩便揭开蒙胧在篮子上的一层棉布,顿时冒出腾腾热气,一股香味在风里飘散开来。

“老板,拿个茶叶蛋……”在车站广场冰冷地地上,闻到这种香味许多旅客就忍不住了,会从厚厚的棉袄里摸零钱。

卖小吃的还没走,将黄布包斜背在胸前的卖书的小商贩又赶来了:“伙计,卖本书看看,车还早着哩,消磨一下时间……碟片也有,绝对刺激……”他们说着就从包里掏出劣制杂志,封面上的女人衣着暴露,搔首弄姿。

张琰他们来到广场后,第一眼就看见了火车站上方伫立着的一个两米多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因西北地区突降大雪,导致多条铁路干线受阻,部分列车临时停运,造成了旅客的滞留。洛明火车站提醒广大旅客,洛明是连接西北地区和东南沿海地区的重要交通枢纽,春运压力巨大,为了有效缓解交通压力,我们已启动了《雨雪冰冻天气铁路交通紧急处置预案》,提醒旅客要提前3小时有序进站,让大家注意安全,防止踩踏事件的发生。

“提前3小时进站?”张琰不由得问。

武军强看看手表说:“还好,我们的时间绰绰有余。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等吧。”

哪里还能找个干净的地方?他们在广场转了一圈后,也有点累了。在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子下,武军强把身上的行李放下,扑嗒一下坐在地上。“坐吧!坐吧!累死了。”

“坐在这里?”张琰看了看脏兮兮的地面,又环视了一圈“难民营”极不情愿地说:“咱们又不是农民工……”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在学校里你是天之骄子,在家里是你爸妈的心肝,这里是火车站,你什么也不是!”武军强不屑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像你们这种爱写点什么狗屁文章的人,臭毛病真多!”

胖墩墩的王小玲把行李往地上一撂,一屁股坐下。一双目光擦过“难民营”,凝视着火车站雄伟建筑上巨大的通红的两字书法体大字:洛明。

田庆文把行李放在武军强跟前,一屁股坐下,先是双手抱膝,很快就把手放在嘴边一个劲地哈着气。高年级的老乡没在跟他们一起坐,而是坐在几米以外等候着3个小时以后的检票进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琰站了一会,衣服里被灌了许多寒风,冻得他不停地在原地跺脚。

“你就不能坐下等吗?到时车上有你站的!”王小玲抬头仰视着张琰,眼珠向上翻着说。

张琰停止了跺脚,只好坐在背包上。

在寒冷的火车站广场等候的3个小时里,每一分钟都是难挨的。

在火车站工作人员手持喇叭的喊话声中,广场一下子就苏醒了,数以千计的农民工集体起立,跟出征的战士一样赶紧抓起地上的行李,肩杠背驼,一寸一寸向候车室挪动。

候车室里不再有飕飕寒风,空气温热,弥漫着着阵阵方便面的味道,拥挤、混乱、肮脏,还有小孩的哭喊声……

第八十四章 挤火车

“大家跟好,别走散!”检票处的铁门开了,武军强扛起背包转身对他们几个说,完后,就把车票咬在嘴里向检票站走去。

田庆文赶紧跟上,身后依次是田庆文、张琰和王小玲。王小玲个子稍微有点小,一下子就被淹没在茫茫人群里了。

“张琰,等等我……”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住张琰的手,那个胖乎乎的温柔的手,触及到了张琰敏感的神经,他刚一转身,后面的人群就像潮水一样把他们卷了进去。

从检票处到月台再到火车跟前,他们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过。人潮一次次地将他们四个老乡冲散,这时,高年级的几位陆风老乡已被挤散在人海里了。张琰赶紧抓住田庆文的手说:“庆文,还是军强厉害,你抓紧他,我们不能走散……”

在蚂蚁一样的人群中,这四位初涉社会的学生,被人潮和洪流裹挟着向前移动,他们抗争着、迷失着。在这股洪流里,武军强就跟火车头一样,带着田庆文、张琰和王小玲艰难的行进。

这里的人个个都用尽浑身解数,像野兽般厮杀着。要博得立足之地,要想赶上回家的列车,他们必须这样。正如几个月前,他们从万马奔腾争过独木桥的中考中一路猛进一样,此刻,他们只能大胆地朝前走,前方就是方向!

一走出月台,旅客就跟饿狼一般扑向绿皮火车。光那阵式就吓得张琰面如土色。

“哎呀!让我喘口气……”作为“火车头”的武军强已经大汗淋漓,他转过身气喘吁吁地说。

“这会不能歇,就要挤火车了,我们得一鼓作气,赶紧占个好位置。”田庆文甩开张琰的手,用胳膊肘抹了一把汗对武军强说。

张琰早已没有了力气,浑身都湿透了,臭汗的味道从衣领散发出来,紧握着王小玲的手都出汗了,他转过身时,王小玲胖乎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渗出了汗珠,几绺头发粘在额头上。

饿狼一样的旅客扑向绿皮火车后,人群跟龙卷风一样旋到在车门前,在每节车厢的车门跟前都拧成了大疙瘩。武军强在329寝室里讲过的那一幕,居然这样真实地再现了。

“有票不一定能挤上车,上了车,有坐票也不一定能坐下。我去年春运时跟着我爸坐过一次火车,那场面真叫吓人。等会就按咱们在寝室里演练的那样,往上挤,一定要使劲。”武军强说着看了看他们的队形,然后上前一步,一把把王小玲揪到他跟前说,“记住,你们千万要往车门中间挤,要是站在车门边上,谁也帮不了你。”

那一年的春运非常特殊,车站人满为患,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大逃难,车门一开,人群就跟泛滥的潮水一样往车门里扑,喊叫、拥挤、踩踏……现场维持秩序的列车工作人员也会迅速被淹没,一个个编织袋跟个大锤子一样,在头顶乱抡着,武军强一把将王小玲揽到自己胸前,用胳膊给她撑起了一片天空,带着她使劲朝车厢挤。

张琰和田庆文按武军强交代的要领,抢占了显要位置,他们胡乱地伸手,死死地抓住前面旅客的背带或衣服,没费多大力气,就被人群架着连推带拉弄进了火车。

一眼望不到头的火车上,除了每个门口都拧成了疙瘩,许多旅客正从窗户往车厢里爬。

寒冷的冬天,车厢里越来越热,挤上车的每个人都像打了胜仗的英雄,他们头上冒着热汗,喘着气,注视着车下还在厮杀的场面,一种喜悦之感从张琰心头油然而生。

挤上火车的人越来越多,座位上、过道里到处都是人,座位挤满了人,就连座位底下也睡着人,坐着的、站着的人们成了黑压压的森林,动也动不了,臭汗在车厢弥漫着。

陆风老乡早被挤得落花流水,他们四个94级新生虽然在同一节车厢里,但也各在一处,田庆文和张琰两个在一起,武军强和王小玲在一起,两两之间相隔四五米远,而这四五米完全可以将他们阻隔,想往前挪一厘米,都是一件困难不过的事。

张琰费了好大劲,才将自己歪歪扭扭的身子调整好,行李索性撂在脚下。

火车就要开动了,车下一个个如饿狼一样的旅客,叫嚣着拼命地往上扑,使劲地拽着前面旅客的背带和衣服,刚刚踩上车门台阶的一个胡子拉杂的年轻旅客,生怕被后面的旅客拉扯下去,就转身挥起拳头朝他们头上打。

这时,已经上车的人一边把胡子往下推,一边叫喊着:“关门!关门!”

“10块!10块!爱上不上……”循着粗狂的声音,从车厢黑色森林里的缝隙中,张琰看见坐在窗户边的几个男人,把窗户推上去大半截,他们对着外面叫喊着,“10块一位,先交钱,再爬上来……”

一开始,有几个人交了钱,他们连拉带拽,让车下的旅客爬了进来,然后,顺着窗前的小桌子把他们推进车厢里,车厢里地方本来就十分紧张,这下更加拥挤了。

后来,列车窗户外有几个操着西北口音的男人要往上爬,但死活不愿意给钱,窗里窗外立刻就发生了争执。车下,那几个西北口音的男人眼看就把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人架起来,准备从窗户投进来,车内把着车窗的几个男人一看,赶紧就把窗户关上了。

这时,那伙人中的一个貌似带头的强壮的高个子男人,直接拿出一个装修用的铁锤,啪啪几下就把车窗砸碎了,玻璃渣四处飞溅,黑色的森林里传来惊叫声。然后,那几个操着西北口音的人依次爬了进来,他们瞪着把守车窗的那两个旅客,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向他们。

那两个旅客吓得脸色发白,身子都在颤抖,头上的汗水跟水一样往下流。

列车终于启动了,车厢里实在没有空地了,刚才砸窗爬进来的那几西北人,上车后根本站不直身子,在那个强壮的带头男人的带领下,他们扔下了行李架上的行李,爬到行李架上睡觉去了。

被扔下行李的旅客当然会嘟嘟囔囔说道一番,但那几个西北人头发蓬乱,眼睛通红,一看都知道他们已经等了好几天的火车,他们有些凶恶的目光扫视着那几个行李的主人,又把目光狠狠地扎向他们。

很快,嘟嘟囔囔的抱怨和指责声就像是被扬汤止沸,立刻安静了下来。这些旅客当然害怕万一惹出什么事端,只好捡起行李,把它们隐没在人缝当中了。

第八十五章 尿裤子

张琰的脚根本无法挪动,他在原地扭动着上身,伸着脖子去看武军强。

武军强的身高优势完全被淹没了,除了脸上看上去比那些农民工年轻和白净一点外,其他方面根本不具有明显的辨识度。王小玲跟一只企鹅一样站在他身旁,每过一会,武军强就会用胳膊撑着行李架,往后攘攘身子,给王小玲腾出一点点空间。

身材单薄的张琰几次都想脱去外套,可是空间实在太小了,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就一直这样站着,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感觉双腿酸胀,很想蹲下来休息一下,可是,他的屁股哪里撅得起来?他只能用两只腿轮换着支撑和休息,火车经过几个站以后,他的腿胀痛的都想瘫下去。

列车像一条绿色的长龙,沿着铁轨一路飞驰,冷风顺着没有关严的窗户灌进车厢,乘客们并不觉得冷,只是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和清爽,这时,浑身的臭汗才一点点蒸发。

“这回我真是领教了,原来武军强说得一点没错,坐火车就跟打仗一个样,在寝室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张琰对田庆文说。

“今天幸亏了军强,你看,咱们高年级的那几个老乡都被冲散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这趟绿皮火车上?”田庆文梗了梗脖子说。

“要是挤不上车怎么办?车票是不是就作废了?”张琰问。

“挤不上这一趟的话还可以挤下一趟,火车票可以改签。”田庆文说。

身高一米六的胖乎乎的王小玲,被一群威武雄壮的汉子挤得几乎要悬空,似乎要窒息,武军强不时攘着身子给她腾出点空间。张琰从密密麻麻的人头的间隙里,看见武军强和王小玲有说有笑,聊得非常开心。

“张琰,你还记得辅导员乐迪给我们说过的话吗?他说,希望我们将来能造出300个轮子的汽车,我觉得我们就不应该学汽车制造专业,我们应该学火车制造。”田庆文说。

“要是学火车制造专业,我将来一定要造一个双层火车或者三层火车,我就不相信坐火车还会有这么挤。要是再不行了,就把火车加宽两倍三倍,让我们坐火车时再也不要这么遭罪。”张琰说。

“可惜火车站不是兵工企业,要是兵工企业的话,我毕业后就到这里上班,我要让火车每隔5分钟就发一趟,不行了就两分钟发一趟,我不信旅客会拉不完。”田庆文说,“张琰,你说国防重要还是运输旅客重要?”

张琰想了想,又看了看过道里森林里一样密密麻麻的人群,然后说:“旅客运输重要!”

车厢里的旅客大都有气无力,像一个个蔫黄瓜无精打采。这时,车厢里传来了一阵阵“瓜子、方便面、茶叶蛋……”的叫卖声,由远及近。有个人在头上顶着一个纸箱,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由车厢那头走来,半天都挪不动一寸,也许是踩到了别人的脚,紧接着,就是旅客的一阵骂声。

“对不起,对不起……”小贩一边向人家道歉,一边又叫喊着:“瓜子、方便面、茶叶蛋……”

大约5个小时后,列车到了陆风邻省的一个火车站。

张琰透过窗户看见站台上站着很多人,可是,他们这节车厢的门始终没有开,列车员根本就挤不到门跟前,旅客紧靠着门,跟插葱一样插得满满当当,列车员根本就无法打开车门。

列车已经缓缓停下了,车下的旅客都躁动了起来,一个个拍打着列车叫嚷着:“开门!开门!”

戴着大盖帽的列车员浑身是汗,一边对内车旅客说“让让!让让!”一边使劲从他们的缝隙里,朝靠近车门的窗户跟前钻。挤到窗户前,就一边冲着车下的旅客摆手,一边让车窗前的旅客把窗户向上拉出一宽的缝隙,然后,扯着嗓子对车下躁动的旅客喊:“从下节车厢上!”

旅客骂不咧咧地赶紧背着行李,一窝蜂朝下节车厢跑去。

就在列车再次开动后,张琰他们四个所在的这节车厢里,有个跟他们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轻姑娘,她一脸痛苦地往车门方向挤着。从她的打扮看,她应该是个打工妹,没挤几步,这位姑娘就大声的求着旅客,让给她让一条通往厕所的路。

“大叔,我快憋不住了,我要上厕所……”她几乎央求着。

旅客要么假装没有听见,要么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人给她让路。大约5分钟,这位姑娘只是挪动了三四米。

“她要上厕所,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这时,火车里有个旅客终于愤怒了,他高声喊道。可是车厢里实在没有空间,姑娘急得大哭起来:“求求你们了,求求……”

人们听到姑娘哭得如此可怜,就向两边挤,这才给她让出一点可以落脚的地儿。姑娘实在快憋不住了,脸上挂着泪水,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还打着尿颤。

有了落脚的空间,她才艰难地挤到了厕所门口。

张琰突然庆幸自己上车前没喝水,但他已有些昏昏沉沉,腿像灌了铅一样就这么站着,他觉得车厢里有些缺氧。

“开门!开门啊……呜呜……”打工妹好不容易挤进厕所门口后,厕所的门却一直关着,她等了一会见仍然没人出来,就迫切地使劲敲门,但里头依旧没反应。

女孩憋得受不了,她又打了个尿颤。然后,就哭着用脚使劲地踹厕所门,但仍然没有反应。

“别踢了,没用!好几站前就有两人,拿着小凳子坐进去了,估计不会开门。你赶紧去下一节车厢吧……”一个好心的旅客举起手,给打工妹指了指下一节车厢。

“开门!开门啊!我求求你了……”打工妹哭着冲着厕所门叫嚷。然后,她又转过脸问那名好心的旅客,“怎么就没看到乘务员?他们就不管厕所吗?”

“你瞧这阵势,乘务员又不是三头六臂,他们能挤得过来么?”这位旅客说。

“开门!开门……”姑娘手拍脚踢,拉着哭腔疯了似地叫着厕所门。

旅客的目光全被女孩的哭声和敲门声吸引了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场马戏,在这枯燥乏味的时间里,这样的女主演似乎能让他们消磨一些时间。

随着女孩生理上的忍耐一点点接近极限,这种叫门声也便越发地急促,她似乎要把厕所门砸烂。

这时,厕所门外的几个男人也握起拳头,雨点般的朝厕所门砸去:“你们缺德不缺德?快点滚出来!”

厕所门终于开了,令人作呕的臭气从开了一宽的门缝散发了出来,透过门缝,只见两个农民工模样的年轻人一脸惊慌,他们都留着被称作“爆炸头”的烫发,恐惧地看着大家。

姑娘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她打尿颤时,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沿着她的裤腿流了下来。

他们躲在厕所里是那样的猥琐!

姑娘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的那双目光跟两把利剑一样,直直地刺向这两个“爆炸头”,恨不得立刻刺穿他们的心脏,将这两个猥琐的男人碎尸万段!莫大的屈辱从姑娘心里升腾了起来,她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炸弹,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立刻爆炸,一种同归于尽式的爆炸!

“出来!你们都赶紧出来,他妈的,你们也太忒缺德了!”门外的男旅客一把扯着“爆炸头”的衣服,把这两个看上去打工时间并不久的小伙子揪了出来。

“你快去!快去!”那名好心旅客赶紧对着姑娘说。

姑娘咬了咬嘴唇,二话没说,带着一身的屈辱,只好转身朝车厢里走去……

第八十六章 回家路上

火车进入陆风境内没到鸣西市之前,武军强和田庆文就相继下车,只留下张琰和王小玲继续前行,一连站了9个小时,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折腾了整整一天,绿皮车终于抵达虢龙火车站,王小玲已经背不动行李包了,张琰就把行李包从她身上取了下来,两个人一人拽着一条背带,抬着背包走出了火车站。

“看!你爸!”张琰一眼就看见了出站口栏杆外前来接站的人流,只见一双粗壮肥胖的胳膊伸过头顶,举着一个拆开的纸箱,纸箱的硬纸板上用白粉笔写着“王小玲”三个字。

慵懒疲惫的王小玲一下了被激活了,她赶紧顺着张琰所指,看见一个举着牌子的肥胖的男人,这个男人在人群里时而露出一点脸和身子,时而又被人海淹没了。

“爸爸,是我爸爸!”王小玲眼睛放光,她激动地冲着张琰说,“走,我们赶紧出站!”

“爸……”王小玲一见到爸爸,就把行李撂在爸爸脚下“哇”地一声哭了。

“玲玲,怎么了?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啥都不说,就哭了?”爸爸有些疑惑的又问张琰,“玲玲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吗?”

张琰看看王小玲又看看她爸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王小玲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对爸爸说:“爸,走吧!我们回家!”

她一说完就朝前走去。爸爸从地上捡起女儿的行李包,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跟在她身后朝面包车跟前走去。

“老王,没啥,没啥。娃回家了,娃这是高兴啊,她毕竟年龄小,又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一旁的面包车司机说。

天就要黑了,经过一路颠簸之后,面包车终于驶到了县城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几个月前,张琰和父亲就是在这里上的面包车。

父亲张有志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都快被冻成了冰棍,鼻子通红,身边那辆曾经被唐诚弄坏的自行车,孤零零地站在风里。

面包车嘎然而止。

“张老师,你娃回来了!”王小玲爸爸打开副驾驶室的车窗玻璃说。然后就推开车门跳下车来。

两位家长一阵寒暄过后,张琰跳下面包车,面包车冒着黑烟开走了。

“爸爸……”

张有志被冻得又青又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张琰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拉着他的胳膊问说:“长高了,脸比以前也白了。”

张琰冲着爸爸笑了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路上人多不?”张有志问。

“多!火车太难挤了,火车站尽是从南方打工的返乡农民工,他们扛着大包小包使劲地挤,身上又脏又臭。”张琰说。

“你要是考不上中专,这会也就是扛着编织袋的农民工。”张有志说,“国强也去南方打工了。”

“国强去南方了?他成了农民工?”张琰问。

父亲用脚拨开自行车的撑子,一边推着车子向前走一边说,“他没考上高中,初中又不允许复习,你到岚莱一两个月后,他就南下去打工去了。听他爸达富说,打工的活是国强他同学给找的,好像是他同学先去的南方,后来写信把他也叫去了。他去打工前,还在咱县上的职业学校学过一段时间的厨师。”

张有志把张琰带在自行车后面,这时,张琰才把背了一路的背包,从肩上放下来抱在怀里,如释重负。

张有志没有像信中说的那样一起去县城买东西,天色渐暗,他们的自行车沿着狭窄的柏油马路,向前行驶着,发着吱吱吱的声响。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连一只有小鸟小狗也见不到,大片大片的麦田里,麦苗被冻得瑟瑟蜷缩在了一起,平踏踏地铺在地上。

这个季节正是小麦的蛰伏期,它们匍匐在土地上,将身子紧紧地贴着黄土地,用这种方式坚强而坚韧地抵御着严寒的摧残和考验。

“唐诚呢?他放假了吗?”张琰问。

“你走以后他去县上上高中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也没见过几回。你走了,他也就不再来咱家了。唉!他爸去世后对唐诚的影响很大,他报名时袖子上还戴着孝布,咱们这里的风俗是人去世后要一连过7个‘七’,每个‘七’他都得回来给他爸上坟……他爸去世后他妈就病倒了,唐诚还得干家里的农活……”张有志说。

“她姐呢?”张琰急切地问。

“去县里的皮鞋厂打工了,听说厂子也不行,都快倒闭了,她干了几个月连一分钱工次都没领到,工人们就去讨薪,后来厂里实在没办法,就给每人发了两双皮鞋,一双男式,一双女式。”张有志说。

“还发皮鞋?那不错嘛。”张琰说。

“啥不错?是皮鞋厂用皮鞋抵工人的工资。我看,这县办企业是办不下去了,不光皮鞋厂,县里办的什么食品厂、汽水厂都已经倒闭了。”张有志说。

张有志把自行车骑到通往周王村的乡间小路时,天色越来越沉,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苍茫的大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寂寥、萧条。一阵寒风吹到脸上,张琰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的熟悉和亲切。在这里生活了16年,他觉得自己原本就属于这块土地,他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这样的畅快和自由。

乡间土路上坑坑洼洼,自行车一颠一颠,有点坐过山车的感受。父亲不再说话了,他憋足气死死地握着把手,弯着腰,佝偻着背,缓慢地蹬着脚踏板,每蹬一下,脖子就努力地朝着前方伸一下,露出两根青筋。

他双手通红,鼻子里喘着粗气,跟一头拉车的老黄牛一样,努力着,坚持着。

张琰坐在自行车后,四处张望着。

这条乡间小路上,曾经洒下了张琰和小伙伴唐诚、李国强的欢声笑语,珍藏着他们儿时无限快乐的记忆。他们曾经在这里追逐着,嬉闹着,大摇大摆地走在一望无垠的麦田当中的羊肠小道中,一起唱着《乡间的小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在张琰的记忆里,自行车是他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也是为数不多的值钱家当。可是他并不知道,父亲张有志从小就非常喜欢自行车。张有志上高中时,家里买不起自行车,只有极个别学生家里才有自行车,他为了在操场里骑同学的自行车,足足给那位同学做了一个星期的作业。

那时的张有志比现在的张琰大不了多少,但比他长得高,比他标致,也比他阳光、自信和开朗,他经常穿着宽大的蓝裤子绿上衣,浓眉毛大眼,标准的国字脸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他是高中学校的美男子。

更被大家所熟知的是,他学习非常优秀,常常考第一名,因此还得了一个“张状元”的绰号。

第八十七章 三线!

张有志骑自行车的本领,就是在给同学一次次做作业之后学会的,从那以后,这位青年一直梦想着,能在大学校园行道树的绿荫下骑着自行车,遇见了人就拨响把手上的铃铛,“叮铃铃”地从同学们身边经过。那种自豪感一定会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享受。

可两年后他就要参加高考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中国全面停止了高考。“张状元”想通过考试跳出农门变成商品粮的梦想,彻底断送了。

直到张有志结婚后才拥有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它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从张琰能记事时,自行车就承载着全家人的快乐。父亲跟老黄牛一样,梗着脖子,佝偻着背蹬自行车的样子,一直就刻在张琰的脑海里。

自行车继续前行着。张琰突然想起了他和唐诚一起在乡间的道路上骑自行车的情形,想起了离开家乡前的那个下午。他的思绪如一缕缕的微风,渐渐地向远处蔓延……

自行车的吱吱声响得越来越慢,就像一头筋疲力尽的牛,做着气力耗尽前的挣扎。终于,自行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张有志喘着粗气说:“下来吧,实在蹬不动了。”

父亲的话打断了张琰的思绪,他赶紧纵身跳下车子,自行车顿时歪歪扭扭,左拐右拐,跌跌撞撞地侧倒在麦田里了。父亲赶紧松开双手跳离。

“唉!体力越来越不行了,人常说,儿子长大了父亲也就老了,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啊!”父亲依旧喘着粗气。

天气阴冷,在灰蒙蒙的沉暮里,他说话时嘴里冒出一道道白气。

“爸,你歇会,我带你……”张琰说着就把背包塞给父亲,上前把自行车扶起来。

“这里是上坡,我们走会吧。”张有志说,“中专学校里怎么样?可比咱后稷中学强?”

这下张琰推着车子,父亲跟在他身后走着。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到了工校,同学们都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是尖子生,一个比一个好学习好,个个都像是神童。”张琰说,“爸,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是兵工厂的,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造兵器的,他们说他们的厂是‘三线’……噢,爸,什么是‘三线’?”

“你才上了一学期就知道‘三线’了?”张有志看着儿子,目光里多了些赞许。

他点了一支烟对张琰说,“要说‘三线’啊,还得从50年代中后期说起,那时中苏关系砸了,咱们国家长达7300公里的边境线上形势非常紧张。几年后,美国在台湾海峡多次搞军事演习,1964年美国介入越南战争,还把战火延烧到我国南部地区,在这种情况下,咱们国家就在河南等13个省的崇山峻岭之间,展开了规模巨大的‘三线’建设。”

“那为什么叫‘三线’?有‘一线’、‘二线’吗?”张琰推着自行车边走边问。

“‘三线’是从国防前线的沿边沿海地区向内地划分的三道线,具体是咋划的我也搞不清。我只记得西南的川、贵、云和西北的陕、甘、宁、青是‘大三线’,人们把一、二线地区叫‘小三线’……”张有志说。

“爸爸,三线是干什么的啊?”张琰问。

“就是搞建设啊!主要是搞大规模的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设施建设。”张有志说,“从1964年到1980年就有400万人参加了‘三线’,他们在深山峡谷和大漠荒野建起了许多工厂。”

“我们班有个同学叫钱磊,他是兵工子弟,他说他们厂家就是‘三线’时建的,是造炮弹的,造的炮弹还参战过自卫反击战呢!”张琰说,“钱磊说他爷爷就参与过建厂,当时山里连路都没有,人们就风餐露宿肩扛人挑。后来爷爷老了,他爸爸就接班继续造炮弹。”钱磊说,“现在不打仗,造这么多炮弹干吗?他爷爷还给他说要备战,备,备……”

“备战、备荒、为人民”。还有‘好人好马上三线’、‘深挖洞、广积粮……’”张有志说。

“对!对!对!爸,你怎么也知道?你又没当过工人?”张琰惊讶地问。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难道没当过工人就不能知道有工厂吗?”张有志笑了笑说,“在那个年代,这些话家喻户晓,那时我刚上了高中。”

张有志停了停说:“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这些工厂以前都很神秘,这些生产炮弹等武器的工厂,对外都有一个代号,一个军工企业可就是一座功能完备的‘军工城’啊。”

“爸,这个你都知道?”张琰用好奇而崇拜的目光看着父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居然还知道兵工和国防。

张有志笑了笑说:“这些现在早都不是秘密了,咱们凤凰山里原来也有一个兵工厂,是造手榴弹的。”

“哪个厂?”张琰问。

“就是那个……胜利机械厂。”张有志说。

“那个厂啊?它原来还是兵工厂?厂里的红色围墙那么破败,都快倒塌了,墙上还有带刺的钢丝网……我和唐诚小时就常到那里玩,不过,从来都没进去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围墙把我们隔在外头了。”张琰说。

父亲没再接话,他两口把烟吸完,走到张琰跟前说:“天快黑了,你妈还在家里等着呢,知道你要回来,这几天她天天晚上睡不着,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呐……”

“我妈身体还好吗?”张琰问。

“来,我来带你,等会你就能见到她了,你自己问你妈吧。”张有志说着就从张琰手里接过自行车。

“爸,还是我带你吧。”张琰说。

“没事,你的身体还没长硬朗哩,我这骨头硬,你安心坐上就行喽。”张有志说着就滑动起自行车,张琰还跟儿时一样急急地冲上去,一屁股坐在自行车后面。车头一摆,张有志就跟老黄牛一样,弯腰,佝偻着背,使劝地伸着脖子蹬起了起来。

自行车在蛇皮袋一般宽窄的乡间小路上,歪歪扭扭地朝家的方向驶去……身后,广袤的麦田像一幅展开的画卷,尽管每一朵麦苗还都瑟瑟地蜷缩着,但它们正孕育着强大的生命力。等到明年春天,这里将是一派壮观喜人的景象。

第八十八章 秦腔情结

蒙蒙的夜色像一个巨大的茶黑色玻璃罩,将周王村紧紧的罩了起来,张琰一到家门口,打老远就看见妈妈倚门望归,孤零零的影子在寒风中颤抖着。她举目远眺,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村口的方向。

“妈,我回来了!”张琰跳下自行车朝妈妈跑去。

妈妈奚秀红赶紧上前,双手拉着张琰的胳膊,在夜色里打量着他,她的眼圈湿润了。

张琰能感受到妈妈颤抖着的手。

“琰琰……回了来?快!咱快进屋,饭都做好了,油饼、荷包蛋……”妈妈说着就拉他进门,她的手冰得跟铁一样。

这时,对门唐诚家传来哐当一声响动。张琰赶紧回头,除了沉沉的夜色,他什么也没看见,就跟着妈妈一起进了自家的家门。

房子里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样陈旧,一件家当也没有添,自己初中时的奖状还贴在墙上,奖状边上渗出一圈跟地图一样的水印。瓦数并不大的白炽灯光发着冷冷的白光。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放好自行车,把张琰的行李包拿进房里。

他说:“我刚碰见唐诚了,他脸上咋红一块,肿一块?他见了我也没问候,就气冲冲地回家了。”

“县高中不是还没放假么?诚娃咋就回来了?是不是你没看清,他脸上咋能有伤?”奚秀红问。

“他是从我身边擦肩走过去的,还能有错?”张有志一边搁下张琰的背包一边问,“包里啥东西?这么沉?”

奚秀红赶紧给儿子端来饭,生怕他多饿一秒钟。

“衣服,还有岚莱特产。放假前同学们都去买,把校门口那家小商店里的特产都买空了,幸好我买得早,要不然也就买不到了。”张琰一边哧溜哧溜喝着碗里的汤,一边说。

“花这钱干啥?你现在又不挣钱,别学同学的样子,咱跟人家不一样。”张有志说。

“就是,琰琰,你别乱花钱,这几个月你爸想换个板胡都舍不得,你还花钱买啥特产嘛?你平平安安回来比啥都强,穷学生,穷学生……自古以来,人们都把学生叫穷学生……”虽然妈妈这么说,可她还是用慈祥的目光里看着儿子。

“新板胡我买了,明早就送来了,明天下午自乐班还要排练呢。”张有志顺着衣柜蹲下去,摸了根烟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就从两只鼻孔里冒了出来,像龙王爷的胡须一样长。

张有志说:“今年我得好好唱唱,咱高兴!唱戏唱了一辈子也没唱出个啥名堂,咱就权当图了个乐子。琰琰争气,成了商品粮,我想了想,就下了狠心,说啥也得换一把新板胡。今年过年咱把亲戚好好招待一下,过几天办年货时多买5斤肉。”

张有志这一辈子跟秦腔有着难解之缘。张琰的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也很喜欢秦腔,张有志还是个小孩子时,他父亲总会扯着嗓子唱戏,不过,他父亲唱得很难听,板路不精,唱腔也不行,但还一个劲地唱个不停。

张家家族里有个人非常喜欢唱戏,按辈分算,张有志把这个人称叔父,是他堂叔。张有志小时候这个叔父就教他唱须生,大都唱些《辕门斩子》《祭灵》《下河东》这些经典秦腔,慢慢地,李有志就学会了这些戏的唱段。

十二三岁时,他就跟着叔父去村里的宣传队露脸,把戏唱给大家听了。

叔父在村里唱戏唱出了名气,逢场就唱。张有志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他,叔父经常表扬张有志天生一副好嗓子。

张琰吃完饭后,妈妈就把碗筷撤下了去。他抬起头问:“爸爸,你这么热爱戏曲,年轻时就应该去上艺术学校,专门学戏曲。”

“哪有这么容易?”这个话题一下子引起了父亲的兴趣,他跟弹簧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坐在椅子上摆摆手说,“我的少年梦想就是跟着剧团去唱戏。我小学毕业那年,咱们紫仙县剧团刚好招学员,我听说招考点就在离周王村不到3公里的召公乡,就赶紧跑去找剧团。可是,当我赶到召公乡,那里却贴出了一张布告,说招考点又设在了县剧团。”

“召公乡那个招考点离县剧团有20里路,我是第一次一个人从召公乡朝紫仙县走,那一年我13岁。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路,我就边问边走,到县城时已经是中午了。”张有志说,“我没吃也没喝,就这么一路问着走着,终于找到了县剧团,看见了戏台上的考官。”

第一次考县剧团的记忆一直刻在张有志的脑海里。他说,剧团虽然招秦腔演员,考官却要让大家唱歌曲《东方红》,不管男女都得唱。之所以要考这首歌,一是因为这首歌全国人都会唱,再就是歌里有高音,特别是“中国出了个***”这句中的“了”字就是高音度。

“我不想唱《东方红》我要唱戏。”张有志说,“他给剧团的人这样说。剧团的人说,那好,你唱。我就唱了《辕门斩子》。唱完后,考官说我年龄不大,板路还这么好……”

说这话时,张有志脸上浮现着一种淡淡的幸福,这是一种纯粹而彻底的幸福,如湛蓝的天空般纯净,这是一种成年人脸上很少有的幸福,是一种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幸福。

张琰看着父亲的表情,仿佛能想像到父亲青春年少时的样子。

张有志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冲着张琰说:“我把《辕门斩子》唱完后,考官还是让我唱了一遍《东方红》。唱完后,考官让我回家等通知,说有通知了就来,没通知了就不用来了。”

“你等到通知了吗?”张琰问。

“秦腔中对须生的要求除了咬字准确、吐字清晰外,还要求高音清亮,中音丰满、低音醇厚。特别是,在演唱时要能根据剧中人物的需要,时而表现出庄重沉稳,时而表现出高亢有力。就是说,唱戏要唱得有腔有调,有节奏有韵味。”张有志说得非常认真,也很专业。

他看了看张琰,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那张标准的国字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这种幸福在张琰的记忆里并不多见。

张有志把他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刚才是左腿压右腿,这会,就成了右腿压左腿。他说:“须生的大段唱腔能考验一个人的唱功,须生是剧目故事情节里的一条贯穿线,必须要不断地推动情节发展。其实在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秦腔的这些理论知识,对舞台表演更是门外汉……我没有等到通知。”

刚才父亲脸上特有的幸福消失了,一丝忧伤浮在他那张标准的国字脸上。

这时奚秀红走进房子,她看了看张有志给张琰说:“你爸爱唱戏,也一直按着自已的性子和喜好就这么唱着。我跟你爸结婚后,还听村里人说起你爸年轻时的事,说他在田间地头、在麦场垛堆、在乡间小路上,到处都洒满了你爸稚嫩的唱腔,他就像一只百灵鸟,走到哪里唱到哪里。”

“气体冲出百灵鸟气管时,一震动,就能发出婉转动听歌声,这种本领与生俱来。那时,我觉得我就像只百灵鸟,唱秦腔的本领也是与生俱来的。”张有志回忆着自己的少年时代,似乎越说越起劲。

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找剧团,他们说我的嗓子没有发展的余地了,就是因为《东方红》里的那个‘了’字没有唱出音高。”

看前眼前的父亲,张琰突然觉得好陌生。在他的记忆里,村上每逢过庙会,他都会跟着自乐班的村民一起去唱戏。他一直以为,父亲和那些爱唱戏的村民一样只是玩玩,只是为了消遣消遣,没想到,这居然是父亲少年时的梦想,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张有志微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就这样,我被刷了下来。当时我很失落,我真的很想唱戏,很想……秦腔梦一直萦绕在我这个乡村少年的心里,时时激荡在我的胸膛。”

“爸爸,后来你放弃了?”张琰问。

第九十二章 不想上学了

唐诚说话时嘴唇还不敢张得太大,生怕扯破了刚刚结痂的嘴角。他接着说:“当时买苹果的同学很多,我也很生气,我就说你把嘴放干净些,大不了我把这些苹果还给你就是了,可是他却不依不饶,说被我那下贱的爪子摸过的东西,拿去喂狗狗都不会吃……那一刻我都气炸了,就把这几个苹果给撒了一地……”

“然后,他就打你了?”张琰问。

“王大强平时在学校就很霸道,这下,他觉得我让他在同学们面前丢了脸,然后就咆哮着让我给他把苹果捡起来。我气愤极了,我怎么会蹲在地上捡这些东西?当时还有许多女同学都在看着我们,连卖苹果的人都说算了算了,这些苹果不要钱……你们都是学生,千万别打架……”唐诚眼里闪着泪花。

张琰看着他的眼睛,完全可以想到像唐诚这样的硬气的人,当时心里有多么的矛盾和痛苦。

“我又一次忍了。今年我爸爸去世了,咱们村里人都说‘家里死个人,三年都不顺’,我不想惹事,就照王大强说的做了。”唐诚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又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窗外。

过了一会唐诚说:“我不看都知道,那一刻他肯定是嬉皮笑脸,洋洋得意,他是在羞辱我。”

张琰怎么也没想到,他和唐诚一见面居然会说些这样的话,更没有想到,从小到大一直最坚强的他,居然被人打得满脸是伤。不,显然,他的心里也受了重重的伤害。

唐诚继续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刚拿着苹果从三轮车下钻出来,你猜,王大强这个狗东西会怎么做了?他居然让我把这些草果吃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手贱,手贱……”

“这真是欺人太甚了!”张琰咬牙切齿。

“围观的同学们看见这一幕都很惊讶,但他们谁也不敢于吱声,就像看着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野兽一样看着我。我就是在那个瞬间突然爆发的。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没等王大强把羞辱我的话用他那阴阳怪气的语气说完,我就拿起一个苹果扔过去砸到他脸上……”唐诚说。

“王大强没想到我会打他,就‘哎呦’一声捂着脸叫唤起来,狼狈不堪,鼻子也流血了……接下来,他就冲上来跟我打了起来……再接下来,他打不过我,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根三节棍,朝我乱挥……我脸上的伤就是三节棍打的……”唐诚说,“不过,他也吃了我几个重拳,伤也不会轻。”

“三节棍?学生书包里怎么还装着这些玩意?”张琰问。

“防身!”唐诚说。

张琰不由得感慨道:“我的天啊!”

在昏暗的房子里他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县高中的住宿和伙食,聊洛明工业学校的生活……

“你爸爸去世那天,是我害得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我知道你肯定非常怨恨我,我也很自责,那天早上临走的时候,我本来是要跟你说一声,可是,我看见你穿着一身孝服的背影,突然就不敢见你了。”张琰说。

唐诚没有说话,脸上掠过一丝忧伤。

“诚娃,那时我心里很难过,很愧疚,很自责……我今天也是鼓足勇气才来找你的。”张琰说,“那时……那时咱们还小,我也不知道事情孰轻孰重……”

“那时?也就是几个月前……不过你说的没错,几个月前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现在,我们也都不再是小孩子了,长大了一点都不好。”唐诚说。

唐诚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然后又看着窗外,又把目光移到了张琰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张琰,说真的,当拴狗叔让我跪下,他对着我爸爸的遗体说‘他爸,你安心地走吧,你家诚娃来送你咧……’这句话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被捣碎了,捣得稀巴烂……那时,我觉得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

惭愧与自责压得张琰抬不起头,他突然不敢抬头看他,唯有这种谢罪的姿势才是他此刻的正确姿势。

院子里依然死一般沉寂,破败不堪的土墙上,零散地长着一簇一簇掉了叶子的野草的茎,依旧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不由得叫人想起唐诚爸爸坟冢长满的荒草。

“没事了。真的,现在没事了。”过了一会儿,唐诚拍拍张琰的肩膀说,“你走了以后,我每每逢七就得到坟地里给我爸上坟烧纸,当我一个人跪在坟前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起了我们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也想起了你临走前那天下午,我们躺在阴沟里说过的那些话。”

“诚娃……”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为难我,不是故意不让我回家的。我也知道在咱们村里在我认识的人里,我们的关系最好,我们都会变成大人,以后我们要互帮互助,做永远永远的好朋友……”

“诚娃……”张琰感动的眼圈都红了。他们又聊起了分别一学期后,各自的所见所闻。

张琰想给唐诚往脸上涂点消毒药水,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索性回家拿了一小瓶红花油帮他擦了起来。

“张琰,你好好上学,你真有出息,现在都成了商品粮把户口都转走了。我听我妈说,你一走村上就把你的地给收了,说你以后就不算咱村的人了,是要吃公家饭了。”唐诚说。

“我怎么能不算周王村的人?我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张琰说。

“户口转走了你就是商品粮了,这辈子就不用种地不用修地球了,将来就是个当官的料。可我……可我这辈子就只能当农民。”唐诚挂满伤痕的脸上有种淡淡的怅然。过了一会他说,“张琰,你将来当官了可别忘了我啊。”

“当什么官啊?我们中专学校的班主任老师说,我们是未来的国家干部。可是,干部不一定都是官啊,我们许多毕业生都进了车间。”张琰说,“诚娃,你才上高一,还有机会考大学,你好好学,到时也考个商品粮,咱们都离开周王村,将来到大城市去工作,永远也别种地。”

唐诚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就像风中的灯火一样熄灭了。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冤死鬼的头发一动不动,好像永世不得超生。

“张琰,我不想念书了……”唐诚说。

“什么?不想上学?为什么呢?没钱缴学费吗?”张琰急切地问。

第八十九章 父亲儿时的梦想

“没有,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没放弃。后来县剧团又在召公乡演戏,那天唱的是《祭灵》,我又找到团长说我也会唱这段戏,想唱给大家听,请剧团的人看看我到底唱得咋样?”张有志说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嘴角又恢复了平静,“但人家没给我这个机会。”

父亲被当场拒绝的心情,张琰是揣摩不透的,那时的父亲肯定会跟他们初三(1)班没有考试中专的学生一样难过。张琰心想:那个年代的少年对梦想的追求,会是一种什么样执着?他们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落寂?是站在山头呐喊?还是在没有人的乡间小路上无尽地狂奔?或者是晚上偷偷地躲进被窝抽泣?

父亲显然不愿意再谈这件事情了,他们都沉默了。

过了半晌妈妈才说:“琰琰,你挤了一天的火车,都累了。我把开水烧好了,你快去打水洗脚,完后就早点睡觉。”

张琰并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父亲,他突然对父亲的少年时代充满了好奇。

这时张有志叹了口气说:“唉!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儿子都成大人了。”

张琰没有去打洗脚水,他看着父亲。父亲标准的国字脸上印堂饱满,额头宽阔,但已经不再平整,说话和蹙眉时都会浮出一道道浅浅的皱纹。他沉默了一会又掏出一支烟点着,紧接着,鼻孔里就会冒出两道跟东海龙王爷胡须一样的烟雾。

“那好,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张有志想了想接着说,“那次毛遂自荐被拒绝后,我一有时间还是会唱戏,不是在戏台上唱,而是在村后的凤凰山上唱,在田间地头唱,在没有人的地方唱,那时,我觉得秦腔就是我的皮肤,叫我难以割舍。”

张琰认真地听着,他注视着父亲,想从他身上探寻更多的秘密。

张有志说:“咱后稷乡有个绅士,我把他称呼为伯伯,他知道我这么喜欢唱戏,说我这辈子要是不唱戏,那就浪费了……他想帮帮我。”

张琰听得入神,赶紧问:“后来呢?”

张有志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这位伯伯有个儿子和鸣西市秦腔三团的人认识,伯伯说他要带着我去找他儿子,让他儿子把我介绍到三团。说走就走,第二天,伯伯带着我坐着公交车来到鸣西。”

“那是个三伏天,热得要命,3块8毛钱的车费还是伯伯替我掏的。到鸣西后,伯伯的儿子出去给我跑这事,我和伯伯就在家里待着等消息。如果能进鸣西市秦腔三团,我就能受到专业训练,将来就能登台演出了……”张有志说,“直到晚上,伯伯的儿子回来说,这次不凑巧,今年招生满了,叫我明年再来。”

“啊……”张琰看着父亲,目光里流露着对父亲的同情。他觉得父亲的秦腔梦怎么这么曲折?和父亲相比,自己分明是生长在温室里的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和煎熬。如果是自己遇到这些事情,肯定会哭鼻子。

“爸爸,当时你肯定很难过……”听着父亲的故事,张琰不停地会联想到自己,他怯怯地问:“你哭了吗?“

“我心里很委屈,但没哭。”张有志说,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贫瘠的周王村。

后来,张有志须生的唱腔一直回响在乡村和土坳,对秦腔的爱,从一个少年的胸腔发出,不管是欣喜若狂,还是失意沮丧,他都会来到野地里,在没有人的地方放开嗓子高唱。

有一次,村民拴狗从后山砍完柴往回走时,见正对着山沟唱秦腔的张有志泪流满面,就赶紧问:“有志,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张有志赶紧抹了一把眼睛说:“没事,没事!风吹得人眼睛睁不开。”

寒冬季节是农民最空闲的时候,周王村的人从腊八以后就张罗着过年,一直要到正月十五。也就是在张琰回到家里的这几天,零零散散到南方打工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回家了,小伙子们一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两个一伙三个一团,给村民们聊着外面的世界,整个村子顿时热闹了起来。

张琰小的时候周王村的村民都不外出,他们抬头见,低头也见,天天见。一到冬天,大家就聚在一起晒暧暧、谝闲传。

男人们穿着厚厚棉袄,背靠土墙说着没有正题的话。年轻人嘴里叨着纸烟,黄黄的烟丝粘在嘴唇上,脏兮兮的,他们火气大,不用系腰带。老人们端着半米长的烟枪吧嗒吧嗒吸着旱烟,每人腰间都系着一条宽宽的腰带保暖,别小瞧这条粗布腰带,系上它,走起路来冷风钻不进去。

老人周围总会有许多小孩子嘻嘻哈哈,跑前跑后,这是他们的孙子辈。大人谝闲传谝得高兴了就开怀大笑,前仰后合。要是谝得激烈了就开始争吵,就跟斗鸡一样憋足了劲。

有人一生气还会像鸭子一样,把细细的脖子使劲地往对方那边伸,而对方主自然不示弱,同样也会把脖子也朝对方这边伸……恨不得去啄对方一下。那时村民很穷,几乎个个人营养不良,他们摆开“啄架”的阵式后,脖子上爆出来的青,就像弯弯曲曲的蚯蚓,一动一动的。

孩子们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他们也会像大人一样把一只脚尖踮起来,把小屁股落在另一条蹲着的腿上,油然变成小蹲景。看到大人们伸着细脖子“啄架”时的怪怪的样子,孩子们会哈哈大笑。

一笑,就蹲不住了,先是摇摇晃晃伸手求救,跟前的小孩自然会见死不救,顺势将他推倒,被推倒的小孩不服,瘫在地上后又会再把对方拉下水,被拉倒的小孩呢,又会向身边的另一个小孩求救,如此反复……就这样,他们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会呼啦啦倒掉一大片。天真爽朗的笑声银铃般清亮,这里顿时变成了小孩子的乐园。

蹲,显然是周王村村民的童子功。

如今村民们不再抬头见,低头也见,天天见了。一起晒暧暧谝闲传还有“啄架”的阵式,早都尘封在历史的浩渺烟海里了。

这些小孩子如今都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们从南方打工回来,都穿着特别夸张的喇叭裤,把格子衬衫往牛仔裤里一掖,上面套一件宽松厚重的粗麻花毛衣,外加一件黑色皮夹克,单手插兜,冷得不停地在地上跺脚,就是不愿意穿棉袄。

“发奎,看你穿这衣服,把脸都冻紫咧,咱这是农村不比城里……”村民张平娃溜达到地村东,一见他就说。

“不冷,不冷!冷啥冷吗?现在谁还穿棉袄?”发奎说。

发奎说着就伸出双手,用细长细长的手指朝两边划拉着“郭富城头”,见了男村民,就丢去一支过滤嘴香烟。

“叔,香港货!尝尝!”发奎也给张平娃甩了一支。

平娃赶紧逮住从空中飞来的香烟,好奇地旋转着香烟,想看清上面的牌子,突然“砰”的一声,从一个金属打火机里喷出一道红红的强光,吓了平娃一跳。

“诶!你这打火机还高级!咋不冒火?”平娃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玩意儿,他问。

“这是防风打火机,烧的是丝,就跟电炉子上的电炉丝一个样,比那细,细多咧……”发奎把打火机在手里甩了几下说,“平娃叔,你看,再大的风都不会灭火吧!”

“咦!这玩意洋气!没见过,还真没见过。原来,还有比气体打火机更高级的货?”张平娃抓耳挠腮地说。

平娃咂吧咂吧着发奎给的“香港货”,把手背过来,在身后抄进袖筒里,跟老汉一样弯着腰。走一路,冒一路的烟,烟雾一吐出来就被风吹到身后,惬意而满足。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村子西头。

第九十章 蹬脚裤 蝙蝠衫 千鸟格

村子西头打工回来的几个年轻女孩,正围在妈妈婶婶和一堆妇女跟前,摊开织毛衣的书,让长辈们照着上面的图案和针法,编织着各种粗麻花毛衣,教她们钻研着怎么才能织好一个时髦的大翻领。

“哎呀!麻花拧得太小了,穿在身上一点都不显。不行,不行!这得拆了重织……”,女孩子们看着看着就冲着长辈嘟囔起来。叽叽喳喳争相当起教练,一抬脚,棉拖鞋里还会露出蹬脚裤上的布条。

“咦!你这女子又不骑马,裤子上咋还带着个马蹬?”平娃是个热闹人,走在哪里都爱开玩笑,见到回村的姑娘们心里好不欢喜。

那根“香港货”已燃到了过滤嘴,不再冒烟了,平娃“呸”的一下把烟头吐在地上,他对着姑娘们说:“以前咱在农业社时,往马鞍两边挂个脚踏板,脚上踩个蹬子,是为了在上马和骑马时有个踏脚的地方,你说你们穿这……啧啧啧……”

姑娘们一阵欢笑。“平娃叔,这就是蹬脚裤。”

一个姑娘故意走到张平娃路前,伸着胳膊转了一圈,像要飞翔一般。她问:“平娃叔,那你说这像啥?”

平娃被姑娘们炫得有点眩晕,他眨巴眨巴着眼睛说:“像个啥?叫我看就像个蝙蝠……胳膊跟身子都粘在一起了,不像蝙蝠像啥?”

“哈哈哈哈……”妈妈婶婶和姑娘们都笑了,她们成了一簇热烈地盛开着的花。

平娃被这些妇女们搞晕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大家故意在取笑呢。他看着她们,一脸尴尬,竟不知如何是好。

“平娃叔,你说得对。这就是蝙蝠衫,在南方可流行了,你瞧,好看吗?”这个姑娘说。

“咦!把好好的布这么浪费干啥哩?又累赘又臃肿……啧啧啧……”平娃说。

大家见平娃挺好玩,就咯咯咯笑了。

另一个姑娘赶紧从打毛衣的人群里跳出来,把胳膊肘一曲,像做着忠字舞里的那个经典动作一样,把胳膊杵在他面前问:“平娃叔,那你说我这衣服叫啥?”

平娃再次可怜地眨巴眨巴着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的粗布,也许是看花了眼,他揉揉眼睛然后抬起头问:“能摸一下不?”

“摸,你摸摸看。”姑娘说。

平娃伸出笨拙粗壮的食指,轻轻摸了一下,又把衣服端详了一番。只见白色底粗布上,密密麻麻排列着黑色的小图案。他再次揉了揉眼睛说:“是许许多多的小鸟……不,是许许多多的小狗……也不是,是许许多多鸡爪子……”

妇女们一片哄笑,有人把打毛衣的签字扎到了手,有的人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斜靠在别人身上,年轻的姑娘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互相嬉闹着,捶打着对方的肩头。

一双无奈的眼睛在平娃眼眶里忽悠忽悠转动着,一向喜欢取乐别人的他,知道大家都在笑他,都在看他的热闹,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顿时,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姑娘笑得直不起腰:“平娃叔……平娃叔……哈哈……”

“怎么了吗?我哪里说得不对?”平娃一脸茫然。

“别,别闹了……你就告诉你平娃叔,嘲笑长辈,你看看你们都成大姑娘了,这像个什么样子嘛?”这时,手里拿着织了一半毛衣的大妈忍住笑说,“这些丫头,尽拿你平娃叔寻开心。”

这时,这位姑娘才止住了笑。她对着平娃说:“叔,我们不是嘲笑你,是你说得太对了,太形象了,简直是形象极了!”

张平娃看着她们,一时竟不知姑娘们是不是又想捉弄他,脸上更加茫然了。

“平娃叔,这叫‘千鸟格’。以前也被人叫作‘犬牙花纹’、‘狗牙花纹’……对,对,对,也叫‘鸡爪纹’……哈哈……千鸟格就是由许许多多小鸟的形状组成的图案,这种面料上像小鸟一样的格子太多,所以才叫‘千鸟格’。”这位姑娘说。

从姑娘的回答中,张平娃似乎觉得她们不是在取笑她,但他不敢再在这里乱说话了,生怕再被这些丫头们没大没小地捉弄取笑,然后就撇撇嘴:“这些孩子……”

说毕,就又背着手抄起来朝家里走去。

人聚齐了,过年的气氛也就越发浓郁了。周王村随处都能看到打工归来的年轻人,他们打扮时髦,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也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这样那样的联想。

到了这个季节田间没有什么活,妇女们会走东家、进西家串门子、拉家常,有的妇女人天生嗓门大、走路急,一进家门,会把村民家卧在院子里晒暧暧的母鸡惊扰得不得安生,母鸡一见到这些大不咧咧来串门子的人,就吓得涨红了脸,大惊失措地连跑带跳,“咯嗒咯嗒”扯着细长弯曲的脖子向主人报着信。

“人家养狗看门,你家倒好,让母鸡看门!”妇女一边隔着房子门大声说着,一边就将手臂一挥,然后把舌头顶在上腭上,冲着这些母鸡连声发着“潺潺……潺潺……”的声响,哈哈地笑着把它们给驱散了。

张有志新买的板胡果然在午饭前送到了家里,吃完午饭,他抱着板胡去了村里的自乐班。村里去南方打工的年轻人张琰都认识,他没有去找们聊,也没有到人堆里凑热闹,他很想去唐诚家。

昨晚,听父亲说唐诚鼻青脸肿,他想问个究竟,几个月没见唐诚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张琰刚一走出家门,去洛明工业学校那天早晨的一幕突然浮现在眼前。那天,唐诚家正进行着丧事,他和现在一样也是刚一出家门,打老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高晃晃的,穿着白色孝服的背影……他正是唐诚,他正朝他家院子走去,他的背影疲惫、冷漠而又真实。

张琰的脚步突然止住了,双腿沉得跟水泥浇筑的柱子一样,怎么也迈开,牢牢地长在原地,一下也不能动了。愧疚是一只无形的蜘蛛,此刻正在张琰心里爬行着,胡乱地扯着若有若无的丝线,结成或有或无的网,所有的回忆都被这张网死死地网在了心里。

张琰不会忘记自己临走前的那个下午,那天,是唐诚陪他骑着自行车把儿时玩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走了个遍,陪着他一起重温了16年来在家乡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那里都珍藏着童年的快活和天真无邪的记忆。

尽管父亲张有志把他管得很严,但终究也总有和唐诚、李国强、李国妮这些小伙伴一起疯,一起癫的时候,他们的快乐在安徒生的童年里肯定没有,这种童话只属于他们这些小伙伴。他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小秘密,至今也不被外人所知。

第九十一章 跟人打架了

张琰在周王村这个弹丸之地生活了近16年,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五六公里。六年级是一个孩子感觉快速成长的时间,他和唐诚马上要和全乡的同学一起上初中了,那年,他坐着唐诚的自行车,偷偷去了邻县乐翱县云游镇的集市看热闹。

那是他背着父母走得最远的一回。

那天正逢麦子拔节时节,树木争相生长,到处山花烂漫,生机盎然,燕子在屋檐下呢喃,麻雀在林间叽喳嬉戏,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和野草的味道……

在两县交界的路标下,沿着公路和大下坡,自行车跟放飞的鸽子一样,轻快的一路飞驰。唐诚和另外几个同学敞开的确良衬衫,让温柔的春风灌进衣服里,他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欢呼着,狂笑着……

出县界就跟出国甚至离开地球一样,令人兴奋,他们甚至还会问:人家县里人说话,我们能听懂吗?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童的老年在歌唱……”自行车迎风飞驰,春风从耳边呼呼吹过,你来一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来一首《青苹果乐园》;你唱一首男歌手的曲子,我就哼一段女歌手的旋律……没有道具没有约束,有的只是自由和快乐。

小伙伴都是向家长撒谎后,从家跑出来的,要不然想去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

“你行不行?”张琰问。

“咱这技术你放心!”唐诚说。

“小心,前面有车……”张琰说。

“坐好,抱住我的腰。”唐诚说。

……

稚嫩的胳膊还不能完全驾驭自行车,自行车不时会左右摇摆,像在扭秧歌,随着自行车摇摆的节奏,大家先是低一声、高一声地惊叫着,慢慢的,惊叫声又会变成欢呼声。阳光透过密匝的树叶,斑驳地洒在他们青涩的、渐渐呈现出成人脸型的面孔,分明是一个个从天而降的精灵,在这里交汇着舞,欢快地跳跃着。

歌声在自由的空气里任意飞扬,很快,就被急速行进的自行车抛在身后。路边一棵棵行道树就像电影里的重叠镜头,一个个快速闪过,还有麦田、大树、牛羊……被抛在身后的柏油马路,像一条黑色的布袋蜿蜒绵长,前方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等着他们去发现。

那一刻,张琰觉得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长大,他们想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想知道天到底有多高?几个面容青涩、身材单薄的乡村少年,就这样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一路放歌。

……

往事历历在目,唐诚现在怎么样呢?他为什么会鼻青脸肿?张琰想了想,还是大步朝唐诚家走去。

和热闹喧嚣的村子里相比,唐诚家静悄悄的,院子里冷冷清清。一圈土坯围墙被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淋,侵蚀得没有了棱角,墙顶零零散散的几支野草已经枯死,长长的茎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几间瓦房犹如饱经风霜的耄耋老人,颤颤巍巍站在那里。

靠边的一间厨房的屋顶陷了下去,随时都要坍塌。这让张琰想起了他在周王村小学校教室里上课时的情形。院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张琰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呼吸声。

这个院子张琰再也熟悉不过,16年来,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他一边叫着唐诚的名字一边推门进去。

房子里很暗,地上放着一大堆粮食,老式衣柜、一张八仙桌,再就是土炕,一切摆设跟以前别无两样,还是那样乱糟糟。

唐诚半躺在坑上。他见张琰进来了,就赶紧起身说:“琰琰你回来了?啥时回来的?”

说着,他跳下炕找了一个白颜色的搪瓷茶杯倒开水。

“昨天。走了整整一天,回到家时天都黑了。”张琰的目光像是一架扫描仪,不由自主的在唐诚脸上寻找着鼻青脸肿的证据。唐诚背对着他在倒开水,张琰从侧面看到唐诚的腮帮真的肿了。

“坐火车的感觉咋样?是不是特别挤?”这时唐诚转过脸来,正对着他把搪瓷茶杯递给他。

在昏暗的光线里,唐诚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清晰地呈现在张琰面前,鼻梁红肿,左眼因为浮肿而眯成了一道缝,鼻孔里没有清理干净的血渍,留下两道印迹,嘴角处的伤口结了薄薄的痂。

唐诚并没有刻意回避,反而开门见山地说:“昨天跟人打架了!”

“下手这么狠?是同学吗?”张琰问。

唐诚点点头,伤痕累累的脸上浮上了一种悲伤。他吸了一口气先是看了看窗外,然后,又把目光移到张琰脸上。

“是。王大强!咱们后稷初中的。”唐诚说。

“他呀!”张琰说,“这怂是个土匪,在后稷中学时就爱打架欺负人,现在……对了,他怎么还能上高中?他能考上?”

“他哪能考上?不知道他找了什么关系?县高中可比咱上初中时复杂多了,什么人都有,王大强那个班都是坏学生,估计全是家里花钱弄进去的。但具体是怎么弄进去的我也就不知道了。和咱们上初中时一样,一班就是最好的班,王大强在15班,就是高一的最后一个班,是最差的班。”唐诚说,“我觉得从上初中时王大强就跟我有仇。”

“初中时你跟他发生过摩擦?有啥恩怨?”张琰问。

“没有。但在一个年级,经常见面倒是常有的事。那时,我就看也不顺眼,他看我也不顺眼。”唐诚说,“具体的什么摩擦倒没发生过,反正,互相讨厌对方吧。”

“这次你们为啥打架?”张琰问。

“也不为啥。昨天有人拉了一三轮车苹果来校门口卖,因为是自家里种的,果子大小不一,色泽也不好,所以卖得很便宜。买苹果的同学很多,我想着反正也要放假了,刚好买一些带回来过年时吃。我见苹果堆里有好几个成色好,个头也大,就往袋子里装,想把这些买了。谁知这些苹果都是王大强给自己挑的,他正在车里挑别的苹果,见我拿了他的苹果就骂我,说我下贱,叫我给他全部放下。”唐诚说,“放下就放下,他凭什么骂我?骂我手贱,骂我下贱……”

第九十三章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学不会。”唐诚用指尖轻轻沾了沾了嘴角的伤口说,没心情上了。”

“诚娃,你坚持一下,只要一过高考关,到了大学校园就自由了。诚娃,我这学期觉得中专生活真得太丰富了,校园很美,有咱们10个后稷中学那么大。噢,还不止,我说得才是教学区,光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场估计就能顶10个后稷中学。还有许多社团组织,有乐队、篮球队、文学社……对了,我加入我们学校的希望文学社了……”张琰只管自己说得痛快,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唐诚已经低下了头,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每说一句话都会伤害到他。

张琰痛痛快快地说了一阵子,才发现唐诚一直沉默着,顿觉自己的话此刻不合时宜。

他们的交谈又一次停止了。这时,从隔壁房里传来几声咳嗽声。那是唐诚妈妈的声音。

“婶子病了?”张琰问。

“几个月了,我爸去了以后就病倒了。”唐诚说,“我妈以前身体就不好,我爸去世后她一直很难过,说她命咋就这么苦?我姐到皮鞋厂打工去了,我一上学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一个人的饭也不好做,她天天都在凑合,我妈身体一直不好,现在越发严重了。”

“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张琰问。

“看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病,就是她体质一直弱,加上一伤心可能有点抑郁。”唐诚说,“我妈不愿意吃药,她说她闻不惯药味,我爸在躺在炕上那些年,家里到处都是药味,别说我妈闻怕了,我也闻怕了,我从小就是在这种讨厌的药味中长大的。张琰,如果哪天我病了,我宁愿死也不吃药。吃药有什么用?我爸吃得药比吃的饭都多,可后来呢?”

“你这叫讳疾忌医……”张琰说。

“听不懂。你老是这样文邹邹的,我现在没文化。我真不想上学了,我要跟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去南方打工,你看看我们家都穷成啥样子了?还上什么学?”唐诚说。

“知识改变命运!”张琰说。

唐诚无奈地笑了笑说:“挣钱才是硬道理。”

张琰突然无言以对。

张琰轻轻地给唐诚擦着药水,唐诚咧着嘴说,“长大了真不好。唉!有些人天生就是个坏家伙!我这辈子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这些哈怂……”

新年的脚步近了,各家各户都张罗起了年夜饭。周王村的人们对年夜饭向来很重视,尽管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辛苦和艰难,尽管几天后,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又要背起行囊南下打工,但在辞旧迎新的时候和亲人们围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吃顿饭,这比什么都重要,吃好了才有心劲创造更好的生活。

煮、蒸、炖、焖、炸……各种各样的香味从每家每户飘了出来,周王村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

李国强家的香味里总缺少那么几丝甜蜜,李国强的妈妈何翠兰和妹妹李国妮在厨房里忙活着,她们不怎么说话,铁锅里煮着一块又一块的肥肉,肉汤咕咚咕咚冒着泡泡。

“唉!国家也不知多造些火车,那么远的地方,没有火车谁还有辙?”许久,何翠兰说。

“妈,你就别想了。又不是我哥一个人没回来,他会跟咱们县上的老乡一起过年。”李国妮说。

“你哥年纪小,以前没出过远门,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吃一口家乡的面食也没有……”何翠兰说着唉了口气,撩起围裙去沾眼睛。

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掏出一支香烟,蹲在屋檐下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劲地吸着,一脸苦愁。空气中大肉飘香的气味会和烟味一起钻进他的鼻子,刺激着他的鼻腔,也刺激着他对儿子的思念。

突然李达富站起来,狠狠地把没抽完的半根烟丢在地上,用布鞋硬硬的厚厚的脚底在地上这么一捻,烟头就粉身碎骨。

“过完年了让强强回来!咱不去受那份罪!”他冲着厨房大声说。

“他爸……”何翠兰听见这话就从厨房出来,她把围裙撩起来别在胸前,赶紧来到屋檐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寻思着,强强在外面这么漂着也不是一回事,强强没年龄,还是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又有点伤心,捏着胸前的围裙去沾眼睛。

“外面的人为挣点钱啥坏事都干,咱强强是个善良的孩子,长这么大了,跟同学连一次架都没打过,到那么远的城市去,我真的不放心。咱在农村生活惯了,适应不了人家城的那一套,就外地人唧哩喳啦说得那些话咱都听不懂……”何翠兰说。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咱周王村的人,世世代代在这里,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南方有啥好?咱这地方不好咋还能出个武文王、周武王?咱这地方不好咋还能有个西周王朝?”李达富歪着脖子偏着脑袋对何翠兰说,“回来!回来!以后强强哪里也不准去!在外面就算成天拾黄金我也不羡慕。咱们世代都是农民,咱只会种地,去外地打工的事咱干不了!”

浓浓的肉汤仍旧在铁锅里冒着泡泡,李国妮隐隐能听到爸爸妈妈的谈话。小时候跟哥哥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在她脑海里浮现着,她想哥哥了,自从哥哥初中毕业不久被同学叫到南方以后,她每天都很孤单。好几次,她给妈妈帮厨时都不由自主地盛4碗饭,饭桌旁哥哥坐过的位子一直空着,她心里空落落的。

李国妮比哥哥小两岁,但只低他一个年级,今年,她也在后稷乡初级中学读初三了,她知道自己上学跟村里绝大多数学生一样,就是为了完成任务,是陪太子读书,读书向来都是修仙的多成佛的少,像张琰那样能考上中专的人,几年来,在村里也就出过两三个人。

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商品粮,成了农转非。明年这时,也不知自己是在家里过年还是跟哥哥一样去外地打工,跟哥哥一样挤不上回家的火车……

每年正月初一天蒙蒙亮,周王村各家各户都要燃放鞭炮,敬请诸位神灵,紧接着就要准备早饭。

村民们先是在家里祭祖祭神,乞求天神保风调雨顺,乞求地神保四季平安,乞求灶神保饭菜五味生香……然后,就是全家人新年里的第一顿饭,臊子面和饺子都吃。

村民们要在饺子里包一枚硬币,吃到的人就预示着在新的一年里运势最好。吃完饭后妇女们都要去庙里敬神,男人们便去聊天打牌,年轻人三五成群,扎成一堆吹牛,一起谈论着外面的世界,人群里不时会发出阵阵笑声。

第九十四章 过年哩么,大家高兴!

张有志从不打牌,更不会和这些年轻人搅和在一起。这个时候离村里慰问表演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自乐班里自然就又会忙活起来。1995年春节对张有志而言非同寻常,自己儿时的梦想终于在儿子身上实现了,他高兴,一高兴就想拉板胡,就想吼两嗓子。

板胡是一样的板胡,戏是一样的戏,但这辈子,他拉唱最开心的吼得最自在的注定会是在这个春节。

哦!整整两代人,他们家终于出了个商品粮。张有志背着新买的板胡,一边朝自乐班走,心里一边回想着自己的学生时代。要是那年高考政策不变,他早都是商品粮了,可偏偏那时却遇到了*****,全国停止了考试。

唉!人的命运真是说不准啊!谁也没有想到被称作“张状元”的自己,在时代的一个喘息间,命运就这么轻易地被改变了。

一阵寒风吹来,张有志不觉得冷,他的胸膛暖烘烘的,他仰面朝天,用着感激的目光看着苍天。突然,他想起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那句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正月初一午饭过后,由村委会和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发起的拜年活动开始了,拜年团的村民用架子车拉着锣鼓,带着自乐班,被人们簇拥着走进每家每户,欢天喜地的去拜大年,他们到哪里,全村的小孩子就嘻嘻哈哈跟到哪里,喧天的锣鼓声震得大家耳朵嗡嗡作响,真诚的笑容挂在村民们的脸上。

拜年团主要是由锣鼓队和自乐班组成的,他们走到哪家,哪家就跟迎媳妇一样放起鞭炮,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铜锣急促的“当当当当”的声响过后,锣鼓队个个精气神十足,摆开架式,喜气洋洋地敲打起来。

想要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年初一这天就得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就得把鞭炮放的响彻村庄,只有这样,所有的牛鬼蛇神才不敢来侵扰,所有的灾难和霉运才能一扫而光。一年之计在于春,周王村的人比谁都清楚,喜庆欢乐的春节预示着一年的好兆头,

敲一阵锣打一阵鼓,接下来就得吼两声秦腔,这时,自乐班的梆子就敲了起来,弦在二胡上左右滑动着发出悦耳的声音,人会选些喜庆的唱词高亢激昂地吼几嗓子,在乐器的渲染下,那种酣畅淋漓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

周王村代代人都这么过年,都这么敲锣打鼓都这么吼秦腔。村里会唱秦腔的人多,这些唱段大家耳熟能详,自乐班一唱,村民们也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直到晚上,张有志才背着他的板胡回到家里,两只耳朵上分别别着香烟,他放下板胡,把手伸进宽大的上衣口袋,掏出一把糖果放在桌子上。

“来!琰琰,吃糖吃糖,沾点喜气……”他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张琰走过来,从红红绿绿的一堆糖果取一个,解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他爸,你歇一下,拉了一天板胡了,都累了。”张琰妈妈奚秀红说。

张有志摆摆手连声说:“不累!不累!今儿个高兴,高兴!”,然后他又顺着衣柜蹲下看着张琰说,“你没事了就去外面玩玩,跟村里的同龄人好好聊聊,听听人家在南方打工的新闻,以后你也是要进工厂的,先知道一些情况,不要再跟秀才一样待在家里。”

“噢……”张琰应付了一声。

张有志靠着衣柜圪蹴在地上,从耳朵上取下一支香烟点着。

“你现在已经考上学了,将来要干国家的事吃公家饭了,再说,你也长大了。从现在起我不会再逼你学习了,你想干啥就干啥,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我不会再限制你,你把前些年没看的电视都补上。”张有志笑着说。

正月初一村子里的鞭炮声不断,有些年轻人时不时还会放铳子,震耳欲聋,张琰家里窗户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这是谁?又放这东西!把人震的心口都疼。”奚秀红说。

“没事!没事!过年哩么,大家高兴!高兴!”张有志笑了笑说,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奚秀红觉得张有志今年变了,不再那么严肃那么不苟言笑,反倒跟小孩一样一见过年就高兴。

过了正月初一,从第二天起嫁了女儿的人家,女儿会带着女婿回家过门,大家又是一阵欢喜,没有女儿的人家从这天起就开始走亲访友,一家挨一家,一家不落,每到一处都是欢天喜地,好不快乐祥和。

在紫仙县,人们把走亲戚叫纳礼,把招待亲戚叫待客,在大正月里,纳礼的人纳得高兴,待客的人等得欢喜。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一年到头,春节了,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都会拉家常,你一言,我一语,有着说不完的话。

一晃,寒假就快结束了。

这天下午,张琰说他要去胡老师家里拜年。张有志说:“别忘了给华贵带上你买的岚莱特产,还有你带回来的《希望》杂志,胡老师肯定喜欢。”

说走就走,张琰骑着自行车,沿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乡村小路,来到了胡华贵老师家里。

老师的高兴写在脸上,他像招待贵宾一样为张琰摆起了宴席,还一再冲着厨房里的妻子喊:“再弄两个菜,多放点肉……”话音没落,就给自己斟满白酒,也给张琰满上。

“要是在以前,老师肯定不会让你喝酒,现在你长大了,是国家的人了。来来来,陪老师喝一点……”胡华贵说着就举起酒盅要跟他干杯。

“老师,我……我不会喝酒……”张琰难为情地说。

“少喝点,没事!过几年你就要工作了,就不再是学生了,喝点酒没啥。来,咱们先干一杯!”老师再次把酒盅在他眼前晃了晃,目光里满是鼓励,坚定而执着。

这种目光让张琰想起中考那天的情形。

那天是个火辣辣的天气,胡老师在考场门口把《准考证》一一发给同学们,然后看看表,语速极快地说:“我再说一遍,如果作文遇到议论文,一定要记住三要素:论点,论据,论证。论点是观点和见解,论据是证明论点的根据,论证是证明论点的过程。时间来不及了,我也不能再展开讲了,大家一定一定要注意,不管作文写得长短如何,三要素缺一不可,少一个都是要丢大分的。”

说完,他又看看表。“去吧,赶紧进去,记好!拿到试卷后,先写上姓名和考号……”

第九十五章 得意门生

张琰正要进考场胡华贵一把抓住他说:“深思熟虑,沉着冷静。”那时,他的目光里满是鼓励,坚定而执着。张琰在整个考试中时时都会想起胡老师的那种眼神,尽管他焦急地站在考场之外,但他的眼神却无不给予了他力量。

晶莹剔透的酒盅和那双满是鼓励的目光同时映入了张琰的眼帘,张琰鬼使神差地举起酒盅,轻轻地碰了一下。两个酒盅漾出了些许白酒。

一酒盅下肚,张琰赶紧侧脸连咳两声,微微吐了吐舌头,脸也涨红了。

“没关系,第一次喝酒都这样,接下来你抿一点意思一下就行了。我也是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喝白酒,那时觉得是又辣又烧。”胡华贵拿起筷子说,“来来来,快吃两口菜。”

张琰跟他对面而坐。

张琰问老师:“胡老师,你也是考上中专那年喝的酒吗?”

“是。”胡华贵夹了几筷子菜后又举起酒盅,这次只是示意了一下,并没有跟他碰杯,就把脖子一仰一饮而尽,还发出咂吮酒盅的声响。

“老师,这是我给您带的岚莱的特产,是从我们学校门口买的。”张琰说着从包里掏出两盒特产,一盒是蜜枣,一盒是果脯。

“张琰啊,你现在还是学生花得都是家里的钱,以后不准再给我带东西。等你工作了,挣工资了再带东西来,老师心里就高兴。”胡华贵说,“你写的信我收到了,我非常高兴,老师因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骄傲。”

胡华贵的妻子将一道道菜端上桌子,和紫仙的农村妇女一样,她死活不愿意跟男人们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张琰叫了几次,她执意不肯。张琰知道,在他们周王村,男人们吃饭时妇女和孩子都是不能同桌吃饭的,他们要等客人吃完后,才坐在厨房里把剩下的饭菜热一热再吃。

胡华贵接连喝了几盅白酒后,张琰也就放得更开了,他们无话不说无事不谈。说着说着,张琰就把他在洛明工业学校加入文学社的事告诉了老师,顺便把一本带着墨香的油印《希望》杂志递给胡华贵。

胡华贵赶紧放下筷子,把手在大腿裤子上擦了擦,像接圣旨一样伸出双手把杂志接到手里。

“《希望》!好!这个名字起得好!不管是什么处境,每个人心里就是应该有希望,这种希望永远不能破灭。《希望》,好,好……”胡华贵接过杂志凝视着杂志上“希望”两个字,连连赞叹。

没等张琰开口胡华贵就连忙问:“快说说,你的文章发在第几页?”

张琰帮老师把杂志翻到发表他文章的那一页。

“好!好!新苗风采……这个栏目名字起得好,你们既是学校的新生,是新苗,也是国家未来的人才,也是国家的新苗。”胡华贵赞口不绝。他高兴地把杂志凑到眼前读了起来

“踏着秋的节拍,一个追梦少年从关中平原姗姗而来,翻过书山,越过题海,跟天南地北的学子相会在这里。梦想在心里萦绕,激情在胸膛澎湃,这里,又将是一个新的起点,像刚落地的娃娃,一切都是新的,充满生机,生气盎然……我知道,我所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国防,我们怎么样,中国国防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样,中国兵器也就怎么样……”

胡华贵原本是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读的,读着读者就自动切换频道,变成了鸣西方言。

看着老师这么认真,张琰仿佛又回到了初中课堂。那时,遇到语文课本里非常优美的文章,胡老师也就跟现在这样,神情专注而投入地在教室里朗读。读完了还会对大家说,文贵在情,情贵在真……希望在坐的同学有朝一日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

“好!好!好!写得太好了。”胡华贵读了一段后不禁击节叫好,他似乎余味未尽,又把其中的一句话重读了一遍:“我所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国防,我们怎么样,中国国防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样,中国兵器也就怎么样……”

看到胡华贵这么兴奋,张琰此刻甚至都忘了他就是初三(1)班的班主任,他觉得他是自己的知己,是自己的良师益友。

“壮志凌云!这句话写得真好,意境开阔,铿锵有力,一看就知道你们遇到了最好的时代。改革开放好啊,改革开放让你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得到了解放,让你们有了更加广阔的想像力。”胡华贵说。

“对,你写的没错,‘我所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国防……’,看来,你们比我们那时更有报复,更有热情和志向。”胡华贵说着举起酒盅,“来!张琰,这一杯你多少得喝点,老师没有看错你,你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前途无量。”

两个晶莹剔透的酒盅在饭桌上空再次碰撞,发出轻轻的清脆的声响。

“记住,你一定要坚持写下去,你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将来,一定要用你的笔去记录和书写这个时代。我当年跟你一样,在师范学校也是文学社的,但我那时根本没有你这样的文笔。我也有过作家梦,但没能实现。”胡华贵说。

张琰注视着胡华贵,他没想到老师今天居然这么高兴。

“我们国家正处在大发展的过程中,需要工业强国。尽管你是一个工科生,但是你也别忘了,文化也是一种力量,鲁迅也是弃医从文的……对了,这个问题我在课堂上讲过,还记得吗?”胡华贵问。

“记得。这道题曾经考试还考过呢。”张琰跟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一样认真地说,“鲁迅觉得医术只能拯救人的身体,文学可以医治人的思想。而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思想。鲁迅先生就是想利用文学的力量改变中国的国民性。”

胡华贵又是连声说:“好!好!好!真不愧是我胡华贵的学生。文学可以医治人的思想,这同时也就要求你,要有更高的追求和更深邃的思想,什么是文章?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张琰,好好努力,你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看好你!”

胡华贵忘不了这一天,在三尺讲台上站了这么多年,春节能来家里看望他的也就只有极个别考上中专的学生,其他留在农村的学生,有的在路上见了面,都会故意低头走过。

第九十六章 想唱戏的想法落空了

寒假结束了,张琰明天就要去洛明工业学校了。妈妈奚秀红又给他准备着行李,她端着和好的面团给他去烤干粮了。那户村民是周王村第一个置办大型烤箱的个体户,不光能烤干粮还能加工面包和蛋糕,其实,就是一个食品加工作坊,村民自己端着面团去的话只收加工费。

家里只剩下张有志和张琰父子俩了。张有志没事干就拿起板胡坐在干枯的葡萄树下拉起板胡,张琰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呲啦呲啦的声音。

“爸爸,你上次说咱们乡有个伯伯把你带到了鸣西市秦腔三团,人家说招生满了让你第二年再去,你去了吗?”张琰走到葡萄架下,突然问起父亲这个问题。

张有志手里一顿一挫的乌木弓停在了细细的两根弦上,弓毛不再摩擦,呲啦呲啦的声音就此中断。他抬头看了看张琰,将弓杆合在琴杆上。

这个话题是他近一个月前无意中说起的,没想到张琰还会问起。儿子显然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

“那只是个说辞。怎么可能呢?”张有志淡淡地说。

张琰问:“爸爸,你再就没有机会唱戏了吗?”

张有志看了看张琰,顺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然后说:“后来有一年夏天,黄怀省宁化市木偶剧团来鸣西市蝶飞县德明乡招学员。咱们有个远方亲戚叫米团结,他就在这个剧团工作,他知道我一直想唱戏。有一天,突然有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着找到咱家,小伙子说他是米团结派来接我的,叫我去参加他们剧团的招生。”

“我高兴极了,就赶紧跟着那个人一起去招考现场。从咱家到德明乡有十几公里。一路上,那个小伙用自行车带着我,遇到上坡我就下来帮他在后面推着车子跑步冲坡,我们累了就推着车子走一阵子。就这样,我们一边聊着秦腔一边朝德明乡赶去。”张有志说,“那天是个三伏天,特别闷热,我们到那里时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脸涨得通红,跟关老爷一样。”。

“木偶剧团的招生是在一个农家院里进行的。我一到那里,剧团的人就让我唱,我非常激动,赶紧端起大瓢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凉水,就把自己喜欢的《辕门斩子》《祭灵》《下河东》这些戏挨个唱了一遍,痛快啊!真是痛快淋漓!全是清唱,不用化妆不用换衣服。”张有志说。

他又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一种浅浅的幸福渐渐从原本平静的脸上浮了出来,就像躲在阴云后面的太阳,突然跃然而出,照亮了整个大地。

张有志吐出一口烟雾说:“那时全国的物质条件很差,城市和农村有着天壤之别,人家剧团的人都是吃公家饭的,个个穿得都是料子,衣服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我的衣服实在是太差了,全是你奶奶用织布机织的粗布,穿在身上**的,皱皱巴巴,上面打满补丁,连一点鲜亮的颜色和光泽都没有……你想,那时农村人能穿上啥好衣服?”

张琰看着父亲,刚刚跃出阴云的太阳已迸射着万道亮光,他那幸福的表情里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喜悦。张有志把板胡从大腿面拿了下来,靠着干枯粗壮的葡萄树放下。

“我痛痛快快地把这几出戏全都唱完了,真是酣畅淋漓,酣畅淋漓……招生的人很满意,说这娃的确有唱须生的条件。”他们的原话张有志到现在都记得这小伙的唱腔不一般,好嗓子!有天赋!”

“爸爸,你又没被录取?”张琰问。

“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吗?你要是被录取的话就不会当民办教师了。”张琰说。

“我没有被录取的原因是,那次招生指定在蝶飞县。紫仙县的人不在招生范围以内,尽管这两个县连盘种地,也不行……这个消息是招生后才传来的。后来米团结捎话说他再向当地文化局申请,到时给我设法办个特招。他说到春节时争取把我录到他们剧团。于是,我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春节的到来,盼着这位远方亲戚能把我带上秦腔的舞台,能把我带进戏曲艺术的世界……”

张有志停了停接着说:“我是1949年出生的,是祖国的同龄人,那时才刚刚建国,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农村孩子最早接触到的艺术熏陶就是秦腔,只要戏班一到队里,孩子们就跟跟屁虫一样围着演员转。人家不唱戏时,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就差跟进厕所了。我们从秦腔唱词里学到很多历史典故和知识。很多人都跟你爷爷一样板路不精,唱腔不行,但爱唱。不能在舞台上唱就在农田里唱。”

“那位远方亲戚后来咋没把你带走?”张琰非常好奇,他又问父亲。

“唉!命,一切都是命!”张有志叹了一口气,正是在这声叹息声中,他脸上幸福的表情就消失了,犹如太阳藏进了阴云,无影无踪。

张琰还想再问,突然意识到父亲脸上一点点浮上来的阴云,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还没等到春节你爷爷就病死了,咱们家没了主要劳力,你奶奶让我好好学习,说让我长大后考个学,这样也能成为商品粮,能吃上国家饭……后来,我才知道剧团指定在哪个县招生,就只能在哪个县招,谁本事再大,也改不了这样的规定。”

一缕风拂面而来,空气中已没有前些日子那样的寒气,庭院里,一砖到底的房子静静地伫立着,它见证着这个普通家庭这些年来一天天的变化。张琰不经意间看见干枯的葡萄树上,一个个毛茸茸的叶芽已经聚成了一顶点的小疙瘩,有了生命的气息。

“童年想唱戏的想法彻底落空了,后来我上了中学,学习一直很好,每门课都排在前面。”张有志扔掉手里的烟头说,“唉!我考试那年全国的考试都停止了。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届初高中毕业生被叫作‘老三届’,我就算其中一个。”

斜阳无精打采地照在干枯的葡萄架上,一缕阳光投在张有志脸上,把他的脸一明一暗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道阴,一道晴,像是带上了面具又像是被扭曲着。

他不再给张琰说什么,似乎在享受着这份即将消失的斜阳,又像是无奈地让时光静静地流逝。他又燃起了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抽着,如烟的往事在他眼前弥撒着,带着他的思绪向远处延伸。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突然说:“我去问一下王小玲她爸,看他们明天是不是开车去虢龙火车站?”

“我不坐他们的面包车!我坐班车去火车站。”张琰斩钉截铁地说。

“为啥?”张有志问。

“我不想蹭人家的车,不自在。”张琰说。

“你一个人去岚莱行不行?”张有志问。

“放假前我和我们班武军强、田庆文都说好了,我们买的就是往返票,坐同一节车厢。”张琰说。

第九十七章 恼人的天线

“王小玲呢?我上次写信就给你说过,你现在要按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要学会照顾人。王小玲是你的初中同学,别忘了上学期开学时你坐的就是人家的车,你怎么能撇下人家一个女孩不管?”张有志有点严厉地说,“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要有责任感。尤其是男子汉!”

“她跟我们是也同一节车厢,车票是回来前老乡会帮我们买的。我只是不想坐他们的面包车,到了火车站我们会集合到一起上火车的。”张琰说。

张有志说:“那就好。你记住,做人不能只顾自己,那是自私,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随后,张琰又去了唐诚家,他想劝劝唐诚不要辍学,可是唐诚没在家,他妈妈章秀兰说,他去县里的皮鞋厂给他姐送东西了。完后,他又朝李国强家走去。

李国强家与张琰家隔着几户人家,但张琰眼睛闭着都能走去,李国强家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村里的小伙伴都喜欢去他家里,不仅仅是他家的大彩电随时都开着,更重要的是,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对孩子的学习没有任何要求,有时还会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

他可不像张琰的父亲那样,一见张琰玩耍就板着脸说:“玩啥玩?去写作业!”每到这时,小伙伴们的玩兴像似被浇了一盆冰水,张琰只好低着头回到房子里。

在李国强家他们可以尽情地玩,想咋玩就咋玩,可以从天亮玩到天黑。那年秋天第11届亚运会开幕了,这是中国举办的第一次综合性国际体育大赛,有37个国家和地区的体育代表团都参加了比赛。各种口音的洋人来到中国,这让周王村的孩子们兴奋不已,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多外国人,跟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们,目光里满是惊讶和好奇。

张琰、李国强、唐诚还有别的孩子们就聚到电视机前,围坐在堆积如山的玉米棒旁,一边剥玉米棒,一边看电视,看到颁奖台升起中国国旗时,李国强兴奋地扔下手里的玉米棒,发出一阵尖叫,然后高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他这么一唱,孩子们也都站在玉米棒堆子上,大声地唱了起来,边唱边追逐打闹,院子里顿时成了体育场,你跑我追,你打我闹,好不热闹。李国强还把玉米棒堆子当作领奖台,模仿着冠军的样子登上堆顶,冲着大家挥手:“感谢祖国……”突然,脚下的领奖台“哗”的一下滑坡了,李国强一屁股坐在了玉米棒上,现场又是一片稚嫩爽朗的笑声。

傍晚起风了,冷飕飕的。张琰双手抱臂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一路小跑着朝李国强家里走去。

李达富和何翠兰的这个年过得并不高兴,他们天天念叨着儿子,一打开电视就看李国强所在城市的新闻。紫仙县的电视发射塔离周王村很远,村里的电视信号不好,家家户户房顶上都坚着一根木头,木头顶端是用粗粗的铝线和易拉罐扎成的天线。天线会扯出长长的信号线,一直从房顶通到房间,插在电视机高高撅起的大屁股上。

李国强家里的电视机也只能收到陆风台、鸣西台和中央一套的节目,根本收不到李国强所在城市的地方台。这时,当地电视里刚好在播放“神州大地过大年”的节目,李达富赶紧从热炕上跳下来,把音量旋钮调到最大,偏偏在这时信号又出现了问题,电视机上立刻就成了五彩斑斓的雪花点,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

“他妈的,又没信号了!你看着,我上房顶去转天线。”李达富一边冲着正在做针线活的妻子何翠兰说,一边赶紧趿上棉拖鞋朝院子走去,见女儿李国妮正在院子里择菜他就说:“妮妮,你就待在这里给你妈传话。”

外在起了风,冷冷的。李达富急忙把棉袄上的扣子一粒粒扣整齐,扛起梯子爬上房顶。天线跟国旗杆一样端端正正地伫立在风中,李达富像国旗手一样笔直而庄严地站在杆子下面,杆子顶上绕成圆形的粗铝丝和易拉罐,正在风里飘摇着。他抬起头看着这些金属物件,然后,就慢慢地转动起支撑天线的杆子。

“屏幕上全成雪花了,花得更厉害了。”何秀兰盯着电视屏幕,扭头冲着房间窗户对女儿说。

“全成雪花了……”李国妮仰着脸对李达富说。

李达富仰着脸看着用粗铝丝绕成的圆圈,继续慢慢地转动着杆子。

“叫你妈看,现在怎么样?”他说。

“妈,现在怎么样了?”李国妮传话。

“不行,雪花点更多了,什么图像也没有,全是声。”何秀兰盯着电视机又扭头说。

李国妮再次仰面对着屋顶传话:“不行,雪花点更多了,什么图像也没有,全是声……”

“啥?还没图像?”李达富低下头俯瞰着李国妮问。

风呼呼地吹着,李国妮没听明白,就问:“你说啥?”

“我说现在有没有图像?”李达富扯着嗓子喊。

“没有!你得再转!”李国妮说。

电视机前的何秀兰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布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她像个侦察兵或者警长,生怕错过可能出现信号的任一个瞬间。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投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一亮一灭,诡秘地变化着。

“现在咋样?有图像了吗?”李达富把仰面改为俯瞰,冲着李国妮大声问。

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李国妮浑身灌进了冷风,冻得她在地上直跺脚。接收到父亲发来的信号,他赶紧又向妈妈中转:“现在咋样?有图像了吗?”

可怜的何翠兰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可是,奇迹真的没有出现,杂乱无章的雪花点似乎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伴随着的声响在眼眼闪烁着。

“没,这会还没有信号……”她扭头说。

“妈妈说没信号!”李国妮传话。

果真是高处不胜寒。李达富不一会儿就跟这根杆子一样,快要被冻硬了,两只手抓在冰冷的杆子上瑟瑟发抖。他再次仰面,寒风吹到脸上像是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抽打着他的脸。他又转起了天线杆子。

何翠兰的眼睛花了,她不知道是电视屏幕上闪着的雪花点,还是自己眼睛里闪着雪花点,只觉得有无数个小点点在眼里跳跃着,跟一群蚂蚁在眼球上爬行那样杂乱,又像电灯泡周围成千上万只蚊子在胡乱地飞。

何翠兰揉了揉眼睛,刚一松开手,成千上万只蚂蚁和不计其数的影子似乎一起朝她袭来,她赶紧把目光移开,顿感头晕目眩,然后,她闭上眼睛赶紧又睁开,盯着雪白的墙壁。

电视机里的声响依然在耳作响。

第九十八章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时间一分分过去,电视机就跟抽风似的捉弄着他们,偶尔弹出的画面瞬间又消失了。

“现在咋样?说话!”已经不耐烦的李达富问。

他的话被风吹走了,李国妮用双手把棉袄紧紧地裹在身上,蹦跳着跺着脚抵御傍晚的寒气,父亲的话此刻完全成了耳旁风。

“人都死了吗?说话!”李达富的脑袋在风里就像个磕头机,时而仰看天线,时而俯瞰女儿。

一声怒吼让李国妮如梦初醒,她急忙慌里慌张地冲着窗户对妈妈叫喊:“现在咋样?”

今天的电视机像是得了病,中了毒,死活不出现图像。何翠兰知道李达富在屋顶的寒风里站了这么久,肯定已经暴躁了,她多么希望电视上能跳出一个图像,哪怕是带着雪花点的病怏怏的图像也行啊。

“妈,现在到底咋样了吗?有图像没?我都快冻死了。”李国妮问。

“有……没……有一点……哎呦,又没了……没了……”何翠兰本想说有,但一想到李达富从屋顶爬下来,要是看不到儿子所在城市过年的画面,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也便只好实话实说了。

“爸,没有图像!”李国妮仰面大声说。她知道,要是爸爸听不到她的话,她肯定又会被大骂一顿。

“什么破玩意?他妈的连个节目都看不成!狗日的,强强跑那么远干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话李达富是冲着天线杆子说的。

他的手已经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这时,指头似乎也不听使唤了,笨拙的跟干枯的树枝一样。

李达富再次仰起头看天线,又低下头问女儿。他跟磕头机一样“磕”了这么长时间的头,脖子已经酸痛了。

粗铝线绕成的那个圆圈还有圆圈上扎着的易拉罐仍然在风中飘动着,风越来越大了,天线晃动得也越发厉害,在风里不停地大幅摆着。李达富像注视国旗一样注视着这个圆圈和圆圈上的易拉罐。然后,又慢慢的一圈一圈转动着杆子。

冬天傍晚的天实在太冷了,李达富的鼻子冻僵了,一滴清鼻滴溜一下掉了下来,他伸出胳膊抹了一把,又低头冲着院子里的李国妮大声叫喊:“好了吗?下面的倒是说句话呀?”

“妈……我爸问好了没?”李国妮早已有气无力了。

何翠兰觉得房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屏幕上的雪花一点没减少,图像到底在哪里呢?“没……别急……有了……有了……又没了。”她说。

“到底有还是没有啊?”李国妮问。

何翠兰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李达富的耐心是有限的,甚至不敢去想像李达富发怒时的样子。可是,眼前的雪花仍旧杂乱地闪烁着,的声响就像一万只苍蝇在嗡嗡乱飞,搅得她心神不定。

她真想把电视机给砸了,这个破玩意真是害人!转天线调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为此,她也被李达富骂过很多次,受过很多气。每次转天线时都让她盯着屏幕报情况,可是,这扑朔迷离的信号怎么能由得了她?一提转天线的事她浑身的肉都会颤抖。

有次她终于反抗了,就给李达富说让他看屏幕,她爬上屋顶转杆子,谁知李达富却轻蔑地瞅了她一眼冲着她说:“天线是啥?是电器!转天线是技术活,你一个女人家能干了这事?”

风依旧在吹,李国妮依旧站在院子里传话。何翠兰可怜极了,也害怕极了,她知道屏幕上的雪花要是再这样闪烁下去,李达富肯定会雷霆大发。看着这台不争气的电视机,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真的需要发泄。她挥出巴掌怒气冲冲地冲着电视机高高撅起的大屁股“啪啪啪”连拍几下。

突然,电视里有了图像。

“好了,好了!”何翠兰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李国妮赶紧冲着房顶的爸爸喊,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很多分贝。

“我就说呢,咋还能转不好?”李达富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冲着天线笑了笑,像是在跟它打招呼。这下,他才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杆子顶端的粗铝圈和易拉罐仍在风中晃动着。

李达富像是完成了一项伟业,满足而有成就感地来到房子。“咋样?有没有强强那里过年的节目?”

何翠兰哪里还看电视内容?满屏的雪花点早都把她的眼睛晃花了,把她的心也给搅乱了。李达富刚一坐到炕边,突然,屏幕上“哗”的一下又成了一片雪花,杂乱无章,叫人心烦。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我就不信在周王村能把人给饿死?叫回来!现在我就给强强写信,叫他赶紧往回走!”李达富大步走到电视机前,猛地一下摁下开关。顿时,扑闪了好一阵子的电视终于成了黑屏,消停了。

妻子何翠兰和女儿李国妮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说话。

李达富狠狠地瞅了一眼电视机,又看了看妻子和女儿,一种无名的恼怒从他心里升腾而起。

“翠兰,过了正月你就去找媒人,叫人给强强说媳妇,多钱彩礼都行,准备一两年就结婚、生娃。咱庄稼人就是庄稼人,世世代代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李达富气愤地说。

“哎……”何翠兰应道。

这时张琰走了进来,他一进房间就问李达富:“叔,强强今年是不是不回来了?火车票确实太难买了,我的票还是学校老乡会的同学帮我买的。好在,学生买票有绿色通道,拿《学生证》买,还是半价……”

“你是谁嘛?你是商品粮……你念了一肚子的书,我家强强没本事,没念成书,没文化。”李达富把张琰睥睨了一眼,冷冷地说。

张琰的脸一下子红了,烧乎乎的。这不是一般的红,是红到了耳根,烧到了心里的那般刻骨。

他赶紧解释说:“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年的火车不好坐。”

“不好坐?你不也回来了吗?还是我家强强没本事,他就是当农民的料!”倒腾了大半天电视天线,李达富浑身冷透了,这会才由外到里一点点恢复着。他正愁一肚子气没处发,不想张琰主动上门。

李达富瞥了张琰一眼,依旧说着风凉话。

“张琰,你别听你叔说,他尽胡说哩,他弄了好一阵子天线,躁着哩。”何翠兰赶紧打圆场说,“来,赶紧坐!你是不是快收假了?”

“婶婶,我明天走。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张琰说。

“你真有出息,是个好孩子。到了外地你要照顾好自己,外地人咱都不认识,遇到个啥事你别逞强,村里像你们这么大小的孩子,我可都是看着长大的。时间长了不见面,有时还真得有些想念。”何翠兰看了一眼李达富,继续对张琰说,“可惜强强没回来……不过,没事,明年春节你们再好好聊聊。”

李达富蹲在炕沿上取出一支烟,点着。他的目光不时会瞟向张琰,心里有着一万个不服气。

寒暄了一会后,张琰离开了李国强家。

“不就是考了个中专吗?有什么好炫耀的?”李达富满不在乎地说。

“嘘”何翠兰赶紧趴在房间的门缝里朝外看了看,见张琰已走出了院子,才急步走到李达富跟前说,“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孩子们都大了,你说话可要注意……”

第九十九章 从学校到生产队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张琰妈妈奚秀红就做好了早饭,她把在村里那家个体户加工的干粮塞进背包。饭后,张琰和爸爸一吃完饭就出发了。

奚秀红赶紧跟了出来,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

她对张琰说:“妈没文化,学习上的事我不懂,你去学校了要穿暧和要吃饱。正月过了别急着换季,小心有倒春寒……”

张琰点点头。

“洗衣服时先用温水把洗衣粉化开,别用手搅着化洗衣服,伤手!你找个废弃的牙刷搅……”妈妈叮咛道。

张琰点点头。

“虽说过了年了,你看,这风头还高,洗完脸别忘了抹擦脸油,手上也要抹点,你要把皮肤保护一下,别弄得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让手裂口子。”她说。

张琰点点头。

张有志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着,后座上驮着张琰的行李。张琰跟在自行车后面,就跟上初中时那样走着,奚秀红走在最后边。他们父子走得很快,奚秀红做完饭都没来得及取下围裙,一路小跑着。

“你的头发有点长,不过现在是冬天长一点也没事,到了学校你理一下发,过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后再理,那时天气能稍微暖和一点,理发就不会感冒了。”妈妈说。

“妈我知道了,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做。”张琰早都不耐烦了,他终于不愿意再听下去,就转身冲着妈妈大声说,“你烦不烦?”

奚秀红穿着对襟棉袄,风从衣领和衣袖中灌了进去,她有些瑟瑟的抖,张琰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声,一下子把她给愣住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个犯了错误被老师批评的学生。

张有志正在思索着什么,像似没有听见张琰的话,继续推着自行车默默地往村口走着,在寂静的村子里自行车发着“吱吱吱”的声响。

奚秀红愣了愣这下才回过神,又赶紧一路小跑追了上去。嘴里小声嘀咕着:“我又没说错啥……”

东方的地平线上放出了淡淡的白光。这一回,他们不像几个月前去学校时那么幸运,他们没有遇到邻村开拖拉机的黑娃,也没有听到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到了村口,经过一段高低不平的乡间小路,就是通往县城的大路了。

奚秀红又唠叨了几句,就站在这里目送着他们父子朝县城方向去了。

父子俩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地就变成了一条线,又变成了一个点,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苍茫当中了……

奚秀红静静地站在冷冷清清的村口,久久不愿离开。

张有志骑着自行车把张琰送到县城后,硬是要把张琰再送到虢龙火车站,张琰不肯,说自己行,张有志还是不放心,说自己那么大的时候还没出过远门,怕张琰在路上不安全。

一再推辞后,张有志还是执意要把儿子送到火车站。张有志三下五除二把自行车存起来,接过张琰身上的背包,把它挎在自己身上。

他们一起坐上班车,张有志把张琰送到了虢龙火车站。

张琰、王小玲还有其他几个老乡都聚齐了,张有志把他们送到了候车室门口,还是不愿意离开,直到火车站工作人员不让他进去,他才只好目送着张琰进了候车室。

“到学校了好好学习。”张有志冲着张琰的背影喊。

在喧嚣的火车站里,这句话就像一滴被淹没在汪洋大海里的水滴,瞬间就消失了,怎么可能被听到?

送走了儿子,张有志心里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好男儿志在四方,在夏花一样绚丽的大好青春里,张琰就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不像他……唉!他那个让人欲哭无泪的韶华!

在独自返回县城的路上,张有志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从渭水河畔的虢龙镇到紫仙县城,要爬一个很大很大的塬,路窄车多,每辆汽车都会喘着粗气跟蜗牛一样吃力的行驶着。张有志默默地看着窗外,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平凡而又不寻常的人生。

一幕幕往事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着,如同涓涓细流缓缓从眼前流淌……

他怎么都没想到,少年的秦腔梦屡屡受挫以至雏鹰折翅后,当他想通过考试跳出农门时,又遇到了十年浩劫。他是祖国的同龄人,作为“老三届”的他们,也是新中国教育出来的第一代人。

打开尘封的历史,在新中国成立以来1968年出现的六届中学生同年毕业的奇特现象以及十年后恢复了考试制度,“老三届”和小他们一辈的少年一起争过独木桥的现象,在古今中外世界教育史上也绝无仅有。

而今,他们都已逐渐步入中年,成了改革开放同龄人的父辈,成了新一代青年人的父辈,而他们这一代“老三届”在社会跌宕起伏的发展变迁中,却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叶舟,不屈于命,几经沉浮,永远都不曾放弃他们的追求。

被同学们称作“张状元”的张有志一离开高中,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放牛、割草、平地、耕种、喂马……张有志父亲去世得早,只有在生产队挣到工分,全家人才能分到粮食。张有志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妹妹们都小,家里的主要劳力就只有张有志和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是一个极其坚强坚韧的母亲。

在周王生产队,一个成年男人干一天工记10分工,妇女工记8分工,身体弱的还会被压到7分半工或者7分工。生产队是知识的沙漠,这里除了播种、收获以外就是粗俗和蛮干。绝大多数青年人也都不再看书学习,识字的人很少,周王生产队队长在宣读文件时经常会遇到生字,闹出的笑话一个接一个。

这天,生产队队长张威虎又开起社员大会。他说:“今年冬天农闲(闭)时节,生产队还要抽精(青)壮(士)劳力(掉字)去河坝(贝)子乡,挖(碗)河建水库……”。

“卿世劳!卿世劳……?只叫他一个去啊?”社员们窃窃私语,一个社员问张有志:“人家都说你是状元学问深。你说说,贝子乡在哪啊?”

“应该是坝子乡吧?我没听说过贝子乡。”张有志小声说。

这个村民翻着眼睛瞅了瞅生产队队长,用手拢着嘴给张有志说:“队长是个大文盲,还‘碗’河建水库……啧啧啧……”

“就是,队长偏心!一有啥好事就会派给卿世劳,诶,你知道不?到外乡建水库,一天要记12分工呢!”社员们议论着。

张威虎是有脸面的人,在周王生产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高个子,古铜色的脸,两只眼睛跟犍牛的眼睛一样大。他见大家都在议论,知道自己肯定又念错字了,每次念文件时遇到不认识的字,他都会习惯性地把手在眼前一摆,嘴里嘟嘟囔囔骂不咧咧:“他妈的……狗日的蚊子太多了……滚开!”

第一百零二章 恢复高考

第一百零二章恢复高考

张有志冲出家门,憋着一口气迎风跑到凤凰山,眼泪在风里肆意狂飞,他不去管它,任凭它决堤似地流着,屈辱地流着。

凤凰山泰然处之,依旧像喝醉酒了沉睡千年的老翁,相互搀扶着,依靠着,酣睡着。依旧与世无争,从不欺侮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

张有志跑上山坳,面朝连绵不断的大山歇斯底里地吼起秦腔

“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兵法颇有将才,十二岁掌东吴水军元帅,他看着曹孟德缺少英才,在赤壁用火攻神鬼难解,烧曹兵八十万无处葬埋。这都是父母生非神下界,难道说小奴才是禽兽投胎……”

这段戏叫《辕门斩子》,讲的是宋朝时期辽邦摆下“天门阵”,杨延昭之子杨宗保去穆家寨取降龙木,结果却被穆桂英所擒,穆桂英因爱慕宗保的人品武艺,私自招亲。杨宗保回营后杨延昭大怒,将亲生儿子杨宗保绑在辕门准备斩首。穆桂英为救自己所爱的人,投降大宋并献上降龙木,大破天门镇,立功救下杨宗保。

张有志唱的是杨延昭。这是佘太君忽然来到帐外,杨延昭面对母亲的求情,先是委婉拒绝,继而耐心解释,最后慷慨陈词的一段戏。这段戏唱出了杨延昭对老母亲的一片敬爱之情。

在旷日持久的漫长岁月里,一切都在荒芜,一切都在扭曲,一切都充斥在挥之不去的空气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有志那张写满“青春”两个字的脸上,渐渐留下了岁月印痕,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是他在生产队的苦难岁月里,被生活的刻刀一点一点刻下的伤痕,他一波三折的人生和苦不堪言的境遇,就隐藏在一道道皱纹里。

十年了!张有志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中学生,而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跟他一起劳动,一起遭人唾弃,一起被人欺侮的妈妈也已霜染两鬓,目光迟滞。

悠悠岁月,天荒地老。在迷雾重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张有志就像一棵孤独无助的小草,在冰冷强大的石头缝隙里生长着,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参天大树,永远不会成为栋梁之材了,任何一场疾风暴雨,都会让他的人生风雨飘摇。

后来,生产队没有让他去平地也没有让他去修水库,李威虎像一只玩腻了老鼠的猫,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张有志的身上。后来,生产队让张有志到凤凰山上去放羊。

看着漫山遍野稀里哗啦的羊群,张有志“扑嗒”一下坐在大石头上,他揪来一支狗尾草在手里摇晃着,然后,把狗尾草又细又长的茎咬在嘴里,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峦,看着山间的千沟万壑。

时间就这么一秒一秒地打发着,消磨着。渐渐地,他脚下已经扔了一堆揪下来的狗尾草。

洒在静谧山间里的斜阳一寸一寸地挪动着,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羊群里偶尔会传来几声孱弱的咩咩叫声,他跟他屁股下的石头一样默不作声。

四季轮回,天地无语。时间一天一天地重复着。秋季,凤凰山的景致悄然发生着变化,一片片树叶每天都会变换着颜色,正褪去绿色渐渐得变黄、变红,变得多姿多彩。张有志看着这些树木从吐出叶芽到长出绿叶,再看着叶子上的绿色一点点褪去,凋零。静望着远处的山峦沟壑,张有志不由得想起了唐代诗人李贺的诗句: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李贺带着刚刚踏进社会的少年热情,曾满怀希望打算迎接进士科举考试。不料,竟被人以避讳他的父亲的名讳为由,剥夺了考试资格,这个意外的打击使李贺终生坎坷。张有志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困难的处境和潦倒感伤之情油然而生。

一阵秋风吹动了他的万千思绪,层林尽染的山间传来阵阵婆娑声,张有志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打开了揣在怀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在天荒地老漫长无期的时光里,张有志的生命每天都在山间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1977年10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正在凤凰山放羊的张有志突然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消息说,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中断了十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中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

张有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赶紧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条消息晃如春雷炸地,一下子打破了大地的寂静,在静谧的凤凰山里回响。

张有志把收音机捧在怀里,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从消息中他还听到,1977年9月,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收音机里播音员标准浑厚而有力的普通话,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种声音从张有志怀里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向远处传播着,越过沟壑,穿过层林,掠过周王村的上空,飞向遥远的远方

这是具有转折意义的全国高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高考的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会议还决定,录取学生时,将优先保证重点院校、医学院校、师范院校和农业院校,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

两行清泪从张有志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角流了下来,十年前上高中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那时被称作“张状元”的他青春茂盛,志在必得,可就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他的命运却出现了拐点……

第一百零三章 中国拉开了改革大幕

在空旷无人的山坳,张有志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大声嗷嗷地哭了起来,他的心里万鼓齐擂,再也无法平静。生产队于他就像群狼于绵羊,他怎么能忘记他被李威虎的爪牙摁倒在地一通毒打时的屈辱?那一刻,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太阳迸射出来的万道金光,照耀着山川与平原,成群结队的羊儿漫山遍野悄无声息地吃着草,山间烂漫多姿的秋叶秋花,竟相生命的自由,在秋风里摇曳着,晃动着。压在张有志心头的磐石顿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他抹了一把热泪突然站起来,冲着空旷的莽莽山野唱起了秦腔《红灯记》

爹爹的品德传给我/儿脚跟站稳如磐石坚/爹爹的智慧传给我/儿心明眼亮永不受欺瞒/爹爹的胆量传给我/儿敢与豺狼虎豹来周旋/家传的红灯有一盏……

1977年的高考是在冬天举行的,全国有570多万人参加了考试。虽然按当时的办学条件只录取了不到30万人,却激励了成千上万的人重新拿起书本,用知识去改变命运。

恢复高考的政策激起了张有志在心里埋藏了十年的考学梦。

他兴高采烈地去找妈妈,无比激动地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妈妈,眼睛里闪着亮光。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跟她一起劳动,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的母亲的态度居然会这样坚决:“不行!家里不能没有劳力,你弟弟妹妹们都小,你儿子需要爸爸,你的第二个孩子也快要出生了……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一盆彻骨的冰水从张有志头顶灌了下来。

“志娃啊……不是娘不理解你,而是这人啊,你,你得认命……

“娘,这次考试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张有志说。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咱张家的坟里就没烧过这高香,没冒过这青烟。你说你命里注定要能考上学,十年前不就考了?还能轮到今天?咱没这命……就跟你小时候想唱戏一样,没这命……”张有志妈妈摆摆手说。

张有志赶紧说:“妈,这次跟十年前不一样……”

“我没文化,我说不过你。”母亲摆摆手刚一说完,又赶紧补了一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好好到生产队上工,别胡咧咧了。”

哦!十年浩劫结束了。这时,分布在中国大地上的“老三届”大都已为人父母,他们得知这条消息后和张有志一样热泪盈眶。人常说,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十年来,当上帝为他们关上门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期盼着那扇窗户……

终于,在天边透露了一道黎明的曙光!

“老三届”终于有机会走进教室走向考场,他们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上,也都烙上了生活的烙印。在后稷中学里他们跟年轻学生们同吃同住,同学同考,走在了同一条道路上,当了父亲的男人和做了妈妈的女人,跟小他们十六七岁叫他们叔叔阿姨的孩子们一起上课。

有时,他们从书包掏笔时还会带出沾着奶渍的小手帕,会带出散发着尿骚味的蓝花尿布……他们会敏感而害羞地俯身去捡,一弯腰,手里的笔又掉在地上,沿着坑洼不平的地面滚向远处,犹如他们的命运在十年时间里没有目的地翻滚着。

张有志最终没有重回校园,而是扛着锄头朝地里走去。没有了阶段斗争,不再遭挨斗和受人欺负,顿时他觉得天大地大,周王村的空气里飘散着自由的因子。

1978年的春风吹到了周王村,惠风和畅。

这一年,张有志的次子张琰降临了。

这一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中国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大幕……

1977年-1979年,是我国恢复高考制度后录取的首批在校大中专生,已积压了十年没机会考学的人,这三届中高考出现了中国教育史上极为少见甚至国绝无仅有的现象。

十年之前与十年之后,在历史不经意的喘息间,多少人的梦想被毁灭,多少人的前程被断送。然而,也就是在这个喘息中,又有多少人遇到了成就梦想的大好机会,又有多少人通过一份试卷开启了全新的人生。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张有志回想起自己没有参加考试时的遗憾,难免怅然若失,他也曾扼腕痛惜,暗自神伤。后来,他用4个字来总结了感受:“有怨无悔”!

他觉得妈妈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要怨,就怨自己不偏不正,恰恰就出生在那个年代。到了中考时又不偏不正,恰恰又遇到了……。进了生产队后,又不偏不正恰恰被划成了坏分子……他能怨什么?他怨自己的命运!他不后悔,在这个孤儿寡母的家里,他不挑担子谁挑?

中国农村要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的消息,张有志也是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的,那时他正给生产队饲养室割草。听到这里,镰刀不由得滑落在地,他静静地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过去了!备受折磨和凌辱的十年过去了!然而,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十年韶华也不去不复返。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突然,一行清泪从张有志的眼角滑了下来。

他久久地注视着蓝天,一动不动,心里格外的平静。他希望改革开放的春风能在中华大地上一直吹下去,希望考试制度一年不变,三年不变,八年十年都不变,希望时代和命运不要再捉弄下一代人,希望儿子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跟蜗牛一样吃力行驶的汽车,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终于爬完了虢龙镇与紫仙县城之间的塬,班车轰隆隆沉闷的声响开始变得轻快,县城了就在前方。

张有志抹了一把脸,像似施了什么魔法,立刻把眼前的场景切换到了现实世界。

这时,车窗外旭日东升,七彩阳光从天空洒落下来,在大地上欢快地跳跃着。世间万物皆有生命,它们沐浴着暖阳蠢蠢欲动,种子和草木就要抽枝发芽了。

第一百零四章 砸断手指

此刻,绿皮车紧贴着黑黢黢的铁轨,在广袤的大地上疾速穿行着,房屋、树木、电线杆,一个个被甩在窗外。过了年,张琰和同学们都进入了新的年轮,曾经所有的快乐与痛苦,纠结与烦恼,被狂奔着的火车碾得粉碎,天女散花般撒向莽莽原野。

列车每站都停,田庆文和武军强在不同的站点上了车。

一个假期没见,他们都有着不同的变化:田庆文的打扮让张琰想起了周王村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年轻小伙子们,他穿着大翻领毛衣,棕红色皮夹克,牛仔裤下面是一双尖头皮鞋子,怎么看都有点像社会无业人员。而武军强左手腕的手上却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如果纱布不是白色的,还很容易被误以为戴了个拳击手套。

“别碰,别碰,伤还没好呢……”武军强一边说着一边将左手高高举起,举得时间长了手也就困了,然后,就把拳击手套搁在座位之间的桌子上。

“放假时还好好的,你的手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王小玲关切地问。

“狗咬了!”武军强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狗咬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紧吗?”王小玲说着就下意识地去摸厚厚的纱布。

“哎呦哎呦……别动!别动!”武军强赶紧将手缩了回去,“是被一个伙计给砸的!”

“砸的?”王小玲非常惊讶。这时陆风老乡将目光移到武军强身上。

武军强看了看大家嘿嘿一笑,眨了眨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说:“咱们放假后我刚到家,我爸正在跟一个懂风水又会探矿的土专家说话,那个土专家说,我家前几年废弃的矿里还有金子,这样的话就太好了,我爸就不用再买新矿了。土专家说,但最终要证实这样的结果,还得从矿的走向和洞内矿的石成色作进一步判断……第二天天一亮,土专家就带着几个伙计去山上查看。”

“你家是开金矿的?”王小玲惊讶地问。

“是啊!密岩,密岩你没听说过?”武军强反问。

王小玲一脸漠然。

“听过,听过……谁不知道密岩啊!”田庆文说。

陆风老乡附和着说:“那里是出了名的金山银山密集区。”

“对,金山银山。哪里的人富得流油。”田庆文努力地直直腰,挺胸,长颈鹿脖子也冲着武军强伸了伸,白牙齿一呲,调皮地嘿嘿笑了笑。

武军强翻了翻深陷的眼睛,瞅了瞅田庆文,他的眼睛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有一种阴骘的光,他们毕竟相处了一学期,对他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目光,大家已经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打内心里设防了。

“瞧你这样……打扮得跟个港仔一样……”武军强看着田庆文说。

“哎呀,你说你的事,你们到山上找到金子了吗?”王小玲问。

武军强接着说:“本来我爸不想叫我去,他不希望我参与到土炼金的事情里去,他也不想让我长大了再搞这个行当。可是,我们那里像我这么大的小伙子怎么能不掺和这事?他们上山时我也就跟着去了。我家的矿好几年都没开了,已经荒废了,连路都没有,几个伙计就拿着铁锹、洋镐、铁锤等工具边走边开路。就要走到矿洞洞口时,一大块滚落的山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然后,大家就准备一起动手,把这块大石头搬走。”

“这跟你的手被狗咬有什么关系?”王小玲急切地问。

“我不正给你说着哩么?你咋还是个急性子!”武军强瞪了她一眼继续说,“石头太大了,我们那天去的时候没带炸药,折腾了大半天都没搬开,几个伙计也没脑子,又是用铁锤砸又是用铁锹撬,连撬带砸。”

他接着说:“这时,我蹲下身子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我是想在石头下面沿着山势用洋镐掏出一个槽子,然后顺势把石头掀到山沟里去。狗日的,就在这时,那个不长眼的伙计抡起的铁锤一下砸到我放在石头上的手上了……”

“啧!啧!啧!”田庆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脖子一抽,脸痉挛了一下。“这怂伙计……”

“当时我疼得咧着嘴大叫了起来,手都麻木了,血就从手背流了出来。现场的人都惊呆了,我爸一气之下先是冲上去左右开弓,扇了那个伙计几巴掌,一脚把他踹倒在荒草丛里。”武军强说,“然后,我爸赶紧抓住我的手问怎么样了?那个土专家脸色都白了,他赶紧拿出一沓卫生纸摁住我的伤口止血,另外几个伙计吓得瑟瑟发抖……”

老乡们静静地听着武军强的讲述,脸上不由得浮上了惊恐的表情。

王小玲这下才明白武军强说的狗并不是狗,而是那个砸伤他的伙计。她的灵魂似乎早已飞到了武军强受伤时的矿山,她半张着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武军强。

“好在,那个伙计抡起铁锤时大家已经发现了,不停地叫喊着‘停!停!’,他是没有停住铁锤才砸伤我的,要是那家伙用了碎石的力气,我这只手和胳膊现在已经废了,现在已经是个残疾人了。”武军强说。

武军强说这番话时表情很平静,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或者说他们村里的寒假见闻。而铁锤落下的那个瞬间,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在每个人眼前浮现。

张琰都不敢去想像那一幕,冰冷沉重的铁锤,那只手,还有,在空寂的荒山里肯定会有武军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一直很敬佩武军强的勇敢,要不是他挺身而出,刚到洛明工业学校时,那个粗野的教官后来怎么会因为那个窝心脚而登门道歉呢?

张琰尽管觉得武军强和那个教官一样,都有点粗野,但是,毕竟他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又是陆风老乡和同室室友,和那个大字都认不了几个的教官比,武军强要强他很多倍。

他觉得武军强的粗野中夹杂着一丝侠士的豪气。

“这么算来,你受伤也有一个月时间了,现在的伤好了吗?还疼吗?”王小玲问。

武军强说:“我到医院拍了片子,无名指和小拇指都骨折了,骨折就是断了,他把我的两根指头砸断了。”

王小玲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拳击手套”。

“虽然那个伙计没有使出碎石之力,但毕竟砸在手上的是一个铁锤,哪能这么容易就好了呢?那天把我爸给气坏了,把那个伙计踢得有些重了,下山时他一瘸一拐,跟在我们的后面边走过流眼泪。”武军强说,“其实,那个小伙子比我也大不了几岁,都是外地人,是来我们密岩矿上打短工的。”

王小玲听得很认真,她似乎生怕把哪个字给落下了。

第一百零五章 回到学校

武军强突然笑了笑说,“后来那个小伙计说,事情发生时他的思想抛锚了,心里寻思着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寻思着还能不能讨到工钱?能不能买上回家的火车票?所以就,就把我给砸伤了。”

“你的这个假期还真算是有点惨……”田庆文说。

“命背!命背有啥办法?”武军强笑了笑说,“春节过后那个土专家又带着人上山了,他们查看后说我们的旧矿里还有金子,储量大着呢。”

“你们那里的人都炼金子吗?”王小玲好奇地问。

武军强撇撇嘴说:“什么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炼金子我们靠啥吃饭?我们那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搞这个行当,要么自家有矿,要么给人家开矿练金,要么就看场子……谁还种庄稼?种庄稼能挣几个钱?我从能记事起,家家户户都搞这事,不光我们当地人在搞土炼金,全国其他地方的人也一窝蜂涌到了密岩,开矿的、炼金的、收金子的、开卡厅、开夜总会的……什么人都有。我们县上比一般的地级市都要繁华。”

“那你还上什么学?在家搞土炼金不就行了?”田庆文笑着说。

“你以为我爱跑那么远去上学?关键是我爸不答应,在我们那里搞土炼金的人都没文化,打打杀杀是家常便饭,我爸害怕我在矿上学坏了,想让我先上个学,毕业后再把我弄到县黄金局上班。他说他在黄金局给我把路都铺平了。”武军强叹了口气说,“唉!我再坚持三年半就完成任务了。”

火车一路疾驰,穿过山丘,越过河流,动力十足的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张琰和几位老乡带着一路的风尘返回到洛明工业学校时,正值夕阳西下之时,天边悬着一抹淡淡的晚霞,轻轻地飘动着,像张开四蹄奔向天际的小鹿,又像展翅高飞的火烈鸟。

一不留神,怎么又成了被撕扯开来的一缕一缕红绸?红绸的颜色越来越淡,一点点褪去,红绸一点点变成了薄薄的茜纱,绯红、浅红、淡红……轻轻地笼着夕阳曼舞,茜纱飘动着,像天女的裙裾向天边柔柔地飘浮着。

矗立在校门口的四根擎天大柱,跟四尊天神一样,热情地恭迎着归来的学子,宽阔雄伟的校门像是一座殿堂,两侧撰写的红纸金字的对联,遒劲有力。上联是:自强不息怀壮志以长行;下联:厚德载物携梦想而抚凌。横批:爱我国防。

学校的招牌在余晖里分外庄重。校园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已经返校的同学们跟自由自在的鱼儿一样,在美丽的校园里自由自在地畅游着。张琰、武军强、田庆文和几个老乡,到了通往女生寝室的岔路时和王小玲作别,然后各自朝公寓走去。

洛明的天气要比周王村暖和些,步行了一阵子张琰浑身发热,就把棉袄上的衣扣解开几粒,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动物植物蠢蠢欲动,美丽的校园即将焕发出春天的气息。这时广播站开始播音了,在温馨轻柔的背景音乐中,传来了男主播极富磁性和感染力的声音

带着寒假里和亲人团聚的美好回忆,怀着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们再一次风尘仆仆,从五湖四海,从大江南北,回到了美丽的洛明工业学校,开始我们新的征程。

放下刚刚过去青涩和懵懂,在三月的春风里沐浴着新一轮的阳光,我们朝气蓬勃,风华正茂,我们将在这里书写无比华丽的青春……过去已经过去,将来的即将来到。对老师而言,新学期是一段辉煌事业的开始,对我们而言,新学期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国家期待着大家在美丽的阳光下成长,亲爱的同学们,请你们永远记住,我们脚下的这片热土就叫洛明工业学校。30多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同学,从这片热土走向了全国各地,和其他大中专毕业生还有数以万计的兵工人,一起构筑起了中国国防的钢铁长城,我们是时代的骄子,是天之骄子,我们青春无悔!

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就是洛明工业学校一次又一次的骄傲,今天,你们站在这片热土之上,你们有什么样的未来,母校将有什么样的未来,你们怎么样,母校也便怎么样。

91级学生就要阔别母校,用所学知识践行报国之志;94级新生即将被95级替代,斗转星移,时光如梭,迎着一路的春风,我们踏进了新的学期,惟意气风发,孜孜不倦,方显工校学子风采……

时代呼唤我们能身怀技能,制造出大国利器。在新学期里,让我们披荆斩棘,一路高歌!

……

男主播的播音慷慨激昂,好听的声音里沸腾着工校学子的热血。张琰他们一行推开329寝室的门时,赵利阳、吴平、孝文、黄智达都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广播。

328寝室的钱磊和赵波涛分别趴在329寝室的两扇窗户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广播。见张琰他们进来了,只是冲着他们点了点头,指指耳朵说:“听!你们听……”

广播稿播诵完了,这时寝室里就沸腾了。

“太振奋了!张琰,你听听,‘时代呼唤我们能身怀能,制造出大国利器……’这个稿子写得太有气势了,听得我都热血沸腾了。”赵利阳说,“张琰,你也给咱写出点好文章,到时,让全校同学也知道一下咱们94级的报国之志。”

没等张琰开口,赵波涛赶紧跑上前拍着张琰的肩膀说:“‘今天,你们站在这片热土之上,你们有什么样的未来,母校将有什么样的未来,你们怎么样,母亲也便怎么样。’……这句你听到了吗?诶,张琰,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你写的啊?”

“我哪里给广播站写过广播稿啊?你没见我才刚刚进寝室吗?”张琰收拾着行李说。

“我看过……在……在……对了!在《希望》杂志上。你想想,你是不是写过同样的话?”赵波涛寻思了一会儿说,“对!你的话就是这样写的,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怎么样,中国国防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样,中国兵器也就怎么样……’是不是如出一辙?”

第一百零六章 这个春节才叫过年

“怎么能说是‘如出一辙’?应该是‘异曲同工’。”钱磊凑了上来笑了笑对着张琰说,“看来,我们兵工人的情怀和理想是惊人的一致啊!这就是我们的心声嘛。诶,张琰,你的水平已经达到‘校级’了。”

“‘校级’?哈哈……”张琰不由得笑了出来。

“怎么啦?不对吗?校广播站就是‘校级’,汽01班就是‘班级’,这寝室嘛就是‘室级’……”钱磊打趣地说,“田庆文就是‘室级’领导……329寝室的‘室领导’……”

田庆文撇撇嘴,冲着钱磊做了一个鬼脸。

大家一阵哄笑。

接下来,在广播里的一组优美的音乐声中,同学们相互问好,用拳头捶捶对方的肩头连连说:“壮了,长壮实了!白了,长白了……”之类的话,就把各自带来的小食物分享着吃。

桌面上很快就摆满了全国各地的小零食,什么大枣啊,牛肉干啊,花生啊,鸭脖啊,猪蹄啊……真是应有尽有。他们把这一桌取名“满汉全席”。

赵波涛也跑回328寝室,抱来两个超大而粗壮的罐头瓶,里面装着满满一瓶子黏糊糊的辣子酱。

“你咋又带这么多这辣子酱?上学期我见你吃了一学期辣子酱,我一闻到这个味就……”钱磊本想说“没食欲”三个字,但突然觉得他不能这样说人家,然后就灵机一动,立刻改口说,“想着能有一个馒头。”

“是啊,辣子酱夹馍是绝配。可惜这会食堂还没开门,买不到馒头。不过,你们要是不嫌辣的话,也可以直接吃,当小菜吃。”赵波涛说,“这是我妈妈专门给我做的,腌的,多长时间都放不坏。我们那里的人一年四季都吃这,只要有了馒头晚上根本用不着做饭,吃一个辣子酱夹馍,再喝一杯开水,好吃又简单。”

同学们立刻围了上来,像是在参观一件什么稀罕意儿,他们把瓶子拨来弄去地看着,罐头瓶盖子下面还蒙着一层塑料纸,孝文还拧开瓶盖揭掉那张沾满酱汁的塑料纸,把鼻子凑到跟前闻了闻。

“怎么样?不错吗?这回我带了四大瓶,够这学期吃了。”赵波涛说,“来,尝尝。”

张琰并没有什么特产和零食,干粮怎么能算特产?能算零食?那只是妈妈让他在路上充饥的食物,他真不好意思把它拿出来,怕同学们笑话。

“诶,张琰,你们陆风鸣西有什么好吃的呀?别小气,拿出来让大家也尝尝。”吴平说。

“我……”张琰支吾了一声,突然想起妈妈给他加工干粮时,用下脚料加工了一些五香棋子豆。往这些发酵后的小面团里加上盐和五香粉,然后烘烤出来的棋子豆,不光外形小巧可爱,光泽鲜亮,吃起来也是干脆爽口。

张琰赶紧从背包里把一塑料袋棋子豆掏出来,放在桌上的餐具里。

很快,棋子豆就在同学们嘴里咯嘣咯嘣响个不停。

“嗯,好吃,好吃,又脆又香,还是五香味呢……比我小时候吃的棋子豆好吃多了……”黄达智说。

“来,来,来。让我再来一把……”赵利阳说着就伸手来抓,看着棋子豆居然这么受同学青睐,张琰心里挺高兴。

“刚听见了吗?广播里说94级新生即将被95级替代……过了这学期我们就不再是新生了,学弟学妹们这个寒假都在补习,再有100多天他们就要中考了。现在想想去年这个时候真可怜,哪里还能吃到棋子豆?中考真是太残酷了。”赵波涛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去年春节我连一家亲戚都没走过。学校腊月二十九才放假,正月初五就收假开始补课了,就这几天的假期里还有六门课的作业。”钱磊拿着一个酱猪蹄边啃边说,“你们不要以为咱们学校是兵器工业总公司的学校对我们兵工子弟就有什么照顾,考起试来,我们还一点特殊政策都没有,除了定向招生比社会统考录取时低几分以外,其他什么都跟你们一样。不信你们去问问夏轩。”

夏轩此时并没有在这里,大家知道他和夏轩都是兵工厂子弟,他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给自己的话找个佐证罢了。

“我从上了初一以后就没有好好过好年,这个春节才叫过年,这才是我这十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年。诶,诶,诶……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今年我回到村里后,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都夸我了不起,说我将来要吃国家的皇粮,连我爸也觉得脸上有光,给他发香烟的人都多了起来,把我爸给高兴的啊……你们猜后来怎么啦?”赵利阳说。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田庆文说。

“我爸听了一天的好话,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觉得村上人居然会对他这么好,会这么尊重他?以前村民们浇地争水源,动不动就打了起来,我爸还险些被村民用铁锨砍伤。”赵利阳说。

他咯嘣一下咬碎了几棵棋子豆说:“我爸跟我一样长得瘦,又是家里的独子,身体单薄也没有兄弟姐妹,在村里没有势力,争不过人家,只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里的玉米咕噜咕噜喝饱了水,叶子骄傲地舒展开来了,而我们家的玉米地却渴得裂开了口子,玉米叶子在烈日下拧成了绳子……”

同学们边吃边听。

赵利阳说,“正月初一晚上,我爸一高兴就喝醉了,足足醉了两天,他迷迷糊糊一个劲地说,‘我儿马上就是国家干部了……我儿是商品粮,农转非了……谁爱浇地谁浇去,谁爱当农民谁当去,我将来要跟儿子去享福……”

“满汉全席”周围围着一圈同学,他们或站或坐,或用手捏或拿筷子夹,一边吃着一边继续聊着。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中考那天,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和我爸,都去了县里的考点,他们都围着我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考试出错。十年寒窗苦,一考定乾坤啊……”吴平将一粒棋子豆抛进嘴里“咯嘣”一声咬碎后说,“中考是我自上学以来最隆重的一次考试,这么多学校领导围着我转。”

第一百零七章 那年中考

“一样一样,我们学校也是这样,学校领导都会把学习好的学生当成重点保护对象,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突然觉得,领导和班主任比咱们都着急,考上中专的愿望比咱都迫切。”黄达智说,“咱们考上了就是学校的荣誉啊。现在想想,乡村学校的中学老师真得太伟大了,每考上一个学生,他们都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329寝室的桌子上,汇集着来自全国好几个省市的美味和小吃,大家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其乐融融,仿佛是春节的延续。寝室里不时会传来阵阵笑声,大家好不开心。

张琰记得,中考前他们后稷中学的模拟考试非常密集,先是每周考一次,后来两天考一次,再后来是每天考一次考。

白天,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晚上,学生开夜车要开到零点以后,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循环着,跟陀螺一样无休止地转动着。狡猾一点的学生会在怀里揣本书,悄悄敲老师办公室的门,给自己开小灶加餐。

初三(1)班的同学们到了课间,总有些同学会故装轻松地说,没事,考试不会考这么深的知识,买这些冲刺题库没用。可一放学,说这话的同学就赶紧跑到书店,去买一模一样的题库,点灯熬夜地做。

“这个我也不会,没事,下次老师会讲的,这种题型不会考。”同学甲要是问同学乙问题,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事实上,同学乙是班上唯一会做这道题的人。

时政内容要占10分,每个同学兜里都揣着个小小的手抄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同学还会把题目写在手上或胳膊上,走两步就看一眼,嘴里就默默地念,累了,就微微闭着眼睛但嘴里还在默默地念叨:

“1994年2月1日,我国引进外国资金、先进设备和技术建设的第一座大型核电站——广东大亚湾核电站一号机组正式投入商业运行;1994年3月31日,24位台湾旅客乘坐“海瑞号”游船在浙江千岛湖观光时,与6名大陆船员及2名大陆导游共32人,在船舱内被烧死。此事件被称之为“千岛湖事件”。1994年4月6日,卢旺达发生部族大仇杀,至少有50万人被杀害,数百万人流离失所……”

中考前,除了校门口挂有某某考点的红底白字的横幅外,没有特别的气氛渲染。县城里的考生父母照旧上班,农村的父母们忙着搞夏收,张琰和同学们结伴到县城,提前一天看考场。

最幸福的是,大家看完考场后就去逛街,逛累了就坐在县城最繁华的街头,吃一碗几毛钱的小吃,那种香啊真是最美妙的味道,闻着香吃着更香,不由得叫人吃着碗里的还得盯着锅里的,开口一咀嚼便口吃留香,那就再来一碗呗,肚吃圆了还眼馋,真是回味无穷。那天,他们都会赶在天黑前回到家里。

张琰中考时有件事印象非常深刻。

他上午考完试后觉得卷子答得不错,就向父亲开口买了一听健力宝。那时,他从电视上看到过这种饮品,但从来没有喝过。再就是改革开放后,凤凰山下的周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单位对外开放了,成了一个景点,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来这里游览,有时,那些打扮时髦的城里游客会喝这种饮料。

张琰从爸爸张有志手里接到健力宝后,他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细腻的易拉罐,爱不释手,觉得这个罐子实在是太精美了,就连上面的图案和字样都是那么的精致,仿佛是一件罕见的艺术品,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就没舍得喝。

从此时到下午考试前,考场的门都是锁着的,同学们没有地方去,便各自找了个地方去复习。张琰躲在考点不远处的一堆砖头后面,手里拿着书和资料,来回踱步背诵着公式和要点,而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听饮料。

“诶!张琰还没给咱们讲他中考前的故事呢……来,讲讲,让大家都听听……”钱磊突然说,“反正明天才报名,今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家痛痛快快聊一聊过去。”

“就是就是。张琰聊聊……”田庆文附和着。

“我的故事跟大家的都差不多,这样吧,我就不讲我自己了,我给大家讲一个‘怪人’。这个人是我们初中母校三四年前的毕业生,当年考上了我们鸣西市师范学校,就在去年中考前的100天的时候,他回来看望老师了。”张琰说,“他叫吴强,体型瘦长,腿细腰细脖子细,像一根头大身子细的豆芽,随时会被风吹倒。”

同学们的目光移到了张琰身上,他们都很想听听这个怪人,想知道这‘怪人‘怪在了哪里?到底是长了三只眼睛还是有八十一般变化,他们让张琰放开讲。张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给大家讲起来,原来故事是这样的

去年距中考倒计时100天时,吴强看完老师正准备离开学校,这时正值课间,这他刚一出办公楼,有人一眼就认出他。“吴强回来了,吴强回来了……”经同学们这么一喊,初中三年级的同学们便闻声而来,把他团团围住,让他给大家讲中考的秘诀。

吴强上初中时年年都是“学习标兵”和“三好学生”,所有老师举例子时都会提到他,他成了学校的精神榜样。他果然当仁不让,便就地开始了他的“校园演讲。”

见同学们这么热情,吴强觉得盛情难却,索性就开门见山地讲了起来。他说:“初三太关键了,但再累也就一年,你就本着往死里学的目标去,话是这么说的,其实根本死不了人。人生玩的时间多的是,只要你考上中专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玩一辈子都行。”

围在吴强身边的同学试图找一个好位置站着,而远处的同学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见有一圈同学簇拥着,就一路小跑地朝这里赶来。

吴强接着说:“到了中专学校,每个星期都要放电影,连钱都不要,电影费学校全包了。算算,一年在校要生活10个月时间,四年下来光看电影就能看40多场,要是只在电影院买票得花多少钱啊?”

第一百零八章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上中专后就再也不用为吃一顿饭,一天3个来回地跑,教室、食堂、公寓这是最美好的三点一线,我们就生活在三点一线上,每天踩着这些线和点,你们想想,是不是很美好……”吴强越说越激动,围站在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

“那边咋啦?”王小玲问。

“吴强回来了,给大家讲中考故事呢!快走。”一名女生拉着她的手朝人群跑去。“赶紧跑,别让他走了……”

一传十十传百,同学们好奇地把吴强团团围住,一层又一层,听他讲着外面的世界,讲着他跳出农门的传奇人生。在后稷初级中学,他的成功无疑是一个经典案例。

呈强说;“中专学校有很多社团,但咱们农村学生懂的东西太少了,很多人都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不会跳舞。特别是女生更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一点都不大方。我刚考进中专那年,我们班的辅导员就把我们班的一些女生,推荐到学校舞蹈社让她们加入。结果……”吴强说到这里停了停故意问同学们,“你们猜结果会怎样?”

围观的听众里什么声音都有,都在小声的做着对于结果的推测。这时,吴强努力地伸了伸细长的脖子,朝远处眺望了一下。他本来就瘦得跟竹竿一样,脖子这么一伸,他的细腿、细腰、细脖子似乎被拉得更细更长,他的头也显得越发的大。他那豆芽的身材特征越发明显。

他只是故意问了问大家,为的是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力。他根本不会理会同学们的声音。

于是,他提高了一下嗓门接着说:“我们班的女生去了舞蹈社以后才知道,在跳华尔兹舞蹈的时候,要让男生和女生的手掌心紧紧握在一起,得把女生的手放进男生手掌的虎口里,男生的另一只手还要放在女生左肩胛骨下面……噢,男生和女生一半的腹部也要贴在一起。”

“舞蹈社教练还说,女生进入舞池后要挺胸立腰,收腹微提臀,紧腰向后上方打开胸腰。讲完这些内容后教练让女生跟着大家一起做动作,女生一听脸都红了,这时,教练拉着一个女生要给他做示范,男生刚上前要拉她的手,这个女生就跟受惊似的撒腿就跑……”吴强说。

细细的豆芽被一簇簇同学团团包围着,挤压得豆芽喘不过气来。确切地说,整个演讲现场是个卷白菜,最细最嫩的白菜心当然是最中间的吴强。

很多同学想问吴强问题,但他根本听不见,张琰在人群里快被挤成肉饼,他突然想了个办法:传纸条!

张琰从口袋里摸出笔和纸刚要写出问题时,人潮又合拢了,他把纸摊在同学脊背,歪歪扭扭写下问题,但没人帮他传纸条。

这时,最外层的同学因为看不见听不着就开始起哄了,紧接着,从白菜的最外层传导而来的墨西哥麦浪,撞上了张琰手里的钢笔,钢笔头猛地地扎进了前面同学的脊背。

“呀!”被扎的男同学转过身表情痛苦地瞪着张琰呵斥道,“不想听了就滚出去,别在这里捣乱!”

“我没捣乱,是后面……”张琰怯怯地说。

那位同学居然不知道钢笔戳进了他的脊背,他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他转身为啥?表情还那么痛苦?

“为啥?为啥要跑?害羞啊……就拿我来说罢,我上学时跟女生连话都不敢说,到了中专学校还要和不认识的外地姑娘手拉手跳舞,多不好意思……啧,关键是拉手后还得揽着人家姑娘的腰,音乐一响就忘了步子咱走,不是我踩她就是她踩我,反正很尴尬……”

现场一片笑声。

“咋啦?咋啦?笑啥,都笑啥……?”最外圈的同学没听见,见同学们都在笑,先是着急地问,然后,他们也哈哈地笑了起来,慢了半拍。

没人帮张琰传纸条,张琰就把纸揉成一团丢向人群最中心。纸团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吴强的上腭,讲话肯定就中断了。

“谁?谁干的?”从圈子最里层向倒数第二层,第三层,卷白菜形状里的墨西哥麦浪立刻逆袭,刚才的脑袋全部变成脸,以前的脸全部成了脑袋……最后,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最后一圈同学们身上。

最后一圈不可能回头,他们已无人可看。

“谁?谁干的?不想听了就滚!”这句话在整个圈心菜里一层层地传导着,一直传到最外层。大家都寻找着“罪魁祸首”,机警的跟猫寻老鼠一样,一双目双冷酷无情的目光,让张琰想起了复习题里那句话:横眉冷对千夫指。

大家的这种眼神张琰很少见过,冷冷的,凶巴巴的,有些恐怖。这样的目光让张琰害怕。

“同学们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细长细长的声音通过细长细长的豆芽似的脖子再经过嘴巴传了出来,说这话时吴强脖子向外伸着,似乎想去看看圈心菜的边缘,但始终没能看到。

圈子越围越大,“别挤!别挤!”第一层的人扭动着肩膀给第二层人喊,第二层的人又扭动着肩膀给第三层的人喊,第三层的人扭动着肩膀给第四层的人喊……

后面的人根本看不见,用手拢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声音大点,再大点……”他们一边冲着圈子里面喊,一边伸直食指放在嘴边冲着外面的身边的同学说:“嘘--”

“学校每年都要进行很多次的摸底考试,一般到考试前两个月就会淘汰一批没有希望的学生,然后再对剩下的学生重新分班。一班都是尖子班,在这个班的同学大约有10%的人能考上中专。其他人大都能考上高中。”吴强说,“这些学生连毕业照都没有,参加合影大都是在摸底考试之后,那时他们已泪别校园了。”

他接着说:“高中还得再上三年,路远就得住在学校,吃住都得花钱,而且三年后万一考不上大学就算是白上了。从初三考上中专还能领到奖学金,吃住不用花钱,前几年的中专生还往家里带馒头接济生活呢。”

同学们都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在下面小声议论了起来。

吴强说:“学习没有秘密可言,也没有捷径可走,只有一个真理,那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

第一百零九章 黄蓉怎么没返校

“唉!看来各个学校都一样啊,我们那时也有一个‘怪人’,老师们成天让我们学习他的成功轨迹……让我们‘头悬梁,锥刺股’,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来,来,来,我们为我们干一杯!”钱磊说着就举起了水杯。

这时,还没有水杯的同学就急急忙忙找来餐具倒上白开水。“哐当”一声,大大小小的水杯和搪瓷碗碰撞在了一起。

“我们也为往事干杯!”赵波涛举起满满一大碗水,赶紧插上了一句。

“为我们干杯!为往事干杯!”大家齐声高喊着。然后都跟结义好汉一样,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着白开水。

武军强一饮而尽后“啪”的一声,把搪瓷碗甩在桌子上,搪瓷碗咯哒咯哒在桌子上旋转着。

“土匪!土匪!你简直就是个土匪!你咱不上梁山去?”田庆文看着武军强,“你就一只胳膊还这么张狂,你要是上了梁山定然会是武松!”

赵利阳悄悄地瞅了瞅武军强,一脸不屑。

大家一哄而散,好端端的“满汉全席”就此结束。

赵波涛已经喝了好几碗白开水,这时,他的肚子饱胀的快要裂开了,手里这一大碗水实在太多了,他喝了一大口端着碗看了又看。

“喝不完就别喝了,倒掉算了,这是白开水你还以为是茅台啊?”田庆祝文龇了龇牙笑着说。

赵波涛没说话,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嗝,眼睛也睁得圆圆的。他看了看田庆文,二话没说又仰起脖子一口气把碗里喝了个干净。

“你没喝酒咋还耍起酒疯来了?咋还是个二楞子?”田庆文瞟了赵波涛一眼说,“你是不是把故事听多了,也成‘怪人’了。”

一连喝了那么多水,赵波涛的肚子里有些难受,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缓过了神。他撇撇嘴说:“节约用水,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浪费用水可耻,节约用水光荣……”

赵波涛说完这话后,就伸手抓起两个原封未动的装满辣子酱的两个超大而粗壮的罐头瓶,离开了329寝室。

第二天,洛明工业学校的同学们都报了名,领了新书,新的一学期开始了。

下午的班会课上,乐迪来到汽01班跟同学们见了面,这次他的兴致不高,眉宇间流露着淡淡的忧伤。接下来,班主任王自民组织同学们开了个收心会,最后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鼓励大家珍惜时光,努力学习。

班会课还没完,乐迪就提前离开了。

离开汽01教室后乐迪径直来到无52班,透过虚掩着的门缝,他看到黄蓉的桌子上空空如也,他心里纳闷:她怎么还不返校呢?

乐迪清楚地记得,放假前她还为收假第一天的广播稿而犯愁,她当时说这篇广播稿在收假第一天就得播,昨天,芮浩浩已经播诵了这篇广播稿,这篇广播稿可是他专门给黄蓉补充的完成的广播稿件啊。

可是蓉儿呢?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跟黄蓉认识这么久了,她每学期都要比其他同学早一天到校,因为她要赶在其他同学返校前,做好广播节目的一切准备工作。

可是这一次怎么迟迟未归?

乐迪很想推门进去问问同学,可是他刚一伸出手就停了下了。他不想让同学们知道他和黄蓉之间的任何事情,也不想让同学把黄蓉和他联系在一起,在临毕业的最后一学期里,同学们再也不像四年前入校时那样的单纯,在大好的青时光里,每个人似乎都被时间雕琢得敏感而且有想象力。

乐迪悄悄离开了无52教室门口,他也没有心思参加他们班上的活动了,就朝公寓走去。空荡荡的校园里格外安静,他低着头独自走着。再过三个多月,他们就要告别这个生活了四年的中专校园,下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将在哪里呢?他真的能和蓉儿在一起吗?

乐迪掐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心里暗暗自责:“说什么说呢?怎么可能不在一起了?是谁说过‘不管蓉儿到哪里,我都会跟她分配到一个单位?我们一定能在一起,一定能!不管前面有多大的困难,我也一定要全力克服,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动摇我们的爱情之约……’”

通往男生公寓的路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四年来,这条路早已走了成千上万遍。不一会儿,乐迪就来到了男生公寓门口,学校还没有下课,乐迪给公寓的楼管大叔撒谎说自己胃疼得受不了,需要回寝室休息。楼管大叔隔着银灰色的铁栅栏门,把他盘问了一通,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你都是毕业班的学生了,还不好好珍惜学校的生活?几个月后你想再回来,学校也不会要你。”楼管大叔说。

“大叔,我真的胃疼,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乐迪捂着脖子躬下腰装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你说说胃在哪里?”楼管大叔瞥了他一眼说:“才开学第一天就想逃课?现在逃课,去了单位就旷工,国家还指望你们这些中专生强我国防呢……”楼管大叔说。

“这里,胃在这里……疼,真疼得不行了,我得躺下休息……”乐迪的表情更加夸张,“我刚去卫生室看过了……医生让我休息一下。”

“哼!”楼管不屑地看了看他,然后拨通了医务室的电话:“机66班有个学生叫乐迪,他的胃是不是有病?怎么没见到你们的病假条?”

乐迪知道自己露了馅,不好意思地冲着楼管狡地笑了笑。

楼管大叔挂断电话瞪了乐迪一眼,从值班室取出一串钥匙,嚓啦嚓啦走了过来。

“年轻人,想逃课就逃吧,别骗人。你大叔我可不是骗大的。我年纪大了,但也不聋不哑不痴不傻,别在我跟前耍你们这点小聪明。要不是看着你快毕业了,我才懒得给你开门。年轻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楼管大叔说前些就“唰”的一下把铁栅栏门扯开一条缝,“进来吧。”

乐迪连连点头说:“谢谢!谢谢大叔。”

楼管大叔摆摆手不屑地说:“去吧!去吧!”

乐迪一溜烟地撒腿朝楼上跑去。“小伙子,做人要诚信,毕业后到了单位千万不能撒谎,中国兵器可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

第一百一十章 你知道我有多少担心你吗?

乐迪来到寝室后一头扎倒在床上,寝室里非常安静,乐迪转辗反侧,他满脑子里都是黄蓉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举手投足,一幕幕往事跟电影的重叠镜头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着,他们在复印店第一次的偶然相遇、边吃饭边讨论知识竞赛时的情形,在子栎镇梧桐树下的拥抱……

乐迪非常想知道黄蓉的情况,他觉得她没有到校肯定有原因,可是,又是什么原因呢?

一连四天过去了仍不见黄蓉返校,而这四天对于乐迪而言,每一天都是如隔三秋,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他寝食难安,就跟丢的魂似的整天神情恍惚,上课下课,他都不知道老师在讲了些什么,他的脑海里全部被黄蓉占据,饭菜更是食之无味。她为什么迟迟不到校?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

这天晚上,寝室熄灯后乐迪偷偷拿出蜡烛点着,他打开柜子取出那张纸条,正是寒假前那天晚上黄蓉从广播稿下面撕下的纸条,上面写着他们家的地址。字体清秀,见字如见人。

微弱的烛光轻轻地跳跃着,每个跳跃着的烛光里都有黄蓉的影子,浓黑细长的眉,清澈明亮的眸子,还有她那淡淡的笑靥。烛光是一种温柔的存在,在摇曳的烛光里乐迪渐渐静了下来,对她的牵挂一点点的从内心里展开……他提起笔给黄蓉写信

亲爱的蓉儿:

开学四天时间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煎熬、这么痛苦地感受着96个小时是怎么一秒一秒过去的。每一秒钟都很沉重,都很慢。我想,我是不能离开你了。

从我们寒假分开后,我每天都在思念着你,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是痛苦的,但思念一个人的滋味也是甜蜜的。漫长的寒假里,我无数次地想像着我们重逢时的情形,也无数次想像着我在开学第一天听到那篇我俩共同完成的广播稿的情形。

我太想你了,没有你我觉得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没有你,分分秒秒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蓉儿,见到你的那一刻,我肯定会情不自禁地将你紧紧拥抱。

从我们在复印店见面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这一生一世只喜欢你,你是上天派给我的天使,只有你才能拯救我干涸的心灵。还记得子栎镇梧桐树下的那个夜晚吗?还记得我们的海誓山盟吗?蓉儿,你是我生命中最重的女孩,没有你,我们都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96个小时过去了,你知道吗?我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你的出现,在96个小时里,每节课下课后我都会悄悄地走到你们教室门口,悄悄地看着你的桌子,我好几次都想推门而入,都想问问你们班的同学,你到底为什么还没有返校?看着你那张静静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桌子,我的心里也满是孤独,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失落?

你的桌子空荡荡的,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尽管那时我就默默地站在你们教室的门缝之外,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期待着上帝的出现一样,期待着眼前能有奇迹发生。我揉了揉眼睛,想把你的座位看得再清楚一些,生怕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可是,我把目不转睛的眼睛揉了一次又一次,但你的座位依旧空无一人,它可能跟我一样,也在静静地孤独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傻傻地注视着你们的教室,我还是不敢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教室门,我要克制自己,我还是要继续保持着提防他们,还是要顾忌他们敏锐的目光和敏感的心我不能让同学们从我的举动里看出或者猜出我们之间任何的蛛丝马迹,要不,我会对不起。

可是,我的整个世界都被你带走了,没有你的时候,我的魂魄早已出壳,我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如果你现在突然出现,那我告诉你,我内心所有的堤防和顾忌肯定会在一个瞬间全线崩溃,决堤的洪水会淹没我的整个世界,我一定会大步冲上前去,抓住你的胳膊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一毕业,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就能像小鸟一样自由……可是蓉儿,你现在在哪里?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了吗?要是这样的话你就更应该告诉我。

那次梧桐树下我们互诉衷肠之后,我就不再是我,我就成了你。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请你要告诉我,你自己有多么懂你我就有多么懂你,你有多么爱你我就有多么的爱你,不,我懂你爱你会胜过你自己,是你的十倍百倍,不,是千倍万倍。蓉儿,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吗?

我期待,期待你的出现。

你的迪仔

1995年2月20日

写完信后,乐迪更感思念之情,一滴热泪不禁吧嗒一声落在信纸上。烛光在寝室里微微摇曳,他的剪影在墙上晃晃悠悠地跳动着,扑朔迷离。乐迪小心翼翼地将信折成了一只漂亮的纸鹤,塞进信封。

新学期开始后,夏轩跟打了鸡血一样满血复活,一个多月前的窘迫这时也一扫而光。这天放学后夏轩见陆贝贝离开了教室,就赶紧收拾完东西追了出去。

春天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她妩媚多姿,正迈着轻盈的步子花枝招展地朝大地走来,她微笑着,眉目间含情脉脉。草木就要发芽了,校园里到处呈现着一派生机勃勃新的气象。阳光洒向校园,煦暧柔和,一阵微风拂过,分外舒畅。

“陆贝贝,等等我……”在教学楼外,夏轩急急地追上来说,“非常感谢你,这几天我一直想给说说我对你的感激,可是教室里同学太多,所以……陆贝贝,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就被困在学校回不了家了,这个年也就过不成了,一个假期里我都在想你……”

“什么?”陆贝贝的脸唰得一下变得绯红,就跟晨曦里的一朵红牡丹。但很快,绯红就渐渐成了淡红。然后她又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故意说:“那你说说,假期里为什么想我?是怎么想我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请我吃饭,怎么样?

“哦……我……不是……我是说……”这时夏轩才意识到自己的表述有些问题,经她这么一问反倒紧张了起来,像有人在给他俩施魔法,把她脸上刚刚消失的色突然又彩移植到了他的脸上,先是淡红,紧接着就变得绯红。他说话也都开始磕磕绊绊了。

夏轩语言上的磕绊倒让陆贝贝更显大气与冷静,陆贝贝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

“怎么啦?不是你要追上来跟我说话的吗?怎么反倒结结巴巴了起来?”陆贝贝问。

“我是说你在寒假前帮助了我,我很感激,然后在寒假期里就……就……”夏轩说。

“然后就怎么样啦?就想我对不对?”陆贝贝两片跟花瓣一样淡红的嘴唇变得弯曲起来,眉梢眼角里藏着浅浅的笑。

夏轩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头。尽管长及眉毛的头发可以遮挡略显慌乱的眼神,但怎么能遮挡他那张憨厚而又胖乎乎的脸?

“看你这点出息!”陆贝贝注视着不大自然的夏轩说,“想我就对了!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说来你还算是有点良心。古有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故事,你想我感谢我这当然是应该的啊。”陆贝贝大方地说,“现在我告诉你,见你寒假前可怜巴巴让样子,本小姐呢就以慈悲为怀给我爸打了电话,让他汇了点钱过来,这算是江湖救急也不足挂齿。”

“谢谢,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慷慨解囊,我可就惨了。”夏轩说。

“我哪里是为了你啊?你还想得挺美。我是为了拯救中国校园民谣……”陆贝贝一边说着一边朝学校门口走去,夏轩一直跟在她的身旁。

“我以后就叫你贝贝吧,你的名字好听。”夏轩说。

“随你便!反正这两个名字都是我的。”

“对了,贝贝,我得把钱还给你。”夏轩说着就翻起自己的口袋。

“算了算了,不要了,权当支持中国音乐事业了,没准哪天你成了歌星当了名人,那也有我的一份功劳。”陆贝贝说,“要不,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表示一下你的感激之情如何?”

“你说。”

“请我吃饭,怎么样?”

听到她这么说,夏轩心里美滋滋的。

夏轩说:“钱一定得还你,亲兄弟明算账,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饭嘛当然也得吃,只有吃饱肚子了才能报效祖国国防事业吗?”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还故意把“国防事业”几个字的音说得很重,生怕她听不见,而且在说这几个字时,他那双不安分也不自信的目光在她脸上试探着。

陆贝贝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她笑了笑说:“夏轩,你也别怪我上学期‘教训’你,我只是说国防重要。其实,我跟你一样也不喜欢造什么兵器,打什么仗,只是我爸在国防科工委工作,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给我说教,给我讲国防,把我当男孩子对待,所以一说话才有了他的口气。你别介意,我也喜欢音乐……”

他们越聊越投机,夏轩赶紧把钱还给。

两人一起先去了“光阴的故意”音像店,夏轩和店老板聊了一阵子,又买了一盒磁带,然后,他们就来到了离学校不远处的“香飘子栎美食城”,这里是洛明工业学校同学经常光顾的地方。

“香飘子栎美食城”的主要食客都来自洛明工业学校,这个美食城的名号伴随着洛明工业学校已响了几十年,这里汇集了中国各地的风味小吃,被人们称为工校第二食堂。

这里的一顿饭差不多几毛钱到一两块钱,5毛5的酸辣土豆丝、4毛5的炒白菜很受学生顾客的青睐,要是想吃到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那就得花1块5到2块钱,再加上每碗2毛钱的米饭钱,运气好的话,不管是素菜还是荤菜,还都有可能得到免费咸菜汤。

子栎镇上有好几条美食街道,但人气最旺的就属这条街。因为学生食客来自全国各地,所以,这里的饭菜品种也最全。每到饭口,这里熙熙攘攘,香味四溢,好不热闹。

夏轩和陆贝贝来到“小吃喝”餐馆。餐馆里坐满了顾客,大都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他们从别人桌子上提来公用的小铝茶壶,从桌上取出两个塑料杯子,倒上茶水,茶叶显然已经被反复泡过多次,茶水的颜色近似于白开水。

他们刚一坐下,跑堂就端着一盘回锅肉高喊“谁的回锅肉?”

“我的!”陆贝贝大声应到。

“好嘞!”跑堂赶紧一脸堆笔地跑来把菜放在他们面前。

“诶!老板,这是我们点的菜……”门口一桌几个男生正在喝啤酒,其中一个男生看见回锅肉到了陆贝贝的桌子上,就赶紧从嘴边移开啤酒瓶伸着脖子喊。

“马上就好!你的菜马上就好!”跑堂赶紧应道。很快,那个男生接下来的话就被淹没在吵杂声里了,里电视画面扑闪扑闪地闪烁着,噪音充斥着整个餐馆。

“诶,贝贝,这不是我们的菜,我们还没点菜呢。”夏轩说,“这样不,不好吧?”

陆贝贝噗嗤笑出了声,她从容的从竹筒里拿出筷子,递给夏轩一双,然后尝了一口菜说:“嗯,不错,味道真的不错。”

“贝贝……”夏轩回头看了看那张桌,那几个男生每人手里都举着翠绿色的啤酒瓶依旧在喝酒,桌子上空空如也。

“嘻嘻”陆贝贝并无任何愧意,她冲着夏轩笑着说,“这下知道什么叫‘龙口夺食’了吧?音乐人!”

“可是你……”夏轩还没开口,这时又有一个跑堂单手举着一盘菜兴致勃勃地赶来,“谁的酸辣土豆丝?”

“这儿!”陆贝贝挥舞着筷子高喊。

“好嘞!土豆丝来喽!”跑堂又把热气腾腾的土豆丝放在他们桌子上。

“两碗米饭!”陆贝贝说。

“好嘞!”跑堂应声后又是一脸喜庆地转身去盛米饭。

夏轩都有点看傻了,他正准备再问陆贝贝怎么会这样,没等他开口,又一个跑堂又端着一盘菜出来了:“酸辣土豆丝……谁的酸辣土豆丝?”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未见回信,我愈加不安

见没人应声,跑堂端着菜又高喊了几声:“酸辣土豆丝?谁的酸辣土豆丝?……”

这时,目光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的一个女生,突然转身抹了一把眼泪说:“我的!”

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着电视连续剧《烟锁重楼》。

“她怎么了?”夏轩低声问。

“还能怎么?被夏梦寒和江雨杭感动了呗。”陆贝贝轻描淡写地说。

“夏梦寒和江雨杭是谁啊?”

“男女主人公啊。唉!恨也重重,悲也重重;山也重重,水也重重……”陆贝贝叹了一口气。

夏轩扭头探望了一圈餐馆,压低声音问陆贝贝:“诶,你怎么总抢人家点的菜?”

“哈哈……”陆贝贝爽朗地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吧?在‘小吃喝’餐馆,客人点菜后老板不开单子,只是冲着后厨喊个菜名,老板也记不住是谁点的菜。跑堂当然更不知道,每端出一道菜就高喊谁的什么什么菜?谁答应了不就是谁的菜喽?”

夏轩好像还没完全听懂她的话,正在思索着。陆贝贝眼睛里闪着机灵的光点,她碰了碰夏轩的胳膊调皮地说:“你瞧!不少人看出了这个门道,都选了离厨房最近的位子坐下。这样的话,跑堂一喊,他们就忙说‘我的我的’,即使后到也能先吃。”

“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呢……如果跑堂手里的菜同时被几个人看上了怎么办?”夏轩问。

“当然是女生优先啊。如果两桌上的女生都点了同一道菜,谁离跑堂近就是谁的了。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咱们学校的学生,不会因为一盘菜争执的。”陆贝贝说,“生活是艺术的源泉,音乐创作也应该来源于生活。怎么样,今天知道了吧?嘻嘻,以后你就给创作一个‘小吃喝’的故事,用音乐表达出来,一定火,就叫……叫……叫‘餐馆民瑶’。哈哈……怎样?怎么?”

夏轩这才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打心里佩服起坐在对面的陆贝贝了。

张琰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后要去校外的体育场时,碰巧遇到了刚刚吃完饭的陆贝贝和夏轩,就问他们天气已不冷了,有没有“草坪音乐会”?

夏轩说:“现在广播站只剩下芮浩浩一个人了,他成天都要作节目,没时间来。他不来了,人气马上就下降了。”

“就是啊,这学期开学后一直都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从来都没听到女主播的声音。“张琰说。

“以前还有一个女主播,芮浩浩说这个女生一开学就去外地实习了,黄蓉开学到现在还没返校,不光他不知道原因,就连他们班主任还有主管广播站的党办老师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夏轩说,“不过我昨天在乐队里听芮浩浩说,黄蓉家在山里,没有联系电话,谁都联系不上。学校下周就要派老师去黄蓉家里找她。”

既然没有草坪乐音乐会,张琰便和他们俩一起朝校园走去,一进校门,陆贝贝说她想去校门右侧的信箱看看有没有爸爸的来信。张琰说他想去阅览室翻翻杂志,就和夏轩分手,和陆贝贝朝一个方向走去。

这时,校园里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各个建筑物里都亮着灯,他们走到信箱门口后,张琰说他才到学校肯定不会有家书,不去凑热闹了。

就在跟陆贝贝挥手作别时,突然看到了信箱门口的辅导员,在灯光下,他正怅然若失地离开信箱,高悬在信箱门口上方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每走一步,地上的影子就会有一次变形和扭曲。

张琰觉得这段时间乐迪对他们汽01班的事情似乎不像去年那么热心,从开学到现在也只来过一次,收心会还没开完他就离开了。

是不是到了毕业时每个学生都会依依不舍,心里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伤感了呢?芮浩浩不组织“草坪音乐会”莫非也是他不敢面对毕业了呢?

晚上,乐迪在走进机66班之前还是先去了无52班,无52班班主任雷一鸣正好刚从教室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就问老师黄蓉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师告诉他学校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时又联系不上,下周就派老师去她家里找她。

乐迪不知道应该向雷一鸣说些什么,他站那里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快毕业了,千万可不敢出任何岔子啊……”雷一鸣老师说,“每年到了毕业季,学校和班级都有着操不完的心,生怕同学们出点什么岔子。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也不来上学?家里也不知道给学校通知一下,可把人给急死了。”

回到机66班教室后乐迪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他赶紧铺开信纸,急切地写到:

亲爱的蓉儿:

对你的思念让我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害怕。上次的信你收到了吗?未见回信,我愈加不安。

刚听你们班主任老师说,学校要派老师去你家里了解情况,此刻,我真想让自己插上翅膀飞到你的身边。蓉儿,在没有你的这段日子里,我的内心彻底成了沙漠,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滋润。

我对你的爱星星知道,月亮知道,子栎镇的那棵法国梧桐树知道,办公楼前的那棵雪松也知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的,你也不会忘记我们在梧桐树下的爱情誓言。可是,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是什么事让你这不能来学校?

蓉儿,我猜过不下过一万种你没来学校的可能,但每一个都让我非常害怕。我每天都在心里为你祈祷,每时每刻每分每少都期盼着你能回来,可是……

你是不是在遭受什么痛苦?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的身边,跟你一起承担。就算发生了最差最差的事情,蓉儿,你永远都要记得在你的身边有我,我会跟你一起去面对,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半步,如果天要塌下来,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会用尽我所有的力气为你撑起一片空间。

蓉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蓉儿,你收到我上次写给你的信了吗?

爱你的迪仔

1995年3月2日

这封信再次被叠成纸鹤塞进信封时,乐迪的心彻底变成了一只鹤,飞向那个萦绕在他梦里多少回,但他又不曾去过的地方黄家村。

第一百一十三章 惨遭毁容

初春,下午的阳光温柔而多情的洒向山坡,漫山遍野就要露出绿芽的植物远看有色近却无,大地就要复苏了,一切也都要过去了,后山山坡上那片黑漆漆的灰烬,在春风吹拂之下渐渐泛出淡淡的草绿色。

那天傍晚,疯狂肆虐的山火和在山火里爷孙两人拼命挣扎哭喊的惨痛一幕,也正渐渐被尘封。

哦!大自然也罢,人也罢,哪怕遇到多么沉重的灾难,也都会一点点忘记过去,会在流淌着的时光里靠自己抚平伤口,一点点把自己修复成原来的样子。人正因为有了忘记和修复的能力,才会在一生的颠簸沉浮中,顽强而勇敢地活下去。

在陵石省绿波市陆桥县槐花岭乡黄家村三组的那个后山,黄容席地坐在那个黑漆漆的燃有灰烬的山坡上面,她把乐迪寄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跟决了堤的海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肩头随着哭声一起一伏,信里的每一个字,对她而言都是无言的伤害。

这段时间,她几乎都要用泪水把自己全部融化,她甚至想把自己变成一滴雨露,伏在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野草上,静静地等待阳光将她一点点的蒸发,直到在这个世界上不留下任何痕迹。

“蓉儿,你别难过了,别哭坏了身子。就算整个世界会抛弃你,妈妈也不会嫌弃你……你永远是妈妈的好女儿,是好好心中的英雄……”黄蓉的妈妈找了她半天,终于来到了她身后。妈妈的话没说完就泣不成声,两行浊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黄蓉没有回头,她把信收了起来揣进衣兜。斜阳照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山里空旷幽静,她的背影是那样的单薄孱弱。

妈妈的步子很细,也很碎。她走到离女儿有将近两米的距离时,就停下了脚步。她知道这个时候,女儿最不喜欢有任何人出现在面前,哪怕是亲生母亲。

黄蓉没有回头,她抹了一把眼泪,双手抱膝,头顶刚刚蓄起的短发一枝枝竖立着,斜阳将她的身影投在山坡上,无声也无语。在她的影子后边不远处,便是妈妈站立着的影子,这个影子怯怯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影子又是多么的孤单和无助。

过了一会,妈妈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朝前微微移动了一点,然后停了停,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朝前挪了几步,试探着往前挪,直到最后才来到黄蓉身旁,然后,两个身影就交汇在了一起。

“蓉儿,你不能放弃自己,你是英雄,你做的是一件光荣的事,你不能看不起你自己。你这个样子妈妈心里难受啊……呜呜……”妈妈一只手扶着女儿的肩头哽咽地说,“咱们黄家村的人永远都会感谢你,你是大家的骄傲,你也是槐花岭的英雄,是咱们陆桥县的英雄。你要是真的不想再去上学了,妈妈也不怪你,但是妈妈要告诉你,在咱们村,咱们乡,咱们县上,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没有人会笑话你。”

空旷的山里又一次传来了黄蓉的哭声。

“蓉儿,昨天县里的人说了,你舍身扑火是见义勇为的行为,你是扑火英雄,县上已经起草了文件,准备让全县人向你学习。你爸和我都为你而骄傲。”见黄蓉没有生气也没有发怒,在妈妈消瘦的脸上,刚才怯生生揪成一疙瘩的痛苦的表情,这会才渐渐有些舒缓。

“昨天村干部和乡干部陪县上的人看了你之后,你爸送他们下山时他们对你爸说,县上已经把你扑火救人的事迹写成了材料,马上要向你们学校通报。县上的人还说,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都已经给人事局安排过了,如果你愿意回到咱们县上的话,县上会把你安排到咱们县上工作。”

黄蓉依旧双手抱膝,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斜阳静静地从西天泻了下来,轻轻铺在一座座山峦上,高低错落的山峰,一起一伏,把一抹一抹的夕阳折得弯弯曲曲,阳光被山体遮挡后,会在山谷里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就像印着或深或浅的图案。山里很静,妈妈不说话时,甚至都能听到草儿破土生长的声音。

几分钟后,妈妈把目光从山间收了回来,她终于打破了这里可怕的令人定息的静谧:“蓉儿,你要知道不管你以后怎么样,你永远是妈妈的女儿,哪怕全世界都不接纳你,妈妈永远会照顾你……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顶点的委屈……”

“妈……”黄蓉突然转身,一下子扑倒在妈妈怀里,又是一阵呜呜的哭声。静谧的山里有她的回音。

过了一会儿,黄蓉才微微抬起头,她的两只眼睛红得跟桃子一样。

余晖洒在她的脸上,从左腮到鼻孔处那道伤疤清晰地暴露了出来。“妈,你说我现在这样子,还有哪个单位会肯要我去工作?我都想过了很多次了,要不是因为怕你和爸爸伤心,我真得都不想活了……呜呜……我讨厌自己,讨厌我的这张脸……”

“娃呀,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咋能不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事已至此……”妈妈说停了停说,“我们,我们总得面对现实啊……”

妈妈坐在她的身旁,轻轻抚摸着黄蓉刚刚蓄起来的短短的头发说:“我跟你爸都商量过了,我们希望你能去学校,就剩下三个多月时间了,你从小那么好学,好不容易考上了中专,眼看就要毕业了,难道你真的要放弃你的前程吗?蓉儿,并不是爸爸妈妈不愿意养活你,照顾你,而是我们不愿意看着你把自己的前程就这么给毁了啊。”

妈妈知道自己此刻的话和刚才说的有点矛盾,她刚刚还给女儿说‘你要是真的不想再去上学了,妈妈也不怪你……’,可是这会却……她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应该给女儿说哪句话,她的心里何尝不矛盾?

“妈,可是我现在可是真的没脸见人了,我被毁容了啊。同学和老师见了我会怎么样?我现在这个样子,分配到哪个单位哪个单位愿意要我啊?”黄蓉说,“从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一个人的美不是外表美而是心灵美,我记得我在初中时曾经有一次考试的作文也是让写心灵美才是内在的美,才是一个人美的本质。可是,当我真正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的外在美是多么多么的重要。”

第一百一十四章 老天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微风轻轻吹过山岗,漫山遍野刚刚露出一顶点绿色的草儿轻轻攒动着,像个娇嫩的婴儿摇晃着小脑袋。

她们母女就坐在杂草丛里谈着心,黄蓉心里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生养她的这个山村和这里的人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才不会笑话她脸上那道明显的疤痕。可是一旦离开这里,人们又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她呢?是蔑视?是鄙视?还是夹杂着讽刺与嘲弄的异样的目光?

太阳就要回家去了,它正一点点从高高低低的山头落下,紧接着,天色也便渐渐暗了起来,山坡上有了几丝凉意。这对母女都不再说话,黄蓉轻轻地依偎在妈妈的肩头。过不了多久大山就要慢慢睡去了,此时周围一片寂静,沉沉的天色眼看就要把她们一点点吞噬。

这时,一个个子不高佝偻着背的男人正沿着山间的小路朝她们走来,还没走到跟前他说叫起了她的名字:“蓉儿……”

黄蓉赶紧起身应道:“爸爸。”

“天都快黑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啊?快点回吧,小心着凉了。”黄蓉的爸爸黄成义说。

“你回来了?县上叫你去,给你说什么了吗?”黄蓉的妈妈赶紧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上前问。个子不高而且消瘦的她,在灰暗的暮色里显得越发单薄。

“县委办给黄蓉的学校打过电话了,把事情的过程给学校讲清了,县上还写了一个情况说明的函给学校发了传真。大约个多小时以后,学校把蓉儿在学校的表现情况也写了一张纸,盖了个公章,通过传真机发到县委办了。”黄成义说,“后来县上的人还给我说,咱家蓉儿在学校写过入党申请书……”

黄成义说到这里就赶紧问女儿:“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黄蓉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我都已经离开县委办了,县委办又给咱们乡上打电话,乡上又给村上打电话,我还没到村口,村支书黄守仁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支书说,县上的人让他告诉我,洛明工业学校的领导和老师过几天要来咱们家。”

“什么?老师要来?”黄蓉异常惊讶。很快,她带有伤疤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忧伤,心里油然自卑了起来。

“是的。学校老师还在打给县委办的电话中说,原来他们学工办主任和班主任计划下周一来,本来是想问问蓉儿没去学校的原因,现在他们既然知道了原因,学校领导要来慰问和看望蓉儿,说下个星期三就到咱们家了。”黄成义说,“村支书还叮咛我,洛明工业学校是部属学校,校领导的级别很高,我也没记住是个啥级别,反正是个大雷雷官,到时县上领导也要来,支书让咱们把家里收拾干净一点。”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留着最后一抹还没有消失的微微的亮光。黄蓉心里顿时紧张了起来,要是老师见到她现在的这个样子,会有多么的失望,要是老师叫她返校又该怎么办了呢?

“对了,蓉儿,村支书还给了一封信,是写给你收的。”黄成义说着从宽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信交给女儿。

一看信封上的字,黄蓉就知道这是乐迪写给她的。

“蓉儿,回吧,这里冷,你回家再看……”黄成义说。

“爸,妈,你们先回,我再待一会儿,马上就回去。”黄容说。

“可是……”黄成义的话还没说完,黄蓉妈妈就冲着他摆摆手,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不要打扰女儿。然后,他们就一前一后,沿着羊肠小道朝家走去。

黄蓉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又是一个精致的纸鹤。刚一拆开,一行炽热的文字就呈现在她的眼前:

亲爱的蓉儿:

对你的思念让我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害怕。上次的信你收到了吗?未见回信,我愈加不安……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暮色笼罩着一座座山岗,隐隐的山的轮廓不由得让黄蓉害怕,夜色正一点点地吞噬着大山,大山蒙上了神秘的深灰色面纱,一点点遮挡起狰狞的面目,就像潜伏在身旁的一个个巨大的怪兽,正在黑暗里凝视着她,似乎是在寻找机会随时都会把她吞噬。

在大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黄蓉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大山的可怕,她的身子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她从来都没有它要吞噬她的感受。

默默地拿着乐迪写来的信,静静地站在那个已经被暮色吞噬的,那个留有灰烬的黑漆漆的山坡。

黄蓉的家是盖在半山腰上的几间土房,地基是用一层一层的碎石片垒成的,上面是用黄土夯成的土坯。黄成义回到家里后,走进黄蓉房间摁下开关,房间里的白炽灯泡被点亮了,发着白森森的光。

在灯光下,他们开始收拾起女儿的屋子,赶紧把堆放在墙角的土豆和萝卜挪到了厨房,这些用来过冬的蔬菜已经长出了绿绿的叶芽,然后又一件件地收拾着其他物件。

房间里非常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收音机、一把椅子和几个木板凳外,就是一台老式电视机和墙壁上挂着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是家里最大的穿衣镜,原本是放在父母房间的,黄蓉上初中后每天上学前都喜欢照镜子,后来,他们见闺女长大了,一天比一天爱美,也就把镜子移到了她房间。

这面镜子是黄蓉父母结婚时别人送来的礼物,上写印着毛体草书“江山如此多娇”几个红字,已经褪了色的木制镜框边上别着黄蓉上初中时的照片,还有她从印刷品上剪下来的港台影星歌星的照片。

除了这面镜子,黄蓉最喜欢的就是这台收音机了,这是她从小了解大山以外这个精彩世界的主要渠道,她喜欢听新闻,听评书,听音乐,听夜话节目,她喜欢男女主持人用美妙的声音描述着外面的世界。

在静谧和大山里,这种声音带给她无限的享受,也带给了她无尽的想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就学着收音机里的普通话,把优美的句子记录下来,一遍一遍地朗读。她觉得收音机里不管是音乐还是语言,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有时,她听着听着脸上就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有时,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方校长主持的会议

黄蓉觉得声音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撩动着自己的神经,或激励或抚慰着自己的心灵。她觉得在自己的童年时光和少女时代里,她的内心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七彩阳光在心里欢快地跳跃着,而这一抹抹色彩,都是由收音机里一个个的音符和一段段声音编织而成的。

用稀泥抹过的黄不拉叽的墙上,贴满了黄蓉从小学到初中的奖状,奖状边缘早已泛黄,四个边已翘了起来。黄成义站在凳子上一点点把它捋平,然后,妻子摆了块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正在他们热心地做着一切准备时,黄蓉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她一进房间就一头扎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蓉儿,你又怎么了?既然县上把你的事情告诉学校了,学校又这么热心要来慰问你,这不就说明学校是认为你做得对吗?学校接纳了你,你还伤心啥?妈知道你爱美,可是你别忘了你是心灵美,就算别人看不起你,你可得看得起自己啊。”妈妈说着说着就又难过了。

奖状上的湿毛巾停了下来,妈妈转身看着趴在床上的女儿,消瘦的脸上,怯生生的痛苦的表情又渐渐揪了起来,揪成了一个疙瘩。

“这火你说怎么就偏偏烧到孩子脸上了呢?一个大姑娘,把脸给烧成这样子,是谁,是谁也受不了啊……呜呜……老天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要惩罚就来惩罚我啊,你咋不冲着我这张老脸烧啊?就算把我的脸皮全烧了,我也不会怨你啊老天爷……呜呜……”黄蓉妈妈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漫过那张干瘦的脸,她瘦弱的身子战栗着,颤抖着。

黄蓉妈妈的哭声让黄成义心里也很难受,他看看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儿,又看看泣不成声的妻子,“唉”的叹一了声气,就双手抱头靠着墙蹲了下去。

“人都说老天爷最公平,公平个啥吗?孩子好心好意去扑火救人,你不保佑她,还把她的脸烧成这样?呜呜……老天爷你到底长不长眼啊?”黄蓉妈妈越哭越伤心,“老天啊,人活脸,树活皮,你把我娃弄成这样子,以后叫她咋活人?咋嫁人吗?”

这时,趴在床上的黄蓉也抽泣了起来,纤弱的身子微微抽动着。

“够了!够了!”黄成义像触了电一样猛地站起来,湿润的眼眶里,目光跟利剑一样刺向妻子。“你就别成天跟着添乱了!天无绝人之路!要是没人要了,我的女儿我照顾,我照顾她一辈子!”

黄成义重重地甩下这句话后,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寂寥幽静的大山里,独独地亮着这一灯盏白炽灯,母女俩高一声,低一声的哭泣声传出了很远,凄凉而悲伤。在母女俩的哭声中黄成义点了一支劣质香烟,沿着蜿蜒的羊肠小道朝着母女俩下午去过的山坡走去。

山区的天空里星星很亮,也很低,噙在黄成义嘴里的纸烟亮着火星,像天上的一颗星星掉落在地,一点一点移动着,向着黄蓉扑火救人的山坡移动着。

要不是在这里,要不是因为那场山火,黄蓉怎么会这样?

黄成义“扑嗒”一下坐在母女俩坐过的荒草滩里,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香烟。那片燃成灰烬的山坡已被夜色笼罩得严严实实,火光冲天,哭爹喊娘的嚎叫声和村民们救火时的情形,已被厚重的大山吸收了,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切都晃然如梦。

看着那天起火的山坡,黄成义使劲的咂吧着烟,憋了大半天都没说话的他终于冲着大山高喊:“老天爷啊!难道我教育蓉儿从小见义勇为是错的吗?你究竟为什么要折磨蓉儿?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她?为什么?”

男人的咆哮在深不可测的大山里久久地回荡着……

星期一上午,洛明工业学校分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方昌平主持召开会议,专门研究赶往陵石省绿波市陆桥县去看望和慰问黄蓉同学的事,党办主任季春媚首先向大家转达了陆桥县县委办发来的黄蓉同学勇扑山火救人的事迹通报,并转告大家,目前黄蓉的家乡正在申报她为全县见义勇为个人,当地政府正在向当地的省委政法委、省综治委报送材料,为她争取见义勇为基金会。

“县委办在发给我们的函件里也已说,这些年来,陆桥县不断弘扬社会正气,鼓励见义勇为行为,调动广大人民群众参与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积极性,促进社会稳定和治安安宁,他们县还推出了见义勇为‘弘扬正气奖’的表彰活动。”季春媚说。

参加会议的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四年级年级组长江河、无52班班主任雷一鸣、学生会主席孙文浩都认真地听着并做着记录。

季春媚说:“陆桥县委办还说,黄蓉作为一名中专学生,在寒假期间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挺身而出,跟村民们一起扑火而且舍身救人的事迹,体现了当代青年敢于担当的历史使命和高尚品质,是他们当地近几年来涌现出来的见义勇为先进人物,这也得益于我们学校对学生思想道德的建设和教育。他们希望学校党委能通过组织形式,进一步了解学生的先进事迹,与县委一起努力,把黄蓉的事迹推到陵石省甚至全国层面。同时,县委办也为咱们学校寄来感谢信,感谢学校在人才培养方面做出的贡献。”

季春媚传达完陆桥县县委办的函件及致电内容后,参会人员均谈了一些感想。最后副校长方昌平说:“黄蓉同学的个人事迹,不仅仅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个人事迹,而且也是我们当代工校青年学生,在思想品德建设和爱国主义教育方面取得在成果。我们的学生只有具备了这种责任与担当,具备了这样的爱国情操,将来才能以优秀的品质投身中国国防事业,才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完成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

方昌平把大家环视了一圈,接着说:“一个典型人物的涌现,是一个时代,一种教育,一种价值观的符号和体现。这次,我们学校一定要与陆桥县紧密配合,通力协作,进一步挖掘出黄蓉同学身上的优秀品质,丰富和完善她的个人事迹材料。”

“方校长,我们收到陆桥县委办的函件后,已经将黄蓉同学在校四年来的表现情况,向对方作了简要通报……”季春媚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责任与情怀

方昌平打断了季春媚的话说:“简要通报不行。接下来由你们党办牵头,学工办、学生会和各相关部门配合,要深度挖掘黄蓉同学在校内外的各种事迹和表现,形成详实的材料,我们学校要大力宣传。这个月是学**月,我们不能让**三月来四月走,不能只做表面文章,而是要以黄蓉的事迹为重点,把学**活动持续推向深入。”

大家都期待着方校长把想法和要求继续讲下去。

“我们是兵器工业总公司所属的部属学校,是全国重点中专,我们工校的青年学生一定要有自己的风采,我们要让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在兵工系统乃至全社会的美誉度持续提升,一所重点学校就是一个品牌,品牌就是价值。”方昌平说,“现在社会上不是总有人在传言吗?说将来国家对大中专生可能会取消分配政策……那么请各位想一想,果实到了那一天,我们的毕业生靠什么找工作?”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大家手里的笔都停了下来,注视着方昌平。

这无疑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中专教育是我国建国以后,学习前苏联教育体制的产物,对于大中专学生,也都是国家按计划通过选拨考试统一招生的,包分配的政策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我想,就算对毕业生分配的政策真有变化,咱们兵工系统和全社会还不是需要真正的人才?什么是真正的人才?德才兼备,品学兼优!这就是国家各个行业需要的人才!”方昌平说。

他看了看在座的各位接着说:“当然啦,现在社会上有些人的思想道德正在滑坡,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正侵蚀着社会也侵蚀着青年学生。青年时期正是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形成的重要时期,一个将人来能否脱离低极趣味,能不能有高尚情操,能不能有爱国家、爱民族的情怀,说穿了,主要就取决于青年这个关键时期。”

方昌平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双眼饱含着对教育的热爱,在接下来的讲话中,也越发的深情了:“黄蓉同学作为一名女生,她在自己的家乡勇扑烈火,舍身救人的先进事迹,也是我们学校近些年来少有的先进事迹,这就是我们思想道德教育取得的成绩。”

方昌平说:“大家都是搞教育的,都是搞人类灵魂工作的人。同志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思想道德教育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是多年如一日润物无声的漫长过程。得知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么勇敢,这么大义,这么担当,说实在的,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都颤动了,我高兴啊,我高兴在我们的青年学生里有这样优秀的同学。”

在座的各位老师和学生会主席,此刻也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们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方昌平,都在思考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深刻内涵。

“大家想想,对一个人,一个单位,一个国家而言,什么最重要?”方昌平先是提出了这个设问句,然后赶紧给出了答案,“责任与情怀!”

他说,“如果我们只能培养出懂技术的毕业生,那么,就算他的技术有多么高超,我认为这个毕业生也是不全面的。如果当代青年没有社会责任感,没有家国情怀,那么,他们还怎么能找到自己的使命感?怎么把自己的职业和人生与我们的这个时代关联和融合?一个不创造时代的人,必然会脱离时代,一个与时代无关的人,他的价值又怎么体现?”

方昌平的讲话一点点引向深入,在讲话的间隙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党办主任季春媚、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四年级年级组长江河、无52班班主任雷一鸣和学生会主席孙文浩都没有人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也感受着他血液里流淌着的对教育的热血,感受着他对中国教育和人才培养的见解。

“大家说说,如果我们毕业生的人生价值都无从体现,那么,我们就得扪心自问,这个毕业生的价值观是不是有问题?如果说价值观有问题,那么又是什么问题?”方昌平说到这里就故意停了下来,他用交流和鼓励的目光把大家看了看,和蔼可亲。

他似乎想得到大家的答案,可是,会议室里依然保持着安静。每个人面前都摊开了笔记本,上面几乎记录着他讲的每一句话。

“还是没有责任与情怀,是思想道德教育存在缺失。”方昌平把目光收了回来,再一次自己回答着自己的问题。

“所以,作为给祖国培养人才,培养未来国家干部的地方,我们学校必须大力宣传黄蓉的英勇事迹,大力倡导青年学生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方昌平说,“同志们!这些学生都是一上完初中就考到咱们学校的尖子生,他们的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就有责任把每一个学生培养成人,让他们将来做一个有益于国家,有益于人民的人。搞教育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良心!”

时间一分分过去,在会议室里方昌平从黄蓉的事迹开始,已经越说越远,就根按图索骥一样一点点追根朔源,继续讲着自己对教育的心得体会。

方昌平接着说:“在座的各位老师,你们这一辈子既然没有选择搞企业、当大款,而是选择了教书育人这么一个清贫的职业,那么,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有句话说得好,我也一直很喜欢: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我希望你们每一位老师都能时时想一想自己的初心,能真正用良心培养出越来越多的优秀毕业生,让优秀的‘中国式教育’基因代代相传。”

参会的每一位老师和学生都认真地思索着方昌平的话,经校长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对黄蓉事迹的进一步挖掘和宣传的确非常重要,也都在琢磨着能够把黄蓉的事迹宣传搞得更好。

方昌平说:“现在已经三月了,很快,五四青年节就要到了,我希望党办和学工办再好好研究一下,对黄容同学事迹的宣传不要仅仅局限在三月和四月当中,还要考虑在五四青年节的时候,把宣传活动推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青年学生是祖国的未来,是最有朝气的群体。”方昌平说,“今年,我们学校在纪念五四运动发扬五四精神时,应该把黄蓉同学的事迹与当代青年学生的精神结合起来,向社会展示这一代工校青年的风采。”参会的各位都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方校长讲话的要点。

方昌平接着说:“我提议在五月里,咱们在全校开展一次关于当代青年学生价值观和使命感的大讨论活动,进一步挖掘和丰富我们学校‘明德、严谨、求实、创新’八字校训的内涵。”

顿时,现场的几位老师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鼓什么掌?咱们是开小会,不要鼓掌!”方昌平看了看大家说,“现在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说什么‘英雄流血又流泪’……有没有这样的话?”

学工办主任任兀满才说:“有。社会上是流传着这样的话。”

“在座的各位,我今天可把话说清楚了,不管社会上存在着什么现象,但在我们学校一定要坚持正统的价值观和教育的导向,我们一定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方昌平说,“黄蓉同学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陆桥县县委办在电话里给我们学校说,黄蓉同学在这次扑火救人过程中,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的脸遭到毁容……”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方昌平再次把大家环视了一圈,表情也有些凝重。

“同志们,听说在学生当中大家还把黄蓉称作‘校花’,有没有这回事?”他问。

“是。是这样的。”学生会主席孙文浩说。

“我对‘校花’这个词是非常反感的!这样的称谓显然有些简单和低俗,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许多著作,也都提出了马克思主义教育观的初步原理,其中,就提到过教育必须确保人的全面发展。随着科学与生产的重新结合,人能成为完全意义上的生产者。”方昌平说,“所以啊,你们作为当代青年,也应该学习一下马克思的观点,不要仅仅以貌取人,那其实并不是对人的尊重。学生会要在适当的场合纠正一些不当的措辞和称谓。”

“是。方校长。我们要引导同学注意措辞。”孙文浩说。

方昌平感慨道:“你们想想,一个长相漂亮的女生,在这么大好的青春里,在她就要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却遭到了毁容,她的内心会是多么的痛苦?她为什么开学这么久不来学校?”

方昌平看了看四年级组长江河和无52班主任雷一鸣问:“你们年级和班级的学生这么长时间没来学校,怎么就不主动跟学生家里联系?”

“方校长,是这样……黄蓉家里在山区,信息非常闭塞,开学三天后我们就试图跟她家联系,可是她家没有电话一直联系不上。后来,班主任雷老师按黄蓉入校时登记的地址给她写过信,但没有收到回信。”年级组长江河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已经安排好要一起去她家。”

方昌平听完后点了点头说:“同志们!每一个学生都是我们学校的耳目和手臂,他们将来走到哪里,我们学校就在哪里,今天,他们以我们学校为荣,将来,学校就得以他们为荣。”

在座的各位都把目光投向方昌平。

他看着大家深情地说:“对每个学生,我们都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去爱护,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关心。黄蓉同学就要毕业了,还是那句话,我们一定要做最大的努力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学工办要积极联系黄蓉同学的分配问题,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好她的工作,这不光事她个人的前途和人生,也关系到咱们学校对待英雄,对待先进的态度问题。”方昌平当即做出批示和安排。

“方校长,请放心!今年的毕业生分配马上就要开始,我们一定会把黄蓉同学作为典型毕业生给予照顾性分配。不过……”学工办主任兀满才突然犹豫了起来。

“不过什么?”方昌平问。

“不过她毁容了,用人单位可能会有所顾忌。我承认她是英雄,可现在的单位也有了自主选择的权利。”兀满才说。

“选择什么?选择的结果就是没有人需要品学兼优的学生?都希望要‘校花’吗?荒唐!如果社会上真是这样的价值取向,那从侧面也说明全国的教育有问题,思想道德教育有问题。这些带着问题走上工作岗位的人,一旦掌握了一定的权利,就会用他们错误的价值标准取舍人才。”方昌平有点生气地说,“这样吧,兀主任,黄蓉分配的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你到时以学校的名义,向兵器工业总公司写个申请和情况说明,让校办盖上公章,咱们以学校以组织的名义向上级汇报和请示。”

“好的。方校长,我到时一定会尽全力,绝对不能让我们树立的典型没有好工作。”兀满才说。

会议结束时最后确定,所有参会的人一起代表学校,去陵石省绿波市陆桥县看望和慰问黄蓉同学。完后,大家都准备离开会场。

“对了,方校长,还有个问题,黄蓉去年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不过现在还在考察期……”季春媚说。

“你是什么意思?直接说!”方昌平说。

“按照党组织本次入党名额的限制,黄蓉她恐怕不一定能入。”季春媚说。

“这事由你们党办发起,请示校党委研究后再定吧。我的态度是,对典型人物的组织问题要特事特办,可以考虑‘火线入党’……”方昌平说,“我还忘了一件事,这次看望黄蓉同学时,让文学社派一名同学,让在黄蓉的家乡好好挖掘一下她的事迹。今天开会怎么没叫文学社社长?文浩,学生会给魏一涛传达一下,让他一起去。”

一连两封信都没有见回信,乐迪心急如焚,魂不守舍。

下午课间时张琰没想到,跟他并没有什么交往的希望文学社社长魏一涛打发人叫他去文学社。

一放学,张琰就去文学社。

他们没有寒暄。魏一涛开门见山。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张琰后说:“后天,学校要去黄蓉家,本来学校安排让我一起去采访,这几天我病了,正在校外住院,还要做好几项检查,医生不允许我离开。我刚从医院回来,就是要告诉你,由你代表文学社去采访黄蓉的事迹。”

高而瘦的魏一涛仍旧一身诗意,他说这些话时语气不紧也不慢。

“我?”张琰惊讶地问。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飞出山沟的金凤凰

“对,是你!”魏一涛说,“刚一开始我也没有想着让你去,我推荐了一个三年级的社员,但方校长知道我生病住院的情况后说,既然我去不了还不如直接从新社员里找个人,这样的话刚好能让新生锻炼一下,要不然,文学社年年有同学毕业,没有人才储备可不行。我想来想去从新生里选了你。”

“可是,社长,我从来没采访过,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张琰问。

“随行的老师会指导你,你去了多搜集材料多挖掘故事,再就是找到当时被救的人和参与扑火的村民。我把你们94级新社员写的稿子都看了一遍,在你们当中许多同学的文笔都不错,但他们都喜欢写诗歌和散文,而你擅长写小说,擅长写纪实文学。”魏一涛说。

他深沉而淡静,站在这里,就像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手忙脚乱,仿佛什么事情都能应付。

“报告文学是什么?说穿了就是记叙文,就是讲故事,你这次的任务就是把黄蓉扑火救人的故事讲好,回来后写成一篇报告文学。”魏一涛说,“这对你来说没有太大难度,至于回来把稿子写好以后,我来帮你修改和润色。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等会就给你们辅导员说。你赶紧准备吧,先思考一下采访提纲。晚上,你去找学生会主席孙文浩,到时坐学校的车一起去,他知道我安排的人是你。”

“谢谢社长,我一定会努力,不给文学社丢脸。”张琰说。

“对了,因为这次除了孙文浩以外其他人都是领导,你要注意礼貌,特别是咱们学校的领导和当地领导见面和说话时,一定不能插嘴,不要乱说话。到时孙文浩会告诉你一些注意事项,一切都听他的。明白吗?”魏一涛说完接连咳嗽了几声,“我等会还得回医院,有事就找孙文浩。”

“社长,你要多注意身体。”张琰说。

又是一阵轻咳,魏一涛摆摆手说,“去吧!去吧!”

“什么?毁容!”在机66教室门口,一听到魏一涛这话乐迪就炸了锅。“我也要去,说什么我也要去!我现在就去找学工办兀主任,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找党办季主任,去找方校长……”

黄蓉扑火被毁容的消息对乐迪而言毫无疑问是春雷炸地,石破惊天。魏一涛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拂袖而去,急急地赶往学工办。

第二天天刚亮,当天所有参会人员和张琰、乐迪一起坐上了学校的商务车朝黄蓉家里走去,直到下午1点多,他们才赶到了陵石省绿波市陆桥县。跟县委办领导在县城见过面后,汽车沿着蜿蜒盘旋的山路,最终驶向槐花岭乡黄家村三组。

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岭,走完了柏油路汽车就来到了土路上,汽车颠簸着扬起了灰尘,遮天蔽日。学校的汽车一直跟在县委办公务车后面,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汽车终于停在一座山下。

县委办的领导、槐花岭乡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一跳下车,就挥手驱赶着空气里的灰尘,“呸呸”地吐着吸进口鼻里的灰尘。

紧接着,学校一行人员下车。灰尘渐渐散去后,他们才发现黄家村的村支书黄守仁和村主任黄光申正在路边等候着他们,他们身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双方人员见面握手后,村支书给学校人员一一递烟,没人抽,他就自己叨了一支烟点着。

“成义家就在上面的山坡上,发生火灾的地方在后山。没有大路了,我们得从这里步行上山。我来带路,你们跟我走吧。”村支书黄守仁身材魁梧,脸大,腰粗,膀圆,动作非常敏捷。他一说完就立即转身上山。

所有人依次跟在他身后,狭窄弯曲的小山间小路上,上山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沿着小径跟蛇一样蜿蜒前行。村支书不时会吐出满口的烟雾,烟雾飘向身后,呛得后边不远处的学校党办主任季春媚不停地咳嗽。

“你们这个季节来,山上的植物还没长好,景色不太好。要是到了春夏之交山上可美了,我们这一带有许许多多的槐树,每到那个时候,一树一树的槐花全都开了,漫山遍野芬芳四溢,方圆几十里都是香味,蜂农们会拉着蜂箱来这里放蜂采蜜,槐花岭乡也是因此而得名的。”黄守仁一边走,一边转身对远到而来的客人们讲,“我们村的人都姓黄,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我们就是这座大山的主人。”

“这山叫什么名字?”学工办主任兀满才问。

“没名字,村民们都叫它豹子山。你看,像不像是一只豹子?这里的山一座连一座,大都没有名字。”黄守仁露出一排又黑又黄的牙说,“你们都有知识,有文化,要是感兴趣的话还可以给这些山起些名字。”

“这山里有豹子?”兀满才又问。

“有。老虎、豹子、狼什么都有。”黄守义说,“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狼特别多,村里好几个小孩都被狼叨走过,村民们发现后就拿着家具漫山遍野去追,还追回过两个被叨走的小孩。后来村民们也有了经验,还编了个顺口溜:狼是铁头干爪麻杆腿,唯有腰杆是豆腐。大家得出的结论是,打狼一定要打豆腐腰。”

“人家老师问的是有没有豹子?”村主任黄光申提醒村支书有点答非所问。

“我不是还没说完么?不正在说着里么。你急啥?皇上不急太监急!”黄守义撇撇嘴说,“豹子以前也有过,听祖辈们说他们见过,还见过老虎。后来这些动物渐渐都消失了,这些年就连狼也没有了踪迹。”

走了一程,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大家把外套脱下拿在手里,山下的汽车跟火柴盒一般大小。

黄守仁说:“各位老师,现在三组的村民都把黄蓉扑火救人的那座山叫蓉山,大家都是为了感谢她。黄蓉是我们村几代人里飞出去的第一个金凤凰,她去你们学校上学那年,村民们还给她放了平安炮……”

“平安炮?这是什么意思?”副校长方昌平不解地问。

“我们这一带要是有人考试考上学校变成商品粮,在他们临走那天,村民都要给他们放炮,每家每户都要放。这样,就能惊走一切牛鬼蛇神,炸掉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让他们平平安安出山,平平安安远行。”村主任黄光申说着问黄守仁,“黄支书,这几年咱们黄家村六个组放过多少次平安炮?”

第一百一十九章 状元村?

“灵人快马天生就!这都是人家的造化。成义的闺女从小就翻山越岭去上学,天睛天下从不旷课,风里来,泥里爬,多不容易啊。村里多少学生都没坚持下来,就人家闺女下的这些工夫,就是感动也能把老天爷给感动了。”黄光申说。

“是啊!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让孩子们一个个都飞出这穷山沟,好啊!好!”村支书黄守仁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得很,只要学习好就能考上学,就能变成商品粮,就能吃国家饭,这就是咱山里人最大的希望。”

这时大家已经人困马乏,只是听着他说,没有人接话。

黄守仁走起山路如履平川,他依旧边走边说:“咱们世世代代没有机会走出大山,但只要国家有这么好政策,咱就让咱儿子女子往出考。咱们儿子女子要是不争气,就让孙子外孙考,咱们孙子外孙要是还不争气,咱就让重孙这一辈人往出考,要是咱们村里哪一天考上个状元,我就给咱把黄家村改个名字,就叫状元村!”

“那可不行,咱们就叫黄家状元村,咱不能忘本,咱们是黄家村的人,就算出个状元也是咱们黄家村出的状元。”黄光申说。

就这样,他们一路说着向黄蓉家走着。快到山顶处,一个掩映在山间的院落就是黄蓉的家。

“我们歇歇吧,走不动了。”四年级年级组长江河浑身是汗,他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没有走惯山路的老师们最大的失策就是没有穿运动鞋,而是穿着皮鞋。季春媚是唯一一个换上运动鞋的老师。气喘吁吁的张琰觉得自己两眼冒金星,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辅导员乐迪小麦色的脸色出现了这种颜色煞白。但在这种不正常的脸色下,却写着执着的表情,一双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盯着山顶下的那个院落。

“不能歇,一歇十里路。爬山要一鼓作气……”村支书黄守仁这时已经解开了外套上所有纽扣,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些许汗珠。也许,他突然忘了身后这些远到而来的客人,他连头都没回,就伸出粗大的手在空中摆了摆,依旧不假思索地说,“一鼓作气……乡长,你说这话接下来是咋说的,你有文化,这话我还没记住。”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乡长说。

“对对对,就这一串子话。”黄守仁说,“爬山越是爬到这个程度,就越不能歇。一歇,你就站不起来了。”

江河用手指从从额头上捋下一串汗珠甩在地上,然后叹了口气,也便不敢歇息。方昌平脸色通红,喉咙里像燃起了烈火,想对村支书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抽动了一下嘴唇。

“黄蓉上学时走的就是这路?”无52班主任雷一鸣问。

“不走这路走啥?还有比这更差的路呢,光走路倒也罢了,他们还要过河,要抓着草根和树枝,从峭壁上爬……”黄守仁说,“今天这路都好走得不像啥了,要是遇到雨雪天气,一步三滑,等同学们回家时一个个都成了泥猴,鞋子里尽是雨水雪水。许多娃们坚持不下来,也就不上学了。”

“所以,我说成义家的闺女能考上学,还不是因为人家闺女能吃苦,肯下工夫?黄守仁说着朝后扭了扭头问,“光申,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黄蓉这女娃娃确实不一般。”村主任黄光申连连点头说。

蜿蜒的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着,但这时的队伍已断成了两截,前面一截是黄守仁、黄光申还有乡上的领导干部,后面的一截就是县委办和学校的人了。

“咱们休息一下吧,歇一歇再走……”过了一会,县委办的领导气喘吁吁地说。这时,打头的村支书黄守仁才不再说什么,只好停下脚步。他又掏出了一支香烟点着,刚吐出一口烟雾就被吹在风里。

爬了一程的山大家实在太累了,也就不讲究什么了,他们席地而坐。江河也想坐下,可他似乎被村支书刚才“一歇,你就站不起来了”这话给吓住了,就弯着腰,双手伏在大腿上站在那里喘着气。

“老师您坐下,别听支书吓唬人!一歇,你就站不起来了?”县委办的一位工作人员察觉到了江河的顾虑。然后又冲着黄守仁说,“黄支书啊,你拿谁都跟你这身板比,人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啥时候受过这罪?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是活驴啊?”

蹲在地上抽着烟的黄守仁看着大家,露出又黑又黄的牙冲着他抱歉地笑了笑。

这时,大家才感受到了半山腰吹来的一阵阵的风,清凉清凉。渐渐的,大家也才从疲惫当中渐渐缓了过来。

“方校长,我们陆桥县是全国贫困县,槐花岭乡又是我们县最贫困的乡,这里的自然条件太恶劣了,县上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想摘掉贫困县的帽子,但我们年年这么提,年年也努力,但到现在还是没有脱帽。”县委办主任说,“我们全县都没有工业,又是山区县,县域经济的发展没有支柱产业啊。”

方昌平身上的汗渍已经蒸发了,凉风吹到身上格外舒畅。他静静地听着县委办主任的话。

县委办主任继续说:“按说,我们这里最适合搞的就是态旅游,搞无公害农业,你也看见了,这里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这可是个大问题啊……哪怕我们这里遍地是黄金,满山都是无公害植物,但是要来这里拣拾,也得必须先有路啊,没路,就发展不了,发展不了,就不可能有更多的路。”

“我来之前还真没想到,你们这里居然会这么穷……”方昌平感慨道。

“感谢国家啊!通过考试走出大山变成商品粮,这是山里孩子唯一的最好出路。要是没有这条出路,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啊。”县委办主任说。

“是啊。山里的孩子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改变全家人的生活,的确只有考学这一条路了,除此以外,哪里还有农转非的机会嘛。”方昌平说。

县委办的领导把目光移向一座接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表情一点点变得凝重。过了一会儿他才看着洛明工业学校的老师们说:“像黄蓉这么优秀的学生,她为了救村里一个孩子的命,把脸都烧成了那样,县上领导听到以后心里很感动,也很惋惜啊。”

第一百二十章 事情是这样的……

“我们想来想去,才把这件事通报给了学校。方校长啊,我们有私心,我们的私心就是让学校能在黄蓉毕业时照顾一下她,她家里非常贫困,她父亲黄成义靠种黄姜维持生活。噢,黄姜是我们山里人种的一种药材。”县委办主任注视着方昌平说,“黄蓉是为做好事才被毁了容,我们也担心她因此失去在城市工作的机会,怕你们不愿意给她分配好单位……”

县委办主任说这些话时,一脸的真诚,目光里带着几分央求。

方昌平能看出他身上总有一种叫善良的东西,在无形地支配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表情甚至语气、语调还有语速。他完全理解这位基层干部的心情。

“各位老师,等会到了黄成义家里,你们一看他们的家境,就什么都明白了。黄蓉原本有个哥哥,10岁那年他跟着爸爸黄成义到山里挖药时,从悬崖掉下去摔死了。”槐花岭乡乡长说,“在农村家里没有儿子可不行,没有儿子的人精神短,有时难免也会受人欺负。”

方昌平看着乡长,听着他的讲述。

“那时国家还没有计划生育,再说了,就算是计划生育了像他这种情况还是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的,可是黄成义两口子还是没有再生孩子。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乡长故意问道。

“是家里条件差?”方昌平问。

“是。但也不全是。”乡长说,“山里人一家跟一家的情况都差不多,谁比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我听黄支村说黄成义两口之所以不想再生孩子,就是因为这个丫头。黄支村,你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乡长把话题给了黄守仁,他接过乡长的话说:“是,没错,就是因为黄蓉。其实,成义两口子原来是想给黄蓉生个弟弟,可他们没想到黄蓉这闺女从小就懂事,学习特别好,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天天都会带给家里带来希望,后来,他们也就放弃再生孩子的念头了。”

黄守仁真不愧是黄家村的支部书记,他对每户村民的情况都非常清楚,他就是黄家村的一部活字典、活家谱。无论想查谁家的事,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听他讲起这些陈年往事,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

“成义年轻时有一次曾给我说,他决心放弃再生孩子的想法了。家里这么贫,再生个孩子一是养不好,更重要的是也不见得就比黄蓉聪明懂事,他们只想一心一意把黄蓉抚养成人。没儿就没儿,别人爱说啥说啥去呗。”黄守仁说,“当时我就劝成义,没事,你没儿但谁也别想因此欺负你,在黄家村谁要是看不起你没儿,我第一个不答应。”

黄守仁看了看远到而来的老师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唉!黄蓉这丫头啥都好,可她被毁容后死活不愿意去学校,说没脸见人……你们来了,我们也想请你们好好劝劝她,孩子心里压力很大,成天哭哭啼啼,现在非常自卑。”

听村支书这么一说,一路上忐忑不安的乐迪不禁轻声哭了起来。方昌平看了他一眼对乡长说:“黄蓉同学知道我们今天来吗?”

“知道,知道,但她不知道是哪位老师来。昨天下午我还上过一次山,到她家里给她做了工作,让她要勇敢地见你们,不要自卑,本来我想让黄蓉把事情的经过给大家讲一下,可她死活都不愿意,她说她不是英雄,她也不想当英雄,当时什么都没想……”乡长停了停又冲着黄守仁说,“黄支书,那天的情况还是你给老师讲讲吧。”

听到乡长的话老师们心情都很纠结,大家都把目光移向了村支书。

黄守仁扔掉手里的烟头,然后,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家。他说:“春节前几天的一个傍晚,不知是什么原因,黄成义家附近的山里突然燃起大火,火越烧越旺,渐渐地就把整面山坡的枯草都燃着了,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随着风势,山火就朝山坡上的松柏林刮去。”

他接着说:“这是我们黄家村全村民的集体林,也是每家每户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村民们看见起了大火,就拿着农具、扫把、盆子赶紧从不同方向朝松柏林赶来,这是我们村民祖祖辈辈救火的方式,只要见到哪个山头着了火,大家就会自发地朝火源地赶去,村民们还会敲打着盆子,边跑边叫着火啦!快救火!就这样,赶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

张琰赶紧拿出笔和笔记本头也不抬地记录着。第一次外出采访,他生怕漏掉一个字。每记完一人个的话,就小声问学生会主席孙文浩那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职务。

“起火的山坡离黄蓉家最近,黄蓉全家人一起拿着镰刀,提着水桶,扛着扁担冲到了山坡,紧接着,附近的村民也拿着农具开始扑火。“黄守仁说,“大家极力地用砍割着半个高的干枯的野草,想用镰刀切断火源,可是山里的风很大,火烧得实在是太快了,不一会儿还是烧到了松柏林。我赶到现场时,黄蓉正挥舞着镰刀割草,在火光里她的脸上沾满了炭灰。”

“这时几个组的村民也都来了,他们都冲到了火源的边缘,叫喊着挥舞着农具扑火,也有村民从附近村民家里一桶一桶提水,还有村民见火已燃到了松柏林,就下山骑着摩托车向乡上报信,乡上有电话,可以联系到县消防队。”黄守仁说,“山上的村民依旧在奋力扑火,我们的集体林有两百多亩,一旦烧着那损失实在就太惨重了。”

大家都认识地听着村支书的讲述,张琰手里的笔飞速的摇动着,一个个字极其潦草。黄守仁抬头看了看天,仰面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对大家讲述了起来,大火发生时的情形跟电影画面一样呈现在了大家眼前

黄守仁一边救火一边指挥着大家,并一再叮咛大家注意安全。就在这个时候,三组村民黄达贵突然跌跌撞撞连栽几个跟头扑倒在地上,他拉着哭腔说,他爸爸和11岁的儿子还在松柏林子里,起火前,他们拎着篮子去林子里拣松子了,一直没有回来,这会被困在林子里了。

林子三面都是悬崖,只有沿着山坡的一条路。黄蓉听到这话后,赶紧上前问了黄达贵一些情况,然后就提着半桶水,朝着进林子的小路跑了过去……

当时小路两边半人高的野草都已经着火,就跟火蛇一样向前延伸着,黄守仁见黄蓉冲上前去,他就一边叫喊着一边跟了上去。走到林子边上时,他们果真看到了黄达贵的父亲黄师选和11岁的儿子涛涛。

爷孙俩见大火已经燃进了松柏林,整个林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他们想赶紧逃出来,可是眼看就要逃出林子,但蹿进林子里的火苗却将他们包围,周围的几棵树都已成火树,他们的逃生的路和几个方向的退路都被火光切断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她很勇敢,像个战士

几个方向的大火一点点朝爷孙俩逼近着,他们早已扔掉了拣拾松子的篮子,拼命地用手在地上刨土,把土撒在火上灭火,他们的手都刨出了血,但根本就不起作用。实在没有办法,爷孙俩就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

黄蓉很勇敢,她就像一个战士一样,冒着路边的肆虐着的火蛇,向前冲锋着,她的头发都被路边的火苗烧掉了,空气中都能闻到焦糊的气味。直到她冲到距爷孙俩近十米的位置时,就再也跑不动了,前面快要变成火海,黄守仁再跟不上她,一个劲地叫喊着让她别过去,千万别过去……

在松柏树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黄蓉隔着火光和爷孙俩对话,说她一定会进来救他们。然而唯一可以出入的路,便是黄蓉脚下正在着着火的那条火蛇。

这时许多村都赶到了,可是谁也不敢再靠近松柏林,大家都只能望而却步。黄达贵也连滚带爬赶了过来。顺着松柏树燃烧起来的火光,成了一道几米高的火墙,谁也不敢冲进去。黄达贵瘫坐在满是灰烬的地上,叫着儿子涛涛的名字嚎啕大哭。

黄成义和妻子跑过来,见女儿黄容的头发都被烧掉了,就撕心裂肺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赶紧回来。那一刻,黄蓉就站在那面火墙跟前。

突然,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黄蓉转身看了看乡亲们,用沙哑的嗓音叫喊道:“大家都别过来!别过来!”,说完,她又转身直面大火,提起水桶从自己的头上浇了下去,棉袄、棉裤全都湿透了,然后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勇敢地冲破了那面火墙。

全村村民都被这一幕给怔住了,被燃烧的树枝犹如一个个巨大的火把,依旧啪啪作响,火光映到人脸上烧乎乎的,大家都不敢再往前冲出半步。

看着黄蓉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烈火当中,被大火吞噬了,黄成义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跌跌撞撞哭喊着朝前冲去。村支书黄守仁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在地。“不能去!你不能去!”

黄成义拍打着热烘烘的地面,嚎叫着挣扎起来,又连爬带滚地向前冲,几个村民赶紧上前将他死死地摁倒在地:“成义,不能去,不能去啊……”。

黄成义像一只被摁倒在地的鸭子,无助地把脑袋一个劲地往地上撞,努力地伸出一只胳膊拍打着地面哭号着:“蓉儿啊!你回来!你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啊……”

这时,黄成义的妻子拼命地哭叫着,自女儿冲大火当中以后,她的腿脚一下子软了,单薄瘦弱的身躯突然瘫倒在地,她几次站起来又几次瘫倒……紧接着就晕倒在地……

“掐人中,快掐人中……”黄守仁冲着村民怒吼。几个村民们赶紧掐她的人中。

火借风势,风乘火威。村民眼前已成了一片火海。

“蓉儿呀,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哥哥死了,你也不要命了吗?你让我咋活么?”黄成义跟一只被群狼围困着的绵羊,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子,他的脖子,他的手臂全部村民们死死地摁在了地上,跟煤矿工人的脸一样黑黢黢的脸上,两行眼眼冲刷出了两道泪痕。

村民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在眼前的火海里,他们都屏住呼吸,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黄蓉冲进火海后迅速冲破燃烧区,勇敢地跑到涛涛和他爷爷跟前,火势正从脚下的野草和头顶的树梢上朝他们三个人一点点靠拢,喘着粗气的黄蓉冲到他们爷孙跟前后,一把将涛涛揽进怀里。松树和柏树的树枝在火光里跟炸豆子一样噼啪作响,黄蓉拿起棍子冲着周围的野草一阵乱抡,将野草打倒在地,赶紧用目光搜寻着冲进林区时的那条小路。

黄蓉像战士一样沉着冷静,她观察了一小会后,转声对涛涛爷爷说:“爷爷,我们只能从原路冲出去,到时我拉着涛涛跑,你就抱着脑袋跟我跑,千万不能害怕,千万不能退缩,就算死,我们也要再冲出这面火墙,朝小路跑去。”

老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他抹着老泪一个劲地点头。

大火似乎把空气都烧着,周围的空气里已是一片灼热。黄蓉赶紧站起来拉着涛涛的手准备往外冲。突然她停了下来,让老人和孩子都把他们的棉袄脱下放在地上,然后,她脱下自己的棉袄,把棉衣上的水拧到他们的衣服上。穿好衣服后黄蓉就带着爷孙俩朝林子外面冲去。

让村民们不可思议的是,奇迹真的发生了!突然,从他们眼前的火墙里穿出了三个人影,黄蓉牵着小孩边跑边挥舞着木棍。

“他们出来了,出来了!”村民当中立即传来了欢呼声。

“快!快!我们去接应!”黄守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着沙哑的声音边喊边往前冲。

村民们赶紧跟前村支书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带上水,带上水……”黄守仁的话在扑火的队伍里一个个往后传着。

摁着黄成义的手全部抽走了,可是他趴在地上早已浑身无力,一起来就瘫倒,再起再倒。

眼看黄蓉已经勇敢地冲出了火墙,可是谁料跑丢了一只鞋子的涛涛,脚不敢落地,突然栽了个跟头哇哇直哭,黄蓉一把拎着他,拖着使劲朝前拽,紧跟其后的爷爷身上也蹿起了火苗。

就在这时,身旁一棵树上咯巴巴往下掉落着碗口粗的带着火的树枝,黄蓉一脚将涛涛踢开,可是,她却没能躲过那根从天而降的树枝,带火的树梢掉在了她的脸上,砸中了她的腮帮。

黄蓉顿时被砸倒在地,不省人事。

黄守仁第一个冲到黄蓉面前,用手里的锄头将带火的树枝挪开。“水,水,快泼水……”黄守仁嚎叫着,提着水桶的村民赶紧上前,冲着黄蓉和那两个获救命的爷孙身上赶紧泼水。

还好,小男孩涛涛被踹开后幸好没被树枝砸上,只是受到了惊吓,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着,尽管涛涛爷爷身上多处被烧伤,但老人还是在黄蓉的带领下勇敢地冲出了火海。

他们三个逃出来后,又是一阵呼呼的大风,没过多久,爷孙俩待过的地方就被大火吞噬,火光冲天。村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片大片的林木被火烧着,谁都无能为力。村民们赶紧把黄蓉抬到安全的地方,冲着她脸几次泼水后,她才一点点醒了过来。

几个小时后,消防队赶到山下后背着灭火器上山,第二天天亮前才把大火全部扑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咱以前咋样现在还咋样

听着扑火时惊心动魄的故事,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对于大火无情人有情这句话,都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山风微微地吹着,每个人额头上的汗珠都被吹干了,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席地坐着,没到惊蛰,还听不见春虫的躁动,只是偶尔会传来那么一两声鸟儿的叫声。

过了许久,无52班主任雷一鸣问坐在身边的村主任黄光申:“这里既然是你们村里的林区,怎么会没有路?砍伐的木材还怎么运下山?”

“唉!以前村民在这里平出了一条进林区的路,后来发过几次大水,路全被冲垮了。”黄光申说,“太穷了,没钱修路。”

“记下,把这些内容都记下。”学生会主席孙文浩碰了碰张琰的胳膊,悄悄对他说。张琰知道这次魏一涛没来,他责任重大,生怕他把事情给误了,生怕落下哪一个宣传的亮点。

张琰哪里敢停下笔?在村支书的讲述中,他觉得自己脑海里浮出了一个个美国灾难大片的场景,原来,现实生活居然这么令人震憾。他抬头看看这一座座崇山峻岭,又看看“枪烟”村支书那满口又黑又黄的牙齿,还有乡村干部都褪了色的衣服,突然觉得原来自己的家乡居然那么好。

这么漂亮而又有着百灵鸟一般嗓子的黄蓉,居然出生在这么一个穷山僻壤?可是,她身上的气质却又是那样的高贵和矜持,她又是那样的开朗。他还记得自己刚入学那天,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情形,还记得她在“草坪乐队”跟发烧友一起听歌时的愉快和浪漫。

歇了半晌,他们再次出发。

还真应了村支书“一歇,你就站不起来了”这句话,张琰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他腿脚发软,浑身无力。孙文浩努力了几次,终于一鼓作气站了起来,然后伸手拽起张琰。

“瞧瞧你就这点出息!你要是出生在这里,别说上中专,我看你连小学都上不完就辍学了。”孙文浩笑着说。

“我咋就辍学了呢?”张琰问。

“你没听人家黄支书说,这里的孩子上学时不光要爬山,还要过河,还要抓着草根和树枝从峭壁上走,就你这点力气,走不到学校恐怕就就累倒在路了。”张文浩说,“”

不走这路走啥?还有比这更差的路呢,光走路就罢了,”黄守仁说,“今天这路都好走得不像啥了,要是遇到雨雪天气,一步三滑,等同学们回家时一个个都成了泥猴,鞋子里尽是雨水雪水。许多娃们坚持不下来,也就不上学了。”孙浩文突然问张琰,“你来咱们学校前当过‘三好学生’吗?”

凡是能考进洛明工业学校的哪个学生,在小学和初中时不是三好学生?张琰知道孙文浩的这个问题里肯定有陷井,可他一时也破解不了,就点点头说,“当过。”

“三好学生是哪‘三好’?”孙文浩问。

“学习好……”张琰突然说不上来了,一边想着一边吞吞吐吐地说,“还有……品……品德好……”

“才‘两好’,还差一个‘好’。”孙文浩说。

“还有一个,是,纪……纪律……是不是纪律好?”张琰也说不上来了。

“瞧!你还是三好学生呢,连三个好都说不出来。还有一个就是身体好!”孙浩文笑着说,“看来你还差‘一好’。”

张琰觉得有些羞愧,便不再说话。这时学工办主任似乎对他们的谈话挺感兴趣,他顺便问:“浩文,你知道‘三好学生’的由来吗?”

方昌平把目光移向孙浩文,见他抓耳挠腮说不上来,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兀主任,你给学生讲讲。”

兀满才说:““三好”最初并不是针对学生的,针对的是全国各行各业中工作的青年,这是1953年***接见共青团二大主席团时讲的,他祝贺青年们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但这个概念很快就被套用进教育方针,从1955年起,“三好学生”的评选就开始了。在后来一段时间,由于全面否定了建国17年的教育成果,‘三好学生’成了所谓‘白专学生’的同位语。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又公布了评选三好学生的试行办法,“三好”制度就普遍推行开了。”

没等大家说话,兀满才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但是,这种荣誉也受到了很多质疑。”这时,他抬头看看山顶下隐隐绰绰的院落说,“不管是学生还是将来工作,没有一个好身体可是不行的。”

学校和当地一行人到黄蓉家时,黄家村三组组长黄长胜已经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后山的生产路赶到这里,和黄成义夫妇一起等待着远到而来的客人。

房间里根本坐不下那么多人,大家只好坐在院子里,院子没有围墙,几只毛色不一的哈巴狗在这里转悠着。乡长知道黄成义家里一贫如洗,他来的时候还专门带了一沓纸杯和一包茶叶,凳子不够坐,许多人就跟小燕子一样齐刷刷地坐在土坯房的屋檐下面。黄成义边给大家倒水边给黄蓉妈妈说:“把松子拿来。”

黄蓉妈妈端着半盆松籽走了过来,大家坐得太散,屋檐下的燕子首尾不能呼应,黄成义赶紧跑进土坯房隔壁一间跟山神庙一般大小的低矮的厨房,抱出一撂大大小小的碗,然后用粗糙的手一捧一捧把松籽分到大大小小的碗里,在每两三个人之间放一碗松籽。

黄成义边往碗里放松籽,边扯着嗓子冲着屋子叫喊:“蓉儿,你老师看你来了,你出来给老师问好……”

完后,黄成义又跑进房间翻出两盒香烟,给大家一一递烟,有的人接了香烟,黄成义就赶紧摁住打火机,可他一紧张一连打了几次,打火机上只是闪烁了几下火星,根本没有打出火苗来。

“成义,你忙活了,坐,坐……”村支书黄守仁赶紧上前,掏出打火机给人把烟点着。

乡长给黄成义夫妻简单介绍完县委办领导后,无52班班主任雷一鸣向他们介绍了学校一行人员,介绍到乐迪时他说:“他叫乐迪,是黄蓉的同学。”

第一百二十三章 劝告!央求!

黄蓉说什么也不想见老师,今天一大早她就想离开家,刚一走出屋子就被爸爸妈妈拦住了。

“蓉儿啊,老师打那么远的地方来看你,你怎么能不见人家呢?我们山里人再穷也不应该这么待客,你心里委屈,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这个,爸妈也都理解,可是你说什么也不能走啊!”当时,妈妈拽着黄蓉的胳膊央求着。

黄蓉没有吱声,妈妈继续说:“就算你要是真的不想再上学了,咱就给老师说清楚,咱就不上了……他们可是教了你四年的老师啊,哪怕算是见他们最后一面,这总可以吧……今天就算妈妈求你了……呜呜……”

黄蓉仰面朝天,眼睛里噙满眼泪水,脸上那道跟枫树叶一样的疤痕,在清晨的阳光里清晰可见。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从小就喜欢老师,老师也都喜欢你。你脸上的伤不是什么耻辱而是光荣,要不是你,涛涛和他爷爷连命都没了,你用脸上的伤换回了两条人命,你还自卑啥?全村人谁不感激你?要是大家都笑话你脸上的疤,为什么还会把林区的那座无名山叫蓉山?”黄成义挡在女儿面前说。

黄蓉仍旧无动于衷,把目光投向远处。

黄成义继续说:“你妈说得那都是妇人的话,都是没出息的话!叫我说,你今天就应该跟着老师一起回学校去,好好把这几个月来的课上完,然后学校把你分配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上班。你的脸上留下了伤疤,但你是光荣的,你现在已经是县的上见义勇为先进个人了,县上现在还在给你申请市上的和省上的先进个人。以前,我也想过你实在不想上学了咱也就不去了,咱就待在家里,可是,这几天我不这么想了。你是英雄,你怎么能因为这件事情断送了你的前程?”

黄蓉依旧没有说话,一双眼皮沉沉地垂下,两行清波沿着高耸的鼻梁滑落,鼻翼微微翕动着。

“这几天我在想,你从小就向往着外边的世界,我也知道,除了我和你妈以外,你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这些朋友每一天都向你讲述着大山以外的世界,这些朋友就是收音机里面的主持人。”黄成义像球场上防守对方进攻的运动员一样,死死地挡在女儿面前,劝着她。

黄蓉没有理会。

黄成义接着说:“你没上中专以前,当我看到你每天拿着书,面对大山大声朗读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早都不在黄家村了,我和你妈看了都高兴……孩子,你那么努力地学习,那么顺利的考上了部属中专,眼看就要工作,就要开始自己的人生了,难道你不顾及你的前程了吗?就仅仅因为脸上的疤?”

说着说着,黄成义的声音有点哽噎,他抹了一把脸,跟吃着生硬的食物一样,把没有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干瘦的脖子上喉结“咕噜”地朝下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说:“蓉儿,在黄家村谁不说你是一只金凤凰?你从这里飞出去的几年里,我的心里每天都很幸福,别人见了我都夸我有个好女儿,说我是凤凰的爸爸,都羡慕我们家出了个商品粮,说我福大命大。蓉儿啊,你既然是个金凤凰,那你要继续飞,想飞多远就飞多远,哪怕你是一只脸上带伤的凤凰,也不要停下来……”

黄蓉始终没有看父亲,眼泪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睛,一道道的山岭被淹没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沌,紧接着就一点点晃动,晃动,然后摇摇欲坠,像是马上就要坍塌在汪洋的大海里。

“蓉儿啊,你爸爸给你说话呢,你到底听到了没有啊?你倒是说句话呀!”妈妈摇着黄蓉的胳膊问。

悬在黄蓉眼角的泪水掉了下来,她的眼前再一次清晰地呈现出了那一道道山岭。

“这段时间我是想明白了,咱没做啥缺德事,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咱得堂堂正正做人,挺起腰杆做人。脸上有伤怎么啦?咱是光脸是麻脸还不都得活人?”黄成义继续劝着女儿。

可是对于她的劝告,黄蓉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依然倔强地看着远处。远处,大山不语。

过了一会儿,黄成义又对黄蓉说:“咱村5组的那个光棍顺子左腿不是残疾了吗?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得咬着牙甩着胳膊,一摇一摆,像一只鸭子。那我问你,谁看人家笑话了?大家还不都很崇拜人家,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还不都得要给他送点……为什么?就是因为他的腿中了一梭枪子,他是光荣负伤,是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

黄成义和妻子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可是,黄蓉仍旧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她的目光从来就没看过他们。黄成义仍旧像运动员一样挡在女儿前面,防守着她,身体瘦弱的妻子轻轻地拽着她的衣袖,手指微微抖动着。

他们都不说话了,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死一般沉寂。只有几只脏兮兮的流浪野狗,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慢悠悠地走着。黄蓉妈妈不时用爱怜和期待的目光看着女儿。

“学还得上,咱以前咋样现在还咋样……”黄成义说。

突然,黄蓉憋在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决堤了,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然后转身跑回了房间。

妈妈正要跟进去,黄成义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他们的目光却追随着女儿的背影,目光很快就被女儿“啪”的关起的房门阻断了。

房间里传来了嘤嘤的哭声……

大家寒暄了一阵子,说了些诸如山里空气真好此类的客套话后,方昌平把学校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也向黄蓉的家长一一说明,并说今天来这里就是要进一步了解黄蓉的先进事迹,同时,来看望和慰问他们洛明工业学校学生的近况。

“黄蓉家长啊,这次我们进一步了解完黄蓉的事迹后,不仅要积极配合县委办给黄蓉申报市级、省级先进个人的荣誉,而且,学校也将动员全校同学向黄蓉学习,学习她身上涌现出来的当代青年学生舍身救人的品德。”方昌平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肯求学工办主任

方昌平稍微停了停说:“这是伴随着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学生身上的高贵品质,学校还将针对青年学生的价值观和他们所承担的历史使命,展开大讨论活动,要把黄蓉扑火救人的光荣事迹,向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汇报,争取我们的上级再向全国兵工系统通报学习。”

黄成义听着听着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连连点头。然后,哽咽着说:“谢谢方校长,谢谢学校……”

“黄蓉作为洛明工业学校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同学,她这么勇敢,不怕牺牲,这么坚强,奋不顾身,当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时,她冲锋陷阵,一往直前,毫不考虑自己,把自己的安全置之度外,把集体财产和村民的生命放在了第一位,这种难能可贵的精神,不正是中国国防人的品质和精神吗?不正是兵工人的缩影吗?”黄蓉家里的木凳子,坐上去实在不太舒服,方昌平调整了一下坐姿说,“当然,不幸的是黄蓉同学在这次扑火救人过程中,遭到了毁容,学校老师听说后也非常震惊,有些同学也向老师一再请求,要跟着我们来看望他的同学……”

方昌平说着就把目光移向的乐迪。

乐迪怎么能忘记,他求老师带他来这里时的那一幕?

那天下午,文学社社长魏一涛找完张琰,并安排他随老师一起去陆桥的事情后,他专门找到乐迪,替张琰向他打声招呼,顺便给张琰也请个假。不料,乐迪听到黄蓉受伤的消息,顿时就爆炸了。随后,乐迪找到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在学工办办公室里,他一再肯求要跟老师一起去看黄蓉。

“你能告诉我你理由吗?”兀满才纳闷地问。

“黄蓉是我同学,我们也是好朋友……”乐迪说。

“好朋友?”兀满才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乐迪,心里揣测着“好朋友”的含义。

“是!”乐迪斩钉截铁地说。

兀满才用一双目光盯着他,目光里满是狐疑。就像一个已经掌握了犯罪嫌疑人的一切作案罪证,而嫌疑人却依旧在撒着弥天大谎一样可笑。

“我们是……”乐迪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说,“我们是‘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的搭档,我们参加总决赛时在一个代表队……”

就在这时,副校长方昌平走进兀满才的办公室,他本是来要问问关于去看望黄蓉一事的具体安排,作为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对于在校表现出色的同学,特别是辅导员,他当然认识。断断续续听到乐迪的一些只言片语,他就笑着问:“你们又要搞什么活动?什么代表队?”

乐迪赶紧把他想去陆桥县的想法告诉了方昌平。

“好,好,这个想法好。我们怎么都疏忽了?作为同学,你们应该有更多的共同话题,正好也可以好好安慰一下黄蓉,她的面部被毁容了,你知道吗?”

乐迪点点头。

“这就更需要你们同学之间的开导。”方昌平转身对着兀满才说,“好,让他去!不行的话,还可以再找两个学生代表。这个主意好,我们都没想到啊。”

兀满才看了看乐迪,似乎有点无奈。他想了想对方昌平说:“方校长,刚才党办季主任说,汽车已经安排好了,要是再增加人的话,我担心车里坐不下……要不这样吧,我们就让乐迪、孙文浩,还有文学社那个,那个……”

“张琰!”乐迪说。

“对,还有文学社那个新生张琰三个人作为学生代表吧,这样,就不用再换大车了。”兀满才说。

就这样,乐迪才有机会和老师们一起来到了黄家村,才坐到了黄蓉家空荡荡的院子里。

乐迪接到方昌平通过目光传来的信号,他连忙起立,向着黄蓉的爸爸妈妈鞠躬说:“叔叔,阿姨,我是黄蓉的同学,我们都是四年级的,马上就要毕业了。黄蓉是我们工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我们一起参加过学校纪念一二九运动的知识竞赛,我们是一个代表队的……我是,我是,代表,代表同学们来看她的。”

孙文浩赶紧碰了碰正在做记录的张琰说:“你也说两句……”

“哦……”没有做任何准备的张琰赶紧收起笔记本,他站起来说:“叔叔,阿姨,我叫张琰,是去年刚刚考进工校的新生。我爸送我来学校报到的那天下午,黄蓉姐姐在新生接待点接待了我,她是我一进新学校遇到的第一位学姐。那天,还是黄蓉姐姐跟着我们的辅导员,一起帮我拿行李,送我去男生公寓的。我们今天跟着老师是来看望黄蓉姐姐的。”

这时,孙文浩扯了扯张琰的衣角,示意他坐下。然后,孙文浩又以学生会主席的名义,说了些黄蓉在学校表现很好,学习和工作能力都很强之类的话。

看到同学们这么有礼貌又这样的亲切,黄成义连声说:“坐下,坐下,快坐下……你们能来,我真是感激啊。”黄蓉妈妈抹了一把眼睛,赶紧把端了一碗松籽说:“吃吧,吃吧,有你们这么好的同学,我都替蓉儿高兴。”

方昌平说:“咱们中专学校的学生年纪都小,他们在一起生活学习,时间长了都结下了纯粹的,深厚的情谊。黄蓉在学校里不光学习好,而且,在其他方面表现得也很活跃,她可是我们学校广播站的女主播啊,从几千名学生里能脱颖而出,这不容易啊。同学们都很喜欢她的播音。”

“黄师傅,我们学校有3000多名学生,但向这3000多人每天播报新闻和播诵文章的,也只有两男两女四名同学,黄蓉就是其中一个。对了,有一点我还很好奇,我们广播站里搞播音的其他三个同学,都是从小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他们的普通话说得标准,我还能理解,可是黄蓉生活在这里,她平时跟谁讲普通话啊?她的普通话为什么那么标准?”党办主任季春媚颇为好奇地问,“难道山区学校的老师,会说那么标准的普通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起脚饭与平安炮

“哪里哪里?我们这里的老师十个有九个半都不会说普通话,只有半个会说的,说得还是‘醋溜普通话’。”乡长看了看县委办的领导说,“不光是我们学校,就咱县上各个单位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人说普通话,在我们这里把普通话叫‘洋话’,说‘洋话’显得太生分,一听就知道是外地人。”

县委办的领导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冲着乡长摆摆手说:“也说,也说。不过咱们这里说的是‘陆桥普通话’不是‘中国普通话’……”

大家一阵笑声过后,黄成义说:“黄蓉的普通话都是跟着收音机学的。她上小学的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机,我买过一个收音机,自从有了这个电器后,她天天都听,白天听,晚上听,下地干活时也要听。”

“有时放假没事了,她听一天都不烦,而且,经常会模仿着收音机里的人说话,她还会拿个本子,把有些字的读音记下来,一遍一遍地练。时间长了,她也就把普通话学会了。”他说。

在黄成义家里,一次迎来这么多客人还是头一回。来院子里的人最多的时候,还是四年前黄蓉考上中专离开家乡的那一天。不过,那时没有远到而来的客人,全是黄家村的村民。

那天天刚蒙蒙亮,薄雾轻轻地笼罩着一座一座的山峦,大山还没有彻底苏醒,村支书黄守仁和三组组长黄长胜,就已经忙碌地张罗着在黄成义家院子支起了大铁锅,宰了一头猪慰劳乡亲们,山间弥漫着阵阵肉香味。

沉寂了多年的这个山村,热闹了起来。山村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这不是黄成义一家的事,这是黄家村的大事。

按照山里人的风俗,赶着一大早吃完“起脚饭”,黄蓉就要走了。

这时,村支书黄守仁端着盛满白酒的酒盅,来到黄蓉面前把酒盅递给她,然后,弯下腰用指甲从地上抠了点土,弹进酒盅里。

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一道烟雾,然后露出黑黄的牙说:“闺女,你是咱黄家村第7个考出去的商品粮,也是第一个女娃娃。好,好样的!你给咱村的孩子们做出了榜样,谁说女娃娃就飞不出去?你往远里飞,往高里飞……喝了这杯酒……”

黄蓉的眼睛湿润了。她看了看乡亲们,质朴写在每个人脸上。

“伯伯,我,我不会喝酒……”黄蓉吞吞吐吐地说。

“诶!闺女,今天这酒得喝,得喝!这是咱家乡人用苞谷杆酿的酒,酒里是咱黄家村的土,我刚说了,你是从咱们这个山沟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你往远里飞,往高里飞……但是无论你飞到哪里,永远不能忘了你的根,你的根就在这里,就在黄家村,黄家村现在就在你的酒里……”

已经背起行囊的黄成义对黄蓉说:“蓉儿,喝了吧,喝了这杯酒,这是咱村的规矩,喝了这杯洒乡亲们也就放心了,放心你心里永远有黄家村,有乡亲们。”

泪水止不住地从黄蓉眼里流了下来。她的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用泪眼把乡亲们环视了一圈,然后,冲着村支书黄守仁把脖子一仰,一口气把酒喝光了。

“好!你是咱黄家村的好闺女!待在这个山沟沟里实在就把你给委屈了。闺女,从现在起,你大胆地去闯人生吧,不管你走到哪里,黄家村的乡亲们都是你的娘家人,都是你的后盾!不管上学还是将来工作,你在外面受人欺负了,就给你爸说,就给咱乡亲们说,咱们黄家村的人向来都是一条心。”黄守仁抹了一把脸又冲着黄成义说,“启程吧,时候不早了!”

一股股暖流在黄蓉心里激荡着,猛烈地拍打着她的心壁。16年来,她一直生活在这里,尽管她和许多乡亲们都没怎么说过话,但此刻,当大家跟送别亲人一样,到她家里来给她吃“起脚饭”,专门来给她送别时,她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是黄家村的乡亲,都是槐花岭的人。

离开这里,她就再也不能天天生活在黄家村,不能天天见到乡亲们了。顿时,泪水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出,冲出眼眶……

黄蓉先是冲着黄守仁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朝着其他村民鞠躬道别。

黄蓉妈妈激动地掉下了眼泪,但她赶紧伸手抹去,她不想在这么高兴的时候让人看见她落泪,那怕是幸福的泪,是激动的泪,她也不愿意让它掉下来。她要笑着把女儿送出家门,只有看到她笑着,女儿远行千里才会对她少一点牵挂。

送别黄蓉的平安炮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响彻大山。一座座峦,一道道岭这下彻底苏醒了,鞭炮声和鸟鸣声在山间回荡着,盘旋着。它们以这样的方式向这个大山的女儿道别,用这种方式欢送就要飞出怀抱的金凤凰。

村民们跟结婚送亲一样,在炮声中把黄蓉送到出山的路口,村里跟黄蓉一起上过学的孩子们,一直把她送到山下,惜别之情,依依难舍。

此刻,阳光正洒在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县委办工作人员和学校老师跟黄蓉的家长交谈着。可是,黄蓉并没有出来向老师问好。黄成义又梗着脖子,冲着黄蓉的房间喊了句:“蓉儿,你收拾快点,老师都在等你着你呢!”

然后,黄成义又把脖子恢复原位,对方昌平小声地说:“方校长,孩子的脸被烧伤后,她从来不愿意见外人,最近天天都在哭,饭也吃得很少,要么就把自己关进房里,要么就躲在那天着火的山坡上哭泣。我和她妈看了心里难过极了,我们也不知劝了多少次,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可她就是不愿意回学校。我天天都想着给学校请个假,但又天天想着把她劝通了,让她赶紧回学校。就这样,一直拖到了现在,也没给学校请个假。”

“黄蓉现在的状态怎么样?她的伤疤严重吗?”季春媚问。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割腕自杀

“从腮帮到鼻孔跟前有一片枫叶大小的红印,这个部位头发遮挡不住,看上去挺明显。就因为这道疤痕,她才天天哭泣,甚至说说她不想活了。她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得人了,将来,也没有哪个单位愿意要她……”黄成义说,“蓉儿从小性格就很开朗,胆子也大,她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可这回……”

“兀主任,这件事你要按咱们来之前在会上说的去做。还是那句话,一定不能让我们的学生在这次扑火救人中上演‘英雄流血又流泪’的悲剧。学校作为培养人才的地方,一定要坚持正确的价值标准。”方昌平说。

他给兀满才说这话完后又转身给黄成义说:“给孩子再做做工作,好好开导开导,让黄蓉尽快回学校,不要耽误学习,也不要为工作的事情担忧。学校每年对毕业生进行分配时都会全面考虑,会尽可能地把优秀学生干部和优秀的学生,推荐到一些好的兵工单位。黄蓉在学生时代为社会做出了贡献,我们都应该共同帮助她。”

“谢谢,谢谢……有了您这句话,我们全家就有了希望,蓉儿的书也就没白念,她还是商品粮,还能农转非……”方昌平的一番话听得黄成义热泪盈眶,他抹了一把眼泪,赶紧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方昌平的手。

黄成义一边连声说着一边屈膝欲跪下,赶紧被方昌平和大家扶了起来。

黄成义再一次梗着脖子,冲着黄蓉的房子拉着哭腔喊道:“蓉儿,你听到了吗?你还是学生,还是商品粮,你还有工作……你倒是快点出来啊……”

黄蓉妈妈感动极了,她抹着眼泪急忙朝黄蓉房间走去。

几只流浪狗无精打采地在院子里溜达,一只脏兮兮的白狗慵懒地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趴在地上,将脑袋紧紧地贴在地上。

微风从一座座山头轻轻掠过,泥土里散发着馥郁的清香,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正一点点从松软的土里探出小脑袋,在风里轻轻摇曳。远看,大山已经被染上了淡淡的绿色,若有若无。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就要苏醒了,到处都充满着盎然的生机。

“开门!快开门!蓉儿你快点开门啊……”安静的院落里传来了黄蓉妈妈急促地拍打门板的声音。

她并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房间里没有丝毫的动静和声响。

“开门!快开门!蓉儿你快开门啊……老师的话你听到了吗?”黄蓉妈妈隔着房门哭着说,“蓉儿,你别吓妈妈,别吓妈妈啊……”

听到这话,所有人赶紧朝黄蓉房间走去。

“蓉儿,蓉儿,快给爸爸开门!快开门!”黄成义一个箭步上前,边拍打着门板边用脚踢。

依然听不到房间里的任何声响。

“闪开!”村支书黄守仁话音刚落,就冲上前,猛地一脚将双扇房门踹开。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惊舌,心惊胆战!

黄蓉正躺在床上,她戴着一个白色的口罩,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校服,胸前弧形排列着的“洛明工业学校”几个红字清晰可见,她的一只手臂耷拉在床沿上,手腕正在一滴一滴地滴着血,在地上的一滩血迹旁撂着一个带血渍的薄薄的刮胡刀的刀片。

“蓉儿,蓉儿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黄成义一下子扑倒在床边,他跪在地上抓起黄蓉的胳膊嚎啕哭喊着。

“蓉儿,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醒醒,醒醒……”妈妈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双手捧着黄蓉的脸左右摇晃着。

“快!快找得志……”黄守仁冲着三组组长黄长胜喊。

这时,在大家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黄蓉微微睁开了眼睛。大家的脑袋在她的头顶围成了大半个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担忧和惊愕。

黄蓉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眼睛又闭了起来,额头煞白。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滑落下来,把枕巾映湿了一大片。

身材魁梧的黄守仁一把把黄成义拨拉开,他抓住黄蓉的胳膊说:“蓉儿还醒着呢,快!快包扎!”

黄蓉妈妈疯了似的跑到自己的房间,端着一个做针线活的小簸箕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支书,家里没有纱布,这个行吗?”

“剪一片布!快!”黄守仁满口的烟味混合着口臭,但黑黄的牙齿咬字清楚,“长胜,来不及了,发摩托,快发摩托!”

黄蓉妈妈翻出一绺黑布,可是拿在手里的剪刀根本不听使唤,她手颤抖得根本就打不开剪刀。

“把布给我!”黄守仁不由分说,一把抢过那绺黑布塞到嘴里,用黑黄的牙齿“滋啦滋啦”把布从中间撕开,动作麻利地缠绕在黄蓉血淋淋的手腕上,扎住伤口。然后,一把抱起黄蓉朝屋子外面跑去。

这时,黄长胜已发着了放在房子侧墙下面的摩托车,急急地跨上摩托车“突突突”地来到院子。

“支书,我现在就去把村医黄德志拉来,你们再坚持一会。”黄长胜说完赶紧调转车头。

“回来!你她妈的是猪脑子啊!”黄守仁爆出了粗口,“成义,你抱着娃,坐他的摩托一起去!”

摩托车冒着一溜黑烟出发了。黄守仁又冲着摩托车叫喊:“路上别上娃睡觉,千万别睡觉……”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大家惊魂难定。大家站在院子后边,目送着渐行渐远的摩托车。黄守仁又掏出一支烟点着,猛吸两口,烟雾在他眼前缭绕着。

泪水模糊了黄蓉妈妈的双眼,她呆若木鸡,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单薄干瘦的身子都能被风吹倒。

“光申,你带着成义媳妇去,走小路。这里我来招呼。”黄守仁打发村主任和黄蓉妈妈去了村医家里。

处置完这些事后,黄守仁又和县委办及学校的人回到院子。一个个歪歪斜斜的小木凳乱七八糟地撇在地上,大大小小的装着松籽的碗,还有凳子前一堆一堆的松籽壳,让这里显得更加杂乱。那只脏兮兮的白狗正在碗里嗅着松籽。

“去你妈的!滚!”黄守仁随后捉起一截木棍冲着白狗扔去。脏兮兮的白狗吓得仓皇逃跑,夹着尾巴头也不回。

大家一片唏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黄蓉这娃还是没想开……”黄守仁发了一句感慨,叨着烟又自言自语,“她啥时候还在身上藏着个刀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绝笔信

黄守仁寻思着,背着手朝黄蓉房间走去。

乐迪早被吓得脸色苍白,心跳不止。看到黄蓉那副样子,他的心都碎了。他几乎不敢相信割腕自杀的人居然是黄蓉!他坐在院子里低着头一个劲地抽泣着。

从惊心动魄的情形中渐渐平静下来的张琰,看到辅导员乐迪的人伤心难过的样子,心头也不禁一酸,也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大家都低着头,一句话也没人说。副校长方昌平表情十分凝重,他的脸色先是煞白渐渐又变得铁青。

突然,张琰想起了上学期冬天的那个晚上,那个在子栎镇灯光昏暗的法国梧桐树下,乐迪向黄蓉的真情表白,想起了他们的爱情之约,想起了他们的倾情相拥……

张琰不由得将目光瞟向乐迪,他正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胡乱地抓着头发,脑袋上鼓起了两个拳头,一握一松。两行热泪簌簌地流淌着,“吧嗒吧嗒”滴在脚下的黄土里。

“雷老师,你来一下,这里有你的一封信!”这时,从黄蓉房间里传来了村支书黄守仁的声音。

无52班班主任雷一鸣闻声后,急忙朝黄蓉房间走去。

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封了口的棕色信封,一个上面写着“班主任雷一鸣老师(收)”,另一个上面写着“乐迪(收)”。黄守仁将写着“雷一鸣”三个字的信封交给了他。

雷一鸣撕开信封,里面工工整整对折着一封信

雷老师:

请原谅我不出来见您。我不是您的好学生!

四年前,我从这里离开家乡后,您是我在这个大山以外遇到的第一位老师,从报名那天见到您第一面起,我就被您身上散发着的浓浓的书卷气所折服,您谦逊、温和、渊博的知识和对学生细致入微的关爱,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力量和温暖。

在工校的四年时光里,遇到您,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

我觉得,您是中国最好的老师。您知道吗?刚到咱们学校时,我看着许多同学都来自城市,来自兵工厂,哪怕是来自农村的学生,他们家里的条件也远比我们家要好十倍甚至百倍。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自卑,至少,在入校的一个多月里,我都没有勇气和同学们聊天。

我从小就生长在黄家村,这里的山岭和沟壑就是我的世界,飞鸟和树木是陪伴我成长的伙伴。我们这里的人都很穷,大家谁也不会笑话谁,我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攀比过,也从来没有自卑过,我觉得我一直很开心。但那年刚到咱们学校后,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心里很难受也很失落,我甚至觉得我不应该离开家乡,我就是大山里的孩子,就应该永远生活在大山里。

可是我不能再回黄家村了,我是在村民们羡慕的目光里,在他们为我燃放的一声声“平安炮”的鞭炮声中离开村子的,他们都说我是飞出山沟沟的金凤凰,我哪里是什么凤凰啊?我宁愿做一只无名无姓的小鸟……

雷老师,在后来的中专生活中,是您对我的教导和关心让我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对未来充满向往。

您可能都想不起您为我做过什么?但是,您对每一位同学都一视同仁,您的关爱是那样的公平,您每次都告诫我们,青年学生应当志从高远,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您还说英雄不问出处……

老师,您从来都没有因为我是落后山区的学生而轻视我,正因为此,在后来的学习生活中,我才一天天振作了起来,才加入了广播站。

四年了,一直想对您说一声谢谢,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开过口。今天,我们就要永别了,雷老师,请让我把这句话说出来吧:“谢谢您,敬爱的雷老师!”

寒假假期里,我们家附近的山坡着火了,火都烧到了村里的松柏林,我们村里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因为进林拣松籽被困在火里了,当时,隔着火我看到他们爷孙俩无助地抱头痛哭,我最终还是冲进了林子,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么勇敢。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就是黄家村人的缘故吧!我们村很穷,但村里的乡亲们都很好,很朴实也很真诚。

我在村里生活了16年,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离开黄家村时,村民们聚集在我家院子陪我吃“起脚饭”,给我放“平安炮”的情形……我们村里的老人和小孩被困在火里,而我当时就冲在最前方,就我离他们最近,我怎么能不救他们呢?

你们都不知道,当你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小两个人,隔着火凄惨而绝望的求救时,除了救人,你什么都不会多想,要是那一刻我不冲过火墙,再晚一会就冲不进去了。眼看着两个生命要在我面前被活活烧死,我想,不论是谁,都会冲进去救他们的,要不然会后悔一辈子,也会埋怨自己一辈子。

雷老师,您不是给我们说过吗?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生命,只有生命之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光芒,一个人来到世界上,要么就永远失色,要么就放出那哪一秒钟的光芒……

但是,我没想到我被烧伤了脸,我成了村里的英雄。

可是老师您知道吗?我不想当什么英雄,我只想跟以前一样生活,只想跟以前一样憧憬未来……老师,我后悔但也不后悔,我后悔当时没有躲开那根带火的树枝,但我不后悔冲进林子里去救人,他们都是我们村里的人,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命?

我不能接受现在被毁容的自己,也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我这张令人恶心和讨厌的脸。老师,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在我的人生中,工校四年我很幸福,见了世面,也领略了青春之美,我不想伤心地走,我会带着对校园生活的美好追忆,微笑着去那个遥远的天堂。

雷老师,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一时半会也说不完。我们就此作别。我祝您一切都顺利!不管我在哪个世界,我都会为您这样的好老师致敬!

您的学生:黄蓉

1995年3月9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的忌日不在自杀之日

信纸在雷一鸣颤抖的手里晃动着,如跳跃着的微弱的生命。他看完信后,默默地走出房间,明媚的阳光洒在没有围墙的院落里,人们都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黄蓉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一缕烟雾从被踹烂的双扇门里吐了出来,紧接着是烟头上的红亮的火星,黄守仁叨着烟走出了房间。他手里拿着另一封信走到学生会主席孙文浩跟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伸手把信递给他:“你的!”

孙文浩惊讶地站起来双手接过信,正要拆开,才发现信封上写着“乐迪(收)”几个字。他走到乐迪跟前将信封夹在指缝里,在他耷拉着的脑袋前左右晃了晃说:“你的!”

乐迪接过信表情异常惊讶,他微微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看了看各位老师,然后,迫不及待地将信封拆开,里面鼓鼓囊囊叠着一个纸鹤

迪仔:

你相信“自古代红颜多薄命”,还是相信“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的两封来信我都收到了,我看了不下一万遍,高兴了不下一万遍,也难过了不下一万遍。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让我最牵挂,这个人必定是你;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事让我最幸福,这件事必定是我们的爱情誓约。

复印店里的初遇,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那时,慌里慌张毛毛糙糙的你,是那样的阳光、率直和真性情。怎么能忘记,我们一起备战知识竞赛时的点点滴滴?又怎么能忘记,在我失利之后,你对我的安慰和鼓励?

梧桐树下你说给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还有,你熬夜帮我完成的那篇广播稿,是唯一深爱我的人,才能做到的……

对了,那篇广播稿播诵了吗?开学前几天,我把你写的后半部分跟我写的前半部分,誊抄在一起寄给芮浩浩了。

迪仔,我们原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知道吗?我曾千万次幻想过我穿上婚纱,携着你的手,一起走上红地毯的那一刻,那天,你肯定跟王子一般的英俊潇洒,肯定还会对我说“我爱你”三个字。

那个夜晚在子栎镇的梧桐树下,你说你要永远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分配到哪里,你也要求着老师把你分配到哪里,你说你这一生永远都要跟我在一起……当时,我的心彻底融化了,我高兴极了,我知道从那一刻起,你就成了我,我也就成了你,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其实,我也有一句话是要告诉你的:不管你分配到哪里,我也要求着老师把我分配到哪里。哪怕天塌地陷,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分离。

我一直坚信,我们的爱情是冥冥之中上苍注定的,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真挚的爱情,不掺任何杂质,是晶莹剔透的。你在来信中说了思念我的种种感受,我很高兴也很难过,我高兴你真的这么爱我,难过我让你这么痛苦。

乐迪,你的信我没有回复,现在,就让我悄悄地告诉你:在工校四年里,我们在圣洁的象牙塔里相遇、相知、相爱,你就是我的王子,校园就是我们的伊甸园。

在人生如夏花般绚丽的季节里,我每天都会因为和你在一起而掉下幸福的眼泪,我想,在我们各自的前世里,我们一定已经苦苦等待了彼此500年,这一回,是佛祖让我们相聚。

迪仔,我们在人间相聚的时间已经到期了,上天又要把我们分开。我想,肯定是有人妒忌我们,上天也垂涎我们,他们要拆散我们,要把我的容颜毁掉。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知道我被烧伤后有多么痛苦吗?刚烧伤那段时间,我脸上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痛又不能流泪,一流泪又怕伤口感染,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后来我挺了过来,但我天天都不敢照镜子,我把房子里那面从小就喜欢照的穿衣镜,给反了过来。那段时间我天天都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你我曾经互诉衷肠的绵绵情话,但很快,我就清醒过来了,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

接下来,我接连收到了你的来信,句句是情,字字是泪,你的样子和我们的往事时时会浮现在眼前。

迪仔,我知道你盼不到我的回信,心里一定很着急,你在信里也说,每节课下课后,你都会悄悄地走到我们教室门口,悄悄地看着我的桌子,当你看到我的桌子空荡荡时,你的心里也就空落落的,你的整个世界都被我带走了……

可是,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一遍一遍地流着泪看着你的信,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容颜已毁的我,内心在流血啊!面朝大山,想着你,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我的心都被你的真诚和炽热给撕裂了,烤糊了,血淋淋的。

我不想再在这种彷徨、痛苦、煎熬、自卑的泥潭里挣扎了,我浑身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我会一点点被这样的泥潭吞噬。上天正召我回去,她妒嫉我和你在一起,她见不得我们的幸福与甜蜜。

迪仔,现在我对未来的一切幻想都已灰飞烟灭了,我的任何奢求都是那样的幼稚和荒诞。昨晚我又想了一夜,刚才我做出了自杀的决定。

这会山里死一般沉寂,我又看着你的来信,这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你的信了,我的心里翻江倒海,痛苦与幸福,折磨与煎熬,就像决堤的大海,冲刷着我的内心,我觉得我要奔溃了……

迪仔,我不值得你的思念和牵挂,我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新娘,但我会祝福你有一个比我更好的新娘。

如果你一时半会忘不了我,那么我告诉你,我的忌日不在自杀之日,那是别人算出来的日子,你要想我的话,就在11月9日傍晚,默默地在心里跟我说句话,我一定能听到。

还记得吧,那一天我们相约在子栎镇的梧桐树下,那一天,我成了你,你也成了我,我们约定了我们的未来。

迪仔,来生我们再约,蓉儿永远永远为你而等待,不管天荒地老,不论沧海桑田。

请记住蓉儿的样子,你的蓉儿比你更爱你!接下来的路,蓉儿不能陪你了,迪仔,珍重!

蓉儿

1995年3月7日深夜

第一百二十九章 乐迪想留下来

“呜呜……”读完信后乐迪泪如雨下。他也再控制不住自己,拿着厚厚的一沓信冲着山间的小路疯了似的跑了出去,他对着山坡嚎啕大哭。“蓉儿,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大山回音,鸟儿惊飞。

阵阵山风裹挟着他的哭喊声,朝黄成义家的院落里吹来。

“怎么回事?去看看!”方昌平着急地说。

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和四年级组长江河赶紧起身,冲着乐迪追了上去。学生会主席孙文浩赶紧拍拍张琰的肩膀说:“走,我们也去看看……”

黄守仁又点了一支烟,朝后山的路口走去,他静静地张望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在没有主人的院子里,县委办领导和学校老师交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时间在每个人难以平静的状态中一点点过去。许久,才从后山的路上传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三组组长黄长胜载着村主任黄光申和黄成义回来了,一到院子大家赶紧问怎么样?

“德志看了伤口说没啥大碍,只是割破了皮层没伤到动脉。黄蓉这会也清醒着呢,不过,孩子这么一闹就更没脸见老师了,这会正在德志家休息呢,她妈陪着。”黄光申说,“我们山里人性子倔,想问题爱钻牛角尖,黄蓉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漂亮闺女,她的脸受了伤,你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谁不爱美?我估摸着她心里难受得很。”

黄成义哭丧着脸,嘴唇干裂,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方校长和老师们跟前,嘴唇明显地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嘴唇抽动时,厚厚的鼻翼微微张了张。他双膝一曲似乎又要下跪,但又觉得不妥,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杵在那里,又如一个木桩,有点傻头傻脑。突然,他像是顿悟了什么,赶紧上前,冲着大家鞠了一躬。

“快!快别这样……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方昌平赶紧扶着他说,“你也别太伤心,毕竟这事对黄蓉刺激太大了。”

王守仁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独自蹲在屋檐下抽着眼,一盒烟抽完后,把烟盒一揉又掏出一盒。

方昌平转身跟县委办的工作人员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

经过一番劝说和安慰,兀满才和江河回到了院子。紧接着,乐迪、孙文浩、张琰走了过来。乐迪的情绪不再那么激动,哭过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出来。大家又各回各位。

见乐迪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孙文浩便悄悄地走到兀满才和江河跟前,礼貌地说:“兀老师,江老师,我想汇报一点事……”然后他们就转身移步。

“乐迪是什么情况?”兀满才问。

“老师,这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我也有点惊讶,但毕竟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再说,大家,大家在一起相处四年了……”孙文浩颇有顾忌地看着两位老师,说到这里就有点吞吞吐吐。

“有啥话就直接说。”江河说。

孙文浩看了看两位老师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然后,就把他和乐迪商量的结果告诉了老师。

“老师,黄蓉和乐迪是好同学,好朋友,他们情……”孙浩文本想说“情投意合”,但这个词一到嘴边就打住了,赶紧改口说,“他们志同道合,在学校无论是学习还是社团工作,他们都相互帮助,互相促进。我刚才才知道,他们俩已要好上了,而且,都,都……”

“都什么?”江河问。

“都私定终生,都要谈婚论嫁了……”孙文浩怯怯地说。

“什么?在校学生一律不准谈恋爱,这是咱们学校《学生守则》里多年的规定,作为学生会主席难道你不知道吗?”江河又补充说,“噢,不,不,乐迪不知道吗?黄蓉不知道吗?”

“我……这……”孙文浩支支吾吾。

“文浩,你说下去,然后呢?乐迪有什么想法?”兀满才问。

孙文浩看了看江河又看了看兀满才说:“乐迪是咱们年级也咱们学校表现非常突出的同学,刚才,他非常真诚地给我说了他的想法,我听了以后也很感动。”

“什么想法?”兀满才问。

“乐迪说,他在咱们学校认识了黄蓉……哎!就是他们好上以后,他们都希望能被分配在一个单位,眼看就要毕业了,可黄蓉出了这事……我也不知道黄蓉在信里给乐迪说了些什么,反正,乐迪刚才情绪失控就是因为这封信……”孙文浩绕着圈子说。

“直接说!乐迪现在是怎么想的?”兀满才说,“别在这里绕来绕去,云山雾海的。”

“乐迪想留下来……”孙文浩说。

孙文浩还没说完,江河就暴跳如雷:“这是什么意思?成何体统!没毕业前他就还是个学生,哪怕在学校只剩下最后一天,那也个学生!他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兀满才看了江河一眼说:“江老师,你先别急,让文浩说完。”

孙文浩接着说:“乐迪想留下来开导开导黄蓉,然后劝她一起回学校。”

“哦”江河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这个傻学生要辍学,要留在大山里呢……现在的年轻人可是什么想法都有,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啊。”

“噢,对了,我还忘了说,乐迪说他只是晚回去两三天。他有信心能说服黄蓉回学校。”孙文浩赶紧补充道。

兀满才沉思着。

过了一会他对孙文浩说:“好吧,我知道了。我们再考虑考虑。”说完就回到了院子。

乐迪的心怦怦地跳着,他一脸羞愧地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们几个人移步说话,又看着两位老师回到院子而孙文浩依旧站在原地。

阵风吹来,乐迪蓬松的头发微微扬起,他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他仿佛进入了幻境,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

他的思绪漫天飞舞,在群山的怀抱里,这里就是美丽的伊甸园,空气馥郁清香,与世隔绝不为外人所知,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的黄蓉,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山花烂漫的山间漫步,随风飘起的裙裾和她天真烂漫的笑靥,顷刻间把他融化,他愿意变成她脚下一枝从尘埃里长出来的小草,陪伴着她,在她经过的地方冲着她点点头。

第一百三十章 留在山里

兀满才把乐迪通过孙浩文转达给他的想法,立即向方昌平汇报。

方昌平认真地听着其中的一字一句,完后居然当着大家的面当场表态:“这个想法不错!同学们在一起就是要讲情谊,做人就是要有情有义!男同学和女同学在一起交往,就是要有崇高圣洁的理想,志同道合何尝不是件好事?”

“好!我支持!”方昌平说。

现场的人们都把目光移到了方昌平的身上。乐迪想留下来陪伴和开导黄蓉的想法成了公开的秘密了,黄守仁把目光移向乐迪,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大脸盘上,流露着赞许和期待的表情。

方昌平说:“同学们还很年轻,难得有这么纯粹的想法,在她最痛苦、最无助甚至都有了生死之念时,同学能主动挺身与她共同战胜困难,这种勇气和精神难能可贵啊!社会上到处都是尔虞我诈,难寻这样的真诚和纯真啊。”

“我们学校的同学就是要敢于担当,在紧要的关口要敢于挺身而出,敢于直抒胸臆,这是一种情怀。现在,这种情怀还仅仅表现在同学们之间,我想信,只要他们从现在起就有了这样的品质,形成了这样的人格,将来,他们对中国兵器,对中国国防不也就有了担当,有了家国情怀?”方昌平说。

方昌平顿了顿,看了看县委办的领导,又看了看随行的老师,然后转身对随行的老师们说:“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德才兼备只是外在表现,归根结底是要让我们国家一代一代的接班人都有家国情怀,都有民族情怀。情怀教育才是超过知识教育和技能教育的一种更高层次的教育。”

陆桥县县委办领导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顿时,全场所有人都鼓起了掌。村支书黄守仁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乎觉得掌声来得有些突然,见大家都鼓起了掌,就急忙把烟叨在嘴里跟着鼓掌。不料,他竟被烟给呛着了,一连咳嗽了好几声,从鼻孔到脖子憋满了气,脸涨得通过红。

这时,三组村民黄达贵急急地跑了过来,眼含泪花,一脸沮丧,他双手抓住黄成义的胳膊急切地问:“成义,成义,咋了?黄蓉咋了么?都怪我,要不是我爸和儿子去林子里拣拾松籽,黄蓉咋会遇到这事?她怎么会……我刚听人说她割腕了,现在咋样了么?到底咋样了么?”

“没,没事了……只是伤到了一点皮。”黄成义说。

黄达贵这才松开的手,像是吃下了定心丸。但深深的愧疚却已深深地刻进了他脸上的皱褶里,抹之不去。

“这段时我们全家人都很自责……成义,咱给娃看病,花多少钱都得把蓉儿脸上的伤给治好,花多少钱都行,我去借!我这辈子还不起,就让涛涛长大了还,黄蓉是可我们全家的恩人啊!”黄达贵说着眼里的泪花就掉了下来。

黄守仁被呛得一连咳嗽几声后,见赶来的人是村民黄达贵,二话没说,就用一双老鹰一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我正在托一个远方亲戚给蓉儿打听,看哪里的医院技术好,咱给蓉儿治病。就算跑遍全中国,也要治病。给娃看不好脸,我的心天天都在煎熬着,就跟架在火上烧一样难受。我都没脸见蓉儿,没脸见你们两口,没脸见黄家村的人啊。从黄蓉被烧伤后,我一直是把脸装进裤裆活人哩,我对不起咱闺女啊……呜呜……”黄达贵话没说话就哭了起来。

黄守仁将燃尽的烟头吐到地上,朝他们走来。

“达贵,你说得对。黄蓉是你家的恩人,就算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你也得把黄蓉的病治好。我可告诉你,咱村老小几百口人可都在盯着你呢……黄家村自古以来就是个仁义村,你可不能给村里抹黑。”黄守仁说,“就算你将来死了,你儿子涛涛还要在黄家村活人哩,你儿子的儿子也要在黄家村活人哩,你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也要在黄家村活人哩……”。

方昌平同意乐迪晚一两天回校,还专门把他叫到身边,叮咛了一些安全问题,让他耐心地劝劝黄蓉,并代为转达学校对黄蓉扑火救人一事的赞赏,学校将从各个方向给予她最大限度的照顾,希望他们尽快返校。

“小伙子,等会黄蓉心里平静一点了,我让光申带你去咱村村医德志家看黄蓉。这两天就委屈你了,你就住在我家里吧。”黄守仁拍着乐迪的肩膀连声说,“好样的!好样的!做人就应该有担当,有责任,当然也要有胆识,心里咋想的就咋说,就咋做。好!像我们黄家村的人!”

也不知道大家听了最后一句话有没有反应,但这句话听得乐迪脸都红了。

乐迪和村干部一起把大家送到山下后,彼此挥手道别。

张琰久久地看着辅导员乐迪,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只是抽动了几下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老师和县委办及乡政府的人都离开了,山村里剩下的也只有黄家村的人了。汽车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又一次扬起尘土,渐渐消失在一座座崇山峻岭当中,轰隆隆的声响一点一点被大山稀释,世界又一次安静了。

乐迪出生在鱼米之乡的一个地级市,他从来都不曾想像过世界要是真正安静起来时会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鸦雀无声是一种静,门前冷落也是一种静,但他从来不知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也是一种静,一种让人心里悸动,有所牵挂,却无声无语,空落落的静。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种静会和时间的凝固联系起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种静会跟空气的凝固联系起来,更不会把这种静跟海枯石烂,沧海桑田联系在一起……

在陪伴黄蓉的两天时间里,在这个安静得彼此都能听到心跳的深山里,乐迪忽然之间感悟到了什么是天大地大,什么是人生的真谛与永恒。

也弄不清究竟是潜意识里的存在,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在两天的陪伴中,乐迪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厚重沉深的大山,爱上了黄蓉出生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合计“研究会”

新学期开始后,94级学生对学校的环境都已经很熟悉了,教室、食堂、寝室已不再是同学们“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寒假回家和返校的经历,让每个远路上的同学对“老乡会”这个组织有了深刻地认识,大家似乎更加理解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老乡见了老乡面,两眼泪汪汪”这些俗语的意思了。

张琰曾这样想过:是不是一个人知道的俗语越多,就越接近大人了呢?

住在327寝室的夏轩收拾好他的行头,甩甩齐眉的长头,坐在床边照着镜子。他突然想起了假期里母亲脸上写满担忧的表情,心头不由得有那么一丝丝悸动。

夏轩是兵工企业的子弟,但他从来都不喜欢工厂也不喜欢造什么兵器,从小在家里父母一说起厂里的事,他就不愿意听,嘴里嘟囔着成天跟铁疙瘩打交道,有啥意思?居然还说得津津有味?

这时父亲夏社波会第一个反驳,质疑他跟铁疙瘩打交道怎么啦?咱们国家要是没有这些铁疙瘩,那外国的铁疙瘩不就飞到咱们的国土上来了?作为一个男孩,成天就知道追明星,知道唱歌,哪里像个兵工子弟?要不是因为我们和铁疙瘩打交道,你还吃啥喝啥?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每次听到这里时,夏轩就不耐烦地回到自己的房子,“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工业强国!没有强大的工业,你那些港台歌星也不会成天悠闲地唱什么歌……”夏轩每次关门后,父亲夏社波还都会冲着他的房门再补充这么一句。

夏轩的父母都在吉塬省特阳市机械厂工作,父亲是厂技改处处长,母亲汪丽是厂工会的普通干部。这两年来,厂里的光景大不如以前,父亲特别焦虑。母亲说,现在厂里的效益一天天走下坡路,厂里还专门成立了由厂长担任组长的“军转民”领导小组,正在进行整体生产方向的调整,要把大量的军品生产线停产,逐渐转向民品生产。

今年春节,夏轩从餐桌上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变化,但父母流露出来的担忧和焦虑,总会在不经意间弥漫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其实,这一年全厂干部职工的工资都没有足额发放,只发了85%。

“轩轩,你还有将近四年才毕业,我们最担心的就是等你毕业时,厂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你小时候为什么各方面条件都要比其他同学优越?就是因为咱们机械厂那时日子非常红火,工资也是周围这些企业里最高的,哪个厂的人不羡慕咱们厂?”夏轩的妈妈汪丽说。

她说,“可这几年厂里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现在不打仗,世界都是在搞和平和发展。和平与发展是好事,老百姓也都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是国家长期没有对军火的需求,厂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妈妈还对他说,“厂里的设备多少年都没更新了,工人也懒,喜欢磨洋工,你爸负责的就是对生产线的技术改造,但他没想到这差事原来不好办,厂里没有钱投资,也还没搞清楚究竟想生产啥,啥能卖,头疼着呢。要是到你毕业时,咱们厂还搞不好,可咋办呀?”

回想着妈妈说过的话,镜子里的夏轩脸上不由得浮了上一丝淡淡的忧伤。他甩了甩长发冲着镜子吹了口气,然后将耳机插进耳朵里,背着吉他哼着小曲走出了寝室,到校乐队弹琴去了,只有弹琴才是最快乐的事。

音乐是个很奇妙的艺术,每一个旋律都是心灵和情绪的投射。他一直不明白,爸爸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懂音律?为什么一见他弹琴就那么烦躁?

自从上学期大家在329寝室聊天时,赵波涛提出了申请成立“铁血研究”的想法后,大家并没有把这事当作耳旁风。这两天,赵波涛和钱磊还有他们老乡会里的老乡们一起张罗起此事。发起人赵波涛被大家推选对“铁血研究会”筹备组组长,钱磊为副组长。这天他们收集了许多资料,可是,却不知道该找哪个组织去申请。

赵波涛和钱磊一合计,这天下午放学后,他俩来到机66班找辅导员乐迪,他们怎么能知道,乐迪留在了陆桥县槐花岭乡黄家村?留在了黄蓉身边?

“我听说咱们辅导员几天都没在学校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赵波涛嘟囔着回到他们328寝室。

“毕业班就是自由,想上课就上,不想让了就逃课。”钱磊拿起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照着脸上恼人的小痘痘,不时用指甲把成熟的痘痘掐破。他漫不经心地说。

“学校还是把咱们新生管得严,还好,再过几个月95级的同学们就到了,那时咱们也就不再是新生,不再引人注目了。”赵波涛说,“其实,咱们不用找学校,直接成立也行,反正这是一个兴趣组织……”

“不行!不行!”钱磊放下镜子连连摆摆手说,“如果不在学校找一个主管部门,咱们这个研究会就是非法的,就没人管也没人问,也没有办公和活动的地方。这样,就不算是学校的组织,不就跟‘老乡会’一样了吗?”

“还是学校把咱们新生管得严了。”赵波涛说。

“这和学校管得严有什么关系?以前没人搞过这样的组织,是我们不知道程序而已。”钱磊说,“好事多磨,别急,等咱们下次找到辅导员再说吧。现在咱得先把章程拟出来,先要弄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研究会?”

“为什么?为了效忠国防,为了中国兵器……”赵波涛说。

“太大了,这个帽子太大了……”钱磊刚才掐掉的小痘痘开始往外渗血,原来就有些发青的脸,这会又增添了血色,他又掏出小镜子,一边用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沾着脸上的血,一边冲着赵波涛说。

夏轩背着吉他路过328寝室门口时,见赵波涛和钱磊正在讨论问题,就走进去凑热闹。经过一个假期的休整和补给,他早已一扫春节前的窘迫,又回归到了以前的从容和淡定的状态。

只要天不塌下来,对他而言就没有什么大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封写不下去的信

这时田庆文回到寝室,听见对门寝室里的这两个军事迷又说起了国防啊,兵器啊之类的话,自己闲的没事就赶过来凑热闹。

“那我们怎么说?”赵波涛问。

“这个……我们再想想,反正我觉得成立‘研究会’的初衷,还是得跟学习联系到一起,咱们毕竟是学生,又不是工作人员和兵器制造专家,一切都不能脱离学习。”钱磊说完就抬头看看天花板,思索着。

“这还不简单?”田庆文撇撇嘴说,“你们就说是为了更好地把课内学习和第二课堂结合起来,丰富校园文化生活,深入了解中国国防知识……为了开阔视野……”

“好,把第一课堂和第二课堂结合起来……好!”钱磊高兴地向田庆文竖起了大拇指,“这个理由充分。”

“我觉得你们还得再加一条……”田庆文想了想说,“为了体现当代工校青年的报国之志……我也没想好,大概就这个意思,反正,要说出青年学生的理想,不,是鸿鹄之志!这样的话老师一听,觉得你们是有理想的青年,一高兴没准还会给你们把这个‘铁血研究会’给批准了。”

“哎呀!不简单啊!还是你的脑子里线圈多!”赵波涛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咱们的副校长方昌平最喜欢说‘当代工校青年’、‘报效中国国防’、‘价值观’、‘理想’、‘使命’等这些词。好,庆文说得真好,我们这几天就把资料准备好。钱磊,下个月我们先开始起草《铁血研究会章程》,怎么样?”

“可以,可以。我们都抓紧时间,等辅导员回来后再向他说一下,几步路同时走,争取能尽快把这个研究会成立起来。”钱磊扔掉沾满血渍的卫生纸,拍着赵波涛的肩膀说,“到时你就是咱们研究会的第一位会长了。”

“不是第一任,是首任!洛明工业学校铁血研究会首任会长……哎呀,你们从现在起就应该开个筹备会,把每件重要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一届传一届,等多年以后我们再重回母校时,应该还能查到你们的名字,这些就是珍贵的档案。”田庆文激动地说,“想想都觉得这事有意义!诶,你们还要不要人?干脆把我也吸纳进去吧。”

赵波涛看看钱磊,钱磊看看赵波涛,他们都不说话。田庆文看看赵波涛,又看看钱磊,他也没说话。

夏轩一句话也没说,他听了一会儿,觉得他们挺无聊的,就算是成立一个“铁血研究会”又能怎么样?能穿上军装,能上前线打仗吗?看到他们几个一时大眼瞪小眼,他蹙蹙眉二话不说就离开327寝室,朝着校乐队走去了。

夏轩一进校乐队的门,芮浩浩忧伤凄凉的吉他声就钻进了耳朵,他依窗而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依旧扯着嗓子,表情痛苦地唱着新加坡电视剧《勇者无惧》的片头曲: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想说忘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只有矗立在风中/想你……

随着指尖弹下去的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芮浩浩才敛起投入的表情,微微睁开眼睛,饱含着泪水。

毕业的脚步一天天临近,毕业生的情感似乎也越来越充沛,在一声声的广播词里,在一篇篇的散文和诗歌里,在一首首忧伤的歌曲里,或多或少总能让人感受到别离的伤感。

夏轩原来高高兴兴的心情,也被芮浩浩的声嘶竭力的歌声感染了,正如夏轩理解的那样,音乐最能挑动人的神经,他默默地坐下,调试起自己的吉他。

芮浩浩看了夏轩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他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对折着的信封,这是黄蓉在开学前从老家寄给他的信,里面装着开学第一天要播诵的广播稿。

芮浩浩把上面的寄信地抄在新信封上,然后摊开一沓信纸。

夏轩把吉他调试了一下,断断续续弹了几个调子后,见芮浩浩不大对劲,就赶紧把吉他收起来悄悄离开了。

校乐队里只剩下芮浩浩一个人了,他转身看看窗外,又把目光移到了信纸上。他拿起笔写下了一些字

蓉儿:

要不是见到孙文浩,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你正遭受着这么大的痛苦,你每蹙一蹙眉,我的心就会拧那么一拧,你的眼角每浮上一丝忧伤,我的天空就会淅淅沥沥下起雨。

毕业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四年前我们是快乐无畏的少男少女,在工校的校园里不期而遇,那时,我们是那样的无忧无虑,是那样的纯真坦诚。而几个月后,我们就要从熟悉的校园各奔东西,到祖国各地的单位去上班了,这时,我们不再年少也不再单纯,反倒平添了几份多愁善感。

人生的聚聚散散原来是这样的惨情,我们就像匆匆过客,在聚聚散散的哭哭笑笑里就这么一天天长大,真得很怀念曾经跟你在广播站一起做节目的时光,真的很想让你赶紧好起来。

孙文浩给我讲起了他们去你家里的事,我心里很复杂也很难过,我不心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如他?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我们只能永远以同学相处了,那么,就让我们做最好的同学吧。黄蓉同学,你谈笑时的容貌和神态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不管你现在的容颜怎样,也不管我们将来身在何处,你永远是最美的女孩。

我希望你幸福快乐。

……

窗外,万物复苏,春天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校园里每一天都发生着变化,破土而出的小草羞羞答答地探着小脑袋东张西望,常青树上一层层的树枝上抽发出了嫩嫩的叶芽儿,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芮浩浩写着写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拿起写了一半的信看了看,把信纸撕下来揉成纸团,丢在一边。

他又一次提起笔,开始写

黄蓉:

你好!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

他的思绪越来越乱,写了几行字后看了看,又撕下来揉成纸团。

在一个人的校乐队办公室里芮浩浩心乱如麻,他仰面看着白森森的屋顶,做了个深呼吸,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笔尖对着信纸久久没有落笔,几分钟后,才在信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黄蓉同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这注定是一份让他内心揪扯不休的信,每写一个字,芮浩浩的神经都会抽搐一下,乐迪留在黄家村的举动让他异常惊讶,在这个时刻,他出现在她面前这令他怎么能不心生嫉妒?

四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跟黄蓉在一起做了几年的节目,她居然对乐迪产生了好感,他又想了三年级时黄蓉在雪中说给他的话:“既然我们是这么好的搭档,那我们都好好珍惜它。童话之所以美丽,就是因为它归根结底还是童话。我一直很佩服你们男生的魄力,我想,你也应该是有这种魄力的人,保存过去的回忆也是需要魄力的,冲动是魔鬼……”

信又一次被揉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黄昏里的身影

副校长方昌平一行离开黄家村两天后的一个黄昏,天边就要消失的余晖返照在子栎镇古朴深沉的街道上,给树木和建筑物镶嵌上了柔美而神秘的金边。马路中间苍劲的柏树和路边苏联人援建时栽下的梧桐树遥相呼应,在轻风中微微点头示意。

树下,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被余晖拉得又细又长。最后一抹光亮在天边默默地移动着,两个影子也在镇子里默默地移动着。

天边那抹光亮急促地变幻着各种形状和姿态,颜色也跟着在变,先是淡红色,紧接着就成了金黄色,淡黄色,灰色,青灰色,而此刻,那一道青灰色正一点点地被黑灰色、浅黑色取代。

突然重重的黑色袭来,一下子将最后的微光吞噬掉了,沉沉的暮色从天际垂到了地面,那两个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暮色当中。

洛明工业学校宏伟大气的校门前,几盏在杆子上高高竖起的强光射灯,将一道道光亮洒在水泥地上,俩个身影就要进入光亮区域时,后边的影子突然停下了,迟疑不前,前面的影子也赶紧停下,朝后边的影子靠近。

这两个被投射到地面的影子,跟皮影一样时而比划着时而点头或摇头。几分钟后,前面的剪影伸出胳膊轻轻拉了一下后面的剪影,最后,两个影子一踏进光亮区,影子也便随即瞬间消失,立刻变成了两个人:前面的是乐迪,后面的是黄蓉。

学校里的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校门口空空荡荡,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不去留意门口的保安,直直地大步朝校园走去,头也不回。

“诶!这是不是咱们的学生?”身材微胖的保安纳闷地问。

另一个保安从值班室走出来,又瘦又高。他说:“前面那个男生像是哪个班的辅导员,后面的那个……好像是个女生,她戴着口罩我没看清。”

“这女生也太娇气了,现在这季节还戴口罩?噢,就算戴口罩是为了防花粉过敏,那也用不着戴帽子呀?”身材微胖的保安说。

“时髦!什么是时髦你懂吗?”又高又瘦的保安撇撇嘴说,“现在的港台明星出门时不也是这打扮?有的是戴帽子,有的还要在头上包一块头巾布呢!”

晚自习课上,张琰翻看着本子上“陆桥之行”的一段段记录,往事一点点浮现在眼前。在整个学校里,只有他在无意间知道乐迪和黄蓉在子栎镇梧桐村下私定终身的秘密,自己毕竟已经长大了,那一句句朴实而真挚的爱情誓约,是学哥学妹诠释出来的美丽的爱情,象牙塔真是一个神圣而圣洁的地方!

张琰怎么也没想到,在黄家村乐迪居然会把他们“互生好感”这么大的秘密告诉孙文浩,并以此让老师批准他留下?

从黄家村一回到学校,党办任季春媚就让他抓紧时间,写一篇黄蓉勇扑大火救人的事迹材料。而在回来的路上,方校长还专门对材料提出了要求,他说黄蓉事迹的材料一定要详实,一定要全面,一定要有深度,一定要能体现出当代青年学生的精神风貌。

“对,对!你就按方校长的批示办,一定要写出水平,你的这个材料不光咱们学校要用,方校长还要给兵器工业总公司上报呢。”张琰清楚地记得方昌平刚刚说完对材料的要求,季春媚就接着说,“这篇文章必须得安‘四个一定’来统领,要抓紧时间写,必要的时候要加班加点写,也可以专门停两节课来写。你是哪个班的?你们班主任是谁?党办给他打招呼,停两节课,腾出点时间来写。”

“那倒没这个必要,中专学校的课余时间还是挺多的嘛。这位同学,你不用请假停课写,你把每天的业余时间全都利用上,写文章嘛,你要是没有思路没有想好结构,就是请一个星期的假也没用。这两天你先好好构思一下,有什么问题就去问魏一涛。”方昌平说,“这事原来是安排让他去的,他既然病了,也好,趁机把你们新人锻炼一下,咱们是工科学校,文化方面也不能松懈。”

方昌平又对笑着对随行的老师们说:“我们上学时,那可是满校园的作家、诗人,文学和文化最能体现一个人的修养,那时不管是学工还是学文,每个学生的脸上都有着一种浓浓的书卷气。现在的学生普遍缺乏这种气质啊。”

学工办主任兀满才说:“是啊。我上大学时我们宿舍里有个同学,成天拿着名家的诗集在背,都有点走火入魔了。有一次他一出门,从树上掉下来了一片叶子,他就触生情,闭上眼睛背起了普希金的一句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返回学校的车里,大家顿时笑了起来。

“你还别说,那时校园诗人还真多,你知道后来别人是形容我们八十年代那批大学生的吗?”四年级年级组长江河问。

“这还用说?天之骄子!”兀满才说。

“不对,不对,我的问题是,后来人们是怎么形容我们那个年代‘校园诗人多’的?有个什么段子来着?”江河启发着问。

“是不是扔砖头的那个段子?”无52班主任雷一鸣问。

“对,对,就是那个,就是那个……”江河连声应到。

“隔着围墙朝大学里扔一砖头,被砸伤的肯定是诗人。”雷一鸣说。

“为什么?”季春媚问。

“校园诗人多呗!”雷一鸣说。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兀满才说,“不是这样的说的,好像是说‘隔着围墙朝大学里扔块砖,砸伤的十个学生里八个是诗人’。”

车里又是一阵欢笑。

这时方昌平发话了:“这什么段子吗?一听都没文化!什么扔砖头?什么砸人?一听,都是后来没文化的人杜撰的。”

张琰一页页翻看着本子上厚厚一沓潦草的记录,往事在眼前渐渐地蔓延开了,他的思绪正一点点舒展,他知道应该怎么写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把这项艰巨的工作完成好,他突然觉得手里的笔充满了力量,它可以记录和描写出黄蓉扑火救人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也能书写出这个时代里的校园英雄。

张琰的信心像雨后春笋一样不停地生发着,他不由得想起了春节时,在胡华贵老师家里吃饭时,恩师讲给他的话:我们国家正处于发展过程中,需要工业强国。尽管你是一个工科生,但是你也别忘了,文化也是一种力量……

第一百三十四章 传呼机

张琰对黄蓉事迹材料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一种想下笔的冲动在胸膛激荡。星期天一大早,他就带着笔记本去希望文学社写稿子了,这里安静,没人打扰,他想把这篇稿子一气呵成。

张琰一打开门,只见同级的会计50班社员常诗诺和另一位女生社员也在这里,他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在读。去年入校后,张琰在没有见到常诗诺之前,就已经通过她写的那篇广播稿,和她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了,后来,他们都被发展为新社员,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变得熟悉。

常诗诺她留着短发,一副细框红边眼镜衬托着她的书卷气。

他们几个打了招呼后就各做各的事了,张琰找了个角落赶紧铺开稿纸,开始写黄蓉扑火的英雄事迹材料。

约摸一半个小时后,两位同学相继离开了文学社。后来,也有几个社员同学出出进进,但张琰都熟视无睹,一直投入地写着稿子,就连中午饭也是带回文学社吃的。

这是张琰最充实的一天,他写了整整一天,稿子上用各种颜色的笔迹画得乱七八糟,加上去的小字密密麻麻,在这个世界上谁也看不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密码。

张琰看着自己几天来的努力,终于取得了初步战果,心里好不高兴。写完稿子后,他用羡慕、崇拜、欣慰的目光仔细地赞赏着一字一句。俨然成了鉴赏家。

直到晚饭前,张琰才把厚厚一沓稿纸收拢起来,他锁上文学社的门满足地朝公寓走去。一路上,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一个个饱胀的花蕾和叶芽都忍不住咧开了嘴,冲着他又是点头又是笑,张琰轻轻闭上眼睛,深深了吸了一口气,啊!那不仅仅是春天的味道,更是希望的味道!

329寝室的门半开着,张琰推开门,寝室里弥散着淡淡的烟味,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人的面部正对着窗外。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就本能地转了过来。

在窗户的逆光里那人脸上黑沉沉的,张琰根本没有分辨出他是谁。张琰稍微侧了侧身子,这才看见此人正是武军强的爸爸,而武军强这会正斜倚在门后面的下铺上,他手上的伤基本已经好,也不用再打什么难看的绷带。

一对身高分别1米8的大个子,让张琰不由得有些压力感。这个下铺原本是武军强的,他把赵利阳的上铺霸占后,这里便成了赵利阳的床铺。

“叔叔,你来啦!”张琰一边问候着一边朝自己的床铺前走去,他的床铺靠窗户就在桌子旁边。他刚一坐下,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块红绒布,里面鼓鼓囊囊包了个什么东西。

“噢。这个同学你好啊。”武军强爸爸说着就伸手去拿那块红绒布,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张琰好奇的目光顺着他那只大手看去,就在他收起红绒布时,张琰看见了红绒布里露出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武军强爸爸赶紧将红绒布和包裹着的金灿灿的东西收起来,塞进裤兜里。然后他冲着武军强说:“强强,咱们走。”

“这会是不是还有点早?要不,咱们等会再去。”武军强有点不太情愿地说,“我都不想去……”

“胡说啥呢?你不去怎么行?是你上学还是我上……”武军强爸爸觉得他说漏了什么话,就赶紧打住。他伸手抖了抖手腕看看表说,“不早了,我们总得先到吧……走!现在就走!”

武军强一直依倚在床上的被子上,这时他才起身然后跟爸爸准备一起出去。

“这个同学,那你先忙,我们要出去一下。”武军强爸爸冲着张琰说完这话后,两个高晃晃的身影就走出了寝室。

直到晚上9点多,武军强才回到了329寝室,这时他脸上挂着满了喜悦。爸爸的到来,让他收获了一部汉显传呼机。他把传呼机别在腰间,每过几分钟都会侧着身子,不由自主地看看上面的时间。在洛明工业学校里,毫无疑问,传呼机是一件高档设备,更何况,它不是普通的数学传呼机而是一部汉显传呼机。

在公寓的每个寝室里,晚上都是同学们聊天的最好时间,329寝室今天的话题自然是从传呼机聊起,先是每人都低着头,把武军强腰间的传呼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然后,所有的话题也都从这部传呼机开始了。当然,赵利阳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也没有摸传呼机的人,他对武军强的什么东西都嗤之以鼻。谁叫他把人家的床铺霸占了呢?

“军强,还是你牛!许多老师都没有这东西,你现在已进入现代化了。”田庆文说。

武军强自豪地呲牙一笑,那双深陷着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以后有事就call我……”

“这个怎么用啊?”缑立本说,“我还从来没有呼过别人呢。”

“你打传呼台的电话,就说请呼我的这个号,然后无论我在哪里,传呼机上都能收到你的信息,我找个电话回过去,我们就能联系上了。”武军强说。

“我要呼你,是不是得留下我的电话号码?”黄达智问。

“那当然了。你给台上留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就守在电话机跟前等,一收到信号,武军强腰里的传呼机就会‘嘀嘀嘀’地响起,然后他再找个电话就会给你回电话。”田庆文说着又问武军强,“我说得对不对?”

“对。就是这样的。你用过传呼机?”武军强问。

田庆文说:“我哪用过这玩意啊?我是听人说的。”

正在叠放着衣服的孝文转过身问:“军强,要是你的传呼机接到黄达智的呼叫信号,可是你正在上课,手头没有电话可怎么回?要是你不回电话,难道他就要一直等下去吗?那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武军强把传呼机取下,拿在手里又仔细地看着。他说:“手头没电话那我也没办法,呼叫我的人就只能一直等下去了。要是不想等,两个人都得拿一个大哥大,就跟电视里的香港黑社会老大一样。呵呵。”

“万一传呼台把信号没发过来怎么办?”吴平问。

“连呼三遍!你就给台上说让连呼三遍……这样就不会误事了,一定就能收得到。”武军强说,“对了,你还可以留言啊!有什么事情你就让传呼台给我留言。”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爸马上就要开矿炼金

“留言?怎么留言?”吴平纳闷地问。

“我是机主,你知道吗?”武军强说。

“机主?什么意思?”吴平还没明白过来。

“嗨!就是传呼机的主人呗!”田庆文说,“你稍微动动脑筋不就明白了?”

“你拨通传呼台后就说我给哪个号哪个号的机主留言,然后再说留言的内容。比如‘下午四点,吴先生在学校门口等你’这样的话,不管我在全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传呼机上就能收到这个内容的文字。”武军强说着摁了几下传呼上的软键说,传呼机随之发出嘀嘀嘀的声响。“瞧!这是气象台发来的每天的天气预报,还有呢……你们看,这是每天的股市开盘和收盘的大盘信息……”

“哇!真是太神奇了。什么大盘小盘开盘收盘的,我都听不懂了。”缑立本赶紧凑上来说。

大家再次把这个神奇的传呼机看了一遍。这时田庆文问:“军强,看来你爸也忒款了!居然送了你这么个好玩意,你家不会是发财了吧?”

武军强看了看田庆文,一只大手从他头顶掠过:“难怪人家把你叫田诸葛,看来还真没叫错。”

这下武军强收起了他的汉显传呼机,朝上层床铺爬去。他身强力壮,铁架子床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下铺赵利阳脸上的表情难看级了,他扶着夹在床头上随着床铺摇摇晃晃的台灯。

“庆文你还真说对了。春节前去我家里的那个土专家,前些日子又去我家了,这次他们走到了我家的旧矿跟前,仔细查看了旧矿,他坚持他的判断,说我们的旧矿里还有金子。再过两三个月我们就要重新开矿了。今天,我爸说他回去以后就召集人,准备大干一场,现在的问题是可靠的人不好找,一旦找到合适的人,我爸马上就要开矿炼金。”

“我的天啦!要挖金子了!你们太厉害了。真羡慕你们,我们家怎么就没金子了呢?”田庆文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里有金子,反正从我小的时候,我记得我们那里的人都开始挖金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搞土炼金。”武军强说。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在春暧花开的季节里,洛明工业学校的同学们也绽放着他们的青春之花,张琰越来越喜欢中专校园的生活。人生真地说不准,有时会在黑灯瞎火的漫漫长夜里苦苦挣扎,但咬咬牙齿顽强地坚持下来,也许,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越不过的岭,就能迎来阳光灿烂的大好景致。

往前推不到一年的时间,张琰和这所学校里的每一位同学一样,为了应对中考,每天大都只休息5个小时,持续的压力让很多同学,那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运动,而一脚踏进洛明工业学校的大门,他们的生活轨迹居然发生了180度大转折,起早摸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纠结煎熬的日子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每天早上,学校广播里悠扬的音乐会响起后,3000多名学生就去晨跑,一个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晨跑的队伍浩浩汤汤,蔚为壮观。

大家沿着通往子栎镇的马路一直跑到校外,学生会在那里设有考勤点。当广播里传出,下面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也正是大家返校的时候,这时,学校大大小小几个食堂里,品种繁多的早餐香味四溢……

“这是黄蓉的声音!”跑操回来后,张琰一下子从“下面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这句话里,听出了黄蓉的声音。上学期刚来学校时他每天都听广播,她的声音他很熟悉,在刚刚离开家乡的那段日子里,他总忍不住想家,会想起唐诚想起李国强,想起他们的后稷初中和初三(1)班的班主任胡华贵老师,听广播是他消磨这种思念之情最好的办法。

黄蓉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张琰速速吃完早饭,赶紧朝汽01班教室走去。黄蓉事迹的稿子他已经修改了三次,也誊抄了三次,可是这个稿子还是让魏一涛圈圈画画,弄得乱七八糟。他要赶在明天下午放学前把稿子交给魏国涛,无论是副校长方昌平还是党办主任季春媚似乎都也没有了耐心。他还记得昨晚晚自习课后,魏一涛还把专门他叫到文学社,把修改过的稿子交给他说:“领导都批评我了,甚至,问我推荐的那个新社员到底行不行?”

时间越来越紧,张琰并必须得争分夺秒,赶紧把修改过的稿子再誊抄一遍,他真希望胡华贵老师能在身边,如果他在这里,自己把稿子一写完就交给他让他把关,这样的话还能节约一些时间。

张琰一进教室就听到了阴阳怪气的话:“哎呦!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你居第一个到教室!”

张琰循声看去,只见孙娟正在擦着她的课桌。

“我怎么是第一个?难道你不是人啊?”张琰半开玩笑地说。

“诶,张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你是在骂我对不对?”孙娟说着就拿着抹布走上前来,用牛铃一样的眼睛瞪着他。

“没,没,谁还敢骂你呢?”张琰有点怯怯地说。

“那你说‘难道你不是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骂人是干什么?”孙娟不依不饶,说着“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

“你看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我说你不是人了吗?没有!对不对……”张琰显然是在狡辩,一双牛铃依旧瞪着他,她想看他还怎么自圆其说。

张琰知道自己这下招惹了母夜叉,看着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他脑子里在高速旋转,他在努力地想着如何把她应付一下。

“我说你不是人了吗?没有!对不对……”突然,张琰灵机一动说,“我是说你是神,是仙女,跟仙女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有智慧……”

孙娟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突然,她的笑嘎然而止。

“你骗人!句句都是假话。”她停了停,那双牛铃突然变得妩媚。“不过,你还是蛮聪明的,把死结还能解开。厉害!厉害!”说着她就抓起抹布,跟女侠一样抱手作揖。

张琰很庆幸自己化险为夷,然后就坐在桌子旁掏出被魏一涛划得花花绿绿的那厚厚一沓稿子,侧身弯腰去桌兜里拿笔和纸。

“这是什么?”孙娟真成了女侠,眼明手快,动作敏捷,她一把将稿子抢了过去,然后打开念了起来:“《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诶,张琰,黄蓉是谁啊?她扑火救人了吗?”

“拿过来!”张琰说着一把从孙娟手里把稿子抢了回来,他指着“见”字说,“还jian呢?这个字读‘xian’。”

“这是……是通假字?”孙娟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起了红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哈哈,还有你不知道的?”张琰先把她奚落了一下,然后故意卖起了关子,冲着她摇头晃脑地说,“‘时穷节乃见’这句话,是出自宋末政治家、文学家文天祥《正气歌》里的一句诗,指的是在危难的关头,一个人的节操才能显现出来。”

“哦,是这样啊!”孙娟脸上那点红色消失了。她懂就懂,不懂也不装懂,张琰的奚落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孙娟上前一步,拍着张琰的肩膀说:“看来,文学社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肚子里有墨水,以后还得向你好好学习学习。”

“男女授受不亲。”张琰一边躲闪一边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阅览室里

“谁和谁不亲啊?是‘不亲’啊还是‘亲’啊?”这时陆贝贝走进教室,一听到他们的话,就故意拿他们打起了趣儿。“你们还真有趣,一大早尽说些让人害臊的话……”

“贝贝,别胡说!”孙娟涨红了脸,赶紧冲着她摆摆手说,“咱们学校有个女生可厉害了,她勇敢地扑火而且救了一个人的命。”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啊?”陆贝贝一本正经地问。

“别胡说了!你都不知道是啥事,还给别人胡传。”张琰冲着孙娟说。

“这不是你写的稿子吗?你明明说这个女生扑火救人……”孙娟辩解道。

“是啊,我的标题是这样写的,但我给你说是救了一个人了吗?张琰撇撇嘴说。

“你这不是废话吗?不是救了一个人,难道是救了半个人不成?”孙娟有点不服气。

“莫非是求救了两个、三个……?”陆贝贝揣摩着问。

张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冲着两位女生说:“拜托!你们都别打扰我了,我这两天得把稿子誊抄完。欲请详情,且听下回分解……下回分解……”说完,他就拿起笔开始誊抄了。

孙娟和陆贝贝面面相觑。

春暖花开,气象万千。洛明工业学校校园里春意盎然,体育场上的“草坪乐队”再次聚集合到一起,青春与浪漫在这里飞扬。下午一放学,夏轩就背着吉他朝体育场走去,刚走到校门口时身后传来了陆贝贝的声音,他赶紧回头,只见她跑了上来,轻盈得像一阵风,像春姑娘一样花枝招展。

“夏轩,你是不是要去‘草坪乐队’?”陆贝贝问。

“是啊。天气暖和了,同学们也都出来了,我去凑凑热闹。你想不想去看看?”夏轩问。

“好啊!我正想去看看你们这些音乐人现在再唱什么歌?我觉得‘草坪音乐会’都成了乐坛信息最前沿了,中国乐坛流行什么,只要到操场上转一圈,就什么都知道了。”陆贝贝摆摆头说,“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边走边聊着有关音乐的话题。

“咱们毕竟是中专学校,而且离首都远。现在,首都的大学里的校园音乐人很多,要是我们在首都的话,没准现在就出专辑了呢。”夏轩说。

“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是像高晓松一样做一个音乐人吗?”陆贝贝问。

“我当然希望有一天,能创作出我内心最深处的旋律,让这种旋律穿透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我觉得音乐就是一种特别的表达。”夏轩说,“可惜我们学校不是音乐学院,我们毕业后会被分配到兵工企业,工厂里一点意思也没有,成天就是冰冷的铁疙瘩,工人成天围着机器在转,无聊透顶。”

“可我们不是工人啊!技校毕业的才是工人,我们是干部,干部就不用开机器,不用围着冰冷的铁疙瘩转啊。”陆贝贝说,“再说了,我们不光会被分配到工厂,还可以去机关单位啊。”

“但是,那也不是搞音乐的地方……”夏轩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朝体育场走去。

下午放学后,汽01班教室里值日生又开始打扫卫生了,把桌椅板凳拉来拽去,弄得啦啦地响个不停。

张琰带着没有誊抄完的稿子去了阅览室。

美好的春光把许多同学都吸引到了户外,阅览室里的同学不多,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偌大的空间里。张琰进来后还是习惯性地借了几本杂志,然后,带着杂志走到里面拐角处的一个座位坐下。

张琰想在誊抄稿子之前,再参考一下杂志上对人物事迹报道的范文,想把稿子修改得更好,他一本接一本翻看着杂志。阅览室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一直都开着灯,到处明灿灿的,这里非常安静,能听到的只是沙沙沙翻书声。

他正看得入神,突然感觉身边有人来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他不由得转身抬头去看。

“果然是你啊,看来我的眼力还不错嘛。”胡宛如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他身边,亭亭玉立,双眸明亮,她微笑着说着就坐在了下来。她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

“宛如!你怎么也来了?”张琰显然有些惊讶但却很高兴,赶紧把摊在桌子上的几本乱糟糟的书,朝自己跟前收揽了一下。

“我本来也不想来这里,原计划是要和思雨出去散步的,可是思雨被老师叫去了,可能有什么事,就剩下我一个人呢,想想,出去也没啥意思,就跑这里来打发时间了。”胡宛如说。

“难怪呢,现在外面越来越好玩了,你瞧!这会阅览室里都没多少人,要是平时,来得晚了连座位可都占不到。”张琰小声说着把阅览室环视了一圈,胡宛如的目光跟着他的目光,在阅览室里也划出了大半个圆。

没等胡宛如问他,他就说:“我呀,今天是实在没办法,要不是明天得交稿子的话,我早都去外面晒太阳了。多美的春天啊。”

“你又写文章了?”胡宛如清澈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她看了看他,然后,目光便在他的桌面上搜寻着。

“是啊,这次写的是人物事迹。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写过这种题材,压力好大啊。我的稿子我们社长已经改过好几次了。”张琰说,“说实在的,我到现在都头大着呢。”

张琰说着就把厚厚的手稿递给胡宛如。

“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胡宛如接过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不由得轻轻念起了标题,“无52班的一个女生?”她惊讶地问。

“是啊。黄蓉。就是咱们学校广播的播音员。”张琰说。

“啊?她扑火救人?”胡宛如问,“难道她没上学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寒假里发生的事。她可勇敢了,不过她也太惨了……”张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也的脸被火给毁容了。”

“啊!”胡宛如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突然她意识到了这里是阅览室,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张琰看了她一眼说;“我现在就是头疼这个文章怎么写?社长给我圈改了,但我总觉得稿子本身写得还欠些火候,而且感情也不够饱满。”

“人物事迹和以前你写的那些文章不一样吗?”胡宛如问。

“以前的文章我都是编的,而且还是可以胡乱地发些感慨,可是这次不行,这次写的是人物和事迹。我刚从书上看到了,对人物事迹的宣传所有的素材都必须是真实的,不允许虚构也不能‘合理想象’”。张琰颇为认真地从桌面上找了一本杂志,然后打开他早已折好的页码说,指着一行小字说,“你看,这里是这样描述的:对人物事迹的宣传,新闻性显然是基本的特征。你想想新闻性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的稿子要写得快,慢得就不成新闻了吗?”胡宛如一边猜测一边向他求证。

“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我觉得书里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写人物事迹时,不允许‘合理想象’。”张琰又翻开另一本书同样打开,同样翻到了有折页的那一面。“宛如你看,这里也提到了在此类体裁中,每写到人物、事件、社会风貌等,都必须是真实的,要是这么说的话,黄家村涉及到的每一个村民的姓名,那里的民俗和风貌,都需要真实……”

张琰认真的翻看着桌面上的几本杂志,又看看被社长魏一涛改过的稿子,心里思索着。他的目光和笔端一会儿从稿子上移到书上一会儿又从这本书上移到那本书上。他像一个严谨的教授在钻研着。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副校长的修改意见

胡宛如静静地注视着他,这样的情形她似曾相识。

张琰把好几本杂志都翻了个遍,似乎并没有弄清楚心里的疑惑,又去前台借了几本杂志抱了过来,对照着目录一行一行地查找着,在需要的页码上折起角来。不时,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子上写写画画,做着记录。

胡宛如看了一会杂志都有点困了,就伏在桌子上,单手托腮,静静的注视着张琰。他依旧像个学者一样一丝不苟地查阅着资料。突然,胡宛如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的人父亲。张琰查阅资料时的这种严谨和认真,甚至他专注的神态和她父亲竟是这样的相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全然不知的张琰,思绪渐渐回到和爸爸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从小到大,爸爸是她最喜欢最崇拜的人……

“明白了,明白了!宛如你看!”一直都沉默着的张琰突然转过身子,拿着一本书在她面前翻开。她的思绪被他打断。

“宛如你看,看这段描述……”张琰一边用笔尖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边轻轻地念着:“报告文学这个名词是从外国翻译过来的。它是由‘报告’和‘文学’两个单词连缀成的词组的。‘报告’指内容的真实性而言;‘文学’指表现手法的艺术性而言……”

“怎么了?看把你高兴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胡宛如说。

“有了这个理论依据,我就知道我的稿子应该怎么写,怎么改了。”张琰高兴地说,“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困惑的是对人物的事迹宣传到底能不能用文学的表现手法。现在我明白了,我一直是把自己陷入了新闻的概念里了,报告文学!对,我就写成报告文学……”

胡宛如看着张琰张于钻研出了一点成果,看到的样子她也替他高兴。

“我刚才把你的这篇文章看了,我觉得黄蓉真勇敢,她对黄家村村民的感情真是太深了。但你的稿子太乱了,我也没细看,我觉得你对这里的描写太少了,看不出黄蓉内心是怎么想的?你想想,面对那么高的火墙,谁都知道很可能是有去无回,黄蓉为什么要冒险冲进去?”胡宛如看着张琰认真地说。

“好,这一点你说得好。让我先记下来。”张琰说着就拿起笔记本把这一条记了下来。

胡宛如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他还有些可爱,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我觉得你像个科学家。”胡宛如说。

“科学家?我?”张琰抬起头说,我哪里有科学家的大脑,你没看,我为了一个写人物事迹可不可以有合理想像的问题,都纠结了一下午,就这脑子还能当科学家?你这不是在侮辱科学家吗?”

胡宛如没有跟他争辩也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科学也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啊……”

张琰把稿子交给学校后一直在等待着学校的消息,这天中午课间休息时,魏一涛跟乐迪一起来到汽01班找到张琰。

在教学楼的楼道里魏一涛对张琰说:“你采写的黄蓉扑火救人的稿子学校领导看了,基本满意,方校长委托我转达一下他对这篇稿子的意见和一些要求……”

张琰知道副校长方昌平也是希望文学社的主管领导,是《希望》杂志的顾问,由校级领导直管的文艺性社团,也就只有文学社这一个组织,他当然深知方校长意见的重要,就赶紧给魏一涛说了一下,跑回教室拿来笔记本和笔,认认真真地记录着方校长对稿件的意见和要求。

魏一涛先是把方校长对稿件的可圈可点之处,向张琰作了转达,并说方校长对新生里能有这样的人才,和稿件里能有这样的文笔非常肯定,要求文学社要加大对文学青年的培养和关爱,要为文学青年创造更好的创作条件,让青年学生能放开自己的思维,大胆创新文风,要进一步增加文章的思想性和审美标准。

说完这些话后,魏一涛就方校长对这篇稿件的具体意见和要求,作了详细转达。“方校长说,目前,稿件中存在的最重要的问题和瑕疵是,没有采访当事人……”

“我当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去之前也想着要采访她,可是黄蓉姐姐她……”张琰突然意识到乐迪就站在身边,而且,有些话本来也不应该讲,就赶紧就此打住。

“方校长说,现在黄蓉已经返校了,让你一定要采访到黄蓉本人,通过对本人的采访,进一步还原陆桥县委办提供的材料中的细节,特别是通过对黄蓉的采访,要真实地体现出当代学生的品质与情怀,要捕捉学生在面临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的勇敢与大胆,要能动之以情。”

张琰的笔头沙沙的在笔记本上流淌着,他把方校长的话一一记录了下来,他突然对他肃然起敬,真没想到作为一名学校领导,居然对这么细致的问题,都这么的严谨认真。

魏一涛见张琰手里的笔停下了,就继续说:“方校长说黄蓉同学的事迹,也是咱们们当代工校青年学生,在思想品质建设和爱国主义教育方面取得的成果。我的意见是,你除了要对稿件本身,以纪实的手法写清事实,同时也得拔高稿件的思想性。明白吗?比如,一个典型人物的涌现,它肯定不是偶然性而是必然性,是一个时代青年学生精神的体现。”

张琰仍旧记录着。不管是校长的话还是社长的话,他都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他觉得他们讲得都很有道理,他也非常崇拜这位校园诗人。

高而瘦的魏一涛一向深沉淡静,他说完这些后问:“张琰,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就是点和面的关系。”

乐迪站在魏一涛的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把这篇稿子一定要写好。这对你有好处。懂吗?”魏一涛又说。

张琰点点头。然后问:“可是我还没有采访黄蓉姐姐呢。”

“这个学校已经安排过了。”魏一涛说着就将目光移向乐迪,语气平的地说,“你说吧。”

“张琰,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文笔这么好。继续努力,你才是一年级,等你毕业时,你写文章的本领就是继你的专业之后的第二个技能了。那时,你就是一专多能型的人才。”乐迪说完这些话后才给说到了正题,“黄蓉的采访我给你联系好了。下午放学后你们都去文学社,在那里采访。有什么问题你就尽管问叫吧。她认识你,也知道是你采访她。”

魏一涛赶紧补充道:“我已经在文学社门上张贴了通知:今天文学社对旧刊归档,任何人严禁入内。不会有人打扰你们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寸金莲

赵波涛永远忘不了第一次与老乡张欣然见面时的情形,那还是在上学期入校不久,他跟着张琰打乒乓球时的事情了。当天,张欣然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女生公寓跑出来,似一只可爱的小鹿,站在那里看着球台上的战事,头发里还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

也就在那天他们认识了,他们是黄怀的老乡,寒假时他们跟老乡会一起挤的火车。

到了洛明工业学校后,渐渐的,许多同学对学习也就抓得不那么紧了,已经过了中考的独木桥,大家都知道自己是“未来干部”,思想上放松了许多。张欣然并不愿意浪费时间,她报考了英语专科自学考试,同时在修两个专业。课余时间对她而言并不宽松,更不容挥霍,她依然保持着初中前的学习习惯。

张欣然是个非常要强的姑娘,安静时宛如一汪泉水,清澈柔美,学习时又似干涸的大地,如饥似渴。

有时记单词记得有些烦了,张欣然也会去阅览室翻翻杂志。这天,赵波涛也在阅览室,他们寒暄几句后就比肩而坐,各自翻阅着手里的杂志和书籍。赵波涛的桌面上除了军事杂志以外,还放着另外几休杂志。翻累了,就把书半卷着放在桌子上轻轻地揉着眼睛。

“《三寸金莲》……”张欣然瞥见了赵波涛手里一本文学刊物上面的标题。她歪着脑袋边看边问,“这是什么?”

“短篇小说。你想看吗?”赵波涛问。

张欣然不屑地将他瞟了一眼问:“你怎么还看这个?”

“这……这……怎么了?有问题吗?”赵波涛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把目光移向她疑惑地问。

“你知道‘三寸金莲’是什么?”

“女人的小脚啊。”赵波涛不以为然。

张欣然那双目光立刻变得严厉而冷峻,这样的目光直直地扎向他。赵波涛明显地能感觉到这种目光里的力量,他顿时有点局促不安,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见过‘三寸金莲’吗?”张欣然将脸板得很平,她一本正经地问。

“我怎么能见过它呢?古代女人才有‘三寸金莲’。”赵波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我见过。”张欣然说着就转身看着他,目光又一次扫视了那本文学期刊,然后说,“我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我们村有个特别高寿的老奶奶,她就裹了个小脚,当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一层一层取下后,那脚像是被包裹的肉丸一样,惨不忍睹,除了一个大拇指以外,其他四个肢趾都被裹到了脚掌下面……”

“咦!太恶心了……”赵波涛蹙了蹙眉,表情有些痛苦和难看。

张欣然看了他的表情,稍微停了停又接着说:“我们村里人听那位老奶奶说,当时社会上女孩五六岁就开始缠足,而给她们缠足的人大都是女孩的母亲或者祖母。她们是用长布条将拇趾以外的四个脚指连同脚掌一起折断,弯向脚心,形成‘三寸金莲’的样子。”

“巨大的断骨之痛会让孩子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但母亲或祖母在那时是绝不会停手的。”张欣然说,“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位老奶奶已走不了路了,她脚太小,站也站不稳。而听村里的长辈们说,其实这位老奶她老了以后的20多年,基本都是在炕上度过的,她脚小,支撑不起身体。”

赵波涛听着这样的故事,仿佛那位老奶奶就在眼前。

“村里人都很好奇老奶奶的那双小脚,都问她她小的时候,人们为什么要给女孩缠脚?可是,你知道老奶奶是怎么说的吗?她说,那时候男人要让她在家里伺候他们,不让女人乱跑,都裹了脚……这个老奶奶便是男人们喜欢的‘三寸金莲’,可她老年时的命运因为‘三寸金莲’而变得那样的凄惨。”突然,张欣然不无生气地说,“我鄙视你们男人,很讨厌古代那些男人把美女视为尤物,将女人作为物件或商品来交换。”

对于女人裹脚的问题,张欣然上初中时通过课外书就知道了,这种人为的伤残行为之所以能广为流行,是因为它以人工的方式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女性美”,而这从五代时就已经开始了。

更令张欣然恶心的是,她在不经意间曾看到过清朝文人李渔居然在自己写的书里说,缠足的最高目的是为了满足男人的**。由于小脚“香艳欲绝”玩弄起来足以使人“魂销千古”。

“龌龊!下流!”张欣然说,“我一看这个标题我都觉得这篇小说里,肯定不会讲出什么好事情来,这都是什么狗屁作家写的小说。就是为了用这种标题吸引人阅读,这肯定是个男作家写的,对不对?”

“你是不是有点太敏,敏,敏感了?这些不过是些文学作品而已……”赵波涛看着她诺诺地说着,然后又翻开杂志找作者的署名,文末果然有作家简介。

“对,是个男作家。”他说。

“这种人的心理肯定不健康,还是这两个词:龌龊!下流!”张欣然说。

赵波涛见张欣然如此武断,就说:“你又没看,你怎么知道?也许……”

“不会有也许。一看都是些想博人眼球的小说。你也别看了,小心把你给看坏了。这种涉及情啊色啊的东西最能移人的性情,你看了这种揣摩女人一只脚的低俗的小说,没准,那天你也会钻研起女人的脚来,会成天盯着人家女生的脚看。”

赵波涛的脸都被羞红了,他赶紧把书合上,像触了电一样把它推开。一种羞耻感油然而生。

“还是看你的军事杂志吧,好男儿志在报国。再说了,我们本来也是兵工学校。”张欣然说完就把目光移向自己手里厚厚的英语课本上,不再跟他说话了。

赵波涛觉得他的这位老乡看上去柔美恬静,但刚才那一番话却句句是刀,一下下冲着他刺来,他紧张得浑身都出了汗,不就是翻开了一本文学期刊吗?怎么就跟“龌龊”“下流”联系上了呢?她是在骂那些古代的男人,还是在借古讽今在骂他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才女!

阅览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赵波涛环顾四周后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放松放松,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张欣然那密密麻麻满是单词的英语书上。

“欣然,你觉得英语自考难吗?”他问。

“会了不难,难了不会。”她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你觉得到底是难还是不难?”赵波涛追问。

“还是那句话,难和易是相对的。我觉得有点难,倒不是因为语法,主要是因为咱们没有上过高中,积累的词汇量太少,词汇量少就会经常遇到磕磕绊绊。不过那也没办法啊,只有在这几年里,一点一点把高中的课补回来。”张欣然说,“我也不知道,我在毕业前能不能拿到英语专科学历,要是能拿到这个学历的话,我的最高学历就不是中专而是大专了。”

“你真厉害!”赵波涛说,“我应该向你学习。”

“别这么客套,我又不是考过了,现在也才只是报上了名。不过,你也可以报名,现在我们才上一年级,现在报名的话到毕业时没准就能拿到大专毕业证。不过,今年上半年你是赶不上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了,你可以报下半年的。”张欣然说。

“我可不想报英语专业,一看这么的不认识的单词头就疼。诶,你说我报什么专业好呢?”赵波涛问。

“这个吗……我不知道……你得问,问……”张欣然一边思考着一边说。

“问谁?”

“问你自己。”张欣然说。

赵波涛说:“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干吗?再说了,你不是报过自考了吗?你有经验……”

“亏你还是个中专生呢,一看单词都头疼……你可别忘了你跟大家一样,参加中考前可都是尖子生呢!”张欣然蔑视地说,这时,她对他的话也早已不耐烦了。

“我承认我曾经学习的确很好,可是人是会变的啊,就像一支军队他在几十年以前可能还是威武之师,打起仗来所向披靡,可是一旦国家太平了,久而久之,当年的威武之师也就不堪一击了。”赵波涛根本没有顾及张欣然的感受,他越说倒越津津有味了,“这几乎都成了规律,在冷兵器时期是这样,到了热兵器时代也是这样……”

“不要跟我讲话。”张欣然见他喋喋不休,立刻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说,“我得赶紧复习,我没时间跟你说话。”

赵波涛自讨没趣,他又胡乱地翻了翻军事杂志,直到张欣然离开时才跟着她一起离开了阅览室。

张琰的那篇《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几易其稿后,终于被学校通过了。

洛明工业学校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午间新闻》栏目,也因这篇报告文学而暂时停播。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每到这个时段,广播里就会反复播诵这篇文章。

“下面请收听由《希望》文学社张琰采写的长篇报告文学《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这样的声音在校园上空盘旋着……

每到午饭时间,整个校园在杂乱中显现着秩序。食堂里没有固定的桌椅,碗筷都是自带的,大家可以在食堂可用餐也可以不在食堂吃饭。在绿树掩映之下,张琰独自听着广播,心里美滋滋的。

突然,细框红边眼镜像一道星光,在他眼前闪烁。张琰抬头看见常诗诺正站在面前,不锈钢饭盒在她手里略微晃动,从树叶间隙斜射过的阳光,又被饭盒反射到别处。

她上穿了件侧开襟上衣,文静的旗袍领,和平鸽纯棉印花,还有厚厚的藏蓝亚麻材质做成的一片式裙子,散发着江南女孩饱读诗书的闺秀气。她是琼瑶迷,一开口不是诗就是散文,两者若都不是时一定是在思索生命,脸上定还会挂着淡淡的忧伤。

“拥有思想的瞬间,是幸福的;拥有感受的快意,是幸福的;拥有父爱也是幸福的。你现在的幸福是拥有了什么?”常诗诺一眼就能看穿了张琰,她真是个小琼瑶,一开口就先说了句“琼瑶语录”。

“没,我……”张琰不知该怎么接话。

“作为一名作者,你的文字能够被这么多人听见,你的字句能够传播力量,而且引导人们去思考,这不是幸福么?”常诗诺说。

“我……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张琰说。

“害羞不是文人的内敛,而是不自信……”常诗诺把勺子放进饭盒说。

“嗯……有点不自信。我还是怕我有些地方写得不好……让人家笑话。”张琰说。

“我仔细听过,我觉得你写得很好。我很佩服你。”常诗诺说,“如果我哪天有什么事迹,我就请你给我写,或者我将来要是写书了你就给我写个《后记》,就写你眼中的我……”

“没问题。标题就叫《你所不知道的才女常诗诺》……不,叫《她:诗意人生,一诺千金!》……”张琰还没说完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能叫‘诗意一生’,应该叫‘一身诗意’……”常诗诺说,“‘诗意一生’好像是在总结我的一生,说明那时我已经死了。而一身诗意说明我还活着,全身都是诗意。”

“才女,就是才女啊!”张琰说。

“张琰,我问你一个问题。”常诗诺说,“这种纪实文学我从来都不会写,我只会写些诗啊散文啊什么的。你告诉我,写这类体裁怎么下笔?”

“我也是摸索着写,但我觉得这种稿子最重要的是采访,采访的人越多越好,然后再一点点还原事实……”张琰见常诗诺没有取笑他的意思,就和她交谈起了文学。

“那你保证你写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吗?黄蓉心里当时是怎么想的,你怎么能知道?”常诗诺问。

“我采访了呀。”张琰说。

“可是你在文章里还写到了,她面对着熊熊燃起的大火,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什么……就算你是采访了,你怎么能知道她的大脑活动?哦,对了,还有你一次一次的感慨和议论。人物事迹能这么写吗?”常诗诺问。

第一百四十章 你说社长是猪狗?

“诗诺,你说得太对了。不瞒你说,在写这篇稿子时我也头疼了好一阵子,我的稿子被社长改了一次又一次,都划得面目全非了。辛辛苦苦写了厚厚一沓稿子,被人几乎都快划光了,这种感觉有多么痛苦你知道吗?”张琰说。

“我没写过长篇,我写的都是些诗歌、散文之类。以前老师修改时也划过,但不至于像你说的几乎都要全被否定了啊。”常诗诺说。

张琰嘟了嘟嘴不无委曲地说:“简直是好好的一颗白菜叫猪给拱了。”

“哈哈……你这个比喻……哈哈,这个比喻有意思。”听到这话常诗诺突然忍不住笑了,她脸上常挂着的淡淡的忧伤瞬间也荡然无存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遭遇过这事,你当然没感受了。”张琰说,“不过,我生过气后再仔细看看被社长划过的内容,觉得他的水平还是蛮高的,回过头来看,其实他删掉的都是些糟粕。诶,诗诺,抱怨归抱怨,牢骚归牢骚,其实我觉得能下得了手去删别人稿子的人也是挺厉害的,如果是我,我肯定下不了手。”

“你下不了手?”常诗诺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也改不了。字字是心血,是汗水啊。”

“是啊,后来我把社长删过的稿子串在一起读了读,觉得还行。跟狗啃骨头一样,把多余的地方全啃掉了,留下的文字也都是有棱有角的。”张琰说。

“哈哈……你这个比喻……哈哈,这个比喻也有意思。”常诗诺再一次哈哈大笑,然后止住笑声说,“你刚才把社长比作猪,说人家拱白菜,现在又把社长比作狗,说人家啃骨头……小心我告诉社长,就说张琰以背地里说他是猪狗。”

张琰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不,我说错了,是蚂蚁,蚂蚁啃骨头……”张琰慌里慌张地说。

“噢,你说人家是猪是狗还嫌不够,居然又把人家说成是蚂蚁,噢……蚂蚁就是说人家地位低下,微小孱弱,不堪一击……哈哈……”常诗诺说。

张琰开始后悔起自己居然有点得意忘形,信口开河,现在想把那些话纠正过来,不想,越抹越黑。

“我……我……诗诺,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刚才是胡说的,我没有想着在背地里骂社长,更没有想说他坏话。我……我求求你,千万别告诉社长。我们,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些话要是被他听见了,我可怎么办啊!”张琰连声央求着常诗诺,真诚写在脸上,他用着可怜的目光看着她。

常诗诺舀了一勺米饭送进嘴里,手臂运动间,阳光从她手里的不锈钢饭盒反射到他的脸上,一道光芒照射着他眼睛,张琰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赶紧伸手去挡。

“诶,你们男子汉不是要敢作敢吗?你说都说了怎么还怕人家知道?”常诗诺向前走了一步,笑了笑,故意在树下转了个圈儿,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和幸灾乐祸的样子。

转身间,那件藏蓝亚麻材质做成的一片式裙子,甩出了一个美丽的圆,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很快这只蝴蝶就栖息在原地,面带微笑。身上那件镶着旗袍领的侧开襟上衣,更显她的端庄。

“我怎么能背着别人去说人家的坏话?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女孩啊?”常诗诺说。

“社长是校园诗人,是我的偶像……“张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还在急于解释说:“我刚才说的白菜和骨头,也是说社长水平高,并不是把人家比作什么畜生……”

张琰不敢再说下去,赶紧伸手捂住嘴,惊讶地睁大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开口就说些混账人的话。他松开手“呸呸呸”朝地上呸了几口说,“我今天怎么啦?瞧我这嘴?”

常诗诺觉得张琰真是有趣,她笑了一会儿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会告诉社长,这下总可以了吧?看把你给吓得。”

“真的?”张琰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常诗诺说。

“诗诺,你可别骗我啊。你说的真是真的?”张琰提高声音想再确认一下。

“难道还要跟你拉钩上吊不成?”常诗诺撇撇嘴说。

张琰这会才把心放进肚子里了,刚才涨红的脸也渐渐恢复了本色。

“好吧,我们说正题,言归正传。”常诗诺说,“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知道黄蓉的大脑活动?怎能一次次的在文章中发出感慨和议论,人物事迹能这么写?”

张琰说:“我当时的主要的困惑也就在这里,如果光写事迹难免就干巴巴的,但是要按写小说的手法去写作,大家又会觉得这是编造的事,那时我最头疼的就是如何处理真实性和文学之间的关系。后来,我终于破解了这个难题,才完成了老师和社长想要的那种期望。”

“怎么破解的,说来听听。”常诗诺非常好奇,圆圆的眼睛透过细框红边眼镜看着他。

“‘合理想像’,我找到了可以让我‘合理想像’的依旧。有了这个到理论我也才敢大胆地去写了。”张琰高兴地说。

“什么?合理想像?”常诗诺疑惑地问。

“我简单地给你说一下吧,我找到了一种非常适合写事迹的文体,那就是报告文学。你还记得我们上学时学过的报告文学吗?这是散文的一种,介于新闻和小说之间,有新闻和文学的特点的散文。”张琰说。

“《生命的支柱》《地质之光》《金杯之光》……我们好像学过。对,一个是写张海迪的,一个是写李四光的,噢,最后一个是写中国女排的,开头还引用的艾青的那句话,对,这句话我也非常喜欢:光荣的桂冠,从来都是用荆棘编成。”常诗诺一边回忆着一边说。

张琰点了点头。

有了她的互动他似乎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报告文学既然有文学的特点,那当然就可以通过构思和‘合理想像’在事迹中展示人物了啊。如果仅仅是新闻的话,那就只能用事实说话了,就不能有想像的空间了。”

常诗诺听得非常认真,目光里流露出了对他的赞许和羡慕。在这所工科学校里,能够和她谈文学的人很少,常诗诺每次听他讲这方面话题时也都听得很投入,她是他的听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写作心得,从一个作品说到一位作家,从一位作家说到一个时代,从文学说到自己的文学梦……食堂都已经关了门,而早已冰凉的饭菜还在他们手里。

文学能当饭吃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女为悦己者容

周六上午一放学就进入了休假模式,一天半的周末休息时间是同学们最快乐的时候,这时,同学们就不再受“半军事化”管理的约束,自由自在。草坪上,长廊里,还有体育场上到处都是学生,校园里变得热闹了,就连校外的香飘子栎美食城、子栎商城,还有“时光的故事”这样小小的音像店门口,学生也多了起来。

在这个镇子上洛明工业学校是唯一的中专学校,每到周末,镇上许多村民还会蹬着三轮车,把地里出产的特产和手工制作的工艺品拉到校门口售卖,还有些人会拉着煤气罐现场做各种小吃,在呲啦呲啦煎炸翻炒的声响里,香味四溢,不停地往人鼻子里钻。

张琰与能28班胡宛如认识后,他们经常会在校园里相遇,现在大家都不太打乒乓球了,现在看来,这个简单的项目似乎有点幼稚,学生的课余生活有了更多的选择。

完成了黄蓉那篇事迹文章后张琰觉得轻松多了,吃完午饭后,他在寝室待了一会后觉得挺无聊,外面春光明媚,万物生机盎然,这么好的一年之际怎么能辜负?张琰锁上329寝室的门朝子栎镇走去。

刚出学校大门,就迎面遇到了胡宛如和张思雨,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串红红火火晶晶发亮的糖葫芦。

“张琰,你要去哪里?”张思雨问。

“我也不知道想去哪,没事做,挺无聊,想出去走走。”张琰说。

胡宛如故意调皮地将吃了几颗的糖葫芦递到张琰面前,笑着说:“吃不?”

看了吃剩了一半的糖葫芦,张琰眼睛瞪得很圆,表情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一旁的张思雨笑着说:“还是你面子大!如果是我,人家连一颗都不舍不得给我吃。怎么你还嫌弃?人家宛如可是口齿噙香啊。”

“我,我,这……你……”张琰顿时接不上话了。

胡宛如笑了笑,赶紧将伸出去的胳膊缩了回来,“逗你玩呢!”

张琰这才不怎么紧张,不怎么尴尬了。张思雨故意在张琰面前歪着脑袋,咬破了一颗红红火火晶晶发亮的果子,果子上的蜂蜜浆汁扯出长长的丝线。她故意在眼馋他。

“你那篇写黄蓉的稿子我们都听到了,写得真好。张琰,她真的有那么勇敢吗?”胡宛如问。

“怎么可能有假?我还去过她家里呢。”张琰说。

“真的!她家原来在山区啊?她的家乡漂亮不?”张思雨赶紧将果子和丝线吞下肚子后问。

“一个字:穷!两个三:很穷!三个字……”张琰瞪着张思雨故意买弄着,说到“穷”、“很穷”这些字眼时,还特意把发音压得很重。谁叫她刚才眼馋他呢?

虽然胡宛如和张思雨跟张琰既不是一个专业,又不是一个班的同学,但从上学期打乒乓球时开始,他们就一天天的熟悉起来,后来的他们的交往越来越多,说话做事也早都不再那么客套了。

“三个字就是:非常穷……”胡宛如赶紧接过话学着张琰的口气,也故意把这三个字的发音压得很重,也故意看着张思雨,微笑着冲着她说。

说话时,胡宛如脸上又浮出了那对迷人的酒窝,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攥着糖葫芦的手还跟自己抑扬顿挫的声调,在张思雨面前一点一点。

“哼!一看就知道你们是穿着一条裤子!”张思雨撅了撅嘴,不服气地说。

“一条裤子?”胡宛如故意看看自己的裤子,又看看张琰的裤子,故意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啊?这哪里是一条裤子,这分明是两条裤子嘛!”

胡宛如话音刚落,大家都噗嗤地笑了出来。

阳光在他们身上欢快地跳跃着,每一张青涩的脸孔就像渐渐要成熟的苹果,正沐浴着阳光雨露,他们爽朗的笑声和简单的快乐是中专生活不可或缺的颜料,这让他们的校园时光更加的绚烂而温馨。

“我觉得黄蓉真了不起,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那样做。”胡宛如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去救人?”张琰问。

“不是,我……我也会想到救人,可是那么大的火,她的头发已经被烧着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就不怕吗?我想如果是我,我肯定会害怕。”胡宛如说,“从小到大,我还没遇到大火呢。”

“你说得对。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我采访黄蓉时她说,当时她心里也很害怕,而且非常害怕。事后连她都不知道,那时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怎么敢冲进大火?如果是现在她肯定不会冲进去。黄蓉说这件事情就跟作梦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进大火,又是怎么冲出大火的?鬼使神差,完全是鬼使神差。”张琰说。

“是这样啊。但不管怎样,她的确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一个女孩的脸被烧伤……真的,我都不敢想,她每天会怎么面对自己的脸?太痛苦了。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种心颤的痛苦。”胡宛如说,“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估计我可能都活不下去了。”

“你们女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张琰问。

“怎么能没有这种想法?常言说,女为悦己者容。除非哪个女孩没有‘悦己者’,她才不会在乎自己的容貌呢。”张思雨跟去年一样扎着马尾辫,她眨了眨单眼皮说。

此刻,黄蓉自杀的一幕突然浮现了他的脑海里。虽然他不知道黄蓉在信里给乐迪说了些什么,可是乐迪几近疯了的表现一直刺激着自己的神经。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胡宛如说,“美是上天恩赐给人类最珍贵的礼物,如果这种美被玷污了,甚至不存在了,假如我遇到这种事情,肯定就活不下去了。我肯定没有勇气面对,没有人家黄蓉那么坚强。”

“完美主义啊!完美主义害死人呐。”张思雨说,“宛如,你的意思是黄蓉就应该……”

“思雨!”胡宛如立刻制止住她。

张思雨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本想说“死”字,可是还没有说出来。

胡宛如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乱说!我说的是生命,天下所有的生命都是美丽的,不管有没有‘悦己者’,也不管有没有‘知己者’,都应该珍惜生命。我说我没有这种捍卫生命之美的勇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中国式教育

“是啊,每个生命都是不平凡的,包括世间万物包括一草一木。”张琰说,“我在老家时,每年深秋摘柿子时,我爸爸都要在树顶上留几个柿子,是留给喜鹊吃的,因为冬天喜鹊根本就没有食物吃。摘核桃时也要给松鼠留几个,就是能让它们有食物过冬,能保住命。

柔和的春风轻轻地吹着他们年轻的脸颊,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轻轻掀起他们的丝丝头发。

“还有收玉米时,会把几个干瘪的玉米棒留给老鼠和野兔,我爸常给我说,它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依靠庄稼活着的,它们虽然是动物,但也是有生命的。”张琰继续说,“我们那里是农耕文明的起源地,我们从小就接受着这样的教育。”

“教育?”

“对。我爸一直给我说,我们是改革开放后出生的一代人,不知道以前人们的日子有多苦,他经常告诉一些我们出生前的故事,他说教育不仅仅是在书本里,身边的人,别人的观念对我们都是教育。”张琰说。

“是啊。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还很传统,也很正统,我爸爸以前也是这样说的,他也给我说过教育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身边的人,别人的观念对我们都是教育。”胡宛如说,“我爸就是希望我长大了跟他一样,一样的性格,一样的做事风格,一样的爱好……”

“你爸爱好什么?”张琰问。

“爱好?”胡宛如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爸没有别的爱好,不爱体育,不爱音乐,不爱打麻将,不抽烟,不喝酒……”

“哪他爱干啥?”张琰又问。

这个问题突然让胡宛如有点犯难。她的两道弯弯的眉毛,朝着如早晨残月一样清朗的眉宇间蹙了蹙说,“我爸……他爱看书,看画图。他爱看新闻,是时政新闻,还有科技新闻。他爱关心国家大事。噢,他也爱看国际新闻,爱关心世界大事,特别喜欢关注军事和武器。”

“你爸是个军事迷?”张琰说。

“岂止是军事迷?胡叔是兵器专家!”张思雨说。

“我爸看不惯80后。”胡宛如说。

“为什么?”张琰问。

“我爸说这些80后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是新新人类。”胡宛如说,“我们厂里的这些80后玩起来可疯了,而且吃得好穿得好,在家里跟小皇帝小公主一样,被全家人溺爱,见了人也不讲礼貌,父母的话他们也不听。有一次,我们厂有孩子买了厚厚一沓游戏币,正在厂门口玩游戏,他妈妈心疼他饿了,就递给他一个煮鸡蛋,你猜怎么了?”

“怎么了?”张琰问。

“这个男孩嫌妈妈打扰了他玩游戏,居然一把就把煮鸡蛋给扔了,鸡蛋顿时四分五裂在地上开了花。他妈妈好不尴尬。”胡宛如说,“当时我跟我爸刚散步走到这里,我爸一看就生气了,上前一把揪住这个男孩的衣服,把他从游戏机前拽了下来,说他没有礼貌。”

胡宛如接着说;“男孩并不害怕,他一见是我爸爸就瞪了他一眼说,你少管我!我爸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然后就愤愤地离去了。”

“这个男孩认识你爸?”张琰问。

“认识。他们全家人我爸都认识。男孩他爸根本管不住他,都对他千依百顺,做啥事都会顺着他。”胡宛如说,“我们离开游戏机后我爸就给我说,现在的80后虽然只跟你们相差几岁,但远比你们任性,他们的脑子想问题和你们这一代孩子都不一样,他就想不明白,80后的孩子为什么总觉得谁都应该以自己为中心呢?”

“新新人类就是不一样,别说你们厂里,就在我们周王村,80后的孩子根本就没吃过苦,他们从小穿得都是买来的衣服,我那时的衣服都是妈妈一针一线自己缝的。”张琰说。

“也就在那时,我爸给我说教育对一个人实在是太重要的。跟你爸说的话一样,他也说,教育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身边的人,别人的观念对我们都是教育。那时我们厂里许多80后的小孩都在追星,都学着港台明星那样的打扮,还学着人家的口音说话。对,还有孩子学着电影里的古惑仔扮酷,我爸每次见了他们都很无奈。”

他们一聊起比他们小不了几岁的80后,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没等别人说话,胡宛如就又说了起来。

“给我爸还我说,我们改革开放前后出生的人,身上都传承着祖祖辈辈人的观念和生活方式,对人的做事讲信用、对朋友忠诚、讲礼貌,做事守规矩,可80后这些孩子根本就不讲这些。”胡宛如说,“我爸说,其实从来没有哪个学生通知书本会学到所有的知识,会学会怎么做人。一个人受到的教育是多方面的,除了书本以外,别人的一言一行也都在教育着我们,因为每个国家人们的观念和社会环境不一样,所以,每个国家形成的教育也都不一样,我们受到的教育就是‘中国式教育’。”

“中国式教育?好,这个说得好。”张琰说。

“你才知道?我们胡叔叔在当专家之前,还是我们厂子校的教授呢。”张思雨说着问胡宛如,“宛如,是职大老师对吧?”

胡宛如点点头“嗯”了一声。

“现在我们厂的职工大学已经变成轻露理工学院了。”张思雨说,“诶,宛如,你们越扯越远了,你们真能扯,从黄蓉扯到了美,扯到了生命的意义……”

“所有的美也是因为生命的存在而存在的,如果没有了生命,一切美也都将不复存在。当然有的美是为生命在增光,而有的美却在透支生命。”胡宛如说。

“什么美在透支生命?”张琰问。

“浅薄而轻浮的外面表。”胡宛如说。

他们几个聊得很投入,不时有同学从身边经过。

“你们都别在这里聊了,你俩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哎呀!腿都站累了,要不,我去子栎街道转街了,你们慢慢聊吧。”张思雨听的有点不耐烦了。

胡宛如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上了一抹淡淡地红色。

“算了,算了,我们一起去吧。”张思雨说。

“好!”两个人异口同声。

“哎呦!训练有素啊!就连声音都一样齐。”张思雨看看他俩笑着说。

他们说走就走。

“诶,我们这要是去哪啊?”张思雨突然问。

“你不是说要去镇上吗?不去镇子上还能去哪里?子栎镇就是我们这里的小香港。”张琰笑着说。

“啊?你们还真是要去镇子上?我就随便说说而已,就这个小破镇子,还没有我们024厂区大,有啥好逛的?”张思雨嘟了嘟嘴巴说。

“024?”张琰问。

“是啊,这是我们厂,宛如没告诉你吗?在香泉省轻露市……”张思雨说。

“要不,咱们顺着学校跟前的那条小路去转转,不过,那是一条土路,有点脏。听说这条路一直可以通到远处的大山里。”胡宛如说。

“幸福路?”张思雨说。

“幸福路?幸福路在哪里?”胡宛如惊讶地问。

“就是你说的那条脏兮兮的小土路啊……你不知道吗?这条路是咱们学校往届的恋人们踩出来的,所以,同学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幸福路。”张思雨说。

“哈哈……”胡宛如听后大笑了起来,“那行,我们今天就去走走那条路,让我们感受一下那里有多么幸福。”

说完,他们三人朝着那条疙里疙瘩的土路走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奇妙的感觉

“张琰,你的稿子宛如听了整整一个星期,那几天,我们每天的午饭都是端着碗在食堂外面的广播底下吃的。还真没看出来你的文笔这么好,佩服!佩服!”张思雨手里的糖葫芦吃完了,她把细长的签子随手扔进垃圾筒说。

阳光酒在她略微泛着点褐色的脸上。

“你们可不知道,这个稿子把我给写惨了。我是跟着学校领导和老师一起去的黄蓉家,而且,还有人家当地县委办干部和乡村干部,如果我把稿子写砸了,那我可就惨喽。”张琰说,“这个稿子改了多少遍,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最近上了些什么课我也都不知道,满脑子里都是黄蓉。”

“我真羡慕你的文笔。这篇稿子写得太感人了,我第一次听都听哭了,连饭也没吃完……”胡宛如问,“这篇幅稿子有多少字?”

“一万字。这也是我写过的字数最多的一篇稿子。”张琰说,“关键是誊抄的次数太多了,不瞒你说,半瓶墨水都写完了,手腕也快写断了。”

午后,煦暖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暧融融的,格外舒畅,春风迎面吹来,轻轻地拂摸着他们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他们边走边聊,你一句,我一句,好不很开心。身后,一串串笑声在微风里轻轻的飘荡着。

“从今年5月1日起,全国就要实行双休日了,以后,星期六早晨就可以睡懒觉了,再也不用急急忙忙起来整理内务,想想都舒服啊。”张思雨说。

张琰和胡宛如都没接话,他们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依旧向前走着。其实,他们都不希望这样,因为,每天晨跑时他们都有机会相遇。

胡宛如每天要比张琰跑得早些,张琰每次见到她时,都是在她和她们公寓的女生折返回来的途中,从考勤点签完到后,同学们折返时大都步行。张琰经常能看到,这时胡宛如的额头上会渗出些许细小的汗珠,几缕头发会沾在额头上。胡宛如自然也能看见张琰,每看到他,她的心头就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会冲着他微微一笑,圆润的酒窝和浅浅的笑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张琰也会在别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极其传神地给她一个微笑,这些小动作都只发生在一个细小短暂的瞬间,即使是同寝室同学也不会捕捉到。

然后张琰就“噌”地一下从胡宛如身边擦过,飞快地奔向考勤点。每到这时,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一口气就能跑到考勤点。他觉得每次见到胡宛如自己的感觉好奇妙,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有点像触电。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琰每天都在提前着晨跑的时间,想着一出校门就能遇到胡宛如,然后跟她一起跑向考勤点。可是尽管他早起了,但并没有一出校门就遇到她。

“诶,马上就要双休了,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惊讶?我们班同学一听这消息都炸锅了。这可是咱们国家自建国以来第一次实行双休日啊。想想都叫人高兴。”张思雨略微泛着点褐色的脸上有几分惊讶。

她看看张琰又看看胡宛如,他俩都默不作声,低头慢慢地走着,但嘴角不约而同挂着丝丝笑意。

“你们怎么啦?咋都不说话?”张思雨问。

“说,说,怎么能不说话呢?”胡宛如赶紧抬起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张思雨气得撅了撅嘴说:“你们都没听我说话啊?哼!”说完,就撒娇似的将身子转了过去,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了一道弧线。

“思雨生气了,都怪你不理人家。”胡宛如笑着对张琰说。

“啊?我没有不理她呀,我以为她是在对你说话。”张琰说着大步走到张思雨面前说,“你咋还像个小姑娘一样,生气啦?”

“你才生气了呢!”张思雨说着又撒娇似的将身子转过去,脑后的马尾辫在空中又划出了一道弧线。

时间如梭,转眼进入五月。

五四青年节是91级中专生在学校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了,他们就要毕业就要走向工作岗位了。在这个属于青年人的节日里,洛明工业学校掀起了向黄蓉同学学习的热潮。

学校党办和学工办下发通知,要求学各级党团组织以及学工办、学生会,组织在各班班会活动课和团员活动课上,展开当代青年学生使命的大讨论,每个学生还要写出学习心得。

在汽01班班会活动课上,乐迪首先宣读了学校的文件,然后,开始组织同学学习黄蓉的事迹。

学完黄蓉事迹后乐迪若有所思地说:“同学们,黄蓉同学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区,那里非常落后,落后的程度可能在座的同学都难以想像。可是,那里的人非常淳朴。”

“黄蓉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作为一名工校青年,我们应该像她一样勇敢,要像她一样,把别人的生命安全和集体的利益放在前面,做一个勇敢而又敢于担当的青年,只有这样,一个人的生命才会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他说。

“只有人人为社会,社会才能为人人。像歌里唱得那样,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乐迪说,“再有一个月我们就毕业了,真得很舍不得大家,希望你们能在四年的工校生活中认识学习,在学习之余做一切想做的事,不要虚度年华。”

同学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今天的乐迪心情有些沉重,同学们从他那惆怅而凝重的表情里感觉和捕捉到的。

乐迪停了停,将目光投向窗户。窗外是另一个世界,穿过这扇窗户,穿过茫茫的天空,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连绵不断的大山,在那座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有一个叫黄家村的地方,那里有着朴实的村民,还有一个叫黄守仁的村支书。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着关于生命的意义,我觉得,保尔柯察金关于生命的名言说得非常好,以前还没有太多的感受,可当毕业的脚步一天天临近时,我才更加理解到这句话的真谛。同学们……”乐迪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他注视着大家,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坚定的,执着的,而又有些特别的目光。

他说,“同学们!我想跟大家再重温一下这句话:“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两个星期后,学校党委在庄严的党旗下让黄蓉火线入党,在临毕业前将她发展成了中国**党员。

毕业的脚步越发匆忙地走来,91级学生的分配工作已经启动了。乐迪和黄蓉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分配不到同一家单位。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科教兴国

这天。

晚自习快上课了,张琰刚一坐到座位上,突然从空中飘下来一封信,张琰赶紧抬头,武军强正站在面前。

“今天轮你取信了?”张琰问。

“是啊。我还以为你在寝室,把信给你带到了寝室,结果没见人,我就又给你带到这里来了。”武军强说。

张琰正要拆开信封,武军强突然又把信封拿了起来,他指着信封上的落款问:“这是你上过的初中?”

“是啊,陆风省鸣西市紫仙县后稷乡中学,有什么问题吗?”张琰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对这几个字敏感了,就故意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一个人?”

“没,没什么,我随便问问。”武军强说着就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张琰当然知道王小玲跟他毕业在同一所学校,武军强肯定是因为一个校名而想起了一个人。张琰看着武军强高大的背影笑了笑,将视线投到窗外。

夜幕正渐渐降临,轻轻地笼罩着校园,但这会天并不像冬天那么黑,而是浅灰色的。

张琰拆开信,父亲熟悉的笔迹映在他眼帘

琰琰:

不知你近况如何?

这段时间,我从报纸上经常会看到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我觉得,这些好消息对你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我们就要一天天走进人生的中年阶段了,而你们才是正在升起的太阳,你们将来都要参与到社会当中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得关心。所以,你们现在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埋头学习专业知识时也要多关注新闻,多了解社会的发展,只有这样,你们才会始终融入到社会当中。

我们终究会老,你们这一代人必然会迎来你们的时代,你们才是这个社会未来的主人。要当好主人首先就要勤奋好学。

前几天,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科学技术大会上,咱们国家提出了科教兴国的战略,就是要把科技和教育摆在社会发展的重要位置上来。琰琰,你们是幸运的一代人,从你们一进小学的门直到现在,各个阶段的学校的大门一直都为你们敞开着,教育一直都在向前发展,而且教育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了,这对你们来说是多大的好事啊。

一个人在年轻时受到的教育至关重要。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的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所以在关键时候,你的努力将会对你的人生起到决定性作用。

你们现在精力充沛,不用操心挣钱养活自己,也不用担心你们将来的工作,我和你妈在家里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为的就是能让你一心一意,一门心思地去学习,像这么美好的时光在你的一生中,也只能出现在上中专的四年里。

毕业了,你也就不再是学生,不再是孩子了,那时你既要工作还要处理很多业余的事情,慢慢就会被生活纷扰。我今天写信就是想告诉你,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句话,不光是你中考之前管用,现在同样管用。

报纸上说科教兴国战略实施之后,将有利于增强我国的综合国力,提高我国的国际地位。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我算了一下,到时你们也都参加工作了,都会在国家的大中型兵器企业工作,你们又是搞技术的干部,将来要搞的就是科学技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你们就是掌握第一生产力的人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去想什么综合国力,去想什么国际地位,能吃饱肚子就是再幸福,再满足不过的事情了。

你们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跟我们不一样,当你们长大后那时国家肯定会强大起来,那时,咱们就是要跟其他国家比,跟全世界比,咱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怎么会比不上他们呢?一下子比上人家也不太现实,但是,如果在一些领域比不上人家,那就是你们这一代人的耻辱。

你们从小就有吃有穿,学校里夏天有风扇,冬天有暖气,你们的衣服也不用再缝缝补补,都是买的现成货,你们远赴他专门去学习,这就是你们的天职,所以一定要学业有成,有将来的科教兴国中要有你们的作为。

一个不重视教育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几天,后稷中学校的老师人人都在议论科教兴国,许多老师说,国家现在这么重视教育,以后我们这些老师的待遇也会提高,听说将来教师的工资不会低于公务员,而且从今年起,咱们县上将给全县老师多发一个月工资,这样下来,一年就能发13个月工资了。

我还从资料上看到,在德国,每个教师都是国家公务员,无论与欧洲其他国家同行相比,还是同国内其他职业工作者相比,工资都是比较高的。在日本,教师也是公务员,而且,义务教育学校教职工的工资,还要比普通公务员的工资标准高。有时候想想,也难怪人家德国和日本在二战后能迅速崛起呢!

今天我很高兴,我相信科教兴国战略的实施对我来说,对老师来说,我们的待遇也会越来越好,对你来说,将来的用武之地也会越来越多。这些对咱们家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所以你要努力学习,学习技能,将来能做出点事情来,对得起咱们张家的祖先,给咱家争光。

琰琰,最近看报纸看电视看得人非常振奋,要是我能跟你一样年轻,我一定会把一天当作两天用,学习非常多的知识,让这一辈子都能大放异彩。你知道吗?

前几天的报纸上说从6月6号到9号,国务院还召开了全国扶贫开发工作会议,现在全国农村没有解决温饱的绝对贫困人口正在明显下降,已经从1992年底的八千万人减少到1994年底的七千万人。国务院提出,今后要以每年解决一千万以上贫困人口温饱问题的速度,推行扶贫开发工作。

你们出生同年咱们国家改革开放了,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你们感受不到贫穷对人是多么大的一种摧残,咱们村的地理位置好,贫困人口少,以前,要是再往凤凰山里走到处都是贫困户,那里,人们的日子才叫可怜,孩子从小连学都上不起,一年四季吃不饱肚子。

我算了一下,如果国家能以每年解决一千万以上贫困人口温饱问题的速度来扶贫,那么,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们的日子会是多么的富裕、幸福,那时,全国剩下的贫困人口会寥寥无几,如果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国家里,那你想想,我们是多么的有尊严,多么的受到其他国家的尊重。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要抓住这么好的时光来学习,把知识学到手,“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话是有道理的。

这几天心里高兴,就想跟你说说话,也没啥事。

家里一切都好,你妈的身体还是老样子,体质弱,明天,我再带她去县医院抓几副中药调理一下。如果县上今年果真能给老师提高待遇的话,咱家的日子也会一天天好起来。我盼望着你能有凌云之志,不要辜负了人生的大好时光,也不要辜负了四年的学费。

学业有成

愚父

1995年6月9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分个女生再搭个男生

毕业分配已经快到了收尾的阶段,黄蓉和乐迪的工作问题至今没有着落,他们急得团团转。

这天中午课间操时,乐迪又跑到学工办找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兀满才告诉他:“你们的情况学校都知道,方校长也作过指示,现在,黄蓉的事迹材料也已上报到了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学校会尽力为你们争取在一起工作的机会。”

乐迪小麦色的脸上布满了愁云,听到兀满才的话,他正要鼓起勇气问,兀满才接着自己的话说:“毕竟,这几年来,你们两人都为学校的社团工作做出了贡献,真可惜黄蓉脸上落下了伤疤……”

“谢谢兀老师。”尽管乐迪想听到的是肯定的结果,而不是“努力,正在努力“等这些扑朔迷离的语汇,但当老师一次次的表达着这个观点时,他也颇为感动。

“从黄蓉家里回来后我想了很多,我觉得如果我只顾自己的工作而不管她的话,就不像个男子汉,也就太卑鄙了。不管把她分配到哪里,求求您把我也分配到哪里。我不能言而无信,不能让她一个人去承受别人鄙夷的目光,单位的人不知道她脸上的疤,可我知道,这是英雄与光荣的见证。”乐迪激动地说,“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认识黄蓉,既然我们认识了,那我就不能再离开她。兀老师,她需要照顾……”

乐迪的目光里有种年轻人特有的坚定和执着,而这种坚定和执着又是那样的纯粹和纯洁。乐迪的话也触动着兀满才,作为父亲的他,此刻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两年前,女儿大学毕业时他才知道,她在学校里谈了恋爱,她和那个男生约定她去找学校把他们分配到同一家单位,可到了分配的时候,那名男生却最终食言,离她而去。因为他分配到了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回到自己家所在的省会城市了,而女儿只是被分配到了市属企业。

当时的分配已经允许双向择业了,如果那个男生拒绝回家乡,完全可以跟女儿分配到一起。从那以后他们再无往来,再没有书信联系,女儿为此伤心了好一段时间。而眼前朝气蓬勃的乐迪却让他刮目相看,兀满才脸上流露出了对他赞赏的表情。

“毕业分配是大事,你跟黄蓉的事你们家里知道吗?”兀满才问。

这话有些突然,完全出乎了乐迪的意料。他脑子飞速地旋转着,然后赶紧说:“知道,知道。我家里也是这个意思,我爸妈说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不能忘恩负义……既然跟黄蓉有过约定,那就要兑现承诺。”

“好!好!”兀满才走过来拍拍乐迪的肩膀,这让乐迪觉得很亲切。就要毕业了,老师们似乎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同事和劳动者,言谈举止中总流露出一种平等和亲切。

兀满才说:“毕业了,你们也就成大人了。就在这一两周内,我们还要再去兵器工业总公司,火车票都订好了。这次去总公司也就是要给大家最后一次联系分配工作的事,落实你们这一届学生的派遣证。”

“是这样,我们学校毕竟不是用人单位,我们只能尽力向总公司说明情况,尽可能去争取。现在的用人单位也在挑毕业生,我和方校长也都有这个担心……”

“担心什么?”乐迪迫不及待地问。

兀满才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们的专业不同,一个是机械专业,一个无线电专业,很难有单位会同时要这两个专业。再就是,在你们俩当中肯定会有个主次,就是主要分配谁?另外一个就跟搭售一样,搭个顺风车。”

“用人单位都喜欢招男生,对女生的需求量很少。这几年,全国兵工企业日子都不好过,许多企业效益都不好,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要求,主要是考虑到女生进厂后紧接着又要结婚又要生孩子,会影响工作。唉!社会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现在的企业追求的就是经济效益,他们这样要求我也能理解。”兀满才说,“学校为了搞平衡,我们往往会跟用人单位提要求,招我们一个男生或者两个男生,就再搭上一个女生。”

“那就优先分配黄蓉,然后把我搭上。”乐迪不假思索地说,“分个女生再搭个男生,他们应该可以接受吧。”

兀满才一怔,觉得像乐迪这样逆向去想一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有思考过。他说:“这倒也是个办法。就是能提出要女生的单位,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单位,再就是,有些特殊的岗位还是需要女生的。如果我们努力了,但最终愿意接收你们的是一个非常一般的单位,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乐迪不假思索地连声说。

兀满才说:“单位好坏对一个人的影响非常大,不同单位之间的差距那可是十万八千里啊,如果只是一个市属企业,甚至县级市的企业……”

“兀老师,谢谢你,我愿意!前段时间,我在黄蓉家里待得那两天里,我想了很多很多,那里的人都能世世代代在荒山野岭里生存,工作单位还有什么差不差的?我听一些来自兵工厂的同学说,他们的厂子也都在深山老林里,一辈子见不到外人,这次来咱们学校上学,还是他们第一次出山远走他乡呢!而他们的父辈们在那里一干就是一辈子。”乐迪激动地说,“兀老师,我们是工校学生,在哪里都会发光,在哪里也都是献身国防。只要能把我和黄容分配在一起,我就没有什么要求了。”

兀满才的目光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突然觉得他竟然是这样的陌生,他找到他一再肯求要去看黄蓉时,他已经意识到他和黄蓉俩之间绝对不仅仅是“好朋友”这么简单,他当时就怀疑他们已经恋爱了。

而此刻,当他说勇敢地说出这番话时,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令他称赞的小伙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见兀满才半天没有说话,乐迪就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说:“黄蓉很可怜,真的。我在黄家村的两天时间里,村支书给我说了她家很多很多的事,我觉得我的选择不会错。只要能把我和黄容分配在一起,对工作单位的好坏,我就别无乞求了。”

“兀老师,黄说她哥哥从小就死了,她家里又是那样的情况,她这么信任我,我怎么能离她而去呢?再说,我不光给黄蓉承诺过,我也答应了他们的村支书。”乐迪说。

“你唉你要弄清楚你现在还是个学生,怎么能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你叫人家村上人怎么看?你还是个辅导员,学校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你不知道吗?”兀满才突然指着乐迪说,“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六月是一个伤感的季节。

洛明工业学校到处弥散着离情别绪,学校广播里一首首离别的赠歌渲染着感伤的氛围。同学们的毕业证和派遣证都已拿到了,等待他们的将是人生新的征程。

毕业班在离校前最后一周已考完了毕业试,接下来的一周里,各班和年级组相继组织了一些毕业活动,学校的毕业典礼将于下周举行,洛明工业学校将以母校的名义,欢送95届的毕业生离校。

学生会文艺部部长、广播站主播芮浩浩来到校乐队,他把自己心爱的乐器一个个摸了个遍,然后带着校门口照相的师傅在乐队里拿着各种乐器,摆出不同的造型给自己拍照留念,一琴一弦,一管一号,他都爱不释手,四年来,这里的一切早都与他的生活相融,每一个角落他都依依不舍。

摄影师傅不停着变化着拍摄姿势,也不时切换着镜头,他把这里挨个拍了一遍。芮浩浩要赶在离校前拿到相片,这将是他在洛明工业学校最后能带走的东西了。

这时夏轩恰好推门进来,芮浩浩对他说很想再跟他唱一首歌,然后就拉着夏轩各自抱着吉他,一起合唱起了《睡在上铺的兄弟》。摄影师傅相机上的镁光“啪啪啪”地闪烁着。

芮浩浩对夏轩说:“我们就要离开学校了,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兄弟,你要好好珍惜校园时光,如果有你喜欢的女孩子,千万不要懦弱不要害羞不要瞻前顾后,要大胆,要勇敢地追求,别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人海茫茫,你要知道有的人一旦错过了就再也不可能出现。”

“浩浩,你怎么了?你喝酒了吗?怎么一股酒味?”夏轩这才闻到了刺鼻的白酒味。

芮浩浩摆摆手说:“一点,喝了一顶点,没事!”

照相师傅忙活了一阵子说,整整两个胶卷现在都拍完了,如果没有别的事他就先出去了,外面请他照相的学生很多。芮浩浩冲着他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但相片一定得洗清楚。”

校乐队里就剩下芮浩浩和夏轩两个人了,一堆乐器,一股酒气。

“等你毕业时也就20岁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听我说,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遇到一个好女孩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尽管学校三令五申反对在校谈恋爱,你别相信这些,有时候当你去遵守这些规定时,别人恰恰会趁机钻空子,而最终留给你的就只有后悔和伤感……你说,咱们学校他妈的哪个学生不谈恋爱?难道老师真的就不知道?”芮浩浩说这话时眼神里愤愤不平,而在这种愤愤不平中也掺和着无言的懊悔。

“你……你喜欢过女生?”夏轩怯怯地问。

“唉!只是自己喜欢又有什么用呢?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芮浩浩说,“所以,我给你的忠告是,如果喜欢谁你就得说出来,越早说出来越好。喜欢一个女生就得大胆地追求……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你也千万不要相信她告诉给你的什么童话,现实就是现实,再美丽的童话也是童话……”

“什么现实?什么童话?”夏轩有些听不明白。

芮浩浩并没有回答夏轩的问题,他伸出手单臂伏在桌子上,脑袋趴在上面,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半天不语。突然,顺着桌面传来了苏芮那首令人伤感的《牵手》: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夏轩完全能够感觉到他的伤感,尽管他并不知道他所说的女生是谁,但他总能感觉到他正是因她而难过而懊悔。

过了一会儿芮浩浩才抬起了脑袋,他俊朗的脸上满是沮丧,秀气的眉毛下,那双炯炯的眼睛里热泪欲零。

芮浩浩仰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的吁出,他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在他噙满泪水的眼睛里揪扯着,斗争着,但他努力地没有让眼泪落下。

他知道此刻坐在面前的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94级学生,他不能在他面前落泪,他是他的学哥,他不是普通的学生而是学生会文艺部部长、广播站主播。

也许,换一个话题可以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也可以阻止自己在夏轩跟前的失态。除过切换话题,还有什么比这更奏效的法子呢?

“夏轩,你很有音乐天赋,你要好好坚持,希望你将来能够把音乐人的梦想继续下去,我恐怕不行了,我就要去工厂报到了。我学的是机电一体化专业,我们机46班43个同学中有33个人被分配到了机械厂,而且大都没有在省会城市,只有10个人被分配到了研究所,没有一个人被分配到兵器工业总公司机关……”芮浩浩说。

“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咱们学校隶属于国家兵工部的时候,学生大都分配到了省会城市的研究所,有的直接分配到了部里的机关和下属机关。”他说,“从几年前开始,咱们国家已经确立和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现在兵工企业的效益不太好,我们被分配到那里以后,弄不好可能还要下车间当工人,你说,在车间里我还弹什么吉他?人家还不把我当怪物?”

“机46的分配这么差?”夏轩问。

“现在兵工企业都不怎么景气,听说有些企业连工资都发不上了,而我们入学那年的毕业生,个个都被分配到了好单位,真叫人羡慕。分到兵工部的,分到大型兵工企业的,分国防科工委的……分到哪里的都有。而80年代的毕业生分配的单位那就更好了,那时改革开放才开始不久,全国各行各业都缺少人才,许多都分配到了国家部委,还有人被分配到国务院。”芮浩浩说。

“看来你们真是没赶上好时候……”夏轩说。

“我们还算幸运,听说以后给国家咱们大中专毕业生可能都不再包分配了,看来,干啥事都得赶上好时候啊!”芮浩浩说,“四年前,我们怎么能想到,我们将来还有可能会下车间当工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会出现在中国乐坛

夏轩纠正他说:“你就算是下了车间也是干部,不是工人,技校毕业的才是工人。”

“唉!也是干部里面最低的层次,技术员呗。”芮浩浩说,“我真后悔当初没上个音乐学校。早知今天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去学校当个音乐老师也不进工厂。”

“你不喜欢工厂?”夏轩问。

“成天围着破机器转悠,传到耳朵里的尽是铁碰铁的声音,全是些呕哑嘲哳,有什么意思?乏味、枯燥、无聊至极!”芮浩浩说。

“你不愿意献声国防事业?”夏轩试探地问。

芮浩浩看着他冷笑一声说:“献身国防?谁让你献身了?你不就是想到人家厂去工作去挣工资吗?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豪迈和悲壮,这些老掉牙的套话都是80年代学生说过的。那时,他们还穿中山装辫麻花辫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可笑!真是可笑至极!等你们毕业时人类都快要进入21世纪了,还尽说些老掉牙的话。”

和芮浩浩相处了这么久,夏轩这时突然觉得他其实并不了解他,他们能坐下来在一起说学业说未来,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当今世界的主题是什么?”芮浩浩突然问。

“世界的主题……”夏轩支支吾吾。

芮浩浩一声冷笑。他拍拍夏轩的肩膀说:“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还给我说国防?当今世界的主题是和平与发展。还是让我这个就要滚蛋的学哥给你上一课吧……”

夏轩不紧不慢,他倒是在洗耳恭听。

“你既然想着中国的国防,那好,我告诉你,作为一个真正的国防生,最重要的是要关注和研究世界形势。”芮浩浩说,“如果连这些都不懂就别喊高调子,说什么献身国防事业之类的话。国防是防谁?是在防其他国家!不研究世界形势还有资格说国防?”

芮浩浩的一番话让夏轩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赶紧说:“浩浩,你说得对,每一句话都对。我跟你一样,我是吉塬省特阳市机械厂的子弟,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工厂。说什么要壮大中国国防事业?说什么要制造出世界一流的兵器?我都不信。我爸我妈在兵工厂干了一辈子,现在厂子都快活不下去了,今年春节,我回家才知道我们厂马上就要军转民了。”

马上就要工作了,芮浩浩自然对兵工厂的事情关心了起来,他就认真地听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全命运将来肯定会与兵工厂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我不是搞国防的料,如果非要我献身的话,我宁愿献身音乐。音乐多好啊,它能带给人美感,调动人的审美情趣,可以带来精神的愉悦,可以影响人感化人,而不像炮弹那么冰冷和残酷,只讲威力只讲能炸死多少人。”夏轩说。

芮浩浩注视着夏轩,夏轩仍旧侃侃而谈。

过了好一阵子芮浩浩才激动地说:“我相信你,你将来一定会出现在中国乐坛。”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很多,最后他们一起离开了校乐队。芮浩浩专门把校乐队的钥匙拿走了,他说,他想把这把钥匙留下来做个纪念。

走到校乐队门口小岔路的路口处,两人就要分别了。芮浩浩对夏轩说:“我到了单位后会给你写信。我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演奏的时刻,也不会忘记我们学校的‘草坪乐队’。但有一点就算是我给你的建议:在我们这所工科学校里根本就不具备学习音乐的条件,如果将来有机会,你要尽可能去接受专业学校的训练,你在音乐方面是有天赋的。”

乐迪没有弄清楚分配时到底是他搭了黄蓉的机会,还是黄蓉搭了他的机会,他们最终如愿以偿,都被分配到了东方无线电厂。

不过,这是一个光景非常差的企业,企业就在黄蓉的家乡陵石省的省会城市平汉市。陵石与黄怀、陆风等省都地处中国北方,位于西部地区,在这些西部省会城市里平汉市也最为落后。这里与乐迪所家乡相比至少要落后30年。

离校前两天乐迪向年级组长江河、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副校长方昌平一一辞行,表达他们和学校的感谢之情。黄蓉也向班主任雷一鸣和党办任季春媚告别和道谢。

他们恋人的关系完全公开了。

老师们分别向他们说了些鼓励和祝福的话,让他们到了工作单位后要尽快转变角色,从学生向干部转变,叮咛他们要虚心,要给学校争光。

在雷一鸣的办公室里,黄蓉戴着薄薄的口罩站在老师面前,老师赶紧让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在口罩的上面,一双乌黑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上次去了你们黄家村,我的感触非常多,你从那么个山大沟深的地方考学出来真不容易。你写给我的信我至今还保存着,我也很感谢你对老师的评价。我从教这么多年了,如果放在以前,你们谈恋爱肯定会受到处分,方校长对这方面抓得也非常紧,这些你们应该是知道了。”雷一鸣说,“但是,这次乐迪的表现让我很惊讶,也很感动,当然不仅仅是我,方校长和其他老师也都被他感动了。”

黄蓉知道这是她离校前,老师最后一次给她说话了,她认真地听着,一种感动在心头涌动。

“要不是他表现得这么急切,这么动情,方校长和兀主任怎么会让他一起去你家?你割腕后,乐迪看到你的信当时就情绪失控,跑到山前嚎啕大哭,他还让孙文浩说出了他想留下来陪你的请求……你想想,这哪一件不是受处分的事?”

雷一鸣稍稍停了停,看她的情绪比较平静了,就接着说:“可是,作为主管学生工作的方校长,他一向对学生谈恋爱深恶痛绝,他一直觉得年轻学生在校内谈恋爱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感情,但他这次却对这些事不但没有追究,反而一再支持。”

黄蓉内心感动极了,她一时无语。

“他为什么会支持你们恋爱?就是因为他看中了我们的同学,看中了乐迪的一片真情!方校长本身就是一位非常重感情的人,他这样做其实是在帮你,他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在拯救我们的女英雄。”雷一鸣说,“方校长甚至给我说,社会是很复杂的,黄蓉这孩子实在是太需要有人真心真意对待她,需要关心和照顾。”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最后一次播音

黄蓉真没想到班主任老师会给她说这些,也许,就是因为大家马上就要分别的缘故,有些话老师可能已经想了很久。

“你们都是年轻人,很多时候,我们做老师的都把你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是怕你们走错路,做了啥傻事。后来方校长几次都说起过乐迪,说像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了,既然是这样,他作为孩子们的长辈也就得尽力帮助你们,能怎么帮助你们呢?就是千方百计要把你们两人分配到一起,只有这样,我们的女英雄才会有人保护,只有这样才能是成全你们,方校长说也算是他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事。”雷一鸣说。

他接着说:“现在你们在一起了,我也很高兴。到社会上谈恋爱哪里有相处四年的同学这么熟悉,这么的知根知底?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建议你在临走之前向方校长道个别……噢,对了,最好你和乐迪一起去,就到他办公室,他最讨厌学生去他家里。”

两行眼泪从黄容清澈的眸子里流了出来。

“黄蓉,到了工作单位以后,你找家医院去治疗一下,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你的这点疤痕应该能治好。”

黄蓉哽咽地说:“谢谢……谢谢……老师……”然后她向雷一鸣深深地鞠了一躬。

“快,快……快别这样!你跟我孩子年龄差不多,你这样倒让我心里难受了。”雷一鸣赶紧扶她,“记住,学校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到了新单位你人生地疏,以后的路就要靠自己走了。你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就跟你们村支书说的那样,你是从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你不要自卑,就像你扑火救人时那样勇敢地去闯你的人生吧。老师永远都会祝福你,你和乐迪结婚的时候给老师来一封信,老师会在母校祝福你们。”

在临别前的最后一天,芮浩浩和黄蓉在广播站里做了最后一期节目。校园的上空在一段《秋日私语》钢琴曲的背景音乐声中,大家熟悉的声音再次在头顶盘旋

“大家好!今天是1995年6月20日,星期五,农历五月初六。我是主播人浩浩”

“很高兴今天能与您一起聆听本期的《工校之声毕业季专题》节目。我是主持人黄蓉。”

在广播室里,他们跟往常一样,分别戴着耳机,每人都拿着几页广播稿。眼神是他们交流重要方式。这里是他们相识的地方,在这间与外界隔绝的房子里,他们作为搭档配合了好几年。

可是对即将毕业的他们而言,今天毕竟和往常不一样。芮浩浩今天的情绪非常低落,做节目前他们事先并没有做太多的沟通和交流,一种淡淡的忧伤与不舍弥漫在广播室里。

在伤感的音乐声里,黄蓉开始了她的播音:“六月是一个充满伤感和希冀的日子。”

芮浩浩照着广播稿念道:“四年前的这个月,我们披荆斩棘,在中考中为自己拓出了一条通往未来的奋斗之路。”

黄蓉看了他一眼,从容地接着念:“四年后的这个月,我们满载而归,结束了在工校充实的学习和生活,意气风发,就要奔赴祖国各地……”

可是让黄蓉意想不到的是,芮浩浩并没有按广播稿上的台词继续读下去,突然,他冲着话筒深情地说:“当我们不能拥有时,我们惟一不能做的事情是忘记……忘记,就是最大的背叛……”

黄蓉立刻明白了,芮浩浩的这句话说分明是说给她听的,他居然冲着话筒,改变了广播词。

黄蓉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可是,这会他那深情而有磁性的声音,已经传播了出去。

广播稿上的内容完全接不上了,黄蓉急得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这时,她注意到芮浩浩正用一双泪眼深情地看着她。

他的播音过后,广播里播放着《秋日私语》钢琴曲的背景音乐。广播稿完全对不上词了,黄蓉用愤怒的目光瞅了一眼芮浩浩,她急中生智,赶紧冲着话筒随口说道:“生命中的每一次邂逅,我们都希望能将它变成永恒;但四年朝夕相处的友情,会让我们走得更远……”

黄蓉的即兴发挥也只能到此了,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芮浩浩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就赶紧伸手去关他的话筒。

可是芮浩浩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又对着话筒说:“我……我们……”

这几个更为深情的字,更为动情的声音,已从他面前的话筒里传了出去……

黄蓉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只好赶紧冲着话筒应急。她连忙对着话筒也模拟着芮浩浩的语境深情地说:“我……我们……就要出发了!”

然后她一把关掉芮浩浩的话筒,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对着话筒说:“亲爱的同学们,下面,我把吴奇隆一首好听的歌曲《祝你一路顺风》送给95届的毕业生同学,祝大家一路顺风……”

说完这话黄蓉赶紧打开音乐,将自己面前的话筒关掉。当她愤怒的目光再次投到芮浩浩身上时,她的心不禁抽搐了一下此刻他泪流满面……

洛明工业学校男生公寓楼不远处有一个旱冰场,每天下午放学和节假日都会对外开放,每到这个时候同学们就会尽情地欢乐。这天下午放学后,大家就要离开教室,陆贝贝突然问谁想去滑旱冰,然后就呼啦啦招呼了好几个人,他们说好先回寝室换衣服,然后再直接到旱冰场集合。

陆贝贝是活动发起人,她自然第一个到了旱冰场。

白色运动鞋,黑色运动短裤上竖着两道白色的竖条,和一件棉质材料的西瓜红短袖t恤,让她显得越发的既文气又淑女,既运动又时尚,裸露在外的白皙细腻的皮肤与这身穿着,完美地标注着她的洒脱与乖巧。

走路时,胸前的乳白色begaya lark字样的印花,会随着一甩一甩的胳膊微微晃动,增添了几分活泼气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相约旱冰场

节奏感非常清晰的强劲的音乐盘旋在旱冰场上空,旱冰场上同学们玩得正开心,男生健壮的身躯和女生轻盈的倩影,在平整如镜的旱冰场上,划着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他们脚下生风,轮子飞快地旋转着,青春与欢乐在这里一齐被放飞。

男生大都会在旱冰场上绕着外侧的大圈疾速滑行,身手矫健,潇洒自如。女生大都被男生环绕在中间,她们就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还

有一些男同学和女同学手拉手齐头并进,迎面吹来的豪爽的夏风,会把女孩乌黑的秀发高高扬起,还有些男生和女生会弓着身子,四目相望,他们踩着音乐的节拍,一个往前滑,一个往后退,动作娴熟,行云流水,犹如游弋在水里的水鸟。在强烈的音乐里尽情的挥洒着青春与快乐。

陆贝贝静静地坐在旱冰场外的连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同学潇洒自如的身姿,也听着现场好听的音乐。

这时,音箱里正在播放着歌手殷浩的《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

她听着这首音乐里旋律,心里细唱着每一个歌词: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别让你的秀发埋没了光彩/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别再默默不语守着你的窗台……

旱冰场是一个能明显区分学生究竟来自农村还是城市的大镜子,凡是看上场后身轻如燕,潇洒自如的同学大都来自城市,而那些笨手笨脚如履薄冰,不时会摔倒的大都是从农村来的。

陆贝贝听着音乐也看着旱冰场,也有一些同学正小心翼翼地进场,怯怯地扶着墙壁邯郸学步,一不留神就会一屁股坐倒在地,而这时,那些水上漂的高手会轻轻侧一侧身子,敏捷地绕过他们滑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看着这些初学者的种种窘态,陆贝贝不由得会微微笑起来。

过了不一会儿,换上宽松衣服的张琰、夏轩、孙娟、赵利阳、赵波涛、钱磊等好几个同学都陆陆续续赶来。

“那好吧,我们先领取鞋。”陆贝贝说着从连椅上起来,朝领旱冰鞋的窗口走云。

陆贝贝动作麻利,她三下五除二就换好鞋子,系好鞋带,然后进了旱冰场。夏轩第二个入场,钱磊第三个入场。他们一下场就跟进了水里的鱼儿一样,脚下一踩,顿时足下生风,快速地滑动了起来。夏轩和钱磊刺啦一下就跟离弦之箭一样,沿着大圈疾驰而去。

“等等我们,等等……”孙娟一只脚刚一踩进旱冰场,身体就失重,打了个趔趄,吓得脸色又红又白。

张琰、赵利阳、赵波涛几个男生站在孙娟身后,他们根本就没有下池子,但惊愕已写满了脸上。

“哎呀,哎呀!你别抓我,别抓我,我快倒了……”张琰刚把一只手搭在赵利阳肩上,赵利阳就吓得出了怪声,脸色煞白。赵波涛像是在表演踩高跷一样,摇摇晃晃,小心翼翼,他弯着腰尽量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一句话都不敢说。

“没事,你们下来,不用怕。”陆贝贝说着就朝他们这边滑来。

孙娟一手扶墙,另一只胳膊直直地伸在空里,就跟猴子翘起的尾巴一样一高一低,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脚下,旱冰鞋的轮子甚至随着她的心跳在一晃一晃,随时都可能冲向前方或者撒向后方,孙娟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脸上惊恐而又无助的表情,复杂地变化着。

这时,陆贝贝跟一只燕子一样飞了过来,一把扶住孙娟的胳膊。孙娟脚下的轮子转动了起来来。

“哎……哎呀!”孙娟赶紧叫喊着。

“没事,你要学会在运动中保持平衡。你想静止是静止不住的,再说了,你是来滑旱冰的,所以就要动起来。”陆贝贝说。

“我,我不敢。”孙娟悬在空里的那只胳膊死死地抓住陆贝贝,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陆贝贝笑了笑说:“你以前没滑过吗?”

“没!第一次。”孙娟说早已没有了平时说话时的口气和底气,她的声音像一只小绵羊在咩咩地叫,这倒让一反常态,她显得有些温柔,也凭添了几分温柔。

“没事,我来教你。”陆贝贝说着看了看孙娟身后的几个同学,冲着他们笑了笑说,“你们都不会滑旱冰吗?”

“不会,我们也是第一次。”张琰说。

“我们都是陆地动物,不是海洋动物。”这时,一直很专注地保持着身体平衡的赵波涛抬起头冲着她说。

“那你们都下到池子里来,我给你们当教练。”陆贝贝说完就拉着孙娟朝前滑行了几米。

“哎,哎……”孙娟被陆贝贝这么一拖,就拖进了池子。孙如月脚下的轮子旋转了起来,在她的惊叫声中她第一次感受到滑行的刺激和快感。

“怎么样?好玩吧?”陆贝贝问。

孙娟点点头说:“是挺刺激,刚才,一阵风都从我耳边呼地吹了过去,我感觉我都飞了起来,不过,就是有点害怕。”

“没事,我给你教一下你就会了,这很简单。”陆贝贝说。

“这还简单?你瞧,那边也有许多同学是刚学的,他们一站起来就摔倒。”孙娟看了看前面说。

“会了不难,难了不会。像你学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啥事还学不会?”陆贝贝说。

“可是这跟学习不一样啊。这鞋子下面带有轮子呢!”孙娟说。

“自行车也带轮子你还不照样会骑吗?没事,没事,你一向吃苦耐劳,是咱女生里的硬汉,你能学会,本教练我有信心。”陆贝贝又看看后边说,“赵利阳,你们几个快点,照着孙娟的动作做。”

陆贝贝一点点松开孙娟,然后站在他身边当起了教练。她说:“你先学着走‘八’字。弯腰,曲腿,向侧方用力蹬,这跟平时走路是不一样的。”

孙娟认真地听着她的口令,然后一点点做出了动作,开始蹬腿走八字了。但由于力度没掌握好,不小心身子一晃,她赶紧直起来想抓住墙,这时,身边已无墙可扶,双手在空中挣扎着划了几圈,然后在“哎哟哎哟”声中重重地摔倒在地。疼得她咧着嘴直叫。

第一百五十章 这话是谁说的?

这时,夏轩和钱磊像似完成了一次旅行,折返到这里,一见孙娟的窘态就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没见过人摔跤啊?”屁股一着地,孙娟心里反倒踏实了。她恢复了生硬而有气势的硬汉口气,冲着他们叫嚷。

张琰、赵利阳、赵波涛他们都是皮笑肉不笑,反倒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没事,学滑旱冰的人都摔过跤,滑冰就是一门摔摔打打的艺术,没事,咱们接着再来。”陆贝贝伸出修长的手臂拉孙娟起来。

“滑冰就是一门摔摔打打的艺术?这话是谁说的?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夏轩有些纳闷,他问陆贝贝。

陆贝贝冲着他开心地笑了笑,乌溜乌溜地转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打趣地说:“这话你都没听过?真是孤陋寡闻。”

夏轩有点不好意思,他伸手抓耳挠腮。他思索着说:“这话我就是没听过啊……”

陆贝贝那双好看的单眼皮眨了眨,调皮又可爱。细细长长的眉毛跟两片对称的柳叶一样,精细地笼在眼皮上面。她将两道柔光投向他,目光是那样的欢快那样的温柔。

“是不是外国人说的,我知道滑旱冰是美国人发明的,后来才传到了欧洲和世界各地,在欧洲国家滑旱冰的人非常多。可是,我把发明滑旱冰的那个人的名字忘了,好像叫什么普,肯定是那个人说的,对不对?”夏轩说。

这时孙娟已经被扶起来了,她正自己练习着蹬‘八’字。

“詹姆士普利普?”钱磊插话说,“是不是这个人说的?是他发明的轮滑,也就是滑旱冰。”

钱磊这话居然把陆贝贝逗笑了,特别是他说话时非常认真的样子,像是在推理一道数学题,严肃而且一本正经。

“哈哈……”陆贝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站在轮滑上的她亭亭玉立,微微吹来的风撩动她额前一支支散乱的头发,运动短裤更显着她身姿的挺拔和干练。

“你笑什么?钱磊说得不对吗?”夏轩一脸无辜地问。他胖乎乎的脸上总是给人一种憨憨的呆萌。

“不对。不对。当然不对了……”话没说完陆贝贝又笑了起来,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开启的玫瑰花瓣一样柔嫩的双唇间,闪着亮光。

她的笑让所有人都有点莫名其妙。平时一向端庄稳重的陆贝贝今天怎么了?

身旁,一个个同学从他们身边疾速滑过,给他们送来一阵阵凉风。

“那是谁说的?”夏轩问。

陆贝贝笑声未止,她故意阴阳怪气,套用着英文的发音说:“陆氏教练!”

“什么?露丝,乔廉?他是谁啊?”夏轩根据她的发音问。

陆贝贝再也忍不住了,一阵狂笑,笑得她直不起腰,笑得她掩面转身不敢再看他们两个。

夏轩和钱磊面面相觑。

陆贝贝终于揭开了谜底,她说:“说这话的不是詹姆士普利普,也不是露丝,乔廉,而是本小姐。哈哈。”

“谁?本,肖洁?”夏轩的脑子已被外国人的人名搞乱了,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思维当中了。

“本,本个啥啊本?你脑子有毛病啊?”钱磊说着伸手快速从夏轩的后脑勺上掠过,“这话是贝贝说的,她在捉弄我们呢!”

夏轩恍然大悟,他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她脸上洋溢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你们笑什么笑?人家不会滑冰,你们也不管一管?还说当什么教练呢?有你这样当教练的吗?”一直在旱冰场上如履薄冰的孙娟抱怨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教,我来教……”陆贝贝说着抓住孙娟的手说,“首先你别害怕,要弯腰屈膝,但上身要正直,眼睛看向你要去的方向,屈膝,但不要撅屁股,双手要自然打开……”

陆贝贝说着把孙娟向前拖拉了一下,然后立刻松开了手。

“哎呀,哎呀……”孙娟本能地叫了起来。

陆贝贝还真不愧是一位教练,脾气好而且方法得当,她并没有受到孙娟炸了锅似的慌张的叫嚣,而是沉着冷静,歪着脑袋注视着她滑行的姿势,然后,冲着她大声说:“屈膝、别撅屁股、双手打开!对,对,不错,不错,就这样,坚持……上身要直,眼睛看着你要滑去的方向……对,不错,就是这样……滑,再往前滑……”

孙娟在陆贝贝的鼓励和教授下,终于滑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弯腰屈膝,不撅屁股……孙娟,你要尽量把自己缩小,缩得越小越好,但也不能影响蹬冰。”陆贝贝说。

孙娟已经滑出了一段,她也很高兴,正要转身向陆贝贝说什么,突然,脚下一滑,又“咚”的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就像一个伐木工人锯下来的一截粗壮的木头,落到地上一样。

夏轩、钱磊和赵利阳全都哄笑了起来。

孙娟这次被摔得够呛,她的牙齿重重地碰在了一起,发出咯吱的声响,还好,没咬到舌头,顿时,她的耳朵里嗡嗡直响,脑子都麻木了。

“快扶起来,快点!”陆贝贝冲着夏轩和钱磊说。

他们把孙娟扶到旱冰场边上,孙娟这才摆摆手就地休息了。措不及防的摔倒让她很难受,她一句话都没说,咧着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孙娟,没事吧?”陆贝贝像一只轻快的燕子,脚一蹬就侧身滑了过来,然后在她面前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死死地钉在这里。

“没,没事,不,不要紧。”孙娟不无痛苦地说。

“学习旱冰不摔跤的人可能都没有,就跟学游泳被水呛是一样的。我学滑旱冰时也不知摔倒过多少回,有一次,把胳膊上的皮都给蹭破了,回到家里,还是我爸爸给我用碘酒擦的伤口呢。”陆贝贝说,“不过,我爸爸并没有因为我摔了跤就反对我滑旱冰,他反而说,下一次我还允许你摔倒,但不允许你在同样的问题上再摔倒。”

“你学了多长时间?”孙娟问。

“两个下午。”陆贝贝说,“但是要考级的话难度就大多了。”

“你是什么时候学的?”孙娟问。

“一年级。”陆贝贝说。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最美的瞬间

“什么?小学一年级吗?”孙娟那条眯成长线的眼睛突然睁得又大又圆。

“是啊。我的小伙伴都是一二年级时学的。”陆贝贝疑惑地问,“这奇怪吗?”

“我是二年级学的。”夏轩说。

“我也是,我是二年级暑假学的。”钱磊说。

看着他们三个,孙娟突然像一头西班牙斗牛士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她伸出手,陆贝贝一把把她拉起。

“好。我也要在两个下午以内学会。我落后了你们十几年啊。”孙娟说。

接下来,陆贝贝把夏轩和钱磊也编入教练的角色,他们三个一起教他们三个。在一首首令人振奋的节奏明快的音乐声中,旱冰场上洋溢着同学们的无忧无虑,青春的活力在这里澎湃着。

女孩的温柔和柔韧在陆贝贝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们随时都会摔倒,而且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不知要重复多少次,给他们讲多少回。陆贝贝边说边给他们示范,边给他们比划着,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鼓励。

夏轩跟她一样,也不温不火,不急不躁,手把手地教着张琰他们几个,见他们一时半会学不会,他也不会气馁,会抱歉地笑笑说:“没事,慢慢来,咱们再来一次。”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在金光色的余晖里,他们依旧重复着那些简单的入门动作,孙娟他们几个渐渐地也掌握了一些技巧,不再那么害怕了。

陆贝贝他们几个给孙娟、张琰、赵利阳和赵波涛教了一阵子后,大家也都困了,便坐在场外的连椅上休息。这时已经夕阳西下,大家都没去吃饭,旱冰场里的同学比刚才少了许多,周围几盏射灯亮了起来,强烈的灯光直射而下,旱冰场像抹了油一样光亮光亮。

夏轩一个潇洒的滑行后猛地停下,正准备出场休息。这时,当了一下午教练都没有痛痛快快滑冰的陆贝贝把他叫住,邀请他陪她再滑一会。这会正是食堂开饭的时间,空空荡荡的旱冰场里只有他们两人。

音乐继续着明快的节奏和优美的旋律,灯光为暮色下朦胧的旱冰场平添了几分浪漫与情调。他俩伴随着音乐的节拍,脚下轻轻一蹬,就从原点抛出了一条悠长美丽的弧线,一前一后,翩翩起舞。

陆贝贝柔美修长的手臂像一条灵活的水蛇,又如同橄榄枝伸向夏轩,夏轩跟绅士一样神情专注,他微微躬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赶紧去接应她。他们像水里形影不离的鱼儿,又如花间翩翩飞舞的彩蝶,在音乐里或疾行,或暂停,或相向滑去,再或迎面而来,如小鸟般比翼高飞,也如小鸟般双飞双宿。

偶尔做出的高难度动作令陆贝贝险些失手时,她翩若惊鸿。这时,夏轩的手就会轻轻地揽住她的腰。

溜冰的时候风从他们的耳边吹来,那凉凉的感觉让人非常惬意。他们滑啊滑,滑得满头大汗,滑得脸旁绯红。他们脚也沉了,背也酸了,但谁都不愿意停下来,音乐换了一曲又一曲,而他们像是徜徉在天空一般的自由。

音乐、灯光、溜冰场、轮滑嗤啦嗤啦的声响……简单地勾勒着他们快乐的课余生活,也记录着他们青春飞扬的幸福。

夏轩和陆贝贝陶醉在了一种别人无法体会的愉悦和意境当中了,脚下轮子在嗤啦嗤啦飞速转动着,晚风从耳边呼呼吹过,夏轩长长的头发迎着风翻飞,速度带着他们难得的好心情在尽情飞翔。身边有一个身材这么漂亮,脸庞这么清秀的女孩牵着他的手,夏轩心里激动极了,他觉得此刻不仅仅这个旱冰场属于他们,整个世界也属于他们。

看着陆贝贝专注的表情和那双被绯红色的脸庞映衬着的单眼皮,他觉得她是多么美,她眼皮之下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神,给他传递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这是电的力量,电的速度,他觉得自己浑身触电,麻麻的,酥酥的,有点惊慌,又有点不舍。他们像被一种强大的场吸引着,控制着,就像地球绕着太阳一样,在光滑旱冰场上永远无休止地转动着。

夏轩憨憨的胖乎乎的脸,让陆贝贝感到特别的踏实和安心,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停下来,他就会跟陀螺一样永远这么转下去。

一连滑了好几首曲子,陆贝贝已经很累了,她想停下来但腿脚却不听使唤,晚风吹扬起她的学生发型,她的全部的脸旁暴露在他面前,有时为了完成一个花样动作,他们会离得很近,近得他从她的薄薄的上衣里能闻到一种馨香,一种从来不曾闻到过的气息。

一点点变成蓝色的天空里,已经点缀着稀稀拉拉的星星,吃过晚饭的同学们也开始陆续返场了,这时他们才停了下来,恋恋不舍得地松开了彼此的手。

陆贝贝绯红的脸滚烫滚烫。

这一辈子,他们谁都不会忘记,他们在洛明工业学校第一个最美的瞬间就是一起拉着手滑旱冰。

乐迪和黄蓉明天就要离校,他们要一起赶往东方无线电厂报到了。

这天晚上,乐迪来到男生公寓329寝室找张琰。

辅导员就要离校了,他一进寝室门就被同学们团团围了起来,大家都说明天要送他一程。乐迪向同学们连连致谢,不禁被感动的眼睛湿润了。

实在推脱不了,他最后才不得不答应每个寝室里选一名同学作为代表,一共由四名同学把他送到子栎火车站。

乐迪跟大家道别后专门把张琰叫到公寓楼下。在楼下不远处的花园里,黄蓉正在那等着他们,她要在临走之前当面向张琰道一声谢。她之所以能够顺利毕业,他们能如愿地被分配到同一个单位,这和张琰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黄蓉依旧戴着口罩,她给张琰说,她在洛明工业学校的人生旅程就要结束了,在这里她收获了自信,收获了学业,收获了工作,也收藏了爱情,收获了张琰这位好学弟,她很满足。

她还对张琰说,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就没有她的今天。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他,可是现在要毕业了她不得不离校,她让他记住,他永远有一个学姐叫黄蓉,希望在人生的下一个十字路口还能相遇。她希望他能好好习,有什么事情就给他们写信。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买路钱!

自从回校学校后,黄蓉一直闷闷不乐。她从来不在校园里随意走动,除了上课,其他时间也都是在寝室度过的。她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猫,孤独地趴在寝室的床上暗自神伤。

一连一个星期,当黄蓉听到广播里隐隐传来的朗诵她扑火事迹的文章时,她的自卑感才一点点消退,她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也一点点燃起。

她说什么也要再见张琰一面。

晚风从花园里吹过,馥郁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夜空里,皎洁的月亮悬在黑幕里,亮晶晶的星星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似乎向黄蓉和乐迪送来了远行的祝福。

“黄蓉姐姐,你就要走了,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以前不知道你家乡的条件那么差,更不知道你的家乡有那么多朴实的人们。从黄家村回来以后,我常常会想起在那天的情形。”张琰说,“你那勇敢,那么坚强,我多少次都在假设,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有你这样的勇气。”

黄蓉隔着口罩微微笑了笑,那对眉毛稍稍上扬,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站在花前,像一捧清澈的月光。

“张琰,真的很感谢你,在我最困难最自卑的时候,是你给了我鼓励,平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我经常会听乐迪说起你,他说你很有才华。我以前也很爱写作,可我没有坚持下来。能过这件事情我越来越明白,在一个人极度绝望和悲伤的时候,文学就是一剂良药,是一种力量。”黄蓉说,“你年龄还很小,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一定要坚持把文章写好,做一个有追求的青年。”

乐迪站在一旁像一位绅士,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不去打扰他们的交谈。

“黄蓉姐姐,在学校能认识你和辅导员我很高兴,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是我到了咱们学校后认识的第一位女生。”张琰说。

“是吗?”黄蓉有点惊讶。

“是啊。我刚来学校报到那天,我们当时的班长肖童健查看完新生登记表,然后,你就和他一来走过来了,你得知我家是陆风的,你还说,陆风的黄土还埋皇上呢!”张琰说。

“你记性真好。只可惜以前我没有关心过你……等我们去了单位,我们对工作有了体验和认识之后,会把我们的心得写信说给你,让你提前知道一下社会的事情是什么样的。”黄蓉说,“在学校里你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能虚度时光。知道吗?”

张琰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汽01班的张琰、赵波涛、肖童健等几名同学,就把乐迪和黄蓉送到了子栎火车站,他们没有雇面包车,一直从学校门口走到了火车站。

这是一条他们再也熟悉不过的路。

残月就要就要从天空消失了,薄雾轻轻地笼罩着还未苏醒的古老镇街。路旁,默不作声的路灯杆伸着长长的脖子,寂寥地发着微弱的泛黄的光。

乐迪和黄蓉并排走着,她依旧戴着薄薄的口罩。送别的同学替他们拎着行李,紧跟其后,他们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虽说已是六月,但风里却有些许凉意,只穿了短袖的乐迪不禁会打着哆嗦。

黄蓉赶紧转身,从他的背包里找出一件外套递给他。

起初大家还说过几句话,但渐渐的也都不再说什么了,淡淡的伤感笼罩着他们。他们沿着寂静的街道行走在就要破晓的黎明里,脚步声回荡在安静冷清的柏油马路上。

今天的空气里或多或少有种挥之不去的凄凉,偶尔风吹叶动的沙沙声,偶尔的一声鸟叫,偶尔的早餐点出摊的声响会划破黎明的寂静。乐迪和黄蓉依旧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他们不想卷进离校的大潮中,所以有意赶了个大早,这会,时间还很宽裕,他们脚步不那样匆忙但却从未停歇。

四年来的往事一幕幕飞快地从眼前闪过,这里有他们的欢乐与微笑,也有成长的苦涩与泪水。街边一棵棵梧桐树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乐迪和黄蓉怎么能忘记,在那个美好的月夜,他们在梧桐树下的爱情誓约?

浅灰色的薄雾一直从子栎镇绵延到了遥远的天边,这时东边的地平线上,浅灰色薄雾已渐渐开始发白,眼看就要泛出微微的光亮。

走出了学校专用路,走过了这座古镇,走上了通往火车站的狭窄的柏油马路,乐迪和黄蓉就要走完他们中专时代最后的时光了。

路在脚下一点点缩短,四年来,大家朝夕相处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而今天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全部走完了。

眼前,象征着子栎镇工业文明的那列锈迹斑斑的蒸汽火车,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今天它要把他们送向远方,正如这些年来,它将一批又一批的热血青年,从祖国的大江南北迎接到这个工业重镇一样。

从国家建设087厂的那一刻起,这列火车就见证着建国以来中国兵器工业的兴衰和发展,它也承载着洛明工业学校一届又一届毕业生的国防梦想。这列几乎与共和国同龄的火车,就像一位饱尽风霜的老人,用自己展开的双臂,热情地连接着从全国到子栎和从子栎到全国的两端,它浑身的铁骨诠释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

时光的脚步从来不曾为任何人停留,送走毕业班的学哥学姐不到一个月后,洛明工业学校举行了期末考试,接下来就进入了暑假模式,94级同学的第一学年结束了。

武军强回到老家时,他家那个被土专家探明还有黄金储量的旧矿,还没有开采。两个月来,他爸爸天天都在物色人,但在密岩这个物欲横流黄金满地的地方,普通劳力和打手花几个钱都能雇到,要物色一个真正能为老板两肋插刀,有胆有识的总管,可是千金难求。

武军强家的旧矿在金堆山最里头,得翻过山顶才能到。

金堆山下弯弯曲曲的山沟沟里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流金河的山泉水,流金河说是河其实就是一条小溪,一年四季大都干涸。但到了汛期,一座座大山上的泥水都会流进这条河里,从上游往下流疾流而下,河里裹挟着黄沙和土炼金时的矿石粉沫,整条河流跟泛黄的金水一样呼啸而来,后来,密岩人就把这条河取名流金河。

暑假里的一天,武军强跟着爸爸武福祥和三个工人,开着一辆破旧的微型卡车,再一次去流金河上游的旧矿查看。他们上山时倒也顺当,可下到半山腰时却遇到了有人收过路费。

在金堆山半山腰有一个矿,为了方便采矿,有段路是这家矿主矿翻修的,上游的矿主都会从这里经过,一下雨,刚翻修的路就被碾压成了稀巴烂。后来,这个矿主一气之下,就让柱子带人收过路费,每人100元,不给钱就不准过。

武军强和武福祥一行5人的微型卡车下山时,“突突突”刚行驶到这里,自然就被拦下。

一个瘦工人赶紧跳下车上前理论,他说,虽然这段路是你们老板修的,但上山只有这一条道,不走这里走哪里?收过路费就是不讲道理嘛。

对方一个光膀子的大肚子男子,瞥了瘦工人一眼说:“道理?从这里过就是道理!”

“就算走了这条路,你们凭什么收钱?你们完全可以不修这段路,是谁给了你收‘买路钱’的权利?”瘦工人争辩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对峙

“你他妈的少给老子废话,想过就掏钱!”大肚子走到车前,用粗大的手指指着武军强他们一个个地数了一遍,然后大声说,“一共5个,500块!一个子都不能少。”

“缴你妈个头!叫你老板来!”突然,武军强从车上跳下来,急步走到大肚子跟前,他高出大肚子半头。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唉!你这小子,乳臭未干,口气还大得不了……”大肚子绕着武军强转了一圈,把他仔细端详了一圈。突然问,“你是?”

“武老三!”武军强甩给他一个江湖名号。

大肚子又把武军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就哈哈笑了起来。

“武老三?你给武老三当孙子还差不多吧。就你这嫩骨头,还敢冒报别人的名号?”大肚子说着转身朝身边几个看矿的男子说,“这么年轻的武老三你们谁见过?这小伙胆肥,狗日的还拿武老三压我们,他是不是以我们傻啊?”

武军强深陷的眼睛里迸射出阴骘的目光,他的双手正一点点握成拳头。

大肚子说完这话后又转身看着武军强说:“走我们老板的路,留下过路费,这是规矩。你也甭怨我,我也是给人看矿的,老板叫我这么做我就只得这么做,我也不管你是哪个矿上的,只要从这里过就得缴钱。”

“我今天要是不缴呢?”武军强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他的问话明显是在激他。现场已经能嗅出硝烟的味道。

这时,随行的那名瘦工人赶紧上前,拽了拽武军强的胳膊,冲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跟大肚子较劲。

“嗨哟!你口气还不小?看来今天这过路费你是成心不想给?”大肚子再一次把他打量了一番,除了身体强壮外,他没有发现武军强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然后,就转身挥了挥手冲着看矿的人说:“伙计们!卸货!”

身边几个男子立刻围了上来,然后分头朝着卡车走去。

武军强浑身的血液正急剧地往头上涌,他的脸都涨红了,瘦工人见他就要动手,就赶紧抓住他的胳膊,然后转身把他挡在自己身后。他哪里能挡住他啊,他要比他大出一圈来。

瘦工人赶紧问:“你们凭什么卸货?我们不是被你拦下了,不是还没走吗?”

“没走?没走你们是怎么上去的?”大肚子撇撇嘴说。

瘦工人突然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他想了想又问:“那我们上去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拦住我们?”

大肚子冷笑一声,不屑地说:“你们来去自由,想上山就尽管上,有本事你们就永远待在山上别下来。上山,你随便上,爱上几回上几回,我只把下山这一关。”

“你……”瘦工人彻底哑口无言了。

“你今天把货动一下试试!“武军强一把把瘦工人拨拉开,像一只狮子一样站在大肚子面前。

瘦工人赶紧跑上来拽住武军强:“别动气,先别动气。”

明显的身高优势让大肚子有了一种压迫感,他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但这次他没有还嘴,只是将目光移向卡车。

那几个看矿的男子这时已经来到了卡车跟前,他们先是一把拽开车门,将司机拖倒在地,一把将车钥匙拔掉。然后,眼看就要爬进车厢。

“住手!”这时,一名五官周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急忙从附近的牛毛毡房子走了出来。刚才的一切,他通过房间窗户看得一清二楚。

武福祥这会正坐在副驾驶室里抽着烟,手指上硕大的黄金戒指格外抢眼。深褐色与黑色混合后的皮肤遍及全身,粗壮有力的胳膊上长着长长的毛。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这个年轻人也是个大个子,跟武军强却差不多高。他走到武军强跟前说:“小兄弟,我叫柱子,矿上老板让我在这里收过路费,原因是,这段路是我们老板修好的。可是山上开矿的人都从这里走,一遇到天雨,这路就会被车压坏,这路是坏了修,修了坏,就连我们老板的矿石也快拉不出来了。所以呢,我们也是按老板的意思办……”

武军强看了他一眼,但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小兄弟,你看上去也就20岁吧,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出来闯荡了,刚开始有些事我也不太懂,后来,才明白有些事不要太懂。”柱子语气平和地说,“你尽管还小,但你也要知道我们在社会上混,就要讲社会上的规矩,你也不要为难我们,我们都是各为其主,我们也都是下苦的人。你说,我们平白无故为什么要为难你呢?我也希望你不要为难我们……”

“你告诉你们老板,我们的车不会给他留下买路钱……他胆子还真够大……”武军强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早早地就跟着他爸出入金矿,对密岩和金堆山的江湖早已一清二楚。“我也不为难你,你报‘武老三’就行了。”

“武老三?”柱子听过这个名号。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肯定有来头。从他的胆识和说话的气势上,他已经嗅出了一点什么味了。

“报了也没用……我们认钱不认人!你要认识我们老板,那你自己去给他说,何必在我们面前摆谱,为难我们这些看矿的人。”大肚子再次大手一挥,故意冲着卡车提高了声音,“卸!”

“停!”柱子马上制止。

“这位小兄弟,你说的那个武老三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好去给老板报个信。”柱子揣摩着问。

“你他妈的是成心想染事,是不?”武军强少年轻狂,他说着就转身跑到卡车跟前,从车厢抽出一根撬杠攥在手里。

对方马上做好了打架的准备。在金矿矿区,因为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会发生摩擦,而这种架势隔三差五都会发生。

“军强!你干啥哩?”这时,一直窝在车里的武福祥推开车门,从副驾驶下来。粗糙的脸,硕大的黄金戒指,粗壮有力的胳膊,还有胳膊上长长的毛,让人一看都知道他是一个人物。“都放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在武福祥身上。

“我这车上有个矿工脚趾被矿石塌断了,要送他下山治病,这钱要是给了你们,到医院就没钱给他做手术了。你看,今天你是不是让我们过去?”武福祥对着柱子说,“你们矿工都不容易,受伤了没钱看病总不成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农耕文明

大肚子男子边嘀咕边朝车厢里看,车厢里里然有个男矿工蜷缩着,脚上用一件旧布衫包裹着,满是灰尘的脸上表情痛苦。车厢里除了一些探矿设备和杂物外并没有炼成的黄金。

“你们工人的脚趾断了,关我们屁事?”大肚子说。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打爆你的头!”武军强见大肚子对父亲这般无理,大声呵斥道。

大肚子看见武军强手里微微晃动着的撬杠,心里难免有点害怕,这个年轻人分明就是个牛犊,他摸不准他会不会动真格。然后就没在说话。

柱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看武军强又看看武福祥,脑子里正在飞速地旋转着。

武福祥并没有跟大肚子计较,依旧心平气和地说:“再说了,我们的车里只拉了几个工人,是要去医院的,车里没有货,是空车,不重,对路的影响不大……”武福祥又说。

柱子上前看了看那个受伤的矿工。他脚上缠着厚厚的浅色布衫,血迹已将布衫渗透。那个矿工也就十几岁的样子,他脸上落了厚厚一层粉尘,粉尘遮不住他忧郁的目光和痛苦的表情。

“把钥匙给司机!放他们走!”柱子说。

那个拔车钥匙的男子看看柱子,又看看大肚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正要上前还钥匙,大肚子突然说:“你敢?”

那男子马上止步。

柱子走到大肚子面前说:“兄弟,车上有受伤的矿工,挺可怜,他们要是把钱交了,就没钱给矿工看病了。”

“那我不管!”大肚子说。

“得铙人处且饶人,我们在矿上混也得讲个道义,我们都是人,怎能见死不救?”柱子说着就走到那个男子跟前,从他手里拿过车钥匙。

完后,柱子又冲着大肚子笑了笑说:“这路的确被碾得没球样子了,但他们这也算个空车,算了,不碍事。赶紧放他们走吧,都这个点了,他们能赶天黑前到医院都不错了。”

“那,老板那里……”大肚子无奈地盯着柱子问。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给老板说。”“柱子拍了拍大肚子的肩膀又狡黠地笑了笑说,“不行了,就让老板从我工钱里扣。”

大肚子支吾着,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柱子走到武军强跟前,将他攥在手里的铁锹放下,把车钥匙塞给他:“小兄弟,你刚混社会脾气不能太爆。快点下山吧,我们后会有期。”

汽车“突突突”打着了火,武军强他们一行几人都上了车。

武福祥将手里的烟头扔掉,用脚尖死死的在地上顺时针旋转了半圈,又逆时针旋转了半圈将它熄灭。他拉开汽车门,上车前又冲着柱子问:“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梁柱子。邻省人。”他说。

“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和仗义,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以后有事尽管说。要找我就来县城味美乐饭店。我姓武,武术的武……”武福祥说完这话,一脚蹬上驾驶室“啪”的一声将车门关上。

汽车冒出一股黑烟就朝山下驶去。

就在武军强跟着父亲在密岩闯江湖时,在陆风省的西部,张琰正在地里干着农活。周王村一带是西周王朝的发祥地,在这一带,祖祖辈辈都传颂着后稷教稼的周文化历史典故。后稷乡这个名字的由来也与此有关。

后稷是周人的始祖,名字叫弃。他的母是有邰氏之女姜。姜在野外发现巨人足迹,心里欣欣然便用脚践踏,结果身子震动好似怀孕一般,后来生下儿子。

姜认为这事不吉利,她就将儿子抛弃在小巷子,可奇怪的是,路过牛马都避开不踏;她又想把儿子放在树林里,可正巧碰上那里伐木人太多,她就抱着儿子走开;接着她又把他放在水渠冰块上,想不到众多飞鸟竟用羽翼为儿子铺盖。姜觉得这个儿子很神异,最后还是把他抱回去抚养成人。因最初想抛弃他,后来便给他取名为弃。

弃从小喜欢种植谷物,成年后更以种植农作物为乐,百姓都跟着效法,生活大为好转。尧帝听说后封弃为农师,号后稷,天下皆得其利。后来,舜帝把弃封在邰地,也就是在紫仙县附近一带,中国的农耕文明也就起始于此。

周王村的人世世代代都非常重视农业,后稷乡和周王村这样的地名,也一再提醒着这里的人们“农,天下之大本,民所恃以生也”这样的说法。

在周王村里,张琰的父辈们个个都是种地的好把式,他们根据气候和节气,能准确地把握四季的劳作,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灌溉,他们心里有数。长期务庄稼也让村民们学会了看云识天气,他们比谁都清楚,要想让地里多打粮食,不光得给土地吃饱肥,喝足水,还得让土地休息足。

每年6月收完麦子后,周王村的人都要让农田间隔着空一茬,去年种了秋作物的地今年就不能再夏种了,这样,就可以让农田得到休息和滋养,待到秋种时才播下越冬的小麦,充分休息过的土地来年庄稼的长势和收成都会很喜人。

三伏天的烈日对休息中的土壤会起到非常好的作用,各家各户都会在这个时候用拖拉机把土地翻犁起来,把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暴露在阳光之下,让表层下的土壤充分地接受阳光的照射,吸取日月的精华。大家把这叫“晒胡基”。

拖拉机翻犁过的土地被晒熟后,就需要人工用锄头将土疙瘩一个个敲碎,恢复成平地,这就是“打胡基”。锄把在劳动者手里不停地翻转着,大块大块的土疙瘩就这样会一点点变成土沫。

张琰暑假回家后,父亲张有志心里很高兴,自从他考上中专以后,父亲跟以前判若两人,从来都不会再催着他学习,而且一高兴,就会去自乐班拉板胡。

这天,一吃完午饭,张有志就要背着板胡又要出去。

妈妈奚秀红嘟囔着说:“地里还有农活都没干,你咋就跟小孩一样起了玩性?”

自从张琰离开农村后,张有志的脾气也一下子好了起来,他那张国字脸上大多时候都是舒展着的,而不像以前,总跟个芥菜一样是揪在一起的。

“不急不急。明天下地,就那点活儿捎带着就干完了。”张有志说着就背着板胡出去了。

奚秀红心小,啥事都搁不住。她看着张有志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妈,我去吧。”张琰见妈妈牵心着地里的活儿,就说。

“你,你能干?”奚秀红说。

“嗨!这算个啥吗?我都是大小伙子了,妈,你放心吧,成天担心这操心那的,咱村里我们这一波孩子上初一时,每年暑假人家就干这活哩。过几年我都要工作了,还干不了这点碎活?”张琰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压抑的童年

“人家早都锻炼出来了,你看你这身板……还是太瘦了。”奚秀红用慈爱的目光把儿子打量了一番,脸上不由得浮出了幸福的微笑。虽然只是微笑,但却牵动着面部的每一处神经,眼角,眉梢,嘴唇。“我看你天生就不是干农活的料,咋看咋都不像……”

张琰说没事,这点活他能干,全当去地里散散心,吹吹野风,然后就扛起锄头朝田间走去。

悬在天空的太阳像一个火球,将刺眼的万道红光直直地照射下来,大地上一片灼热。张琰抡起锄头敲打了一阵子土疙瘩后,就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他细皮嫩肉的手掌心已经磨出了两个小小的水泡,心也“嗵嗵嗵”跳个不停,汗水先是从额头渗了出来,紧接着,微微翕动的鼻翼上也会冒出细细的汗珠,薄薄的并不怎么吸汗的短袖没多久就被汗渗透了。

张琰不相信妈妈的话,干这种活儿还要锻炼?尽管他很累但他一再坚持着,这活是所有农活中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要是让父亲来干,那就跟风卷残云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收工了。

张琰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坚持,坚持,一定要坚持,自己已经长大了,他要超过父亲,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比过父亲,就连学习也没比过父亲,他才考上中专而父亲却是中学老师。

他一直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但却没有找到有力的佐证。“坚持,坚持,继续坚持,一定不能停下来。”张琰似乎在跟父亲较劲,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可是日头越来越毒,锄头越来越沉,特别是手心里的水泡快要磨破了,钻地地疼,张琰觉得这会就连咽喉也像燃起了一团火,正在炙烤着嗓子。

要坚持下去的呼声从内心渐渐淡化,一点点衰减,越来越弱,直到彻底销声匿迹。没过多久他就两眼冒金星,脚下大片大片的土地在旋转。这时,他的脑里一片空白,也不再去想父亲干这活风卷残云时的样子了。

张琰像是从战场上败下阵来的士兵,耷拉着脑袋来到地头的一棵大树下,“扑嗒”一下,席地而坐,臭汗直流。

一阵夏风吹来,轻轻撂起他薄薄的衣角,痒痒的。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好奇妙,就像他和唐诚小时候一起玩时,用狗尾巴草故意在对方稚嫩的脸上抚摸一样,痒归痒,还有点让人陶醉,有时能催眠。可别小瞧这个狗尾巴草,要是定力不足,它还会把人逗得咯咯大笑呢。

张琰的目光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渐渐移动着,像用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生养他的这块大地,他不禁用手掬起一捧黄土,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像是要亲吻它。虽然他没有种过地,但他觉得家乡的黄土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芬芳的味道,

张琰轻轻地扫视着远处的山峦和沟壑,眺望着广袤的大地与湛蓝的天空平行着结着伴儿向远方绵延,直到它们延伸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与地平线亲密接触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有些困了,思绪却沿着大地与天空向远处飘荡。

父亲张有志对学习的重视在周王村无人能比,这也让张琰从小就没有参与过劳动,除了特别的农忙时节,他大都是被关在屋子里学习。张琰从小好动,玩性很大,父亲对他一次次的限制,也把他雕琢的机智而敏感,大概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张琰就有了反抗意识,这种反抗意识首先表现在犟嘴上,往往都是在厨房吃完饭以后。

但他没成功过。

“什么?你再说一遍?”每到他犟嘴时,父亲那双严厉的目光就朝着他劈头盖脸地迸射而来,父亲那张国字脸要是严肃起来,就有着雷打不动的坚定。父亲几乎没有跟他开过玩笑,他觉得父亲也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过小孩子,在他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里,父亲的表情一直很严肃,这种表情总让他感到沉重和疲倦,看了就让他压抑。

每当张有志这么一反问,张琰就不再犟嘴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敢去看父亲,他怕他的目光,那两束冰冷而生硬的目光。

张琰也会用同样的目光还击,只不过是低着头翻着眼睛去瞅他。他不敢抬头去瞅他,不敢让他和父亲的目光相遇,否则父亲可能会暴跳如雷,会给他扣上一个没礼貌、没教养的帽子。

这可远比用目光盯着他要可怕,说一个没有礼貌和教养,无疑是对人最大的辱骂,就跟在文明时代里骂一个文明人没素质是一个道理。

张琰翻着的眼睛可以扫视父亲圪蹴在地上的脚和宽大的上衣衣角,纹丝不动的脚和偶尔摆动的衣角,是父亲恢复到平静的标志,就跟钓鱼时浮在水面上的浮子一样可以传递信号。要是圪蹴着的脚突然站起来,宽大的上衣衣角从他眼前消失了,紧接着必然会传来一句抱怨:“不念书,你娃这辈子都不会有啥出息!”然后就再换个地方,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抽烟。

奚秀红从来都不敢说话,这时就走到锅台前刷锅洗碗,锅碗瓢盆碰撞时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而冷清。过一会儿她就停下手里的锅刷,对着叮叮当当的碗筷说“农民不好当”,然后就又刷了起来。

每到这时家里的空气就凝固了。张琰脑子里突然会奇怪地想起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他个子不高,一年四季留着寸头,发枝很硬也很密,一根根挺立在头顶,什么时候看都像是刚从山坡上蹿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草,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草。

李达富是个孩子王,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去他们家里玩,他动不动就会和孩子们一起玩,还会把他们童年的玩法说给大家听,演示给大家看,常常逗得小伙伴们前仰后合。

可是自己的父亲呢?张琰觉得父亲对任何人都要比对他好,父亲并不是不会笑和不会说笑话,只是从来不对他说,父亲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吝啬的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就像个丧家之犬……

有时,看到父亲对着村里的小伙伴们和颜悦色,甚至还会半开玩笑,张琰心里嫉妒极了,面对着小伙伴明明是一张阳光灿烂的脸,可是一转向他很快就阴云密布,这甚至张琰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一阵风顺着地面吹来,带走了张琰一身的热汗。夏虫唧唧,茂盛葳蕤的草儿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身姿,周围洋溢着大自然的气息。张琰有些倦意,喝了口水就靠在大树上闭起了眼睛。

他很小的时候睡过两种床单,一种是蓝花粗布床单,这种床单特别硬,有时还会把皮肤磨出红印;另一种是粉色带图案的太平洋床单,这种床单里有棉,睡上去很软,天亮了都不想起来,他的小指尖会顺着图案的上线条,像火车沿着轨道一样一直往远处划。划到头顶,划到身子旁,划到屁股下面。被子也有两种:一种是蓝花细布被面的被子;另一种是大红底色印有“龙凤呈祥”金色图案的缎面被子。

后来,张琰在周王村小学那个屋顶塌陷的教室里,边上课边“天天向上”看着屋顶上了小学,学校搬到新址再上了几年,他就跟着父亲到了后稷初中上学去了。初中三年里,爸爸跟管囚犯一样管着他,再后来他就考进了洛明工业学校。

张琰的父亲张有志喜欢看报纸和听收音机,每听到国家的好政策,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上初二时有一天刚吃完中午饭,父亲就给他讲***的南巡讲话,说自己是祖国的同龄人,已经没有机会走出农村了,而张琰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他们这一代人遇到了最好的时代,要他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离开周王村。

张琰听得不耐烦了,要离开时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这个你必须知道,你们的时政题里肯定会考。果然,那年的政治试题中有“南巡”的内容。

一阵阵风从田间地头吹过,张琰浑身舒畅,渐渐有了睡意。世界再美也不及家乡美,天地再大也不及家乡大,躺在这棵树下,张琰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一只蚂蚁顺着他的胳膊爬上来,痒痒的,他努力地将眼睛睁了一条缝,看看,又闭上,脸上淡出了不意被觉察的幸福。

小鸟啁啾,虫子低鸣,他完全融入到大自然当中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那么酣然,那么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张琰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推动着他的肩膀,他赶紧睁开眼睛,李国强的身影像长焦镜头里的拍摄对象,一点点变得清晰。

“琰琰,不好好劳动居然躲在树下偷懒?劳动是光荣的,继续努力……”刚从自家地里干完活的李国强说着就笑了起来,他把扛在肩头的锄头撂下,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紧绷在他身上的纯黑色背心,把厚黑的皮肤显得格外健壮。

张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说:“累死了。”

“你呀,就是个高加林。长得白白净净的,天生就是个秀才,就不是干这活的料。”李国强说着就把他的一只又黑又粗,长着细毛的胳膊伸出来,然后拉起张琰的一只胳膊与它并齐,一黑一白两只胳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你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城里娃,咋都不像个庄稼人。”李国强说。

“那你的意思我连馒头也卖不了?”张琰地把眼珠子转了转,调皮地看着他故意反问道。

李国强这时弯下身子,跟张琰并排坐在树下开起了玩笑:“这个嘛……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行了咱们试试?”

“哈哈。不用试了,我觉得我肯定不如高加林,人家至少可以把菜篮子提到街市上去,我可能连家门都不敢出,我一见陌生人就脸红,我一直都很佩服能把东西卖出去的人,这实在是太难了。”张琰说,“人家顾客又不是你,不是唐诚和咱们村里的那帮子小伙伴,人家凭什么要买我的馒头?”

李国强憨憨地笑了笑。他个子不高,跟他爸爸李达富一样留着寸头,不过,要比他爸爸的略微短些,发枝也很硬也很密。

他叹了口气说:“是啊,有些事情看别人做容易,搁到自己身上就不那么简单了。”

“强强,你不去南方打工了?”张琰问。

李国强说:“我爸不让我不去了。今年春节时我买不到火车票,没回成家,爸爸后来一连写了7封信叫我回家,他说咱们村里的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周王村,也没见把谁给饿死……不过我爸说得对,今年我在火车站冰冷的广场上等了一晚上,都没买到回家的车票,后来我就回到了厂里。”

“你们厂大不?”张琰问。

“我们厂是一个生产电子元件的小作坊,几个人住在一间几平米大的阴暗的小房子里,大家都是打地铺,宿舍有三个人都没买到车票,我们三个就在那里过了一个春节。”李国强说。

“你也太可怜了。”张琰感叹道。

“是啊,另外两个人比我大两三岁,也都是初中毕业后去的那家作坊。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几个都很想家,大家就买了点花生米和啤酒边吃边喝,大家都说起了自己的童年,着说着全都哭了。”李国强回忆起那段日子,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在家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孤独,而在那里,我们觉得整个世界都把我们抛弃了。我们是死是活都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琰琰,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么痛苦?你跟我不一样,你成了商口粮将来还有工作,可我就这样给人家私人老板打工,这也不是个事啊。”

“你们可以到外边去转转,听说南方城市都很漂亮,是开放的前沿,那里的人也都很有钱……”张琰说。

“满大街的人说的都是粤语,我们根本就听不懂。我们没有钱,什么东西都买不起,一点逛街的心情都没有。春节那几天,我们三个天天都在一起,有时也会出去到工厂周围转,工厂远在荒郊野外,也没什么好玩的。”李国强说,“我心里天天都想着以前在家里过年时的那种热闹劲儿。那时,我突然觉得我就像个丧家之犬,不管飘落到哪里,都没有管,没人问。”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堪回首的打工

“真没想到你在那里过得那么惨,原来我还以为南方城市是天堂,听说那里满地都是黄金。”张琰说。

李国强抬头看看远处的天空说:“那里的人是很有钱,都比周王村里的人穿得好。可是,在那个地方人与人之间太冷漠了。我每天干活都在10个小时以上,我的工作就是焊接电子产品上的集成线路元件,一天下来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张琰问:“你还会搞焊接,我怎么不知道?你去之前学过吗?”

“根本就不用学,我搞的是加热焊接,就是把沾有焊锡和松香的电烙铁头,接触到被焊元器件上停留几秒钟就好了,就跟咱见过的修收音机是一样的。手工焊接握电烙铁时,也只有正握、反握和握笔式三种方法,几天时间就学会了。”李国强说。

张琰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他尽情地想像着李国强打工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李国强看了看张琰,见他还有些好奇,听得挺认真,就接着说:“不过,让电烙铁头触到被焊元器件的焊锡处时,要是烫坏其他元器件老板就得扣工钱,焊接新元器件时,还要对元器件的引线镀锡,忘了镀锡也算次品,也会被扣钱。”

一种淡淡的忧伤渐渐浮在了张国强的脸上。从小的玩伴总有一种默契和心领神会,张琰从他的眼神和表情里,能够感受到他在南方的孤独,也能体会到他在喧嚣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买不到火车票后心情该有多么的沉重和沮丧。

李国强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枯的细枝,在手里玩弄着,然后“啪”的一声将它折成两断。

他说:“以前,我也听人说那里是打工的天堂,随时随地都能挣到钱,可是去了以后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把我们当回事,老板随时都会呵斥工人,扣工钱,我们完全都变成了机器。”

“今年寒假结束时我去过你家,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特别想跟你聊天,可是你没回家,那天你爸的心情不太好。”张琰问,“后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国强说:“我爸让我妹妹给我一连写了7封信,叫我一买到火车票就赶紧回家。我妹妹在信里给我说你来我家了,说那天我爸想看我所在的地方是怎么过年的,但是电视没信号,他就爬到房顶转天线,转得满肚子都是气,然后你就来了。”

“在信里,我爸说让我别再去那个地方活受罪,他说现在过年我都回不来,将来,他要是死在家里了,也见不到我,就跟诚娃他爸一样……他说那是大不孝,是他这辈子作下什么孽了……”李国强说。

这话猛地刺痛了张琰的神经,诚娃!他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自己离开周王村前一天下午的那件事,那个令他终生都不能宽恕自己……

李国强没有注意到张琰听到这话后惊愕而自责的表情,他依旧按着自己的思维讲述着:“我爸还说了些什么‘窝边有草,何必乱跑’之类的话,反正,是一个劲地催我。我觉得爸爸说得对,在外面真的太遭罪了,四月上旬火车票不紧张了,我就买了张车票回来了。”

在张琰的脑海里,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因为他的缘故,而没有让诚娃见到他父亲最后一面时的事,他的内心就泛起深深的愧疚,以至于从那以后,不管在哪里听到或者看到有人死亡,他都会想起那个下午。

此刻,他当年离开家乡要去岚莱时,唐诚那个高晃晃的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的背影,清楚地浮现在眼前,当时,唐诚的背影是那么疲惫,那么凄凉、那么冷漠……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觉得我爸说得对吗?”李国强轻轻地碰了碰张琰的胳膊肘问。

“对,对,说得对。”张琰倒也不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就赶紧收回思绪,稍微整理了思维。

张波哦说:“其实回来也好,在外面哪里有在家里舒服啊。虽然我没打过工,也不知道打工原来有多么辛苦,但是,今年春节时挤火车的遭遇让,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么多的人就跟打仗似的,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也能坐上车,当我一身臭汗被挤在车厢里动弹不得的时候,我觉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在外面打工才没尊严呢!我手里成天拿着电烙铁,闻着松香的气味真的想吐,头晕。下班后,就是那间黑乎乎的房间,就是那潮湿的地铺。琰琰,现在我一闻到松香的气味就条件反射,就想吐,就觉得生活没有任何希望。我这一辈子宁愿饿死也不会再拿电烙铁,不再闻松香味。”李国强说,“更让我伤心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张琰问。

下午的太阳依旧炙烤着大地,一股股豪爽的风从他们身上漫过,熟悉的家乡留有他们天真烂漫的童年,远处秀美的凤凰山郁郁葱葱,峰谷连绵,一直朝远处蜿蜒蔓延,像一幅一点点舒展开来的山水画,呈现在他们面前。树叶婆娑,他俩坐在大树下依旧跟儿时一样,自由自在地聊着,说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最让我伤心的是我临回家时,那个作坊老板不让我走,以种种理由扣我的工钱,最后一个半月的工资都没给我。讹了,把我给讹了。”李国强说着从地上抓起一个土疙瘩,放在手掌心里死死的将它捏碎,然后像创作沙画一样,从微微松开的手心里一点点滑落下来。

他脸上的憨笑早都觅不见踪影,短短的密密麻麻竖立着的头发,坚定、倔强。

“你没找他讨工钱吗?”张琰问。

“琰琰,咱俩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还是个学生,而我呢?前几个月的南方打工才让我知道我是一个社会青年了,没人管了,老师不管,学校不管,你哭了,笑了,与谁都无关。社会比学校复杂多了,什么人都有,我觉得他们为了钱连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李国强愤愤地说。

张琰注视着他,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真实、残酷。

“以前,咱们看到电视里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总觉得他们很潇洒,穿得好,生活在大城市里也光鲜,可是我去了那里以后才知道,那只是他们的一方面,他们常常会受到欺侮,像我一样被老板讹诈的打工仔、打工妹多的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 社会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不是可以告他们吗?我常常听人说法院可以帮打工仔把工钱要回来。”张琰说。

“用不着法院,劳动仲裁就可以。可是谁敢跟老板对着干?咱们在那里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就连我们住的那间集体宿舍也是老板的地方,你把老板告了连住的地方都没了,还想去告老板?不挨打就算好的了,多少人还不都是忍气吞声?”李国强突然转过脸问,“张琰,你是不是特别小看我,觉得我软弱?”

“没,我没这样想。”张琰连忙说,“只是没想到原来他们可以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人。”

“唉……社会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学校和老师一样对待我了,老师批评我们是为了我们好,而社会上的人是想欺负我们。”李国强手心里的黄土一点点流完了,他又捡起一块土握在手心。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张琰问。

“我爸要给我买一辆三轮车,准备让我跑运输,拉人。现在县上拉人的三轮车越来越多了,在县城周围三公里以内坐一个人一般收一块钱,远些地方可以商量价钱。现在,去周王庙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我准备主要跑这段路,就在家门口赚点钱算了。”李国强站起来,一把将手里的土疙瘩扔向远处,然后对着张琰说,“下个假期你再回来的话,我开着三轮车去县城接你。免费!”

“好啊。我以前只坐过诚娃的自行车,那还是小学六年级时我们一起去乐翱县云游镇。不过,自行车只有两个轮子,这下我就可以坐你三个轮子的车子了。三个轮子,多气派!”张琰说着笑了起来。

李国强脸上渐渐恢复了原本就属于他的憨憨的表情,张琰话音一落,他就憨笑了起来。

“开工吧,争取下午把这点活干完。我帮你。”李国强瞅了瞅田地说。

张琰一看那大片的田地横七竖八一块块鼓起来的土疙瘩,心里就有些发毛,对劳动的恐惧源于他从小没有参加过劳动锻炼,为了让他能跳出农门,家里的农活全被父亲张有志承担了,而自己却始终以秀才的姿态存在。

“唉呀!我们再歇会吧,腰疼。”张琰皱了皱眉难为情地说。

“人怕干活,活怕人干。你越是害怕它,它也就越想欺负你。快点起来吧,总不能让这些土疙瘩也来欺负我们吧。”李国强说着就扛起锄头朝农田里走去。

张琰看着李国强一天天变得宽阔厚实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跟他爸爸李达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无论是身高,走路的姿势还是被太阳晒的黑黑的皮肤,都和这块大地是这样的相称。

张琰只好站了起来,当他拿锄头时,锄把又一次磨到了掌心的水泡,他夸张地“哎呦”了一声,赶紧把锄把扔到另一只手里,像是在扔一个滚烫的山芋。

李国强还以为他被蝎子蜇了,赶紧回头,迎着阳光眯起眼睛看着他问:“怎么啦?”

“手起泡了。”张琰说。

“哈哈。”李国强憨憨的笑在刺眼的阳光下像一朵绽放的黑玫瑰,“没事,等会磨破就不疼了。哪个庄稼人手上还不得结出厚厚的黄蚕?”

方寸大点地头,在李国强的帮助下很快就收工了。夕阳还没来到,他们就杠着锄头朝村里走去。

身后是郁郁苍苍的凤凰山。

“妮妮今年中考了吧?情况咋样?”张琰问。

“她能咋样?什么都没考上。不过,她也算是完成了我爸的任务,不上学怪她,考不上不怪她。”李国强说,“学习不适合每个人,我和我妹妹天生就不爱学习,坐在教室里也难受。”

“我也不爱学习,都是我爸逼出来的。”张琰说。

“你爸把你逼了逼还给逼成了,我爸从来都不逼我学习,他连我这些年来学的是什么书都没见过,他让我们上学就是在尽自己的义务,学完了该干啥就干啥。想想也没啥,反正我讨厌学习,书没念好但却玩够了,也不亏。”李国强说完就笑了,他从小就长得虎头虎脑,一笑,格外可爱,一脸真诚。

“强强,咱们回家后去找诚娃,我回来这么长时间了,连诚娃一次都没见过,我天天去,他妈天天说他没在家……”张琰说。

“诚娃到建筑队当小工去了,搬砖、推车、和砂浆……他要给自己挣学费。这会肯定还没下工,要等天黑了才能回来。他天一亮就上工,估计你那会还在做梦哩,咋能见得上?”李国强说。

“天天从早到晚?建筑队的活可是累得很啊。”张琰说,“让我去干,我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你是咱村的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你靠的是脑子不是体力,哪像我们一样都是粗人……”李国强虎头虎脑,真挚灿烂的笑让张琰能感受到,他不是故意取笑他,也不是嫉妒他。

这种真诚和默契他们从小就有,会出现在笑声里,会出现在眉宇间,会出现在举手间,会出现在投足间,当然,一定会出现在彼此心间。

夏天的夜幕迟迟降不下来,张琰坐在家里电视机前看完《新闻联播》后,又看了一集电视剧,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这时,他就朝对门的唐诚家走去。刚好,李国强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唐诚家门口,有时,这种默契完全不能用巧合来概括。

唐诚家里静悄悄的,院子里冷冷清清。

和寒假时不一样的是,被风雨侵蚀的没有了棱角的墙上,几支零零散散的野草,不再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而是抽出了一撮一撮的新枝,或多或少给家里增添了几分生命的气息。

陷下去的随时都会坍塌的厨房屋顶,依旧跟寒假时一样摇摇欲坠。唐诚正蹲在屋檐下,端着一个绿色蓝边的搪瓷碗吃着凉面。见张琰和李国强来了,他赶紧站起身子,一把拉下电灯的开关绳,然后招呼他们进屋,又拉开了屋子里的电灯。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地上堆着一大堆粮食,老式衣柜、一张八仙桌,再就是土炕,一切摆设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还是那样乱糟糟。

“咱们还是坐在院子里吧,这天气,坐在外面凉快。”张琰说。

“也好。我给你们倒水。”唐诚说着就把搪瓷碗放在八仙桌上,给每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第一百五十九章 沉重的交谈

家乡的空气像被淘洗过一样,一点杂质也没有。晚风徐徐吹来,驱走了一天的炎热和烦闷。唐诚三下五除二几口就把饭吃光了,然后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跟前,哗啦哗啦把搪瓷碗洗干净。

“这几天我跟着建筑队干小工,也没去找你们,我知道琰琰已经回来了,还正想着哪天抽个时间去找你们聊天呢,没想到你们倒先来了。”唐诚说。

“你现在比我们都辛苦。工地上的活你吃得消吗?”张琰问。

“刚开始几天感觉累,浑身都像是散了架,像是被抽了筋,一觉就睡到天亮,早晨起床实在太痛苦了,可是不去又怎么办呢?咬咬牙也就醒来了。不过坚持几天后就不觉得那么累了。”说这话时,唐诚两道宽宽的柳叶一样乌黑的眉毛蹙了蹙,那颗掉落的门牙让他说话时还稍稍有点漏气。

张琰事后知道,那颗门牙正是自己上中专前的那个下午,唐诚跌跌撞撞冲向父亲遗体时摔掉的。

没等张琰和李国强开口,唐诚就把手伸出来说:“不过,你先得过磨破手的那一关,你看!我手上的水泡还没好呢。”

院子里白炽灯泡周围飞舞着一圈蚊蛾,在灯光下,唐诚手掌上磨出了四个亮晶晶的水泡,拇指和食指根部的水泡已经破裂了,平踏踏粘连在手掌上。这可远比张琰手上那点小泡泡要严重得好。

“我的天啦!这么多水泡,疼吗?”李国强嘴角抽搐了一下,表情不由得有些痛苦。

“现在不疼了,破了就没事了。”唐诚说着就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抠磨破的皮,将拇指和食指根部粘连在手掌上的皮揭掉。

“别,别撕了……”张琰心头一颤赶紧说。

唐诚抬起头冲着他们笑了笑说:“没事,这都是死皮,早都不疼了。”

说完,就扯下死皮扔在地上。其他两个水泡里装满了浓水,他又用指甲将它们掐破,一点点将浓水挤干净。

“要不要贴点药?”张琰问。

“没用,明天还得磨,贴了照样磨破,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工地上的人说一个星期就能过关。”唐诚像是在揭别人身上的死皮,也像是挤别人身上的脓包,一脸镇静,毫不畏惧。“过几天这里磨出茧就好了,就再也不疼了。”

“在高中学习紧张吗?是不是压力很大?反正经过去年的中考,我可算是蜕了一层皮,如果再让我坐在学校里备战高考,我觉得我一定会疯掉。当初也不知怎么就熬过来了,现在想想那段日子都害怕。”张琰说。

唐诚抬头看了看张琰说:“不紧张。没压力……”

这显然是应付。

一群蚊蛾不知疲倦地绕着灯泡飞舞着,一个个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杂乱无章。

过了一会儿张琰问:“诚娃,你说的是真话吗?”

唐诚没有回答。

李国强看看张琰又看看唐诚,他没想到大家没聊几句,怎么一下子就这么的尴尬?以前他们从来都是无话不谈,才从初中毕业一年时间,每个人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这个院子他们再也熟悉不过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洒下了他们童年和少年时的欢声笑语。此刻,没有欢声,也没有笑语,一种沉沉的看不见的东西,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把这里罩了起来,压抑而无声。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昆虫的叫声,才会一点点划破这里的静谧。

“你姐还上班没?”李国强抛出了另一个话题。

“春节时你没回家,你还不知道,我姐的皮鞋厂连工资都发不上,过年时,我脚上的皮鞋就是他们厂给她抵的工资。不过厂子还没倒闭,和姐还干着呢,不干这再干啥?”唐诚说。

今天的唐诚一直都没笑过,他的脸上很平很平。

谁也没有想到三个人的谈话就这么冷冰冰的,索然无味。张琰心想:是我问他学习的事情问错了吗?他在寒假里说过他要辍学,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农村的夜空远比城市里的要纯净一些,湛蓝的天空里无数的星星忽明忽暗,一闪一闪,在周王村的这个院子里,他们三个像一尊尊石像,一动不动。

接下来,谁也不再说话了。

在这个暑假里,张琰像风一样自由,父亲张有志似乎再也不关心他的学习,只有偶尔翻了番他带回来的一些专业书,翻一翻就放下了,他说这些东西他已经看不懂了。

张琰最不喜欢看自己的专业书,而是偏偏喜欢看桌子上那些泛黄的书本,打开这些书,几乎每页纸上用圆珠笔划过的字、句、段,还有写在空白处和字里行间密密麻麻的字格外引人注目。

这些字都是父亲做的笔记。这些书正是张有志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时的课本,从《语言学概论》到《古代汉语》,从《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欣赏》到《文学概论》应有尽有。

张琰饶有心趣地翻阅着每一本书,他只知道书上的这些折页和笔记,是父亲一笔一笔写上去的,是他自学时做下来的笔记,而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所翻阅的每一张泛黄的书页,正是父亲一次又一次人生奋起的见证,这些被父亲视为重要资料的书本,记录着父亲百折不挠的人生奋斗

错失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政策后,在张琰两岁多的时候,张有志被招到周王村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又过了两年,他被调到后稷乡中学教书。

重新回到校园后他不再是那个当年书生意气的高中生,而成了一位民办教师。浓浓的学习氛围和同学们对知识孜孜以求的状态,唤心了张有志年轻时的梦想,他初心不改,始终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也就是在那一年,他报了岚莱省的自学考试,他想通过自考完成他上大学的夙愿。

民办教师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为了养家糊口,张有志常常会拿着镰刀带着厚厚的书出门。妻子奚秀红见他这么辛苦,劝他歇歇。他总是摇摇头,挥挥手里的镰刀说:“离考试时间不多了,到了这个年龄记性差,现在我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到了秋季,周王村农民家的柴火常常会青黄不接,大家都会去山里砍些枣树补充补充,张有志出门时也会带上镰刀。“家里的柴禾我想办法。”出门前,他也总会给奚秀红这么说。

第一百六十章 掉进枣子窝

凤凰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酸枣树,到了秋季,指尖大小的野枣挂满枝头,红彤彤一片接一片,沿着山坡、沟边和一道道山岭蔓延着,枣树下一朵朵野菊花、野枸杞还有叫得上和叫不上名字的各种藤蔓植物,高的高、低的低,错落有致。

一个个小花朵,抖动着身姿在微风里多情地摇曳。一阵秋风吹来,它们点着头嘻笑着……

不是一株花,一棵草,也不是一道坎,一道岭,而是沟壑两边,坎下岭上,整座凤凰山都在攒动,绚丽多姿。西下的余辉洒满山坡,先是呈现着光亮的金黄色,渐渐地,就能看见里面还夹杂着红色、橙色、蓝色、紫色……多么美丽!是凤凰要来吗?

山上的植物有生命,会哭,会笑,也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孩子和家族。在绝大多数植物绿意还未消退时,当地人叫狗扎扎的一种植物却早已枯死,在枝头上留下大把大把种子。

不论是风儿吹过或是野兔松鼠跑过,都会把一个个刺儿带到远方,它们落下的地方将是狗扎扎新生命的诞生地。

只有将自己身上大把大把的小刺儿传播到更远的地方,狗扎扎在这个凤凰山才会有来年的希望,要给种子找到归宿和新生,母树必须自己先死,极其残忍地死。

它先是收起所有的快乐和怨恨,卸下花开枝头的所有风光,拒绝土壤里的一切养分和水分,把自己枯死。任凭风吹雨打,遭太阳无情地暴晒……终于把自己变成这般模样:干枯、丑陋、一折就断,自毁于沧桑天地间。

只有这样,它的种子才能传向远方。那一刻风起,吱啦吱啦响起的是它开怀的笑;那一刻动物经过,刺啦刺啦抓挠毛发的声响便是种子与母亲道别。

张有志从小就生活在周王村,武王伐纣这一历史上波澜壮阔的奴隶解放战争的前奏和序幕就是从这里开启的。

这里也是张琰及所有乡亲及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张有志看书和砍柴也在这里。这里,见证着张有志这个新中国第一代教育断裂后他们对知识的渴求,也见证着他们在人生的沉浮中,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坚强和坚韧。

夏秋交接时玉米还没成熟,作为农村主要柴火的玉米杆还长在地里,在这段时间里,周王村的农民会面临着柴火的青黄不接。生在山下就得靠山吃山,许多村农民家的柴火都是从山上砍来的,村民各砍各的,砍完就各自放成一堆,在野外晒干后再用架子车拉回家里当柴火。

村民们砍的都是些野酸枣树,酸枣树浑身长满刺,砍枣树是个技术活,得沉着冷静,不能急也不能躁,手更不能乱抓。选中枣树后,要用木叉轻轻将繁茂的枝叶豁开,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枣树根。

砍枣树时得穿厚底子布鞋,还要穿件厚些的裤子,上衣要穿长袖还得厚实点,有些人还会戴上手套。找到枣树根后,左手持木叉将枣树上面的枝叶拨到一边,厚底子布鞋再慢慢往前挪动,步子要小,得一寸一寸地挪,枣树都长在沟边,弄不好随时可能踩空。

一脚踩空翻进枣树窝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村民张拴狗几年前就掉进了枣树窝。

拴狗之所以叫拴狗,这名字是有来历的。在张有志出生的那个年代,农村医疗条件落后,农村人生孩子全靠接生婆,要是孩子顺利生下倒罢了,要是夭折了接生婆就说,“娃娃刚探出点头,就被老天爷收回去了。”

“为啥?”泪水在产妇眼里打着转儿。

“老天爷说孩子投错了胎,又去别人家了!但没事,是去了富裕人家,这下,娃娃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接生婆说。

“你不会骗我吧?”产妇噙着泪水懦怯地问。

“看你这娃……甭胡说……”接生婆先是瞪产妇一眼,紧接着把脸板得平平的,走到产妇跟前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

“那……你咋知道的?”泪水终于从产妇脸颊滑下。

“老天爷给我托了梦,今晚还得买些银票,准备些清油和香、蜡,得给老天爷回禀一声,就说娃娃走了,去富人家了。”

……

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传出来这么个意思:谁家越希望有孩子,老天爷就越故意不想给你孩子,你越把孩子看得值钱,老天爷就越妒忌。为了能让娃平安生下来,不去别人家投胎还能瞒过老天爷,村民们就开始给孩子起畜生的名字。

在一个村里,什么狗蛋、猪娃、狗剩、黑牛……呼啦啦一大片。拴狗就是因为没有叫人的名字,才被老天爷留在了周王村,才没有再去富贵人家投胎。

那天,拴狗砍枣树时没有留意脚下,他一看见一棵粗壮的枣树就大步流星一脚上前,“扑通”一脚踩空,随着“啊”的一声惨叫一头栽了下去。

“有人掉沟里了!有人掉沟里了!快救命啊……”在沟里给猪拨草的妇女和孩子们惊叫了起来。山间响彻着长长的回音。

幸好拴狗那天穿着整齐,衣服也厚实,他掉下去时,镰刀先是挂在了枣树枝上,身体下跌时,枣树树枝从拴狗头上、脸上、身上、脚上齐刷刷划过,拴狗就像挨刀子一样,惨叫声就没停过。

枣树的每个树枝上都长着数不清的刺儿,密密麻麻,跟针一样,树稍上的枝条和刺儿韧性更大,拴狗的身体把树枝往下压,树枝就把他往托,这种反作用力跟拉锯一样在拴狗身上划拉着,留下了一道道血口子,脸上更是惨不忍睹,皮开肉绽。

好在沟不深,没要了拴狗的命。拴狗摔下去后,跟辘轴一样沿着山坡滚到了沟底。

突然,一个铁器“啪”地掉在距他脚踝不到两厘米的地方同,将裤子扎穿,深深地钉在土里……这正是那把锋利的镰刀。镰刀刀刃发着寒光,拴狗吓得浑身出汗,他觉得自己走了一回鬼门关。

村民们从不同方向赶来时,他已躺在冰凉的地上。

“拴狗!拴狗……”

可怜的拴狗这才从炼狱回到人间,一脸惊慌,痛苦不堪。黄土、枣树叶还有翻滚时浮草留下的叶绿素和那一道道流着血的口子,横一条,坚一条,交织在那张营养不良的脸上,这哪里是血肉模糊啊?分明是面目全非!

拴狗想站起来,越发感到浑身钻心地疼,头顶也疼,他伸手从浓密的头发中拨出一枝带血的枣树刺儿……

第一百六十一章 折翅的秦腔梦

小心翼翼地踩好了第一步后,张有志用胳膊肘抹了一把汗,明晃晃的镰刀从眼前划出了一道弧线。他用木叉将枣树的虬枝豁开,推向身子的外面,弯着腰挥镰刀砍割。

酸枣树都不粗,一镰、两镰……噌噌噌几下子就砍断,接下来,他用镰刀和木叉将砍断的枣树拨挑到跟前的草地上。

在寂静的凤凰山上,张有志不断着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没用多少工夫,一棵棵枣树就成了一堆堆的柴火。这时,他才从裤兜里摸出一支香烟,蹲下,点着,吸了一口,微微地咳了两声又接着吸。一缕缕烟雾从嘴里鼻孔里吐出,很快就会被山风被撒扯得无影无踪。他看着半人高的战利品,脸上流露出一种战胜大自然的喜悦。

村民世世代代靠这座山生活,这座凤凰鸣过的山,曾或多或少接济过每户人家。1960年1963年的三年灾害席卷全国,饥荒严重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命,那时,村民把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光了,包谷芯子都被磨成粉做成了糊糊充饥。

酸枣核成了救命的食物,人们吃光酸枣后把枣核在磨盘上碾成粉末,倒进水里,但不敢喝。拴狗那时二十多岁,他饿极了,他敢喝。

由于他脖子细,尖尖的喉结更加突出,喉结在先是在他细细的脖子上游走,忽上忽下,下咽那一刻,拴狗身子缩成一团,双目紧闭,紧接着,只见那游走的喉结就往下沉,也往脖子里面陷,突然不见了踪影。

喉结当然还是会再弹回来的,紧缩的身躯和紧闭的眼睛也会恢复,这时意味着枣核汤已喝进肚子,人开始变得舒展,拴狗蜡黄的面部也浮现出一丝吃饱饭的满足。周围一圈村民眼睛瞪得跟牛铃一样,拴狗喝下这碗汤时,表情像幻灯片一样在他们脸上变化着:惊讶、惊悚、痛苦、松驰、赞赏。

拴狗成了第一个喝枣核汤的人。

拴狗留给农村的印象是:胆贼大!人们见他没喝死,就都去喝枣核汤了,山上的野枣被摘光了,人们就在地上、从草里、土里去刨枣核,然后像拴狗一样磨成粉末冲水喝。枣核汤下咽时痛苦的表情和无以言表的味道,村里每个人都经历过,甚至襁褓里的婴儿。

枣核刨完了村民都跑到山里挖野菜,扯树皮,甚至吃土。一座并不巍峨的山上遍地是嗷嗷待哺的饥民,那年张有志才十一二岁,瘦得像个小萝卜头,额头往前凸显,脖子细成了撸了毛的鸡脖,跟社火里柳木腿一般粗细的腿,支撑着快瘦成猴子的弱小身躯。

他也是饥民,跟着妈妈一起在山里挖野菜。野菜被挖完了,他们就挖“蔓根”,主要吃这种草的根,乳白色,有点像萝卜,这种根吃不死人。

直到现在,当地人都知道山上哪种野草可以吃,哪种野花不能采,哪种蘑菇连碰都不能碰。

烟在张有志手里会吸到实在不能再吸为止,他先是用中指和食指夹着吸,一口接一口,很享受,快燃完时就换成食指和大拇指,这下只能捏着烟屁股吸,吸到最后一口时,手指彻底没地放了,就含在两唇之间猛地连吸两口,立刻、迅速、斩钉截铁的吐掉。有时,嘴上还会粘那么一丝烟丝,“呸呸”随后将它吐掉。

这天“呸呸”两声后他急忙从“蹲景”中弹了起来。大概是回忆过于投入,火烧到了嘴唇。

他从草地上拿起这本翠绿色书皮的《古代汉语》,来到附近一道坎下,又凝固成了“蹲景”,他看一会儿就把书合起来,眼睛盯着远方,嘴唇微微的翕动着背书,过一会又把书打开,合上,又看远方,嘴唇又翕动……

时间静静地流淌,他过了好久才会换另一条腿继续保持着“蹲景”,圪蹴几次后索性捋平地上茂盛的野草,一屁股坐在上面,把书打开、合上、看远方、嘴唇翕动的细节不停地重复着,他时而就地折个细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再用厚实的布鞋底子将地面抹平,再写,再抹……

这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老三届中参加自考的绝非张琰父亲一人,而是分布在全国各地。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后来都是通过电大、夜大等“五大”实现对知识和学历的追求。一晃,他们这代人的孩子恰好又处于他们老三届时的年龄。

“老三届”在严酷的环境下经受了人生困厄和磨难,环境也磨砺了这一代人铁一般的意志力,锻造出生命与信念的强大。他们在祖国大地的各个角落和各个领域,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和轨迹默默地运行着,与祖国的发展一起向前,向前!

张有志当上后稷乡中学的民办教师以后,他儿时的秦腔梦也死灰复燃。他还是想去专业剧团,一旦进了专业剧团,就可以让全家人变成商品粮。为了解决商品粮户口,他每天凌晨四点就去野地里拔嗓子,赶在上前回到学校。

嗓子练与不练真不一样,过了一段时间,张有志的嗓子明显比以前更好了,特别是他还练了一口好道白。然后,他就开始向商品粮发起冲锋。

张有志先找到紫仙县文化馆戏曲班,一见到馆长就要给人家唱一段。馆长听了他的唱腔,说这真是个好嗓子,还问他为什么不进县剧团?

馆长的话听的张有志心里暖洋洋的。为什么不进县剧团?他是何等地想进剧团?天天都在想!

馆长当场给张有志写了一张纸条,让去找县剧团团长。

张有志急忙来到县剧团时,剧团正在排练秦腔《三对面》,张有志说刚好,让他试试嗓子,就当场就唱起了包文正。张有志唱完后团长说唱得还行,他就把馆长写的纸条给人家看,说他想离开学校到剧团。

那时教师工资一个月34元,剧团演员只有2428元,人家说张有志又不是科班,来了剧团只能干些辅助性工作。张有志心里窃喜:只要能进剧团,干啥都行。

团长让他去找县文化局。

张有志觉得这下有希望了,秦腔正离他越来越近,触手可及。他心里好不激动,一旦进了剧团,就可以天天沉醉在秦腔的世界里,更重要的是,妻子儿女从此也就成了商品粮。

一路上,激动与兴奋拍打着张有志的心壁,胸腔里儿时的梦想在雀跃。他知道进了县剧团,他和全家人的命运将从此改变。秦腔对于他,就像金矿对于淘金者一样充满诱惑,不可阻挡。

去县文化局的路在脚下迅速地缩短、缩短……

有时,梦想遥不可及。有时,梦想就是眼前的桃子,就看你伸不伸手。

“去唱戏?剧团人都是背着铺盖到处跑,睡觉打地铺,工资又低。你好好的教师不当要去唱戏?当教师人轻松,工资高……不行!文化局肯定不会要你的。”再说你没上过戏校,没接受过专业训练,年龄太大,不行!肯定不行!”教育局的人说。

张有志的秦腔梦终究没能实现,他想把家人弄成商品粮的愿望彻底破灭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返校

暑假很快就结束了,带着对唐诚的不解,张琰回到了洛明工业学校。这一回他没有跟王小玲同行。

张琰背着行李路过学校体育场门口时,武军强和王小玲恰好一起从体育场散完步往出走,两个人一高一低,身高落差非常明显,像是一只长颈鹿带着一只企鹅。

“张琰,你怎么才来?又不是第一次放假还这么恋家?”武军强大老远就冲着他打招呼。

“暑假车票好买,心里不慌,就晚走了一天半天的,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张琰问。

“昨天下午。我跟小玲一起来的,坐同一列火车。”武军强很直率,这时,王小玲有点不好意思了,胖乎乎的脸上浮上了一团红晕。

“放假前,军强跟我说好开学时一起来学校的,这样,路上还有个照应,所以……所以,我们就一起来了。”王小玲显然是在解释,脸上的红晕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又像是被害羞渲染成的颜色。

“军强身材魁梧,生性威猛,跟他一起坐火车安全。一年级第一学期回家时,要不是军强我连家都回不了。那次挤火车对我的印象太深了,挤了一次火车,让我长大了好几岁。”张琰说。

“什么意思?军强带你挤了一次火车,就把你给挤老了?”王小玲打趣地问,调皮的微笑在她胖乎乎的脸上绽放着。

武军强顺手接过张琰的行李背在肩头,他们边聊着天边朝学校走去。

“我的意思是那次挤了火车以后,我一下子就不把自己当学生了,觉得自己成了大人,如果不是军强带我,我到现在也不会挤火车。我每次走到火车跟前,都会下意识地先选好位置,站在车门正中央,就算自己不努力,借着后边的力我都能被挤上火车。这些知识可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的,这也算是一门本领。”张琰说。

“张琰第一次到火车站跟秀才一样,还不愿意坐在广场上等候,说这样的话自己就像个农民工……”武军强笑着说,“诶,我突然想起了初中语文老师讲过一个故事,说孔子有个学生打仗时没戴好帽子……然后……然后……”

他忘记了这个典故,说不下去了,然后就不好意思地呲着牙,一个劲地挠头。

王小玲见他词穷就赶紧接着他的话说:“你想说的是‘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典故。孔子有个弟子叫子路,卫国发生内乱的时候,子路因为仕于卫,最终被剁成了肉酱。在打斗的时候子路的冠缨被人割断了,他就放下武器把缨系好,说君子就算是死也要戴正帽子,就在他系帽子的时候他被杀死了。”

“对!对!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事。小玲,你说,张琰是不是很像那个临死之前还要戴好帽子的那个,那个……对!那个子路。”武军强指着张琰哈哈大笑起来,“那次,他都快被累死和冻死在火车站了,他还不愿意坐在广场上。讲究!真是太讲究了!一看就是个书生,哈哈,书生,对,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哈哈……”

“自命清高!”王小玲小声冷冷地说。

他们不知不觉就来到校园里了,走到了男女公寓的岔路口,王小玲突然停下脚步,冲着武军强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可是武军强哪里注意到她?他依旧背着行李跟张琰侃着大山。

“军强!”王小玲终于站在岔路口,冲着她叫了一声。

武军强和张琰赶紧回头,她正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轻轻地咬着嘴唇,一动不动,目光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埋怨。

“怎么啦?小玲,你还有事吗?我要跟张琰回寝室。”武军强说完就大不咧咧地转身准备离开。

王小玲没有吱声,她的目光里增添了几丝抱怨,跟锥子一样刺向武军强。突然,她大声喊道:“武军强,你还去不去?”

“噢,跟你聊得太高兴了,我还差点忘了我答应小玲要去香飘子栎美食城……要不咱一起去?”武军强说。

“算了,算了。你们去吧,我先回寝室休息一下。”张琰说着就从武军强肩头接过行李,朝寝室走去。

张琰一进男生化公寓就碰见了赵利阳,他手里拿着一本办黑板报的书正往外走,一见张琰就高兴地说:“我们都等了你半天了,你怎么这会才来?看来你们岚莱人恋家真是名不虚传啊。”

“恋家怎么啦?不好吗?恋家就说明我深爱着生我养我的家乡,就说明我们家国情怀。”张琰笑着说。

“家的情怀你有,可是看不出来你有国的情怀?”赵利阳笑着说。

“此话怎讲?”

“马上就是抗战纪念日了,你忘了班主任老师在放假前给咱们安排的工作了吗?”赵利阳问。

“办黑板报?”张琰问。

“是啊!看来你还记着呢。”赵利阳说,“你的稿子写好了吗?”

“我家里什么资料都没有,我翻了许多书,可那都是我爸当年自考的书,是些《古代汉语》《语言学概论》之类的书,这跟抗日战争胜利都没有什么关系。”张琰说,“我在来的路上想了一些内容,不过还没来得及写呢。”

“没事,只要你想好就行。这次板报上插图多,刚才我去教室了,孙娟找了一些背景资料,应该够了。你只要写一些煽情一点的文字就够了。你是个才子,这点内容对你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你去过教室了?”张琰问。

“去过了。这会孙娟一个人在整理史料。”赵利阳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书说,“她让我回来取办黑板报模板的书,这不,我刚拿到正要去教室。你赶紧把行李放下,我在楼下等你,咱们一起去教室。”

“孙娟这么积极?”张琰问。

“她还像个小学生,从来都把老师的话当圣旨,她昨天就来了。”赵利阳说,“她一来我就不得安宁了,她让人找了我几次,跟个催命鬼似的一个劲地催。我是今天上午到的,结果你猜她是怎么对我的?”

“咋啦?她批评你了?”张琰问。

“何止是批评?她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没有责任心,不把事当事干,还说我跟个老太太一样拖拖沓沓,以后兵工厂都不会要我。”赵利阳说着不由得抱怨道:“跟她在一起办板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还真是个母夜叉!”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念报纸

1995年9月3日,乙亥年农历八月初九,这天是个星期日。

这一天,首都各界举行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大会。洛明工业学校团委号召全校团员青年,通过报纸书籍、电视和广播,阅读和收看收听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相关内容,然后结合自身情况写出心得体会。

一吃完早饭,赵波涛、钱磊、赵利阳、孙娟、张琰和许多同学就自发来到教室收看电视节目,他们也期待着能有最先进武器的亮相。下午,大家又去阅览室和图书馆去翻阅抗战资料。

第二天下午,张琰刚把《人民日报》拿到教室,就激动地对钱磊和赵利阳说,你们看,这下大家写心得体会就不用愁素材和资料了,报纸上刊登了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大会上的讲话。

“真的?”赵利阳赶紧扔掉手里的笔,冲上前来,他正在为写心得体会发愁呢。

他一把抢过报纸就念了起来:“今天,是一个在二十世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1945年9月2日,日本政府在投降书上签字。9月3日从此成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成为世界反***战争胜利纪念日。这是中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凯旋的日子,这是结束在二十世纪给人类带来最大灾难的侵略战争的日子,这是走向新的和平与进步的日子。它以自己的庄严和辉煌,永远铭刻在中国和世界史上……”

这时,苦于没有现成资料的同学都围了上来,赵波涛说:“念,念,接着往下念。”

“咳,咳。”赵利阳故意清清嗓子,直了直腰身一本正经地念了起来,而且他还放慢语速,故意把声音变得抑扬顿挫:“日本****妄图独占中国由来已久。从上个世纪后半叶起,日本就曾与其他列强一起积极参与瓜分中国。明治维新以后七十余年,日本发动和参加了一系列侵略战争,其中大多是侵华战争。”

他看了看同学们接着往下读:“日本1874年进犯台湾,1894年挑起甲午战争,1931年策动“九一八”事变,1935年制造华北事变,鲸吞中国的野心日益膨胀。以1937年7月7日炮轰宛平县城和进攻卢沟桥为标志,日本侵略者发动了企图在整个中国实行殖民统治的全面侵华战争。”

同学们把赵利阳团团围住,吴平拿起笔想在报纸上勾画。“去去去,别乱画,这样的内容不容你玷污,想记的话自己拿笔记。”赵利阳说。

“别理他,继续念,继续念。”赵波涛说。

赵利阳吸了口气接着念道:“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和损失是空前的。“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侵略者从国民党政府手中相继夺去大部分重要城市,占领了东北、华北、华中、华南大片土地。据不完全统计,在日本侵略军的屠刀下,中国死伤人数3500万,仅南京大屠杀就死亡30万人以上。从关内骗招到东北的劳工被残害致死的,不下200万人。此外,还有令人发指的细菌战、化学战。”

“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真是可憎至极!”钱磊说,“一个国家要强大,首先得让国防强大起来,得让兵器工业强大起来,那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两弹一星,要是当时有这种利器的话,看日本还敢不敢张狂!”

“落后就要挨打!我们国家真是多灾多难啊。我每每看到中国被外国列强欺凌的时候,就恨不得自己没有出生在那个年代,如果我也出生在那个年代,我肯定会披挂上阵干上一架。”赵波涛说。

“就凭你,凭‘汉阳造’?”钱磊轻蔑地冷笑一声说,“关键是我们要有强大的兵器,我们当时也是全面抗战,但我们手里的武器不行,你打一发子弹就得拉一次枪栓,人家一打就是一梭子子弹,这能比吗?”

“还有,我们的汽车全是橡胶轮胎,遇到山路就上不去了,而人家的汽车上已经装上了履带,这就是差距啊。”孝文说,“钱磊说得对,我觉得以后战争的重点不是战士而是武器,飞毛腿知道吗?爱国都知道吗?”

赵博士突然哑口无言了。

“念,念,接着念……”孝文说。

赵利阳又把报纸举在眼前念了起来,这时他已经读了这么久,有点有气无力了。

他念道:“中国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世界反***战争的东方主战场。中国的持久抗战特别是中国**领导的敌后抗战,抗击和牵制了日本陆军总兵力的2/3,迫使日军放弃北上计划,削弱了日军南进的实力,支援了太平洋战场美英盟军的作战。”

赵利阳停了停看看大家,同学们听得都很入神,他就只好再往下念:“中国人民在与日本***进行的殊死搏斗中,共歼灭日军150余万,约占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伤人数的70%,对其彻底覆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中华民族为世界反***战争的胜利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牺牲,为人类文明进步事业作出了彪炳千古的历史贡献。”

赵利阳口干舌燥,已经不想再念下去了,他又一次停下看看大家。

赵波涛正听着入神,朗读声却突然停下了。他赶紧对赵利阳说:“念啊,接着念啊……”

赵利阳用无助地目光看看大家说,“让我歇会,歇会再念。”

“英雄的中国人民取得了这么伟大的胜利,只是叫你念一下你都没有力气,就这,你还报效祖国呢……”钱磊热嘲冷讽道,“如果上了战场,你连队伍都跟不上,看来,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我念,我念……”赵利阳看了看钱磊,只好又念了起来,他似乎是在努力地捍卫着自己的自尊心。

“在世界反***战争胜利的丰碑上,熔铸着中国人民的卓著功勋;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的红旗上,凝结着各国友人的血迹。”读到这里,赵利阳终于把报纸一摊,“我不念了,真没力气了。”

“来,我念。”赵波涛接过报纸,“啊!这么长?”

“你以为呢,要不,我一口气就把它读完了。”赵利阳说。

赵波涛把报纸在眼前展开然后说,“太长了,我选一段念念吧。”说完就读了起来:“中国**在抗日战争前只有几万党员,领导着几万人的军队。但是它代表着中国的未来,具有蓬勃发展的生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实习计划

进入二年级后,94级新生都开设了专业课,期中考试刚过,学校就安排汽01班的同学们在学校的实习工厂钳工实习,主要是想让同学们了解一下传统基础机加工的流程。

星期一早上8点钟开始实习,早上7点半,班主任王自民就带着同学们就来到实习工厂,这是一个专门为同学们实习而建设的工厂,平时也接一些社会上的生产任务。

几天前,学校已经给同学们发了工作服,从彩色的校服变成灰色的工服和帽子,同学们都感觉到很别扭,看到对方不免有些好笑。

实习工厂里有专门的老师,在老师到来之前,王自民把同学们集中在工厂门口,给大家讲了一些遵守工厂纪律以及实习作业将列入考试成绩之类的话,实习工厂的老师赶到后,他就把话语权交给了工厂的实习老师闫奋进,并告诉同学们,到了工厂后可以把闫老师称为闫工,然后简单说了几句就先离开了。

闫奋进是个瘦高个,性格很温和。他让门卫打开铁栅栏门,把大家带进工厂,在院子里他向同学们讲话。

他说:“咱们这个校办实习工厂条件比较简陋,而且许多设备也都很落后,但这不要紧,你们作为机械类的学生,这次实习的主要目的是让大家对机械生产线有一个基本的感性认识,将来,你们还要到全国大型重点兵工企业去实习,到那时你们也就能开开眼界了。现在,我重点先讲一下进了工厂特别是进了车间以后的安全问题。”

同学们跟上体育课时一样排着整齐的队形,大家都听得很认真。站在前排的孙娟赶紧从工服衣兜里掏出一个比巴掌还小的本子和一支笔,她的目光注视着闫奋进。

“对了,这个不用记,但你们一定要记在脑子里,安全无小事。无论你们将来实习还是到了工厂工作,记住,一定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安全包括个人的人身安全和作业时的生产安全。”闫奋进说。

他把目光从孙娟手里的迷你小笔记本上移开,然后看着大家说:“车间里的危险主要来自于悬吊物的危险和电的危险,今天,你们的衣服还算穿戴得很整齐,不错!像个工科学生,我看看你们的鞋子……”

同学们都把脚齐刷刷地伸了出去。

“请放下!不错,不错。”闫奋进说,“绝大多数学生都换上了运动鞋,很好。到了车间以后,不能穿鞋底很滑的鞋子,走路要小心不要碰到头。机械加工时会产生大铁屑,大家一定要注意不能伸去摸这些东西,从加工机器上切割下来的铁屑非常烫,会烫伤手,另外,铁屑上面带有毛刺,很容易划伤手指。一句话,多看多问少动手,”

这是汽01班的同学们到了洛明工业学校后的第一次实习,每个人都听得非常认真,他们对工厂和车间或多或少还有些好奇。队伍也很整齐。

“同学们,你们这次在咱们实习工厂实习的时间计划为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我们也分为两个实习阶段。”闫奋进说,“前一周我们是钳工实习,就是要求同学们通过手工锉出一把榔头,掌握机械加工中的手工工艺和对加工成品的尺寸测量。第二周是机加车间里参观和了解车床、铣床、磨床、刨床、钻床的机械构造、工作原理和基本的操作步骤,要了解普通刀具的种类、材料和工件的基本装夹方法等等。”

闫奋进说,“我们是工科类中等专业学校,你们将来被分配到工厂后,成天都要跟这些机器打交道,娴熟的动手能力一贯是我们学校培养学生的一项重要指标,所以,同学们一定要高度重视对动手能力的培养。”

太阳已要升上三竿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在阳光暴晒之下。但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时,有些同学已没有了耐心了,站得也不像刚才那么笔直,队形正一点点变得松散。

闫奋进微微笑了笑说:“同学们!你们是中专生,从一开始招生时就被列入国家统招计划,毕业时,人事部门会给你们开具《就业报到证》也就派遣证,然后参加工作,你们每个人都有一整套的人事干部档案手续。但是同学要知道,你们在咱们学校主要要学习中等专业知识,同时也要进行文化课的学习。这些知识与对应专业的高等学校的知识是承接和递进的关系。”

闫奋进缓了一口气接着说:“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要注重对于专业知识的学习,包括动手能力的提高,以后到了工作单位,你们还面临着评职称和晋升,今天学习到的这些都是决定你们以后能走多远的基础。”

太阳已经渐渐地悬在了头顶,阳光几乎快要直射而下。同学们已经站不住了,东倒西歪。

闫奋进把大家扫视了一圈依旧微笑着说,“以后,你们的工作就是注意要跟车间、钢铁、兵器打交道,要和图纸、设计、制造做朋友,所以,也要有钢铁一样的意志,有的同学才晒了一会太阳就已经受不不了,那将来还怎么参与到国家重型兵器的研发和制造?”

“站好,站好,大家都站好。”队伍里的赵波涛赶紧冲着同学们说。

闫奋进笑了笑说:“车、磨、铣是切削加工的必经途径,世界各国的机械加工都少不了这些基础加工。同学们在第二个阶段的实习中,一定要认真观察,把自己学到的理论与实践要结合起来。实习完了以后每个同学还都要写实习报告,所以你们一定要认认真真的学习。在这里实习和你们平时在教室里学习,本质上是一样的,希望同学们要高度重视,把本领学到手,千万不要把实习当儿戏当成体育课了。”

太阳之下,同学们的体能也正一点点被消耗着,他们都已经站得腿脚发麻,无精打采了。老师的话已经有点左耳进,右耳出。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进到车间

闫奋进皱着眉头看了看手表说:“好了!实习前的内容我就先讲到这里,有的同学可能觉得我的话有点多,说得多了大家也不一定都能记得住。但同学们要知道这是在上课,学校规定进厂前的讲述的内容不得少于1个小时,为什么要在这个规定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学校这样设置课程,列出这样的教学计划和大纲,就是先要让大家对工厂的辛苦能有一次体会,让大家感受一下劳动是光荣的,也是辛苦的。”闫奋进说,“兵器制造不同于普通的民品生产,如果生产者都没有钢铁一样的意志,还怎么承担国家的兵器制造?”

“好!现在,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重点内容我就先讲到这里,接下来的内容我们会在每一天的实践中进行,从现在起,大家的作息时间将完全和工厂工人的作息时间保持一致,不再有45分钟后的课间休息,上厕所也得请假。”闫奋进的语气一直很平和,在太阳下站了这么长时间,他的额头也渗出了一层汗珠。

同学们见老师的训话就要结束了,突然也都打起了精神。

“你们是将来的干部,我有一句话要提醒大家,你们进了车间以后要学会尊重每一个岗位上的工人,不管他们年纪大小,都得称人家为师傅。这是我们对自己行业领域里同行最基本的尊重。这个习惯和礼貌要从这次实习中养成,不管你们将来工作后是技术员,还是将来会成为工程师或者专家,请一定要尊重普通劳动者。”闫奋进说。

9月的太阳还是有点毒,大家都暴晒在阳光之下。

“在中专学校,除了学习文化知识和专业知识以外,每个同学也都要学会做人。对了,同学还记得我们洛明工业学校的校训是什么吗?”闫奋进说。

“明德、严谨、求实、创新。”赵利阳抢先回答道。

“很好,这个同学回答得非常准确。每个学校的校训都是办学理念的结晶和对人才培养的方向,你们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的校训。”闫奋进突然又问,“那谁给我解释一下‘明德’是什么意思?“

“老师,不,闫工,明德的意思是要明白道德。”孙娟回答道。

闫奋进笑了笑说:“从字面来讲也是这么个意思,可是再深入一点的意思大家明白吗?”

这是一个开方式的问题,同学们这下就开始交头接耳,互相讨论了起来。

这个问题班主任王自民在他们刚入校时就讲过,当时,专门学习过校史而且还考过试,这个词是有出处的,但究竟出自哪里?大家又众说纷纭。这会,大家已经把王自民老师的原话组织不到一起了。

“我想,同学们应该都知道,只是一时说不出来了。”闫奋进看着大家窃窃私语分别交流着就说,“没关系,我来再给大家讲一讲吧,这下,你们最好要记住。”

队伍里变得安静了,同学们都洗耳恭听。

“‘明德‘这个词出自于《大学》的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说,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在于使人弃旧图新,在于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明德至善作为《大学》的核心思想,说的是一个人要追求光明正大的品德,使自身的境界达到至善至美,当然了,这也是儒家学者的最高追求。”闫奋进说。

他此言一出,立刻令同学们刮目相看。他们没想到眼着穿着工服戴着帽子的老师,居然像文科老师一样熟悉古文,而且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张琰跟同学们一样,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你们从现在开始去尊重工人师傅就是明德的第一步,这也是一种品德。从你们上小学起到现在,你们只跟同学和老师打过交道,从来没有跟其他社会上的人打过交道。我们的工人大都是从社会上招聘来的,他们不是咱们学校的老师,所以,他们也将是帮助你们成长的第一拨社会人。我想,在这次实习中,如何学会为人处事也应该是你们需要学习的。”闫奋进说。

这时,他又看看表说:“现在时间到了!请大家排成队跟我进厂,根据实习教学大纲的要求,我们今天上午先是进行入厂前的安全教育和实习要求教育,接下来,就是参观我们的校办实习工厂。从下午起,就正式进入第一个阶段的实习,也就是到钳工车间挫榔头。下面请跟我来……”

闫奋进说完就带着同学们转身朝校办实习工厂里头走去,很快,几座高耸的框架式建筑就呈现在同学们面前,这里便是机械加工车间,车间门口的院子里长满了野草,屋檐下潮湿阴暗的红砖上长着青苔。院子里存放着或锈迹斑斑的废铁,或堆积着半人高的从粗加工中,车下来的长长的打着卷儿的铁屑。

“咱们厂里的车间主要分为两个,一个是钳工车间,另一个是机加车间,对了,同学们,以后我们所谓的‘机加’就是‘机械加工’的简称。”闫奋进说,“钳工车间是这次动手制造榔头的车间,这一周的课也由我来代。第二个阶段我们要进入机加车间参观实习,到时会把大家分成小组,分配到每个工种,主要由师傅们代你们。我们先从钳工车间开始参观……”

钳工车间是一间二十几米长的很宽阔的大房子,里面只有两个穿着工服的年轻人,车间里杂乱地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零件,几块跟擀面板一样平整但要比擀面板大出许多倍的长方形铁板,黑乎乎的,这便是钳工的操作台。操作台的四个边上,每隔半米就夹着一个老虎钳。

汽01班同学的到来打破了车间里固有的安静,从操作台上厚厚的一层灰尘可以看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房子很大,一说话还会传来回音。

闫奋进叫那两个工人把灯打开,这时,黑乎乎的车间里才亮了起来,操作台上反射着黑黢黢的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锉榔头

按照实习计划,实习第一天上午的内容到此结束了。下午两点,第一个阶段的实习正式开始了。

闫奋进站在黑黢黢的操作台前,拿出一个锈迹斑斑圆柱形毛坯铁柱材料说:“同学们,从现在起将进行第一课锉榔头。就是要把这个毛坯通过锉刀锉成一个四边形的立方体榔头,这是钳工入门的第一道工序,也是锻炼手工的基本功。”

同学们的眼睛跟着老师手里的毛坯微微移动着,在操作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锉刀。

“同学们不要小看这个榔头,这可是最基本的钳工工具,榔头的种类也很多,是根据形状和用途分类的,大致可以分为圆头锤、**榔头、钳工锤等。榔头是钳工最常用的工具,当然,一般的作用就是锤击。”闫奋进说,“钳工车间都是以手工操作为主,使用各种工具来完成零件的加工、装配和修理工作。这次,你们加工榔头的工期为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就这么点小玩意能要一个星期?”同学们一片唏嘘,互相议论着。

闫奋进笑了笑说:“你们可不要小看榔头加工过程,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不宽裕,加工榔头涉及到了钳工的主要内容,比如刮研、钻孔、攻丝、套丝、锯割、锉削、装配、划线等等。通过这次亲自动手,你们将了解到锉刀的构造、分类、选用、锉削姿势、锉削方法和质量检测。小小的一个榔头,浓缩了机加工的许多基础性内容。”

同学们围绕在老师身边,大家都听得非常认真。孙娟和赵利阳生怕落下一个字,一左一右挤在闫奋进跟前,老师手里的毛坯铁柱举起或放下时,总害怕胳膊肘撞到他们。

“同学们,如果让机器来加工的话,这个玩意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完成,而且精度也非常高。现在已经有了数控机床,我国的机加工业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改变,有些改变是颠覆性的。可是,我们为什么非要拿出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手工加工呢?”闫奋进说,“任何学科和技术的发展和飞跃,也都需要基础技术和学科的支撑,飞机能飞上天,还不是人类观察蜒蜻受到了启发?所以,无论将来的中国兵器工业怎么发展,中国的制造业怎么飞跃,但万变不离其踪,就是要依托于基础技术,要基于基本原理。”

赵波涛是用两个耳朵在接收两种信息,他的一只耳朵是在听老师讲,另一个耳朵旁边是钱磊在噗呲噗呲给他讲,他就跟老师的助教一样,不断地给他解释着每一个名词,说着他所知道的机加工。

夏轩和武军强站在最后一排,武军强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有些深邃地看着老师。夏轩不时东张西望,转身看看这个,走小走两步看看那个,但他从来都不会伸手去摸这些东西,他怕这些铁器会污了他的手。

队伍跟前还站着上午的那两个小伙子,他们是钳工车间里的助教师傅。

“手工加工榔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同学们作业时一定要注意防护。”说到这里,闫奋进冲着那两个年轻师傅招呼了一声说,“手套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那两个年轻师傅回答。

闫奋进又对同学们说:“以往每届学生在实习时,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这是一项非常艰辛的劳动,考验的是你们的耐力和细心,锉榔头也很乏味。你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没吃过苦,大家在锉榔头时要戴上手套,做好防护。”

闫奋进说完就让两个助教师傅把白色的线手套发给了大家。

“在加工过程中,老师允许同学们根据自己的情况劳逸结合,也鼓励大家在一起交流心得感受。我们已经把锉榔头的实习任务,按一个星期的课时分配到每一天,每天下班时都要对照进度表进行检查。”闫奋进说。

完后,闫奋进把同学们分成了四个小组,每个年轻师傅代两个小组,他负责的是讲解,而两个师傅负责的是实操。接下来,32个锈迹斑斑的铁柱被发到每个同学手里,同时也给他们发了各式的锉刀和游标卡尺。

要把这些铁柱子变成一个个榔头,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起初同学们还有点好奇心,按老师的讲解和要求把铁柱夹在老虎钳上定位,划线,然后一刀一刀的锉。

孙娟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娇气,一身工作报再配上同一颜色的长檐帽,低着头二话不说就锉了起来。不一会儿,白手套上便满是殷红的铁锈和黑色的铁沫儿,她似乎不知疲倦,锉刀在她手里一推一拉,反反复复,毛坯铁柱上刺啦刺啦传来沉闷的声响。她的鼻尖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

“同学们都注意一下,大家的挫刀一定得锉到位,控制好锉刀的速度和角度,这是钳工最基础的工作,练习的就是锉法,大家一定不能急,要图快,那直接在车床上车不就完了?”闫奋进围着黑黢黢的操作台边看边说,不时纠正着大家的动作和姿势。

钳工车间里“刺啦刺啦”的声音此起彼伏,经过巨大的铁制操作台的传播,这种声音似乎还没放大了,一层细细的铁沫儿浮在操作台上,在震动中抖动着,跳跃着。汽01班40个学生在偌大的操作台边围了一圈,看上去还颇有些气势。

“大家要注意看图纸,要根据图纸加工零件。在锉的时候一定找好基准,按照步骤来,这就是机加中最基础的生产工艺。”闫奋进说完这话后在车间转一了会儿,便背着手去了车间外面。

同学们这时都已满头大汗了,有的同学便叫苦叫累,把锉去了一点皮毛的铁柱夹在虎口钳子上,开始休息了。

“休息,休息。等会再干,磨刀不误砍柴工。”武军强跟赵波涛的工位正好面对面,他“啪嗒”一声把钢锉往操作台上一撂冲着赵波涛说。

第一百六十七 叫苦不迭

赵波涛依然执着地锉着眼前这个一时半会还征服不了的铁家伙,汗水都掉在了操作台上。他抬头看了看武军强并没有说话,他嘴里憋一口气,要是说话泄了气,哪还有力气干活?

“赵博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歇歇吧。歇歇。歇够了可不少干活。”武军强说。

这时,许多同学都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锉刀,老虎钳前大都没有了人,他们早都去了车间外面休息了。孙娟却跟上了发条一样,手里的锉刀仍旧一推一拉。

赵波涛撂下锉刀冲着孙娟半开玩笑地说:“孙师傅,歇歇吧。别急着赶工期,可别把我们都给落下了。”

孙娟停下手里的锉刀,抬头看了看赵波涛说:“我是女生,没有你们力气大,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笨鸟先飞早入林,你们休息吧,我还是再干一会。”

赵波涛笑了笑也没说啥。他没想到这个孙娟还真能吃苦。

孙娟刚说完这话,突然,看见在车间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正心无旁骛地“刺啦刺啦”地锉着铁柱,就冲着赵波涛喊:“博士,博士,谁说是我一个人赶工期啦?你看看……”

顺着孙娟手指的方向,赵波涛看见赵利阳也跟铁柱杠上了,手里的锉刀有板有眼地锉着。

“嗨!利阳,休息,休息。你看,你不休息,孙娟也不休息。你们这是搞什么嘛?恶意竞争啊?”赵波涛开着玩笑说。

赵利阳这才抬起头,抹了一把汗,仿佛被拉回到了现实世界里。“我没搞什么竞争啊?我是想在下午收工前能把这个平面锉到基准线。”

“哪能锉这么快啊?你一个工能锉一个面?照你这么说,一个榔头五个面,你两天半就够了?”孙娟撇撇嘴说。

他们几个说着就把锉刀搁在操作台上,一起走出了车间。

车间外头凉风阵阵。

秋天的午后天空格外高,像一个巨大的蓝宝石被擦拭得发亮,一团团白云悠闲的在上面漂浮着,不怎么动,闲适而安静。燥热的夏天已经带走了叫人烦躁的热风,秋天的风不再像夏天那么燥热和张扬,总会给人一种适度和含蓄。风吹叶动,婆娑作响,同学们三个一团,五个一伙在车间外面聊着天,个个叫苦不迭。

田庆文、钱磊、肖童健和班上的几个男生正围着两位师傅在聊天,他们嘻嘻哈哈不时会传来欢声笑语。

“一下午下来站得人腰疼。”田庆文说,“看来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我锉了一下午才锉掉了点铁锈。”

“是啊,师傅,我觉得我们都没必要学习做什么榔头,直接浇铸或者锻造一个,还不简单?吃这力气没用。”肖童健说。

“胡说!你们没听闫工讲吗?这是机加的基础课,必须得学会。我们厂里哪个工人不是从做榔头开始的?光我家里就有好几个榔头呢。”钱磊说,“有一个榔头是1978年的,是改革开放那一年做的,跟我同岁。”

“吹吧。你就尽管吹吧!还跟你一样大?”肖童健撇撇嘴满不在乎地说,“榔头又没有身份证,你咋知道是哪一年做的?我还说他跟咱们国家同岁呢,你咋不说是1949年做的呢?”

田庆文呲着白牙一个劲地笑,他在嘲笑钱磊吹牛。

“你不信?那个榔头上写着字呢。清清楚楚写着1978四个数字。”钱磊争辩说。

“看把你还能得不行了,这牛还越吹越大了?”肖童健一边轻蔑地看着钱磊一边说。这时,他看见了刚刚走出车间的赵波涛就冲着他喊:“博士!你过来。过来!”

“啥事?”赵波涛走了过来。

“你是博士,你说说把字能不能写在榔头上,然后再放十六七年,字还非常清楚?”肖童健问。

赵波涛被问的满头雾水,他纳闷地说:“这,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是碳元素的稳定性再好,也不排除物理磨损啊。”

“看!博士把你给揭穿了吧。”肖童健冲着钱磊得意地说。

“我们的字是刻上去的,不是写上去的。”钱磊继续争辩说,“那个榔头我可是亲眼见过的,我还用过好几次呢。”

赵波涛这才知道自己这么轻易地被人利用了,一脸无奈。

“刻上去的?今天下午我们锉了这么久才把铁柱锉出点皮毛来,你就能在上面刻出字?吹吧,尽是在这里吹牛。别以我们不是兵工厂的,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虽然我没吃过猪肉,但我见过猪走路。”肖童健说。

“怎么不可能?锯条和锉刀都能够用作加工榔头的工具,说明锯条和锉刀的硬度大于榔头硬度。钢的硬度与它内部的材质有关,合金含量高,碳含量高的硬度大一些,而合金含量小,碳含量小的,硬度就要小一些。”钱磊说。

说完,他觉得自己说的还不是很透彻,就伸长脖子,把他长满小痘痘的脸凑到肖童健说,“我给你打个比方,锯条和锉刀是工具钢,它们的碳含量就高于榔头钢。还有,车刀和麻花钻就是含碳高的合金工具钢,它们就可以加工很多含碳高的轴承或螺纹工件。找个含碳量高的刀具不就能刻上去了?”

肖童健都有些听不懂了,他在一旁直打哈哈。这时,闫奋过端着一杯茶水走了过来,他没有打断他们的辩论,只是悄悄问一位同学:“你们学过《金属材料学》了?”

那个同学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们学过《金属切削原理与刀具》?”他又问。

“闫工,这两门课都是下学期的课。现在还都没学呢。”同学说。

他们的争辩仍在继续,闫奋进站在原地,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田庆文见他们争吵还分不出个高低来,就打断他们说:“两位师傅都在这里呢,还需要你们争?让师傅给你们评评,不就弄清真假美猴王了吗?”

师傅就是师傅,他们让钱磊仔细地描述了那个榔头上的字及其特点,最后说,“榔头上有数字一点都不奇怪。可是这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冲压上去了。”

“什么是冲压?”肖童健问。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去你的!我饿不死!

“冲压是金属加工方法,当然,这样的工艺是要基于金属塑性变形,然后利用冲压设备对板料施加压力,这样就能制造出具有形状、尺寸和的图案来。”一位师傅说,“不知道这样说,你们能不能理解?再简单一点,就相当于盖章子,你在纸上摁一下,是不是会留下图案?”

这么一说,同学们这才明白了。大家满意地点点头。

“刚才师傅讲给你们的没错,但是,你们都是汽车制造专业的学生,我可要给大家提醒一点,冲压成型工艺在汽车车身制造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特别是汽车车身的大型覆盖件。”这时闫奋进走过来说,“为什么非得要冲压呢?那是因为汽车的大多零件形状复杂,结构尺寸大,有的还是空间曲面,所以,用冲压加工方法来制作这些零件是其他工艺无法替代的。”

同学们都围了上来,好奇地听着闫老师讲汽车制造。

“同学们,以前你们从来都不会关注汽车,那没关系,你们不搞这一行。可现在不一样了,你们必须得关注汽车,因为这是你们这一辈子都要打交道的行当,学会汽车制造也是你们安身立命的技术所在。”闫奋进说。

他接着说:“所以,你们以后留意汽车的话也会发现,载重货车的驾驶室、车前钣金件、货厢板以及轿车,它们的各种车身覆盖件和客车的各种骨架,几乎全都是用冲压加工方法制作的。等到你们明年学到《机械加工工艺》课程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同学们用崇拜的目光看着闫奋进,虽然他只是实习工厂里的老师,可是他的学问居然这么深。

“同学们,歇一歇,十里路。快点回车间继续挫榔头吧,做任何事情都讲的是一鼓作气。”闫奋进说。

在大家集体发出来的一声叹息之后,同学们极不情愿地朝冰冷车间走去。闫奋进看着同学们的背影,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唉,这些年轻娃娃啊!”

接下来,同学们每天都拿着锉刀,反反复复做着一个动作,每一天都保持同一个姿势。看人挑担不吃力,但真正要根据图纸尺寸,把成千上万次的把锉刀拉到位,的确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而且要刀刀见铁沫儿,还不能有误差。同学们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手里的铁柱,看着这些硬金属被一点点地挫成铁粉,随着锉刀掉落在操作台上。

时间已经进入到了星期三上午,榔头的近一半工期已经结束了,原来锈迹斑斑的铁柱这时两三个面都已经被锉平,露出了光亮。越接近按图纸划在铁柱上的划线,就得越发的小心翼翼,而且还要换上细腻一些的锉刀,同学们当然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保证加工的精度。

对于机加工来说,如果生产的成品保证不了精度,那就是废品,费工、耗材而且会前功尽弃。

“哎呀,真没想到这机械加工咋还跟绣花似的,要求的这么精细?”武军强锉了一阵子后,眼看着自己榔头的另一个面已经接近划的基准线了,不无感慨地冲着对面的赵波涛说。

赵波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就要锉到划线的铁柱,哪里还顾得上跟他说话,在车间里刺啦刺啦的声响中,他依旧埋头苦干着,长檐帽下细细的汗珠布满了额头。

“这干活和不干活还真不一样,我刚吃的早饭这会都饿了。诶,赵博士,你那‘两馍一汤’的早饭还够不够?我看,你就是把早饭也换成跟午饭一样的‘两馍一菜’可能也吃不饱吧。”武军强放下锉刀,故意笑着打趣地说,他想引起他的注意,想调剂一下枯燥的时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就跟一把钢针,猛地扎进了赵波涛心里,他“两馍一汤”和“两馍一菜”的伙食标准似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尽管他现在已经不再像去年刚入校时那样给自己设定这样的伙食标准,但他的这个标准却成了别人的笑柄。

“去你的!我饿不死!操你的心,少惦记我!”赵波涛抬起头,对武军强怒目而视。

武军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一种怒气在没有任何酝酿的情况下,就跟火山里的岩浆一样从内心朝外涌,他的目光跟钉子一样钉住了赵波涛。

这时,闫奋进突然拿着一张行业报纸走进车间。

“同学们,我刚从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消息,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听听。”闫奋进的态度总是那样的温和,他的语气像是跟大家商量。同学们大都停下了手里的锉刀,夏轩像是被解放了一样,他直直腰,扭扭脖子,伸手打个哈欠,嘴里还发出长长的一声“啊欧”。

“你是狼吗?”赵利阳见他对老师这般的不尊重,就冷冷地问。

“狼?”夏轩完全蒙圈了,他不解其意。

“东郭先生把狼放了出来。狼伸伸腰,舔舔嘴,对东郭先生说:“先生既然救了我,就把好事做到底,让我吃了你吧!”赵利阳轻蔑地说,“伸伸腰,舔舔嘴的就是狼。”

赵利阳这话把夏轩说的脸都红了。他觉得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嘛。就算看不惯他,那用不着用多么牵强的词来骂他。

“你学问深,爱看书,你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利阳,你说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你骂我是狼?”夏轩心里有点憋屈,但他胖乎乎的脸和满头的长发让他显得总是那么的文艺那么的温和。

“你没招我更没惹我,可是你太不礼貌了,不懂得尊重人。明德,明德你知道吗?”赵利阳说。

“这哪跟哪儿啊?我不就打了个哈欠吗?怎么又跟明德扯上了关系?你也别拐弯抹角了,有啥就说吧。我要是错了我改,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以后就好好说话别成天提文吊武的。欺侮我们没文化啊?”夏轩说。

“那好,我提醒你一下,我们的校训是什么?”赵利阳问。

“校训?你别上纲上线了,我一个哈欠又怎么跟校训扯上关系了呢?”夏轩甩甩长发不屑地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世界精度

“那好,你回忆一下我们进了实习工厂,老师讲给我们的话……”赵利阳此话一出,又后悔自己有点刻薄,就赶紧换了一个语气,笑了笑补充说,“音乐人,老师当时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去尊重工人师傅,这也是明德的第一步,这也是一种品德。还记得吗?”

夏轩点点头说:“可是我没有不尊重工人师傅啊?我就是从兵工厂来的,我怎么能不尊重工人呢?”

这时,闫奋进已经把报纸摊开在操作台上,开始给大家讲故事了。

赵利阳赶紧碰碰夏轩的胳膊,很友好的地小声说:“闫工要讲话了,你不鼓掌倒罢了,还故意出洋相,这就是不尊重人。他也穿着工作服,你不尊重工服就是不尊重工人,明白了吗?”

“啊!”夏天有些惊讶,但想想赵利阳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么夸张的动作发生在老师开口之后,是多么的不礼貌。

“利阳,你提醒得对,是我不对,以后我还得再注意……”夏天把嘴巴凑到赵利阳的耳朵边,声音跟蚊子叫似的小。

“你们嘀咕什么呢?老师在看你们呢。”这时,陆贝贝碰了碰夏轩的胳膊说。

赵利阳没有理会他,他的注意力已经被闫奋进吸引去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故事里那位了不起的普通工人。

闫奋进的故事仍在进行着。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说:“许辉师傅是1949年出生的,跟我们的祖国同岁,我想,这个年龄可能跟我们许多学生的家长一般大。许师傅是一家汽轮机厂装配车间的普通工人,噢,对了,这也是一家兵工厂。他没有上过中专也没上过大学,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却凭着一把榔头,敲打出了世界精度。”

“榔头?世界精度?”同学们万分惊讶,一片唏嘘。

“对,许师傅就是靠着一把跟你们现在正在做的榔头一样的东西,敲敲打打,让我们国家机加的精度达到了世界工业生产先进国家的水平。同学们,你们都是机械类的学生,大家想一想,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靠一把榔头……太了不起了。”

同学们不由得会将目光投向操作台上一个个装夹在老虎钳上做了一半的榔头,然后,都认真地听着这位他们素不相识的前辈师傅的故事。

闫奋进说:“报纸上说工业汽轮机结构复杂,每台都有600扇以上的叶片,而且只能人工镶嵌,但精度要求比计算机还高。他们装的叶片如果误差超过了20微米,许师傅不用仪器测量过来一看,就能发现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只要世界上能设计出来的工业汽轮机,就没有许师傅装配不了的。经许师傅之手的500多台产品,从来没接到过质量投诉。连德国、日本派来的老工程师都非常佩服许师傅的手艺。”

“同学们,虽然你们是搞汽车制造的,许师傅是搞汽轮机制造的,但大家都是机械生产这个行当,道理都是一样的。”闫奋进说,“报纸上说,汽轮机制造的100多道工序现在大都实现了机械自动化,但是,唯独最核心的转子叶片安装还只能靠纯手工操作。你们想一想,如果没有这么高超的手艺,汽轮机制造怎么完成?我们中国制造业还怎么能达到世界的标准?”

赵波涛早都忘记了自己吃了“几馍几菜”,老师的话深深地吸引着他。他觉得这样的故事在《大国兵器》上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在这本杂志上,他看到的永远只是世界上先进武器的威力和杀伤力,哪里能看到这些兵器背后活生生的人?那一榔头一榔头敲出的世界精度,如果让外国人看了,肯定会瞠目惊舌。

赵波涛心想,什么是工业生产中的最高机密?就是技术,甚至,依赖于经验而形成的技术。只有这种东西才不可被复制。

“你们知道许师傅的手艺是怎么练成了吗?”闫奋进反问大家。他用期待的目光把大家环视了一圈,又将目光落在报纸上面,他伸出右手食指,在报纸上一行一行地寻找着答案。

“对,在这里。找到了。”闫奋进把报纸上的原话读给大家:“因为他经常对着图纸和叶片发呆,还时常拿着一个榔头对着机器敲敲打打,许多时候,谁叫他他都不答应,好像在跟图纸和叶片在对话,而且,还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他跟它们把心里的话儿全部说完了,就会拿起手里的榔头轻轻地敲打叶片。”

闫奋进把报纸念得很有感情,而且语速不快也不慢。然后抬起头对着同学们说:“随着工业需求变化,性能更为先进的燃气轮机逐渐占据市场,许师傅所在的厂子只好聘请了外国专家技术指导。你们想想,外国专家能把最先进的技术给我们吗?”

“不能。”同学们齐声回答。

“是啊。肯定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许师傅提出了工装改进、测量点增加、转子纠偏等创新方案。后来在他和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产品精度完全达到设计要求。”闫奋进激动地说,“同学们,在他们这些兵工人的努力下,我们国家制造出来的新式燃气轮机才超出了国外专家的预计,而且,造价还不到国际巨头公司和厂家报价的一半,这可为我们国家节约了大量成本。”

突然,赵利阳激动地鼓起了掌。一马当先的掌声很弱也很小。他完全是发自己内心的感动。

“是,大家是应该为我们国家有这样的传统工人鼓掌。”闫奋进饱含深情地说。

话音一落,钳工车间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师傅跟你们的父辈一般年纪,你们也离走上工作岗位的时间不远了,他们这一批工人也都将陆续进入中年,将来都要退休。但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闫奋进突然问。

同学们相互看了看,都期待着答案。他们也不知道要注意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你们这代人要接好接力棒

闫奋进接着说:“在许师傅那一批工人身上,闪耀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身上所特有的踏实和专注,他们以厂为家,厂兴我兴,厂衰我耻,讲爱岗、讲敬业、讲奉献。他们中很多人都没有上过中专,没有上过大学,但是,我们的国家和工厂还是给了他们机会,把他们从打杂的小工一点点培养也了合格的工人,把他们从合格的工人培养成了技术员,甚至培养成了工程师。”

“同学们!你们能在这里学习,这一点,远比你们父辈那一代的工人要幸运得多,也幸福得多。但是我也想告诉大家,学校只是让你们能多学习一些理论知识和基本技能,以前我们不跟别人比,只跟自己的过去比,有点闭门造车,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改革开放已经这么多年了,跟你们大多数同学年龄一般大。现在,我们的工业生产得和世界比,没有先进制造技术和制造业,我们就会落后,落后会怎样?”

“落后就要挨打。”同学们齐声说。

“对呀!落后就要挨打,我们中国的现代史就是一个落后挨打的屈辱史。同学们,你们工作的方向都是中国的兵器工业制造,而我们现在关起门来讲,我们国家虽然在有些方面已经达到了世界先进国家的制造水平,但是,我们工业生产的总体水平还是比较落后的。”

闫奋进看大家时才发现,孙娟正用笔在随身带着的本子记录着,笔尖飞快。他欣慰地笑了笑,然后略微停顿了一上,似乎故意给她留出时间记录。见她的笔头停下了,这稍稍放慢了语速接着给大家讲了起来。

“导致落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我们国家还缺少像许师傅一样有着精湛技术的工人师傅,缺少他干一行,爱一行,善于钻研的精神。你们都是受过专业学习的年轻人,希望你们被分配到工厂以后能用心去做好业务,多思考,多揣摩。”闫奋进说。

同学们被老师的一席话听得热血沸腾,赵利阳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闫奋进,对他越来越崇拜。钱磊的感受更为真切,他觉得老师讲的这个人不仅仅是许师傅,而是他的爸爸或者跟他爸爸一样在他们厂里造炮弹的那些叔叔们。

“苏联专家撤了,我们还不是照样造出了原子弹?还不是照样让我们的国之利器横空出世?同学们,事情都是人干出来的,到时,你们这一代人可要接好接力棒。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没有重器利器可怎么行啊?”闫奋进说。

钳工车间里顿时充满了和种无形的力量,激动和兴奋写在同学们脸上,在这所学校里,除了文化知识和专业知识的教育以外,无论从去年的开学典礼、开训典、军训感言、校史教育,还有每个老师在不同课程上,对大家进行的责任和担当、使命与价值的教育,无不会渗透进这一届学生的心里,浸入到他们人生拔节孕穗的青春年华里。这不仅仅是一种单一的技能教育,也不仅仅是课堂教育,而是一种全面综合的“中国式教育”。

赵波涛和钱磊握拳屈臂,隔着长长的操作台,作出相互加油的动作。

闫奋进把摊在操作台上的报纸拿在手里,孙娟赶紧跑过去说她想抄一些东西,然后就继续把报纸铺开,摘抄着上面的内容。赵利阳和其他几名同学也围过来,看刊登在报纸上的许师傅的工作照。

“到了今天,同学们锉榔头的工期过半了,马上就要对加工完成的断面进行测量了。如果谁对游标卡尺的使用还不熟悉,让两位师傅给大家再讲讲吧。”闫奋进说着就绕着操作台查看装夹在老虎钳上的每一个工件。

“同学们,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讲过了,那我就再重复一遍。”其中一个年轻助教师傅拿起手头的游标卡尺说,“常用游标卡尺按精度可分为3种:第一种是01毫米、第二种是005毫米,还有第三各是002毫米。你们在使用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游标卡尺是一种测量长度、内外径和深度的量具,你们往这里看,游标卡尺由主尺和附在主尺上能滑动的游标两部分构成。”

从课堂上到实验室再到实习工厂,对于游标卡尺的造型同学们早都熟悉了,这个助教师傅再讲这个测量工具时,许多同学也都不怎么去听了。

但助教师傅还是接着讲:“卡尺上,主尺一般以毫米为单位,而游标上有10、20或50个分格,根据分格的不同,游标卡尺可分为十分度游标卡尺、二十分度游标卡尺、五十分度格游标卡尺等,游标为10分度的有9mm,20分度的有19mm,50分度的有49mm。”

为了跟几个还听讲的同学互动,助教师傅故意问:“这些你们都清楚吗?”

“清楚了。”这几个同学回答。

“那好,大家再往这里看……”他说着转身找了一个粉笔头,然后在工作台上写了起来。边写边讲,“一般来说,游标上有n个等分刻度,它们的总长度与尺身上(n-1)个等分刻度的总长度相等,若游标上最小刻度长为x,主尺上最小刻度长为y,则 nx=(n-1)y,x=y-(y/n),主尺和游标的最小刻度之差为Δx=y-x=y/n。y/n叫游标卡尺的精度,它决定读数结果的位数。这个在你们的课堂上应该讲过了,大家能看得懂吗?”

“能。”

年轻师傅接着说:“那好。从这个公式我们就可以看出,提高游标卡尺的测量精度,就在于增加游标上的刻度数或减小主尺上的最小刻度值。一般情况下y为1毫米,n取10、20、50其对应的精度为01,005毫米、002毫米。精度为002毫米的机械式游标卡尺,由于受到本身结构精度和人的眼睛对两条刻线对准程度分辨力的限制,它的精度不能再提高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包子引发的憋屈

“明白了这些,接下来你们就要测量各自锉好的断面了,希望你们把从课本和实验室里学到的东西,这次应用到你们的钳工实践中。”助教师傅说,“我要提醒的是,如果谁的精度达不到要求,那么,不管你前两天有多么辛苦,多么认真,你们的榔头也都将是废品。当然,也就不会有这一项的实习成绩。”

这个问题闫奋进在同学分们刚进厂时已经说过了,同学们便也不再惊讶。

“同学们,制造废品是对材料的浪费,对时间的浪费,如果用机器生产的话也是对机器资源和刀具的浪费,是对国家或企业的损失,对我们学机加的人说,这是生产加工者的耻辱。现在,兵工厂和其他生产民品的工厂一样,对工人都是计件考核,要是生产出了废品,不光不算业绩而且还要扣工资,对于重要的材料和工件,弄不好还要反过来找你承担赔偿。”助教师傅说,“尽管你们将来主要从事的是汽车设计,但对这些情况至少得了解。所以,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有质量意识,凡是经你们之手的零件,必须保质保量完工,必须得达到精度。”

“但不是每个工人都跟报纸上的许师傅一样,可以拎着一把榔头敲出世界水平的精度,要是这样的话,他也不会上报纸当典型了。师傅,你刚才说的必须保质保量必须达到精度,这能实现吗?”田庆文琢磨着他的话问。

“当然不可能人人都是许师傅。这怎么可能呢?”助教师傅说,“我刚才忘了说一点,就是加工出废品肯定是浪费,但是就算让机器人来操作,不出问题也不现实。所以,在机加工行业中我们还有一个报废率,每个工种的要求不一样,但大概是千分之三,千分之五吧。”

“啊!一千个工件里只允许报废三五个?”同学们好不惊讶。

“怎么?这还少?你们算算,一个工件的成本有多少?你加工一千个带来的利润可能还抵不住浪费的一块材料。”助教师傅说。

“你们手里拿的都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铁,但将来,你们要是制造隐形战斗机、制造狙击步枪时,你们就能理解这个问题了。”这位助教师傅说,“那时,你们面对的金属材料很可能就是稀有材料,每一个材料都非常昂贵,如果你们加工的是后边的工序,哪怕出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会把前面所有工序的付出毁于一旦,这种损失是惨痛的。”

秋天的天空每一刻似乎都往上移,而地似乎每一刻都往下移,早上的薄雾全部散尽后,天地之间就变得越来越宽阔,太阳越升越高,天地之间清楚分明,空气好得让人的视线都变得清晰,一个真实而爽朗的世界呈现在人们眼前。

阳光透过偌大的窗户射进钳工车间,原本看不见的灰尘在一缕缕阳光里欢快地舞蹈,“刺啦刺啦”的声响成了乐章,给这些灰尘精灵伴奏着。大家弯腰弓背,一手搭在钢锉锉刀前端,一手紧握锉刀刀柄,依旧保持着那种机械式的姿势,一下又一下地锉着渐渐接近划线的断面。

这时,许多同学都已经用游标卡尺开始测量了,还有些同学正小心翼翼地做着修正性的锉拉,地生怕锉刀锉过了划线划出的界线,如果锉刀过了界,断面的精度便无法保证,一个无法保证断面精度的榔头就是废品。

武军强力气大,他锉了一阵子后觉得腰酸背痛,又想歇息。然后“啪”的一声把锉刀撂在操作台上,抬头冲着赵波涛说:“博士,歇歇。看你力气还大得不行!你可小心别把锉榔头当成了吃包子,嗨哟!一口没咬到肉,再咬一口又给过界了……”

武军强是让赵波涛休息一下,提醒他小心一下子没锉到划线,而再一用力又给锉过线了。谁知“包子”这个词居然把赵波涛敏感的神经给挑动了,他心里还在因刚才武军强嘲笑他“两馍一汤”和“两馍一菜”而耿耿于怀。

“我吃不吃包子管你屁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赵波涛抬起头,用极不友好的目光盯着武军强。

武军强有点蒙,这个赵波涛今天上午是怎么回事?对他一说话,他就这么冲,他提醒他别把锉刀锉过界难道他也不领情?

“诶,你这个博士,今天是咋回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武军强问。

赵波涛低下头没再看他,愤怒地锉着闪闪发光的断面,似乎在发泄。由于力气过大,“呲啦呲啦”的声响更加沉闷,铁沫随着锉刀掉落下来。

“你操你自己的心就行了,人家吃不吃包子关你什么事?什么吃一口没咬到肉?我就是个穷学生,我没钱,我承认我卖不起肉包子行了吧?这下你满意了吧?”赵波涛气冲冲地说。

武军强这下终于明白赵波涛完全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他没想到他对“包子”怎么能这么理解?

“我说的包子不是肉包子……”武军强还想再解释。

“菜包子我也买不起,我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包子,行了吧?”赵波涛仍旧没有好声气,锉刀像一把武器一样锉得越发地快了,一拉一推,像是在磨着一把战刀,“呲啦呲啦”的声响仿佛来自磨刀石。

“你这人今天怎么回事?说话这么冲!我说你买不起包子了吗?”武军强说,“就闫老师进来之前,我说你的‘两馍一汤’和‘两馍一菜’也都是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这么敏感?算了算了,你不歇了也罢,都怪我骚情,不应该劝你休息。好吧好吧,你爱干了继续干,我不管你了,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武军强说完愤愤地走了钳工车间。

这下,赵波涛才恍然大悟,他意识到是自己错怪了武军强。从去年自己定下“两馍一汤”和“两馍一菜”的伙食标准后,他一直觉得同学们在背后议论他。

后来田庆文和一些同学们晚自习后加餐吃泡面时,寝室里弥漫着浓浓的泡面味道,他却啃着从家里带来的辣子夹镆,尽管也有同学会把勺子伸进装辣子酱的罐头瓶里取辣子酱吃,但他仍觉得自己的伙食是非主流。

第一百七十二章 糟糕!锉过界了

锉刀一下接一下的锉着,赵波涛的思绪仍在一点点在延伸。他总觉得在这所聚集着全国学生的学校里,每个人似乎都在攀比,攀比学习,攀比追星,也攀比着吃与穿。去年大家是新生,这种感觉还不怎么明显,可是到了二年级,他总觉得每一件事情都与面子有关。

面子,是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

同学在一起拌嘴斗嘴司空见惯,赵波涛和武军强的这点小插曲根本就没人在意。外面秋高气爽,许多同学都离开车间开始了中场休息。

“波涛,走,出去休息一下。外面空气可好了。”这时钱磊走了过来。

赵波涛渐行渐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我看看你锉得咋样了?”钱磊跟个工人师傅一样,弯下腰把眼睛凑到了老虎钳跟前。

赵波涛自然停下了手里运动着的锉刀。

“啊!你的线呢?你锉过界了!”钱磊惊叫道。

“什么?”赵波涛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赶紧俯身去看。只见闪闪发亮的断面已经锉过了划上去的细线,细线早都变成了铁沫灰飞烟灭了。

“啊!完了完了,锉过界了,锉过界了……”赵波涛惊叫道。

“卡尺!”钱磊看着工件边说边伸出手。

赵波涛把游标卡尺递给他。

钱磊用游标卡尺上的主尺卡住工件,然后,轻轻地滑动着附在主尺上的游标,认认真真地测量着。随着游标的滑动,他长满小痘痘的脸上一点点发生着细微的变化,随着他一皱眉,小痘痘挤成了一簇。

“糟糕!锉过界了!根本无法测精度了。”钱磊摇摇头遗憾地说,“博士,看来这几天的功夫白费了。”

顿时,赵波涛通红的脸上浮上了气乎乎的表情。他多么后悔刚才和武军强斗嘴,自己思想抛锚。

“锉过线了,工件就成废品了,再加工已经没有意义了。”钱磊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锉到接近划线时速度要慢,要边锉边测量,你的锉法和动作都是那么正确,可在关键时候为什么偏偏就没有了注意力?机加工可比绣花要精细得多,这是用精密仪器测量数据来评判结果的啊。要是绣花绣错了还可以拆了重绣,可是这榔头锉过界了,可就没办法再复原了。”

赵波涛一句话也不说,他低着头,把工件拿在手里左右翻着看,但再看也不可能回到原来,已经锉掉的铁沫怎么能再重回到铁柱上呢?

“波涛,这个榔头很重要,是要记入成绩的。”钱磊说,“要不,你给老师说一下,没准能让你及格,反正,肯定是得不了优秀了。”

赵波涛依依不舍的“哐当”一声将铁柱扔在操作台上。

“都怪武军强……我就不应该跟他说话。”赵波涛说。

“怪谁也没用。都到这会了……”钱磊说,“再说,榔头是你做的,别人充其量算是外因,自己才是内因。刚才闫工不是讲了外省油轮机厂许师傅的故事了吗?许师傅经常对着图纸和叶片发呆,许多时候谁叫他他都不答应,好像在跟图纸和叶片在对话。波涛,我觉得你还是不够专心,不不,怎么还能眼睁睁地把它锉过界?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给我说过,搞机加工就跟做工艺品一样,要一丝不苟才行。”

赵波涛心里满是后悔,他已经听不进去钱磊的话了,就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钱磊沉默了一会不再说话。

车间里所剩的同学寥寥无几,“刺啦刺啦”的锉磨声已经稀稀拉拉。

孙娟拿出游标卡尺,滑动着游标测量完工件后,将工件和卡尺轻轻地放在操作台上,小心翼翼,像是在放一件金贵的瓷器。

做完这些后她朝车间外面走去时,从余光里看见了赵波涛和钱磊,便就走了过来。

“博士,咋样?今天的工期完了吗?精度达到没?”孙娟问。

他们都不说话。

“诶!怎么啦?平时你们咋咋呼呼的,今天咋不说话?就这点活就把你们给干怕了?怕得连话都不敢说了?”孙娟并没有留意他们的表情。

钱磊注视着撂在操作台上的游标卡尺和工件,赵波涛低着头陷入了深深的后悔。

孙娟见他们还是没有作答,这才觉察到他们有些不太对劲,她将目光移向撂在操作台上的工件,然后,她拿过工件仔细端详着。

“哎呀!你这榔头锉废了!”孙娟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大叫了起来。然后赶紧抓起卡尺测量,她才把尺子卡住平面的边缘就停住了。“线都锉没了,不用测量都知道榔头锉废了,尺寸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精度?”

说着,她就锉废的榔头跟扔废铁一样“啪”的一下扔在操作台上。

“你怎么这么不用心?精度!精度!老师讲过多次次了,你倒好,居然连尺寸都没把握住,那你还要图纸干什么?划基准线做什么?”孙娟俨然成了老师傅,竟然现身说法,批评起了赵波涛。

“哎呀!你就别在雪上加霜了。波涛心里不也正后悔,正难过着吗?别说了,去,去,去,到外面休息去吧。你站在这里都让人心烦。”钱磊说。

“我怎么烦你了?我不就是说出实情吗?”孙娟瞪着圆圆的眼睛有些不服气,她的脾气就要上来了。

她那双牛铃一样的眼睛和拧成绳子的眉毛,就是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征兆。

“好了,好了,我口误,口误可以吧?”钱磊妥协道,“现在的问题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工作量也完成了一半,这时工件废了,你说波涛应该咋办嘛?”

钱磊说着把一双手在她面前一摊,无奈而迷茫。

“怎么办?凉拌!”孙娟想都不想就说,“你明知把榔头给锉废了,那另做一个不就完了!还能怎么办?还能让锉掉的铁沫给长上?能让基准线再浮现出来?哼!”

赵波涛一直没有说话,孙娟这么一说,钱磊像是被噎住了,也不说话。

过了一小会钱磊才说:“你说得倒容易,你看这工作量,你再看看剩下的时间,要是允许另做一个的话,这还用你说?”

孙娟对着赵波涛说:“赵博士,还有两天半到三天的时间,要是抓紧做的话肯定还来得及。你把东西锉坏了,你不重做又能怎么办?你做错了事情就应该承担后果,从我们进了这所学校,每个老师不都是给我说讲过‘担当’吗?另做一个就是对自己工件的担当。”

赵波涛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让他思想抛锚?他恨死武军强了。要不是他说什么“包子”,能么办发生这档子事呢?

“当然,你不重新做也行,那就给你混个及格的成绩吧,你就别想得优秀。”孙娟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这辈子做的第一个工件,你不嫌丢人你就别重做,混及格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 而今迈步从头越

“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再锉一个榔头你愿意吗?”钱磊说。

“不愿意!”孙娟凑到钱磊跟前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说。

没等钱磊开口孙娟又说:“但不愿意并不等于不去锉。自己做坏了工件就说明你把这个技能还没掌握,没掌握就再做一次,这过分吗?为了一个小小的榔头,你们两个小伙子居然还这么纠结,羞不羞呀?让我都看不起。还成天口口声声说什么大国兵器,说会么献身国防?”

“你……”钱磊还想跟她辩驳。

“孙娟说得对。另做!重心另做!”这时一直低着头的赵波涛说,“我要是不另做,孙娟都会小瞧我。”

孙娟诡秘地笑了笑,心里显然非常满足。

“时间还够吗?”钱磊问。

“鲁迅先生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赵波涛说着就从操作台上捡起那个锉了一半的工件,扔到身后的废品筐里。“从现在起我就从头再来。”

孙娟嘻嘻笑了笑说:“瞧你说话时一点底气都没有,那叫‘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在磨炼同学们意志力的手工锉榔头中,以往每届同学的手指因反复拿捏和推拉锉刀都起了水泡,但对有32个男生的汽01班这些工科生来说,这点小疼痛并算不了什么。

闫老师知道了赵波涛锉坏榔头的事情后,不无遗憾地说:“要是你愿意的话还可以继续做下去,不过,这样的话你最好的成绩也只能是及格……”

“不!闫老师,这是我的第一次实习成绩,我一定要优秀。”赵波涛斩钉截铁地说。

赵波涛选择了“从头越”之后便分秒必争丝毫不敢再马虎。一颗颗豆子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他不再跟武军强说话,也不和左邻右舍交谈,就像一台机床一样,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就跟油轮厂那个许师傅一样,也跟铁柱在对话。

锉刀在铁柱毛坯上规律地运动着,殷虹的铁锈纷纷扬扬飘落而下,铁柱表层黑乎乎的铁沫一层层落下,磨穿表皮后金属亮晶晶的铁粉洒满老虎钳下……

时间一分分一过去,赵波涛手里的锉刀始终不曾停止。很快,一个上午的时间结束了,同学们都收拾完工具相继离开了车间,赵波涛却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他继续“呲啦呲啦”锉着铁柱,直到“呲啦呲啦”的交响乐变成了赵波涛的独凑曲。

“同学们,下班了,快点回去吧!没干完的下午再干。”两位年轻助教师傅说,“下班了,下班了。”

其中,一个师傅见赵波涛还没离开就走过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干工作要有张有弛。回去吧,等会食堂就没饭了。”

“师傅,我还想再干一会,赶赶工期,你就让我留下吧。”赵波涛说。

“没必要。这仅仅是校内实习,没这个必要。在有效的上班时间里你能干得完。回去吧,回去,我们都得下班,还要吃饭呢。”师傅说。

“师傅,我不饿,您就让我再干一会吧。我把工期赶不上心里急得很。”赵波涛说。

“你不饿,我总得吃饭吧?我可没时间陪你。”师傅有点生气了。

“师傅,您看这个老虎钳我又搬不到寝室去,我只能在这里加班,你就让我留下吧。”赵波涛说。

助教师傅看了看满头是汗的赵波涛,又看了看他老虎钳上装夹着的刚刚锉了不到一个面的铁柱说:“这样吧,厂里有规定下班了必须离场。要不,你现在先回去,我把车间钥匙给你,你吃完饭了再来加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能为了赶工期连饭都不吃。”

赵波涛实在没办法就收拾了一下工作台,从助师傅手里接过钥匙跟他一起走出了实习工厂的大门。

走到大门口师傅还特意告诉赵波涛:“这里看大门的师傅叫魏师,你吃完饭后找他给你开门就行了。”

“魏师?”赵波涛有点疑惑,他每天都从大门出进,却没有注意过这个人。

“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对了,最有特点是他是个地中海。”助教师傅说。

“地中海是啥?”他问。

“嗨!你咋连这都不懂?”师傅笑着说,“地中海就是中间没头发、秃顶,周围有头发。”

随随便便在食堂扒拉了一顿饭后,赵波涛让钱磊把他的碗筷捎回寝室,自己直接朝实习工厂走去。

秋天是一个迷人的季节,校园里外处处皆景。

天上一朵朵白云特别的薄,极其缓慢地飘动着,悠闲自得。这儿一朵,那儿一团,稀稀拉拉,相隔千里万里。湛蓝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地蔓延着,阳光也变得多情和柔美了起来,看上去不怎么刺眼,只是把天空和白云照射得越发蓝,越发白,这样的好天气也让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物变得分外清楚明朗。

赵波涛看看天空,他希望这样的好天气能带给他好运气,让他把工期赶紧赶上来,让实习成绩达到优秀的等级。

赵波涛走到实习工厂锈迹的铁栅栏大门前,透过一根根钢筋看着门房叫道:“魏师,魏师……麻烦您开一下门!”

门房里并没有人。实习工厂下午两点才上班,每天午后这段时间,看门的魏师便去外面散步了,这么好的天气,他哪还能再坐在门房里?

赵波涛叫了半天不见有人吱声,心里也就越发着急了。他看着手表在铁门外争得团团转。

校园里植物丰茂,不时,有小鸟忽高忽低叽喳飞翔,温热的阳光照射着安静的校园,晒得人浑身舒畅。

赵波涛实在等不急了,见四处无人,索性抓住并不太高的大铁门爬了上去,然后,动作敏捷地纵身翻过铁门进了工厂。然后,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怔了怔,朝钳工车间走去。

不一会儿,空荡荡的车间里就传来了“呲啦呲啦”的很有规律的声响。车间外面阳光静静地照耀着地面,偶尔会传来一阵知了知了的叫声,跟“刺啦刺啦”的声音一样孤独,一样富有节奏感。

每天下午下班的时间,厂里不会因为赵波涛一个人而延长下班时间,所以一连几天赵波涛都在争分夺秒,中午一吃完饭就隔着铁栅栏门叫喊两嗓子“魏师魏师”之后,便爬上大门纵身翻越,翻了两天次后他的身手越来越敏捷,动作越来越娴熟。

星期五中午午饭后,赵波涛叫了两声“魏师”后再次爬上铁门,正当他骑在大门上换脚转身时,门房的门“咯吱”一声突然开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抓贼

“谁?你是干什么的?大白天怎么还翻门越墙?”一位看门的中老年男子赶紧冲着赵波涛叫喊。

赵波涛从上面看见,喊话者是一个个子不高,身体胖墩墩的半老之人,他的发型很奇怪,跟花生米一样形状的脑袋,周围长着一圈浓密的黑发,可是脑袋的顶部及下面的一圈却光秃秃的,油亮油亮有点像沙和尚的造型。

原来此人正是魏师。因为助教师傅专门给他说过“地中海”。

“魏,魏师……我是……”赵波涛骑在门上左右为难,魏师见状赶紧上前抓住一扇铁门使劲地摇了起来,铁门一摇一摆,“嘎吱嘎吱”地响着,赵波涛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求饶。

“魏,魏师,别,别摇了,我快,快掉下来了。”赵波涛惊恐地说。

“你这个贼!大白天都敢翻门?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从哪里弄了一身工作服?你小子别跑,你给我下来!”魏师继续猛烈地摇着铁门,然后冲着校园的方向叫喊,“厂里进贼了!厂里进贼了……”

“魏师,我真不是贼,我是汽01班的,是来钳工车间实习的。我……我叫……”赵波涛跟猴子一样,紧紧的抓住铁门上的钢筋俯瞰着魏师说。

魏师仰面看着他质疑道:“胡说!钳工车间实习的学生下午两点才来呢,你胡说!我告诉你,你今天既然被我抓住了,就别想跑,我去叫保卫科。”

赵波涛从高处俯视仰面的魏师,那个“地中海”这时把整个面孔都呈现给了他,魏师的脸很白,虽然他已到中年,但皮肤又白又嫩,像出了笼的罐罐馍,既饱满又富态,只是皮肤有点干,看不出有啥弹性。

“魏师,我真是钳工车间实习学生……”赵波涛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说不清楚了,那个魏师还真倔,不容他再解释就又冲着校园方向大喊。

这时,四年级的几名男生闻迅赶来。

“你们给我看着,先别让他跑了,我这就给保卫科打电话叫人来。”魏师把赵波涛交代给这几名男生后,松开手低头朝门房走去,

从铁门上,赵波涛再次看到了一张移动着的俯视图,那颗花生米一样的脑袋顶上泛着白光。魏师不光脸上身的皮肤白嫩,脑袋顶上的头皮也是白的发亮,如翻起的鱼肚一般。

赵波涛眼睁睁地看着“地中海”走进门房,拨通了保卫科的电话,他冲着话筒扯着嗓门说:“你们快来,我们抓了个贼!”

来这里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人多了也就不怕赵波涛逃跑了,这下,魏师才允许赵波涛从门上下来。赵波涛刚一下来,魏师就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生怕他跑掉。

“魏师,你真误会我了,我就是钳工车间实习的学生,我中午是来加班的。你看!我手里还有钳工车间的钥匙呢!我们的老师是闫奋进,不信,等会闫老师来了你问问他。”赵波涛说,“我们还有两个年轻的助教师傅,是他们给了我钥匙,让我中午加班赶工期的,他们还说让我叫你开门。要不,我怎么能知道您叫魏师呢?”

“你叫什么名字?”魏师问。

“赵波涛。”

“你们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王自民”

……

魏师问了赵波涛一连串的问题,这才放松了警惕,然后,摆摆手对着那几名四年级的学生说,是咱学生,误会了误会了……

完后,魏师才打发他们离开了。

紧接着,魏师那罐罐馍一样白净和富态的脸上又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赵波涛手里那把钥匙,非要让赵波涛带他去钳工车间,确定他手里的钥匙就是钳工车间的钥匙后,他们又回到了门房。

“我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翻门了,前两天中午我都是翻门进去的。不过,每次翻门前我都会叫你,后来才知道你午饭后不在门房。今天,我以为你也没在门房……”赵波涛说到这里也便开始含糊其词了。

“昨天前天你都是翻门进来的?”魏师问。

赵波涛点点头说:“嗯。”

“我的天呐,家贼难防啊!”魏师感慨道。

“魏师,我不是贼,我是学生。”赵波涛赶紧解释。

魏师摆摆手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要是真的有贼,也不好防啊。前两天天气好,饭后我去散步了,厂里下午两点上班,我会赶在1点45分之前回来。还真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间前来。”

“魏师,您今天咋没去散步?”赵波涛问。

“你看今天这鬼天气,又阴又冷,弄不好还会下雨,我跑出去干啥?”魏师笑了笑说,“没想,今天把你给逮了个正着。”

他们的误会终于消除了。这时,两位身着制服的保卫科人员也赶来了。

赵波涛和魏师面面相觑。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连几天加班加点的努力后,赵波涛的第二个榔头终于赶在星期六上午完工了。各项指标均达到了优秀的等级。

汽01班钳工车间锉榔头的实习结束了。接下来,他们将进入机加车间进行参观学习。

“同学们,在离开钳工车间时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同学能回答出来?”闫奋进老师笑着说,“同样都是金属,为什么锉刀能把铁柱锉成榔头,而榔头却不能把锉刀锉平?”

“钢硬铁软。”孙娟的回答简明扼要,而且她抢在了所有同学之前。

“别说拿钢锉跟铁柱比,就算同样是钢,但不同牌号的钢硬度也不一样,因为不同牌号的钢里所包含的化学成分不同。“孙利阳赶紧说。

“你能举个例子吗?”闫奋进问。

“比如,一些高合金钢的硬度就比碳素钢高很多。”赵利阳说。

“不错,不错。”闫奋进又问,“如果化学成分相同呢?他们的硬度一样吗?”

这个问题同学们都答不上来了,然后队伍里就跟蚊子一样嗡嗡了起来。

闫奋进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看同学们说:“就算是化学成分相同,经过热处理与没有经过热处理的钢材,硬度的差别也是极大的。所以,你们的实习其实也是对课本知识的一次淬火,是一次热处理。只有对材料进行了热处理后机械性能才可以发生变化。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好钢是需要千锤百炼的。”

同学们听出了闫奋进的语义双关,也感受到了老师对大家教育的良苦用心。

“为了让同学记住这次机械加工的入门实习,我决定把你们做的榔头发给大家做个纪念,这也是你们人生中第一次亲手制造的产品。”闫奋进说,“我已经安排两位助教师傅给每个榔头攻丝,冲压上你们的名字和制造的时间,进行淬火后再发给大家。”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卖计算器

校内实习结束后,汽01班的同学们又转入了专业课的学习,在不知不觉中,一学期就结束了。

新学期开始后,男生公寓329寝室最后一个到校的是田庆文,他比家住岚莱省的缑立本和黄达智都到得晚。第二天就要上课了,直到前一天晚上7点他才回到学校。

田庆文的打扮总会让张琰想起周王村在南方打工的小伙子们,一年级寒假结束时,他的那身大翻领毛衣和棕红色皮夹克就已经与众不同了,而这回,他身上松塌塌的花格子休闲衫再配上血红色的短裤和棕色透气凉皮鞋,更是出众。一走路,柔软丝滑的衣服一摆一摆,就像个归国游客。

“我的天啦!我没看错吧,你出国了还是去香港了?这么酷?”吴平一看到他就惊呼起来。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田庆文身上。

“我的天!这么时尚!你是不是刚参加演唱会了?”赵利阳问。

“我又不是明星,参加什么演唱会?”田庆文一边回应着一边将行李放在床上。

张琰和其他几个同学跟一窝蜂似的将他围住。

“你怎么这会才来?”张琰问。

“唉!别提啦,这个暑假可把人给忙坏了,我看以后放假还是晚点回去的好。”田庆文说,“整整一个暑假我都跟着我爸在卖衣服。我爸从南方搞了一批货,我天天都得跟着他走街串乡,在太阳底下晒。你瞧,都黑成啥了?”

田庆文呲了呲牙,苦笑着。

几个同学好奇伸手摸着田庆文身上那件柔软丝滑的衫子。

“怎么样?丝滑吧?真丝面料。”田庆文昂昂头说。

“难怪你穿得这么花哨,原来家里是卖衣服的啊。”张琰说,“去年你还说你爸是做小本生意的,看来,现在把生意给做大了。”

“我爸说这几年全国发展的很快,现在都没有人再做衣服了,全是买的。服装生意利润大,卖得好的话能翻好几倍呢,而且特别好卖,我这个假期算是全部奉献了。”田庆文说,“昨天这时候我们还没收摊呢。”

“别吹牛了,这个时间天都黑了,你能看得见?”吴平说。

“打手电啊,打着手电筒卖!只要衣服好看根本就不愁卖。”田庆文对着张琰说,“热水壶里有水吗?渴死了我了。”

“有。”张琰说。

田庆文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这时同学们都渐渐散去了。

“今天不聊了,累死了,我去冲个澡睡觉,赶紧睡觉。”田庆文一放下水杯就拿起脸盆朝水房走去。

武军强冲着他的背影不屑地说:“没见过世面!怂样!”然后就“咯吱咯吱”爬上了床铺。

学校犹如铁打的营盘,学生便是流水的兵。送到了9届的毕业生学校又迎来了95级新生,张琰他们已经进入了二年级。

一年级新生信心满怀地走进了洛明工业学校,脸上洋溢着喜悦与幸福,他们又开始了军训,学校体育场上空再次响起了令人振奋的《运动员进行曲》,物是人非,黄蓉和芮浩浩的播音已不在头顶盘旋了。

日复一日的学校生活,早已让张琰和94级同学们内心里的冲动与兴奋,荡然无存,生活一天天变得平淡和索然无味。上课、下课,教室、食堂、宿舍这些元素构成的生活,难免有些单调和乏味。

夏轩时不时会抱着吉他参加“草坪乐队”,会继续到光阴的故事音像店里淘磁带,会继续趴在柜台上和音像店老板聊些流行歌曲和音乐人的话题,老板还是那么瘦,那么精干,跟以前一样留着长发,白白净净。

聊完了,夏轩就顺便买盘磁带走人。

陆贝贝随身听里的磁带都是从夏轩那里借的,她听到的歌曲也都是夏轩听过的,两个人听同一盒磁带,一来可以省点钱,二来,也就有了更多关于音乐的话题。

夏轩和陆贝贝对校园生活之所以无可挑剔,原因大概是,他们的一半生活是在音乐里,校园的单调和乏味对他们而言,早都淹没在美妙的旋律里了。

赵波涛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在辅导员乐迪毕业前,把申请成立“铁血研究会”的事情兑现,尽管他按照田庆文的建议,把研究会的《章程》已拟得非常完美,但这只是一份没有面世的文字。

这天下午放学后,赵波涛在寝室里把新一期的《大国兵器》翻了一遍又一遍,越翻越觉得心烦意乱。

“钱磊,你说咱们的研究会还能成立吗?”他问。

钱磊躺在床上,时而照照手里的迷你小镜子,时而无聊地看着窗外。

“唉!咱们去年咋就有那么大的劲头,想着成立什么研究会?弄不好,等研究会成立了,也就只有咱两个人参加了。反正,我们老乡会里几个人都不想参加了,他们说这个研究会申请不下来,关键是没人支持。辅导员毕业前你为什么不去找他?”钱磊问。

“当时我一心想着把《章程》写好,期间我找他了,但他好几天都没在,后来我就专门琢磨《章程》内容了。唉!现在把内容写好了却不知道该找谁?”赵波涛遗憾地说,“不光你老乡失望,以前支持我的我们陆风老乡,现在也都在打退堂鼓,四年级一毕业,去年的三年级同学又成了毕业班,一到毕业班谁还有兴趣搞这事?一年级的新生刚进校,狗屁都不懂,现在就只有咱们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靠得住。”

“我咋突然觉得咱们虽然是兵工学校,但同学们好像对国防和兵器不怎么感兴趣。你看夏轩还是从兵工厂来的,他成天抱个破吉他哼着歌,开口闭口从来都不谈国防和兵器,连他厂里的事都没说过。”钱磊放下迷你小镜子从床上弹了起来,“还有张琰,除了写些破文章他知道什么是国防?懂得什么兵器?还有田庆文,别看他给咱们出主意时说得头头是道,他心里就没想过要献身国防,他满脑子里都是生意经……”

“生意经?他还做生意?”赵波涛问。

“你不知道?”钱磊像是掌握了国家机密,从床上跳下来走到赵波涛跟前说,“他最近正在倒卖计算器,每天晚上都背个包到各个寝室里去卖这玩意儿。”

“什么?他从哪里搞的计算器?”赵波涛好奇地问。

“这几个双休日你见过他吗?”钱磊反问。

赵波涛思忖了半天才说:“没有,好像没有。”

“他去洛明小商品市场批发计算器去了,他每个星期天都要去订货,然后背着满满一书包计算器挨个串寝室,向同学搞推销。”钱磊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自讨没趣

“哎呦!厉害呀!不简单,真不简单!没看出来啊……”赵波涛将《大国兵器》丢在一边,脸上浮出惊讶和赞叹的表情,“他能卖掉吗?”

钱磊像在透露军事机密一样,往赵波涛跟前凑了凑说:“咱们是工科学校,每门课的计算量都大得很,这玩意很好卖,他一晚上能卖好几个呢。你知道他的利润有多少吗?”

“多少?”赵波涛问。

“二十!他的计算器是二十块钱订的货,一个卖四十。”钱磊说,“这家伙最近发财了。”

“你怎么知道的?”赵波涛问,“我咋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田庆文就是个潜伏者,适合搞特工。这事还是我的一个老乡告诉我的。我这个老乡认识田庆的一个老乡,这事是田庆文给他老乡说的,后来就传到了我老乡那里。”钱磊说,“但田庆文不给咱们年级卖,也不给咱班同学卖,所以咱们都不知道。”

赵波涛觉得他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作为同班同学,他的那点秘密他们居然浑然不知。这个田庆文真是守口如瓶啊!这哪里还像上学期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写铁血研究会章程的田庆文呢?

“可是,学校是不允许同学卖东西的呀!”赵波涛突然想起了这个规定。

“是不允许,可他偷偷在卖,没人告发当然也就没人管。”钱磊说。

“敢冒险,有谋略,有胆有识啊!只可惜他没有把这些本事用在钻研兵器和国防上。”赵波涛叹了口气说,“我们要是有他的这个本事,没准‘铁血研究会’已经成立了。”

“你说得没错,这家伙投机钻营的本事还挺大,从他去年当329寝室室长时我就发现了。当时我还想,这种差事居然有人要干?现在看来,他不正是靠着这个室长才当上了咱班的劳动委员?你看看,这学期他又成了学生会二年级分会的劳动部部长,这个家伙跟猴子一样,给他一根竹竿,他就能‘噌噌噌’地往上爬。”钱磊说。

“人比人,气死人。不说这些了,我们继续为我们的事业而努力奋斗吧!只要我们永不放弃,‘铁血研究会’就必将能够实现!”赵波涛说完看了看表,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面镜子,左照照,右照照,觉得自己依然帅气,依然精神,完后,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拿了一本书,慌里慌张地朝寝室外走去。

“诶,你干啥去?”钱磊问。

赵波涛头也没回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每天放学后,教学楼两侧每层的阶梯教室都向同学们开放,这个时候,喜欢学习的同学都会去那里上自习。张欣然就坐在一侧的桌子上,正埋头看着专科英语的自考书。

赵波涛轻轻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欣然,看得怎么样了?休息一下吧!学习要劳逸结合,这样才会有效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有了健康的身体、旺盛的精力,才能学习好……”赵波涛故意找话说。

张欣然的思路突然被他打断,她显然有些生气。然后,她转过脸向他投来睥睨的目光。

“天才=99%的汗水+1%的灵感。我不像你,我脑子笨,只能这样死学。”张欣然没有好声气地说。

“天啦!自考每次只允许报两门课,你的自考每次报两门过两门,你脑子还笨啊?”赵波涛说。

“那又怎么样?现在离毕业只剩下六个学期了,也就是说,在我们中专毕业前只有六次报考的机会了,英语专业一共12门课程,要是出点差错考不过的话,毕业前很可能就拿不到毕业证了。”张欣然热嘲冷讽地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挥霍,我也不想搞什么军事研究会。”

“不是军事研究会,是以兵器、国防和军事为研究对象的‘铁血研究会’……”赵波涛侧着身子正准备再高谈阔论下去,没想张欣然突然将头转了过去,目光盯在厚厚的英语书上。

“欣然我告诉你,我跟我们班钱磊商量过了,我们还是不会放弃我们的这个目标。你想想,现在咱们学校还没有这样的研究会,要是,在我手里把这件事情搞成功了,那我就是研究会的鼻祖。以后的每一届学生都会知道这事是我搞成的。”赵波涛又开始口若悬河了,“您想想,多少年以后当我们再回母校时,这是多么的风光……”

“下个月我就要参加今年的秋季自考了,不要跟我说话,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谋财害命。”张欣然早已不耐烦了,她根本没有正眼看他,然后,从桌兜里取出一个磨损的没有了光泽的随身听,将一盘英语磁带塞了进去,插上耳机听了起来。

“你买随身听了?”赵波涛问。

“借的。”

“有了这玩意儿,你以后就可以听流行歌了。”赵波涛说。

张欣然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波涛自讨没趣,也便打开手里的书无精打采地乱翻一通。可他心里还是纳闷,在乒乓球台前第一次见她时,那个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似小鹿一样从女生公寓跑了出来的张欣然,骨子里居然这么好强?不光好强,而且还特别的敏感和自尊。

赵波涛不由得又想起了上次在阅览室里,他看到那篇《三寸金莲》的小说时,张欣然的反应和说给他的那些话。

阶梯教室里非常安静,同学们都在认真地学习,只有沙沙的翻书声和写字声不绝于耳。戴上耳机后的张欣然,像一个陶醉了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妩媚可人。

他从侧面看到她那柔美、洁白而富有光泽和弹性的脖子,挺得是那样自信,那样高傲,就像一枝从河面上脱颖而出的亭亭玉立的荷花,努力地挺立着。赵波涛突然想起了一句诗: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他还从侧面偷偷地看见她那长长的高高翘起的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半个学期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张琰的时间是在看文学书和写稿子当中一点点过去的,当然,他和胡宛如的交往也越来越频繁。胡宛如就跟唐诚、李国强和李国妮兄妹一样,像似跟他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无话不谈,只有跟她聊天时,他的心里才会充满阳光,才会涌动着一种奇妙的幸福。

这种感觉在他成长的经历中从来没有过,甜蜜而温馨,有一点点紧张,也有一点点心跳。要是几天都见不到她,他的心里还会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这一年,汽01班已经开设了《汽车原理》、《机械加工工艺》、《金属材料学》等一些专业课,张琰的考试成绩越来越差,这次期中考试有两门课险些不及格。

张琰还记得去年刚入学时,父亲张有志将他送到学校后,为了节省住招待所的费用执意要连夜回家的事。那天傍晚,已经渐渐枯黄的树叶沙沙作响,他把父亲送到到镇子上的公交车站时曾对父亲说,他的理想是将来能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父亲听了这话很高兴,还给他多塞了50块钱生活费。

而今,面对这么糟糕的成绩,张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第一百七十七章 相约五楼

张琰突然觉得“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的理想,他当时怎么就说的这么轻巧?在学校生活一年多之后,他觉得中专学校里的学生,每一个都近乎是从神童长大的,他们都很聪明,一点就通。

而自己的理想是用流沙堆成的塔,每一天都在一点点流失,一点点消散。他不喜欢造什么汽车,也不喜欢造什么兵器,造这些冷冰冰的机器有什么乐趣?

从小到大在学习上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的张琰,又怎么能接受两门课险些挂课的现实?成绩公布的那一刻,他就下决心要拿出当年的中考精神,努力迎头赶上。

中考精神是他人生的法宝,有了这种像后稷中学校友吴强说的“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精神,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洛明工业学校里春风懒困,绿柳多娇,初夏的太阳多情柔媚,风里含笑。一抹抹春色与夏景交织在一起,缠绵悱恻,浪漫绵柔,校园里活力四射的学生尽情地挥洒着他们的青春。

期中考试过了没几天,诗意盎然的校园生活就把张琰的意识一点点消磨掉了,很快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刚刚立下的努力学习的目标,在一阵阵夏风中烟消云散。

这一年,汽01班和能28班都搬到了教学楼四层。

急促的铃声会将每天的两节晚自习拦腰截断,整个教学楼里顿时就变的沸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琰特别喜欢这种刺耳的铃声,只要铃声响起,胡宛如就会从教学楼的东头来到西头,透过汽01班的教室门,张琰能看到她在灯火阑珊下的倩影,还有那朦胧的容颜,那笑靥就印在他心里。

他知道那一刻她定然会微笑,她一笑,他心里就会微微泛起涟漪。

17岁是个奇怪的年龄,同学们身上的孩子气正慢慢消退,大家都不再喜欢穿校服,不再喜欢和同班同学结伴而行,也不再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男生脸上的棱角渐渐变得清晰,胡须每天都迫不急待地生长着,他们不光声音更加的浑厚,做起事来也潇洒干练了起来。

女生的马尾辫大都被披肩发替代,校服包裹之下的秋姿柳态在一件件各式各样的衣裙下,如出水芙蓉清纯动人,花容及冰雪肌肤早已将此前的青涩完全、彻底、干净、全部、毅然决然地覆盖了。

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变得有些神秘,有些敏感。

铃声、教室门口、张琰、胡宛如,这几个要素高频次的关联和重复着,同学们也难免能看出那么一点不太对劲的迹象。后来,胡宛如不再出现在汽01班教室门口,他们约好以后要见面的话就上五楼。

每天伴随着洛明工业学校同学们的,不再仅仅是上课下课,还有理想、激情和那浓烈的青春荷尔蒙。

五楼没有学生上课,只有几间空闲的教室,教室面堆放着桌子凳子和一些杂物。这里是整栋教学楼最安静的地方,楼道里的声控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他们一上楼就会来到楼道的那个大窗户前。

班上的事,小时候的事,还有近两年来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张琰想到哪就说到哪,而胡宛如不光是他忠实的听众,跟他在一起时她也总有着说不完的话。在开心的交谈中,他常常会把她带进他的孩提时代,而她常常又会把他带进她的少女时光。

胡宛如性格开朗,喜欢听音乐。这天晚上,她从耳朵里取下一个耳塞,塞进张琰耳朵里。耳机里传出优美的歌曲,美妙的旋律在心间萦绕: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怎么样?好听吧?”胡宛如说着就把声音略微调大了一些。

这是初秋的夜晚,安静而美好。

胡宛如穿着一身天蓝色连衣裙,静静地和张琰并肩而立,同样的音乐传进两个人的耳朵。一年多的时光已让她从乒乓球台前那个校服女孩,活脱脱变成了婀娜多姿的大姑娘。

伴随着音乐的旋律和节奏,张琰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说:“我也喜欢孟庭苇,喜欢她唱的这首歌,我觉得她的歌不管是旋律还是歌词,都能让人感觉到美好的意境。还有,她长得也很漂亮。”

“我也是。她去年在央视春晚还唱了这首歌,她可是台湾唯一受邀参加春晚的歌手。”胡宛如说,“不过,她现在到英国剑桥游学去了。孟庭苇的歌声很清纯,她长的也很脱俗。你知道吗?她还被人们称为‘月亮公主’呢!”

“孟庭苇19岁从学校毕业后就开始了音乐生涯,你想想,那时她才比我们大一两岁。”胡宛如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我上初二那年,她还唱过《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那首歌你听过吗?”

“当然听过,我们班很多同学都会唱。上初中时,我们最先喜欢的是郑智化的《水手》,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家时,我们就成了‘车子党’,边骑车子边唱歌,先是一个人唱,再就是两个、三个……慢慢的,唱歌的人就越来越多,我们像是‘车轮上的乐队’。”张琰高兴地说,“马路沿线的许多小卖部、石灰厂的灯光,还有路上汽车车灯发出的光,会照在每辆自行车的反光灯上,像似演唱会现场被点亮了的一盏盏的灯,挺壮观的。”

胡宛如静静地看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就跟此刻天上的星星一样,一眨一眨,她期待着他继续讲下去。

“在黑夜里,每辆自行车后面的桔红色反光灯和灯光之下闪闪发亮的辐条,都是我们最好的道具,车轮‘吱吱’作响,大家越唱越开心,歌声也就越传越远。我们并不在乎路上的人用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们,反正,我们觉得整个世界就是我们的。”张琰眉飞色舞开心地说,“女生跟我们说话我们也不会停下来,只是伴着音乐的节奏,一边点头一边大声地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五楼昏暗的灯光下没有其他同学,窗外是美丽的校园。校园里每条路上都空空荡荡,一盏盏路灯安静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投射着柔和的光。天边,半轮月亮羞答答地探出头来,像一块弯弯的小船在轻轻地摇啊摇,皎洁的光静静地洒向大地。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小秘密

月光隔着窗户的玻璃洒在胡宛如身上,她正侧着身子听着张琰中学时代的故事,在柔和的月光里,她的额头、鼻子、嘴唇、下巴、脖子连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水手》之后就是《星星点灯》,放学后我们会扎堆跑到李国强家里,用双卡录音机倒着磁带一遍又一遍地学,把歌词一字一句记下来,然后每人再誊抄一份。”张琰完全回到了自己的中学时光,尽管初中几年父亲和学校几乎都要把他逼疯,但毕竟也有快乐的时候。

不过,曾经和他一起唱歌一起玩过的同学,有的上了高中,有的参了军,还有的在工地打工。

“李国强是谁?”胡宛如问。

“发小!和唐诚一样都是我们村的,我们几个是一起玩大的。”张琰说。

胡宛如颇有兴趣地问:“《水手》是你们男生最爱唱的歌吗?我们学校的男生当时也非常喜欢这首歌。”

“是啊。那时我们最爱唱的歌就是《水手》,女生和男生喜欢的歌不一样,女生都喜欢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张琰说着说着就轻轻哼了起来:“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这首歌虽然有点老,但女生都喜欢。男生都喜欢‘四大天王’的歌。从初二那年开始,老师成天逼着赶进度,我们晚上11点才能回家,第二天凌晨5点半就得起床。初二至少得把初三上学期的课学完,初三主要是复习和大量做题。”张琰说,“也就是在初二那年的某一天,我忽然听到了孟庭苇的一句歌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我也不知为什么?”

“哪句歌词?”胡宛如问。

“就是这句: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的行李……我听着听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张琰说,“那时,我真得很担心考上中专以后,会在异乡哭泣。”

朦胧的灯光笼罩着他们,胡宛如把随身听的声音调得很小很小。她转过身子静静地看着张琰,他们离得很近,近得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甚至心跳。胡宛如乌黑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下,就像放在天平两端的两颗圆润的葡萄,忽左忽右,明亮而温情默默。

“这首歌的歌词来自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台北有一对恋人,因要出国读书不得不分开,他们这一分开就得7年时间。他们约好7年后在一个地方相见,那天台北正好也下着雨……”胡宛如说。

“他们见面后一起去看雨了吗?”张琰问。

一丝忧伤从胡宛如脸上轻轻掠过,她停了停继续说:“他们分别后就再也没法联系,他们肯定非常思念对方,漫长的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那个女孩没有食言,终于,冒着雨来到7年前约好的地方。”

“然后呢?男孩没来吗?”张琰问。

“来了,男孩也撑着一把伞在雨中等她。这是他们7年前的诺言和约定。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女孩看见眼前的这个男孩后,却并没有走进他的雨伞里,而是泪眼蒙蒙地离他而去。”胡宛如说,“雨一直在下,可怜的女孩伤心极了,就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从脸上往下流,一股热,一股冷……7年来准备的所有的话她连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远远地在雨中看着他,而男孩根本就不知道,依然在雨中等候……”

“那……那是为什么呢?”张琰很想知道歌曲背后的故事。

“女孩看见男孩的背影就要冲上去时,突然,她发现在男孩的雨伞下还有一个年轻女人,而这个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胡宛如说。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男孩太对不起女孩了。可憎!他为什么会这样?”张琰有些愤愤地说。

胡宛如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雨伞下除了他,就是他妹妹和妹妹的孩子。”

这时,音量已被调得很小的随身听里,隐隐传来了这首歌的歌词:“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张琰一直觉得这两句歌词很凄美,很伤感,特别是用孟庭苇婉转回荡的声音唱出来后,听着听着心里就会难受起来。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故事的真情实感在旋律里感动着他。

深蓝色的夜空和弧形的月亮倒映在窗户玻璃上,星星一闪一灭若隐若现,微弱的月光朦胧地勾勒着他们身影的轮廓。他们都不再说什么,四目相遇,突然又都会主动避开,避开后又会再次相遇。

张琰说不出话了,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把嗓子死死地堵住了,心跳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到。

“张琰,我们,我们以后能去台北看雨吗?”胡宛如先开口,但声音很低很低,语调很软很软。

她将目光移来向他,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温存、期待、坚定、还有一点点惊愕……垂下来的耳机线,先是被她揉成一团,用手指搓弄着,但很快又放开,然后又揉成一团。

“我……”张琰的脸上烧乎乎的,这是热血的温度。

17岁已经不再是少年了,虽然他们交往了一年多,但这样温情的场景和这般的绵绵软语,让张琰觉得有些突如其来,措不及防。周围的空气里弥散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这种魔力瞬间就涌进他的大脑,在脑海里翻腾着,激荡着,令人向往而又心跳不已,让人害羞却又欲罢不能。

胡宛如吞吞吐吐而又喃喃地说:“我们……也应该有我们的小秘密……在这个世界上不让任何知道……就只有你和我知道……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光下她脸上泛起了淡淡红晕,像桃花一样又粉又红。她说话的声音如同在轻轻撕帛但又丝丝清晰。

从四楼沿楼梯绵延而来的声音经过层层阻隔,已衰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四周没有什么杂音,彼此的心跳他们都能感觉到。在敏感的年龄里,他们的大脑都在敏感地旋转着。

月光下的胡宛如楚楚动人,刚刚说完这句话,她的目光里有种难掩的羞怯,在张琰身上胡乱地撞,像是迷了路的小鹿,又像是要赶紧藏起来的小羊羔。四目相遇时,张琰顿觉她的目光里带着一股强烈的电流,这股电流击中了他,在他身上到处乱蹿,似乎要击穿他的内心。

张琰陷入了一潭甜蜜粘稠的蜜浆,无力自拔,一点一点地往下陷。一种从未有过的触电的幸福,让他感受到什么叫瞬间无意识。

他对她一直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去年在乒乓球台前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总觉得他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张琰脸上的青涩已经不知不觉地褪去,胡宛如也成了大姑娘,一天天变得漂亮而温柔,眼神里充满着淡淡的柔波。张琰也会情不自禁地去想她,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那双可爱的酒窝就会浮现在眼前。一想到她,暖流就从心头掠过,他相信那一刻她定然是在微笑。那笑,是神的笑,美丽的笑。

“我们……”张琰的声带跟着自己的心一起颤抖,瞬间却说不出话来。

微弱的灯光下她面色桃红,鼻翼微微翕动着,手极不自然的在墙壁上划拉着……在隐约可见的灯光下她是那么美!在那股强电流的作用下,张琰的血液开始沸腾,他浑身滚烫滚烫。

突然,急促刺耳的上课铃声粗鲁地划破了夜的宁静,也撕裂了温情唯美的意境。

他们只好就此分别,回到各自的教室。美妙心跳的时刻如同黑夜里绽放的昙花,突如其来而又油然而然,一尘不染而又至真至纯。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体育场谈心

胡宛如每隔几天都会来找张琰,张琰也会去找她。这天,他们约好放学后一起去体育场。

体育场离校园不远,这里集纳了足球场、篮球场、主席台、看台为一体的综合训练基地,站在主席台上远眺,人小得就跟蚂蚁差不多大。

这次张琰先到。他们已有三天没见面了。

“张琰……”熟悉的声音飘进了耳朵。

张琰赶紧回头。

从一波一波穿着花花绿绿运动短袖短裤正走进体育场的同学当中,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正朝着他飘然而来,裙裾一飘一摆,在茵茵的足球场上,像一幅轻轻流淌着的画,离他越来越近,圣洁、纯美。

“宛如!”张琰连忙打招呼。

她浅浅的笑,总会让他心里荡起浅浅的涟漪。

“你这裙子真漂亮!”张琰说。

胡宛如莞尔一笑:“是吗?”

张琰诚恳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喜欢白色?”胡宛如说

“嗯……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喜欢天蓝色,就是你上次穿的那件裙子……”张琰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不好,就赶紧改口说,“不,我觉得两种颜色我都喜欢。”

“看,骗人了吧?连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胡宛如伸出纤长的食指,轻轻的指着他。

“怎么样?还是让我给你当姐姐,好好教教你,女孩喜欢听什么。”胡宛如说就笑了起来。

“啧!”

“有个哥哥或者姐姐真得很好,你高兴时他们就会跟你高兴,你掉眼泪了他们也会掉眼泪,要是有人欺负你,他们就会主动保护你……”胡宛如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说,“在我的记忆里,我哥哥一直都在保护我。”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下午的阳光斜射在体育场,周围的一棵棵树投下长长的影子。跑道上空空如也,他们沿着最外侧的跑道散步,地上投下两个身影,身影之的间隙时而变大,时而变小,像一幅流动的皮影,谁也猜不出下面的剧情。

张琰认真地听着胡宛如的讲述,他很想知道她的过去。

“中考那年,我们晚自习天天要上到11点,天实在太黑了,一个女孩回家不安全,哥哥就天天来接我,而他第二天还要上班。”胡宛如眼前掠过淡淡的忧伤,不过他没发现。

“男孩能好一些,我们晚自习一放学就成了‘车轮上的乐队’,那时觉得自己都长大了,晚上回家时也不怎么害怕了,大家就大声唱歌,声音越大胆子也就越大……”张琰突然意识到胡宛如好像若有所思,然后赶紧打住自己的话问她,“那你爸爸怎么不接你?”

胡宛如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哦!我知道了,估计是你爸偏心,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重男轻女!我们农村都这样,没想你们城里人也是这样啊。”张琰说,“你和哥哥都是兵工厂的子弟?”

“是啊,哥哥大我三岁,我上初三时他刚从厂技校毕业,也在我们厂上班。”显然,胡宛如和哥哥的感情非常好,交谈中张琰已很多次听到“哥哥”这个词,对她来说哥哥应该是她的偶像。

红底白线的跑道在体育场的左半部分向远方发散,呈现出标准的椭圆形,虽然各个跑道都是平行着向前延伸的,但从远处看,总让人有种它们会在远处相交的遐想。

“宛如,人们都说咱们子乐镇这家087兵工厂建在深山里,工人坐班车坐到山下还要再换乘轨道车,而且从那个‘神秘车间’出来还要都被搜身,你是兵工厂的,你说有没有这事?”张琰问她。

他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期待……他等待着胡宛如替他揭开这个谜底。

“我怎么知道?我和你一样不是还没上班么?”她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故意狡地眨了眨,笑意从嘴角升腾。

“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又想捉弄我。”张琰说。

“嘻嘻……哈哈……”

清脆爽朗的笑声,是那洁白的轻轻飘动着的画里的天使把好心情轻轻揉碎,抛洒在夕阳西下的余辉里的礼物……一串串,一缕缕,银铃般清亮、透响。

“也行!叫姐,叫姐我就告诉你。”胡宛如说。

“我……你……”张琰一脸茫然,好不无辜。

看到张琰的这种表情胡宛如彻底笑了,笑得连身子也直不起来,双手捂着肚子,眼睛却盯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张琰。

“哈哈……”张琰见她笑得如此失态,便也笑。

他的笑,茫然、无奈还有那么一点点呆萌……他的笑又投射到她心里,她笑得更加不可理喻,他也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在快乐的笑声里他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倾倒,时而缩短,时而重合,不断地呈现着各种姿态。

笑,停了。

“宛如,你为什么总喜欢让我叫你姐?”张琰问。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我只想给你当姐姐。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别人,我才懒得给他当姐姐呢。”胡宛如说。

“奇怪!你这是什么逻辑,人家女孩都想给人当妹妹,你倒还当姐?”张琰说,“对了,宛如,你还没告诉我,087兵工厂到底是不是那样上班的?大家的传说是真的吗?”

“叫姐!”胡宛如立刻伸出食指和张琰面对面。转身时,漂亮的裙摆跟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还扇起一阵凉风。

“啧……”张琰也伸出食指放在胸前。

他们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憋了一口气,其实是憋着笑。这回他们都没再笑,过了一会儿都分别松了那口气。

“兵工厂里的工作是不能给外人说的。”胡宛如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工作,我只是从小就生活在厂里,从幼儿园到中考,一切都是在厂里完成的。我连我家门口的马路也认不了几条,一去,准迷路……我的所有同学还有叔叔阿姨都是厂里的,社会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只有到了洛明工业学校,我才认识了很多同学,才知道他们是从全国各地来的……”

“你们这些厂里的子弟们小的时候,想不想和外面的人玩?”张琰问。

第一百八十章 我梦到过你

“想啊,这样的话,我认识的人不也就多了吗?可是,我们的厂本身就是一个小社会,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什么舞厅、电影院、溜冰场什么都有,所以我们从小就不可能跟厂外的人接触。”胡宛如突然问,“张琰,你去过兵工厂吗?”

“没有。我怎么能去那里呢?估计一走到厂门口就被门卫给抓住了。”张琰说,“听我们班从兵工厂来的同学说,厂里有很多很多好玩的,除了能看电影,能打篮球、还能跳街舞,玩自行车车技……”

“那都是你们男孩子喜欢的。”胡宛如说。

“要是我们上中学时认识就好了,不,上小学时,也不,上幼儿园时……”张琰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从小就可以在一起玩,在一起学习。我还可以带你和我们村里的小伙伴们玩。”

胡宛如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

“和我一起长大的好铁杆唐诚,他很小时就给我做火枪,带着我们玩打仗游戏,小学六年级毕业前还是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了乐翱县云游镇,这是一个非常热闹的集镇。”张琰说。

“云游镇?乐翱县?”胡宛如问。

“对了,乐翱是我们邻县。那还是我第一次出我们的县界呢。我们一路上唱着那时最流行的歌,高兴极了……要是那时认识你,我就把我所有的伙伴都介绍给你,我们可以去水库游泳,到山里放野火,可以去偷杏子,到凤凰山打酸枣,还可以去抓鱼烧青蛙,到地里去烧麦子、烤玉米和烤红薯……”张琰说起童年,一脸孩子气,“我的小伙伴们可聪明了,我们在没有火的情况下还煮过鸡蛋吃,你信吗?”

胡宛如摇摇篮头。张琰仿佛把她带进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我们那里有很多石灰窑,我们去山里玩时就带上几块石灰,到了有水的地方,我们就用石灰块把鸡蛋围起来,然后浇点水,这时石灰就开始冒气升温,不一会儿就渐渐变成粉末……等石灰块全部成粉末鸡蛋也就熟了。”张琰说。

“唉!你的童年真有意思。谁叫我们那时不认识呢?”胡宛如叹息了一声说,“不过就算认识也没用,我们根本就没在一个省,我们相隔千里。”

“唉……”张琰也觉得有些失望。

“不过,还好,我们总算遇到了。张琰,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觉得来学校之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但我又记不清了。也许是以前在梦里见过你吧。”胡宛如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喃喃地说。

那一刻,她沉沉地低着头,一脸羞涩。

“你没见过我,怎么会梦到我呢?”张琰问。

“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胡宛如说,“是我梦到的你,你当然不知道了,如果梦到的不是你,那肯定是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也记不清了。”

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特别喜欢吹箫,曾梦见有个叫萧史的少年,吹着萧乘彩凤从华山翩翩飞来,与她合奏,杜丽娘梦中曾与书生柳梦梅幽会,醒来后便开始寻梦,就连庄子也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也许,在每个人的梦里有不可分解的纠缠。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傍晚的风里也有了些许凉意,胡宛如双手抱着胳膊,把身子微微地缩了缩。

“我们厂是造炸药的!”她靠近张琰冲着他的耳朵说。

“炸药?”张琰把眼睛睁得很圆。他赶紧转过脸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惊讶。

“这种炸药威力特别大,爆炸后还会产生有毒气体……”胡宛如说,“我现在学得就是能源化工专业,将来就是造炸药的。”

“我的天啦!这么恐怖?”张琰惊讶地吐着舌头,他把胡宛如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似的。“那你见过炸药吗?是散装的还是装在炮弹里的?”

“天有点凉了,我们赶紧回学校吧。”胡宛如说。

“你还没给我讲炸药呢……”。

“下次再告诉你。我觉得有点冷。”她说。

魏一涛毕业后,希望文学社的社长由邢超担任。邢超比乐迪低一级,是机械制造专业92级学生,在机68班。

张琰是去文学社次数最多的同学,也是为数不多有钥匙的社员,文学社当时设在实验楼,与教学楼之间相隔着草坪和长廊。下午放学后,如果不和胡宛如在一起他必然要去那里。在那里他喜欢干两件事:一是把历年来的校刊《希望》一本接一本读;二是主动打扫卫生。

说是在希望文学社打扫卫生,实际上是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这里的每一寸地面,桌子上的每一件物品都齐刷刷过一遍。他觉得这里的每一张草稿纸,每一支彩笔,每一张带着墨香的清样,都迸射着文化的因子。这里没有教学楼里的嘈杂,圣洁得没有尘埃,有的只是让人迷恋的空气,这种空气里充满了养分,每吸一口都让人得到滋养,令人陶醉。

这天下午,刚刚下过一阵小雨,空气变得格外清新。

张琰静静地坐在窗户前,从这个角度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但又是全新的。就像一起长大的亲密无间、两小无猜的小女孩,几年未见,再次重逢时,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天真地向你跑来,张开已经发育得细长柔美的双臂膀一下子抱住你的脖子时,你会发现你对她的了解还只是那个童年。当她银铃般的笑声飘进耳朵,痒痒地触及着你的耳膜时,你才会觉得一切都是全新的。

雨过天晴,这些草儿变得分外翠绿,像刚刚洗涮过一样,微微攒动着,任性而纯美。一滴滴露水晶莹剔透,沿着细草的叶子往下滑,一滴,一滴,一直从草尖滑到草根,直到消失在泥土里。

爬满绿藤的长廊绕着大半个草坪曲折蜿蜒,把藤下男女同学遮挡得严严实实。藤条上枝、茎、叶高傲地抬起头,努力地向着天空。

被冲刷过的天空湛蓝湛蓝,阳光与水气在天边交汇形成了一道拱形的彩虹,色彩斑斓,绚丽多彩。张琰的目光渐渐停留在教学五楼的那个窗户,那个他和胡宛如晚自己课间约会的地方。

胡宛如的声音从他心里响起:“从今天起,我们,我们也应该有属于我们的小秘密……”

“嘭!嘭!嘭!”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民国服饰

张琰拉开门,同级会计50班社员常诗诺走了进来。她留着短发,戴着银丝细框红边眼镜。她穿着天蓝色底襟圆摆中袖短衫和黑色绸裙,齐耳剪发拢着细腻光洁的脸颊,更显清爽,清纯。

“你也来了?”常诗诺一进门就问。

“放学了,我没事就来这里了。”张琰将目光刚从美景中收回移到常诗诺身上,他觉得文学社就是个童话世界,此刻他正置身处于此。

她走到办公桌前,这里已被收拾得整洁一新。

“你今天写稿子了吗?”她问。

“没,我也是才来进来的。”张琰说,“我还没想好要写点啥。”

“我也是。放学了没事干,就想在这里待一会。”她说。

“哦……”张琰支吾了一声接着说,“你的衣服很漂亮。”

“是吗?”常诗诺笑着问。

“嗯。”张琰点点头说,“这衣服我在电视上看过,好像是民国时女子学校学生穿的。”

“好看吗?”她问。

张琰点点头。

“我也是从电视上看到的,看到的第一眼我就非常喜欢,就让家乡的裁缝给我做了一身。不过我上初三时只穿过一次,还是拍毕业照那天。”常诗诺说,“衣服刚做好当天我在家里试穿,午饭后厂里几个同学叫我去上学,她们看了后都很羡慕,可是她们却劝我不要穿去学校,说老师肯定会批评的,因为全校也没人穿这种衣服。”

常诗诺继续说:“我问她们老师为什么会批评?她们说不出原因只是说反正怪怪的。”

“那你现在就不怕?”张琰问。

“不怕!《学生手册》里只是说不让女生穿奇装异服,我这算奇装异服吗?”说这话时常诗诺眨了眨眼睛,隔着透明的眼镜片,可以看见她薄薄的双眼皮。

“不算。”张琰简直是附和。

“老师今天上课时已经看见了,啥也没说,倒是有好多女生下课后都围过来看。看就看呗,反正我已长大了,又不是初中生……”她说话的语速不快也不慢,很温和也很平缓。

“你为什么喜欢穿这种衣服?”张琰问。

“你为什么喜欢文学?”她反问。

“这……”

“呵呵。”常诗诺调皮地笑了笑说,“这种衣服很适合我。定做了这身衣服后我才知道,民国初年时,受到清代和西方文化的影响,当时的一些新型知识分子就把服饰变革和女子解放联系了起来,他们认为传统服饰是束缚妇女的枷锁。”

女孩服饰是张琰成长中的又一个未知领域,对此他没有发言权。

常诗诺说:“民国初年满族服饰受到摒弃,在西方文化影响下,中国女装才改变了传统的胸、肩、背平直的造型,衣服才设计的更为合体,也才体现出了女性的秀体之美。”

秀体之美!张琰这才发现常诗诺亭亭玉立,温婉动人,清秀的颈项,中袖外露的圆润的胳膊雪白而纯净,身材凸凹有致……他不由得把目光停在她身上。

常诗诺见张琰没有说话便看着他。

他赶紧将目光移来,一种负罪感立即油然而生,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开始发烫,他这才感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可耻,赶紧慌乱地把脸转向窗外。

常诗诺接着说:“民国女性服饰元素其实非常多元化,有的现代而古典,有的性感而婉约,有些还受日本女装影响,设计成了窄而修长的高领衫袄和黑色长裙。你知道吗,那时人们把这种服饰叫‘文明新装’,这些衣服都体现女人的美……我最不喜欢清代的服饰,跟个大布口袋一样,难看,压抑。”

对于女性服饰张琰没话可说。

“我喜欢有民国元素的服饰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你是知道的,我喜欢看琼瑶的小说,上初中时虽然时间很紧张,我还是偷偷看完了《烟锁重楼》、《水云间》、《苍天有泪》、《烟雨烟雨蒙蒙》这些书,几乎讲的都是民国时的故事,所以也就喜欢上了民国的女孩衣服了。”常诗诺说,“不过,我们许多江南女孩也都挺喜欢有民国特点的服饰。”

张琰不知道应说什么,觉得自己竟如此浅薄。

常诗诺这才意识到她是在冲着一个男生说女孩服饰,就赶紧说:“噢,我不应该给你说这些,你是男生。”

“没事,你这么一讲,我真的知道了很多知识”。张琰脸上的红色这时已退却了。

“往期的《希望》杂志在哪儿?我看看。”党诗诺问。语调依然是不急也不慢。

“噢,在这儿……给!”他把它递给她。

中国的校园文学八十年代曾风靡一时,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不光在工科学校,就连许多文科院校里,这种奇观也渐渐退潮。

张琰入校那年,学校有位校园诗人胡杰,声名大噪,在社会上的校园诗坛也小有名气,他还出版过一本诗集《放飞青春的梦》。让张琰兴奋的是他在认识社长魏一涛后也有幸见到了这位诗人。

胡杰没有加入文学社,而是在校团委主办的《洛明工业学校团员风采》杂志当主编。《洛明工业学校团队风采》是一个综合类刊物,《希望》是纯文学校刊。学校在文化宣传方面共有三个组织,此外,就是由校党办主管的广播站,当时广播站站长由胡杰兼任。这样,胡杰和魏一涛就成了学校里齐名的两大才子。

他们都是张琰的偶像。

写稿子成了张琰在学校的一种生活方式,除了在《希望》上发表文章以外,他还经常到校阅览室,在这里,他他常常会遇到常诗诺,她看书很投入,从不和周围的人交流,特别喜欢看诗歌和言情类作品。无论是看书时秀丽端庄的坐姿,还是看到高兴时的抿嘴微笑,或是,动情时将纤细指尖伸进镜片下轻拭泪水时的动作,都会让人联想到古代温婉灵秀、白净可人的才女。

张琰去阅览室时会带上笔记本,见到好的句子就摘录下来。他来阅览室目的就两个,一是看看人家的文章怎么写,二是哪里可以投稿。

张琰的稿子都是手写的,每篇稿子得写厚厚一沓,修改就更麻烦了,巴掌大小的稿纸用不同颜色的笔改改涂涂,大大小小的字用各种划线引出来,又是标圈又是画“八”字,凌乱不堪,有多少次张琰都辨别不出自己改过的内容。完后,还得再用标准稿子誊一遍再寄出去。

张琰乐此不疲,他在学校的生活被凌乱不堪的稿纸和一遍遍誊写侵占着,而他对专业课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第一百八十二章 要讲课了

二年级上学期过得格外快,眼看这学期就要结束了,赵波涛和钱磊筹备“铁血研究会”的事情也一点点向前推进着。这天吃完午饭后,他俩来到学生会办公室找学生会主席牛一智,他原本是学生会副主席,孙文浩毕业后他被扶正了。

他们把自己的想法向牛一智说完后,赵波涛把《章程》递给他说:“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年多时间,所有的想法都写进这里面了,你看看,我们希望这个组织能直接隶属于学校,希望学校能给我们提供专门的办公场地,允许我们出一本杂志,杂志名字我们也想好了,就叫《铁血研究》,我们会结合我们的专业知识,定期把我们对军事和国防的想法表达出来。”

“还有,我们需要学校帮我们联系专业的军事单位,一来可以给我们一些指导,二来可以把我们研究会的同学发展成预备役军人。”钱磊说,“我们既然要搞军事研究,这就少不了要对我们的研究会成员进行一些军训,组织我们参观一下军营,体验一下军事生活。”

听他们这么一说,牛一智眼前一亮,连声说:“不错不错,这个想法好,这和咱们学校的特点比较接近,咱们的校训是明德、严谨、求实、创新。你们这个研究会最能体现出‘创新’这个词的内含。”

牛一智一边说着一边翻看着《章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赵波涛看看钱磊,钱磊看看赵波涛,他们会心地笑了笑。

“为了更好的将第一课堂和第二课堂结合起来,进一步丰富校园文化生活,深入了解中国国防知识,开阔视野,特申请成立铁血研究会,以体现当代工校青年的报国之志……”牛一智念了开头的一段文字后说,“《章程》写得不错,看来你们是下工夫了。这样吧,我先把这事向学工办兀主任汇报一下,一有消息我就给你们通知,你们觉得怎么样?”

“太好了。谢谢牛主席!”赵波涛赶紧说。

“请叫我牛一智,我们是同学,还是直接叫名字好。”牛一智说。

“对,对。叫名字亲切。”钱磊打着圆场。

他们正要离去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田庆文进来了。他没想到他们班的两个同学都在这里,就先跟大家打了声招呼。

“计算器知识讲座的海报贴出去了吗?”牛一智问。

“刚贴出去。”田庆文说。

“到时你可得给大家好好讲一讲,作为工科学校的学生,不会应运计算器怎么办?有的同学到现在还不会熟练运用计算器,计算器上的有些功能从来都没用过。”牛一智说。

“80%的功能没用过……”田庆文说。

“这么多功能没用过?”牛一智有些惊讶。

“是啊,不光不会熟练应用,而且,许多同学连计算器都不会选择,往往会花高价买到次品计算器。”田庆文说,“讲课时我还得给同学们说一说怎样选择性价比最好的计算器。”

赵波涛和钱磊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

田庆文要搞计算器讲座的事情安排在了下周二下午以放学后,这几天,他正在紧锣密鼓进做着各项准备,晚自习下课后,他依旧在教室里备课,这是他的第一次讲座,他要反复练习,要控制好时间,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讲课的过程中,要千方百计把销售计算器的内容植入到讲课内容中去。

可是,怎么才能在讲课中不露声色地将销售计算器的广告插播进去呢?他一直在冥思苦想。

晚上十点半是公寓关门和熄灯的时候,他独自在讲台上演练了好几遍以后,赶在公寓关门前回到了329寝室。

他刚一推开寝室的门,武军强就开玩笑地冲着他说:“田教授回来了?”

一听这话,田庆文就知道他的这张海报已经起到了广而告之的作用。他苦笑了一下说:“什么教授?我现在还是满头雾水!”

“小伙子,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来这话一点不错啊!要不是赵博士说,我们还都不知道你在偷偷做买卖。”武军强向来大不咧咧,口如悬河,“不错,小伙子有头脑,是个人才!”

田庆文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本色。“赵博士怎么知道我搞这档子事?”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武军强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没事,做生意不犯法,你小子有胆,我支持。”

这时,赵波涛恰好从329寝室敞开着的门口路过,武军强一眼就看见了他,赶紧冲着他喊:“赵博士,你过来!”

赵波涛一进来就问:“什么事?”

“田教授问你怎么知道他卖计算器?”武军强直言。

赵波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一看见田庆文的目光就赶紧避开。

“怎么不说了?这不是你和钱磊刚才给我们说的吗?”武军强转过脸问张琰,“张琰你说是不是?”

张琰顿时无语。

“你刚才不是还很好奇吗?这会怎么都不说话了?”武军强看看张琰撇撇嘴说,“都是些啥人嘛!男子汉大丈夫敢说就得敢当。”。

躺在台灯下看书的赵利阳一直把武军强当作半吊子,看着他这样搬弄是非,目光从书的边缘掠过,鄙视着他,然后,索性拿着书侧身对着墙壁看了起来。

“也没啥。庆文,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今天大家都看到了海报,才知道你是主讲人,我们很高兴,就说起了你的话题。”张琰说。

“是啊,是啊。我们只是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赵波涛赶紧说。

“啧,啧,啧……看你们还是男子汉?还是兵工学校的学生,还立什么报国之志?屁大点事都不敢于承认。庆文,来,我告诉你,说你卖计算器的人是赵波涛和钱磊,跟着瞎讨论的人是……是所有人。”武军强把赵波涛和张琰他们扫了一眼说,“我觉得这是好事,让庆文好好讲,我支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比如擦黑板,倒水什么的……下周我给你当秘书。”

武军强三言两语就把这事说清了。田庆文见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回避什么,就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跟大家聊了起来。

一直奉行半军事化管理的洛明工业学校自建校以来,冬季和夏季两个作息时间就没有变过,这时寝室里突然熄灯了,一片漆黑。大家这才回到了各自的床铺上。赵波涛住在对面寝室,他只好摸黑过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托

田庆文卖计算器的话题并没有因为熄灯而终止。武军强听田庆文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后,才知道他的心思就在于如何把销售计算器的广告嵌入到讲座中,通过讲座增加一些销量,而且还要规避《学生手册》中不准学生卖东西的风险。

“这个不难,我有办法。”武军强说。

“什么办法?”在黑夜里,一听到这话,田庆文的眼睛都开始放光。自己冥思苦想的问题居然能从武军强这里找到答案?

“我给你当托!”武军强说。

“托?”田庆文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走到武军强的床下,双手扶在床沿的护栏上说,“这个办法好,我怎么就没想到?”

“什么叫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给你说,你切记不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就好好当你的教授把课讲好,卖计算器的事交给我就行了。”武军强自信地说。

“到时我们怎么配合?”田庆文问。

“怎么配合?这个简单,你只管回答托的问题就行了,其他的事不用操心,到时见机行事。”武军强说。

“那行。我这个周末再去洛明小商品批发市场进一批货,到时咱们先背一书包计算器到阶梯教室。”田庆文说。

“你傻啊!背一书包计算器去课堂?你这不是砸自己的场子,倒自己的牌子吗?”武军强不屑地说,“你的身份是教授,就是教大家怎样使用计算器,你可不能把自己变成小商贩,这样的话不光一个也卖不出去,学校知道了定有你的好看。我估计你可能前脚出了教室门,学工办后脚就会找你麻烦。”

“那你说怎么办,我带几个去?”田庆文问。

“5个。你就先带5个吧。”

“才5个?”

“别嫌少,这只是样品,样品你懂吗?就跟你爸卖衣服一样,每款都先订几件,试试市场,有人买了再批量进货。”武军强说。

田庆文茅塞顿开。“是啊!你看我这脑子?我们完全可以让同学们预订啊……”

“对头。而且还不是你来预订,是我来帮你预订。你给我准备一张纸,一支笔就够了。剩下的事统统交给我来办,我给你当一回秘书,让你见识见识武某人的厉害。”武军强笑着说。

“你一个行吗?要不要……张琰,下周二你有时间没?”田庆文问。

“别急,让我想想,下周二……”张琰正在盘算着自己的时间和安排。

“打住!打住!就算张琰有时间他也不行。”武军强说。

“为什么?”田庆文有些不明白。

“就他那样……百无一用是书生!别给他打主意,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武军强思索了一会儿说:“对,对,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寝室里传来大家噗嗤的笑声。张琰自觉自己是躺着中枪。

武军强一本正经地说:“田教授,咱们谁都不要,就咱俩,一定能把事办成。到时你请我吃饭就行了,不用进大馆子,香飘子栎美食城就行。”

“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田庆文连声说过后就回到自己床铺躺下,他满脑子都在想象着课后同学争相登记采购计算器的情形,不由得心里美滋滋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寝室里渐渐变得安静,不知是谁的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

田庆文没想到坏事里面有好事,要不是赵波涛和钱磊把他的这点小秘密说出去,武军强又怎么会知道?他要是不知道自己买计算器,又怎么能得到这样的锦囊?

可是,赵波涛和钱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唉!不用想这事了,知道了就知道了,还是武军强说得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田庆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见寝室里非常静谧,怕吵到大家,就赶紧下床来到武军强的床前推了推他说:“军强,你一个人到底行不行?”

武军强已入睡了,被他推醒后不耐烦地说:“卖黄金的生意我都做,你这才屁大点事。”

“如果有上百人听课,我想了,你一个人登记肯定忙不过来……”田庆文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是猪脑子啊?我不会把登记表发给大家,让他们在听课期间自己填信息,自己登记啊?我就不会多找几个纸和笔同时登记啊?”武军强这下彻底不耐烦了,“去,去,去,别烦了,睡觉去!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田庆文要搞计算器知识讲座的消息,汽01班的同学们都知道了,第二天上午到教室后,他刚一坐下,同桌陆贝贝就说:“庆文,你真厉害啊,下周你就要给全校同学讲课了,不简单啊。”

田庆文高兴地说:“我这是运气好,运气好。前段时间我听学生会主席说,有些老师觉得我们学校的第二课堂虽然丰富,但许多对学生的学业帮助并不大,有个教研组的老师说,现在的学生连计算器都不会用。后来,我就想搞这么一次讲座,让同学们能多了解一些计算器方面的知识,能够熟练运用。”

“不错,不错,到时我去听听。”陆贝贝说。

“听什么?”从这里路过的孙娟赶紧插话。

“庆文计算器的讲座啊,你不知道吗?教学楼门口的海报都贴出去了。”陆贝贝说。

“校门口也有,食堂门口也有……你瞧瞧你,后知后觉……人家庆文现在已经是田教授了。”坐在陆贝贝身后的赵波涛说。

“小我!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小我。”赵波涛说,“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全然不知。”

“去你的!谁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一下你们说什么?我才说了一句话,你看看你们都跟机关枪一样把我先数落一番。哼!目中无人!”孙娟撅着嘴巴一脸的不服气,“你们以为我孤陋寡闻啊?我告诉你,你们男生的什么事我都知道,田庆文不光是田教授,他还是田诸葛对不对?你是赵博士对不对?你还要搞什么军事研究会对不对?”

“赶紧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一个女生,疯疯癫癫的。”赵波涛的同桌赵利阳不耐烦地说。

“哎呦!你这不是马槽里多出张驴嘴吗?”孙娟双手叉腰,摆开要跟赵利阳干架的样子。

“大小姐息怒……快息怒……”田庆文赶紧站起来劝阻,“利阳,对女士说话要温柔,谁不知道我们的孙大小姐脾气大,是出了名的孙二……”

第一百八十四章 莫名的“约会”

孙娟的目光一下子移到田庆文身上,像利剑一样刺向他。

田庆文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咧开嘴故意笑了笑,还好,他没说出“孙二娘”的“娘”字,就赶紧改口说:“是花,花木兰……”

憋足了气的孙娟突然哑口无言。但依然用那双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盯着田庆文。

“你说什么呢?难道我们的孙大小姐就只会替父从军,只能当个小兵小卒,她就不能带兵打仗啊?”陆贝贝一个劲地给同桌田庆文使眼色,然后,拉着孙娟的胳膊说,“我们的孙大小姐分明就是穆桂英,她本事大着哩,可以统领将士挂帅出征。”

赵波涛和赵利阳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两年的相处,已让同学们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陆贝贝的聪慧经常可以化解一些小误会和小摩擦。

“嗯……这还差不多。”孙娟点点头,满意地笑了笑说,“田教授,到时我也去,给你捧捧场。不过你可怎么答谢我?”

“香飘子栎美食城!我一讲完课,咱们就去撮一顿。”田庆文说。

孙娟当然知道陆贝贝那句好听的话,十有**都是假话,但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她边朝自己座位走去,边回味着刚才的一幕。路过夏轩座位跟前时,她突然灵机一动,就拿夏轩逗趣取乐。

“夏轩,贝贝让你下午6点半在长廊转角处等她,她有话要对你说。对了,她说她想要一个音乐盒……”孙娟一本正经地说,“这话只许我传你,不许你问。明白吗?”

“让我等她?音乐盒?”夏轩憨憨的脸上满是疑惑,他看着她。

“看我干啥?女孩的心思你不懂,照我给你说的意思办就好了。你怎么还想个小孩子?”孙娟说完转身回到座位,脸上挂着诡秘的笑。

坐在后排的夏轩看着陆贝贝的背影,浮想联翩。她纤细柔美的身姿静若荷花,散披着的头发犹如从山间泻下的山泉。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处事大方的她,今天居然让孙娟带话,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突然想起了他们之间的一件件往事,想起了在草坪乐队唱歌,在教室里教训他好男儿志在国防;在他穷困潦倒时对他的接济和帮助……女孩的心思真的猜也猜不明白。

下午放学后,夏轩带着对陆贝贝的猜测,怀揣着怦然心跳的喜悦来到子栎镇的一家礼品店,在店里他精心挑选了一件漂亮的水晶钢琴音乐盒,让老板包装起来。老板问他要不要在卡片上写下祝福语,他想了想说不用了。

下午6点刚过,夏轩就揣着音乐盒来到教学楼与实验楼之间的长廊拐角处,尽管他跟陆贝贝天天见面,可这会他还是不由得心跳加速。他想,陆贝贝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她对自己一直很好,而且他们一向合得来,可是今天……她肯定是通过孙娟暗示他能主动一些,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了呢?

夏轩生怕被别的同学发现,不敢把音乐盒拿出来,就跟做贼一样等会看看表,等会东张西望。时间一分分临近,他反倒越来越紧张起来了,甚至都不知道见了她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陆贝贝的容貌一次次地在他眼前浮现,陆贝贝已是大姑娘了,他想,这应该就是约会吧?

夏轩不知道今天见到她会不会尴尬?大家都长大了,他对她的爱慕之心就跟小树苗一样在心里一天天生发,这个年龄怎么就这么奇妙?

“夏轩,你在这里干吗?”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夏轩循声看去,是张琰。

“我……我等个人……”夏轩没想到说话者并不是陆贝贝。他有些慌里慌张,脸都有点红了。

“不会是再等哪个女同学吧?”张琰开玩笑地说。

“哪里啊?我在等一个老乡,是个男生。他要给我还磁带。”夏轩随机应变,“你怎么也在这里?”

张琰给他指了指文学社的窗户说:“我是路过,我刚去文学社了,文学社就在实验楼上,一下楼就看见你了。”

夏轩哪里有心思看什么文学社?他的心里在打鼓,等会见到陆贝贝时,她会穿什么衣服?她是想对他表白吗?

张琰见夏轩心不在焉便说:“那你慢慢等吧,我先去教室了。”

张琰走后夏轩跟乌龟一样朝爬满绿藤的长廊拐角缩了缩,他又看了看表朝四周四张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天色也渐渐沉了下来,没过多久,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响了起来,他只好失望地回到了教室。

陆贝贝纤细柔美的背影依然会映入夏轩的眼帘。她该做作业就做作业,该和同学聊天就聊天,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看到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从夏轩的心头升腾起来。

孙娟几次偷偷地朝夏轩投来奇怪的目光,看到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急促、清脆、刺耳的铃声结束了两节难挨的晚自习,同学们收拾完东西后都陆续离开的教室,看着陆贝贝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教室外面的楼道里,夏轩心里难受极了,他还是不明白陆贝贝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

从上午孙娟替她捎话到现在,整整一天,他的心思都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想像过不下100种跟她可能聊到的话题,想象过不下100个他们的真诚表白,可是她怎么能这样?

夏轩想赶紧追上去问个明白,问她为什么要故意失约?

可是,他的双腿却像是灌满了铅,沉得动都动不了。

音乐盒静静地躺在桌兜里,教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少,他心里矛盾极了,五味杂陈,他对她的埋怨和爱慕交织着,也煎熬着,所有的情愫在心里翻江倒海……

同学们走光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追?不追?不追?追?这两个词在夏轩的脑子里极速地交替闪烁着。

突然,他一把抓起音乐盒大步跑出教室,鬼使神差地朝女生公寓门口追去。

月光明亮,夜色轻柔。

夏轩气喘吁吁地跑到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岔路口时,终于追上了陆贝贝,她正和孙娟几个人边走边聊天。

“贝贝……”夏轩的叫声让她们止步。

“夏轩!”陆贝贝惊讶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孙娟一眼就瞥见了他手里那个立方体包装盒,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狡黠地看了看夏轩,内心发笑,但她愣是忍着没从表情上流露出来。

孙娟挽着另一名女生的胳膊说,“咱们先走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送礼物

她们几个同学走后,陆贝贝和夏轩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回公寓的同学一拨一拨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些同学还会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陆贝贝满是惊讶与骇怪的目光和夏轩满是埋怨与不安的目光对视着,交织着,也互相探寻着,揣摩着。

“这里是路口,我们稍微让一让。”夏轩这才意识到在他们短时对视的时候,其他同学不由得看着他们。

他们移步到了附近的花园边上。

“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吗?”陆贝贝问。

陆贝贝的这句话让夏轩感到不解。她说这话时仍然是那样的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她对自己的考验?夏轩想起孙娟给他那个“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的建议。

“我……”夏轩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不是她让他送她音乐盒么?

陆贝贝笑了笑,他还是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到她笑的样子,像天上的月光一样美丽温柔。

“这个……给你!”夏轩说着就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立方体递到她面前,“你也知道我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是我是真心的。”

“什么呀?”陆贝贝并没多想就接过小礼物。

“音乐盒。”夏轩说。

“音乐盒?怎么还包装了礼品纸?你这是干什么呀?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我这个?”陆贝贝的脸红了,她喃喃地说。

这时她才知道到夏轩是专门来给自己送礼物的,在这么敏感而多情的青春期里,这个礼物意味着什么已不言而喻。

“贝贝,我希望你能喜欢。”夏轩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在一起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我也知道你对我一直很好,很关心我。从我们在这所学校认识后我一直很喜欢……”

“夏轩!”陆贝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她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烧乎乎的,火辣辣的。她没想到今晚突如其来的竟然会是一个烫手的礼物。

“贝贝,我知道这个小礼物算不了什么,但我想让音乐盒里美妙的音乐能陪伴着你……”夏轩深情地说。

“夏轩,你别说了,这个礼物我不能要。”陆贝贝坚定地说着就把音乐盒塞进了他手里。

“可是,这不是你……”夏轩没有说下去,他怕自己说错话。

“在你给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刚刚想明白了,这个礼物我不能要。如果以前我可能给你造成了什么错觉,或者哪句话说得不得当,那么从现在起,我明确地告诉你这礼物我不能要。”陆贝贝说,“夏轩,我们是同学,永远都是同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切都始料未及。

女生的心思怎么就跟小孩的脸一样说变就变了呢?夏轩觉得自己心里很乱,这一天过得都很乱,他顿时哑口无言。

陆贝贝见他呆若木鸡就故意对他说:“想什么想呢?啥都别想,有好磁带了继续借给我听。时间不早了,我们都早点回公寓吧。”

陆贝贝说完转身朝女生公寓走去,走了几步后她回头再看时,他依旧静静地站在月光里。她莞尔一笑说:“赶紧回去吧!等会公寓就关门了。”

田庆文的讲座如期举行。

这天下午上课前他还特意换了身衣服,照着镜子把自己左看看右瞧瞧,冲着镜子咧了咧嘴,龇了龇牙,笑了笑,然后自信满满地离开了寝室。

下午一放学他就来到阶梯教室,站在讲台上的他还真有些像老师,他把教室里环视了一圈就开始讲课了。

武军强坐在最边的椅子上,孙娟果然没有食言也来捧场当起了听众。

“同学们!我们都是工科学校的学生,计算器对于我们就像枪炮对于战士一样重要,那么,我们对计算器的了解究竟有多少呢?”田庆文一开篇就调动起了同学们听课的兴趣,“中国古代最早采用的一种计算工具叫筹策,又被叫做算筹,这种算筹多用竹子制成。直到今天仍在使用的珠算盘,就是中国古代计算工具领域中的一项发明。”

田庆文见大家听得很认真,讲起课来也就更加的带劲。

他接着说:“17世纪初,西方国家的计算工具有了较大发展,英国数学家纳皮尔发明了‘纳皮尔算筹’,英国牧师奥却德发明了计圆柱型对数算尺,但直到1972年,惠普才推出第一款掌上科学计算器hp-35。”

说到这里他赶紧把话锋一转说:“可是直到今天,许多同学还并不会运用计算器,其实计算器的功能很多,普通计算器只可以算加减乘除、开根号。函数计算器可以进行求和、三角、函数等运算,功能要达400种。我这里也带了几个计算器,今天我就用这个计算器一一演示它的功能和使用方法……”

田庆文的目光落在了武军强身上,武军强赶紧站起来,将事先准备好的几个计算器发给大家,每列一部,共五列。

“我们今天就先从计算器各个功能键的作用开始讲起,首先大家请看,电源开关键是on/off;输入键是09;/是正负转换键;-*/是运算功能键,在这里大家要注意的是,加、减、乘、除键在计算时都可能代替等号键;√是开平方键,用来进行开平方运算。先输入数字再按下此键,不必按等号键即可得出结果……”田庆文一边演示一边说,“现在市场上的假冒计算器太多了,我们还是要尽量选择正规产品……”

“同学,你的这部计算器按键手感不错,外观也好看,你这是从哪里买的?”武军强赶紧扮起了托的角色。

田庆文冲着他会心地笑了笑说:“我这个是专门从洛明市计算器厂家经销商那里买的。”

“你能不能帮我捎一个?我自己又不会选。”武军强说。

“这个嘛……”田庆文故意思索了一会儿说,“那行,你把班级姓名留一下,我到时给你捎一个吧。”

“行,我先登记一下。”武军强掏出一张白纸,一边登记一边问身边的同学,“你要不要?让他捎,准没错。”

“我要一个。”,“给我也捎一个……”顿时,同学们都举手要登记。武军强就趁势将几张纸递给每一列,登记纸在教室里一张张从前往后传着。

“正确使用计算器是我们的一项基本技能,虽然学校没有开设专门的课程,但是我们没有理由不熟练运用它。”田庆文继续当起了教授,他拿起计算器说,“同学们请看下面的这几个键……”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取消分配?

一条消息让包括洛明工业学校在内的所有人都极为震惊。

这天上午,在副校长方昌平办公室里,方昌平拍着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气愤地对着学工办主任兀满才说:“以后给学生都不包分配了,我们学校的优势怎么体现?我们对人才输出的渠道又在哪里?太突然了,真的是太突然了……“

兀满才叹了一口气,他将目光瞥向方昌平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文件的抬头印着一行清楚的标题:关于印发《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的通知。人发[1996]5号。

标题之下有一行长长的台头: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事(人事劳动)厅(局),国务院各部委、各直属机构人事(干部)部门。

正文部分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内容是:现将《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印发给你们,请遵照执行。

再下面就是印着附件: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落款时间处写着一九九六年一月九日。

不用看,兀满才都知道文件的内容。这段时间来,他们把这个暂行办法都快背在心里了。他说:“方校长,反正我觉得这个规定好也不好……你看,文件里说,毕业生通过人才市场在多种所有制范围内自主择业,可以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管理工作,也可在其他岗位上工作。”

“到国有企业和非全民所有制单位工作的毕业生,应与用人单位签订聘用合同。聘用合同由用人单位所在地政府人事部门鉴证。”兀满才说,“毕业生持毕业证书、学位证书或所在学校开具的证明,到学校所在地政府人事部门领取《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推荐表》……这样的话,学生们上完学不就没有对应的工作了吗?”

“这都是什么规定?可以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管理工作,也可在其他岗位上工作……我们学校向来就是培养专业技术人才的地方,是给兵器工业和国防建设培养人才的学校。这样的话,让我们的学生将来去哪里择业?难道是去其他行业的工厂上班吗?这样的话,我们还谈什么专业学校中等专业学校?”方昌平说。

“方校长,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人才的供求关系出现了供大于求的现象,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专业学生不就浪费了吗?没有了商品粮,这些当年的尖子生以后还怎么改变命运?”兀满才说。

“自1949年建国以来,咱们国家就一直实行大中专院校、劳动技工学校毕业生由国家分配派遣的制度。这些学生被分配后,自然就成了国家干部和正式职工。除了在特殊时期间断过,后来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的。这些学生后来都为国家建设做出了贡献。”方昌平说,“满才,你要知道,这些学生大都来自普通家庭,包分配就能体现出教育的公平,就让这些学生改变命运。”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是方校长,现在咱们国家已经不是计划经济了,是市场经济时期,是不是……”兀满才说。

方昌平冲着他摆摆手说:“取消了分配派遣制度,学子失去了国家安排就业的机会,会不会因此失去学习的积极性和进取心?报考咱们学校的新生,不知道应该学什么专业,毕业后又不知去那里工作……”

“你再想想,这个政策执行后,自费留学的学生是不是就不愿回国?既然是要自己找工作,哪谁还愿意上中专?大学学历是不是更好找工作?虽然那时看上去大家的学历都很高,但没有工作,他们还愿意扎扎实实做学问?教育是国家的根本,这样下去会不会走上市场化道路?”

“这个……我想不会吧。”兀满才说,“既然国家出台了这个政策,我想,根据市场对人才的需求培养人才这个大方向不会错。不包分配看上去很残酷,但其实也能从另一个方面体现出教育的公平。”

“这话做何解释?”方昌平问。

“方校长,我们都只看到了学生找不到工作这一方面,也许,咱们都有些悲观了。如果是人才市场供小于求呢?这样的话,我们的学生就会有更多的选择,也会受到兵工系统以外其他行业的亲睐,学生的就业也就有了更多的选择。”兀满才说。

“这几年,全国的兵工企业都不太景气,整个行业很萧条,来自兵工系统的学生,他们对这个形势的感受可能更深刻一些。”兀满才说,“尽管我们一直为中国兵工系统培养人才,但坦率地讲,我们的许多学生对国防和兵工并没有兴趣,与其把他们分配到兵工企业,还不如让人家学生自己选择,这些学生没准还能选择到更合适自己的工作。”

方昌平思考了一会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我仍然认为,对关系国计民生的行业和系统,国家还是应当考虑对这些院校的毕业生要全员分配。”

他们都不说话了,这时,方晶平倒了一杯水递给兀满才。在办公室里,搞了大半辈子教育工作的他们,对教育改革的兴趣很浓。

“满才,你们学工办要跟学校政研室多接触,多交流,把政策吃透,对咱们学校的发展和招生、就业工作要提前做出预判,如果这个政策真真落实了,那我想,你们学工办的职能就不是现在的职能了,以后你们就要联系用人单位来给学生推荐就业了。”方昌平说。

“是啊,要是这样的话,学生就业就成了最大的事情了。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兵器工业总公司的意见。”兀满才说。

“能有什么意见?人事部发布《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不就标志着从此大学生毕业不包分配的正式施行?”方昌平拿起那份文件说。

“两年前,**中央、国务院发布了《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你记得吗?这在招生、收费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改革上,都促进了新的招生宏观调控机制的建立。”方昌平继续说,“通过公费和自费‘双轨并存’的过渡和‘并轨’改革的推进,进一步确立了大学生‘缴费上学制度’。从去年开始已进行‘并轨’试点。所以啊,未来的教育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们学校的生源从何而来?都是我们要面临的问题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意想不到的来信

期末考试的时间一天天临近,这学期所有的课程都已经结束了,从1994年入校后,已经经过了几次考试的汽01班学生对期末考试也不怎么紧张了,回家过年的心情再也不像入校那年那样迫切。

张琰去了一趟镇子,他回校时看见校门口那家商店门口,用彩色粉笔写着“新到岚莱特产”字样的硬纸板,依旧摆放在“嗖嗖”的寒风当当中,一年级的新生把小商店里塞得满满的。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也跟这些新生一样在考试前半个月就张罗着回家,回家甚至成了当时的一种理想,田庆文整个背包都塞满了特产。想想自己那时也很好笑,也塞了半口袋的特产,还有第一次挤火车的情形,真是又好笑又尴尬。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同学们的身体一天天强壮了起来,在不知不觉当中,大家都退却了刚入校时的稚气,男生已经定型的喉结和每天生发着的胡子。他们的脸庞或刚毅或者棱角分明或跟癞蛤蟆皮一样凹凸不平。

钱磊脸上就跟变魔术一样,一天天凸显着癞蛤蟆皮,他天天对着镜子挤脸上的小痘痘,有时会挤得血淋淋的,有次赵波涛建议他去看看医生,他先是觉得这不是病,看什么医生?

终于有一次他俩在镇子上逛街,赵波涛愣是把他拉进马路边的一家小诊所。医生说这是因为青春期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皮脂腺分泌旺盛,把毛囊堵塞了。

“性激素分泌过多”这话听得钱磊脸都红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么下流?后来就再也不敢再去寻医问药了。有好一阵子,钱磊觉得自己在赵波涛面前都抬不起头。

这一年来,女同学的变化就更大了,松松垮垮的校服全被撇在一边,校园里到处都是t恤衫和紧身裤,这种完全有别于校服的衣服将她们发育完全的身材束了起来,凹凸有致,轻巧灵动。被高高束起的头发大都直直泻而下,飘逸自由。

下午6点多,离晚自习课还有一段时间,汽01班的同学们大都还没有来到教室,现在,他们对每天的《新闻联播》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很多同学都会赶到《新闻联播》完了以后再到教室。

因为,晚自习的上课时间就是在《新闻联播》结束之后,这样的时间洛明工业学校很多年都没变过。

张琰刚一进教室,他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孙娟就拿着一封信在他面前晃动着。“想不想要?”

张琰伸手去抓,不想孙娟赶紧将手移开,脸上挂着诡秘的笑。

“今天咱们班只有你这一封信,也算是本姑娘专程为你跑了一趟信箱室,你就不想着表示一下?”孙娟说。

“好了,好了。别闹了。”张琰故意拱起双手,冲着她抱拳,然后不耐烦地说,“谢谢谢谢!”

张琰刚一说完又伸手去抢信。

不想,孙娟动作敏捷得像个猴子,她又闪电一样将信件移开:“就这么简单?太便宜你了吧?”

张琰叹了一口气,都不想再理她,给他摆出了脸色。

“说,这是什么人给你写的?是不是能28那个什么宛如给你写的情书?”孙娟的眼珠子忽左忽右,诡秘而古怪。“就算是她写给你的情书,也不会塞进信箱,直接给你倒还干脆?诶,让我看看这又是哪个小妹妹写给你的信……”

“啧啧啧,你看,这下还真让我猜中了,你看,上面的字多清秀,一看就是女孩写的字。”孙娟说着就拿起信封,诡秘地看了看张琰,又阴阳怪气地念着上面的寄信地址:“陵石省平汉市东方无线电厂厂办……”

念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说:“东方无线电厂……诶,张琰,这是不是辅导员的信?”

“辅导员?”张琰也很惊讶。

“对呀!东方无线电厂……这不是他还能是谁啊?难道你在那个厂里有亲戚?”孙娟身上的诡秘和古怪消失了,这下一本正经地问。

“你把信给我,我看!”张琰接过信看了看信封上面的字,这些字他很陌生。他赶紧把信封撕开。

孙娟像一个侦探,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她半张着嘴巴,目光跟着他撕开信封的手指移动着。

张琰赶紧掏出信正要拆开,突然,对折着的一张纸片掉了下来。

“掉了!掉了!”孙娟赶紧捡起来递给他。

张琰接过这张对折的纸片,就要先打开这张信纸准备看。孙娟的眼睛像一个探测器,探寻着他手里的信的内容。

“快看看,辅导员说什么了?”她急切地问。

张琰正在打开信,突然意识到孙娟在这里,然后将刚打开的信纸又合了起来。瞪着她说:“你干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信。”

孙娟期待的目光和半张着嘴的表情顿时消失了。

“乐迪也是我的辅导员,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孙娟说。

“人家为什么不给你写信?”张琰自豪地说,“这信是写给我的,这是**,**你懂吗?”

“这……”孙娟哑口无言,自尊心受到了猛烈的刺激。

张琰用故意数落和挑衅的目光看着她,内心在偷偷地笑。

过了一会儿孙娟似乎恍然大悟:“就是,乐迪真偏心!”,说完就生气地离开了。

“诶!别生气啊,等我看完了我再告诉你辅导员说了些什么……”张琰冲着她的背影说。

“鬼才稀罕呢?”她头也不回地朝教室外面走去。

“你又招惹二娘了?”坐在张琰身后的孝文用手指戳戳了他,前顷着身子小声问。

“你刚才咋不当着她的面说?”张琰反问。

孝文自讨没趣,只好跟乌龟一样把身子缩了回去。

张琰先打开了那张对折的纸

张琰:

你好!工校一别已有几个月未见面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昨天晚上,乐迪给你写了一封信,但他手头没有信封和邮票,今天一上班,他就把信拿到产品检验科交给我,让我帮着给你寄去。他今天要跟着领导去外面考察,来不及给你寄信了。所以,我就帮他把信寄给你。

学校的往事历历在目,我感谢你!

黄蓉

1996年1月22日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约“小吃喝”

张琰又打开乐迪的信

张琰:

我们分别已半年有余。不知你近况如何?

毕业后,我跟黄蓉一起来到了东方无线电厂,我先在车间里待了三个月,因为我曾在学校当过学生会干部,后来被安排在了厂办工作。黄蓉一去就被分配在了检验科,主要工作是检验产品,是厂里的最后一道工序。这个岗位不用见很多的人,对她来说也算是合适。

工厂和学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天地,以前,总希望着自己早点毕业投身于国防事业,半年多的工作让我们更加留恋学校的美好时光。现在全国的兵企业都不景气,我们厂里也一样,车间工人的生产任务很少,大都没有事情做,我一个月的工资是248元,黄蓉的岗位是在生产一线,每月比我高12块钱。

不过,两个月前,我大专自学考试全部通过了,这样的话,以后我每月的工资就能再多一点,就不再按技术员对待了,我就成了助理工程师。

我和黄蓉分别住在男单身职工宿舍和女单身职工宿舍,有时,我们也都在自己宿舍里做点饭,煮点面条。厂里不像学校,厂里是允许职工在宿舍做饭的,但害怕电压承受不了,不允许用电炉子,只允许大家用煤油炉子做饭。

和学校一样,男职工宿舍不允许女工进来,女职工宿舍也不允许男职工进去。我们每天下班后可以见到。

前几天,我看到了国家将来不再包分配的新闻,我很担心汽01班同学的将来,现在厂里的生产任务不饱和,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干部和工人,对未来的择业你要有准备。

跟我们一起分配到厂里的多一半都是大学生,中专学历太低了,不光是工资低,而且晋升和排队买房子都会吃亏。我们厂里排队买房子的干部才排到10年以前的那批毕业生,职工更没有希望。

你写黄蓉事迹的那篇稿子,魏一涛给我复印了一份,很感谢你对黄蓉的帮助。在写作这方面你是有特长的,我希望你能把这种特长当作能力来培养,这样的话,到你们找工作时才能有更多的选择。

估计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新一年的春天就要来到,我祝愿你一切都好。

在学校时,我对社会的认识比较局限,对未来过于理想化。不包分配的政策就要实施了,从这一点讲,我们这一届学生还算比较幸运。政策一般都会有个过渡阶段,但我想,到了你们这一届同学毕业时很可能得自己找工作了,要想找到好一点的工作,你们现在就要努力,不要浪费时间。

通过我现在的感受,我给你的建议是,学习不必立志国防,也不要拘泥于兵工行业,学习的第一目的就是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能不能报效祖国等找到工作以后再说也不晚。

祝安好!

乐迪

1996年1月21日夜

一口气读完两封信,张琰心里突然惆怅起来。

晚自习的铃声还没有响起,教室里乱糟糟的,张琰把目光投向窗外,冷冷清清的冬天里,校园尽是凄然,草坪一片枯黄,毫无生机,寒风吹过,细细的枯叶在风里摇摆着。长廊里像被鬼吸干了水份的一枝枝藤条都变成了酱紫色,俨然一个骷髅精灵在一起交织着,缠绕着,揪扯着。

两年前他来这里上学时,尽管不像黄蓉那样有整个村子的人为他吃“起脚饭”,放“平安炮”,可当爸爸妈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亲戚后,亲戚们也都陆续赶到家里来和他道别。

张琰还记得临离开家乡时,父亲带着他给祖坟上香烧纸,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坟前说,“琰琰这娃争气,比我强……”还说“爸,你在地下安息吧,张琰上了学也就有了奖学金,将来还要分配工作,就成了商品粮了……”

中考才算考试,其他考试都是小菜一碟。期末考试就跟一潭死水里泛起的一朵浪花,给平淡的校园生活带来了些许惊张,掀起了一顶点波澜。考完最后一门课,夏轩刚一出教室陆贝贝就跟了上来。

“夏轩,考得怎么样?”她主动问。

自从那天晚上陆贝贝拒收音乐盒以后,夏轩心里总有个结。尽管陆贝贝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他觉得跟她之间有了隔阂,总觉得她让他琢磨不透。

听到陆贝贝的声音,夏轩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等着她。

“考试战况如果?”陆贝贝来到他身边后问。

“还行吧。反正能及格。”夏轩说。

“那就好。及格万岁!”陆贝贝的说,“等会你怎么安排?”

夏轩看了看她,心里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伤害他,而这事又像是随风而过,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我没什么安排。”夏轩说。

“那好,我们去吃饭,今天我请客。”陆贝贝看着他有点呆萌的表情,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看来音乐人是不愿意赏光喽?”

夏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那点小肚鸡肠,就赶紧说:“好,好。我去。”

考试刚完,香飘子栎美食城里熙熙攘攘,小吃喝餐馆里依旧学生爆满,他们一进门,老板就拿着一个小硬板跑过来,小硬板上放着一沓纸片。

老板一脸堆笑,热情地问:“今天想吃点啥?”

“盐煎肉、麻婆豆腐……”夏轩没看菜单直接点菜。

“好嘞!我们店里还推出了几道东北菜,特别适合冬天吃,有小鸡炖蘑菇、东北烂炖……”老板脸上依旧堆着笑。

“小鸡炖蘑菇!”陆贝贝说。

“好嘞!”老板记下菜后,转身就朝厨房走去。

夏轩给陆贝贝倒了一杯水,外面的一身寒气还没有散尽,陆贝贝一边轻轻地跺着脚,一边用双手捧着水杯抿了起来。

这时,跑堂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一个白色小盆子里正冒着热气。他边走边扯着嗓子叫喊:“小鸡炖蘑菇!谁的小鸡炖蘑菇?”

陆贝贝赶紧将水杯从嘴边移来,一双目光“刷”地一下投向跑堂手里那个热气腾腾的汤盆,几乎都要站起来。

“诶……”夏轩赶紧伸手拽了拽她的胳膊,“贝贝,别……”

陆贝贝转过脸看着夏轩,他一个劲地微微摇头,给她使眼色,就像做贼一样一脸的不自在。

陆贝贝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拿着小礼物找到她时的那种表情和眼神。

陆贝贝恍然明白了。她再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只是想看看这道新菜长什么样……”

第一百八十九章 热议新政策

菜上齐了,他们开心地吃了起来。

“夏轩,你的行李准备好了吗?”陆贝贝问。

“没有。唉!又要放假了,这学期过得也太快了,说实话,今年我一点也不想回家。去年这时我还正为回家发愁呢,说起这事,我真的得感谢你。”夏轩说。

“你不是早都感谢过了吗?还想谢呀?”陆贝贝说,“前几天我爸给我打电话时,他说,今年毕业的大中专学生国家不再包分配了,以后,学生想去哪里工作就去哪里工作,夏轩,你毕业以后还想不想回你们厂?”

“不想回去。这个寒假我连家都不想回,更何况以后天天在那里上班。我应该给你说过我非常讨厌我们厂里。”夏轩说。

“你说过。这个我知道。”陆贝贝说,“你说你不喜欢那些铁疙瘩,冰冷的铁疙瘩。”

“跟机器打交道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跟我爸我妈一样,一辈子就待在工厂那么屁大点地方,吃在那里,住在那里,孩子上学在那里,就连看电影、跳舞、打篮球也都在那里,他们几乎都没有走出过工厂的围墙。我觉得,他们的世界简直是太小了,他们就像是井底之蛙,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夏轩说。

“国家要是再不包分配了,你就不用回你们厂里了,你就可以自由地选择一个你喜欢的工作了。”陆贝贝说。

“前几天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在电话里听我妈妈说,我还必须得回到厂里,因为我是委培生。唉!我这辈子算是被特我们的阳机械厂给套死了,特机就是魔爪,我走到哪里都跳不出来。”夏轩说,“我爸已经替我问过厂里人事处了,人家说不管国家包分配的政策变不变,我们这些委培生必须得无条件的回到厂里。人家说这个事情在入学时都已经确定了,我们是不能被派遣到原单位以外的地方工作的。”

“委培单位要是倒闭了呢?”陆贝贝问。

“要是倒闭了就好了。我天天都给我们厂念魔咒,巴不得两年后我们毕业时倒闭,这样的话我就自由了。现在企业正在改制,生产也向民品转变,我真希望……”夏轩放下筷子情不自禁地伸来双臂,深情地背诵起了高尔基《海燕》里的句子:“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餐馆里的人都吃着他们的菜,聊着他们的天,笑笑说说,说说笑笑,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夏轩深情的“演讲”。

“你爸妈还在厂里呢,厂子倒闭了他们可怎么办?”陆贝贝问。

“让他们走出工厂的围墙,去感受外面的精彩!让他们知道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的气象,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新观念和新生活方式,对了,还要让他们知道21世纪的人类会是什么样子……”夏轩说。

“看来,你们这些从厂里长大的兵工子第,才是中国兵工企业的掘墓人。哈哈。”陆贝贝看着他那傻傻的慷慨激昂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与夏轩完全不同的是赵波涛最喜欢放寒暑假,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也最能显出他的英雄本色。

张欣然的家地处黄怀省南安北边的土关县,距离洛明工业学校非常远,一路上要倒很多次车,每到放假后,赵波涛和张欣然都要结伴回家,这时,他们都能感到受浓浓的老乡情。

最后一门课考完后,赵波涛和张欣然在教学楼楼道里商量了一下回家的事情,两人就此分手,赵波涛回到了327寝室。

刚一进门,钱磊就感叹着一学期又完了,就问他铁血研究会的事学生会主席牛一智给准信没?

“没有。牛一智说他已经把我们的想法和《章程》交给了学工办,学工办老师看了看说,这个事等下学期再说,让大家抓紧时间复习和考试。”赵波涛说,“我还问牛一智这事会不会被否了,他说他也不知道。”

“唉!再有两年我们就毕业了,要是这个研究会还不成立的话,我觉得同学们就都没有信心了。”钱磊颇为悲观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没想到这事就这么难,我们明明是兵工学校,成立个研究会多关注一些军事知识有什么不好?什么文学社、乐队这都是艺术类学校搞的事情,学校还把这些社团看得那么高?”赵波涛说,“你还记得吗?咱们刚一入校辅导员就给咱们讲了,西方一些军事强国已经造出了140个车轮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我们是汽车专业的第一批学生,他希望我们将来能造出300多个轮子的超大型运输车,能造出国之重器!”

钱磊说:“我当然记得,当时听到这话我热血沸腾,班主任老师也说不管以后我们走到哪里,也不管在哪个地方工作,我们都是兵工人,我们永远都是人民的兵工。”

田庆文好像是一个潜伏者,他听到对门寝室里赵博士和钱磊的交谈,就拿着个水杯,忍不住走过来说:“还人民的兵工呢?你想当兵工,看人家兵工还要不要你?”

一盆冷水从他们头上直直地浇下。

“这你话是什么意思?”赵波涛问。

“什么意思?你是生活在真空里吗?前几天国家的政策变了,以后不包分配了。你还人民的兵工呢?别做梦了吧!”田庆文说。

这个话题就跟一颗原子弹一样瞬间爆发了。

同学们一个个凑过来,开始讨论起事关他们前途命运的大事。你一言,我一语,加入讨论的同学越来越多。刚回到公寓的张琰见这里人多热闹,也就凑了上来。

讨论越来来热烈,热烈的气氛不在断地升温,也渐渐地由量变朝着质变的方向转变,没过多久讨论就成了激烈的辩论,同学们的两种主要观点将他们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来自兵企业的委培生和定向生,他们觉得包不包分配无所谓;另一类是统招生和特招生,他们认为国家的政策把他们骗了。当然,在汽01班就只有武军强这一个体育特长生。

“骗人,国家完全在骗人!当年入校时为什么不是这个政策?如果是这样,我就不用来这里了,我也不用去上高中,直接跟着我爸做买卖。学校既然把我们招到这里了,就应该给我们安排工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中专生要不是商品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田庆文说。

他刚说完又把脸转向赵波涛说:“难道你上学真的是为了国防事业?没来洛明工业学校之前,你知道什么是国防?”

赵波涛看着田庆文哑口无言。他是统招生,从小学习就很好,田庆文这么一说,他突然也为自己的前程担忧起来。

“不包分配还可以双向择业啊,并不是说你们一定进不了兵工厂,只要学到了技能,厂里怎么能不要你们呢?”钱磊说。

对于国家不包分配政策好与不好的问题,正在两派相持不下时,从香飘美食城吃完饭的夏轩回来了,他听到了大家的争论后甩甩头发,不紧不慢地说:“不包分配就不包分配,自己找工作有什么大不了?兵工厂是些什么破烂地方!”

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立刻引火烧身,被大家群起而攻之。

统招生说他作为兵工厂的子弟当然不愁工作,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来自兵工厂的学生都骂他是人民兵工的叛徒。

“好!好!我走,我走总可以吧……”夏轩根本抵挡不住大家的攻击,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327寝室。

第一百九十章 苏联援建的“工业重镇”

胡宛如和张琰的关系正在一天天升温。

放学后张琰跟胡宛如约好一起去镇子上散步。子栎毕竟只是个镇子,他们一出学校的专用路,就又来到了那个早已熟悉的镇子。

下午的阳光温热地照耀着大地,镇子上一座座厚墙建筑和三四层高的坡式屋顶,掩映在茂密的柏树和梧桐树当中,这是一座在我国‘一五’期间由苏联援建而建成的小工业小镇,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风吹雨淋,已显得些有些沧桑,写在墙壁或者门牌上的字迹,也被历史漫没得若隐若现,模糊难辨。

镇子的街道非常平整宽阔,街道中间整整齐齐全部栽种了柏树,而两旁边分别种植着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人们把这些梧桐树叫作法国梧桐,而事实上,这种树木准确的称谓应该是三球悬铃木,它的学名是platanus orientalis linn。又叫裂叶悬铃木。

这些梧桐树属落叶大乔木,是二球悬铃木的亲本,大都高二三十米,是世界著名的优良庭荫树和行道树,有“行道树之王”之称。不光是在子栎镇,包括洛明市和中国的许多地方,在当年苏联援建的地方,大都栽种着这种行道树。

“宛如,我刚来子栎时一看到这条街道路就觉得有些压抑,大概是因为这些柏树吧。在我们老家,我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白杨树,白杨树笔直笔直,端端正正,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干练的小伙子,可是这些柏树树皮这么粗糙,咋看咋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给人感觉老气横秋。”张琰说。

“我刚来学校时也有这种感觉,我估计这些树可能不是苏联人栽种的。我倒觉得马路两边的梧桐树是苏联人种的。”胡宛如说,“听我爸爸说,我们厂也是‘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我们厂里到处都是这种梧桐树,我从小见得最多的树就是梧桐树了。”

“苏联人是不是特别喜欢那种特别粗大的东西,他们盖的房子看上去也大气,每层楼之间的区间很高,他们种树也喜欢这种大枝大叶的树种。你看,还有这街道,这么宽,比我们县城的街道也要要宽好几倍呢。”张琰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漫步在这个有着异域风情的街道上,一棵棵梧桐树和柏树一点点被抛在身后,这里的树行多,一眼望不到头。

“走到子栎镇还真有点像是到了国外,咱们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可能已经不感到稀奇了,我刚来学校那年在街道上拍了几张照片,结果,我的亲戚朋友看了都很惊讶、很好奇,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说这就是我们学校啊,他们还说以为我去苏联留学呢。”胡宛如笑着说,“现在哪里还有苏联?已经成俄罗斯了。”

“反正,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宽阔的街道,真大气。”张琰说,“我一直很向往大城市,当年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一看学校在镇子了,我一下子就失望了。我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学出来,好不容易成了商品粮,怎么又要到镇子上上学,我还真有点失落。”

“然后呢?”胡宛如问。

“我们那里的镇子就几百米长,除了有个镇政府、医疗站以外,要啥没啥,只是每个星期五才有一次集市。那是什么集市啊?就是有十几个农民拉着他们家里种的菜来这里卖。后来,连这些人也都不来了,冷冷清清的。”张琰说。

胡宛如看着张琰。她想继续听他讲下去,她对他过去的事情很感兴趣,她非常喜欢听他讲过去的事情,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他的她都愿意听。

她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每次听他的故事就觉得是在听自己的童年。而事实上,她的童年跟他的故事没有任何的关联,但她往往会把自己像想成一个农村的姑娘。她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她对农村的所有想像都来自于小时候看过的童话。那时,她觉得乡村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在一望无垠的绿绿的草坪上,会有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迎风走来。

“子栎镇就不一样了,这个镇子真的是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名话,你看看,在这个子栎镇里,银行、税务、邮电、工商、公安、法庭这些机构,还有粮、油、菜、肉、百货这样的商业真是应有尽有。噢,对了,还有087医院、电影院。”张琰说。

胡宛如顺着他的话说:“你千万可别小瞧这个镇子,子栎镇在全国兵系统里可都是有名气的,我爸我妈和我们厂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学校那些家在兵工厂的学生也都知道。谁不知道子栎是一个以化工、兵工为主的在全国都有影响力的工业重镇?没准等我们毕业后,也许还会怀念这个镇子呢。”

“是啊,要是我们毕业后进了大城市,可能还会留恋这里的冷静。”张琰说,到时我们再来这里,看看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那时走在这些柏树和梧桐树下,一定会想起今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胡宛如看着张琰会心地笑了笑,她的笑容里挂着淡淡的幸福。

喧嚣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每到广场或者小十字路口时,叫卖声和吵闹声不绝于耳。张琰和胡宛如渐渐就被淹没在浅浅的人海里了。胡宛如对外界视而不见,她遐想着毕业以后重游子栎时的情形,那时,他们会以什么关系来这里呢?

整个街道披上了金色的外衣,附近村民扛着一大束糖葫芦,优哉游哉地走来,不时会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卖。两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正排兵布阵,在棋盘上调兵遣将对弈着,周围的军事分为两派,会为走错一步棋而争得面红耳赤。这边,小贩目光胡乱地游动着嘴里哼着小曲,那边,突然传来大人训斥小孩的声音。

太阳的余晖从西天斜着照射着子栎街道,他们迎着阳光往前走,温热的光洒在他们脸上,就像拍婚纱照时的补光,将他们青春逼人的面孔照得越发清晰。阳光不仅照在了他们的脸上,也进了他们的心田,他们浑身暖暖的。

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像一把把巨大的伞,把影子投在人行道上,马路中间的那一排柏树影子,一个接一个,连成了一道深色的粗粗的线,仿佛要把宽阔的街道从中间切开。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战备路

“这里的街道真的太宽了。”张琰再次感慨道,“不光是我们老家,我估计许多地方的镇子上,都不可能有这么宽的街道。”

“我知道这里的街道为什么会这么宽。”胡宛如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赶紧说,“子栎镇是苏联援建的,对不对?”

“是啊。”张琰说。

“我爸给我说过,苏联人给咱们援建的那些兵工项目都是处于战备需要,有些兵工厂的道路之所以特别宽阔,不仅仅是为了运输兵工产品,而且,还可以直接让飞机起飞,这条路肯定是当年的战备路。”胡宛如说,“战备路可以拉近驻军与战场的距离,飞机直接运输可以缩短兵工厂与战场的时间。没错,这里一定是一条战备路。”

“把战备路变成镇子的街道,这怎么可能?”张琰疑惑地说,“你要知道,这个镇子从唐朝就有了,而苏联援建才是建国后的事啊。既然是先有镇子,那就说明这条路就是镇子的街道,既然是街道,怎么又会是苏联援建的呢?”

胡宛如跟个专家一样,她伸手遮住眼睛上的阳光,扭头朝左右看了看,然后又转身朝后看了看说:“你瞧!这个街道多么笔直,而且,中间的柏树树冠才这么小。没错,这就是战备路。我们厂也有一条战备路。”

张琰除了小时在家乡和唐诚一起见过那个凤凰山里的胜利机械厂,就再也没有进过兵工厂,什么三线、苏联援建、战备路……这些名词也都是他到了洛明工业学校才听说的。

就连人民的兵工、兵器工业、中国国防这些话,他以前要么没听过,要么就没想到这居然会跟自己有关。张琰不由得向胡宛如投去了羡慕的目光,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一向温婉可爱的她,说起国防来居然头头是道。他突然想起了他们班里的女生陆贝贝,她呀,也是这样,外柔内刚。

张琰静静地看着胡宛如,想听她讲关于她来洛明为工业学校以前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愿意听。每次听到她讲起过去的事情,他仿佛也会身临其境。

“我们024厂以前运输物资,只能依靠厂子北门外一条宽3米的公路,把东西运到火车站,每次要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半个小时,有几次都把车队堵在路上了。后来,我们厂所在地的政府给我们024厂专门修了一条战备路。战备路不光可以运输物资,关键时候就是一个飞机跑道。你看,这个街道就是飞机跑道。”

“马路这中间全是树,飞机怎么滑行?”张琰问。

“这还不简单?直接砍了不就完了。要是到了战时,一晚上就把这里恢复成飞机跑道了。”胡宛如说,“你再仔细看看,这条路还有什么特点?”

“宽。”张琰说。

“你再看。”胡宛如说。

“直?”

“对!”胡宛如说,“就这两个特点,宽而直,这不是战备路是什么?要是真正发生了战争,光这条路就能承载好几架战斗机同时起飞。即使这样,远远在跑道之外的梧桐树也丝毫不会影响到飞机起飞。”

张琰越发地崇拜胡宛如了,他的目光里有些惊讶,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含蓄阴柔的她,身上居然还有着男人的阳刚之美。

“看来,087厂绝对不是一个生产一般兵工产品的重地,这里肯定是造爆炸性武器的。”胡宛如又转身看着身后的巍巍大山说,“大山是兵工生产的重要的天然屏障,在这个山里肯定有秘密工厂,那里肯定有我们的国之重器。”

“战备路一定与兵工厂有关吗?”张琰问。

“那倒不是。关键是看生产什么样的兵工产品。许多兵工厂都不会有战备路,战备路反倒大都是修在军人营区门口的。这样的话,一遇到紧急战事,就可以迅速出发集结。”胡宛如笑了笑说,“我之所以推测这里是战备路,主要是这里的街道特殊,087厂也特殊,后面的大山也特殊。不过,这些也都是我自己瞎猜的。”

“看来,苏联人还真是想得长远。不过,现在已经是和平时期了,以后永远也不用打仗了。”张琰说。

“永远?你未免有些太武断了吧。”胡宛如说,“别忘了,和平是战争之间的喘息。”

“诶,这话有点意思。谁说的?丘吉尔还是斯大林?”张琰问。

胡宛如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她没有回答他。

“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不是丘吉尔说的吗?所以,我想问问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是哪位元首说的。”张琰认真地问。

胡宛如突然哈哈大笑。余晖下的她是那样的美丽。

“哪位元首?他不是元首,是将军,是‘胡帅’说的。哈哈……”胡宛如越发的笑响了。

“胡帅?”张琰越发纳闷了,“胡帅是谁?是军阀吗?”

“你才是军阀呢!”胡宛如突然站住,把他推搡了一把,嘟起了嘴巴,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地看了看他。

张琰没有注意,打了个趔趄。

“哎呦!你轻点!”张琰说着就赶紧朝前跑开了。

“你还敢跑?你这个军阀……”胡宛如“咯咯咯”地跑上前追他。

两个人闹了一阵子后张琰举手投降,算是妥协了。他们踩着夕阳继续朝前行走着,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一阵阵风吹到身上让人感到浑身舒畅。

他们的对话仍旧继续着。

“‘胡帅’是我爸。”胡宛如说。

张琰吐了吐舌,尴尬地做了一个鬼脸。“你爸为什么叫‘胡帅’?”

“我爸身材高大魁梧,走起路来像个军人,步伐稳健有力,特别是披上部队里的军大衣,一看就像个元帅,厂里人就开玩笑把我爸叫‘胡帅’。”胡宛如说。

过了一会儿张琰一本正经地问:“宛如,你说镇子上087厂的建筑都是苏联人盖的吗?”

“我爸说,厂内区一般都是依照苏联专家的设计图建造的,而到了厂外就成了住宅区,对住宅区苏联专家只是制定一个标准,图纸和施工都是由咱们中国的建筑师完成。”胡宛如说,“在我们厂,外区的建筑物上还有小格窗、门楼花纹这些的代表着咱们国家的元素的内容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老火车站

他们聊着走着,走着也聊着。

西下的阳光抚摸着他们的脸,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他们走完了镇子上的这条街道,就朝着火车站方向走去。微风吹轻轻地吹动着胡宛如的秀发,离开校园后他们觉得世界好大,好自由。

子栎火车站在镇子的西北方向,一狭窄而悠长的柏油马路,将火车站和镇子街道连接在了一起,马路一弯一曲叫人琢磨不定,路边的垂柳也顺着马路一弯一曲,朝远处延伸着,

子栎火车站与柔波湖公园相连,它们就像一对兄妹一样,多少年来都形影不离,它们静静地守望着087厂和洛明工业学校,默默地见证着历届毕业生泪盈惆怅的离别和分袂,也见证着同学们每年寒暑假过后满心欢喜地接站和重逢。

吹着轻柔的风,漫步在静谧的小路上,张琰和胡宛如能听到偶尔啁啾的鸟叫声,也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他们就来到了火车站。

这是一个老旧的火车站,没有围墙也没有候车室,他们打老远就能看到铁锈斑驳的过站天桥伫立在那里。

火车站是1954年专门为087厂建造的,原本只是一条货物运输专线,后来还开通了市郊客运列车,不光拉送087厂的干部职工,而且也对镇子上的居民和农民开放了。

有了这一列火车,村民们就会把新鲜蔬菜和农副产品带到洛明市去卖,他们大清早出发,赶着天黑前又会坐着这列火车回来。

火车站门口最典型的建筑,就是两米多高的水泥桩子,柱子上面是一条用水磨石浇铸而成的肥大的鲤鱼,鲤鱼身下有一个跟铁环一样的圈圈,寓意着鲤鱼跳龙门。这个造型的年代实在有些久远,水泥柱已局部掉落,上面的字已被漫没的看不清了。

“我们村里人都说我是鲤鱼跳龙门,不过,他们说的不是‘龙门’而是‘农门’。宛如,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天生就是商品粮,就是吃国家饭的,而我生在农村,如果考不上中专或者大学,那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吃不上国家饭,我们就渺小的连国家都知道有我们的存在。”张琰说。

说完这句话后,张琰仰头久久地注视着鲤鱼。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发出了些许感叹:“以前我爸常常逼着我学习,我心里很不服气,就跟他较劲,心里恨他。直到他送我来学校后我才不恨他了。要不是爸爸这么多年逼我,我肯定考不上这所学校。我爸是个老三届,他……“

“他怎么了?“胡宛如问。

“他的人生愿望没有实现,所以,他就一心要让我实现他的愿望。我觉得从我一出生开始,我爸就已经假定我能考上学,假定了我是商品粮。然后,他就在倒推每一天。”张琰说,“还好,我考上了,要不然我就成了我家的罪人,如果我待在家里当农民,我爸一定能把我恨死,我就是我们家里的罪人,他一定会拉着我到坟地里给张家的祖先磕头赔罪。”

“有这么严重吗?“胡宛如说,”商品粮就那么重要?生活在农村怎么不好了?我一听你说起你小时候的故事,我都向往。”

“我爸为了商品粮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他从几岁的时候就想通过唱戏转成商品粮,后来没成。他又想着上中学时考学出去,但又遇到了那十年……他没有实现商品粮的梦想,他一定要看着这个梦在我身上实现。”张琰说,”如果我不上中专的话,我现在就上了高中,而且一定是在重点班,到时我就能考个大学,我就是大学生了。可是我爸却说什么,让我……对,先就业,后深造。“

“看来我得感谢你爸爸了。“胡宛如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

“什么意思?“张琰问。

“要是你爸爸不给你报考这所学校,我们就不可能遇到。”胡宛如说:“你相信缘分吗?”

“缘分?不就是必然性和偶然性嘛。马克思主义哲学里就有。”张琰轻描淡写地说。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胡宛如此刻的表情,她正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他,而目光又是那样的温柔。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张琰怯怯地问。

“你只管回答‘信’还是‘不信’,谁让你说这么多话?”胡宛如霸道地说。

“这……这里面不是有辩证关系嘛……”张琰还想辩解,但见她似乎真的越来越生气,他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突然他挺挺腰大声说:”信!“

胡宛如顿时如沐春风,面若挑花。

在鲤鱼跳龙门的标志性建筑下,他们打老远就能闻见烟煤含硫磺的刺鼻气味,张琰每次到了洛明市后,都会坐汽车来学校,他还没有在子栎火车站坐过火车。而胡宛如每次要从洛明火车站转子栎的火车。

离开鲤鱼跳龙门的标志性造型后,他们跨过铁轨旁尖锐硌脚的炭釉子,信步黑黢黢的铁轨闲走着。

在机车库旁,两三个铁路工人正用铁锨和卷扬机给机车加煤,他们要先把煤一铁锨一铁锨装进料斗,铁制的料斗能盛下1吨多煤,他们等装满两个料斗后,就按下遥控器,由卷扬机上把煤送进火车里。

这里的火车与众不同,是蒸汽火车。张琰和胡宛如此刻看到的这台机车,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上游1141。

“我从来都没见过蒸汽机,没想到马上就要进入21世纪了,我居然还能在子栎看到这些老古董。”胡宛如说。

“是啊。我也没见过。”张琰说着笑了笑,“瓦特见过。”

“这个蒸汽机火车是什么时候造的?”胡宛如一边盯着这台机车,自言自语地说。

张琰听了她嘴里念叨着的话了。他说:“不知道。是不是中国造的还不一定呢。”

“我小时候只在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看到过这种能冒气的火车。到了子栎上学,才算是开了眼界了,在这个小镇子上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好像都有。”胡宛如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报铭牌

“你是不是可好奇?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机车是时什么时候造的?”张琰问。

胡宛如点点头。

他们继续顺着铁轨的方向走着,铁轨旁尖锐硌脚的炭釉子咯吱咯吱发出声响,身边的工人正往蒸汽机机车里装煤。

“我知道这个机车是什么时候造的了!”突然,张琰看见火车上有一个脏兮兮的铭牌,然后就赶紧大步走上去看。

“宛如,我发现了一个东西,我想,我能满足你的好奇心。”张琰边走边回头冲着她说。

“你小心点。你要干什么?”胡宛如站在铁轨离旁边,鞋子踩着黑黑的煤渣。

不一会儿,张琰就踩着脚下的炭釉子,一步步走到了鼓鼓囊囊的车肚子跟前,然后,他弯下腰歪着脑袋仔细地看着火车上的那个铭牌。

铭牌并不大,就跟制服上的臂章一般大小。胡宛如站在原地,根本就没有发现。

“宛如,你听好了……机车自重40吨,拉力1200吨……”张琰歪着脑袋看着车身上铸造着的极难辨认的几行字,每看完几个字,他就转过脸看着胡宛如大声地念着。

“你小心!“胡宛如也大声地喊。

“我知道,没事。“张琰用手擦拭了一下车身铭牌上剩下的字,又歪着脑袋认真地辨认着,他的样子和神情都非常专注,生怕看错了一个字。他有几次都把头扭向胡宛如想念给她听,可他只是张了张嘴就不再说什么。也许,他根本没有辨认清楚,就只好露着白牙冲着她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又侧着身子辨认着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字。

胡宛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着父亲侧着身子,歪着脑袋看挂在墙壁上的图纸时的神情。他也是这样的专注,这样的严谨,也是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又再一次转过脸去看。

宛如到现在都记得,她上初一那年的一个傍晚,厂里后勤处有个女工到他家门口抄电表,楼道里光线已经有些昏暗,这位女工怎么也看不清,就求助她爸爸。她爸爸就跟张琰此刻的动作一样,微微踮着脚,侧着身子,歪着脑袋看着电表。

爸爸也是看了好几次,最终确定每一格的数字无误后,才转过脸给那位女工报数字。“下次你让后勤处安排个男工抄表,女工干这活不方便。”临走时爸爸还对女工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唐山机……”张琰这时也踮起了脚,侧身,歪着脑袋大声朝她喊话,“机车车辆,工,工……厂,1981年,7……7月制。”

顿时,胡宛如的心里涌上一阵温暖和感动,张琰就跟爸爸一样严谨认识。突然,她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睛里闪烁着,在红彤彤的夕阳里晶莹地跳跃着。

“对。就是就是1981年,7……7月制。”张琰又看了一遍铭牌,再次向她确认说。

“嗯”胡宛如点点头,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就是。就是1981年,7……7月……”张琰当然不会看到她落泪,还以为她没听到就再喊。

胡宛如都没顾得上擦眼泪,赶紧双手拢着嘴巴冲着他大喊:“我听到了!“

张琰抹了一把脸,憨憨地笑了。

“最后一个字是‘制’。1981年7月制。我看过了,再没字了。”张琰再次隔空喊话。

胡宛如连连点头。幸福的泪水跟断了线的串珠一样簌簌地落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在她心里激荡着,暖流迅速传遍全身。这时,一阵风吹来扬起了尘土和煤沫,她赶紧闭上眼睛,用手把脸遮了起来,可是,她的衣服上还是落下了一层粉尘。

“张琰,你快回来。快回来吧!刮风了!“她拢着嘴冲他高喊。

张琰刚要开口喊话,一阵旋风从脚下卷起,他赶紧从旋风里跳出来,然后连连“呸呸呸”吐了几口。阵风过后,他又跟绅士一样伸开双臂,抱歉地冲着胡宛如耸耸肩,又摊摊手。他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脚下全是煤渣,他不能跑,只能低着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走回来。

“不会吧?唐山大地震过后,直到1977以后才恢复建设,4年内居然造出火车头了?咱们中国人真是了不起啊!”张琰见到胡宛如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

胡宛如已经擦干了眼泪,她用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着他。突然,她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中国人不厉害吗?”张琰疑惑地问。

“你看你的脸上……”胡宛如看着他脸上的一道黑印子说,“全是灰”。

“哦。在哪儿?”张琰把脸凑到她跟前问。

“这里,左脸,眼睛下面……”胡宛如说。

“是不是这里?”张琰边问她边伸手一抹,这下,他的脸更花了,脸上留下了几道黑灰色的指印。

“哈哈哈哈……你看你……哈哈。”胡宛如见他脸上变成了这个样子,再加上他那无辜的表情,不由得再次发笑。

“别老笑话我嘛,倒底在哪里?小心把你给笑傻了。”张琰说着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对劲,自己也笑了。

他一笑,脸上那几道黑印也扭曲着,拧着,变化着,有些滑稽。

张琰又想伸手去擦,胡宛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你像个球迷。要是涂成彩色的就好看了。”

“你还取笑我?诶,你还有没有同情心啊?”张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肩头,故意跟她打起趣来。然后,吸了一口气故作深情地说:“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听到这首《炉中煤》从张琰嘴里说出来,胡宛如心里高兴极了,特别是最后那句真是太贴切了,此刻,他的脸上就抹着煤灰。

在没有老师,没有同学的空旷无人的机车和铁轨旁,他们是多么的自由,听着张琰抑扬顿挫的和极富深情的呤诵,胡宛如也接着他的诗,大声吟诵起了来:“啊,我年青的女郎!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要我这黑奴的胸中,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看来我们都是诗性大发啊?”张琰说。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送吊坠

“什么呀,我是跟着你溜哩。”这时,胡宛如的心里已经泛起了涟漪。她有点害羞地变了个腔调故意问他:“你说的年青的女郎是谁啊?还要为她燃到这般模样?”

“祖国。我的祖国!”张琰说。

胡宛如所有的期待和淡淡的羞涩荡然无存。脸上笑意全无。

“诗人以煤自况,寄寓着以身许国、积极进取的爱国情怀……”张琰捕捉到了胡宛如有点失落就故意想气气她。哪知,她的脸色却一点点阴沉了下来,脸都板平了。

张琰赶紧灵机一动说:“但是本人不是诗人,本人吟诵的女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一说完就冲着她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是挑挑眉毛又是耸耸肩,跟猴子一样不大自然又极度调皮。

胡宛如脸上又泛起了桃红:“别动!”

张琰被吓了一跳。

“你脸上的灰还没擦呢。”她伸手纤细白嫩的手指,一点点帮他擦拭着脸,就像一个音乐家在擦拭着自己心爱的乐器,那么地专注,一丝不苟。

宛如轻柔的手指轻轻的从他脸上划过,他的心里痒痒的,暧暧的,她的指尖像演奏家在弹奏着乐器,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线都跟着轻柔的手指在悸动着,紧绷着,也欢愉着。

“好啦!”很快,胡宛如就把手指移开。

突然,张琰一下子抓住胡宛如的双臂,一双眼睛里充满着强烈的渴望。他们都静静的注视着对方,目光都变得越来越温柔,含情脉脉。

也就在这时,蒸气机车悠长而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这里的安静。

“靠边!靠边!”不远处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铁路职工使劲地吹响了哨子。另一个铁路工人举起了牌子,像是给火车司机示意停车的位置。

准备坐火车的乘客并不多,但他们也都开始排队。这个时间也是今天最后一趟发往洛明的火车了。紧接着,挂在车站上空的高音喇叭就开始报话。

“走,我们过去看看。”胡宛如说完转身朝火车站走去。

张琰赶紧紧随其后。

他们路过调度室时透过窗户看见,为停电而备用的几个铜铃铛正摆放在调度盘上,跟前还摆着一个黑胶木的老式电话听筒,掉了红漆的条椅上空无一人。

他们三步化作两步来到火车站时,火车还没有停下来,从子栎到洛明的火车票一张1块5毛钱,是一张硬硬的白底黑字的两指宽的卡片。站里要赶最后一班车的乘客把票拿在手里,静静地站在这里等候。

“不错,今天还有车厢。”胡宛如说。进站的火车正越来越近。

“你这是什么话?没车厢那还能叫火车吗?”张琰问。

“春运时,有一次就把这里的客车车厢调到途经洛明的哪条线路上去了,搞临时客运,这里还动用过装货物的闷罐子车厢呢。”胡宛如说,“不过还好,我坐过几次,还都是客车车厢。”

火车像一个泄了气的大风箱,呼啸着呼啸着就冒起了白茫茫的蒸气,顿时,站在铁轨跟前的人就被弥漫着的白气给吞没了。

“往后点!小心!”张琰赶紧抓住胡宛如的胳膊将她往后拽。霎时,他俩就被腾起的白茫茫的蒸汽给包围了。在层层翻滚着的云雾里,他们听到了大铁厢与铁轨“吱啦吱啦”生硬地摩擦的声音,在这种极其刺耳的声响中,这个庞然大物才像一头被驯兽师驯服的野兽,趴在这里,完全制动了。

白雾一点点散去,人们这才仿佛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这台像征着子栎镇工业文明的庞然大物还在喘息着,这时,从洛明而来的乘客一个个跳下火车,他们要么会条件反射地拍打着衣服,要么会自然而然地摆摆手,把弥散在空气里的蒸汽驱散,不光是水蒸气,还有烟煤含硫磺的刺鼻气味。

“这火车也太老了吧!简直就是个古董。”张琰说。

“这才是中国工业文明的活化石。你有没有在英国的感觉?”胡宛如问。

“在英国?”

“是啊,世界上第一台蒸汽机火车就出现在英国。”胡宛如说,“那个发明火车的人直到18岁的时候还是个文盲,可他还和七八岁的孩子一起坐在课堂里学习,后来就制造了蒸汽机火车。”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张琰问。

“这是我爸给我讲的。”胡宛如说,“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就哭鼻子,我爸当时正在看工业制造方面的书,他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告诉我,即使一个人到了18岁连什么知识都不会也不要紧,只要热爱某件事而且能专心致志地去钻研和思考,也是会有成就的,那个造蒸汽机火车的人就是例子。我爸爸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有那条第一次跑蒸汽机火车的铁路名字,可是我都没记住,我只记得是在英国。”

“你爸爸很博学啊。”张琰说。

“那是。”胡宛如自豪地说。

夕阳就要落山了,大地上笼罩着最后的余晖。下了火车的乘客都陆续朝子栎镇的方向走去。这时,从附近的柔波湖公园走来了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小贩,他一边吆喝着,自行车前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饰品:发卡、化妆镜、吊坠还有卡通过造型的挂件,五颜六色。

零零散散的年轻乘客便把自行车围了起来,挑选他们喜欢的小物件。

“我们也看看。”胡宛如说着就围了上去。

虽然卖东西的人是柔波湖门口的游商,但这些小物件做工倒也精细,有些造型着实很可爱。胡宛如认真地挑选着,她的手从一个个系着细红线的吊坠上轻轻滑过,反复地对比着,又触摸着每一个吊坠光滑细腻的触感。

最后,她冲着身后的张琰微微笑了笑,选定了那种木制的情侣吊坠。

“走吧。”胡宛如说。

“噢。”

他们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那条狭窄的两旁种着垂柳的柏油马路上。风轻轻地吹着,落了叶子的柳枝微微地摇曳着。他们前前后后都是零零星星的刚下火车的人们,从火车站到子栎镇,这是唯一的一条马路。

突然,胡宛如停下脚步,她把那个紧握着的手在张琰面前展开,露出那块漂亮的吊坠。这个吊坠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吊坠一左一右有两个可爱的卡通造型,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这个送给你,感谢你陪我逛街。”胡宛如把女孩的那一半给了张琰,把男孩的一半留给了自己。

张琰接到那个女孩子的造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这才知道,刚才她这么用心地在挑选小物件的缘故了。他想说什么但始终觉得自己还没想好,竟然有些口笨了。

“发什么愣啊?天都快黑了,我们快点回学校去吧。”胡宛如莞尔一笑,就顺着曲里拐弯的柏油马路朝前走去。

张琰赶紧揣好那半个吊坠,追了上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老三届”父亲的担忧

二年级上学期不知不觉就结束了,又是挤火车,又是回家,又是寒假,张琰的轨迹就这样被设定好了。在生活面前每个人都是棋子,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又不该做什么,每一步路都被无形的大手操纵着。

胡宛如的火车票比张琰的晚半天,临回家前一天下午,她和张思雨找到张琰,他们沿着校外的小路边走边聊,依依难别。胡宛如很想把张琰送到火车站,然后,自己再和张思雨一起回家。可是到了明天,张琰得跟许多陆风老乡结伴同行,她又怎么可能抛头露面送他到火车站呢?

那天下午,天气不是特别冷,大地一片苍茫,到处都光秃秃的,他们走了很远很远,也聊了很久很久,彼此的牵挂互相揪扯着,缠绕着,剪不断。张思雨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但她愿意在他们之间做那个多余的人。

每到冬天,呼呼刮起的西北风就像一把巨大的剃头刀,将周王村一带剃得光秃秃的,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凤凰山像得了什么传染病,皮肤枯黄干裂,那群犹如沉醉千年的老翁一样的大山,依然不曾清醒,仍旧相互搀扶着,依靠着,也依旧不问世间之事。

寒假里,一条令国人振奋的消息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布公告: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特别行政区部队组建完成。驻香港部队由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海军和空军部队组成,隶属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领导。这支部队将于1997年7月1日零时正式进驻香港,不干预香港特别行政区地方事务。

然而,一向都关心国家大事的张有志这次却一反常态,他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激动。“不容易啊!从1982年中英两个国家开始就香港前途问题谈判,两年多时间里进行了22轮谈判,直到1984年才签署了《中英联合声明》……”张有志说。

张琰知道爸爸的话还没说完,也就没有插话,继续听着。

张有志并不太善于言谈,但张琰知道,父亲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非常准确。有时,父亲还会把一些是是而非的问题从学校带回家,翻出箱子里那些泛黄的旧书查阅,寻找标准答案。

父亲做事严谨他从小就知道。

父亲常常也会告诉他:“我是老师,对于知识,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必须经得起检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能因为我是老师,就可以是似而非地给学生讲知识,正因为是老师就更要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对自己的每一个字负责,如果没有这种求实精神也不配做老师。

“唉!你看看,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要做些事都这么不容易,更何况我们老百姓?其实,从古到今,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黎明百姓,每个人想做点事也都是不容易。”张有志停了停又说,“香港回归是大事。***说过,哪怕坐着轮椅,也要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

说完这话张有志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突然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张有志叹了口气突然把话锋一转说:“唉!国家不包分配了,这以后可咋办么?”

在张琰期末考试前,张有志好几次都想给儿子写信,想告诉他国家教育政策的变化,可是他又怕影响儿子期末考试,就一直没有写。现在见到张琰了,他心里满是担忧。

“我怎么也没想到政策变化会这么大!咱要是上了四年学,最后揣着一个《毕业证》回家种地,这还有什么意义?”张有志背靠着衣柜圪蹴着。板胡静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

这是一个黄昏,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已经非常昏暗了。张有志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他吐了一道白雾站了起来说:“走,我们去外面。”

他们来到院子里那棵葡萄树下,张有志还是习惯性地圪蹴在地上。干枯的葡萄树落光了叶子,紫灰色的藤蔓干涸得炸开了皮,揪扯着,交织着,让人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命力。

张有志连咂了几口烟后说:“我在学校里从报纸上看到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后,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我寻思着既然不包分配了,那么为什么不早点说?如果在两年前有这个政策,这个中专我就不让你上,咱们直接上高中考大学。”

“可是,大学生毕业后也不包分配了啊。”张琰说。

“人家是凤凰你们是鸡!大学毕业生跟你们不一样,本科代表的是最高学历,就算是双向择业,他们也比你们的机会多。如果我是一个企业的负责人,我肯定愿意招大学生而不愿意招中专生。”张有志说。

“为什么?”张琰问。

“为什么?”张有志苦笑一声说,“有了面包谁还吃馒头?”

张琰顿时无语。

“几年前,中专生都是好苗子,是各个初中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中专毕业生既能包分配又能转商品粮,从招生到分配你们都是带指标的,你们上完学后就是国家干部。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我能放弃吗?”张有志说。

“这些年来,我天天都怕政策变化,怕你跟我一样错失了好机会。还好,你考上中专了。那时我心里高兴极了,以为这下你一生有保障了,你进了保险箱,就要从农民变成干部了。可是……”张有志叹了一口气,连抽了几口烟。

“我也没想到今天……爸爸,其实,我上中专前也不知道商品粮有啥好?到了洛明工业学校后才发现,那些从城市里来的学生,他们父母都是商品粮,都有工作有工资。”

“不包分配的事你们同学怎么看?”张有志问。

“也分两种,一种是从城市里来的学生,他们大都来自兵工厂,是定向生和委培生,另一种就是我们这些农村的学生。从城市来的学生觉得这事跟他们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需要双向择业,而从农村来的学生大都很担忧。”张琰说,“不过,老师也觉得这下政策有些突然。”

听完这句话,张有志没有说话,他把目光从张琰身上移来,看着远处。

周王村的暮色似乎要比城市里来的早些,这时,灰蒙蒙的暮色里已经掺杂着令人压抑的黑色,暮色已经很沉很沉了,很快,整个院子和周王村都已经被这种压抑笼得严严实实。

第一百九十六章 葡萄架下的沉默

张有志把手里的香烟抽完了,他又点了一支,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连续猛吸两口感慨道:“出身在决定命运啊!”

“你怨我不?”父亲突然问。

“不,不怨。”张琰说。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话音刚落,张有志又狠狠地吸了两口香烟。

张琰能看出父亲跟暮色一个阴沉的国字脸上,浮上了一种无言的忧伤。此刻,他们都不再说话。

冬天,院子里没有婆娑作响的树叶,也没有鸟叫虫鸣,院子里格外的安静。

“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过了一会儿张有志说。

这句话是作家柳青说过的,从小到大,张琰不知听过了多少遍。

“看来,是我把你的前程给断送了,甚至把你的人生给毁了。”张有志自责地说。

“爸……”

张有志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一只脚继续圪蹴着。他摆摆手说:“你是一个好苗子,不是好苗子就不会考上中专。是我,是我鼠目寸光,是我为了商品粮把你给害了。唉!啥是农民意识?这就是农民意识。在农村谁的本事再大终究还就是个农民。难怪人家城里人把咱叫乡巴佬……我不就是个井底之蛙么。”

“爸,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们班有那么多同学,他们的家长跟你一样,给我同学选择了上中专,你们都是为了我们好。”张琰说。

“如果不急于跳出农门,你们就是再辛苦三年上个高中,到时照样能考个好学校,可那就是大学,大学本科学就是最高的学历,这一辈子都可以不用再上学了,大家本科肯定要比你们现在找工作容易得多。”张有志说。

“反正不包分配了,大家都是靠自己找工作,一样的。”张琰说,“老师说了,我们是技术人才,动手能力强……”

“别听老师说。他们是安慰你,他们心里肯定跟我一样也想不通,也难受。可是他们能怎么给你们说呢?难道要让你们妄自菲薄?让你们自暴自弃?”张有志说,“虽然我只是初中老师,但我也知道,哪个老师不想培养出有出息有作为的学生?哪个老师不想让自己桃李满天下?”

夜色越来越沉了,张有志脚下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他抽的烟都是农村里的劣质香烟,张琰从小就是闻着这些呛人的烟味长大的。尽管他早已适应了这种呛人的烟味,但他能分辨出哪种烟好,哪种烟不好,凡是呛人的烟就不好,不呛人的烟就好。他还记得武军强他爸爸到他们寝室抽的烟就好,因为,那种烟味没有这么呛人。

蒙蒙的天边隐隐升起了一轮残月,月光还没照到葡萄树架上,就被沉沉夜色层层阻隔,微弱得像一个苟延残喘的小牙儿,随时都可能被无边无际的暮色吞噬。

父子俩的谈话渐渐地因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中止了,才刚刚降下夜幕,夜晚怎么就这么沉静,沉静的令人压抑。

张琰妈妈奚秀红从村民家里一回来,见父子俩都圪蹴在葡萄树下一语不发,就说:“要不是看见你的烟头,我都不知道葡萄树下还有人。你们爷俩咋就不知道把院子里的灯打开?”

她说着就走到房子跟前,“啪“地摁下开关打开了灯。

整个院子瞬间变得亮堂了,光线照到了远处的葡萄树,在圪蹴着的父子俩身后投出一堆重重的影子。跟一个大大的沉重的包袱一样,粘在他们身上,拖在他们身后的地上。

张琰突然想起了两年前他去洛明工业学校报到前的那个晚上,他跟唐诚骑着车子去了云游集市,他们把自行车弄坏后他心虚地回到家里时,父亲正穿着宽大的蓝色衣服,蹲下身子,拣拾混进辣椒里的叶子。那时院子里也亮着这盏灯,灯泡无精打彩地发着泛黄的光,灯泡周围一圈蚊子在飞舞。沉寂的秋夜死一般压抑,瘦弱的张琰能听到父亲劳作时的喘气声。

那时,灯光将他们父子的影子时而扯长,时而挤扁,两个影子就像是皮影,在灯光的作用下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头大脚小,一会儿头小脚大。有时,他们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外界的任何一个细微的东西,哪怕是树下掉下来的叶子,都可能把他们砸伤,哪怕是白炽灯泡投射而来的光,都会让他们就这轻易地扭曲、变形。

同样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农家院落,也同样是那盏发着亮光的白炽灯泡,可是临上中专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内心是喜悦的,都幻想着即将开启的未来,不光是张琰的未来,也是他们这个普通农家的未来,这个未来寄托着张有志自从“老三届”以来,对后辈接受教育的所有夙愿。

临走前那天天刚蒙蒙胧亮,张有志就带着张琰到祖坟烧纸,告诉张家的先人们,张家的后代从此就要端上铁饭碗,就要成国家干部了。

时隔两年,事过境迁。

而今天晚上,他们和上中专前那天晚上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从张琰出生到他考上中专,张有志整整担心了16年,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把心放在肚子里才两年的光景,一切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你们怎么了?咋连个话也不说?一个个低头纳闷像个霜打的茄子。你不是一直等琰琰回来吗?他回来了,你咋反而不说话了?”奚秀红说。

还是没有人应声。

“琰琰,给你爸好好讲讲学校的事,免得他平时给你写信问。你爸口口声声说,等你回来了要跟你好好聊聊,把十几年想说的话都跟你说说,这会倒好?咋成闷葫芦了。”奚秀红说。

“做你的事去!你懂啥?”张有志没有好声气地说。

从这句话的口气里奚秀红听出了他愤愤的情绪。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他的语言就是他心情的投射,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管做事情还是说话,都不会藏来掖去。

奚秀红琢磨着,他们父子肯定又因为什么事情给谈崩了。除了张有志的语气和口气以外,还有那个板胡也知道他的心事,要是这个板胡几天都不响一下,那肯定就是他的心里堵,要是哪天板胡“呲啦呲啦”叫唤起来,就说明他心里的那团轩消了。

可是,从张琰放寒假前到现在,板胡从来就没响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要是前两年的话,春节前这段日子他早都背着板胡去自乐班了。

奚秀红没敢再说什么就默默回到房间,洗完手后,又朝厨房走去。

沉默继续着,父子俩还保持着那种圪蹴的姿势,似乎此刻谁开口都不怎么合适,沉默就是今夜的主题。

厨房亮起了微弱的灯光,紧接着,一阵阵拉风箱的沉闷的声响划破了院子死一般的寂静。风箱“吱啦吱啦”的声音,跟临死之间仍死不瞑目的老牛一样,无助地哀鸣着,又像是有人在荒凉的野地里吟着丧歌。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你要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

对张琰全家而言,这个春节注定是一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春节。在洛明工业学校刚刚上了一半的学,国家政策的变化,突然让张琰的人生前途变得迷离不定,原本设定的人生轨道究竟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这列承载着全家梦想的列车,最终会把张琰带到怎样的目的地?

在纠结、徘徊、彷徨中,一个寒假终于结束了。

李国强从南方打工回来后,父亲李达富终究给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让他跑运输。

时间已渐渐接近21世纪了,地处平原地带的紫仙县每一天也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县域经济的一天天繁荣和人们交往的越发密切,拉客跑运输的三轮车也越来越多。紫仙县开始搞旅游业了,在春节“黄金周”里,从附近的鸣西市及周边县上去周王庙的游客络绎不绝。

和李国强那年暑假里说的一样,他爸爸李达富让他主要跑这段路,周王庙就在凤凰山下,他每天都要从家门口经过,这远比外出打工赚要方便。果然应了李达富那句话:“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更重要的是,李达富和妻子何翠兰每天看着儿子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这天,李国强跑到张琰家非要送他去虢龙火车站,几经推辞,他还是坐上了他新买的三轮车。

三轮车沿着新修的柏油马路一路“突突突”朝火车站驶去,春天就要到了,兜起来的风里已经不再有入骨的寒意,反倒叫人觉得清爽。

“强强,今天你送我划不来,现在周王庙景区游客多,你在那里拉一天客还能多挣点钱,跑这一趟白白耽搁你的时间。”坐在车厢里的张琰说。

“钱重要还是朋友重要?”李国强把转朝后转着说,“客人天天都能拉,你半年才回来一次,你说,拉你重要还是拉他们重要?”

李国强将张琰送到虢龙火车后,就要折身离开时张琰问:“强强,我咋觉得诚娃有点怪怪的,一个假期咋都没见他几回?他又不是高三难道还补课不成?”

“这个诚娃成天在外面给人家打短工,我咋觉得他的心思就没有在学习上。有一次,学校老师还到家里来找他了,还以为家里出了啥事?”李国强说,“后来她妈问他,他说那天他有事没上课,刚好让老师给碰了上,所以在跑到家里问。”

“他妈有点不太相信,就问诚娃,人家老师说你都旷过好几次课了……”李国强嘿嘿笑着说:“琰琰,你猜!诚娃是咋给她妈说的?”

“咋说的?”张琰问。

“诚娃说,老师要是说我只有一节课没上,他还好意思到咱们家里给你告状?都高中了,还家访?无聊!”李国强说完又憨憨地笑了笑,“这个诚娃,还真有点意思。”

张琰再次返回洛明工业学校校园时,94级同学们已无任何兴致可言,到了学校就是上课下课,平平淡淡。

张思雨闯进张琰的视线完全是因为胡宛如。

从他作为新生入校那年在乒乓球台前她们认识后,张琰便记住了胡宛如说过的话,她说,张思雨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没有张思雨也就没有胡宛如。”

一个周六上午,张思雨拎着热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刚好遇到了拎着热水瓶已打完水的张琰。

“张思雨……”张琰叫住她问:“怎么就你一个去打水?”

“是啊,那你还以为有谁呢?”她有些调皮地说,“那个谁啊……这会正在织围巾……嘻嘻……”

张琰当然知道张思雨口里的“那个谁”说的就是胡宛如。他就随便问:“宛如有个哥哥,你认识吗?”

“我怎么能不认识?”张思雨是个性格直爽的姑娘,对人很真诚,爱憎分明。她说,“我也把他叫哥哥呢!”

“宛如经常会提起她哥哥,她越说我就越觉得神秘,哪有妹妹一见人就一个劲说哥哥的?”张琰说。

“人家怎么见人就说啦?宛如只是给你说了而已嘛!”张思雨捋了一捋从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说,“张琰,你知道吗?在这个学校谁和宛如的关系最好?”

“当然是你呀!闺蜜!”张琰说。

“知道就行。”一对眼珠子在她眼里咕噜咕噜地转了转。“你以后肯定有地方需要我的帮忙。”

“你的帮忙?”张琰略微有点惊讶。

“什么?你不信?”

张琰突然明白她所谓“帮忙”的意思了。

张思雨见他心领神会了就笑了笑说:“不过……宛如说你挺有意思……”

突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三岁小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他认识地看着张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张琰,我觉得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可千万不能气宛如,还有,最好别在她面前提那件让她伤心的事……”

渐渐的,张思雨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朝附近走了几步,来到一颗雪松下。

张思雨说:“我背着闺蜜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为你们好。但你要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再理你。”

张琰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就随后说:“什么秘密?看把你一本正经的?”

张思雨的脸板得很平,没有一丝微笑,就跟平如镜面的湖水,不会泛起丝毫涟漪。

她看着她。

张琰觉得她跟平时不一样,自己脸上的莫不在乎的表情也就渐渐消失了。

张思雨又说:“你必须发誓言!当着我的面发誓!”

张琰看着张思雨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发誓,今天你告诉我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否则,我就不是人……”

听到了他的誓言,张思雨心里不再有什么担忧了。她说:“宛如是个可怜的女孩,你一定不能伤害她。她从小就很乖巧,喜欢唱歌,也很活泼,她在幼儿园时就参加过少儿比赛。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她爸爸个子很高,人也很气派,是我们厂的高级工程师,宛如长得很像她爸爸。”

胡宛如跟张琰交往了这么久远,还从来没告诉他这些,她闺蜜张思雨的话,张琰听得非常认真。

张思雨继续说:“可是,宛如上初二那年冬天,她爸爸做试验时炸药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把她爸爸冲出几米以外,房子里充满了硝烟,一片狼藉。人们大呼小叫,哭声凄凄惨惨……外围的人冲进事故现场后发现,宛如爸爸浑身都是炸药留下的褐色的粉尘,他血流如注,而面部已血肉模糊……”

张思雨的语速慢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浅蓝色的天空里浮着几朵灰白的云。

张思雨接着说:“惨!真是太惨了!这是我们024厂这些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一次事故,宛如爸爸的右胳膊被炸飞了,落在几米以外。被炸伤的一共有3个人,人们赶紧把他们从事故现场送往医院抢救。”

第一百九十八章 悲惨的身世

张琰的表情已完全呆滞,像是被一块磐石压在了胸口,想问什么,却没说出口。

“宛如爸爸原来是我们厂有名的美男子,性格豁达开朗。她爸爸被送进了ico病房后,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张思雨说。

“后……后来呢?”张琰赶紧问。

“宛如爸爸伤势比现场所有人的伤势都严重,以前我常去宛如家玩,从那以后不光是我,厂里人都再也没去过她家。听厂里人说,她爸爸出院时除了失去右臂外,左手也残缺不全,面部几乎被毁容。”张思雨说。

张琰已经目瞪口呆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沉重而真实的故事像一座大山一样,突然将自己的心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事故发生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爸爸。她爸爸性情变得极其暴躁,拒绝所有人看他,家里所有的镜子也都被他砸碎了。听厂里人说,有时在深夜里,还能听到男人低沉而深厚的抽泣声。”张思雨说。

“突如其来的遭遇对宛如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以致于两个月内我都没见过她一次,好多次我想去她家找她,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一定不会让我看到她伤心的样子。”说到这里,张思雨的泪水流了出来。

“有时晚上一想起她,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一起上的幼儿园,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一起到了这里……我了解她,她从来不会让人看到她难过时的样子。”她说。

这简单是晴天霹雳!张琰根本不可想像,在她那浅浅的微笑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悲惨的命运和遭遇。

“宛如的爸爸非常喜欢她,小时候常把她架在脖子让她‘坐飞机’,我和幼儿园的一堆小朋友们都跟在后面跑,宛如‘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张思雨说,“后来,听人说她爸爸成天在家里发脾气,用脚踹东西,家里的东西都被损毁的差不多了。”

校园里同学来来去去,不是会传来他们的笑声,可是在这棵雪松树下面却很安静。

“发完脾气后又会传来一段沉闷、悲惨、凄凉的抽泣声。”张思雨说,“厂里后来调查了事故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操作电控的人出了问题,继而导致了这场灾难。厂里为了弥补对宛如家造成的伤害,让阿姨……噢,就是宛如的妈妈提前内退,专门在家照顾她爸爸,她哥哥也被安排上了厂技校。”

晶莹的泪花先是在张思雨的眼里打着转儿,她似乎不想让它流出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平复下来,然而,泪水终于又一次掉了下来。

张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餐巾纸递给她。

“对于一位高工而言,失去双手而且毁容谁也承受不了。也是在半年以后宛如要升初三时,她爸爸突然不见了,失踪了。宛如和哥哥还有妈妈疯了似的到处去找,一连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直到后来警察从附近山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找到厂保卫科确认后,人们才知道是宛如的爸爸寻了短见……”张思雨说。

“啊?”张琰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真实的故事居然是这样的结局。然而,这还不是结局。

张思雨微微停了停说:“宛如爸爸寻短见后我第一次去了她家,也是唯一的一次。”张思雨说,“当时已经是事发20天以后了,我实在很担心宛如的情况,就想去看看她。那天,我走到门口时就听见了凄凉的哭声,我能辨出来这是宛如和她哥哥的哭声……”

“他们兄妹一边哭一边对话。‘你一定要坚持把学上完……明年你就要中考了,如果你能考上学……你的命运就会改变,你就可以永远不要再回到厂里……甚至……不要再回到这个家……我们都要努力把这些事情忘掉。我没办法,只能留下来当工人……而你的人生还没开始,记住,考学!只有考学才能改变这一切……’哥哥泣不成声。我当时在门外没有听到宛如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地哭。”张思雨说。

“哥”许久,宛如才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张思雨说:“当时我在门外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怕自己哭出声来,就抹了把眼泪开始下楼,可我刚走了几步就遇到了宛如的妈妈。这些时间我没见过阿姨,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脸憔悴。一见她,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是,思雨啊”宛如妈妈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也很微弱。

她也看到了思雨的泪眼。

“阿姨,我本来是想看看宛如……我还是,还是……下次再来吧。”张思雨说她说完这话就低着头顺着墙壁下楼梯,阿姨神情呆滞,目送着她。她回头看了一眼阿姨,心里又难过了起来。

“‘思雨,思……’阿姨的声音真的很微弱,她叫住了我。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还是到我家去劝劝宛如吧,她不想上学了……’”张思雨的讲述完完全全的把张琰拉回了那个悲伤而又无能为力的场景。

她说她扶着阿姨的胳膊,一起来到她家门口,家里的哭声依稀可以听见。阿姨颤颤巍巍地拿出钥匙,开了门

宛如和哥哥正瘫坐在父亲遗像前抱头痛哭,宛如趴在哥哥肩头,瘦弱的身子随着哭声一起一伏,哥哥的目光盯着父亲面带微笑的遗像,以泪洗面……遗像上的他张思雨再也熟悉不过:标准的国字脸,棱角分明,浓密的剑眉和有神的目光是那样的亲切,嘴角边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看到伤心欲绝的一对儿女,泪水从宛如妈妈已过早地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滑落。“宛儿,思雨来看你了……”

她说完这话,就慢慢地走进卧室,走进和她爸爸一起生活的房间。

哭声渐渐停了,哥哥先起来,然后去扶宛如。

“思雨来了。”哥哥声音颤抖地说。

宛如没有立刻抬头,先是用两只胳膊分别朝着两边抹了把眼泪,然后,将垂下来的头发往上扬了扬,这下才起身,把脸转向张思雨。

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颊消瘦、蜡黄,眼睛肿得跟两只桃子似的,原来美丽的面容,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憔悴?脸上,横一条,坚一条地留着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泪痕。

“你,来了?”宛如的声音非常沙哑,原来清亮的嗓音……

张思雨心疼极了。

“宛如!”她俩紧紧拥抱,彼此的肩上都落满了眼泪。

“就剩最后一学期了,我们,我们一定要去上学……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我们一定要考上中专,考上中专了你就可以离开024厂了……”张思雨说,“宛如咬着我的衣服不让自己哭出来,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肩膀上点头,点头!”

张思雨沉许久后,才让自己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在这棵雪松树下,他们谁也不再说什么。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你一定要对宛如好。真心地好,明白吗?”又过了一会儿张思雨说。

“嗯。”张琰点了点头。

张思雨说给他的完完全全是一个最大的秘密。张琰把这个秘密深深地埋藏在了心里,一种特别的感受在他心里交织着,翻腾着。他能感受到父亲去世时,宛如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这种痛在张琰的人生里,最先是从唐诚父亲去世时感受到的。唐诚没有听到父亲的遗言,没有在父亲告别生命时送他最后一程,这是张琰一生的遗憾。为此,他一直很自责,随着年龄渐渐增大,也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

第一百九十九章 学电脑

魏一涛毕业后,机68班邢超担任了希望文学社社长,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让他焦虑不安,因为在几个月之后,他们这一级学生将成为新政之后双向择业的第一批学生。

邢超对社团工作兴致全无,他整天抱着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考书在看,毕业前还有一次自学考试的机会,他想全力以赴把最后的两门课考完,拿到专科毕业证。

邢超一再给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申请要把自己社长的职务辞掉,老师说,社团负责人不能更换得太频繁,让他不要做具体工作,哪怕是挂个名,也得坚持到毕业。

这天,邢超把张琰单独叫到文学社,把文学社的工作全部移交给他。邢超说:“你们二年级是少壮派,你写黄蓉扑火救人事迹的稿子,全校何人不知?文学社的事情你就大胆地去干,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工作做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就尽管开口,”

邢超心不在焉的这个状态文学社里的每个同学都知道,所以他说出这话时张琰一点也不惊讶,他没有推辞。

接下来,在周三召开的文学社的例会上,邢超向大家宣布了这个决定,与此同时,邢超所在的92级的同学们也都相继淡出了文学社。

这一期的《希望》杂志正在紧张地编排当中,他们要赶在1996级同学毕业前把杂志印出来。张琰对希望文学社的工作非常痴迷,他的课余时间几乎全都泡在了文学社。

就跟周王村的农民们热爱土地一样,张琰热爱着文学也热爱着希望文学社里的一切,每一本泛黄的过期刊特,每一张带着墨香的纸,甚至每一支笔,他觉得这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文化的味道,就跟农民在秋天里闻到果实的香味一样心旷神怡,沁人心脾。

在文学社里,他们每编辑一本《希望》杂志,都要对每一篇稿子反复修改润色,有的需要跟作者当面沟通,选稿后,在文学编辑对稿件再加工时,美术编辑就得设计版式或给稿件手工绘制配图。最麻烦的是每篇稿子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同学们一茬一茬毕业离校,又一波一波的外出实习,在新进社员当中,钢笔字写得好的人越来越少,这一年,文学社里只剩下两名学生誊抄稿子了。

誊抄稿子是一件来不得马虎的工作,一页纸上如果留下一滴墨迹,这个页面将功亏一篑。将整本杂志编辑完成后,同学们还要用油印机印刷,完了以后才能装订成册。

这天下了晚自习后大家仍旧聚在一起,加班加点编辑着新一期的《希望》杂志,赶在公寓关门前大家才相续离开。这时,文学社里只剩下了美编任建龙和张琰两个人了。任建龙是个电脑迷,瘦高个,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性格开朗。

“张琰,我觉得以后我们不应该再用手抄了,誊写实在太麻烦了,而且现在写书法的同学越来越少,我们的《希望》也就用电脑打印吧。”任建龙说着从兜里掏出着几张35寸软盘,指了指桌子上厚厚的一沓底稿对张琰说,“这玩意可以存很多东西,别看那么厚的一本书,就十本也能装进去。”

“是吗?”张琰问。

“是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马上就21世纪了,还手抄?”任建龙说。

“电脑打印?好,这个建议好!这一期来不及了,下一期《希望》我们就用电脑打印。”张琰说完后想了一会儿又问,“可是谁会打字?”

“现在都流行五笔打字,不过,五笔打字得记下字根表,这样吧,你要有兴趣的话到时我教你。”任建龙说话时会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

“今年是咱们文学社成立十周年的时间,前两天邢超带我去见了指导老师,指导老师又请求了方校长,方校长说让我们要搞一个庆祝《希望》创刊十周年的座谈会,同时,《希望》也要推出一期创刊的特刊号。”张琰说,“不瞒你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忙着筹划这事呢。原来想着等我的思路成熟以后再告诉你,不过,现也告诉你,我们可以提前准备。”

“太好了。那咱们就在这创刊号里用电脑打字,电脑排版。”任建龙说。

“英雄所见略同。”张琰说。

寝室关门的时间正一分分地临近,他们忙活了一阵子后,就赶紧关上文学社的门,一起朝公寓走去。

“如果下期的《希望》要用电脑打字的话,你现在就得去学五笔打字,学习还得一个过程,到下学期再学肯定来不及。”任建龙边走边说,“你得再问问谁还愿意学,你们一起去,那么厚的一本书,一个人打字肯定不行。”

“去哪里学?”张琰问。

“镇子上有一家电脑培训学校,明天我先带你去看看,许多人都在里面学电脑呢。”任建龙说。

第二天,他们一起来到子栎镇087厂工人文化宫的一栋侧楼上,这是苏联风格的建筑,大气浑厚,从楼内陡峭的楼梯一上到二楼,迎面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个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印着“乐知电脑培训学校”几个字。横幅下方不远处便是一个房间的门。

“到了,就在这里。”任建龙说。

“这也是学校?”张琰惊讶地问。

“是啊!电脑学校都是一间房子这么大,你还以为什么学校都跟咱们学校一样有几千人?”任建龙笑了笑,说着就走到房间门口,“换拖鞋!”

“换拖鞋?咱又不是去澡堂换什么拖鞋?”没等任建龙回答,张琰就看到了门口的一个塑料筐子里乱七八糟堆满了鞋子,顺着塑料筐子整整齐齐摆着一绺拖鞋。

他们换上鞋子后,推门而入。

教室里散发着阵阵脚臭味和汗臭味,乍一进去,令人作呕。

几十平米的教室里摆着五六排电脑,每台电脑前都坐着年轻的学员。这些学员里只有个别人是洛明工业学校的学生,其他大都是些社会上的人和087厂的子弟,教室里还有人吸烟,呛人的烟味和脚臭味混合在一起,让张琰想起了回家时挤绿皮火车时的情景。

一个身材肥胖四十出头的男子,正在第三排的一台电脑前指着屏幕,给大家讲学过的内容,周围簇拥着一大堆学员。

胖男子看了看任建龙和张琰并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又将目光落在屏幕上,他用粗壮的手指在键盘上嘭嘭地敲击着。他们旋即上前。

“回车!这下就得回车,然后,你再看屏幕上的显示。这是电脑设定的程序,是重启……重启之前首先要进入dos系统……”胖男子嘴角粘着白白的唾沫。

果然,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上先弹出了一行白色的字母和符号,紧接着,这样的字母和符号出来了一行又一行,突然屏幕又黑了,几秒钟后又一下子变亮,弹出一个图标。

“这下好了,下次再遇到这个问题,你热启就行。”胖男子自信而得意地离开了,他在教室里来回散着步。

“费老师,我这里有点问题……这个表格怎么一划线就错位?”一名女学员站起来问。

“好嘞。”胖男子应了一声就朝女学员走去。“表格谁还没有掌握就过来一起看……”他这么一说,很快又有一圈同学“呼啦啦”围了上去。

第二百章 那个凄美伤感的故事

在弥漫着汗味与烟味的这间房子里,四面墙壁上都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条幅,最前方和最后面挂的还是那个印着“乐知电脑培训学校”字样的横幅,而左右两侧横幅上的内容还不尽相同,左边是“学好数理化不如会用计算机”,右边是:“21世纪靠电脑不靠人脑”。

“这学校的条件是不是太差了?”张琰悄悄地问任建龙。

“这已经是镇子上最好的电脑学校了,你瞧,全是苹果386,显示器都是新配的,用的是dos系统……”任建龙说,“这比咱们学校的286机子好多了,而且这么多人一起学,有什么问题随时都能问,费校长很认真也很有耐心。”

“校长?”张琰问。

“就他呀!”任建龙指了指那个嘴边粘着唾沫的胖男子。

“是啊!这里就他一个人,既是老板又是校长还是老师,招生海报上的广告语是‘学电脑就找费校长。所以,大家一开始就把他称作费校长。”任建龙说。

“学电脑得多长时间?一年还是一学期?”张琰问。

“一个月。一个月要是学不会,就可以办卡来这里上机,上机时遇到问题随时问就行了。”任建龙说。

“他们在哪里上课?”张琰问。

“就在这里啊,其实上课和上机差不多,先把学费一交,然后费校长每天就把这些学员集中在一台电脑跟前,给他们讲半个小时,其他时间都是自己自由上机。”任建龙说,“我的电脑就是这样学会的。不过,你也可以不缴报名费,我给你教打字,你办一张上机卡,然后每天来上机练习打字就行了。”

“你教?”张琰问。

“其实我也不会打字,我学的是做系统。反正打字就是体力活,你得把字根背下,那玩意奇奇怪怪的,我一看就烦,我到现在都没有记下。”任建龙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琰每天都跟着任建龙出入“乐知电脑培训学校”,在电脑前放一个字根表,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拿着一沓稿纸敲着笨拙的键盘。

这段时间张琰成了一个大忙人,一放学就钻进电脑学校,他和胡宛如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只是偶尔在晚自习课间,他们还会到五楼那扇透着月光的大窗户前聊天。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自从知道胡宛如的身世后,他每次见到胡宛如时,心里不由得会同情起她,他觉得她爽朗的笑声里有一颗乐观而强大的内心。

去年,张琰写的那篇黄蓉扑火救人的事迹的文章,让他在学校里的名气大了起来,每天在文学社里忙忙碌碌的日子,让他觉得自己很充实,文学正一天天侵占着他的课内时间,尽管他坐在课堂上,但他满脑子都在构思着一篇小说,他要把胡宛如的悲惨命运记录下来。

美好的校园时光静静地伴随着他们一天天地成长。前段时间,张琰终于以胡宛如的遭遇为原型写了一篇6000多字的小说《为你折翼》,这篇幅小说里的每一个字,也都是他在电脑学校里,一个个从键盘上敲出来的。

让张琰格外庆幸的是,这篇小说发表在了岚莱省团委主办的《岚莱青年》杂志上了。

这是一本面向社会发行的公开刊物,这件事情毫无疑问在洛明工业学校成了一条新闻,那本《岚莱青年》也在校园里被大家传阅。

这天晚上放学后,夜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在教学楼下,张琰将一本崭新的《岚莱青年》递到了胡宛如手里。

“宛如,这里面的《为你折翼》是我写的。”他说着故意微微弯下腰,像一个绅士一样,“请多多指教。”

胡宛如像接过一件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杂志,流露出赞许和崇拜的目光。

“张琰,你真行。我从小就喜欢能写出好文章的人,有时自己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和好多好多的情感想表达,但就是不会把它写出来。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在家里看到了一篇非常凄美的文章,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把我妈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我被人欺负了,就一个劲地追问。后来,我就把那篇文章给她看,她看了也半天没说话。”

“什么文章,有这么感人?”张琰问。

胡宛如说:“文章讲的是一对去外地打工的男孩和女孩凄惨的爱情故事。他们两从小青梅竹马,是高中同学,后来就一起外出打工了。他们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打工,可是,家里人都以为他们是去见世面了,其实,他们过得非常凄苦,老板经常会克扣女孩的工资,有一次,男孩给女孩讨工钱,不但没讨回钱,还被黑心老板打伤了,女孩也被辞退了。”

“然后呢?”张琰问。

“男孩在另一个厂里打工,他受伤后不能工作也被开除了。女孩每天都守在他身边照顾他,天天以泪洗面。女孩的爸爸是个财迷,他让女儿每个月除了给自己留下一点零花钱外,剩下的工资必须汇款给他。女孩被辞退后没有钱往家里寄,但要是不寄钱回去的话,他爸就不允许她出去。男孩知道后,就把自己攒下的工资给女孩让寄回去。”胡宛如说。

“可是他们那时都没了收入,后来连房子也租不起了,有次他们还相依相偎露宿街头,再后来就到春节了,他们饿着肚子用省下的仅有的钱买了回家的火车票。”胡宛如说。

“过完年后,他们还去打工了吗?”张琰问。

“悲惨的一幕就发生在过年期间,女孩回家后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父亲,谁知父亲不但不同情他们,还骂女儿没本事,说村里打工的人都挣到了钱,都给家里添置了新东西,说她无用。断然要让女儿和那个男孩分手,不允许她再跟着他出去打工。”胡宛如说。

“女孩哭着求父亲,可是父亲坚决不同意她和那个男孩交往。那时候,女孩满脑子都是男孩对她的好,在陌生的城市里她只认识他一个人,也只信赖他一个,她觉得她就是他生命中的相知,她还向父亲提出要和男孩结婚……”

胡宛如的表情渐渐变得忧伤,她顿了顿,只见张琰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故事结局的探寻。

“我都不知道天下居然会在这样的父亲!”胡宛如感慨了一句后说,“父亲当然不会同意她和那个男孩在一起,过完年后,当别人都外出打工时就把她锁在房子里。男孩根本不知道这些,跑到女孩家找她准备再去打工时,被女孩的父亲破口大骂,说他是个穷鬼,说他不配跟他女儿好,如果要想跟他女儿好,就先把女孩家的旧房子扒掉盖上二层楼……父亲和男孩吵了起来,被锁在房子里的女孩哇哇大哭……”

“后来呢?”张琰问。

第二百零一章 你和别的同学不一样

“男孩哪有能力给女孩家盖楼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可他又放心不下女孩,原订的打工时间不得不推迟。在那个冰冷陌生的城市里他们曾相依为命,他们说过这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可是他却根本保护不了女孩。听到父亲对男孩发难,女孩伤心极了,后来,她趁父亲吃午饭时偷偷地跑了出来,到男孩家里找到他,再后来,他们一起来到了高中时常去的一个小山坡上,抱头痛哭……女孩终于从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把那两瓶子东西取了出来。”

“什么东西?”张琰问。

“两瓶敌敌畏!”胡宛如说。

“什么?他们要喝农药?我的天啊!后来了?喝了吗?”张琰急切地问。

“那天下午,他们整整流了一下午眼泪。最后一起喝下农药,双双殉情。地上还留下一份遗书:再见了,这个世界!我们一起走了。我们相信,在那个没有势利,没有打工的世界里,天天都是春暖花开……在遗书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胡宛如说,“我讲得还不好,文章写得非常感人。”

“他们都死了?”张琰打破沙锅问到底。

胡宛如轻轻地摇摇头说:“如果悲伤仅到这里的话,让人扼腕痛惜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个文章里还用了一段文字讲了后来的事。当地放羊的一个老汉发现了这对恋人就赶紧叫人救他们。男孩把一瓶农药全部喝完,死了,女孩喝了大半瓶被救过来了。文章最后写到,女孩被洗胃和抢救后身体非常虚弱,她在病房里得知男孩已死的噩耗,就哭喊着跌跌撞撞下床,被别人拦下后,她嚎叫着疯了似地一个劲地冲着墙壁撞,额头上血淋淋的……”

故事讲完了,张琰越听越觉得这个故事竟然这么凄惨,这么悲伤。他将目光移向星星点点的校园,一轮明月悬在半空,格外冷清。月光之下,胡宛如的眼角已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宛如,别信这些,这都是瞎编的。”张琰赶紧劝她。

“这是真的,是纪实。作者到女孩家里采访了。”胡宛如说。

一阵沉默之后胡宛如才渐渐地从故事当中清醒了过来,她仰面对着窗户静静地看着远方,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是静静地照着一朵圣洁的白莲。

“我最近在校外学电脑打字,难死了,都是一些拆开的字根,记都记不住。宛如,今年是我们文学社创刊十周年,到时学校要组织一次座谈会,我还得发言。我想到时我要把电脑打印版的《希望》杂志编辑出来,这样的话就意味着这本杂志从此以后将结束手抄时代,有意义吧?”张琰说。

“我知道你是一个可以创造时代的人,张琰你要好好努力,我没你那本事,但我会默默的在心里支持你。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大作家。”胡宛如说,“我很高兴能在学校认识你,你身上总有一股子热情和才气,我想将来工作了肯定能派上用场。”

“我哪有那么厉害啊?我只是以前上学时爱写作文而已,其实,许多文章我也写不了,要不是我们胡老师鼓励,也许我现在早都放弃写东西了。我刚上咱们学校那年春节,我到胡老师家里去了,他还要跟我喝酒,说他一直想写点东西,他觉得我们这一代人遇到了最好的时代,让我将来能用笔把这个时代记录下来。”张琰说,“对了,胡老师我给你说过,他就是我在后稷中学时的班主任。”

“张琰,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体会,遇到一位好老师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在一个人极度痛苦和无助的时候,老师的一句鼓励,一次帮助,哪怕是一个眼神都会影响我们很久。我觉得你那位胡老师说得对,你就是应该把我们成长和到这里上学的故事记录下来。多年以后,一翻开文章就能看到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光。”胡宛如说,“这就跟你要把你们的杂志变成电脑打印版一样,都会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把上学的事写下来,成天是上课下课,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这有什么好写的?”张琰说,“这些事太琐碎也太平淡,哪里有你刚说的那个故事感人?”

“难道不凄惨的故事就不值得记录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的那位胡老师说得没错,应该把这个时代记录下来。张琰,你跟别的同学不一样,你做事严谨细致,爱思考,有热情,你身上有一种钻劲……”胡宛如坚定地看着张琰,目光里充满了鼓励。

在如练的月光下,微风轻拂,他们离得很近。

“我有那么好吗?你说得是我吗?”张琰问。

“嗯!”胡宛如点点头。

接下来的三个双休日,张琰都没在学校度过,他往背包里装了厚厚一沓《希望》杂志,坐着长途车到洛明市另外几所中专学校主动联系他们的文学社,他想建立一个中专生文学社联盟,让各校的稿件能互发共享。

《希望》创刊十周年的时间正一天天临近,他要把一个与众不同的刊物呈现在师生面前。在洛明工业学校里,张琰觉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喜欢写作,喜欢文学。什么兵器制造,什么投身国防,对他而言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只有看到好文章时让他拍案叫绝的那个瞬间,才是他最大的快乐。

张琰每天都是踩着公寓关门的步点回到寝室的。这天刚一进门,武军强的一句话就让他有些颤栗。

“弄死他!”武军强冲着田庆文说。

田庆文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上一语不发。

“你再想想是谁告的秘?弄不好就是内鬼干得好事!”武军强说,“你想想,别人为什么要告发我们?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也不一定,除过上次讲课时登记过名单外,在这之前我还背着计算器串过寝室,卖过。知道这事的学生多了,现在根本弄不清是谁给学工办告的。”田庆文抬起头说,“牛一智说学工办老师问过他,为什么要在课堂上兜售计算器?牛一智给老师说,咱们在课堂上没卖计算器,只是有些同学委托我给他们捎几个……关键是这事露馅了,我怕连累你,担心学工办调查你。”

第二百零二章 金矿与江湖

“老子怕个屁!我们又没有把计算器带进教室卖,同学们愿意让你捎着买,这算是销售吗?没事,你不用考虑我。屁大点事!”武军强说,“你没听学校准备怎么处理你?”

“我不敢问。牛一智下午帮我问过了,他说兀主任要单独跟我谈话,算是口头警告,不允许我以后再搞这些事。”田庆文说,“可能还要写一份检查,并且保证以后不再买东西。这份检查就成了我在洛明工业学校里的案底了。”

“口头警告算不算处分?”武军强问。

“不算,如果下次再犯就给处分。”田庆文说。

“那就不用担心,不给处分就让他随便批评,全当被蚊子叮了一口,过两天就没事了。但是我们最好能把那个告密的人揪出来,看我不弄死他!”武军强狠狠说。

赵利阳觉得武军强的话太刺耳,一把扯来被子将脑袋蒙住。

又是一年毕业季,校园里再次弥漫着伤感的氛围,一批收破烂的人带着秤和麻袋来到公寓楼下,低价收购毕业班同学的书本。

香飘子栎美食城成了大家告别最重要的场所,不光是因为这里的饭菜便宜,更重要的是这里留着同学们的记忆,许多小餐馆都推出了一系列的菜品和别离套餐,有趣的是,餐馆的老板还争相给菜品取了应景的名字,这些菜名用彩色粉笔写在门口的黑板上,特别吸引人的眼球。

芥末菠菜被叫作“情人泪”;青辣椒炒红辣椒被叫作“绝代双骄”,把西红柿切成块往上面撒上一把糖取名“火山飘雪”;盐水菜心被取名“一往情深”,酱猪蹄放在盘子里摇身就成了“一起走过”;用芝麻菜和小洋葱拌成了“勿忘我”……

武军强和王小玲逛完街也来到了美食城,见到一个个奇怪的菜名,武军强忍俊不禁。

“太不可思议了,瞧瞧这些老板的脑子多么灵活!我回去了得把这事告诉田庆文,就他那点智商还卖计算器?没赚几个钱就被人给告了,做生意就要像这些老板一样要学会变着法子糊弄人。”

“军强,你做过生意吗?”王小玲问。

“我哪做过什么生意?但我见过别人做生意,其实做生意只是个形式,生意的背后就是拼胆量,看谁不要命。”武军强边走边说。

“啥?做个生意连命都不要了,至于吗?”王小玲问。

“把命赔进去的人多了,我从小就听过这事,在我们县上为争金矿打架动刀子的,为争外地收金子的客商打架送命的,啥事没有?看上去他们都是做生意,哪个老板后面没有黑社会?”武军强说。

“这么恐怖?你是在骗我吧?”王小玲非常惊讶。

武军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她,深陷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可怕目光,冰冷而凶残。突然他咧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

他问:“你还以为我给你编故事?《上海滩》看过吗?”

“看过,小时候看过。印象最深的是,许文强在雪地里给冯程程撑了把伞……”王小玲说。

“在我们那里,每天都会上演许文强闯江湖的故事,一拨人完了,又换一拨,这个老大霸道几年,接下来的老板会更霸道。我刚才说,有人的为了做生意赔上了性命,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武军强说,“你动动脑子想想就知道了,你们那里出产什么?无非是些小麦、玉米之类,而我们那里出产的是黄金!在全国有金子的地方不多,我们那里的黄金储量大,为了挖金子打架难道不正常吗?”

武军强目光里的冰冷和凶残消失了,他们随便走进了一家餐馆。这时正值饭口,餐馆里的人很多,邻桌上五六个同学正在点菜,一看就是毕业班的学生,一个戴眼镜的瘦瘦的男生伸着长长的脖子扯着嗓子喊:“‘情人泪’、‘一起走过’,再点一个‘勿忘我’……”然后把菜单递给另一名同学说:“剩下的你来点。”

听到这些菜名王小玲不由得笑了笑。她又问武军强:“开矿挖金子,你们那里就不管吗?”

“以前没人管,谁家都可以挖,但后来也管了,要办手续,没办手续的矿要被关掉。不过,我听我爸说,以后办过手续的矿也就不准开了。”武军强说。

“在《上海滩》里你最喜欢谁?是不是许文强?”王小玲问。

“聂人王!”武军强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他可是个大坏蛋!”王小玲说。

武军强一边翻看着菜单一边说:“聂人王脚踩黑白两道,也只有他才是唯一能和冯敬尧抗衡的人,许文强东山再起还不是得靠人家?还有,聂人王善于利用他人为自己做事,满口仁义道德做事却阴险毒辣,不择手段。”

“这个人阴险毒辣,不择手段,你为什么还喜欢这个角色?”王小玲惊讶地问。

“要是没这种本事还想守住矿?”武军强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就冲着老板高喊:“老板,来一盘回锅肉,再来一只条红烧鲤鱼……”

老板拿着个小本子急忙跑过来,笑容可掬:“好嘞!要不要酒?我们针对你们这些毕业生还有一些新菜品,要不要也看看?”

“不要!”王小玲一口回绝,“别看他个子高,面相成熟,他还不是毕业生。”

“好嘞!”老板记下菜名正要离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转身问,“这位女同学,你要不要再点点儿素菜?”

老板职业性的笑挂在嘴边,一手握笔,一手拿着小本,弯腰期待着。

“对了,看你想吃点啥?”武军强这才意识到了王小玲还没点菜。

“本来我想要盘西红柿炒鸡蛋……算了,点多了也吃不完,就这样吧。”王小玲说。

“好嘞。”老板依旧保持着微笑转身离开。

“老板,再加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武军强扯着嗓子冲着老板的背影喊。

在美食城附近还一连开了好几家卡拉ok厅,一首首离别和祝福的歌声诉不尽他们的别愁别恨。让毕业生高兴的是,不包分配的政策并没真正落实到这一届学生身上,和往年的毕业一样,他们也都领到了派遣证,全部以双向选择的名义,被安排到了全国各地的兵工单位。

第二百零三章 扎堆复习

张琰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期油印的《希望》杂志,并赶在这一届学生毕业前,将带着墨香的杂志送到了同学们手里。

这段时间,他是在各种繁琐和繁忙中度过的。对社团工作的热爱甚至让他走火入魔,他一边继续学打字,一边筹划“希望文学社暨《希望》创刊十周年座谈会”的事情。

对文学社来说,这是今年的一件大事,等到下学期开学后座谈会就要召开了,张琰完全沉浸在了社团事务当中,从这种繁琐和繁忙中,他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张琰把学习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毕业生离校近一个月后,非毕业班也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星期五晚自习前,汽01班好些同学都自发来到教室自由复习。

“我问你,过渡配合的公差怎么计算?”孙娟一把夺过赵波涛手里的《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然后提问。

赵波涛想都不用想直接脱口而出:“最大间隙与最大过盈差的绝对值。”

孙娟后又把书翻了几页面,终于又找出一道题目,就照着题目念了起来:“在机械加工中经常遇到公差配合,请说出三种公差配合的术语并简述意义?”

“间隙配合、过渡配合、过盈配合。三种配合俗称松配合、滑配合、紧配合。意义嘛……”赵波涛起先对答如流,这会却顿了顿,正在思考着。

孙娟牛铃一样的圆圆的眼珠,诡秘的乌溜乌溜一转一转,以为这下考住了赵波涛,然后得意地说:“赵博士,原来还有你不会的题啊?”

“别急!这个题我会答,不过,你让我想想怎么组织语言。”赵波涛急急地说。

孙娟把书抵到嘴过,圆圆的目光里藏着诡秘的笑。她又复述了一遍及问题:“请说出三种公差配合的术语,并简述意义。”

“你俩干吗呢?”钱磊凑了上来。孙娟和赵波涛都没人理他,坐在一旁边的赵利阳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波涛,他心里也在默默地思考着。

“我想好了,你听……”突然,赵波涛像是吃错了药,兴奋地拍案而起。

“你疯了吗?你有暴力顷向!”孙娟被吓了一跳,她撇撇嘴说。

赵波涛的兴奋之情难以掩饰,他没理她。直接说:“间隙配合指配合双方的公差带完全没有重叠。这种情况很容易装配,不用太大的力,用手就可以装配。过渡配合指的是配合双方的公差带部分重叠。这种情况装配起来有点难,用力或者借助工具能装配。间隙配合指的是配合双方的公差带完全重叠。这种情况装配起来很难,就必须借助工具装配。怎么样?没错吧?”

赵波涛得意地看着孙娟,有张狂,有对她的挑衅。

“啧!啧!啧!你嚣张什么嚣张?才答对了一道题,看把你给张狂的?”孙娟撅了撅嘴有些生气地说,“人家国家都造出140个轮子的汽车了,你还不知天高地厚……”

钱磊见孙娟有些生气了,就赶紧凑上前说:“未来300个轮子的汽车必然是我们造的。别急,我们把这门课考个100分了,离制造尖端兵器的时间就近了。孙姑娘别生气,赵博士就这样子,自以为学习好就扬扬得意。你问我吧,接下来的问题我来回答……”

孙娟睥睨了赵波涛一眼,撇撇嘴没有好声气地说:“夜郎自大!”然后又继续翻阅着《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她又找到了一个知识点,就问:“一般机械加工的公差取it多少?”

“一般精加工车铣最高6级,磨床能达到5级,机加工没有注公差选12到14……”没等钱磊开口赵波涛赶紧抢答。嬉皮笑脸。

“谁问你啦?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孙娟顿时生气了。她“啪”地一声将厚厚的书往桌子上一甩说,“我不问了。你自己复习吧!”

赵波涛这才心头一怔,知道他招惹了孙娟。

“去!去!去!看你再惹孙姑娘?你要是再敢惹她,她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钱磊说着推了一把赵波涛,给他挤眉弄眼,然后又一脸堆笑,“孙娟,你别理博士,该我了,该我了……”

孙娟牛铃大的眼睛在眼眶里翻腾了几下,白了赵波涛一眼,赵波涛不自在地将身子朝后缩了缩。

“孙娟,刚才赵博士说得没错,我接着赵博士的话举个例子,比如,it7的公差是02,具体到代号h7上偏差是02,下偏差是0 如h7上偏差是0,下偏差是-02,js7的公差是±01。你裁决一下,我的回答对不对?”

“对,是这样的。”一直在认真思考的赵利阳说。

没人理他。

“赵利阳都说了那肯定就是对的。你看看人家学习这么好还谦虚,不像有的人……一桶水不响,半桶水晃荡……”孙娟当然是话里有话指桑骂槐。

孙娟又捡起书胡乱地翻了几页,有几次都想提问,但又觉得这些问题太简单了,索性就把《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撂在桌子上,然后弯下腰又取出了一本《机械原理》打开。

孙娟没有注意到,这时她身边已经围了好些男生,在32名男生与8名女生构成的“僧多粥少”的汽01班,女生向来是匮乏的资源,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感受,让她心里正偷偷地沾沾自喜。

“你们在干啥呢?”张琰和夏轩一起走进教室,见有一堆学生都围着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由得问。

“复习呢,正在复习……”赵利阳说。

“我还以为你们在做游戏呢,复习干吗要把人家孙姑娘包围起来?不会是想非礼人家吧?”夏轩憨憨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

“去你的!一看你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孙娟一把揪住夏轩说,“来,我问问你,看你能答出来不?”

她又“哗啦哗啦”翻了翻《机械原理》问:“机加工工艺卡未注公差的一般要取多少?”

钱磊清了清嗓子……

“不谁你说,让夏轩回答!”孙娟立刻制止道,她严肃的像个法官。

夏轩一脸雾水,支支吾吾了半天没有说出来。

“张琰,你说!”孙娟的目光唰地移到了张琰。

“这个……”张琰挠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题目:“未注公差……取多少……取多少呢?”

“快说呀!”孙娟见张琰答不出来,突然高兴了起来,“快说,快说,你要说不出来就罚你……罚你……”

“这……”张来仍旧支吾着。

孙娟赶紧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圈说:“答不上来就罚你……罚你倒垃圾。”

同学们的目光都盯着张琰。张琰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还有你,夏轩!你的问题也没答出来,我再给你们数十下,如果再答不上来,就罚你们。罚张琰倒垃圾,罚你擦黑板。”孙娟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我这个主意好吧?这就叫愿赌服输!哈哈……本姑娘的时间可是非常宝贵的,你们浪费了我的时间,就应该接受我的惩罚……哈哈……”

钱磊和赵波涛一个劲在用手在空中写着,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提示着他们。

第二百零四章 可怕的期末考试

“十、九、八、七、六……”孙娟每数一下,就伸直一根手指,越临近尾数,夏轩和张琰就越局促,而孙娟脸上的花儿也就越开越盛,“五、四、三……”

“算了,我认输!我去!”没等孙娟数完夏轩就妥协了,他跑上讲台去擦黑板了。

一数完最后一个数,孙娟就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张琰一脸的无助和愧疚成了最好看的片段,他越是尴尬孙娟就越开心。她的笑,他的表情,引得这一簇同学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同学们的笑声里,张琰跑到教室后面拎起垃圾桶,跟马戏团里突然断了裤带的小丑一样,仓皇地冲出教室,险些撞在陆贝贝身上。

“贝贝,贝贝,你今天不用倒垃圾也不用擦黑黑板了……哈哈……”孙娟喘了一口气说,“有两位绅士帮你把活干完了。”

一段插曲过后,他们又言归正传。

“谁来回答这个问题?机加工工艺卡未注公差的一般要取多少?”孙娟像是在搞有奖竞答,没等别人开口,她就指点着赵利阳说:“赵利阳,你说!”

赵利阳没想到他也被席卷进来,也便从容不迫地说:“要是这种情况的话,就直接写数字,然后,写个未标公差按按gj1804 m级或写个未标公差按it7级都行。在具体的生产加工中,做出来的东西保证能用。”

“还不错嘛……那行,我再问你一个,不信就考不住你?”孙娟的话里满是挑战。

“你尽是考了别人,我们也考考你!”钱磊说着从她手里夺过《机械原理》。“对,对,对。杀杀她的锐气!”赵波涛说。

孙娟没有反对,牛铃大眼一眨一眨,心里已经开始做着准备。

钱磊翻着厚厚的书本,不知道应问她什么问题。这时赵波涛赶紧凑上来,帮他找题,他试图找到一道最难的题目让孙娟难堪。

他们把书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还是没有找出合适的题。

“你们好了没?”孙娟有点不耐烦地问。

“马上,马上。我们对学霸就要找出适合学霸的题,什么概念啊公式啊,咱们就算了,就算了……”钱磊脸上流露出一丝笑。

“这个!”赵波涛指着一串数字和字母悄悄的给钱磊说。然后,他取出笔和纸,在上面写下了这串数字和字母:f =-( 2pl ),然后把纸条摊在孙娟面前。

“你说,机械原理里的自由度计算公式是怎样推导出来的?”赵波涛问。这道题掷地有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赵利阳赶紧取出笔和纸开始写写画画。

夏轩和张琰相继干完了活,他们走到这里看了看,然后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陆贝贝看到这道题目后,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取出笔和纸推演了起来。

孙娟思考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扑闪了几下,也取出笔和纸边写边思考。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此刻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儿,赵利阳和孙娟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还是你说吧。”赵利阳说。

孙娟用笔指着赵波涛写的这个公式说:“你看,每个构件都有3个自由度,n个构件就有3n个自由度,每个低副都会限制它2个自由度,故要减去2pl,每个高副都会限制它1个自由度,故要减去ph。合在一起就是f =-( 2pl )。”

听到孙娟的回答,陆贝贝拿着自己推演了一半的草稿纸走了过来。

“嗯,你说的没错。”赵波涛又问,“但是如何证明运动副与运动副之间是独立的,也就是没有重复的约束的呢?”

孙娟看了看赵波涛,不无自信地说:“这个跟题目不冲突,属于另一个命题了。自己,不用证明,肉眼看的出来。”

“佩服!佩服!”赵利阳听到他们的精彩对话,连连双手抱拳说:“看来两位都是高手啊!高手!高手!高高手!”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了,扎成一堆的同学们各回其位,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张琰的专业课学得一塌糊涂,他把几本书摊开在桌面,却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每一个章节都似懂非懂,每个知识点都似似而非。孙娟的刺激他让猛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学习正一天天地溃败,这些专业知识堆积在一起,就像一潭接一潭的沼泽地,步步艰险,脚下每一个方寸都往下沉,艰涩难懂的知识成了不可征服的拦路虎,正一点点向他露出狰狞的面目,开始向他发威。

面对一个个陌生的知识点,他的脑袋都要爆炸了。刚才孙娟、赵波涛、钱磊、赵利阳他们说的那些题,他连一道都不会做。万一考试考到了这些内容,可怎么办?

晚自习下课后,张琰带着《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回到寝室,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总觉得这次考试肯定会考砸了,他想临时抱佛脚赶紧突击一下,但寝室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天,吵吵闹闹,方便面的味道更是弥散在寝室里,他一点也看不进去。

他突然有点讨厌武军强和田庆文,就他俩个是饿死鬼变的,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加餐,一加餐就是吃泡面。

这时,武军强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咀嚼着火腿肠,饭也堵不住他的嘴,他冲着张琰说:“没事,没事。60分万岁,多一分浪费!应活的死不了,该死的活不了!”

“你说得倒轻巧,考试不及格了一年后才能补考。麻烦死了。”张琰说。

“毕业时全部考过不就完了?只要能拿到毕业证就行,没必要这么纠结,这又不是中考高考,混个毕业证就算是学业有成了……”武军强正说着,他别在腰间的传呼机“嘀嘀嘀”地响了起来,他弯下腰摁下传呼机,上面显示了一行字:资料已印好,我在男生公寓楼下等你。

武军强赶紧紧扒拉了几口泡面,抹了一把嘴就急急地朝下楼跑去。

没过多久远,武军强就带着厚厚一沓复习资料回到了329寝室。

“瞧!这东西咋样?全是精华!”武军强把复印的资料在张琰面前晃了晃说,“所有知识的要点全在这里,你把这个要是能看会,保你过关。”

张琰接过资料一看,惊讶地问:“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怎么没有?”

“要是连你都有了,我要这东西还有啥用?”武军强撇撇嘴说。

“你这是从哪弄的?”张琰问。

“这个你就别问了,不过今晚我先看,明天晚上再借给你看。”武军强说。

张琰说:“不瞒你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间过得也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这一个学期就完了,我啥都不会。你不是很仗义吗?这回能不能先人后己?让我先复习一下?”。

“肯定不行!仗义?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我不吃那一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武军强直直地看着张琰说。

“唉!你看咱们既是同学又是老乡,求你这点事情都不行……”张琰一脸无奈地说。

武军强看看手里的资料似乎有点动摇,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张琰,这时他看到了桌子上的吃完的方便面碗,就说:“咱俩做个交易……”

“交易?”张琰纳闷地问。

“你帮我把碗一洗,今晚我先借给你几页看看。”武军强说着就一脚踩在凳子上,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张琰,活脱脱像港台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

“唉!”张琰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他。

武军强看着张琰有些生气,就故意哼起了歌,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式。因为他知道,这份资料只有他自己有。

“张琰,楼下有人找!是个女生……”

不知道是他们班谁带的话,张琰隔着寝室半开的门应道:“知道了。谢谢!”

第二百零五章 谁有臭毛病?

张琰赶紧跑下楼。

在男生公寓门口不远处胡宛如正在等着他。他一跑出大门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张琰,我在这儿……”

张琰循声看去,在昏暗的路灯下,胡宛如向他招手,他就赶紧跑了过去。

“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张琰问。

“给,复习资料!”胡宛如说着就伸出修长的胳膊,将一沓复习资料递给他。

张琰万分惊讶,他简单地翻了翻,这和武军强刚拿的一模一样。

“公差复习资料?你怎么会有这个?”张琰惊讶地问。

“我们能源化工专业当然不用学什么公差课,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认识学公差课的同学啊。”胡宛如有点调皮地说,“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可就收回了……这可是我求人家跟我一起到校外复印的,我还没回寝室呢,刚一回来就给你送来。你摸,纸没准还是热的呢。”

“要!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我们班的同学可都没有啊。”张琰问。

“是思雨的!他们有公差课,今晚晚自习课上,他们代课老师给他们班发了一份复习资料,说考试题就在这里面。课间时,我找她说别的事情时知道了,然后一放学,他们班的同学去外面复印了,我也跟她一起去了,叫她给你也复印了一份。”胡宛如说,“反正你们开的课是一样的,他们班代课老师又是教研组组长,所以,我想你一定能用得上,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路灯下的胡宛如像一朵盛开的白荷花,风轻轻吹来,她额前的发丝微微摆动着。

“好啦!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你好好复习,这几天我也在忙复习。先把试都好,你才能把其他事做得更好。”胡宛如说完转身就走,张琰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锁门啦!还有没有人?”楼管大叔又拎着那一盘钥匙,“唰啦唰啦”走到铁栅门前,朝外探出身子扯着嗓子喊。

在回寝室的路上,张琰突然想到武军强的复习资料,肯定是王小玲给的。王小玲和张思雨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作为机械类专业的基础课,她们俩的这门课也都是由那位教研组组长代。

晚自习上,老师才把复习资料发下来,这会居然已经到了武军强手里,可见武军强和王小玲的关系还不一般。张琰不由得感慨起来。

张琰一上到男生公寓三楼,就听见水房里的自来水哗哗直流。寝室马上就要熄灯了,这时,楼道里已变得安静。水房里空无一人,自来水一个劲地冲刷着刚刚泡过方便面的碗,三楼水压很大,搪瓷碗早都被一泻而下的水柱,冲到了水槽的尽头。

“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刚路过水房的赵波涛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走过去把龙头关掉,“这是谁干的?这么浪费水!都是中专生了,讲点素质好不好!”

赵波涛话音刚落,武军强就从与水房相邻的卫生间走了出来。“你他妈的骂谁呢?你说谁没素质?你他妈的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赵波涛赶紧回头,他们四目相对,这才明白是武军强的碗。

高大威猛的武军强瞥了赵波涛一眼,也许是同班同学的缘故,他刚刚升腾的怒火也便熄灭了一大半,他从水槽尽头捡起搪瓷碗,打开水龙头又一次冲了起来,水冲打着搪瓷碗呱呱作响,水花四溅。

“赵波涛我告诉你,我们开学时都缴过杂费了,这水你省不省都没关系,这又不是用你家的水,别那么小气,像个吝啬鬼。”武军强说。

“可是我们也不应该这么浪费,水是珍贵的资源,要是没有水……”赵波涛说。

没等他说完,武军强就摆摆手:“你别替古人担忧了,就凭你我能把地球上的水用光?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赵波涛我告诉你,别看你学习好,勤劳又踏实又认真,但你的臭毛病我一见都恶心!”

武军强说完这话,故意冲着他作一个呕吐的动作。

这个动作像一把锋利无比的钢针,猛烈地刺向了赵波浪敏感的自尊心。他的脸“唰”的一下涨红了。

“你说!我有什么毛病?”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的赵波涛并不畏惧武军强,他咬着牙质问道,眼神跟两把利剑刺向他,“你说谁有臭毛病?”

自来水仍旧哗哗地流着,他的质问也刺激到了武军强,刚才还有点缓和的气氛突然就紧张了起来。武军强像竖起毛的斗鸡一样,用阴骘的目光盯着他,“我说你臭毛病怎么啦?你就不像个男人,小气,是个吝啬鬼!”

“节约用水不对吗?”赵波涛成了憋足了气的气球,眼睛都鼓了起来。

这时,已经来到329寝室门口的张琰见情况不妙,赶紧跑了过来。“你俩咋啦?都忍一忍,别吵,别吵。”

他们都没有理他。

武军强关掉水龙头,从水槽里取碗甩甩碗里的水,冲着赵波涛冷笑一声说:“看着你在食堂吃饭都觉得丢人,你碗里从不剩饭我不说,可你连面汤也会喝得一干二净,你咋不再把碗再舔一遍?丢人,丢人你知道不?”

武军强说完就轻蔑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329寝室走去。他还丢下一句话:“简直是把丢人当成了喝凉水恬不知耻!”

“你……”赵波涛一脸沮丧,强烈的自尊心迅速从内心升腾,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咯咯”作响。

突然,他大步跟了上去。

“波涛,波涛……别生气,别生气……”张琰赶紧上前拦住赵波涛,“忍忍,再忍忍,马上就放假了,别闹出啥事来……”

赵波涛的脚步停下了,他喘着粗气,每一声喘息都诉说着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张琰能听到他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武军强行若无事,“砰”的一声关上了寝室的门。

赵波涛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脸色都白了。突然,他冲着楼道的墙壁猛砸一拳,流下了一行泪水。

重拳落下后,他右手中指的关节被蹭掉了一块皮,顿时鲜血直流。

“哎呀!你的手……”张琰叫道。他赶紧从衣兜里掏出纸,摁在他的伤口上。

赵波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泪水无声地滑落。

赵波涛是个硬汉,张琰跟他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落泪。

白森森的灯光照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赵波涛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独自舔舐着伤口。有时,一话话甚至一个眼神,居然会像刀子一样令人措不及防地捅进柔软的五脏六腑,伤口会疼很久。

寝室熄灯了,只留下楼道里几盏灯亮着。

赵波涛一动不动,跟雕塑一样杵在原地,敷在伤口上的纸被血浸透了。赵波涛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他紧握着的拳头才渐渐松开。

“我们家乡十年九旱,想喝一口水就得跑几里路去以外去挑,大家都不会浪费一滴水,谁要是浪费一滴水,都会被人唾弃……”赵波涛说。

第二百零六章 “女性的气质与魅力”讲座

眼看期末考试都火烧眉毛了,夏轩依旧不紧不慢,他拿起书从头一章一章地翻。陆贝贝见他这样按部就班,就对他说,这样下去考完试了你也看不完。他会抬起头给她说,“急也没用,连走路都没学会就想跑,这怎么可能?”

“你可以拣重点复习啊!应付考试才是第一位的。”陆贝贝说。

“什么是重点?重点就藏在基础知识里,我连基础都没学透,就是把试卷现在给我让我抄答案,我也不见得就能找到地方。”夏轩慢条斯理地说。

“你怎么这么固执?你见哪个搞音乐创作的人会这么死板?没有奇思妙想?不别出心裁怎么能有创作灵感?”陆贝贝说。

“非也,非也。”夏轩摇摇头说,“你看到的只是他们创作出来的音乐作品,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创作之前多年的积淀,台上一出戏,台下十功……”

陆贝贝说不过他,也就不再跟他争论了,只是无奈地笑笑,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心里对他临危不乱的性格却暗暗佩服。

这个学期以来,无论是在图书馆、阶梯教室还是英语角,经常能看到张欣然然和赵波涛的身影。

这天放学后他们来到阶梯教室,这也是这学期的最后一次礼仪讲座课了,跟田庆文搞的计算器讲座一样,这也是洛明工业学校第二课堂的公开课,同学们可以自愿听课。礼仪讲座课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了,授课人不是社团组织的学生,而是学校的专业老师。

张欣然很喜欢听这个讲座,尽管她平时还要忙于自学英语,但对这个讲座却从来没有落下过一节课。最后一节课是专门针对女生的课“女性的气质与魅力”,赵波涛已经来了,也便没有离开。教室里零零散散也坐着几个男同学,想必,他们跟赵波涛一样也是因为某位女同学才来到这里的。

张欣然选个了位置落座后,赵波涛跟保镖一样坐在她身旁,默默地当起了护花使者。

他们刚一坐下,老师就已开始上课了。

“同学们,如果说容貌的美和迷人的身材是魅力之形,那么,气质则是魅力之本……”一位体态丰盈,仪容端庄的女老师激情饱满地讲着,“优雅高贵的气质是美和魅力的极致,即使再平凡的女性,只要修炼出这种气质,也会立刻变得神采飞扬,楚楚动人。浑身从里到外都会散发出优雅、灵秀、婉转……”

赵波涛用余光看了看张欣然,她听得格外认真,而且还不停地点头。

“女人或者漂亮或者不漂亮,这其实都没关系,容颜是最易逝的风景……”老师说,“亲爱的女同学们,你们正处于如花似玉的美好年龄,从小就要有正确的礼仪观和审美取向,在学习中要通过知识和文化,塑造优雅的举止和高华的风度。将来,你们一定会具有女人最恒、最动人的魅力。”

掌声在阶梯教室里热烈地响起。

礼仪老师精神饱满,激情澎湃。

赵波涛哪里有心思去听这些话题?他听着听着就思想抛锚,拿着笔在本子上胡乱地划拉着。张欣然很少看他,直到这节课结束后,她才对他说,“今天我不去英语角了,我得回去洗衣服。”

平时听完礼仪课后,她还会去校园英语角练口语。

“那我送你到公寓?”赵波涛说。

“送我?”张欣然有点惊讶,“难道我回公寓还会迷路?”

“我也回公寓,咱们顺路。”赵波涛立刻说。

见张欣然没有反对,走出阶梯教室后,他就跟她一起朝前走去。

“考试复习得咋样了?”赵波涛问。

“就那样吧。这里的考试还值得一提?”张欣然轻描淡写地说。

“回家的行李你开始收拾了吗?”他又问。

张欣然没有看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地说:“离放假还有好些天,急什么?”

突然,他们的对话出现了僵局,越波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波涛觉得,如果他和她不是黄怀老乡,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搭理他。他知道她跟他们班上的男生都很少说话。

有一次,张欣然无意中告诉他,她们能28班有个男生说她是班花,她很生气,就走到那个男生跟说:“不要给我起这个绰号,我不是什么花,也不是花瓶,我就是我,不要用这种庸俗的审美观评价女生。”这话一说,弄得那名男生好不尴尬。

他俩漫步在校园的水泥路上,风悄无声息地抚摸着片片树叶,苍翠的植物和那些叫不全名字的花儿,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着。广播里播放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改变未来……

“你的理想是什么?”突然,张欣然主动开口,她问赵波涛。

“做工程师。中国制造业太落后了,许多大型设备和精密仪器还是俄罗斯和德国的老旧机器,我们太缺少尖端的东西了。能造母机的国家那才叫厉害!”

“母鸡?”张欣然很惊讶。

“噢。不是公鸡母鸡的‘母鸡’而是机器的‘机’。就是造机器的机器。”赵波涛说,“你学的不是机械专业,你不懂。”

“原来这样啊!”

“要求高一些的机器我们国家也没有,我听老师说许多工厂连高精度的桁磨机也没有……这样我们生产出来的东西精度就保证不了。”赵波涛说,“车、铣、刨、磨、钻、镗、拉……这些都是机加工最基本的工序,如果机器精度达不到,靠工人控制误差,这怎么可能?”

张欣然学的是能源化工专业,对赵波涛的话已经听不太懂,她对机械专业也不感兴趣,就不再问了。她说,“你懂得真多,你一定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到时,给我们国家也造出个母机来。”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公寓跟前,朝左,是女生公寓,朝右,是男生公寓。两楼最近处相距100多米。这里,也是男女同学告别的路口。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赵波涛问。

“我?保密!”张欣然微微笑了笑,说完就从容的朝女生公寓走去。

赵波涛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张欣然时,她从女生公寓轻轻跑来,湿漉漉的头发一泄而下,散披在肩……

他心想:礼仪老师讲得对,她一定将具有女人最恒远动人的魅力。

第二百零七章 柱子的遭遇

让张琰熬煎的期末考试结束了,同学们再次各奔东西,《机械原理》这门课程不及格的结果让张琰如鲠在喉,带着这种失落他跟武军强、田庆文、王小玲这些陆风老乡一起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一路上,武军强对自己的一门挂课满不在乎,跟王小玲有说有笑。

“你不带上书,明年补考要是再过不了,可怎么办?”王小玲说。

武军强剥开一根火腿肠塞进嘴里,深邃的眼窝里一双无所畏惧的眼光移到她身上,他边嚼着火腿肠边说:“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你操心你自己,别成天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个暑假武军强开了眼界!

他跟着他的柱子哥干了一件大事,他亲眼见到了从矿石里呈现出金灿灿的黄金,那一刻他屏气凝神,心怦怦直跳。

密岩县的金矿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了,到了九十年代初,矿里越来越贫乏,许多矿渐渐就挖不出矿石了,没有矿石自然就炼不出金子,这个矿也便废弃。武军强他爸认识了那个高人土专家后,终于,从这个矿的走向和洞内矿石成色判断,再往前打二三百米还能挖出矿石,而且矿藏很丰富。

经“高人”这么一说,武军强爸爸就再召集人马重进金矿。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柱子。

柱子陆风邻省的欢岭省人,到了密岩后,先是在别人矿上干了几年,有一次,柱子的矿主和邻矿争矿时互殴,发生了流血事件。由于对方事先雇了些打手,就在双方争吵之时,对方突然手持铁棍和洋镐向柱子和矿工们冲来……

柱子吃了大亏,他被重重地打倒在地,浑身抽搐,口里鼻里全是血,打手完成任务后一哄而散。随后,柱子矿主的矿口传来“嗵”的一声巨响,矿口被炸塌了。

柱子是被给矿工做饭的一个女人和一名年轻男矿工救下的。

女人和一名年轻矿工带着满身是血的柱子,坐着农用三轮摩托车朝山下的县医院赶去,三轮车一路颠簸着,一个个山坡被抛在身后。风在吹,血在流,柱子昏迷不醒,那个女人隔一会就“柱子、柱子”地叫着,生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柱子醒来时已经躺在密岩县医院病房里了,吊瓶和各种仪器的管子插满全身,头上白色绷带上渗出了血,医生用氧气面罩给他供氧。

“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透过病房门上椭圆形的玻璃,柱子隐约看见两个身着警服的人正在询问送他下山的矿工。

“王大岗。”矿工说。

“你们邻矿的老板叫啥?”民警继续问。

“这个……名字我不知道……别人都叫他二瞎子……”矿工说。

“又是二瞎子……罗巨权!”两个民警相互看了一眼。

“你跟我来先做笔录。”民警给这位矿工说完后,突然推开病房门看了看身上沾着血渍的女人问,“你!也是矿上的?

女人点点头说:“是。”

“你也来,都来。”民警说着转身要带他们走。

“警察同志,我们没有钱,医生说柱子要赶紧做手术,要是没钱,药就停了……警察同志……”女人央求说,“求求你们帮帮柱子……”。

“没钱?去找你们矿主!”民警说,“走,先做笔录。”

女人被警察带出病房后,她踮起脚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了看柱子,表情里满是担忧。

这起流血事件中双方均有人受伤,两个工友做完笔录后,又回到病房。见柱子双目紧闭,以为他睡觉了就聊了起来。

“要不是刚才民警说,我们怎么能知道在这件事情的背后竟然是这样?这并不是邻矿二瞎子争咱们矿的山头,而是咱们老板王大岗要强占人家二瞎子的矿……”年轻矿工说,“上个月,王大岗的人在县城美乐门娱乐城和二瞎打过一架,二瞎子吃了大亏,被王大岗的人打伤了,二瞎子手下一个人被打成了重伤。这次他们到矿上滋事就是为了踏平王大岗的矿,是报仇。民警还问我参与美乐门的打架没?我光听说过美乐门,咱哪有钱去那个地方?”

女人问:“现在咱们应该找谁要钱?没药费了……”

“警察说王大岗已经跑了,公安局也在满大街找他。咱们矿上的皮娃把对方一个人的耳朵给咬掉了,二瞎子也在找咱老板给人家垫钱看病。”这个矿工说,“民警说在案子没结案前,各看各的病。”

柱子并没有睡觉,他俩的对话他一字不差地听到了,一行清泪从氧气面罩边沿滑了下来……

医院的催费单放在柱子枕头边,打打杀杀这么多年,这会居然躺在病房里无钱医治,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话是多么的痛彻心扉。突然,柱子一把拽掉吊瓶,揭掉氧气面罩……

“兄弟,我不治了,没钱我就死……”痛苦的柱子面目狰狞,他挣扎着对年轻矿工说,“兄弟,你把我背出医院,扔在外头就行……我这命贱……这钱咱没有,也花不起……”

柱子还想挣扎着起来,但巨痛让他“啊”地叫了一声,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终究没能起来。

“柱子哥,你左腿受伤了……走不成……”年轻矿工说。

“啊”病床上传来了凄惨的哭声。

催费单发了一次又一次,医生一再说实在缴不起费了就转院,医院的欠费也可以不结。

柱子两天来一口东西也吃不下去,他在脑子里一遍遍的搜索可以借到钱的人,最后,他想到了他!就是去年替矿主收“买路钱”时,遇到的那个姓武老的人!他记得,当时武老三还说:“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和仗义,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以后有事尽管说。要找我就来县城味美乐饭店。我姓武,武术的武……”

想到这里,柱子便打发年轻矿工去味美乐饭店找这个姓武的男人。柱子觉得那个人浑身透露着一种沉重、霸气和江湖气息,像江湖上大哥。

工友跑了三次都没见到人,最后,还是按柱子说的那样,主动向前台服务员报出了“柱子”的名字后,才见到武军强的爸爸,此人正是武老三。武家在这一带开金矿的共有三人,他年龄排第三,人称武老三。

那位工友把情况说完后带给柱子的话是:武老板今天有事来不了,但会先派人送钱来,让你安心治疗,一定要把病治好。

两个半小时后,两个陌生男子出现在柱子病床前,他们将一个包放在柱子枕头跟前说:“老板说让你先看病,别的事不用考虑。”说完转身就走。

包里装着五万元现金。

在医院治疗的三个月时间里,柱子每每想起这个场面就被感动的泪流满面,他知道武老三是他在他乡异地,生命垂危时的再生父母。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他肯定非死即残。

“我这条命是武老板给的……”在病床上,这样的话他说过一万次。

事发后他们的矿主王大岗逃之夭夭,一男一女两个工友见他手术后病情一天天好了起来,便相继回了各自的老家。他们说这,离开这个这个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来金矿,不光自己,子子孙孙都不准来这种地方,宁愿跪在街头不要尊严地讨饭,宁愿让行人往他们身上吐口水,只要看到自己身上没有流血,没有缺胳膊少腿就满意了。

柱子非常感谢那个女人和矿工,他们离开密岩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跟他一样,都是背井离乡来这里打工的。柱子知道他们是他的恩人。

第二百零八章 恩人!

柱子远在家乡的父母年龄已大,从来没有出过山。两个工友走后,是一个远方亲戚来这里照顾他。

密岩位于黄河边上,滔滔浊流见证着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从祖国各地赶来的各路淘金人,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每一个想快速暴富的梦想,像鸦片一样诱惑着每一个想过把瘾的好奇心。

灿灿黄金每天都昭示着人们内心的贪婪,在尔虞我诈的密岩县,每天都上演着野兽般的厮杀,在靠实力和势力拼胆识、拼勇猛的矿区之争中,狭路相逢勇者胜往往是不二法则。

这里就像原始森林一样,是一个无情的生物世界,血淋淋的厮杀异常惨烈,在这种强食弱肉的的背后也总会潜伏着危险,当深不可测的大山里不时发生暴力冲突时,在这一带也上演着“金比命贵”的悲剧,带血的黄金就这样一粒一粒从深山里开挖、提炼。

柱子身体已完全恢复,基本未留下后遗症。武老三从外地传话让柱子再等他几天,所以,柱子就住在县招待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到今天,他已等了恩人12天。

这段时间柱子天天都在县城溜达。从离家打工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在县城生活过,平时都是在矿上待着,除了黑黢黢吞噬人命的矿洞和那漫山遍野的野草绿了黄了,再就是简陋的搭建的房子和那些脏兮兮的工友。到了县城后他才发现,密岩县城一到晚上,面目会变得狰狞和淫邪。

一家挨一家的娱乐城个个都是灯红酒绿,奢靡至极,柱子认识和不认识的豪车会一辆一辆停放在门前,穿着漂亮礼宾服的保安或美女门迎会赶紧迎上去,柱子看见,顾客下车门时,保安还会主动将胳膊拱起,生怕他们碰到车门门框,然后就热情地将他们一个个迎进富丽堂皇的门店。

全国各地的美食香味,会从星罗棋布的餐馆饭店轻轻飘出,街道上一闪一闪,让人捉摸不定的广告牌发散出来的色彩,在夜空里格外抢眼。各种灯光交汇的街道里,从站着袒胸露乳的女郎的发廊到夜总会、卡厅、舞厅还有娱乐场所,操着不同口音的年轻女子或妖媚,或风骚,或洋气,或时髦。傍晚时分,藏匿在县城各个角落的这些女人们,都会堂而惶之地出现在大街上,浓妆艳抹,粉脂和香水气味混在一起,弥散在灯红酒绿的大街。

已在矿区混迹了好几年的柱知道,金客们汇集到县城以后,这里也便充满了罪恶与肮脏,贪婪与狂热。在并不太大的街道里,每一间不能见光的房子里和各种朦胧的、淡淡的彩灯之下,也都分布着各种各样的人:遥控指挥着深山金矿的矿主;夹着皮包操着各地口音的合伙人;密岩当地政界商界大大小小的官吏;各路老大麾下的打手和身背命案的嫌疑人;堕落人生的矿工……

这条街道里涌动着污浊的空气,阵阵金臭味跟**散一样麻醉着每一个人,侵蚀着每个人的灵魂,让他们在这种空气中扭曲变形:有人淘到了黄金不愿离去;有人妻离子散只想这么再混下去;有人家里还有老小等米下锅;有人贪恋上了这里女人的风骚;还有人期盼着可能发财的机会……

在一片歌舞升平和紫醉金迷的笼罩之下,却也涌动着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残酷。形形色色的金客,在这里交欢也在这里博弈……

待在县城的这些日子里,柱子的内心也开始膨胀,一切让他眼花缭乱。

不时有年轻放荡的女子,坐着摩托车从柱子身边疾驰而过,夜色里,会传来骑摩托车年轻小伙子的一声声尖叫。柱子心想,骑摩托的男人为什么不是自己?柔美的臂膀为什么没有揽着自己的腰?他知道这些女孩都不是做正当职业的,有了金矿就有了钱和女人,在遍地都可能找到黄金的地方,这些女人自然也能找到她们的所需。她们的花枝招展和风骚放荡让柱子不可抗拒,即便香水有毒……

柱子一步步走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每一处诱惑,对他这个年龄而言,女人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狂想着。他摸摸口袋里剩下的一沓钞票,径直走进了一间香水扑鼻的夜总会。

武老三回来后让人把柱请到了味美乐饭店,这是武老三开的饭店,主要是为了招待各地金客。

带路的服务员一推开包间门,柱子就见到了恩人。

“武老板……”柱子向他问好。

“来,来,来。年轻人……柱子坐,坐下说。”武老三热情地说,顺手甩给他一盒高档香烟。

“武老板,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就不可能活到今天。以后,您要有用得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我这条命是您给的,你叫我干啥我都干……”柱子很直爽。

“我很敬佩你的为人,上次我们匆匆一见,你就给我留下了深的印象,你是一个讲道理、有人情味、会变通,还能震住场面的年轻人。”武老三说,“下山后我还打听过你,人家说你在矿区也小有名气,许多新矿工见了你都得拜山头……呵呵……有本事。在咱们这里想出人头地,手下就得有兄弟。”

“老板,拜山头的事全是别人胡传的,只是我们欢岭老乡来矿区了会找我认老乡。”柱子说。

这时服务员正一道一道上菜,颇为丰盛。

武老三刚灭掉了一支烟,踩着烟头用脚尖死死的在地上顺时针旋转了半圈,又逆时针旋转了半圈将它熄灭,桌上的烟灰缸全然成了摆设。柱子立即取出一支烟递给他点着。

“在咱们这一带开矿,都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玩的,你以后还是要小心。那个王大岗以后是不敢再回密岩了,他给二瞎子找茬算是他瞎了狗眼……”武老三说:“二瞎子王巨权金矿背后是公安局的关系,县局一位领导的弟弟在二瞎子矿上参股,那是个富矿,还能再挖两年。”

“哦,原来是这样啊……”柱子这才晃然大悟。

“来,来,咱们先喝酒!”菜上齐后武老三让服务员不要再进来,然后他捉起白酒酒瓶,准备倒酒。

“老板,我来……”柱子赶紧抢过酒瓶,先给他斟酒,然后再给自己满上。

“老板,这杯酒是我柱子敬您的救命之恩。”碰杯后,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武老三也是豪爽,干了。

又倒上,继续满上。

“这第二杯酒敬老板上次在我们收‘买路钱’时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柱子再次碰杯,喝了个酒杯朝天。

武老三没说话,喝了。

再倒上,酒溢出杯子。

“大丈夫有恩必报,这第二杯酒是恭请老板随时差遣,我柱子绝不说一个‘不’字。”一饮而尽,武老板也不差杯,悉数喝完。

又是满满一酒盅。“这第三杯酒是感谢武老板的再生之恩,没有您的支持帮助,我很难再在密岩混下去,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话毕,他们再次饮完。

三杯酒下肚,柱子脸上已略微有点发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喝过酒了,更何况是跟自己的恩人一起。

上次收“买路钱“时,柱子已被武老三浑身透露出来的这种沉重、霸气和江湖气息所征服,特别住在县城的这段时间里,他见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和很多种有钱人生活的方式,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位江湖大哥一样,能拥有金矿,拥有饭店,拥有自己的财富,他还需要拥有自己喜欢的漂亮女人。

“来,吃菜……”武老三扔掉烟头,又以那种特别的方式将烟头熄灭。

“老板,我欠您的五万块钱,我把没花完了5000元先还给您,其余的等我有钱了立刻还您。”柱子说。

武老三把菜夹在嘴边,吐着长长的舌头接进嘴里。他边咽边摆着手说:“别提这事……”

第二百零九章 探矿

武老三摆摆手说:“这钱就算是见面礼。我有个矿现在缺少管事的人手,你跟我一起干怎么样?满保比顺子那个矿大,矿石多……”

顺子正是柱子以前的矿主老板,就是他让柱子收“买路钱”。

柱子马上意识到武老三原来是认识顺子的,也就是说,上次大肚子拦路收费时,武老三完全用不着跟他们浪费时间,只要给顺子说一声,就能摆平,而他那时却故意装作不认识顺子……难怪,那天那个少年会那样的大胆甚至狂妄?

柱子先是在顺子的金矿干,后来顺子的那个矿挖不出矿石,停了。他才到了王大岗的矿上。

“我……”柱子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武老三说:“前不久我遇到了一个勘察很准的高人,他到我那个已近废弃的矿上看了好一阵子说,从矿的走向和矿洞内石头的成色可以判断,再往前打二三百米应该还能挖出矿石,而且矿藏还很丰富。我想,既然是这样,咱就再召集人继续挖下去。我信命,也信运气,这就叫时来运转……”

“那我就太谢谢老板了,我抓紧时间给咱找矿工。”柱子说。

“你给咱管事,但不要惹事,谁要想吃咱,你先给我说,这里面水深,你别硬来……还有,二瞎子那边你也别去招惹,别想着报仇。你被打伤,那是他着冲着王大岗来的,不是冲着你,至于药费嘛……算了,我替他们给你认了。要抓紧时间赚钱,和气生财,不是吗?”武老三说。

“老板,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下一步会去谁的矿上……我既然来到了密岩,好歹也得干出点名堂。”柱子说这话时有些激动,眼圈都有点红了,他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显着,像是什么东西躁动不安。

“我给你两个干股,不会亏待你。你就以矿为家给咱把手下的人管好,把金子炼出来。我平时就在这里接待各地金客,争取给咱卖个好价钱。”武老三说。

柱子感激的说不出话来,端起酒,把脖子一仰,直接喝下。

“今年多大了?娶媳妇了吗?”武老三问。

“28岁,还没……”柱子说。

“好好干几年,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这里是全国少的有金矿矿区,运气好的话,在这里干一天比普通打工干一年都强。”武老三说,“一个人在外,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说,我喜欢你这个年轻人。”

走出饭店后柱子头脑有点发晕,街道上的霓虹灯撩动着他年轻躁动的神经,随风飘来的胭脂香水味钻入鼻孔,柱子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出入最高档的娱乐场所,穿着礼服的保安也会拱起胳膊,为他防护头部撞到车门门框……

一场改变柱命运的宴席就这样悄然发生了。

这场宴席让他们都得到了此后意想不到的收获,但同时也给们带来了沉重的灾难。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柱子召集人马后带着他们进山开继续开矿。

密岩的金矿位于一脚踏三省的交界地带的深山里,武老三家的金矿在非常偏僻的地方。这天中午12点他们吃完饭后,柱叫人去买搭帐篷的椽子和彩条布,还有出矿石的胶皮等物并装车。

经验丰富的柱子还叫人往车上装了两大塑料桶水和一蛇皮袋干粮,其他的就是香皂毛巾搪瓷脸盆和一些日用品了。

一切都准备好后,他们就开着一辆轻卡汽车向山里行驶,车箱里还拉着两辆摩托车。马路全是用石子铺成的路,沿着群山蜿蜒向远处延伸,由于是地处三省交界,汽车时而出省时而入省,一直沿着狭窄的马路朝深山走去。

这条路就是八十年代时的淘金之路,早已年久失修,已经废弃,当年这条路是由各个金矿为开矿炼金而自修门前路,到了九十年代初,这一带的金矿也都挖不出矿石,基本废弃了。

高大的山体遮蔽着太阳,山里的下午已让柱子和矿工感到了些许凉意,破旧的汽车爬坡时不时发着沉闷的声响。这里,曾经丰富的金矿资源,吸引着周边三省及全国淘金客蜂拥而至。

逞强斗狠,贪婪无度,恣意妄为在这个原本群山环抱的山谷和矿区里,被他们淋漓尽致的演绎。在这里,随时有可能一夜暴富,出人头地,也可能在一个瞬间就倾家荡产,沦为穷光蛋。英雄与草莽会跟过山车一样急下急上,忽高忽低,叫人捉摸不定。

在打眼放炮和疯狂开矿炼金的同时,这一带原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村民不仅没有尝到多少甜头,反而,还尝尽了周边生态被破坏和水体遭污染带来的苦头。此外,他们见到的就是有你没我、你死我活的残酷争斗和惨烈火拼。有点经济能力的山民也都搬到了山下,离开这个容易龙虎争斗,容易火并的地方。

柱子重回这座能让他实现财富梦想的矿区时,他颇有感触。他和所有怀揣淘金梦的人一样,初中没上完就从贫穷的山区农家来这里当矿工,打眼放炮和土炼金的每一道工序,他一个不落都干过,比别人更强的是,凭借自己的身强力壮和足智多谋,还在前几个矿上做过看场子的活。

柱子来这个矿上时才20出头,比武军强大10岁。他也没有想到,在给顺子看场子收“买路钱”时,居然意外地认识了武老三。

汽车跟蛇一样顺着一个个山峦盘旋着向前行驶着,坐在副驾驶室的柱子点了一支烟,在连绵起伏的山间,他的思绪一点点浮向远方,来密岩这些年里,他见过太多太多的尔虞我诈,见到太多太多的刀光剑影。

在矿区待过的几年让柱子明白,要是有人造次滋事,就算讲再多的道理也无济于事,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才管用,那就是以暴制暴。在这个世界上,他相信有命硬的人,一时半会弄不死,但从来不相信有不怕死的人,如果用猎枪指着任何人的头,你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屈服,让他叫爷爷都会叫。

把对方弄死的事一般没人干,那是要偿命的,但让他们流点血、见点红,甚至卸一条胳膊半条腿的事,只要矿主老板敢放话,那也就是家常便饭。柱子觉得这就是矿上的生存法则。

柱子出生在与陆风相邻的欢岭省的一个山村,在他的记忆里,家乡的山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百草丰茂,而眼前的一座座山,却因采矿变得千疮百孔,许多山头也变得光秃秃,像脑袋上生出了疥疮,头发有一撮,没一撮的,就连有些山都裂开了。从山上流下的溪水非常浑浊,两侧还沉淀着一层黄色的硫化特质。这条溪流到了下游就汇入了流金河。

太阳就要落山时,柱子他们一行终于把石子路走到了尽头,然后,放在轻卡汽车里的两辆摩托车派上了用场。他们两人一车,带着彩条布和杂物,再沿着长满荒草的羊肠小道行驶了20多分钟,终于来到了武老三那个已经废弃的金矿。

第二百一十章 找到黄金矿石

摩托车把探矿的矿工人和部分杂物拉上来后,又返回再去拉椽子等物,随后,他们用椽子和彩条布搭起了房子。晚上,山里的风呼呼地吹着,几个矿工躲在这个窝里冻得瑟瑟发抖,将身子蜷缩一团。

“来,兄弟,先吃点东西。”柱子说着从蛇皮带里掏出干粮给每个人扔去,完后,矿工们便开始用搪瓷碗取水喝。小溪已被污染了,山里再无水源,这里水比钱贵。

他们这次一共就拉了两大塑料桶水,所以,每个矿工喝水都是有限制的,一次最多只允许喝一碗。到了洗脸时就更加节约了,五六个矿工只靠一碗多的水轮流洗脸,水太少,洗脸时,得把搪瓷脸盆侧着放,这样,才能把水聚在巴掌大的地方里。矿工洗完脸后,石沫就会把脸盆里的水染成黑褐色,一摇,石头沫子会磨着脸盆“吱吱”地响。

“来,兄弟们喝点洒,暧暧身子,山里冷……”柱子算是个有良心的工头,他起初也是从矿工做起的,他能理解矿工的不易。

天特别低,好像就要压在山顶,一颗一颗的星星,伸手就能随便摘下几只,山里特别寂静,也特别黑,星星和矿工手里攒动的烟头,都没有规则的闪动着,山里各种虫子胡乱地叫着,它们让人感到夜的漫长。

矿工们坐在一起聊着天。起先,他们说着各自的命运和到密岩后的遭遇和无奈;渐渐地,又说到了对别人炼金实现财富梦想的崇拜;接下来,又说到了县里娱乐城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说她们是医治男人孤独和**的温柔乡;再到最后,他们都睡着了。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第二天,两个干粮下肚后,矿工们便开始了打眼放炮,开矿取石。

柱子借助手里晃动着的手电筒的灯光,猫腰进入矿洞,安全帽不时擦碰着洞顶的岩石。不知道走了多少米,就到了已经采空的矿石带。地上,还凸起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块,这显然是塌方留下的,柱子心头一怔,有些不寒而栗。

凭他的经验和道听途说,他知道在矿洞里每一个塌方下面,都会埋着冤屈的矿工……脚下再无路可走,柱子只好踩在可能是矿工的尸骨之上前行,石头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是冤魂在哭诉。他浑身像是被浇了水,已经吓得完全汗湿透了。

矿洞里还会遇到几根矿柱,见了这些矿柱后,柱子会更加的小心翼翼,他担心万一撞倒矿柱后,矿洞会“哗啦啦”坍塌下来,到时,自己的尸骨之上也就会凸起一堆石头,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哭诉声。

突然,从柱子前面矿工手里的打钻钎头传来“嘟嘟嘟”的响声,这一响,整个矿洞都在颤抖,似乎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对“命比纸薄”这句话,此时此刻柱子和这些先前进来探矿的人而言,有着极其深刻的理解和感悟。他们知道,在黑乎乎的犹如进了魔鬼食道的金矿里,一分种,甚至几秒种,人都可以由生到死。同在一个矿洞,同在一个矿道的他们,或许,会在一分种,甚至几秒种的时间里阴阳两隔。

打钻声未落,粉尘随即扑面而来,这时,柱子眼前已经成了白茫茫一片,呛得他连咳几声。他在矿里指挥着矿工们先打好几个炮眼,接下来就是装药、放炮……炮声响起,矿洞里会再次扬起浓烈的粉尘,粉尘还未散完时,其他矿工已开始搬运矿石。

开矿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跟烧水一样,究竟哪壶水能开?他们心里都没底,许多时候是靠运气。柱子知道,其实许多人都是靠运气支撑着他们的财富梦想,即便是靠运气,但在矿区里人们的疯狂、贪婪、残酷、就跟被扒去底裤一样没有底线,暴露无余。

一个个金矿就是一个个吃人的魔洞,一块块矿石里蕴含着的都带血的黄金。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连一块矿石都没挖出来,挖出来的只是一块块青灰色的普通石头。

有天晚上,柱子又想起了密岩县城的灯红酒绿,想起了发廊门前的女人,想起了夜总会里妖媚风骚的女人,想起了他在那里的第一……突然,他站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白酒说:“兄弟们,他娘的!咱们把这座山炸平了,也得刨出点金子来,要不,我怎么向武老板交代?我们怎么能空着手下山?”

开矿一直在持续,武老三陆陆续续派人往山上运送物资。

尽管武老三不愿意让儿子再干土炼金这一行,可是,武军强对土炼金却非常好奇,今年放暑假后,他好几次都跟着工人们一起上山,他觉得每一次上山开矿,就跟探险一样刺激和兴奋。

收“买路钱”那档子事,让柱子和武军强有了初步的接触,他们对彼此的脾性也有了简单的感知,这段时间,在运送物资过程中柱子和武军强渐渐熟悉,柱子还给他聊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他俩越来越投机,都觉得相识恨晚。武军强开始崇拜柱子,学柱子抽烟,学柱子喝酒,也学柱子做人要“硬气”。

后续的物资被运上山以后,每个矿工的被褥都有所增加,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但他们依然没有挖出一块有价值的矿石。几天后柱子下了山,先是去了味美乐饭店见老板,然后去了趟温柔乡。完后,又带着一大桶散装白酒和香烟等物再次上山。

挖矿仍在继续,每天都在循环,几个多月后他们终于应了“高人”的预言。一块块跟蜂窝一样布满小孔的氧化石突呈现在眼前,色黄而发亮。柱子赶紧冲上前拿起这块石头,对着大山疯了似地大声叫喊:“我们挖到了!挖到了!”

然后仰天长啸,眼泪不自觉地滑落。

这是金矿矿石,这种诱人的色彩和亮度,说明它们是含金很高的上乘厂矿石,跟着武老三干了半年,眼看自己的黄金梦想就成实现,喜悦拍打着心壁,一次又一次。

几天后,两台破碎机和一台发电机等设备被运上了山,走完石子路后通过人力抬到了矿洞不远处,而且这次还带来了不少水银。很显然,武老三家的矿石挖出了宝贝。

刚从山上回来才几天的武军强,一听挖出了宝贝,好奇才不得了,就跟着送货的工人一起来到矿洞前,看着堆积起来的黄金矿石,他知道,这对他爸和他们全家意味着什么。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目睹土炼金

对于土炼金柱子是非常清楚的,他先把矿石一个个塞进破碎机里,一共要经过两次破碎。武军强看见这些矿石一点点变成了不规则的颗粒,就抓起一把仔细端详着,像农民看着从麦穗里刚刚搓出的麦粒一样,迫不及待。

“不行,这还得再磨……”柱子说。

完后,柱子就把这些颗粒放在碾子上用人工碾磨,直到颗粒变成跟面粉一样的粉末。这时,柱子把粉末放进浮选机。浮选机里是要加水的,也就是在这个机子里,被碾磨而成的粉状物才开始与水混合。

然后柱子赶紧转身娴熟地从几个袋子里舀出一些颜色不同的化学药剂,一点点加了进去。

武军强一句话都没说,目不转睛地看着浮选机里。不同的颜色的化学药剂和矿石粉末及水在充分地混合着,一点点发生着的变化。过了一会儿武军强问:“我听人说,把矿石磨成粉沫后,就能从浮选机里分离金子。柱子哥,咱们们现在是在浮选分离吗?”

柱子很喜欢这个小兄弟过人的胆识,也时常感叹自古英雄出少年。看着浮选机正在作业,化学药剂也正开始发挥作用,柱子才将目光移向武军强问:“你炼过金吗?”

“没有,只是听说过。前些年我家开这个矿时我还小,我爸没让我上山。我只是听说过土炼金,说是把矿石磨成粉再放进浮选机里就能分离出金子……”武军强说,“这几次我上山,就是想看看炼金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爸想让你以后开矿炼金?”柱子问。

“不。他以前也带我来过矿上,但只是想让我看看开矿有多么危险,多么艰辛,想吓唬吓唬我,让我趁早就不要想着炼什么金。我爸之所以让我去中专,就是不想让我再做这一行。”武军强说,“柱子哥,两年后我就毕业了,我爸只允许我上班挣工资,不允许我做生意,更不允许我开金矿。他说,黄金就是些带血的东西,是个害人的东西。”

柱子完全能理解武老三的心思。武老三在这里打拼多年,矿区的沉浮和争斗实在是见得太多,他脸上那千沟万壑的皱纹,不正是沧桑与苦难的见证?更何况,现在政府对矿区管理越来越严,县上诸如“严禁非法采矿”之类的标语都已经矗立在浅山的山坡上了。

柱子不允许任何人走进棚子,这里只有他和武军强。

化学药剂加进水和矿石粉沫的混合物当中后,一系列的化学反应正在发生变化,混合物的表面也一点点变得不再平静,没过多久,浮选机里的混合物就跟中了毒的鱼儿一样冒起了水泡,混合物表面的颜色越来越深,由灰色变成青色,再由青色变成了黑色,色泽也渐渐的由灰暗变得透亮……

柱子和武军强都不再说话了,他们屏住呼吸,两双眼睛就跟快要滚出眼眶的弹珠一样,死死地盯着浮选机里神奇的变化。

“看!黑而发亮的水泡!”柱子赶紧说。他的眼睛开始放光,欣喜、贪婪。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武军强问。

“矿石里面的金离子和银离子就藏在这些浮起来的黑亮色的汽泡里。”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水泡,屏住呼吸时还能听到水泡“噗呲噗呲”的响着,这时的欣喜让他内心紧张,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武军强知道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眼前,浮选机里就跟变魔术一样上演着神奇地变化。他赶紧将脑袋凑得更近,眼珠子似乎要从眼窝里迸出。

山里很安静,棚子里没有别人进来,他们都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眼前的魔术依旧在神奇地进行着,黑又亮的水泡被机器分离后,就进入了下一个环节,开始进行过滤器脱水。

柱子赶紧捣鼓着机器,很快完成过滤脱水后,刚才黑亮的混合物就渐渐形成了固体,跟泥巴一样。

“这就金矿粉。”柱子说。

“可是这不是金子?”武军强纳闷地问。

“有了这些矿粉我们基本就成功了。这可不是泥巴,金砂全在里头。”柱子胸有成竹地说,“下一步,我们得先把金子分离出来?”

“怎么分离?”武军强问。

“这个简单。我们把金砂与水银混合在一起,然后,再根据‘水银咬金不咬砂’的特性,就可以将金子与砂石分离……”柱子说。

“不是说是炼金吗?怎么尽用的是水?是化学药剂?咋没见你用火炼金?”武军强问。

“你说得没错,做完这些工序后我们是得用火烧。”柱子说着就把水银和金砂混在了一起,“你再等等,这会正在分离金子与砂石,等把它们分离出来之后,我们就要用火烧,然后,也就可以回收水银。把水银全部回收完毕后,还得再加入数倍的银,这样就可以将金子置换出来了。”

空旷的山里非常静谧,只有鸟鸣声不时会传进用彩条布和牛毛毡搭建的棚子里。在棚子外面柱子还安排有把风的工人,在他没走出房子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在简陋的棚子里,武军强第一次目睹了矿石变成金子的每一道工序,从石到金的神奇的变化过程,让武军强目瞪口呆。时间一分分地过去,金子正一点点被转换了出来。

柱子不慌不忙,这下他才将化学置换出来的金子放在坩埚中,用木炭焙烧直到金子到熔化。

通红的火光映在柱子和武军强的脸上,跟泼了血一样红得吓人,火光一亮一暗,在他们的脸上跳跃着,浮动着,跟鬼火一样令人捉摸不定,他们都屏息凝神,两双眼睛在不安分的火光里,迸射着从未有过的贪婪和**,和火光一样不安分地扑朔着,躁动着。

用木炭焙烧加热至1300度以上金子才能渐渐熔化,而在这个过程中,柱子和武军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这一团猛烈的火,他们生怕眨一下眼睛,眼前些的一切跟魔术师手里的道具一样成为虚幻,生怕煮熟的鸭子会突然扑楞楞飞走。

汗水从他们身上的每一人毛孔里散发着,每个人脸上,身上,甚至脚上都在流汗,眉梢眼角也挂着汗水,他们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这团烈火当中,谁都不去擦汗。柱子拿着坩埚的手上和胳膊上也尽是汗水,他的手被火光烘烧得一片面通红。

黄金一点点变成了金水,金灿灿的流淌着。

柱子对火候的掌握恰到好处,这时,他将纯金溶液倒入事先准备好的金模里,就这样便制成了纯金金条。

在这间破棚子里,柱子和武军强眼前黄金闪闪。

第二百一十二章 扩招

当武军强目睹土炼金大开眼界的时候,张琰却静静地待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时间过得真快,过完这个暑假,在学生时代他也就只剩下明年最后一个暑假了。

每个假期回家,大家都发生着改变。

李国强从南方回家后,爸爸李达富给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让拉客跑运输。傍晚,周王村躺下庞大的身躯,扯来蒙蒙夜色盖在身上,她就要休息了。傍晚的风多了几分凉爽,三五个村民坐在村口摇着扇子,孩子们绕着大树追逐嬉戏,几个妇女扯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是是非非。

在机动车的“突突“声里,一束强光猛地射向摇着扇子的男人们,非常刺眼,拴狗赶紧拿起扇子挡住强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这个崽娃子,都进村了还不把车灯关了,你要把人的眼睛照瞎不成?”拴狗叫喊道。

李国强赶紧把远光灯变成近光灯,憨憨陪着笑大声说:“哎呀!拴狗叔,没看见,没看见!你们咋都坐在这里?”

“你说的这是啥话吗?这里凉快么!不在这里乘凉难道让我们坐在水泥地板上去?”拴狗挥挥扇子说,“赶紧走!赶紧走!听到这‘突突’声心里就燥!”

李国强的妈妈何翠兰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提前把家里的双扇大红铁门打开,儿子拉客跑运输让她有着操不尽的心,从三轮车一大早开出去,她就担心他路上的安全,吃饭时就想着儿子吃了没有?天色一变就又担心儿子会不会淋雨?直到看着三轮车晚上开回家,心里才踏实。

李国强把三轮车安顿好,到水龙头前洗了把脸,连房子都没进就要出门。“强强,饭在厨房案板上给你留着呢!”何翠兰说。

“妈,我在县上吃过咧。”李国强说完就朝张琰家走去。

张琰在家里有点闷,随后,他们一起到村子周边散步。

就要入睡的周王村跟撒娇的孩童一样,正慵懒地依偎在凤凰山脚下,路边的树叶在有一阵、没一阵的风里,跟患了癫痫病似的,等会“沙沙”连响几声,等会又死一般沉寂。

“跑运输生意咋样?”张琰问。

“马马虎虎,挣不了几个钱。成天把人绑在三轮车上,连别的啥事也弄不成,贼耗时间,不过这活省力气。我不像你,将来能吃上轻松饭……我现在能干这活,在咱农村就算不错了。这好歹比我那年去南方打工强。”李国强说。

“国妮现在干啥?”

“打工去了!去了南方……”李国强说。

“你爸不是不让你去吗?”张琰问。

“我爸能管了我,可他哪能管了我妹子?”李国强笑了笑说,“国妮是和咱村还有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一起去的,一起去了十几个人呢,去的人多,我爸也就放心了。现在社会发展非常快,到处都需要年轻人劳动力,相比之下,还是南方城市给的工钱高,在那里干一月要顶在咱们这里干三个月,村里的年轻人都愿意去南方。噢,对了,现在,南方许多工厂专门跑到咱们县上招工,许多人从初中和高中一毕业就去打工了,除了我,谁还愿意待在家里?”

“招工?”张琰说。

“是啊!现在县上可热闹了,学生中考高考一过,街上就搭起简易棚,从南方工厂来的人,满大街追着给人发招工简章,口里‘咿咿呀呀’说些让人听不太懂的鸟语。各种各样的职业中学、餐饮烹饪学校都会招生,说学到好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李国强说。

张琰笑了笑说,“应该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啥呀?人家招工的整句话是这样的说的: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老爸;学到好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李国强笑了笑说,“今年,还有许多民办大学也到县城招高中毕业生,只要填上一张表就能上大学,将来还能拿到专科毕业证,而且,他们现场就给发《录取通知书》。咱村今年有好几个高中生都填了表,领到了《录取通知书》。现在中学生一毕业就成了香饽饽,到处都抢着找他们上学和打工。”

“啊?”张琰唏嘘道。

李国强说:“不过,这些学生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后父母都不相信,说上大学怎么会这么容易?咱村四组的唐绍兵你应该知道,他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后,他爸唐洲济不敢相信这事,还跑到县城的报名点去问。学校招生的人说,现在国家让大学扩招,考不上一本二本的学生,通过别的渠道依然能上大学。唐洲济问老师现在上大学咋就这么容易?这好事还能让他娃碰上?老师说,在国外就算农民种地也得先要大学毕业。”

“绍兵他爸是不是遇上了骗子?大家就这么好上?”张琰问。

“绍兵他爸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他连紫仙县都没走出去过。他就问人家这算是什么大学?是不是骗人的学校?招生的老师给他打开一个印刷非常精美的册子,指着上面一栋栋漂亮楼房、草坪、湖水让他看,说这就是美丽的校园,他们学院是民办大学领头雁,要打造万人民办学院。”

张琰又想起了国家不包分配这件事;想起了辅导员乐迪写给他的那封信;想起了在327寝室里农村学生和兵工子弟的争论;想起了夏轩被同学群起而攻之时的态。

月亮一泻而下,周王村后连绵起伏的凤凰山,仍旧跟一个个醉卧着的老翁一样不曾清醒,这会又在夜色中酣睡了过去。一阵风吹来,清凉爽朗,李国强并没有在意张琰的感受继续说着。

“唐洲济又问招生的人,每学期的奖学金是多少钱?上完学能不能吃上国家饭?是不是干部?是不是是商品粮?招生的老师给他一一解答,当时,招生点上围了一圈人,大家都很关心这些问题。后来,唐洲济见人就问什么是扩招?什么是并轨?什么是自主择业?什么是双向选择?”李国强说。

张琰说:“这事我听我爸说了,绍兵他爸还来我家专门问我爸。我爸给他说,扩招就是扩大了招生的范围,招的学生人数多了。并轨有几个层面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大学招生时划了一条分数线录取;过去大学生的经费由国家包了,并轨后就并成了一种,国家不包学费,不包分配了。我爸见唐洲济没听懂,就找出个火柴盒,一过比划一边给他说,轨就是火车轨道的意思,你想想,以前是两条轨道并行,以后就合并成一个轨道了,这下明白了吗?”

有时,生活像是再跟人做游戏,会突然改变着某种趋势和轨迹,让哭了一阵子的人笑一笑,让笑了一阵子的人也哭一哭。两年前,张琰上中专时还是一考定终身,而现在风向突然变了,尽管这一届毕业的学生还没有受到国家不包分配政策的影响,可是明年呢?到了98年毕业时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第二百一十三章 惨烈

李国强把唐绍兵爸爸的故事还没讲完。风吹着树叶又是一阵“沙沙”作响。

李国强继续说:“不带户口,上完学不还是个农民?唐洲济认死理,不让绍兵去上。说人家考不上大学都去外面打工挣钱了,咱上大学咋还得自己花钱?钱花了还不分配工作……”

李国强里嗦说个没完,张琰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但他还是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地朝前走着。黄土地上各种各样的植物和泥土里,总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在空旷的乡间深深做个呼吸,是多么惬意的事。

“过了两天,唐绍兵他三爸又找到哥哥唐洲济说,以前要到单位上班,就算咱把头削尖也弄不到‘正式工指标’,现在,工厂拿着简章到县里来招工……哥,现在的世道变了,不念书,绍兵将来种地人家都不要。”李国强说,后来,唐洲济才答应让儿子上了民办大学。”

一阵风吹来,树叶的癫痫病又一次发作,急促地“沙沙”地抖动着全身。李国强把他跑车拉客的见闻一个个说给张琰,开心得像个孩子。尽管他脸上的稚气已经退却,但依然单纯而快乐。

过了几分钟后张琰说:“我找了几次诚娃,他都没在。他妈好像非常讨厌我问唐诚的事。”

“别问了……”李国强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啦?我问我爸,我爸也是这么说的。”张琰说。

他们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空已经撒满了星星,路边的虫子唧唧鸣叫着,丝毫没有消停。他俩的脚步声响起,距离最近的虫子就警觉地止住了叫声。

“诚娃跟同学打了一架,输得很惨……”李国强叹了一口气说,“头被打开一长的口子,鲜血直流,脖子、胳膊和衣服上都是血……”

“什么?”张琰感到异常惊讶。

李国强说:“诚娃被打的前一天,坐在教室后排的诚娃和另一个学生争凳子时发生争执,紧接着就动起手来。在赤手互打时诚娃吃了点亏,鼻子被打得流血,然后,诚娃就从教室门后面捉起一个坏掉的木板凳的腿,在教室里追着打那个男生。唐诚有几个帮手,那个同学也有几个帮手,渐渐的,他们两个人的打斗就变成了紫仙县高中里两个“帮派”之战的打斗。”

“这么严重?”张琰问。

“在县高中校门口,社会青年敲诈学生、碰瓷滋事,早都司空见惯了,学校里有些坏学生就跟这些社会青年勾结在一起,这些坏学生也会分成几个帮派,分别能得到社会无业青年的支持和教唆。”李国强说,“高中不比初中,有的学生真是坏得不得了!”

“诚娃那天在教室里追打同学的事,学校没管吗?”张琰问。

李国强说:“那天发生在校内的事倒没啥严重的后果,他们先是在教室里追打,很快就扯到了操场。碰巧被高二的一名体育老师发现了,就把这起打架给制止了。”

“国强,你刚才说诚娃输得很惨,头被打开一长的口子……这是怎么回事?”张琰问。

天上的星星离得很近,深蓝色的天空一眼望不到头,像一幅绵长的画卷,一直向遥远的地方延伸着,又神奇又诡秘,让人捉摸不透。张琰和李国强在曲折绵长的乡间小路上慢慢地走着。

在李国强接下来的讲述中,那天的情形就跟电影的回放镜头一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唐诚一出校门就被一帮无业男青年拦住了,他们没说几句就对唐诚拳打脚踢,唐诚见情况不妙,挨了几个闷拳后,一边还击一边撒腿就跑,对方人多,他们当然不会示弱,就咆哮着一路追打。

“追上他!今天非放了唐诚的血不可!”围殴他的一个瘦高个说。

“站住!再跑就打断你的腿!”那群人疯了似的追着唐诚。

路上的同学很多,唐诚从校门一路横冲直撞,越过一个个同学,赶紧顺着学校的围墙跑去,而身后的那些无业青年,就像野兽一般紧追而来,像一匹匹冲进羊群的狼一样咆哮着,拨开挡着前路的学生,对唐诚紧追不舍。

他们跟唐诚之间的距离正一点点缩小。

这时,无业青年们分别从袖筒里取出一截铁棍,当空挥舞着尖叫着,跟围猎一样从身后两侧渐渐向唐诚合拢。

唐诚吓得脸色苍白,嚎叫着疯了似的冲出了学生的队伍,不料,这时,一记铁棒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后背,他“啊”了一声再也跑不动了,赶紧转身喘着粗气和他们对峙。

无业青年的眼睛里,放着狼眼一样的绿光,赤手空拳的唐诚脸色苍白,浑身的肌肉都在恐惧地跳动着。

“给我打!往死里打!”瘦高个男青年离远就扯着嗓子喊。

铁棍雨点般朝唐诚身上落下,唐诚本能地伸手去挡,他的胳膊哪能挡住这些凶器?紧接着,就是唐诚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唐诚还想再跑,但他已经被团团围住,一根铁棍冲着他的脚踝狠狠地打来,他哭喊着跌倒在地,双手抱头,跟狗一样蜷缩在地,浑身颤抖着,一声接一声的哭声和惨叫声,让人听了都觉得。

雨点般落下的棍棒将唐诚打倒了,他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了,四肢抽搐着。打人者这才停下来,赶紧收起手里的家伙准备逃走。

就在这时,唐诚稍微缓了缓,努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地上的一滩血,是从他口腔里流出来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唐诚爬起来后努力地站了起来,他抹了一把满口是血的嘴巴,冲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然后对打他的人说:“你们,你们给我小心着……看我以后不弄死你们!”

唐诚的目光里透露着深沉的怨恨和凶气,他话音一落,几个打人者不由得有些害怕。他们知道唐诚之所以敢提着旧板凳腿在校园里追着打人,他自然也不会是盏省油的灯,在他的背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帮派”。

“狗日的!我看把你弄不死,你还不服气?”那个瘦高个男子冲上来,将拎在手里的黄帆布书包在空中抡起,书包重重地将唐诚从前额砸倒在地。这时,大家才毛骨悚然,原来,书包里装着一块砖头。

第二百一十四章 私奔

唐诚轰然倒地。他的头上裂开了一道一长的口子,鲜血直流,脖子、胳膊和衣服上都是血……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吓住了,打人的无业青年们个个惊恐万分,鸟作兽散,四处逃窜。

唐诚终究没能站起来,血一个劲地流,他的身子战栗着,抽搐着,脸痉挛着。

群殴地点就在距校园一墙之隔的校外,许多学生看到这个场面,吓得面如土色。

救护车高一声、低一声的警笛呜咽着,从远到近,最后,在紫仙县高中附近的上空盘旋着。紧接着,警车短脆急促,没有间隔的“哇儿哇儿哇儿”的警笛声,也在这里响起,两种警笛声一急一慢,一高一低的在这里交错着。

救护车把唐诚送到了县医院,学校派老师通知了唐诚的妈妈章秀兰,章秀兰在医院里见儿子的血衣和他头上一圈一圈的绷带时,战战兢兢,浑身颤抖。

高大壮实的唐诚正躺在病床上,一根长长的透明输液管插在他沾有血渍的手腕上,一番暴打让唐诚仍然惊魂未定,每过一会,紧闭的双眼突然会惊慌地转动起眼珠子,想努力地睁开。

章秀兰把干枯的手伸到绷带上方时,手跟筛子一样抖个不停,指尖在空中颤动着,干枯的手渐渐落在唐诚棱角分明的脸上,接触到儿子的那一刻,眼泪就从她皱纹交错的脸上流了下来。顿时,阵阵凄惨的哭声,在病房回荡:“诚娃啊……诚娃……”

“妈……”唐诚努力地睁开眼睛,鼻翼微微翕动了几下,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后来民警调查了这起案件,打人者给唐诚赔偿了13000元。警察说,纠集社会闲散人员殴打唐诚的人是唐诚的同班同学王大兵,王大兵有个堂兄叫王大强,他和唐诚曾同在后稷初中上学,他有个绰号叫“老八”。王大强在县高中上了不到一年,就辍学成了无业游民。

听完李国强的讲述,张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还记得上次见唐诚时,他刚从建筑工地回来,手上磨出了血泡,他问到他在学校的情况时,他一脸不高兴,而早在这之前,唐诚还说过他不想再上学了。

“后来了?后来怎么样了?”张琰问。

“王大兵被学校开除了。”李国强说,“诚娃在家里休养了三个月后,就去外地打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女孩也跟他一起去了,他们是事先约好的,听说,是这个女孩死活要跟着唐诚去。我也弄不清他俩是啥关系?”

张琰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听一个离奇的故事。

“他们,私奔了!”李国强说,“他们走后,女孩家人三番五次跑到唐诚家要人,诚娃妈妈也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更不承认这个十几岁的女孩是她儿媳。”

张琰问:“唐诚走的时候你没见他?他没给你说去哪里了吗?”

“没有!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不是那个女孩的家长来村里闹过几次,咱们村的人也都不会有人知道诚娃的事……诚娃走得很狼狈……”李国强叹了口气说,“一连串事情发生后,诚娃妈妈觉得自己没脸见人,整天都在哭,有一次,我妈去诚娃家劝她时见她伤心极了……”

第二天。

斜阳照着唐诚家的院落,阳光透过几棵泡桐树和白杨树叶间的缝隙,斑斑点点洒在地上,没了棱角的土墙墙顶上,那几支野草轻轻摇曳着,破旧的瓦房、凹陷的屋顶、寂寥的院落……

知道唐诚不在家里,张琰走进院子时也就不再呼唤“诚娃”的名字,他的脚步声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婶子……”张琰走到章秀兰房门口,掀起泛黄的竹帘。

这个房间与唐城的房间相邻,里面的摆设非常陈旧,一桌、一柜、一面穿衣镜和一些杂物,斜阳从窗户撒在土坑上,照着软塌塌的图案模糊的太平洋床单,靠近床沿的床单上,铺着一绺黑褐色的凉席。章秀兰背对着阳光纳着鞋底,耳边一缕头发有些凌乱。

房间的陈设从来都没变过,不曾增添过什么,也不曾减少过什么,唐诚父亲就是在这个土炕上病卧多年后离开人世的。父亲断气那天,唐诚被拴狗拉到跟前磕头时,遗体就停放在这个炕上。

坐在炕沿上的章秀兰见张琰进来了,放下手里的活儿,将放满针线活的簸箕推到一边,从炕沿上下来:“是琰琰啊……来,来,你坐……”

老式柜子上面围绕着热水瓶围放着好几个茶杯,陶瓷的、搪瓷的,玻璃的,形状各异,高低、大小不尽相同,一看就是拼凑而成的。这些茶杯显然长时间没用过了,章秀兰提起热水瓶后跟老太太摸柿子一样,把这几个茶杯一个个摸了个遍,最后,她还是把白开水倒进了一个玻璃杯子里,递给张琰。

“你看你妈的命多好!谁像我……”章秀兰叹了口气说。

话还没说完,压抑在内心的忧郁和悲伤,已和进泪水,从她的眼睛里往出漾,微微抽动着的嘴角,牵动着她浑身的神经。一个农村女人大半辈子的坎坷、不幸、悲伤与无助,都隐藏脸上细小稀疏的皱纹里,细小稀疏的皱纹里,有着她丧夫之后诉不尽的人生悲哀,也有儿子离家后,她孤身一个人倚门望归的凄凉。

下午的阳光静静地照射在院落里,章秀兰和张琰是坐在房子里说话的。天燥热,她给他递去一把扇子。唐诚和那个女孩离开家乡后,经女孩家里人一闹火,章秀兰再也不想出门,在周王村里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张琰不想提有关唐诚的任何一个字,他只是想在去学校前看看婶子,劝慰劝慰她,可是,唐诚却是他们绕也绕不过去的话题。

“丢死人啦,我会让她做儿媳?呸!”章秀兰给张琰说完后,又冲着唐诚爸爸的遗像哭道:“你看看,你看看,诚娃咋能干出这事?咱家的坟头怎么了?这叫我以后在周王村咋待吗?”

在这个假期里,第二十六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美国亚特兰大举行,这让张琰想起了他们小时候在李国强家里,一起看第11届亚运会时的情形。那时,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一边剥玉米棒一边看电视。而现在,他们几个已经凑不在一起了,甚至连唐诚的下落都不知道,每个人都沿着各自的命运和轨迹运动着。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吃早饭

时间就是一条倔强的射线,永远只会朝着前方迸射,从不回头,绝不逆转。

暑假过后,94级学生已经进入了三年级。这意味着中专生活已经过去了一半,再有不到两年时间,他们就要毕业了。

夏秋之交的一个周末,上午9点多,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美丽的校园,被扯成一丝一缕白纱一样的云,静静地漂浮在湛蓝的天空。

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睡懒觉,男同学喜欢的背心、短裤和女生飘逸的裙子像一道道风景在校园里流动着,喜欢吃冷饮的男生女生拿着冰棍“”地吮吸着。

男生公寓门前,几棵有了年头的老树上长满疙瘩,但树冠还郁郁葱葱。楼管大叔在值班室里也待不住,索性把旧藤椅搬到树下,半眯着眼睛跷着二郎腿,悠闲地哼着小曲。藤椅旁放着一个绿色的搪瓷茶杯,茶杯里不是也不是水而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低浓度白酒,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醉到心底的酒香。

双休日里,学校不会按半军事化的要求管理,也没有什么内务检查,每到这时,楼管大叔也便悠闲起来。不过,尽管他坐在离公寓有十几米远的距离,但他半眯着的眼睛每过一会儿还会看看公寓的大门。

藤椅本来就是正对着公寓摆放在老树下的,但他像一只慵懒而警觉的猫,始终不会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会毕竟才是上午,阳光还不是那么的炎热。

胡宛如在寝室里憋得慌,想去外面转转。她换上最喜欢的天蓝色裙子,对着着镜子照了又照,转身间觉得自己就像个公主。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镜子里立刻呈现出迷人的酒窝。

她喜欢这种淡淡的蓝色,虽然这是最冷的色彩,但这种颜色却是那样的纯净,能让人联想到海洋和天空。她父亲的工服就是这种颜色,她还很小的时候好奇地问爸爸,厂里的工服为什么总是这种颜色?

爸爸说,因为厂里搞的是军工产品,是为海军和空军研发和生产炸药的,这种颜色不仅能代表天与海,而且也代表着科技。胡宛如觉得爸爸穿上这身衣服非常好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喜欢上了这种颜色,她小时的文具盒和书包上也都少不了这种颜色。

胡宛如一出女生公寓就朝男生公寓走来,一阵豪爽的风吹来,她那漂亮的裙裾微微飘动。

男生公寓门口伫立着“男生公寓,女生莫入”的牌子,躺在老藤椅上的楼管大叔端起搪瓷茶杯呷了一小口酒,把目光半眯起来。胡宛如见有名男生要回公寓,便让他给329寝室的张琰带话,说有人在楼下等他。

开了大半夜夜车的张琰很庆幸自己写完了一篇文章,他洗漱完毕正准备去吃早饭,得到胡宛如让人捎来的信儿,就换了身衣服,带着一个牛皮信封下楼去了。

学校食堂已经没饭了,胡宛如陪着张琰来到香飘子栎美食城吃了顿早饭,两根油条,一碗豆浆。

“你再吃点。”张琰夹起一根油条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把放着油条的盘子朝她推去。

胡宛如把盘子轻轻地推到他面前。“我不吃,我在食堂吃过了,你快点吃。”

“没事,再吃点,吃饱。”张琰一边咀嚼着一边说。

胡宛如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从桌上拿过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寄信地址,这是寄往《荷尖校园报》的稿子。

“你又写稿子了?”她问。

“昨晚写的。”张琰说。

她仔细地端详着,信封上已经贴好了邮票,封住了封口。她生怕信封被桌上的油污弄脏了,就把它捧在手里。

“你这次写的是什么呀?这是发往外地的呀?”胡宛如问。

“写了点校园生活,是散文,昨天晚上突然想写了,就写了一篇。不过,写散文不是我的强项,还不知道能不能发表?”张琰说。

“能,一定能。只要是你写的,就一定能发表。”胡宛如坚定地说。

“《荷尖校园报》是针对全国大中专学生办的报纸,这可不是咱们学校的《希望》杂志,人家写得好的人多得是。”张琰说着就“吸磁吸磁”喝起豆浆。

“你真的不吃?”他问。

胡宛如轻轻地摇摇头。

张琰仰起头一口气把豆浆喝了个精光,然后“砰”的一声将碗放在了桌子上。

“你看你,都成了小花猫。”这时,张琰嘴唇上沾一圈的豆浆,像是谁在他唇边画了个圈儿,胡宛如不由得笑了笑,从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示意他接住。

张琰接过纸抹了一把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从小吃饭快。”

胡宛如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张琰把第二根油条送进嘴里,埋下头一点点咀嚼,他又端起碗,碗刚到口边就停下了,他意识到了刚才的吃相,然后抬起头看了一眼胡宛如。

胡宛如面若春风,眉间含笑,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眸子里的柔波笼罩着他,看得那样出神。

目光被他突然抬起的头惊动了,她慌乱地将目光移开,脸上浮上淡淡的桃红,像正在偷窥别人而被发现一样。

张琰一吃完饭胡宛如就把胳膊伸到面前,手里那张餐巾纸微微晃动着。

“你准备去哪?”胡宛如问。

“去邮局,寄信,得寄挂号信。”张琰说。

“那寄完信呢?”她问。

“寄完信以后……这个我还没想,我才刚起床。”张琰说着就起身,“老板,多钱?”

“走吧,钱给过了。”胡宛如说。

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点缀着蓝蓝的天和薄纱一起自由地飘动着。他们朝邮局走去。

“张琰,我们寝室的同学天一亮都去爬山了,我嫌爬山太累就没去。我一个人在寝室挺无聊,就去找思雨,可她也没在寝室,不知跑哪去了?我想去外面转转,你陪我一起去吧。”胡宛如说。

“你想去哪儿?”张琰问。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逛柔波湖公园

“哪里都行。不过我不想逛镇子了,就这个一个小镇子,我都逛腻了。”胡宛如略微想了想说,“我想去柔波湖公园……

“柔波湖公园?”张琰说着看了看她,似乎在思考着。

“反正你在学校也没事,再说了,你也需要放松放松,换换脑子才能写出好东西。”胡宛如赶紧说。

“行。但我们先得把信寄出去。”张琰说。

太阳的光芒越来越热,他们寄完信离开邮局后就朝柔波湖公园走去。柔波湖公园是子栎镇唯一的公园,离火车站不远。

夏秋之交的大地上到处都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他们沿着潺潺小溪逆流而上。弯弯曲曲的小路旁,一朵朵野花像天女撒落下来的那般漂亮、娇嫩,红的、白的,黄的……在微风里轻轻攒动着。

胡宛如摘了一小花凑鼻子跟前闻了闻,她闭着眼睛说:香,真香啊!然后又“咯咯咯”笑着把野花凑到张琰鼻子前,“你闻,香不香?”

他们花3块钱买了两张门票走进公园。这里太美了,湖水、假山、亭台、楼阁、茵茵的草地,还有那鸟语花香……这里的绿色像是被刚刚洗过一样,令人神清气爽。阵风轻轻拂来,层层树叶子沙沙作响,小鸟啁啾着飞来飞去,演奏着自然交响乐。

离开了“三点一线”的校园,心情一下子就放飞了,他们跟飞出笼子的小鸟一样尽情地欢愉着。

时间从身边静静地流淌着,他们尽情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大片茵茵绿草地上。头顶,树叶遮蔽着骄阳,洒下斑斑点点的阳光。

“你瞧!那是什么?”胡宛如突然指前方问张琰。

他们赶紧跑到跟前。

这里是石膏仿制的希腊神话人物群雕,雕塑大都**,身上光溜溜泛着白光。雕塑群里没有游客,斑驳的阳光在草地跳跃着。

看着空无一人的**雕塑,张琰有些尴尬了,他不由得转身看了一眼胡宛如,此刻,她脸颊上也泛起了微微的红色。也许是刚刚跑了几步的缘故,她正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都沉默了,像是站在了伊甸园的门口。紧张、害羞而又无语。

过了一会儿胡宛如说:“这些都是艺术品,走,进去看看,感受一下艺术的熏陶。”

然后,胡宛如就走朝着一尊尊仿真雕塑走去,张琰踌躇了片刻,赶紧跟了上去。

阳光、绿茵、鸟鸣,还有偶尔吹来的风,都犹如一幅美丽的动了起来的水彩画,在一尊尊雕塑的环绕当中,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幻境:这里的地上是不是撒满金子、珍珠、红玛瑙?各种树木开满各种奇花异卉,树上的果子还可以作为食物?

胡宛如慢慢地穿行在群雕当中,她仰着脖子从宙斯、赫拉、波塞冬等一个个雕塑跟前走过,要是对哪个雕塑感兴趣了就会停下来,仔细地看着旁边牌上面的简介。

“张琰,快来看,雅典娜!她就是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胡宛如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赶紧转过身子冲着张琰喊。

张琰循声看去,只见雅典娜头上戴着战盔,眉宇清朗,双目炯炯,她披着一身战袍,左手扶着刻有浮雕的盾牌,体态丰满健壮,右腿站得很直但左腿微微弯曲着。

“她可是智慧女神,知道吗?”胡宛如说。

“知道。她是从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张琰说。

“啊!什么?从头里跳出来的?”胡宛如惊讶地问。

“是啊!雅典娜的出现是非常神奇的,在希腊神话中,宙斯因为害怕生出的儿子比自己强大,就把妻子吞入腹中。顿时,他头痛欲裂,于是命令火神劈开脑袋,就这样,身披铠甲的雅典娜就从头里跃出了。”张琰说,“我在初中时就知道这个传说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雅典娜起初是女战神,后来就逐渐变成了智慧女神和雅典城的守护女神了。”胡宛如说,“她还传授给人类纺织和制陶的技艺。”

“小时候,我跟唐诚、李国强在电视里看《西游记》时,知道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而我们周王村的人都知道,农神后稷是踩了野人的踪迹出生的,协助武王伐纣的哪吒是怀胎三年六个月才生出来的。”张琰说,“凡是本领超凡的人,出生时都是很有传奇色彩的。后来,我从课外书上偶尔看到过雅典娜出生的传说,觉得好奇,便记住了。我把他们归为一类,他们都是那种本领超群的人。”

在茵茵草地上,通体纯白的仿真雕塑细腻逼真,散发着艺术的气息,他们继续行走在一尊尊神像前,不时,会歪着脑袋看牌子上的简介。

过了一会儿,胡宛如突然又有了新发现:“你看,邱比特!”

张琰朝着一个光着身子,长着翅膀的小男孩看去,他一只手里还拿着弓箭,有些调皮。

“他是邱比特?咋是个小孩?我还以为他是大人呢。”张琰说,“他就是传说中的爱神?”

“他是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这个小孩有一张金弓、一枝金箭和一枝铅箭。两个人要是被他的金箭射中,就会走进甜蜜的爱情和婚姻,哪怕是冤家也会成佳偶。要是被他的铅箭射中,这两个人就会产生憎恶并分手,哪怕是佳偶也会变成冤家。“胡宛如说得津津有味。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张琰问。

“和你知道雅典娜的故事一样也是从书上看的。我小时候,我爸嫌我去他的书房影响他工作,常常就把我打发出来让哥哥给我塞一本书看。有一次,我偶尔看到了这个故事。不过,许多少男少女都知道丘比特。”胡宛如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问,“不是吗?”

“但许多人都不会像你这样说得这么完整,而且,让人感觉跟真的一样。”张琰说,“可是,万一他射空了或者射偏了呢?”

胡宛如理了理额前几支乱发说:“丘比特从来都是蒙着眼射箭的,可是他的箭无论神和人,谁都抵挡不住。”

说完,他们把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全身**长着翅膀的小男孩。

第二百一十七章 悸动

雕塑群后面的人造斜坡上是一片白桦林,他们看完雕塑就来到这里,靠着一棵偏僻的白桦树席地坐在林间的草坪上。

此时,白桦林里没有游客,风吹着树叶“沙啦沙啦”地响,小鸟叽喳叽喳地叫着。从这里看去,圆嘟嘟的**丘比特随时都会展翅飞走,穿越头顶的白桦树飞向遥远的地方。

安静的白桦林间,树叶婆娑,不知从哪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

“听!这是什么歌?”张琰说。

“别吱声……”胡宛如说着就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认真辨别着声音的来源,仔细地捕捉着弥散在空气里的蛛丝马迹。

“你别动,声音小点,别呼吸。”胡宛如像一个情报侦察员,一动不动,专注地听着。

长长的睫毛下,一双乌黑的眼睛一会儿忽左忽右,一会儿一眨一眨,眉头一蹙一舒,似乎刚刚捕捉到了飘渺的声音,可一不留神,却倏的一下又溜掉了。

张琰坐在草坪上屏住呼吸,不再发出丝毫的声响,生怕影响了侦察员的工作。

突然,胡宛如像发现了一个星球,兴奋地惊呼道:“我听出来了,对,草蜢!没错!是草蜢!”

张琰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雕塑一样的姿势也解冻了。“草蜢?”

“对呀!宝贝对不起……”胡宛如说。

“宝贝对不起?”张琰有些纳闷。

“哈哈……”胡宛如开心地笑了起来,“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咋这么老土?”

张琰有点不好意思了。羞羞的。

“草蜢是乐队的名字,《宝贝对不起》是歌的名字。哈哈。”胡宛如说。

“哦,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孟庭苇呢。”张琰说。

“这首歌也挺好听,我觉得歌里虽然有点淡淡的伤感,可是,又是那样的真诚。”胡宛如说,“张琰,你想听吗?我唱给你听!”

张琰看着她真诚可爱的样子,说这话时又那样的认真,像小孩一样单纯纯真,他心里怎么能不高兴?他一边点头一边连声说:“好,好,好!”。

话音刚落,胡宛如就轻轻地哼唱了起来:怕你多情怕你多情/怕我不忍心/雨下不停雨下不停/心情也不定/一千朵玫瑰给你/要你好好爱自己/一万万句对不起/离开你是不得以/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疼你/真的不愿意/又让你哭泣/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我也不愿意/又让你伤心……

玩了大半天了有些累了,他们并肩靠着一棵树静静地坐着,谁都不说话,谁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他们能闻到草的味道,能听见蚂蚁爬行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到了彼此的心跳。

突然,一头乌黑的头发从胡宛如的肩头泄了下来,顺着张琰裸露的胳膊丝一样滑落,顿时,他敏感的皮肤感受到了这种丝滑,跟过电一样迅速传遍及全身。

胡宛如有点倦怠了,她将身体朝下移了移,以树为枕头半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里的静谧和大自然的美。

张琰的心“怦怦”跳着,他忍不住转身看着半躺在草地上的胡宛如,从白桦树叶子间直射下来的斑驳的阳光,在她脸上轻轻地跳跃着。她面庞均匀端正,眉宇之间干净清朗,挺立的鼻梁让面部呈现着娇好的立体感,微笑时才会出现的漩涡这会看不见了,她嘴唇微闭,神情平和而安详。

星星点点的的阳光随着风吹叶动,在她的脸上跳跃着,时而照射到她的嘴唇,时而照射到她的脸庞,当这些光亮突然跳到她闭着的眼睛时,眼皮会轻微地动一动,像是再跟阳光打招呼,又像是雅典娜要睁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张琰成了一尊雕塑,他看着她一动不动。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任何一个女孩,近得都能看到她呼吸时鼻翼微小的翕动。他静静地守在她身边,他觉得时间停止了,整个世界停止了,一切都跟希腊诸神的雕塑一样凝固了。

当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并肩靠着同一棵白桦树,她第一次半躺在他身边时,他丝毫没有睡意,心里的悸动就像一万只兔子在乱地奔跑,胡乱地瞎撞,撞得春暧花开,撞得欣喜不安。

张琰突然闭上眼睛,他觉得头顶的蓝天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内心的悸动,层层白桦树的叶子的“沙沙”声,是对他的鼓励?还是喃喃地规劝?

张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仰面朝天,努力地平复着慌乱甚至躁动的心。他努力让自己的这个动作定格下来,他需要这样一动不动地保持内心的平静。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他不敢再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整个脑子里到处都是胡宛如。

他忍不住又一次转过脸去看胡宛如,她依旧微微蜷缩着腿半躺着,嘴边挂着浅浅的笑,像是正在做一个美梦。

她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脑袋不由得一点点朝她的面庞靠近、靠近……这种强大的磁力令他无法抗拒。

张琰离她越来越近。

她的眉宇是那样的清朗,面庞是那样的白净,像银盘一样,斜射下来的斑驳的光点被他的脑袋挡住了,他的脑袋的阴影投在她脸上,这种阴影正一点点将银盘笼罩。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她仍旧平和恬静地半躺着,略微上翘的嘴唇说明她还沉浸在美梦里。

他们的气息已经相遇了,这种气息的交汇让张琰意动神摇,眼睛里有了一种火辣辣的热烈的感觉。他的嘴唇渐渐地向她靠拢着,靠拢着。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责任感从他的内心升腾起来,就像一种无形的大手,突然抓住他的脑袋将他往后拖,这种拖力与磁力在他的身上较量着,博弈着。

终于,张琰下沉着的脑袋止于他们的气息交汇处。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时刻啊!她睡得多么甜蜜多么惬意,他要保护她,保护她把这个觉睡好,他要屏住呼吸,他不能让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声音把她吵醒。

拖力最终战胜了磁力,张琰的脑袋渐渐抬了起来,胡宛脸上那个阴影消失了,光亮再次洒在她银盘般白净的脸上,斑驳的光点又在她脸上欢快地跳跃着,像天神洒落下来的点点金光,又像一个个欢愉灵动的精灵。

张琰也怕他的目光会让打扰到她,就轻轻地将目光移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远处的雕塑群,看向那个长着翅膀的**小男孩丘比特。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美妙而优雅。张琰“怦怦”直跳的心一点点恢复了平静,他从地上掐下一根绿草,在手指间玩弄着,然后,又用指甲把它掐成一小段一小段,指甲缝隙里留下了草叶上的绿汁。

“妈妈,你看!这里有许多白人,都没穿衣服!”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划破了这里的安静,她一看见雕塑群,就高兴地对身后的妈妈说。

小女孩稚嫩的声音轻轻地撞到了胡宛如的隔膜,她微微睁开眼睛,从美梦中醒来。

“这里太舒服了,我都睡觉着了。”胡宛如弯曲着细长的指头,把它当成梳子,理了理耳边的长发,抱歉地说。

“都怪那个小孩,唧唧喳喳的乱叫。”张琰说。

胡宛如这才看见,不远处有位年轻的妈妈正带着小姑娘参观,小姑娘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扎着羊角,跟小鸟一样在雕塑之间快乐的跳着,跑着,不时会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胡宛如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张琰,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张琰从草地上弹了起来,伸手去拉胡宛如。然后,他们朝林子外面走去,那棵白桦树下留下了两个被压过的痕迹。

“那边挺漂亮,你瞧!”胡宛如跟刚才那个小姑娘一样惊讶地说。

张琰看见她那件漂亮的天蓝色裙子上,沾上了斑斑点点的绿色,那是她半躺在草坪上时压出来的叶绿素。

第二百一十八章 划船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们在柔波湖公园里吃完午饭不久,太阳已经跑到了西边的天空。斜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柔波湖湖面,就像无数的碎金泛着粼粼亮光,湖边夏风吹佛,绿柳依依,湖里悠闲地漂浮着几只坐着情侣的小木船。

他们租了一条敞篷小木船,轻轻地朝着湖里飘荡而去。

张琰从来都没有坐过船,他双手紧握着船桨,紧张地坐在船里动都不敢动。

“张琰,你看上去很害怕?”坐在对面的胡宛如问。

“是,是的。我从来都没坐过船,晕,一见水就晕。”张琰不敢抬眼看她,额头冒出了些许汗珠,“原来划船一点都不好玩,太害怕了,它总是晃悠悠的,不会翻了吧?”

“你没坐过船?”胡宛如问。

“是啊。我们家乡以前只有小溪,后来小溪都干涸了,我们那里是黄土地,是种庄稼的地方,农神后稷知道吗?他就在我们周王村一带种过庄稼。”张琰问,“你经常坐船吗?”

“我们那里是一个湖泊非常多的城市,每隔几千米甚至几百米,就能遇到一个湖,我从小就是在水边长大的,不像你这么怕水。”胡宛如说,“我上幼儿园时我爸经常带我玩,坐飞机、骑木马、坐过山车……什么都玩过。他总要给我买许多好吃的东西,还常常带我划船,从那时起我就不怕水了。”

“你爸爸对你真好。”张琰说。

“我爸爸非常喜欢我,我爸爸去世之前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每天都要在家里看书画图。”胡宛如说。

“画图?”张琰问。

“对。是制图,不是画画。”胡宛如说,“我爸爸是个大学生,学习的是化工专业,每天晚上,他都会把自己关进房子里搞研究。别看他那么喜欢我但从不允许我进他的书房,他怕我乱动东西,嫌我说话。我一进去,他就叫哥哥把我带出去,给我塞本儿童书看。”

张琰依旧死死地抓着船,动都不敢动。

“我爸爸制图水平可高了,我上小学时就能看出,原来他每天画的都是一个炸弹的外形,用铅笔画的线条非常工整漂亮,上面还标注着各种尺寸和我不认识的特殊符号和字母。”胡宛如说。

“有一次,我走进了爸爸的书房,他正俯身全神贯注地盯着图板上的炸弹外型,标注着那些特殊字符。垂到头顶的一盏绿壳大帽子白炽灯发着白色的亮光,爸爸的脸棱角清晰、刚毅。每次看到爸爸魁梧的身体,我心里就有一种安全感。”胡宛如说,“爸爸穿上那身天蓝色的工服,远比警察威武。在我们厂里,除了大家叫他‘胡工’外,还有人会开玩笑地叫他‘胡帅’,元帅的帅。”

小木船在金光粼粼的湖面上渐渐向湖心飘去,离岸边越远,张琰心里也就越发的恐惧,他突然觉得这潭湖水会吃人,会把他们吞没。

“爸爸书房里非常安静,制图板旁边放着尺子、圆规、三角板和一大堆我不认识的测量仪器和制图仪器。那天爸爸很高兴,他一反常态,见我进去了不但没有指责我,还微笑着把我叫过去,拉着我的胳膊左右摇晃着问,宛如,你能告诉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吗?”

“那时我还小,根本不知道爸爸的用意。我想了想就说,我长大了想当医生,想当科学家。然后,爸爸就把我拉到图板前,让我看着图板上一架被拆解的战斗机,尖尖的机头,圆鼓鼓的机身,还有机尾和机翼,再就是我不认识的那些飞机组件和标注着的特殊符号。”胡宛如说,“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在飞机的右下方有一个炸弹的图。那时,我还没学过立体几何和机械制图,也不懂机械制图中那些基本视图、向视图、局部视图、斜视图之类的东西,反正,我看到炸弹画得非常精细。”

张琰静静地注视着胡宛如,她继续回忆着她跟爸爸在一起时的往事。

“当科学家好。当科学家就能跟爸爸一样,制造出一些以前从没有过的东西来。“胡宛如说,“后来我才知道爸爸那天为什么会那么高兴?他设计的一个型号的炸弹或者是一个什么系统,获了中国专利奖,是个三等奖。爸爸把我拉到图板前说,你看,要是你将来想当科学家的话,你就可以在这方面再去突然。”

“爸爸兴致很高,他明知我听不懂,但还是饶有兴趣地给我比划着说,估计等不到你长大,这种导弹可能就要问世了。爸爸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卫星定位、惯性导航制导炸弹。现在,美**方已经开始实施awpgm计划了。”胡宛如说,“我怎么能听懂这些呢?然后,我就问爸爸刚才说的那些英语是什么意思?爸爸说就是‘恶劣天气用精确制导弹药’的意思。”

胡宛如说:“即使爸爸这样解释了但我依然不可能听明白,只是眨眨眼睛表示听懂了。爸爸当然知道他是对牛弹琴。他说就在我出生不久,美国海军和空军就实施了‘先进炸弹系列’,研制低成本、高精度的常规炸弹。”

胡宛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了,船桨在她手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划拉着,粼粼水光里发着“哗啦哗啦”的桨声。张琰仍旧不敢松手捉桨,这时,船儿不再往前走了,开始在原地盘旋。

她说:“直到妈妈叫我们吃晚饭,爸爸才不再给我讲那些东西。那天的饭菜非常丰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爸爸跟寿星一样坐在最上座,妈妈已经给他斟了满满一杯白酒。而我们两个孩子跟前,一人一听加热的露露。”

“‘来,你俩都端起饮料,让我们一起祝贺你的爸爸,你爸爸得了大奖,成了发明家。以后你们就是发明家的孩子了。’”胡宛如说,“那天,妈妈脸上的笑都没有断过,妈妈还说,来,喝。都喝!”

小船儿慢悠悠的在湖里飘荡着,不时在原地打着转儿。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张琰也就不那么紧张了,这时,紧握在船沿的双手才渐渐松开。

“你不用怕,这船翻不了。来,你现在抓住船桨,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然后慢慢往后边划。这样,我俩一起划动时,船才能向前前进。划船靠的是合作。”胡宛如说。

张琰松开紧握在船沿上的双手,按着胡宛如说的那样,将两只手一前一后,握住船桨。可是船桨吃水太浅,还是没有划动。

“来,这样……”胡宛如一急之下,将身子侧到张琰这边,顿时,小船就摇摇晃晃朝一边倾斜。

“哎呀!你别过来,别过来!”张琰吓得脸色发白,“啪”的一下把船浆扔掉,失声叫道。他再次转身死死地握紧船沿,身子跟着摇摇晃晃的船儿晃了起来。

胡宛如“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赶紧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可就是在这时,她不小心被船舱羁绊了一下,猛地栽倒在他跟前,整个重心朝着张琰压去……小船摇晃和倾斜的越发厉害了,眼看就要朝张琰一侧翻去。

远处小船上的一对恋人看到这番情形,不由得叫喊起来:“小心!小心!快回去,你快回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瞎指挥

“宛如,宛如……”张琰的声音颤抖着叫着她的名字,他心生绝望,连头都不敢抬。

胡宛如也慌了神,好在她动作敏捷,赶紧退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小船才跟天平一样再次找到了平衡点,摆度渐渐地小了起来。她的心也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小木船跟婴儿的摇篮一样,晃晃悠悠几番过后,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张琰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把身子蜷缩成一团,不光是双手紧握着船沿,脑袋也死死地抵在了船沿上。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胡宛如突然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看你,真是胆小如鼠,哈哈哈哈。亏你还是个男生!哈哈!你是我见过的最胆小的男子汉!”胡宛如笑着说。

张琰早都魂飞魄散,心在居烈地跳动着,紧张的神经让蜷缩着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他像一个木桩一动不动,面如土色,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慢慢的,他才回到现实当中,抬起头漠然惊恐地看着柔波湖的湖面,两只腿战战兢兢像是在筛糠,牙关咯嘣作响。

“哈哈哈哈……划船你都怕?要是去蹦极,估计你早都魂魄出窍了。”船儿早都恢复了平静,胡宛如笑着说。

有惊无险的一幕过后,小船儿又静静地漂浮在了水面,西下的阳光把金辉洒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水面反射着一道道光线,刺得人眼睛发疼。

胡宛如调整了一下坐姿,转身背对阳光。

“你别动!千万别乱动!”张琰的声音都在颤抖,几乎是在央求。

“胆小鬼!”胡宛如扭头对他说,“你也转过来吧,太刺眼了。”

“我,我不敢。宛如,我们上岸吧,我有些害怕。”这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惊心动魄,但他的手仍旧死死地抓着船沿,船沿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张琰一抬起头,大片的金光就刺向他的眼睛,他又立刻将头低下。

“以前,我总觉得水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美丽,可是今天我突然觉得,这深不可测的水真可怕,它随时都能把人淹死。”张琰说。

“深不可测?哈哈。”胡宛不在意地说,“这是人工湖,也不过两三米深吧,深不可测的是大海,这点水算什么?”

“反正,我不想再在水里漂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张琰哪里顾得上反驳她,他一遍又一遍地央求着她。

“不!我要等天黑再回去,那时,我们还可以坐在船里看星星,看月亮。你想想,我们听着潺潺的水声和水里的一片蛙叫声,吹着凉爽的晚风,应该是多美啊!就像在童话世界里一样。”胡宛如说着就闭上眼睛,仰面朝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说完这话,见张琰没有吱声。她又扭头调皮地看看他,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

“宛如,水看得时间长了,头晕。我觉得我都快要一头扎进水里了。”张琰说,“我承认我胆小,这总行吧?”

“谁叫你一个劲地看水,不看我?”胡宛如觉得张琰那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甚是可爱,就故意逗他:“刚好!今天,我就训练一下你的胆量,让你变成一个英雄,变成一个男子汉!”

说着,她伸手抓住船沿使劲摇了几下,小船又一次左右晃动。

“别!别,别闹……”张琰赶紧喊了起来。

“咯咯咯……”湖面上传来了她宛转爽朗的笑声。

过了几分钟,在胡宛如的指挥下,他们慢慢将船划回了岸边。

这时张琰早已成了木头,胡宛如伸手将他一拽起来,他两腿脚发软,又“扑嗒”一下坐回了船舱。

“你别碰我,我自己来。”张琰甩开她的手,不无气氛地说。刚才在船上的境遇让他心里生气。

胡宛如见他真的生气了,这才后悔刚才在湖里戏弄他有点过分了,就默不作声朝船头走去。她想先将船拴好,然后再过去扶他下来。

就在这时,张琰独自一起身,船又摇晃了起来,他突然感到头晕,就跌跌撞撞朝船头方向跑去,突然,他身体的重心失衡“扑嗵”一声掉在了水里,满满呛了一口水后,就急忙扑腾着抓住了船沿,一只手还在空里胡乱地抓着。

胡宛如赶紧转身,见张琰跟落汤鸡一样的态和滑稽,不由得又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就赶紧朝着他落水的地方走去。

岸边的水只能没过张琰的膝盖,他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居然就站在这么浅的水里。他紧闭着双眼,连声咳嗽,那只手依旧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像是被蛇咬了一样的惊慌,谁看了都觉得可笑。

“张琰,没事没事。你睁开眼睛看看,马上就上岸了。”胡宛如说。

这时,张来咳嗽了几声后才睁开眼睛。他脸色腊黄,像是受惊的宠物,摇了摇头,细碎的水花甩得胡宛如满脸都是。

就在张琰抓着船沿向岸边挪动时,他发现在自己刚才胡乱扑腾时,把一只凉鞋给弄丢了。他弯着腰在水里乱摸了一通,但还是没有找到鞋子。

“你往回走,可能在后面。”胡宛如站在船舱里守着船,像军官一样指挥着他,他小心翼翼地沿着船又朝后走去,边走边摸。

可是找了好久远,张琰还是没有摸到鞋子。

“再往这边,应该在这边……”胡宛如不再取笑他了,她蹲在船里伸着修长的手臂指着湖水说。

又是一通过胡抓乱摸,张琰不但一无所获还险些摔倒在水里。怨恨和愤怒正顺着血液在他的全身蔓延。

“你再往船外面走一点,可能在这里……”胡宛如像刻舟求剑一样找到了张琰落水时的位置,然后,以此为基准继续指挥着。

张琰压着心里的怒火,再次走到船外侧约摸一米的位置,再次伸手去摸,他胸前的衣服都被水浸透了。

又是一阵瞎找,终究没有找到鞋子。

“你再往深水处走一走,在那里再摸摸……”胡宛如说。

从坐上这条贼船到现在,张琰先是担惊受怕,这下又在水里瞎摸了半天。这时,岸边的游人跟看马戏表演一样看着他的态,不时传来窃笑声。

突然,张琰终于发作了。他冲着船上的胡宛如大声嚷道:“这里有个屁!我不找了!你是个瞎指挥!”

第二百二十章 自尊心

胡宛如见张琰生气了,便不再说什么,她伸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她不再刻舟求剑地东指西指,也不再指挥他了。她蹲在船里静静地看着湖水,寻找着鞋子落水的地方。

“我不要鞋了!这还不行吗?”张琰继续高声叫嚷道,“我早都给你说过我怕水,你非得欺负我,看我的笑话!”

岸边的游人见张琰在水里发起了脾气,反而笑的更加开心。似乎在看一只落水的猴子,看这只猴子奇怪的动作和发怒时的样子。

笑声刺痛了张琰的耳膜,也刺痛了他敏感自尊的心。他满脸涨得通红,可是却不敢向岸边的游人发火。也许是他的表演并没有满足这些人的兴趣,他们还在等待着更加精彩和好笑的事情发生。

张琰气愤急了,他把目光刺向胡宛如。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不是李逵在世,便是张飞重现。当人在极度情况下突然把眼睛睁到这么大的时候,面目也就会变得凶恶起来,他眉梢的神经带动着眉毛一挑一挑抽动着。

胡宛如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激怒了张琰,她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孤零零地躲在船里,像一只被主人嫌弃的猫,惭愧地待在原地,用可怜的目光在湖面搜寻着鞋子落水的地方。

“鞋子我不要了,谁也别想再摆布我!我要回去!”岸边看马戏的游客还没散,张琰瞅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然后又梗着脖子努力地朝胡宛如看去。

他很少梗脖子,偶尔梗着脖子时,活脱脱像他的父亲张有志,父亲那年送他入校时走在火车站,背上的大木箱一个劲地往下滑,他就像老黄牛似的努力地向前伸着脖子,脖子上爆出了两根青筋。此刻他何尝也不是这样?

胡宛如的心都在哆嗦,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跟张琰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还从来都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她知道他强烈的自尊心这会完全被激发了。

他就像一个高冷矜持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弄掉了遮挡**的布纱,惊慌而惴惴不安!此刻,这个高冷矜持的女人一定都能把肠子悔青,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不小心。有时候,张琰比那个女人更加的自尊和敏感。

冲着胡宛如梗着的脖子,还有脖子上的两根青筋不见了,张琰低下脑袋看了看碧绿的湖水,倔强地扶着船沿大步朝河岸边走去。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被踢破了,脚下一深一浅,他一歪一斜艰难地在水里走着,传来了沙沙的水声。

这时,一直待在船上的胡宛如赶紧朝着张琰的方向走去,她想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可是,她的步子实在是太急了,似乎忘记了自己脚下踩着的是船而不是土地,木船立刻大幅度地摇了起来,她被吓得脸色通红,她赶紧停下来让船稳了一会儿。

张琰依旧抓着船沿向岸边走着,倔强而愤怒地走着。

“张琰,你等会,我扶你上来。”胡宛如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说。

他没有理她,他还是那样倔强地朝着岸边走去,像一个要赶赴刑场而不伏法的绿林好汉,悲壮而慷慨。从他决定走出湖里的那一刻,他已经不再顾及岸边看客的眼睛。

张琰脚下“哗啦哗啦”地响着,内心的愤怒拍打着他的心壁,他非常鄙视这些无聊的看客,他每走一步,都在默默地诅咒着他们。他心想,既然你们想痛痛快快看一场马戏,既然想毫无顾忌地窥视从来不可能遇到的,高冷矜持的美女掉了遮羞布的**,那么,今天就让你们统统得到满足吧。

看客由来以久,鲁迅还描述过看客围观革命者被屠杀,等着他们的人血馒头的场面呢。好,给你!今天统统给你看个够!

船儿稍稍微平静了一下,胡宛如赶紧顺着船走来。

“张琰,你别急,小心点,我来扶你。”她一把抓住他扶在船沿上的胳膊。这里离湖岸只有两米远了。

“你走开!谁要你管?”满腔的愤怒甚至屈辱终于被引爆了,张琰强烈的自尊心瞬间燃成了一团火。

他一把甩开胡宛如的手,胳膊挥向了半空。他的身体再次失衡,摇摇晃晃,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突然“扑通”摔倒在了水里了。

岸边传来一阵笑声。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

张琰不知道他摔倒时的姿势有多么滑稽,表情有多么夸张,但笑声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的表现,不,或者是他俩的表现满足了看客们兴趣点。

“张琰……”胡宛如赶紧叫着。

张琰跟旱鸭子一样自己从水里挣扎着扑腾着站了起来,他的那只手又一次抓住船沿,说什么也不敢再松开。

水并不深,张琰却在水里摔了个屁股墩,耳朵、鼻子、眼睛里都进了水,一探出头,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惊慌地乱撞着,他再次甩了甩脑袋,头上细密的水珠又洒了胡宛如一脸。

他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突然穿越而来,灌满了水几近失聪的耳朵里传来了嗡嗡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他才分辨出这是来自岸边的笑声。

张琰站在船前平复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的是看客们看马戏时各种不同的姿态:有人是弯着腰笑,有人仰面大笑,有人伏在情侣肩头笑……

游客的笑像一团烈火燃烧着张琰的自尊心,也在刺激着胡宛如。胡宛如脸上浮上了忧伤,见张琰成了落汤鸡,狼狈的在水里战栗着,岸边的观众却因一台滑稽剧而欢笑不已。这种笑声刺耳极了。

“笑什么笑?你们凭什么嘲笑别人?”胡宛如立刻扭过头,冲着岸边的看客大声叫嚷起来。

没想,这声叫嚷还挺管用,岸边立刻安静了下来,有些识趣的看客便赶紧离开了。

“张琰,别怕。我扶你上岸。”胡宛如突然从船上“扑通”一声跳了下来,那样的奋不顾身,那样的毅然决然。漂亮的天蓝色裙摆浸泡在了水里。

看客们惊讶万分!

太阳就要落山了,粼粼的湖面上原来泛着的金光里,掺杂了红色、橙色、紫色和些许美丽的颜色,一抹晚霞已将天空涂抹得五彩斑斓,绚丽多姿。

不由张琰分说,胡宛如一把搀着他的胳膊。

张琰想摆脱,但他刚一用力她就死死卡住他的胳膊,他终究没有挣脱她,她扶着他朝岸边走去。

多彩的水面再次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湖面泛起的水花,在西下的夕阳里闪烁着奇光异彩。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欢而散

“张琰,咱不急,慢慢来……”尽管岸边近在咫尺,但胡宛如不停地安慰着他。

没有鞋的脚在淤泥里一走三滑,张琰像个下战场的伤员,一走,身子就会往下一沉,然后,胡宛如赶紧用力朝上抬着他的胳膊,努力地让他身体平衡。

张琰是憋着一肚子气来到岸边的,他一坐到岸边,这场马戏也就落幕了,所有的看客这下才都离开了。

“你们把船拴好后,再过来退押金。”远处,穿着救生衣的一个游船管理员冲着他俩喊道。

“好嘞!知道了!”胡宛如把两只手拢在嘴边,大声给那人回应了一句。

湖边安静了下来。

多彩的湖水在他们眼睛闪烁着,一阵一阵的水波轻轻地拍打着湖岸,不知从哪里落下的枯枝败絮涌到了这里,随着一起一伏的湖水在脚下荡漾着。

张琰丢失的是左脚上的鞋。

他一直没有理睬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远眺着像沙漠一样的湖水和沙漠里泛出的那种奇特的颜色。

过了一会儿胡宛如问:“张琰,你是不是特别生我的气?是不是觉得我让你在大家面前出丑了?”

张琰没有回答,他依旧看着远处,看着那个让他出丑的湖。

她似乎就不存在。

“我今天不是故意要戏弄你,我也没想到我们玩着玩着你会生气?”胡宛如看着他,他依旧看着湖面。

“张琰,要是我今天做的过分了,你就告诉我,骂我都行。”胡宛如的脸阴沉沉的,像马上就要下雨的天空。

张琰依旧没有说话,这时他将目光移到脚下,捡起小石子一粒一粒朝湖里扔去,石子太小,“啾”的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太阳就要落山了,多姿的晚霞里已经掺进了些许或灰或黑的色彩,有了这种颜色。

过了一会儿,张琰不冷不热地对着湖面说:“没鞋了,咋回?我今天本来就没有打算来这个破地方……”

“你是不是非常讨厌我?”胡宛如的眉间浮上了一团忧郁,她问。

他没回答。

“你是不是非常后悔来这里?”胡宛如问。

他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是我让你丢人现眼了?”胡宛如问。

他没有回答。

突然,张琰像一头愤怒的小猎豹,猛地站了起来,左脚踩在碎石子上“咯吱”作响,微微凸起的胸脯起伏着。将愤怒地将一个馒头大小的石头“扑通”扔进水里,湖面顿时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滚!”张琰咆哮着。

泪水涌上了眼眶,在夕阳的余晖里转动着,闪烁着。不一会儿,就“哗”的一下涌出胡宛如的眼睛。

突然,她离开张琰朝木船走去。船还没有靠岸,她提起裙裾毫不犹豫地朝木船走去。

她没有上船而是沿着船身一直走到了张琰落水的地方,她在自己“刻舟求剑”的那个指挥张琰的位置停了下来,俯下身子,用胳膊在湖里寻找张琰的鞋子。微微波动着的水面漫没了她的膝盖,漂亮的蓝裙子淹没在了水里。

张琰不再往湖里扔石子了,静静地看着她,内心的气似乎还没有消。余晖洒在他脸上,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全身泛着石头的颜色。

余晖照在胡宛如身上,投下了重重的阴影,她弓着身子,将修长的手臂伸进水里,长长的秀发垂了下来,轻抚着水面。逆着光,他看不见她阴影里的面庞。

一起一伏的湖水仍旧轻轻地拍打着湖岸,仍旧在他脚下漾着,水边的枯枝败絮沉沉浮浮。

一次次伸手去摸那只鞋子时,胡宛如的裙子也越来越多的被水浸湿,从腰部到胸前,大半个裙子都湿透了。果然,她真的在她所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鞋子。她并不怎么高兴,拿着鞋子顺着船身朝船头走来。

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船身一点点走到船头,她没有把鞋子直接拿给张琰,而是先把鞋子放进船里,然后,爬上船拿起船桨一个人划着船,朝岸边划来。湿漉漉的裙子贴在了她的身上,她流着眼泪,默不作声,淡定地划着船,木船轻轻地推开了微微粼波,一点点地朝岸边靠近。

天边的灰色和黑色越来越重了,七彩的晚霞也变得深沉。船儿继续向岸边靠拢着……水太浅了,船再也划不动了。胡宛如拧了拧裙子上的水,跳了下来,这里的水位只能没过她的脚踝。

她依旧没有说话,默默地流着泪。然后拉起船头的绳子一点一点将船往岸边拉,直到她把绳子拴在了岸边的木桩上。

胡宛如从船上取下鞋子扔到张琰面前:“给,你的鞋!”

“你真厉害,要不是你,我今天就回不去了。”张琰如获至宝,他赶紧捡起鞋子立刻穿上,这时,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胡宛如没有接话,她清了清嗓子,把手拢在嘴边冲着管船的师傅大声喊道:“师傅,船拴好了。我们的押金能退了吗?”

得到回应后她就提起裙裾,朝收费住走去。

晚霞彻底消失了,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薄薄的暮色渐渐笼罩着平静的湖面。

退完押金后,胡宛如直接朝柔波湖公园门口走去。张琰赶紧跟了上去。

“宛如,你不是说晚上我们要在这里看星星看月亮吗?”张琰说,“要不,我们再玩一会……”

胡宛如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猛地转过身子冲着张琰怒吼:“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知道你落水的那一刻,我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多着急吗?呜呜……”

张琰赶紧跑上前说:“你不是说你从小就被爸爸带着划船,你不是不怕水吗?”

泪眼从她的眼睛里一个劲地流着。她想说什么,但嘴唇颤抖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会游泳吗?”张琰若无其事地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游泳?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怕水?呜呜……我只是说我小时候坐过船!但那是儿童坐的小船,是我爸爸划的,我怎么划过船?呜呜……”胡宛委屈得浑身都在颤抖,“你弄清楚,你是男生,你都这么怕水,可我毕竟是个女生……呜呜……”

“宛,宛……”张琰傻了,跟一根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原来,那个教他划船,安慰他的女孩,居然不是不怕水,而是为了帮自己找到鞋子才逞强当英雄,才大么大胆地跳进湖里……一种深深的愧疚跟天边的云一样,在他内心里翻腾着,起伏着。

蒙蒙的夜幕轻笼着柔波湖公园,柔波湖公园大门口的几盏射灯,将白森森的光泄了下来。胡宛如抹着眼泪大步走出大门,原本飘逸的长裙已经沾在了她的身上,她能感到冰冷正一点点往她的肌肤里渗。

张琰站在原地,跟一截被锯断的木桩,一动不动。

巨大的懊悔袭击着张琰,他双手握拳,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他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这样?

过了一会,张琰突然意识到胡宛如已经独自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了,就赶紧朝大门外跑去。

他去晚了。

胡宛如已经坐着三轮车离开了。他看见三轮车上用彩条布做成的弧形棚子下,她是那样的孤独,她不时抹着泪水。

第二百二十二章 跳舞

每个星期六晚上,洛明工业学校学生食堂都会办舞会,鼓励同学们学习交谊舞。这天晚上,在327寝室里,钱磊一再鼓动赵波涛去跳舞,可是不管他怎么说,赵波涛都不愿意去。

“咱们两个大男人跳什么舞?你要跳也得找个女生跳,叫我干啥?”赵波涛说,“我一看那些男生女生又拉又扯又搂又抱,就觉得不好意思,那么多人看着呢,多丢人!”

“嗨!这是一个交际舞蹈,什么又拉又扯又搂又抱?没看出来你的思想还这么封建,看来,你的思想不健康。我们厂里早都跳这种舞了,每天晚上,职工都会去厂里舞厅跳舞,以前我年龄小,那些地方不允许小孩子去,现在我们都成大人了,如果毕业了连交谊舞都不会跳,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一看就是个乡巴佬!”

“乡巴佬怎么啦?你会跳舞就是城里人?就高人一等?什么逻辑?”赵波涛不服气地说,“你看不起农村人。钱磊,我告诉你,如果没有几亿农民辛辛苦苦种地耕耘,你们这些吃商品粮的人早都饿死了。”

钱磊见赵波涛生气了,就赶紧眨巴眨巴着眼睛陪笑说:“没有没有,我没看不起农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一脸的小痘痘挤成了一疙瘩。

这时,夏轩轻轻推门进来。见他俩正在“舌战”就插话说:“你们怎么这么无聊?都什么年代了还‘城乡之争’啊?将来世界就是一个地球村,我们都是村民。交谊舞是啥?就跟大家见了面握手一样普遍而平常,少见多怪。”

夏轩的话终止了钱磊和赵波涛的争论,他们聊了一会后,三个人一起朝食堂走去。

在校园里他们遇到了张琰,张琰没时间去学跳舞,他说《希望》杂志上有许多的稿子得整理,说完,转身就去了文学社。

“他只看电影从不跳舞,看来,爱写文章的人对故事和情节更感兴趣,每个星期天晚上学校放电影时,张琰都会去看。”钱磊看着张琰的背影说。

“免费电影谁不爱看?”夏轩说。

“诶,夏轩,我觉得你和张琰都跟人不一样,总喜欢搞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钱磊说。

赵波涛“噗嗤”一声笑了。嘴里重复着“都跟人不一样”这句话。

“你会不会说话?怎么叫跟人不一样?你喜欢军事喜欢工业,难道就不允许别人喜欢音乐喜欢文学了吗?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信点灯!”夏轩甩甩长发说,“声音最能唤醒一个人心灵的最深处,这是多么美妙多么神奇的事情啊。要是没有音乐,交谊舞还能跳吗?”

他们几个边斗嘴边走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食堂。在食堂的角落里,同学们正围一圈,在临时支起的一个旋转灯的灯光里跳着舞蹈。这里就是“舞厅”。

正愁没有舞伴的钱磊突然看见了陆贝贝,就赶紧上前邀请她跳舞。

“瞧!你被截胡了。”赵波涛“嘿嘿”笑着对夏轩说。

夏轩胖乎乎的脸上浮上一淡定的微笑,他很快就融入到音乐里了,五光十色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跟着节奏微微地点着头。

一曲完后,钱磊和陆贝贝从舞池里走了出来,这时,赵波涛看见张欣然也从舞池里散开了。

“欣然!”赵波涛赶紧走上前。

张欣然回过头时,赵波涛已经站在她跟前了。

“你也来了?”她问。

“我本来不想来,我不会跳,钱磊他们非得拉我下来。你看,男生女生在一起扭扭捏捏,挺尴尬的……”赵波涛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交谊舞是社交舞蹈,最早起源于欧洲,这是国际性的社交舞蹈,全世界人都在跳,你没看西方的小说和电影里常常会出现这种场景,交谊舞是‘世界语言’,这也是礼仪的一部分,你怎么还这么封建?”张欣然说。

赵波涛有点有好意思了,他挠着脑袋。

“不过,我刚开始也跟你一样不好意思跳,但我们寝室城市来的女生都跳了,我也就来了。”张欣然说,“像华尔兹、探戈有点难,其实快四、中四这些舞步也不太难,你几次就能学会。”

一支舞曲又响了起来,男男女女的同学们再次走进舞池。夏轩和陆贝贝旋即入池。在舞池边缘,还有不少同学两两一组在操练,不少同学都跟赵波涛一样有点害羞,男生和男生,女生跟女生互当舞伴的大有人在。

“来,我教你。”张欣然主动伸出手,想了想说,“那你就先学狐步吧,这个动作慢,大都是中老年人才跳,不过,这个学起来也比较简单。”

“狐步?”赵波涛问。

“对呀!狐步也就是中四步,这最早是美国黑人的舞蹈,后来,有个叫福克斯的演员设计出了狐步舞,风行全美国,人们还把它也叫“福克斯”舞。在咱们国家,也有很多人都喜欢跳这种舞蹈。”张欣然说。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是从英语里学到的吗?”赵波涛问。

张欣然笑了笑说:“你要站直身子,然后伸出手臂……”她一边说,一边带着他教了起来。不过,他们和也是在舞池边操练。

从来没有跟张欣然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他轻轻地揽着她的腰身,觉得她身上好软好软,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里,她那张精致白皙的脸是那样的标致。突然,他心跳加速,脸上一阵温热。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停下来,多么希望他能永远揽着她就这么跳下去,他从来没有感觉到音乐原来是这般的美妙,在音乐的起起伏伏里,他像是乘坐了一辆幸福列车,他的心随着列车也在幸福地起起伏伏。

在简陋的食堂临时舞厅里,音乐优雅、恬静、婉柔,舞池里一对一对的舞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夏轩和陆贝贝配合默契,舞步变化多样,在音乐与灯光的世界里,足跟旋转,动作流畅,行云流水。就跟他们在早冰场一起滑翔时一样的自由洒脱。

“脚!”赵波涛突然踩住了张欣然的脚。她说。

“对,对不起……”赵波涛颇有些尴尬。

“没事,初学都是这样。不过,你要听音乐,要根据节拍踩上步点。”张欣然说。

这个夜晚让赵波涛永远难以忘记,这是他第一次跟着女孩学跳“狐步”,而且是跟张欣然。有时,一切会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袭来,就跟做梦一样。他瞥见了独自站在舞池边上的钱磊,他非常感谢他,如果不是他吵吵着要来跳舞,他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撞见幸福。

第二百二十三章 给纸条

有时候,不光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十八岁女孩的脸也说变就变,能突然变哭,也能突然变笑。

张琰和胡宛如在柔波湖公园不欢而散,胡宛如负气回校后,张琰几次找她道歉,胡宛如的哭脸也就慢慢变成了笑脸:“算了,算了,我有那么小气吗?不过,以后你不准再气我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完,她就“咯咯咯”地笑了。一笑泯恩仇!

这天中午,胡宛如和张思雨从食堂吃完饭后正朝女生公寓走,这时,迎面碰见了低头纳闷的张琰,他手里拿着碗筷要去食堂吃饭。

“张琰,你怎么这会才吃饭?”胡宛如问。

“今天头晕,不想吃饭。”张琰说话时鼻子的。

“你感冒了?”她问。

“估计昨晚着凉了。这天气忽冷忽热的。”张琰说着就要张嘴打喷嚏,但张了张嘴没打出来。

“你吃药了吗?”胡宛如问。

张琰摇摇头说:“没事,我能扛过去。”

胡宛如看着他病怏怏的样子,有点心忧。张思雨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有点不多余,就冲着胡宛如说:“你们先聊,我先回去了。”

“马上就到秋天了,气温不稳定,你要穿厚点。”胡宛如继续说。

“嗯!宛如,我不跟你说了,食堂马上就没饭了,你快点回去吧。”张琰说着就指了指张思雨的背影说,“你看,思雨都已经走了。”

胡宛如这才意识到自己怠慢了她,就对张琰语速极快地说:“晚上我在那棵树下等你一起打开水。”

她一说完就转身去追张思雨:“思雨,思雨,等等我。我们一起回。”

晚上放学后,胡宛如拎着热水瓶在教学楼外的那树下等着张琰,然后两人就一起去打开水。张琰的感冒越发重了,不时会打起喷嚏甚至流起眼泪。

他们走到路灯下,胡宛如突然停下脚步,将一盒药递在他面前。

是一盒白加黑。

“白天吃白片不瞌睡,晚上吃黑片睡得香。你可不要吃错啊,小心你白天睡成了猪,晚上没瞌睡。”胡宛如调皮地说,“你要相信医学,有些病能扛过去,有些病是扛不过去的。”

张琰接过感冒药后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他看着眼前的胡宛如,心里满是感动,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激之情跟着血液迅速传遍全身,就像过电一样触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这股发自内心的情愫在不断地喷发着,升腾着,似乎正在驱赶着体内的病魔,一直把这种病魔驱赶到了胸口、嗓子、口腔,突然他转过脸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你看看你都病成这样子了,还死扛?”胡宛如说着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他们打完水回到女生公寓和男生公寓岔路口时,胡宛如停下脚步,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没事,我一回去就吃药。”张琰故意反问,“吃黑片,睡得香?”

“嗯。”胡宛如点了点头。

“你快回去吧,我没事。”张琰说。

胡宛如没有回答他,目光有点诡秘地看了看周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对折又对折的纸条递给他。

“这是什么呀?是‘白加黑’的用法用量吗?”张琰接过纸条把热水瓶放在地上就要打开看。

“不准看!”胡宛如急忙说。

“不准我看,你给我这个干什么?”张琰觉得有些诧异。

“你回去再看。反正,现在不能看。”胡宛如说完就害羞地沿着岔路朝女生公寓跑去。

“记好,回去再看!”她回头说。

张琰一回到329寝室就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了那张纸条,上面只写了简简单单一行字:认识你,真幸福!

这天晚自习放学后,张琰拎着热水瓶从教学楼一出来,胡宛如便在附近的那棵大树下站着,阑珊的灯光轻轻地笼在她身上。

“琰琰,我在这里。”胡宛如一看他出来,就冲着他喊。

张琰朝她走去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经常去你们教室,你们班同学都快把我给记住了。你看看你们班那些男生,就跟饿狼一样,见到女生那眼睛都能把人给吓着了。”胡宛如说着笑了笑,“你们班32个男生,只有8个女生,这不是男女失衡吗?”

“不光我们班,汽02班也是这样的。汽车专业是硬汉专业,是男生的专属,是容不得娇滴滴的小女生的。不光是我们这个专业,就是将来给汽车制造厂提供材料和配件的那些厂子里,大都也是男多女少,他们成天和铁水钢水打交道,女生搞这行吗?你没听过这话吗?搞重型汽车的男生最有魅力。”张琰有些贫嘴。

胡宛如吐了吐舌头,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不过女生到我们班也是挺好。物以稀为贵嘛,她们连打扫卫生的事都不用干,男生就替他们包了。”张琰说,“你知道我们有位老师是怎么形容她们的?”

“怎么形容的?”胡宛如问。

“老师说她们是八仙女。”张琰说。

“就她们?”胡宛如突然惊讶地把眼睛睁得很大,目光里尽是狐疑。

“那是老师开玩笑,她们都不漂亮。”张琰灵机一转赶紧说句,“她们哪个能跟你比?你要跟她们站在一起的话就是鹤立鸡群。”

胡宛如高兴的脸上开了花,美丽的微笑带着嘴边那双可爱的漩涡一起浮了上来。在树下隐隐绰绰朦胧的灯光下,她越发的妩媚。

“诶,你可别拿我跟她们比,要不然她们以后见了我能把我恨死。”胡宛如说这话时心里如春花般烂漫。

“放心吧。她们都不认识你。”张琰说。

“不对呀,你们班有个女孩不是长得很漂亮,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嗯,她身材苗条,短头发。”胡宛如说。

“短头发……”张琰在脑子里搜寻着。

“她的眉毛又细又长,是单眼皮,她的眼睛似睡非睡,很娇媚。她好像挺喜欢音乐,我在‘草坪乐队’见过她。”胡宛如说,“她还和你们班那个长头发男生经常在一起,就是那个背着吉他的长头发……”

“陆贝贝!你说她啊……”张琰立刻反应了过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暗示

“声音小点,小心被人听见。”胡宛如赶紧压低声音。

“我把她给忘了,对,陆贝贝是个富家女,她也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张琰说。

“她是富家女?”胡宛如问。

“她爸好像是国防科工委的一个什么领导,具体我也不知道。”张琰说。

“难怪呢,我就觉得她身上的气质不一般。”胡宛如感叹道。

“你别看我们班哪个女生现在挺漂亮,在我们班待上四年,将来就全成男生了,她们入校时是女生,毕业时就全成男生了。”张琰说着就哈哈笑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胡宛如说。

“这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还听说,现在的工厂把男人当牲口用,把女人当男人用,学汽车制造的女生要是进了工厂,成天穿着跟男人一样的工服,戴着跟男生一样的帽子,离远都分不出来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张琰说。

“胡说什么?我们厂里也有女工,她们就不是你说得那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女工穿上天蓝色的作训服,那才叫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胡宛如冲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你记住,只有尊重女生的男生才最是可爱的。”

张琰傻傻地点了点头,嘿嘿地笑了笑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走吧,别老站在这里,从教室出来的同学太多了。”胡宛如说走就走,从树下阑珊的灯光中朝开水房走去。

“这会打水的人太多了,还得排队……”张琰说。

“我们先到校园里走走,你看,多么美丽的夜晚,空气多好呀,不欣赏都会辜负了这么好的景色。”胡宛如边走边说。

天空已经铺上了蓝黑色的底色,亮晶晶的星星像天女撒上去的一颗颗珍珠,羞答答地泛着温柔的光点,月亮圆得犹如洁净的银盘,把柔和的白绫一样的光洒了下来,轻轻地笼罩着大地。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同学们提着热水瓶徜徉在朦胧的月光和灯光交织成的画卷里,他们谈人生,说理想,分享着一天的快乐,不时会传来爽朗的笑声。

胡宛如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张琰,把热水瓶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张琰问。

打完开水的同学们从身边走过,欢声笑语触及着他们的耳膜。

胡宛如看了看同学们然后注视着张琰。她的双眸跟天上的月亮一样清澈,在斑斓的灯光里,泛着淡淡的柔波,她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了?”张琰问。

“你看……”她把目光移向同学们。

打完开水的同学从他们身边走过,男生手里大都拎着两个热水瓶。

胡宛如又把目光移到张琰脸上,柔波里泛着些许羞涩,羞涩中夹杂着隐隐的鼓励。她嘟着嘴,活脱脱成了一个可爱的撒着娇的小姑娘,面颊粉红。

她的神情和娇羞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在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年龄里,别说这么明显的暗示,别说他们两个,就算是任何一个男生和女生,哪怕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笑,都会被敏感地捕捉得到。

张琰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见胡宛如这么娇羞,这么可爱,便故意逗她说:“看什么啊?是让我看你的胳膊吗?我看见了,你的胳膊这么白净,这么细腻,这么柔美,很漂亮,都能给护肤品做广告当代言人了。”

“谁让你看胳膊?”胡宛如见他没有意会自己的意思,又将目光移向那些拎着热水瓶的同学说,压低声音说:“哎呀,你看……”

她嘟着的嘴撅了起来,仿佛能拴下一头牛。眸子的柔波里揉进了一丝埋怨和愤怒,她生气的样子在阑珊的灯火下越发可爱。

张琰假装着什么都没弄明白,一脸无辜,故意作出思索的神情猜测着说“噢,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些同学的胳膊都没你的漂亮。”

“你……”胡宛如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热水瓶落了下来。

“我说的不对吗?”张琰故意挠挠头思忖着说,“要不,就是你的胳膊晒黑了?”

胡宛如生气地跺了跺脚,咬了咬嘴唇“哼”了一声,转身朝前走去,“榆木脑袋!”

看着胡宛如愤愤离去的背影,张琰夸张地笑了,做出一副鬼脸,手舞足蹈。路过的同学向他投来异样和目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就赶紧怔了怔,一本正经地大步去追胡宛如。

月光如练。墨绿的叶覆盖整个长廊,在微风在轻声低吟。夜间的潮气爬上了藤叶,滋润着片片墨绿。胡宛如走进长廊后将热水瓶放坐在地上,靠着柱子坐在了水磨石连椅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张琰赶紧追了上来。凑到她跟前问:“你怎么走了?生气啦?”

“榆木脑袋!”胡宛如撅了撅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张琰心里当然知道这时什么原因,他就将计就计,故意装糊涂地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不是让我看你的胳膊?”

“胳膊有什么好看的?默契,默契你懂不懂?”胡宛如不无怨恨地问。

“默契?我们还不默契?要是我们不默契的话,你能在教学楼门口等到我?”张琰说一脸无辜地说。

“算了算了,你就是不想帮我拎热水瓶。”胡宛如说,“你没看人家男生都帮女生拎着热水瓶呢!”

张琰把他的热水瓶和胡宛如的热水肩并肩放在一起,两个大红色的热水瓶在一起,就像一对孪生兄弟。

“天地良心,只要你胡宛如说的话,我哪句不是言听计从?”张琰站在她身边,既然像守护神又像演讲家,一连说了一大串讨她欢心的话。

见胡宛如并不怎么生气了,他就笑着说:“诶,做人可不能不讲恩情啊!你想想,咱们去外面吃牛肉拉面,拉面一上桌,是谁二话不说就把碗往我面前一推,让我帮她把香菜挑干净?哦,对了,还有吃麻辣烫时,又是谁会骗我朝窗外看,然后趁机夹走我碗里的丸子?”

第二百二十五章 浪漫的取暖

胡宛如“噗嗤“一声笑了,她看着眼前的张琰,突然觉得他居然这么健谈,有点像个演讲家。

她说:“其实,我不是非得让你提热水瓶,只是想看看你对我的意思能不能意会,谁知,你居然这么愚笨,愚笨啊,真是个榆木……”

“榆木脑袋!”张琰赶紧接过她的话。这次,她们同频同振,同时说出了这四个字。

然后都会心地笑了。

“宛如,以后我就每天都看你的眼神,会你的意,如果你冷了,我就找个炉子给你取暖,热了,我就找块冰给你解暑。就像被遗弃的后稷一样,总会有神灵保佑。”张琰说,“在我们后稷乡要说谁有福气,都拿后稷的传说打比方。”

胡宛如静静地看着张琰,心头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仰望着天空,银盘一样的月亮是那样的圣洁,连一丝云都看不见,珍珠一样的星星密密匝匝铺在天空。月光泄在潮湿的墨绿色藤叶上,藤叶像抹上了一层薄薄的油,泛着柔柔的光泽。一阵阵风吹来,还有些许多凉意。

“这几天你们作业多吗?”胡宛如问。

“现在全是专业课,除了数字就是公式,除了公式就是原理,无聊透了。”一提到学习张琰就没有了兴致,“今天我们还去做了一个实验,其实就是让大家在实验室参观显微镜,就是机械加工特别是精加工时用的那种检测显微镜,老师教我们怎样维护和保养检测显微镜。”

“那还挺有意思。“胡宛如说。

“有啥意思?我就只学会了擦显微镜。”张琰说,“这学期我们还有制图课,什么俯视图、侧视图,把我都看晕了。”

“要好学制图就得学好立体几何,诶,我爸爸的制图可好了,他天天都在书房里画图,有时会熬到深夜。我小时候看不懂,但他画的每一根线条跟印出来的一样,漂亮极了。”胡宛如说,“这学期我们也有制图课。”

“是《机械制图》吗?”张琰问。

“我们只学一些基本知识,不像你们机械类专业学得那么深,我们以后要搞炸药研发,要是连炮弹导弹的外观都看不懂,那可怎么行?”胡宛如说。

“你们的专业真威风?”张琰说。

“其实,机械制造和汽车制造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专业,我们的炸药就算再厉害,也是不可能单独存在的,它必须得依靠炮壳和导弹壳,而这些都离不开机械加工。这些炮弹导弹也是不可能自己跑到战场上的,它们必须依靠重型汽车才能完成运输。”胡宛如说。

“要把一枚导弹发射出去,绝对不是研发炸药这么单纯,需要方方面面的协作,除了我们学校的这些专业,还需要信息技术和远程控制,要不,就算战士坐在炮车里或者坦克里,他们接不到指令又怎么能发射炮弹?如果前方的侦察任务没完成数据采集,指挥官又凭什么发出发射导弹的指令?”胡宛如说,“所以,对于战争而言,每个环节都很重要,没有哪个环节威风哪个环节不威风一说,只有打了胜仗才算威风!”

胡宛如讲得头头是道,张琰顿感自愧不如。兵工厂的子弟就是不一样啊。

不知不觉他们聊了很久。美丽的夜空与美丽的校园遥相呼应,他们像是置身在一个童话的世界里。

长廊里已经没有学生了,一阵风吹过,胡宛如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冷吗?”张琰问。

胡宛如双手抱臂,两条腿弯曲着依旧坐在水泥连椅上。“嗯。”她点了点头说。

长廊前不远处就是教学楼,晚自习已经放学很久了,教室的灯已经一盏盏熄灭了,长廊也变得有些暗。

“你等我……”突然,张琰说完这话,撒腿朝教学楼跑去。

“哎,你什么去?”胡宛如冲着他的背影喊,可他似乎根本就没听到,反而跑得越发快了。

这会学校开水房已经关门了,他们注定打不到热水了。张琰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里了,在空荡荡的长廊里胡宛如独自寂寥地坐在那里。

几分钟后,张琰气喘吁吁地从教学楼跑来,他手里拿着饭盒里的隔层,放在她面前冰冷的大理石连椅上,然后,神秘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脱脂棉和一小瓶无水酒精。

他把跟变魔术一样,把酒精倒进饭盒隔层里,然后,将脱脂棉搓成粗粗的线浸泡在酒精里,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将棉线点着。

微弱的淡蓝色的光在胡宛如面前摇曳着。

“脱脂棉和酒精是今天做实验剩下的,饭盒隔层落在教室已经好几天了。还好,我下午刚买了打火机,本来是等晚上寝室熄灯后点蜡烛用的,没想这会还给派上用场了。”在微弱的火光之下,胡宛如能看到他的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说,“这样就不冷了吧。我刚才不是说过如果你冷了,我就找个炉子给你取暖。”

静谧的长廊里只剩下他们俩个了,看着微微扑闪着的光亮,胡宛如感动极了,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她看看灯火,又看看张琰,嘴唇微微抽动着,一边笑一边流泪。

上课,下课、晨跑、课间操……洛明工业学校的生活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新学期刚开始不久,离期末考试还早着呢,同学们的状态也都渐渐松驰了下来。张琰继续忙活起上学期还没做完的事情。

在悬挂着“21世纪靠电脑不靠人脑”的标语和摆放着苹果386的电脑学校里,一说话嘴边就粘着唾沫的胖男子费校长,成了越来越多学员的偶像,黑乎乎的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的白色字符和光标,牵动着每一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的眼睛。年轻的学员相信费校长对未来的预测,相信通过眼前的这台电脑,总有一天能连接一切,对话世界。

在子栎镇087厂工人文化宫这栋苏联风格的建筑里,侧楼一间夹杂着脚臭与烟味的房子,成了年轻人的乌托邦,肥嘟嘟的有点谢顶的费校长,依旧会用粗壮的手指“嘭嘭”地敲击着键盘,会目不转睛地瞄着屏幕,他话不多,但语出惊人:21世界是电脑时代,不懂电脑的人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在几排黑白显示器之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被年轻的学员紧紧簇拥着,他成了镇子上的“电脑教父”,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代表着未来,预示着21世纪。电脑学校里的学员越来越多了,从这学期起,费校长限定每个学员每天最多只能免费上机1小时,想要延长上机时间就得额外花钱。

第二百二十六章 搞一场座谈会

电脑学校所在的这栋建筑的外墙墙体和楼道里,到处张贴着电脑学校的招生广告,写着“学电脑就找费校长”的招生海报已被新的广告覆盖了。新海报上的内容更简单,图案是一台电脑和一颗谢顶的脑袋,旁边写着“疯狂电脑”四个立体加粗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费校长洛明理工学院计算机讲师下海弄潮;中国子栎“玩转电脑”第一人。

这天,张琰在电脑学校里找了一个座位后,就继续学着五笔打字,他没有缴学费,属于自费练习,每小时两块5毛钱的上机费,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笔昂贵的开支。

电脑学校里敲击键盘的声响“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跟车间里的机器一样,每一秒钟似乎都产生着价值。

张琰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是用左右手两个食指戳着键打字的,根本没有什么指法可言,打字时还要看着键盘。

他动不动就出错,时间一分分地过去,可是,电脑屏幕上也跟挤牙膏似的,那么一点点往出挤着字。

“你这指法不对!打字时先找基准键,就是asdfjkl,这儿!你看,这些键在这里,把手指放上去……”费校长刚刚给其他学员讲解完,从张琰身后路过时发现了笨手笨脚的他就说,“基准键有七个,两手食指分别放在f、j键上,其余手指自然放好,大拇指在空格键上。保持正确的操作姿势,按指法要求将手准确地放在基准键盘上,眼睛离开键盘,然后开始击键,这就是盲打。”

张琰的目光赶紧从稿子移到显示器上,突然,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了,重重地放在键盘上,脑子跟断路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一紧张,额头上还渗出细密的汗。

“看,这个g键,他包括什么偏旁部首?王旁青头戋(兼)五一。”费校长从键盘上拨开张琰不听指挥的手,粗壮的手指跟海燕掠过水面一样,迅速的地在键盘上飞舞着,灵活机敏。

突然他问:“f键呢?”

“这……”张琰一时也说不上来。

费校长的手指仍旧快速地在键盘上飞舞着,每个键就像他指尖上的玩物,敲击起来是那样的得心应手。

他接着说,“土士二干十寸雨……你连字根表都没背下来,还练什么五笔打字?操作计算机是21世纪的一项基本技能,你算算,现在离21世纪还有几年?你要是不认认真真地学习计算机,你就被时代淘汰了,你们的知识早都老化了,用不上了。”

费校长从张琰身边走过,然后,又不无感慨地说:“计算机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打字是电脑最基础的功能,是小儿科,对计算机的应用才是未来的方向,到了21世纪,电脑就会跟电视机一样走进千家万户,到时谁也离不开电脑,科学家都推测过了,以后电脑是要替代人脑的,电脑将来就会变成机器人,原本让我们人去做干得活,以后计算机就替我们干了。”

学员们向这位“电脑教父”投来崇拜的目光。任建龙兴奋地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亮光。

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并没有影响到92级学生就业,在兵工系统里,用人单位从洛明工业学校招毕业生早都约定俗成了,这种习惯并没因这个政策而发生太大的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把“分配”变成了“双向选择”。

机68班邢超也如愿拿到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专科学历,邢超毕业后,张琰担任了希望文学社代社长。

张琰把希望文学社的工作搞得风生水起,他和任建龙在电脑学校泡了一段时间后,那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打印版《希望》已进入最后的编辑阶段。带着墨香,字迹工整,编排秀美的《希望》杂志,就要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3000多名师生面前了。

张琰想想心里都高兴,电脑编排的《希望》杂志,将是创刊10年来“破天荒”,从此,也必然要开启全新的电脑排版时代。

离考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专业课的学习任务并不会对张琰构成威胁,有了文学的滋养和对社团工作的兴致,他的校园生活如沐春风,在与文学社有关的每一天里,他的自信心不断增强,他越发自恋,而且喜欢照镜子了。

张琰和钱磊照镜子完全不同。“性激素分泌过多”的诊断结果让钱磊羞愧难当,他每次拿起镜子,都会歪着脑袋用指甲掐脸上的小痘痘,他越来越觉得这些小痘痘就跟癞蛤蟆的皮肤一样丑陋无比,令人恶心,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很下流。

有一次,钱磊跟赵波涛促膝谈心,钱磊说,他上初中时就长了这些恶心的东西,那时,其他男生脸上或者嘴角上也会长这些玩意,他们也知道这是青春期发育的表现,可是,同学们脸上的小痘痘没过多久就渐渐消失了,而他脸上的痘痘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严重,他苦恼极了。特别是医生的诊断结果,让他觉得自己下流、龌龊、卑鄙。

赵波涛听着听着突然问:“那你到底有没有觉得‘性激素分泌过多’了呢?”

“我怎么知道?”钱磊问。

“你那方面没有感觉吗?”赵波涛也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但看着被钱磊挤得血淋淋的脸颊,他心里也有点纳闷。

“那方面!”钱磊并没有理解到赵波涛的意思,手里拿着小镜子,侧着挂着血水的脸无辜地问,“哪方面?”

“哎呀!就是男人那方面……”赵波涛说。

张琰照镜子更多的是欣赏自己,看着镜子里风华正茂、意气奋发的自己,心里的满足就跟春天里的花一样在绽放,他冲着镜子吹个口哨,镜子里那个风华正茂、意气奋发的青年就会冲着他调皮地吹个口哨。

有时,在校园路口设置的交通凸镜里,或者,在玻璃门外包裹门框的一圈不锈钢材料上,只要能成像的地方他都要照一照,他笑了,凸镜和不锈钢里会更夸张,他再笑,那种夸张会新一轮放大,要放大到全世界。

张琰到过几次方校长的办公室后,便不再觉得紧张,对担任《希望》顾问的方副校长他非常敬重。

“报告!”

“请进……”

这天,张琰来到副校长方昌平办公室。

“张琰,最近你们搞新式排版辛苦了,这期的《希望》准备的怎么样了?”副校长问。

“本来马上可以交付印刷,但这期杂志正逢创刊十周年,我们刚编辑整理了《希望》十年来的优秀作品,要一一选登,我们还专门邀请《岚莱青年》的一位主编给我们题了词,各级校领导的题词也正在陆续收集中……”张琰说。

“《岚莱青年》的主编愿意给我们题字?”方昌平问。

“是的。方校长。我在《岚莱青年》上发表过文章,我去过他们杂志社好几次,他们的主编我见过,非常和蔼,他还请我当《岚莱青年》的学生编委。我给主编说了这事后,他非常高兴,说愿意给大中专文学社团写几句话,勉励一下当代青年人。”

“非常好。你有想法。”方昌平高兴地说,“我再给你们一个建议,这期的《希望》就确定为创刊十周年特刊号,你写个卷首语……”

“我……?”张琰惊讶地问。

“是的,你们的指导老师都告诉我了,说你表现得非常好,在活跃校园文化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他把你在社会期刊上发表的文章给我送来了,我非常高兴,这在我们洛明工业学校还不多见啊……”方昌平说着把目光转向书架,张琰看见那本《岚莱青年》杂志正躺在里面。

“我给你们指导老师说过了,这次,我们再搞一个希望文学社成立暨《希望》创刊十周年座谈会,届时邀请校级领导及党办、团委、学生会和各社团负责人参加。具体事情由你们文学社筹办……”副校长说。

张琰根本没有想到方昌平对一个普通的社团工作会这么重视,不由得向他投去尊敬的目光。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专业的副校长

“我是国家恢复高考以后的‘新三届’,那时,各校的文学青年非常多,校园里到处弥漫着浓郁的文化气息。我们是工科学校,在校园文化方面本身就比较弱,所以,对青年学生在文化建设和文学素养方面,我们还是得加强,我给你们文学社提供一切物资和经费的保障,你们就放开手脚去准备吧。”方昌平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张琰。

张琰越来越觉得这位副校长很亲切,他对文学的感情张琰能感觉到。

“几位指导老师给我汇报了,说这一届文学社社长建议由你担任,我觉得很好,你在黄蓉事迹宣传方面已经崭露头角了,是个苗子!学校为什么要成立这么多社团组织?就是要给有才华又热衷社团活动的学生创造锻炼的机会和条件……你入党的事我也问过了,说已进入了组织调查程序……好好干吧,别让你人生中宝贵的中专时光和青年时代白白过去。”方昌平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来自农村家庭,能从农村走出来很不容易,国家包分配的政策又要变化……”

方昌平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目光凝视着窗外。

深秋的校园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不同树木的叶子,跟变魔术一样从以前的苍翠渐渐变成了红色、橙色、黄色,像是一时陶醉的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板,偶尔袭过一阵秋风,色彩斑斓的树叶会零零星星飘落,像彩蝶一般在空中翩翩起舞。

“方校长,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让文学社的工作有声有色。”张琰说。

“好!非常好!年轻人,就要给自己多一些挑战,多一些锻炼的机会。你们学汽车制造专业也会涉及到《金属材料学》,那么,你说说钢为什么要千锤百炼?为什么要淬火?”方昌平问。

张琰没想到方昌平突然会问起他专业问题,他有些局促不安,这门课程正是他们这学期开设的新课,而对这门课,他跟所有专业课一样并不感兴趣。

“这个……”张琰支支吾吾,赶紧翻江倒海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对《金属材料学》的记忆。过了一小会他说,“淬火可以让钢不那么软。”

方昌平看了他一眼略带微笑地说:“作为工科生,你又是机械类专业的学生,这个回答得可不专业啊!”

张琰浑身都不自在,这会跟抖着身子的老母鸡一样,把自信和满足一片片掉落,一地鸡毛。

方昌平饶有心趣地说:“淬火的目的是使过冷奥氏体进行马氏体或贝氏体转变,得到马氏体或贝氏体组织,然后,配合不同温度的回火,可以大幅提高钢的强度、硬度、耐磨性、疲劳强度以及韧性等,这样,就可以满足各种机械零件和工具的不同使用要求。当然了,我们也可以通过淬火满足某些特种钢材的的铁磁性、耐蚀性等特殊的物理、化学性能。淬火能使钢强化的根本原因是相变,也就是奥氏体组织通过相变而成为马氏体组织或贝氏体组织。”

张琰已有些心不在焉,这时,他突然发现方校长桌子上放着一份红头文件,黑体加粗的标题跃入眼帘:关于对唐国祥等6名学生的处理决定……

方昌平讲完淬火的话题后突然问张琰:“你学习上有没有问题?不管怎样,学习才是本职,每个学生的成绩都要写进档案,成绩会直接影响到毕业和分配。”

张琰赶紧将目光移开回答说,“学习……还可以……”

“那好,你就和同学们分头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吧,你要处理好第一课堂和第二课堂之间的关系。”方校长说。

张琰点了点头。

“以后不要给老师点头,你是学生,要有礼貌,要说‘是’。你到了老师办公室,人家让你坐,你得站着说话,这是基本礼仪……明白吗?”方昌平说。

“是!”张琰大声回答,然后转身离去。

就要拉开门时校长突然又说:“我是分管学生工作的校领导,社团里的同学到了三四年级最容易谈恋爱,你要记住,在校期间不能谈恋爱!”

“是!”

楼道里传来了张琰拉上门时,门框撞击铜锁的清脆声响。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张琰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希望》杂志的编辑出版和筹备《希望》创刊十周年座谈会的工作中了,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一本本面貌焕然一新的《希望》杂志发到同学分们手里后的第二天,《希望》创刊十周年座谈会也在学校办公楼二楼大会议室里如期举行。

校党高官兼校长刘长庆得知张琰主动去《岚莱青年》杂志社搞外联后,先是表示肯定并表扬。然后说:“方校长可以按排一下,让文学社代表学校出面邀请杂志社主编和编辑来学校搞一次讲座,我们是工科学校,对培养学生文化素养要重视,写一手好文章不光是文科学校对学生的要求,工科学校同样需要。”

“我上学那阵子,就很羡慕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同学,文章和字都是一个人的脸面,你看看咱们现在的学生,写的字跟小学生的差不多,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让人看了都不会信服。你说你上了几年中专,难道就光会制图?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出台后,什么人才最受欢迎?复合型人才!偏科是要不得的……”刘长庆说。

会议室里,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刘长庆身上,他儒雅的风度和说话时抑扬顿挫的声音,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刘长庆继续说:“以后,我们培养学生也要多元化,因材施教,但前提是先学好专业知识。有的同学在这方面强,在那方面弱,那我们就要放大他们的强项,补足他们的短处。寒假过后这届毕业生就要求职了,新政策实施后学生就业压力会增大,咱们学校要是不能保证学生就业,我们将会是什么口碑?”

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校级领导及党办、团委、学生会和各社团负责人都围坐在椭圆形红木会议桌前,认真地听着学校最高领导的讲话,大家时不时会在笔记本上记下他讲话的要点。

刘长庆突然冲着方昌平副校长说:“对于这届学生毕业的就业,学校要放下身段主动联系用人单位,下学期开学后,你们要组织学工办的老师先到兵器工业总司去一趟,把形势和情况再弄清楚点,一定要要设法把我们的学生分配,不,是安排出去……听说有些学校已经成立了毕业生就业指导中心,学工办是计划经济体制下包分配时的产物,你们好好考察一下,如果有必要的话咱们至少要从下一届起,成立毕业生就业机构,要千方百计让我们的同学有出路……学生不容易,他们的家长也不容易。就算其他学校的学生找不到工作,我们学校的学生一定要有好的出路。”

座谈会成了就业工作会,在张琰的脑海里毕业还遥遥无期,他正在考虑的是校长讲完话后,作为主持人的他要说,“会议进行下一个议程,请校党办主任季春媚老师讲话……”

“今天毕竟是庆祝校文学社《希望》杂志创刊的座谈会,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刘长庆真不愧为校长,对会议拿捏有度。

张琰又一次打了鸡血,他没想到自己做的这些工作都被学校认可,好几位老师在发言时都反复提到他的名字,透露着对他的褒扬。

第二百二十八章 男士礼仪着装

这天下午放学后,张欣然和往常一样抱着英语自考课本,来到阶梯教室听礼仪讲座,听完课后她还要去英语角练习口语。

尽管张欣然一直对赵波涛不冷不热,但她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赵波涛,赵波涛对这样的第二课堂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在张欣然简单的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中,只有在这里,他才有跟她相处的机会。

老师还没进来,教室里乱糟糟的,赵波涛刚坐下就对张欣然说:“这节课讲的是男生求职礼仪,你又不是男生,听了也没用,不如我们一起去镇子上逛逛,成天在学校都待烦了。”

张欣然瞥了他一眼反问:“你不是男生吗?”

赵波涛笑了笑说:“我是男生我都不想听,你听这有啥用?”

“所以你还像个大孩子,成天就知道穿校服穿夹克,哪里像个朝气蓬勃的男青年?我考考你,男士职业着装应该怎么搭配?”张欣然问。

赵波涛看了看自己的夹克和校服裤子,有些不好意思。

“男士的服装搭配应该符合‘三色’原理,全身服装的颜色不能超过三个色系。袜子、腰带和公文包这三件配饰的颜色也要统一,要符合‘三一’定律。还有,衣服的袖子上也不能带标签,你是人不是商品,就不应该有标签。这些你知道吗?”张欣然说,“对了,老师还说职场的男士是不能穿尼龙袜袜子和白袜子的……”

“这些不是上一节课讲过的吗?”赵波涛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你瞧瞧你的这一身搭配……”张欣然说着把赵波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的目光像杀毒软件一样在他身上搜寻着,赵波涛的自尊心像旧楼楼体枯烂的外立面一样,在张欣然高傲的目光里一点点脱落。

她把他扫视一通后说:“‘三色’、‘三一’原则,你一条都没占到。”

赵波涛赶紧把脚缩了起来,生怕她看见脚上的白色尼龙袜。

“老师也太吹毛求疵了,还‘三色’呢!我们村的男人都是‘一色’……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许多人连皮带都没有,腰里系的还是绳子呢。有钱了谁不知道讲究?”赵波涛有服气地说。

张欣然看了看赵波涛,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话有点刻薄,就赶紧又说:“波涛,你别生气,我说话时没注意伤害到你了。不光你们村的男人是那种打扮,我爸一年四季也那样穿衣服。可是,我觉得老师说得对,人就是得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这是一个人尊严的象征,哪怕衣服再脏再破也得干干净净,也得搭配合适得体。咱们老家条件差,但是你要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辛辛苦苦来这里上学?我们不就是不想再像父辈那样生活,那样没有尊严没有地位地生活……你说是吗?”

赵波涛点了点头。

“许多同学家里条件是比我们好,他们生活很浪费,不思上进,难道他们的品格就比我们高吗?我在公寓水房里洗衣服时,见到她们把水龙头开着让水哗哗白流,我就很鄙视她们,我从小就跟着我哥去山下挑水,为了喝到一口水,得费多大的力气?有一次,我把水挑到半山腰时突然脚下一滑摔倒了,两桶水全洒了,我很伤心,觉得自己好无用,就坐在地上哭。而这些同学们根本就不把自来水当成一回事,就算她们穿得再好看,我也会鄙视她们。”张欣然说。

“我们将来都要到城市工作,人家城里人讲究穿衣打扮,把自己打扮得大方得体,这有什么不好?老师不是说衣服的颜色和搭配反映着一个人的审美情趣吗?出生在那么贫瘠的地方,我们谁都没法选择,但是,我们总得有选择衣服颜色和搭配的权利吧?”张欣然说,“你不是很热爱国防吗?那你想想,军人为什么要统一着装。”

这时,一位潇洒大方的年轻男老师走上讲台,蓝西服灰裤子黑皮鞋,洁白的衬衣在不经意间会若隐若现地露出衣领和袖边。

“看见了吧?老师的一身搭配……”张欣然悄悄地冲着赵波涛说。

赵波涛一直想着能让他们的老乡关系再向前发展一下,可她身上却总会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息,这种气息里裹挟着清高和自尊,她分明是一只孤傲的小天鹅,每次他都想鼓起勇气跟她说些什么,可一见到她,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癞蛤蟆,自卑、猥琐。

礼仪讲座一下课,张欣然就去了英语角,赵波涛有点失落地朝男生公寓走去。又一拨的学生毕业了,赵波涛申请成立铁血研究会的事丝毫没有进展,他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这三年一事无成,难免有些伤感。

钱磊在寝室里斜依偎着被子,翻看着赵波涛订阅的《大国兵器》,这时,赵波涛推门而入。

“你快来看,95式58毫米自动步枪已经开始装备部队了,太牛了!这可是咱们国家新一代制式自动步枪,就是去年设计定型的那种,能发射40毫米枪榴弹系列,也可单发射击和连发射击……”钱磊把杂志拿到赵波涛面前高兴地说。

“唉!我连衣服都不会搭配,还管什么步枪不步枪的。”赵波涛像被霜打了似的提不起神。

钱磊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一下纳闷地说:“诶!你今天这怎么啦?对军事都没兴趣了?还指望你当铁血研究会的会长呢。”

“别提了,研究会我不申请了,谁爱申请谁去申请。现在的学生又毕业了一茬,恐怕等我们的研究会成立时我们已经离开学校了。”赵波涛说,“钱磊,我跟你不一样,现在国家不包分配了,毕业时我能不能找到工作都是一回事,还搞这些没名堂的事干吗?欣然说得对,有这时间还不如研究一下怎么搭配衣服,研究一下‘三色’、‘三一’,没准找工作面试时还能用得上……”

钱磊彻底糊涂了。

“什么‘三色’、什么‘三一’?波涛,你今天怎么啦?总感觉怪怪的?”钱磊问。

“就是将来找工作面试时,穿的衣服颜色要少,装饰的东西颜色要统一……”赵波涛有奈耐烦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当初?什么现在?怎么了?失恋了?”钱磊咧嘴笑着问,一脸的小痘痘挤压在了一起,密密麻麻。

第二百二十九章 放弃研究会

“我的意思是,早知道将来不分配工作,当初还不如不上这所学校。”赵波涛说。

“你也别这么悲观,92级学生不也全部分配了吗?你的学习这么优秀,我相信,你一定能分配到兵工企业。”钱磊看了看赵波涛然后诡秘地笑了笑,一簇簇的小痘痘云集在一起,“你这话不会还有一层意思吧?早知吃不到天鹅肉,何必庸人自扰……是不是?”

赵波涛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钱磊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他撇下《大国兵器》说:“博士,你说这事要不要我想个什么办法帮帮你?你喜欢你老乡的事,我早都看出来了,单论你的军事兴趣,你是天才,可是要论你追女孩的智商嘛……小学还没毕业呢!”

除了他俩,328寝室里再无旁人,赵波涛坐在床沿上二话不说,钱磊本想再说些什么,见他一脸的不高兴,也就适可而止。

钱磊脸上的嬉笑渐渐消失了,一簇簇秘密麻麻的小痘痘又分散在了脸颊上,他把还想说下去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赵波涛起身打开衣柜,找寻着符合“三色”的衣服。他一边翻腾着衣柜一边说:“反正,这个铁血研究会我是不想再申请了,学校根本就不想让我们成立。”

“什么?”钱磊惊讶地看着他。

“昨天下午我又去学生会找牛一智了,他说学工办老师说了,不可能把学生发展成预备役部队成员,学生哪里有研究军事的水平?现在看来,咱们这个想法就不可能实现,学校压根就不支持。”赵波涛说。

“可是我们毕竟已经筹备了这么久……”钱磊急切地说,“要不,咱们再努力努力?”

听到这话,赵波涛把手里厚厚的一叠衣服撂在床上,瞪着他。然后不无气愤地说:“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够努力?我不努力,这几年为这事忙前忙后,我是吃饱了撑得慌?”

“我……”钱磊见赵波涛今天像似吃了炸药,就不再说下去。

已到了晚饭时间,夏轩锁上327寝室的门准备去吃饭,路过328寝室时见钱磊和赵波涛正在房间里,就叫他们去吃饭,赵波涛瞅了瞅他没有搭理他。钱磊赶紧借机和夏轩一起下楼。

“赵博士怎么了?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是谁欠了他100万。”夏轩问。

已走到楼梯口的钱磊赶紧回头看了看,连声说:“失恋了,失恋了……”

“失恋?他跟谁恋上了?”夏轩问。

虽然他们已经下到了二楼,钱磊还是在嘴边竖起食指“嘘嘘”了两下说,“他老乡!不是咱们班的,你别乱说,是我猜的,不过,凭我对他的了解,我猜得也是**不离十。每个假期他们都一起回家,你没见那时波涛就兴奋得坐立不安,可每次一回学校,他就蔫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也用不着用那种眼神瞪我啊,我又没招惹他,他真是个犟驴!”夏轩说。

“博士的骨子里硬气得很,听说,上次武军强白白浪费水他都敢于制止。波涛是个硬汉,如果把他派到前线去,准不会给中国人丢脸。”钱磊说着就走出了公寓,他们从窗户里看见楼管大叔正端端地坐在值班室里看电视。

“我们连碗都没带,去哪里吃饭?”钱磊问。

“综合小食堂!现在又不是刚入校那会了,吃饭还用带碗吗?”夏轩甩甩头发说。

“行!咱们就去综合小食堂,我觉得这里的饭菜也不亚于香飘子栎美食城。想想咱们刚入校时多可怜啊,就这两个食堂,你看看现在发展得多快,学校里都有了小吃城,我估计以后去美食城的人就越来越少了。”钱磊说。

夏轩说:“中国经济正在向前发展,学校的伙食也得跟得上嘛。”

两个来自兵工厂的同学似乎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他们聊着聊着就来到了刚刚入驻学校里的综合小食堂,汇集南方和北方各种美味小吃的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刚刚开业的综合小食堂,完全有别于传统的食堂,一个矩形的餐饮街,两侧全是餐馆,一家家小馆子如雨后春笋琳琅满目。中间是一家挨一家的各种现作的小吃,综合小食堂上面搭起了崭新的绿色防雨棚。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声音和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吸引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香气四溢的综合小食堂里,同学们顺着一个个摊位选择着他们想吃的小吃,肚子饱了眼睛还没饱,大家跟逛旅游景区的美食街一样开心和满足。

综合小食堂里涌动着跟汽01班同学上初中时,全国兴起的校办工厂和老师停薪留职下海一样勃勃生机。

夏轩和钱磊找了个写着“味极美餐馆”的小屋子,一进去,只见这里已坐满了学生,他们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们,循声看去,只见靠墙的一张桌子上几名同学吃完饭正起身离开,田庆文就坐在他们身边。

“还没看见,原来你也在这里啊。”钱磊走上去问。

“这家馆子里炒菜的味道非常棒。快,快坐下。”那两名同学已经离开了,田庆文一把把椅子扯来说,“坐!坐!”

“同学想吃点啥?”钱磊和夏轩刚坐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传来了。他们赶紧转身,汽01班自动化控制课程的老师汪光辉走了上来。

顿时,他们都有些尴尬。

“汪老师,你也在这里啊……”夏轩诧异地问。

这时,坐在夏轩对面的田庆文赶紧轻轻地踢他的小腿,一个劲地冲着他眨巴着眼睛。夏轩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话说了一半,竟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了。

钱磊察觉到了田庆文的小动作,赶紧接话说:“汪老师,馆子里的同学真多,不用说,都知道饭菜的味道肯定是综合小食堂里最好的。”

“那当然了,汪老师的手艺可不是一般的手艺……”田庆文笑着说附和。

汪光辉的表情也不再尴尬,然后笑了笑说:“我哪会做饭?你师母在家没事,学校刚建了综合小食堂,她就开了个饭馆……我说让她别搞这事,这事耗人,一个人忙不过来,可她非说要试试,你看,这会把我也给绑在这里……”

第二百三十章 “味极美”餐馆

“师母的手艺真不一般,我都来过好几次了。”田庆文脸上堆笑,“老师,师母既然开了这个馆子,你也算是贡献余热,全当丰富第二课堂哩。”

汪光辉听了他这话,心里显然很高兴。

“你们想吃点啥,随便点。多提意见,多提意见……”老师说完后,转身去拿茶壶和杯子。

夏轩和钱磊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他的背上,他们似乎要从他的身上探寻出什么秘密,丝毫不曾将目光移开,汪光辉虽然和讲课时的穿着一样,棕色夹克,深蓝色裤子,只是腰间多了一条红围裙,可他却判若两人,他就像一个正在做着家务的家庭主男一样,一边张罗着厨房,一边出来迎接客人。在阵阵的炒菜的味道里,他在讲台上谈笑风生的情形荡然无存。

汪光辉拎着一个小小的铝制茶壶和几个一次性塑料口杯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几丝微笑。

“你师母也是刚刚做这个馆子,你们要多提意见……”汪光辉说着将套在一起的几个杯子取出来,分别放在他们面前,然后提起茶壶就要给他们倒水。

“老师,我们自己来,自己来……”田庆文赶紧站起来,从老师手里抢过茶壶。

“老板,埋单!”一个餐桌上传来学生的声音。

“来喽!”汪光辉赶紧应道。然后松开手里的茶壶,冲着田庆文笑了笑说,“那你来吧,你们自己来。”

说完就朝那张要埋单的桌前走去。

“别看了!快!你们点什么菜?”田庆文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他顺手从桌子上拿来一张过塑的菜单,摆在夏轩和钱磊面前。

餐馆刚开那几天,田庆文也不知道这个馆子与汪光辉有关,他好几次都发现汪老师在餐馆张罗生意,还给学生端饭,后来,才知道这是师母的小饭馆。

他们三个吃完饭后,说着吃饭时的感受一起回到了男生公寓。夏轩和钱磊分别回到了各自寝室。

但他们的话题意犹未尽,田庆文一进329寝室的门就对张琰说:“张琰,下次你也去“味极美餐馆”尝尝,饭菜味道还行。就是他们舍不得雇人,做饭有点慢,得等很长时间。”

“为吃一顿饭等那么久至于吗?”张琰说。

“那你可就不知道了,这个餐馆可不一般,你知道餐馆老板是谁?”田庆文说。

“我又不是后勤处的人,我怎么能知道?”张琰说。

“是汪老板……”田庆文故意说了个半句话。

“汪老板?”张琰想了想说,“不认识!”

“你猜猜……”田庆文说。

“你怎么这么无聊?我给你说了不认识,我从来就不认识什么老板。”张琰说。

田庆文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汪光辉老板就是汪老板。”

“汪光……什么?这个餐馆是汪老师开的?”张琰惊讶地问。

“他是副老板,正老板是他的爱人,就是我们的师母。我跟钱磊、夏轩刚刚从他们的餐馆吃过饭,不信你去问他们。我骗你干啥?”田庆文说。

张琰恍然大悟,他赶紧凑上前来说:“噢……难怪这段时间,你天天去综合小食堂,原来,你每次都是给汪老师捧场去了?”

“中午肯定去,但下午不一定。”田庆文说,“中午吃饭时间过于集中,师母一个人忙不过来,人拉不开栓,几次都是汪老师给同学们端饭……不过,现在改成学生自己到窗口端饭了。”

“那我不去,遇到老师多不好。”张琰说,“让老师给学生端饭,这像什么样子?我7岁时家里来了亲戚,我没去端饭而是让亲戚跑进厨房端,亲戚走后就被我爸打了一顿,说我没礼貌没规矩,还说,他小时候见了亲戚不光要端饭,还要等人家吃完了自己才能吃。”

田庆文摆摆手说:“那代人规矩多,别理他们。遇见老师你怕啥?要不是为了见老师我才不去呢……”

“为什么?”张琰问。

“嗨!套近乎,拉关系呗。这么简单……”田庆文不屑地说,“你想想,汪老师是不是希望有人支持他的生意?你都不去,他肯定会记住你。我经常去他也能记住我。《自动化控制》这课多难呀,跟他拉上关系考试还用愁?到时,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

张琰看着眼前的小诸葛心里着实佩服,难怪同学们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他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我见你去‘味极美’吃饭时还会邀一堆外班的同学,这么吃下去,你的生活费能够吗?”张琰问。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生活费了。上次卖计算器挣得钱还没花完呢。你瞧瞧赵博士每天都那么俭省,吃碗面连面汤都要喝个精光,一滴水都舍不得浪费,到头来又能怎样?还不是得伸手向家里要生活费?我算是明白了,钱是挣下来的,不是省出来的。”田庆文说。

“呦嗬!你小子行啊,都总结出了人生哲学。”张琰说。

“这也不是我悟的,是我爸告诉我的。跟他走街串乡卖衣服时,他不管是遇见了卖水果的还是卖小吃的,都会买。一边吃一边会给我说,钱是挣下来的,不是省出来的。通过我卖计算器我才觉得这话有道理。”田庆文说。

张琰问:“那你说说,你叫那么多同学去吃饭,你能花费得起吗?”

田庆文坐在床边,然后让出点位置给张琰,让他也坐下,似乎要跟他推心置腹地拉家常。

田庆文说:“你是个文人,不像我这么俗。张琰你想想,叫上外班同学一起去吃饭,老师就会觉得我本事大,认识的人多。叫的同学多了,是不是菜就点得多?菜点得多了老师是不是就高兴?老师高兴了我是不是更高兴……。”

张琰一边听着,脑子里一边梳理着田庆文话语中的逻辑关系。

“叫上同学去点的菜多,是不是花钱多?是!但是我花钱多了吗?不是!”田庆文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什么是不是的,像是在说绕口令。”张琰说。

田庆文不紧不慢地说:“你想,大家都是学生,人多了谁都不可能天天请客,对吧?所以,大家自然都会选择轮流坐庄,每个人依然是一盘菜,和我独自点一盘菜花的钱是一样的,但老师总以为是我为他破费。还有,今天你坐庄了,明天是不是得轮别人?这样的话,原班人马就得天天出现在饭馆,即使要散伙,也得等着把一轮轮完……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着提前撤……”说话间,田庆文的浓眉蹙了蹙又舒展开了,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

“哇!这么深奥,吃一顿饭居然这么有门道?我的天!”张琰好不惊讶,他没想到大家成天在一起,但想法竟然有这么大差异。

张琰后来也到“味极美”餐馆去过几次。汪老师并不是每天都在餐馆,即使老师在时,他也觉得自己不过只是个普通的食客,根老师根本套不上近乎。

这天下午,他从餐馆操作间窗口取菜时,不经意间看见后门外还支了个小桌子,桌上放着啤酒,这里通过操作间才能进去,一般学生怎么可能坐在那里吃饭?

田庆文正和一桌的同学吃吃喝喝,令张琰惊讶的是,猫着腰在开啤酒瓶盖的人正是汪光辉老师。可是,学校明确规定学生是不准饮酒的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打台球

随着时间的推移,子栎的每一天都发生着变化,这当然不仅仅表现在学校多开了一个综合小食堂,时代发展的春风也向这个工业小镇涌来,蜗在苏式建筑里的电脑学校也一台台更新着电脑,街头的娱乐项目犹如雨后春笋玲琅满目,在自由的空气里,人们能呼吸到时代发展的气息。

夏轩照样会来到“时光的故事”音响店,照样会趴在玻璃柜台上看歌手发行的新唱片,照样会和白净瘦高的老板聊音乐聊歌手。和前两年相比,青年歌迷对港台流行歌曲的迷恋,也不如从前那么狂热,校园民谣跟刚刚刮过的一阵风一样,成了昨日往事。

星期六下午,夏轩跟钱磊和赵波涛一起到镇子上溜达,和“光阴的故事”的老板聊了一会关于音乐的话题,见钱磊和赵波涛都不耐烦了,夏轩一盒磁带也没买,就跟他们一起离开了音响店,朝电影院走去。

夏轩对电影远不像音乐那么迷恋,只是偶尔独自看过一两次电影。子栎镇一南一北有两个繁华的中心,一个在南边的087厂工人文化宫附近,另一个就是北边的电影院门口了。跟学校里突然多出个综合小食堂一样,几乎在一夜之间,电影院门口的游戏机和台球桌就扎了堆。

夏轩对台球似乎情有独钟。

“老板,开一局!”夏轩胖乎乎的脸上表情很平静,他说着就掏出1块5毛钱放在球桌的绿色绒布上。

“现在两块了……涨价了……”老板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

“上次还是1块5……”夏轩跟猫头鹰一样盯着台球桌上摆放整齐的三角形的台球,说着就从裤兜里又摸出了5毛钱。

老板陪笑说:“涨了,大家都涨价了!”见台球桌上又加了5毛钱,就一把将钱收掉,取出两个杆子把其中一个递给夏轩,另一个不知该给谁。

“波涛,拿着。”夏轩抬起头说。

“我不会打这个……”赵波涛说。

“没事,慢慢学。可有意思了。台球是锻炼我们的心、眼、手和身体的协调性,刚好你性子急,可以好好给你养养心。”

老板顺势把杆子递到赵波涛手里。

夏轩看都没看他,就“嘭”的一声,一杆子把三角形打了个稀巴烂,一桌子的球到处乱滚。

“这叫开球。”夏轩抬起头,潇洒的将细长光滑的球杆,从台球桌上空掠起,将杆子收起。然后走到赵波涛跟前比划着说,“你注意看,球台上有6个球袋,分别固定在四角和边岸中部,球是可以在球台上到处滚动的,要想把某个球打进球袋,必须在球群中观察选择,哪个球的球路、角度最合适、最容易进袋。你看,在袋口附近有一个目标球,要想使这个球进袋,便要先看看球路是否合适,然后由球袋口中心通过目标球中心划一条直线,这条直线便是目标球进袋要走的路线。”

赵波涛学着夏轩的姿势伏在台球桌前,俯身用杆子对准母球,可他却迟迟下不了杆子,杆头一个劲地晃动着。尽管是在吵杂的街头,赵波涛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三点一线,跟咱们军训时射击一样,把枪头拿稳,瞄准后用力要猛。”钱磊见赵波涛还不开杆,就站在一旁边说,“要屏住呼吸,凝神聚气。开杆!开杆啊……”

赵波涛觉得这个球杆比一挺重机枪都要沉重,他几次都想着能像扣动机枪扳机一样,猛地将杆头射向台球,可是,他的手全然不听大脑的指挥,过了一会儿,杆子跟子弹上膛一样退缩了几下后,终于从手里发出,可是,他连母球都没打到,放了一个空炮。

“唉!光杆。”钱磊一声叹息。

“我打不了这个……”赵波涛额头上渗出了汗,“我从来都没打过台球。”

“别说话,重来一次,注意力要集中!”夏轩像个教练,他说,“三点一线,钱磊说得没错。你不是军事博士吗?现在你把球当作敌人的目标,射击!”

赵波涛紧握球杆的手心渗出了汗,他赶紧松手在大腿上抹了一把,又一次做好姿势,钱磊和夏轩静静地看着他,想看看他会打出什么阵势和格局。

这次赵波涛又像给子弹上膛一样,将杆子来回伸缩了几次后,终于打了出去。遗憾的是,球杆只是擦到了母球,母球无精打采地在桌面上转动了几下,就像没有了生命一样停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差劲啊?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让你把这里看成战场,难道在战场上你也会对敌人这么软弱无力?唉!”钱磊不由得叹息。

一连两杆下去钱磊好不失望。

“我不打了,这没意思。”赵波涛“啪”的一下,将球杆甩在台球桌上,不无气愤地说。

“钱磊,你来!你看你把博士都惹躁了。”夏轩说着捡起球杆递给钱磊。

钱磊接过球杆,动作敏捷地找了个位置,弯腰、俯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母球,细长的球杆冲着母球的方向在他手里前后伸缩了几次后,他把杆子收了回来,绕着台球桌转了半圈,他又找了一个位置。

动作再次重复,这下他沉着冷静,果断出杆,在轻轻挥洒间球已进洞,行云流水般完美。

“呦嗬!看不出来啊,神杆啊!”夏轩脸上浮出了赞赏的笑。

“我们厂也有台球,今年暑假我打了整整一个假期。”钱磊说,“还有我一杆,你等等……这次给你来个鲤鱼跳龙门……”他说着又去选择合适的位置,又是用手比划,又是用球杆量距离。

“我上初中时,我们厂职工活动室就有几个台球桌,我们放学后偶尔会去那里玩,我是从那时学会的,但当时没时间经常去打。”夏轩又冲着赵波涛说,“博士,打台球很有意思,能让人安静下来,每一杆子都在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和理性的判断能力。”

钱磊的目光被绿色绒布上的台球牢牢吸引着,他随口问赵波涛:“你一个假期都在家里干吗?也不知道学学打台球。”

没等赵波涛回答,钱磊一声惊呼:“打中了,又赢一杆!”

看前他们围着台球桌有说有笑,赵波涛心里的自卑跟虫子一样,沿着自己的壁往上爬,每爬一点又会往下滑一点,刚滑下去又会顽强地朝上蠕动。

赵波涛本想告诉夏轩他在这个假期里帮家里干了许多农活,还想告诉他们,他附近跟本就没有这种玩意,村里人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下象棋,在楚河汉界两边的厮杀,他们村的男人们都会,将帅田中横竖走,被吃便成输棋手;士在两旁斜线走,保护将帅不远走……

可是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食堂斗殴

武军强在校篮球队里听到了一个秘密,上学期田庆文卖计算器的事之所以被学工办发现,原来是有人告密。田庆文在男生公寓串门兜售计算器时,曾经卖给一名戴眼镜的卷发男生一个计算器,后来,这个男生觉得他买到的同款计算器比商场里的贵,心里一直不平衡。

田庆文在阶梯教室讲计算器课程时,这名卷发男生还专门去听课,就是想抓田庆文搞销售的把柄。他看穿了田庆文和武军强一唱一和的伎俩,后来,就把他们兜售计算器的事向学工办告发了。

纸包不住火,时过境迁后,这名学生终于向别人说出了这件事。而这事,不偏不正被武军强听到了,武军强顿时火冒三丈,他想起了他给田庆文说的那句话:“我们最好能把那个告密的人揪出来,看我不弄死他!”

武军强盯这个男生已经很久了。好几次,他都想找茬替田庆文也是替自己出口气,但却没有合适的机会。

这天晚饭时,武军强从窗口打了一碗稀饭,转身要走时,排在身后的一个男生急着要把碗送进窗口,只听“啪”的一声,武军强的搪瓷碗就掉在地上,黄橙橙的小米稀饭撒在他俩的胳膊、裤子和鞋子上,粘乎乎滚烫的稀饭烫得他们连跳带喊,脚下像似踩到了一条毒蛇。

“你他妈的没长眼……”武军强面目狰狞,破口大骂。

“你她妈的才没长眼……”那个学生也怒气冲冲,指着武军强的鼻子骂道。

此人正是那个告密者戴眼镜的卷发男生!

新仇旧恨迅速引爆了武军强情绪的炸药包,武军强二话没说,抬起粘满稀饭的脚,一个飞腿上去,踩在卷发男生的胸口,那名学生手里的碗筷“咣当”一声摔在食堂的水磨石地面,然后,他踉踉跄跄倒地。

现场一片哗然。

食堂里每个窗口外排着的长龙,跟煮断了的面条一样,断成了几截,同学们朝着打架现场汇集。

“我叫你嚣张!看老子不弄死你……”武军强见那个学生倒地,嘴里大骂着赶紧冲上去,在他身上一阵狂踩乱踢,卷发男生双手护头,蜷缩在地。

“别打了,别打了……快住手……”断了线的长龙围在打架现场周围,好几个男同学都大喊着劝架。离打架现场最近的女同学惊慌失措,拿着碗筷纷纷朝食堂门外跑去。

“怎么啦?咋都往外跑?”刚进食堂的几名男生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边往里走边问。

“咦!你看,那里咋围了那么多人?黑压压一片……是不是打架了……走……快去看热闹……”他们说。

紧接着,这几名男生边往热闹的地方跑边起哄:“打,打……操家伙……”

武军强先发制人后那名同学非常狼狈,鼻梁上的眼镜掉落在地,不知被谁踩了个稀巴烂。和他一起来打饭的一名女同学脸色煞白,身体颤抖,她哭喊着央求武军强:“别打了……别打了,你别打他了……”

“**的!你居然动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同学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羞辱,在武军强一连脚踢之后,他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嚎叫着,跟猎豹一样冲着武军强猛扑过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疯了似的还击,他比武军强稍矮一点,但身体敦实,拳头充满力量。

拳头猝不及防地向武军强袭来,他一边招架一边节节败退,打了个趔趄,重重地跌到在地,仰面朝天,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一气。卷发男生有力的拳脚不停地落在武军强身上。

围观学生在惊呼中变化着杂乱的队形,就像看马戏一样,马戏走到哪里,他们就围跟在哪里,食堂所有窗口都没人去打饭,惊叫声、劝架声、起哄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武军强拳脚交加中,仓皇地摸爬着站了起来,他的身高优势没有让卷发男生太多地打到脸,在败退过程中武军强猛地还个了重拳,击中对方鼻子,卷发男生的鼻血哗哗哗流了下来。武军强立刻冲上去,疯了一样对那名学生拳脚交加,那名学生哭号着边跑边躲,武军强在身后猛烈追打。

围观的队形一会儿跟决了堤一样被冲开个口子,一会儿又合拢了。

一场因撒了稀饭而引发的打架,立即就演变成了流血事件。卷发男生的衣服、裤子、鞋子、地上都是鲜血,看热闹的同学们这才停止呼喊,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都别打了,再打就会出大事……快停下!”先有同学这么喊,很快“别打了”的喊声成了集体的呼声:“别打了!都别打了……”

鲜血成了西班牙斗牛士手里的红布,这种色彩的晃动无疑会激发牛的疯狂,激发连斗牛士都意想不到的后果。

武军强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流血而收手,反而乘胜追击,追上后,拳头雨点般朝那他面部打去。

武军强见对方渐渐无力招架,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两道凶狠的目光,面目也一点点在扭曲,他咬紧牙关双手左右开弓,猛击那名学生的面部,血液从那他口腔里喷涌而出……武军强后退两步,跟打篮球时三步上篮一样,动作麻利地跳起来,一个飞腿踢中那名同学腹部,就在对方重心后移即将要仰面摔倒时,武军强又冲上去双手抓起他的肩膀,用膝盖连续猛顶他肚子。

随着一声惨叫和口腔中喷出的鲜血,卷发男生倒地了,满脸是鲜血。刚才央求武军强的女生瘫座在地上,泪流满面,其他几名女生正扶着她安慰着她。

在围观者队伍最前面,目睹了打架全过程的一名眉目清秀的一年级男生,不禁大喊起来,一脸惊慌:“快叫保卫处,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

“喊你妈的头!喊!喊!喊……叫你喊!”武军强的目光越发凶狠,他突然间像个魔鬼,丧心病狂,没有理智也没有敬畏。说着就冲着这同学狠踹一脚,那个男生被踹倒在地,后脑勺落地。

当同学把他扶起时他脸色蜡黄,嘴唇抽动,表情害怕而惊恐,一个劲地说头晕。同学们赶紧帮他去揉脑袋,手一放上去,热乎乎的液体沿着手流了下来。“血!血!他流血了!”

武军强见卷发男生彻底被他击倒,便抖抖上衣准备离开。张琰和田庆文、赵波涛、钱磊等几个同学闻讯后急急地冲进食堂,扒拉开人群。

“拦住他,别让他走……”瘫坐在地上的女孩微弱颤抖的声音,刺激到了在场每个同学脆弱的神经。

武军强杀气腾腾的目光立刻移向那名瘫坐在地上的女生,握着拳头朝她走去。

“军强,住手,快住手……”张琰冲上去,一把拉住武军强的手连声说。

田庆文、赵波涛、钱磊等几个同学也赶紧上前劝武军强。武军强这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欲离开食堂。他一脚踢开了那个洒了稀饭的搪瓷碗,搪瓷碗飞进人群后,“呲啦呲啦”在地上打了几个圈后才“嘭嘭嘭”停了下来。

突然,被打倒在地的男生一把抱住周军强的腿不让离去。让全场同学惨不忍睹的一幕发生了,后来学校用“骇人听闻”来形容周军强的这一举动。

武军强甩开张琰和几个同学,迅速转身,先是冲着卷发男生的胳膊猛跺两脚,那个男生顿时松开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和惨叫声,然后,武军强毫不犹豫地又冲着满脸是血的同学的头部,连踢三脚,整个过程不曾停顿,不曾迟疑。

第二百三十三章 来校善后

“军强……”张琰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武军强居然这么残暴,这么害怕。

张琰双腿颤抖,心脏“突突突”跳个不停。田庆文和赵波涛、钱磊也都成了雕塑,一动不动。

田庆文心里害怕极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被打倒在地的卷发男生应该就是武军强前段时间给他说过的那个告密者。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无非是他给学工办写过一份检查,武军强为什么偏偏要把事态演变到现在了呢?

“呀!哎呀”全场一片唏嘘。

这么残暴这么没人性的事件,在洛明工业学校建校近半个世纪以来绝无仅有。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聚集着几百人的食堂里顿时悄无声息,就像音乐厅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嘎然而止。

“拦住他,别让他走……”突然,那名女生柔弱的哭腔再一次触及着全场学生,触及着每一个同学内心的正义感。

先是一个男生冲上去,从后背将武军强两只胳膊死死抱住说,“你不能走,必须送同学去医院……”

“去你妈的,把老子放开!信不信老子废了你!”武军强甩动着高大结实的身体准备反击。

“快帮忙,上!”不知谁喊了一声音,这下,十几个男生一窝峰冲上去,将武军强死死摁倒在地。

“你他妈的,小心老子到时弄死你……”武军强的脸贴在地上,他咧着嘴说。

“来,你弄死看看……”一个男人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此人正是学校保安。这时,从围观的学生当中突然闪开了一道窄长的通道,三名身着制服的保安手持警棍急急赶到现场,人还没走到跟前就接了武军强的话。

全场立即安静,鸦雀无声。

同学们将武军强放开后,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刚才摁倒他的同学们,似乎想用剑一样的目光将他们一个个戳死。

“走!去保卫处!”保安说。

周军强没动。

“听见没有?去保卫处!”保安提高声音说。

武军强看见保安一脸冷峻,手里晃动着警棍,再也不敢嚣张。两名保安将他带出了食堂。还有一名保安在善后,他跟学生们一起抬着受伤的同学朝卫生室走去。一路上,满脸是血的卷发男生痛苦地呻吟着,那名女生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这时,学生会主席牛一智和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带着几名师生相继赶来了。

“完了,这下军强把事闹大了。”田庆文碰了碰张琰说。赵波涛和钱磊的目光跟着学工办老师在移动着,一句话都没说。

“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能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吃了豹子胆!”兀满才看到现场留下的血迹后,冲着现场的同学们说,“打人者赤手空拳,你们为什么不及时制止?为什么不见义勇为?如果在学校里都这样明哲保身,将来进入社会还怎么能维护正义?学知识是一个方面,你们要学会做人,学会伸张和维护正义……”

被打的卷发男生是二年级学生,他被诊断为轻微脑震荡和面部多处软组织挫伤,那名一年级同学校医给他进行了包扎处理。

武军强打架成了洛明工业学校里最大的新闻,无论是教室里还是寝室里,大家都在议论着这起打架事件。

晚上,武军强一脚踢开329寝室虚掩着的门,骂骂咧咧地说:“保安还敢给老子玩黑的,看老子不放了这些狗怂的血?大不了这他妈的烂球学咱不上了……”

寝室里没人敢和他说话。

武军强看了看大家就倒在床上,眼泪流了出来,映湿了枕巾。

“你没事吧?这事就算过去了,别再想了……”田庆文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和他说话。

“能有啥事?人死不过头点地。老子当年在矿上混的时候,还没这帮杂碎哩……”武军强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抹了一把泪说,“这个怂就应打,告密者!我平生最恨有人在背后日弄人!不过庆文你放心,我今天没有给保卫处的人提那档子事,我只说他把稀饭洒在我身上了。”

一种感激之情油然涌上田庆文心头。一激动,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武军强是一条汉子!是个英雄!

“以后遇到打架你们都要记住,要么认怂,要么死磕。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耍无赖的,耍无赖的怕不要命的……”武军强狠狠地说。

说完又倒在床上。

329寝室的同学们面面相觑。

“关灯!”武军强大声呵斥道。

“睡觉,睡觉,今晚大家早点睡……”田庆文说着赶紧摁下开关。赵利阳迟疑了片刻,只好把夹在床头上的台灯也关掉。

寝室里没有了光,鸦默雀静。

一向风度儒雅的班主任王自民极为恼火,第二天刚上早读课,他就把武军强叫到楼道里训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出手这么狠!这么残忍?你必须通知家长来学校!”

教室里,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从楼道里传来的老师愤怒的声音。

武军强在校打架惹出事端后的第三天,武军强的爸爸“武老三”专门从老家赶来替他求的情,为他善后。他依然是大而沙哑的嗓门,依然是全脸胡,大背头,手指上依然戴着那个硕大的黄金戒指。

“强强打了同学?”在老师办公室里,武军强爸爸怯怯地问。

通过班主任王自民的讲述,武军强爸爸脸上礼节性的微笑才一点点消失,表情越发凝重,脸色越发沉,眉间那个“川”字渐渐越来越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这岂是一般的打架?他在公共场合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校领导很震惊也非常震怒。”王自民说,“这在学校建校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要是一般的打架我们尚可理解,但这分明有流氓习气,痞子习气……”

“受伤同学现在咋样,伤势重吗?”武军强爸爸沧桑的面容布满阴沉。

离开王自民办公室,武军强爸爸一边朝校门口走去,一边反思着这些年来对儿子教育的缺失。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着。心想:强强怎么能向同学下这么狠的手?都是离家求学的学生,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武军强爸爸长着长长的细毛的胳膊粗壮有力,胳膊上挎着一大堆补品和水果,独自去公寓看望了受伤同学,并替儿子向他道了歉。他先是问病情,再就是说了一堆好听话,最后,给那位同学留下装着一沓钞票的信封就走了。

那名卷发男生打开一看,是2000元现金。

普通职工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四百块,他出手居然这么阔绰,卷发男生不愿意收他的钱,但又找不到武军强爸爸,更不想去找武军强。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满脸的淤青和伤痕,又看看这些钱,心里突然特别难过,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名同学只好把钱全部交给自己的班主任老师,并请转交给武军强的家长,他们的班主任怎么会认识武军强爸爸?只好把那个信封交给了汽01班班主任王自民,王自民与武军强爸爸电话沟通后,把钱交给了武军强。

看望完受伤的同学后,武军强又去看望了学校的一位领导,就直接就回家了,自从柱子从他家老矿里发现金矿矿石并炼出黄金后,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打架事件以武军强受“记大过”处分而告终。

第二百三十四章 住院

《希望》创刊十周年座谈会召开不久,张琰在社团的工作受到了学校的认可,社长前面的那个“代”字被取消了,他被任命为希望文学社社长。这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作为社团的负责人,在洛明工业学校大小也能算得上是个人物,这对他个人入党问题自然也是个利好消息。

每年秋冬交替时,感冒和子乐镇地方病出血热最容易让人混淆。胡宛如住院的消息是张思雨在课间,专门找到汽01班教室告诉张琰的。

那天,张思雨站在教室门口冲着张琰大声说:“张琰,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个事……”

敏感的同学们赶紧将目光投向她。

看到汽01班满教室的男生,张思雨有点不好意思了,麦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哦!好。好。”张琰赶紧跟前她走出教室。

孙娟不认识张思雨,她轻蔑地瞥了张思雨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不禁自言自语:这个张琰成天朝三暮四。

“宛如从昨晚就发烧,先是体温降不下来,到了后半夜又说头疼,那时医务室已经下班了,我一直都在她们寝室照顾她,我想着让她多喝点白开水,捂着被子睡一觉,出点汗也就能好,我们小时候都是这么治感冒的,但用在她身上咋就不灵?”张思雨说,“今早起床后宛如脸色煞白,浑身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后来,她们能28班老师让同学把她送到了087厂医院。”

“现在怎样?好点了吗?”张琰问。

“这会正打吊瓶,我回来给她拿换洗衣服,医生说她这会病情不明,要住院。”张思雨憔悴的脸上浮上了一丝担忧。

“感冒还要住院?”张琰说,“我感冒了,从来都是喝水和盖厚被子……”

“你不去看她吗?这会她肯定希望你去。”张思雨开门见山。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探寻着。

说走就走。

医院离学校不远,二十分钟后张琰就和张思雨来到病房。

路上,张琰还想起自己给班长撒谎说,家乡有个亲戚来看他,他得回一趟公寓。孙娟的眼睛跟牛铃一样圆睁着,瞪着他,目光里满是质疑,这种目光端端地射向他,像似要戳穿他的谎言。

张琰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自以为穿着华丽的服装,其实一丝不挂的皇帝,那点小九九早已被孙娟看穿了。他冲着她想抱歉地笑一笑,可是,脸皮却是那么的僵硬。他为什么要向她愧疚呢?奇怪!

病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三张床,两个病人。白色被子上放着一件叠得平平整整的天蓝色裙子,张琰一眼就认出这是胡宛如的床位。

透明的输液软管从架子上的吊瓶里一直通往胡宛如的胳膊,她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微闭,有点迷。乌黑的头发在洁白的枕头上簇成一团,白皙干净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她憔悴而虚弱。

张琰将拎在手里的水果轻轻放下,张思雨把一个黄色木凳推过去让他坐,然后,她就俯着身子去收拾那件天蓝色的裙子。

隔壁床上躺着一位当地妇女,也在打吊瓶。

“医生刚给她换了吊瓶,第二瓶了。”妇女说。

“哦……”张琰支吾着。

“她这是怎么了,看上去还挺严重?”妇女又说。

“嗯。”张琰懒得应付。

“不会是……”妇女皱了皱眉头还想说些什么,这才觉察到并没有人理她。

张思雨拣了两个苹果拿出去洗。病房剩下张琰、胡宛如和那位妇女。

一滴滴液体沿着吊瓶软管缓缓掉落下来,先是流进凸起的一段粗管,再一滴一滴匀速落下来,顺着插在胡宛如手背上那根冰冷坚硬的针头注入体内。胡宛如眼睛微闭,她不知道张琰正坐在身边。

张琰看着一滴滴输入体内的液体,心里有种隐隐的难受。他掖了掖被角,拿起挂在吊瓶架子上的用药记录单看着,可是,医生狂飞乱舞的字让他不知所云。

他又将目光移向她,温情的目光将她轻轻的笼罩。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胡宛如恬静地躺在病床上。

张琰突然想起了他们一起去打开水的那个夜晚,在月光下,她伸出胳膊向他暗示拎热水瓶时的情形。那时,她是多么的温宛动人,一双眸子是那样的明亮和纯洁,眼睛里荡漾着柔和而温情的目光,似乎向他诉说着绵绵软语,缠绵而浪漫,含蓄而多情。

那夜,在圣洁的象牙塔里,皎洁的月光下洒在胡宛如的脸上,一阵淡淡的红晕渐渐浮现,唇边浑圆的漩涡似有非有。她像月光一样充满神韵……

“小伙子,你别嫌我烦,我是本地人,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们这里有个地方病叫出血热,刚开始和感冒非常像,我看这姑娘弄不好不一定是感冒……”过了一会儿那妇女又说。

“出血热?”张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病。

“刚患上出血热时跟得了感冒很像,过一两天才能看出来,如果是一般感冒和发烧的话,体温下来后病情就会减轻,也就快好了。可要是得了出血热,烧退了以后病情不但不会减轻反而还会加重……我们镇子上有好几个人都转院了,就是因为得的不是感冒而是出血热……”这个妇女尽管他知道张琰不喜欢她说话,但她还是把她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

张琰的表情变得错愕。

妇女问:“这姑娘是哪里人?听她刚才说话时口音不像岚莱人……”

“她是香泉人。”张琰笼统地回答。

“你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妇女问。

张琰没有心思答复她的问题。他的目光一会儿看看吊瓶,一会儿又移到胡宛如苍白的脸上。

“在外面上学真不容易,你看她这样子,要是她妈看了能不心疼?她在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妇女又问,“你是他同学?”

“是。”

“看到她我都担心起我女儿了……她跟你们一般大……”妇女说。

“阿姨,你女儿也病了吗?”张琰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没有礼貌,所以这次他特意加了“阿姨”的称谓。

“她和你们一样,去外地上中专了。”

这时一位护士走进来说:“3床,抽血!”

见宛还在犯迷,护士提高了嗓门:“3床,抽血!”

让胡宛如感到幸福的是,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张琰,在她最难受最虚弱的时候,他的出现让她感动。

“你来了?”宛如问。

“嗯!”张琰真诚地点了点头,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她。他们的目光交融在一起,他们会心地笑了笑。

护士是个很瘦的女孩,二十多岁,戴眼镜,戴蓝色医用口罩,目光坚定。她走了过来,干脆而直接地说:“胳膊……”

第二百三十五章 病床前

胡宛如把没打针的胳膊伸给她。护士动作麻利地拿出一根橡胶软管,绕着宛如的胳膊缠了一圈,打上活结,扎紧。黄褐色的看似有点脏兮兮的一坨消毒药棉在镊子的挟持下落在宛如的胳膊上,护士迅速划拉了几下,拿起针管,一根白亮白亮的针头倏地扎进她的血管。

宛如没有退缩,目光就停留在针管上。针头扎下的瞬间她的眉头蹙了蹙。

抽完血,护士解下橡胶软管,带着血样端起托盘就走。

“护士……”张琰赶紧跟了出去。

护士说要问病情就去找医生,她只管护理,只负责按医嘱办事,三言两语就把张琰打发了。

医生告诉张琰,出血热是一种严重的病毒引起的自然疫源性疾病,这种疾病具有一定的传染性,会引起中枢神经系统并发症……

这样的讲述有些专业,张琰没听太懂。但对于“传染”“并发症”这样的词,他显然有些害怕。

“那……阿姨……3床是不是出血热?”张琰问医生。

“化验后才能知道,现在说不准。”医生又补了一句,“你叫我医生就好了。”

张琰这才发现医生也就三十多岁。

087厂里医院的患者不多,医院里很安静,药品和消毒水的气味弥散在楼道里,这样的空气总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太阳正一点点升高,万道光芒直射而下,透过层层树叶投射出点点斑驳。

张琰问完医生一边朝病房走,一边心想如果在学校的话,这会正是课间操时间,每个班都到教学楼下集合做操。他们刚考进洛明工业学校时,体育老师就给他们说,新中国成立后的1951年,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公布和推行第一套广播体操,从那一年的12月1日开始,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具体口令和配乐。从此,每天上午10点,在中国的学校、工厂、单位里都会响起体操的旋律,这是群众体育发展过程中全民参与的缩影,蕴含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青春记忆。

老师说,第一套广播体操推出后,每隔几年就会推出一套。94级同学们做的是1990年推出的全国第七套广播体操。

张琰一边朝病房走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学校广播里熟悉的声音:“现在开始做第七套广播体操,伸展运动……”除4拍x4的预备节外,其余的都是8拍x8。

第一节是伸展运动,然后依次为:扩胸运动、踢腿运动、体侧运动、体转运动、腹背运动、跳跃运动、整理运动。做到第7节跳跃运动时,全校同学都得边跳边拍手,全场瞬间成了欢乐的海洋。

张琰觉得自己肯定不能胜任文体委员的工作,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些男生会在做这一节时起哄,嘲笑女生跳跃时的姿势,还会淫邪地去看女生微微晃动的胸部,有的女生一生气也便不再跳了。这时,人高马大的武军强还会向女生打口哨,流氓口哨!年级组的老师和学生会干部每天都要检查各班做操情况,对于顽劣学生,会将他们从队伍里提溜出来。

张琰不由得想起了他刚入校时,学校宣称的“三分之二军事化”的管理,从立于床头的“豆腐块”到棱角不再分明被子,从鞋子皮、棉、胶、布、拖的顺序一点点被打乱,到课间操时那些骚扰口哨,方方面面都在一天天衰减,让他感受最多的是,学校提及献声国防的豪言壮语越来越少,也许是铁血研究会申请未被重视的缘故,赵波涛和钱磊也不再畅谈国防理想了,按田庆文的话说就是,这两个热血青年再也不为国防叫喳喳了。

张琰不知不觉回到了病房。胡宛如垫着枕头靠着床头坐着,头发有点乱。

“喝水不?”张琰问。

她摇摇头。

“想吃东西不?”又问。

她摇摇头。

“这会还难受不?”再问。

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流经苍白的脸。

“宛如,你怎么了?”张琰急切地问。

在那个纯真的年龄里,张琰还不太明白女孩的内心世界,直到远离校园多年,青春年少时的往事如燕雀白鸽归巢,一只只扑楞楞飞回那个隐藏于内心最深处的家园时,他才意识到,宛如的那行清泪是多么的晶莹剔透。

宛如把指尖放在眼角,轻轻地擦了擦眼泪,仰面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将温柔的目光一股脑投向他,将他死死地笼罩在这份温柔里。

她冲着张琰笑了笑说:“谢谢你,张琰!”

这是宛如人生中的第二次住院。第一次发生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初三课堂,但不久就患上重感冒,高烧不退,住进了他们厂医院。当天胡宛如妈妈没在家,是张思雨带她去的医院。也是正在打着液体,犯迷,头晕,她渐渐醒来时,眼睛里有个穿着工服的人,渐渐地,这人的模样越来越清晰,跟照相机长镜头对焦一样,越来越清晰……

哥哥!

那几天都是哥哥照顾着她,陪在身边帮她背课文,叫她默写数学公式和化学元素表,还给她找来一张小桌子支在病床上让她做作业,迎接即将到来的中考。

在他乡异地,胡宛如再次住院后她看到的人是张琰。

胡宛如想起了哥哥,想起了父亲去世后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在遗像前抱头痛哭的情景,如果不是哥哥,她就不会重新振作,就不会来这里上学。在一个女孩的成长中一定不能少了哥哥,哥哥才是妹妹的知己,才是永不会变心的蓝颜知己。

胡宛如又想起了爸爸,他是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她觉得自己就是爸爸的小情人,而爸爸也是她小时候的情人,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她从来没想想过哪一天会和爸爸阴阳两隔,爸爸一定会亲眼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工作,看着她成家,还要像小时候带自己一样带着她的孩子在他的脖子上“坐飞机”……

在一个女孩的成长中一定不能少了爸爸。爸爸才是女儿真正的情人,才是永不变心的知心情人。

时间从面前静静流淌,没有声响也没有痕迹。

张思雨先是去洗水果,接着又去打开水,完后又去缴费去药房拿药,忙活个没停,她晾晒完衣服后端着盆子走进了病房。

第二百三十六章 想到死亡

“宛如,就要放学了,我上午回学校拿衣服时,你们班好几个同学说中午要过来看你。你先把饭一吃。想吃什么我去忙你买。”张思雨说。

“思雨,我不想吃……”胡宛如说。

“怎么能不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张琰说。

“我不饿……吃不下。”宛如说。

“可是,你从昨天下午就没吃饭……”张思雨说。

“看这娃,咋能不吃饭?这么下去咋受得了?病了,人是不想吃,但你多少还得吃点,小心身体。”邻床的妇女又开口说话了。

张思雨去买饭了。这时,胡宛如的吊瓶也打完了。

“宛如,你想出去走走吗?”张琰问。

邻床那位妇女一听这话就急了,赶紧冲着张琰摆摆手说:“哎呀!不敢,不敢出去!这姑娘身体这么虚弱,你咋还敢让她出去?吹个风受个凉可咋办?”

张琰看了看这位妇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把拿在手里的胡宛如的外套放下。胡宛如坐在床沿上,一双目光透过玻璃窗户看着窗外。

窗外绿树扶荫,秋虫唧唧。小鸟啁啾着在几棵树间自由飞翔,忽地从这个枝头掠过,转眼间又挺立在那个枝头,机敏的眼睛四处张望,灵活的脖子忽左忽右地转动着,不时,会用尖尖的嘴巴啄着身上的羽毛。

胡宛如将目光收了回来,她看着张琰说:“这会我比以前强多了,最难过的时候就是昨天晚上和今天凌晨,那时我浑身发烫,头晕得感觉都不知道啥事了。张琰,你知道我当时再想什么吗?”

宛如身体很弱,声音也比以前低沉了很多。

“想啥?”张琰问。

“那时我想我可能是要死了,起先还有点害怕,到了凌晨3点左右我突然不再害怕了。我想,人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是快乐还是痛苦?”宛如说,“以前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外国有位科学家做过一项关于死亡瞬间的研究,说死亡的过程就像自己快速进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黑洞,在这个黑洞里,会的把生前所有事情按时间顺序一个个快速回忆一遍,黑暗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快乐,这种快乐是生命存在时从未感受到的。”

“那位科学家怎么能知道死人的世界?”张琰问。

宛如没有回答。她继续说:“穿越这个黑洞可能只需要几千万分之一秒,然后,眼前就是一片无边无界的光明,那里没有人,没有建筑物,到处都是花草树木和阵阵清香……”

张琰认真地听着。

宛如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感觉昨晚到今天凌晨,我就像是在穿越那个黑洞,我想起了小时候跳皮筋,想起了爸爸和我一起做手工,想起了哥哥把舍不得吃的冰棍给我留着。那时没有冰箱,我回来时冰棍已经在搪瓷茶缸里化成了水……我还想起了我们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再后来,就想起我们在乒乓球台前认识的情景景……反正,重要的事我都齐齐地想了一遍。我被送到医院时还以为是在做梦,然后就是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我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你。”

张琰看着她有些发干的嘴唇,递给她一杯水。

胡宛如接过水但没有喝,她继续说:“真的。我就像在穿越那个长长的黑洞,直到护士扎针那一刻,才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现实当中。如果死亡正的跟那位科学家所说的一样,其实也不可怕。”

“没事,你的病很快就好了,不就是一次感冒吗?还这么多感想。我小时候也感冒过,人一生病就会想起很多往事,只不过那时还不认识你,要不然的话也一定会想到你。但我脑海里隐约出现过一个扎着两只辫子的小女孩……”张琰笑了笑说,“等我死的时候,从隧道穿梭时,我就知道她是谁了。”

“她一定不是我。我能想起来的,肯定都是我经历过的人和事。”宛如说,“如果是我,我死的时候肯定会在我的隧道里知道……”

“呸!呸!呸!看你这两个娃,什么死呀活呀的……”这位妇女插话,“打两天吊瓶,病一好,就赶紧回去上课,家里养活你们都不容易,别成天说这些丧气话。”

他俩看了看这位阿姨,面面相觑。这位妇女的长相和穿着都很朴实,说话直接,快人快语。

“阿姨,您得了什么病?要紧吗?”宛如问。

“没事,没事。”妇女大不咧咧地摆摆手说,“不是出血热!是感冒,基本都好了。”

张思雨带着饭盒走进病房,要换要张琰去吃饭,他说等会再去。

“张琰,你现在就去,吃完饭就去学校,不要来了。”宛如说,“我出院了去找你”。

“我等会去。下午没课,今天是咱年级的团员活动时间。”张琰说。

“等会我班好几个同学要来。”宛如说。

张思雨转身在窗台上把饭盒打开,取出筷子。

“我不想让同学看到你在这里照顾我……”胡宛如压低声音说。她停了一会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说,“你明白吗?”

汽01班团员活动课上大家做了些什么,张琰根本没有印象,他人坐在教室,心却在医院。让他感到极其不舒服的是,孙娟那两道目光跟审判犯人一样,一遍一遍审视着他。她的目光里尽是探寻、质疑、不屑……她怎么这么无聊?

张琰把前两天誊抄的一篇文章忘在了寝室,一放学,他便先回到寝室取来稿子,然后送到文学社把它交给任建龙。

任建龙今天没去电脑学校,他要留在文学社设计这一期“希望园地”大展板的版式,“希望园地”和《希望》杂志都是洛明工业学校的文学阵地,这个展板要在校门口的大橱窗里展出。

办完这些事情后,张琰就离开文学社朝,急急忙忙地朝087医院走去。

汽01班的赵波涛经过一番思忖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这天一放学,他约张欣然来到体育场散步,随便聊了一会后,赵波涛便切入正题:“欣然,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那天你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我们在乒乓球台前……我想跟你处朋友,欣然,我们能在一起吗?”

红晕极其仓促地浮上张欣然美丽的脸庞。她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低着头手里玩弄着衣角。

“你有理想也很要强,我也是。我们应该一直在一起,不光是现在,还有毕业以后,这一辈子我都想跟你在一起。”赵波涛激动说,“我从来没有想着在学校交女朋友,可是遇到你之后,我就不能自己,你的气质无时不刻不在吸引着我,我喜欢你的勤奋、执着、简朴。我也喜欢你的一切,你的矜持,甚至你的自尊、你的孤傲、你的清高……我统统都喜欢。”

第二百三十七章 博士表白

体育场的喧嚣搅进张欣然的心田,她的内心不再平静。她当然知道他对她的关心远远不止于普通老乡,可是,她没想过他居然会向她表白。突如其来的表达正考验着她对懵懂爱情的免疫能力。

“我们都是老乡而且相处了这么久,我们在一起不会影响学习。欣然,你身上有一种不服输的性格,我也是;你好学,我也是;你有理想,我也有理想;你讨厌那些浪费自来水的同学,我也一样……”赵波涛说,“我想过很多次了,我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共同点,我们从那么远的家乡在这里相遇相识,这难道这不是上天的安排吗?士为知己者死,欣然,你就是我一生的知己,我宁愿为你做一切。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赵波涛激动而深情地诉说着他的内心,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夜不能寐的苦苦思恋中挖出来真情实感,每一个字都是从他转辗反侧对她爱慕的情感里浓缩而成的精华,这些话他在心里念叨过不止一万遍,他曾假想了不下一万个向她表达的情形,甚至假想过向她表达时的天气,有没有风。

今天赵波涛约张欣然之前,心里七上八下,像似在擂鼓,后来他就抛了一枚硬币,心想,要是硬币正面图案朝上就约她表白,抛了之后,果然是正面图案朝上。他心里又有点不自在起来,生怕被张欣然拒绝,又否了刚才的结果,索性又抛了一次,这一次还是正面图案朝上。

赵波涛又想,既然已抛过两次,还不如连抛三次,如果第三次硬币正面图案也朝上,他说啥也就不再动摇了,如果第三次硬币正面图案朝下,就说明前两次纯粹是侥幸,是歪打正着。

赵波涛将硬币捂在两掌之间,歪着脑袋摇啊摇,最后抛在半空,硬币在水泥地板上蹦哒着蹦哒着最后缓缓停了下来,正面图案朝上。

听着赵波涛的表白,张欣然脑子先是一片混乱,原本平静的心里猛烈地跳动着,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她不想让自己的内心泛滥,她知道她还是一名学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平静着自己全身微微躁动的细胞,她觉得冷静是处理问题最好的办法,她正在思考着……

“欣然,我从书上看到,一颗心与一颗心的相遇都是成千上万年修来的缘分,你想,在这个茫茫人海里为什么我们不早也不晚,不偏也不倚恰好遇见……”赵波涛说。

“波涛!”张欣然赶紧打断了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们是学生,说这些事太早。”

张欣然脸上的红晕正渐渐褪去,她松开了手里的衣角,就像礼仪老师说的那样,突然变得大方从容,身上散发着一种静美。

“我是认真的……”赵波涛说。

“波涛,我们首先是同学,学习才是我们的天职。”张欣然说。

“可是欣然你是知道的,我真得非常喜欢你,我每天都会想起你,睁眼闭眼都是你,我觉得我现在不能没有你……”赵波涛说。

“赵波涛!”张欣然赶紧打断他的话,用冷酷而严厉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里有一种寒气,一下子将赵波涛浑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

“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她就离开体育场。

在嘈杂纷乱的操场,赵波涛心里嘈杂纷乱。

张琰刚走到体育场门口时,张欣然和赵波涛正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着一段距离。他觉得他们都不大对劲,他们相互打了招呼后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张琰还没到病房,恰巧遇到拎着热水瓶要去打开水的张思雨。

“宛如这会怎样了?”张琰问。

“我看没太大变化。”张思说。

“你问医生了吗?”

“医生这会没在……”

医院的开水了是用锅炉烧的,每天有五次打水的时间,错过这个点就没开水了。张琰一边跟他说着,一边陪着她去了开水房,一到开水房,她就主动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我给阿姨打电话了,打到了她邻居家。我把病情告诉你她了。”张思雨说。

“阿姨?”张琰有点疑惑。

“噢,宛如妈妈,我从小就这么叫。”张思雨抱歉地笑了笑。

打开水的队伍不长,很快就排到了张思雨跟前,她动作麻利地打满水说:“走吧!”

路上,张琰想帮她拎热水瓶但她说不沉,就自己拎着一直来到住院楼。就要回到病房时张琰突然停住脚步。

张思雨问:“你怎么呢?”

“病房有宛如班的同学吗?”张琰问。

“有。”

“那你先进去,我等会……”

张思雨没说什么,独自走进病房。

张琰先是在医院里转悠,见同学们不仅不离开而且还有同学陆续赶来,他就只好去了镇子转悠,直到晚上7点才来到病房。那时,他叫人家“阿姨”的医生已经下班了。

“我在病房外转悠了大半天,像似在做贼,生怕你班同学把我给撞见。”他一进去就说。

宛如有些惭愧。

第二天张琰仍然没去上课,他一大早就去找医生,好在医生排除了宛如患出血热,她得的是一种严重的病毒感冒,她还患有贫血病。

“我妈妈要来看我,都是思雨给我妈说的,说我多么多么严重……”宛如说。

“阿姨是心疼你。”张琰说。

“医生说我还得再打吊瓶,还要消炎还有给我补血,我真不想再打针了。”宛如说,“成天躺在这里,我把所有的磁带都听得不爱听了。”

“阿姨什么时候来?”张琰问。

“估计明天中午到子栎镇。”宛如说,“我妈妈来了你就别来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妈妈一眼就能看出来咱俩关系好……”

“我们本来就关系好。你是怕……?”

“我也说不清……反正,我觉得……你还是别来了,有思雨在就可以了。”宛如说,“上次假期回家,我和妈妈说话时经常会提到你,妈妈先是惊讶后来有点生气,还追问了几次,我想着再和她说话就不提你了,结果又说漏嘴了……”

“妈妈反对我在学校和男生走得近。”宛如说,“爸爸去世后妈妈已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悲痛,我不想让她再为我担心。张琰,没有经历过那种彻底的悲痛,你是理解不到我们母女身上那根敏感的神经的。妈妈最怕的家里再发生什么事,不管好事坏事,她都不喜欢节外生枝。”

宛如妈妈陪女儿待了两天,把女儿送回公寓后就坐上了返家的火车。这是妈妈第二次来学校,第一次是新生入校时,哥哥实在走不开,妈妈专门来送她入校。

第二百三十八章 赌博被抓

洛明工业学校男生寝室里正在悄然地兴起了赌博风。大家常玩的游戏是“漂三页”,最猖獗时是在晚上熄灯后,堵桌旁围满学生,在一圈的烛光里,一双双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漂到面前的扑克,像饿狼盯着羊群一样发着绿光。他们不时伸着脖子往锅里看,一张张面容在微微跳跃着的烛光里变得贪婪和狰狞。

起初大家还用饭票下注,堵桌上会摆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饭票,壹角的绿票、贰角的白票、伍角的红票。食堂推出充值卡买饭后饭票不再流通,被现金取而代之。

赌博的事学校是知道的,学生会每个星期都会随机抽查寝室,熄灯后,各年级组老师拿着手电在楼下巡查,一看哪个寝室还有灯火,就用手电照着窗户在楼下喊:“这是哪个宿舍?怎么还不休息,把蜡烛吹了!”

田庆文从楼管大叔那里知道男生公寓一楼的小卖部,是汽01班《特种加工》代课老师外甥开的后,每天都要往那里跑几趟,专门告诉人家他叫田庆文,是汽01班的,还故意赊账,许多同学嫌麻烦,一次至少要买一袋火腿肠,而田庆文买东西从不买整袋整袋,而是每天都去买一根火腿肠。

“分开买和一次买总花费一样,但分开买,每天就要去一次小卖部,人家就能把我记住,小卖部的人记住我了,老师自然就知道了。”田庆文给张琰说,“在学校要是遇到什么问题,不就可以通过小卖部的人找到老师了吗?上学期我把书交给小卖部的人让老师给我划一下复习重点,你猜怎么着?嗨!我打开书后,用铅笔划过的重点清晰可见,原来都是考试题,一道多余的都没有。”

这天晚上,他从小卖部买回东西后,一吃完泡面,跟武军强他们就参与进了赌博游戏,熄灯后,他们在寝室门后面支起绘图板,把军训时发的马扎凳围了一圈“漂三页”。赵利阳门后面下铺的位置就成了香饽饽。

赵利阳对这些赌徒嗤之以鼻:“你们天天晚上这是在搞什么吧?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不就是现实版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

星期天上午,武军强和几个同学逛街走到农贸市场路口,见一圈社会青年围在一起“漂三页”,看着看着手痒心也痒,就掺和了进去。他嘴里斜叼着的香烟,歪着脑袋连下几下注。跟牌、发牌、收锅底……老练麻利。

“不许动!都不许动!”突然,几名便衣警察从四周包抄上来,棋盘大小的木板上散乱地撂着扑克和钱。

“抱头!蹲下!”警察命令。

赌徒全被带进派出所。武军强还被留滞调查。

消息很快传到学校。

班主任王自民打发再次被选为班长的肖童健到329寝室询问同学,看谁知道武军强爸爸的联系方式,因为他们家里的电话一直没有接。

“你知道武军强家里的联系方式吗?”班长急急地闯进329寝室问。

“我只是见过他爸,联系方式我不知道……”张琰说。

“田庆文知道不?他是你们的室长……”肖童健说。

“室长怎么能知道人家家里的电话?”张琰问,“军强现在什么情况?会不会被拘留?”

“他已经被关起来了……”肖童健说。

“那我们先去看看他,见了他一问,不就知道电话了吗?”张琰说。

张琰和班长来到子栎派出所后,就从大楼中间的门走进楼道,这个门就是一个分水岭,西半截是警察办公区,东半截是“留置室”。

在留置室区域里一间挨一间的房子上,清一色全都是铁栅栏门,一直从地面通到天花板,每个门上都挂着锁。铁栅栏门里关着的不是狮子大象,而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嫌疑人,他们的衣服大都脏兮兮的,胡子拉杂好不邋遢,有的嫌疑人手腕上还带着明晃晃的手铐,胳膊上纹着龙虎虫豹,看人时眼睛里有一种凶煞的寒光。张琰的目光与这种寒光相遇后,不由得心头一颤,赶紧将目光移来。

“警察应该在这里,走,我们去问问……”班长说。

“你知道警察叫什么名字吗?”张琰问。

“张琰,张琰,我在这里……你往里头走,最后一个房子……”楼道里突然传来武军强的声音。

“最后一个?”张琰一边念叨着一边准备找。

“铁门!你顺着铁门往楼道最里头走……”武军强的声音再次响起。

“军强在铁栅栏门里头,这里是留滞室!”班长说。

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你们是干什么的?”

他俩赶紧转身回头,只见一名高大魁梧的警察正站在身后,黄绿色的警服十分威严,他的目光坚毅的看着他们。

“叔叔,我同学被你们抓了……我们是来看他的。”张琰怯怯地说。

“同学?”这位大个子警察有些疑惑。

“是的。他叫武军强。”班长说。

“哪个学校?犯了什么事?”警察问。

“洛明工业学校,赌博。”张琰说。

警察坚毅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他们的脸上,三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中专生还赌博?”大个子警察说。

张琰和班长都低头不语。

“你们中专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怎么还赌博呢?”他说着就朝西侧的楼道走去。他俩赶紧跟上。

很快,他们来到了大楼的西半截,走进了一个房间,门上挂着治安室三个字。

“你俩在门外等着……”大个子警察说完就走了进去。

这时,有个穿着便装留着一字胡的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把钥匙,一走路就像铃铛一样叮当叮当地响,然后朝东半截的留滞区走去,在中间一个铁栅栏门外的条凳上坐下。一字胡正是看管这些嫌疑人的,要是刚这个人在这里,张琰和班长肯定不能进入留滞区。

“你俩都进来!”威严的大个子警察在房子里叫道。

张琰和班长怯怯地了进去,房间里烟雾缭绕,几名警察正在这里说话。

“那个同学是不是叫武军强?”大个子警察拿起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处警登记本》翻看着问他们。

“是”他们异口同声。

“在子乐镇农贸市场路口参与赌博……”这位警察说着把《处警登记本》放下说,“你们当学生还赌博?辛辛苦苦考个学不容易,怎么能和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

“叔叔,我们也没想到军强会在外面赌博……”张琰说。

第二百三十九章 探视

“以前你们学校的学生从不生事,就只知道学习。镇子上的人一听你们学校的学生就竖大拇指,现在,你们学生越来越差劲,成天在外面逛街看录相,一届不如一届了……”一个叨着香烟的中年警察说。

张琰和肖童健低着头,好不惭愧。

“噢!不过,赌博的又不是你们。但是,你们也不能赌博,要好好学习……”这位威严的大个子警察说。

“叔叔,武军强能放了吗?他明天还要上课呢……”张琰说。

“上课?聚众赌博的学生还能上学?他肯定不是好学生。”中年警察说,“这个学生在你们班学习怎么样?肯定不会好吧……”

“学习一般,不是最好……”肖童健说,“但也不是最差……”

“你们回去吧。武军强明天上不了课了,他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我们要拘留,你叫他家长来。”突然,中年警察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拘留?”张琰和班长肖童健异口同声,格外惊讶。

“咋啦?你们还以为这是小事?这是犯法?”中年警察说,“你们不要以为只有杀人放火才可以拘留和判刑,赌博也会受到法律制裁。”

“可赌博毕竟和杀人放火不一样……”班长说。

“是不一样。杀人放火是犯罪,要负刑事责任。赌博是违法,要受到治安处罚,治安拘留就是其中的一种措施。”中年警察说,“这事你们没办法,还是叫他家长来吧。”

“叔叔,如果他被拘留了,学校就会把他开除……”张琰心里好不害怕。

“是啊。”中年警察淡淡地说。

“那他中专就没上了,将来也分配不到工作……”班长说。

“是的。”

“那怎么办啊?”张琰和班长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叔叔,我们能去看看他吗?”张琰央求道。他先是看看中年警察,又看看那位高大威严的警察。

“可以。但时间不能太长。”威严的警察说完就带他们走出房间,然后,冲着留滞室门口那个一字胡大声喊道:“让他们看看武军强,这俩娃是学生!”

张琰见到武军强时他正和四名男子关在一起,他们或蹲或坐在地上,见有人来,武军强立刻站起来,一身红白色的夹克和乳白色的休闲裤,在昏暗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抢眼,原本深陷的眼睛这会凹得越发深凹,六神无主。

“你们赶紧给警察说一下,把我弄出去……”隔着铁栅栏门,一见到张琰和班长,武军强的眼睛就跟通了电的汽车大灯一样,瞬间变亮,他赶紧上前急切地说。

肖童健根本没有顾忌到武军强此刻的感受,不无生气地问:“你怎么能和社会上的闲人赌博?”

武军强没回答。

“军强,我看电影里坏人被抓进公安局后都会被打一顿,他们打你了吗?”

肖童健问。

“没有。他们给我做完笔录就把我关在这里了。”武军强停了停又问,“老师知道吗?”

张琰点了点头。

武军强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这事早晚都是纸包不住火,警察踢摊时咱们学校好些同学都看到了。张琰,警察现在怎么说?”

“他说是要拘留你,是治安拘留,和杀人放火那种拘留不一样。”张琰说,“他们还要把这事告诉你爸。”

“对了,班主任老师还让我们向你要你爸爸的联系方式。”肖童健说。

“这事肯定不能让我爸知道!我要是被拘留了,是不是就被学校开除了?”武军强这会害怕了,透过铁栅栏门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这个……”张琰迟疑着。

“你们两个学生,来!”威严的大个子警察从楼道那半边叫喊着。

“你们快过去,我们教导员叫你们呢……”一字胡男子赶紧给张琰和肖童健说。

“张琰,你给我捎一份饭,我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武军强说。

“好。”张琰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时武军强急忙补充说,“一大份鸡蛋炒面,一个烧鸡腿,一瓶啤酒。”

“你们快点!要下班了。”大个子警察说。

肖童健一看表,时间已到了下午5点50分了。

“班长,你说教导员是做什么的?我从电影里面经常看到的是局长、警长、探长,怎么就没听过教导员呢?”张琰疑惑地问。

“教导员的官大呢?还是警监、警督、警司的官大?”肖童健也不清楚,他说,“还有警员……这个我知道,就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不过,按理说派出所应该是有所长的嘛,怎么还冒出个教导员?”

他们再次返回治安室时,房间里只有教导员和中年警察两个人了。教导员让他们先回学校,说他们会和学校保卫科联系。

尽管张琰和班长好话说尽,但这两位警察都没有答应放人。

“武军强上午被抓到这里后一直没吃饭,他让我们给他带饭……”张琰对着教导员说。

“可以带饭!你们现在去买吧。”教导员说。

半个小时后,张琰伸手将饭送到铁栅栏门里头后,武军强一接过饭,就隔着铁栅栏门狼吞虎咽,吃光喝尽。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留滞室里,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那些被留置的人都咽着口水。

“师傅,我也要吃饭。”一个嫌疑人冲着看门一字胡男子说。

“吃饭?你家人咋就不来看你?咋就不给你送饭?一看就是个惯犯!等着吧。”一字胡撇撇嘴没有好声气地说。

张琰和肖童健在回学校的路上,商量着如何向老师回复,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就说武军强不想让他爸知道这事。

晚饭后,他们找到班主任王自民并将情况告诉他。没想起老师一点也不生气。他说这件事情就不用他俩再管了,叮咛他们不要再向别人说这事。

“那……万一……军强被拘留了可怎么办?”张琰担忧地问。

“保卫科已经派人去派出所了。”王自民说,“这事现在由学校处理,你们忙了一下午都回去休息吧。”

晚上8点多武军强推开329寝室的门,走进寝室。

“军强!你……”张琰万分惊讶,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

武军强深邃的眼窝里射出两束阴骘的目光,他脸色很沉,像布满阴云的天空,张琰突然意识到这件事除了他和班长外,寝室其他同学还不知道。然后,他就赶紧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不再那么大惊小怪了。

第二百四十章 月光下的绿围巾

张琰听到一个消息,距学校不足十公里的县城,有位作家下身残疾却坚持写作,还出了一本书。这让张琰兴奋不已。第二天上午他借了一台双卡录音机,买了盘空白磁带去拜访那位作家。

胡宛如把他送到了子栎火车站,目送着火车哐当哐当一点点驶去,她没有像电影里有那种送别时的伤心,也没有追着火车一个劝地往前跑,只是站在铁轨黄线之外,冲着渐行渐远的张琰招手挥别。

她看不见他,但他知道他一定扭头看着她,也向他挥手。

火车从胡宛如的视野里完全消失了,每天零零散散只发几趟列车的这个火车站,早已破败不堪,要不是因为有087厂因为要运输兵工物资,也许,这个火车站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没有哪个火车站这会会像子栎火车站这么安静,淡黄色的太阳悬在头顶发着淡黄色的光,物体的阴面里缚着薄薄白霜。

胡宛如心里空落落的,丢了魂似的站在那里,她的情愫被疾驰而去的火车扯成一丝一丝的线,她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火车远去的方向。

一场秋雨一场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连几天后,天空终于放晴。转眼已进入深秋,同学们都穿上了厚厚的秋装。

这天晚自习后,胡宛如找张琰一起到校园散步。

晚自己课后,去开水房打水的同学们有说有笑,学校统一发放的红色热水瓶就像一团团烈火,在校园里时而聚集在一起,时而散落在各个角落,时而隐藏在花前树下……

“这几天太忙了,不光跑电脑学校我又去了几所兄弟中专学校。你知道吗?他们都没有咱们学校漂亮大气。”张琰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他们都是省属学校,对,还有一所只是市属……他们文学社的刊物比我们的薄得多,有的才48个页码……”

“张琰,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胡宛如问。

张琰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很平静,没有一丝笑意。

“这……这……”张琰支支吾吾。他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快速搜索着一切可能的理由设法自圆其说。

“是思雨告诉你的?”她的冷静让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张琰没回答。他没忘记在雪松树下给张思雨当面发过的誓言。

胡宛如是从张琰发表的小说《为你折翼》里看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几个多月前,张琰以胡宛如的遭遇作为原型写了这篇小说,后来,这篇小说发表在了《岚莱青年》杂志上了,这也是他在社会刊物上公开发表的处女作。

上学期临放暑假前那天晚上,在教学楼五楼,张琰将崭新的《岚莱青年》递到了胡宛如手里时,她惊讶的目光里充满了赞许和崇拜。

“我家……你……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说了……”从胡宛如的眼神里,张来能看出她心里非常难过。

“对不起,宛如,我原本是想……”张琰说。

“我真的很爱爸爸,我也很想他……”宛如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掉下了眼泪。

她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看着张琰。然后,他们在一棵棵梧桐树下慢慢地走着,粗壮茂密的梧桐树见证着洛明工业学校建校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发展变迁,也聆听着一代又一代中专学生懵懂而真诚的心语。

张琰停下脚步。在朦胧的路灯下,他看见了胡宛如朦胧的泪眼,伸手替她擦擦眼泪。

“要不是我哥哥,我肯定不会来这里,也不会认识你。”胡宛如说,“你知道吗?初二那阵子,我觉得自己每天都抬不起头,觉得所有人都在议论我家的事。我知道他们是同情我们,但是,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那种同情就是对我们的怜悯,他们的议论会一次次揭开我们的伤疤……人,活在自己的悲哀里容易,活在别人的同情里却很难。”

张琰的心被一种隐隐的悲伤笼罩着,揪扯着。而自己的那篇处女作,不也是在揭着胡宛如心里的伤疤吗?

“那时我觉得全身像似化浓了,感染了,甚至变质发臭了……你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同情、议论、猜测就是一群苍蝇,围在我们身边‘嗡嗡嗡’响个不停……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我想让所有人都不认识我,让我安静的活着……”胡宛如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可是,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厂里,几代人之间都很熟悉……我讨厌工厂……”

张琰心里的负罪感开始以,在宛如越来越伤心的讲述里,这种负罪感在一点点加深。

“对不起,宛如,我……”

宛如仿佛就没听他说话。

“我至今不知道爸爸最后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我真的不知道……”宛如越来越激动,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抓住头发摇着头,“尊严!我知道爸爸要的是尊严!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位工程师的尊严!”

那次在雪松树下,张琰得知胡宛如的不幸遭遇后,还好几次向张思雨问宛如的过去,根据这些零零散散的情况,在张琰眼前浮现出了这样的场景:

宛如和她爸爸感情非常好,爸爸每天都要带着她到厂外的林荫大道散步,一路上,父女俩会讨论一些学习上的问题,还有世界上有影响力的科学家……他们父女像好朋友一样平等随意,像弗洛伊德和她的女儿安娜那样无话不说。

她喜欢爸爸。她觉得父亲不光是她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她性格形成的导引者。她最喜欢和最崇拜的是,父亲身上随时会流露出来的严谨和温和。

“要不是哥哥,我根本不可能坚持上学,可能连走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宛如说,“那时哥哥在厂里上技校,他怕我不去上学,每天都要叫我起床,有时还给我做早饭,然后送我去学校,他要看着我走进教室,还要再给老师嘀咕些什么……晚自习后,哥哥必然又会出现在教室门口接我……”

校园里变得越来越安静,张琰听的很认真。

“学校就在厂里,其实根本不需要接送,但我知道哥哥是担心我。爸爸去后,在这个世界上哥哥对我最好了……有些事我给妈妈都不会说,但一定会告诉哥哥,我不能让哥哥失望……”宛如说,“思雨是个好姑娘,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我们两家父辈关系很好,在我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是她帮助我,维护我……”

“你俩,你俩初中时在一个班吗?”张琰小声地问。

“从幼儿园到初三我们从来就没在一个班,只是同级。她父亲也是工程师,在厂里搞基建。思雨学习一直很好,从小和她在一起对我也是个鼓励,如果不以她为榜样,也许我根本就考不到这里。”胡宛如说,“我用了两年时间才渐渐让伤口愈合,这学期来校之前我爸刚刚过了三周年。”

红色热水瓶大都朝两个方向运动而去: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散落在校园的里热水瓶已寥寥无几。

“宛如,我做得不对,是我惹你想起了那么多痛苦的往事……”张琰说。

胡宛如仰面朝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满满地呼了出来。沉默许久后,她渐渐回到了以往的状态,情绪比刚才好了许多。

她说:“到了这个学校,最幸运的事就是认识了你。这一点,思雨是不会明白的。”

深秋月亮分外明亮、圣洁、纯净。

他们渐渐离开了路灯的朦胧和点点光亮,一棵棵梧桐树被抛在身后。

宛如地步子越来越慢,突然,停下。

月光下她温宛动人,一双眸子是那样的明亮纯洁,眼睛里荡漾着柔和而温情的目光,像似诉说着绵绵软语,缠绵而浪漫,含蓄而多情。

张琰的目光落在她白净隽秀的脸庞,深秋,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脸上,一阵淡淡的红晕渐渐浮现,唇边浑圆的漩涡似有非有,她像月光一样充满神韵。交往这么久,张琰还是第一次在月亮下这么静静地欣赏着她。

她很美!神的美,不食人间烟火的美,水中白莲,月之女神!

“这个……送给你……”宛如突然从外套下取出一件东西。

这是一条精致的翠绿色条形围巾,上面的平纹和蜂巢状小孔,轻盈、灵动。棉棉的、软软的围巾落在张琰手里那一刻,他触摸到了一种从未触摸过的柔软与温热。

“这是我在寝室织的,刚学……”宛如说。

张琰浑身的血液都在翻腾,他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细心,会为自己织围巾。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的礼物。张琰能想到一个女孩躲在寝室里,一针一线,遮遮掩掩去织这件织物时,得有多大的勇气,每一根走线,每一次飞针,每一个蜂巢,又凝结着怎样的情愫?那是她最至真至美的心丝。

月光如练,校园静美。

“你知道吗……有时我非常非常想你,每天一起床就掐算着时间,希望上天能安排我们晨跑时遇见,希望我们一起跑去,再一起返回。看到你,我的心里就很踏实也很满足。”宛如脸颊微红,她说,“张琰,你要记住,在这个学校我一共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你,一个是思雨。”

激动的泪花在她眼角泛起,在月亮下微微闪烁,晶莹透亮。

“宛如……”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如万马奔腾般齐头并进,跟海潮一样从张琰的心间喷涌而出,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急剧升温,像一团烈火一样燃烧着。真挚、纯粹的感情交织着,缠绵着,两颗年轻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在美丽的校园里,在情愫与荷尔蒙交织迭加的时光里,青春的萌动挥之不去。

一切是那样的美妙!这种纯粹的、圣洁的、不夹杂一丝一毫杂质的纯情,在他们步入社会以及此后人生的跌宕起伏和命运沉浮中,愈加弥足珍贵。

第二百四十一章 看日落

赵波涛在体育场大胆表白的事,就跟飘落的树叶一样,被风儿吹进了无人问津的角落,他和张欣然依旧保持着以黄怀老乡为基础的交往。张欣然是个非常冷静的女孩,她的冷静不光是心里,包括表情,她的优雅一直保持着。

明天就是1996年元旦,新的一年就要开启了。汽01班把联欢会放在了1995年最后一天晚上。

下午没有课,同学们齐动手,在教室里悬挂了气球、彩带,在荧光灯灯管上也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彩纸,装点着节日的气氛。布置完教室,同学们便三三两两地离开。

教室里只剩下夏轩和陆贝贝。

夏轩把吉他收拾好背在身上正要离开,陆贝贝走了上来说,“在这辞旧迎新了的时刻,你就没想着找点高兴的事情做做?”

“高兴的事情?”夏轩问。

“是啊。你看,外面阳光多好,这可是1995年最后的阳光了,到了明天就再也看不到今年的阳光了。”陆贝贝说着挑了挑那双单眼睛皮,像是在启发他鼓励他,“你没想着去外面走走?”

“去小吃喝?”夏轩试探着问。

“你光知道吃呀?你看看,金色的太阳就是上苍的恩赐,我们应该去外面溜达溜达,不负时光不负卿。”陆贝贝说。

“不负时光不负卿?啥意思?好像有点熟悉。”夏轩问。

“嘻嘻。”陆贝贝发出了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银铃般纯粹清澈。然后,她看着夏轩说,“其实,它的原话应该是‘不负如来不负卿’,是六世**诗里的句子,后来就被人改成这样了,说的就是不要像你这样辜负这了大好时光,更不会辜负了你自己。”

“你还求神拜佛?“夏轩问。

“哪里是我啊?是我妈妈!她呀,经常去寺庙拜佛,我从小就被她拉着去寺庙,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嘴里还要念叨着阿弥陀佛……”陆贝贝说着就双手合十,双目微闭,花瓣似的双唇中间轻轻地挤出一连串的“阿弥陀佛”。

夏轩见她这么有趣,不禁笑了起来。他一笑,胖乎乎的脸上像似开放了富贵的牡丹,又憨又萌。

“那行!我们去街上晒晒太阳,顺便再去‘光阴的故事’淘淘磁带,不负好阳光!”夏轩说,“但我得先回一趟寝室把吉他放下。”

“行,我也回趟寝室换件衣服。”陆贝贝说,“20分钟后我们在校门口见。”

“ok!”夏轩微笑着冲着她做了一个手势。

陆贝贝转身走出教室后,夏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赶紧冲着她大声问:“就我俩吗?”

陆贝贝没有回答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贝贝,我们还要不要再叫别的同学?”夏轩又问。

“随便!”陆贝贝蓦然转身,回眸一笑,大大方方地说,“你想叫谁就叫谁,怎么都行。”

冬日里的阳光斜照着洛阳工业学校雄伟的大门,矗立在校门口的四根擎天大柱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黄。校门两侧贴着崭新的对联,浓黑而粗大的字体苍劲有力。上联是:学海泛舟五千年华夏英才书奇志,横批:蟾宫折桂三千工校学子写华章。横批:奋发图强。

夏轩放下吉他草草换了件蓝色冲锋衣,就来到学校门口,他抬头仰望着大门两侧的对联,一字一句在心里念叨着。

这时,陆贝贝逆着阳光,像梦幻中的公主一样,从一片淡淡的金色里走了出来,当她走到跟前时,他才看见她穿了件非常合身的中款薄羽绒服,米色。红白黑三种颜色平行着从肩部一直延伸到了轧着黑色松紧的袖口,贯穿着两个衣袖的外侧,动感十足。上衣门襟是粗大夸张的乳白色拉链,胸口印着几个手写休英文字母。

“没想到你的速度还挺快?”陆贝贝笑着说。

“我也是刚到。走,我们走!”夏轩甩甩额前的头发说,“咱先去‘光阴的故事’看看有啥新磁带。”

冬天的阳光就像一只神态优雅的猫,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一点也不任性,一点也不烦躁。也像是母亲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摩着大地万物,温暖着冰冷的大地。

今天的阳光特别灿烂,照在人身上温温的。陆贝贝仰头看了看西天的太阳突然说,“夏轩,你瞧,今天的太阳多么漂亮!”

夏轩不以为然,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赶紧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说这话时,把手拢在眼睛上面看着天。天边,太阳已经变成金黄色的圆球,像一颗悬在天边的珠子,下面和周围好大一片的云彩都被染成了金黄色、红色、紫色,这些云把自己的身体扯得很长很长,像一片一片彩布,又像是一条龙,不,是两条龙在戏珠。

“你没觉得今天的太阳有些特别吗?”陆贝贝问。

“特别?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这个太阳也就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太阳了。赶明儿个,我们看到的就是1996年的太阳了。”夏轩把两只手分别插进裤兜里,边走边说。

陆贝贝原来并没有把太阳和今年明年联系到一起,只是觉得天边的景致很美,可听夏轩这么一说,突然越发觉得这样的景致难得了。

“太奇妙了!真是美了!”陆贝贝不由得发着感慨。

“这有什么?少见多怪。”夏轩不屑地说。

“太阳就要落山了……”陆贝贝对看着美丽的天空,心里涌出了诗情画意,似乎被天边的一抹色彩陶醉了。

夏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边,就顺着她的话唱了起来:“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夏轩,我们不去音像店了,我们去看日落好不好?”陆贝贝突然改变了主意。

“什么?看日落?这有什么好看了,再说了,你想去哪里看?”夏轩问。

“山上,我们去前面的山上看。”陆贝贝说。

“什么?上山?”夏轩惊讶的半张着嘴。

她点点头。

“光阴的故事不去啦?”他问。

她摇摇头:“不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小村庄

洛阳工业学校就在巍巍山脉之下,这里距大山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山下还有一些村庄,从子栎镇到山底下,有一条狭窄的柏油马路,不过,这条路上也常有黑车载客。坐黑面包车到两地之间,每人1块5毛钱的车费。

“我也是突然这样决定的。你陪我去吧?”陆贝贝看着他,语气里有点央求。

“你要是早说去爬山,我就不出来了,大冬天的爬什么山?”夏轩说。

陆贝贝不再说话,她看了看天边。

夕阳就要下山了,这时的西天被温和的太阳渲染得越发美丽,原本金黄的太阳此刻已镶上了一圈火红的边缘,外红里黄,黄色往红色里蔓延,红色朝黄色里浸透。旁边,一条条跟长龙一样的云像是被柔成了一团,松松的,软软的,像一个个棉花糖,不过,是被七彩的光点染过的,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炫目,像一仙女做衣裙剩下的布,被揉作一团。

“好吧。我陪你。”夏轩并不情愿地说。他觉得此刻他不得不“发扬风格”。

也许是因为工科学校女生较少的缘故,在洛明工业学校里,一旦男生和女生因为某事而争执,或者在打开水时或者打饭时,“女生优先”一直是这所学校男生处事的惯用法则,否则,别人就会冲着这名男生说:“发扬风格!”

他们坐上了一辆黑面包车。陆贝贝心里立刻照射了一缕七彩阳光,她没想到在1995年的最后一天,居然能遇到这么美丽奇绚的阳光,她还是第一次去秦岭看日落,想想,心里都有一些激动,痒痒的激动。

夏轩的表情里掩埋着内心的不太情愿,陆贝贝主动地跟他聊着流行音乐和歌手,说着他们所知道的中国乐坛。突然,夏轩把话题一转说:“系上安全带,抓好把手。“

陆贝贝感觉他怎么这么奇怪?因为他俩都坐在最一排,坐在这一排的人,从来都没有扣安全带的习惯。她看了看他,他的脸板得很平,她只好有点委屈地咔嚓一一声把安全带扣上。然后,她转过脸去,把目光投向车外不再跟夏轩聊天了。

车里,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几个老农闲谝着,嗓门很大,不时会传来哈哈大笑声。面包车司机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面包车在狭长蜿蜒的柏油路上拐来拐去,蜿蜒前行着。

下车后,陆贝贝没有理夏轩,径直朝村庄走去。

“贝贝!“夏轩叫道。

她没有理他。

他们赶在了日落之前到这里了,这时的天边已跟着了火似的,把半个天空烧得通红。合身得体的米色羽绒服在红彤彤的霞光里,变得格外美丽,霞光给陆贝贝镶上了一圈红光,她的脸庞朦胧妩媚。

“贝贝,贝……“夏轩追在她身后正叫时,突然,陆贝贝转过身来瞪着他。

“你没看那个司机昏昏欲睡的样子?手在方向盘上,可脑袋却一个劲地冲着方向盘磕头。你能知道那个司机连续开车开了多久?我故意和他说话后,他才清醒起来。”夏轩不无委屈地说。

这时陆贝贝才停下脚步,想起来刚才汽车扭动身子的幅度咋就那么大,而且,动不动就一脚急刹。

陆贝贝看着夏轩憨憨而又委屈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错怪他了。然后就笑着说,“那司机打瞌睡的样子,跟我上课快睡着时差不多。故国神游……”

夏轩赶紧接着她的话念叨道:“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山川、小溪、村庄、田野、还有他们两个都披着薄薄的红红的霞光,在僻静的山村里,他们爽朗的笑声传播得很远很远。

傍晚,村庄里的冬天的很美,没有虫子的鸣叫,没有飞鸟出没,除了三三两两散养的公鸡母鸡,和那些偶尔可见的流浪狗以外,所有的动物都已经把自己藏了起来,高矮不一的房子,袅袅升起的炊烟,给村庄平添了几份幽静之美。

一股炸麻花的香味轻轻地扑鼻而来,这种清油的味道一下子刺激到了陆贝贝和夏轩的味蕾,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还没吃晚饭呢。在红彤彤的霞光里,他们跟着炸麻花的香味朝前走着,这是一个犹如世外桃源一般陌生的方,他们以大山和西天的晚霞为参照,步子继续跟前鼻子再走。

原来,在这个小村庄里还有两家卖饭的小馆子,他们便赶紧坐下。陆贝贝满心惊喜,她庆幸起自己今天的选择和坚持了,这是一个多么明智的选择,在1995年最后一天到山里看日落!她就像伟大的探险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没想到这里还藏着这么一个小村庄,小村庄里还藏着小馆子,小馆子里尽是她不曾吃过的美食。

小馆子里没有炒菜也没有米饭,都是些当地小吃。陆贝贝什么都想点,什么都想尝尝。

老板是一个中年妇女,馆子里没有菜单,要什么品种的饭菜只管问老板娘就行了。店里有好几种小吃,除了油锅里“”作响散发着香味的发面软麻花外,其他的小吃陆贝贝都没见过,陆贝贝好奇地跟在老板娘的身后,一个接一个看,看一个,就点两份,再看一个,就再点两份。

不一会儿,窄长油腻的餐桌上就摆满了小吃。有干吃的、有醮汁的,有粉状的,也有糊装的,最后,老板娘还给他们端来了一盘金灿灿的油炸小黄鱼。

“这是我们从小溪里捞上来的野鱼,你们平时吃不到,尝尝。”老板娘用浓厚的方言说,“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学生,怎么这会了才来爬山?”

“爬,爬完了。”夏轩抬头看着老板娘说,他憨厚的表情怎么能引起老板娘怀疑?

“那就好,那就好。我吃点鱼。这野鱼味道可鲜了。”老老娘说。

餐桌靠着馆子的门,他们能看见天边火红的云,那是一道慢慢流淌着的风景,这时,一片血红。

浪漫血红色映到了破旧的小馆子,也映到了陆贝贝和夏轩身上,他们在静谧的村庄里,他们犹如在童话的城堡里那样的幸福惬意。

第二百四十三章 趴窝

小吃显然点多了,陆贝贝实在吃不完,她看看夏轩,夹杂着抱歉的目光里生发出些许娇态。

“这个吃不完了……”她喃喃地说。

“浪费了多可惜啊……吃不了还点这么多?你这叫眼大胃小!”夏轩看看她那可怜的神情,就把她剩下那些的干吃的吃了,把有醮汁的也吃了,把粉状的也吃了,把糊装的也都统统吃了。

“小黄鱼我实在吃不完了,算了,留下吧。”夏轩埋头吃了一阵子后,才抬起头说,一脸真诚。

一阵暖流袭过陆贝贝的心头,她像是被电流击中,心里顿时泛起了感动的涟漪。除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等家人会吃她剩下的东西外,夏轩是唯一一个跟家人一样爱护她的人。

冬天大山一片苍凉,太阳越来越低,正朝着大山一点一点往下沉,天边燃烧起来的云彩,焕发着五彩斑斓的光芒,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绚丽夺目。久违了的晚霞映着巍巍大山,陆贝贝和夏轩坐在半山坡上,举头仰望着天边壮丽的奇观。

微风吹过,大山无语。

不远处,孩子们在村庄前跑来跑去,在荒芜的枯草地上嬉笑喧闹,哈哈哈笑着追逐嬉戏,隐隐传来一串串爽朗的笑声。夕阳轻轻地为山川、小溪、村庄、和孩子们笼罩着淡红的薄纱。

西天边的彩霞绮丽无比,一朵朵云彩不停地变化着身姿,时而像一头威武的雄狮,面对大地俯视着,时而又成了一匹扬起前蹄的烈马,腾空而起,无言的嘶叫着,在天边气流的作用下,一团团云时聚时散,不一会儿,这些雄狮和烈马就荡然无存,继而,变成了一位撅着长胡子的老翁,又成了一个扯着纱衣的仙女,挥着纱袖朝天宫翩翩飘然而去。

太阳把脸涨得通红,聚集在它跟前的云,色彩渐渐变得深沉,不再那么绚烂,山坡上和坐在半山坡上的陆贝贝和夏轩身上、脸上的红色也正一渐渐减少。

有时,越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似乎越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当突然驻足细细品味时,才会发现原来美一直就在身边。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日落,奇妙的天象深深地吸引着他们的目光,他们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并肩而坐。

山坡上的寒风一阵一阵从他们身上吹过,毕竟是冬天,寒气将他们环绕着。

过了很久,陆贝贝才转头看夏轩。

夕阳照在他憨厚富态的脸上,从侧面看,还会泛起细细的、毛茸茸的一层光亮,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原本就不想来这里的夏轩,这会居然这么的全神贯注,他完全已经被这种景致陶醉了,浮想联翩。

陆贝贝轻轻地拽了拽夏轩的衣袖说:“夏轩,我们走吧。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夏轩如梦初醒,他转过身来说:“今天下山的太阳,明早不一定能爬上来,明年再开的花儿,也不再是今天谢了的那一朵。”

“嘿哟!看了一会日落,你就成哲学家了?”陆贝贝笑着说。

天边绚丽的色彩被灰黑色一点点侵吞后,太阳就越来越低,突然,就像坠入了万丈深渊,猛地一下把所有的光亮和色彩统统带走,天空瞬间再无色彩,变得灰暗凄然。

“啊?快6点了,我们赶紧回吧。”陆贝贝看了看手表,这才意识到天马上就要黑了。汽01班的迎新联欢会将于晚上7点开始,此刻,离联欢会开始只往下一个多小时了。

“我们赶紧回去吧,晚上还有我的吉他弹唱节目。“夏轩说,“要不赶不上,可就麻烦了”。

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他们赶紧大步朝着小村庄走去。

黑沉沉的夜幕沿着大山一点点降了下来,他们跟来时一样又坐上了一辆黑面包车。不过,这次的司机向他们要的车费是每人2块5,说这是最后一趟去子栎镇的车了,如果不是争着收车回去,每人给他10块钱他也不会跑这一趟。

夏轩觉得司机是坐地起价,就要跟他理论。陆贝贝赶紧摆摆手说:“行,行,行。多钱都行。师傅,我们赶紧发车走吧。”

面包车司机打着了火,然后把车灯打开,紧接着就“隆隆隆”地驾着车,朝来时的那条曲里拐弯的柏油马路驶去。

冬天的天说黑就黑,柏油路两侧的树木阴森森的,一棵棵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挨一个的僵尸,不言不语,在微弱的车灯下,才会露出它们的真面目。

除了司机,车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陆贝贝突然有点害怕,这回她死死地系上了安全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座位上的把手,一句话也不说,目光凝视着窗外。

这辆车的车况实在太差了,就算在平坦的路上也会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陆贝贝和夏轩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但是,他们能确定这是一种不平稳的“咯噔咯噔”的异响,不时,还能听到司机换档时,齿轮碰撞时刺耳的声响,夏轩是学汽车制造专业的,他知道,这是齿轮没有啮合到位的声响。

司机把油门给得很大,面包发动机发着沉闷的吼声,跟疯狂老鼠一样沿着狭窄的柏油马路向前蹿,陆贝贝越发害怕了,她甚至怀疑司机是不是喝了酒,抬头去看时,那名年轻司机放在方向盘上的一只手里,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红红的烟头发着亮光,他吐出浓浓一团烟雾,烟吹到后面,呛得她连连咳嗽起来。

夏轩并不怎么紧张,微胖的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和起伏,也跟着颠簸和起伏着,他的目光往哪里都看,看看陆贝贝,看看窗外,也看看司机。

疯狂老鼠一路飙行着,大约离子栎镇还有两公里时,突然,汽车出了状况,就跟临死的老牛一样,先是“咕噜咕噜”喘了几口气,然后,就“呜”地响了几声,上一口气没了,下一口气没再喘上来,断气了。

汽车再也挣扎不动了趴窝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跨年

“坏了,坏了,这他妈的破玩意儿!”年轻司机跳下车,把引擎盖打开一边检查一边骂骂咧咧。

夏轩和陆贝贝也下了车,站在车旁边看着。

司机折腾了半天,抽了一支又一支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修。“电机皮带断了,跑不成了。”他说,“可是,这里哪里有修理厂?“

乡村道路上没有路灯,偶尔驶来的汽车会将路面阴森森的树木照亮,这些绿森森的树木在灯光里诡异地一闪,又隐匿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陆贝贝看到这些一亮一暗似有似无的树木,心里害怕极了,她不由得靠近夏轩说:“我害怕。”

“都怪我,看日落看得太投入,没想着及时回家。“夏轩有些自责。

“别埋怨自己了。我们得想个办法赶紧离开这里。”陆贝贝说着拽了拽夏轩的衣袖,朝着司机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咱们不能跟他待在一起……”

“为什么?“夏轩问。

“声音小点。”陆贝贝看了看那个司机,他正叨着烟,歪着脑袋端详着面包车,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陆贝贝的声音仍旧压得很低,目光警觉地扫视着那个年轻司机和周围黑黢黢的环境。

夏轩看了看周围,这才意识到夜色像可怕的魔鬼,已经将魔抓伸到了他们身边,他们似乎成了魔鬼的囊中之物,在偏僻荒凉的乡村路上,是多么的危险。

司机冲着打开的引擎盖骂不咧咧,脏话连篇。他已经没辙了,扯出那根断掉的电机皮带,嘴里嘟囔着:“这个配件车上应该有……可是,到底有,还是没有……他妈的,什么破玩意,害得老子在这里受冻……”

陆贝贝拽着夏轩一寸一寸朝路边挪去,一点点消失在了夜色当中。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离面包车很远了,但他们的心都在“怦怦怦”地跳着。他们转身回望,已经看不见趴窝的面包车了。然后,他们赶紧沿着马路快步朝着子栎镇的方面走去。

时间越来越接近晚上7点,此刻,汽01班的同学大概正在布置场地,准备着迎新联欢会。

“我们估计7点赶不回去了吧?”夏轩看了看手表说,“要是真的回不去可怎么办?还有我的节目呢!再说,老师一眼就会发现我们旷课……”夏轩边走边抱怨,也越发后悔起下午那么轻易地答应陪陆贝贝来看什么日落,要不,这会,怎么会如此狼狈地摸黑走在这条冰冷的马路上。

陆贝贝没有理他,一直走在他的眼面。

这会,陆贝贝“怦怦”跳动的心渐渐平复了,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如果不是受到外界的突然惊吓或者某种剧烈运动,妙龄女孩的呼吸永远都是香甜、酣畅和清朗的。

她没有理会夏轩的抱怨,只是一个劲地大步朝前走着,她知道,只要沿着这条来路走下去,就一定能走到子栎镇。

正当同学们在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兴高采烈地准备集体“迎新”时,陆贝贝和夏轩却在偏僻的、冷飕飕的、黑灯瞎火的马路上“迎新”。伴随他们的只有黑黑的夜,阴森森的树木,还有,他们急促而紧张的脚步声。

陆贝贝心里也急,可是,她始终没有抱怨也没有后悔。看表和加快速步行是她从未停止过的动作。

她的脚步很急,夏轩都有些跟不上趟了,他低着头嘟囔着:“要是我们今天不来看日落的话……”

陆贝贝依旧没有理睬他,前方,前方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她只知道,每走一步离学校就会近一步,一直走下去,终点必然也就是洛明工业学校。

“要是……”夏轩还想再说下去,但见她那么执着坚定地朝前走着,也不得不“发扬风格”了,话被吞进肚里。

他不再埋怨也不再后悔了,埋头跟着她默不作声。

“看!灯火!不错,前面就是子栎镇了,我们能赶到,一定能赶到!”过了一会,陆贝贝转身兴奋地对夏轩说,“夏轩,加油!”

远眺着前方的点点灯光,夏轩脸上浮上了一丝欣慰。

“太好了。我们马上就到了。”夏轩说。

“有一次我跟张琰聊天时,他给我说过一首汪国真的诗: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夏轩,再坚持一会,你记住,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能胜利!”

夏轩说:“不是所有的坚持都能成功。”

“只要我们努力了,哪怕没有达到目标也是成功的。奥运会上每个项目只有一个冠军,可是,为什么全世界的运动员都争着参加?因为,走进奥运赛场是他们的理想。”陆贝贝似乎突然变成了竞走运动员,她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回也不回地说。

“我也不是运动员,消耗体力的事我从来都干不了。”夏轩显然是在耍嘴。

陆贝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夏轩说:“那好,今天我们也当一回运动员,体验一下他们对信念有多么执着……刚好,大家都要跨年,我们就用这种方式‘跨年’吧。”

“什么意思?”夏轩还没明白。

“夏轩,我们现在跑回去,一定来得及。”陆贝贝没等夏轩开口,就跟教练一样喊道:“预备跑!”

然后,她跟可爱的兔子一样,拔腿就跑。身后传来一串开心爽朗的笑声。

“诶……贝……”

前方,子栎镇上的灯火犹如一座灯塔在召唤着他们。夏轩赶紧跟追了上去。两个身影奔跑在时间的轴线上,在乡间的柏油马路上,迎风感受着不同寻常的“跨年”。

过了元旦,离期末考试的时间也就接近了。

在考试前的主题班会上,班主任王自民宣读了学校对违纪学生的处分决定,在这个时间这样做,学校自然是严明校纪敲山震虎,其中还有3对男女同学。张琰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副校长方昌平办公桌上放着的那份红头文件:关于对唐国祥等6名学生的处理决定……

第二百四十五章 楼下有人找

从家乡寄来的一封信被同学递到张琰手里,撕开,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跃然眼前

张琰:

我是从咱们村的党支部知道的消息,你们学校党组织正通过咱们村党支部调查了解你的情况。我是党员,你入了党就意味着咱家两代人都是党员了,这是一个好消息!

天气冷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明年你就要毕业参加工作了,你已经长大了,要按男子汉的标准求自己,遇事要多思考不能冲动,做事要敢于担当,不能推卸责任。工校的四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还多,你要抓紧时间,让自己的学业有成。

家里一切都好,你妈的身体时而不好,这你是知道的,但也不用操心挂念,我们再去县里抓几副药,估计就能好些。

琰琰,你是我和你妈的精神支柱,你出身农家,咱们没有社会关系,国家不给你们分配工作了,将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学到真本领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基础……

愚父

1996年12月29日

张琰看完后把信放进了桌兜。

窗外,枯黄的树叶已渐渐凋零,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上斑驳的阳光撩动他的思绪,不经意间,微风仿佛会吹起他满心的惆怅。

时间过得真快,一学期就这么轻易地从身边流掉了,他至今还记得刚入校那时的情形,记得父亲临别时说给他的那些话。

同学们全面转入期末复习,329寝室里,泡面的气味里也夹杂着知识的气息。这天晚上,田庆文去楼下买方便面和火腿肠时,专门还把书带去交给小卖部里的人,他想让老师给他划重点。

张琰一看这些课本就提不起劲头,成了希望文学社社长的他,还沉湎在对那位残疾人作家事故的写作,直到考试前几天,才满心欢喜地将写好的稿子,塞进镇子上的邮筒里。

这几年来,邮筒承载着他的文学梦想,他因投稿而兴奋,也因等待而失落,在邮筒前笑过也哭过,邮筒让他欢喜让他忧愁。

寒风吹到脸上有点疼,张琰离开邮筒后赶紧朝学校走去。

突然,在灰蒙蒙的空气里,身着红色半身呢子的胡宛如像一团火,冲着他而来。枯黄的叶子被寒风从几乎要秃顶的树上一次次捋下,在地上打着转儿,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火,离他越来越近。

“复习得怎么样了?”胡宛如先开口,她的热情和开朗与生俱来。

“马马虎虎。说实在的,我对什么《工程力学》《工程材料学》这些课程,一点兴趣都没有。宛如,我越来越不喜欢学工科了,我来这里就是个错。”张琰说。

“你要不来这里,我们可怎么认识?”胡宛如说,“你这么喜欢文科,为什么偏偏要报考工科学校?”

“都是我爸报的!学习上的事都是我爸安排的。”张琰说,“我上小学时有个老师叫祝养民,他很负责,会拿着作业本一一找到家里让学生改错,有次,我爸遇见了就问我在学校的表现,祝老师给我的评价是贪玩。此后我就被软禁了。再后来,我一直按着我爸设定的学习轨道往前走,志愿也是他报的。”

“哈哈,软禁?”真诚的微笑浮在胡宛如脸上。

“祝老师是我们的小学校长,他跟别人说话时,总会说我的哪个学生考上了什么学校,哪个学生分配在哪里工作了,‘我的学生’成了他的口头禅,说这话时自豪就写在他脸上。可是,他的两个儿子都没考上学,全在家种地。”张琰说,“后来,他退休了村民还叫他祝校长。每到春节前,村民们还调侃他说,你的学生就要回来看你了……事实上,从来就没有学生看过他,只有初三高三的老师才会被考上学的学生感激,其他老师早被忘了。老师真的很伟大,他们通过知识改变着人的一生。”

胡宛如也想起了她初三时的班主任,在她那么痛苦,那么关键的一年里,要不是那位老师,她能不能坚持把课上完都是一回事。

“下学期,你我们汽车专业的两个班要提前一周收假,去外省实习。”张琰伤感地说,“文学社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做,这学期我在社团表现突出,党组织正在考察我。”

“真的?太好了,你要成党员了!”胡宛如高兴地说。

“这学期,我没好好学习,心思全花在写稿子上了……”张琰说。

“我知道。你的每篇文章我都看,上次我足足听了一个星期的广播,你写的文章我都快背下了。”胡宛如说,“思雨也陪我听,她还说,我们在一起交往真得很好,我们从你身上还学了很多东西呢。”

萧条的街道、冰冷的马路、呼呼刮着的北风。大街上人很少,他俩漫无目的地走着,聊着;聊着,走着。

“张琰,下学期我提前一个星期来学校,赶在你去实习之前。你们实习完后,四年级第一学期,我们能源化工专业也要去校外实习,算算,我们离毕业的时间都不多了。”胡宛如说。

“上次我在方校长办公室看到了那个谈恋爱的处理决定,他还告诉我不让我谈恋爱,宛如,你说我们,我们这算……”张琰有点害臊。

“哈哈哈哈……我是你姐……瞎想什么呢!”胡宛如的热情开朗完全可以把这个冬天燃烧。

几天后学校进行了期末考试。一考完试,同学们就跟候鸟一样,又要收拾行囊陆续离校了。胡宛如的家在香泉省轻露市,老乡会提前帮她买好了火车票。

人生的境遇,有时会突如其来。

考试成绩接连被公布在教学楼门口的张贴栏里,张琰的自尊心正遭受着极大的打击,他没想到,普普通通的期末考试,居然决定着他在洛明工业学校是去是留。

按学校规定,累计4门课不及格将被开除。加上上学期《机械原理》这门课,他已累计有3门课全挂了。

在寝室里,张琰像一只被猎人打伤的兔子,蜷缩在阴冷的角落里,孤独、惊恐。最后一门课的成绩,将直接决定着他未来的人生。

夜色笼罩着校园,萧条而阴森。329寝室里一片面漆黑,张琰蜷缩在床上郁闷的抽着烟,烟头一亮一灭,恍惚着,令人琢磨不定,静谧的寝室里不时伴随着几声咳嗽。

这是他第一次抽烟。

“啪”荧光灯管闪了闪,亮了。白光像明晃晃的刀带着寒气。

“张琰,楼下有人找你……”武军强进来说。

张琰没有吱声,泪水挂在脸上。无助、失落、颓废,诠释着他“狼狈”的内涵。

“是她!你那个马子!”武军强信口开河。

目光有时能杀人。张琰狠狠地盯着他!

“是,你的相好……不,你那个,那个女同学。能源化工专业那个……”

武武军强没忘记自己赌博被抓后,张琰为了他忙前忙后给他送饭的事,从那以后,武军强从内心开始尊重起张琰。

“她在楼下,两个人。”武军强说,“你从从窗户可以看见……”

“你下楼告诉她我不在。”张琰说。

“你还是见一下吧……”武军强说。

“我,不去!不去!”武军强见张琰提高了嗓音,赶紧说“好,好……”,然后,拉上门朝楼梯方向走去给她们传话。

隔着窗户,张琰借着微弱的路灯灯光,看见胡宛如那身火一样的红上衣。她瑟瑟地站在男生公寓楼下的羽毛球场旁边。

夜色已降临,球场上空空荡荡,凄凉而落寂。寒风掠过窗户,卷起窗台上的一层灰尘,他的双眼模糊了,那团火成了一个红点,一个红圈,一个红色的世界……

与胡宛如交往和谈心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了眼前:五楼之约、逛柔波湖公园、月光下送围巾……还有她那美丽的笑,让他心泛涟漪的笑……统统倔强地出现在张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的心里有一对双胞胎小人儿在打架……见,有脸见吗?不见,又怎么忍心让她在寒风里等候?

张琰瘫倒在床上,两行眼泪从眼角汩汩流出。

他心里五味杂陈,脑子里一片混乱。

胡宛如是个不幸的女孩,她那么本真地把所有故事和身世告诉了他,在这所学校里,她把他当作最好的好朋友,当成了她的知己,而他……如果再有一门课不及格,就意味着他要离开这里,要回到家乡……他将怎么面对望子成龙的父亲?在社团的一路高歌也参和进了脑海,是文学害了他,是文学社害了他!

张琰心里的两个小人在拼命打架,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

尊严!尊严!

张琰的自尊心正接收一次次地拷问,他怎么能以这种状态去见她?那是对她的伤害,侮辱!她是白莲而自己是泥巴,对,此时此刻,他就是一沱臭泥巴。

第二百四十六章 去阅卷室

武军强又回到寝室。

“张琰,你还是去见见她吧,男生公寓不让她进来。”武军强说,“她都快急哭了……挺可怜,外面这么冷……”

“你就说我不在公寓。”张琰说。

“我说了。她不信,她说你要是不下去,她就一直在那里等。”武军强说。

窗外越来越黑,那件红衣服已被可怕的夜色一点点吞噬。

“你听我一句劝,还是见一面吧,那个女孩给我说话时都哭了……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张琰,咱们好歹是……是个男人……”武军强的话很诚恳,“再说,人家还送了你围巾,她要不喜欢你,怎么会送你这东西?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有艳福,那个女生对你还真痴情……”

“你怎么知道?”

张琰和胡宛如的交往一直都是在秘密进行,而且,他们还有在五楼的“小秘密”之约。

“你别急,我是猜的。”武军强说,“深秋那个晚上,你还记得不,那天快熄灯时你才回来,我看到你手里拿了条绿颜色的围巾,当时,你脸上荡漾着无法掩饰的幸福,你一进门就打开柜子把它锁了起来。不光我看见了,你对面床上的同学还问你‘买了条围巾?’,你的脸都红了,没有回答他。张琰,其实许多人都知道你俩在交往,二年级时,那个女孩也常到我们教室门口来找你……有一次,我跟王小玲聊起了这事,王小玲说,你的围巾肯定是她送的。”

“王小玲?”张琰怎么也没想到,他和胡宛如的交往,居然早都被大家发现了。

“小玲说,你一到学校就认识了那个女孩,她是能28班的,对不对?你们是在打乒乓球时就认识的,对不对?”武军强问。

张琰的眼睛里涌动着泪水,他没有回答他。

“我们是老乡,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武军强说,“张琰,你听我一句话,既然那个女孩这么喜欢你,你就不要辜负了人家……”

“可是,我这会没脸见她……”张琰“嘭”的一声,将拳头砸向桌子,顿时,中指关节处鲜血直流。

此刻,张琰的颓废、埋怨、自暴自弃甚至自残,让武军强突然有些担心和害怕。

“张琰……别这样!人死不过头点地。天大地大,即使此处不留爷,也自有留爷处!再说了,你还没到最后一步,谁说你最后一门课一定不及格?你千万别和自己呕气。”武军强说着捉起他的手,给他递来一张纸巾。

武军强说:“我和小玲也都隐约知道,那个女孩很仰慕你的才气,依我看,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你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在这么冷的风里等你这么久啊。”

张琰仰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告诉他,我不下去,她这样是想逼死我吗?”

接下来,寝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时间一秒一秒地从他们身边流逝。

过了一会,武军强再次下楼。

张琰不知道武军强这回下去是怎么给胡宛如说的,都给她说了些啥话。过了一会儿,武军强又回到寝室。

“从现在起我鄙视你!”武军强说着从张琰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

“那女孩说了,她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现在告诉你,越快越好!说这话时她都难过了。”武军强猛吸两口烟后,吐出浓浓的烟雾,“话我是捎到了,去不去,你自己看!没劲!”

窗外,除了无精打采的路灯像饿死鬼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胡宛如现在是什么状况?会很伤心吗?

见!张琰心里的两个小人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他像得了一场病,虚弱。镜子里的他一脸憔悴,毫无自信,颓废得自己对自己都有一万个憎恶。

张琰把那盒烟揣在兜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子下了楼。他的脑子里空荡荡的,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敢去想。

外面特别冷,张琰刚一走出男生公寓,席地而起的一阵寒风猛地扑到他身上,旋转着在他的脸上左右抽打着,这是对他的惩罚,可是,胡宛如却一直在那里无辜地受过。

“张琰,你什么意思?我们在这里都站了快40多分钟,都快冻成冰棍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了不起!让我们这么下贱地站在这里等你……”张思雨立刻冲上来,把所有的怨气劈头盖脸地朝他发泄而来。

她怒气冲冲,使劲地推着张琰的肩膀说:“哪里有像你这样不顾女孩死活的男生?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宛如,我才不会在这鬼天气里白白受冻!”

胡宛如显然是刚流过泪,眼睛红红的,情绪也很低落。她吸了口寒气,然后拦住张思雨。张思雨的脸被冻得又红又紫,她就像一个要爆炸的气球,目光里盛满了委屈和怨恨。

“哼!张琰,有你点风度好不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宛如,我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傻乎乎地在冰天寒地里等你,你看看,哪有像你这样的男生?我鄙视你!”张思雨抛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胡宛如没叫住她。

“鄙视你!”张思雨走了两步又转身冲着他狠狠地说。然后,披着夜色大步朝女生公寓走去。

“考试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胡宛如很平静,“我是明天上午的火车……”

“我……我,累计三门都不及格了。”张琰说。

“这些我都知道了,每门课的成绩张贴出来后,我都会去看,我越看越担心,所以就特意来找你。”胡宛如的鼻尖红红的,寒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他们瑟瑟发抖。“张琰,最后一门课的成绩出来了吗?”

“不知道!”张琰摇头。

“最后一门是什么课?”

“《金属切削原理及刀具》。”

“什么时候出来?”

“下午刚考完,估计得到明天下午吧。”

“啊!这门课太关键了……”

张琰点了点沉重的脑袋。

“走,跟我去看!”胡宛如说。

“我……”

“快走!咱们去阅卷室。”

“算了吧,我不想去……听天由命吧。”张琰一身颓废,低头纳闷,打不起一点精神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求情

“不行!你已经有三门课不及格了,最后这门课的成绩实在是太关键了……”胡宛如停了停说,“不过,情况不会那么差,但我们一定要想想办法,哪怕所有的努力都无用,我们也得试试。”胡宛如坚定地说。

“我们去了那里能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些同学没考好就找老师求情。咱们先去看看,看了再说。”胡宛如说。

张琰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算了……我是文学社的社长,许多人都认识我……”

“没人注意你,你的自尊心也不要太强,我知道你好面子,你说哪个人不好面子?你要知道,现在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成绩,谁还会笑话你?大家都急着回家过年,谁还有时间笑话你?”胡宛如说,“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话:当一个人的实力不足以支撑起面子和尊严时,就应该向现实妥协。”

说完,胡宛如一把抓起张琰的手朝教学楼走去。迎着瑟瑟寒风,他们消失在蒙蒙夜色当中了。张琰感觉到,胡宛如的手是那么的冰凉,那么的亲切,她冰冷的纤纤指尖,触及着他已近绝望的神经。

从小到大,在学习上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重创的张琰,觉得自己像一只一脚踩空的绵羊,正坠向万丈冰雪的悬崖。无助、绝望、沮丧……眼看自己就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此刻,胡宛如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紧紧地牵着他的手,跟他一起在冰雪悬崖里挣扎着。

张琰被感动了,眼睛热乎乎的。他冰冷的几乎都要凝固的血液迅速升温,一股股暖流在他的胸膛激荡着,猛烈地拍打着他的心壁,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一直拉着他穿越夜幕下的校园,走过花园,走过梧桐树,走过灯火阑珊,走过他们在一起的一幕幕回忆。

胡宛如没有说话,步履匆匆,她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和担忧让张琰感动,也让他心疼。冷冷的夜里风冷冷地吹着,张琰突然停下脚步。在这个令他绝望的时刻,整个世界都要把他抛弃,只有宛如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情不自禁地想拥抱她,紧紧的热切地拥抱着她,今生今世都不要松开。

“你怎么了?”胡宛如问。

在斑驳的灯光下,她的双眸是那样的清澈纯净。

血液沸腾,血管贲张。张琰的心在胸膛猛烈地跳动着。“我……”

“没事。你不用多想,去了我帮你,赶紧走吧!”胡宛如赶紧拉着他的手向前走去。

阅卷室就设在教学楼里。到了教学楼前他们的手松开了。就在进大门时张琰停下了脚步,他再一次上前去看张贴在门柱上的成绩单,生怕自己看错了。可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两门课都是50多分,其中《夹具设计》59分。

“这老师也太狠了,就差一分也舍不得给你。”胡宛如把头凑过来,边看边说。

冷冷的白亮的灯光照射着他们,张琰凝视着成绩单,眼睛里泪花闪动。

胡宛如向四处看了看,突然“啦”一声,一把将门柱上的各班绩单给撕了,干净彻底。

“走,我们上楼!”胡宛如说。

张琰没有想到,胡宛如竟这样大胆和果断,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他仿佛刚刚认识她。

阅卷室在教学楼五楼最西头,紧锁的双扇大铁门外,有很多来打听消息的学生,大都是学差生。张琰怕见到熟人,一上楼就躲在东头没有灯光的窗户前。

这个窗户他再也熟悉不过了,正是二年级时他和胡宛如约会的地方,是他们约定小秘密的地方。那时,他还没有学习上的压力,满心欢喜,兴致勃勃地准备开启他的文学梦。

从乒乓球台前认识以后,他们相处的一幕幕情景再一次浮现在脑海,想着想着,张琰就难受了起来,摸了支烟,点着。

“你还抽烟?小心被老师发现。”胡宛如侦察完情况走了过来。赶紧从他嘴里拿下烟,撂在地上,踩灭。

“张琰,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在这个窗户下面还有我用指甲刻下的痕迹……”胡宛如说。

张琰打着打火机弯腰去看,这里果然留着一道道划痕。

“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拒绝我,咱们说话时,其实我心里也很紧张,就背靠着窗户用指甲在墙上来回地划,回到教室才发现大拇指的指甲都磨平了,指甲缝里全是白色的墙灰。”胡宛如有些害羞地说,“所以,我坚信那里一定会留下痕迹。”

张琰哑口无言,感动从心底最深处翻腾着,似一股洪流,又像似火山一样喷涌而出。两行眼泪倏地流出下来。

胡宛如吸了一口气,先是仰面看天,然后,将目光移到他脸上问:“最后一门课是《公差》,对不对?”

张琰点点头。

“你说巧不巧?我刚见到我们班主任了,我问他改什么卷子?他说学校不允许各班改各班的卷子,他被安排改汽01班的《公差》卷子了。张琰,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所以,我们不到最后绝不能放弃。有些同学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大部分卷得等到明天中午才阅完公布成绩。”胡宛如说。

张琰静静地看着她,她坚定的目光里充满了鼓励,这让他或多或少感觉到心里有了几分踏实。在这个世界上,在自己最颓废最低迷的时候,只有胡宛如静静地陪在自己的身边。他知道,哪怕所有人都可能骗他,哪怕长江水会倒着流,但她绝对不会骗他,她对他的纯粹和真挚让他无法抗拒,这让他非常感动。

胡宛如说:“我把你的情况给我们班主任惠老师说了,让他帮忙看看你的成绩,如果差距不是很大的话,他说他会让你过关。我给他说了你的名字和学号,不过,老师问我,你管人家汽车专业的同学做什么?我当时没想好,就说你是我弟。老师笑了笑,估计他也不会相信……”

第二百四十八章 老师家

“大家全部离开!不要在这里逗留……”这时,楼里传来老师的声音,正在清场。

学生们便陆续开始下楼。

胡宛如趁着另一位老师出来时,想从门缝挤进去。不想,却被一位戴眼镜的老师发现了,这位老师严肃地说;“这个同学,你干什么?平时不认真学习,一考试就往这里跑,像什么话!”

“惠老师”胡宛如灵机一动,冲着铁门里喊。

能28班班主任看见胡宛如伸进门缝的脑袋,就笑了笑给她解了围。他对着戴眼镜的老师的说:“刘老师,她是我叫的,帮忙统计分数,您让她进来吧。”

几分钟后胡宛如终于出来了。她一走出阅卷室,身后就传来“嘭”的关门声。

胡宛如一出来就朝楼道东边走去。张琰跟贼一样躲藏在黑暗里。

“惠老师说还有个办法,让你去找59分那门课的老师,上浮1分的权限是在代课老师允许范围以内,说是什么有个什么纠错率……代课老师有权纠错……”胡宛如说,“但我不认识你们那门课的老师,我们一起去找老师说说情,咱们救活一门算一门。”

“我不知道老师家……”张琰说。

“我们就去家属院里问,一定能找到老师家。”胡宛如说。

张琰觉得太丢人了,实在不想去老师家求情,磨磨蹭蹭,支支吾吾。他们在教学楼下理论一番后,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家属院的路灯要比学校的亮些,张琰生怕被人发现,磨磨叽叽跟在胡宛如身后,离得很远处。哪里光线暗他就往哪里走,学校很多老师都认识他,因为和一般同学相比,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文学社社长。果然,在家属院里张琰碰见了好几位老师,但没有哪位老师问他的成绩,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或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他俩终于敲响了《夹具设计》课程老师家的门。讲完所有情况后,老师给他们上了一堂现场教育课。

“这次,一共给了你们班4个不及格,你们班同学的学习态度不端正,不把学习当回事,有的同学一上课就睡觉,而且每节课都睡,看着人都来气。父母把你们养这么大供你们上学,可是你们却……”这位老师严厉地说。

胡宛如和张琰面面相觑。

“不要以为考上中专就进了保险箱,现在国家包分配的政策没了,你们毕业时全靠真才实学,以后混是没有前途没的。”老师说,“我们这一代人命运不太好,上学时遇上了老三届,很多人想上学但没办法,我们跟你们这般大的时候,从来都没吃过早饭……”

“老师,你们为什么不吃早饭?”胡宛如问。

“为什么?睡一晚上肠子就睡麻了,就不知道饿了,这样就能省下点口粮。你们对我们国家的过去太不了解,那时大家都吃不饱。”老师说,“但太阳升到头顶后,就饿得人两眼冒金星。”

老师接着说:“直到1979年全国恢复考试制度后,我们那一代人终于才有机会考试,我也才重回学校并留校了。那时,咱们学校的学风多正啊!考试哪里还有不及格的?现在的考试题越出越简单,简单得让人看了都想笑。为什么呢?学校对优秀、良好、及格、不及格都有比例规定,你们都以为上中专是工作前的过渡,都不好好学,我们为了保证这个比例结构,只能把题越出越简单。要不,别说优秀,我估计能考及格的也没几个。”

胡宛如赶紧接话说:“老师您说得都对,都怪我们平时没好好学,下学期一定改正。可是,张琰已经有3门课不及格了,要是再有一门的话,下学期就见不到他了。求求您把59分纠个错,先让他把这次的关给过了……”

“你是?我好像没见过你。”老师看着她,这当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是我老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张琰急中生智。

“唉!我这门课是不行了,成绩下午已经报考研组了。改分不严肃,太不严肃了。”老师坚定地说。

胡宛如赶紧说:“老师,张琰能学会,只是他这学期没把握好,把时间都花在文学社了,老师……”

老师看了看张琰那副绝望颓废的样子说:“你看你,学好专业课才是本职,社团的事有时间了搞,没时间就算了。怎么还弄了个本末倒置。不过,这要是真给累积到了四门课可咋办啊?”

大家都没说话,每个人似乎都在思考着。

“你还有哪门课的成绩没出来?”老师突然问。

“《金属切削原理及刀具》”宛如说,“这门课是能源28班惠老师在改卷子。”

“噢,是小惠……”老师想了想说,“好吧,你们都回去吧。我到时问问惠老师的情况,以后可不敢这样了,家长辛辛苦苦把你们送到了这里,你说,真要是被劝退了可怎么办?”

“那……”张琰还想再问,胡宛如赶紧打断他的话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他们一起离开了老师家。

一排排整齐的路灯齐像霜打的茄子,齐刷刷地耷拉着脑袋瑟瑟挺立在冬夜里,无精打采地发着亮光。家属院里空空荡荡已少有行人,张琰和胡宛如刚走到家属院门口,就看到了正进门的副校长方昌平,胡宛如赶紧和张琰保持距离,低头走着。张琰自然明白什么意思,但他已不能再躲避了。

“你跑到这里做什么?”方昌平先开口。

“我来找,找老师……”张琰说。

胡宛如依旧低着头,独自朝家属院门口走去。

方昌平把张琰打量了一番问:“考试没考好?现在什么情况?”

既然事已至此,张琰只好借步向方校长实话实说。张琰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方昌平后,方昌平又问了他汽01班代课老师的姓名,最后严肃地说:“下学期千万不能再这样了,先回去吧。”

离开家属院后,张琰和胡宛如再次来到教学楼五楼。这次不像上回那么幸运,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直到所有老师都已经离去了,胡宛如也没见到她的班主任。

一切都是听天由命,一切都是未知的。

“如果凭你自己,能过吗?”宛如怯怯地问。

“我也不知道,其实这份卷子我本身答得还行,就是在60分上下徘徊,要么50以上,要么70以下。”张琰说。

“哦……”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失落

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张琰的成绩仍然命悬一线。

巨大的失落跟无情的魔鬼一样,吞噬着他们,事情并没有像胡宛如起先设想的那么简单,向老师的求情如同入海的泥牛,很快就被淹没在老师繁杂的工作当中了。惆怅、彷徨、担忧像空气一样,让他们挥之不去。

他们离开教学楼来校园里。飕飕的寒风吹着,地上的枯叶在寒风里“呲啦呲啦”地响着,像是一把破二胡地拉奏着凄凉的琴弦。

“你明天几点的火车?我去送你吧。”张琰说。

“我不想回了,我想等你的成绩出来以后再回去。”跑了一晚上,什么准信也没有,胡宛如此刻也很失落,她说话的声音很小。

“不行!春运期间车票会越来越难买。你必须回家。”张琰坚决地说。

胡宛如不语。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

空旷、阴冷、寂静的校园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在魃黑的夜晚,静是一种害怕的状态。

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就这么傻傻地站在寒风里。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一丝的光亮,远处一片漆黑,那是一种不可能有任何生命迹象的铁了心的黑。

沉沉的夜幕将他们牢牢地笼罩着,空气在他们身边凝固了,他们跟冰棍里的果丁一样被凝结其中。他们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时间在流淌。

张琰摸出一支烟,点着。他正要把烟装回裤兜里胡宛如拦住他,也拿出一支,点着。两个微不足道的小红点,跟萤火虫发出的光一样,在黑夜里一亮一灭。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也没有人去看他们。

胡宛如从来没有抽过烟,她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咳嗽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张琰从胡宛如手时接过烟死死地踩在脚下,随后,又把自己的烟也死死地踩在脚下。

“呜呜”宛如难过地哭了。

紧接着是张琰微微的抽泣声。

校园幽静,冷风扑面。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算了,听天由命吧。”张琰说。

胡宛如没有说话,她走到附近的花坛边,在冰冷的水磨石边缘坐下,双手抱膝。

“我明天还是不送你了,让人看见了笑话,说你和一个学差生在一起,对你不好。”张琰说,“但你必须答应我,你一定要回家。一定!明天成绩出来后我后天就回家。”

“可是,我担心……万一……”胡宛如说。

张琰举头看了看幽深的夜空,黑不见底。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坠向着如同天宇般幽深的黑洞,这个黑洞深不可测。

每个人都会遇到白天也会遭遇黑夜,也许,生活原本就是在这两种境地之间交割切换的,只是有的人会在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后,最终坚强地挺到白天,而也有一些人,却会永远永远地消失在黑夜里。

张琰想到,从小到大一路走来,曾经跟他一起玩耍和成长的那些伙伴和同学,现在不也如此吗?经历了人生中的一场中考,许多同学就消失在了当时的黑夜里,有的经历了残酷的磨难,终于熬出了漫漫长夜,而有的还在一片漆黑当中苦苦地挣扎着,还没有寻找到走黑洞的道路。和他们相比,一场中考,苍天送给他的却是一片光明。

“担心没有用。”张琰叹了口气说。“我明天不送你到火车站了,你和思雨一起回吧。”

“嗯。”她点点头。

“行李收拾了吗?”

她摇摇头。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他们从来没有感到冬夜会竟然这么漫长。

过了一会儿胡宛如说:“我相信情况不会那么糟糕。退一万步讲,就算累计有四门课不及格,也不会开除。惠老师说,如果有四门课不及格还可以继续上学,累计到第5门不及格时才劝退。张琰,就算这门课天不随人愿,而要累计到第5门课时就是下学期了,那时,前面不及格的课程也就有了补考的机会,这些年来,还没有哪个同学因学生成绩差被开除。你有机会,一定有机会!”胡宛如说。

张琰注视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有句话你应该听过: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归楚;苦心人,天不负;

,三千越甲可吞吴。只要你能认识到自己的差距,而且立志去改变它,你一定可以把成绩追上去。张琰,你做事这么执着严谨,我相信老天爷对你们一定是公平的,你一定能把学习搞好。”胡宛如认真地看着他,冲着他点头鼓励,目光坚定而执着。

这句话犹如生命垂危的落水者,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突然让张琰看到了希望。他的心里顿时有了一种无形的力量。他也点了点头,目光里也多了些自信。

“‘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张琰,你还记得吗?这话还是你有次告诉我的。一切也都会过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胡宛如站了起来,她注视着他说,“下学期我提前一周来学校,一定要赶在你外出实习前见到你。下学期期中考试后的第二天,我们能源化工专业外出实习,而你们在期中考试一周后才返校,要不然的话,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了。”

张琰静静地看着她,内心的暖流在涌动。

“提前一周来学校,张琰,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胡宛如又补了一句。

“张琰,我知道你对工科从来都没兴趣,你有文科生的脑子,你有你的情怀,你有你的追求,你跟任何一个同学都不一样,你的自尊心很强,有时,甚至会自暴自弃,但是你的善良,你的悲悯,都不是这些同学可以企及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很高兴,从你身上我能看到一个世界,一个未来……”泪水再次从胡宛如眼里滑落,“你知道吗?多少次我都幻想着你的未来,你的文章我都看过,我能看到你心里的爱,大爱……我一直很庆兴,庆兴我能在这里认识你。”。

张琰给她擦眼泪,她的脸好冰好冰。

在这所工科学校里,尽管他此刻和胡宛如在一起,可他的心里非常的孤独,这种孤独,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相对于汽车制造专业的孤独,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另类的孤独,这种孤独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

“还有人吗,公寓要锁门啦!”女生公寓阿姨的喊声撕裂了他们执手相看泪眼的情景,这次的分别不是明天见,也不是后天见,而是要等待一个漫长的寒假,这对他们而言,犹如生命里天各一方的思恋与煎熬。

第二百五十章 没能表达的誓言

两个影子终于出现在了女生公寓门口的灯光下。

“都几点了,还在外面逛?像什么话!”楼管阿姨看着张琰,目光里满是鄙夷。

“快点!你进不进?”楼管阿姨又将鄙夷的目光移向胡宛如。

胡宛如赶紧转身跑到值班室,从值班室窗台上楼管阿姨的《来客登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条。她似乎再找笔,但没有找到。

“你等我……”她急急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冲进公寓。

紧接着就是一阵关门的“吱啦吱啦”声,楼管阿姨动作麻利地将左右两侧的铁栅栏推拉门全都拉上,然后就传来了清脆的上锁声。

晚上11点是公寓关门的时间,雷打不动。

张琰不知道宛如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依旧站在原地。

值班室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楼管阿姨赶紧跑过去去接电话。几分钟后,她又开始关推拉门里面的木门,先把左边的门推到中间,又去推右边那扇。这时,红色上衣出现在楼管阿姨身后,宛如急急地从她的胳膊下钻了出来。

“张琰!张琰!快点……”她叫喊着,争分夺秒。

张琰赶紧上前,她从推拉门铁栅栏的孔洞中,塞出一张纸条。连忙说:“你一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就打这个,就说找我……记住!我明天上午走,晚上7点就到家了……”

话没说完,她被楼阿姨叫了回去,她睥睨了宛如一眼,嘴里嘟嘟囔囔着锁上了里头的木门。

隔着木门上硕大的玻璃,张琰看见胡宛如脸上露出了笑容,像革命者从监狱里传出了什么重要情报一样的满足。在昏暗的玻璃后面,她跟白莲一样盛开着,那是他早已习惯了的笑容,这样的笑靥,似乎能让他闻到馥郁的清香。

张琰转身朝男生公寓方向走去,寒风依旧飕飕地吹着。

他的心里盛满了温暖,这不是一般的温暖,而是一种冲动和兴奋,正伴随着血液在浑身激荡,隔着女生公寓那扇木门上的玻璃,胡宛如白莲一样渐渐盛开笑靥,还有那浅浅的酒窝,像电影的重叠镜头在眼前呈现。这时,从心灵的最深处,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声:“我喜欢宛如,我爱她!”

突然,张琰很想把这话立刻告诉她。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们两心相悦,可是,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今晚,他一定要让她知道,他爱她!这一辈子都要跟她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张琰立即跑步折返,想把从骨子里,从血海里,从心灵最深处发出来的誓言亲口告诉她。

女生公寓的门已死死地锁住了,硕大的玻璃后面空空如也。那团烈火,那张笑脸,那个好看漩涡都像梦一样。

张琰耷拉着脑袋回到男生公寓时,门锁了,寝室的灯也都熄了。他好话说尽,才被楼管大叔放了进去。

回到329寝室后,张琰打开纸条……他悸动的心情仍难平复,他静静地平躺在床上,像是担架上的伤员一样,努力地平复着自己。

然而,成绩仍然是个未知数,一阵欣喜过后,他再次陷入沉思与痛苦当中。而那一刻,在女生公寓里,胡宛如点着蜡烛轻轻地收拾完行李,夜空依旧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夜未眠的胡宛如有些憔悴,早饭也吃不下去,就拖着行李箱和张思雨一起走出了校门,阵风吹来,她时不时地会咳嗽几声。

“宛如,你生病了吗?脸色这么差?”张思雨问。

“没有,可能是昨晚受了点凉。”胡宛如说。

“跟他?”一提起这事,张思雨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太不像话了!你想想,我们昨晚在寒风里等了他那么长时间,怎么能不感冒?宛如,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他就那么好?他什么地方吸引了你?值得你为他这样做?”

“思雨,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胡宛如说。

“你也不知道?诶,你可别犯傻啊,别整天糊里糊涂的。”张思雨说,“以前,我是希望你俩关系好,可是,昨天晚上他那样子,我一看都后悔当初的这种想法,他是男生,风格,什么是工校男生的风格……?”。

“思雨,有些事不像11=2这么简单,而是很奇妙的,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反正,我也说不清楚,这大概就是情愿罢。总有一天,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胡宛如笑了笑对张思雨说,“赶紧走吧,小心迟到。”

又是一段痛苦漫长的等待,329寝室只剩下张琰和武军强两个人了,许多同学根本不需要等考试成绩,对他们而言,这就是一次司空见惯的测试,再也普通不过。

武军强留下来有两个原因,一是等他爸爸来接,二是等最后一门课程《金属切削原理及刀具》的成绩。他的成绩也很差,不及格的课程已累积到了两门。对门寝室里的赵波涛还没回家,他和张欣然及黄怀老乡买的是明天上午11点的火车票。

在空空荡荡的公寓楼里,等待是一件非常痛苦和焦虑的煎熬。

下午,班上一个同学拿了一份《金属切削原理及刀具》成绩单,说老师马上就要公布,这是帮老师统计分数的外班同学抄出来的。成绩显示16号《金属切削原理及刀具》课成绩为48分,16号正是张琰的学号。

压死骆驼的永远都是最后一根稻草。张琰彻底崩溃了。

又是一天没有吃饭。张琰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嗓子已经沙哑了。他流着泪收拾完所有的行李,又跟一截木头一样,倒在了床上。

赵波涛几次走进329寝室却不知应该怎么劝他,只是陪他抽了一支烟,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抽烟,为朋友。

泪水在张琰脸上交错地流淌。寝室里鸦雀无声。

“来这里一场,认识你,就是我的收获。”张琰说。

“我们考完试后都对过答案,按你说的情况,怎么也不至于只得这点分。”赵波涛说。

赵波涛是学霸,虽然平时跟张琰在一起的时间不及钱磊多,但他一直都有意帮他度过难关。

二年级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时,赵波涛还故意让张琰抄过他的卷子,结果被老师发现了,他两的卷都被收了。老师把他俩叫到教室外面。

第二百五十一章 逆转

老师说两份卷子都记0分。这时,张琰向老师坦白是他抄赵波涛的,不应该给赵波涛记0分,要记就给他自己记0分。老师很惊讶:“你这会倒逞起英雄来了,平时咋就不好好学?”

“老师,我不应该让张琰抄我的卷子,但他也没抄到啥,刚要抄,就被你发现了。张琰本来自己做了很多,你不应该记0分。要记就记我吧,要是我不让他抄的话他也不会只得0分。”赵波涛说。

“这还奇怪了,你们还争着要0分?”老师说。

他俩都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又马上低下了头。

“你俩是好哥们呀?”老师问。

“是。”异口同声。

“哈”老师突然笑了,“是好哥们就要在平时帮助,不能在考试时抄卷子,对不对?”

“对。”异口同声。

老师看了看他们说:“都把头抬起来吧,以后做人也应该是这样,平时要互帮互助,要抬着头做人。”

他俩面面相觑。

“好了。这回就算了,要是下次再抄卷子真的记0分。”老师说。

如果说,胡宛如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张琰,一个是张思雨的话,张琰也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胡宛如,另一个就是赵波涛。

有次,赵波涛给张琰讲起自己的家事,越讲越动情,他说:“我不会写文章,要是我有你这笔头子,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写成一本书,让我们赵家的后代都知道我们家过去究竟有多穷,有多么不容易。”

“好,如果我将来能当作家,我来写。”张琰说。

而现在,摆在张琰面前的不再是写什么东西,而是自己将何去何从?

“我发誓,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去写一篇稿子。要不是因为写稿子,我能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吗?”张琰突然从床上弹起来,他抹了一把眼泪,拿出一支钢笔“咔嚓”一声折断,墨水飞溅到桌子上,床上,衣服上,还有脸上。

“你这是做什么?”赵波涛说。

“文学是个害人的东西,是个狗屁东西!”

“你出去吧,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张琰说,“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要不是因为我为文学社的工作那么投入,那么专注,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至少那一门只差1分的课程怎么也能过线。是爱好文学害了我!”

接下来,就是一阵低沉的抽泣声。

“张琰,你也不要悲观。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当年都是从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中闯过来了,你明年一定能考好。”赵波涛说。

“可是,我还有机会吗?”张琰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开除和劝退都是吓唬人的。我听老师说了,就算是四门课不及格,也不会劝退。咱们都是带指标的统招生,怎么能说开除就开除呢?”赵波涛说,“《学生手册》上是这样规定的,但这指的是一学年累积到四门课,现在只是一个学期。老师还说,就算是一学年累积到四门课没通过,那还有留级的处罚,不会开除。你放心吧……”

“那都是小道消息……”张琰绝望地说。

“这……”

接下来,329寝室里又是一阵沉默。

时间永不停歇地缓缓流淌,气氛压抑。

“你要什么吃的吗?我去给你买……”赵波涛突然问。

“不要。”

“如果成绩可以互换,我宁愿把你不及格的课分给我两门,让我替你分担。”赵波涛叹了口气说,“我怎么才能帮助你呢?唉……”

“好兄弟。”

……

沉默。沉默之后又是沉默。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过了许久张琰说。

越波涛拍了拍张琰的肩膀,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他带上门走了出去。

张琰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吸完,就把烟头从窗户弹下去,放假了,他再也不担心有任何人来查公寓了,他什么都不怕,这个地方将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彻底消失。

张琰突然明白,人生在世,总会经历很多的不如意,甚至是严峻的考验,而每一次考验也都会影响着人的命运,当这种不如意一次次叠加出现时,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和无奈。

“着火啦,着火啦……是329公寓……”楼下有人叫喊,很快,这种叫喊声蔓延到楼道,越来越近。

赵波涛第一个冲进来。“怎么啦?”

张琰还瘫躺在床上,并没有在意。

“你把什么烧着了?哇!是上铺……快,快把烟头扔了,快!”赵波涛赶紧上床用手拍打着褥子的角。

老师和楼管推门而入。张琰才知道自己闯了祸。

老师带他们去调查的路上,赵波涛说“你别承认,就说睡着了,不知道。”

他俩被带走后分开调查。

张琰以为老师问问也就罢了,没太在意,他马上就不是学生了,说个“不知道”就算把老师给糊弄过去了。

让张琰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命运因为一门课程的及格而改变。心情也随之改变。

“你的《金属切削原理及刀具》考了68分。咱班只有两个不及格,一个是我。那个班的同学抄的成绩是错的,是机械17班的成绩。”武军强回到公寓一说完又骂不咧咧,“他妈的,老子现在也累积了3门课了!”

这时已是下午6点半,天色渐黑。

“真的假的?”张琰眼前闪出亮光。

“都贴出来了。”他说。

张琰正想着高兴一下,突然意识到武军强心里难受起来了。唉!真是风水轮流转,造物弄人啊。这就意味着他俩又成了难兄难弟,都站在了危险的边缘。但好在,他下学期还有补考的机会,只要消灭一门,就不会被劝退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琰所经历过的痛苦,渐渐转移在了武军强身上。张琰又反过来劝他想开点,努他说,只要还有机会,下学期就一定能扭转局面。

张琰将剩下的两支烟留给他,然后直奔教学楼。

是的。没错!过关了!看着门柱上张贴出来的成绩成绩统计表,他顿时想起了胡宛如,深深地想她……

第二百五十二章 难兄难弟

这个成绩到底是自己考的,还是惠老师照顾的?或者是《夹具设计》老师帮的忙?还是副校长对他的怜悯……?这个问题是张琰人生中的谜,没有答案。

半个小时后,张琰带了两袋方便面回到寝室,他准备跟武军强一人一包,就要打开时,武军强摆摆手说:“我不想吃。没心思!明天我爸就来学校了,我真不想回家……”

同学们大都已经回家了,空虚无聊的时光涌进329寝室,两个失落的青年在这里暗自神伤,他们已没有什么话说了,静静地坐在寝室里,静静地面对着洁白的墙壁和每个床铺上鼓起的小山包,同学们回家时,都把铺盖堆叠在床上,用床单一裹,就形成了一个个的小山包。

离天亮还有一个极其漫长的黑夜。

“走,去逛街!”武军强突然说。

“行。刚好我要出去打个电话……”张琰说。

武军强的课余生活是打篮球,而张琰的课作生活就是在文学社忙社团工作,忙着写稿子,虽然他们在一起上了三年学,但却很少一起去逛街。有时命运的交汇与偏离,大都不是自主自愿的,往往是各种外部条件和境遇使然。

昨天这时候张琰还痛不欲生,人生一片面灰暗,而今天,就像一个绝症患者突然听医生说“对不起,你被误诊了”一样,又对生命充满希望。人,一定要能经得往生命中的每一个玩笑,哪怕是咒你死,也要以为只是个屁,把它给放了就算了。

昨晚,胡宛如所做的一切努力让张琰感动不已,火车奔跑在铁轨上,也奔跑在他的心里。按时间算,宛如这会应该刚刚到家。

张琰和武军强来到镇子上时,夜市一家挨一家摆开了,一盏盏大盖帽一样的红灯罩,将白炽灯泡的光聚向他们的摊位,温馨而浪漫,远看,就是天上的街灯,由近及远,神秘而温暖。

蒸、焖、煎、炒、煮……各种锅碗瓢盆碰碰撞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和“啦啦”的炒菜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子乐交响曲”,好不热闹。美食散发着阵阵香味,在这个寒冷而寂寥的冬夜,让人感到阵阵温暖。

“来!小伙子,吃啥,坐!”各家夜市老板都很热情,扯着大嗓门招呼着每位客人。

他俩随便找了个地摊坐下。

“为郁闷干杯!”武军强先举起杯,淡黄色的啤酒从透明的玻璃杯里漾出。“干!”张琰举杯。

他俩心情都不算好。冬天,啤酒真他妈冰爽!

一碟花生米,两个失落的人,他们从此刻的心情说起,说到了他们在学校里的每一件事,说到了他们刚入校时的情景……风,飕飕地吹,酒,一杯杯地喝,时间,一分分地过着。

时间到了晚上7点了,张琰满脑子都是胡宛如,他推想着,这会她正进小区大门,这会已走进了单元门,这会正在上楼,上到了二层、三层……

“我去打个电话……”张琰给武军强撂下一句话,赶紧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

张琰从上衣内内的暗兜里,掏出那张叠得平平整整的纸条,一张从女生公寓楼管的《来客登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在男生公寓楼管那里也有同样的《登记本》,上面印有表格,来客姓名,来客性别,来客时间。在纸条的背面,写着大大的电话号码。先是区号,再就是7位数的电话号码。

张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一一摁键。他的心里有一朵圣洁的白莲,正在一点点绽放。

电话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苍老的声音,一位妇女的声音。

“阿姨您好,我找宛如……”张琰的声音微微颤抖。

“宛如?”那女人说,“她去上学了,还没放假呢!”

张琰觉得自己有点冒失,刚才宛如上楼的脚步声,完全是自己的意念,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她时时都会出现在自己的意念里。也许,宛如可能还没到家。

“那好吧,谢谢阿姨……”张琰喃喃地说。

张琰就要挂断电话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声音:“等等!来了……宛儿来了……”

张琰急忙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电话里传来了胡宛如熟悉的声音:“张琰……”

此刻,张琰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里,他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有意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有点疼。阵阵寒风吹过,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自己在一点点清醒,一点点从意念回到现实。有时候,幸福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宛如,宛如,是你吗?”张琰急切地问。

“是啊,是我!就是我!”胡宛如的声音他最熟悉不过,这声音,就像自己内心深处的喃呢,是带着温度的精神的慰藉;这声音,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听着这声音,他能想到她那美丽动人的微笑,唇边那双浅浅的漩涡。

“我刚刚回到家,一放下行李就赶紧来了王姨家。我想着这会儿可能会有你的电话,我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没想到你的电话真的来了……我很激动,真的好激动……”胡宛如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一路上还顺利吗?”张琰问。

胡宛如没有回答而是问:“快说!那门课怎么样?怎么样?”

“过了!过了!”张琰连说两遍,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

“太好了!就是嘛,回家时我一路上都在想,情况怎么可能会那么糟?我在冥冥之中,总觉得上天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嗯……”

“你明天回家吗?”胡宛如问。

“明天天一亮就走,车票已经买好了,你不用担心。”张琰说。

“张琰,你等我!收假后我提前一周到学校,在你实习前,一定要见你一面。”

张琰在电话亭前捧着电话,百感交集,他觉得一种热乎乎的东西从他的心里迸发而出,在他的浑身涌动着,流淌着,最后,不知不觉地从眼眶滴了下来,滴在他那只扶在电话亭上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我爱你

“宛如,这次真的非常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和鼓励,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从悲伤和自暴自弃中走出来。你走了以后,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觉得好孤单,好寂寞。宛如,我不能没有你,你是这个世界是唯一对我重要的女孩。”张琰越说越激动,“现在我最想念的人就是你。”

电话那头非常安静,胡宛如听到这些话心跳都在加速,她赶紧用手拢住电话的听筒,把房间环顾了一圈。王阿姨正用鹰一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胡宛如不由得心头一颤,脸“唰”地红了。

电话这头,张琰仍旁若无人地说着绵绵情话。“宛如,昨天晚上我想了整整一夜,你是最好的女孩,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世界里春暖花开,阳光灿烂……”

胡宛如的脸红了,烧乎乎的。她赶紧再次环顾房间,鹰的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她,目光里夹杂着几分蔑视。胡宛如慌了神,赶紧打断张琰的电话,“张琰……”

张琰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宛如,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了,我喜欢你,这一辈子都要跟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张琰!”胡宛如赶紧打断他,余光里王阿姨跟一尊雕像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宛如,我爱你!”颤抖的声音经过千山万水,通过电话信号清楚地传进了胡宛如的耳朵里。

她脸上顿时燃起了一团火,绯红绯红,她的心“咚咚咚”猛烈地跳动着,和所有青春期里的女孩一样猛烈甚至狂乱地跳动着,一张一翕的鼻翼和线条分明的嘴唇上,渗出了些许露水般晶莹的汗珠。

她的心潮正在肆意地泛滥着,像是狂风巨浪席卷全身,自己正如沙丘一样被汹涌而来心潮急速地淹没,吞噬着……突然,她的余光里看见了王阿姨,她显然是在故意看她,故意在听他们的通话内容。

王阿姨一直把胡宛如当作自己的女儿,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胡宛如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别说了,我知道……”胡宛如立刻悬崖勒马,赶紧慌乱地冲着电话说。

张琰还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是他也知道,此刻,她是在王姨家里接电话。

“宛如……”

“我知道!”没等张琰再说下去,胡宛如赶紧切断了他的话,“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回家的东西吧。我先挂了。”

“宛如,我会永远爱你……”张琰说。

“好吧,就这样,再见!一路顺风!”胡宛如把电话“啪”地挂断了,如同战士扔掉手里燃起的炸弹一样坚决。

在寒冷的子栎街头,张琰手里的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的盲音。

张琰心里一团火在燃烧。尽管胡宛如没有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但他知道她一定愿意,他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她本要向他说什么……但是,毕竟,她是在别人家里接电话。从通话的语气里,他能听出她的种种顾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信过心灵感应。

突然,张琰心里拨云见日,晴空朗朗。原来,生活居然这般美好!昨天,他还在黑灯瞎火泥泞坎坷的路上苦苦挣扎,而此刻他居然走完了这一程,熬过了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终于迎来的黎明的曙光。

张琰回到夜市摊时,武军强依旧延续着苦闷。

“军强,别喝了吧。我们回去。”张琰劝他。

“回去”他看了张琰一眼,呷了口酒。

张琰心里盛着满满的兴奋,眼前的啤酒冰凉苦涩,而心里却是一坛耐人回味的甜蜜。

“你还算是个实诚人,有良心。我被公安弄进去后,你忙前忙后,还给我送饭。看来,你还没忘了刚入校时,教官欺侮你是我给你出了恶气这档子事,还没忘了那个窝心脚……有良心就好,我就喜欢有良心的人,能知恩图报。不像有些人,嘴上抹了蜜,一办起事就偷奸耍滑,还小诸葛呢?就是个小九九!”武军强心情糟透彻了,没喝多少酒就有了些醉意。他又倒了两杯酒说,“来,咱们再喝一杯!”

张琰不好推辞便陪饮一杯。

“老子本来就不应该到这里上什么学,我爸不同意,非要让我上个正经学校,将来把我弄到我们县黄金局去。狗日的这炼金子常常会弄出人命,我爸是担心我走上这条道,才想把我弄进正式单位。”武军强说,“我早都说过,我不是学习的料,可他非不信,说只要把我弄进这个学校,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我几门课都挂了,烦死了!”

武军强捏着摊桌上的空酒瓶,旋转着,好不无聊,几个空酒瓶相互碰撞时,叮叮当当发着清脆的声响。

“唉!想想,我们也算是难兄难弟。”张琰说。

武军强已有几分醉意,他没有接张琰的话。半眯着眼睛说:“我来这里上学凭的是关系,为什么我是特招的体育特长生?我爸为什么每学年都要来接我?原因很简单,我家开金矿,我爸来学校是‘一年一叩头。’”

突然,张琰想起了武军强爸爸以前到他们329寝室时,在桌子上放的那块红绒布,鼓鼓囊囊还包了个什么东西。见他进来,他爸急忙收起红绒布时,里还露出金灿灿的东西。莫非,这就是“一年一叩头”的见面礼?

“你不爱学习咋还能考到咱们学校?”张琰好奇地问。

这话像电流一样从武军强身上穿过,微微醉意瞬间消失,他没有回答,脸上泛起一片红色。随后,他一边冲着老板让算账,一边起身离开。“不喝了。走!”

武军强人高马大,胳膊肘一伸,就把张琰划拉到一边,然后掏钱付账。这时,他的言语已有些黏黏糊糊,语焉不详了。

风迎面吹到脸上,酒劲一点点上头。武军强的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深陷的眼窝放着冷冷的光,目光深邃迷离。

张琰搀扶着武军强从闪烁着霓虹灯的一家家店铺门前走过。一路上,武军强情绪糟透了,他一边酿酿跄跄地走着,一边伸着长长的胳膊指着天空破口大骂那几门挂课课程的代课老师。

“他们为什么跟我过不去?谁挡了我的前程,谁就是我的罪人,挡我者死!”武军强咆哮着。

“军强,你是不是喝多了?我们赶紧回去休息吧。”张琰说。

第二百五十四章 看录相

“谁喝多了?我才没醉呢。就这点小破酒能把我喝醉?“跟刚才抢着埋单时一样,他说着就把胳膊肘一伸,一把将张琰划拉到一边,“不回!去看录相。”

“看录相?”张琰问。

“这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鬼了,回寝室干什么?”武军强说。

一台24英寸显像管彩色屏或者床单大小的白色银幕,外加几十条条形木凳就是录相厅的标配。

坐在条形木凳上,一个人晃动或抖腿,几个人都会跟着晃动,跟坐过山车的感觉有点像。坐条凳也像是在坐跷跷板,平衡全靠两边两条木腿支撑,一头离开,必然会被另一头压得翘上天,那头翘上天了,这头自然又会翻落。这头一个人突然要走,那头的个人就会翻落在地,紧接着就传来骂声:“你他妈的要走,也不吱一声……”两人坐一个条凳,一边看录相,一边还得操心对方突然抬屁股走人。

在弹丸大小的子乐镇上,这样的录相厅有七八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全国各地的流行元素,从来不会把子栎落下。

武军强路熟,从街道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个破旧的房子前。这是一家录相厅,门口挂着厚厚的黑色棉布帘子,旁边血红血红的木板上,写着两个大大的白字:录相。紧接着就是几部录相的名字。3块5一张票,可以看通宵。

“咱还是早点回吧,学校就要关门了。”张琰说。

“就看通宵。”武军强毫不犹豫地说。

“不行,明天还要回家,我怕起不来。”张琰赶紧说。

“老板……看一个,11点离开,多钱?”武军强问老板。

看录相可以议价,老板的记性特别好,每放完一盒录相带,都会在录相厅里叫嚷;“那个穿黄棉袄的时间到了,要么离场要么补票……,还有,那个瘦高个,你的时间也到了,要么离场要么补票……”

交过钱后他们就进了录相厅。

武军强个子高,走在前面开路。房子里脚臭味、香烟的呛味,还有发了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直逼鼻腔,叫人闭气。在极度昏暗的录相厅里,一个个黑乎乎的脑袋和脑袋前冒着红光的烟头,像古墓里一个个冤死鬼和一点点鬼火,颇为人。

录相厅里的人很多,武军强开路时还会撞到别人,就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在荧屏里交替着发出的图像和光影里,被撞的那人看武军强的目光非常可怕,先是绿色,像狼眼,又变成黄色,像豹子眼,紧接着会变成红色,简单就是吸血鬼,那人脸上任由五颜六色的光交替着、投射着,恐怖、阴森、青面獠牙……去一次录相厅,就相当于走了一次鬼门关。

在短短十几分钟里,张琰觉得这些人除了有魔鬼般的外表,他们内心的贪婪、猥琐、无耻和肮脏也混合在一起,在录相厅里弥漫。他觉得,自己把恶心和肮脏全都吸进了肚子,无力排解。

张琰不愿再往前走半步,他觉得自己正走向恶心和肮脏,走向万丈深渊和人间地狱,令人作呕的臭气已经往衣服里渗,顽固地渗。他想叫住武军强,可突然却开不了口,像是被鬼卡住了脖子。

这一部录相播完了,电视机里发出蓝色的光。

“老板,换带!老板,换带!”武军强和张琰还没找到位置,这时,录相厅里那些观众都在叫喊,那声音像被吸去真气的冤死鬼,没有低音只有叽喳。他们大都是些魔鬼色鬼可能还有酒鬼。

“给咱放这个吧……”老板抱来厚厚一沓录相带,有一米高,抵到了下巴。借着彩电屏幕里发出的蓝光,老板拿起一盘录相带冲着观众挥一挥。

“这个看过了,老板,换带!老板,换带!……”录相厅里全是男人,贪婪、猥琐、无耻、肮脏。先是一个人在喊,接下来就成了两个、三个、四个……最后就像监狱一样喊起了号子,整齐划一。

武军强的声音是否混杂其中,张琰不知道。

“别喊,别喊!小心……”老板诡秘地看了看四周。彩电屏幕里发出的光投射在这些人脸上,一个个变成了蓝鬼。老板就蹲在蓝光里选着录相带,先是放了一个,转身。结果片头还没放完,现场再次爆发了:“老板,换带!老板,换带!……”

“别吵,都别吵……”老板赶紧小跑过来,退出带子,又一次蹲在屏幕发出的光里。

张琰意识到这里肯定有问题,这里叫他害怕,他的腿都在颤抖。

“军强!军强!”武军强已经挤进座位区了,坐在了条凳上。

从座位中间冒了一个脑袋,他高大的个子是最明显有标志。“我在这里……来,这里还有位子……”武军强应声。

蓝光完全被七彩所替代,张琰彻底被这些光影吞噬了,在杂乱和带着骚味的光影里,他跟坐在凳子上的这些鬼没什么区别。

老板终于换完了录相带转身离去,这时全场安静了下来。

从屏幕发散出来的光影里,呈现着不堪入目的画面,一种从未听过的女人的呻吟和**的画面,不可阻挡的往人的耳朵里钻,往眼睛里钻。张琰又好奇又羞愧又自责。

“有声有色”在这个黑房子里污染着每一个人。

张琰脸上滚烫滚烫地烧,心“砰砰砰”直跳,浑身流淌着铁水一样的溶液,他觉得自己都要被这种灼热熔化了。除了不堪入目的画面,让他心跳加速的还有恐惧,比做贼还要害怕的恐惧。

画面里女人的低吟跟咒语和魔法一样让他欲罢不能,他正坠向万丈深渊却无力呼救,在坠落途中,岩石似一把把尖刀,从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划过,留下道道血口,就像他们村的村民拴狗砍酸枣树时,掉下沟底一样遍体鳞伤。

张琰想到了坠落万丈深渊的惩罚,想到了遍体鳞伤的后果,他越发的恐惧,恐惧到了战栗。

画面还在继续……

突然,恐惧战胜了邪恶。张琰从魔幻的声色中把自己拉回了现实,他想立刻叫武军强一起离开,在这里,每待一秒种便是对自己的亵渎。

“武……武……”可是,座位上并没有冒出武军强的脑袋。

就在这时,录相厅里灯光通明。荧屏上的画面和女人的呻吟被暴露在一片白茫茫之下。

这些鬼全部原形毕露。

第二百五十五章 母女反目

子栎派出所民警在这里蹲点已经蹲了两个多小时了,这时证据确凿,全部是现行,终于将录相厅现场查封。所有的鬼被变成人,带回了派出所,武军强和张琰也在其中……

回家前的这个晚上,他们终生不忘。

在漫长的寒假里,懊悔一刀一刀划拉着张琰的心,可是,再锋利的刀子也刮不掉肮脏和龌龊。不管张琰有多么地痛不欲生,这种肮脏与龌龊就像皮肤一样挥之不去。

看****留给他的除了悔恨,还有耻辱!张琰觉得,自己跟录相厅里的那些人一样龌龊、肮脏、卑鄙、下流……自己哪里像个中专生?哪里像个文学社社长?流氓!自己就是一个流氓!

张琰心里乱作团麻,他的精神恍恍惚惚。突然,胡宛如清纯可爱的脸和那浅浅的笑,浮现在眼前,顿时,卑鄙,无耻、下流汇成的大海,将他对她的思念湮灭了。

每想一次她,就是对圣洁的玷污,每想一次她,就是对美好的亵渎。有一种眼泪专往心里流,一滴,一滴……久而久之,心会被泡坏,变质、发臭。

在房子里张琰双手抱头,咬着嘴唇抽泣了起来。原谅不了他的不光是自己,还有洛明工业学校。

那天晚上,他们被警察带回派出所以后,一直调查到天快亮。派出所鉴于他俩是学生,只进行了批评教育,但把情况向学校通报了。

“琰琰,你是不是不高兴?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成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来。昨晚,国强收车后还来找你,我说你睡了,他就走了。”张琰妈妈奚秀红隔着窗户给儿子说,“国强嘴里还嘟囔着,唐诚跑去打工见不到了,张琰好不容易回来了,咋还这么贪睡?”

张有志和平时一样会背着板胡去拉,见儿子情绪低落,就一再追问,是不是学习出了问题?是不是专业知识学不会?张琰只好点头。

与周王村相隔千里之外的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胡宛如家里,也因她要提前一周离家,而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波涛。

王阿姨和胡宛如妈妈聊天时,把胡宛如和张琰通电话的事,告诉了宛如妈妈,还说隐约听见宛儿给那个男孩说什么,上天定能保佑我们……,好像还说什么让他等宛儿,收假后宛儿要提前一周到校,还有什么一定要……对,要见一面……之类的话。

“宛儿妈,不是我多嘴,咱宛儿人长得漂亮,到了这个年龄,你这当妈的可要当心,千万别让孩子随随便便谈恋爱。”王阿姨说,“宛儿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是担心她吃亏么?”

胡宛如的妈妈一直留意着女儿,假期里,还试探着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张思雨更是守口如瓶。

每到逢年过节,时间一高兴,也就蹦蹦跳跳着向前跑,过得特别快。转眼,离收假只剩下一个多星期了,胡宛如突然说,她要提前去学校,她刚买了车票。

“我不准你去,你去那么早干什么?”妈妈严厉地问。

“是……老师让我们早去一周。可能,可能是要帮老师做些开学前的准备工作。”胡宛如说。

“胡扯!老师根本不可能让你早去。你是要去见男同学……”妈妈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胡宛如一怔,脸“刷”的一下就全红了。

“妈,不是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这样想?是谁说,还要上天保佑你们?”妈妈一脸严肃。

胡宛如顿时恍然大悟,自言自语着:“王姨!肯定是王姨!”

“不管怎样,我绝不允许你去!”妈妈很果断。

“妈”

妈妈甩门而去,门锁撞击的声音,结束了母女的对话。

胡宛如被抛弃在闺房里。

“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一万句问话在她心里重复着。

掐着算着,距坐火车的时间就剩下最后一晚上了,明天上午10点,妈妈要是还不放她走,她就见不到张琰了。

接下来发生的毫无疑问是一场激烈的争吵,母女俩都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哥哥胡贤如先是站在妹妹这边劝妈妈,见妈妈执意不同意,又站在妈妈那边劝妹妹,妹妹哭成了泪人,他又想站在妹妹一边。

晚上。家里。

“你明天就老老实实待着,哪里也不准去!”妈妈狠狠地撂下这句话。

“我就是要去,谁了别想阻止我!”胡宛如毫不示弱,抹了一把眼泪,冲着妈妈叫嚷。

她们各自回房,又是冰冷地僵持。客厅里空荡荡,家里充满了硝烟的味道,空气都要凝固了,父亲的遗像静静地挂在墙上,注视着他们。

第二天,家里没有早饭。

哥哥胡贤如去上班了,走时,他轻轻敲了敲宛如的房门,没人开,再敲,依然没开,随后,他听到房子里传来妹妹嘤嘤的抽泣声。

胡贤如又去敲妈妈的房门,也没人吱声。隔着门,他能想像到妈妈伤心时的样子,爸爸去世后,他最不敢看的就是妈妈低头伤心的样子。

胡贤如又回到妹妹房门外说:“宛儿,听妈妈的话,你还小……”

没人吱声。

这原本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在他们兄妹幼小的记忆里,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爸爸特别喜欢宛如,会给他讲许许多多的故事,逗得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时,他们会围坐在餐厅里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爸爸妈妈会听他们讲各自的理想,会给他们讲很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家里总会环绕着幸福与甜蜜。

父亲的去世无疑是他家最大的灾难,他走了,也带走了所有的快乐与幸福。此刻,胡贤如也没想到妹妹现在怎么就这么叛逆?怎么会跟妈妈争吵,而且还那么的激烈?那么的寸步不让和毅然决然?

见妹妹没有吱声,胡贤如又来到妈妈房门外说:“妈,您别难过,宛儿也长大了,有些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上班时间要到了,胡贤如隔着两个房门劝了一阵子后,不得不去上班去了。

家里只剩下下母女俩,客厅里,父亲的遗像摆在桌子上,国字脸,棱角分明,嘴角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突然,胡宛如一把拉开房门,眼睛微红,她拉着重重的箱子准备出门。妈妈听到响动后,疯了似地从卧室冲了出来,赶紧用身体堵住防盗门,一双目光慌乱地在女儿身上游荡着,耳边两绺头发蓬乱地垂了下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错过火车

“你不能去!我不让你走……”妈妈话还没有说完,两行浊泪水就淌了出来,她泣不成声,话也没有说完。

“妈,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只是好同学好朋友……不信,你去问思雨。”宛如撇开行李箱的拉杆说。

妈妈止住了哭声:“反正,今天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走!明明还没有开学,你不是为了见他,是为了什么?你连你妈的劝都听不进去,还说你和那个男生没有关系?只是同学?我天天都盼望着你能回家陪陪妈,可你才回来了几天时间,就想走,宛儿,你这是鬼迷心窍啊……你醒醒,你是不是早恋了?”

“妈!我都快20岁了,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事情吗?我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很清楚在做什么,我也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男生……”胡宛如几乎是在央求说,“妈,我已经答应过他,我一定要提前一周到学校,妈,你就别拦我了,再拦,时间就来不及了。”

一切解释都无济于事。

听到女儿这些话妈妈越发担心了,她依旧把身体贴在防盗门上,手死死地摁着门锁,丝毫不挪开半步。胡宛如抓起行李箱的拉杆,站在原地,绝不退缩。她随时想找个机会突围。

“妈,你让开,让我走!”宛如说。

“不!今天你休想离开这个家!”妈妈说。

母女俩这样僵持着,她们都像憋足了气的气球,眼睛里迸射着愤怒的光。

“让我出去!”过了一会胡宛如又说。

“不!”妈妈依旧坚定。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着,已近直逼10点钟了。胡宛如心急如焚,她想拉开妈妈但妈妈寸步不让,她被气得浑身都在颤抖,脸色一阵红一阵紫色

妈妈死死地靠着防盗门,浑身也在颤抖。她分明是在央求:“宛儿,你就答应妈妈,不要去学校,好不好?”

“不!”宛如吼道。泪水在她脸上纵横。

时钟终于指向了上午10点,娘俩仍然互不相让。

“妈”在赶火车的最后时刻,胡宛如也在央求,“我求求你,你让我走吧,我不能言而无信啊……”

“宛儿,你别怪妈心狠,这事,你就是给我磕响头,我也不会答应……”妈妈眼泪纵横,“你别去,你跟那个男生断了吧。算妈求你了……呜呜……”

胡宛如怨恨的目光从她的泪眼里迸射而出,死死地盯在钟表上。妈妈最终把时间拖延到了10分钟以后,赶火车彻底是不可能了。

突然,胡宛如甩下行李箱,跑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倒在已叠得平平整整的被子上,呜呜哭了起来。那哭声就跟像琴瑟呜咽哀鸣,一声声听得人伤心。

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抹着眼泪,慢慢弯下腰把行李箱扶起来,把它拉到客厅的角落。她耳边蓬乱的头了下面两鬓已有些许白霜。宛如父亲的遗像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突然,宛如妈妈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沙发里,看着遗像眼泪哗簌簌落下。

闺房里胡宛如哭了一阵子后,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剪刀,一边抽泣着,一边将挂在门上的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的门帘,一剪刀一剪刀地剪破,剪成碎片,碎片跟雪花一样,一片一片飘落在地上。

这是女儿最喜欢的一个门帘,是刚上初中时,她跟爸爸一起逛街时顺路买的。妈妈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没上前阻止,她的脑子里很乱,很乱……

妈妈没想到女儿越长大,怎么就越不懂事?难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可她才19岁,人生的路还很长……她必须阻止她,不管那个男生有多么优秀,也不管女儿有多么伤心,作为母亲她必须阻止,上学期间坚决不能谈恋爱。

和女儿谈话、争吵甚至对抗时,女儿表现出来的坚定和痴狂,让宛如妈妈更加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女儿越反抗,反抗得越激烈,她就越坚信自己的判断,如果不是特别的感情,女儿能这样吗?

胡宛如妈妈心想:要是不阻止这种感情的发展,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他们毕业后能在一起工作吗?他愿意陪女儿来厂里吗?阻止,是对女儿的负责,也是对那个男孩的负责。

“孩子们都太年轻,他们怎么能想像到未来人生的不易?怎么能想像到生活的艰辛?即使有好感,那也仅仅是在这个年龄,在学校这个环境下的爱慕而已,能持久吗?”宛如妈妈看着遗像心里默默地说着,“老胡,你说我做得对吗?宛儿会恨我吗?可是我这样做,会不会又是在拆散孩子真正的爱情?我知道,咱宛儿的感情肯定是真挚的,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懂她。”

快20年了,这是每一次母女反目!

几分钟后,宛如有些累了,她把剪刀扔在桌上,不再流泪也不再哭泣,而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这一天她没吃饭,也没有离开过闺房,她所有的思绪都跟着那趟没有坐成的火车一路驰骋,飞到了洛明工业学校飞到了张琰的身旁。从日出到日落,她始终把自己关闭在房里。

月亮渐渐悬空中,像一条弯弯的小船儿在黑蓝色的夜空里轻轻飘荡,微微摇曳,一颗颗星星撒落在夜空,一闪一闪,跟童话的世界一样迷人。胡宛如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在窗外那轮弯弯的月亮,她又想起了在洛明工业学校那个深秋的夜晚。

那晚,美丽的校园里月光如练,他和张琰在校园里漫步,那时,才华横溢的张琰刚刚在《岚莱青年》杂志上发表了讲述她不幸福遭遇的短篇小说《为你折翼》……

胡宛如赶紧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杂志,翻开那篇幅文章默读起来。那是小说里男主人公写给女主人公的一段话

在你的世界突然被变得黑灯瞎火,泥沙俱下时,糟糕的生活死死地将你揪扯,我的心在颤抖,冥冥之中,我轻如空气,存在于宇宙中,在天堂里凝望着你,爱着你,那一刻,我拼命地朝你一路飘飞。

在日月星辰间和白昼黑夜里,我煽动翅膀迎着风儿吸食着甘霖朝你飞来。你是一枝勇敢的剑兰,挺过悲伤再度绽开。

我注视着你,祝福着你,却忘记了回九层天赴命。你知道吗?当你从我面前那么不经意地经过时,我的羽毛在颤抖中飘零,你照人的光彩让我头上的光环黯然失色,我那身飘逸的长袍也变成了跟你一样的校服。

我知道,从此我不再飞行宇宙之间,也不再轻如空气,但我知道,什么是生命之重?

剑兰一样的你,你知道吗?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噩耗

月光静静地从夜空直泻而下,坐在窗户旁的胡宛如若有所思,她轻轻地合上书,再次拉开抽屉取出笔和纸。然后落笔:

张琰:

一个假期未见,甚是思念。此刻,月亮就悬在头顶,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咱们学校里的月光。

我刚才又翻出了你的小说《为你折翼》。我相信你就是那个天使,我一直觉得,我们在洛明工业学校之前就认识。我爸爸去世后我很难过,原来以为过几年就能好些,可每次当我回到家里时,我总会想起爸爸,如果爸爸还在的话,我一定会向他提起你,向他告诉你有多么得优秀,你的文笔有多么得好,做事是多么的认真和执着。当然,更重要的是你对我有多么得好。

爸爸一定对你有兴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女孩的直觉吧。

在我记忆里,爸爸是一个传统知识份子,他非常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造炸药的书,小说、散文之类的书都看,边看还边指着一些生僻字教我,我当时就问他,学这么些生僻字有啥用?爸爸说,你别看这些字不好写不好认,但每个字都有每个字的意思,谁也替代不了谁,有些时候有些字用得恰到好处,那才叫水平,才叫咬文嚼字,才算得上是推敲,才能体现出一字千金的魅力。

每天晚上,我爸爸的书房里会摆满圆规、尺子和三角板,他会撑起制图板一丝不苟地制图,就跟你在阅览室里誊抄文章时一样的专注,那时,他不会理任何人,一脸严肃,连我都不允许进去打扰。

一说起爸爸,我的话就止不住了。抱歉。

张琰,这会我的心情特别难受,我今天要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不能提前赶到学校见你了。等我去学校时你已经去外省实习了,见不到你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该怎么过?

我知道你在《为你折翼》里写的“剑兰”就是我,你说你是天使,为了我才留了下来,你不是问我知道不知道吧?张琰,我不会写文章,也不知道怎么诗情画意地说出这些话,但我要告诉你,天使为我折翼,就算我是再微小的剑兰,也会跟你一起面对生命之重。

跟你待的时间长了,说起话来也倒有点文绉绉了。是不是有点可笑。

张琰,这会月亮静静地照在了我靠窗的桌子上,我写给你的每一个字,月光都看见了,这个假期我特别想你,每一天都想,我真希望我也能跟你一样,轻如空气,存在于宇宙中,在天空里凝望着你,爱着你……我恨不得这一刻就拼命地朝你飘飞,哪怕我的羽毛、光环、长袍全都没了,我跟你一样也不在乎。有你,我就有了全世界。

不说了,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都打湿了信纸。张琰,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食言?也许,这是天意的安排吧。

祝你一路顺风!实习顺利!

宛如

1997年2月16日

这天清晨,当了大半辈子老师的张有志和往常一样,早早就起床了,他来到院子时天才微微亮,冰冷的露水让黄土地面有些反潮,墙根下,一沱一沱的青苔特别湿滑,他习惯性地把打开的收音机放在房间外面的窗台上,然后就朝大门走去,准备去开门

这时,收音机里哀乐低回,播音员声音沉重,正在全文播发**中央、全国高官会、国务院、全国政协、中央军委《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伴着播音员极其低沉的声调及阵阵哀乐,***逝世的消息从收音机里朝远处传去。

其实,在那一刻,在中国的长城内外和大江南北,无论城市、农村、牧区、机关、工矿、学校都已经沉浸在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张有志的神经被触动了,他愣住了,赶紧停下脚步,跟木桩一样一动不动。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大步返回,一把将收音机抱在怀里,蹲在干枯的葡萄树下仔细听了起来。

春寒料峭,哀思深深,在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中,他的心情渐渐难受了起来,他又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就是1977年10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他在凤凰山给生产队放羊时,突然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时的情形。当时,他跟现在一样,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周王村的早晨突然沉寂了下来,收音乐机里传出的令人心碎的哀乐,回荡在张有志家里,他的心情越来越难过,听着听着就独自落泪。天越来越亮了,他把手音机放在潮湿的葡萄树下,然后,回到房间取出一支香烟点着,又蹲在葡萄树下长长的叹了口气,清晨的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烟味。

一段播音完了,他的心情沉重而悲伤,思绪却早已飞向了远处。

沉睡了整整一个夜晚的周王村彻底苏醒了,一家挨一家的开门声轻轻响起,紧接着,就是各家各户“哧啦哧啦”打扫院子和街道的声音,潮湿阴冷的天气笼罩着这个普通的村庄,张有志的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沉重而冰冷。

他忘了开家门,魂不守舍地从柴房拿来扫把,无精打采地扫起院子。这些动作他再也熟悉不过了,除过阴雨天气外,每天早晨清扫院落,这是周王村人世世代代养成的习惯。

突然,张有志听见有人敲门,他这才意识到还没开大门。在他们村,谁家的门开得早,就预示着谁家人勤劳,预示着这家人的精气神,预示着这家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毫无疑问,勤劳的人会受到村民们的尊重。

他赶紧上前开门。

“天都大亮了,门咋还关着呢?”敲门的人正是张有志的母亲。

“娘……”张有志赶紧打开门说,“忘,忘了。”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琰琰的父亲,你要给全家人做出好样子,不能懒懒散散的。人啊,不管是穷是富,要活得精神,硬气。”张有志母亲说着就帮他把两扇门开到最大。

她边朝院子走边说:“现在琰琰都大了,你要给下一代做好榜样,人家不是说,孩子是父母的影子吗?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孩子,父亲日上三竿还不开门,孩子必然就会睡懒觉,做事情就拖沓,没悍性,没血性……”

“娘……这个我知道。”

“秀红起来了吗?晚上睡早点,叫她别睡懒觉!我过来时,许多人家的门都已经敞开了。”张有志母亲说。

“起来了,在后院收拾柴火呢。”张有志说。

母亲听到了没再说什么。

“娘……不好了……”张有志赶紧把刚刚听到***去世的消息惊慌地告诉母亲。

母亲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赶紧朝四周看了看,一脸惊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目光慌乱。她压低声音,连着说了几声:“你可不敢瞎说!”

张有志为了给母亲证实这个消息,他把母亲拉到房子里打开电视机,手里还拿着收音机,连看带听,他要让母亲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他没有瞎说,也不敢瞎说。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电视上也播放着这条消息,低回的哀乐和这条令人震惊的消息,让张有志母亲心里也很难受,她拉来一把小木凳,坐在电视机旁,把眼睛凑到屏幕跟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看着看着就抹起了眼泪。

母子俩一句话都没说,四只眼睛都盯着那个14英寸的电视荧屏。

“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了,他老人家咋就走了?”许久,张有志母亲才颤抖着嘴唇说,“要不是他老人家,我们全家人咋能吃得饱肚子?咋能把地分到咱们手里?”

第二百五十八章 凄苦人生

冬云冷雾笼罩着寂静的周王村,当他们母子知道这件事时,这个噩耗也早已传遍了中华大地。今天的周王村跟平常也有些不一样,没有喧嚣,没有吵闹,没有人串门,整个村庄已经沉浸在了无尽的哀思之中。

“他老人家还嘱托要把骨灰撒入大海……”张有志说,“老人家实在是太伟大了,要是没有改革开放,我们就不会有今天。”

“可不是吗?”张有志母亲说,“老人家对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是有大恩的!”

张有志眼含热泪,点了点头说:“是啊。”

张有志母亲说着,伸手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抹了把泪水,“不管琰琰在学校学了些啥,家里人一定得告诉他怎么做人,不会做人,学再多的技术有什么用?”

奚秀红和张琰起床后,也知道了这个噩耗,一向勤劳的奚秀红把柴火抱进厨房,也推迟了做早饭时间,她和张琰一起守在电视机前。乐再次从电视机里传来,一个个顿然失色的画面,怎么能叫人不哀恸?播音员沉重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中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通告:我们敬爱的***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二十一时零八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1979年,他老人家第一次提出了‘小康’的概念……”张琰说。

大家的目光凝重地落在电视荧屏上,张琰见没人理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直到电视上将治丧委员会的三份公告全部播完,大家的目光才渐渐移动了。

“老人家走了,但他也是带着一丝遗憾走了的,他走得太急了。”张有志说,“老人家曾说,香港回归祖国时,哪怕是坐着轮椅,也要去亲眼看一看。现在,眼看着离香港回归祖国只剩下100多天,可他却去世了。”

“唉……”张有声母亲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嘴角蠕动了几下,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浑浊的眼泪从眼角密密麻麻的皱里流了出来。

张有志和母亲的心是相通的,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知道母亲正在感慨自己风风雨雨的一生,感慨着岁月的沧桑和世态的炎凉……

母亲出生在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她的人生跟凤凰山里的羊肠小道那样崎岖坎坷,一高一低,磕磕绊绊,她的命运跟黄莲一样的苦不堪言,起伏跌宕。

母亲生在20年代后期紫仙县的一个偏僻村庄,她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有七个孩子。那时军阀横行,土匪出没,人们缺吃少穿。最可怜的时候,母亲和兄妹几个人还得换着一条裤子穿,没有裤子穿的孩子,只能躲在房子里不敢出门。

屋漏偏逢连阴雨,张有志母亲四五岁的时候,中国突然发生了北方八省大饥荒,上千万人因此死亡,而在这场大饥荒中,又以陆风省鸣西市一带地区的旱灾最为严重。

那是一次以旱为主,蝗、风、雪、雹、水、疫并发的巨灾,以陆风省和他们的邻省黄怀省为中心,灾情渐渐遍及到了中国北方的八个省份,后来,又波及了更远更多的地方,灾情造成的逃荒人流无法数计。在这场灾难中,到处都是倒毙在荒原上的饿殍,自然灾害加上暴力与战乱,让每个人的生命都面临着危机。

那时,整座整座山坡上的树皮都被饥民吃了个精光,草根也被挖出来煮着吃了光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吃观音土。张有志的母亲生不逢时,她的童年里成天嗷嗷待哺,险些丧命。

张有志的姥爷就是死于那场被后人们望而生畏的“民国十八年年馑”,后来张有志才听说,姥爷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观音土才死的。观音土就是高岭土,是陶瓷制品的原料,吃下观音土暂时可以解除饥饿感,但观音土不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会腹胀,难以大便,少吃一点还不致命,但吃得多了就会死人。按鸣西人的话说,张有志的姥爷就是“叫土给撑死了。”

张有志的母亲应了别人说她“命硬”这句话,她饿得一连昏迷两天后,才被妈妈弄到的一碗杂面糊糊给救了下来,母亲终于拖着一条小命,躲避了那场旱灾和饥荒。后来,母亲每每听大人给她讲起那段尸骨遍地,惨绝人寰的过去,她的心头总会一颤。

还不到20岁,母亲就嫁到了周王村。

四十年代初,抗日战争的硝烟还弥漫在中国大地上,1943年,岚莱省又发生大饥荒,大量的岚莱人挑着担子,拖家带口,沿铁路沿线朝陆风方向逃难,有的人不得不扒上了西去的火车逃命。那时,张有志母亲刚嫁到周王村,她一见这些难民就不禁落泪,就会想起自己童年时那场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灾难,看到这些难民,她会千方百计找些黑面馍馍或者麸子馍馍给他们吃。而且,总会先掰一小块塞进躺在担子里的孩子嘴里。

穷,一直伴随着张有志的母亲。

几年后,张有志出生了。那一年,新中国成立了。

刚建国后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张有志渐渐长大了一些,在他的记忆里,母亲非常坚强,特别能吃苦,每次弄点吃的,首先会塞进他嘴里,然后,自己端起瓢舀一碗冰水,掀起瓢,咕噜咕噜大口喝个精光,然后伸手抹一下嘴说:“有有,你吃,娘不饿。”

第二百五十九章 瞻仰画像

再后来,张有志的弟弟妹妹相继出生,他的父亲死于意外,家里的生活捉襟见肘,雪上加霜。张有志的印象再也清晰不过了,是母亲用她的肩膀支撑着他们这个家。

母亲30多岁时,经历了跟自己孩提时那场饥荒一样的又一次灾害,这也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大灾荒,这场灾害一直持续了三年。全村人把凤凰山上的树皮、草根都吃光了,人们又开始吃观音土,张有志的母亲宁愿去吃玉米秆里的芯,也不让全家人吃观音土,她知道观音土是能吃死人的东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王村的人终于熬过了灾害期。

接下来,在周王生产队里,她带着儿子张有志,用女人的肩膀扛起了极其繁重的劳动,养活着全家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艰苦的劳动当中,她一头乌黑的麻花辫也变得干枯,挺拔的身材一点点弯了下去,起路来“水上漂”一般的走姿,渐渐不复存在了。

日复一日的重体力劳动让张有志吃不消。那时,母亲常常给张有志说:“孩子,别哭!熬……再苦的日子,咬咬牙都能熬过去。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就是得熬……就跟熬药一样,把药材里的苦味全被熬光了,熬完了,榨尽了,也就不苦了。到那时,好日子也就要来了。”

……

想到这里,张有志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母亲依然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木凳上,看着电视荧屏,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皱纹,满是岁月留下的千沟万壑,每一道皱褶都是她人生中的一次曲折和沉浮,是她对人生的艰难应对和顽强坚守的见证。

母亲没有说话,依旧静静地看着电视荧屏。

母亲跟平时一样,穿着打着补丁的黑灰色大襟衣衫。她佝偻着背,单薄的身子从木凳上向前倾着,肩头和后背巍巍颤抖,随着无声的哭泣微微起伏,微微痉挛。

张有志的眼睛渐渐模糊了,母亲单薄孱弱身躯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灰色一团,又变成了一个光圈,一层套一层,越来越模糊。

“熬……再苦的日子,咬咬牙都能熬过去。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就得熬……”当年母亲说给他的话,再一次拍打着张有志的心壁,饱含在他眼里的泪水,终于“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母亲这说说得对。就这样,母亲终于熬过了段苦难的日子,从泥泞与沼泽中熬过了那段黑灯瞎火,熬到了春光明媚的改革开放,熬到了分田到户,也熬到了琰琰考上了中专……

过了一会,张有志母亲从小木凳上起身,她伸出干枯的手指撑在地上,想努力地起来,张琰赶紧上前扶着奶奶站了起来。

“奶奶,是不是腿麻了?”张琰问。

张有志母亲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后,冲着张有志说:“有有,你把家里都看看,把过年时挂上去的那些红灯笼、彩色‘福’字,土地神位上搭着的红布,还有那些喜庆的东西全都取下来,从今天起,没放完的鞭炮都别再放了。”

“娘。这个我知道。”

“还有,你那板胡也别拉了,消停下来。”张有志母亲叮咛说。

“娘,这个我也知道。”

“奶奶,大门上的对联也是红色的……”张琰说。

张有志母亲想了想,冲着张有志机械地摆了摆手说:“揭了吧,揭了吧,都揭了吧……”

这天,他们吃完早饭比平时晚了许多。

张有志母亲从他们家离开后,张琰搀扶着她沿着村子回到二叔家里,母亲一直跟二叔一起生活。路上,她对张琰说:“你们这一代人没吃过苦,没受过罪,更没饿过肚子,你们要知足。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是能把你们这样不缺吃不少穿的日子过一天,我就满足了。”

“咱家还算穷的。我们班上那些城里的同学,人家都吃得好穿得好,比我洋气多了。”张琰笑了笑说,“奶奶,你说的那些都是老黄历了,你的过去,爸爸也给我讲过。”

张有志母亲突然故意把脸板得很平,对张琰说:“你这孩子……做人就做你自己,别老想着跟别人比。我今天可告诉你,不管你以后在哪里工作,也不管你当多大的官,你都不能忘本,不能忘了我们家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知道,知道,我们学过历史。中国近现代史就是一部苦难史和屈辱史……”张琰不耐烦地说。

“瞧你这孩子,上了点学就沉不住气了?卖弄!”奶奶笑着说。

“奶奶,我没卖弄。我知道我们的好生活是怎么来的,奶奶,你现在也不用再为吃呀穿呀发愁了,您就把身上的补丁衣服换下来吧,现在,还有谁穿大襟衣服?像旧社会的人一样。再说了,你这都是粗布,根本就不是料子。”张琰说。

“这孩子,还指教起长辈来了。那好,奶奶就等你工作了……”她突然停下来,想了想,又赶紧纠正自己的话。

“不,不是等你工作了,是等你娶媳妇了,穿你媳妇给我买的新衣裳!”奶奶说着,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的牙齿大都已经脱落,露出两排红红的牙龈。

把奶奶送回二叔家后,张琰又从村子街道折回。这时,村子里行人稀少,各家各户都在家里不约而同地看着报道,从电视机里传来的阵阵哀乐,盘旋在周王村上空。

两三天后,张有志突然取出自行车,给轮胎打足气,二话没说,骑着车子走出家门。

“诶,你要去哪里啊?”妻子奚秀红问。

“去县城,买画像!”

下午,张有志终于拿着一张伟人的画像回来了。

“不好抢。买的人太多了……我还算勇气好。”张有志一边端详着张贴的位置一边说。比划之后,他将画像平平整整地贴在房间的墙壁上。

他对着画像久久地注视着、瞻仰着。

对张琰而言这个寒假极其漫长,他的心里像药罐一样,每一天都煎熬着、折磨着、痛苦着。学校里的事他跟父母一句都没提,他生怕父亲看出点什么破绽。

还好,再长的假期总有个头,张琰在收假前一周就离开周王村去了学校,校外实习就要开始了。

第二百六十章 不想到校

然而,当父亲帮着他打好行李包后,张琰却突然不想去学校了,他不敢去想自己被全校学生称为“流氓”时的情形,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几年来,他的脚步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沉重,往前走,将面对糟糕的结果,往后退,父亲就能看出破绽。

纠结啊纠结……

张琰终究硬着头皮返校了。

在329寝室里,室友们都出去逛街了,张琰和武军强都低头纳闷。其他同学都没返校,公寓里静悄悄的。

“你不是认识学校的某位老师或者领导吗?你就不能给咱们想想办法?这事要是被公开了,我们可就丢死人了。”张琰说。

两道阴冷的目光从武军强深陷的眼窝里迸射出来,然后,他又把这两道目光移向窗外。

“放假前最后一天离校时,我爸专门去找那位老师了,算是过年前给老师拜年,我爸给老师说了,可是人家说这事不归她管,不便插手。她还给我爸说,学校里老师与老师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很微妙。老师还给我爸说,反正我们这一级就剩下一年多时间了,叫我以后注意点,别再惹事。”武军强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这算个什么事吗?最多给个通报批评。”

“通报批评也是处分啊?”张琰急切地说。

“反正就要毕业了,谁还在乎你受不受处分?通报批评就一学期时间,到四年级时自动就取消了。”武军强说,“不过,你是挺冤枉的,一进录相厅就遇到这事,命背就是命背,唉!”

张琰的情绪很低落,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妈的,我们都很冤,谁知道录相厅的老板突然会放黄色带子?我们可不是冲着这才去的。”武军强说,“既然带已经放了,你说,在那种情况下谁还不想多看几眼?谁知道警察就潜伏在其中呢?按理说,他们不也看了吗?为什么不抓他们自己?上这破烂学校干啥?早知道还不如上个警校,以后当了警察,看他们谁敢欺负咱……”

“唉……”张琰叹了口气说,“可是别人不会以为我们是误看的……你们他们早不抓,晚不抓,偏偏在那天晚上抓?”

“要过年了呗,警察还不是想趁机罚点钱?”武军强说,“可憎的是警察偏偏不向我们罚款,却要告诉学校?要是罚点款的话不就简单了。”

张琰支吾着。

“实习的东西准备好了吗?要不,咱去镇子上淘点货?”过了一个假期,武军强显然已经把放假前的沮丧和颓废一扫而尽。张琰着实很佩服他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这种本事。

“我不买东西了。”张琰说。

“哎呀!人死不过头点地,看把你给愁的。别想了,事已至此想也没用。”武军强说着换了一双鞋,拉开寝室的门准备去镇上。

“诶军强,你说学校是不是一定会给我们处分?”张琰问有些侥幸地问。

“会,一定会!”武军强说,“反正开除不了,顶多就是个通报批评……这事我爸反正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管了……”

武军强一说完就“哐当”一声将寝室门带上,走了。

张琰被遗弃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冰冷的铁架子床,灰蒙蒙的水泥地板,自责、悔恨和落寂将他层层包围,让他喘不上气来。

整整一个假期,张琰都盼望着唐诚能回来跟他见一面,他也不想上中专了,他没脸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想离开学校跟着唐诚一起南下打工,只有和他在一起心里才踏实,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唐诚不会嘲笑他,也不会鄙视他。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肮脏不堪,空气中夹杂着污浊与沉闷,洛明工业学校像似被一个沉沉的巨大的玻璃罩子死死地罩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站在329寝室的窗户前,张琰看见校园里空空落落的,男生公寓楼下的羽毛球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又想起了临放寒假前的那天晚上,就是在这个羽毛球场旁边,胡宛如瑟瑟地站在那里,当时夜色已经降临,球场旁凄凉而落寂,寒风掠过,还会卷起窗台上的灰尘,而她却站在冷飕飕的风里痴痴地等着他……

“宛如……”张琰心里念叨着她的名字,眼睛里热乎乎的。

张琰一头栽倒在床上,抽泣起来,身子随着抽泣声一起一伏。懊悔像漫天压来的乌云,又像是汹涌奔腾的波涛,在他的心里猛烈地翻滚着。他对不起宛如,这一生都没脸再见她,每想一次她就是对她的玷污。

三年前,自从他在乒乓球台前与胡宛如相识后,他们一见如故。一起出入阅览室,一起聊他们的童年和少年,一起在体育场谈人生、说理想,一起逛苏式风格的小镇……他怎么能忘记,在火车站她将吊坠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塞到他手里的情形?他怎么能忘记,在美丽的月光下,她把亲手织成了绿围巾送给他的情形?他又怎么能忘记,她牵着他的手来到教学楼前一把撕掉考试成绩,带着他去家属院找老师的情形?……

往事像狂风卷起的乌云一样翻腾着,交织着,越来越厚,越来越密,层层压到心头,连一点点光亮也没有了,张琰的世界一团漆黑,整个宇宙似乎就要毁灭。

后悔与自责犹如同淋头猛泼下的硫酸,强烈地腐蚀着他的皮肤和身躯,也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龌龊与无耻海浪般猛烈地拍打着心壁,如困兽出笼般不可阻挡。

痛苦与折磨让张琰浑身无力,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良性的谴责,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他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毁灭得一干二净。眼泪是决堤的海,从他的内心漫没了出来……

张琰挥起拳头,冲着洁白的墙壁猛的连连砸下去,一拳、两拳、三拳……手上的皮砸破了,鲜血直流,他丝毫感觉不到疼,墙壁发着沉闷的声响,洁白的墙壁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紧接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嗷嗷”哭声,跟老黄牛临时之前的哀叫一样凄凉,沉闷。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含泪烧信物

十几分钟后张琰止住了眼泪,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衣柜前一把拉开柜门,拿出那条精致的翠绿色围巾和吊坠上的小物件。绿围巾上的平纹和蜂巢,那么精致玲珑地呈现在眼前,软绵绵质地软绵绵地触动着他的心。

哦!那个月亮皎洁的晚上……

张琰的眼泪“吧嗒”一下,掉落在精致绵软的围巾上,往事历历在目。强烈的负罪感折磨着他,胡宛如白莲绽放般的笑靥,一次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又看到了宛如嘴角浅浅的漩涡。

在空寂的寝室里他捶手顿足,张琰恨死了自己,恨死了那个黑的夹杂着臭味的录相厅,还有那一双双游荡着的淫荡贪婪的目光。

张琰抹了一把眼泪,仰面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把围巾揣在怀里大步朝外面走去。

阴沉灰蒙的天空还是那样的肮脏,尽管春天已经到来,但大地上仍是一片苍茫,乍暖还寒。

张琰走出男生公寓后,一直沿着学校的围墙外的“幸福路”走了很远很远,回忆挥之不去,几乎学校周围的每条路上,都留着他和胡宛如的足迹,留存着他们一段段美好的过往。这里的空气中,还隐隐回荡着他们畅谈理想的话语和一阵阵开心爽朗的笑声。

风吹到脸上已不再那么寒冷,张琰走了很远很远,最终,他来到野外一个土堆前。他掏出打火机,将那条精致的绿围巾点着,一团团燃烧起来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泪光在火焰里闪烁着。围巾和吊坠上的小物件一点点被化为灰烬,他的心也一点点被烧焦。

四处一片荒芜,阵风吹过,扬起一层尘土。张琰用这种方式告别着过去,他发誓要跟往事诀别,从此,他将再无相思之物。

胡宛如来到学校时,张琰已去吉州实习了。

每过几天,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来到汽01班教室门口,教室门上两张白纸封条交叉贴着,她对张琰所有的思念都被拒之门外。

春天到了,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胡宛如跟张思雨到校园里散步。草坪上刚刚露出的新芽儿,淡黄中带有那么点丝毫的绿色,远看有色近却无,草坪边蜿蜒的长廊两侧,汲取了一个冬天雪水和甘霖的枯藤上,叶芽圆鼓鼓的,沐浴春日的阳光后,饱胀的就要裂开了,迎面的春风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校办工厂门口,这是一个供机械专业的学生实习的地方,偶尔会有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的学生出出进进。胡宛如不由得停下脚步,注视着工厂的大门,她的思绪不由得飞到了张琰那里。

“宛如,你是不是想他了?”张思雨开门见山地问。

胡宛如将目光收了回来注视着她,然后说:“思雨,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提前来学校,按照学校的安排,我们能源化工专业的实习,在期中考试完的第二天就开始,而汽车制造专业的学生期中考试一周后才返校,这样的话,我们这学期几乎都时间见面了。”

张思雨说:“你真的喜欢张琰?”

胡宛如不由自主地看看周围,然后冲着她点了点头。

“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他到底有什么好?上学期寒假前,我们在冷冷飕飕的风里等他,他都不下来,这事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张思雨说,“以前我并不反对你们好,甚至还从侧面支持你,可是,我没想到,他对你明明做得不好,你居然还对他这么上心。”

“思雨,我也不知道……”胡宛如的脸上泛起了一团红晕。

“什么?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快毕业快工作了,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张思雨有点着急,她一把抓住胡宛如的胳膊问。

“思雨,感情这东西很奇妙,我真地说不清,我只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很踏实,我们好像似曾相识……”胡宛如说。

“别!别!别!什么似曾相识?你认识谁,我还不知道?你可别把你陷进去了,中专生谈恋爱是浪费时间、浪费感情、浪费青春,你不知道吗?你是不是把小说看多了?”张思雨说,“你不会是因为他写了几篇文章,你就崇拜他吧?文章是什么?都是骗女孩的道具……”

“思雨!”胡宛如制止她不再说下去。

“张琰跟别的男生不一样,虽然,他的学习不怎么好,可是,他很善良也很真诚,他身上还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才气。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我做过什么,但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胡宛如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脸上不由得浮上了一丝甜蜜的微笑,幸福荡漾在美丽的酒窝里。

“像谁?”张思雨睁大眼睛问。

“你没发现他有点像我爸爸吗?”胡宛如不好意思地说。

张思雨赶紧眨巴眨巴着眼睛,惊讶地问:“啥?像……像胡叔叔?”

胡宛如笑而不答,脸上已是一片绯红,像天边燃烧着的晚霞。

“我的天呐!就他那样,又瘦又单薄,哪里像胡叔叔高大魁梧?胡叔叔是咱们厂里的美男子,可他呢?扔到垃圾堆里也没人要。”张思雨口无遮拦地说。

这时,胡宛如的表情变的尴尬,甚至有些沮丧。

张思雨意识到自己犯了“言重”的错误,赶紧改口说,“宛如,别生气!我这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是夸张!”

“思雨,你跟他交往次数少,你没见过他做事有多么认真多么执着。他为了写黄蓉扑火的稿子,不知道修改了多少遍,誊抄了多少遍,手指都快磨出了水泡,他想把《希望》杂志变成电脑打印的版本,他每天都要坚持去校外的一个电脑学校去学五笔打字。还有,他是不是背着我找过你很多次,专门打听我过去的事情?”胡宛如说。

张思雨有些纳闷,点点头说:“是的。”

“他把你讲的有关我的故事加工写成了一篇小说。你说,要是他没有这种认识和执着的劲头,他能做完这些事情吗?”胡宛如脸上的红晕已经消散,她停了停说。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什么是爱情

胡宛如接着说:“而这些特点跟我爸爸非常像。张琰跟别的男生不一样,他从来不张扬,不拉帮结派,也从不吹牛说大话,他只管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从来不掺和别人的事,他就只知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不也跟我爸爸很像吗?”

张思雨不再说话了,她若在所思。

“你看看,咱们学校里那些悄悄谈恋爱的同学,哪个男生不是变着法子讨好女生,可是张琰呢?他对人的只有真诚,从来不会花言巧语。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给我说过,有个名叫乔叟的英国小说家、诗人的话:真诚才是人生最高的美德。思雨,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说完这些,她们继续朝前走着,天边的太阳洒下一抹金辉,正在努力抽发着叶子的树木上,房子上,到处都嵌上了一圈金边,渐渐的,这层金辉里揉进了淡淡的红,那是天边燃烧着的晚霞一点点扯长了天际线,金色和淡红色交织在一起,在校园里轻轻地跳跃着。

“你有恋父情结?”张思雨突然问。

胡宛如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探询。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弗洛伊德提出来的。”张思雨说,“宛如,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你爸爸,有时还会嫌你妈妈唠叨?女孩爱父嫌母,这就是恋父情结。”

“你胡说什么呀?”胡宛如有些生气了,“我也喜欢你,要跟你做永远的闺蜜……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情结?是恋姐情结还是恋妹情结?”

她们回到女生公寓后,胡宛如仍觉得无聊,就跟着张思雨走进了她的寝室。寝室里没有别人,胡宛如一下子倒在张思雨的下铺上伸了个懒腰说:“你说,张琰为什么连封信都不写给我?实习有那么忙吗?”

张思雨一边收拾着床头上的书,一边说:“诶,宛如,看你像丢了魂似的,开口一个张琰,闭口一个张琰,你说说恋爱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就是总觉得有个人一直就住在我的心里,不管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那个人都会出现在眼前,我呢,也总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那个人说,就像是说给自己一样简单而随意。那个人永远都像是你自己,像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你跟他之间没有秘密,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烦恼。”胡宛如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她面若桃花,眼角含羞,“我所喜欢的,他也喜欢,他像是从梦里走出来一样,不,既是在梦里,也会从梦里走出来……哎呀!我也说不清,反正,总觉得心里会有很多的些牵挂,就像跟麻一样,有点乱,但又梳理不清。”

“噢,明白了,剪不断,理还乱。原来是这样啊?那你岂不是很纠结?”张思雨说,“这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词……”

“什么?”胡宛如问。

“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思雨说,“宛如,你说你是不是这种感觉?”

胡宛如脸上的桃色已经变得殷虹,她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嗯我也说不准……哎呀!思雨,你就别问了,到时你遇到了喜欢的人,也会感到幸福,你也会语无伦次,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述。”

张思雨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她的脸上也隐隐荡漾着对爱情的憧憬,眼角眉梢挂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渴望和羞涩。

“反正,你肯定会感谢上帝的眷恋和恩赐,你也会脸红,也会心跳,但是,你也会跟我一样用语言说不出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美妙,说也说不清楚。”胡宛如说。

窗外的余晖渐渐被浅蓝浅灰的天色彩替代了,傍晚就要到了,她俩依旧推心置腹地聊着天,聊着让大姑娘们羞怯但又向往的话题,淡淡的幸福在她俩青春逼人的脸上浮现着。

“宛如,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也能理解你,你的遭遇是那么的不幸,你需要有个知心的人陪着你,呵护你。我相信你的眼光,我也相信张琰会让你走出悲伤,带给你快乐和希望。”张思雨说,“反正,我不管是张琰、李琰还是王琰,只要你喜欢,我就支持你。”

“嗯”胡宛如深深地点了点头,心里也挺感动。

“现在开饭了,我们去吃饭吧。”张思雨说。

“好吧,不过,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饭很好吃,还是张琰带我去的。”胡宛如说着起身,她们一起朝女生公寓楼下走去。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就春暖花开。一场蒙蒙细雨在天空飘洒,若有若无地落在已经长出嫩叶的花呀草呀树呀上面,教室里,能28班老师正在讲着课,可是胡宛如却听不进去,她不由得朝窗外看去。校园犹如一幅画家笔下正在描绘的美丽画卷,一点点在她眼前舒展。

校园里到处像似涂上了薄薄的一层油,湿漉漉的,比线还细的雨丝斜着从天而降,刚一落到校园上空,就被这这些树呀、花呀、草呀本身的那一抹抹,一簇族,一团团的绿染上了颜色,也变成了淡淡的绿色,嫩嫩的绿色里又掺着点淡淡的黄。校园里到处都很安静,虽然看不见鸟儿的踪迹,但偶尔还会隐隐听到一两声鸟鸣。

突然,一个穿着粉色上衣的女生从教学楼冲进雨里,微微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从湿漉漉的路上小跑而过,如轻盈的小燕子倏瞬掠过水面,她的衣服跟一抹云彩一样,渐渐地飘进了实验楼。

她是常诗诺!胡宛如依稀能辨清她的倩影,张琰曾常常提起过她,说她就是洛明工业学校里最具民国气质的才女。

“胡宛如,你给我说说传质分离过程?”《分离工程》代课老师荆至成发现她思想抛锚,突然板着脸向她提问。

荆至成个子不高,干瘦,但腰不弯,背不驼,站在讲台上笔直笔直,花白的头发向后梳拢着,丝毫不乱,一双眼睛里迸射着睿智和倔强,他声音如钟,说话掷地有声。不论是春秋还是冬天,他都免不了要穿一件鸡心领背心,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

“传质分离……”胡宛如的思绪顿时被拉了回来。她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传质分离过程用于均相混合物的分离……它的特点……特点是……有质量传递现象发生。”

“你回答得不完整,分离过程有哪些类?”老师接着问。

第二百六十三章 精英

“噢……依据的物理化学原理不同,工业上常用的分离过程又分为……分为平衡分离过程和速率分离过程两类。”胡宛如说。

荆至成老师见她还是把这个问题回答上来了,依旧板着脸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字符和数字,然后又指着黑板问:“你再回答一个问题:若组成为zi的物系∑kixi>1且∑kizi>1时,其相态是什么?”

胡宛如不会了,她没有作答。

“上课要注意听讲,思想不要抛锚。”老师把眼镜框朝鼻梁上扶了扶说,“同学们,你们都是学习上的好苗子,这么年轻就接触了专业知识,而且,学习和领悟的能力又这么强,和同龄人比,你们显然是最优秀的。”荆至成用异而睿智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然后,将手里的半截粉笔头抛进粉笔盒子里。

同学们的注意力全部落在老师身上,那件鸡心领干净整洁,非常得体。

“同学们,中等专业教育学制源自苏联,以行业办学为主。属于国家行业主管部门或省级教育行政部门主管,中等专业学校就是培养中级管理人才的学校。”荆至成说,“在80年代初,我们国家百废待兴、人才急缺的时候,全国的中专学校为国家培养了大批拥有专业技能的‘栋梁之才’。大家都知道中专选拔非常严格,能走进中专校门的都是学业优异的学生,考不上中专的才去上高中嘛!”

教室里很安静,荆至成这才意识到胡宛如还站着,就示意她坐下。

老师接着说:“普通中专学校有学校代码,招生计划由计委下达。你们刚入校时老师应该都给你们讲过了,中专毕业生是要在企事业单位工作,一律属于国家干部身份,凭就业报到证就能把户口迁入单位所在地。不管你入校前出生在哪里,也不管家乡有多么贫瘠,如果你的工作单位在大城市,那么,你将来就是那座城市的一员,是那座城市和我们国家的建设者。中专学生毕业后能到党政机关和国企工作,也能得到提拔晋级。”

“同学们,自从我们国家从古代有了科举考试制度以来,考试就成了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形式,学而优则仕,多少优秀的人才都是通过考试实现了他们的人生理想。尽管现在的社会上还有一些不公平的事情,但是,考试是最公平的。不管你们出身如何,也不管你们家境是贫是富,一场考试就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可以改变几代人的命运。”荆至成说完后稍微停了停,把教室环视了一圈。

教室里鸦雀无声。

“如果不是因为考试,在我们国家,穷人和富人之间,有权有势的人和没权没势的人之间的差距,将永远无法缩小,社会地位永远也不可能平等。而恰恰是因为有了考试,大家才会突然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一样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价值。”老师说,“大家也都知道,那叫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一考定终身……”

《分离工程》课堂几乎成了政治教育课,在满满一黑板化学公式前面,荆至成讲话的兴致还很浓:“在毕业包分配的年代,中专的分数线比重点高中的分数线都高,而且,从中专学校一毕业就可以工作赚钱,不像高中生还得继续上学,赶至考上大学,毕业后才包分配。一名中专生比大学生多赚4年钱,多4年的工龄,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诱惑。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国家已经取消了包分配,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你们成天浑浑噩噩,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这将意味着你们手里将不再有铁饭碗,你们学的知识能不能派上用场,天知道!”

这时,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了,荆至成丝毫没有下课的意思,他停了停不无担忧地说:“同学们!等不到你们这一届学生毕业,我就退休了。我干了一辈子教育,我的不少学生都在全国的机关和单位工作,他们手里都端着铁饭碗,这一辈子都在吃皇粮,当然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忘我的工作,也干出了不少的成绩。你们将是我这一生代过的最后一届学生,也是不包分配的一届。国家不管你们的工作了,那么,你们怎么办?”

外面,蒙蒙细雨已经扯长了丝线,亮晶晶的,颤抖着、跳跃着、摇曳着,飘落下来,把天与连接了起来,密密的雨丝仿佛是仙女们织起的帷纱和幔帐,将大地轻轻地笼罩了起来。所有同学都认真地听着,老师的一番话触动着每位同学的心灵。

“同学们!天无绝人之路,没有了铁饭碗,但社会还在向前发展,越是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就越要自强自立,就越要加倍学习,刻苦钻研,用真才实学去给自己找工作,用在学校学到的本领安身立命。”荆至成激动地说,“可是我在好几个班里上课时,总有同学上课不注意听讲,思想抛锚,你们还很年轻,尽管不包分配了,但你们的天资和学习能力依然是这个时代同龄人当中最强的,你们依然是精英。”

突然,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作为《分离工程》专业课的老师,我为什么要给大家讲这些?我就是想告诉同学们,你们怒放着的青春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将来的世界也需要人们去创造,所以,大家一定要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上,不要去想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唉!我听说,现在有的同学居然还在谈恋爱……”

听到老师这句话,胡宛如的脸上烧乎乎的,心砰砰直跳。她觉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每一道目光就是一根锋利的刺,扎在她的身上。她看见张欣然的目光里暗含着一种冷冷的鄙视。她赶紧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老师和同学们怎么会知道她在谈恋爱?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别人怎么会知道?难道,是自己对号入座了?是自己过于敏感?唉!恼人的青春!

老师接下来的讲话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里一片杂乱。

这时荆至成停了停看看手表说:“不好意思,今天的课没讲完,反而还占用了同学们的休息时间,请大家原谅。”

说完,他就收拾教案离开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请把帽子戴上

1997年3月,全国人大八届五次会议在北京举行。政府工作报告强调国有企业改革是今年经济体制改革的重点,也是政府工作的突出任务。

也就是在这期间,汽01班的学生已经在吉州省开始了为期两个多月的实习,实习单位是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所属的一家汽车配件厂,是典型的机械制造类企业。同学们穿着土灰色的工服,像参观团一样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轻松而快乐。他们觉得在校外的实习几乎无异于神仙会。

车间里冰冷、生硬、昏暗。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和车、铣、刨、磨、钻、镗、拉每道工序发出的声响,永远休止的反复着,跟将死之人临别这个世界时痛苦的呻吟一样令人绝望。

每个工人都守着一台机器,忙着各自的工作,有些工序“哧啦哧啦”冒着火星,工人黑乎乎的脸时而被火星映红,时而又恢复本色,这道工序完成后,小型叉车就将加工好的零件运送到下一道工序继续加工。从原材料到合格的零件,要经过很多道工序。

起初同学们还有点兴趣,刚穿上土灰色工服时大家相互取笑,这种颜色把很多同学都穿成了金属色,班主任王自民是带队老师,他把同学们分配给了工人师傅,他主要负责协调工作。近一个月之后,大多数同学探究中国制造的好奇心也就渐渐冷了下来。

汽01班的实习作业是设计汽车连杆,这天,厂里一位身材微胖的40多岁的工程师,正认真地给大家讲述着连杆加工工艺流程:“大家要注意,目前,我们国家生产汽车连杆时,加工工艺要按这样的工序进行:粗磨大小头两端面→拉连杆大小头侧定位面→拉连杆盖两端面及杆两端面倒角→拉小头两斜面→粗拉螺栓座面……”

赵波涛和钱磊一左一右围站在工程师身旁,他们的目光随着工程师手里的连杆移动着,同学们把工程师围成了一个圈。

工程师举着连杆要继续讲下去时,突然看见陆贝贝摘掉了帽子。工厂处于对安全的考虑,规定每个进车间的工人都要戴上帽子,实习生也不例外。可是,那顶土灰色的帽子实在太难看了,跟工服配在一起格外土气,田庆文刚穿上这身行头时,还在宿舍里像皮影一样机械地挥动着胳膊抬着腿走路,戏称他们是刚刚从古墓里出土的兵马俑,惹得大家一阵狂笑。

“这位女同学,请把帽子戴上,你们刚到工厂的第一节课是什么?安全员没有给你们上过安全生产课吗?”工程师有点严肃地说,“进车间为什么必须戴帽子?你们要知道,厂里的每一个规定都是用鲜血换来的。前几年,有个刚从技校分配到钻床车间的女工,长得很漂亮,也很爱美,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有一次,她嫌戴着帽子不好看,就悄悄把帽子摘掉了,结果她险些丧命。”

同学们一片唏嘘,齐刷刷地将目光盯在工和师身上。

“正当这名女工聚精会神加工零件时,她一头的乌发突然散落下来,一绺头发落在了高速旋转的钻头上,她就被卷进钻床,头皮被揭掉了好大一片。”工程师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这里是工厂,我们成天和机器打交道,厂里要求女工必须戴帽子,如果留长发的女工,还必须先把辫子扎起来,然后再戴帽子。同学们,进行机械加工,随时都可能发生安全事故,尽管你们将来都是技术干部,但不论进了哪个厂的机加车间,同样都有这样的要求。”

“贝贝,戴上,快把帽子戴上。”站在陆贝贝身边的孙娟赶紧用胳膊肘碰碰她说。

陆贝贝有些害怕,赶紧不好意思地将土灰色的帽子戴上。

工程师又翻转着手里的连杆,接着讲了起来:“同学们!到这个工序后,我们就要拉配对打字面,去重凸台面及盖定位侧面→粗镗杆身下半圆、倒角及小头孔→粗镗杆身上半圆、小头孔及大小头孔倒角……”

“老师,精加工基准需要采用无间隙定位方法吗?”赵波涛问。

“这个同学的问题问得好,同学们,你们再看这个基准……”工程师说着就来到一台机器前,把设计图纸拿过来给大家演示了起来。

赵波涛和钱磊目不转睛,他们认真地看着工程师的每一步操作,听着他的讲解,眼睛里充满了对机加工要领的探寻,不时连连点头。

机器轰隆隆的声响和啦啦的噪音不时在耳边响起,一个个的铁块被各种机器切割、钻孔、打磨,削铁如泥,在刀具、钻头和砂轮的作用之下,铁块就像泡泡泥一样不断地变换着形状,一串串的铁屑丝和铁沫从机器里被扬了起来,一个个大国重器的零件,就这样从全国的一个个工厂里加工而成。赵波涛和钱磊每天都在开拓着他们的眼界,他们知道,中国国防的强弱与一个个零件的加工精度密不可分。

“对了,你们学过《公差》吗?”工程师问。

“学过。我们学的是《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赵波涛说。

“很好。那我问你,轴的基本偏差为g时,配合特性是什么?”工程师问。

赵波涛略微思考了一下说:“这个属间隙配合,配合间隙很小,制造成本高,除很轻负荷的精密装置外,不推荐用于转动配合,多用于it5~it7级,最适合不回转的精密滑动配合,也用于插销等定位配合,比如,精密连杆轴承、活塞、滑阀及连杆销等。”

工程师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赵波涛,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

“这位同学说得非常准确。”工程师又饶有心趣地问,“那么,当轴的基本偏差为h时,配合特性是什么?”

这时钱磊赶紧抢了个先,他脱口而出:“这属于间隙配合,多用于it4~it11级。广泛用于无相对转动的零件,作为一般的定位配合,如果没有温度变形影响,也可以用于精密滑动配合。”

工程师脸上露出了笑容,对这些年轻的学生刮目相看。这下他故意问大家:“你哪位同学知道,与标准件如何配合?”

“要是与标准件配合,应以标准件为基准件确定配合制。”孙娟不像赵波涛和钱磊离工程师那么近,工程师的问题一抛出,站在人群外圈的孙娟就扯着嗓子回答。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愧是重点学校的中专生

工程师用目光扫了一圈土灰色的工服说:“是哪位同学回答的?请你到前面来!”

同学们赶紧给孙娟让出一条路来,她大步上前说:“老师,是我回答的。”

“噢!原来是个女同学啊!你的嗓门还挺大,我还以为是男生呢。”工程师只是随意说了这么一句,不料,顿时逗得大家一阵发笑。

“老师,这里的噪音太大了,我怕你听不见。”孙娟依旧大声说。

“你做得很对。我们也要求女士进了车间后要大声干脆地说话,用最有力的声音和最简短的话交流。”工程师看着她又问,“你能举个例子,说明你回答的内容吗?”

孙娟那双牛铃一样圆圆的眼珠子忽左忽右地转了转,将目光落在了图纸上。然后,她上前一步指着图纸说:“我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在滚动轴承支撑结构中,滚动轴承外圈与箱体孔的配合应采用基轴制,轴承内圈与轴颈的配合应该采用基孔制,箱体孔按j7制造,轴颈按k6制造,这就是以标准件为基准件确定配合制。”

“研磨加工方法,应取公差等级什么范围?”工程师又问。

“应取it1~it5。”孙娟回答。

“衍磨加工方法,应取公差等级什么范围?”工程师再问。

“it4~it7!”孙娟对答如流。

工程师被孙娟的回答惊呆了,他看着她突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人群里,赵利阳一边听着他们的回答,一边用手指在掌心比划着,等着老师的下一个问题。

“别跟我抢,这个问题让我来回答。”赵利阳转身对身边的肖童健和孝文说。

“厉害!真不愧是重点学校的中专生!”工程师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带队老师王自民,向他投去了赞赏甚至崇拜的目光。

这位工程师激动地说:“同学们!你们是我见到的最棒的实习生,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我们国家制造领先世界的重型汽车的希望,看到了我们国家未来国防强大的基础。同学们,请为你们自己鼓掌!”

顿时,在轰隆隆、啦啦的机器声响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张琰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这身土灰色的工服,他很后悔自己三年来都没有把学习当回事,而是搞什么写作,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为祖国的强大能做出点什么事情,那才是英雄。他突然崇拜起赵波涛、钱磊他们,他们才像兵工学校里的学生。

“唉!老师怎么不提问了?我可是连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呢!”赵利阳不无失落地嘀咕着。

工程师讲完汽车连杆的生产工艺后,就和王自民老师一起把学生分成四个小组,给每个同学分配了工人师傅,要求每个小组都要加工一个连杆,进行全流程实操。从原材料开始,经过所有的工艺流程之后,加工成一个合格的零件,这是本学期的实习作业之一。

这次实习中,将对每个同学所对应的加工工艺进行考核打分,而且,每天都要写出实习心得,不仅仅是对工厂生活的感受,更重要的是,要写明对每道工序加工时的技术标准和相关参数,四个小组之间还要进行评比。实习的成绩将按比例纳入到相关课程的期中和期末考试当中去。

走出教室的赵波涛、钱磊来到工厂后,像是矿工找到了储藏量极其丰富的富矿那样兴奋,他们沉浸其中乐此不疲,工厂的每一个角落和机械加工的每一道工艺,都吸引着他们好奇的目光,哪怕从地上捡起锈迹斑斑的螺栓,都会拿在手里端详半天。

只在书本上见过或者连书本上都没见过的大型设备,此刻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连连出发感叹,有的设备巨大无比,有近两层楼那么高大敦实,而有些精密设备却极其小巧精致。这家工厂是建国后成立的工厂,是中国民族工业的代表性企业,国内一台一台重型设备上的零件,都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走向全国的,对中国国防事业贡献着有力的支持。

“博士,说实话,这些设备不光我没见过,我估计我爸和他们的同事也从来没见过,国家大型企业就是不一样!可惜我爸没有机会来这里看一看,这些场面真的令人振奋!你瞧,这里的机器有的来自德国,有的来自苏联,还有美国的,简直是太强大了!”钱磊指着一台巨无霸机器激动地说。

“是啊!我们国家真的是越来越强大了,我从杂志上看到过,我们国家的制造业还很年轻。解放前,咱们国家的制造业还很落后,只是连年的战争导致军工产品生产优先于民用产品,建国后,我们国家的工业体系才初步建立起来,制造业侧重生产重工业产品,轻工业发展得还是很慢……”赵波涛说。

“你还关心轻工业?这跟兵工有什么关系?”钱磊问。

“那当然了,就是杂志里面都讲到过,一个国家制造业的强大,不只是重型武器,而且,还要有民用轻工业制造。你想,炮弹射程再远,总不能光着屁股去战场吧?后勤物资的保障那才是关键,粮草未动,兵马先行,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不光战士们要有物资保障,每一个中国人也需要吃穿用,这些靠什么?还不得靠轻工业……?钱磊,我知道你是兵工子弟,金庸的小说你看过吗?”

“看过啊。”钱磊脸上有一种疑惑,“武侠小说和中国制造有什么关系?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金庸小说里所谓的英雄是什么?”赵波涛问。

“英雄?”钱磊思忖了一会儿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不就对了!是‘为国’和‘为民’。”赵波涛说道,“没有强大的轻工业还怎么‘为民’?”

绕了这么一圈,钱磊才知道越波涛的意思了。他说:“那你接着讲……”

“包括轻工业制造在内的中国制造业真正焕发活力,也就只是从现在往前的这20年时间。跟我们同龄,因为,我们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赵波涛说。

赵波涛和钱磊的交谈还引来了孙娟、赵利阳等同学过来旁听。

“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制造业是个大范围,机械制造并不是多么重要。”钱磊说。

“我什么时候说机械制造业不重要了?你这是断章取义!”赵波涛说,“你这完全是在抬杠!你说,在一个人光不光屁股和能不能保命之间,哪个重要?”

“当然是保命要紧。”赵利阳抢了一句。

第二百六十六章 工程师的“大国制造梦”

孙娟翻了翻大大的眼睛,不屑地说:“什么光不光屁股,你们羞不羞?没见有女生在这里?

“你还是女生啊?穿得灰不溜秋的,说话粗声粗气,哪里像个女生啊?女生就应该妩媚可爱,柔声柔气……”赵利阳打趣地说。

突然孙娟怒目而睁,猛地一脚下去,踩住了赵利阳的脚趾,疼得他哇哇咧嘴直叫。

赵波涛并没有理睬这些,他有些激动地说:“当然,机械工业制造是国家安全的保障,是能不能保命的关键,没有强大兵器制造业,就没有军事和政治上的安全,制造技术和兵器制造业,永远是国家的支柱技术和支柱产业。想想,我们要是没有‘两弹一星’,能把那些想打我们主意的国家震慑住吗?”

“说得好!我赞同!”赵利阳说。

“现在又打仗,我们造那么多武器干什么?这需要多少仓库存放?这些武器过几年不先进了,还有什么用?”孙娟说问。

在隆隆作响的机器旁边,赵波涛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大国兵器》没有白看,他讲起这些来头对是道,而且非常兴奋,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卖弄一下,不想,他的话却被钱磊给他去了。

“孙娟,这个问题我来告诉你……”钱磊把身子往前一挺,用胳膊肘拨开赵波涛说,“造兵器是可以赚大钱的,不是赚老百姓的钱,而是赚外国人的钱,赚那些想打仗的国家的钱。”

“怎么赚?出口军火?”赵利阳问。

“对啊!出口,就是出口!其实你们不知道,在和平年间,我国的制造业始终是出口创汇的主力军。”钱磊说。

“你们厂的武器也出口?”孙娟问。

钱磊似乎有些惭愧,他说:“我们厂造武器的水平实在太低了,不出口。”

这时,夏轩也走了过来,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那也比我们厂强,我们厂现在就要‘军转民’了,工资都发不全了。你们就别这么热血了,造武器?我们国家的技术跟世界大国之间的差距还大着呢……”

夏轩的话像一盆凉水从大家头顶浇了下来,大家的兴致一下子被熄灭了。

“去去去,你赶紧走来,过来捣什么乱!”孙娟睥睨了一眼,索性将他一把推开,“你去把这话告诉贝贝,看人家怎么教训你!”

这时,赵波涛又站出来说:“夏轩说得也没错,但是,总有一天,中国也能变成全球大工厂,‘中国制造’一定能影响全世界。”

“那估计得到21世纪了吧?”赵利阳说。

“废话!我们离21 世纪就只剩下3年了,还遥远吗?那时,我们刚刚毕业,是多么幸运啊。”孙娟说。

“就是,就是。中国越来越强大了,再有几个月香港就要回归祖国,想想都激动。”钱磊说完对冲着夏轩说,“音乐人,到时你们给咱们搞个聚会,咱们一起去k歌,庆祝庆祝!”

工厂的实习磨练着张琰的意志,在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中,他们每天都和工人们一起上班一起作业,到了双休息日,大家就洗洗衣服去附近逛逛街。实习让张琰大开眼界,也让他感慨现代技术的强大。

对于毛坯材料的加工,按零件形成方法,可心分为切削、冲压、挤压、镦锻等多种方法,而每一种方法张琰都很陌生,一连几门课程挂科像警钟一样,一次次敲打着他的内心,寒假前在329寝室“断笔立誓”的一幕时刻在眼前浮现。

机器隆隆作响,车间一眼望不到头,身着土灰色工服的工人们各伺其职,在机器前紧张地工作着,他们就像机器的组成部分,要么和机器融为一体,要么和机器始终保持着最近的距离。一块块铁疙瘩经过车、铣、刨、镗、磨、钻、挤、滚、拉、拔等一道道工序,在眼皮之下发生着从丑小鸭到小天鹅的蜕变。张琰在车间里小步走动着,看着这个从未有过的场景,他想起了刚入校那年,辅导员乐迪给他们讲的话。

乐迪说,西方一些军事强国已经造出了有140个车轮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载重量达到了1300吨,而我们国家在重型机械运输车方面的技术还很落后。但他相信,将来我们一定能制造出世界第一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乐迪当时还对大家说,你们是汽车专业的第一批学生,希望你们能造出300多个轮子的超大型运输车,造出国之重器……

现在想来,辅导员说得是多么的正确啊,作为工科学校的学生,作为兵工系统学校的学生,怎么能不熟悉这些专业知识?怎么能没有制造大国重器的梦想?

在同学们全流程参与机加工的过程中,工程师还带着大家从传统机械加工车间来到数控车间。这里又是一个魔幻的世界,敲击一下电脑键盘,准备好的刀具就会按输进电脑的图纸,自动在金属是否会进行切割和加工,换刀具,转方向,都是自动进行,一气呵成,削铁如泥。

“同学们,这只是通过电脑程序进行的一种简单粗浅的机械加工,到了21 世纪,你们将会看到高精度的自动化加工,估计会出现无人工厂。”工程师说。

“无人工厂?”赵利阳眼睛睁得很大。

“是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特别是电脑软件方面的发展,总有一天,机器人会替代工人的劳动。”工程师说,“我的知识已经老化了,只能看到未来发展的方向,已无为再引领先进生产了,接下来的时代就是你们的时代,你们想想,如果到了21世纪,我们这一代人对机械加工技术的预言要是实现了,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情景啊!无人工厂、自动化生产、高精度加工……真是太奇妙了。”

大家注视着那台永无休止,继续劳作着的电脑和刀具,无不对工程师的话有着深刻的感慨。

“我们都是兵工人,学的都是机械类专业,我们可以再大胆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数控手段发达了,下一步,制造业的重点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工程师又问。

大家都在沉默,也在思考。

“金属材料!”赵波涛说。

“不错!是材料,但不一定局限于金属材料,说不准,还有能是能替代金属材料的其他材料,这也未尝不可。”工程师说,“同学们!你们很年轻,在以后的学习和工作中,要多思考关于机器人参与机械加工和替代材料的问题,这都是我们这一代工程师看好的方向,是我们的制造梦大国制造的制造梦,希望能在你们年轻一代身上,把他变成现实。”

第二百六十七章 烤肉摊

汽01班32名男生住在厂里安排的大宿舍里,同学们上床下床时,双层铁架子床会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犹如奏响了交响乐。大宿舍里热闹极了,没有晚自习,没有校服,有的只是工服和油渍的气味,汽01班的学生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分明成了厂里的干部职工。

每天早上急促的交响乐凑响后,大家就拿着脸盆和牙缸蜂拥朝水房走去。紧接着,就有一堆穿着土灰色工服的学生,混杂在工人的队伍里,三个一团,五个一簇,蹲在厂食堂的水磨石地板上吃早饭,完后,再急急促促朝生产区赶去。

工厂大门正前方高三四米、长十几米的巨大的朱红色宣传墙上,用金黄色颜料写着“工业强国、准时到岗”八个大字,宣传墙下面,簇拥着好几排五彩缤纷的鲜花,在这八个大字中间专门制作了一块巨大的钟表。

这块钟表指挥着全厂5000多名干部职工的作息时间,时针和分钟永无休止地转动着,承载着一代又一代兵工人“强我国防”的梦想,指针在不同时刻形成的不同夹角,彰显着在风云变幻的世界里,中国制造奋起直追的一次次出发的新坐标。

每天早上8点,生产区的大门会准时关闭,只留下一个只容一人出入的侧门出入,所有迟到的人中都会被保安拦下,先对他们进行登记,写清车间、姓名、工种等信息后,保安会拿起红色的塑料壳子的内线电话,通知车间领导到大门口领人。如果车间领导或者别的干部迟到,保安就直接把电话打到厂部让过来领人,保安都是厂保卫处的职工,这个权利是厂里赋予他们的。这个工厂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半军事化管理的一整套标准。

只要是穿着工服的人,保安根本不区分是不是前来实习的学生,一视同仁。汽01班班主任王自民每天都要给同学们强调,千万不能迟到,学生一旦迟到,保卫处同样会通知实习所在车间的车间主任,到大门口来领人,同在中国兵工系统,这将会直接影响到洛明工业学校的声誉,甚至,会断了下一届学生来这里实习的机会。

春去夏来,气温正一天天升高,树叶已长大成形,风一吹就婆娑作响。

对同学们而言,每天最松散的时候就是晚饭之后了。这时,大家三三两两可以去外面逛街。宿舍就设在工厂生活区,晚上,院子里会摆出一台大电视机,职工们喜欢围坐在一起看球赛,凳子旁还会打开几瓶啤酒,放几盒烟,他们一边说道着哪支球队实力强,哪个球踢得好,哪个球踢得臭。

蚊子在荧光屏前成群结队地飞舞着,职工们乐此不疲,武军强个子高,他每次都会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电视里黄发碧眼的运动员在赛场上厮杀的场面,他激动时会击节叫好,当看到射门失误时,他会骂人家是个臭葫芦。

赵波涛也常在电视机前看球赛,但每每看到武军强旁若无人地胡咧咧,就会嗤之以鼻,他见不得他的这副德性,然后,就愤然拂袖而去。

这天傍晚,赵利阳、夏轩、陆贝贝、孙娟和张琰都没看电视,而是一起去街上遛弯。这是一座地级市,华灯初上时街道上灯火通明,城市里的人们以他们特有的生活方式,消遣着业余时光。

街道上各种烧烤和美食小吃如期出摊,香味扑鼻,他们几个嗅着香气,找了个烤肉摊坐下,开心地吃饭聊天。

“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说,国有企业改革是1997年经济体制改革的重点,也是政府工作的突出任务。”赵利阳说,“也不知道这种改革会是什么结果?眼看离毕业的时间不远了,现在国家不包分配了,要是国企改革把一些厂子关了,我们将来可去哪里找工作啊?”

“是啊。我也看到这条新闻了,具体内容没听太明白,但‘国企改革’四个字却频频出现。”孙娟说。

夏轩摆摆手说:“别提这事了,我们厂的‘军转民’搞了好一阵子,我看,也没搞出个啥名堂。唉!过一天算一天,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是。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陆贝贝说。

这时,卖唱的艺人拿着乐器和一张皱皱巴巴的曲目单,让食客点歌助兴,一首歌曲一块钱。五味生香的气味和缭绕的烟气里夹杂着声声歌声。

孙娟刚把一串烤肉捋进嘴里,一看见艺人就说:“夏轩,这次你怎么不把吉他背来?要不然的话,还能给咱助助兴。”

“你这不是成心想害我吗?让我背那么大的东西,王老师看见了,不批评我才怪哩。”夏轩憨笑着说。

“以前我一听到音乐就烦,但坐在这里,突然觉得音乐也是有用处的。唉!真是‘举杯欲饮无管弦’呐。”孙娟一边咀嚼着肥腻腻的烤肉一边说,“有时,想想古人还是很讲究的,白居易都被贬谪了,喝杯洒,还要听着音乐呢……”

“那是!音乐是最美妙的艺术之一,它比造汽车更有趣、更奇妙。”夏轩甩了甩额前的长发说,“一首好听的音乐可以传唱千年,可以万人同唱,一辆汽车有这么长的生命力吗?”

“你就别自吹自擂了,听得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音乐和汽车,这是哪儿跟哪儿?风马牛不相及。”陆贝贝说,“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工厂,震撼吧!这工厂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兵工人建设起来的,这可不是唱歌唱出来的。”

夏轩有点不好意思,顿时哑口无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顺手让拿起一串烧肉塞进嘴里。

“就是,还是贝贝能降住你!看你还咋呼?”孙娟用牛铃一样的眼睛瞪着他说。

还没等别人说话,孙娟就伸手拍了陆贝贝的肩膀:“贝贝,你把这个音乐人好好教训一下,他成天在诋毁我们的专业,说我们就是跟铁疙瘩打交道的俗人。”然后,她又用烤肉签子指着赵利阳说,“赵利阳,你说是不是?”

只有张琰留意到陆贝贝的脸有点红,但很快就恢复了。

“你问我干啥?叫我怎么说?”赵利阳一脸无辜。

“你这个胆小鬼,今晚有贝贝在呢!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信没人收拾他!”孙娟说着故意瞅了一眼夏轩,睥睨的目光里有一种挑衅。

赵利阳跟个秀才一样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夏轩笑了笑说:“我也给咱们点支歌,听听人家吉州这里的曲子。”他说着就朝艺人走去,“师傅,我想点支歌。”

“你瞧你,哼哼唧唧,半天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看看人家夏轩,都有胆量给贝贝送音乐盒……”孙娟教训起了赵利阳,但话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赶紧低下了头。

“音乐盒?诶,贝贝,看来你们关系不一般啊。他咋就不给我送那玩意?”张琰说,“怎么回事?给我们大家都讲讲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不眠之夜

陆贝贝脸上瞬间着了火,烧乎乎的。她没有及时开口,手里的烤肉串停在半空。

家都觉察到了什么,便不再说话。期待……

一阵风吹来,夜市摊上盘旋着呛人的烟雾。

这时,夏轩憨笑着回来了:“我没点歌,给咱们点了一出戏《花木兰》。怎么样?咱们也听听这里的调调。”

他见大家都没人应声又问:“哎哟!刚才你们还都是雄辩家,这会咋都成了思想者?成了哲学家?”

“我们都在想我们如何工业强国,如何报效祖国。”陆贝贝笑了笑说。

“无聊不?在车间待了整整一天,你能不能说点别的。我现在站队都不愿意往赵博士和钱磊身边站,他们天天都亢奋得好像是要上战场,真是受不了。”夏轩又看着孙娟和赵利阳说,“还有你俩,一个像个穆桂英,一个像……”

“杨宗保。”和琰说。

“去你的!你这个作家就只知道损人!”孙娟说。

“杨宗保是谁?”夏轩有点发蒙。

“穆桂英的丈夫。”陆贝贝从容大方地拉开凳子说,“夏轩,演员来了,坐下来听戏。”

大家赶紧把目光向走来的“演员”,他正是刚才在邻桌唱歌的半老的艺人。

夜深人静,窗外星光闪烁。

在集体宿舍里,同学们翻身时,铁架子床发出的短暂的吱呦吱呦的声响,会轻轻划破大宿舍里的寂静,但很快就变得静谧。来这里实习一个多月了,张琰心里受处分那只靴子始终还没落地,他每天都在担心,也在后悔。

他不止一次地想像着学校通报这件事情时的场景,那将是人生中的灾难,从此,他还有何脸面见人?

隔着薄薄的纱帘,张琰能看到皎洁的月光,每次看到这样的月光,他就不由得想起胡宛如。他再也没脸见她,他对不起她,当他将她一针一线织的围巾烧毁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一切也都化为灰烬。一万万句对不起,离开你是不得已。

月光像所有的往事轻轻抛洒在他的枕边,他和胡宛如之间的一段段回忆,像皎洁的月光一样静静地流淌。

张琰转辗反侧,夜不能寐。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月光投射在白墙上的树梢的剪影,月光仿佛知道他的心事,似乎在对他说:你是一个为爱折翼的天使,当你的羽毛片片飘零时,难道,她的心就不在滴血?隐瞒和逃避是对她最大的折磨……

张琰心乱如团麻,他翻来覆去,怎么也挥不去宛如的影子,她是多么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她泪眼蒙蒙,嘴角微微抽动着。

张琰打开了夹在床头上的台灯,从枕头下取出笔和信纸铺在枕头上。月光洒满了信纸。这时,静谧的大宿舍里不知传来了谁的鼾声,他把笔咬在嘴里许久,终于落笔

宛如:

对不起!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天使,我是一个龌龊而卑鄙的人。

你与我的相识,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哪怕是个美丽的错误……

张琰手里的笔停下了,他把信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鼾声若有若无,跟拉锯扯木一般。张琰想了想又开始写信

宛如: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很意外,但真的,我对不起你,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内心是肮脏的……

张琰手里的笔停下了,他又把信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月光隔着薄如蝉翼的纱,依旧柔和地照射着枕边,张来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想了一会儿,又开始落笔

宛如:

如果我做错了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能原谅我吗?

认识你,是我在洛明工业学校最幸运的事,你的开朗,你的真诚,你的纯美,就像一团火温暖着我。在我寒假前最失落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陪伴在我的左右,鼓励我,带着我去做各种努力,为我点燃了希望的灯盏,这个人就是你宛如!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是多么地感动,在我回男生公寓的路上,我就想把心里最真挚的一句话告诉你,我觉得我连一秒钟都不能等,可是,当我返回到女生公寓时,在那扇隔着栅栏门的木门玻璃里头,已经没了你的身影。

你走后的那天晚上,给你打电话时,我的心就像火山一样要爆发了,可是,那不是你家的电话,我担心被别人听见,也不知道,你听明白“我爱你”这句话了吗?挂断电话后,我一直告诉自己,收假后见你的第一面,我一定要把这三个字当面告诉你。可是造化弄人,就在那天晚上,我去了录相厅……

张琰手里的笔再次停了下来,他又把信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在蒙胧的月光里,他的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打鼾声渐渐消失了,集体宿舍里空气像是凝固了,静谧得没有一点声响。张琰的脑子里像是爬满了数不清的虫子,像是要从脑壳里挣脱朝四处蠕动,他的心里也爬满了数不清的虫子,也朝着不同的方向四处蠕动……

胡宛如的影子挥之不去,往事那么顽固地长在自己的记忆里,如果有一把钢锉,他一定要把这些记忆锉碎磨平,如果有一瓶硫酸,他一定要把它泼水进自己的脑海,把所有的记忆都洗涤一空。

他举头仰望着月亮的方位,心里再一次群魔乱舞。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心里波涛汹涌。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笔端再一次接触到了信纸

黄蓉姐姐:

你好!好久远未见,一切都好吧!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们的辅导员乐迪,他也很喜欢你,作为学弟,我会一直祝福你们。黄蓉姐姐,这段时间我们在外地实习,可是我心里却压着一块磐石,我几乎都不能呼吸,我觉得我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在我认识的人里没任何人能够帮助我,我想来想去,只有求助你了。你是女生,你最了解女生的心,而我的这件事情就是和女生有关,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和师傅抽烟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相识就是上天的安排,那还是我们刚刚考上咱们学校那一年,我们还都只是新生,才来新学校一两个月时,我们是在你们女生公寓楼下打乒乓球时认识的。我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一见面就聊得很开心,她很漂亮,性格很开朗,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过,她的身世遭遇很凄惨,她上初中二年级时父亲因一次试验出了意外去世了,她爸爸是兵工厂的工程师……算了,我觉得给你说这些没用。后来我们越走越近,她对我一直非常真挚,我也喜欢她,但那时还不是那种喜欢……上学期寒假前,我考试没考好,她在我们公寓楼下的寒风里等了我很久……我还是简单说吧,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很乱,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黄蓉姐姐,上次我跟学校老师去过你家里,乐迪学哥为了你所做的一切,我很感动,可是我……我跟他不一样,我很龌龊、下流、卑鄙……

那天晚上,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我最后一门课的成绩过关了,我还拨通了她的电话,当时我心里射进了阳光,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是最幸福的人。我本来就没有想着去录相厅,可是,我们寝室有个同学他考试考砸了,就拉着我喝了点酒,非要让我陪他去看录相,我也不知道,原来录相厅里放的不是一般的录相,他们放的是……

张琰心里乱极了。他写着写着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拿起笔在信纸上胡乱地打着叉,一个套一个,一层撂一层,最后将遍体鳞伤的信纸扯得稀巴烂。他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加工连杆的四个小组中,田庆文被选成了其中一个小组的小组长。他机灵会来事,和工人师傅谝得来,他不喜欢碰机器,比大大不了几岁的工人师傅做工时他就端茶倒水,给人家讲他们学校里的故事。

这天上午,同学们在车间里忙活了大半天后,大家的劲头也就渐渐松懈了,互相跑到同学们的岗位是串门子。张琰和夏轩想去趟厕所,在偌大的车间他们就像两只移动着的蚂蚁一样,在一台台硕大的机器之间朝车间的大门移动着。他们离车门的大铁门越来越近,隆隆声响和油渍的气味渐渐被抛到身后。

“你看这是什么?”夏轩刚一来到大铁门前,就被门上刚刚张贴出来的几份文件吸引住了眼球。

“《关于开除衍磨工张浩田的处分决定》,《关于开除铣工鲁智达的处分决定》……”张琰赶紧上前,他一边看着边念了出来,他数了数一共有12个处分决定,然后惊讶地说,“我的天呐!这么多职工被开除了,这个厂里的纪律真是太严了。说实在的,自从我出来实习,我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天天担心迟到,担心厂里让车间主任到厂门口领人。这还是半军事化,要是真正当军人,我恐怕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若真正按军事化要求的话,我估计咱们汽01班也不会有几个人能支撑下来。赵波涛和钱磊肯定可以,武军强身体强壮也算一个,其他人我看难说。”夏轩说。

“赵利阳学习也好,专业知识扎实,应该没问题。”张琰说。

夏轩摆摆手说:“不行不行!就他那身材瘦得跟麻杆一样,肯定不行。部队全是虎狼之师,想当军人首先得强壮,专业知识只是一方面。对了!孙娟行,算一个!”

“她?”

“对呀!强悍,霸气,学习好,是个拼命三娘,她要是当军人的话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军官。”夏轩说,“她特别能吃苦,从不化妆,从不涂脂抹粉,像个男人,身材敦实,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牛……还有,她的那又牛眼能唬人。”

“去你的,你这是夸人家还是损人家。”张琰说。然后,他俩都哈哈大笑了。

“夏轩,你看看这些职工,他们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被开除的理由怎么都是旷工?好端端的一份工作就这么没了,要是他们父母知道了,还不伤心死?”张琰看着这些处分文件,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他突然联想到自己看录相的事已经在学校记录在案,这样的处分决定随时都可能被公开。想到这里,他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张琰,你别多愁善感了,像个女孩子。”夏轩扫了一眼贴在大门上的处分决定说,“你没发现这里面有问题吗?”

“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张琰问。

“这些工人为什么要旷工?”夏轩说,“他们没有犯其他错误,也没违反其他的纪律?”

“这个……”

“很明显,是这些工人不愿意上班了,他们才故意旷工。”夏轩说。

“什么?故意旷工?”张琰问。

“这几年兵工企业都不景气,情况很惨淡,我们厂里以前是多么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可现在呢?厂里的许多军品都停产了,向民品转变,我爸妈的工资被被下浮了。这这算情况好的,情况更差的企业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许多年轻职工都不愿意再在厂里干了。”夏轩说,“但是他们都是正式职工,要离开工厂的话还得先在厂里办手续,要不,档案就带不走。所以,我推断这12个人肯定是故意旷工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巴不得能走进工厂,变成商品粮,可这些工人本身就是商品粮食,却不珍惜。”张琰说。

“如果厂里把他们开除了,他们就能顺利地带走自己的个人档案,在新单位工作。”夏轩说,“在我们厂里,40岁以下的技术工人每月工资大概是400元,现在下浮后,他们实际能拿到手里的也就300多块钱。但是他们要是到了南方城市,同样是开机床每个月的收入不是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硕大的青灰色铁板制成的大门,象征着中国兵器工业在整个制造业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扇与共和国同龄的大铁门,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近半个世纪,沧桑而雄伟,厚重而大气,既让人感到踏实和神秘,也有几分沉重和压抑。

“夏轩,我们刚入校那天的班会课你还记得吗?王老师说从那时起,咱们就是未来的国家干部,后来,老师同学和辅导员都说我们是报效中国国防的人才,再后来国家不包分配了,说以后让我们双向选择,现在我们还没工作,你又说厂里不好,工人也开始离职了……”张琰困惑地说,“我觉得心里有点乱,我突然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工校上学?”

“唉!咱俩都是上错花轿嫁错郎,彼此彼此,一言难尽啊。”夏轩说着将手臂搭在张琰肩头,两人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两人离开那扇实心铁板门,一走出车间,只见田庆文正跟他师傅站在那里抽烟,鬼鬼祟祟。厂区里不允许抽烟,离他们不远处立着一块“严禁烟火”的宣传牌。

那位师傅见到张琰和夏轩从车间出来,赶紧慌慌张张把手背到身后说:“庆文,小心,有人!”

田庆文一看是张琰他们就笑着对师傅说:“没事,我们是一个寝室的,张琰口紧,不会告密,没事没事。夏轩是我们学校的音乐王子,都是我的好同学,放心吧,放心!”

“音乐王子”这个词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张琰看了看夏轩,他那张肉嘟嘟的脸上挂着满足的憨憨的笑。

第二百七十章 多么痛的思念

静美的时光悄无声息的在花样年华间流淌,从早到晚,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运行着,张琰内心的负罪感起起伏伏,像电波一样或高或低波动着。

当张琰在车间里接受着现实生活的第一次锤炼和锻造时,远隔千山万水的胡宛如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苦苦地思念着张琰,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忧郁,给她热烈奔放的性格笼上了一层凄凉与惆怅。

作业做了一半她就不想再做下去了,不由自主地在作业本上写下了一些文字

张琰:

从寒假离校前那个夜晚到现在,我们已经62天没见面了,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啊,爱因斯坦不是有个相对论吗?我真希望时间可以倒流,这种不紧不慢的时间就是一种煎熬,跟熬药一样一点一点地熬,越熬越苦。

还记得刚到学校时我们认识的情形吗?那时,我们都可傻可幼稚,穿着宽大松驰的校服,那么多人围着乒乓球台就能玩一个下午,真是好笑。晚自习课间的十分钟是多么的幸福,我们可以看着窗外,一人一个耳机,听同一首歌,谈各自的少年时光。

虽然我没有见过唐诚、李国强,但从你的口里我知道他们是那样的朴实和真挚,你们身上都有着农村孩子的善良和淳朴,从不娇气也不自卑,如果时光能倒流,我真的想跟你们一起,在田间和垛场里尽情地奔跑,呼吸着纯净的空气。

你在医院照顾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打翻了蜜罐,甜蜜而幸福,这种感觉你不懂。我小时候有一次病了,晚上爸爸就披着外套,捧着厚厚的书静静地守在我身旁,用他那只大手摸着我的额头说,“不要紧,现在不怎么烫了。”,那时我心里暖暖的,想哭。

去年寒假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没以提前一周来学校,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到校时,你们教室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我的心都被洪流裹挟着跟你去了,前几天,思雨还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我此刻的心像是决了堤的海,我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泛滥。

我不知道你的通信地址,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实习就那么忙吗?

张琰,我每天都思念着你,这种思念与日俱增,我知道我着了魔,但我不能自己。我愿意因魔而狂,因为你就是我心里的魔,你是那个掉了羽毛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天使。

后来,我就每天给你写一封信,没有收信地址,这些信无法寄出,但我还是写了。你说,是不是跟你待的时间长了,我也就有了文人的惆怅和缠绵了呢?

你换上工服会是什么样子呢?好想穿越到你身边,哪怕看你一眼也罢。人为什么就没有翅膀呢?

……

胡宛如停下手里的笔,把信叠好装进信封里,桌兜里已放了厚厚一撂信件。

然后,她将目光投向窗外,静静地注视着夜色下美丽的校园,她想起了他们漫步校园时的惬意,想起了他们聊天谈心时的快乐,想起了他们在五楼大窗户前第一次约定小秘密时的心跳,想起了他为她在长廊里点起酒精灯取暖时的温馨浪漫……

往事一页页翻过,看窗外看的时间长了,胡宛如也有些倦怠,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早已没有心思做作业了,她打开作业本,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握着笔,在本子上胡乱地画着,先是画了一圆圈,然后在圆圈里加上眼睛、眉毛和鼻子,最后又画上身子,画上手脚,这个圆圈渐渐的就变成了张琰。

胡宛如依旧托着腮连描带画,给张琰的脑袋上又加上了头发,给他手里又加了一本书,上面一笔一画竖着写着“为爱折翼”四个字。突然,她又把画里的书划拉掉了,拿出红笔在旁边画上了玫瑰,一朵,两朵,三朵……朵朵盛开,热烈灿烂。

清脆的下课铃声惊破了胡宛如的多情春梦,她赶紧收拾完课桌,丢了魂似的回到寝室。

“谁要,谁要温水?”在女生寝室里,张欣然拎着热水壶满屋子地问。她每次打开水时都舍不得倒掉壶里的水,就串着寝室问。

胡宛如这才想起自己的热水瓶里已经没有了热水,但又不想去开水房。就赶紧说:“欣然,我要!”

张欣然微笑着走过来,将半壶温开水咕噜咕噜倒进胡宛如的壶里。“水是生命之源,宛如是个好姑娘!反正,节约用水的人都从善如流。”张欣然笑着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诶,欣然,汽01班赵波涛给你写过信吗?”胡宛如问。

张欣然精致白皙的脸上迅速红遍,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惊慌失措,像是一个被误抓的小偷。

“宛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别,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汽01班实习的地址?”胡宛如连忙解释。

张欣然脸上的错愕和绯红这才渐渐褪去。

“我又不是汽车专业的,你问我这些干吗?”张欣然没有好声气地说。完后,像似刮过了一阵小旋风,旋即离开。

胡宛如有些纳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吃饭没胃口,睡觉睡不香,就连说话也会冲撞到别人。胡宛如思量着:欣然不是认识汽01班她的黄怀老乡赵波涛吗?我不就是问了这句话,怎么就跟摸到老虎屁股一样?

花开花谢几度春风暖,日出日落时光似流水。洛明工业学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和路旁边的梧桐树,还有偌大的草坪和缠绕在长廊上的绿藤,清晰地诠释着季的切换和更迭。

转眼半个学期就要到了,在这些日子里,胡宛如每天都要兴冲冲跑到校门口的信箱,而每次又像被霜打了似的低着头离开。她果真没有盼来张琰的一封来信。这天下午,她又低着头从信箱悻悻地离开。

牵挂是一种煎熬和折磨,就像盼不来一丝雨露的干旱的沙漠,漫天卷起狂沙,在难挨的时间里,她的心在一点点荒芜,甚至变得满目疮痍,被撕扯成了丝丝缕缕。她的灵魂跟独自飘零的落花一样,被残酷地摧残着,她第一次感觉到思念于她而言,是一种无比钻心的见不到伤疤的痛。

恼人的青春,多么痛的思念……

当心里的狂沙漫过之后,胡宛如又会不由得想起他和张琰昔日里相处时的温馨,她会想起她忧伤寂寞时,他在身边的悉心的陪伴;想起他们因一点小事拌嘴后,他那深深而真诚的内疚;想起她任性时他的宽容和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这时,迎面而来的张思雨见胡宛如怏怏不乐,打了个招呼赶紧取完他们班上的信,一锁上信箱,就赶紧跑了上来。

“宛如,我们好长时间都没见面了,今天怎么不高兴?”张思雨说。

胡宛如沮丧地看了看她又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你一脸的不高兴,是谁惹你生气了?”张思雨问。

胡宛如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学校大门口。

“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张思雨说,“宛如,到底是谁惹你生气了?难道是快要期中考试了,你还没复习好?不会的,以你的聪慧,这点知识肯定难不到你,你也不会狼狈得像那个文学家……”

张思雨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她立刻想起了张琰。

第二百七十一章 埋怨

张思雨急切地问:“宛如,你不会是因为他伤心吧?他怎么对你了?你们吵架了吗?是在信里吵的架吗?”

一滴泪水从胡宛如眼里落下,她还是没有回答,仍旧默默地朝前走着,秀发埋没了她的脸孔。

张思雨说:“上次我还给你说,他就没有把你当回事,去年寒假前他考试考砸了,我们在男生公寓楼下等了他那么久,后来你说你喜欢他,说你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可是真心地知道你对他那么好,可是他怎么能这么对不起你,惹你生气了呢?”

张思雨没有注意胡宛如的表情,她拿着他们班的信边走边说。走到体育场门口时,恰巧遇见了他们班上的一名男生,她就把信件给他让捎回去。

“要不,我们也去体育场转转?”张思雨转身问胡宛如。

胡宛如点了点头。

张思雨这才注意到胡宛如的眼睛红红的。

“宛如,你怎么了?究竟怎么回事?”张思雨抓住她的胳膊问。

“思雨,他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提前一周来学校?可是并不是我不想早点来,而是我妈妈不让我来,妈妈用身体堵着门说什么都不让我走。呜呜。”胡宛如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宛如……”

“我知道我没有兑现诺言,可他总得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解释一下吧。”胡宛如再也忍不住泪水。

“宛如,你先别难过,咱们再往里面走走,门口同学们出出进进,人多眼杂。”张思雨说着就跟她朝体育场中间走去。

这是胡宛如和张琰常常来的地方,那是在他们“五楼之约”三天后的下午,当时,阳光斜照在体育场上,足球场周围的跑道上,一棵棵树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天,她给他讲起了自己的哥哥,讲起了她过去的事情;他给她说他初中时晚自习放学后那个有趣味的“车轮上的乐队”,他还问她087兵工厂在深山里究竟有没有“神秘车间”?

“思雨,我心里难受极了,起初我一直觉得他实习可能很忙,没有时间给我写信,于是我就时时等,天天盼,可是一天、两天、三天……我等了这么久,居然连一封信都没有等到。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胡宛如说,“我根本联系不上他,汽01班除了他,我就只认识赵波涛,张欣然是赵波涛的老乡,我想从欣然那里打听到汽01班的地址,可是她也没有。”

张思雨和胡宛如在足球场边缘的草坪上坐了下来。

胡宛如说:“我不知道他的通信地址,可他知道我的呀!所以,我就只能等他的信,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我就傻傻地等,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等,可是他根本就没有给我写信。”

“今天已是他实习的第63天了,而我63天居然等不到封信,哪怕只写着一个字的信我也没有见到过。”胡宛如说,“我天天都往信箱跑,就连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在看我,他怎么就这么不在乎我的感受?”

“这个……”张思雨突然不敢轻易说话了。

“思雨,你说得没错,在他面前我一直很下贱,都低到尘埃里了,是我主动地追着他,是我被他写文章的才气所吸引。我一直以为他很善良也很真诚,不会伤害我,原来,沉默和冷漠才是最痛的伤害。”胡宛如说,“你还记得上学期寒假前,我们在男生公寓楼下等他时的情形吗?

“当然记得啊,那天特别冷,寒风飕飕直往衣服里灌,我们的脸被冻得又红又紫,当时我都要被气炸了。”张思雨说。

“张琰下楼后,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他的吗?”胡宛如问。

“那天我非常生气,他一下楼我就冲着他说,你有点风度好不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宛如,我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傻乎乎的在冰天寒地里等你,你看看,哪有像你这样的男生?我鄙视你!”张思雨回忆说。

“你说得对!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就是个傻瓜,他一点男子汉的风度都没有,我是没有提前到校,那他也不能这么小气,这么吝啬,这么较真,我的难处又给谁说?他好歹应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啊,可是他居然这么绝情,难道连一点点往事都不念?”胡宛如说。

斜阳洒在体育场上,两个身影从足球场上的茵茵草坪上起来后,又沿着跑道在树影里慢慢走着。

足球场上身着球队队服的同学们活力四射,龙腾虎跃,“草坪乐队”的同学们吹拉弹捻,浪漫惬意,体育队的同学们在远处的篮球场、排球场上激情地奔跑着,陶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宛如,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里也难过。我觉得你怎么就这么不容易?前段时间我还问你爱情是什么?那时,你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幸福,从那时起,我就开始默默地为你们祝福。可是这次一见面,你怎么就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把我都给弄糊涂了,你先别哭,哭了伤身体。”张思雨说着就帮她擦眼泪。

胡宛如说:“有时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他?我可以为他去做一切,他让我去死我都愿意。如果我哪一点做得不好,他完全可以说出来,我可以改,就算他不喜欢我了,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冷漠的态度对待我?”

胡宛如突然转身,一下子扑倒地张思雨的肩头,放声大哭了起来:“思雨,我一直把他当作最喜欢的男生,你知道吗?”

“这个张琰真的是太过分了!他怎么连封信都不写?他不知道你在思念他吗?这个男生根本就没有良心!你口口声声说他真诚,从现在的情况看,他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张思雨说,“其实也不能全怨你,有时,我也觉得他对你很好,很喜欢你。噢,你初中时的遭遇是我告诉他的,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会这么无情。我觉得我们是不是都看错了人,他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胡宛如说:“没有提前到校我也很痛苦,他问过一句吗?那天我为了他跟我妈都反目了,当我用剪刀把门帘一点一点剪烂时,我的心都在流血……我也需要理解,需要安慰,可是他知道吗?关心过我吗?”

夕阳西下,体育场笼罩在淡红色的余晖里,不再棱角分明的物体边缘上,被金黄色的线条勾勒得富有诗意,像似被镶上了金边,又像是一位画家正用彩笔涂抹着。

换个角度看,这道金光就倏地消失,变成紫色、橙色、红色、青色……七彩的光交融着、流淌着、跳跃着。

渐渐的,一声声的倾诉之后,胡宛如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她们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草坪上,看着远处的夕阳。

胡宛如知道张琰就在太阳下山的那个方位实习,但此刻他们却天各一方,杳无音信,即便古人也能飞鸿传书,而他们却丝毫不知道彼此的一点消息。

看着红彤彤的太阳把天边燃烧得一塌糊涂,胡宛如真得好想好想隔空给张琰一个黄昏的拥抱,泪花还她的睫毛上闪烁着,可她对他的思念却成了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无处寄托。落下来的不是风筝的碎片,而是一点一点的悲凉,一丝一丝的忧伤。

直到西天灰蒙蒙的巨大的怪兽,一点点将太阳吞没,最后一抹多彩的余晖也便消失殆尽。胡宛如和张思雨披着薄薄的暮色,离开体育场朝学校走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专多能的复合型人才

离实习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汽01班四个小组的实习作业都在紧张地完成过程中,田庆文并不喜欢动手去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他一边在老师和工程师面前装模作样,一边在背地里跟带他的师傅搞着关系。

这天一进车间,他和平时一样殷勤地帮师傅去衣柜放衣服,趁机就把两盒香烟塞进师傅衣兜。

下班后,王自民老师在车间大门口的一颗大树下说:“同学们,我们的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从现在起,大家要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整理自己的作业,我们一定要像这里的干部职工一样,培养良的工作作风,要有铁一般的劳动纪律,要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把我们在吉州的这家工厂学到的东西带回学校。”

下班后,工人们像海潮一样向大门口涌去,他们看见王自老正在训话,不时回头张望。

“同学们!这次我还受学咱们学校学工办的委托,专门和厂劳资人事处交谈了学生就业情况和政策,我很高兴地告诉大家,尽管国家取消了包分配政策,尽管许多兵工企业都不景气,甚至已经把产品向民品转移,还有些企业情况更惨,当下的生产任务不饱和,企业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但是同学们,你们这次实习中所表现出来的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对劳动纪律的遵守,都给厂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自民老师说。

同学们热血沸腾,赵波涛忍不住鼓起了掌,紧接着,热烈的掌声在同学们当中爆发了,如海啸般向远处推进,引来了路上工人的注目。

王自民伸手示意同学们安静。他说:“厂里负责人事劳资工作的同志说了,尽管兵工企业当前存在这样那样的困境,但对于优秀人才的招聘和储备,他们不会放松,人才才是企业发展的源动力。他们非常喜欢中专生,通过对你们这一届学生在实习期间的追踪和观察发现,中专生不仅年轻有朝气,可塑性强,更重要的是,中专生既具有专业基础知识又有动手能力,这一点是技校生和大学生都不具备的。”

王自民越说越激动:“可以这样说,中专生是最适合生产企业需要的技术人员,随着计算机在机械加工领域的发展,中专生总体年龄小学习能力强,你们还可以掌握其他的新技能,用不了几年,你们都将成为一专多能的复合型人才。”

潮水般的人流已渐渐变得稀疏,王自民把大家环顾了一圈后说:“厂里并不会因为国家不包分配而拒绝招聘中专生,恰恰相反,双向选择的用人机制,会更加促使企业积极主动地把这些潜质极大的中专生留在自己的企业。我和厂里人事劳资处的同志交谈时,他们的这句话让我久久难忘。”

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了王自民身上,大家都期待着厂里的那句话。

“他们说,这么优秀的人才,我们兵工企业不去争,难道还让他们流失到民营企业不成?好苗子流失了,中国兵器的未来在哪里?我们的强大国防还从哪里说起?”王自民说,“同……”

没等他再说完,雷鸣般的掌声再一次爆发了。

“同学们!虽然国家取消了包分配政策,但大家也不要过于担心,其实,不管是好企业还是不景气的企业,他们对人才都是求贤若渴。只要大家有真才实学,那么,就永远不要担心自己的未来。”王自民说,“不包分配的政策出台后,我们许多老师都想不通,我也怀疑过这种政策,可惜你们手里原本该有的铁饭碗。但通过这次实习,我也知道了用人单位对人才的需求。”

孙娟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师,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同学们!专业知识动手能力,这就是我们的竞争力。如果说,大学生的目标是工程师,是专家教授,我们中专生未来的方向就是一专多能的复合型人才。我们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坐言起行。”王自民说,“这次实习中体现出了咱们学校半军事化管理的效果,你们在不同场合也都听到了厂里的对你们的赞扬,大家今天回去以后就着手准备内务,在我们离开时,一定要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要摆放得整齐划一,记住,我们是人民的兵工!”

见大家没有反应,王自民故意提高了声音问:“同学们能做到吗?”

“能!”声音震天。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陆贝贝和夏轩一起朝附近的公园走去。走出了校园离开了课桌,他们都觉得自己一天天变成了大人,有时,厂里职工也会称他们师傅,就连马路边问路的人也从来不会再叫他们“同学”。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聊着。从校园聊到工厂,从音乐聊到人生,无话不谈,尽管他们以前生活在两个城市,但毕竟,中国的各个城市都有着天然的近亲关系,无论是城市的建设、休闲的方式,还是他们小时候嚼过的口香糖,或者玩过电子游戏,都有着天然的相似。

夏轩把他从小到大每一件能回忆起来的事情,都统统向陆贝贝讲了一遍,他还故意把他爸爸贬得一文不值,说幸好他爸爸现在只当了一个技改处的处长,要是让他当了皇帝,那肯定就是暴君,就是秦始皇。他口若悬河讲了一通后,突然问陆贝贝:“你有什么好听的故事?我还没听你给我讲你的故事呢,也讲一个吧。”

一辆辆汽车从身边经过,掀起阵阵热浪。路上人来来往往,上班族的自行车车队浩浩汤汤,他们都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急急匆匆朝着不同方向,奔走在各自的回家路上。他们置身于喧嚣的城市,而这个城市的喧嚣似乎又与他们无关,他们的方向都是背着这种喧嚣要迅速地逃离。每到一个路口就会自然地分流一次,反反复复,最后,人们就沿着城市的毛细血管,渐渐地消失在了城市的肌体当中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想听吗?”陆贝贝显然是思考了好半天。

“好啊。”夏轩说,“但这个故事一定要有趣或者要感人。”

陆贝贝看了看他,脑子里又在高速地旋转着。她半天不说话,在思考。

“算了,算了,你讲吧,你想讲什么都行,真的假的也都行。”夏轩说。

这时,他们也从一个路口分流出来了,来到跟前的一个偌大的街心公园。汽车的轰隆声和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被一层又一层的绿化带阻隔着,城市的喧嚣声一点点衰减,越来越弱。

第二百七十三章 那个少男

陆贝贝把自己的思路梳理了一下,然后,边散步边把这个凄美而私密的故事一点点地讲述给他

曾经有一个15岁的少年,每一天都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他是学校里的学习标兵,高高的个子,干净的面庞,微风吹来,他细细的蓬松的长发会轻轻晃动着,朝气蓬勃。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喜欢上了他们班上的一个女孩,他和女孩都是这个班的三好学生。

女孩坐在教室的第三排,男孩坐在第五排。于是,那个少年就经常默默的注视着女孩,女孩美丽的背影对他来说,便是一道清丽的风景,看她,渐渐就成了习惯。女孩穿过什么颜色的衣服,有什么款式的衣服,他比她都清楚。

但是男孩却一直把这种懵懂的喜欢埋藏在心里,他多么希望女孩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看看他望眼欲穿的双眼,但他又害怕女孩突然回头,害怕她一回头就发现他那双时不时就停留在她背影上的目光,有时,他甚至把她的背影当成了黑板,觉得她的背影会说话,写字或听讲时,她的倩影一躬一直,左盼或右盼时,浓密乌黑的马尾辫忽左忽右,灵动可爱。

男孩就一直这样默默的守望着那个女孩。他不敢做出任何表示,他害怕他要是把心里的想法说给女孩后,女孩从此就不再理解他,就和他疏远。

直到初三那年春天,男孩和女孩跟平时一样讨论完作业后,终于在女孩的作业本里夹了一张纸条,那是一张粉色的纸条,他是特意从校门口的礼品店买的。

纸条上写着:在你的身后,如果有个人一直都在默默地关心着你,他会因为你而高兴而忧伤,在写这张纸条前,他已经注视你整整96天了,如果他想跟你好,想跟你做朋友,是那种朋友,不是同学关系的那种朋友,你会拒绝吗?

在纸条的落款处,没有留下名字,只是写着三个字母。

女孩的脸红了,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这三个字母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知道这正是身后那个少年名字的前三个字的拼音首写字母。而且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作业,都是三好学生,也分别是数学和英语课课代表,几乎所有代课老师都视他们为金童玉女。

有时,老师还会让他们在黑板上给大家抄试卷,一个抄数学,一个抄英语。他们写错字后,都会转身从讲台上取板擦,往往会出现同时伸手去拿板擦,这时,他们会抱歉的又会心地笑一笑,这种笑是多么的灿烂,又是多么的害羞。

看到这一幕,有些调皮的同学们就会开玩笑,说他们看上去是金童玉女,但不像毛宁和杨钰莹那样默契。“女士优先!女士优先!”抄数学题的同学们突然说,紧接着,正在抄英语题的同学们也不甘示弱,他们也会嚷道:“ladies first,ladies first……”

女孩把粉色的纸条看了很多遍,那天晚上,她回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头有一种难掩的悸动。

男孩几乎一夜未眠,他不知道女孩收到纸条后会怎样想?但他亲眼看着她放学后离开了学校,和平时不一样的是,这天,她没有跟同学们结伴而行,而是独自回家的。

男孩开始后悔自己写那张纸条了,他知道女孩拒绝了他。

第二天早读课上,男孩早已没有了心思,他把书摊主在桌面上,目光迟滞。他的眼圈有点红了有点发肿,显然是彻夜未眠,悔恨将他的心思深深地淹没了。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在耳边烦人的吵着,他觉得整个世界突然一片纷乱。

突然,女孩走到了他跟前,将一个作业本放在他摊开的书上,他抬头看去时,女孩已经羞涩地转身离开,从她转身的瞬间,他瞥见了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害羞的微笑。

男孩赶紧打开作业本,里面夹着昨天他写给她的那张粉色的纸条。他看了看周围,然后,跟做贼似的悄悄打开纸条,纸条还是那张纸条,只是在空白的地方多了一个单词:“ok”

男孩浑身犹如电流经过,他的心颤抖了,刚才忧郁的白净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晕。

他把纸条上的“ok”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他脸上的喜悦渐渐消失了,他认真地琢磨了起来,这个“ok”是写在“你会拒绝吗?”这句话的后面。如果按照这个意思理解,是说她要拒绝我吗?

可是这个“ok”要是用在“如果他想跟你好,想跟你做朋友,是那种朋友,不是同学关系的那种朋友”这句话原后面,意思就全完不同了,那就表示她愿意跟他做那种朋友。

她的“ok”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愿意做那种朋友的“ok”,还是“你会拒绝吗?”的“ok”了呢?

男孩突然困惑起来,他又后悔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把问题写清楚?要是这样的话,她的“ok”也就不会有什么歧义了。

男孩吁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着她的倩影,女孩像是感觉到了一样,突然回过头来,她清澈的目光里荡漾着纯真与快乐,迷人的笑靥如花绽放。

男孩心头的困惑瞬间灰飞烟灭,如天空拨云见日。

男孩赶紧冲着她投去询问的目光,女孩微笑的点了点头。他们的这个细节完全被淹没在了朗朗读书声了。

就这样,他们成了那种“不是同学关系的那种朋友”。

15岁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爱情。但是,男孩只要和女孩在一起便会非常的开心。他们常常用纸条传写着书信,有时,纸条上还会写着方程式、英语语法等等。

就这样,男孩快乐的度过了自己一生最难忘的日子。他们有时还偷偷地沿着校园围墙到不远处的去逛街。

男孩会让女孩在校门外等他,他从学校车棚里取出自行车后,再与围墙外的女孩汇合,让女孩坐在车子后面,女孩靠着男孩的背第一次感觉到了安全感。

男孩是外地人,在这所学校一直是借读。

初三第二学期,男孩跟着爸爸妈妈回到了老家去上学了,尽管他不想走,但是他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量。

男孩内心非常的难过。女孩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却没有任何的办法。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可笑归可笑,但也像童话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许多事情并不能由他们。细细算来,他们在一起度过了58天。在这58天以后,他们所有的誓言、憧憬、承诺和约定,全都统统化为乌有,瞬间烟消云散。

在分手的那天女孩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可男孩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可能已经再不敢承诺什么,脸上有一种不服输而已经失败的不甘的表情。他不想在女孩面前流出眼泪,因为那会让女孩更伤心。

马上就要毕业了,男孩买了一个精美的毕业留言册,送给了女孩,女孩打开那它,里面熟悉的字体立刻映入眼帘

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才能形容你,我找了很多很多的资料,终于找到了一句诗,诗里写的那个人正是你,单眼皮的你,喜欢笑的你。诗是这样写的: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这几天,我跟爸爸妈妈抗争过,也吵闹过,但没用。我必须得回去,我是中考移民,我的学籍都在老家。你别怪我,第一次给你写纸条时,我真的不知道我会离开你……

下放放学后,男孩把毕业留言册塞给她,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在最后一次离开学校的路上,男孩默默地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无情的火车带走了男孩。也带走了他曾经那美好的光阴。

故事讲完了,陆贝贝凄美地看了远处,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跟往事作别。

“想想,那时还是个小孩,真的有些好笑。”陆贝贝说。

“故事里面的女孩是你?”夏轩问。

陆贝贝深情地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水。

“分别是一件再也惨情不过的事情了。和那个男孩分别后,我就拼命地学习,我不想再看到家乡的一切,包括那所学校,还有我们曾经逛过的一条街……我要离开家乡,我不想再看到我们出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我害怕,害怕睹物思人。那是少女最纯真最美好的回忆。”陆贝贝说,“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跟别人说话了,我们老师也很惋惜我们班上的‘金童’走了,一见到我这个‘玉女’就会想起他,老师也总有一种遗憾,不由得会叹息,唉!我们辛辛苦苦培养的好苗子,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夏轩看着陆贝贝,跟她一样生活在城市里的他,对她讲述中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场景都能想像得非常清楚和切近。他看着陆贝贝,他知道她还有很多的话要说。

“其实,我原本是不会来这里上学的,我爸当时极力反对我上中专,他要我直接上重点高中然后再考大学。他说中专学历低,而且,培养的是中等专业技术人员,我爸说,中专教育最适合农村学生,农村孩子一上中专就能解决身份问题,就会变成商品粮,变成国家干部,而我出生在城市,本身就是商品粮,只上个中专就太亏了。”陆贝贝说,“爸爸说的道理我那时也是能理解的,他一再给我说,做任何事情就要一步到位,不要总是修修补补,这样的话最终会事倍功半。”

“那你为什么没有上高中呢?”夏轩问。

陆贝贝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

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脸看着夏轩说:“我没心思了。真的。过往的一幕幕情形总会在我脑子里浮现,当时,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中专,然后赶紧离开这个美好而伤感的地方,哪怕是他出现过的马路和街头,我都不愿意看到,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他,只有拼命地学习才能把他忘记。”

“你很喜欢那个男孩?”

陆贝贝笑了笑,有些不太自然。很快,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那时候都是些少男少女,现在回想起来真得很傻。不过,可笑归可笑,但也像童话。”

“你们后来再没见过也没有联系过吗?”夏轩问。

陆贝贝摇摇头说:“但他给我的毕业留言册我一直保存着。来咱们学校时,我都把它带来了。”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那个男孩。”夏轩说,“不过,这也不奇怪,我们上初二初三时,也有男女同学开始好上的。”

“无所谓喜欢,也许是学习太枯燥了,大家在一起聊得来罢了。”陆贝贝说,“我之所以把毕业留言册不留在家里,就是怕被我爸我妈发现了,发现上面那个男孩写下的那段话。至今,我爸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按他的规划上大学的原因。”

“你爸还是妥协了?”夏轩问。

“态度再强硬的父亲终究是父亲,他见我执意不去上高中,也就没再勉强。当然,我也找了一大堆的理由,说自己的潜力已经被挖掘光了,自己吃不消重点高中三年的高强度管理,妈妈也在一边煽风点火说,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女孩子有生理期,初中学得好高中就不见得也学得好……就这样,我爸爸才勉强答应了我的要求。但他给我定个要求……”

“什么要求?”夏轩问。

“爸爸说,允许我在中专缓冲四年,先学点专业知识,知道一下中国国防的基本情况,等中专一毕业就立刻上我再上大学,反正,我必须是大学文凭才行。”陆贝贝说。

洛明工业学校的期中考试刚一结束,能源化工专业的外出实习马上就要开始,胡宛如正在寝室里收拾着行李,这一去,要等到期末考试前两周才返校。

时间如流水般永远向前奔流着,许多事情一旦错过将会成为永远的伤痛,任凭谁有多大能耐,也不可能沿着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去修复和完善时间河流里的不完美。

往昔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是一件因遗憾而弥足珍贵的艺术品,不管身处何处,我们的魂魄才会夜夜归来,探寻令人魂牵梦绕的家园。在五味杂陈的世俗的世界里,那个家园永远是春暖花开,郁香清香。

“宛如,不好了!不好了!”张思雨急急火火地推门而入。

胡宛如放下手里正在叠的衣物问:“怎么啦?看把你给急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处分

“张琰被学校通报批评了!”

“通报批评?”胡宛如惊讶地问,然后赶紧说,“不会吧,你是不是搞错了?汽01班这学期一开学就外出实习了,他们下周才回来呢,张琰都没在学校,怎么会被通报?”

“是啊,我第一眼看到也觉得不对劲,就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真的是他。处分决定已经张贴出来了,这会许多同学都在看呢。”张思雨说。

“张琰怎么了?为什么要给处分?”胡宛如一把抓住张思雨的手急切地问。

“他……他……”张思雨支支吾吾难以启齿。

“哎呀!你到是说呀,急死人了!”

“他……他看****。”

“什么?”胡宛如的脸唰的下一红了,一种羞耻蒙在脸上。但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又问,“张琰在外地,怎么会看那东西?”

“不是现在看的,是上学期放假后看的。”张思雨说。

“上学期放假后?”胡宛如坐在床边,细细地思索着曾经发生过的事。

“这也不对啊,上学期我离开学校前的那天晚上,就是我们在风里等他的那天,你走后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我陪着他去了阅卷子的地方,后来,又去了家属院,再后来,送我回到女生公寓后他就回到男生公寓了啊。”

“会不会是你回家以后的晚上?”张思雨说。

“我回家以后……”胡宛如再次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她把每个细节都仔细地回忆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也不太可能。我回到咱们厂里的当天晚上,他还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记得很清楚,我留的是王阿姨家的电话,是王阿姨接到的电话,在电话里他专门告诉我,他的最后一门课顺利过关了,我能感觉到他心情很好,他很激动,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他说,他第二天就回家了啊。”

“哎呀!我也没看清楚是哪天晚上?你一看时间不就对上号了吗?反正,学校能处分他,肯定是有这回事。噢,对了,他们班还有一个学生跟他一样是看录相受了处分,叫武军强。不过,他是留校查看一年的处分。”张思雨说。

胡宛如不再说什么,夹杂着羞耻与愤懑的情愫在心中涌动着,忧伤和无奈浮到脸上。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一说完就径直朝校园走去。

还在吉州省实习的张琰并不知道,有关他“流氓文人”的段子此刻正在学校里疯传。武军强上次在食堂打架已被“记大过”后,看录相后又背上了“留校查看一年”的处分,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只要再有违纪现象,毫无疑问就被开除。

晚上,汽01班的许多同学都收拾着各自的行李,武军强把张琰叫到集体宿舍外面,从腰间取下汉显传呼机递给张琰。张琰不会用,武军强拿过来摁了几下键又递给他。

传呼机上显示:你和张琰看****被处分,你留查一年,他被通报批评。同学们都在议论和取笑你们。恶心!不嫌丢人!王小玲。

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张琰把这几个字翻着看了几遍,哑口无言。他的头低下了,脖子上像似挂了一块磐石。

武军强将传呼机收回别在腰间,沉默不语。

“学校为什么非要给处分?这让我们到时还怎么找工作?”张琰气愤地说,“都怪你!非要拉着我去看录相,你看,现在咱们都受处分了,干啥都低人一等。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们还怎么在学校待下去?”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也没用!要是说了能起作用的话,放假前我爸不就把这事给摆平了?我早都给你说过,学校不会放过我们。不过,在毕业前如果不再违反纪律,我们的处分是不会写进档案的。”武军强说。

“你可把我害惨了!”张琰气愤地撇下这句话拂袖而去。武军强摇摇头耸了耸肩,一脸无奈。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琰通过王小玲给武军强传呼机上的“快讯”和“动态”感知着发生在校园里的事情。看录相的事成了学校里劲爆的新闻。大家还演绎出“风流才子看黄带”的桥段,羞辱人是几千年的劣根,墙倒众人推狗扯烂布衫是一条再也朴素不过的真理,没有谁给谁教过怎么羞辱人,但同学们却都会“痛打落水狗”。

张琰突然意识到同学们就像狼一样凶残恶毒,明明把兔子咬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把它逼到了死路,可这时,追捕兔子时的凶狠和撕咬时的残忍却会停止,继而露出獠牙伸出爪子玩弄它,看着兔子痛苦的挣扎,奄奄一息。

这是动物的本性,当它征服猎物并确定猎物再无反击之力时,就开始玩弄、调戏、羞辱……直止看着猎物痛苦而死,或者,实在玩弄腻了才会将它的皮扯掉,茹毛饮血。

而此刻,张琰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利爪之下的兔子。

张琰唯一庆幸的是他和胡宛如的关系除张思雨外,其他同学都不知道,这对胡宛如没有构成太大的伤害。

田庆文小组的连杆作业是第一个交付的,无论公差、精度,还是加工的工艺流程都完全合格。事后有人说,这个连杆的大部分工艺的加工,都是那位师傅帮着做的。

汽01班的返校时间比原计划推迟了两天,车间主任和厂人事劳资处的同志执意要留下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座谈,老师选了些学生代表和厂方开完座谈会后,汽01班的学生才踏上了返校的列车。

初夏的阳光照耀着洛明工业学校美丽的校园,高高低低的树木、花草和匍匐在地上的大毡子一样的草坪,都一抹子绿,万类竞放着生命的力量。那绿,有深有浅,层层叠叠,绿得沉,绿得酣,绿得令人陶醉,也绿得人心旷神怡。

花园里,春天争相开放的那些花儿已经凋零,但零零星星赶季节的月季花儿,有的蓓蕾初绽,有的还含苞待放,女同学色彩鲜亮的翩翩裙子,迎着清爽的风轻轻飘动着。

张琰返校后胡宛如找了几次,但都没有见到张琰。

他一直躲着她。

这天晚自习课间,胡宛如突然出现在汽01班教室门口,他让同学带话叫张琰出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分手

他们站在楼道的拐角。

“你以为你躲着我,就没发生过那事吗?”胡宛如显然是质疑。

张琰无话可说。

“你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我宁愿相信长江水倒着流,也不相信你会这么卑鄙龌龊!”胡宛如语气生硬,她把脸板得很平,难掩的愤怒和怨恨从她的神情和语气里流露出来。

“一个人可以低落消沉,那没关系,别人可以帮你。可是一个人自己要去堕落,要把自己变得庸俗不堪,恶浊腌,那就天理不容!”她说。

张琰低着脑袋,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他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没说出来。他是要说对不起吗?但此刻这是多么得苍白。或者,他是想解释那不是他本意,是武军强叫他要去看的,但这又是多么的荒唐和滑稽!他是想骗三岁小孩吗?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张贴栏里受处分的那个人居然是你!我还以为学校搞错了,那天,思雨告诉我这个消息后,我死活都不信,后来,我急忙跑到张贴栏去看,我把那个处分看了不止三遍……是你……居然真的是你!”胡宛如气得咬牙切齿。

楼道里一片喧嚣,不时传来同学们的聊天声和嘻嘻笑声。张琰的心怦怦跳个不停,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黄纸黑字的处分上你的名字是那样的刺眼,一下子就能刺到我的心里,我的脸都红了,烫得要死。丢死人啦!我都恨不得在张贴栏下面找个地缝钻进去,耻辱!简直就是耻辱至极!流氓,你就是流氓!”胡宛如再也控制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朝着他怒吼。

楼道里,同学们向他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胡宛如冷若冰霜:“你让我太失望了!”

“我……”张琰不知该说什么。

“你知道,本来这学期我本是要提前一周来送你的,为了这事,我还和我妈……”胡宛如没有再说下去,她的眼睛湿润了,但是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她抬起头面部朝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平复着激动的心情,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下来。

“你知道那天我是怎么离开张贴栏的吧?我觉得我的灵魂都飞了出去,我恨不得当时就见到你,见到你,我就恨不得扇你一个巴掌。”胡宛如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压制着从内心喷涌着的怒火和怨气。

张琰低着头,像犯下深重罪孽的人。

“张琰,在这个学校里你是我最好的男同学。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做事严谨,敢于追求梦想的人,我以为,你对自己的要求要比其他男生更高,你会很纯粹地对我好。上学期放假后,我在我家楼下王阿姨家里接到你的电话,你说你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了,你喜欢你,这一辈子都要跟我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还让我做你的女朋友……你还说你爱我……”胡宛如激动地说。

这会,楼道拐角没有其他同学经过,胡宛如也没有顾及到任何人,她把自己的感受和盘说了出来。

“听到你在电话里向我表白,你知道我有多么的兴奋吗?你的这些话,让我一个假期里都期待着能赶紧与你重逢,我想听你把这些话能当面说给我听。可是你呢?你居然……你不嫌丢人吗?”胡宛如说,“你知道同学都是怎么议论你的?我听了都脸红,都觉得恶心!”

“我……”张琰没说出来。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化而成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正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站在她面前。

“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你这种人的。要不是……”

胡宛如本想说出“我妈妈”三个字,可是,话到嘴边她突然打住了,她停了停说:“现在看来,我幸好没有提前来学校,没有傻乎乎地送一个受处分的男生,一个因为那种事情而受到处分的男生去实习……”

胡宛如的情绪再一次变得激动,她把脸转向一边,想好让自己平静平静。

“宛,宛如,我,我们分手吧……”一直没有说话的张琰突然抬起头,支吾着说,“我,我要收回……收回我在电话里说给你的那些话。”

张琰的目光里盛满愧疚,他看着她。

在这种尴尬为难的气氛里,此话一出,压在心头的磐石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如释重负。

突如其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胡宛如突然如鲠在喉,顿时无语,眼泪“唰”地流了出来。空气像是冻结了,他们一动不动,跟石像一般。

刺耳的上课铃声骤然响起。

张琰走了,悻悻地回到汽01班教室。胡宛如走了,悻悻朝着能28班教室走去。

最后一节晚自习课上,张琰和胡宛如都像刚刚走出了一场灾难,他们都没有心思看书做作业,一幕幕往事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死死的网织在这张网里,谁想逃也逃不了。

张琰神情沮丧,往事历历在目,胡宛如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张琰顺手扯过一张纸,含泪写下香港草蜢乐队的几句歌词。

这首歌是去年他们逛柔波湖公园时,在白桦树下她唱给他的歌,他至今还记得歌词: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疼你/真的不愿意又让你哭泣/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我也不愿意又让你伤心/让我相信让我相信/你会好好的/不必约定不必约定/也不会忘记……

在能28班里,胡宛如心里正翻江倒海,大水漫没着自己的心田。眼泪滴答滴答落在摊开在桌面的书上,迅速将纸浸湿。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苦等了张琰这么久居然会是这个结果,她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忧伤,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冷冷地抛出分手这句话。

所有的委屈与愤懑跟爆裂的水管一样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胡宛如伏在桌子上轻轻地啜泣着。

终于把时间一分一秒挨到放学,胡宛如连桌子都没有收,就红着一双眼睛来到汽01班教室门口。张琰一出来她就上前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张琰极力地想避开她的眼神,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里正气浩然,而他知道他的目光却猥琐的。

张琰担心被别的同学看见,就赶紧来到楼道偏僻处。

“我刚才在课间里的哪句话说得不对?是我冤枉你了吗?”胡宛如问。

张琰始终没有正眼看她,他没有看她的勇气。他高昂的头颅得跟灌进了铅一样。

“张琰,你说话?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胡宛如的泪水簌簌落下。

她的泪水落进了他的心里,他心里如海啸爆发,猛烈地拍打着心壁,她的一句句质疑似乎要把他摧毁,他的良心遭受着莫大的拷问。

“你说话呀?怎么不说话?”胡宛如非常激动。

“我……”张琰停了停说,“宛如,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去找你……”

“张琰……”胡宛如的眼泪如决堤的海。

“……”胡宛如的嘴唇像两片花瓣,微微抖动着、颤动着、战栗着。突然,连一个字也说出不出来。

“对不起,也许我们认识原本就是个错。你保重吧!”张琰说完转身离开了。

同学们大都已经离开了教室,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在这个僻静的角落,胡宛如泪如雨下。

第二百七十七章 悲伤

这是一个初夏的周六,天气格外好,寝室里其他同学都去外面玩了,胡宛如孤独地蜷缩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阳光透过女生公寓后面的树叶,斑驳地落在窗台上,清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一个夜晚,胡宛如都是在似睡非睡,半醒半睡之间游离着。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她还没有吃早饭,她跟丢失了魂似的看着冷冰冰的墙壁,目光迟滞。

她觉得一觉醒来,她和张琰之间距离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远到云聚云散,花开花谢,远到沧海桑田,天荒石枯,远到他们近在眼前却无法走进彼此的心里。

有时,他又是那么近,近得将他紧紧环绕,挥之不去。胡宛如一睁开眼睛,洁白的墙壁就成了电影银幕,反反复复放映着他们曾经相处的一个个片断,一个个美丽的瞬间。她一闭上眼,他又会顽固地出现在自己的眼皮里,出现在身边的每一缕空气里,胡宛如赶紧睁开眼睛,而这时寝室里却空荡荡。

突然,胡宛如猛地坐起来,双手抱膝,她心里不禁颤抖了一下,她怕自己跟张琰从此陌路天涯,怕自己走不出他的内心,从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到今天的青春茂盛,她的心早都陷在了他的心里。

“嘭!嘭!嘭!”的敲门声打断了胡宛如的胡思乱想,她怔了怔,赶紧把长长的秀发朝耳后拢了拢问:“谁呀?”

“我,思雨!”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胡宛如下床趿着拖鞋过去把门打开,张思雨像一只蝴蝶翩翩飞了进来。她穿着一袭波西米亚长裙,染色的亚麻面料经过多次洗涤之后已变得飘逸,浅绿色底色上撒满了一朵一朵小小的白花,宽松的纯白色t恤束在长裙里。

“宛如,你瞧我这身打扮怎么样?”张思雨说着从眼睛上摘下一副茶色太阳镜,冲着她咯咯地笑了笑说。

胡宛如看着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挺好。”

“我们去外面转转吧。今天天气特好,最适合穿裙子了。”张思雨说。

“我,我不太想去。要不,你自己去吧。”胡宛如说。

胡宛如低沉的声音和一脸的憔悴,让张思雨觉察到她的情绪不大对劲。

“宛如,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好吗?”张思雨关切地问。

胡宛如看着她,点了点头。

“是因为他?”

胡宛如又点了点头。

“张琰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你没见他?”张思雨问。

“见了……”胡宛如话未说完,泪水就流了下来。

“宛如,你怎么了?咋又哭了?你这学期是为流泪才来的学校吗?我觉得你怎么都成了林黛玉,还没开口就泪眼涟涟……”张思雨猜测着问,“难道,是他欺侮你了?”

“呜呜……”

“你到底怎么了吗?你倒是说话啊!急死人啦!你有什么事就尽管给我说,我是谁?我可是你的闺蜜啊。”张思雨说着把胡宛如扶到床边坐下。

“思雨……他不理我了,我们,我们分手了……呜呜……”胡宛如说着一下子扑倒在张思雨怀里。

“什么?分手?”张思雨把眉头拧成了一团,气愤地说:“这个张琰良心让狗给吃了!他在吉州实习,一封信不给你写,你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他给盼回来了,他怎么能这么对你?没良心!不知好歹!”

胡宛如哭得更伤心了,身子都在微微痉挛着。

“不光这学期,还有上学期放寒假前,那天把人都能冻死,你在男生公寓楼下那么下贱地等他,后来还帮他去找老师……张琰实在没良心,就算他的文章写得再好我也看不起!呸!什么臭文人!金玉其外,败絮其里……”张思雨愤愤地说,“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他有什么了不起?偏偏叫你给喜欢上了……”

张思雨只顾一时痛快,并没有在意胡宛如的心情,这时,胡宛如已是泣不成声了。

“宛如,别哭……哭了伤身体,再说,生活不相信眼泪。”张思雨说。

胡宛如并没有止住哭声,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了。她依偎在张思雨肩头,渐渐地放大声哭了起来,几个月来所有的怨恨、委屈、纠结、痛苦统统化成泪水,跟漫天飘落的雨丝一样簌簌地落了下来。

张思雨能感觉到她的身子战栗着,无助地战栗着……

她不再劝她,任她放开声去哭,她希望泪水能洗涮闺蜜对张琰所有的感情,能把他们交往的一幕幕往事冲得一点不留,她也希望她哭过之后能清醒过来,不要再去冒险跟男生交朋友。

胡宛如的肩膀随着哭声一起一伏,这种哭声无言地诉说着一个纯情女孩对心仪男孩纯粹如水的深情,诉说着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坎坷,这是一种不同于以往仅仅伤心的哭泣,这种凄厉的哭声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撕心裂肺,这哭声听的人心碎,哪怕没有感情经历的人也会被这种哭声所感染。

张思雨不禁也流下了眼泪。她轻轻抚弄着胡宛如柔柔的秀发,想让她尽情地哭一场,哭出心里所有的委屈,哭出这几来年深埋在心里的辛酸和苦辣……

一场痛哭之后,胡宛如终于止住了哭声,她的一双眼睛红红的。

此刻,张思雨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她在努力地回忆着她所知道的胡宛如和张琰的交往,回忆起他俩在乒乓球台前第一次认识时的情形;回忆起胡宛在来学校前,父亲因为炸药实验致残,因不愿接受没有尊严的生活而自杀后,带给胡宛如莫大的痛苦和不幸……她思忖着,宛如怎么就这么不幸?难道,上天就不眷恋她的可怜?

“思雨,昨晚我去找张琰了……”过了许久,胡宛如的心情平复了,她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思雨。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张思雨静静地听完她的讲述后,半晌都没有说话。因为,她从宛如的话里,听不出来她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是埋怨还是宽容。

“宛如,你把这些事说完了,心里也就能舒服点。你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呢,这会我们出去转转,我带你到外面散散心。”张思雨说。

胡宛如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跟着张思雨一起走出了女生公寓。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见钟情?

她们先去综合小食堂吃了点饭,完后,一起朝校外走去。

初夏的洛明生机勃勃,空气里飘动着阵阵微风,太阳当头,不晒也不凉,空气净得像被水刚洗过一样,树边轻轻摆动的树叶,让人感觉到这个老工业重镇的温柔与可爱。

“我想去柔波湖公园。”一直没有说话的胡宛如突然说。

“去那里?”张思雨问。

“嗯。”胡宛如点了点头。

张思雨略微思考了一下说,“行。”

她们走出校门后在镇子上坐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穿过子栎镇的街道,就驶上了通往柔波湖公园的柏油马路。路边,两列摇摆着枝条的柳树紧紧地拥抱着黑亮的马路,马路显得越发狭窄悠长。

公园里一切都跟胡宛如上次来这里时没啥两样,懒懒的阳光,微微的夏风,还有白色石膏仿制成的古希腊神像,碧波荡漾着的柔波湖,当然,还有雕塑园附近的那片白桦林……

柔波湖公园毕竟只是子栎镇上的公园,和上一次一样,来这里游客很少。不过,公园里倒有几份清静,依然是啁啾的小鸟,依然是斑驳的阳光。

迎着偶尔吹来的轻风,张思雨和胡宛如漫步在公园的小径上,万花开尽,此时已闻不到花香,树木葳蕤,此时也看不见万紫千红。

“思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胡宛如问。

“这个地方不错,干净又清净,刚好让你换个环境,呼吸点新鲜空气,天天在学校也闷得慌。”张思雨说。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去年夏天我也来过这里,是和张琰,就我俩……”胡宛如表情平静,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前方,并没有侧身看身边的张思雨。

“宛如,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他?”张思雨问。

“前面有个雕塑园,里面全是传说中的古希腊神雕塑,当时,他走近一看这些神都是**,就不好意思进去了,其实我那时也有些尴尬。”胡宛如说,“但看到他难为情的样子,我就鼓了鼓勇气说这些都是艺术品,走,进去看看,感受一下艺术的熏陶。”

张思雨把目光投到她的脸上,她表情依然很淡然,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继续说:“我们从宙斯、赫拉、波塞冬一个个雕塑跟前走过……噢,对了,我们看到了雅典娜,还是他告诉我雅典娜是火神劈开了宙斯的脑袋后,身披铠甲从宙斯脑袋里跳出来的……每次跟他在一起,我都能学到很多的东西,他做事很严谨,也爱钻研……”

“宛如,你还是忘不了他?他昨晚都那么对你了,你还想着他?我真不知道原来你竟然这么痴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了解你了,你现在可跟以前大不一样啊!”张思雨说。

“思雨,那时我们才多小啊!可现在我们都20岁了,这能跟以前那样简单吗?那时,所有的男孩在我眼里都是女孩,或者我们也从来就是男孩,大家在一起像没心没脚肝没肺一样,是那么开心,那么快乐,那么单纯……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都是大人了,明年就要工作了。人要是长大了就不再那么单纯了,有时,心里明明是这样想的但却不会那样说。”胡宛如说。

没等张思雨说话,胡宛如就继续说:“我也没想到,我会因为一个男孩而这么痛苦,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曾幻想过将来能找到一个白马王子,我也希望我能跟童话里说的那样,从此,美丽的公主和快乐的王子开始了他们幸福的生活……直到上了洛明工业学校,直到张琰的出现,我确信,我遇到了曾经幻想过的情景。思雨,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一见钟情?”张思雨说,“从你们在乒乓球台前认识之后,你们的交往一直就没断过?”

“不是一见钟情,真的不是。”胡宛如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们徜徉在公园里,“是后来,是在后来一点一滴的交往中,我才一点点喜欢上了他。”

“乒乓球台跟前的见面是你们第一次认识,这没错吧?”张思雨说。

胡宛如点了点头。

“但第一次见面我们都很高兴,那时大家都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而且考上中专后也就从中考前繁重的学习中解放出来了,所以,那时我觉得我们相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胡宛如说,“从那以后,我们总会聊起各自来这里以前的故事,我们都很对彼此的过去感兴趣,就这样,我们也就越来越熟悉。熟悉了以后,我才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其他男生所不具有的东西……”

“你是说他会写文章?”张思雨问。

“是,也不是。不是嘛也是……”胡宛如思忖着说。

“什么是不是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怎么说得跟个绕口令似的。”张思雨说。

“有时,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就是觉得他跟别的男生不一样,不,也不是这这样……”胡宛如说。

“那是怎样?你瞧!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觉得从你跟他交往起,你咋总是糊里糊涂的?”张思雨说。

“哎呀!我没糊涂,我很清楚。不过就是说不出来,他身上总有一种什么气质吸引着我,而且他很善良也很真诚,你别看他平时说说笑笑,可他做起事情来那份认真和专注真是不一般啊。有一次,我们在阅览室里查资料,他半天时间连一句话都不说……以前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看,我觉得他很可爱,可后来……”胡宛如说。

“后来,你就成了他的恋人?”张思雨说,“不过想想也就是啊,你们从交往到现在好像从来都没吵过架?”

胡宛如莞尔一笑,脸上的忧郁顿时一扫而尽。

“哪里啊?去年我们在这里就吵架了,后来,我一个人坐着三轮车回家了。”胡宛如说。

“什么?在这里吵架?”张思雨惊讶地看着她问,“你们不是一起来的这里吗?你们乘兴而来又不欢而散?”

胡宛如微微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啊。”

张思雨的目光里充满好奇也充满疑惑。

第二百七十九章 触景生情

“他从小没见过水,我教他划船,他不敢,吓得哆哆嗦嗦,浑身发抖,不停地求着我赶紧把船划回去,我见他惊恐的样子很好玩就故意逗他,后来,他下船时把鞋子掉进水里了,我站在船上指挥他摸鞋,不料,他又扑通一下掉进水里呛了一口水,跟他旱鸭子一样尴尬,惹得游客观望,而且,那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你伤了他的自尊心?”张思雨说,“诶,我发现张琰的自尊心很强,而且很敏感,别看他平时不怎么张扬,但他身上总有一股子什么劲……噢,是一种倔劲。”

胡宛如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按着自己的逻辑继续说:“就是因为这事,他生气不理我了,居然大声吼我,我下水捞上鞋子甩给他,然后,就坐着三轮车回学校了。”

“你现在到底还喜欢他吗?”张思雨问。

一缕忧伤又爬上了胡宛如的脸颊,她沉了一会了摆摆头说:“我也不知道。”

“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就不要再理他,也别想他。”张思雨说。

“思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昨晚想了很多很多,我甚至发誓以后不再想他,可这不由得我啊!我的心里乱极了,我觉得现在就有一万个张琰有我的心里,在我的身体里,血液里,甚至每个毛孔里……”胡宛如说。

“啊?你不会是中邪了吧?”张思雨惊讶地看着她。

“我是想忘掉他,我恨他!可是我却身不由已……你没有恋爱过你不知道,这种感觉太难受了,你明明知道应该做什么,可是你却偏偏做不到,你明明想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就像空气一样会将你包围。”胡宛如说,“唉!人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会去喜欢一个人?”

公园里不时会传来几声鸟鸣,零零散散的游客从她们身边经过,空气中隐隐隐散发着植物的馨香。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雕塑园。

“你们去年来的就是这里?”张思雨问。

“是啊。”

“诶,宛如,你看!这个小孩多可爱……”突然,张思雨指着一个雕塑惊讶地说。

胡宛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长着翅膀的小男孩的雕塑就在眼前:“那是丘比特。”

“丘比特?我还以为他是个大人呢。”张思雨看了看她,又把目光移到雕塑上说,“他就是传说中的爱神?”

“啊!”胡宛如先是一怔,然后说:“你怎么跟张琰说得话一模一样?你们说的一个字都不差。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张思雨撇撇嘴不屑地说:“我才不稀罕跟他一样呢!不知好歹,无情无义。”

胡宛如静静地注视着全裸着身子的丘比特,又想起了她和张琰一起在这里交谈的情形。那时,她一边给他讲着有关丘比特和爱神之箭,心里也微微地荡漾着令自己心跳的情愫,那时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她觉得丘比特一定会射中她和张琰,他们这一生注定永不分离。

她想着想着,但很快,昨天晚上张琰那么冰冷而决绝地告诉她分手时的一幕又迅速占领了脑海,又击起了她心里怨恨的潮水,她和他之间就到此了吗?从认识到现在,从少男少女到即将走出象牙塔,难道他们就这样说散就散?他为她点起酒精灯取暖时的温馨浪漫,他在医院里静静守护在她身边的感动,他在电话里诉说衷肠的一幕……都一股脑地涌上心头,顿时,她的眼泪涌出眼眶。

张思雨见胡宛如半天都不说话,转身正要说话时发现她正在流泪。

“宛如,你又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张思雨说,“我只是随口说的……”

胡宛如摇摇头说:“不是你。”

“哎呀!咱别在这里待了,你肯定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你和张琰的事了。走吧,我们去前面。”张思雨说着一把扯着她的手,把她拉出了雕塑园。

前面,那一片白桦林和林下绿绿的草坪像一幅美丽的油画,优雅宁静,微风漫过林间,一片片树叶在枝头翻滚着绿浪,扰得白桦叶沙沙作响,似低声窃语又如互诉衷情。

就在这片林间,他们曾依偎着白桦树,任由穿过树叶的斑斑点点的阳光在身上跳跃。这里包容着他们多么美好的记忆和欢喜,见证着她和张琰那时的幸福。林间无语,一棵棵白桦树守口如瓶,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过任何人。

张思雨拉着胡宛如走到林间,她们席地而坐。

“思雨,我想喝酒!”胡宛如说。

“什么?喝酒?”张思雨一脸惊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宛如说着抹了一把眼泪,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扁平的白酒瓶子,里面装满白酒。

“我要与往事诀别!”胡宛如说。

“什么?”张思雨一把夺过白酒问,“你哪来的这东西?”

“昨晚下了晚自习后买的。”

“你买这东西干啥?”张思雨注意到酒瓶标签上标注着250ml的字样。

“喝!我爸去世那阵子我哥哥很痛苦,后来,他就成天拿着这个瓶子喝酒,我知道他是借洒消愁……”胡宛如说,“昨晚我就想把它喝了,也像哥哥一样借酒消愁,我要跟往事诀别,可是,我怕寝室的人笑话,昨晚才没喝。思雨,我不想再去思念张琰,他伤害了我……我对他那么好,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可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喝,万一给喝醉了怎么办?为了他,你这么作践自己值得吗?你疯了?”张思雨把小巧的酒瓶抢过来攥在手里说,“宛如,我们打那么远跑到这里来上学,咱得自己照顾自己,为了一个跟我们原本就不相干的人,你这样做简直是太傻了,你为什么要为他流泪?为什么要为他伤心?学校里男生多的是,你为什么偏偏对他这样?”

“不是为她也是为我……你说得对……为我的傻……我要让自己记住今天,记住我这一生第一次喝酒,居然是为了他。”胡宛如说着冷笑了一声,然后一把从张思雨手里抢过酒瓶,“我要与往事干杯!我要告诉自己,从今往后,我也再不会跟这种人来往,是我眼睛瞎了,没有看清他,没有看清他会这么绝情。”

第二百八十章 与往事诀别

胡宛如说着“嘭”的一下拧开了酒瓶盖。

“宛如……”

“以后要是你有喜欢的男生,你一定要记住,千万要认清人,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对我们真心好。”胡宛如说着就仰起头喝了一口白酒。

顿时,她像喝下毒药一样痛苦,赶紧闭上眼睛把嘴抿了起来,将酒瓶移开,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宛如,别喝了,你别这样对自己。”张思雨的表情很痛苦,“我今天陪你来这里是想让你忘了这一切,是想让你散散心,没想你怎么触景生情,悲从心来……”

胡宛如摆摆手,睁开了眼睛。

“是我要来这里的。”胡宛如说,“这里有我们的记忆,我今天就是想来这里告别往事,我要把我们的过去统统从脑子里抹去,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这一辈子我都不想再到这里来了。思雨,你知道吗?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会想起他,我也不知道我对他为什么会这么动心,这么用情,他明明拒绝了我而我却……”

泪水又从胡宛如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几乎每隔一断时间就会不由地流下泪水。就像指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梅雨,一阵一阵的。

胡宛如又一次举起酒瓶喝了一口,这回,表情不像刚才那样痛苦,但还是把眼睛挤在了一起,然后又把酒瓶从嘴边挪开。

“你知道吗?那次看完雕塑后,我们也来到了这片白桦林,也是在一棵树下,当时我依偎在他身边,我感到很幸福。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他,那时,我给自己许下心愿,这辈子非他不嫁。”喝了几口酒后胡宛如脸颊微红,她激动地说。

“啊?”张思雨吃惊地看着她。

“我觉得我们是在佛前求了500年才求得的一次尘缘,我把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看了不下一百遍,我觉得诗人说得就是我……”胡宛如再次举起酒瓶连喝两口,然后仰望着天空。她突然背起了这首诗来:“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成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诗没有背完,胡宛如已是泪流满面。

树干修直的白桦树,洁白雅致,它们将树枝伸向高空,一层一层的树叶将天空切割成了一片一片的蓝蓝的拼图。散落着。

“我没有喜欢过男生,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但我能看出来你对张琰动了真情,是那样的奋不顾身,有时,你对他好得让我都妒嫉。我能体会到突然被他伤害了,你肯定非常难受……”张思雨不再劝阻她喝酒了,默默地看着她。

安静的白华林间树叶婆娑,阳光透过一层一层的三角状卵形树叶,斑斑点点洒落在她们身上,也洒落在茵茵草坪上。张思雨漂亮的波西米亚长裙摊放在草坪上,裙子上撒满的一朵一朵小小的白花,像是从草坪里开出来的一般。

“过两天我们班就要外出实习了,我真想再也不回来,永远地离开洛明工业学校,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张琰。”胡宛如说,“早知道我们会这样,我为什么要那样的死心塌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究竟错在哪里?思雨,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张思雨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胡宛如再次举起酒瓶又喝了一口酒,也许是喝得有点急,也许是她并没有适应酒精的刺激,紧接着又是连声的咳嗽。

“宛如,你别再想这些事了,要是阿姨知道了她会有多伤心?自从叔叔去世以后,你都流过多少眼泪了,我一看见你流泪心里就难过。你的命运怎么就这么不顺呢?”张思雨的眼圈也红了,她转过身子看着与她肩而坐的胡宛如说,“我现在越发觉得,这学期开学前阿姨阻止你提前到校是对的。”

一提起胡宛如的妈妈,胡宛如越发难过了。她把酒瓶撂在身边,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头发瀑布一般一泻而下。

“宛如,虽然我跟男生没有像你这样的交往,但我们是女孩子,为什么要付出那么多?为什么要这么主动?张琰要是真心喜欢你的话,为什么连封信都不给你写?我觉得他一直都在欺骗你……”张思雨揣测着说。

胡宛如依旧把头埋在乌黑柔亮的瀑布里,抽泣着。

“你既然要与往事诀别,好!我赞同!那么,今天就让白桦树见证,让你跟往事彻底告别!”张思雨看着树林说。此刻,她也若有所思。

一棵棵树皮灰白,表皮剥裂的白桦树笔直地挺立着,像一个个朴素正直的君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枝叶扶疏,姿态优美。它们静静地注视着两个女孩,也在倾听着她们的重重心事。

“宛如,你放心,不管你有多么痛苦,我张思雨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永远都会站在你的身边。谁叫我们是闺蜜呢?”凝视了大半天也沉思了许久,张思雨突然抓起酒瓶拧开银白色的盖子,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白酒。

她跟胡宛如一样,一接触到酒精就赶紧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然后拿开酒瓶连咳几声。“酒有什么好喝的?太冲了,这味太冲了……”

胡宛如赶紧抬起头,看到她那窘迫的样子,不由得尴尬了起来。

“你喝酒干吗?你又没有失恋……”胡宛如说。

张思雨赶紧半张着嘴,用手左右在嘴边扇动着凉风,想把满嘴的酒气和那样的刺激赶走。

“难受吧?”胡宛如问。

“嗯。”张思雨连连点头。

“这就是与往事作别的痛苦,你记住,我这是前车之鉴,你以后跟男生交往,跟他们谈恋爱一定要小心。”胡宛如说,“思雨,我祝福你,祝你将来不要走我的老路,一定一定要擦亮眼睛,找到一个真正喜欢你的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失魂落魄

就在胡宛如在柔波湖公园痛不欲生的那一刻,张琰也失魂落魄,他独自来到学校附近那条小土路上。路,曲曲折折一直通向远方,他,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这条路被同学们叫作幸福路,是洛明工业学校历年来的恋人们走出来的一条小路。张琰第一次走这条路,还是在一年级下学期,那是他刚从黄蓉老家采访回来不久远。

那天下午,他在校门口遇到了胡宛如的张思雨,当时,她俩正啃着手里的糖葫芦,第一次听到“幸福路”这个名字还是张思雨说的。

这是一条脏兮兮的土路,又窄又长,路边长满了茂密的野草,远看像一条菜花蛇,蜿蜒着向前延伸,走不了多远,路边就是子栎镇的庄稼地,再走,会通到一条乡村柏油马路,沿着马路走下去,别人说就能走到那个神秘的087厂,可是,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能把这条遥不见尽头路走完,自然也就从来没有谁去过那里。

风吹动着张琰蓬乱的头发,他的心里一片杂乱。胡宛如的影子一直就在眼前,她浅浅的笑,若隐若现的酒窝,那身天蓝色的长裙,还有他跟她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都劈头盖脸地朝他袭来……

张琰正行走在草花蛇的身上,幸福路蜿蜒到哪里他就行走到哪里,脚下的蛇似乎随时都可能回头,反咬他一口。

张琰后悔极了,昨天晚自习课后,他怎么会那么残忍地拒绝她?为什么要说,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以后互不来往之类的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是多么可怜多么无助,看着她站在面前,颤动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时,他又是多么的冰冷和无情?

是他伤害了她。可是,他不这样做又能样?

他恨死了武军强,如果那天晚上不跟着他去录相厅,现在他就可以天天和胡宛如在一起,一起去阅览室,一起谈理想、说文学,一起去火逛子栎镇、一起去看蒸汽机火车,一起去逛柔波湖公园……可现在……该死的武军强!

张琰的脑子里乱如团麻,心里有无数只蚯蚓在嗖,无数只蚂蚁在啃,他觉得自己浑身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他几乎都要崩溃了。他又想起了父亲张有志常说给他的那句话: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

张琰走完了曲折坎坷的幸福路,来到了乡间的柏油马路上。这就是人们传说中通往遥远大山,通往神秘的087厂的路,路不宽,狭长,两侧种着笔挺的白杨树,树不密。有一段,隔几十米才稀稀拉拉有那么几棵。阳光把路面晒得软软的,还能闻到柏油的味道,马路又黑又亮,像一面镜子反射着太阳的光。

初夏,一阵一阵的清风撩动着他额前蓬乱的头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的脑子高速地旋转着,天旋地转,对胡宛如的思念和忏悔交织着,纠扯着,天昏地暗。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女孩……可他现在已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流氓文人”,身上背着处分,背负一个多么龌龊和下流的羞耻,他怎么还能跟她再交往?她是一块无瑕美玉,而自己呢?

张琰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说的那个人生的“关键的时候”,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走错了”,更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一生……

青春的狂热、躁动、激情还有纠结、彷徨、迷茫,如同千丝万缕的丝线,死死地交织在一起,打成了一个个无法解开的死结,每一缕丝线都是从他心上撕扯下来的一丝丝带血的、温热的肌肉组织。

张琰内心矛盾极了,后悔与煎熬,割舍与不忍折磨着他,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在风里飘零。

他多么想静下来,可是,心里却汹涌澎湃。

“啊”突然,张琰双手抓住蓬乱的头发,冲着遥不可及的大山,冲着湛蓝的天空疯了似地喊了起来。在寂静的乡村马路上,在空旷的大地上,撕心裂肺的喊声向远处传播着。

沿着绵长的柏油马路,他开始奔跑,跟一匹脱缰野马一样沿着黑亮的柏油马路狂奔着……

心里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在奔跑的速度中,一点点被镇压下去。张琰跑着跑着他又想起了胡宛如,他知道她一定非常伤心,她肯定伤心至极……以往,不管他们遇到什么伤心事,都是彼此鼓励,彼此开导,而这回,他们都是受害者。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汗从头上一个劲地往下流,张琰始终没有停,继续奔跑着,朝着那个遥远不及的深山的方向奔跑着,他与胡宛如相识三年来所有的往事,就跟路边的一棵棵白杨树一样,从眼前一个个闪过,

泪水里夹杂着汗水,汗水里也夹杂着泪水,在张琰的脸上恣意地流淌,他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流到嘴里,他能尝到淡淡的咸,也有一种淡淡的涩。他已经筋疲力尽子,他喘着粗气,跑得越来越慢,但他没有停下来,就一直这么跑着,跑着……

他多么希望所有的记忆都能在奔跑中跟体力一样消耗殆尽,他再也无力承受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自责和对胡宛如太多的伤害。胡宛如有着不幸的遭遇,她是在爸爸去世后用了好久才振作起来,在遥远的他乡异地才认识他,而他却带给了她这么大的伤害……

“啊……”张琰怒吼着,咆哮着,奔跑着,像疯牛一样再次加速,冲向前方。

往事如梦相随,挥之不去,无从梳理。

张琰的心间突然想起了张学友的《情网》,忧伤的旋律在他的心间响起: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我越陷越深越迷惘/路越走越远越漫长/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我打开爱情这扇窗/却看见长夜日凄凉……

张琰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汗流浃背,终于体力不支,突然一头栽倒了马路边的白杨树下,耀眼的阳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他已无力睁开了,胸膛一起一伏,心脏在居然地跳动着。

几天后,胡宛如和94级化能源化工专业的同学们就要去外省实习了。学校组织的大巴车已经来接他们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再统一到洛明火车站坐火车。

那一刻,张琰静静地躲在校园的雪松树下,远远地目送着胡宛如。她拎着大行李箱,努力地朝大巴车车身里塞,纤细的腰身和柔弱的胳膊和行李箱极不相称,这时一个男生上前帮着她将行李箱塞了进去。

同学们全都上车后,大巴车便朝校外驶去,刚才停车的地方空空落落。

胡宛如离开学校后,张琰写了一份辞呈,辞去了希望文学社社长的职务,他要与往事决裂,要专心学习专业知识,他不会忘记自己曾当着赵波涛“断笔起誓”。

第二百八十二章 每天要记16.4个单词

半学期一晃而过。

这天晚自习一放学,赵波涛就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水,刚打完水转身要走时,突然看见张欣然正站在他身后排队。

“这么巧,原来是你啊?”他问。

“是啊,没想到你打开水还挺积极……”张欣然微微笑了笑说。

“来,我帮你。”越波涛把自己刚打满水的热水瓶放在一边说。

“这……”没等张欣然开口,她的热水瓶已经被赵波涛拿走了。

赵波涛三下五除二拔出软木塞,拧开龙头往她的热水瓶里灌水。几十个排成一排的水龙头冒着蒸汽,整个水槽里白雾翻腾,咕噜咕噜的灌水声此起彼伏。

“好了。”赵波涛动作麻利,他拎着热水瓶转身离开。

“我来提吧。”张欣然说。

“没事,我来。”赵波涛两只手分别拎着一个热水瓶。同学们的热水瓶都是学校统一发的,长相一模一样。“你记住,男左女右。”

“什么?什么意思?”张欣然问。

“左手的这个热水瓶是我的,右手的是你的。这样的话就不会混淆了。”赵波涛冲着她开朗地笑了笑说,“你看你的热水瓶多干净,要是拿错了,你不就吃亏了。”

张欣然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们离开开水房后朝回寝室的路走去。寝室离开水房还有一段路,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打开水的战线就拉得很长,人群稀稀拉拉,一直从公寓楼绵延到开水房,就像红军长征一样颇为壮观。

这是一个星空璀璨的夜晚,月亮早早地就跑了出来散心了,不计其数的星星扎成一堆,在天上聊着天,要不是在聊天,他们为什么总会向着对方眨眼?那一定是它们知心的话儿,听得对方会心地眨着眼睛笑。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校园里。这是赵波涛第一次为她拎热水瓶,也是他们第一次并肩漫步在星空夜色之下的美丽的校园里。

张欣然走路没有他走得快,赵波涛努力地让自己慢下来,跟她保持着并排行走,他们边走边聊,赵波涛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在夜色轻笼之下,张欣然的脸显得更加的小而精致,阑珊的灯光投射到他白皙无瑕的脸庞,双唇就跟花瓣一样娇嫩,她苗条的身材越发地透露出轻灵之气。

“你们这几天作业多吗?”张欣然问。

“不,不多。不多。”赵波涛赶紧问她:“这几天你还在看自考英语书吗?”

“看啊。不过,今天看的时间太长了,到这会脑子里都木的。我的词汇量太少了。英语4级考试的词汇量至少要达到4000个,而六级就得6000个,我估计我能积累到3000个。”张欣然说,“如果我要达到6000个的话,一年365天一天不落,我每天就得记住164个单词。而且之前记住的还不准忘,要是忘记了就会更糟糕。又得重心再记。”

“一天记164个单词?这么精确?“赵波涛说。

“我算过了,应该是16438……后面的小数我记不住了,反正至少得记164个。“张欣然说。

“你说的6000的词汇量是考6级的要求,你现在又不考6级,也不用着急。”赵波涛说。

“虽然我现在不考6级,但我以后还是要考的嘛。还不如趁现在多记点,省得以后麻烦。“张欣然说。

“欣然,你不必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慢慢记就行了。一天记一个,一年也能记365个呢。“赵波涛说。

“现在我们在这么漂亮的学校专门学习,这是我从上学以来学习条件最好的地方了。如果现在把单词都记不住,以后要是工作了,哪里还有时间学习?“张欣然说,“咱们黄怀,咱们南安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我们土关县十年九旱,我从小就要到山下去挑水,现在在学习上吃的这点苦,还能比那时吃过的苦多?所以,我一定要在在上中专期间把英语大专文凭拿到。”

“现在你只是为了自考,也不至于就要把6级的词汇都记下吧。“赵波涛说。

“如果你的目标是太阳,那么你将得到月亮,如果你的目标是月亮,你可能连星星都得不到。”这时,他们刚好来到一个连椅跟前,张欣然说,“我们坐会吧。”

她说完就在连椅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舒舒服服地伸开伸开双臂,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弧线渐渐地被拉直,她就像鸟儿要展翅飞翔。她的双臂停留了一小会后才轻轻落下,然后举头望月。

无边无际的天空安静而博大,蓝到发黑。月亮孤独地悬在空中。星星似乎依旧在聊天,依旧会会心地眨着眼睛。张欣然久久地看着天空,在心里默默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她不怎么喜欢月亮但喜欢星星。

老家的夜空要比这里更低一些,星星也要比这里更亮一些。上初中时,她每天晚上上完晚自习回家时,都有星星作伴,她走一路就看一路星星,不用抬头仰望天空,只要看着远处就能看见星星,家乡的星星有时会跳到山顶,落满山头。

和同学们在路口分手后,她一个人朝家里走的那段小路上,路边虫子唧唧,浑身透亮的萤火虫在草丛里飞舞着,听到她的脚步声,这些虫子突然会惊觉地暂停鸣叫,像是交响乐中间的停顿一样,就连萤火虫也会熄灭自己身上的亮光。可是,她刚一路过,那些看不见也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又会凑响它们华美的乐章。

天上,星星一直陪伴着她,对她从来都不离不弃,她走到哪里星星就会跟到哪里。张欣然一直觉得星星是有生命的,她觉得头顶的这些星星不正是从家乡一路陪伴她来这里的那些星星吗?

“我一直都很喜欢星星,我在家乡上学时常常都能看到星星,它们就跟我的伙伴一样一呼陪伴着我,有时我觉得我们都在说着话。有了这些星星,和同学们分开后,我一边走夜路一边看着远处洒满山顶上的星星,心里也就不害怕了。”张欣然说,“那时,我就会把每天学过的知识在脑子里回顾一遍,把所有的英语单词默背一遍,一转过那道弯,哥哥必然会在那里等我。”

第二百八十三章 往事

“你哥哥为什么不在你跟同学们分开的路口接你?你一个人走这段夜路,万一遇到了坏人可咋办?”赵波涛问。

“我们村没有外来人口,路上很安全。以前我哥是在我和同学们分手的路口接我的,后来我就想独自走这段路,不长,不到500米。在学校待了一整天,我是想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所以就让哥哥在前面等我了。“张欣然说,“不过我们约定好了,只是在有星星的夜晚我才自己走这段路,没有星星时哥哥会拿着手电筒在同学们分手的地方接我。那时,天地黑黑得混为一谈,手电筒是唯一能带来亮光的东西,一看到这束光我心里就踏实了。”

“你哥哥对你真好。”赵波涛说。

张欣然没有看他,依旧看着星空。在朦胧的星光下,她那张白净精致的脸上盛满了跟月亮一样的柔光。

“你家离学校远吗?”赵波涛问。

“不远。走4公里山路就到了。”张欣然说,“我们学校条件太差了,咱们黄怀省是全国最穷的省,而南安市又是黄怀最穷的市,我们土关县更是南安最穷的县。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几年冬天,在寒冷的教室里尽管老师给大家生起了炉子,但同学们还是冷得直跺脚,学校为了省煤,就往炉子里加了些干木头,教室里常常冒着烟,干木头加多了就呛得人流眼泪。”

张欣然的讲述一点点把赵波涛拉回到了他来洛明工业学校之前的日子。他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张欣然说:“到了初二以后,为了节约时间,我中午就不回家了,就把带来的凉饭放在教室的炉子上加热,看着外面纷飞的大要咽下。后来班主任老师发现我们边吃饭边被烟呛得流眼泪,就给我们弄了一些无烟煤,说以后热饭时就不要往炉子里加木头了,直接烧煤。要不,你们一边呛得流泪,一边吃饭这可怎么行?咱学校就算再穷,也得让你们这些重点保护对象少受点罪。”

“保护对象?”张琰自言自语。

“因为留下来学习的都是学习好的,老师都把我们称作重点保护对象。”张欣然说,“洛明工业学校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教室窗明几净,什么东西都应有尽有。而我至今都忘不了,有一次,在老家上学路上突然下起雨夹雪,把人浇成了落汤鸡,到了教室后就靠着这个炉子把全身干,更忘不了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爸爸早晨四点就起床,用牛车把我送到了通往外面的汽车。

说到这里,张欣然声音有点颤抖,突然说不下去了。一幕幕难以抹去的片段,似乎变成了一种无法退却的心里阴影,在她心里日夜缭绕。她的眼睛里有种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闪烁,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动着,闪动着……

“只有星星知道我的心,我永远喜欢它们,它们不说话,但又会喃喃轻语……”张欣然说。

“唉!我小时候跟你差不多,不过条件倒没有那艰苦。到了这里后我才知道,每个人的命运都由不得自己,我们班许多同学来自城市,大都是兵工厂的子弟,从小家里条件就很好。想想,都怪我们出生在那个贫瘠的地方,要是我们也能出生在城市,父母每个月也能挣到工资,我们也就不会受那些罪了。”赵波涛说。

张欣然将目光移向他,注视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到了我上中学时,条件已经比以前好些了,村里比我大七八岁的那一批孩子上学时,连家庭作业本都没有。”

“这么穷?那应该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吧?”赵波涛说。

张欣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说:“我们村有个大哥哥学习很好,但他爸死得早,家里很穷,他的作业本用完了,每次都是他妈给他一个鸡蛋让他去小卖部换一张1平米大小的白纸,回家后再对折着把它裁成作业本大小,他妈妈再用针线缝成小本子。这位大哥哥只能先用铅笔写,再用圆珠笔在铅笔写过的纸上重新作演算纸,一不小心就把纸写破了。他考上了黄怀卫校,毕业几年后就把他妈接进城里再也不回村里了。”

“那位大哥哥对我们村学生影响很大,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励志故事,从那以后我们村里一共考出去了3个学生,一旦考出去,也就算是彻底把穷根给拔掉了,他们都和那个大哥哥一样,似乎对村里有仇恨,就再也不回来了。”张欣然说,“现在想想,农村孩子要想考学是多么不容易,我上小学时就帮家里干活,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放牛去给猪拔草,哪里像现在的同学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专门学习?”

“你不是有哥哥吗?怎么还让你这个女孩子干这些?”赵波涛问。

“哥哥一天都没闲着,他学不进去早早就不念书了,但那时家里的活一年四季干不完,锄地、平地、播种,除了这些还要上山砍柴给牛铡草……农活都是要赶天气的,拔草、喷药、杀虫、从抢收麦子到碾打,哪个不是在炎炎烈日的高温下干的?”张欣然说,“夏天收后我每年都要黑一层,瘦一圈,我的手都会蜕皮。好在上了初二以后,学校不给我们放夏收假了,这才把我给解放了。”

张欣然的话把赵波涛也拉回了过去,他跟她并排坐在连椅上,思绪万千。“你说的这些我也经历过,往事不堪回首啊。我也是在一次次的劳动中体验到了农民的辛苦,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走出农村。我想,咱连干活的苦都能吃,学习又算得了什么?”

张欣然看了看赵波涛,心里有种同病相怜心心相惜之感。赵波涛突然觉得她的目光是多么的温暖,是多么的善解人意。

张欣然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算是一丝苦笑。

她说:“进入初二以后我对学习更加勤奋了,学习不到晚上12点从不上床睡觉。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有什么苦比劳动更累?更叫人看不见希望?我照旧中午不回家,饭都是从家里带的,每顿午饭都少不了从家里带的咸菜和辣子酱。那时我爸爸在外地当矿工,妈妈一个人撑着家也不容易。”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仰望星空

“我真的相信‘工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就是真理,从初二那年起,每次考试我都是年级前几名,毕业时还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成了统招生以后,我知道自己将来就被分配工作了,也就跟那个大哥哥一样,永远不用再回我们村了。”张欣然说。

“你不喜欢你们村?”赵波涛问。

“不喜欢!我越来越理解那位大哥哥的做法了。不是我要背叛家乡,而是那里给我留下的尽是伤痕。除了漫山遍野的山花和夜空里的星星,我什么都不留恋。我爸为什么非得让我上中专?因为,跟我一起上学的同学有少一半都没有把初中坚持下来,要是我再跑到遥远的土关县上高中,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还能坚持下来。”张欣然说,“我们村就像个原始部落,太落后了,那里的贫穷你根本无法想像。”

从公寓到开水房之间的这段路上,来来往往打水的同学们络绎不绝,他们大都三五群有说有笑,也有一些同学手里拿着书静默无语,只管低头走自己的路。

张欣然说:“我非常感谢我爸爸,尽管他在遥远的地方给人家挖矿,但他会给我妈妈寄钱让供我上学,爸爸每年春节回来后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那时我就能穿上新衣服背上新书包。爸爸非常喜欢我,他给我说你是个女娃娃,别人都说让女娃娃上那么多学干啥?正因我娃是个女娃娃,没体力,干不了活,所以才更要上学,更要拼命的学习,这样将来才能吃上轻松饭。”

星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夜晚。

“以前全家人都靠种庄稼挣钱,日子实在过得太艰难了,那时麦子一斤才卖两角多钱。我们勤俭节约一省再省,我的鞋子是破了缝缝了又补,记得几次走路时鞋底都磨透了。哥哥穿得是爸爸补过的鞋,太大了,一走就掉,后来我妈往鞋尖塞了一团棉花,哥哥才勉强走得了路。后来,我爸见种庄稼实在养不活全家人,就去外省的矿上当矿工了,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才稍稍宽裕了一些。要不是我爸当矿工,就算我再努力也不可能把中学上完。”张欣说。

天上星罗棋布的星星挂在夜空,静默默不语。张欣然不再说什么了,她仰望星空。一颗一颗的星星向着她眨着眼睛,仿佛祝福着她的生日。

张欣然从小老大没有过过生日,也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只是在她生日这一天,全家人能吃上一顿带肉的饭。“我女子又长大了一岁,成大姑娘了”妈妈在这一天总会这样说,也许,这便是城里人所谓的“生日快乐”的祝福吧。

初二那年,在张欣然过生日的那天晚上,她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有一种少女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她甚至想起了灰姑娘与水晶鞋的故事,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吃完晚饭后,她就一个人披着朦胧的月光,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天跟今天一样繁星满天,夜空广袤无垠。她一个人走着,走着……她多么想赶紧走出惆怅的少女时代,走出贫瘠的故乡。

她静静地坐在陇上,双手托腮,看着满天的星星,觉得这些星星就像遨游太空的人挑着的灯笼,忽左忽右,来来回回。看着,遐想着,她从水晶鞋想到了美丽的宫殿,想到了盛大的舞会,想到了太空,想到了自己早已飞出了遥远的家乡,离开了这个她一旦离开一辈子都不想再回来的故乡。

赵波涛一直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他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雅致,这么神往地仰望着浪漫的星空。

“你真的很喜欢星星?”赵波涛问。

张欣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月光下,她眼睛里憧憬着美丽的星空,也憧憬着自己的人生。

平时张欣然从来都是书不离手,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而今天居然这么安静的坐在这里,居然主动要和赵波涛说话,而且,给他聊她的少女时代和童年往事,赵波涛心里好不感动。

他期望这个夜晚就一直这么下去,天不要亮,他愿意永永远远都陪在她的左右。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跟他并肩而坐,听她讲过去的故事,他从她的身上能够感觉到一种青春的气息,一种柔美而好强的气息。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往来于开水房和公寓楼之的打水的同学已寥寥无几,沸腾了一天的校园里变得静谧而安详。赵波涛再次把目光投向她,月光在她脸上勾勒出了精致的轮廓。

突然,张欣然把目光收了回来说:“公寓快关门了,今天浪费的时间够多的了。我们走吧。”

她抢先一步拎起自己的热水瓶然后朝前走去,赵波涛赶紧跟在她的身后。

到了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分岔路口,张欣然说:“谢谢你今晚陪我。再见!”

“再见!”赵波涛机械地说。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目送着张欣然走进了女生公寓,她始终不曾回去,只是步子越走越快,急急地消失在了公寓里。

汽01班的同学们实习返校后,大家从信箱里把积攒了几个月的信件取了出来。那天缑立本取完信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就请了几天假回了一趟家,他临走时担心把信弄丢了,就锁在了自己寝室柜子里。

几天后,张琰收到了缑立本递来的信,他独自在329寝室里打开了这封迟迟未收到的来信

张琰:

一个假期未见,甚是思念。此刻月亮就悬在头顶,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咱们学校里的月光。

我刚才又翻出了你的小说《为你折翼》。我相信你就是那个天使,我一直觉得,我们在洛明工业学校之前就认识……

被眼泪打湿的信纸上,留着几个皱皱巴巴的痕迹。张琰赶紧将目光移向落款,上面的时间是1997年2月16日。

张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日期是他本学期提前一周到校的时间。他仰面倒在床上,眼睛里噙着泪水。他将信纸捂在脸上,嘴角微微地无声地抽动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知耻后勇

时间一页页翻过,这学期转眼就到了尾声,学校综合楼前巨大的“喜迎香港回归”倒计时广告墙前,同学们争相合影留念,93级学生以97届毕业生的名义陆续离开了学校。这一年,洛明工业学校的双向选择已经开始了,许多单位都涌到学校招聘。

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减少,当上面的数字减少到个位数时,胡宛如也就该返校参加期末考试了。

香港就要结束150年殖民统治的历史,正式回归祖国了,同学们每每看到倒计时牌就欢欣鼓舞。那年,在校乐队里给芮浩浩拍过照片的摄影师傅,依旧拎着照相机在校园里游荡,他的嗅觉很敏感,这段时间就专门守在广告墙前招揽生意。赵波涛和钱磊每隔几天就会换一身衣服,摆一个造型去那里照相。

孙娟和赵利阳也爱跑到那里照相,有一天,他们四个在这里遇见了,碰巧陆贝贝也从这里经过,陆贝贝就给他们当起导演,把他们拉在一起摆了个英勇神武的造型,她还让大家抑住笑容,故意摆出冷若冰霜的表情,后来,这张照片颇有几分铁血战队的味道。

“大片啊!这简直是美国大片的电影海报!”一拿到照片赵波涛就大声惊呼。

这天下午,在汽01教室里张琰收到了爸爸的来信,他便撕开信封

琰琰:

看到你去吉州实习的来信,我非常高兴。已有一段时间没给你写信了,抱歉!

你比我幸运,我从来都没有进过兵工厂,就连咱们周王村后面凤凰山里的胜利机械厂都没去过。你上了兵工学校后,我有时路边这个厂子,还会停下脚步离远张望,这个厂的红砖墙早已破败不堪,墙上还带刺的钢丝网早都锈迹斑斑了,不少地方都倒塌了。我突然想,这明明是个机械厂怎么还造手榴弹?你是工兵人,回来再告诉我答案。

你入党的事现在进展得怎么样?怎么在信中不提了?琰琰,学习是一方面,思想的提高和对理想的追求是男孩子不可或缺的,你要做一个有崇高追求的人,纯粹的人,脱离积极趣味的人。今年春节期间,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病逝了,全国人民异常悲恸,我当时不是给你讲了吗?谁能为国家和民族做出贡献,给别人们带来幸福的生活,人们就会怀念谁。

你们是国家兵器制造的技术力量,你们的事业就是为国防添砖加瓦,没有了战争,人们才能和平相处,才有条件过上更好的生活,你已经是男子汉了,明年就要参加工作,我告诉你:大丈夫志在千里,你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想想将来怎么才能为你的单位做点成绩,如果你不抓紧时间,没有真才实学,你就会被社会淘汰。所以,在学校里你要争分夺秒地学习,要如饥似渴地学习,工作了你就没有这么多时间学习了。

这个月的生活费我给你汇去了,你要省着花,可买可不买的东西一律不买,学生在一起不是比吃比穿而是要比学习,咱们是农村人,挣点钱不容易,你自己看着办吧。

琰琰,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咱们县上给所有的民办教师全部转公办了。以后我的工资也能高些。

期末考试快到了,为父希望你能考出好成绩。

愚父:张有志

1997年6月21日

读完信后,张琰把信叠好塞进信封,继续复习了起来。

自从对张琰的处分在全校公开后,他脖子上像是挂着一个磐石,天天都抬不起头,希望文学社社长的职务被免掉了,入党的事也成了泡影,张琰变得越来越孤寂,很少跟人交谈,也很少说话。眼前的书本才是治愈自己的良药。

“喜迎香港回归”倒计时牌子上的数字终于变成了个位数,这意味着离期末考试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了,指导老师把希望文学社的所有工作全部交给了常诗诺和任建龙,张琰没有脸再出入神圣的文学社,他每天都抱着厚厚一撂书去阅览室复习。

这次不光要参加本学期的考试,而且,还要补考以前不及格的课程。真正沉下心来,张琰觉得汽车制造专业的知识并不是特别难,他暗暗立给自己列出了复习计划,每天在复习之前都要在本子上写下“知耻后勇”四个字,然后再签上每天的日期。

耳边的风言风语跟落下的潮汐一样,一天天减少衰弱,张琰什么都不愿再想,什么也都不去想。他努力地不去想自己的龌龊卑鄙;不去想他和胡宛如在一起时的悲喜时光;不去想自己在文学社拿着油墨印刷的《希望》爱不释手的情形……每天,他都独来独往,心无旁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中考前的往事在洛明工业学校重演,张琰成了坚定执着的斗牛士,充满斗志。他像一个被战斗唤起血性的战士,每一天他都憋着一口气,跟知识较劲。课本被他翻过了无数遍,上面涂涂划划做满了标,他不相信当年能以优异的成绩,跨过了中考这座独木桥,今天居然还会挂课?

张琰每次写下“知耻后勇”四个字时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三年了,在学习上他一路低迷,以至于上学期险些被学校开除。这次,他要全力以赴拿到最好成绩,他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还是当年中考时的那个尖子生。

1997年6月30日,中央军委发布《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进驻香港特别行政区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进驻香港特别行政区于1997年7月1日零时开始履行防务职责。这一天,张琰在教室里看到电视上的报道心里很激动,当香港回归祖国怀抱时,胡宛如也就要结束她的实习回到学校了。

几天后,张琰通过赵波涛知道了能28班学生已经返校的消息,尽管他告诫自己要心无旁骛,可是,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里却突然泛起了涟漪。可是,一想到胡宛如,愧疚立刻汇成一条河,淹没着他的心海。

他知道她一定很悲伤,他不知道这学期她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一雪前耻

全校同学以班级为单位集体收看了香港回归的现场盛况后,“喜迎香港回归”的倒计时广告墙被撤去了。接下来就是紧张的期末考试。

这天下午放学后张琰正独自在寝室里复习功课,突然,寝室门啪的一声被踢开了,武军强气乎乎地走了进来,嘴里还骂不咧咧地说:“真他妈的是狗拉耗子多管闲事,老子就不信这回还考不好?成天在耳边絮絮叨叨都能把人给烦死。”

张琰看了看气乎乎的武军强问:“你这是怎么啦?你力拔山兮气盖世谁还敢惹你生气?”

武军强摆摆手说:“还不是你同学!”

“我同学?”张琰有些纳闷。

“王小玲不是你初中同学?”武军强反问。

“哦,你和王小玲吵架了啊?”张琰笑着说,“怎么样,我同学厉害吧?”

“她成天嘟嘟囔囔说我学习不努力,说要是再考不及格了怎么办……烦死人了。”武军强说。

“军强,王小玲说得没错啊,她从初中时就很好强,这一点你是得向人家好好学习学习。人家说这话也没错,你可别忘记了二年级下学期时,人家可给你送过《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的复习资料,一个女生特意给你打印好复习资料,而且给你送到男生公寓楼下,她对你的关心可不一般啊。”张琰笑着说,“我同学对你还是蛮不错的。”

“那天晚上你不也收到了复习资料吗?噢,对了,你的那个女朋友怎么样了?最近好像没见你们花前月下啊。”武军强嬉皮笑脸地说。

“别拿我寻开心了,离考试就剩下几天了,我可没时间跟你说这些。赶紧复习吧,这次我必须要绝地反击,一雪前耻。”张琰说,“王小玲说得很对,你也一样要赶紧把不及格的课程陆续消灭掉,我们就要上毕业班了,到时要顺顺利利毕业也是啊。”

武军强支吾了几句只好翻出课本看了起来。

这次的期末考试应了张琰一雪前耻的夙愿,他的所有课程都达到了良好和优秀等级,多门课程的补考都过关了。武军强各门功课也通过了,两门补考课也过了关,最后一门课的成绩还没出来,他的传呼机上就接到爸爸的一条信息,急急收拾了东西就回家了。

上学期期末一连三门课程不及格的狼狈犹如一块结痂的伤疤,让张琰无法忘记。暑假离校前一天傍晚,他独自来到教学楼前的公告栏查询成绩单时,不由得想起了胡宛如在那天寒风凛冽的晚上,她牵着他的手去阅卷室找老师求情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此前,他从来都没有那样绝望过,那一刻,整个世界都要把他抛弃,只有胡宛如陪伴在站在身边,焦急、不安和担忧,清晰地写在她冻得半红半紫的脸上。也就是在这个公告栏跟前,冷冷的白亮的灯光照射着他们,他凝视着成绩单,眼睛里泪花闪动,胡宛如“啦”一声,将汽01班的成绩单给撕掉了……

温热的风吹动着张琰的衣角,也吹动着他如夏日般奇绚的青春,一股热血又不安分地在胸中流淌、激荡。香泉省的老乡今天一大早已经踏上了回家的列车,当然,也包括胡宛如和张思雨。

张琰转身朝男生公寓走去。

这个公告栏跟子栎镇上的邮筒一样,承载着他的希望,也记忆着他的痛苦。在痛苦与希望之间,他已经走过了三年的中专生活,两个月后,94级的学生就要进入毕业班了,谁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要各奔东西。

往事历历在目,张琰牵挂起了胡宛如,他不知道这个学期,她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这会到家了没有?如果一切都正常的话,她坐的是早晨6点50的火车,晚上7点就能到家。

此刻时间已是晚上6点50分了。张琰赶紧大步朝寝室走去。

一进329寝室,张琰就赶紧翻箱倒柜寻找那张纸条那张胡宛如从女生公寓《来客登记本》上撕下的纸条,这张纸的背面写着电话号码。突然,他停止了寻找,“扑通”一下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他怎么能忘记在烧围巾的时候,他把这张纸条还有吊坠上的小女孩的造型,都一起化为灰烬了。

思念与悔恨交织着在他的内心起伏翻腾。

“张琰,楼下有人找,快去!是个美女!”这时,肖童健推开一道门缝,探进脑袋诡秘地说。

张琰心头一怔,眼睛瞬间放出亮光。心想:胡宛如居然还没回家!这次我一定不能让宛如伤心,一定要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要向她道歉……告诉他是我错了……那天晚上看录相是因为武军强,根本不是我本意,我不是那种人……你要相信我……宛如你能原谅我吗……?

张琰赶紧从床沿弹了起来,他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赶紧三步化作两步都男生公寓楼下赶去。让他失望至极的是找他的“美女”居然是她,又黑又胖的王小玲。

可恶的肖童健分明是在取笑他。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们一起走吧。”王小玲说。

张琰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他看了看她没有好声气地说:“我后天回。”

“怎么这么晚?要不咱们明天回吧。”

“我明天还有事……”

“都放假了还有什么事?”王小玲看了看张琰,知道他是在应付她。“张琰,这学期考试考得咋样?”

“还行。”张琰冷冷地说。

“那就后天吧,我等你。这回我行李多,刚好你可以帮帮我。”王小玲说。

张琰把眼睛睁得很大,很吃惊。心想:让我拿行李?你以为你是谁?宛如都没让我帮她拿过行李。

“不行,不行。我……”张琰支支吾吾。他想着怎么才能把她应付过去。

“你是不是不想回?担心看****的事被你爸知道了?”王小玲分明是一把钢针,总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冷不丁地直戳戳向他刺来,让他措不及防。

“我不回!”张琰撂下一句话,气冲冲地大步朝公寓走去。

“张琰,你别生气,受处分的事我是不会告诉叔叔的……”她赶紧喊起来。

异常刺耳!张琰的自尊心被刺得千疮百孔。

一学期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青春是一本当时读不懂的书

绚烂的盛夏,周王村风景如画。凤凰山上绿植葳蕤,草本野蛮生长,呈现着蓬勃的力量,柔美的曲线起起伏伏朝远处延伸,渐渐的山与天交汇成一条线。

这个暑假是张琰在家乡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他也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哪里,自己能不能找到工作?

但不管怎样,他肯定会毕业离校,离开曾经让他欢喜过也让他忧郁过的中专校园。唐诚离家打工是那样的毅然决然,自从他走后从来都没回过家。这天下午,李国强没有出车,张琰和他一起来到凤凰山散步,这里留下他们儿时无尽的欢乐。

山间风轻轻地吹着,伏草摇曳着身姿,微微点头。

“我们就像蒲公英,从小在同一个地方长大,但最终都会飘零到不同的地方。”张琰说,“小时候唐诚、你、我还有你妹妹国妮和咱们村里的孩子们,大家一起嬉闹一起成长,是多么的快乐,可是长大了却四处飘零,谁也见不到谁了。”

“琰琰,你都是男子汉了还这么的多愁善感?你们都外面闯社会了,就我没出息还待在家里,唉!”李国强说,“要不是我爸爸阻拦,我也不想待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

“你不知道什么叫漂泊之苦,我已经以外面漂了三年,接下来还不知道又往哪里漂?现在国家不包分配了,我的前途在哪里我都很迷茫,早知道不包分配我就不上中专直接上高中了。”张琰说,“上学期我实习了两个月,那是一家大型兵工企业,工人们成天都围在轰轰隆隆的机器前,挺没意思的。那些技术干部和工人没有多大区别,也得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

风轻轻地吹过,他们都不再说话。

“琰琰,我爸托了媒人要给我说个媳妇,他让我早点结婚。”过了一会了李国强说。

“什么?说媳妇?都什么年代了还托人说媒?大家不都是自由恋爱吗?难道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孩?”张琰问。

“你说得都是城里人的事,是从电影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故事。在咱们村里,许多人还都是托媒人说对象的。说完对象如果两个人觉得没啥问题了,双方大人就来看屋子,然后就给彩礼订婚。”李国妮强说。

“我还没毕业呢。你都要结婚了,是不是有点早?”张琰问。

“订婚一年多之后才结婚,到时我都快岁了,这个时间不早。不管男方还是女方,要是在岁以前不结婚的话,到了24岁就不能结婚了,得推到25岁以后。”李国强说,“24岁是本命年,这一年结婚不吉利,一辈子都不会幸福。”

“我爸爸说让我再跑两年车,等结婚后就不让我再跑车了。”李国强说。

“为什么?”张琰问。

“我爸说跑车不安全,还会把人的性子给跑野了,以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结婚后就得拖家带口就得安安稳稳过日子了。”李国强说,“我爸把我从南方叫回来后,我就一直跑三轮,你也知道办手续的车太贵咱买不起,我开的也就是黑车,路政人员经常会在路上检查。开着三轮车成天在路上跑,我妈妈有着操不尽的心,她每天都要等我晚上开着车突突突回到家里后,才能把心放进肚里。自从我跑车后,我妈见庙就拜就烧香磕头,我车上的平安带从来就没断过。”

“不跑车了你准备做什么?”张琰问。

李国强不说话了,他看着张琰像不认识似的。

“还是你们这些商品粮食把稳,你手里端的是铁饭碗。小时候我第一次听到‘铁饭锅’时,还以为是用铁做的碗呢!”张国强勉强地笑了笑,极不自然。“现在我真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如果我爸爸跟你爸爸一样,能把我关起来逼着我学习,也许我也会喜欢上上学,没准也能考个中专。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为自己做什么事情发愁了,你现在还是学生,根本不知道要挣点钱有多难!”

张来看见李国强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了一丝无奈与忧伤,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不跑车了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我的事情都是我爸爸做主的,到时看我爸爸怎么安排罢。”李国强再一次勉强地笑了笑,和刚才一样的不自然。“我爸爸就是说不下我妹妹,这个疯丫头,想干啥就干啥,都打了好几年工了。”

唐诚离开家乡后,音讯全无。在周王村里,张琰少了一个能跟他说知心话的人。

在烦躁闷热的暑假里,张琰每天都会想起胡宛如,一段一段的回忆,牵羁着一段一段情感,他对她到底是对?是错?

恼人的青春!

青春是一本当时读不懂的书,每个人大凡在这样的人生季节里都兴奋过、心跳过、狂热过;也彷徨过、失落过、迷茫过……青春荷尔蒙在燥热的空气里躁动着,澎湃着。

每一个匆匆走过青春的人,都会在心里铭刻那时的兴奋、心跳、狂热;和彷徨、失落、迷茫,记忆犹新;也会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给自己的青春做出这样那样的注解,注解便是对青春的怀念,是对青春的眷念和延续。

思念、内疚、懊悔让张琰一次次地回忆往事,回忙他对胡宛如的毅然决然,一次次的否定自己又肯定自己,肯定自己又肯定自己……他们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隔阂?为什么会一点点疏离?

这天,张琰和父亲张有志从在电视旁边,正在收看有关亚洲金融危机的新闻,自从1997年7月2日,亚洲金融风暴席卷泰国。不久,这场风暴波及马来西亚、新加坡、日本和韩国、中国等地。泰国、印尼、韩国等国的货币大幅贬值,同时造成亚洲大部分主要股市的大幅下跌……

张琰根本没有心思,他看了一会就起身离开。

“这个世界真不太平,三十年代大危机之后才多少年,现在怎么又刮起了亚洲金融风暴?”张有志坐在电视机跟前自言自语。

1997年9月返校后,94级学生便进入了四年级。毕业指日可待。

这一学期,毕业班的学习任务非常繁忙。

这一学期,天气一天天由热转凉、由凉变冷。

这一学期,张琰和胡宛如之间的关系如万丈冰崖,牢牢地冻结了。昔日的恋人而今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第二百八十八章 “这次说啥咱也得找关系”

四年级上学期过得非常快。日出日落,朝来暮去,洛明工业学校的每个学生都按着各自的轨迹运动着。

音乐给陆贝贝和夏轩的校园生活平添了几许情趣,他们经常会去‘光阴的故事’音像店,会和老板聊最新的流行音乐;作为黄怀老乡的赵波涛和张欣然的交往也渐渐多了起来,在张欣然的影响下赵波涛也报考了自学考试,学了工商企业管理专业,而且第一次考试就通过了所报考的所有课程;田庆文自从卖计算器被学工办责令写出检查后,就再也不敢念他的生意经,但他还是会去老师开的小餐馆吃饭,每天会到公寓一楼的小卖部里买一根火腿肠;钱磊、武利阳、孙娟依旧按着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的轨迹生活着,不过,有时他们也烦,上课偶尔也会打个盹,在纸上乱写乱画点东西,让钱磊稍稍有点庆幸的是,他脸上的癞蛤蟆一样的小痘痘不再那么血红,渐渐变成了淡青色,似乎开始萎缩了;武军强这学期从老虎变成了病猫,处分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这让他对自己的言行倒是收敛了许多,不再那么飞扬跋扈……

张琰和胡宛在彼此冰冻的世界里,冷漠地封印着各自的内心,一切都凝固了。

一晃就到了寒假,这是张琰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假期。

张琰很快就要毕业业,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像磐石一样压在张有志心里,在周王村这个普通农家里,板胡静静地站在墙角,他有好一阵子没拉板胡了。儿子眼看就要端上的铁饭碗怎么说没就没?儿子的命运咋就跟自己一样不济?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周王村白天的喧嚣此刻跟釜底抽薪一样,变得平静和安静,张有志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房子里,黑色将他一点点吞噬。

他拿出一支香烟点着,火苗映着他那张已不太饱满的国字脸,很快,这张脸就随着熄灭的火苗消失在黑暗里。

他手里恍惚着的红红的烟头是房子里唯一的光源。

张有志沉默着。

他把香烟送进唇间狠狠地连吸两口,也许是吸得有点急,他被呛得连咳几声。浓浓的烟雾顿时在面前缭绕,一丝一缕地揪扯着,和黑黢黢的夜色纠葛在一起,缠绕不清,像一团迷雾障着他的双眼。

张有志想起恢复高考那年,他恳求母亲要参加高考时母亲说过的话:“别信那些,这世界上有啥好事还能轮上咱?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咱张家的坟里就没烧过这高香,没冒过这青烟……咱没这命……就跟你小时候想唱戏一样,没这命……”

他又想起了自己有怨无悔的青春,错过了通过高考跳出农门的机会,他后来的人生之路才会变得那样的坎坷曲折、荆棘丛生,一次次的艰难跋涉和苦苦挣扎,留在身后的是一串串曲曲折折、深深浅浅的脚印。唉!自己的那段人生之路啊……

房子里越发得黑,伸手不见五指。

张有志的烟一根接一根抽着,一个个带着火星的烟头一次次熄灭在他的脚下,他像雕塑一样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坐姿。他在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商品粮难道真的就我们无缘?我们两代人都进不了城?难道琰琰上了四年学,就找不到一个正经工作?

这时,奚秀红和张琰进来了,他们被浓浓的烟味呛得连声咳嗽,一开灯,被吓了一跳。

“你在家?咋就不吱一声?”奚秀红问。

强烈的灯光照得张有志睁不开眼,他赶紧把眼睛闭上,过了一小会儿才睁来。

“找关系!这次说啥咱也得找关系!咱总不能让琰琰回家种地吧。”张有志突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就算拿我这张老脸去蹭,也得蹭。琰琰上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学校,是部属中专,全国重点中专。我一辈子从没有求过人,也看不起那些办事求人找关系的人,可是……可是,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不求人,琰琰的工作可咋办啊?”

在张琰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大凡遇到事从来都是自己扛,从来就没说过一个“求”字。看着父亲这样的焦虑和无助,他心头不禁一颤,真不是滋味。

张有志伸手抹了把脸说:“明天就去找亲戚、找同事、找朋友,就算把七大姑八大姨全找一遍,也得找。”

在张琰家里,这个寒假似乎与春节无关,丝毫感受不到年味。时间沿着求人找关系的主线向前推进,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张琰越发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着毕业就失业的命运,想到这里,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内心有点震颤。如果找不到工作,自己不就成了无业游民?成了二流子了吗?

除了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张有志马不停蹄,四处奔走着给儿子的工作找门路。

1998年戊寅年春节过后,离学校收假还有一个多星期时,求人找关系的事情才有了点眉目。这天晚上,张有志托人从凤凰山后山山民手里买的一蛇皮袋核桃,被下山的一辆四轮拖拉机捎到了家里。

凤凰山后山温差大,土质特别适合生长核桃,这里的核桃个头大,皮薄瓤饱,许多人送礼都要托人从那里买正宗的山货。

张琰全家每年春节时能吃到瓜子花生,但这么多核桃张琰还是第一次见到。白色蛇皮袋上沾满了泥土和野草的叶绿素,脏兮兮的,鼓鼓囊囊的核桃将袋子撑破了一个洞,放在地上,就像一个粗壮的卫士或者一截木桩,纹丝不动。

除了核桃以外,再就是张有志事先准备的点心和玉米糁、绿豆等自家出产的东西。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带着张琰从紫仙县坐长途汽车去鸣西市求人帮他找工作了。

外面的天色铁了心的黑,屋子里电灯发着白亮的光。

张有志把点心、玉米糁、绿豆这些东西一件件往大包里装。他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做着手里的事,装完后“刺啦”一声拉上拉链。然后,拎起鼓鼓囊囊的灰黑色大包掂了掂,又在空中晃了晃,确定手带结实,才把大包放在老式立柜上。

第二百八十九章 那个叔叔

张有志又转过身,弯下腰,撅起屁股,就跟摔跤前的姿势一样让身子一点点下沉,然后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那一蛇皮袋核桃,猛地朝后一甩,就将核桃甩在宽阔的肩头,他单手叉腰,跟举重运动员一样直起身子,把核桃高高的扛在肩头。

张有志的这个动作干练、熟练。对周王村村民来说,这个动作就跟走路吃饭一样平常,他们都会在短短的几秒内完成这个连贯流畅的动作。每到夏收秋收时,家里的一袋袋粮食都是张有志这么一抱、一甩,甩到肩头,单手叉腰,扛上二楼颗粒归仓的。

“这比麦子轻多了,别鼓鼓囊囊把袋子都撑破了,核桃身轻不压秤,就是体积有点大。”张有志说着又弯下腰,撅起屁股,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似乎生怕出什么差错。

张琰突然想起他从洛明工业学校第一次回家时,同学们在329寝室里练习挤火车时的情形。但凡要出远门或者要办大事的人,之前都会对自己没有太大的信心,都会提前进行一次模拟,就像搞隆重的仪式之前进行的彩排。

“蛇皮袋太旧了,不好看。”张有志冲着妻子奚秀红说,“得另找个袋子,换个干净点的,这袋子脏兮兮的怎么拿得出手?”

“核桃要全部拿去?那么远的路,这么大一袋子东西可怎么扛?”奚秀红看了看立柜上的大包说,“再说了,还有这个大包哩……”

“咱农村没啥值钱东西,要说,也就这点山货城里人可能还稍微能稀罕点。去!拿一个同样大的蛇皮袋来。”张有志说,“新的!一定要新的!”

“哎!”奚秀红应了一声,就赶紧去找新袋子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俩了。

做完了这些准备张有志吸了一口气,掏出一支香烟点着,跟平常一样吐出一道浓浓的白雾。

“明天你跟我去了,记着,要把那个人叫爷爷,把他老伴叫奶奶,这个爷爷算是咱远方亲戚,他的爸爸跟你奶奶的妈妈是远方亲戚,算是表兄妹,他比你奶奶大一些,你奶奶应该叫他表哥。”张有志说。

“爸爸,那个你的叔叔,噢,就是我叫爷爷的那个人你见过吗?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张琰问。

张有志说:“我很小的时候跟着你奶奶去你舅爷家时见过他一回,当时是你舅爷家过什么红白喜事。那时,我听说你的这位爷爷在鸣西工作,说是干大事的。还是你舅爷说,按辈分算下来的话我应该叫他叔叔,你舅爷就拉着我叫了他叔叔。那时,他穿着蓝色中山装,白衬衣,胸口的口袋上还别着一支银光闪闪的钢笔,他的衣服很整洁,有棱有角,裤缝也直挺挺的。对了,他好像还穿着一双皮鞋,黑色的皮鞋……”

“皮鞋有什么了不起?“张琰问。

“那时农村人谁能穿得起皮鞋?”张有志说完又吸了一口烟,突然,眼前浮过了一丝喜悦。

他说:“那时他还是个年轻人,个子很高,头发朝后梳拢着,纹丝不乱,又黑又亮,真是风度不凡!他还摸着我的头问这问那,我靠近他,才看见他的衣服真的很有型,板直板直,裤腿熨得棱角分明,都能削铅笔。那时,我的脑袋能够着他上衣左右两侧的大口袋,那个口袋也是有棱有角。”

“爸爸,他问了你些什么?”张琰好奇地问。

“这……”张有志说,“这个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是问我上了几年级?当然,他肯定问了过我叫什么名字……”

张有志突然回忆起了什么,刚把香烟送到唇边就迅速移开:“噢!对了,他给我说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商品粮到城里工作。”

“你们就说了这两句话啊?”张琰有点失望。

“本来那个叔叔还想再问我一些问题,可是这时你舅爷给他说我会唱秦腔,让我给他唱两句听听。”张有志回忆说,“当时房间里有好几个人,大家都想听我唱,那位叔叔说会唱戏好啊,会唱戏了将来可以去剧团,剧团是商品粮。”

没等张琰问,张有志就说:“我当时就给他唱起了《下河东》里的一段戏: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日每里把王裹定/可怜把黄膘马未解过鞍笼/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

张有志说:“可是我还没唱完,你奶奶突然就进来说,‘快点,流水席都安排好了,赶紧入席。’就这样,我被打断了。小孩子哪有资格坐席?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叔叔。”

“爸爸,你现在见到这位爷爷,还能认识吗?“张琰问。

“我也说不准,估计能看出点模样来吧……他是大个子……不过,毕竟几十年了,能不能认出来,我也说不准。”张有志说。

这时,张琰的奶奶从村子西头的张琰叔叔家赶了过来,走进房间。

她一进门就问:“有有,你都准备好了?”

“好了。娘,你看……”张有志说着就把手伸向柜子上的大包,还有放在地上的核桃上轻轻地拍了拍。这时,他想起了妻子奚秀红怎么到这会还没有把新的蛇皮袋拿来,就冲着屋子外头喊:“袋子好了吗?“

张琰取来椅子让奶奶坐下。

“你那个叔叔小名叫庆娃,你一说我他就知道了。他要是想不起来了,你就说我是周王村的他表妹,就说你舅爷家里的人,他会想起来的。”张有志妈妈说。

“娘,这次去鸣西找他不是你联系好的吗?他怎么能不知道你呢?”张有志说。

“唉!哪里是我联系的啊?是你舅爷家里的人联系上的。我只是把琰琰找工作的事给他们连哭带说讲了一遍,我的那些娘家人知道我这辈子命苦,你爸死得早,你高考那年政策变了没考成,在生产队时咱家成分又不好,经常受人欺负,你唱戏也没赶上好时候,剧团也没进成……唉!好不容易盼到我孙子考上了,可偏偏又不包分配了……”张有志妈妈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接着,泪水就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

“娘……”

第二百九十章 “当过官的人本事能通天”

第二百九十章“当过官的人本事能通天”

“咱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咱们去哪找工作啊?”张有志妈妈说,“现在你板胡也不拉了,自乐班也不去了,就闷着头一个劲地抽烟,我知道你愁,你怕把琰琰给耽搁了。可咱们除了周王村的人再还能求谁?谁能帮咱们琰琰找个工作?”

“奶奶……”听到这话张琰很是感动。

“我把我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挨个理了一遍,我就想到了我庆娃哥,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听我娘家人的亲戚说他在鸣西干大事呢,是个大官。他们说庆娃哥已经退休了。”张有志母亲说。

“奶奶,你说那个爷爷已经退休了?”张琰问。

她看了看张琰又对张有志说:“他退了休,那也是干着国家的事才退下来的,干了一辈子国家的事,好歹还能不认识个人?咱们在周王村住了一辈子,村里的哪个人还不认识?万一,他认识的人里头就有人能帮咱琰琰找个工作,我们不就烧了高香?”

张有志认真地听着妈妈的话。

“别说人家的手指比咱的腰粗,人家的胡须也比咱们的腰都粗,当过官的可不是一般人,当过官司的人本事能通天!自古以来什么人才能当上官?要么是名门望族,要么就是能考上状元的人。”张有志母亲说,“我也是在舅爷家过大事的时候才偶尔见过他,毕竟,他跟你舅爷家已是五服以外的同族亲属了。”

“奶奶,五服是什么意思?”张琰问。

“叫你爸给你说……”张有志妈妈走到衣柜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五服就是五种丧服,我国古代通过丧服表示亲属血缘关系的远近以及尊卑,人去世后,要是出了五服就不在穿孝了。其实也就是指出了5辈人。跟你在同一辈份的人如果不是同一个高祖,就算是出了五服。”张有志说,“你这样理解吧,从自己往上是父亲、祖父、曾祖、高祖,这就是五服。”

张有志妈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别的不说,就庆娃那魁梧的身材一看就有官体。有有,咱们对城市可是两眼一抹黑啊,人家是干过国家事情的人,见过大世面,就算庆娃随随便便给琰琰指点一下,不也就算是帮了大忙?”她说。

“娘,这回琰琰的事真得让你费心了。“张有志说。

“我后来就想到了我的娘家,让他们给庆娃哥捎个话。你舅爷家里的人都知道咱家几代人的遭遇,他们见我这么伤心,都劝我安慰我,帮我想办法,后来一个托一个,终于联系上了庆娃哥。你庆娃叔托人捎来话说,我年纪大了,坐车不方便,就叫你去找他,他尽量给琰琰想办法。”

这时,奚秀红拿着一个崭新的蛇皮袋走了进来。她说:“咱家的袋子都太旧了,我去借了一个新的,我看过了,这个大小合适。把核桃装这个袋子应该体面些。”

没有人理睬他,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

“其实你见过你庆娃叔,你还记得不?”张有志妈妈说。

“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还给他唱过戏呢。”张有志说。

“你去了以后就给你庆娃叔说,我问他好,他有时间了让他的儿女们陪他回到咱们农村来看看,叫他们到咱们家里来转转。”张有志妈妈说,“他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大,女儿小。儿子我在你舅舅家见过,女儿从来没见过。他儿子比你大,你见了就叫人家哥,女儿嘛……时间长了,我也弄不清你俩谁大谁小。”

“没事,娘。见到庆娃叔了我把你的话传到,剩下的事我问他。”张有志说,“娘,你还有什么话需要我代吗?”

“你给他说我不会写字,有许多话只能靠你来传。”张有志妈妈说,“你就告诉他,在城市工作的人当中,我就只有他这么一个远方表哥,琰娃是我的亲孙子,是咱们张家的命根子,你命不好,遇到了老三届,当年没有变成商品粮,没有干出啥大事,可我孙子他不能再不是商品粮,不能再不端国家的饭碗,你就说我天天做梦都想着能把农村的穷根给拔掉,我们已经两代人都差那么一点火候了,但机会都不好,这回,说啥都要让他帮琰琰一把,拉我们一把。你再给他说,我这一辈子也快到头了,辛辛苦苦就是想看着后代能过上好日子,吃上国家饭,他的大恩大德我这个表妹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张家的后代也不会忘。”

张有志母亲继续说:“你再给他说,我知道这事肯定是给他添麻烦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琰琰不是学习不好,表现不好,是娃机会不好,娃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没脸说这些。我孙子从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娃身体单薄,要是还在农村修地球的话他身子也吃不消啊。”

“你见了庆娃叔以后就叫叔,不要叫庆娃叔,庆娃是他的小名,人家后来都干大事了,叫得都是大名。他对你可能没有印象,你多回忆一下小时候见他的那一次,跟他说说,看他能不能想起来……对,你就说你唱戏,给他唱过戏……这样,他没准就能想起你。”张有志妈妈说。

张有志妈妈转身对奚秀红说,“咱们是农村人,平时也没啥讲究,让有有明天去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至少别丢脸。你庆娃叔叔从年轻时穿衣戴帽就讲究,后来又当了大官,人家可是要面子的人,别给人家尽弄些不张脸的事。”

“妈,我知道。”奚秀红说。

张有志妈妈又给张琰交代说:“琰琰,你去了得叫人家爷爷,知道吗?你多跟着你爸爸学学,到人家家里要有礼貌,做事要有眼色,别乱说话,别乱吃人家的点心、水果,人家让你吃你也不能吃,人家让你是礼节,你要是吃了就是没眼色,就是没教养。知道吗?”

“奶奶,我知道了。”张琰说。

第二百九十一章 踏上求情路

“明天要带的东西多,你已经长大了,路上要帮你爸爸扛扛袋子。要学会体谅父母,不要还像个小孩子。”张有志妈妈说,“人家问你在学校的情况时,你就老老实实说,这些我也不懂,反正你要实话实说,做人要实诚。你这个爷爷退休了,他也得替你找人联系,千万不能说假话。”

“嗯。”张琰点了点头。

“有有,你把我给你的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千万收好了,小心到时找不着路。”张有志妈妈说。

“娘。您放心吧。这个肯定丢不了,我背都背下了,上午,我已经按纸条上的电话号码给庆娃叔打过电话了,他明天在家里等我。”张有志说,“我一下车先去买张地图。”

“你们在人家家里吃午饭吗?”张有志妈妈问。

“不,不。我们一大早就去,赶着上午10点就能到家里,12点前我和琰琰就离开了。”张有志说。

“好,这样就好。人家城里人家里锅小,碗小,做得饭也不够那么多人吃,再说了,你两个大男人跑到人家家里吃饭也别扭,你别扭,人家也别扭。”张有志母亲说。

“娘,咱是求人办事去了,这些道理我懂。”张有志说。

“那行,你们都知道怎么做了,我也就不担心了,去一次不容易,你们要珍惜机会。还有,你要多说你舅爷家里的人和事,人老了嘛,都怀旧,这样说起来也就不尴尬不生分了。”张有志妈妈说。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番叮咛之后,张有志妈妈要离开了,张有志和张琰把她送到大门口时,村庄已经黑得几乎看不见路。

“琰琰,去,把你奶奶送到家里,路上要小心。”张有志说。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奚秀红烙了块油饼打了两个荷包蛋,让父子俩吃完早饭后,他们就扛着核桃拎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包朝村口走去。

“你们吃饱没?能挨到下午回来吗?”奚秀红跟在他们身后问。

“饱了。”张琰说,“我们把那么大一块油饼都吃光了,还能没饱?”

“就是荷包蛋里的汤少了点,没喝好。我是怕你们喝多了,路上想上厕所不方便,故意把汤舀得少了些。你们是第一次去鸣西市,怕你们一时找不到厕所。”张琰妈妈说。

两个小时后,长途汽车到达了鸣西汽车站,张有志和张琰带着行李下车后,先到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一张鸣西地图,然后拿着地图按图索骥,每走几个路口都会停下来翻看地图,等太阳当头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庆娃家的小区。

小区门口是一个用石材砌成的弧形的对称门头,门前有个镶嵌着一圈黑色大理石的喷泉水池,水池中间展翅高飞的凤凰的造型栩栩如生,凤凰周围分布着很多喷头,一高一低“哗啦啦“地朝四处喷着水柱。门头右侧的半个弧形石头材门头上,刻着“凤鸣花园”四个巨大的金色繁体字,字在阳光下闪闪发着金光。

沿着小区里直直的水泥路,再走上弯弯曲曲的鹅卵石石子路,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单元门门口。

张有志停了下来,他把扛在肩头的一蛇皮袋核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对张琰说:“你爷家就住在凤鸣花园201房间,到时我走在前面你跟在后面,见了面要有礼貌,我问候完了,你就赶紧叫爷爷。平时家里就只有你爷和他老伴两个人,你叫她奶奶,明白吗?”

张琰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栋六层楼房,通体都是用瓷砖包裹着,下面不到两米处是青灰色的瓷砖,上面直至屋顶全是枣红色瓷砖,在每个单元门对应的六层楼顶,都有一个个“人”字型斜坡屋顶,彰显着花园洋房的大气和时尚。

“大包你提着,核桃我扛着。”张有志说着也环视了一圈这里的环境,尽管已是冬天,但整个小区里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常青植物,却呈现着一派生机,跟外界枯枝败叶的萧条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有志把张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一个士兵要接受最高级别军官的检阅。张有志帮张琰整了整衣领,拍了拍肩膀上的尘土,然后,他又把目光落到自己的胸前,看了看衣襟、裤子和鞋,又看着张琰问:“我脸上有灰吗?”

“没有。”

“眼角,看看有眼屎吗?”

“也没有。”

张有志吸了一口气,他伸手把脸抹了一把,又捏了捏自己的上衣口袋,确定刚买的一盒高档香烟和打火机都在里面,然后说:“那我们上去吧。”

来到201房间门口后,张有志没有把肩上的核桃放下来。他显然有些紧张,静静地吸了口气。他像班长检查战士的装备和仪容一样,回头看了看张琰,生怕他们的队形乱了,然后,伸手去敲那道厚厚的青灰色防盗门。

“爸爸,这里有门铃,按钮就在旁边。”张琰说。

“按钮?哪有按钮?”张有志小声问。

“那儿!”张琰指着门说,“在猫眼下面。”

“猫眼?啥是猫眼?”

“那儿,就那儿。”张琰见父亲还没找到地方,就赶紧上前指着猫眼说。

“那你说玻璃小孔不就行了?什么猫眼狗眼的。”张有志严肃地说,“站回后面去!”

“诺……”张琰赶紧列队。

几声悦耳的门铃声响过之后,厚厚的防盗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烫着卷发,穿着大红色毛衣的慈祥的老妪探出半个脑袋。

“你们是?”老妪问。

“你好!您是我姨吧?我是有有,是来找我叔的。”张有志说。

“有有?”老妪有点迟疑,她那张慈祥的脸上,两道有点稀疏的眉毛轻轻地蹙了蹙。

张有志见老妪有点迟疑,就赶紧说:“噢!姨,我是从紫仙县来的,我家在周王村……”

“噢!你瞧瞧我,老了,记性不好了。你叔昨天还说老家的亲戚今天要来……快,快进来吧。”老妪说着赶紧把门敞开,脸上顿时浮出了笑容。她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屋子里喊:“老吴啊,有有从老家来看你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快,叫爷爷!

房间里宽敞整洁,客厅乳白色的地板泛着丝丝亮光,在客厅中间的红木茶几周围,围着一圈枣红色真皮沙发,茶几上铺着灰白相间的毛茸茸的地毯。

张有志进门后刚一落脚,老妪就赶紧给他拿出一双拖鞋叫他换上。

张有志赶紧把扛在肩头的一袋子核桃小心地放在鞋柜旁边,回头对着张琰说,“快进来。这是奶奶,叫奶奶。”

张琰赶紧把身体朝着老妪探了探说:“奶奶!”

“哎哟!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瞧瞧,长的多聪明,白白净净的,一看都是个学生。”老妪的笑声里都掺杂着慈祥。

她突然注意到张琰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就说:“你看你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父子俩刚换好拖鞋,这时,一个穿着浅灰色对襟马甲的老头,从里间的房子走了出来,高个子,腰板很直,头发花白,露出来的白色的衬衣领子和袖子平整齐有形。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客厅。“是有有吗?”张有志从他的话音里能感受到远方亲戚的热情。

“是。叔,我是有有!”张有志笑着说,同时,他一把拽着张琰的胳膊把他拉到前面:“叔,这是我儿子,叫张琰。快,快叫爷爷。”

“爷爷!”

老人冲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时间真快啊,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岁的小孩子呢。”

这一句话让张有志格外暧心。一路上的紧张一下烟消云散了。张有志曾一万次地想,见了庆娃叔以后怎样把话题引到他们平生的第一次见面上,这次专门来求他,一切也都得从那次见面,从他舅爷家说起。

真没想到,他庆娃叔叔居然还记得那次见面。

“是啊,是啊。时间真是太快了。叔,您还记得我小时候你见我的那一次?”张有志高兴地说。

“三岁记老嘛,你都记得,我能忘了?”庆娃说着笑了笑,然后请他们坐下,大家围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

张有志刚一坐下屁股就陷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棉花堆里,身体似乎有点失重,背也不敢靠,赶紧挺直腰生怕身体倒向后面。

“那次你还给我唱过戏呢!唱得不错,不过,你没唱完就被你妈妈打断了……哈哈,唱得不错,的确唱得不错啊。”庆娃说着就背靠在沙发靠背上说:“你妈现在身体还好吗?”

“叔,我妈她劳累了一辈子,老了以后一直腰疼,别的啥病倒没有,就是体质比以前弱了很多。昨晚我妈专门嘱咐我,让我代她向您问个好,说你要是有时间了,在城里待的烦了,就来咱农村转转,到我们周王村来。”张有志说。

“唉!你妈命苦哇!她在你们张家可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爸去世得早,你们又有兄弟好几个,一个农村妇女要把你们一手拉扯大,实在是不容易啊。特别地在生产队的时候,听说她也没少遭罪,没有少受委屈。”庆娃说,“我们国家在发展中也有一些不太恰当的做法,唉!一个国家要发展也不容易啊。要不是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恐怕我们都没有今天的好日子啊。”

几句话一说,张有志心里顿觉舒畅。阿姨这时端来一壶热茶,从茶盘上取出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给他们倒茶。

“琰琰,你倒,别让奶奶忙活。”张有志说。

张琰赶紧去接手,老妪笑着说:“倒点水又不吃力,你跑了大半天了,坐着,坐着。”

完后,她又端来一盘水果,拿出桔子给张琰。张琰不会忘记昨晚奶奶说给他的话,生怕自己没有礼貌,死活不肯吃。几番推让后,老妪又一次拿起桔子塞给张琰,故意微笑地瞪着他说:“这孩子!到你爷爷家了还客气?拿着,吃!”

张琰有些为难。

“拿着,奶奶叫你吃,你就吃。”张有志冲着张琰说。

“谢谢奶奶!”

“这孩子,多懂事啊!还很腼腆,很害羞啊……”老妪说着又笑了笑,有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问:“多大了?”

“20岁。”

“还真是个孩子……”老妪说。

谈话的气氛越来越轻松了,张有志这才突然想起自己买的一盒好烟还没拿出来,就赶紧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香烟,赶紧撕去上面的塑料薄膜,取出一支递给庆娃说,“叔,您抽烟”。然后赶紧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着。

庆娃摆摆手说:“叔不抽烟了。戒了。戒了。”

“有有,你叔抽了一辈子烟,现在退休了,医生不让他抽了,他已经戒了快一年了。现在啊,他成天就是围着他的那些花花草草和毛笔在转呢。”老妪说。

张有志知道是这种情况,就赶紧把烟和打火机放在茶几上,自己也不好意思抽了。

“你舅爷家里都好吗?他们家族里的人给我说,我表妹的孙子上了中专,要毕业了,想找找我……”庆娃说着把目光移向张琰,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说,“年轻人,你有出息,中专可不好考啊!”

正在吃桔子的张琰有些不太自在,嘴巴停止了咀嚼,急忙说:“这个不难,不难。”

“叔,我舅爷家里的情况都好,我大舅爷几年前去世了,其他几个舅爷和舅奶奶都还好,每年春节时能见到,他们的孙子也都长大了。”张有志说,“叔,这次我妈妈让我来找你,一是替她看望看望叔,再就是……”

这时,房子里立在靠窗户的墙角处的摆钟突然响起了,张有声被吓了一跳,他的话被打断了。寻声看去,古朴古色的摆钟基座上,一台刻着罗马数字的金色表盘上,时针指向的上午11点钟。

“噢,我该喂鱼和浇花了。”庆娃像似接到了上级发来的指示信号,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摆钟跟前的鱼缸旁边。

鱼缸里供水泵正在供水,上方的一盏灯把鱼缸照得通亮,庆娃弯腰从下面的实木底座柜子取出鱼食,用指尖捏着鱼食像上帝施舍人间一样,把一颗颗鱼食品一点一点投向水面。

第二百九十三章 插嘴

这时,几条体型扁平的鱼就凑到鱼食跟前,张开大嘴一下一下将鱼食吞进肚子。

庆娃很享受鱼儿吃食时的感觉,有时他会故意把手指松开一点,让鱼食多漏出一些,这时,每条鱼儿都会独自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美味,舒展轻盈的身子表达着它们的自由和恬静,有时,他会有意把手指捏紧,只漏出那么一颗两颗的鱼食。这时,每条鱼儿独自享受美味时的恬静就荡然全无,优美舒展的身体也会弯曲起来,神经也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个个都像潜在水里的杀手,一颗鱼食随时会引发他们的争斗,它们会因鱼食而瞪着眼睛拼命争夺。

庆娃会侧着脑袋甚至蹲下身子观看鱼儿吃食的情景,他的手指一松一紧,便决定着鱼儿在水里或激烈或舒畅的姿态。

张琰很好奇就赶紧上前来看。警觉的鱼儿看见有陌生人靠近,突然,倏地一下摇头摆尾,瞬间散去。还没被吃掉的鱼食,在鱼儿游走时漾起的水面上漂浮着,水轻轻地拍打着鱼缸内壁。

庆娃的雅兴被张琰打断了,他转过身才发现是张琰站在了身后。

张有志心里的弦突然紧绷了起来。

“爷爷,这是什么鱼?”张琰似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打扰了庆娃的雅兴,居然还问他。

“热带鱼。”庆娃说着把手里还没来得及投下去的鱼食,全部扔进了水里。然后直起腰离开了鱼缸。

“爷爷,鱼缸里的水怎么这么干净?您每天都要换水吗?”张琰又问。

站在一旁边的张有志不停地给张琰使眼色,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神情。还像个孩子一样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用每天换,有清道夫。”庆娃说着已要来到了客厅中央。

“清道夫?什么是清道夫?”张琰忘记了昨天晚上奶奶对他的叮咛,又问。

这时,庆娃有点不耐烦了,没有回答他。

庆娃和张琰一走开,刚刚四散的鱼儿赶紧游来,扎堆仰起头,一口接一口地吞食着簇在头顶的密密麻麻的一层鱼食。

张有志看见张琰扫了庆娃的雅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朝着张琰使眼色,可张琰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看看,孩子的好奇心就是重。”庆娃的老伴赶紧从沙发上起来笑着说,“孩子,清道夫是杂食鱼,原本产于南美洲,可是它只要有水就能活下来。是专门吃水里垃圾的,它的嘴就像吸尘器一样会把鱼粪、细菌、饲料渣,统统吸进肚子里去。它呀!可是鱼缸里忠实的清洁工,平常就吸附在玻璃上,可是只要它游过的地方都特别干净。”

张有志见张琰又要开口提问,赶紧抢在他前面用生硬的语气说:“琰琰……”

张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了,忘记了临行前奶奶的忠告,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真后悔自己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后悔自己刚才像羊屎弹一样喋喋不休的问话。

庆娃笑了笑说:“有有,没事,孩子有好奇心这是好事,只有对任何事情都好奇才会去探究它,这一探究两探究就会发现问题,就会去思考怎么解决问题。科学家不都是从好奇开始的吗?”

张有志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一时不知道庆娃的这句话,到底是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觉得应该是,因为他在说这话时笑了笑,看上去很温和。可是,他又觉得这不像是他的心里话,那不是心里话,他是不是在挖苦他们父子了呢?张琰现在连工作都没找到,怎么能是科学家呢?

“诶!有有,你跟我来,看看我养的这些花儿。”庆娃突然说。

然后,庆娃又转身朝阳台走去。

阳台很宽也很长,是两个卧室的阳台天然的连接在了一起,朝向正南。这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太阳已经在这里照了大半天,由于这时还不到中午12点,太阳还没离开,花花草草上依旧洒满了阳光。

“我退休以后也没啥事做,就养了些花。公家的事干了一辈子,老了,也该休息休息了。现在国家倡导提拔任用年轻干部,我们也得赶紧给人家腾位子。”庆娃说,“这也好,国家的事咱老了干不动了,就得让人家年轻干部放手去做,这个世界永远属于年轻人嘛。”

张有志从他的语气里能听出几丝不甘和忧伤,很想找句话安慰一下庆娃叔,可他却一时词穷,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说些让他任命安心休息之类的话,又怕言之有误,所以也就不敢冒然说什么。

庆娃拿起花洒冲着一盆绿植浇水,张有志和张琰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边浇水边说:“有有,你在农村待了一辈子,你们紫仙县可是个好地方啊!那里应该算是我国早期农耕文明的发祥地吧?”

“是的,叔。”张有志说,“我们周王村的名字就是因周王室而来的。周文王当时就居住在我们那里,武王伐纣也是从我们那里出发的。还有,我们那里还有个农神……“

“是不是叫后稷?”庆娃问。

“是。”张有志说。

“他就是农神?”庆娃问。

“是。”

“好像还有一个奇怪的传说,说他妈妈姜塬是践足生子?”

“是。”

“好像是踩了野人的踪迹怀孕了,后来生下了后稷?”

“是。”

一向敢说敢做,堂堂正正的张有志一连说了几个“是”,说每一个“是”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变得很轻柔。这样的语气张琰从小到大可是从来没有听过。

“他妈妈不想要他,好像把扔了好几次……”庆娃继续问。

“对。所以后稷的名字叫弃。”张琰突然插嘴。

“哦……”听到张琰的声音,庆娃立刻停下了手里的花洒,转身看着他。

庆娃的眼神让张有志立刻变得不安,他也立刻回头用钢针一样的目光猛地刺向他,张琰同时接收到庆娃和父亲两种迥然不同的目光:一个探询,一个斥责。

张琰的心情立刻变得复杂了起来。他又后悔起自己插话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说花与陪笑

张琰用长长的大拇指使劲地掐着食指指尖,从这一刻起,他必须要管好自己的嘴,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昨天晚上奶奶给他的忠告,他下决心从现在起,再也不乱说话更不能插话了。

张琰突然觉察到在这个套房里,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是这么的敏感,每一个细节里似乎都牵羁着千斤万钧,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台极其精密的机器设备,一句不恰当的话语,一个不得当的细微动作,好像都会破坏机器和设备的工作,此后,加工出来的所有产品也便是次品和废品。

空气短暂凝固了。

过了一小会之后庆娃笑了笑说:“孩子知道的比我多啊!所以我说嘛,国家为什么要让干部年轻化……”

这又是一个让张有志无法接的话题。他用眼睛狠狠地瞪了瞪张琰,咬了咬牙,他的这个动作就是要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气得咬牙切齿了。

张琰跟老鼠遇见猫一样赶紧把目光移开,耷拉着脑袋,他觉得父亲此刻的目光里喷射着怒火,恨不得将他烧死,把他烤焦。

“有有啊,你一直生活在中华民族农耕文明起点的地方,对庄稼和植物应该都认识吧?”庆娃说。

“让叔叔见笑了,我哪里能认得这些名贵的花啊?我就认识小麦、玉米和一些豆子之类的庄稼,再就是凤凰山上的那些野草。“张有志赶紧陪笑说。

“哈哈……”庆娃用花洒指了指张有志,开心地笑了。花洒里的水险些喷到他的身上。

“叔叔我啊,也养不了什么名贵花。那些花娇气,难伺候!我呀,养的都是些常见花,就是在室内容易活的花。”庆娃说着就一一地给张有志介绍起了这些花花草草。

“这个是发财树,要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你没看我把它专门放在其他植物的前面了吗?就是想让它多采光。这盆植物喜水,要保持充足的水分,它呀,又喜欢光照又喜欢水,越是高温,越是有水,生长就越快。所以,我把打理这些植物的时间定在上午11点钟,就是由它们的习性决定的。”庆娃说,“虽说它喜欢水,但盆子里却不能积水,水太多了就淹死了。”

“叔叔您懂得真多……”张有志赶紧附和道。

“有有,你看。这叫海芋,这花好打理,省水。在咱们鸣西这样的气候里,上半年每个月浇一次水就够了,到了秋天,只要盆土干了就浇水,一个月下来也就浇1至2次吧,到了冬天,40天浇一次水就够了。”庆娃说,“这花我一般都不放在阳台,今天是把它挪到这里让晒晒太阳,平时啊,我都把它放在客厅里。”

“叔叔对每一种花都有研究,真的好佩服!这些植物跟着您也算是享福了,您可比它们自己都知道它们的脾气和习性啊。”张有志说。

庆娃听了好不高兴,他转过来看着张有志说:“有有,你没养过花?”

“没有。”张有志说。

“哎呀!那你可说对了,这花呀草呀的,也跟人一样有脾气,有习性。有的喜欢喝水,有的喜欢晒太阳,这个还真得用心地去研究,一点点了解它们的习性。”庆娃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海芋这花可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它的茎和叶内汁液有毒,千万不可误食,也不能碰到眼睛。”

张有志正在酝酿着如何再应付和讨好,没想庆娃又说:“这就跟人一样,有脾气!哈哈……”

庆娃讲起他的花花草草显然又起了兴致。他一点点的朝前挪着步子,边走边讲,张琰这时已经抬起了耷拉着的脑袋,但他依旧用指甲掐着食指指尖,提醒着自己不能再说话,言多必失。

张琰注意到,父亲就和一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庆娃屁股后面,脸上,时不时还会根据庆娃的话而勉强地陪笑。

庆娃虽然头发花白,但他的手腕非常灵活,花洒在他手里就像玩具一样被他玩弄着,时而喷出丝丝细雨,时而又嘎然而止,红彤彤的花洒在一盆盆绿植上掠过,像是凤凰在林间飞翔,时喷时停,富有节奏,恰到好处,浇水时动作优雅得犹如凤凰三点头。

“这叫常春藤,你应该见过。”庆娃说着伸手摸了摸叶子,就把它一笔带过了。“这是杜鹃,它喜欢冷凉的环境。你看!这些都是我专门给它弄的。”

张有志顺着庆娃的手指看去,可是它什么也没看见。

“这是不是不容易?这可不比你们村里,我们这里全是水泥砖头的,要找这些东西还不是很容易。”庆娃接着说。

可怜的张有志俯下身子,把眼睛凑到庆娃手指的方向,端详着这盆叫杜鹃的花,可他并不知道庆娃用手指指的是什么?更不明白他说的‘不容易’指的是什么。张有志就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些可怜的大臣们一样,即使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可是并没有看见两个骗子在织布。

“这个确实不容易,叶子能长这么漂亮,这么油亮,都是您浇水浇得及时。”张有志只好这样说。

“什么?”庆娃突然意识到,张有志根本就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花可不能乱浇水,而应当经常向它的周围洒水。我是叫你看花盆里的潮湿的苔藓和泥炭呢!苔藓和泥炭可都是我在小区院子里,用手抠回来的,平时没有,只有下完连阴雨之后才能找到。你不知道,这杜鹃花啊可需要这些东西了,把苔藓和泥炭铺在花盆里而且让它保持潮湿,这样,就能增加空气湿度。”

张有志这才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己刚才答非所问,心里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庆娃依旧雅兴十足,他依旧拿着红彤彤的花洒行走在花间,这时,张有志心里越发的紧张,因为接下来的植物他一个都不认识,有的的确见过,可是他根本就叫不上名字,更不知道它们的习性了。

“对了,忘了给你说,这盆叫虎尾兰,这花不喜欢水,但特别挑温度。冬季最低温度也要在5c以上,要不然,叶片基部或上部就会软腐。还好,咱们家里有暖气,要是家里没暖气就会彻底要了这花的命。”庆娃说。

第二百九十五章 奉迎

张有志已经没有太多的语言应付了,然后灵机一动,觉得重复他的话就是最稳妥的回答和附和。“哦!要是家里没暖气,就会彻底要了这花的命……原来是这样啊。”

张琰掐指尖的办法确实很奏效,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不过,听着父亲故意讨好和附和的话,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一向不苟言笑,对他要求严肃甚至冷冰冰的父亲,今天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他知道父亲这样做是为了他找工作的事,算不上奴颜婢膝,可是,父亲脸上勉强生硬的陪笑和那讨好应付的回答,让他看到了父亲的为难。

父亲从来就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不光是父亲,周王村的人没有一人会像庆娃这样去研究这些花花草草,什么喜水喜光照,什么怕冷耐旱?更有谁会因为一盆花去找什么苔藓?一场雨过后苔藓多得能把人滑倒,哪家村民不用铁锨把它铲掉,像倒狗屎一样扔进沟里?

张琰偷偷瞥了庆娃一眼,心想,在凤凰山上哪一种植物不是靠自己活下去?它们长在山坡上,长在坎上,长在岭上,谁还会给它们浇水?松土?室内的这些花花草草根本就不可能有强大的生命力!

张有志跟在庆娃屁股后边,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后,花洒里的水终于洒完了,这时,庆娃把这些植物也打理完了,然后,从阳台朝客厅走来。

张琰心里烦透了,他真想赶紧坐回沙发上,这次,他坐上去一定会不说话也不插话,他想在这么软的沙发上好好休息一下,拎了大半天包,这会他的胳膊都有些酸痛。

庆娃刚走出阳台,路一间房子时突然又停下了。

庆娃说:“哎呦!我看看,这会应该干了吧?我差点都忘了……”

“叔,您把什么忘了?”张有志疑惑地问。

“你们来之前我写的书法,正在晾着墨汁呢……”庆娃说着就赶紧走进那间房子,这里是他的书房。

书房里散发着阵阵墨香,书房中间摆放着宽大的实木案桌,案桌中央铺着沾满了墨迹的白色毡垫,案桌右前方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非常大气的龙门架,上面从左到右,由粗到细依次挂着不下十几支毛笔。

地上摆着八平尺、四平尺和一些斗方,由于字体风格一致,显然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庆娃蹲下身子双手捏着一张四平尺的书法作品的角,轻轻地抖了抖宣纸,冲着张有志说:“干了,干透了。”

四平尺的宣纸上从右到左写着“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叔,这字是您写的?”张有志问。

庆娃笑了笑说:“你觉得怎么样?”

“好,好,这字写得真好!这是颜体吧?起落有峰,运笔流畅,遒劲有力。”张有志赶紧奉承道。

“是吗?”庆娃高兴而满足地笑了。他说:“你也懂书法?我听说你现在是人民教师啊。”

“我的字可不敢跟您比,您写的是书法,我写的是字,叔的书法已经快自成一体了,我还是望门兴叹啊。”张有声说。

他的话博得了庆娃更大的欢喜,庆娃的兴致再一次被调动了起来。

“有有,来,来,你看看,我这里还有几幅,这个是隶书,还有一幅魏碑,来看看……”

“叔叔各种书法都涉猎啊?真了不起!是大家、杂家……我等可是望尘莫及啊。”张有声赶紧说。

庆娃高兴地拍了拍张有志的肩膀说:“退休了,耳边也就清静了,没人找我办事了,天天在家没事,就把各种字都练练,消磨消磨时间……也好,我现在就跟陶渊明那样‘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了……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张琰心头一怔,自问:“陶渊明?这句话怎么会跟陶渊明扯上关系?不是刘禹锡的《陋室铭》吧?”他本想再纠正,但话到嘴边就赶紧停了下来。这次,他一定不能再插嘴。

“叔,我都不年轻了……”张有声说。

“咋不年轻?要是在政府的话,像你这个年纪大多数还没到处级,前途还大着呢。”庆娃说着又指着地上的一幅字说,“这幅怎么样?”

张琰对书法并不感兴趣,但他不得不按你父亲事先的交代,一直默默地走在他们身后,他没想到,父亲居然也懂书法而且接起话来还头头是道。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他们关于书法的谈论还在继续。

在这个对他们父子而言都很陌生的房间里,在面对他们都很陌生的面孔时,看着向来硬气果断的父亲,今天一直跟在庆娃屁股后面,又是讨好迎合,又是点头哈腰的样子,张琰的鼻子突然一酸,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十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回到了沙发上。

张有志这次有了准备,他屁股轻轻沉下去,极力保持着身体重心的平衡。他不敢去靠轻轻人靠背,努力地挺直腰杆,像仪仗队的士兵一样直直地坐着。

打理完这些花草虫鱼又欣赏过书法作品之后,此刻,庆娃陷进软软的沙发,呷了口茶水说:“喝点,喝点……”

“噢。”张有志应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趁机把目光瞟向那个摆钟,时间已经到了11点半。来了大半天,他的正事还连一个字都没说,他必须得找个机会,把托他给儿子的工作的想法说出来,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难?求人!

“叔,我儿子琰琰上了中专,今年就要毕业了,可是现在国家不包分配了,找工作的事情火烧眉毛,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农民,不认识人,我娘让我来找找您,请您给我们家帮一下这个忙,我来之前娘特意让我说,我们全家世世代代都不会记叔的大恩大德。”张有志终于鼓起勇气说。

“哦!今年毕业?”庆娃算了算说,“也就只剩下几个月了?”

“是的,剩下几个月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张有志说。

“不包分配了……这个我工作时还没遇到过,当时,对大中专学生都是统招统分。”庆娃说着把脸转向张琰问,“你们学校是怎么计划的?上一届学生是怎样求职的?”

张琰看了看庆娃又看了看父亲,担心自己又说错了话,就没有回答。

第二百九十六章 求情

“爷爷问你话呢!是啥情况就说啥情况。”张有志看着他说。

张琰这才松开了掐着的指尖。他说:“爷爷,是这样的,不包分配的政策在96年就出台了,但上一届,也就是97届的毕业生,后来也都派遣出到了兵工企业,这个说是包分配也行说是双向择业也行,基本上没有落下来的,只是个别学生自己找到了工作,学校给这些学生改派遣了,学校现在大力鼓励我们自己找工作,如果自己能找到工作学校就给发派遣证,如果自己找不到工作,学校会向用人单位推荐。”

“推荐不出去会怎么办?”庆娃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前两届都没遇到过,可是老师说我们这一届难保给每人学生都能找到工作。”张琰说。

“推荐不出去,应该就失业了吧。”张有声说。

“啥?”庆娃有些惊讶,他急忙说:“不可能!这些学生都是当年经过统考招生的,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呢?我退休前没有涉及过招生和人事工作,对具体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从道理和逻辑上讲,国家政策应该有一定的延续性,即使彻底把你们推向市场,那也应该是针对不包分配的政策出台以后招生的学生。假如你们找不到工作,当地人事局不负责吗?”

“人事局?”张有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思路。

“这些学生的招生和就业都是纳入到当年的国家计划的,即使在上学期间政策发生了变化,但你们的档案也应该被留存在人事局,不可能让你再回到周王村当农民。”庆娃说,“尽管我不是搞人事工作的,但这是一个基本道理。”

庆娃的这些话给他们父子吃了一定定心丸,至少,他不会再回到农村修地球。

“你的户口在哪里?是不是当年招生时就被转走了?”庆娃问。

“是,是的。琰琰一走村上就把他的地给收了,说他成了商品粮。”张有志说。

“这不就对了?你们身份肯定不再是农民了,其实,你们的工作也不用担心,如果你在毕业前没有找到,那么也不用担心,各级的人事部门早晚会为你们安排就业。”

“人事局能给我们安排工作?”张有志问。

庆娃没有回答然后问张琰:“如果你们没找到工作,学校会把档案和派遣证给谁?”

“这个,我也不清楚。”张琰思忖着说,“我听我们学工办的老师说,好像会把档案和派遣证转到学生生源所在的人事局。”

“对吗!这不就对了?”庆娃说,“所以,有有,你不用过于担心孩子的工作问题。”

“可是,学校把琰琰分到鸣西市人事局或者紫仙县人事局以后,可怎么办?就拿我们县上来说,哪里有什么好单位啊?县办企业都不景气,县上的机关单位人都满员,找个工作比登天都难啊。要是人事局分不出去可怎么办?”张有志焦急地问。

“待业青年!这个词你应该听说过吧。现在人事局里的确压着好多好多的从技校毕业的学生,现在国家开始对国企业改革了,社会上对这些人才的需求量最很小,大量需要安排的人员都积压在了人事局,有些毕业生都压了四五年了。如果弄不好的话,在不包分配政策之前招生的学生,有相当一部分人都面临着这个问题。”庆娃说。

大半天来,张有志勉强陪笑时僵硬、机械的表情彻底消失了,一层忧虑浮在了脸上。他依旧笔直地挺着腰坐在沙发上。

“叔,我们是远方亲戚,我娘也一直念叨着您,说您对她们这些表妹从小都很关心,说您是个很可靠的大哥,您是咱们所有亲戚里最了不起的人,不管把事干得多大也从来没架子,对亲戚的事也都很上心……”张有志奉承了半天又说,“我现在就剩下琰琰这一个孩子了,我娘和我都想请您帮帮我们,除了您我们在城市里连一个可都不认识啊。”

庆娃被张有志的话触动了,他问:“唉!你也是个苦命人啊!以前隐约听你舅爷家里人说过,说你娘原本是有个大孙子的……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找工作的事我帮你问问,毕竟我现在退休了,而且以前也没负责过人事工作,我给现在还在位的年轻人说说,看看人家还给不给我这个面子?还认不认我这张老脸?人老了,脸就不好看了,也就没人看喽。”

“哪里哪里?叔叔您可是老当益壮。只要您说句话,琰琰的工作十有**就有着落了。”张有志高兴地冲着张琰说,“快,快给爷爷鞠躬,还不谢谢你爷爷?”

张琰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向庆娃鞠躬一边说:“谢谢爷爷!”

“八字还没一撇,我还没问呢,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事政策。”庆娃突然说,“但是社会现在已经发展到了今天,体制内都在讲‘破三铁’,听你爸爸昨天打给我的电话里说,你上的是兵工学校?学的是汽车制造?这个好啊,有技术,将来凭技术凭本事吃饭。叫我说啊,你也别太在意什么分配不分配的事情了,眼看就要进入21世纪了,你们要把眼界放开、放宽一些,在私营企业找份工作也不见得就不是件好事?”

“私营企业?那能是商品粮吗?”张有志问。

“什么商品粮不商品粮?你看看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讲这些?你真是……在农村待的时间长了,脑子怎么就这么死板?”庆娃说,“前段时间我看到一个数据,具体数字记不太清了,但大致的数字还是有印象的……”

张有志和张琰都把目光移向他,庆娃稍稍回忆了一下,似乎是领导上台讲话前对思路的梳理,然后他说:“国家工商总局的一个统计说,再现在咱们全国登记的个体工商户口达到2000多万户,注册资金达到五六千亿元,从业人员5000万人;私营企业500万户,占到了全国企业总数的58%,从业人员6000万人……”

张有志从内心佩服庆娃居然把这些数字记得这么准确。

第二百九十七章 民营企业

“越来越多的私营企业采用的现代企业制度,从发展规模上讲,这些么营企业已经从单纯追求量的扩张到经营上规模、产品上档次方向发展。今年是改革开放20周年,想想,私营水平达到这个水平是相当不容易的。“

对于这个话题,他们父子俩也都只有听的份,根本接不上话。

庆娃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水,然后,轻轻地将玻璃茶杯放在茶几上说:“你们可能不太了解,我在鸣西管工业管了几十年,我对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从78年到87年,我们国家的工商户才开始出现,82年,咱们国家的《宪法》赋予了个体经济全法地位。以87年十三大和88年全国人大《宪法修正案》赋予私营企业合法地位为起点,我们国家的私营企业才在全国迅速发展。这种发展迅速真得都超过了很多人的预期。”

庆娃说:“更令人振奋的是去年‘十五大’还将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确定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今年,全国人大还要审议《宪法修正案》,如果这个修正案通过了,那么,全国各地的个体经济还会得到更加迅猛地发展,有有你想想,琰琰可是生逢其时啊!他们这一代毕业生有学历,有技能,有文化,又年轻,全国这么多的私营企业要发展,还不得需要人才?他们想招到一个堂堂正正的部属统招毕业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庆娃并没有在意他们父子的表情,听到这些话以后,张有志和张琰不由得偷偷对视,面面相觑。

“你们不要小看民营企业,民营企业对发展社会生产和扩大劳动就业,也都发挥了重要作用。现在,国家正下大力气鼓励民营业的发展,是个好机会。如果你们愿意去那里的话,肯定有优势……”庆娃冲着张琰说,“叫我说啊,你就直接去那些沿海沿边城市去工作,那里工资高,见的世面也多。你们年轻,你们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不要总想着体制内的那些工作,也别总想着在陆风省打转转,你们有腿有脚,又跑得快,为啥就不想去那些公司呢?”

自从他们几个在阳台玩弄那些花花草草时,庆娃的老伴就已经进了厨房张罗起饭菜,这时,已经蒸熟的米饭散发着阵阵香味。

站在墙角的那个庄重的实木框架摆钟,像一个忠诚坚定的卫士一动不动,它已指向了11点三刻了。

“叔,您说的对,我们也再想想。琰琰是从咱农村长大的,一下子跑到那些沿海、沿边城市,我怕他适应不了……叔,这样吧,您的建议我们也考虑考虑,也拜托您先帮着打问打问,还是体制内的工作保险,让人心里踏实。”张有志说。

接下来,他们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之后,张有志起身告辞。庆娃老伴听见了赶紧从厨房走出来说:“都这个时间了,还是吃了饭再回去吧,路还远着哩。”

张有志怎么会忘记妈妈的叮咛,他死活不肯,最后说他好不容易进城了,想带着张琰逛逛街,见见世面,最后还是礼貌地告辞,和张琰一起离开了庆娃家。

“叔,我过段时间给您打电话,您看行吗?”临行前张有志说。

“行,这样也好,有消息了也好及时告诉你。”庆娃隔着防盗门说。

张有志父子离开凤鸣花园后,都觉得像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徒,这会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微风阵阵吹来,虽然还有一丝寒意,但他们感到浑身格外舒畅。

“爸爸,你说,那个爷爷会给咱帮忙吗?”张琰问。

“知足吧!总比不答应好。人家这么大的领导,要不是你奶奶的这层关系,咱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门!”张有志说。

他们并没有去逛街也没有逗留,而是直接去了汽车站。

早上吃的那块油饼和荷包蛋早已消化完了,他们的肚子都在咕咕作响,先是张琰的肚子在响,紧接着像似传染给了父亲,张有志的肚子也时不时“咕噜咕噜”地响着。

张有志带着张琰把汽车站跟前的小饭馆转了个遍,最后找了一家价钱便宜,份量大的面馆,要了两大碗面,然后每人又饱饱地喝了两大碗面汤,就去坐汽车了。

早上,张琰妈妈怕他们找不到厕所,给他们盛荷包蛋的碗里少加了些汤,这时他们早都口喝了,在庆娃家里,看着人家总是一口一口地呷茶喝,从来都是轻轻抿一两口,就没有大口喝过一次,他们父子见是这样,也都不好了意思大口喝茶了。

虽然他们手里端着茶杯,但那茶杯跟酒盅一般大小,经不住喝,父子俩不得不邯郸学步,也抿点,再抿点儿,总是不好意思喝,生怕给人家留下粗鲁的印象。

张琰给爸爸说:“我把茶一端到嘴边,绿茶的阵阵清香就沁人心脾,那时,我真想掀起茶杯一饮而尽,但就是害怕丢人现眼……”。

张有志看着他嘿嘿笑了起来。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笑;是朋友之间才有的真诚和会心的笑;是一种苦中作乐穷开心的笑……

寒假之后,又是一年春来到,中国大地春意盎然,生机勃勃。94级同学四年的中专生活将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结束。

从1998年开始,中国的国有企业改革面临着两大任务:一是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企业初步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进而能够形成一批可以参与国际竞争的现代企业。二是用3年左右时间使大多数国有亏损企业走出困境。毫无疑问,这时兵工企业正面临着“减人增效”“下岗分流”等一系列问题。

98届毕业生的就业问题自然成了洛明工业学校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与国企业改革的双重作用,在这一届毕业生身上叠加出现,学生就业形势非常严峻。

一收假,学校刚成立的就业指导中心就派出多名老师,主动跟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及国内多家兵工企业联系,积极推荐这一届毕业生,并邀请用人来单位来校招聘。

洛明工业学校宏伟的大门口,每隔两三天就会更换一条横幅,横幅的内容“热烈欢迎某某某来校招聘”几个大字当中,除了“某某某”成天变化着用人单位的名字外,其他内容从来都没变过。

这学期注定不平凡,刚一开学,校园里就弥漫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98届毕业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第二百九十八章 泰坦尼克号

1998年4月,张琰永远不会忘记。

子栎电影院门口《泰坦尼克号》的巨幅海报格外引人注目,这个春天,全国各大城市都在热映这部美国大片,从洛明市逛街回来的同学们说,在洛明市的一些主要大街和路口,也都悬挂着杰克和露丝在船头相拥的巨幅宣传画。

“光阴的故事”音像店门口,一张大大的《泰坦尼克号》海报已将所有歌手和专辑的海报覆盖,白白净净的老板单曲循环播放着影片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on》。子栎镇的街道和小巷子里也无不弥漫着着席琳迪翁凄婉而有磁性的声音。

这天,夏轩和张琰逛街逛到“光阴的故事”音像店门口时,老板正冲着一个年轻买主说:“哥们,听!这声音,这旋律……啧!啧!啧!经典!什么是经典?这就是……”

老板说着吸了一口香烟,然后优雅地吐出一道细长长的烟雾,眯上眼睛深情地哼了起来:“every night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什么意思?”买主问。

老板猛地睁开眼睛说:“这你听不出来?‘每一个夜晚,在我的梦里,我看见你,我感觉到你……’没文化!人家洛明工业学校的学生都懂。”

买者有点不好意思。

“这年代赶时髦也得有文化,人类都快成地球村了,你还听不懂外文歌词?”老板冲着年轻买者说,“这几天我这盘带子简直都卖疯了,12块一盘,不搞价。洛明工校的学生那可是一窝蜂一窝蜂地来买,我断货都断了几次了。”

“老板你懂英语?”买者问。

“哎呀,有翻译,歌词里有中文。”老板不屑地说。

等年轻买主买完磁带后夏轩上前问老板:“有没有海报?”

“海报?谁的?”老板说着瞥了一眼张琰。

张琰他倒是见过几次,可他不算他的客户。在老板眼里,张琰永远都是个没有音乐细胞的学生。而且,永远也不会对音乐“发烧”。

“rose和jack的那张?”夏轩说。

“什么?你说什么?”老板吸了一口烟说,“说中国话。”

“就是电影《泰坦尼克号》露丝和杰克的那张海报?”夏轩说。

“要这干吗?”老板问。

“没事,闹着玩呢!”夏轩笑了笑又问,“到底没没有?”

白白净净的老板用异样的目光看看他,然后转身弯下腰,从店里取出一张和店门口一模一样的海报递给他。

“要不是你,一般人我肯定不会给他。就是要买,我也不卖。”老板说,“拿好!别弄皱了,弄皱了就不好看了。”

“好嘞!”夏轩高兴地接过海报铺平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把海报卷了起来。

“嗨!伙计,你说这泰坦尼克号是真的吗?真有这事?看了电影觉得还没蛮感人……。”这会店里没有生意,老板问夏轩。

“有啊!这是真事。titanic是一艘奥林匹克级邮轮,1912年4月处女航时撞上冰山后沉没了。”夏轩一边卷着海报一边说。

“说中国话!”老板有点烦了大声说。然后又问:“你说是处女航?”

“对。哎呀!就是第一次航行。”夏轩抬头看了看老板笑笑说,“泰坦尼克号是爱尔兰的一个造船厂造的,那可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客运轮船。它的处女航就是从英国出发,途经法国,原计划是要把船一直开到美国纽约的,可是后来沉没了。”

“我听说那艘船沉没时,咱们还是在清朝?”老板问。

“对……”夏轩刚随口回答。

“不对不对!”站在夏轩身边的张琰赶紧说,“泰坦尼克号是1912年4月14日沉没的,那时,我们已经不是清朝了,是民国。”

“4月14日你都能记住?伙计,不错啊?”老板吐了一口烟雾,向张琰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个数字我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太好记了。414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死要死’吗?就是‘死要死在一起的意思’。1912年也好记,‘19’就不用说了,我们现在就是1998年,‘12’就相当于喊口令:一二!死要死在一起……”张琰说,“他们不是都险些死在一起了吗?”

老板歪着脑袋看着夏轩,啧啧啧地称赞道,“你这记东西还有这办法?”。

张琰笑了笑说:“这都是我上学时总结的记忆法,有些数字不好记,用这种办法记忆起来就方便多了。我们那时上英语,为了把单词记下,就把每一个单词都会尽量念成中国话,然后再联想记忆,这样就好记多了。比如,thank you very much就是‘三颗药给你妈吃’;比如***出生在1893年,可是这个数字也不好记,怎么都记不住,后来我就想到‘一把旧伞’,这样,就能记住了……”

老板看着他,好不崇拜。

夏轩一边低头卷着海报一边说:“1912年4月14日夜里11点40分,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第二天凌晨2点20分,船裂成两半后沉入大西洋。船上1500多人被淹死了。泰坦尼克号海难,是和平时期死伤人数最惨重的海难之一。”

“哎呀!不得了啊。你们学生什么都知道啊?我可算是长学问了。”白白净净的老板把烟叼在唇间,伸出跟女人一样纤细白嫩的双手向她鼓起掌来。

夏轩的脸都有点红了,赶紧抬起头说:“这一段是我从报纸上看的。”

“伙计,你哭了没?”老板问。

“哭?”夏轩有些惊讶。

“哎呀,就是在电影院你掉眼泪了吗?”老板说。

“我还没看呢,准备这两天看。”夏轩说。

“什么?说了半天你居然还没看?一点都不知道赶潮流。”老板又把目光移向张琰问:“你呢?”

“我也没看。”张琰说。

“啧!啧!啧!”老板咂了咂嘴,把眼睛睁得很圆,不无感慨地问,“你们刚才咋讲得头头是道,我还以为你们都看过了呢?”

“我是从报纸和杂志上看的,听说很好看……”张琰说。

这时夏轩已经把海报卷好了,他问老板要了一卷透明胶带纸,把海报封了起来。

“你们到时可是要准备个手帕,别忍不住给哭了。”老板说。

“有这么严重吗?”张琰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那场面,那音效,那情节,那演技……”老板说着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又冲着夏轩说,“这电影可不能一个人去看,一定要带上你女朋友……噢,对,你把那个,那个……黄蓉带上。”

“什么?黄蓉?”夏轩惊讶地问。

第二百九十九章 树下等她

老板略微思索了一下,赶紧用纤细白嫩的手拍拍脑门说:“错了错了。你看我这脑子……贝贝,你把那个贝贝带上,让她也感受一下这部片子,我保证,她看了以后肯定会让你们的感情升温。”

“说什么么呢?我们只是同学。”夏轩脸微微泛红,他不由得看看张琰,然后对老板说。

“嗨!你们俩……”老板突然意识到这会张琰正在身边,有些话他也不便信口开河,就说,“你们俩……我知道是同学。但带着女生去看,你们的感觉会不一样。”

“你带你女朋友了?”夏轩问。

“带,带,当然带了!”老板突然眉飞色舞,“可把她给感动坏了。”

夏轩笑了笑。

“真的,我告诉你……”老板说着又看了看张琰,“还有你……”

“啥?”夏轩问。

“这部片子对谈恋爱的人来说,教育意义真是太大了。”老板说

老板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影院,他又抽出一支烟点着。

“这片子真是太感人了!“老板咂了一口烟说,“特别是在冰水里泡了很久的露丝看见有救生艇回来救人,挣扎着起来,高兴地摇杰克的手想叫醒他一起上艇,而杰克在木板边一动不动地漂着。摇着摇着,她见他已经没有了反应,她从兴奋转而惶恐,她继续摇他的手,在确定杰克已经离自己而去,再也摇不醒他。”

“这时,席琳迪翁凄婉而令人心碎的音乐响起《my heart willon》句句都叫人肝肠寸断,……噢,对了,还有电影里有同期声,露丝说‘jack,船来了……泪水又没有忍住。”由于老板说得投入,他也用英语说出了jack。

“啊?这么感人?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来大片就是大片啊。”

《my heart willon》也传进了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园,广播站不时会播放这首歌曲,而且许多学生都开始哼唱起这首歌。“草坪乐队”的音乐爱好者们更是用英语一次次地唱着,就跟04级同学当年入学时,校园里到处都能听到《同桌的你》一样的风靡。

回到学校后,“光阴的故事”音像店老板说给夏轩的那句话仍在张琰耳边回荡:这电影可不能一个人去看,一定要带上你女朋友……

张琰又想起了胡宛如。

离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四年级上学期,他跟胡宛如已经整整一个学期没有说过话了,有时,他们见了面也会打老远地躲开,形同陌路,而每见一次她,他的心里总会有种深深的愧疚,强烈的负罪感会油然而生。

直到现在,张琰也不知道一学期前,他那么残忍地拒绝胡宛如究竟是对还是错,一个学期没有来往了,可是他对她的思念丝毫未曾减少,好几次梦里,他梦见了她,他的眼泪打湿了枕巾。

明明随时都可以见面,可是他们却有意躲避着。张琰每每见她,他们都会不约而同的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有意躲着对方。张琰看着她的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思念的苦水就会泛起涟漪,一幕幕往事就跟藏在肚子里的小兔子,会一只只蹦出来,那么清晰而美好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星期五晚自习课上,张琰静静地看着窗外。他拿着夏轩的随身听,正反复听着《泰坦尼克号》那首催人泪下的《my heart willon》。在凄婉心碎的音乐里,曾经的过往牢牢地揪扯着他内心的丝线,他的思绪也朝着远处正在一点点蔓延。胡宛如温婉可爱的浅浅的微笑,还有那双可爱的酒窝再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在乒乓球台前的第一次认识,第一次令人心跳的“五楼之约”,在白桦林间的第一次依偎;还有那个迷人的月夜之下,她送给自己的那条绿围巾,她拉着他的手去阅卷室找老师,她一把撕掉那张象征着耻辱的成绩单……很快,他又想起了那些忧伤的过往,他含泪烧毁绿围巾时的无情,实习时拒绝给她写信息的残酷,还有,在教学楼里那么生硬,那么无情拒绝胡宛如……

耳边,音乐依旧在反复响着:“every nightmy dreams/i see you, i feel you,/thathow i know youon,/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you have eshow youon / 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 /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on /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my heart/ andheart willon and……”

忧伤的旋律裹挟着他跟胡宛如的往事,跟猛兽一样在他的胸膛里翻腾着,撞击着。

每一个音调都会拨动他的神经,他的心灵在音乐与往事里飘飘荡荡,摇摇欲坠。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他完全与外界隔绝了。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胡宛如,也只有一幕幕甜蜜的、幸福的、痛苦的、忧伤的往事……所有的情愫和对胡宛如的思念,像混进咖啡里的牛奶,又像牛奶里混进了咖啡,亦苦亦甜,亦甜亦苦。

音乐把它的思绪全部淹没,他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感当中,不一会儿,张琰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把他筑起的那道感情的堤坝冲垮了。

他后悔了!他不能没有胡宛如!

难挨的晚自习终于下课了,张琰赶紧收拾完书本就拎起热水瓶朝教学楼下走去,在那棵胡宛如经常等他的大树下,他焦急而不安地等着胡宛如的出现。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同学们像放出蜂箱子的蜜蜂一样从教学楼里涌出,校园里又开始变得熙熙攘攘。张琰躲在灯火阑珊的树下,静静地搜索着涌出大楼的人群,突然,他的心怦怦怦跳了起来。

他多么希望她的出现,但又多么害怕她的出现。

十几分钟后,密集的人群已经变得稀稀拉拉,教学楼门口的噪杂声也渐渐变得安静,冷冷的灯光冷冷地照射着。

这时,胡宛如拎着红色的热水瓶独自走出了教学楼,她穿着一件蓝色牛仔短夹克,腋下夹着几本书,正沿着走了四年的路要去开水房。冷冷的光照着她的面庞,她的脸像退潮过后的沙滩平静而淡然。

“宛如!”张琰叫着她的名字赶紧大步上前。

这个声音似一支箭,猛地扎中了胡宛如,她立刻一怔停下脚步。

“宛如,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们都快毕业了,以前的事……你能原谅我吗?”张琰与她并肩而立。

胡宛如没有看他,像沙滩一样平静而淡然的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慌乱。她本想转过身子看他,但脑袋只是微微动了动终究没有转过来。

第三百章 流泪质疑

“宛如,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孩,也是最好的女孩,我们交往了那么久,就要毕业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说分手。”张琰说,“这几天大家都在看《泰坦尼克号》,这是是卡梅隆导演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演杰克,凯特温丝莱特演露丝。很多人都是哭着看完这场电影的,宛如,我想请你一起去看这部电影……”

胡宛如依旧没有转身看他,她吸了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去。

“宛如……”张琰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一前一后。胡宛如在前,张琰在后。他们都沉默着,空气死一般将他们包围着。

“宛如,我们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要毕业了……”张琰说了一半,但突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胡宛如依旧向前走着,她的脸色越来越沉,内心的苦楚再次翻腾起来。她默默地走着,突然加快了脚步,像是要甩开他。张琰赶紧快步跟上。

“我想了很久很久,每次想起你心里都很难过……我们是第一次谈恋爱,我们还都不会,我们不能这么任性……”张琰说。

“任性?”胡宛如突然站住,猛地转过身子冲着张琰怒吼,“我任性?是你给我说分手的,我任性?”

“宛如……”

“任性的人是你不是我!你知不知道,我被抛弃时是什么感受?我那么地喜欢你,那么地奋不顾身……以前,我觉得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我觉得我们相爱是上天注定的,我宁愿相信天会塌下来,也没有想过你会抛弃我……呜呜……”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就从胡宛如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的语速很快,怒吼着。

胡宛如的怨恨跟决堤的大河一样,冲着张琰劈头盖脸奔腾而来,尽管他在教学楼旁的大树下等她时,心里已经做了各种可能的假设,但他没料到,她的情绪会么的气势汹涌,让他措不及防。

“你每次都这样,明明是你做错了,是你对不起我,居然反咬一口,还成了我任性?成了我对不起你?”胡宛如的嘴唇颤抖着,身子也抖动着,“你就不是男子汉!你连一丝一毫的责任都不敢承担,我鄙视你!”

张琰准备的所有的话,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深深的自责油然升上心头。

“那年寒假我回家后,是谁在电话里给我说会爱我一辈子,说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知道吗?我就是因为你的这句话,整整一个假期里,我天天都傻傻乎乎地跟丢了魂似的在盼着开学,盼着能提前到校把你送上去实习的班车,盼望着能早一刻见到你,那时,我觉得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我以为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值得依赖的人,为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呜呜……”

胡宛如越说越激动,几屡路灯微弱散乱的光投在他们身上,沉沉的夜色已把周围的树木和路边的设备一点点吞噬掉了。

“到了学校后,我又傻傻乎乎的天天去信箱找你的信,生怕晚一秒钟收到,而你却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过,你把电话里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呜呜……”胡宛如哭得越发伤心了。

“你一到吉州就把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尽管你这样对我,可是我还是盼着你回来,那时,我有一肚子的话想给你说,我想让你知道,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是多么想你,天天都想你,而你呢?你一回来,却那么冰凉而绝情地说要跟我分手……”

听着胡宛如一声接一声的哭诉,张琰心里难受极了,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他双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似要把它们一支支揪下来。

“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让我问到你受处分的事,我知道你有你的自尊,可是,我是关心你,是你去了录相厅,这明明是你的错,你又是反咬一口,要跟我分手……当你甩下这句话也把我一个人甩在楼道里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的伤心?呜呜……张琰,我鄙视你!”胡宛如说。

胡宛如接着说:“后来,我和思雨来到了柔波湖公园,就在我俩去过的那片白桦林里,我第一次因为一个男生而喝酒,为他而伤心欲绝,我觉得自己都已经低到尘埃里头去了……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随口用一句话把一个女生抛弃,而我永远相信爱情,我从来不相信爱情会把其中的任一个人抛弃。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抛弃我的人是你而不是爱情,跟你之间,我们走过的日子原来都不是爱情……”

张琰跟一个木桩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路灯的光斜着投在他的脸上,像一双双睥睨的目光。

“你是一个伪君子!今天,你又把责任推给我,一开口就说我任性!张琰,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背叛了你的誓言,是你抛弃了我……你倒好,还给你找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鄙视你!鄙视你!”胡宛如一股恼说完这些话后,已成了泪人。

胡宛如不再说话了,隐隐绰绰的灯光下,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站在那里。她伸手拭泪时,腋下的书本“哗”地掉在地上,张琰赶紧弯下腰去捡,胡宛如一把将他推开:“不要碰我的东西,你没资格……”

她放下手里的热水瓶,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单手抱在怀里,然后又拎起热水瓶。

张琰看着她心里难受极了。“宛,宛如……你听我解释……我想向你道歉……”

“不要再跟我说话……我不想听什么解释!也不接受什么道歉!”胡宛如再次冲着他怒吼道。说完这句话,胡宛如也不再去开水房了,而是立刻转身,拎着热水瓶朝女生公寓跑去。

张琰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打开

宛如:

是我伤害了你,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煎熬、自责和对你的愧疚中度过。如果不是因为马上就要毕业,我根本不敢面对你。

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其实,我也是。我知道你对爱情有着太多太多的期待,我也一直努力想做一个能实现你愿望的那个人,你为了爱情可以疯狂,可以奋不顾身,你的狂热和坚贞让我感动。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拒绝你,会在你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说出分手,可是我不知道我应该从何说起,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刻都是折磨,我曾多少次偷偷地看着你的背影,可我的心里一片慌乱。

还记得四年前我们在乒乓球台前的第一次见面吗?还记得我们在五楼之约吗?还记得柔波湖公园,还记得我们去火车站看蒸汽机火车吗?那时,我们是多么的单纯,是多么的心心相印,可是后来……我们都成了大人,可是却回不到那时的纯真,却不能敞开心扉。

四年了,我们从青涩的少男少女走到了青春时代,可是,我们却越来越陌生,每个人也都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宛如,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回到四年前,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让我用心去感受曾经的每一个过往,跟你一起一点一滴去实现对爱情的想像……

这是今天晚自习课上张琰刚刚写好的一封信,一封没有机会交给胡宛如的信。信写到这里也就停止了,因为那时,张琰的手抖动着,心颤动着,“吧嗒”一下,他的眼泪掉落在纸上,他就没有再写下去。

他在树下等她之前已经有预感,担心今晚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所以之前就写了这封信,想把它交给她,可是……

晚风轻轻地吹着,校园里的学生已经稀稀拉拉。张琰在这里杵了大半天,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朝远处走去。

他脑子里一片杂乱。他把信对折,打开,再对折,再打开,直到最后撕成了一个个碎片抛在空中,纸屑像一个个陨落的星星,在路灯下泛着白花花的光,随风飘去。

第三百零一章 再回文学社

自从“断笔立誓”后张琰再也没有写过文章,他被免去希望文学社社长职务之后,再也没有去过文学社。那个曾经令他心驰神往,带给他无尽快乐的殿堂影响到他的学习后,他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文学。

就要毕业了,所有的记忆都将成为过往,星期六上午,张琰来到文学社,他想再看看这个曾经让他欢喜让他忧的地方,顺便把自己的一些东西收拾一下带走。

这里永远都是慰藉他心灵的地方,在四年的校园生活中,每当他失意惆怅的时候,这里就是他独自疗伤的港湾,一本本《希望》杂志和在他笔下流淌着的一个个文字,就成了自己心里的喃喃心语,他和胡宛如一波三折的爱情到了低谷时,他就会躲避在这里独自抚摸着内心的伤口。

在洛明工业学校四年的中专生活中,文学社永远都是一个温暖的地方,这里没有忧伤,没有烦恼,也没有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坐在这里写下一个个字,他的心情也就会变得舒畅平和。

看着自己曾经坐过的座位,张琰不由得感怀起他在工校的四年时光。当年离开家乡来到洛明工业学校时,后稷中学初三(1)班班主任胡华贵还专程赶到家里给他送来了那本《追梦少年》作文选。他怎么能忘记,当年加入希望文学社的幸福和兴奋,还有胡宛如对他写作的鼓励……

这时,门突然开了。

常诗诺轻轻走了进来,春夏之交正是大家乱穿衣的时候,今天,常诗诺穿着一身很特别的套装,上身是淡绿色的宽松t恤,圆领,领子下方带着个小“v”型开口,开口下面横着一个精致的布条打结而成的纽扣。她的手伸进黑色的长裙双侧斜插口袋里,无拘无束,裙摆上还绣着一束梅花,虽然零零星星只有几朵,但枝头夸张的拖着长长尾巴的喜鹊,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梅花的精致,裁剪合体的服饰体现着她的曲线。

进门后,她的那双手始终没有从裙子斜插兜里掏出来,只是慵懒地转身用胳膊肘“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哎呦!稀客啊!你怎么来了?你还记得‘希望’的路啊?”常诗诺调皮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是咱们文学社的人,怎么就不能来?”张琰说。

“哪里哪里?我还以为你把咱们这些兄弟姐妹给忘了呢?你们都是国家栋梁,是国防力量,哪里像我,学的是什么会计专业……唉!一个给人算账的破专业!“常诗诺说。

“你找到工作了吗?”张琰问。

“家里一直在努力,还没准信。我们班主任说,学工办的老师现在还在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给咱们这届学生联系用人单位呢……唉!找工作的事真是烦透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完全可以上高中考大学,原本明明就是干部,就是铁饭碗,可偏偏遇上了不包分配……”常诗诺说。

“是啊!惆怅啊,惆怅……”张琰说。

“你们还能好些,有技术,汽车制造又属于机械类,哪个机械生产厂家还离得了你们?看来,好学校不如好专业这话一点没错。”常诗诺说着就找个了位子坐下,拿起红色的圆珠笔在一张废纸上胡乱地画着,这是社长改稿子时专用的红色。

“哪有你说的这么理想?我爸给我来信说,现在全国在进行国企改革,到处人员过剩,搞技术的人可不比以前那么吃香了,都没人要。人家厂子里需要的是那些懂得销售的人,造出来的东西卖不掉,工人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谁还愿意招我们?”张琰说。

“销售?这不是动嘴皮吗?“常诗诺问。

“是啊,动手不如动嘴!你会造出产品有啥用?卖不了还不是一堆废铁?”张琰说,“这话可不是说出的。是田庆文说的。”

“田庆文?谁呀?”常诗诺问。

“我们汽01班的。”

“他又没搞过销售……”常诗诺不屑地说。

“他爸就是做卖衣服的,也算是搞销售的。他也卖过……”张琰说。

“不过……”常诗诺思索了一会儿反问道:“要是连产品都人造,还卖什么?”

“前几天,我爸还在信里夹着一张剪报,说现在的问题是产能过剩,要减人增效,产品多得是,就是卖不出去。”张琰说,“你听好了,是卖不出去而不是造不出来。”

“但我们是兵器工业总公司所属的工科学校,哪里还有什么营销销售之类的专业?”常诗诺说,“难怪社会上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看这话也不假,你不就是造原子弹的吗?“

“什么?造原子弹的?”张琰惊讶地看着她,“我怎么可能是造原子弹的呢?”

“哎呀!我不就举个例子吗?你是造汽车的,而这种汽车又是运载重型兵器的对不对?所以,相对于国防而言就相当于是造原子弹的,而那些耍嘴皮子卖你们产品的人就是卖茶叶蛋的。”常诗诺说。

“哈哈……从我们的专业方向而言,我们造的可是重型机械运输汽车,那要比茶叶蛋值钱多了。”张琰说,“回想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刚到咱们学校时,我们辅导员乐迪说,西方一些军事强国已经造出了有140个车轮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载重量达到了1300吨。而我们国家在重型机械运输车方面的技术还很落后,他说他相信将来我们也一定能制造出世界第一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能造出国之重器。”

常诗诺手里的红色圆珠笔依旧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她正用心地听着张琰说话。

“不过现在想想,那时我才刚刚来到这里,刚刚跳出农门成了‘农转非’,那时同学们是多么的信心满怀。可谁能想到在四年之后,我们这些曾梦想着能造出世界第一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的同学,曾憧憬着能造出国之重器的同学们,今天却会为找工作而犯愁?”张琰摇摇头说,“讽刺!真是莫大的讽刺!”

“唉!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常诗诺说,“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什么都不懂,我们班上有个女生直到半学期后才明白我们专业培养的原来只是普通的财务人员,而此前,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将来是要替国家算军费的。”

张琰冷笑一下说:“想想,我们那时多么幼稚!看来,十五六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

第三百零二章 怕?

“我爸说现在找工作的事要两手准备,一手准备是托关系找,一手准备让学校向用人单位推荐。”常诗诺放下手里的圆珠笔问张琰,“你家里给你找工作了吗?”

“我家在农村,除了周王村的农民谁也不认识,怎么找?”张琰不由得又回忆起父亲带着他去鸣西求那位爷爷找工作时的情景,“求人难,比登天都难……”

常诗诺蹙了蹙眉表示费解。

张琰说:“今年寒假我爸带我去了一个远方亲戚家,想托人给我找工作。那个亲戚退休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人家又是喂鱼,又是浇花,又是炫耀书法,一向严肃硬气爸爸不停地给人家陪笑,迎合着人家,恭维着人家,低三下四,我当时都惊讶了。可是后来,事情也没办成……”

这时,张琰脸上浮上一丝忧伤,他不再说下去,抬头看了看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叹一声说,“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常诗诺也把目光移向窗外。

对面的教学楼巍然挺立,附近,树木茂密的枝叶无拘无束地伸展着,在阳光里微微摇曳,轻轻地点着脑袋。草坪茵茵,低年级的同学们三五一团围坐在上面,他们无忧无虑,不时会开心地仰面大笑,也不知是男生说了些什么话,偶尔会有女生攥起小拳头捶打他们的肩膀。

藤状植物葳蕤茂盛,一层又一层笼罩着蜿蜒的长廊,下面的条形连椅上有同学会背靠着水泥柱子看书,一些恋人徜徉其中,如同徜徉在幸福与甜蜜里。

张琰和常诗诺都不说话了,文学社里变得安静。

时光如流水,谁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要各奔东西。这段时间,94级学生大都在找工作,专业、学历、用人单位……这些词或多或少会让中专生们有些伤感。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已经实施了两年,尽管学校给前两届毕业生大都解决了工作,他们算是幸运的,可是当94级学生变成98届毕生时,他们似乎不再那么幸运。

学校一再努力地向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争取政策,积极联系各大兵工企业和用人单位,学工办的老师们天天背着学生们的推荐表四处奔波,可是,离毕业的时间正一天天临近,这届学生还能不能延续往届毕业生的幸运,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98届毕业生在人生十字路口纠结、迷茫、郁闷、彷徨……

他们沉默了许久,突然,常诗诺一把扯下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将它揉碎扔进脚下的纸篓。

“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不说这些找工作的烦心事了。”常诗诺说,“不管怎样,我们也算是接受了几年中专教育,我们也有我们的风采,别人看不起我们的学历,但我们不能小看自己,在同龄人当中,我们也曾是时代的佼佼者,那时可不是谁想考上中专就能考上的。”

张琰看着她沮丧地抽动了一下嘴唇,算是笑,也算是自嘲。

“在这里认识了这么多全国各地的同学,还有,我们加入了希望文学社,我们没有浪费时间,没有让光阴虚度,我们写过的每一篇稿子,都是对我们青春的纪念。”常诗诺把从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捋了捋,扶了扶银丝细框红边眼镜,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不管怎样说,在洛明工业学校里认识你真高兴。”常诗诺说,“你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这一点,我是从你一年级下学期采访黄蓉的那篇稿子里就看到的。至今我还记得那篇稿子的标题:《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

张琰眼惊讶地问:“这你都记得?”

常诗诺脸上挂着微笑。

“我也记得你在学校写的第一篇稿子,也就是从那时起,对你,我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那时我们才刚到学校一个多月,我就开始崇拜你了。“张琰说着模拟着广播站播音员的语调和声音说,“下面请听,由会计9450班同学常诗诺写的“军训感言”《教官,你的背影是最美的风景》……”

“哈哈。那的确是我来咱们学校写的第一篇稿子,不过,跟你的报告文学比实在不值得一提。”常诗诺说,“我一直写的是散文,遗憾的是我们就要毕业了,想跟你学学纪实文学怎么写,也没有机会了,那就只有把这点遗憾留下,等走上社会以后再慢慢回忆了。张琰,我期待着将来能从《人民文学》《大家》《十月》《收获》这些期刊上看到你的大作。”

“这怎么可能?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中专生有多么渺小,在这么大的世界里,我们算个什么嘛!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班武军强带着我第一次回家挤火车时的情形,在那么多的跟饥民逃荒一样的人群里,无论是在检票口还是车厢门口,流动着的人群海啸一般狂涌着,犹如千万头野兽在厮杀踩踏,那时,我就像是一只掉进兽群的小鹿,无辜而无助……挤火车都这么残酷,我们被推向社会了可怎么办?难道你就真的没有害怕过吗?”

“怕?”党诗诺故意歪了歪脑袋看着张琰说:“四年前,你怕不怕考不上中专?”

“怕。”

“入校后文学社招新社员时,你怕不怕被刷下来?”常诗诺问。

“怕。”

“你跟着学校领导到黄蓉老家采访后,怕不怕稿子写不好?”她问。

“怕。”

“这不就对了?我跟你一样也有过这些担心,我也怕‘军训感言’在广播上播不出来,也怕我的每一篇稿子泥牛入海,可是你想想,我们以前怕的那些事情是不是最后都被我们战胜了?”常诗诺说,“所以我们都要相信自己,洛明工业学校就是一个小社会,你在这里怎么样,你在社会上也就怎么样,你在这里有多么成功,你到了社会上也就有多么成功。”

她的口气很坚定,说这些话时几乎不假思索,和盘托出。

张琰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平时喜欢穿民国服饰和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服饰的江南才女,居然这么自信,自信得让他感觉到有些惊讶。他突然觉得她很陌生。他能感觉到她柔弱的外表之下,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第三百零三章 不见不散

“在短短一两年时间里,你就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而且,成了文学社成立以来最年轻的社长,难道这些不是成功吗?”常诗诺说,“咱们可不能妄自菲薄,咱们是什么学校?是部属工科学校,是全国重点中专,能考到这里的哪位学生,当年不是过五关斩六将,从千军万马的厮杀中脱颖而出的?你能从这么多同学中胜出,你想想,这是多么了不起!”

常诗诺柔声柔气,她的话如徐徐清风从张琰耳边飘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与她的柔声柔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力量。

“你不是刚才还抱怨自己是一个给人算账的破专业吗?怎么突然又变得这么强大?“张琰纳闷地问。

“我抱怨的是我,你不一样!你是男生,专业前沿,而且你又有才华,所以,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将来会做出一番大事业。”常诗诺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有点特别。

常诗诺的这种目光张琰以前也见过,她曾好多次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魏一涛,注视过那个文学社的前任社长、工校诗人、谦谦君子。她每次看他时,她的目光里满是对他才情的崇拜,她的心花都会怒放。

“过去终究是要过去的。不说这些了,眼睛既然长在前面而没有长在脑门后面,这就暗着我们就应该朝前看……”常诗诺的脸上挂着微笑,目光还是那样的坚定和充满鼓励,突然,她故意调皮地用英语问,“do you understand”。

一种力量突然注入到张琰身上,他心里所有的不快、迷茫、彷徨、郁闷都被一扫而光,一缕阳光射在了他的心头。

在这所学校里,在文学的海洋里,张琰从来都把她视为才女,她的每一篇散文他都看过,她写得文章清丽隽永,如她。自从魏一涛毕业后,常诗诺一直非常欣赏张琰的文笔,他的文章在字里行间总饱含着一种温暖与热情。

在这个被他们视为净土和乐园的文学社里,他们开心地聊着天,也许是临近毕业季了,大家聊起天来也便更加的随意和自由,在四年的校园时光里,除了有“三点一线”的呆板的枯燥,也有理想与激情,也有诗和远方……

他们的交谈继续着。

“张琰,这几天正在上映美国大片,你看过了吗?”她问。

“你说的是《泰坦尼克号》?”张琰问。

“是。冰海沉船背景之下的伟大的爱情故事。”常诗诺说。

“堪比琼瑶?”张琰打趣地问。

常诗诺自然明白张琰的意思,她微微笑了笑说:“应该说这部片子里的爱情故事更加耐人寻味,我也只是看过一些简介和报道,我想去看看,你能陪我去看这部电影吗?”

“我?我们?”张琰有些惊讶。

“是啊。”常诗诺说,“这应该是我们在洛明工业学校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最后一部。跟我们的老社长看个电影不行吗?难道,我们就不能留下点什么回忆?我们总不能天天都是以文会友吧。”

张琰看着她,突然不如应该说些什么。四年前他们还天南地北,互不相识,转眼又要天各一方,不知将来还能不能见面。他们在希望文学社搞社团工作时的一幕幕往事袭上心头,从每一篇文章里,彼此都能感知到对方的成长,都能感爱到情感的脉动和心灵的悸动。

“怎么样?去还是不去?就一句话。现在你已经是男子汉了,说话做事不有再这么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常诗诺扶了扶眼镜,目光穿透玻璃片在他脸上探询着。

“好。我跟你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张琰说。

常诗诺撒娇似的微微撅了撅嘴说:“你就不能换个词?”

“陪你去看。”张琰刚一说出来,又赶紧改口,“不,不,不是陪,是请,是请。我请你看电影。”

常诗诺笑了笑说:“你又不是贾岛也不是王安石,这会倒也推敲起字来了。”

“我们都是一群小老鼠,咬文嚼字是我们的毛病嘛。”张琰说。

“哈哈……我觉得以后要是哪里有什么咬文嚼字专业,或者吹毛求疵专业,我们就去当老师,保管把学生给烦死。”常诗诺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身时尚与古朴相融合的那身套装,大方又得体。

“今天是个星期天,我们就看今天傍晚那一场吧。”常诗诺说。

“好,晚饭后我们在学校门口见。”张琰说。

“不见不散……”张诗诺说。

星期五晚自习课后没有接受张琰的道歉,也没有答应跟张琰看电影,胡宛如负气回到女生公寓,情绪渐渐平复后,她心里也慢慢有点后悔。

在四年的中专生活当中,张琰留给了她太多太多的回忆,只要一回忆起校园里的往事,张琰便是个想抹都抹不去的记忆。

那天晚上熄灯后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明亮的眸子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闪烁,她和张琰的往事剪不短,理还乱。她和他就是一对翱翔在天空里的风筝,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自己的风筝线,风筝像两只快乐的鸟儿飘飘荡荡在空中比翼,可是,两根丝线却无时不再缠绕着,揪扯着,谁也不能把它们分开,谁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胡宛如想起了张琰,不知道为什她也想起了爸爸。

她的眼睛湿润了。如果爸爸还在的话,她肯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甚至,会大胆地跟爸爸商量她该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她,不会捕风捉影地怪罪她。要是爸爸在的话,肯定会带着她到024厂外的林荫大道去散步,跟她谈心,耐心地开导她。

爸爸一定会帮她一丝一缕地拨开眼前千丝万缕和团团迷雾,跟教授解题一样,帮她梳理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甚至,会耐心而认识地听她把自己心里所有纠结和委屈,一点点说完,她可以边哭边说,他会默默地听着,完后,爸爸会跟她一起讨论问题,不管自己做是对还是错,他都会跟好朋友一样慢慢地帮她分析,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爸爸不光是她的好朋友,也是她的导引者,父亲身上随时会流露出来的严谨和温和,让她心里会非常踏实。

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遇不到跟父亲一样爱她的人了。有时,她觉得张琰就跟父亲一样严谨温和,他会跟父亲一样默默地爱着她,可是,这又怎么能像父爱那样无私?

胡宛如又想起了爸爸,想起了跟爸爸在一起的那个快乐开心的童年,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的脑子里又闪过了父亲的死,闪过了父亲不愿意接受没有尊严地活着的决绝……胡宛如脑子里乱极了,一行清泪沿着脸颊滑落到了枕巾。

第三百零四章 闺蜜的质疑

夜,一团漆黑,寝室里同学们都已酣然入睡。胡宛如的思绪依旧在蔓延着……

时间带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带走了她亲爱的父亲,也带走了她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就要毕业了,她一天天变得多愁善感。她正面临着一场有关爱情的考验,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把握自己的爱情和未来。

张琰对她的反复无常彻底搅乱了她的心,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些恼人的感情,她就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只能眼睁睁看着裹挟着泥沙的洪流在眼前肆虐。

爱情,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话题,这个话题就像一把火,有时会温暖着自己的心田,而有时又会把自己架在上面烤,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

整整一年来,她都被这个神奇的东西牵绊着,揪扯着,她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拒绝张琰的道歉。

任性?难道真是跟张琰说的那样,他们是第一次谈恋爱,是不是真的都太任性?是不是自己有点倔强?他们的爱情和幸福会不会因为彼此的拒绝而关上心门?多年以后,会不会因为这样的错误而后悔?

静,静谧而深沉。她,睡意全无。

她的脑子里乱作团麻。爱情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人疯,让人痴,让人苦,让人累,它又是一个不能为外人说道的事情,所有的酸甜苦辣也只得独自吞下肚里。谁能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张琰是扎在心头的一支箭,扎在心里痛,拨出来更痛。莫非,这支箭就是丘比特之箭?

星期天下午,胡宛如垂着头推开了张思雨的寝室门……

傍晚,越来越重的暮色垂了下来,渐渐将这个苏联援建的子栎镇的街道轻轻笼罩了起来,子栎电影院门口高高悬在半空的射灯,把昏黄的灯光投在门口《泰坦尼克号》的巨幅海报上,杰克、露丝、巨轮、大西洋等这些元素呈现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空气中弥漫着那首堪称经典的主题歌《my heart willon》。

张琰和常诗诺来到电影院门口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是些青年男女。和以住不同的是,今天在售票处外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队的清一色都是男青年。

“在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排队。”张琰给常诗诺说。

“你真请我啊?原本叫你来,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看……”常诗诺说。

“你看,哪里有女生排队的?”张琰嘿嘿笑了笑,说完就大步朝售票处门口走去,赶紧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you're here,there’s nothing i fear/and i know thatheart willon/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you are safemy heart /andheart willon and……”凄婉缠绵的歌声在头顶回荡着,常诗诺静静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远远地看着张琰。

十几分钟后,张琰终于排到了售票处的小窗口。

“师傅,票价多钱?”张琰问。

“看公告。”女售票员声音有点沙哑,卖了一天的票,她已经有些烦躁了。

“公告?”张琰有点纳闷。

“夜场30元,白日场25元。”没等售票员回答,排在他身后的一个青年人不耐烦了,他说,“窗口右边,你看窗口右边不是公告是啥?”

“噢……不好意思。”张琰赶紧转身,抱歉地对身后这名大不了他几岁的男青年说。

“请备好零钱,窗口没钱找零了。”女售票员端起塑料杯子急忙喝了一口水,一边旋紧水杯盖子一边冲着张琰说,“给后边的人传一下话。”

张琰掏出60块钱从小窗口玻璃上掏出的小窑洞里递了进去。然后,他转身冲着身后的人说:“请备好零钱,窗口没钱找零了……”

就跟做击鼓传花游戏一样,这话迅速在长长的队伍里传开了,很快,排队的男青年们都从口袋里翻钱。

张琰拿着两张电影票走到常诗诺跟前,直接把一张递给她。然后朝着观影剧场走去。

“30!这么贵?”常诗诺有些惊讶。

“白天25,晚上贵一点。”张琰说。

“天啦!这是我看过最贵的电影!”常诗诺说,“这都顶得上两部国产电影的票价了。”

“大片嘛,肯定不一样。要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买票?听说全国各地的情况一样,不管在哪里都是场场爆满。”张琰说。

“这真是一个全国热映的春天啊。”常诗诺笑着说。

他们聊着聊着就到来到了剧场门口,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影迷当中了。

这个星期天胡宛如过得非常纠结和感伤,下午,她来到张思雨的寝室,把自己拒绝张琰道歉的事情告诉了张思雨,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她脑子里乱极了。

“宛如,你可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你可不能再心软啊。难道你忘了吗?张琰带给你多少痛苦?”张思雨说。

“可是我,我……”胡宛如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上次我们在柔波湖公园,你说过的话也忘了吗?你为他喝酒,你也忘了吗?你明明说过你要让自己记住那一天,记住你这一生的第一次喝酒,而且是为了他喝酒……你还说过,你要与往事干杯,你要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跟这种人来往……”张思雨焦急地说,“这可是你的誓言啊!你都忘了?他那么绝情地对你,是他拒绝了你,要跟你分手,他现在又找你来乞求原谅……你就没觉得这种出尔反尔的男生的卑鄙吗?”

张思雨一连串的质疑,把胡宛如推上了誓言的十字架,在闺蜜与爱情之间,她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矛盾,感情居然这样凌乱。每一句话都是自己说出来的,而做出来的和要做出来的每一件事,与心里的想法却恰恰相反,口是心非。

胡宛如心里乱极了,她想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张思雨,可是,经她这么一质疑,她却不知从何说起,突然,胡宛如也不想再说话了,觉得自己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成天喋喋不休。

在寝室里,她们都沉默了。寝室里没有别的同学,她俩不说话了,这里便静悄悄的,死一般沉寂。

过了一会儿张思雨说:“宛如,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胡宛如摇摇头,没有吱声。

第三百零五章 移情别恋

“宛如,就要毕业了,我们就要回到厂里了,你别再想这事了,再说,就算你们曾经有海誓山盟,就算他没有背叛你,可是,毕业后你们还不得劳燕纷飞?张琰只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男生,他不是罗密欧,他能为你牺牲吗?”

“罗密欧17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13岁的朱丽叶。想想,我们认识的时候他也是17岁……”胡宛如像似在自言自语,她并没有看张思雨,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宛如,你真的应该清醒清醒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要相信我,既然你在柔波湖公园已经喝了酒,已经与往事诀别了,那就不要再揪扯,不要再焦虑,不要再煎熬。”张思雨说。

“是我眼睛瞎了,我没有看清他,没有看清他会这么绝情……”胡宛如没有忘记那天在柔波湖公园里激动时说过的话。她再次念叨着这话,想唤醒自己的回忆。

“对。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宛如,张琰是个绝情的人。”张思雨赶紧说,“而且还忘恩负义。”

胡宛如像一匹站在悬崖边上的骏马,何去何从,她的内心好不纠结。张思雨见她开始犹豫,就赶紧想把她从爱情的悬崖边上拽回来。

“可是我想了很久远,我也没想明白,张琰对我的态度怎么会突然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那年寒假他明明在电话里向我表白了,从电话里,我能听出他紧张颤抖的声音里,他对我热烈而深刻的爱,这种状态是装不出来的……”胡宛如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张思雨说。

“可是,当我们再次见面时他却判若两人。我知道他肯定是因为我食言了,没有提前一个星期来学校送他实习。我恨我的妈妈,要不是因为妈妈,我怎么会食言了呢?”胡宛如说,“张琰的性情我知道,他做事很认真,他最讨厌别人言而无信。”

“宛如,你不要再这样想了。就算你爽约了,没有兑现提前一周到校的诺言,这也不至于成为他提出分手的理由啊!他实习了半个学期,都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一回来就要跟你分手,这不是明摆着吗……”张思雨信口开河。

“明摆着什么?”胡宛如急切地问。

“他肯定有了新女朋友……”张思雨说。

“不可能!他只跟我交往,从来没有和别的女生交往过。”胡宛如说。

“你怎么知道?他跟其他女生好,难道还要专门告诉你?”

“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这一点我确信他是不会的。”胡宛如说,“张琰的感情很专一,他说过这一生他只喜欢我一个人。”

“你也别急,我只是随口说说。这是我在阅览室的杂志上看到的,书让说,有个女孩跟你一样莫名其妙被男友拒绝了,女孩痛苦不堪,但却深陷爱河不能自拔,后来终于有一天,她才发现那个男孩正与另一个女孩紧紧相拥。”张思雨说,“我看到这篇文章后,觉得文章里的女孩跟你的遭遇很像,所以,我就想到张琰会不会也跟文章里的男孩一样移情别恋了呢?”

“不可能。你看的那些故事都是瞎编的,是让人们消遣的。”胡宛如说。

张思雨不再说什么了,她收拾着自己的衣柜,想给自己找一件合适的衣服换上。然后,再带着胡宛如去子栎镇的街道去散心。

“思雨,你说我任性吗?”胡宛如问。

“任性?你就像个小绵羊,温顺可爱,怎么,你还把自己当成小倔驴了?”张思雨笑了笑说,“不过,我倒觉得你很有韧性,坚韧的韧。”。

“那你说,如果你做什么事情时错过了机会,将来会不会后悔?”胡宛如又问。

“那当然。我现在就后悔,后悔我们当初没有上高中,考大学。”张思雨说,“要是还有一次机会让我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来这里上什么破中专!”

“那你说……我,我是不是得给张琰一次机会?”胡宛如试探着问,“如果我们现在都怄气,我们,我们要是将来都后悔了可怎么办?”

“什么?绕了一圈,你还是在想他?”张思雨停下手里的活儿,走到她身边说,“难怪人家说恋爱中的女孩智商是零,看来一点都没错。你不是都与往事诀别了吗?怎么又反复?你不会是中了什么邪吧?”

她俩在寝室里聊了大半天,直到张思雨寝室里有同学回来了,她们才来到了子栎镇。这时已是黄昏时分,淡淡的暮色轻笼着这个工业重镇。不知不觉,她们就走到了电影院门口。

“宛如,不如我们去看电影吧。《泰坦尼克号》可是感人至深的美国大片,刚好也让你去感受一下那个震撼人心的爱情故事。”张思雨说。

胡宛如抬头看了看影院门口的巨幅海报,若有所思。她怎么能不想起周五晚上,张琰想请她看这部电影的事?

“你啊,现在是人在事中迷。我们一起去看看别人的爱情,也许,对你还能有点启发。如果你的张琰要是比杰克优秀,那以后我也就不再反对你们了。”张思雨说,“看了这个电影,你就知道什么是爱情了。”

胡宛如注视着张思雨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等着,我先去给咱们买票。”张思雨说完就朝着售票处那个开着小窑洞的玻璃窗户跟前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胡宛如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感动,一股暖流在心里涌动。她非常庆幸自己有这么知心的好闺蜜,从小到大,她对她的帮助从来都是那么的无私,那么的真诚。她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亏欠她的太多了,她几乎从来都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想到这里,胡宛如的鼻子不禁一酸,眼睛里湿湿的。看着张思雨的背影,她突然想起了曾经听过的张惠妹演唱的《姐妹》里的几句歌词:“你是我的姐妹/你是我的baby/你是我的姐妹/你是我的baby/我珍爱这份感觉/你是我的姐妹/你是我的baby/哦耶我不管相隔多远……”

第三百零六章 接吻?

片长194 分钟的《泰坦尼克号》放映完时,子栎镇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一盏盏路灯冷冷地站在马路边,投下冷冷的光。人们走出电影院后便四散而去。

突然起风了,不时会扬起沙尘。

“不得不承认,卡尔其实也深爱着露丝,之不过他的爱是为了占有,为了贵族的面子,他为露丝买的‘海洋之心’可是真的,但遗憾的是他却不懂露丝的心。”张思雨一边走一边说着自己的观后感,“宛如,如果哪一天有个男孩也把‘海洋之心’送到你的手里,你会不会心动?”

“我一点也不喜欢卡尔。如果连这个人都不喜欢了,要‘海洋之心’又有什么用?”胡宛如淡淡地说。

“那倒也是。爱屋及乌,恶其余胥。”张思雨说,“宛如,你觉得最感动你的是什么情节?”

胡宛如说:“我在想露丝真的太勇敢了。大船底层被冰击破了,岌岌可危,那时杰克被卡尔陷害给锁了起来,第一艘小艇下水的时候,露丝知道她误会了杰克,可是她为了爱情居然不顾危险,疯了似地爬上了大船。那时,杰克的呼喊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们边走边聊,张思雨只是认真地听着,她没有打断胡宛的话。

“到现在我的脑子里还回荡着杰克那句,‘youjump,ijump’两人相拥时露丝的那一句,我无法丢下你……爱情真的太伟大了,露丝那么奋不顾身地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太让人感动了。”胡宛如说。

风呼呼地吹着,偶尔有沙尘会扑面而来。

“思雨,如果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误会,不,如果是我误会了张琰,我是不是也应该跟露丝一样,勇敢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再慢慢地把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胡宛如说。

“宛如,这毕竟是电影,你怎么能对号入座?你是你,露丝是露丝,再说,张琰能有杰克那么伟大?他为你牺牲过吗?”张思雨说,“你别联想了,公寓快关门了,这会风大,我们赶紧回去吧。”

从子栎镇的街道一拐弯便是通往洛明工业学校的专用水泥路,这会行走在这里的零零散散的同学也都是从电影院回来的。急促的风吹着,不时会掀起头发和衣襟。

“真不愧是大片!到这会我的心还在那艘邮轮上,在大西洋上。”张琰给身边的常诗诺说。

“是啊,这就是艺术带给人的震撼。希望你以后也能写出一部感人肺腑的小说,到时也拍成电影,我一定是第一个读者和第一个影迷。”常诗诺说。

“别拿我开涮了,我哪有这本事。”张琰说,“诗诺,谈谈你看后的感……”

“感人的场面太多了……邮轮撞到冰山后,乐队准备散伙但又都聚集在一起演奏nearergodthee的音乐;船长把自己关在快要淹没的船长室,带着难以言说的表情看着四周;设计师安德鲁先生面带悲伤与内疚的神情把钟表调到沉船的时刻……每一个场景都让人感动。”常诗诺说。

张琰也在努力地回忆着一个个镜头。

过了一会儿,常诗诺又想起了什么,就赶紧说:“噢,那对老夫妇不想分离,静静地在床上等待死亡的画面,还有,床下的海水汹涌湍急,错过了救生艇的母亲给孩子讲最后一次故事,哄他们安睡……这些场面看得人心里难过极了,我都流了好几次眼泪。死亡,在冰冷的异国他乡有海洋上,要面临这么可怕的死亡,实在让人心里难过。”

“是啊。看到这些镜头时我跟你的心情是一样的。”张琰说,“但最感人的还是杰克和露丝。”

常诗诺说:“特别是杰克临死之前,在冰冷的水里头都抬不起来了,海水扑打着他的脸,露丝被冻得浑身打颤,她眼睛快睁不开了,她说她的身体麻木了……杰克对她说,‘我赢得船票是一生最幸福的事情,我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他艰难地说,‘我还有还有一个心愿,你必须答应要活下去,不能绝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艰难,快答应我,答应我一定做到……’”

“露丝失声痛哭着说‘我答应’时,杰克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呼吸了,他说‘一定做到’,露丝答应‘我一定做到,杰克……一定做到……”常诗诺说,“那一刻,我听见周围好多人都哭了。太感人了,真的太感人了。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杰克和露丝的这种纯粹而高尚的爱情。”

吹起的风卷着沙尘和杂物,朝他们脸上扑来。突然,一个沙粒吹进了常诗诺眼睛里。

“哎呀!我的眼睛……”她立刻停下脚步,摘掉眼镜。

“怎么了?”张琰问。

“眼睛里进沙子了。”她说。

“你戴着眼镜还能进沙子?我看看。”张琰边说边转过身子。

在泛着黄色的路灯附近,他俩的影子被投在路面,拉得很长。

“这只眼睛睁不开了,我能感觉到沙子眼睑下磨着。”常诗诺说着就要用手去掰紧合在一起的眼皮。

“别动,小心把沙子搅到眼睛中间。”张琰赶紧说,“你别乱动。我帮你看。你先侧一下身子,换个方向,别正对着风……”

在朦胧的路灯之下,张琰跟眼科医生一样,把脸凑向她的眼睛跟前,然后,歪着脑袋端详着她的眼睛。

“张琰!”从他们身后走来的张思雨一眼就认出了昏暗的路灯之下的他。

胡宛如赶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朦胧的路灯下,张琰双手扶着常诗诺的肩头,歪着脑袋,脸几乎都要贴在她的脸上。他们面部的轮廓那么的模糊,模糊得不由得给人太多的想像。

“他们在接,接……接吻……”张思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她万分惊讶。

胡宛如的泪水“唰”地流了下来。蒙胧的泪眼,蒙胧的灯光,还有他们蒙胧的脸的轮廓像万把钢针刺向到了胡宛如的心里,她的心瞬间开始流血。

“这个张琰,原来真是移情别恋了。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张思雨狠狠地说,“我去问问他!他怎么能这样?”

话音刚落,张思雨就要朝那两几乎要重叠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走去。

“思雨……“胡宛如一把拽住她,”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你能咽下这口气?就算他对不起你,他喜欢上别的女孩,他也应该说清楚……噢,下午你还给我说,周五晚上他还想请你看电影?他是什么意思?还想一只脚踩两只船?不行。我得去问问,免得他再祸害其他女生……”

“思雨!”胡宛如一个劲地摇头。风掀起了她的长发,凌乱。眼泪在风里飞。

“可是,你……”张思雨看着她可怜地央求自己的样子,心一下子就软了,“那,那……那,我们回去吧。”

星期一晚自习之前,张琰收到父亲的来信。这段时间父亲每隔几天就给他写一封信,随时告诉他托人找工作的事。张琰迫不及待地打开信

琰琰:

寒假期间,咱们到鸣西求你庆娃爷找工作的事,到现在都没有眉目,看来这条线是断了。

有一个好消息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在后稷中学上学时的班主任胡华贵居然给你联系了一个工作,就在紫华市,是一家纺织厂,厂里今年要招学机械专业的大中专毕业生,这是一个好机会。原来,华贵在陆风师范上中专时,有个同学被分配在那家纺织厂的子校当了老师,他和厂里管人事的人是亲戚。刚好,你的条件符合招聘要求。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和你妈都很高兴,你妈天天都在家里烧香,祈求老天爷保佑你能顺顺利利毕业,能有地方工作。

纺织厂那边正在招聘今年的新人,华贵他同学让赶紧把《推荐表》和资料带过去,你收到信后不管你有什么事,赶紧先用挂号信把资料寄过来,这两天,我就跟华贵一起去找他同学,把资给送去。

希望你能被这家工厂招去,这样,就能带着指标变成城镇户口了。也不枉你上了四年中专。

你的学生生活就要结束了,剩下的这段时间,一定要按学校的要求学习和生活,别出什么岔子,给你的学生时代画一个句号。

愚父

1998年4月6日

第三百零七章 阅览室里落泪

这天下午放学后,赵波涛和往常一样来到阶梯教室,可是张欣然并没有在这里,他断定她一定是在阅览室,然后就来到阅览室。

阅览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的翻书声划拉着这里的空气,同学们都认真的翻阅着自己喜欢的书。赵波涛打老远看见张欣然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就赶紧从前台借了本书朝她走去。这次,他没有再借那本文学期刊,他担心书上再出现类似于三寸金莲那样的文章。

“欣然,原来你在这里啊?看来我还是猜对了。”赵波涛说,“我刚从阶梯教室来,我在那里没找见你……”

张欣然转过脸盯着他,她的表情怎么这么凝重,眼睛都有些湿润。

“你怎么了?”赵波涛拉开椅子坐在她身边惊讶地问。

“不要说话,你看会书吧。”张欣然说完就把目光移向手里的杂志。

“今天你没有看英语书?哦,是不是考完试后给自己发假了,你是应该给自己放几天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赵波涛说。

张欣然没有回答他,目光不曾从手里的杂志上移开过。

“什么书?有这么好看?”赵波涛说着侧着脑袋用手轻轻撩起封面,封面上是大面积的漆黑色,他一点一点把封面往上撩起,在这团黑色里又出现我了一团血色……

“别动。”张欣然依旧没有看他,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继续翻看着杂志。

赵波涛自讨没趣,便只好翻起了自己手里的书。

阅览室是由以前的旧礼堂装修后改过来的,长长的前台和宽敞的阅读区呈“丁”字型,光一个前台柜台就有十米长,阅读区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在阅读区的顶端是旧礼堂的主席台,这里也和台下的阅读区连在了一起。

有些同学总喜欢去主席台上读书,坐在这里,连“丁”字顶头的那个长长的前台也能尽收眼底,坐在这里就会有一种高高在上、傲视一切的感觉,就像登上了政治权力的顶峰一样令人满足,心里油然会升腾起“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尊贵感,会不由得让人感受到“一览众山小”的心境。坐在这里,总有一种高人一等的特别感受,这种感受美妙而能暗合他们的心理。所以,主席台上的座位向来都备受同学们青睐,特别是男生对这里尤为喜欢。

张欣然非常专注非常认真,她完全沉浸在了书本的字里行间。时间一分分过去了,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和赵波涛并肩坐着但始终没有说话,阅览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少,张欣然丝毫没有吃饭的意思,她仍旧默默地看着一个个文字,表情越来越凝重。

赵波涛的肚子都有点咕咕叫了,他几次都想叫她一起去吃饭,但见她那么入神地默读着,也就没有打断她。他知道今天晚上,他注定又要在寝室里吃馒头夹辣子酱了。

悬挂在阅览室墙壁上的那块钟表,发着噌噌噌的声响,阅览室里鸦雀无声。没过多久,赵波涛突然听见张欣然轻轻的啜泣声,他赶紧转过脸问她怎么了?

张欣然的右手伏在桌面上,左手捂着嘴巴和鼻子,小而精致的大半个脸都被遮了起来,她的眼睛里水汪汪的。

“欣然,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赵波涛一边问着一边把杂志朝自己跟前拽了拽。只看杂志上印着几张煤矿工人遇难的照片,黑黢黢的脸,鲜红的血,还有一具挨一具摆放着的盖着白布的冰冷的尸体。由于图片处理得很大,看上去惨不忍睹。

赵波涛坐在张欣然的左边。张欣然依旧没有挪开捂着嘴巴的左手,她用右手把杂志又朝自己跟前拽了拽。然后轻轻地摇摇头,算是回答他“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的这个问题。

赵波涛有点无所适从,他担心地看着她,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卫生纸,轻轻地推到她的面前,她的余光看到了这张纸,她接过纸,捂着嘴的左手始终没有移开。

张欣然用右手拿着卫生纸去沾眼泪,赵波涛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帮不了她,他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静静地守候在她的身旁,饿着肚子静静地守候在她的身旁。

也不知等了多久,张欣然看完了所有的矿难专题后才把书合上,然后注视着空空荡荡的阅览室,眼睛里一片茫然。

杂志就撂在桌面上,整个封面上印着一张矿工的脸的特写,除了一双眼睛里的白眼仁,从安全帽到下巴都是黑色和灰色,紧闭的双唇上沾满煤炭,隐隐露出嘴唇的淡红色,图片上最引人注意也最人的是,一行鲜血从这个矿工的安全帽下流了出来,鲜红色的血液在矿工黑黢黢的脸上,冲刷出了一道痕迹。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那便是这个专题新闻的标题:带血的煤。

“我不想在这里了,你走吗?”一直没有开口的张欣然问赵波涛。

赵波涛赶紧把他们的书收拾在一起说:“走吧,走吧。都快饿死了。”

他们还了书一走出阅览室,微风轻轻的掀起了她额头的发枝。张欣然这才从刚才书里的情境中清醒了过来。

“欣然,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赵波涛一边下楼梯一边问。

“那本书写得太好了,太感人了,每一个煤都是带血的。在金钱和生命之间,有钱人往往选择了金钱,而穷人为了金钱却付出了生命。多么残酷啊!这远比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厮杀还惨情。”张欣然说。

“这也都是大道理,人类的文明就是这么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战争不也一样?为什么要打仗?归根结底是为了颠覆一种文明,而重新创造出所谓的新的文明。”赵波涛说,“虽然我没看你说的这篇文章,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道理。”

“文明的外衣!这是谁的文明?这种文明为什么非要剥夺别人的生命?你知道吗?我讨厌这种所谓的文明,这是一种穿着文明外衣的野蛮!是富人无情地摧残了穷人的生命,践踏和蹂躏了穷人的本真和善良,这种文明就是一种带血的文明!”张欣然愤怒地说。

第三百零八章 拿命换钱

第三百零八章拿命换钱

“不就是一篇报道吗?别这么认真,也别这么多感慨。”赵波涛劝张欣然。

“我怎么能没有感慨?怎么能不气愤?”张欣然说,“报道里说,这些可怜的矿工整天都待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每天要工作10几个小时。直到现在,我爸还在矿上给人打工,虽然他不是在煤矿,但我觉得每个矿主应该都是黑心老板,他们就是在剥削和压榨矿工,就是为了多赚取一些剩余价值。矿工也是人,只是因为他们出生在贫瘠的地方,他们再没有挣钱的路子。一个人出生在什么地方和什么家庭太重要了,自古以来那些身份贫贱的人,哪个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难道他们有错吗?出生在贫瘠的地方和贫苦的家庭,他们就应该低人一等吗?这太不公平了。”

赵波涛一时无语。

“我真希望咱们能赶紧毕业,要是我能挣到钱,说什么也不让我爸再当矿工了。每每见到新闻里说哪里哪里的矿工遇难,我心里就会猛地揪一下,几天时间里心情都会很难受。”张欣然说,“今天,我看了这组名字叫《带血的煤》的专题报道,我难过极了,我是心里流着泪一个字一个字看完的。太惨了,真的。要不是看那篇报道,我都不知道矿工的生活原来是那么悲惨,在现在的文明社会里,他们居然会遭受非人的待遇,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他们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而他们为了全家人的幸福,却不得不铤而走险。”

他们已经从阅览室来到了校园,赵波涛问她是不是得先去吃饭,张欣然说她吃不下,然后,就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我曾经还很好奇地问爸爸,矿井里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故事?可他从来都没有给我讲过,他每次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张欣然说,“爸爸每次打工回来后,都会给我买新衣服,买书包和学习用品,小时候,我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懂,还以为爸爸跟我们村里的那个铁路工人或者吃商品粮的人一样,都能挣到很多钱,以为爸爸也有一身跟铁路制服一样的制服,有大盖帽,帽子上有徽标,以为他给国家干事……原来,他是拿命换钱……”

“我们那里实在是太穷了,自然条件太恶劣了,我们村也有人在矿上打工。我跟你的感觉一样,小时候也以为,他们是在外面有个体面的事情做……”赵波涛的话还没说完,张欣然就打断了他。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些煤上面都带着矿工的鲜血。渐渐长大了,我也就越来越害怕看到这样的新闻,越来越为爸爸担心起来了。爸爸打了几年工后,我家的生活的确一天天变好了。爸爸说说他再干几年,再挣点钱给哥哥娶个媳妇,就彻底不干了。”张欣然突然转过脸问赵波涛,“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佩服我爸爸吗?”

“他能吃苦。”赵波涛说。

“担当!爸爸任劳任怨,不管家里有多大困难,他都会主动挑起担子,尽最大努力不让全家人受苦。”张欣然说。

他们很快就穿过了校园,来到了教学楼下。

“我们一定要改变命运,我们一定不能再像父辈那样生活。”张欣然说,“以前,我从未见过城市的样子,刚来这里上学时,许多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而又陌生的。从城市来的学生都穿着时尚,但是人家同样学习很好,也很努力,所以,我们要向人家学习,要更加努力才对。”

“学习他们?”赵波涛说,“你是不是有点自卑?”

“这不是自卑。我们将来也要到城市工作,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学习人家的生活,包括人家的衣着和生性的阳光。”张欣然说,“我们班大多都是农村的学生,只有几个从城里来的同学,但这几个城里的学生都报了自考,有的一次能过四门课。真的,跟他们比我都有压力,我要是每天记不到164个单词,能超过他们吗?”

赵波涛看着张欣然,不由得对她崇敬起来。是啊!现在不比以前了,中专学校里大都是农村的学生,他们当年也都是冲着能“农转非”、能包分配,才进的中专学校,而大多数城里的学生,都已经先择了上高中、考大学的人生道路。如果现在不努力,将来怎么能超过他们?

虱子多了不怕咬,所有的好事和坏事在张琰身上爆发过之后,他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坦然。想找胡宛如的念头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一闪一灭,他始终没有鼓起勇气走到她的身边,张琰和胡宛如难免会在校园相遇,可他们都会打老远避开,形同陌路。

看录相是张琰心中的痛,他不想再提及只言片语。误会就误会,总比解释这些龌龊事让人能舒服些。

四年级下学期过得特别快,半学期的时间就跟风一样一吹而过。

张琰一连出现考试挂课、看录相等一系列问题后,希望文学社社长的职务也交给了下一届的同学,他再也没有去过副校长方昌平办公室,打老远看见方昌平也会远远躲开。要是方昌平能给他徇点私情的话,或许他就能免去处分,每个违纪学生最后的处理决定都是要经过方昌平。

张琰埋怨方昌平,埋怨他在关键时候,一点也不念记他为文学社做出的努力。

这天,方昌平让班主任王自民给张琰传话,叫他来一趟他的办公室。

好久都没敲过方副校长办公室的门了,刚走到门口,张琰突然有些紧张,看录相是多么耻辱的事,如果是打架之类倒也罢了,可偏偏是这种龌龊的事……

“嘭!嘭!嘭!”

“请进!”

重要的对话是这些

“马上就要毕业了,你把工作找好了吗?”方昌平问。

“还没确定,不过基本差不多了。我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有个同学,准备把我联系到紫华市的一家国营纺织厂。”张琰说。

第三百零九章 就业动员主题班会

“纺织厂?”方校长有点惊讶,他接着说,“咱们的派遣证只发向兵工系统,我们是兵工部的学校……不,是兵器工业总公司的学校……虽然国家不包分配了,但你们是当年的计划内统招生,到正规单位工作需要出具派遣证,你们98届毕业生是咱们学校真正开始双向择业的第一批学生,跨行业派遣学校还没遇过……不知道行不行?”方副校长说。

张琰当然没有发言权,沉默着。

“我回头让就业指导中心把总公司再问问,看是不是得再跑一趟总公司,到这个月底,学校会把没有找到工作的毕业生,按原籍派遣到当地。如果……那时再改派就来不及了……”方副校长说,“这事你要赶紧和家里联系,一定要踩实,派遣证是用人单位接收毕业生的凭证,如果把你派遣到当年的生源地,你再想去纺织厂就不行了。这是大事……你现在就去给家里打电话,不要写信,写信太慢……”

张琰意识到一切都是那么紧迫,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敢有任何差池。

“你家有电话吗?”方昌平问。

“没有。不过我爸是老师,他们学校已经装了电话,我爸说让我有急事了给学校打电话找他。”张琰说。

“那好。你抓紧时间。问清楚究竟是往哪里派遣?当然,咱们学校在这段时间里也正紧锣密鼓地给你们联系用人单位,也许,毕业前还能给你联系到工作。”方昌平说,“双向选择就是这样,虽然不保底了,但择业的机会和渠道却比以前多了,这也得辩证看。生源地人事局、纺织厂或者兵工系统用人单位,现在看来你就这三条路,哪个更合适,哪个更保险,你们赶紧决断。”

“谢谢方老师,我这就和家里联系。”张琰道了声谢,赶紧离开。

一切儿女情长和所有的花前月下,遇到严峻的现实突然变得苍白无力,同学们都在通过各种方式和关系,忙着给自己找工作,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前程,每天都在一遍遍地修改着自己的《自荐表》。

《自荐表》上几乎人人都是三好学生,都是学生会干部……仅仅在学校这样的小社会里,张琰觉得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关键时候只想着自己,也只为着自己。

这学期还没上多长时间的课,就已转入到毕业设计阶段,张琰等待着毕业,他觉得自己在洛明工业学校待够了,当年怎么给中考倒计时,现在他在心里就怎么给毕业倒计时。

张琰受处分后文学社也换了新社长,《希望》杂志编得好不好他也不再去看,上课、下课、吃饭、睡觉……自从当着赵波涛的面“断笔立誓”后,张琰不曾写过一篇文章,他和其他同学一样平静地生活。一有闲暇时间,他不会再去阅览室而是独自去校外散步,学校周围的每一条柏油马路和羊肠小道,他都熟悉不过,这里洒下了他和胡宛如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

临近毕业,94级同学也被大家称为98届。不包分配的政策正一天天得已落实,今年,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兼任了学生就业中心主任,此项工作由副校长方昌平负责。学校和兵工系统分布在全国的多家用人单位取得联系,邀请用人单位来校考察,向各单位推荐毕业生。毕业班的同学一边完成着各自的毕业设计,积极准备着毕业答辩,一方面,都在书写着自己的简历,填写着《毕业生就业推荐表》。

一直推行半军事化管理的洛明工业学校,自建校以来也首次取消了毕业班学生的早操,学校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毕业生做求职前的各种准备,国家不包分配了,辛辛苦苦上了四年学,能不能找到工作就在此一举了。

在每周的班会课上,98届各个毕业班按学生就业指导中心的统一要求,召开就业动员主题班会,在汽01班的班会课上,班主任王自民看了看黑板上“98届毕业生就业动员主题班会”的红色大字说:“同学们!你们还记得四年前刚到学校时的第一次班会吗?那次的班会主题是迎新生,是对校史的介绍和对你们这些新生的欢迎仪式。”

王自民个子不高,四年来他的那张娃娃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碰巧的是,他依旧穿着那件淡黄色的夹克和蓝裤子,这次穿的是不平底旧皮鞋,而是一双白色运动鞋,这样的搭配看上去或多或少有些土气和奇怪。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作为新生的你们马上就要毕业离校了,你们也从懵懂的少年变成了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了。我还记得在第一次班会课上,第一次跟大家见面时的情形,我还说过,欢迎你们能披荆斩棘,从全国的初中毕业中生脱颖而出,来到咱们洛明工业学校。还说过,从现在起,你们将是未来的国家干部……”王自民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又转身看看黑板,“98届毕业生就业动员主题班会”几个空心大字格外鲜红。

王自民的话一下子将同学们拉回到了四年前,金榜题名时的幸事让每位同学刻骨铭心,往事历历在目。

“现在看来,你们将是未来的国家干部这话是说得早了些,我也没有想到在你们上学期间会出台国家不包要配的政策,也没想到这种政策偏偏到了你们这一届毕业的时候会变成现实。你们当年是按国家的计划,带着指标被招到咱们学校的,是在带户口、包分配的计划经济体制下通过考试政策来到咱们学校的,可是,谁也没想到这几年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本来做事就不急不慢的王自民说到这里,语速更慢了,他把同学们环视了一圈若有所思。

40双眼眼都盯在王自民身上,教室里鸦默雀静。

“但同学们不要忘了在第一次班会课上,我还说过你们是披荆斩棘从全国的初中毕业中生脱颖而出的学生。”王自民说,“你们始终要知道你们是优秀的苗子,是尖子生。从80年代到90年代初,像你们一样的这批天资聪颖的十五六岁少年,初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被选拔进入师范、卫生、农林、财税等中等专业学校,周围的同学和家长也羡慕你们。包学费、包分配,上学时还有粮油供应和货币补助,在中专录取率低至不足10%的背景下,等待你们当然就是毕业后的铁饭碗和干部身份。”

第三百一十章 上中专委屈大家了!

说到这里,王自民的情结有些激动,目光里饱含着对同学们的关爱,他的目光像一又温柔的手,从每一个同学的脸上轻轻拂过。

“同学们!你们当年在中考时成绩优异,这主要得益于你们在初中阶段打下的良好基础,你们将这种学习习惯带入中专,自然而然地在学业上就表现出的了学习的能力和后劲。同学们,还记得咱们去吉源实习的经历吗?还记得负责接待和教授我们的那位工程师说过的话吗?”王自民问。

同学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班主任老师,期待着他继续讲下去。

“工程师希望他们那一代兵工人大国制造的制造梦,能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王自民说,“咱们学校的老师反复研究和推测了未来的形势,你们毕业后,中专毕业生分配制度改革和大学扩招政策,肯定还会大力推行,这样下去的话,中专教育会逐渐受到巨大影响,中专教育是咱们国家建国后学习的苏联教育模式,毕业生不再享有‘包分配’‘铁饭碗’待遇后,中专教育的地位也会从原来的重点高中之上,会沦落于普通高中之下,甚至,会变成考不上高中的学生的选择和出路。”

王自民接着说:“我们试想一下,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以后,不了解中国教育制度变迁的很多人,肯定会认为中专学校就是差生去的地方……同学们,这样的认识和评价肯定会影响到你们,甚至,会成为你们身上永久的标签……”

教室里非常安静,同学们认真地听着老师的一番肺腑。可是,王自民讲了这么多,还未涉及到“就业动员“这个主题。同学们表情凝重,孙娟那双牛铃一般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赵利阳不由得伸出衣袖悄悄抹了一把眼角。赵波涛像似憋足了气,眼睛都鼓了起来,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和不服输。

“上中专委屈大家了!在你们以后的人生中,中专这样的标签对你们这些计划内招生的学生不公平。如果知道国家的政策要变化,你们当年完全可以直接上高中,要是那样的话,此时此刻,你们这些尖子和苗子肯定会坐在全国顶级大学和一流大学的教室里。”王自民停了停说,“可是有时候造化弄人……“

教室里空气都要凝固了,毕业在即,直到现在除了委培生和定向生外,许多统招生的工作还都没有着落,这些同学大都是寒门学子,没有社会关系,国家不包分配了,让他们去哪里找工作?在人才市场的求职中,中专生又凭什么跟大学生竞争同一个岗位?

王自民接着说:“但是请同学们永远不要忘记,你们是同龄人中的春芽,是这个时代的苗子和尖子,大家不要忘记,我们在实习时的感悟和体会:专业知识动手能力这就是我们的竞争力。我们中专生毕业以后的就业和发展方向就是一专多能型复合型人才。我们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坐言起行。不包分配了,我也就不能再说‘我们是人民的兵工’这句话了,但是,我们既然上的是兵工学校,那么我们就应该有兵工人的自信、刚毅、坚韧。”

王自民一口气把心中所思所想,毫不保留地告诉给了同学们,这时,他才听到教室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孙娟是第一个传出这种伤感的声音的。王自民不再讲话了,黑板上“98届毕业生就业动员主题班会”这些红色大字,寂寞而无聊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过了一会,王自民转身看着黑板,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既然这次的班会是咱们学校毕业生就业指导中心安排的就业动员主题班会,那么,同学们就一起学习一下学校的就业指导政策,讨论一下我们的就业形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兵工系统来自全国各地的企业和单位,相继来到洛明工业学校招聘,包括汽车专业实习的吉州那家企业也来校招聘。

在汽01班教室里,学校毕业生就业指导中心的老师,随时会拿着《推荐表》到教室点名,请学生与用人单位洽谈,同学们就跟过堂一样,冷不丁就会叫到某位同学的名字。

在张琰能不能找到工作仍然扑朔迷离的时候,父亲的又一封来信让他激动不已。信不长,寥寥几行字:

琰琰: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浩达纺织厂决定招你进厂了。这事你得感谢华贵老师,要不是他有那么一个热心帮助你的师范的同学,你的工作还不知道咋办?

前几天你给我打来电话说改派的事,当时,咱们后稷中学电话旁边的老师多,当时你工作的事还没定下来,我就没有多说啥,现在,你赶紧给你们方校长说一下,就说浩达纺织厂决定招录你了,让他帮助协调改派的事情。这几天我要来你们学校给方校长和班主任当面说一下情况,也感谢一下人家老师对你的关心。

做人不能左顾右盼,不能一只脚踩两只船,紫华是咱们省的省,是多少人想去的地方,所以我们应该知道满足。从现在起,学校给你推荐的用人单位你就给老师和用人单位说清楚,不要再麻烦老师,也不要浪费用人单位的名额。做人要有责任感,不能只顾自己。

愚父

1998年4月日

张琰突然庆幸起他的专业来,虽然他的专业名称是汽车制造,但这毕竟属于机械类,机械专业是个万金油,哪里有机器哪里就能用得上。若不出差错,他将成为从兵工行业跨入轻纺行业的毕业生。

时间跟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毕业班所有的课程都结束了,给同窗四载的同学们在《留言册》上写留言,进行毕业答辩便是毕业班的善后事宜了。学校的广播站里已传来了一首首别离和祝福的歌曲,分别的脚步正一点点逼近,再有一个月,他们将作别朝夕相处的四年时光,从这里走向全国各地,正如他们当年的聚。

然而,汽01班仍有半数以上的统招生没有找到工作。

这天午后,常诗诺约张琰到校外一间很文艺的小茶馆见面。张琰轻轻推开馆的门,撞击风铃的声响欢快地响起,清脆悦耳。

常诗诺坐在角落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射到她白净的脸上,她单手托腮看着窗外,似乎是琼瑶正在构思《窗外》,恬静而美丽。她穿着一件乳白色韩版上衣,一字领,两道平缓但带着弧度的曲线平行着沿衣领分布,从左到右在她脖子与胸口的位置勾勒出美丽和动感。两道线条中,靠领口处是橙色,往下一点是紫色。

“张琰,我在这儿……”常诗诺起来向他招手。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小茶馆

常诗诺依然保持着中袖风格,张琰觉得这种衣袖特别适合她。两截莲藕般白嫩富有弹性的胳膊,在招手间展示着皮肤的完美。

张琰对服饰没有研究,他不知道这件漂亮的衣服叫打底衫,但在中专校园里已流行起了打底衫外穿的时尚,有人还叫它修身中袖t恤。

寒暄几句后,便是正题

“你受处分……不,你外出实习那学期,你发表过文章的那家杂志社的主编和3位编辑老师到学校讲座了,学校要求一二年级必须参加,三四年级采取自愿。偌大的礼堂里水泄不通……主编讲课过程中多次提到你,说你到他们杂志社去过,说你多么谦虚,多么好学……他们把你列进了特约学生编委。”常诗诺说,“主编说你非常有文学的悟性和感觉,稿子结构严密,逻辑性强,还有思想性和文学功底……说你是个搞文学的好苗子,希望学校能给这样的学生创造条件……”

常诗诺说,“主编讲完后是我和指导老师一起接待的,中午还陪人家吃了顿饭。他问你怎么没来?老师说你去外地实习了。他还托老师给你带句话,说让你有时间了再去杂志社找他……我知道,没有哪个老师会把这话捎给你,还是让我告诉你吧……”

那次考试挂课后张琰就再也没去过文学社,后来,学校让常诗诺当了《希望》杂志的主编,但社长职务一直空缺。

突然,常诗诺从精致的挎包里掏了一盒很精致窄长的白色盒子,打开,抽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优雅地吐出一个圆圆的圈……张琰傻眼了,这个优雅的江南水乡女孩,这么诗情画意的她怎么还抽烟?而且,还当着男同学的面。

常诗诺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拘谨,这反而让张琰不自在起来了。

“我一直很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强烈地震憾到了张琰。

“我说的是喜欢,不是爱……”常诗诺接着说,“我们身上有很多共同点,也有很多共同的遭遇,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一定也有着同样的彷徨和纠结,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说而已……和你一样我也喜欢文学,总想着能写出一手好文章,一个女孩,如果连个好文章都写不出来,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表达,她就亵渎了自己的青春。”

“有道理。”张琰附和了一句。

“我不应该来这里上学,学什么会计专业……我应该到文科学校去专修汉语言文学。当时我还小,也不懂这些,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以后干什么工作。这几年我对自己的专业恨之入骨,这个破专业白白浪费了我四年时间,那时我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而现在已成了二十岁的大姑娘……”她说,“在我们那里,女孩二十三岁左右就可以结婚了,算算,我就剩下两三年时间了,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就这么扔了,太可惜……”

张琰毅然决然的”断笔立誓”永不写稿,这个誓言他兑现了已快两年。

“青春、欢乐、爱情这是属于年轻的一代的。”常诗诺是个琼瑶迷,琼瑶书里的很多情节都已记在她心里了,她似乎在背诵:“时间真是件残忍的东西,它会把一切你所留恋的给你带去,把你所畏惧的苍老、孤寂给你带来。但是,时间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苍老,也曾有过昔日的年轻,不是吗?

张琰觉得她今天有点特别,静静地听着她讲下去。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你的遭遇我也有过。”常诗诺说,“我也曾经有过两门课不及格,当时很痛苦,都不想再上学了。是你,给了我勇气和信心……”

又一个烟圈从她那拱起的有点调皮的嘴里吐出。常诗诺真得很美,依然保持着标志性的齐耳剪发,细腻光洁的脸颊不仅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清爽清纯,还平添了几分妩媚。

“我?”张琰很惊讶。

“是的,你那学期有3门课不及格,我不知道你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但后来,你还是坚持了下来,把这些课程都一一补考通过,这就意味着在此后的那个学期里,别人考四门课而你要考七门课。我是学着你的样子才给自己下了决心,一定要跟你一样,不怕困难。人,归根结底是要靠自己……”她纤纤手指从胸前优雅地划过,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还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你身后一直有种力量,支撑着你……”她说。

“秘密?力量?”张琰问。

“那次考试不及格以后,我不敢去教学楼前看成绩,但躲总也不是个事,我就趁晚上没人时去看,快到教学楼门口时我看见了你,还看见了一个女孩,她个子挺高,身材很美。她一把把你们班的成绩单给撕了……”常诗诺说,“我赶紧停住脚步躲了起来。她撕成绩单之前还朝四处看了看,不过没看见我,但我看见了她,都是一个年级的嘛,后来,我就知道她是哪个班的,知道她是谁了……”

张琰非常惊讶,真是隔墙有耳,难怪人家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我是女生,我很佩服她。我想能为你这样去做的女生,在这个学校肯定只有她一个。也许,这就是你背后的力量吧。”她停了停,把目光移到玻璃外头,马路上行人匆匆。

目光又回到了张琰脸上。她说,“而我呢?在这个学校连一个好朋友也没有,我也不想交他们,志不同不相为谋……”

“你的考试都过关了吗?”张琰问。

“还有一门,不过没问题。只要沉下心去学,有什么学不会的?别忘了,四年前,我们可是从千军万马里头冲杀出来的……”她说。

毕业季或多或少会让人有些伤感。张琰看着眼前的常诗诺,她有着江南女孩的水灵,目光透过银丝细框眼镜,很迷人。四年了,张琰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认真地看她。

“你和那女孩准备怎么办?你俩能在一起吗?”常诗诺问。

沉积在张琰心里近两年的死水要被搅活……

“我……不知道……”张琰赶紧又说,“我们只是同学关系……”

“你不想说就算了。”常诗诺很淡静,说话很注意分寸和别人的感受,“我只想送给你四个字:别留遗憾。”

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刚好洒在常诗诺白净的脸上,她不再说话了,用细长的金属勺子轻轻地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目光静静的注视着窗外的世界,杯子里牛奶在勺子的作用下,在咖啡中拉出道道白线,变化出一道道美丽的造型。这里是子栎镇环境最好的一家小馆,不时会有人进来,每有顾客推门,坐在他们的这个位置,都能听到门撞击风铃的声响。

“我有一句话要亲口告诉你,离开这里,我们就不会再有这里的忧伤,我们不能折戟沉沙,而是要继续追随心中的文学梦,哪怕是累死在追梦的路上,也心甘情愿。”常诗诺说,“你永远不要忘了你是文学社的社长,全国重点中专文学社的社长,你曾创造了学校多个第一,你是一个可以创造奇迹的人……”

常诗诺有些激动,鼻翼微微翕动着,脸上有种从未有过的倔强。坚定、执着、顽强和温柔、婉约、秀气完美地统一在她身上。

第三百一十二章 十年之约

张琰陷入了沉思,内心再次响起了强烈的心灵呼声,这种呼声又和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羁绊着,揪扯着,他多想像一个勇士一样在疆场上五马长枪拼杀一番,但却总有什么东西牵羁着他。

“我们立个誓吧……”常诗诺放下手里的咖啡,然后举起桌上的饮料杯说,“先为我们认识四年干杯!”

清脆透亮的容器碰撞声非常悦耳,高角杯里彩色的饮料微微荡起,然后缓缓落下,她杯子里的果粒轻轻地翻腾,沉下,又浮上来,浮上来又沉下去,最终还是回归平静。

“发什么誓?”张琰问。

“我们相约十年之后每个人都是作家,到时以书会友。”这句话铿锵有力。

“我们相约十年之后每个人都是作家,到时以书会友。”张琰说。

清脆的碰杯声再次响起……

“这段时间电视上正在播放琼瑶写的《苍天有泪》,是蒋勤勤、庹宗华、朱茵主演的,这是我们在学生时代看的最后一部琼瑶作品了。四年就要结束了。”一缕淡淡的忧伤掠过她眉头。

“讲的是什么故事?”张琰问。

“说的是民国初年,阔别家乡四年的一户人家的长子,在归途中与另一家人的长女认识,从此两人魂牵梦萦,两情缱绻……”常诗诺顿了顿说,“归途……我们马上就要踏上了归途了,也是阔别家乡四年,是不是有点巧?”

说完这话,常诗诺突然冷笑一下。冷笑,张琰在她脸上还从未见过。这次她没碰杯,自己喝了一口。

“回忆就像困进眼里的沙,不管有多痛你都要柔柔的擦,也许那苦涩偶尔会让你泪如雨下,也要假装你已忘记了他。”又是一声冷笑后她说,“这句台词应该是《苍天有泪》里头的吧……看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是在空气氤氲的江南,那时,也算是情窦初开之时吧,我妈成天搜我或借或买的琼瑶小说,成天在家里搞‘**运动’,而我呢,也就成天到处找地方藏书,和妈妈斗智斗勇。想想,作父母的也不容易。”

张琰静静地看着她,越发觉得她的不同寻常。

“毕业后就会回家乡,我和魏一涛在一个厂,去了再想办法往宣传部调。”常诗诺说,“可能两年后我们要结婚了……”

张琰惊讶的都要跳起来。

“你俩?”

“我加入文学社后就开始仰慕他,他和我是一个市的老乡,他没毕业前,我们放假回家就一起走,他很关心我。再后来,我们就偷偷谈恋爱,他分配到我们市里的一家轴承厂,这个厂专门给军品生产配件。”她接着说,“现在他在厂党办当干事,我的工作还是一涛帮我联系的。”

“我们和其他未入社的同学一样,没有什么特权,学校的纪律一定要遵守,不能谈恋爱……”在张琰耳边又响起了当年加入希望文学社时,在新生社员会上,时任社长魏一涛的讲话。

所有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吗?张琰觉得原来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要求大家不要谈恋爱的这位尊敬的学长,却恰恰和张琰的同级女生,谈了一场两年后要结婚的恋爱。

还没走进社会,一切已不再单纯,哦!原来这就是生活。

“我们商量过了,这几年厂子都不太景气,还裁员。我先干上一两年然后就跳槽。”常诗诺说,“我们不能两个人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是不会长期待在厂里的,所以,你也别忘了我们的十年之约……”

常诗诺在一张纸条上清秀流畅地写下一行字,这是她将要去报到的单位地址,收信人却写着“魏一涛”,然后递给他。

“我刚去部门和岗位还没定,让一涛先帮我收一次,第二次我再告诉你我的收信地址。”她说。

毕业,是人生一个阶段的完结。

书信是唯一的联系方式,由于许多同学都不知道要去的单位和收信地址,后来,也就没有一点点的消息,这样的分别对很多同学而言就是永别,隔山隔海,天南地北,从此天各一方,毕业留言册成了他们唯一的念想。

太残酷了,那个科技落后的时代,太无情了,那个见不到人听不到声的时代。张琰后来非常痛恨那个无法联络的时代,不止一次咒骂过。

王小玲的出现仍然是个意外。

这天太阳快要落山时,王小玲约张琰到学校操场。四年前,他坐着王小玲爸爸的面包车来到这里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而今,他们就要和这个校园说再见,心里总有些惆怅。

这里的一切都要结束了,张琰也就变得坦然,这次是他自初三时认识王小玲以来,唯一一次不讨厌她的时候,看着她那肤色和身材忽然心生同情。

“在这所学校里,我们才是认识时间长最长的同学,从初三算起的话,应该是第五个年头了。”这次张琰先说。

“是这样。”她说。

“你把工作联系好了吗?”张琰问。

“嗯。”她点点头,突然变得有些温柔。

“在哪儿?”

“回咱们鸣西市,是个刀具厂。”她说。

“应该挺好吧”

“我不想回去……”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我上学是为了能离开家乡到更远的地方去工作,我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闯荡。”

张琰仔细地打量着这位老同学。她居然是一个如此好强和独立的女孩,比许多男生更有志向。

“我从小就梦想着将来能到大城市去,那里工作可能会累,也会很孤独,我也可能会哭,但毕竟大城市能给我想要的……梦想,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仅仅需要一份工作,而是需要实现自己的梦想。”王小玲说,“我爸爸你是见过的,他自己开了个小工厂,有个破面包车,我一点都看不上。我找到工作后再找人个一嫁,他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他从来不支持女孩子有什么梦想,说那叫胡咧咧……”

张琰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这几年来,他不应该那样嫌弃她,对她冷眼相看……

“我们不能做上一辈人的翻版,他们是当年的‘老三届’,没有机会考学,所以,就逼着我们去实现他们那个残缺的梦。上学当然没错,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价值是什么?难道上大学、上中专就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完全不对!一个人最终能在社会上做什么,能为社会做出什么,这才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王小玲说,“而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却始终把自己定位成了芸芸众生,每个人之间的工作和劳动都随时可以被另一个人取代,他们从来就没有尊重过一个人的个体劳动的价值,搞什么事情都讲人多力量大,都讲人海战术,讲团结协作……而且,他们还没有是非观念,黑与白之间的界限从来都不明确,中庸,典型的中庸之道!”

张琰被她的一番话给惊呆了,虽然他们已经认识了5年时间,但他这会才意识到,她的脑子里似乎还有点哲学家的思维。

“这是不是跟他们的生活环境有关?”张琰问。

“环境可以造就人,人也可以改变环境。”王小玲说,“他们那一代人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共性时代,而不是个性时代……”

“我们应该是出生在个性时代?”张琰问。

王小玲略微思考了一下说:“这些命题很深刻,属于哲学范畴……”

“诶,小玲,那年临中考前你才回到咱们后稷中学,你是中考移民?”张琰问。

“我是初三复读生,那年国家已经不允许初中复读了,查得很严。我就去了外县借读,但学籍在咱们乡中学。我当然是可以上高中的,可我爸说高中还得再上三年,等大学毕业年龄就大了,结婚就成了问题……还有,万一考不上大学,那就完了……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呢?……唉!”王小玲说,“学习最好的同学才能考上中专,这多难呀!不过,我也不后悔中专四年,这四年,我认识了全国各地的许多同学,知道了他们的理想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我也知道我跟他们有哪些相同的地方又有哪些不足,这四年,我拿到了财会专业的自考专科文凭。”

张琰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他没想到王小玲居然这么要强,思想这么丰富,在毕业分离时,他才觉得自己对她很陌生。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瓶星星

武军强一连几次被校纪委的工作人员叫去调查情况,就在98届毕业生即将离校前,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在洛明工业学校炸开了锅,党办主任季春媚因收受学生家长财物被免职,此外,还有一名毕业生就业指导中心的老师,也因收了学生家长的钱被给予处分。

历时一个月的毕业设计作业完成后,武军强一交完作业就朝寝室走去。这时,寝室里只有张琰在收拾着这几年来用过的课本,突然,武军强骂不咧咧的一脚踹开门,张琰被吓了一大跳。

“你搞什么名堂吗?吓死人了。”张琰说。

“他妈的,老子在这里白白上了四年学,你们要毕业了,老子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武军强怒气冲冲,捶胸顿足,“我的处分被取消了,可是工作却泡了汤。”

“你不是说要去你们县黄金局吗?”张琰问。

“人算不如天算,去他妈的!”武军强说着踹了一脚铁架子床,双层床摇摇晃晃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恐怕毕不了业了。”

“什么?你还有几门挂课?”张琰问。

“两门。”武军强说。

“毕业前还有一次集中补考,你复习一下,到时好好考。”张琰说,“最后一次考试了,相信学校不会为难你。”

武军强摆摆手失落地说:“这两门课就是让我拿着书去抄,我也找不到地方。以前,我爸是打算让我到我们县黄金局工作,可谁知偏偏遇到了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现在我又拿不到毕业证,工作不就没有指望了吗?”

“你不是说你在学校有关系……?要不,你赶紧去找找关系,让帮帮你。”张琰说。

复杂的表情在武军强脸上变换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深陷的眼窝里迸射出阴骘的目光,这种目光落在张琰身上,张琰不寒而栗。

“去他妈的,这个世界谁都靠不住!”武军强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了一行泪水。然后,“扑通”一下斜倒地床上,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地躺着,不声不响。

四年来的中专生活就要画上句号,毕业的脚步急促而匆忙,毕业班的许多同学心头都涌动着离愁别绪,这种情绪也会因天晴天雨而波折起伏。

这天放学后,赵波涛无精打采地回到公寓。328寝室里没有人,空空如也,329寝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人,他推门而入,陈设依旧是那些陈设,但寝室里却安静得要死,没有一丝一毫生机。

在赵利阳的床铺上反扣着一本诗歌集,赵波涛伸手拿过来打开,扉页上是席慕容的诗,他将目光落在一字一行里: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在青春敏感的年龄里,哪怕一曲歌,一首诗,一个笑靥,一个眼神,无不会撩动躁动的神经。赵波涛把诗集捧在手里,怅然若失。静静的寝室,静静的他,空荡荡的房间,空落落的心。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着。

突然,他放下诗集走到自己寝室,爬上床铺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装满纸星星的精致的玻璃瓶,再三照过照镜子后走出男生公寓。

他约摸着张欣然这会在英语角,就径直去了那里找她。然后,他们到校园散步。

“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们就要分开了,以后,我们就不再有寒暑假,再也不能结伴回家了。欣然,四年前在女生公寓楼下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女生,你很传统也很矜持,你是那样的清高和难以接近,我每次想靠近你的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却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越波涛说。

几年来,他每次都不敢向她这样说话,不敢表露真情。正如他刚才从那本诗集里看到的一样,“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他的这四年生活不想就这样被翻过,他必须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张欣然,不图什么,只图能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

上午,张欣然刚刚参加完一场用人单位来学校招聘的面试,此刻,她满脑子里都是自己的工作问题,她之所以来独自来到英语角,并不是跟以前一样来学习,而是她觉得心里有点烦,专门来这里躲清闲来了。今天已经不是她参加的第一次面试了,前几次,她都是在面试之后用人单位“再考虑一下”的环节中,都被刷了下来,主要是因为性别的原因。

赵波涛跟她来到一棵大树下,她坐在围着大树树根的一圈水磨石上。赵波涛继续说:“从几年前你在阅览室批评三寸金莲时我就知道,你不光对我,你甚至对所有男生和男人都是看不起的,你就跟曹雪芹一样,会认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欣然,你是不是以为女人是水,沾不得污垢?一点墨汁就污染了一池清水,而男人本就是肮脏丑陋的泥做的……”

张欣然见赵波涛说这话时有点激动,便不再去想应聘面试的事了,过不了几天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将来想在一起说话也几乎不可能了,于是,她就认真地听着。

“可是欣然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泥巴,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污染一汪清水,有的男生他看上去粗枝大叶,但他心里跟水做的女人一样是晶莹剔透的啊。”赵波涛说着眼睛里就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花,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星星。蓝的、黄色、红色、粉色、绿色、紫色……

张欣然被这个玻璃瓶惊呆了,她的目光透过玻璃瓶,落在五颜六色的小星星上,每一颗星星都是那样饱满和棱角分明,一般大小,颗颗精致。

“就要跟学校说再见了,我也等不到你今年的生日了,我不知道应该送什么给你,就想着自己做点什么给你当礼物,后来,我就想到了了折星星。我永远也忘不了去年我们从开水房打完开水后,一起坐在校园的连椅上看星星时的情形,那时你说只有星星知道你的心,你永远喜欢它们,它们不说话,但又会喃喃轻语……”赵波涛说,“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也喜欢上了星星,我知道看着星星就能想起你的样子。”

第三百一十四章 埋藏在心里的话

火热的斜阳从天空洒向大地,金色的阳光穿透头顶的层层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欣然看着赵波涛,突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

“后来,我们聊天时你无意中说你的生日在6月29日,我算了一下,去年那天晚上,也就是我们一起看星星那天正好是6月29日。那天你的气色很好,心情也很好,对我也格外地好,我真的感谢你那天没有把我拒之千里之外,而是让我陪在你的身边看星星,听你讲以前的故事。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对你有了更多的幻想,甚至憧憬过我们的未来。”赵波涛说。

精致的玻璃瓶子还紧紧地攥在赵波涛的手里,他似乎忘记了要将它送给她,而是激动地说:“从知道你生日那天起,我就学着折星星,折星星的彩纸就放在我的枕头下面,这成了我每天睡觉前的必修课,一次都没落下过。欣然,我在每个星星的纸里面,都写了一句话,写我和你的过去,写我有多喜欢你,写我对你的关心。那时我就只是一个劲地折,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把它送给你,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你气绝。反正,折星星都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就这么一直折了下去,到现在也快折了301颗。”

张欣然她不感动,她静静地看着他,泪水在眼睛里涌动……

“刚开始一两个星期里我折得不好,后来,我把这些形状不好的拣出来扔了,留下来的,是我觉得自己还挺满意的。”赵波涛说,“我当时也想过,如果我不好意思送或者被你拒绝了,那我就把这些星星带走,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不管哪年哪月,我要是想你了,想学校的生活了,我就拿出来看。除了学习,这就是我这些年来做过的最认真做一件事了。”

泪水模糊着张欣然的眼睛,她坐在水磨石上,泪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突然从眼角滑落下来。

“我原本想着等你生日那天送给你了,可后来才恍然明白,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已经天各一方了。我折星星的事情还被寝室同学发现了,钱磊还嘲笑我,哪里有男生折星星的?虽然他在嘲笑我,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你喜欢星星。”赵波涛停了停,他也落下了执泪水。“欣然,我喜欢你四年了,我一直相信一见钟情才是这个世界是最纯美的感情,我和你没有牵手过,也没有拥抱过,我不敢,我太喜欢你了,我怕这样会让你反感。”

这棵大树下面没有学生经过,这里很安静。赵波涛多想把埋藏在自己心里的话全部说给她听。就要毕业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将成为云烟,要不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也许,他还是不会把这些话一股脑地全说出来。

“你还记得吗?有一天傍晚我鼓足勇气请你去逛街,你不去,我就央求你,我不会死磨硬泡,也不会表达自己的内心,这是我最大的缺陷。还好,你答应了,我们就一起去栎镇走。可是,走到一半时你却对我说,我们来这里就是学习知识学本领的,我们都不要浪费时间。你是不能喜欢我的……你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贼心,你是那样的直接和干脆,你的高傲和冷酷无处不在,这也是我既默默地喜欢你,内心又惶惶不安的原因。”赵波涛说。

这会校园里没有风,也没有学生从这里经过,四周都变得非常安静,像是被谁罩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死死地将这里罩了起来,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张欣然看着他静默无语,心潮微微地起伏着。

赵波涛继续说:“当时,我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被刺穿的谎言羞得我脸上发烫,我就成了一段被伐木工人锯断后扔地地上的木桩,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而你呢,而你地又补上了一句:‘我是说真的’。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很凉,像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我充满幻想的心一下子被你戳得稀巴烂。但我还是笑着说,我们随便逛一会吧,我的眼神里满是乞求。那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摇尾乞怜’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太喜欢你,我怎么会这样呢?还好,我们后来去镇子上随便走了走,只是聊了聊学校的生活,还有家乡里故事。”

张欣然听着他的讲述,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她精致白皙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和浅浅的懊悔。

“央求成功后我没有痛定思痛,我又开台幻想我们的未来……”赵波涛说,“四年来,我内心为你筑起的圣洁而美丽的城堡,一直都在一次次被你毁损,而我又一次次在新的幻想中重建它们。也许,你是不在经意间毁损它的,你呢,却是那样的无辜,甚至会一笑而过。”赵波涛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铁骨男儿,可是在你面前,我总会昂首挺胸地去,又低头纳闷地回,你永远是一朵圣洁的遥不可攀的玉兰,而我就是低到尘埃里的灰。四年了,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一番话让张欣然一点点陷入了愧疚,她仰面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抹了一把眼泪,主动伸出手说:“这个礼物我收下,我很喜欢它。”

赵波涛这才记起了自己来找她的初衷,赶紧将装满星星的精致的玻璃瓶子送到她手里。

毕业设计和答辩结束后,98届毕业生的校园生活也便即将结束。学校的毕业典礼将于下周一举行,汽01班有三分之一的同学还没有联系到工作,这就意味着他们将被派遣回生源地的原籍,他们将揣着派遣证到原籍的人事部门去报到,至于将来会被安排到什么单位和岗位,这个谁也说不准。

不包分配的政策取消后,当年来自兵工厂的委培生和定向生都不存在找工作的问题,恰恰是想变成商品粮的来自农村的统招生遇到了择业的问题。赵利阳和孙娟都是来自农村的生源,是当年的统招生,好在,他们被同一家兵工企业招去了,作为同班同学能在同一个兵工厂工作,这在汽01班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

第三百一十五章 感谢方校长

就在毕业前不久,副校长方昌平把张琰叫到办公室,通知他毕业生就业指导中心已到兵器工业总公司办完了改派手续,向纺织企业跨行业派遣这在洛明工业学校这还是第一次。

有了这张派遣证,便意味着张琰就成了紫华居民和国企干部和身份,意味着这四年中专没有白上,它不仅改变了张琰的命运,也让老三届父亲张有志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这在张琰全家毫无疑问是一件事。

作为新中国同龄人的张琰的父亲张有志是伴随着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但他年少时的考学梦终因“老三届”而未能实现,在我国恢复考试制度进入第20个年头时,张琰终于从历史手里接过接力棒,实现了父亲“跳农门”的夙愿,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张有志说什么也要让张琰回一趟家,一回家,他就被父亲带到周王村的公坟,给祖先一一磕头上香。

“爸!张琰给咱争光了,他就要成城里人了,商品粮!干部!”张有志跪在坟前说,“老天有眼,只要学习的门不关,咱家就有希望。琰琰很快就要工作了,你老人家多保佑他,让琰琰接下来的事一件件都顺利。”

张琰烧了几张纸后有点不耐烦,便抬头看着远方。凤凰山上百草丰茂,郁郁葱葱的植物将东西走向的山体,遮蔽得严严实实,山顶接到蓝蓝的天,淡淡的白云被扯成一缕一缕的纱,秀丽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跪下!给你爷磕头!”张有志见张琰心不在焉,严肃地对他说,“做人不能忘本!以后,不管你走多远,你把事干得多大,你都不能忘了祖先,不能忘了周王村。你的根就在这里,没有凤凰山没有周王村就不会有你。”

张琰赶紧跪下。

“磕头!就是皇帝在他们祖先面前也得下跪,也得磕头。”张有志说,“这是几千年来咱们国家流传下来的风俗,也是祭祀礼仪,你不要以为你出去上了几年学,我告诉你,以后不管你干多大的事,回到村里就要按村里的风俗办事。”

张琰连磕了三个头。这下他们父子才起身。

公坟里埋葬着周王村多少年来的逝者,所有村民的祖先最终也都会在这里安息。他们上完坟途经一个野草长了半人高的墓冢时,时间已将坟头水泥碑上的字迹漫没……

张琰问父亲:“爸爸,这时谁的坟?咋没人管?”

“唐诚他爸,已经是老坟了……”

逝者没过完三周年的是新坟,过了三周年就叫老坟,这是村民对坟墓约定俗成的说法。

唐诚爸已死了四年,而唐诚被群殴后南下打工也已有两三年了。“我亲爱的儿时伙伴,你在他乡还好吗?我好想你……”张琰突然心头一颤,鼻子发酸……

“那个天煞的王大强!”张琰不由地吼了一句。他心想,唐诚被这些强盗群殴时,该有多么可怜,多么痛苦,多么伤心。

“那个王大强现在惨得很,先是找不到媳妇,后来,别人从山里给买了个媳妇,脑子有点问题,轻微智障……王大强好吃懒做,成天提个酒瓶打散酒喝,喝醉了,就打媳妇,媳妇受不了,跑了……去年冬天,他喝完酒后被拉媒的外地车给撞了,车跑了,案子了没破,他现在成了瘸子……胡子拉扎,浑身脏兮兮的,还没走到人跟前,就臭气熏天。”

“活该!”张琰问,“王大强靠什么生活?”

“啥生活?就在附近几个村子流浪,谁家过红白事,就站在宴席棚子后面等剩饭……”张有志说。

张琰的工作敲定了,他临离开家时,父亲一再叮咛让他要当面感谢方校长,反复说做人不能没有恩情。

张琰回到学校后,这天,他敲开了副校长方昌平办公室的门,说了一番感谢他的话,说要不是他努力地帮他改派,他这几年学可能就白上了。弄不好,还会待在家里当一辈子农民。

方昌平坐在背靠椅子上听完张琰的一番感谢的话说:“到了单位后人生就进入了新阶段,这和学校完全不一样,相信你能处理好各种关系,你有社团干部的经历……到单位后要自信。”方昌平说,“不管到哪里,学习的习惯都不能丢,中专学历太低了,工作稳定下来后要赶紧想办法提高学历……学历很重要……”

“谢谢方校长,我工作后一定好好努力,干出点成绩以后再来看您。”张琰很激动。

“那年没再让你再担任文学社社长,这是我的决定。”方昌平说,“学习是学生的天职,偏离了这个方向,别的方面搞得再好也是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但现在你可以重新拿起笔,在工作之余写些东西。我也期待能看到你的作品……年轻人嘛,做事就是要有冲劲,要敢做,敢挑战自己,也让人们看看我们工校青年的风采。”

方昌平说着从靠背椅子上站起来。“张琰,你要是有了重量级作品,如果我还没有退休,我一定会给后来的学生们说,这部作品的作者就是曾经的希望文学社社长……也让大家看看咱们工科学校里涌现出来的名人。”

张琰完全明白方副校长对他的期望。在洛明工业学校里,他非常感激方校长,他知道自己有一双隐形的翅膀……

方昌平停了停说:“遗憾的是你入党问题没有解决,原因你也清楚,就是受了学习的影响。”

“没事,能拿到毕业证和派遣证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方校长!”张琰诚心诚意地向校长鞠了一躬,道别后拉开房门准备离去。

“等等!”校长看了看张琰说:“看录相的事忘了吧,当时只是想把你警示一下,也是为了在在其他学生中以儆效尤,但这个处分没有记入档案,到单位以后,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光明磊落……”

突然张琰鼻子一酸,眼圈湿润了。

“谢谢……”张琰顿时有些哽咽。

第三百一十六章 彻夜未眠

分别是一种痛。

这种痛极其残忍地折磨着就要天各一方的有情人。

夏轩一夜未眠,一切冥想都发生在昨天晚上。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空一点点地由深灰色变成深蓝色,看着夜空里星星一点点多了起来,他却睡意全无,转辗反侧。

天空不言,星星无语。他对着满天的繁星,心里、脑子里、身边到处都是陆贝贝的模样,他觉得她就在自己的身边,正用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看着他,她的眼里含着温情的笑,她说她不想离开学校,还想跟他一起去再看一次日落,再在漆黑的柏油马路上“跨年”,她还想听他唱歌,唱什么都行,她说她还想再去一次旱冰场,想跟他一起再痛痛快快溜一次冰,就跟那次一样,在属于两个人的旱冰场上手牵着手,滑出美丽的同心圆……

他觉得她柔美的手臂正朝他伸来,他的目光里荡漾着温暖的笑。

夏轩赶紧伸手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似梦非梦。

繁星满天,夏轩心里一片迷乱。四年来,他跟陆贝贝几乎每天朝夕相处,同窗学习,一起聊天,一起听音乐,一起谈理想,他们从少男少女一天天变成了风华正茂的青年。他怎么能感受不到她对他的好?他知道她就是自己的知己。

一望无垠的天空越发蓝也越发黑,渐渐的,星星又一点点减少,变得朦胧而稀疏,天空深蓝的底色又变成深灰和灰色,黎明已经到来,外面的建筑物已经隐约可见,夏轩仍没睡意,脑子里乱急了,思念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折磨。

明天陆贝贝就要离开学校了,而他也将挥别学校踏上回家的列车。他对她有千言万语,可是,却不能说出那个埋藏在心里的那个字。现在他们都是大人了,他也不再是那次被孙娟捉弄着送礼物时候的他了。

思绪在夏轩的脑子里蔓延……青春逼人的陆贝贝气质正一天天高贵不凡,按爸爸的计划,她将继续在大学深造,大学将是她人生新的起点。几年之后,当她浑身闪耀着时代骄女的光芒的时候,她还会不会记得她和他坐在荒芜的山坡上看日落时的情形?会不会再想起那个迎新之夜,他们走在黑灯瞎火的柏油马路上的情形?

星星不见了,灰蒙蒙的天空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清晨的风吹着窗外的柳枝冷冷清清的摇摆着,偶尔会传来早起的鸟儿一声半响的唧唧的叫声。

这一夜,夏轩全完沉浸在冥想当中,她并没有在他的身边,他睁眼扫视了一下寝室,同学们还没有起床,地上、桌子上一片杂乱,大大小小的行李、绳子和行李摆得到处都是,门后面还扔着一堆烟头,几个同学昨晚流着泪喝完酒后,寝室里到现在还散发着淡淡的酒味。

夏轩从床上爬了起来,床铺随之咯吱咯吱发响。再也不用晨跑,再也不用上课了,突然这么早起来,他还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夜未眠,他觉得自己有点头脑发涨,就跑到水房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男生公寓里同学们还没有苏醒,夏轩洗漱后回到寝室,从摆满行李和杂物的空隙当中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铺前,取下挂在墙上的吉他背着它朝楼下走去。

他没有看表,也不想知道现在是几点,就轻轻地来到楼下。

公寓还是铁将军把门,他敲了敲值班室楼管大叔的窗口,窗口“唰”地一下拉开了。楼管大叔那张苍老的脸出现在小格子窗户里。

“啥事?”楼管大叔问。

“大叔,我想出去。”夏轩说。

楼管大叔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然后又看了看窗外,这时外面已经大亮了。“出去?时间还没到,等会才能开门。”

他似乎有点不太相信钟表,再次转身看看,完后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这才确定没有把时间看错。

“大叔,我有事,现在必须得出去一下,外边有人等我。”夏轩说。

“有人等你?公寓开门时间都没到,谁在等你?学校有规定,不到5点45分不准开门。”楼管大叔叔说,“你再等等,我比你起得还早,我也想出去透透气,但是时间没到就不能开门。”

夏轩想看看表,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两天有点神魂颠倒,总是丢三落四,下楼时忘记了戴表。

“现在几点了?”夏轩问。

楼管大叔顺手拿起老花镜戴上,把手腕朝着眼前凑了凑说:“四,四十了,还差5分钟。”

“大叔,不就差5分钟吗?你早开一会儿怕啥?怎么这么教条啊,你不也想出去透透气……”夏轩说。

“差5分钟,就是差1分钟也是时间没到。我教条啥教条?我这叫‘食人俸禄,忠人之事’,这是做事的本分。如果每个人都想出去透透气,那还要楼管干啥?”楼管大叔说着又叹了口气,“唉!我也是站最后几天的岗了。”

“什么?大叔您以后不看门了?”夏轩问。

“不干了,年龄大了,人都嫌弃,你们这些小屁孩嫌弃,学校也嫌弃……”楼管大叔说完这话,就“唰”的一下把小窗口关上。

然后,他拎着一串钥匙“嚓啦嚓啦”从门里走了出来。“人贵有自知之名,学校让我走那我就走,干不成了,老了也就不中用喽!”他说。

虽然夏轩从来都没有和楼管大叔打过交道,可在这个毕业离别的时刻,任何一句有关别离的话也都会让他心里难过。

“大叔,是同学们嫌你管得太严了?”夏轩问。

楼管大叔叔摆摆手没有说话,他心里肯定有话要说,但没有告诉夏轩。

“真没想到我们要毕业了,您也要离校了。”夏轩说。

楼管大叔叔拎着钥匙站在大堂,但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唉!走吧,走吧,我们都走吧……老了,终究还是要回家养老的。”楼管大叔有些伤感地说,“我跟你们一样也算是毕业了,你们毕业了就是人生的开始,可我毕业了就是这辈子的完结。老了,不中用了。”

他站在原地静等着5点45分的到来。

“学校就是个学习的地方,从你们四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要离开,这几年你们在学校到底学没学到东西,终究是要到社上去锻炼的去检验的,社会才是没有围墙的学校,你们是骡子是马老师说了不算,都得到社会上遛遛。”楼管大叔说。

第三百一十七章 想起学哥的忠告

“诶!小伙子,我还不道你叫什么名字,反正,你要走了,我也要走了,就让我这个老头子告诉你一句话。”楼管大叔说,“到了社会上你可不能像今天一样违反纪律……”

“违反纪律?”夏轩有些纳闷。

“叫我给你开门就是违反纪律。到了工作单位以后你要规规矩矩做人,认认真真做事,违反纪律的事一件别做,害人整人的事一件别做。你不做好事不帮人可以,你对社会没有贡献也可以,但是,你既然是上过中专的,那么,你就不能做坏事害人,不能给学校抹黑,更不能危害社会。”楼管大叔叔认真地说,“其实也就一句话:认认真真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少说多干,不要有害人之心。”

尽管夏轩不知道楼管大叔为什么会给他说这些,但心里还是很感激他,毕竟,大家在同一栋楼里一起生活了整整四个年头,这也算是长辈送给他的离别赠言吧。

楼管大叔看看表说,“好了,这下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你就大大方方地走,挺直腰杆往出走,他谁想说你啥也都没得说。”

楼管大叔说完这话就朝公寓大门走去,那一串钥匙在手里“嚓啦嚓啦”地响着,他先是把铁栅栏门里的几扇木门打开,然后又去开铁栅栏门。

楼管大叔的确老了,他比四年前夏轩他们刚到这里时老了许多,他佝偻着背来到铁栅栏门跟前,举着钥匙的手巍巍地颤抖着,钥匙捏在苍老的手里,一点点地接近门锁。

夏轩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注意过楼管大叔这样细微的动作,在寂静的清晨,在这个除了他俩别人还在酣然入睡的男生公寓里,他突然觉得心头一颤,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

楼管拿起了钥匙却一时没有找到门锁插孔,突然,那串钥匙“嚓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叔,我来。”夏轩一个箭步上前从地上捡起钥匙。“大叔,是这个钥匙吗?”

“对,那把,是那把铜的。”楼管大叔说。

夏轩打开门锁后“嚓啦”两下把铁栅栏门朝左右分别一推,把钥匙交给楼管大叔,把锁挂在门上走了。

“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楼管大叔看了看夏轩的背影,叹叹气朝值班室走去。

伤感的情愫弥漫在98届学生生活了四年的洛明工业学校,夏轩经不起这种触景生情的折磨,他穿过正在一点点苏醒的校园,从刚刚开启的校门走了出去。

身后,校门两侧已经贴上了一幅新拟的巨幅对联。上联是:十年寒窗苦读效三皇五帝逐群雄,下联是:一朝金榜题名成八斗奇才傲天下,还有一个简单易懂的横批:苦尽甘来

子栎镇子的清晨格外安静,风吹叶动,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地平线上才放出些许微微的光亮。路上稀稀拉拉没有几个行人,早餐摊点正在张罗着早饭,准备迎接新一天的食客。

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夏轩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舍。他沿着学校的专用道路漫无目的地的向前走着,他用脚轻轻地触碰着路边一簇簇野草,挂在叶片上的一串串晶莹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鞋子。就像不舍的眼泪突然洒在他的心田。

一草一木,一房一路,都是这样的熟悉。

今天是他们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明天这个时候,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同学们就要各奔东西,从此天各一方了。夏轩多么希望他能跟陆贝贝在一个单位工作,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下班后还可以一起聊天,一起去逛音像店,一起听好听的音乐。可是现在想想,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

往事袭上心头,他转身看看远处那巍峨高耸的山脉,真想插上一双翅膀,陆贝贝也插上一双翅膀,他们一起飞到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村庄,飞到那个那天被晚霞点染着的荒芜的山坡,一起坐在那里静静的并肩去看日出,这已经是他们毕业前子栎的最后一个日出了。

他的思绪在无尽地绵延着,朝着遥远的天边绵延着……四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他是多么的不想再回到父母工作了一辈子的那个特阳机械厂,他恨那里,恨那里冰冷的铁疙瘩,也恨那里的工人们成天就只是围着机器在转,他们除了柴米油盐除了说话粗俗,哪里还有梦想?哪里还有诗和远方?

他们的方向只有两个:在家里的时候下一个方向是工厂,在工厂的时候下一个方向是家里。他们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完全相同的生活。

夏轩也鄙视他们,鄙视他们领到一双白线手套,领到几块肥皂和几卷卫生纸时,脸上那种浅薄的笑容,他觉得他们的笑太肤浅也太廉价了。在他们眼里,除了开机器和领劳保,搞什么文化,搞什么音乐,这简直就是不务正业,都是二流子才会干的事情。

夏轩不止一次地亲眼见过,每月10号发工资那一天,在财务科露天开着的小窗口前,这些工人就跟一群饿狼和嗷嗷待哺的饥民一样,把这里围了起来,排着长长的队伍,跟领取赈灾粮一样来领工资。窗口跟男生公寓值班室窗口一般大小,领到钱后,他们就跟过大年一样喜悦,好像得到的不仅仅是手里薄薄的几张钱,而是得到了一个世界。,

夏轩从来都鄙视他们,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不知道还有他这个无名小卒,但是,这种鄙视却一直在心头。起初,就连夏轩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有点莫名其妙,但突然有一天他才明白,他之所以鄙视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工人,是因为他觉得他们首先鄙视了音乐,除了机器的轰鸣声,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优美的旋律,而这些优美的旋律恰恰是由他们认为的那些“不务正业”的人和“二流子”创作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要告诉陆贝贝,这四年来每每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豁然开朗,哪怕整个世界雷电交加,阴雨绵绵,可他的心里也会非常的安静和淡然,只要她在身边,他的心里总会照进灿烂的阳光。

第三百一十八章 最后的午餐

知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理解过俞伯牙与钟子期高水流水的友谊,而他和她,谁是俞伯牙,谁又是钟子期呢?

所有的回忆跟决堤的海一样漫没了夏轩的心田,他的心里一片汪洋,他仍旧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每一条路,身边的每一处景,都是他和她一段一段的回忆。

他始终觉得陆贝贝就在他的身边,陪着他默默地走着,也一起细数着曾经美好的过往。夏轩走过了那时的“草坪乐队”,走过了“光阴的故事”音像店,走过了学校围墙外的小径,千丝万缕的情愫纠葛在一起,他不去阻拦,任凭潮水在心里泛滥、泛滥……

日上三竿,子栎镇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夏轩绕着镇子不知道兜了多大一个圈,最终还是背着吉他回到了学校。寝室里的凌乱会让他心里更乱,他见不得一个个就要别离的面孔,他觉得每个人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都会拨乱他的心弦。

也不知几点钟了,夏轩回到了校乐队,在那里,他抱着吉他静静地看着窗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去想,只是看着窗外,久久地看着……

当年的学生会文艺部部长芮浩浩也曾坐在这个座位上,一边落泪一边弹唱,临毕业那天下午,他还喝了点酒,专门请来了校门口那位照相的师傅,给他在这里足足拍了两个胶卷的照片。

那时,乐队里只有他和芮浩浩两个人,一堆乐器,一股酒气。芮浩浩对他敞开心扉,他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等你从学校毕业时也就20岁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遇到一个好女孩是非常幸运的事。如果喜欢谁,你就得说出来,越早说出来越好。喜欢一个女生就得大胆地追求……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不要相信她告诉给你的什么童话,现实就是现实,再美丽的童话也是童话……”

夏轩当时能感受到芮浩浩的伤感,他还清楚地看见他俊朗的脸上满是沮丧,秀气的眉毛下热泪欲零又止。

尽管他至今也不知道芮浩浩所指的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此刻,他才觉得芮浩浩当时对那个女孩的用情有多么深,对跟她的失之交臂又是多么的刻骨铭心。他完全能够体会到他那离校前是多么的痛苦和心有不甘。

窗外,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同学们自由自在地徜徉在美丽的校园,几个女生可能开起了令她们害羞的玩笑,便互相捶打着咯咯笑着跑开了。

离校的时间正一秒一秒地临近,往事历历在目。校乐队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好孤单,他拨弄起琴弦,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邰正宵那首伤感的《一千零一夜》:她总是不言不语/黄昏等到天微明/拔弄着怀中那把无弘琴/寂寞里秋来春去/诺言随风都飘零/梦中人还是没捎来一点消息/一千零一夜没有一夜不思念/每一份想念化做不成双的蝶/一千零一夜没有一夜不流泪/流到心里面变成雪……

在如泣如诉,凄凉伤感的弹唱声中,和陆贝贝从四年前的相识,到她给他借钱买火车票;从她训斥他没有国防精神到畅谈音乐梦想;从在小吃喝饭馆到他们的草坪音乐会;从旱冰场到看日落,还有他们在漆黑的马路上的那个“跨年”,还有中了孙娟诡计闹出来的送礼物的笑话……一个个青涩而真诚的往事跟电影的画面一样,从夏轩脑子里一一闪过,四年前那个还留着短发的青涩可爱的小女孩,而今已经出落成了秀发飘逸,婀娜妩媚的大姑娘了。

夏轩心里无休止地泛滥着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心的河堤。“如果喜欢谁,你就得说出来,越早说出来越好。喜欢一个女生就得大胆地追求……”芮浩浩的忠告再次在耳边响起。

夏轩的吉他声戛然而止,歌声停了下来。

他把吉他推到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拉上乐队的门,朝女生公寓方向走去。

他们见面后陆贝贝提议再去一次“香飘子栎美食城”的那家小吃喝餐馆。这里5毛5的酸辣土豆丝、4毛5的炒白菜都已经涨价了,只是不管是点了素菜还是荤菜,依旧能得到免费的咸菜汤。

餐馆和平常一样坐满了食客,大都是他们学校的学生。跑堂还是那个跑堂,他依旧会端着菜高喊着菜名问这是谁的菜?

夏轩点了鱼香肉丝和酸辣土豆丝后把菜单递给陆贝贝。

“你还想要什么,点吧。”夏轩说。

陆贝贝把菜单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搁在桌边。

她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吃午饭了,我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我爸给我联系了一家兵工系统的研究所,他让我先去报到,到了9月份再去上大学,可能是我们清溪省的科技大学,不过,现在还没联系好。爸爸说中专学历太低了,他一直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让我上高中,现在说什么也得先把学历提高,然后再回来上班。”陆贝贝说,“爸爸让我先上专科然后再上本科学。他说现在开始国企改革了,兵工系统的日子也不好过,让我拿到本科学历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祝贺你……”夏轩淡淡地说。

“我爸说,我拿到学历可选择的单位就多了,反正,现在已经取消了国家包分配政策,以后的工作都得靠自己找,而我们手里的武器就是知识,学历就是一块敲门砖,没有学历,连哪里的门都进不去。”陆贝贝问,“你是确定要回你们吉塬省的特阳机械厂?”

夏轩点点头:“我是委培生,必须回厂”。

“毕业后我们再见面就不容易了……”陆贝贝说。

这时,她发现夏轩的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她不想让这顿“最后的午餐”吃得伤感,就赶紧切换话题,“诶,你快给老板报我们的点的菜啊。”

他们都知道在小吃喝里点菜从来都靠“抢”,报个菜名又有什么意义呢?

夏轩没有动,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和伤感之中。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要再说了

“去呀!”陆贝贝挑了挑细长的柳叶眉毛示意他,催促他,也鼓励他。

她的这个眼神他再也熟悉不过。在四年的校园生活中,她的这种真诚而鼓励的眼神他见过很多次,每当他忧郁或者失落的时候,她的这种眼神立刻就会带给他力量,给予他信心。

夏轩报完菜又回到座位,这时,陆贝贝已经从别人的桌子上提来公用的小铝茶壶,取出两个塑料杯子倒上茶水,茶叶显然已经被反复泡过多次,茶水的颜色近似于白开水。

“吉塬省和清溪省相邻,我们离得不算太远。”陆贝贝一眼就能看穿夏轩的心事,她说,“等我们都安顿下来了,我欢迎你到我们清溪来,我们那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小馆子。”

“贝贝,你还要什么菜?我们再加两个吧。”夏轩说。

“不要了,我早饭吃得晚,这会不饿。夏轩,你还记得不,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吃饭,抢得就是别人的这两道菜……”陆贝贝并没有忘记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抢菜时的窘相。她的嘴角刚刚浮上的一丝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这样的沉默几乎从未有过。

“你喝酒吗?”夏轩又问。

“什么?”陆贝贝先是有点惊讶,但很快表情就恢复了平静。

“你想喝?”她问。

夏轩看了看她,点点头。

“听说咱班好几个男生都喝醉了,明天就要离校了,你别喝了吧。喝点水算了。”陆贝贝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夏轩又一次沉默了。

餐馆里一片喧嚣,跑堂还跟往常一样端着菜扯着嗓子问这是谁的菜?附近桌子旁边男男女女好几个同学正在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

一道鱼香肉丝上桌了,又一道酸辣土豆丝也上了桌。陆贝贝把一双筷子递给夏轩,把另一双搁在自己的碟子上,他们都没有动筷子。

“要不,你少喝点啤酒?”陆贝贝试探地问夏轩,然后,没等他回答就冲着跑堂说,“老板,要一瓶啤酒。”

啤酒上桌了。她给他倒了一杯,自己桌上依旧是那杯颜色近似于白开水的茶水。

半天没有怎么说话的夏轩突然抬起头对陆贝贝说:“以前咱们学校有个文艺部的部长,也是我们校乐队的,他叫芮浩浩,他也常去‘草坪乐队’,你应该知道的。他毕业前说过一句话:如果喜欢谁,你就得说出来,越早说出来越好。喜欢一个女生就得大胆地追求……”

陆贝贝的脸立刻红了。她低下头用手指拈着搁在碟子上的筷子,一只筷子在轻轻地转动着。

“贝贝,其实我压根就不想上什么工科学校,但我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里。我没想到在这里认识了你……”夏轩说。

陆贝贝手里的筷子依旧轻轻地转动着,她没有抬头。

“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你知道吗?每次当我心里烦闷的时候,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只要跟你聊聊天,只要看到你鼓励我的眼神,我马上就会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会满血复活。你要不是女孩的话肯定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我们可以一起去外边闯荡属于我们的世界。”夏轩有点激动地说。

他深情地看着眼前的她,她俨然出落成了大姑娘,以前干练的齐耳学生发型,这时已变成了飘飘长发,她坐在他的面前,是那样的妩媚恬静。

夏轩说:“以前我们成天在一起,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和习惯,可越是临近毕业我心里就越难受,就越不想离开你,在这所学校,不,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明白我的心思,贝贝,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的不舍,有多么喜欢你吗?”

“夏轩!”突然,陆贝贝扬起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夏轩心头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鱼香肉丝和酸辣土豆丝冒着淡淡的热气也散发着阵阵香气。两双筷子依旧规规矩矩地摆放在他们面前。

“你不要再说了。”陆贝贝说。

夏轩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他看了看杯子里的啤酒,但没有把它端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有个音乐梦想,可是我们就要毕业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是无论将来我在哪里,我都会期待你能写出好听的音乐,像老狼、高晓松那样勇敢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陆贝贝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之路是什么,我不像你会对音乐那么地痴迷,我跟你不一样,我的事情都是爸爸替我安排的,我喜欢音乐但跟你喜欢音乐不一样,我是为了消遣而你想把它当事业。既然,你很多次都给我说过你的这个打算,那么,我希望你能坚持你的梦想。”

夏轩深情地看着陆贝贝,只要每每从她口里一说到音乐,他觉得音乐就变得高雅,而不像特阳机械厂那些工人会把音乐和“不务正业”和“二流子”等同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桌上的菜已经不再冒热气,他们的筷子依然老老实实地搁在碗上。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参加草坪音乐会,一起滑旱冰,一起去看日落时的事情吗?想想,四年时间过得真快,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刚入校那年,那节晚自己课上,你戴着耳机陶醉在音乐里,边听边唱还手舞足蹈,王老师在你身后站了半天你都没有察觉。当时你的那个窘样一看都好笑。”陆贝贝极力地回避着离愁别绪和伤感,努力地把话题引向那些让人快乐的回忆。

夏轩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他勉强地笑了笑说,“那时才十几岁,还是太年轻了。”

“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陆贝贝问。

“贝贝,你还记得吗?这家小餐馆还是你第一次带我来的。当时这里的点菜特别乱,你老是抢人家的菜,那时我真佩服你的胆量。你还记得你给我说的话吗?”夏轩问。

“哪句话?”陆贝贝问。

“你说生活是艺术的源泉,音乐创作也应该来源于生活。你嘻嘻地笑了笑,说,以后让我就创作一个‘小吃喝’的故事,用音乐表达出来。你还说这首歌一定能火,就叫‘餐馆民谣’……”夏轩说。

第三百二十章 特别的磁带

“天啦!这话你都记得?是我说过的吗?”陆贝贝显然是故意营造着快乐午餐的氛围,她发出这样的疑问时表情夸张,“我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夏轩深情地看了看她,刚刚还波涛汹涌的内心这会渐渐变得平静了一些,回到了他们平时在一起的状态。

突然,夏轩从衣兜里掏出一盘磁带递给陆贝贝。

这是一盘空白磁带,在磁带内页上用碳素墨水的书法笔写着“餐馆民谣”四个字。

“什么?餐馆民谣?”陆贝贝惊讶地看着磁带,“餐馆民谣”四个字已让她明白了这是一盘不同时寻常的磁带。

“我把这四年来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写成了歌,录进这盘磁带里了。咱们镇子上没有录音棚,我是在校乐队里录的,里面的同期声是我后来提着录音机在外面实地录的。我一共录了两盘,一盘送给你,一盘留给我。”夏轩说,“如果你哪天想起了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时光,就用它作个念想吧,这里是记录着我们从十五六岁到20岁的点点滴滴。”

陆贝贝感动极了,她努力营造着的快乐午餐的气氛,突然被她挂在眼角的泪花破坏了。

她翻看着磁带心里暧流滚滚,一种感动在心里萦绕着、翻腾着,把她内心的万千思绪和离愁别恨搅动了起来,这股来势汹涌的潮水左右着她,她极力地想保持着自己来这里时既定地计划和夏轩愉快地进行一次最后的午餐。

理智与情感在她心里博弈着,较量着。

“你,你……谢……”陆贝贝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感动,极力维护着用餐的气氛。

“谢谢,谢谢你!”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现在别听,等你离开学校了再听。”夏轩叮嘱道。

“嗯。”陆贝贝点点头。

她取出纸巾沾了沾眼角的泪水,努力地扬扬嘴角但没有笑出来。

饭菜都已经凉了,他们谁也不去动筷子。

陆贝贝的目光落在那盘鱼香肉丝和酸辣土豆丝上,餐馆里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左邻右舍的餐桌上,稀稀拉拉的食客正高兴地聊着天。陆贝贝的目光渐渐模糊了,泪花里又跳出了上次他们一起去看日落时,在那个小山村的小馆子里吃饭时的情形

那天,他们闻着炸麻花的香味来到小馆子,她看了什么都眼馋,眼比胃大,点了满满一桌子碟碟碗碗的小吃。后来她实在吃不下去了,对他说这个吃不完了……

“浪费了多可惜啊……吃不了还点这么多?你这叫眼大胃小!”夏轩看看她那可怜的神情,就把她剩下的干吃的吃了,把有醮汁的也吃了,把粉状的吃了,把有糊装的也吃了。

而现在他们依然是他们,他们面前只放着两盘菜,可是这顿“最后的午餐”却没人动筷子。时间一分分过去了,他们心里有千言万语,此刻却无语凝噎。

小吃喝餐馆里的食客越来越少了。跑堂这时也不再那么忙活,他把一条沾满油腻的白羊肚手帕搭在肩上,静静地坐在一张桌子旁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不一会儿,他摸出一支香烟点着,非常惬意,目光随着人来人往的行人左右移动着。

“你还没说你毕业以后的打算呢?”陆贝贝问。

夏轩想了想说:“我们厂反正是越来越不行了,我先去报个到然后再说吧。”

陆贝贝看着他,这样的回答他们在几前天聊天时都说过了,没有一点新意。

“我是我,我爸是我爸,我也不想做他们那一代人的翻版,他们是50后,我是70后,我们应该有我们的人生,有我们的世界,我不愿意永远都生活在父母的影子之下,我也讨厌他们在工厂里的生活。工厂是个什么地方?是文化的沙漠,艺术克星。”夏轩说,“我跟我爸的关系越来越僵了,只要是他给我安排的事我都不愿意,他凭什么包办我的人生?”

“可是,让你回厂也是没错的啊。”陆贝贝说,“再说了,你来本就是委培生,就是应该回去啊。这个在四年前你是知道的。”

“是。我是得先回去。但我不会在那里干一辈子。”夏轩目光坚定地说。

“国企业改革是大势所趋,改完了就好了,那时厂里的待遇会好起来。”陆贝贝说,“这是我爸给我说的,他说,改革就是一次调整和重新分配,改完了,企业就会重新焕发生机,一切也都会变得更好。”

夏轩没有说话。

“你是想去搞音乐?”陆贝贝问。

“我也不知道。”迷茫写在夏轩脸上,他的眼神里有种困惑也有种希望,这种复杂和矛盾交织在一起,写在了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说,“跟你一样,先去报到,然后我想当歌手。”

“在你们特阳作歌手?”陆贝贝问。

“特阳是吉塬省的省会,我们那里有音乐公司和文化演艺公司,到时我去看看有没有发展的机会。”夏轩说,“不过,我知道我爸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他只认体制,凡是体制外的任何工作他都认为是不务正业。”

“我爸也常给我说‘体制’这个词。不过,我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事情,我只能继续当学生。我觉得我们的父母都想把我们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了。”陆贝贝说。

“反正我是不会做他们那一代人的翻版。没意思。”夏轩说,“我也不喜欢被人约束,不喜欢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不喜欢一辈都重复一件事情,枯燥!”

“你要去音乐公司可就脱离了体制,你爸爸能同意吗?”陆贝贝担忧地问。

夏轩看了看陆贝贝叹了口气说:“到时再说吧。”

过了中午的饭口,小吃喝餐馆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可是,他们的菜始终没有动过。陆贝贝看了看餐馆又看了看桌上已经完全变凉的菜问:“你还吃吗?”

“不吃了,我不饿。”夏轩说。其实,从早上那么早起床到现在,他水米未进。

第三百二十一章 扑倒在他怀里

陆贝贝说:“人家老板也要休息,我们走吧。”

她一说完就过去埋单,夏轩也去付钱却被她拦住了。“最后一顿午餐还跟我抢?”

没等夏轩开口,陆贝贝就把手里的那盘磁带在他面前挥了挥笑着说:“谁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让你感受一下‘免费的午餐’。”

离开小吃喝餐馆,他们就朝学校走去。

今天终究和平常不一样,他们心头都笼罩着浓浓的离愁别绪,这种忧伤弥漫在他们青春的季节里,挥之不去。四年时光,1000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在一起早都成了一种习惯,而这次从这里分开后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路在他们缓慢而沉重的脚下一点点缩短,阳光照耀着大地,他们的人生就跟两条各自运行的轨道一样在洛明工业学校渐渐靠近、相交。现在,他们又要朝着各自的方向远去,对未知的人生而言,他们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在人生的下一个十字路口相遇,两道要渐渐远行的轨道还会不会有相交的那一天。

陆贝贝每过一会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些可有可无的话,他们心里都盛满了一汪潮水,马上就要分别了,每个人的神经都极度敏感,稍不注意就会令心海瞬间决堤,让情绪泛滥,陆贝贝的每一句话也都在极力地回避着不去触碰心里那汪急速上涨的潮水。

他们已经走到了体育场门口,前面就是学校。这时夏轩突然停下了,情绪低落。他说:“我们去看看今天有没有‘草坪音乐会’。”

陆贝贝驻足。他的眼睛里满是乞求。

“那,好吧。”她说。

也许是时间有些早的缘故,草坪上并没有围坐在一起弹唱的同学。他们随便走了走,准备从体育场出来。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火车站。”夏轩说,“送走你以后我中午离校。贝贝,我舍不得离开你……”。

陆贝贝的眼泪掉了下来。一股暖流再次在心间涌动,她心里有一万万句想说给他的话,也有一万万句我爱你,瞬间,全部化成暖流在浑身流淌着。她的心潮此刻汹涌澎湃,整个心田一片汪洋,潮水在心里猛烈地拍打着心壁,泛起一朵朵热烈的浪花,潮水在身体里快速流淌着,涌出眼眶。

突然,陆贝贝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扑倒在他的怀里,柔美丝滑的秀发抚到他的胳膊。她就像躲避着一场灾难,把他宽阔的胸膛当成了安全的港湾,拥抱着他。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呜呜……”陆贝贝哭着说,“我爸给我说过,他不允许我在上学期间跟任何男生好,不光是现在,他说上了专科上了本科,都不允许我跟任何一个男生走得太近。”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夏轩措不及防,她微微抽泣着,柔软的身体在他胸前颤抖,犹如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可怜地寻求着宽慰也寻求着安全感。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从他青春的荷尔蒙里散发出来,沿着他贲张的血管迅速传遍全身,电一样的速度,电一样的感觉。夏轩觉得陆贝贝就是自己的邻家小妹,是跟他两小无猜,一起欢乐,一起成长的小伙伴。他赶紧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夏轩不再去想分别,不再去想未来,他也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甚至,忘记了这里是学校的体育场。他只觉得他跟她牢牢地粘在了一起,她完全融化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像一团温热的东西温暖着他,滋润着他。他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分离,永远也无法割舍。

夏轩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着的肩头,从她头上垂落下来的秀发是多么的柔软,多么的乌黑漆亮,就像忽然飘荡着的太阳的光线一般,丝丝抚摸着他裸露着的胳膊。他也要融化了,他愿意为她融化,化作若有若无的茸毛伴随着她的皮肤,与她永不分离。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被笼罩在一圈套一圈轻轻跳跃着的七彩的光环里。夏轩能看到她那细腻白皙的脸颊,还有圆润优美的耳朵的轮廓,他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能闻到从来没有嗅到过的馨香。

她是多么的圣洁,多么的真诚,她的热烈终于冲破了心的防线。他知道,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此刻都在诉说着内心的纠结与矛盾。轻微而低沉的啜泣声,一次又一次撩动着他的万千情愫,把他的内心搅得一塌糊涂。

很快,她松开了他。

她抹了一把眼泪,站在他跟前注视着他,然后不无认真地说:“夏轩,你永远不要忘记,在洛明工业学校你有一个同学,她的名字叫陆贝贝。”

夏轩使劲地点了点头。

夏轩伸手想替她抹去眼角的泪花,可是手刚伸到她的眼前,陆贝贝就下意识地侧了侧脸躲开,赶紧伸手阻止了他。然后自己抹掉了泪花。

陆贝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冲着夏轩笑了笑。这次,她的笑一点儿也不勉强,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漂亮,又是那样的坚定。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久拖未决的事,或者,是参加了一次艰辛的马拉松长跑,不管成绩如何,总算是到达了赛场的终点。

此刻,她心里有了一种久违的释怀,也有一种快乐和满足。

他们从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的岔路口分开后,女生公寓楼下收旧书和旧物件的师傅们,正忙碌着从毕业生手里回收垃圾,几个乒乓球台也被这些人占了,同学们把一包一包的旧东西拿到跟前去卖。

四年的中专生活就要结束了,过了明天这里将会恢复平静,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触景生情,陆贝贝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强烈的孤独一下子将她吞噬。她跌跌撞撞一进寝室,就平躺在床上,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和心悸的心跳。

孙娟和其他几个同学正在收拾着行李,寝室里俨然成了杂货铺,凌乱不堪。她们看见陆贝贝有些伤感也便没说什么,在这个泪水泛滥的别离的季节里,每个女孩的心里都盛满了泪水,泪水都在微微地荡漾着,随时会因满而溢。

陆贝贝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上铺的床板,一语不发。两行清泪从眼角轻轻滑落。

过了一会儿,她从枕边摸出随身听,拿出夏轩送给出她的那盘写着“餐馆民谣”的磁带,摁下按键弹开仓门。突然从磁带盒子里掉下了写着什么东西的内页。她赶紧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和---//--/--/-/-/--/--/

磁带和随身听就放在枕边。突然,夏轩叮咛给她的那句话在耳边轻轻回响:“现在别听,等你离开学校了再听。”

她“啪“的一声合上了已经弹开的随身听的仓门。

第三百二十二章 冷若冰霜

总有一种牵挂在张琰心头萦绕。

张琰好想给胡宛如解释自己受处分的事,但一直难于启齿,生怕说不清。他非常怀念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四年中专生活里,胡宛如才是他最温暖的记忆。他后悔自己烧毁了那条一针一线织成的绿围巾,那是他生命里最鲜艳的色彩。他怀念和宛如交心的日子,她是他纯真年代里最美的遇见。

在张琰灵魂的家园里,总有一个不能不去牵挂的人胡宛如。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毕业近在咫尺,98届学生相识相处了四个年头,转眼就要各奔东西,从明天起毕业生就要陆陆续续开始离校,校园的空气里总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离愁别绪。

这是张琰自看录相事件后第一次找胡宛如。地点在综合楼下。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守候你的归期……”校园广播里正播放着孟庭苇的老歌《风路有朵雨做的云》,忧伤的音乐若隐若现,如游丝般轻轻飘来。

这是他俩再也熟悉不过的歌曲,那年五楼之约时,她取下一个耳塞塞进他耳朵里,他们先听的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紧接着就是这首歌。

胡宛如依旧穿着那件天蓝色长裙,面对着张琰静静地站在综合楼拐角处,她的脸白皙而平静,嘴角的漩涡隐藏了起来,宛如一朵静静开放的蓝色郁金香,这种纯净的色彩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海洋、天空和水。美丽、冷静和理智如空谷幽兰般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你,你把工作联系好了吗?”张琰问。

“我还能怎样?回厂。”胡宛如说。

“我知道你一直生我的气,我曾很多次想过能向你解释,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存在误会……”张琰说。

“不必了!马上都要毕业离校了,说这些事还有意义吗?你太自我,也很自负,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你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女孩为了你,甚至跟自己的妈妈都闹翻了……后来我成天以泪洗面,天天盼望着你的消息,可你居然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胡宛如的眼泪湿润了,她停了停说,“如果说那时我还对你报有一线希望的话,那么,你的无耻和冷漠怎么能不让我心灰意冷?”

张琰低下了头,强烈的负罪感从心间升腾。

“宛如,对不起!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张琰还没说下去,喉咙里就如鲠在喉,千言万语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不必了!我什么也不想听。”胡宛如冷冷地说。

广播里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曲随着微风飘来,他们都沉默了。往事沿着记忆的丝线一点点穿越,在这个校园里,他们从少年走向青年,一路上哭过也笑过,彼此祝愿过也为伤怀过,但毕竟这一次分离不是放假,而是从此将天各一方,天涯孤旅。

不是所有的再见都是再次相见,还有一种再见叫再也不见。离开校园后,他们都会被卷到生活的洪流,就要离开洛明工业学校了,越到这个时候,张琰越发感受这种至真至诚的弥足珍贵。

“宛如,我不像个男子汉,我对不起你。我是受处分了,但我想告诉你事情并不是那样的……”张琰说。

胡宛如冷若冰霜。

“宛如……”张琰突然捧起她的双手,一滴滚烫的眼泪掉在她的手上,“你要相信我,这里面有误会……”

胡宛如的手从他的手里轻轻挣脱了,她看着她,只是倔强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四年来的一幕幕往事瞬间涌进胡宛如的脑海,她对他的感动、失望、埋怨、愤怒还有内心的纠结、痛苦、失落,此刻在心里汹涌着,他是她在这所学校里最喜欢的男生,是她的恋人,他曾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快乐,曾经那样的关心和呵护着她……可是,他也是伤她最深最痛的男生,她为了他曾那样的义无反顾,奋不顾身,但他又是那样的无情无义,那样残忍地将他拒之心门之外。

就跟在暴风骤雨中眼看着涨起的潮水一样,胡宛如的眼睛很快就变得湿润了。可是她却极力的控制着自己,她恨他!恨他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才来找她?如果他能早一点来找她说“对不起”三个字的话,她的心一定会被他融化,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了这里他们从此也将各自飘零。

张琰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努力地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努力地压制着就要泛滥的心潮,稍稍停了片刻后才淡淡地说:“我要到纺织厂上班。”

一屡亮光从胡宛如朦胧的泪眼前掠过,目光里充满了惊愕、不解和探究,但很快,她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

她也努力地压制着自己汹涌着的内心情感,然后才清了清哽咽的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哦!”

“那家纺织厂就在我们陆风省,在省会紫华市。”张琰说。

接下来再无对话。昔日的恋人此刻却冷若冰霜,形同陌路。

凄美忧伤的音乐从广播里传来:“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没有语境,也就没有语言。沉默再次将他们紧紧包围,耳边,依旧响着那首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

几分钟后他们分开了。

那件蓝色的如郁金香一般的长裙,跟天边的云彩一样渐渐地飘然而去,像是要回到海洋回到天空一般轻盈而执著。蓝裙子在张琰滂沱落泪的眼睛里一点点模糊,一点点变小……她突然伸起胳膊左右抹着泪水,肩头在抽泣声中一耸一耸,她走着走着跑了起来,跟一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鹿一样朝远处跑去,路过那个月夜下他们走过的梧桐树,渐渐消失在了张琰的视野里。

从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到青年,胡宛如是张琰精神世界里最完美、最善良、最纯洁的女孩,他们隔山隔海,相遇在生命当中最美的时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犹如童话。而现在,他们将要从相识相知的地方各奔东西,天各一方,这是何等的残酷?

看着胡宛如渐渐远去的背影,张琰的心碎了。如果她都遇到人生的低谷、逆境、甚至受人欺负,就像那年自己考试挂课一样的无助和失落时,她又会伏在谁的肩头哭泣?谁会哭着为谁擦干眼泪?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比他更了解她、呵护她?……?想到这里,张琰不禁放声哭了起来。

张琰双腿像灌了铅,一动不动。泪水从心底里泛滥。

广播里,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点播给98届毕业生的由吴奇隆演唱的那首《祝你一路顺风》回旋在校园上空,把毕业季渲染得悲伤而痛苦,每一句歌词都揪扯着毕业生敏感的神经:“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面带着微微笑用力的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发生在女生寝室

“go, go,(go, go, go),ale, ale, ale (ale, ale, ale)go (go)go (go)go (go)go (go)……”

1998年毕业季正值第16届世界杯足球赛开幕,这届比赛恰巧回到世界杯之父雷米特的祖国法国,世界杯主题歌《cuplife》在校园内外广泛传唱,全世界球迷的热情被迅速点然,中国大地上到处都是罗纳尔多、达沃苏克、巴特斯、达齐内的海报。

国际球星打拼时的一个个精彩瞬间,也激励着这一届毕业生迎接更为灿烂的明天。离校已经开始,只是还没有蔓延。

赵波涛以98届优秀毕业生的名义被伦多省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招走了。他在校期间完成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要送走他的老乡张欣然。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去女生公寓。

在张欣然的寝室里他帮张欣然正一一打包着行李,很多学生已经离开了学校,陆续踏上人生新的征程,寝室里一片狼藉。

“你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赵波涛问。

“我也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上了四年学会是这样的结果。四年前,我以为自己的命运将从此改变,再也不用回到家乡那块贫瘠的土地。我恨透了那个地方,从小上学就得翻山越岭,到了初中还不得不住校,连水都得省着喝……你是知道的,在我们那里水比油贵。”张欣然说。

赵波涛一边听着她说,一边埋头整理着地上的包裹。

“一个女孩成天下地干活,强烈的紫外线把很多女孩的脸都晒成了高原红,我还算例外,皮肤倒没被晒坏。我家里一年到头穷得叮当响,每每听到父亲借钱时,我心里都在流泪……我必须改变命运,我再也不想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到了这所学校,见到了这么多全国的同学,真的,我羡慕人家,特别是那些工厂子弟。他们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包谷,连小麦和韭菜都分不清……我曾经还在心里偷偷蔑视过他们……但现在看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人家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知道将来要往哪里去。而我呢?”

张欣然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多姿,体态的丰盈与轻盈集于一身,散发着女孩逼人的青春气息。

她站在窗户跟前,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羡慕他们也妒忌他们。我当时就立誓要改变自己,一定要做城里人,我们那里的农村太穷,我早都穷怕了……穷的还不光是没钱花,他们的思想更穷,我要是不在这里读书的话早都嫁人了。”张欣然说。

“什么?”赵波涛甚为惊讶。

“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可能都会当成笑话,可那却是真事。我上学期回家后,一个媒婆还跑到我家里,先是把我横竖夸了一遍,然而,又‘啧啧啧’地感慨了半天,你猜那个媒婆要干什么?她居然要跟我妈合计一件事,说像我这条件,她要给我物色一个县里的商品粮……”张欣然说,“我们那里的人从来就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无知而浅薄。在他们眼里,人就是商品,女人就是生育的工具。”

“荒唐!”赵波涛说,“不过,咱们那里真的是太落后了,思想老旧。”

“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上学了吗?我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来这所学校以前,我要是知道中专毕业不包分配,我宁愿去死,也不来这里……从国家恢复考试制度以后,每届学生都是包分配的,都是干部,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们上中专期间,就不包分配了呢?这不公平……”张欣然哭着说,“这不是吭人吗?我都把碌轴拉到了半山腰,怎么办?是要放弃吗?……?”

张欣然越说越伤心,然后,扶在架子床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肩头一起一伏……赵波涛心里难过极了,这时便停下手中正在打理的包裹,劝她别太伤心。

赵波涛表白遭拒后一直没再敢乱说话,但心里依然喜欢着她,如果说乒乓球台前他对她的一见钟情是少年的本能反映,那么,现在已是成年人的他对她的喜欢,是从心底发出的心声。他一直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情感。

张欣然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根根钢针无情地刺着他的心,他越听越心疼,越听越难过。

他们有着大致一样的生活环境和艰苦的条件,她的这些感受他也有。他们在一起学习、回家、谈心的场景涌上心头。最让他难过和放心不下的是,她没能联系到工作,不得不返回原籍。

“她回去后怎么面对家人?对面对人生?更何况还不知是怎么样的人生?她现在的年龄就相当于刚上完大一,哪个大一学生就开始在社会上漂泊?”赵波涛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

这个空空如也的寝室,是他们四年相处中唯一一个最小空间,唯一的最近距离。

张欣然没找到工作是有些出乎意料,她学习成绩一直排在班上前几名,自考英语拿到了大专学历,她的形象和气质非同一般。还有,她曾参加学校“自尊、自爱、自强、自立”辩论时流利的口才,是一般同学不能企及的。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没能找到工作?

这是谜,赵波涛猜不透。这是命,张欣然只得认。

1998年就业形势非常严峻,洛明工业学校300余名毕业生中,只有接近一半的学生找到了工作。

“四年前到洛明工业学校时,我心里好激动,以为人生从此将与众同,但没多久,我就发现这里的学生根本就不像初中时那么发奋,特别是到了二年级以后,许多同学成天混日子,等毕业分配。那时就都后悔了上中专,所以才报了自考。”张欣然说。

赵波涛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从地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张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觉得也都是自己心里的话。他跟她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

张欣然说:“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岁,本应该是我们读书的最好年龄,是学习的黄金期,我们这些当年读书成绩最好的初中毕业生,在这里接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教育?男生打架、赌博、吸烟、看****,而女生呢,不是攀比衣服就是攀比吃喝玩乐,攀比化妆品,我没来这里以前,擦脸只知道雪花膏,到了这里才知道要用洗面奶洗脸……要是在高中的话他们会这样吗?在父母和乡邻面前他们敢这样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可恶的中专!

“我拿到了英语自考大专文凭,今年一开学,我就去了洛明市人才市场推销自己,你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吗?那时,有几家小公司愿意要我,但专业不对口,我不想再耽误自己,一错再错,随随便便改变人生方向,所以就没去。”张欣然说,“也就是在人才市场求职时我才意识到,中专教育有着严重的缺陷,我们的思维能力、文化基础和人文素质都很欠缺,和大学毕业生有着明显的差距。”

“你去过洛明市人才市场?咱们学校不是专门请了兵工系统的用人单位来来招聘了吗?”赵波涛说。

张欣然看了看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接着说:“去了一趟人才市场我就很自卑。尽管我也有了大学文凭,但我的基础能力怎么能跟全日制大学毕业生比?我们连高中都没上过……如果我们不去走中专教育这条弯路,而是当年直接上高中考大学的话,几个月后我们也就该上大二了,再学两年,毕业时我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自信……别忘记了,我们是当年的尖子生,可怜又可悲的尖子生……”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阵子,也许是有些累了,张欣然把头转向窗外,四年前,在家乡那个贫瘠土地上的初中教室里,她也常会把头转向窗外,那时,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在我们国家,像咱们这样的中专生有多少?”赵波涛突然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如果按一所初中20个人考上中专来计算,一个县就有300人左右,全国按1000多个县区来估算,这样下来,全国一年至少就有30万人考上了中专。而在我们入学那一年,咱们国家的中专教育都已持续了15年,累计算下来,现在全国有近500万名中专生,我们就是这500万分之一。”张欣然说,“当然,这还不算后来者……”

“你的估算方法应该是非常保守而不准确的算法。不过,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在一所初中学校里,每年考到年级前20名的同学才有可能上中专,也只有这些同学才能博得‘跳农门’的彩头。”赵波涛说,“欣然,虽然我们当年没有想到我们今天会这么贬值,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妄自菲薄,我们都是当年的英雄,佼佼者,中过彩头的幸运儿……”

“英雄?佼佼者?幸运儿?哼!我们都是傻瓜,大傻瓜!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大傻瓜!短短四年我们都被腰斩了……如果当年不走这条路,我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样子,上了一个这样的误人学校,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连工作也找不到……”张欣然心中的怨恨如决堤的海一泻而下,眼泪簌簌落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在我们学校的学生为什么大都来自农村?因为只有农村人需要商品粮、需要农转非,需要‘跳农门’……我们被骗了!就是因为我们是农村人……我就想不通,现在已经不包分配了,为什么还有人上中专?还有人上这种破学校!中专真是个害人不浅的地方。”

赵波涛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同为黄怀老乡,他完全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四年的努力带给她的居然是失望甚至绝望,他多么想帮助她,可他却无能为力。

“听说现在的中专录取分已经降了,比普通高中的录取线都低。”赵波涛说,“我听老师说,以后‘中专’就不再是‘中等专业学校’了,就成了‘中等职业学校’了。如果变成职业学校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尖子生来上这种学校了,传统意义的上‘中专教育’也就消失了。”

“可恶的中专!”张欣然愤愤地说,“我不知道国家通过扩招的方式把学历提高到专科本科学,这有什么意义?就算将来每一个人都是大学毕业生,都是研究生、博士生,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中国将来就不需要中等技术人才?就不需要有动手能力的实操型人才?”

“唉!”赵波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也许,多年以后中国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是大学毕业生,种地的、摆地摊的、扫马路的、当搬运工的可能人人兜里都揣着大学毕业证。”

寝室里没有别的同学进来,窗外,偶尔吹来的一阵风,会让树叶沙沙作响。

“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不管怎样我都得祝福你。我们打那么老远跑到这里上学,说穿了不就是为了一份工作吗?这一点你比我强。”张欣然抹了把泪水说。

从现在起,他们再也不可能一起坐火车回家了,而是天各一方。

赵波涛想着他送走张欣然后,就到祖国边陲伦多的那家兵工企业去报到,从那里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从不到16岁离家求学到只身远赴边陲,他要跨越大半个中国,彻底告别养育过他的故乡。

“对我的工作也很难受。我是学汽车造专业的,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跟我的专业对口,伦多省是我国的一个重工业基地,早在民国时期那里的重工业就很发达,本来是一件很好的安排。”赵波涛说,“可是,那个地方却远在地图的边陲,自然条件非常差,更让人担忧的是,我从电视上看到,那里的生工业企业一家接一家遇到了困境,有些企业可能很快就要倒闭,工人们都已经没事干了……我也不知道伦多重汽会怎么样……”

张欣然用一双泪眼注视着他,她知道招聘赵波涛的那个厂远在千里之外,就算鸟儿从这里起飞,哪怕飞断翅膀,也是飞不到那里去的,而那里离黄怀就更遥远了。

“我宁愿回到家乡,哪怕是去我们县上的小企业,也不想去哪里……”赵波涛终于哭了出来,“到了冬天,伦多全是冰天雪地,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40度,滴水成冰……咱们学校去那里工作的历界同学中,也就只有我一个,我就是想说句话也没人……我就是想回个家,全程坐火车也得几天几夜……”赵波涛说着就掉下了眼泪,“我想,我去了那里,肯定就会冻死在那里……”

第三百二十五章 吻别

“你能不能反悔?”张欣然问。

“我当然是想反悔,可是学校说人家来校招聘时我同意了,既然同意了就不能再变。后来,就又去找就业指导中心的老师,想让他们把我改派回原籍,可是学校不同意,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说话就要一诺千金,不能损害学校的声誉,更何况我还是优秀毕业生,他们还劝我说,伦多重汽是中国兵工系统的大企业、好企业……”

命运,有时真的琢磨不定。

他们彼此心心相惜,在空空荡荡,狼藉一片的寝室里,每每说到伤心处都会哭……

“欣然,离开学校后你有什么打算?”赵波涛问。

张欣然仰面做了个深呼吸,她没有说话,泪水止不住地流。窗外,浓密的树叶在微风里胡乱地摇曳着,哗啦啦地跃动着身姿。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可是我们那里太落后了,工作可能不好找……”赵波涛小心翼翼地说。

听到这话,张欣然心里更难过了,她无言以对,嘤嘤地哭了起来。苗条玲珑的身材随着哭身微微地颤抖着。

赵波涛后悔极了,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凌乱不堪的寝室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一会,张欣然突然抹着眼泪突然问他:“你在体育场说你喜欢我,那时我没答应,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喜欢,我永远喜欢你,至少一辈子。”赵波涛泪如雨下。伤心、难过、兴奋、惊喜……

突然,张欣然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着他久久不放开。

她身体是那样柔软,手臂是那样温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迷人的体香……她先是在他肩头哭泣着,身子一起一伏……随后抬头给了他一个热吻。那一刻,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水。

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在临别的最后一刻?为什么?

许久张欣然才松开他。她擦干眼泪说:“忘了我吧,是生活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赵波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张欣然突然转身,从地上拣了一截包扎行李时丢弃硬铁丝,在寝室墙上刻下几个字:洛明误人学校!

“迈出这个校门,我们永世不见!”她像变了个人,斩钉截铁地说,“走吧,送我下楼!”

“我要把你送上回家的火车……”赵波涛赶紧说。

“不必!”张欣然斩钉截铁地说。

翌日,张琰送赵波涛坐上开往伦多的火车。窗外,一个个参照物被飞奔的火车甩在身后,火车朝着冰天雪地的方向一路狂奔……

四年来与张欣然的一幕幕往事,伴随着火车的飞驰,在赵波涛的脑海里翻腾起伏,他泛红的眼睛微微浮肿,他看着窗外,不由得想起了中专学校的最后一节政治课,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政治教研组组长自告奋勇,要给毕业班学生上一节告别课,想让同学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少走弯路。归根结底,他讲了八个字并写在黑板上,这八个字遒劲有力进退适时,取舍得当。

这便是可爱年代里可爱的老师,在中专学校这个原本培养“未来干部”的地方,老师注重的不仅仅是专业课程,而是人生的道路和对社会的价值。这是汽01班甚至98届毕业生在中专四年的全部收获,四年,八个学期,一学期换一个字。这是世界上最贵的字吗?

泪水从胡宛如的脸颊滑落……

她是024厂的委培生,回厂工作的宿命谁也改变不了。送走了一个个相处了四年的寝室的姐妹,她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地落。想见时难别亦难,在弥漫着伤感的毕业季里,这几天,她的心一直浸泡在悲伤之中。送完了最后一拨室友,明天,她就要离开洛明工业学校了。

在已经被收拾一空的寝室里,同学们在一起时的一个个生活的碎片,油然地出现在眼前,目光把及,心里就越发的感伤。往事挥之不去,胡宛如拿出随身听倚窗而立,她静静地站在窗户,这时,随身听里忧伤的曲子沿着耳机传进了耳朵:“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胡宛如也不知道这两天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听《葬花吟》这样低沉哀婉的歌,自从前几天张琰在综合楼下见过她之后,她的心里乱极了。她知道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她却拒绝了他,如同当年他向她提出“分手”两个字一样的残酷。今天是她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最后一天了,在空空荡荡的寝室里,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张琰,还是因为张琰……

下午,《工校之声》广播站还在播放着学弟学妹欢送98届毕业生的一篇篇文章,中间插播着一首首离别离的歌曲。斜阳铺满了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园,每一缕阳光中都跳跃着金色精灵。

刘德华演唱的《缠绵》在空气中渐渐朝远处扩散:“双手轻轻捧着你的脸/吹干你的泪眼/梦还有空间我还在你身边不曾走远/把爱倒进你的心里面/陪你醉一千年/醒来后感觉一如从前/我和你和命运之间/注定了不能改变/我的情感热且危险/多看你一眼就会点燃我心中/无法扑灭的火焰……”

98届毕业生大面积离校已经开始了,学校已经在毕业班的各个教室门上贴上了封条。张思雨让同学从男生公寓找张琰下楼,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等他,第一次发生在那个寒风飕飕的严冬。

“把你的毕业留言册给我,认识四年了,总得留下点什么吧……”四年的校园时光,四年的汗水与泪水,四年间的哭声与笑语……即将被封存在滚滚向前的历史当中了。学校就是个铁打的营盘,而历年来的学生便是流水的兵,建校近半个世纪以来,像98届一样的学生,学校已经送走了近50拨。而三个月之后,另一批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将从全国各地汇集到这里,开启他的中专生活……

在男生公寓楼下两人寒暄了几句,张思雨就要走。

“思雨,宛如什么时候回家?”张琰问。

“明天早晨。”

“我们就要再见了,我知道宛如再也不想见我了,我也不想再惹她生气,思雨,希望你们能高高兴兴回家,好好上班。你告诉她,其实,我……”张琰的话立刻被打断。

“那……我走了。”张思雨说完,拿着他的毕业留言册转身离去。

火车开动的时间是早上6点50分,这个时间四年来就没变过,这早已刻在了张琰的记忆里。

晚上,能源28班一名男生来到329寝室,把毕业留言册送到了张琰手里,张琰正在收拾行囊,便顺手把它装进包里。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掏出来,打开

第三百二十六章 毕业留言

张琰:

当写出这两个字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刚刚进入洛明工业学校的时候,那时,我们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也都充满着希望。那时你很瘦小,也很朴实,文采好。认识你以后,我的脑海里从此就有了“张琰”这两个字。我总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你的姐姐。

我们在一起打乒乓球,一起聊天,一起逛柔波湖公园的往事历历在目,每一个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我们这个年龄最容易犯神经质,最容易耍脾气甚至爱争吵……算了,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我们还是多想一些开心的事吧。

虽然曾经有过狂风暴雨,也有过风和日丽,但对于毕业来说那将永远变为回忆。

关于你,我想,我这一辈子是无法忘记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有些事情大概是天意,谁也没法阻挡。过去的都已无过去,快乐也罢,悲伤也罢,都定格在我们的记忆里了。我也不知道我将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跟你相处的几年,肯定是我最不能忘却的时光,唉!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

就要分别了,我只能祝福你,祝你拥有自己的幸福。

宛如

98619夜

谁的眼泪在飞……?

寝室的灯熄了,大家简单地说了些祝愿彼此的话就安静了下来。寝室里弥漫着离愁别绪。

张琰心里难受极了,他借着微弱的烛光,把留言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跟胡宛如之间的往事像空气一样环绕在身边,挥之不去。过了这个夜晚,他们将弃巢东西飞,离枝南北去,从此天各一方。

在教学楼五层约定“小秘密”时的心跳,在月光皎洁的秋夜,她把一针一线织成的围巾送给他时的温馨;在火车站她将吊坠上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塞到他手里时的浪漫;在凛冽地寒风中她牵着他的手去找老师求情的感动……跟电影里的回放镜头一样一眼前闪过。

四年来的爱恨情怨,情感纠葛一下子涌上心头,在这个伤感的季节,在这个难挨的夜晚,像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向他袭来。在摇曳的烛光里,张琰眼角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校园沉浸在静谧当中,空灵而没有生气,天边朦胧的月光淡淡地照着空空荡荡的校园。张琰躺在床上,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遥远渺茫的夜空,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他想起了一首词:“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张琰抹了一把眼泪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从衣柜里摸出一支香烟,悄悄地走到水房点着。他就要和这里的一切都作别了,就要和胡宛如说再见了,学校的一草一木和熟悉的每一个物件,他都恋恋不舍。

胡宛如是他唯一无法割舍的女孩,冥冥当中他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冷暖相知,他们是不知不觉坠入爱河的知己,可是他没想到,他们之间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一缕缕轻烟在张琰的面前弥漫着,胡宛如是唯一陪他抽过烟的女孩,在自己学习上最危险的时刻,她在凛冽的寒风里苦苦等了他许久,是她牵着他的手跑到阅卷室,跑到老师家里求情,束手无策之后,她跟他一样的失落,一样的悲伤,在校园的花园旁边,她也点着了烟,这是她第一次吸烟……

“张琰,你没睡?”赵波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琰赶紧抹了一把眼泪。

“你哭了?为谁?”赵波涛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闷,一脸沮丧。

“没……没为谁……”张琰遮遮掩掩地说。

“还有烟吗?”

张琰递给他一支。“你也抽烟?”

赵波涛侧着脑袋,张琰替他点着。红红的火光映红了两张青春逼人的脸。

赵波涛使劲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道烟雾说:“无所谓会不会,这就跟男人会不会哭是一个道理。”

“什么意思?”张琰问。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如果真正伤心的时候自然就会掉下眼泪。同样的道理,要是心里特别烦闷的时候也就会想起抽烟。”赵波涛说。

“你烦什么?工作单位太远?可是,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是一家大企业,在全国兵工系统实力很强……”张琰说。

赵波涛没有接他的话。他又接连抽了两口烟说:“你和胡宛如将来怎么办?”

他的这句问话让张琰万分诧异。他脸上写满了惊愕。

“此次一别,还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再相见。我们汽01班一共有40个学生,大家都来自全国各地,以后,想再把大家凑齐几乎不可能了。更何况与外专业外班的同学……”赵波涛叹了一口气说,“你跟胡宛如的事我知道,能28班的许多同学也都知道,对男生女生之间的事大家都很敏感,谈恋爱是纸包不住火的……”

“谁告诉你的?是……是,你,你老乡?”张琰问。

赵波涛说:“张欣然也说过。不过,从你刚来咱们学校经常跟她打乒乓球时我就看出来了,总觉得你俩像是老朋友,再后来,你俩私下的交往我也撞见过很几回……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张琰,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她吗?”

98届毕业生就要走上社会了,张琰突然觉得在一夜之间,赵波涛居然变成了大人,他说话的口气和淡定的神态让他有些诧异。

张琰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可是我们……我们现在……”

“你知道我这四年来,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赵波涛问。

“铁血研究会没搞成?”

赵波涛摇摇头。

“工作离家太远?”

他又摇摇头。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四年时间里,我没有大胆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没有跟她在一起……”赵波涛说,“校园是什么地方?是象牙塔,是个圣洁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赤诚的、本真的,而我却眼睁睁地错过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你说的是张欣然?能28班张欣然?”张琰问。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不容错过

赵波涛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说:“其实我还得感谢你。是你带我去女生公寓楼下打乒乓球,就是那次我遇见了她……张琰,我每每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总少不从心里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一定能认识她。”

“那你们……”张琰刚一开口,就被赵波涛打断了。

“不可能!我们命中注定是天各一方,山南海北,以后想见一面估计都不可能了。欣然没有找到工作,她不得不回到黄怀老家,她家在土关县,那里穷得就跟原始社会没啥两样……而我又要被派遣到山陬海的鬼地方,我们之间,沿着地图上的鸡头到鸡尾相距了大半个中国。”赵波涛说,“天意!我们之间一切都是天意。”。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在学校谈恋爱?毕业分别实在太残酷了。”张琰感慨道,“起初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可慢慢的就相爱了,就变成了苦情恋人……”

反正,今晚是他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在安静的水房里,张琰把自己跟胡宛如之间发生的事情,全部给赵波涛讲了一遍。

“你跟我不一样,你们毕竟在一起相处了好长时间,我那只能算暗恋。我没有出息……”赵波涛说,“如果你真心喜欢胡宛如,那你就不能放弃,哪怕你们这一生不一定在一起,你也应该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是真心喜欢她的人,这样,就算你们只是相爱一场,也不要留下太多的误会和遗憾,这些误会和遗憾对你们都是一种伤害,甚至会是一生的伤害。张琰,我算是痛定思痛……只想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一旦错过了,将永远不出再拥有。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是她,别人就是别人,谁也替代不了谁。”

今夜注定无眠,今夜翻江倒海。

张琰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淡去,天边拨开了薄云,黎明的光亮从天际间迸了出来。

时间已经是1998年6月20日凌晨5点钟了,这离胡宛如回家的火车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张琰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跑到水房洗漱后匆匆冲下男生公寓,从今天起大批的毕业生都要离校,公寓的大门提前就打开了。

张琰径直来到女生公寓门口,就在上次胡宛如带着他找老师求情后,他送她到女生公寓后的那棵树下等着她。

天际已经徐徐拉开了新一天的帷幕,一切都带着清新降临人间,这几天洛明没有降雨,空气里也少了些雾气,校园里到处都是清亮的,爽朗的,地上的花花草草若有若无地挂着露珠,鸟儿一声接一声的鸣叫,似乎在催促着阔别母校的学子,这让张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从学校到子栎火车站还有一段路程,这时,已经有同学背着行囊从女生公寓里出来,在同乡或学弟学妹的送别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生活了四年的这所学校。

张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生公寓的大门,这是他最后一次见胡宛如的机会了,错过了今天也许他将错过一生。

新鲜的空气里吹来阵阵晨风,这让人神清气爽。张琰一夜未眠的丝丝倦意,此时已被完全驱走,天边,一股股紫气正在升腾、扩散,像一朵玫瑰即将一点点绽放。

从女生公寓出来的背行李的同学渐渐地多了起来,先是零零散散,不一会儿就是接二连三。张琰的目光已经钉在了大门上,他的眼睛眨都不敢眨,想了整整一夜,可他此刻还没有想好见到胡宛如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情景?

的声音从弄堂里传了出来,这时,张思雨和一名女孩背着行李走了出来,胡宛如紧随其后。

“宛……”张琰本想叫她的名字,可突然却叫不出口。她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而是继续朝校门方向走去。

张琰的心里“咚咚咚”擂起了鼓,所有的愧疚袭上心头,他双腿灌铅,动弹不得。她们的身影正渐行渐远。

张琰心里乱成团麻,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拼命的揪扯着,挣扎着,像一群魔鬼在激烈地打斗,眼看胡宛如已经走到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的那个岔路口,她就要转过弯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突然,一种强大的力量如熔岩般从张琰心里喷射而出……

“宛如!”张琰跟猎豹一样冲上前去。

胡宛如惊愕地回过头。

张琰飞快地朝她跑来,气喘吁吁:“宛如,我送送你。”

张思雨和另一位同学立刻驻足转身。

“宛如,我真得对不起你,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我不该那么无情冷漠地对你。你写给我的毕业留言我看到了,你说我们相处的几年,是你人生中最不能忘却的时光,宛如,我也是……你说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宛如,没过去,我们之间不能就这样过去……我还有千言万语要给你说……”这些话张琰都是脱口而出的,没有做过任何的事先准备,说这番话时,他的声音不停地在颤抖,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分别时的伤感,时间凝固了她们离校的脚步。六月向来都是校园里最伤感的别离的季节,此次一别,他们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知道在茫茫人海当中,这一生还能不能重逢?

胡宛如惊愕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忧伤,所有的往事措不及防地汹涌而来,所有的欢乐与怨恨在一起交织着,揪扯着,所有的情愫在内心缠绵着,回荡着。胡宛如静静地看着他,泪水就跟涨起的潮水一样,一点点漫没了堤坝,从眼眶流了出来。

两双泪眼相看,此时无语凝噎。

这时,张思雨走过来冲着张琰说:“你怎么没完没了,还想纠缠什么?现在已经毕业了,学校的事情都成了过去。我们现在还要赶火车,你就放过宛如吧!”

第三百二十八章 爱!

晨风轻轻地扑到脸上,吹走了他们之间的怨气,他们说话渐渐心平气和了。

“宛如,从派出所出来后,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我真后悔我去了录相厅……”张琰说,“一收假就去吉州实习,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就像受了伤的动物,每一天都在那里疗伤。也就是在我实习即将结束时,处分却被公开了,然后你就来质问我……”

“那你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胡宛如问。

“我怎么好意思给你写信?在那个假期里,我已经下决心不再跟你来往,不再思念你,我们之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在吉州实习时每天都会忍不住想你,多少个夜晚,我是看着月亮一直看到了天亮,可是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我多少次都想给你写信,可是我怕我又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喜欢你胜过了喜欢我自己,但我不能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伤痛,因为,那时我知道,有个处分早晚在等着我。”张琰说,“宛如,我现在才知道,要真正忘记一个人,远比喜欢上一个人要难,要痛苦,甚至是一种折磨。”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胡宛如埋怨道。

她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是一种怜惜的低沉。

“本来,我是想把这些事情找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你,可是,自从我说出分手之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合适的时候了。宛如,是我伤害了你,我知道你肯定会非常痛苦,我也是……”张琰说,“但你要知道,你有多么痛苦我也就有多么痛苦,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永远都是相通的,你打个喷嚏我就会感冒。”

张琰的话温暖着胡宛如的心头,也触动着她的心弦,她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他,她的眼角留着两行泪痕,目光是那样的真诚和热切。

“我还以为你嫌我没有送你去实习,你耍小心眼呢……”胡宛如喃喃地说。

“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有这么小气?”张琰调皮的话,一下子把眼含热泪的胡宛如逗笑了。

她正要抹眼泪,张琰突然说:“别动!”

然后他伸手食指,轻轻地帮她拭去了泪水。

这一幕突然让胡宛如想起二年级上学期,他们在火车站看火车时,张琰踩着煤渣跑到车厢跟前给她报铭牌的一幕,那时,张琰脸上留下了一道黑印子,是她用手指一点点帮他擦拭着脸,轻柔的手指从他脸上划过,他心里痒痒的,暧暧的,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悸动着,也欢愉着。

那时他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还一起深情地背诵起了诗:“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天边的光亮越来越多,那朵红色玫瑰绽放得更加迷人。

一笑泯恩仇!

他们走着聊着,一切都说开了心里也便轻松多了。在毕业离校的这一刻,在走向天南地北的分别的道路上,这对恋人的内心的冰冻正一点点消融。时间还足够,他们没有坐三轮车,就想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子栎火车站。

“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常诗诺……你们的关系……不,你是不是喜欢她?”胡宛如问。

“喜欢?你说的是哪种喜欢?”张琰有些纳闷。

“就是跟喜欢我一样的喜欢。”胡宛如说。

“什么?”张琰冷笑一声说,“怎么可能呢?”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镇子,来到了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蜿蜒狭长的柏油马路,马路上没有其他行人,路旁两道柳树轻轻地摇摆着枝柳,轻盈,曼妙。小鸟在欢快地鸣叫着,太阳露出的那抹光亮已经将天际点染成了一抹抹红色、紫色、金色,绚丽多姿、五光十色。

突然,张琰停下脚步,他抓住胡宛如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深情地说:“宛如,我喜欢你,这辈子都要跟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晨当照在胡宛如的脸上,她的脸一片绯红。

“可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们,接,接吻了……”胡宛如喃喃地说。

“什么!接吻?你说我跟常……”张琰惊讶地说。

胡宛如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胡说什么呀!我们只是文友,文友你知道吗?就是爱好文学的朋友。”张琰突然问,“你在哪里看见我们接……干那事了?”

“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那天晚上……”胡宛如说。

张琰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哦!天呐!那晚,回来的路上起风了,沙子飞进了他的眼睛……”张琰这才恍然明白,在这个多情的季节里,她居然这么敏感。

又一个心结消除了。

七彩的晨光照在他们身上,也照耀着田野、小溪、柏油马路、依依柳树……他俩执手看着对方,默默而深情地看着……身体里温热的血液正在加速流淌,一点点涌了上来。

“宛如,我的吻不会给任何人,只属于你……”张琰说着将她轻轻揽在胸前。

胡宛如的呼吸变得急促,心咚咚咚地跳动着。一种感动涌上心头。

“张琰,你真的爱我吗?”她的声音微颤着。

张琰点了点头说:“爱!”

“可是我们已经毕业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开始了。其实,在我们闹别扭的时候,我才越发感受到我不能离开你,我天在都会想起你。”胡宛如突然哭了起来,“我们终究会找到跟自己的另一半,但是,张琰,你永远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你,永远。不管她将来跟谁在一起,她都喜欢你。”

张琰将她紧紧地拥到胸前,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很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宛如,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都不会忘记。毕业后你要多保重自己,等我安顿下来以后我一定会联系你。我们将来一定会在一起。”张琰说,“哪怕地球会倒着转,我爱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宛如,你等我,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管海角天涯,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在一起。只要我们的爱不变,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胡宛如的下巴顶在他的肩头,泪如雨下。

“宛如,你等我好吗?”张琰问。

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人泪如雨下。

过了许久,他们才互相擦干了对方的眼泪。

第三百二十九章 海誓山盟

胡宛如仰面迎着晨光,幸福的泪痕留在白皙的脸上。

张琰双手抱着她的肩膀,路边柳枝轻抚,小鸟啁啾,斑斓的阳光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跳跃着。

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

这对恋人在天际洒向人间的新一轮的晨光里,深情地相拥相吻。

张琰和胡宛如赶到过火车站时,张思雨和那名同学已经在两米多高的水泥桩下子等了他们许久,柱子上面是一条用水磨石浇铸成的肥大的鲤鱼,鲤鱼身下有一个跟铁环一样的圈,寓意着鲤鱼跳龙门。

“你们怎么这么慢啊?没坐三轮车?”张思雨问。

“没有。”胡宛如说。

“你们走过来的?”张思雨问。

“是啊。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能辜负?”张琰笑了笑说,“我们一起感受了一下毕业前子栎的最后一道风景。”

张思雨看着张琰,张琰也看着她。他们的眼神里互相交换着内涵复杂的信息。

发车前,胡宛如和张琰难舍难别,张思雨已经把胡宛如的行李全都拿上了火车。

“你一定要给我写信,我现在就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胡宛如转身想取出笔和纸,这才发现自己的行李已被搬上了火车。

“没事,你给我说,我能记住,我记性好,我把会它烂熟于心。”张琰说。

“你确定?”胡宛如问。

“别忘了,喜欢写文章的人记性都好。”张琰自信地说。

“那好,你听着……我的收信地址是……”胡宛如说,“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收信人就写我,能记住吗?”

“能。我现在都记住了。这个地址太好记了。”张琰说。

“那你给我背一遍……”胡宛如说。

“行!”张琰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对不对?”

“什么?你记性真这么好?一字不差!”胡宛如说。

“其实也没啥,你们厂里的地址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楼号和楼层,现在知道了,28号楼401号。28号就是你们班级的代号,能28班,4就是我们一在起上了4年学,01也好记,就是我们汽01班的代号,这样不就记住了?”

胡宛如冲着她宛尔一笑。这时一声铃声过后,车站工作人员都在疏离乘客。

“宛如,快点上车了,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张思雨趴在车窗户直叫。

张琰和胡宛如恋恋不舍,不一会儿,她就被工作人员劝上了火车。

他们对望着,深情地凝视着。老式蒸汽机火车终于渐渐启动了,轮子“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顿时,眼泪同时从张琰和胡宛如的眼睛里滑了下来。

“地址你记住了吗?”胡宛如从半开着的车窗里问。

“记住了。”张琰在车下说。

“你背!”

“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

胡宛如感动地抹掉眼泪,连连点头。

笨重硕大的火车轮子碾着冰冷的铁轨,缓缓地向前滚动,张琰跟着火车大步走了起来。

“宛如,你一定要多保重,等我的信!”张琰说。

胡宛如连连点头。

车轮比刚才转得更快了,张琰跟着火车快步走着,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送人的!松开!快松开!”这时火车站工作人员看见了,赶紧冲着他们叫喊,紧接着就是一串急促的哨子声。

胡宛如滚烫的泪水掉在了张琰的脸上,突然,他松开手猛地揪下自己胸口的一颗蓝色纽扣,塞进胡宛如的手心里。

“宛如,这个你留下……”

“张琰,你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你,她就是我……”胡宛如“呜呜”地哭了起来,突然,她松开了他的手,赶紧转身站在车厢里,踮着脚在行李架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火车的速度一点点加快了,蒸汽机跟一头疯牛一样拉着车厢越跑越快,张琰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宛如,宛如你干啥?”张琰哭喊着。

突然,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从半开着的窗户伸了出来。张琰奔跑着想去抓她的手,这时,身后的工作人员急促的哨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停下!停下!赶紧停下!危险!”

“张琰,这个给你!我等你,永远都等你!”胡宛如说着从车窗甩出一个带着细细的红绳子的小东西,小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最终落在铁轨以外的煤渣里。

张琰赶紧跑过去,躺在煤渣里的是吊坠上那个可爱的小男孩造型,这是他们以前逛火车站时,胡宛如买下的吊坠的一部分。这个吊坠一左一右有两个可爱的卡通造型,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那个小女孩的造型已经被他连同绿围巾一起烧掉了。

张琰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他赶紧抬起头,挥舞着手里的红绳子追着火车在奔跑。在火车“咣当哐当”的声响声中,张琰泪流满面地大声叫喊着:“你等我的信,你的地址我记下了: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

火车如同发了疯的雄狮,卯足了劲朝着洛明市的方向疾驰而去,胡宛如的那节车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在张琰的泪眼里。

武军强是班上唯一个没有拿到毕业证的人。他的“关系”倒后,毕业时已累计到5门课程不及格。按学校规定只发结业证,一年后再回校参加补考,学籍保留两年。

“靠!学校也太狠了。去他妈的!”他一脚踹坏329寝室的门,把所有的书本从寝室窗户撒了出去,书本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四年的中专生活飘飘荡荡

在空中盘旋着,摇晃着……直至尘埃般落地。

“天无绝人之路。老子就不相信拿个结业证就活不成了……”武军强撇下这句话后,背起背包就要愤然离校。

“军强,我送送你……”正在收拾行囊的张琰赶紧说。

“不必,矫情!一个大男人还要你送啥送?”武军强说。

“军强,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在这四年里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张琰说。

“帮助?我没有帮过你!”武军强说。

“你忘了?我刚来学校参加军训时,被那个野蛮的教官踢了个窝心脚,是你主动站出来跟他叫板的,还有每次坐火车来洛明时,也是你在照顾着我。刚入校那年的寒假,是你教我怎么挤火车……”张琰说。

武军强摆摆手用深陷的眼睛看着张琰说:“这都是些啥屁事?不足为提!那时你长得又瘦又小,是个不堪一击的文弱书生,你看看现在,你不也成了男汉?”

听到这话张琰突然抿嘴一笑,自从毕业前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好久都没笑过了。

“不过你倒有良心,不像有的人,他妈的,老子替他吃了气,他却吓得跟龟孙子似的,把脑袋一个劲地往后缩。没劲!”武军强说。

“龟孙子?谁?”张琰好奇地问。

“还能有谁?上次我在食堂打架的事你不记得啦?”武军强没等张琰回答又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也不怪他,明哲保身嘛!他从来都没打过架,那时也没有站出来安慰我的勇气,我不怪他,不怪他……”

张琰正在思忖着这个武军强说的这个“龟孙子”,这时,武军强突然说:“走了!”

说完这话,他高大的背影便渐渐从空荡荡的楼道里消失了。他的包不大,只带了些许多日用品和两件衣服,像个游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黄达智走了,田庆文走了,赵利阳走了,孝文走了,武军强也走了,吴平和缑立本去校门口买纸箱了,在寂寥的329寝室里,张琰继续埋头收拾着行李,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让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夏轩和钱磊走了进来。

“张琰,我们要走了,四年,结束了!”夏轩问,“你什么时候走?”

张琰回过头,只见夏轩戴着墨镜,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依旧背着那把陪伴了他整个中专生活的吉他。

“你们俩一起走?”张琰问。

“我们还能再走一程。我们现在就去子栎火车站坐火车,到了洛明火车站以后不用出站,然后各坐各的车,各回各的家。”钱磊说。

“你们真幸福啊,就跟放假一样还能回家,我先回家,回我们周王村,在家里待几天后就去紫华报到。”张琰说,“你们都咱们班离家最近的同学了,再也不用背井离乡,瞧我多远,还得去紫华……”

“你在你们陆风本省有啥远的?唉!还是赵波涛离得最远。伦多,这是祖国的边陲!博士走时是我送他去的火车站,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好象有啥心思放不下,上车的那一刻,强忍的了路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把我看得都伤心难过。”钱磊说。

“算了,跟你打个招呼我们也该走了,说多了大家心里都难受。”夏轩说,“欢迎以后来特阳做客。”

张琰点了点头说:“我将来在紫华上班,浩达棉纺织厂,你们到了紫华就来找我。对了,田庆文也在紫华,我和庆文请你们吃饭。”

一番告别后,夏轩和钱磊离开了男生公寓。

时间无声的流逝着,广播里传来了忧伤的歌曲:“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面带着微微笑/用力的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

告别了母亲,张琰踏上回家路。

奔驰着的汽车将熟悉的一草一木,一树一花全都抛在脑后,迎着夏天豪爽的风,张琰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被一吹而散,四年来所有的荣辱和忧伤此刻随风而去,他的心在飞翔,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前方就是人生新的阶段,一切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充满无限希望……

第三百三十章 初到贵地

张琰带着一脸稚气和廉价的青春,还没来得及思考人生,就搭乘着双向择业的列车,跌跌撞撞跻身紫华市。

紫华市是我国西北地区的一个省会城市,许多低矮的建筑,老式破旧的房子,还有居民节俭朴素的生活习惯,似乎都与农村有着近亲关系,很像县城的放大版。只有渐渐变得宽阔的柏油马路,陆续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夜幕里闪烁着的霓虹灯,才能让人感觉到大城市的与众不同。

这些元素预示着希望。

张琰觉得这里穿着时尚的人们,和现代简约的生活方式,无不散发着浓郁的都市文明,每一处景点,每一个古迹,每一段故事都弥漫着历史的烟雾,绵长而神秘。

离开洛明工业学校后张琰先回了一趟老家,然后,带着妈妈缝制的一床崭新被褥来单位报到。上午10点左右,他一下公交车就从报刊亭买了张紫华地图,边走边看,边走边打听着浩达棉纺织厂的具体地址。

“这不就是浩达棉纺织厂?门在前面。”从第一个人说完这样的话,张琰心里就荡漾着难以抑制的欢悦,心里不由得想:“以后我就是紫华人了,就要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了……”

炎炎烈日悬在头顶,万缕阳光直射而下。厚厚的棉花被褥背在身上像个火炉,走几步就会汗流浃背。张琰生怕走错路,迷失在陌生的城市里,每到一个路口都会放下肩头的被褥问路。

得知自己已经来到浩达棉纺织厂附近,难以掩饰的兴奋让他浑身舒畅,他不由得幻想起了即将开启的人生。上了十几年学,从陆风省紫仙县到岚莱省洛明市,再从洛明市到紫华市,他终于从学生变成了男子汉,终于可以工作了,这是多么美妙的经历。

张琰高兴极了,健步如飞,恨不得能插上天使的翅膀,立刻飞进厂里,与这座城市相比,子栎镇实在是太小了。步行让他最大的感受是,浩达棉纺织厂是一家庞大无比的企业,沿着别人指的路他足足走了一站多,才终于来到工厂大门口。

高大气派的门楼跃入眼帘,大理石砌成的两根门柱坚定地巍然矗立,安若泰山。张琰把脑袋高高扬起,才能看到大门的全貌,两扇对开的大铁门上,分别焊着两颗红色立体五角星。

这会大门紧锁,只留下左侧一个供工人和自行车进出的小门,在一根粗大的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条形门牌,上面刻着遒劲有力的行书黑字:陆风国营浩达棉纺织厂。

同样的字体还被制成烫金大字,横着矗立在高大宏伟的门楼顶部,在强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整座门楼气势恢宏,庄严大气。透过大铁门,只见一座座连成一片的厂房,犹如一排排穿着灰色铠甲的巨人,稳当持重,威严冷峻,工厂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张琰顿时感觉到了一种神秘,他做梦也没想过,在兵工系统的学校学了几年的汽车制造,居然要到纺织企业工作。

有时生活就爱跟人开玩笑,为了吃到商品粮端上铁饭碗,父亲让他初中一毕业就上了中专,可是上了一半,国家取消了包分配政策,求婆婆告奶奶总想着能找个专业对口的单位,可后来却阴差阳错找到了这里。纺织行业,这对张琰来说完全是一抹子黑。

真是造化弄人!要不是恩师胡华贵他就不可能来这里工作,弄不好,这会正圪蹴在周王村待业,父亲张有志肯定会被气炸。考上中专临去洛明工业学校前,父亲带着他在祖坟前,对着先人的墓碑说他就要成商品粮时的激动,还犹在眼前,要是揣着中专毕业证再回到农村,这会,父亲肯定会沉着脸,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口接一口吐着呛人的烟雾。

好在命运给了他机会,浩达棉纺织厂是一家老牌国营企业,这里的每一个干部职工都是体制内的编制,只要一走进面前的这扇大门,他的身份就成了紫华市民、国企干部,这就是铁饭碗。

想到这里,张琰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暖流,鼻子都有点酸酸的,痒痒的。十余年寒窗苦读,老天有眼啊!他抹了一把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走到门卫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老师好!我是刚毕业的学生,人事劳资科让我今天来报到……”

“是毕业生啊……好,请登记一下……从这个门进去以后先直走,再左拐,然后找综合办公楼……”门卫30多岁,很精神也很热情,他还特意从门房走出来,一边热情地说着,一边不停地比划着。

门卫戴着大盖帽,身着黄绿色制服,腰间系着棕色宽皮带,皮带镀铬的接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威武灵动。

“哦,对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这里也不是学校,以后见了我不要叫老师……”这名男子说。

“那叫什么?”张琰问。

“不光是我,见了别人也不要叫老师,就叫师傅。”门卫说,“我姓黄,是咱厂保卫科的,你以后就叫我黄师,叫黄师就行了。”他不光热情也很真诚。

进了一个门便是一家人。

“黄师?”

“对。‘师傅’也可以简称成一个字。这些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你快点去找人劳科吧。”黄师看了看表说,“哎吆!马上到吃饭时间了,你快点去,我这儿就要忙了……”

张琰有些纳闷,还以为自己弄错了时间,赶紧伸手看了看表,此时是10点25分。

“这会吃饭?”张琰纳闷地问。

“是啊,咱厂每天吃五顿饭……”话还没说完,黄师傅就跑进门房。

张琰背着厚厚的被褥按黄师说的路一直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时发现,黄师又从门卫房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去开那两扇巨大的铁门。他看见了他,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英姿飒爽,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厂区一眼看不到头,平整的水泥地面空空荡荡,干净整洁,厂房里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张琰满心欢喜,前几天跟同学们分别时的伤感一扫而光,机器的轰鸣就是工业文明欢快的舞曲,正奏响着大都市铿锵有力的时代旋律。

第三百三十一章 你的专业是造汽车?

厂区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沿着宽阔的大道张琰一边走着,一边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高高低低的厂房,四通八达的道路,粗壮茂盛的树木……和自己以前去过的兵工厂相比,这里干净整洁,没有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也闻不到机油的味道。

不一会儿,雪白的帽子和极具标志性的白色围裙,像一片圣洁的花海,从远处飘来,这样的穿着是中国纺织女工最有特点的标志。此刻,女工们从不同的厂房渐渐汇集在一起,宽阔的厂区里顿时生机勃勃,充满欢声笑语,她们像潮水一样朝着大门方向涌去。

张琰和她们擦肩而过。这些女工大都十**岁,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容颜,雪白的帽子和标志性的白围裙,与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相映,就像一个个天使,步子轻盈,又像一幅满是白莲的画卷,向着厂门口渐渐舒展。

害羞、胆怯、腼腆、多情……

张琰来这里之前就知道,浩达棉纺织厂是一家了不起的纺织企业,这个厂曾经把近代工业的火种带到了紫华,它是陆风省纺织工业重镇发展的滥觞。

按黄师所指,张琰穿过一座座厂房后,终于在综合楼里找到了人事劳资科。

第一次来这里,他难免有些紧张,他把肩上的被褥朝上晃了晃,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砰砰砰”轻轻地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老师好!我是来报到的……我叫张琰……”

“你是哪个学校的毕业生?”一位高个子、身材匀称的男子立即从木椅子上弹起来,边说边做出“请”的动作。

“你先坐,坐下说。”他说。

“我是洛明工业学校的。”张琰说。

“哦……欢迎!我姓魏,你叫我魏师。”这名男子约摸40岁,很温和也很谦逊,有点像学者。他穿的是便装,蓝黑裤子,浅蓝色衬衫,衬衫是扎进裤腰里的,非常干练。他肤色很白,肤质也很细,几乎快要赶上刚才的那些女工了。

“他是我们人劳科魏副科长,专门接待你们大学生……”这名男子对面一位女同志先是冲着张琰说,紧接着又对魏师说,“你别尽给人家小孩胡说,让人家叫你魏师,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呗……”

魏科长微微笑了笑,指着附近的两把空椅子对张琰说:“先把行李放下,这些椅子上都能放。”

魏杰说着就取出一张表格,细长的手指指着表格一行一行往下划,指尖终于在表格上停了下来。

“你叫张琰?中专生,学汽车制造的?”他问。

“是的。”张琰说。

“好,你先把《浩达棉纺织厂干部入职表》填一下,等大家都来齐了咱们还有个入厂培训……”魏科长的温和还表现在说话的语气、语速以及适度的肢体言语当中。

他把表格递给张琰,颇有耐心地告诉他怎么填。

张琰伏在桌子上,按表格的匡定的内容填上了姓名、性别、年龄、毕业学校等各种信息。

“汽车制造?不是纺校、纺院、纺大的?”那位女同志眼亮,一下就瞥见了表格上的信息,不无惊讶。

“洛明工业学校是什么学校?”她好奇地问。

她的问话没有明确的指向性,不知是问张琰,还是问魏杰。

魏杰微微笑了笑又看了看张琰。

“噢!师傅,洛明工业学校以前是兵工部的学校,国家机构改革时改了名称,现在隶属于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张琰说。

“你的专业是造汽车?这不是重工业吗?”她纳闷又好奇。

“汽车制造属于机械类,跟咱厂的机修工种属于同一类别的专业。”魏科长一边给她说一边接过填完表格。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红色塑料电话,把长长的食指塞拨键孔,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按顺时针方向拨到头,抽出指头,松开,再拨,再松开……拨键自动回位时发着“唔吱唔吱”的声响。魏科长单手叉腰,一手拿电话,气定神闲。

张琰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抗日电影里的那种手摇电话,那种电话,怎么能跟拨键电话比?

“喂!白师吗?”魏科长问。

“是,俺就是白师……”电话里传来浓浓的河南口音。

“好!听俺给你说,俺这里来了个学生,俺让人带到你那儿,你给他安排一下宿舍。他是大学生……”让张琰惊讶的是,魏科长咋突然变成了河南口音?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他的河南话流利得跟唱歌一样,而且很有韵味。

“安排在几楼?”电话那头问。

“现在还有几楼?”魏科长叉腰的手移到了那张表格上。“俺看看……今年一共来32个学生,女生……”

他停了停又说:“男生……12个……女生……20个……你就按排在一楼,如果安排不下,就先一楼,后二楼。”

“女生又不归俺管……”电话那头嘟囔着。

这时有个女孩敲门进来,身上的铺盖卷已经告诉大家,她也是来报到的毕业生。

女孩衣着很朴素,上身是小碎花白底衬衫,下身是稍显宽大的浅灰色裤子,她扎着传统而又中规中矩的马尾辫……她是一个结着仇怨的姑娘,表情平静,皮肤微黄,额头和眉宇间零零散散散落着小痘痘。

“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魏科长立刻变回了标准的普通话,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

“你先坐,坐下说。”他说。

张琰帮女孩把行李放在与自己行李紧挨和椅子上。

“小胡,麻烦你把……”魏科长对着办公室一位小伙子说,也许,是他还没记住张琰的名字,他赶紧又看了看手里的表格说,“把……张琰带到男单楼,找白师。”

厂里都是老旧建筑,青灰色基调,楼体跨度大,楼宇坚固而笔挺,厂区里的行道树大都是法国梧桐。这种树和子栎镇街道两旁的树一样,学名叫悬铃木,树冠高耸,树枝开展,叶大荫浓,原产于欧洲东南部及西部。

“我们学校外的街道上,也种的是这种树。”张琰主动跟小胡说话。

第三百三十二章 悠久的厂史

“这些树早先还不适应紫华市的水土,大批都死了,经过多年的融合以后,这种外来树种不仅完能适应了这里的水土环境,而且还成了企事业单位,甚至整座城市的绿化树种。”小胡说。

“你的学校在哪里?”小胡问。

“洛明。岚莱省洛明市。”张琰说。

“噢,挺远的。你们学校是面向全国招生的吧?”

“是啊。我们同学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

“真羡慕你们。”小胡说,“咱们厂里的中专生绝大多数都来自紫华纺校,不过,大专生和本科学生大都来自纺院和纺大。”小胡说。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聊着。厚厚的被褥扛在肩头,不一会儿,汗水就把张琰的肩膀映湿了一大片。

“咱们厂历史悠久,是1934年开建1935年建成投产的。后来改过几次名字……对了,你知道旧中国为什么要建这个厂吗?”小胡问。

张琰当然不知道,他抱歉地摇摇头。

“你没有学过中国纺织史?”他又问。

张琰更加尴尬了,只好再次摇头。

“其实,当时建设咱们这个厂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制日本棉纱的杀价倾销,‘九一八’之后,日本人的侵略得寸进尺,我们国家的灾难越来越大,那时,只有西北地区相对安全,战争阻断的当时的交通,西北地区又是产棉地区,所以,就选择在这里建了浩达棉纺织厂。”小胡说,“咱厂可是西北建厂最早、规模最大的近代化机器纺织企业,对民族工业在西北的起步和发展,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啊?”张琰惊叹。

这时小胡才说他叫胡光明,是三年前分到厂里的陆风纺织工业学校的中专生,现在是厂人劳科干事。

“胡师,你知道得真多。”张琰说。

听到这话,胡光明冲着张琰笑了笑,他的笑跟头顶的阳光一样灿烂。

胡光明说:“新人进厂后还要进行培训,到时,会专门给你们这些干部讲厂史。”

“干部?”张琰心不禁心头一热,又想起了四年前洛明工业学校第一节班会课上,班主任王自民老师的讲话:“同学们,非常高兴你们能披荆斩棘,脱颖而出,来到咱们洛明工业学校。从现在起,你们将是未来的国家干部……”

尽管在中专期间,他曾因考试挂课而一度消沉,但最终总算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到达了胜利的彼岸,要不是那次断笔立誓和绝地追超,也许,他就不会有今天。

行走在一棵棵顽强生存于紫华的这些外来树种之下,张琰颇有感触。他小时父亲就常对他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现在想想,这句话是多么的深刻。

如果不是从小被父亲逼迫着学习,他就不会考上中专,如果中专时他在几门功课挂课后不断笔立誓,忍辱负重,他也就不会顺利毕业,也就不会有今天。

在洛明工业学校考试失利时,在他六神无主孤立无援时,只有她,勇敢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与他一起承担着痛苦的煎熬。宛如……

想到这里,张琰突然鼻子一酸,“宛如,你这会在哪里?是不是也在报到的路上?”

“第一任厂长对咱们厂纺织技术进步的贡献非常大。他曾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高等工艺学校,专攻纺织工业。”胡光明说,“有一天,他去清花车间巡视,用手指夹取清花机上的棉花时,机器将他左手两根手指夹断了,虽然他被及时送往医院治疗,但后来感染面一点点扩大,医生只好把他的左臂从肘部以下都截掉了,伤愈出院时,他成了失去左手的残疾人……”

张琰倒吸了一口气,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什么?左臂被截肢?”张琰惊讶地问。

“到了厂区你就知道了,这里和学校完全是两码事,生产是存在安全风险的,咱们厂时不时都会出现安全事故,我来厂里那一年,老织布车间有个40多岁的女工就被飞出来的一个梭子击中太阳穴,死在岗位上了。”胡光明说,“入厂培训时,安全是一门非常重要的课,你到时可要仔细听讲。”

“嗯。”张琰点点头。

胡光明带着张琰先是走出厂区,再沿着水泥路经过食堂,穿过家属院,这时已来到女单身宿舍楼门口。

棉纺织厂实行倒班制,许多男工女工这会都没有上班,直到张琰对浩达越来越熟悉之后他才明白,女单身宿舍楼门口永远都是厂里最热闹的地方。无论厂里生产任务饱和还是不饱和,无论企业的效益好还是不好,这里总会聚集着许许多多的男青年,总有男男女女打情骂俏和捶打嬉闹,也总少不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九一八’事变后,全国纺织工业受到了重创,有的破产,有的停工,咱们厂就是由赫赫有名的大仁企业集团创办的。”胡光明说,“遗憾的是,大仁纺织企业集团最终倒在了日本人的火炮当中,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它的儿子到今天已经走过了60多年的历史……”

“浩达是大仁纺织企业集团兴建的?”张琰问。

他从来都没有学习过纺织专业,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棉纺织厂,自然就不知道什么大仁纺织企业集团。

“是啊。这不是在《中国纺织史》上都讲过吗……?”胡光明惊讶地睁大眼睛反问。

“哦!”张琰支吾了一声应付道。

张琰打心眼里佩服胡光明,正如当在校时崇拜文学社社长魏一涛一样。

“我昨天看了你的简历,你老家也是农村的,我们都一样。”胡光明微微笑了笑说,“我们都是中专毕业生,到厂里以后还是要多读些书,咱们和工人不一样,干部和工人平时是很少交往的,你不要受这些年轻工人的影响,他们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全都在挥霍和消磨时间。”

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道两扇铁门前,铁门上着锁,只是留着中间可供一人通行的小门。

“来,我帮你……”胡光明说着帮张琰把横着的铺盖卷转了个方向,扶着它顺利地从小门通过。

这是一个破败不堪的院落,院里有两棵很粗的炮桐树,硕大的树叶子将上午的阳光层层阻隔,只能透下散乱的点点斑驳的光,阳光像漏网之鱼一样在微微跳跃着,挣扎着。

一条红砖铺成的狭长的小路绵延到院落中间,然后又分成了三个岔路,分别通向三栋同样用红砖盖成的房子。地上红砖路以外全是泥土,前阵子刚下过一场雨,泥土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6层高的楼房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墙体红砖已变成了橙黄色,一层层脱落掉皮。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有了窝

张琰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胡光明一把抓住他手臂,“小心,脚下滑!”

经过一栋老式砖房,他们终于来到了门房。经过这道门房,里面就是男单身楼。

也许是值班的人去上厕所了,门房里没人。

虽然正值夏天,但黑乎乎的门房里却矗立着一个黑褐色的炮弹炉,弯弯曲曲的排烟管道,先是端戳戳通到层顶,然后沿墙壁曲里拐弯穿过门上方的玻璃,通向户外。

“白师!白师……”胡光明扯着嗓子冲着宿舍叫喊。

无人应答。

胡光明再喊……

“来了!来了!俺在二楼……”顺溜的河南话从楼上传来,他们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二楼一个窗户里探出了一颗肥硕的脑袋,扁平的脸特别大,像白色搪瓷脸盆底。

“白师,你忙完了赶紧下来,魏科长让我带的学生来了。”胡光明与他隔空对话。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富有节奏地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白师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穿着一件灰黄相间的短袖,高大的身躯和鼓起的肚子,把衣服撑得像皮球一样饱满,搪瓷盆底大小的脸上白里透红,由于下楼有点急,他喘着粗气,两腮的赘肉微微颤抖。

“你就是新来的学生?”河南话曲里拐弯地钻进了张琰的耳朵,他得在大脑里快速将它翻译成自己能听懂的语汇。好在,上学期间班上还有两名河南籍学生,辨别这种方言张琰还算有点基础。

“是”张琰说。

“宿舍都腾出来了吗?”胡光明问。

“基本腾完了,等中午12点男单楼里的人都下班了,就能全腾完。不过,这会也有腾好的房子……”白师说,“魏科长说今年要来12个男生,我已把一层和二层安排好了,全让学生住。”

“工人呢?他们住哪?”胡光明问。

“俺把这些临时工安排在三楼以上了。你放心,俺给他们说过了,在楼里不许吵闹,要保证学生在这里有个安静的环境,学生毕竟是干部……和他们不一样。”白师说。

胡光明突然也变成了河南话:“你要按厂里的规定严格管理,别让这些工人在一层二层乱蹿……”

“这个你放心,俺已经汇报魏科长了,让各车间和各班组重申宿舍管理制度。他妈的,要是哪个工人敢影响咱们干部的休息,俺就让他卷铺盖走人!让滚他妈的蛋……”白师咧咧嘴说。

然后,白师从门房抽屉里翻出钥匙盘,“嚓啦啦”一串清脆的声响预示着他手里的权利。

“白师是咱厂后勤科的,你以后在宿舍有什么事就找他。”胡光明说。

还没等张琰说话,白师就抢先说:“对,对,对。有事就找俺,尽管找俺。俺要是不在就找楼管……”

张琰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找楼管的意思是他不是楼管。白师确实不是楼管,而是后勤科派来管楼管的人,他是科里的人。后来张琰才知道,在这个破败的院落里,只有这栋楼有楼管,而且,一年四季每天24小时都有人值班。

楼管的工作非常磨人性子,平时的工作就是在黑乎乎的门房里,跟泥塑一样坐着,防止陌生人进男单楼,坐累了,就站在门口晒太阳,冬天,就坐在炮弹炉跟前烧火,往炉子里加煤,给下一班交班时要保证炉子不能熄灭。

跟着白师宽大肥硕的背景,他们三人走进了男单楼一楼。楼道里黑乎乎的,地面非常潮湿,从厕所蹿出来的臭气令人作呕。

白师打开一个门朝北窗户朝南的房子说:“就这间,这间最好,每天光照时间长,离楼梯口远,还安静。魏科长打电话了,俺肯定会拣最好的房子……”

白师脸上露出诡秘的笑,笑得很夸张,皮肤都皱了起来,好像搪瓷脸盆底“哐当哐当”被摔出了些许坑坑洼洼的伤疤,起了皱。

这是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子,里堆满杂物,共有三张床:一张靠窗户的床上是有铺盖的,不过,铺盖被叠了起来用床单包裹着,跟小山包一样堆在床头,墙上贴着泛黄的旧报纸;另一张就在门口,白森森的床板上俨然成了杂货铺,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张空床也靠着窗户,与“小山包”相对,床板上有扫帚扫过的痕迹,显然是刚刚收拾过的。

宿舍地面有些潮湿,糊在窗户下面两格玻璃上泛黄的报纸,把光线染成了黄褐色,房子里光线昏暗,整个房子有点像古墓。

白师赶紧打开电灯开关,顿时,白炽灯泡发出冷冷的亮光。

“你就住这儿……”白师指着那个小山包对张琰说,“这个床上住的也是干部,去年刚从纺校毕业的,现在在技术科当技术员。”

“这个铺没人住?”胡光明指着“杂货铺”问。

“以前住的是个大学生,细纱车间的工长,干了两年多就辞职了,这铺就一直空着。魏科长说今年只有12个学生,你放心,我不再往这个宿舍安排人了,就住两个人,住得人少了舒服,也安静……”白师说。

放下身上的铺盖卷,张琰在紫华这个大城市里有了自己的窝。从农村到城市,张琰整整用了20年时间,今天,他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夙愿,父亲张有志向往了一生的商品粮,随着张的琰铺盖落地也尘埃落定。

“你先休息一下,中午可以去食堂吃饭,食堂不认钱只认票,你去了以后先换点饭票。”胡光明说,“今天是毕业生集中报到的时间,下午下班前人劳科会通知你们接下来的安排,到时我们会给门房打电话,让楼管通知你们。对了,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从门房给人劳科打电话,人劳科的号码是113,这是咱厂的内线电话。”

胡光明和白师离开后,张琰打开被褥铺好床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目视窗外。前几天刚刚与母校作别,而从现在起,迎接他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自己的人生就要从这里启航了。

从周王村到紫华,张琰奔波了大半天,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这会他也渐渐有了些许倦意,昏昏欲睡,他轻轻闭起眼睛,心里激荡漾简单的快乐。

过了许久,一阵嘈杂声把睡梦中的张琰吵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宿舍门前一把拉开门。

已是中午12点半,大家刚刚下班回到宿舍,一个个煤油炉子顺着狭窄的楼道依次摆开,大家都在做午饭,炒辣椒的味道呛得人连连打喷漆。

在黑暗潮湿的宿舍楼里,厕所的臭味和炒菜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朝四处弥漫。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徐姨

“你忘了放盐……油放得太少了……来,给你再加点辣椒,这样更有味……”

在黑暗的楼道里,一个个煤油炉燃起的火苗泛着或蓝或绿的光,就像夜里的一盏盏鬼灯。在扑朔闪动的火光里,张琰能看到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脸,他们和自己年龄相仿,做起饭来动作麻利。除了厕所与炒菜的味道,还有一种味道也混杂其中,那便青春的味道。

炒菜的味道唤醒了张琰的味蕾,他这才想起从一大早离开周王村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饭呢。他锁上宿舍门,沿着潮湿的楼道小心翼翼地从煤油炉间穿过,一出男单身楼就朝食堂走去。

下午5点多,楼管阿姨苍老沙哑的叫声传进张琰耳朵:“张琰,电话……”

那时,张琰正趴在床前笨重的老式木桌上在写着日记,不管怎么,这毕竟是他到厂的第一天,他一定要记住这一天。如果说昨天还是学生,那么,从现在起他就成了男子汉。

“噢!来了,来了!”张琰合上本子冲出宿舍。

在门房里他接到了人劳科电话,人劳科通知他们新到厂的毕业生们明天上午统一在综合楼前集合。

张琰一挂上电话,门房的楼管阿姨就问:“你是刚来的学生?”

她是个高个子,大脸盘,高颧骨,说话时口型也有点大,会露出满口的牙齿,她的牙齿虽然泛黄但却很整齐,看上去要比同龄的老妪精神许多,而且,给人的感觉是她很有力气。

“是。上午到的。我来时您没在。”张琰说。

“上午不是我的班,门房跟车间一样也是24小时倒班……”她说。

说这话时她连头也没有抬,正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打着毛衣,几只长长的光滑的签子在指间灵巧地飞舞着,轻快地在黄色的毛线之间穿梭着,塑料袋里装着的几个苹果大小的线球,随着签子的飞舞和穿梭,线球也微微转动着。她织的是一件上衣,已经织出了腰身的形状。

“阿姨,您是经常在这里值班吗?”张琰试探着问。

“您?呵呵,你这娃倒还挺很有礼貌……是的。”她停下了手里飞舞着的光滑的长签子,抬头看着张琰说,“今天轮我上小夜班了。”

“小夜班?”张琰有些疑惑,“什么是小夜班?”。

“棉纺织厂都是四班三运转,分为早班、中班、小夜班、大夜班。”她说,“对了,还有常日班,这个班和国家政府机关的作息时间一致,每天早上8点到下午6点,中午有午休时间,可以回来睡觉。你们这些大中专毕业生都是干部,都上的是常日班。单身楼里三楼以上住的都是工人,是临时工,他们是要上运转班的,就是要倒班……小夜班就是从下午四点开始上班……”

“阿姨,您晚上几点下班?”张琰问。

“12点。晚上12点。”她说。

“阿姨,您是浩达的职工?”张琰问。

她看着张琰笑了笑说:“是啊。不是咱厂的职工怎么能在这里值班?”

附近的房屋和树木已经遮住了午后的斜阳,门房里黑乎乎的,头顶的白炽灯泡是个长明灯,灯泡上棕白相间的电线上绕着一团蛛蛛网。门房正面和侧面分别开有两个门,一个朝着院子,一个朝着单身楼,要出入单身楼这里是必经之路。

“我以前在清花车间上班,女工干到55岁就让退休,我离退休不远了,车间不让我在一线待了,刚好男单楼门房缺人,我就来了。”她抬头看着张琰说了两句话后,又低下头盯着签子上穿梭的毛绒。

过了一会又说:“按理说,这里应该返聘个老头子,但一个大男人成天在这里,也坐不住……”

“清花车间?”对于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纺织行业的张琰而言,听到的每一个名词也都非常陌生,他嘀咕着。

“这是咱们厂整个生产线上的第一个车间,也是第一道工序。清花清花,就是清理棉花。”楼管阿姨说,“你刚来,正式一上班就全知道了。”

光线从值班门房正面和侧面的两个门照了进来,在昏暗的门房里投下两个长方形的图案,像是用剪刀裁剪出的两块布料,又像是在旧布上打了两块新补丁,一亮一暗,像是两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楼管阿姨放下手里的活儿,摘下老花镜说,“阿姨我啊……老了!快55岁了,在浩达干了一辈子喽,快退休了……以后啊,这个厂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啦。”

“阿姨,您贵姓?”交谈了这么久,张琰才记起来他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她笑了笑说:“什么贵不贵的……我姓徐,大家都叫我徐姨,以后,你也就这么叫我吧。”

“徐姨……”张琰小声念叨着。

“对,就是这个‘徐’……双人徐。”徐姨仍旧笑着说。她一笑起来,脸上就流露出一种慈祥。

这时,中班的工人们已经下班了,不时有人从值班门房出出进进,这些工人都是年轻人,20岁上下,他们一回到门房外面带铁门的院子,就打老远传来叫嚣声和嬉闹声,或者,会扯着嗓子唱着节奏不准五音不全的歌,不论是叫嚣声还是歌声,都释放着简单的快乐。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一位身材瘦高又单薄的小伙子从门房经过时,还歪着脑袋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唱着流行歌,丝毫都没顾忌到徐姨的存在。宽松的土灰色工服上沾着些许洁白的棉花。

“别唱了,一二楼有人呢!”徐姨冲着他说。

五音不全的破嗓子嘎然而止,小伙子转身对着徐姨。他正好站在门房地面上的那块补丁上,外面的亮光投在他一侧的脸上,他的脸干净白皙,皮肤细腻,没有胡子,鼻子下面有一层细细的黄黄的茸毛,不唱歌站在这里就像女孩一样文静。

“徐姨,没事没事,这会才几点?常日班还没下班呢!”小伙子说,“这会回来的都是我们这些下苦的临时工,人家一楼二楼喝过墨水的干部,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呢。”

“你这个小丁,整个男单楼里就你聪明?”徐姨故意瞅了瞅他,眼神里不但没有丝毫敌意,反而还流露着慈祥。

从他们寥寥的对话中,张琰自然能听出这个小伙子姓丁,是个临时工。

小丁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冲着徐姨笑了笑,然后小声嘟囔道:“我说得不对吗?人家是干部……”

“不对。当然不对!”徐姨温和地笑了笑了,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慈祥浮上脸庞,但很快就跌落进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徐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身材高大,胳膊有力,粗壮的水桶腰显得有些臃肿,白白净净的小丁在她面前显得越发单薄。

“他们今天不上班?”小丁跟做贼似的探出脑袋朝男单楼看了看,然后凑到徐姨跟前压低声音说,“厂里就是不公平,这些干部成天什么活都不干,工资还比我们高……”

徐姨故意看了看张琰,冲着他微微笑了笑,张琰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也向她微笑示意。

“上,今天都上班。又不是双休日,怎么能不上班?”徐姨说。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他们狗眼看人低

“徐姨,你瞧你把我给吓了一跳……”小丁这时把声音恢复到了正常的分贝,他说着双手在胸前一拍,然后摊开。

“你怕啥?”徐姨故意问。

“怕啥?”小丁重复着她的问题,只是声音变了个语调,“怕穿小鞋呗,还能怕啥?”

诡秘的表情立刻浮上了小丁年轻清秀的脸庞,这是一张精致而英俊的脸,浓浓的眉毛弯弯长长,在眼睛上划出了两道黑黑的弧线,干净白皙的脸上高高挺立的鼻梁让他显得聪明机灵。

“穿小鞋……”徐姨看了看她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有人给你穿小鞋?就你这点身板,穿上小鞋还能不能走路啊?”

“诶,徐姨,你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你说说,我刚才说的对不对?他们干部凭什么比我们工资高?而且还不用上夜班?夜班他妈的就不是人干的活!”

“诶,诶,诶,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夜班就夜班,还什么他妈的……”徐姨说,“你年纪轻轻进城就是为了挣钱,可不能尽学那些脏话和坏毛病。”

徐姨说完又坐在椅子上,她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梳理了一下签子又织了起来。

小丁这才看见了站在炮弹炉子跟前的张琰,觉得他是个生面孔就没有搭理,然后走到一条长凳前一屁股坐下。

“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他们有什么了不起?啥都比我们强……徐姨,我看那些一楼二楼的干部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别看我瘦,我全身是精骨肉,不比他们力气小。”小丁说着把左腿搭在右腿上,舒舒服服地翘起了二郎腿,“他们不就是比我多上了几年学吗?上个学能咋样?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狗眼看人低,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临时工放在眼里!”

“怎么?有人欺负你了?”徐姨停下手里飞舞的长长竹签,把脸一沉说,“小丁,徐姨告诉你,你说事归说事,可不准骂人,不准带脏字。”

“欺负倒没有。人家都是干部,轮不上给我们说话,就是想欺负我,也会通过工长欺负。我只是觉得,我们都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天天都能见上面,可他们从来都不会跟我们说话,我们想跟人家搭讪人家也爱理不理的。”小丁说,“高傲,一个个都很高傲!”

小丁接着说:“要是在我们老家,在我们村里,遇到年龄相仿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相互说话。甚至会直接问你是谁的儿子?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有时,还要问他爸爸的外号……可是到了这里大家怎么都这么生分,而且人与人之间都有等级。”

“谁叫你不好好学习?”徐姨问。

“学不动。上学时天天想逃学。不过我也很佩服那些考上学的人,人家下的那工夫我可是一天都下不了。我坐不住,一见到书头就大了……徐姨,我觉得我晕书,天生晕书……”小丁说。

小丁的话一下子把徐姨和张琰都给逗笑了。

“晕书?哈哈……”徐姨说,“你这个孩子……我只听说过晕车晕血,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晕书……你才多大啊?就跑到这里打工了?”

“现在18岁了,7天前刚满18岁。”小丁很爽快,“不过几个月前,我来咱们厂时还不够年龄,才17岁。是我爸给我报了假年龄,把招工的人给骗了。嘿嘿。其实人家招工的也不管你报多大年龄,只要不是未成年人就行,再就是身体要好,肯干活。”

“那你可小心我去举报你。”徐姨故意说。她像逗小孩一样逗他。

“没事,现在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会是童工啊什么的了,合法了,谁也管不上了。”小丁撇撇嘴说。

“小丁,以后你下班后不要再大喊大叫了,你就安安静静地回去,自己做点饭或者干点什么的都行,自己做饭还便宜,一年下来能省不少钱呢。”徐姨说,“从今天起,一楼和二楼里都来了新干部,是这一届的大中专毕业生,别吵着他们了,免得到时人家到白师跟前告你没素质,要是这样的话,后勤科就把你们从男单楼赶走了。”

小丁把一双好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吐吐舌头又压低了声音,惊讶地问:“来新干部了?”

“是啊。今天刚到的,这会都在宿舍里。”徐姨说。

“啊!”小丁赶紧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下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情滑稽又可爱。

“徐姨,你不会骗我吧?”小丁说着走到徐姨跟前。

“骗你干啥?瞧你这孩子?徐姨什么时候骗过人?”徐姨说着把织了一半的毛衣又放下,然后摘下老花镜把目光移向张琰,“他就是刚来的新干部!今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张琰有点不好意思,便赶紧站起来说:“徐姨,我是中专生。”

“中专生和大学生一样,都是干部。”徐姨说。

小丁哑口无言,他开始后悔起自己刚才的信口开河,心里也埋怨起徐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要是他知道这里有干部的话,就不会说刚才那些疯话了。

“我,我……”小丁不自在起来了,他赶紧红着脸对张琰说,“我不知道你是干部,我,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今年招来的临时工……我刚才都是胡说呢。”小伙子脸上顿时没有了刚才的神采,年轻英俊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愧疚和歉意。他结结巴巴地给张琰说,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突然站在了老师面前。

“没事,我也是刚刚到咱们厂,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得问你呢。”张琰说。

小丁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俨然成了一个木头人。

“你17岁就进厂了,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才刚去上中专。”张琰说。

“不是17岁,是17岁半……”小丁喃喃地纠正道。“不过现在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我还没去过生产区,没进过车间,再说了我也不是学纺织专业的,我对棉纺织厂很陌生,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要是问到了你,你可要告诉我啊,可不许保密啊。”张琰笑着说。

这时,小丁脸上的表情有些舒缓,阳光甚至有些天真的脸上渐渐恢复了此前的神采。

“没问题。我叫丁常胜,就是常胜将军的‘常胜’,我爸给我取的名字,就是希望我们一辈子都能顺利,做什么事都能做成,能常胜。”小丁说着笑了笑,他笑起来很好看,牙齿整整齐齐。

突然张琰觉得他像一个明星,“你很像一个香港明星……”

丁常胜留着微长的头发,听到这话他故意潇洒地甩甩额前细细黑黑的头发说:“你说的是林志颖?”

“你怎么知道?”张琰问。

第三百三十六章 舍友是谁?

“大家都这么说,我上初中时同学们这么说,现在厂里上班工友也这么说。”丁常胜自豪地说,“不过,我笑起来没有酒窝,林志颖笑起来右边脸上的酒窝还挺明显。”

“这孩子,还真是个孩子,成天就爱臭美!”徐姨笑着说。

丁常胜有点害羞地笑了笑,然后问张琰:“你比我大又有文化,我以后就叫你哥,行吗?”

“好啊。我姓张,叫张琰。”

“那我以后就叫你张哥。以前我总是把比我大的人叫哥哥,到了厂里后才知道人家只叫一个‘哥’字,然后再在前面加上姓,所以我应该叫你张哥。”丁常胜说。

徐姨和张琰四目相对,油然地笑了笑。

“张哥,你刚才说你不是学纺织的,那你学的是什么呀?”丁常胜好奇地问。

“汽车制造,造重型运输汽车的。”张琰说。

“造汽车?重型……”小丁越发惊讶了,“你上的不是纺织学校?我们车间里的干部大都是从纺织学校毕业的。”

“我的母校是洛明工业学校,是学习造兵器的,比如导弹、大炮、火箭炮……”张琰说。

“啊!”丁常胜惊讶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么厉害!你见过导弹?”

一个接一个的好奇心跟煮沸的汤汁一样,在丁常胜的心里“咕咚咕咚”急促地冒着泡泡,他正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时徐姨发话了:“你这孩子……别乱问了,赶紧回去做饭吃,别在这里大惊小怪。张琰刚来,还需要休息……”

“噢……”丁常胜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然后,悻悻地踩着那个通往男单楼的门投在地上的补丁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很单薄,衣服不贴身,宽大松驰的工服在他身上左右摇摆。

“小丁……”突然,徐姨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他蓦然回首,在金色的斜阳里,那张英俊的脸的轮廓上,笼上了一圈金色的阳光。

“你的衣服扣子订好了,你拿去吧。”徐姨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白色t恤递给他。

“谢谢徐姨……”小丁说。

“这孩子……去吧,去吧,以后衣服扣子掉了,衣服哪块破了,就给你徐姨我拿来。干了一辈子纺织,别的什么不会做,缝缝补补的事你徐姨拿手,都是小菜一碟。”徐姨笑着说。

丁常胜拿到衣服后踩着地上那块“补丁”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破败不堪的单身楼里。

这会,他没有再叫喊也没有唱歌,安静得像一只小鹿。

直到他单薄硬朗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徐姨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值班门房子里只剩下张琰跟她两个人了。张琰这才注意到,这间门房之所以总是黑沉沉的,原来,门房除了两个门以外并没有开窗户。显然,这个只有一层的门房是后来临时加盖的。

“徐姨,这个小丁一看就是个孩子,挺好玩的。刚才我忘了问他是哪个车间的?”张琰说。

“喷织车间。”

“喷织……”张琰又有点听不懂。

“‘喷织’就是‘喷气织布’,这是个新车间,车间里全进口设备,让人看了都羡慕……”徐姨说着又拿起长长的签子织起了毛衣。

“你看上去好像很小,估计还没我女儿大吧?”徐姨突然问。

“20岁。”张琰说。

“那就没有我女儿大,她比你大一岁,属小龙,你应该属马……”徐姨说,“不过,她上的是咱厂的技校,没有你们有文化,两年前都已经在车间上班了,现在咱厂的技校已经不办了。”

“哦。”张琰知道“小龙”指的就是生肖里的蛇。

张琰回到宿舍不一会儿就到了晚饭时间,男单楼里又一次燃起了煤油炉,煤油味、炒菜味还有厕所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楼道里,楼道里又一次喧嚣了起来。

张琰写完了到厂第一天的日记。这时,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一天都没见过宿舍里的那位舍友,对面床上那个小山包静静地挺立着。干部上的都是常日班,按说,舍友中午也应该回来午休才对,这会已经下班了,怎么就没见到他的影子?

后半天阳光照不到宿舍,房子里里黑沉沉的,阵风吹过,窗外那棵粗壮的白杨树叶沙沙作响,这是一棵有了年头的大树,树冠特别大,把光线遮蔽得严严实实。

张琰静静地环视着宿舍,这里破破烂烂,白墙壁泛着淡淡的黄色,墙上留着道道划痕和零零星星的几个球鞋踩过的脚印,枣红色木门和枣红色桌子上满是划痕,桌子腿和桌面棱角处的漆皮已经脱落,一看都是老古董。

门口那张白森森堆着杂物的床板下面,放着一个深绿色的煤油炉,旁边支着一张低矮的小方桌,上面摆放着锅碗瓢盆和塑料案板,案板上搁着一把不锈钢菜刀。

门后面一辆破旧笨重的自行车依墙而立。

这是多么破旧不堪的宿舍!要是在洛明工业学校,这样陈旧的房间想找也找不到,紫华居然还有这么破旧的地方?这跟张琰梦想中的工作单位简直是天壤之别。

楼道里锅碗瓢碰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紧接着,又传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声音:“你忘了放盐……油放太少了……”

如果在学校的话,这会,同学们会蜂拥到食堂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一边吃饭,一边谈天说地。饭后,在干净整洁的校园里,同学们就成了流动的风景,徜徉在绿树红花和楼宇之间,或者会去体育场散步,坐在足球场茵茵的草坪边上看“草坪音乐会”。

突然,一种别离母校的伤感在张琰心头油然而生。这里的每一个人他都不认识,他就像一粒被风吹落的种子,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微不足道。他不想在这里待了,想出去走一走。

灯泡发着白森森的光,白森森的光照着那个白森森的床板。张琰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砰”地一下,拉下细细的电灯开关的绳子,关上门,转身取下挂在合页上的铁锁将门锁上。

张琰大步走出宿舍,穿过烟熏火燎的楼道,穿过门房,沿着砖头铺成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过长满苔藓的院子,走出了那道黑色的大铁门。

晚饭过后,浩达棉纺织厂生活区的路灯齐刷刷亮了起来,整个家属院被点亮了,红色的砖墙和下面用青灰色水泥涂成的墙裙,青灰色的水泥路以及用红转包裹起的边缘,这时,都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之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夜色下的生活区

一楼有些住户把窗户下面的砖墙砸掉,改成了小卖部,小卖部上面挂着100瓦的灯泡,招徕了一圈胡乱飞舞的蚊子。

生活区和生产区进的是两个不同的大门,张琰来这里报到时,走的是厂区大门。

洛明工业学校只是在偏僻的工业重镇上,那里怎么能跟紫华这个省会城市比?张琰很想去看看紫华街道的夜景。他觉得这一盏盏弯着脖子的路灯和路灯下的青灰色水泥路,肯定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途径。在乱哄哄的人流里,张琰便顺着水泥路朝前走着,初到贵地,他还没有弄清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但他知道只要沿着这条路,就能走到紫华的街道。

浩达棉纺织厂的生活区非常大,忙完了一天的工作,这会院子里人很多,生活区里热闹极了。

男女老少都出来纳凉了,院子里一片喧嚣,大树底下几个棋友扎成一堆,在楚河汉界两侧摆上棋子,棋手还没开杀,观棋者就已争得脸红脖子粗;不远处,几个年轻人光着膀子围在水磨石方桌前,一个男子手里握着扑克牌,用眼睛瞪着对方叫嚷着“出牌出牌……”说着就拿起身边的啤酒瓶,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健身器材上的人们悄无声息,正憋足气在双杠上做着起撑运动,脸涨得通红,热汗一股一股往下流;小孩子们嘻嘻哈哈摇摇晃晃地奔跑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爷爷奶奶或者爸爸妈妈一路小跑追在后面,一个劲地叫喊着:“慢点跑,小心摔倒!”;傍晚是遛狗的最好时间,大大小小的宠物狗混杂在休闲的人群里,不时会“汪汪”乱叫几声,胆子小的女工会被吓得赶紧跑开……

端着红红绿绿塑料脸盆刚从公共澡堂出来的年轻女工,如出水芙蓉,湿漉漉的头发散发着洗发精和香皂的气味,她们趿着花花绿绿的拖鞋,悠闲地徜徉在老旧不堪的家属院里。还有一些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色围裙的女工步履匆匆,她们都是从车间出来换班吃饭的。

张琰走着走着,一股饭菜的香味随风飘进鼻子,他这才发现,在公共澡堂不远处有一排一层高的门面房,大都是些理发店、小卖部和小饭馆。每家饭馆都配备了一人高的黑色摇头电扇,穿着工服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小饭桌旁,急急地吃着晚饭,边吃饭边看表,好像在跟时间赛跑,有些工人见时间来不及了,索性用塑料袋把饭打包带进车间。

“快点,厂区就要锁门了,赶紧走!”两位女工拎着饭菜,边走边说着从张琰身旁经过。

“这个月我已经迟到了一回,要是再迟到工长说就让我下岗。”另外一个女工说。

话毕,她们旋即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里。

张琰继续沿着水泥路朝前走着,走到一个小十字路口,才看见这里伫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路牌,蓝底白字,上面写着“爱织大道”四个字。

过了小十字再往前走,路左侧一楼六层楼房上立着一个巨大的灯箱,灯箱周围围着一圈白色的灯带,中间的几个红色大字格外扎眼,像是用血写成的:浩达招待所。

这是一个和洛明工业学校完全不同的地方,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环境和氛围,都找不出一顶点的近亲关系。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蒙胧的夜色下,张琰对这里也渐渐产生了好奇,他不知道浩达棉纺织厂究竟有多大,光一个生产区就让他走了好一阵子,到这会还没有看见通往街道的大门。

晚风轻狂轻地吹着,他继续朝前走着。不时有工人们跟他擦肩而过,这里的人要比洛明工业学校校园里的同学多,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生活的气息,不论是每个人的表情,还是他们舒缓得有些慵懒的步子,都会让人感觉到几分惬意甚至散漫,张琰不由得畅想,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工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再往前走了约摸100米,一阵阵强劲的音乐传进了张琰的耳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舞”字造型的灯带出现在面前,“舞”字周围不停地闪烁着红红绿绿的灯光和星星的造型,“舞”字下方有一行灯带绕成的五个大字,左边两个是大字,右边三个字稍微小一点,连在一起就是:浩达娱乐城。

娱乐城门口非常热闹,年轻的男男女女簇拥在这里,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好不随意。一个披肩发女孩害羞地撒着娇,攥起小拳头捶打身边小伙子,在闪烁不定的彩灯下,她的脸时而红扑扑的,像燃起了一团火,时而又成了一片青绿色,跟青面鬼一样有点吓人。小伙子不躲不闪,一个劲地呲着白牙憨憨地笑着,被小拳头捶打几下后,他一把拽住女孩的胳膊,拉着半推半就的女孩走进了娱乐城。

闪烁着的门头灯光突然让张琰想起了洛明工业学校每个周末晚上在学生食堂搞舞会的往事。那是非常简陋的舞会,没有软座,没有舞池,没有霓虹灯,也没有干冰制成的雾化效果,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移动球形旋转灯,把大家再也熟悉不过的食堂照得诡秘而魔幻,尽管大功率音响努力营造着娱乐的气氛,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饭菜的味道。

刚欲翩翩起舞,不经意间就会看见,白天挤破头争相打饭的那一排窗口,正冷冷地注视着舞会,同学们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张琰对跳舞从不感兴趣,从来没有在食堂跳过舞,大概是舞厅过于简陋的缘故,这个舞会很快就寿终正寝了。

行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张琰不时会想起洛明工业学校,想起四年中专生活里的一幕幕往事,他会不由得将这里的每一处建筑与母校对比,人有时就这样,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就会越发地想念起曾经的过往,而身处那个过往当中时,却天天都想着能够逃离。

娱乐城隔壁一个建筑物门口张贴着各种电影海报,一张已经褪色的《泰坦尼克号》海报还高高地贴在所有海报的上方。建筑物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坐在桌子旁边,正在出售电影票,悬在头顶跟斗笠一样的灯罩下面,大瓦数的白炽电灯亮得刺眼。张琰从这里走过,回头时才发现建筑物的屋顶上,纯白色的“浩达电影院”几个字在闪闪发亮。

一对对恋人挽着手朝电影院走去,在路灯下,他们的影子时而被拉长,时而被缩短,高跟鞋踩在坚硬的水泥路上,发着“咯噔咯噔”的声响。

张琰不由得想起了子栎电影院,想起了在教学校下向胡宛如道歉并请她看电影时的情形,那时她冰冷而绝情……张琰心想,他没能跟胡宛如一起看《泰坦尼克号》是个遗憾。

一阵阵晚风徐徐吹来,迎面掀起张琰额前的细发,往事历历在目,苦涩而温馨,现在想来,和胡宛如在一起的日子里有过纠结,有过彷徨,有过忧伤,但更多的还是快乐,是喜悦,是一种涌动在心头幸福。他又想起跟胡宛如在子栎火车站分别时的情形,他非常感谢张思雨,是她的一个眼神给了他勇气,让他终于向胡宛如表达了心声,这才让他和胡宛如之间的感情有了逆转。要不,他和胡宛如都会抱憾别离。

第三百三十八章 路遇谢洁

张琰漫步在人生新的起点上,脚下的水泥路是那样的平坦、坚实。他不会忘记胡宛如给他的爱情诺言:“张琰,你永远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你,她就是我……”火车已经开动了,胡宛如说完这话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从车窗将系着红绳子的可爱的小男孩造型送给了他。

张琰沿着“爱织大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胡宛如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在这个世界上,胡宛如是唯一让他心动的女孩,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屈指数数,他们已经走过了四年时光,这真是一场马拉松啊。如果没有上苍的恩赐,天南海北的他们又怎么会在洛明工业学校相遇?

这会正是晚饭后散步的时间,生活区里的人零零散散从张琰身边经过,他的思绪回到了触手可及的过去,沿着时间的丝线,他跟胡宛如之间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此刻,她是不是也在厂里报到了?是不是也正在散步?和他一样也思念着他呢?

张琰路过大门附近的灯光球场时,这里身着运动短袖短裤的人们,正在篮板下殷红的球场上挥汗如雨……看台上不时传来叫好声和加油声。

这时,一个似曾见过的女孩迎面走来,她穿着小碎花白底衬衫,头发一绺儿朝后梳拢着,把额头光秃秃露在外头,她的头发又黑又硬,在脑后束扎成了一把马尾。灯光下她的面容略显憔悴,额头和眉宇间散落着小痘痘。

是她!张琰突然想起上午在人劳科办入职手续时见过她,当时她还背着铺盖卷。她离他越来越近了,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走着,并没有注意到他,他从她平静的表情里看不出她有任何参加工作的喜悦。

“你好!”张琰主动向她打招呼。

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停下脚步。

张琰有些惭愧,自己已经参加工作了,怎么还跟个学生一样冒冒失失?其实,他打招呼时声音并不大。

女孩怔了怔,一双忧郁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目光里有疑惑、有探询、有提防。她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一双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

“你是……?”她问。

女孩的声音很温柔,但温柔当中隐藏着几分警惕。

“我是张琰……”

“张……”女孩快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他的名字,努力地回忆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小伙子。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我不认识你。”女孩说。

“我们上午见过面,你忘了?在人劳科。”张琰赶紧说,“你肩上的铺盖卷还是我帮你卸下的呢。”

女孩再次打量着他,不过,这回目光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几秒种,突然,她像一个失意的人找回了记忆,平静的脸上马上流露出一丝笑容。

她一笑,脸上和眉宇间淡淡的忧愁就消散了,她笑起来挺好看。

“噢!你是新来的学生?”她如梦初醒。

“是啊。你还是我在浩达见到的第一个毕业生呢。”张琰说,“你进到人劳科时我刚刚填完《入职表》,魏科长正给男单楼打电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看看我这记性?”女孩抱歉地说,“当时我找了大半天路,头都是晕的。”

张琰笑了笑,他看见她还穿着那条稍显宽大的浅灰色裤子,浓密的马尾辫中规中矩。

“你刚出去逛街了?外面热闹不?”张琰问。

“一个人在宿舍里挺无聊,就出去走了走。”她说。

“你们宿舍就住你一个?”张琰问。

“怎么可能?光这次入职的女学生就有20个,女单楼里的地方可紧张着哩。”她说。

“我们宿舍住了两个人。另外一个也是去年毕业的学生。”张琰说。

“棉纺织厂最不缺的就是女工。后勤科给我们宿舍安排了4个人,都是咱们98届的毕业生。她们下午去逛街了,我有点困,就没跟她们一起去。”女孩说。

“棉纺织厂最不缺的就是女工?哈哈……你这话有点意思。”张琰笑着说。

“怎么?不对吗?女工是棉纺织厂最廉价的劳动力。”她说,“女不进纺织厂,男不进钢铁厂,你上学时不知道这话?”

“我不是学纺织的。”张琰说,“我上的是兵工系统的学校,学的是制造重型运输汽车的专业。”

“兵器工业?”女孩有点惊讶。

“对啊。”张琰说,“你呢?”

“我上的是西北纺织学院,学纺织的。”女孩说完转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大门问张琰,“你是要去外面吗?”

“好玩不?”他问。

“无所谓好玩不好玩,就是马路、路灯、小商贩、还有车来车往……”女孩说,“反正,马路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们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这里有我们不多,没我们也不少。”

“西北纺院在哪里?”张琰问。

“紫华。”

“那你还说人生地疏?你对紫华应该很熟悉。”张琰说。

“我只是大学里的过客,在紫华待过几年而已。对这座城市我当初多么陌生现在也就多么陌生。”谢洁说,“我们一直是游离于这座城市之外的人。”

“什么意思?”张琰不解。

“我家里农村的,我上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变成城镇户口。在没有参加工作之前,你说我是不是处于游离状态,既不是农村人又不是城市人。”谢洁笑了笑说,“国家不包分配以后,我连我将来会在哪里工作都不知道,就跟蒲公英一样在空里飘摇着,所以,我从来没有把紫华当成自己的家。”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张琰说。

“我先走了,你要去逛街的话,顺着这条路出去就到了。我觉得没啥意思,我就先回去了。”谢洁说完就要离去。

“算了,算了,那我也就不去了,反正,马路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张琰说。

然后,他们沿着爱织大道朝宿舍走去,边走边聊。

“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张琰问。

“谢洁。”

“我叫张琰……”

“知道了,你已经说第二次了。”谢洁笑了笑说,“你怎么会把工作找到这里?我们学的是纺织,也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可你是学造汽车的。”

“国家不包分配了,工作不好找。从我们这一届起都得双向选择,我没有选择兵工厂,当然,我也担心兵工厂不选我。我们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到了浩达棉纺织厂。”张琰说。

“兵工厂也好不到哪里去,纺织企业改革完后就轮到兵工厂了。”谢洁说。

“我学历太低了,是,是中专学历。”张琰不好意思地说。

“中专?”谢洁说,“当年我中专没考上才上了高中。不过,现在看来中专学历的确有点低。”

“是啊。我还去过人才市场,人家招聘的对象大都是专科和本科生毕业生。”张琰说。

“唉!”谢洁叹了一口气说,“都一样。上学上得好不如工作找得好。”

他们沿着爱织大道边走边聊,直到谢洁进了女单楼的院子,张琰才继续朝前走回到了男单楼。

宿舍里依旧空空荡荡,那个神秘的舍友还是没有回来。张琰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翻出《毕业留言册》,看了看同学们写下的回忆和祝福,不久便入睡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减员压锭已经开始

第二天一上班,32名毕业生全部到综合楼下集合。跟在学校时一样,大家都自觉地排成了整齐的队形,胡光明点完名后向站在一旁的魏科长汇报:“魏科长,新人全部到齐了!”

“同学们好!你们在大中专学校里苦读四年,从今天起,你们将不再是学生而是厂里的技术干部,非常欢迎大家能到浩达棉纺织厂工作……”魏杰说,“我叫魏杰,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了,算是老浩达人,很高兴以后能和大家一起工作,一起为浩达效力。”

同学们互不相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话。谢洁站在队伍第二排最边上,今天,她穿了件灰白t恤短袖,仍扎着马尾辫,没有梳刘海也没有任何头饰,初升的阳光照着她光亮的额头。

“对于我们厂的历史,招聘时跟大家签完《就业意向书》后,我们也都给过你们资料,想必大家也看过,多知道了一些浩达曾经的辉煌。但是,你们知道浩达为什么会在这里建厂吗?”魏杰说。

张琰上的并非纺织学校,他没想到学了四年的汽车制造,此刻居然会和纺织院校的毕业生们站在一起。他打心底里感谢副校长方昌平,要不是他帮忙改派,自己根本不可能跨入轻纺系统,弄不好可能还会失业。

“1934年建厂时之所以将厂址选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离火车站近,交通便利。现在看来,这个厂址的选择也为咱们厂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魏杰说,“作为生产型企业,交通发达与否对企业的影响越来越大了。刚建厂时,紫华市的建筑材料非常短缺,我们的厂房全采用了钢结构,屋顶的石棉瓦带保温层和主要的建筑材料全是日本货,仅砖木水泥采用了国产材料。”

对生活和工作在浩达的人而言,他们对工厂有着特殊的感情。

“咱们当时所用的纺织设备全是世界一流设备,而且,建厂时间在行业里最久远,我们因此也成为西北第一家近代化的纺织企业。后来,厂里又增加了锭纱机和自动织机,每年在全省就要收购10万担棉花,充足的原料让我们的纱机、布机全速开工……”魏杰说,“在咱们厂的带动下,一家接一家的纺织企业也才陆续在紫华兴建。1953年,国家批准在紫华筹建中国的棉纺基地,毫无疑问,是浩达带动和加速了紫华及西北地区近代工业的发展。”

同学们听得很认真,知道了这些光荣的历史,每个人的血管都在扩张,对未来的憧憬和报效企业的决心,写在他们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上。

毕业于纺织院校的学生对浩达并不陌生,他们当然知道,国家批准筹建的这个棉纺基地,就是现在围绕着浩达逐步建起的纺织城,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纺织城一度异常辉煌,紫华人把纺织城称作“小上海”。听魏科长这么一说,他们更加心潮澎湃。

“解放后,咱们厂通过公私合营转变为国营企业,那时,紫华市及周边各地市也都兴建棉纺织企业,而他们的技术骨干和管理干部很多都来自咱们厂。紫华今天之所以能成为全国纺织工业重镇,成为中国的轻纺城市,我们功不可没!”魏杰越说越激动,在迎面而来的清晨光中,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此刻,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站在一旁的胡光明也被这样的场景所感染,他憋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这口气就是年轻一代浩达人的心劲。作为一个纺织人,他们比谁都清楚浩达棉纺织厂是一个有着辉煌历史的企业,曾紫华市纺织行业里的龙头企业,这个厂创造和实现了太多太多的光荣与梦想。

“但是,现在我们厂和全国其他纺织企业一样已经连续亏损多年,你们这一届毕业生很可能就是咱厂招聘的最后一批大中专毕业生了……”魏杰停了停,一转话锋说,“我们本来计划今年招50名毕业生,险些被陆风纺织工业总公司全给砍了,厂里一再申请争取之后上面才批准了32个名额。要是在前些年,在我们厂最辉煌的时候,每年都要招聘50名以上的毕业生,可现在……”

魏杰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色小笔记本,翻开。

他稍微停了停,又看着本子讲道:“政府将通过行政化手段展开国企改革和去产能,并且要以纺织企业为突破口。国家将通过直接下达任务的方式,来完成纺织行业去产能、减员分流……”

魏杰抬头看了看大家,大家聚精会神,听得很认真。

“这几天,我们还要带大家参观我们的生产线,到了车间你们就会看见,我们的‘减员压锭’工作已经开始了,紧接着就是‘下岗分流’……”魏杰说。

对于纺织系统的毕业生来讲,减员压锭不是什么新消息,在几个月前的求职中,他们已经感受到了纺织企业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严峻形势。

张琰知道能来到这个厂的98届毕业生是幸运的,国家取消分配政策后,尽管实行了双向选择,但能被这家企业选中是很不容易的,这恐怕已经是毕业生进入这家企业的最后一班车了。浩达棉纺织厂毕竟不是一家普通的小企业,而是在岗职员工5000多人,年生产能力为纱9000吨、织布6500万米的纺织大户。

讲话的时间超出了魏杰的计划,本来他只想简单说两句,就带领这些毕业生上楼开始培训,不想,一激动竟没控制好时间。

魏杰沉思了片刻,看了看大家又翻开了这个红色小笔记本,一边念一边说:“今年中央部门改革已经开始了,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将煤炭工业部、机械工业部、冶金工业部、国内贸易部、轻工总会和纺织总会等10个原部级经济部门分别改组为国家局,交由国家经贸委管理。国家还提出了国有企业‘三年脱困’的具体目标,要进一步加大国企改革力度。”

“前两天,我参加了上级的一个会议,会上传达了国家的政策。”魏杰又低头看着笔记本说,“这次声势浩大的改革由点到面推进,国家要求综合运用经济、法律和必要的行政手段,以纺织行业为突破口,逐步扩大到制糖、煤炭、冶金、建材、石化等行业,要淘汰一大批落后设备、技术和工艺,压缩部分过剩生产能力,取得经验后迅速推向其他行业。”

同学们看着他,认真地听着当前的严峻的形势。

“你们才刚刚进厂,对这些话可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理解,但是,对于我们这些老干部老职工而言,这可是多少人的饭碗啊!减了员怎么减?我们是一个老牌纺织企业,厂里的干部职工有的家里几代人都在这里工作,要是压缩过剩的生产能力,这就意味着要砸掉一批人的饭碗。”魏杰说,“我们下岗分流工作的难度将会有多大啊……”

魏杰原本是人劳科的魏师,前几天才被任命为副科长。除了对毕业生接收、培训、分配车间以外,他还主要负责厂里的减员工作,这是一项再也棘手不过的工作。而厂部负责的是另一个同样棘手的工作压锭。

进厂后连车间都没去过的毕业生们在入厂培训前,就听到“减员”、“压锭”“下岗”、“分流”这些语汇,大家刚刚还有点兴奋的心里这会难免有点失落。

“今天不说这些了,你们都是新人,都是受过中高等教育的毕业业,希望你们到厂以后,能够把在学校里学到东西转化到工作当中,我们浩达有什么样的未来,这和你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希望你们能以厂为家,刻苦钻研纺织业务,为浩达的发展贡献出你们的力量。”魏杰说。

第三百四十章 紫华户口可是黄金万两啊

夏天的太阳照射着古朴宏伟的综合楼,也照射着综合楼前这支整齐的队伍。不一会儿大家已觉得身上火热,西北地区的光线很强,照在胳膊上火辣辣的。

魏杰的讲话还在继续:“我们是一家国有中型棉纺织厂,是紫华国企改革的重点,也是其他国企改革学习的一面旗帜,各级领导都在盯着我们呢。可是,我们有5000名干部职工,还有非常沉重的退休人员包袱,要是改不好可怎么办?我们能对得起这些为浩达做出过贡献的老干部、老职工吗?”

听到魏杰的话,大家的心情渐渐有些沉重,表情一点点变得凝重。

“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我们走进了浩达的大门,那我们就应该和老职工一样,要有‘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情怀,这是爱厂的表现,是一种责任。”魏杰说,“明天,人劳科就把你们的资料交给保卫科,由他们到公安部门给大家办理紫华市的居民身份证,身份证上你们都是一个户口,都是我们浩达的集体户口。”

张琰瞥了一眼谢洁,她略微发暗的脸上表情平静,眉宇之间仍然隐藏着淡淡的忧郁。越来越强烈的光线洒在她身上,有些刺眼,她的眼睛睁不大,但一对弯弯的跟柳叶一般粗细的眉毛很好看,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魏杰身上。

“同学们!现在要在紫华市落户口,这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紫华的城镇户口可是黄金万两啊!这里是省会城市,对户口管理非常严格,不是谁想落就能落,没有上过学没有派遣证,就根本就不可能变成紫华人。据说,在外地投资买房就能落户,但在紫华绝对不行!紫华不是沿海沿边城市,我们的观念还很传统,户口是一个人的身份,是不可能花钱就能买到的。如果拿钱都能买到紫华的户口,这钱不就成了万能的了吗?如果拿钱都能买到紫华的户口,那不是什么素质的人都能进紫华吗?”

同学们认真地听着。

“即便你们都是正规学校的毕业生,给你们落户时,厂里还要向政府缴纳‘城市增人费’,要是没有带计划指标,想把户口落在紫华那就是做白日梦。”魏杰说,“对于你们当中从农村考学考出来的人来说,这就叫一步登天,就是‘农转非’!”

魏杰继续说:“大家一定要知道咱们厂对你们不薄,厂里对人才有着极其迫切的需要,咱们厂能从一个又一个历史阶段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在各个时期涌现出来的一流人才。你们大都是学纺织的,应该知道浩达的名气,更应该知道大仁棉纺织厂在日本侵华前后的重要地位。”

这分明就是厂史教育,大家从魏杰零零总总的讲话中,对浩达棉棉纺织厂有着越来越深刻的认识,也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普通干部对他们赖以生存的企业深厚而独特的感情。

“用不了多久就要进入21世纪了,我们这些老浩达人对咱们厂子的未来可是捏了一把汗啊。”魏杰说,“计划经济时我们厂里是多么的辉煌,不管是谁,想买布都得凭布票,在咱们厂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荣耀。现在国家已经实行了市场经济体制,什么是市场经济?就是要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而要起到市场对资源的配置的作用……”

“魏……”这时,队伍里一名毕业生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由于他的声音很小,魏杰并没有听见。

魏杰继续说:“要起到市场对资源的配置的作用,那么,最重的就是要通过价格、竞争和供求等发挥作用来实现。可是,这几个方面都是我们的短板,是我们的软肋。”

魏杰接着说:“现在南方的民营纺织企业正在大量涌现,人家织的布匹质量比我们好,而且,许多棉纺织厂都与印染厂合作,推出的成品面料无论质地还是色彩,都比我们有优势。更重要的是,人家的生产成本比我们低,我们有大量的退休人员的包袱,人家没有……就拿最低端的涤纶来说,人家在市场中的售价也要比我们低得多,低得令人惊讶,令人害怕。你们猜猜有多低?”

大家自然知道这是一个设问句,没有人回答,依旧认识地听着。他们没想到进厂第一天,就感受到了这么严峻的现实。张琰看见一团愁云在魏杰的眉间拧成了疙瘩,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之下,大家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魏杰把毕业生环视了一圈,略微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指,一边比划着数字,一边接着自己提出的问题说:“别说是我们成本的二分一之,三分之一,他们只有我们成本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

大家一片唏嘘,大家对这个数字非常敏感。

“太不可思议了!这些民企是怎么控制的成本?”队伍里有个高个子男生突然问。

他正是刚才想插话的那位毕业生,这次,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了很多。他显然是听得过于投入,心里的问题也便脱口而出。

同学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部转移到他身上。

这个男生身高1米8左右,很瘦,也很白,脸形很长,像从瓜蔓上垂下的丝瓜,又像个窄长的磨刀石,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框的眼镜,嘴巴周围青青的,一看就是刚刚剃过胡子。

“你叫什么名字?”魏杰问。

“魏科长,我叫安鹏飞,是中国纺织工程大学毕业的,我学的专业是高分子材料与工程,同时还兼修过纺织材料与纺织品设计专业。不过,这个专业没有取得证书。”他大大方方地向魏杰说。

“不错,不错,中国纺织工程大学可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所纺织高等学府,也是全国第一批来华留学质量认证院校,好几位两院院士都是从你们学校毕业的。”魏杰说。

“魏科长,从我们母校毕业的学生中,目前中国科学院院士4人,中国工程院院士10人。”安鹏飞说。

“很好,很好。”魏杰紧锁的愁眉头舒展开了,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欣慰的微笑。

“好!既然你有这个疑问,那我就告诉你。这些民营棉纺织厂生产的产品成本为什么会这么低……”魏杰饶有兴趣地说,“我们国家的经济体制改革进入90年代以后,沿海沿边城市的开放程度进一步提升,国家鼓励民营企业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国家的经济一天比一天活跃,南方一些私人也就办起了棉纺织厂。”

“这些企业没有我们浩达的规模大,都是新兴企业,他们没有退休干部、职工的包袱,而且,他们的设备也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最新设备,都是自动化设备,根本不像我们厂还需要用大量的工人,所以,他们仅在工人开支这一项,就减少了很多成本。”魏杰说。

第三百四十一章 入厂培训

阳光照耀着他们,大家都被暴晒着,此刻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听着魏科长的讲话。

“另外就是人家的用工机制很灵活,工人都是从落后地区农村去的打工妹,她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12小时。同学们,一天只有24小时,这也就意味着,这些打工妹也成了机器,除过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全部在生产。”魏杰说,“我们浩达的一线工人现在也主要是打工妹,但让他们每天工作12小时,我们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我们的日子再紧张,裤腰带勒得再紧,情势再严峻,也不能压榨职工。”

胡光明看着魏科长,眼睛里迸发着赞许和崇拜的目光。

“在咱们厂,除了从农村招来的务工人员是临时工以外,其他都是正式职工,即使对临时工我们也要严格执行8小时工作制。”魏杰说,“我们是什么?国企!既然是国企,那就应该带头遵守国家的《劳动法》,就应该有担当,不能唯利是图。”

魏杰说完这些题外话后又说:“在南方,先进的设备和科学的管理,让那些企业的生产效率非常高,这样以来,他们的产品成本就大幅下降,成本降低了,市场售价格自然也就有了更大的空间和灵活性。在市场竞争中,我们已经出现了几次与这些民企的短兵相接。说实话,我们这么一个5000人的大厂,居然会败给一个几百人的民营企业,我们也心有不甘呐!”

毕竟是夏天,太阳光线已经很强了,大家的衣服上斑斑点点渗出了些许汗水。魏杰迎着阳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他系在腰带里的浅蓝色衬衫的胸口处,也渗出了汗水。

“噢,大家往这边挪挪,这里太热了。”魏杰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太阳下暴晒了很久。他带着队伍来到了综合楼一侧的阴凉处,这里清风吹来,大家才感觉到了丝丝凉意。

“同学们!在市场经济中价格可是市场的‘指挥棒’啊!多年前,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就是从物价改革开始的。如果我们的价格没有了优势,我们的产品就会被市场淘汰。”魏杰说,“说句实话,就算国家不推行国企改革,我们的企业也正面临着严峻的市场考验,现在,是我们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

他停了停,这时,浑身已不像刚才那样燥热。然后,他又接着说了起来。

“上面的政策是让我们尽快减员,尽快压锭,尽快分流,该下岗的一定要下岗……下岗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失业。一个企业发展到今天,面对这些问题这是多么残酷,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魏杰说,“我们今年硬着头皮,向上级申请要招聘你们这一届大中专毕业生,厂里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国家要求减员的情况下,我们原有的干部职工都无法安置,我们顶着这么大的压力申请招聘新人,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每个毕业生脑子里打着转儿,大家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那么,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呢?

魏杰略微停了停说:“我们就是希望你们将来能担负起振兴浩达的重任,通过你们的知识和技能,在企业改革和转型的过程中为企业谋求生存的机会,谋求未来的发展。作为人劳科,我们也想着能为企业后续的发展,吸纳和培养一些优秀的人才。”

“常言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厂里现在还有一线生机,我们的生产也基本正常,我们一定会为你们尽最大能力,创造良好的工作条件,让你们能尽快地转变角色,发挥每个人的一技之长,做浩达的主人,将来接好浩达这个班。”魏杰说,“从现在起,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就要荣辱与共。我趁今天这个机会把厂里的情况告诉大家,就是希望你们要知道我们的厂情,知道企业现在的难处,然后要努力工作,让我们的企业能有扭亏为盈的那一天,让我们几代干部职工的生活有所保障。”

魏杰的话触及着每一个毕业生的神经,张琰不由得想起了四年前他刚到洛明工业学校时,在第一节班会上班主任王自民的讲话。那时,他信心满怀地说,大家将来就是未来的国家干部。

魏杰的眼圈有点湿润了,他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拜托大家了!”

一场持续时间很长的讲话结束了。

魏杰让胡光明和人劳科的几位工作人员把同学们带到综合楼大会议室,对新人的培训由此拉开帷幕。

按厂里历年的培训流程,人劳科代表厂里先是邀请各部门和各车间的相关人员,对安全生产、规章制度、工艺流程、劳资待遇等方方面面进行为期两周的带薪培训。然后再由厂部人员带领大家对厂区各个车间进行参观,由工会干部和后勤部人员带着大家对厂里的食堂、图书馆、篮球场、子校、医院、舞厅、电影院等一一参观,向学生介绍这里的情况。

在入厂培训中,党办、团委、妇联、后勤部、保卫科等几乎所有部门也都与毕业生们见面,勉励他们以厂为家,厂兴我荣,厂衰我耻。

一连两周的培训让32名大中专毕业生对浩达棉纺织厂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当然,在培训中大家也感到了厂里对他们的关爱和寄予的希望,魏杰此前忧郁沉重的讲话,早都被大家抛向九霄云外。

厂区里机器轰鸣,生产紧张有序,生活区里的人们更是惬意和自由,一下班,工人们就像潮水一般涌向食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无论是理发店还是公共澡堂,无论灯光球场还是舞厅电影院,到处都是自由奔放的工人,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同学们不由得觉得魏杰是危言耸听,甚至无病呻吟,杞人忧天。就算是一只骆驼的死,那也绝非麻雀之死那么快,浩达棉纺织厂不是一般的企业,这可是岚莱省纺织企业里的一艘航母。

舞厅里旋转着的霓虹灯和强劲有力的音乐,会把一天的劳累和辛苦驱赶殆尽,也会把魏杰的那点担忧全部湮灭在灯红酒绿里。新进厂的毕业生们离开学校后再无校纪校规的约束,他们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尽情的挥洒着青春与激情。

培训就跟开神仙会一样,处处都充满欢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参加工作的喜悦,白天,他们跟考察团一样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晚上,他们便一起跳舞看电影,尽情放松。

第三百四十二章 给她写信

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明天就是入厂培训的最后一天了,从此,32名新干部将被分配到不同的岗位,开始他们人生中的工作生涯。

傍晚,张琰在宿舍里铺开稿纸,给胡宛如写信,他要把进厂后这段时间的感受告诉她,好让她放心。

一提起笔,他对她的思念便如烟雾般在脑海里弥漫,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轻轻飘荡。他们之间就像是一场梦,如同童话般唯美甜蜜,在16岁懵懵懂懂的季节里,他们从天南海北相聚在美丽圣洁的象牙塔,他们无话不谈,纯洁无猜,说文学,谈理想,坦诚地分享着过去,每天都是那样的开心快乐,就算童话作家用再华丽的辞藻,也写不出那种美妙……

他一想起胡宛如,就由衷地会从内心感谢赵波涛,如果不是他在临走前那个晚上,在男生公寓水房里给他说那番鼓励的话,也许,他和胡宛如之间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这种遗憾就是痛,一生的伤痛。

张琰心里一直涌动着另一种感动。在他和胡宛如四年的交住和恋爱中,张思雨是见证者,还是她专门找到他,告诉了胡宛如的身世,而且,让他要对胡宛如好。毕业离校那天在去子栎火车站的路上,是她给了他这个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和鼓励的眼神。

在那个懵懂多情和青春荷尔蒙涌动的青春里,他和胡宛如跌跌撞撞、哭哭笑笑一路走来,有甜蜜,有苦涩,也有一波三折,现在想来也真不容易。他想着想着心头不禁一阵温暖和感动,赶紧埋头给她写出自己的心语

亲爱的宛如:

子栎火车站别后,我天天都会想起你,走过四年的中专生活,你才是我最大的幸运……

写完后,张琰小心翼翼地将信叠成心形,装进信封。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上了“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胡宛如(收)”这些字。

这个地址张琰永远不会忘记,自从他在子栎火车站冲着奔驰而去的火车,在风里向宛如大声说出它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他把这个地址永远存进大脑,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了。

张琰端详着信封上的每一个字,眼前又浮现起了他跟胡宛如那天去柔波湖公园时的往事,想起了雕塑园里那个随时都会展翅飞走的圆嘟嘟的**丘比特,想起了胡宛如说的话:两个人要是被他的金箭射中,就会走进甜蜜的爱情和婚姻,哪怕是冤家也会成佳偶。要是被他的铅箭射中,这两个人就会产生憎恶并分手,哪怕是佳偶也会变成冤家。

他当然希望他们能被金箭射中,其实,早在他们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金箭射中,谁也没有躲开这支金箭,不知不觉双双坠入爱河。

张琰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往事像蜜一样滋润着心田,在洛明工业学校他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胡宛如,想着想着,笑容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脸上。张琰突发其想,在信封左上角画上被箭射中两颗心的图案。他想胡宛如看到这个图案,一定能想起他们去柔波湖公园的情形。

按照厂里历年来的流程,明天培训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开座谈会,让毕业生轮流发言,说说他们的入厂感言。

写完信后,张琰又趴在桌子上写起了发言稿,这段时间里经历让他觉得既新鲜又兴奋,离校时同学们还哭得稀里哗啦,天昏地暗,才短短半个月,那些离愁别绪就成了过眼烟云,这里的世界远比校园丰富得多,省会城市就是省会城市,哪里像子栎镇那般单调?

头顶的白炽灯泡照亮着空荡而杂乱的宿舍,除了在灯光下微微晃动着的钢笔外,这里的一切都沉寂得如死一般。门口那张白森森的木床板跟停尸板一样冷冷地放在那里,在冷冷的灯光下有点人。

自从张琰进了这间宿舍,这里一直只是他一个人,他从来都没见过对面床铺上的那位往届毕业生,但床铺上的被子却被叠的整整齐齐,枕头上蒙着一块旧得没有光泽的枕巾,枕头就压在被子上面正中间的位置上。有时,他独自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床铺,越来越觉得这个舍友很神秘。他明明是厂里的干部,怎么能成天不见人?

张琰把入厂感言写完了,他生怕明天发言时讲错话,让大家耻笑,索性就把稿子捧在手里念了起来:

“眨间之间,四年的中专时光就结束了,时间又把我们带到了新的人生阶段。我非常幸运,在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浩达选择了我,我感到我跟做梦一样的幸福,我知道从现在起,我就是浩达棉纺织厂的一员了……”

宿舍里再无别人,他念着念着就从床边弹了起来,然后,拿着稿子一边在宿舍里踱步一边朗读着,不时还做着手势。

他继续念道:

“衣食住行都是生活中最基本的需求,而‘衣’又排在最前面,这足见它的重要性。作为纺织企业,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中国人穿得更好,让人们的生活更有质量,因而,作为一个从兵工系统毕业的中专生,我非常荣幸能在另一条战线上为社会服务。我觉得,一个国家应该拥有自己的国之利器,但更少不了服装布匹,如果说前者是冰冷的,是嗜血的,那么,后者一定是温暖的,绵柔的……”

白里泛黄的墙壁上投着张琰的影子,随着他朗读时的感情和声调,影子里,他的手臂也在有节奏地一屈一伸,一展一合。

“浩达选择了我,也就实现了我的梦想,也圆了父亲儿时的梦想,我的父亲是个‘老三届’,当年没有机会考学,后来当了民办教师,从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逼着我学习,让我将来要‘跳出农门’。四年前,我上了中专,父亲高兴极了,在离开家乡那天早上,还带我去坟地里给祖先上坟……”

这时,张琰觉得这段文字应该平和地娓娓道来,他看了看稿子,然后,把语气和声调都降了降,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们是94级新生,上到二年级时国家取消了包分配政策,父亲一直担心我找不到工作,担心我成不了商品粮,解决不了农转非……现在我很自豪,到了浩达就圆了父亲的梦,他终于看到我跳出农门成了干部身份。在这里,我要感谢浩达,我将好好努力,不辜负厂里对我的重视和关心……”

“砰、砰、砰……”突然有人敲门。

“谁?”张琰赶紧把稿子对折装进裤兜,冲着门问。

“我!安鹏飞!”门外应道。

“噢,来了,来了……”张琰赶紧拔掉宿舍门后边的插销,拉开门。

个子高晃晃的安鹏飞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毕业生,他叫周福贵,这段时间的培训他们天天都在一起,已经成熟人了。

宿舍里没有凳子,平时张琰写东西都是坐在床沿上写的,他俩进来后张琰只好招呼着:“坐,你们坐,两个床边都能坐。”

“你这房子没凳子?”安鹏飞问。

“是啊。厂里就这条件,没办法。”张琰说着坐到了对面舍友的床上,然后请他们俩坐在自己的床沿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 话说纺织工业

“这是什么?写什么呢?”安鹏飞刚一坐下就看见了几张草稿纸。他顺便歪着脑袋看着上面的字,边看边念:“我的入厂感言……”

“座谈会还写稿子?”周福贵问。

“是啊。明天厂电视台还要给我们拍镜头,厂报记者也要来采访,我怕我说不好……”张琰说,“万一刚轮到我发言时,摄像机对准了我可怎么办?我可从来都没上过电视也没上过报纸。”

“你准备到时念稿子?”安鹏飞问。

“是这个意思。”张琰说。

安鹏飞抬起头,扶了扶高高的鼻梁上那副银丝边框眼镜,看着张琰说:“这是座谈会,就是让大家座下来谈天说地的会,说白了,就是让咱们一起聊天。瞧你,还搞得这么正式?官僚作风!形式主义!呵呵……”

“万一到时我不会说了咋办?我还是准备一下好。”张琰说。

“准备啥呢?学了这么多年的纺织,说几句话能咋吗?别看厂里这么多人,干部才有多少?我们是干部,是干部就要有干部的水准,就要自信,不管在什么场合下都要比工人强,要能即时演讲。”安鹏飞说。

他的脸本身就是个长条形,一张嘴,脸似乎又被拉长了些许。他的脸很白净,皮肤也很细腻,嘴巴周围留下青青的胡子茬,总像是刚刚剃过胡子。

“诶,鹏飞,你别忘了,他可不是学纺织的。”坐在安鹏飞旁边的周福贵说,“张琰不是学纺织的,万一有领导突然问起问题怎么办?”

周福贵和张琰一样,也不是纺织院校的毕业生,他是紫华文理学院毕业的大专生,是教育学专业的毕业生。招聘时,人劳科的人说他要被分配到厂子校当老师。其实,他也是担心自己被提问。

“领导提问?座谈会又不是答辩会,一看,你还是个学生,你这叫学生思维,不是干部思维。我们现在都是干部了,是成年人,没有人会为难我们。”安鹏飞不屑地说。

“可是,万一,万一在座谈会上,就算是他们不问专业问题,如果谈到我们国家纺织工业的发展历程这些非常基础的问题,可怎么说啊?我和张琰可都不是科班出身。”周福贵说。

“这还不简单?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太前沿太高深的东西我不见得懂,但这些都是小儿科,有啥尽管问我。”安鹏飞自信满满地说,“你们可别忘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生产纺织品的国家之一。在原始社会,我们的祖先就已经用野生的葛、麻、蚕丝还有猎获的野兽的毛皮,鸟儿的羽毛开始做衣服了。”

“哼哼……”周福贵不屑地说,“那时候我们就有衣服了?你骗谁?我虽然没学过纺织史但我可知道《社会发展史》,原始社会连块遮羞布都没有,人们穿的是树叶和兽皮,还做衣服呢……?”

“我说的是在兽皮之后,那也是原始社会,起先人们的确穿的是兽皮,可是后来原始人就学会了用搓、绩、编、织的方法,给自己做出了粗陋的衣服,这样,就慢慢取代蔽体的草叶和兽皮。”

“那时候人们做衣服有纺织工具吗?”张琰问。

“有啊。怎么能没有?我们的祖先聪明着呢。”安鹏飞说,“到了原始社会后期,原始人慢慢学会了种麻索缕,而且还开始养羊取毛,养蚕抽丝,这些都是纺织的原材料,有了原材料自然也会就出现了纺织工具。”

“是纺车吗?”张琰问。

“胡说啥呢?纺车是啥年代的事了,原始人还只是把石头当工具,怎么可能造出纺车?”周福贵冲着安鹏飞说,“这个我没说错吧?”

“那时,有的工具已经是由很多零件组成的了,而且,纺织品已出现花纹,对了,他们还能给上面抹上色彩。不过那些工具都靠人工操作,所以叫原始手工纺织。”安鹏飞说,“张琰刚才说的纺车,是到了夏代直至春秋战国时才有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先进的工纺织工具?主要原因是原料培育质量提高了。原料会推动着技术的进步和革新,纺织组合工具经过长期改进,演变成原始的缫车、纺车、织机等手工纺织机器。”

安鹏飞果然是科班,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张琰和周福贵打心底里佩服他,都认真地听着。

“也就是从那时起,有一部分纺织品生产者一点点就变成了专业化,手艺越来越精湛,缫、纺、织、染工艺也就慢慢配套上了。纺织品越来越多的成了可以交易的物品,甚至跟货币一样成了交换的媒介。商、周两代,丝织技术发展得很快,到春秋战国时,丝织物已经十分精美,成为闻名的高贵衣料。这是手工机器纺织从萌芽到形成的阶段。”安鹏飞说。

“了不起!了不起!真涨学问啊!”周福贵说,“鹏飞,继续讲,后来了?后来又是怎么发展的,让我也多储备点知识,要不,别人说我在棉纺织厂,我却连一点纺织常识都不知道,别人会笑话的。”

安鹏飞看了看他俩继续说:“秦汉到清末,蚕丝一直作为中国的特产闻名于世界。我们的纺织原料不断更迭,从汉代到唐代,葛逐步被麻取代;从宋朝至明朝,麻又为棉取代。这个时期,缫车、纺车也从手摇单锭式发展到多种复锭脚踏式,织机形成了素机和花机两大类。”

“听不懂……”张琰小声说。

“别打岔。”周福贵冲着张琰说,“灌灌耳音……”

“宋代以后,纺车出现了适应作坊生产的多锭式,还出现了水转大纺车。从那时起,纺、织、染、整工艺日趋成熟。织品花色也多了起来,现在我们知的主要织物组织……”安鹏飞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噢,这个织物组织是个专业名词,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批织物的平纹、斜纹和缎纹。”

这回,他们俩都没人提问也没人打岔。

“也就在那时,丝织物还不断出现工艺美术织品,那是供人们观赏和玩的。”安鹏飞说,“元、明两代,棉纺织技术发展迅速,人们日常衣着由麻布逐步改用棉布,这也就是手工机器纺织的发展阶段。”

“麻布?棉布?丝织物?……?鹏飞,你说我们厂里纺的是什么布啊?”张琰问。

“我们厂叫什么名字?”安鹏飞反问。

“浩达啊……”张琰说。

“说全称。”安鹏飞说。

“造达纺织厂。”张琰说。

“全称!我说了让你说全称。”安鹏飞说。

“浩达棉纺织厂。”周福贵纳闷地说。

第三百四十四章 纺织VS兵工

“这不对了?棉纺织厂,张琰你记好这个‘棉’字,这不就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安鹏飞说,“我们厂里的原材料是棉花,不是麻也不是丝,所以才叫棉纺织厂。”

“诶!鹏飞,我们国家什么时候有了棉纺织厂?”周福贵问。

“18世纪后中叶,西欧逐渐形成了集体化大生产的纺织工厂,西欧国家把机器生产的大量倾销到中国,就是我们听说过的‘洋纱’‘洋布’……”安鹏飞说。

“啊!‘洋布’是从西欧国家来的?我以前知道‘白洋布’,只知道是洋人的东西,还不知道是从哪些国家传到中国的。”张琰说,“有了这些‘洋布’,中国人也就能穿上洋货了,想想都神气,这可是全进口布料啊。”

“好个啥呀?这些‘洋纱’‘洋布’猛烈地冲击了中国手工纺织业。洋人从我们国家赚了多少钱?鸦片战争失败后,我们国家从1870年开始引进欧洲纺织技术,开办近代大型纺织工厂,从这时起,才形成了集中生产和手工机器生产长期并存的局面。集中生产也只是在个别城市,而农村还是自己织布。”

“没错,我家在农村,我家以前也有一台织布机,当时,家家户户都在织布,织的布叫‘土布’,**的,还很脆,洗两水就烂了。”周福贵说,“这布一点都不好,颜色也单一,好像只有蓝色和白色两种,反正,这布穿上去又难看又不舒服,有了棉纺织厂是好事啊……”

“好事也算是好事,但是,我们国家的工厂化纺织生产发展太缓慢了,织的布根本就不够用。”安鹏飞说,“建国后,纺织生产的发展才加速了,在棉、毛、麻、丝纺织中,棉纺织规模迅速扩大,而且,还能制造全套纺、织、染整机器设备,化学纤维生产也发展了起来。”

“中国人很厉害,许多事情往往都是后来居上。”张琰说,“中国人口多,每个人都得穿衣服,建国后,我们是不是就成了纺织强国?”

安鹏飞看了看他,目光里有点蔑视。

“我们怎么会是纺织强国?你做梦吧!这可是个最蠢的外行话。”安鹏飞说,“尽管建国后,我们国家的纺织业有了很大的发展,但规模肯定不能跟现在比。1949年,整个纺织工业中,工程技术人员总数还不到7000人。再说了,就算按数量最大的棉纺织生产能力来说,还不到世界平均数的一半,跟工业发达的国家简直就没法比。”

简陋的宿舍里白炽电灯依旧发着白亮的光,在杂乱的屋子里,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好不热闹。周福贵正不愧是老师,他听得非常认真,像电脑一样想把所有的知识都储存起来。他突然问张琰:“你是学兵工的,也给咱们讲讲中国兵器。”

“就是就是,讲讲……让我们也知道一些我们国家重工业的情况,讲讲兵器,懂兵器的人多神气啊。”安鹏飞说。

“我可没有你讲得好,我知道的不多。”张琰说。

“你就别谦虚了,快点讲。”周福贵说。

“那行,我就把我知道的给大家说说。”张琰说,“要说兵器首先要说的就是冷兵器,就是不用火药、炸药等热能打击系统、热动力机械系统和现代技术杀伤手段,在战斗中直接杀伤敌人,保护自己的武器装备,广义的冷兵器指冷兵器时代所有的作战装备……”

“哎呀!什么打击系统?热动力机械系统?还有现代技术杀伤手段?张琰,你能不能跟鹏飞一样通俗易懂地讲一下?你讲的这些谁能听得懂?你也太专业了吧。我是学教育的,要当老师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所以,讲知识时一定要深入浅出,要不,别人怎么能听得懂?”周福贵说。

张琰有点不好意思,他顿了顿接着说:“狭义上冷兵器是指不带火药、炸药或者燃烧物,广义的冷兵器是指冷兵器时代所有的作战装备……”

“不是让你讲狭义和广义,是让你通俗地讲,通俗明白吗?就是说大白话,让人一听就明白的大白话。”周福贵说。

“那行!我也从原始社会开始说吧!石兵器时期是从原始人学会制作劳动工具,比如石斧、石刀等开始的,一直到夏朝青铜兵器问世以前。在原始社会,石兵器本身也就是劳动工具。但那时,人与人之间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结成一个个部落。部落之间常常发生械斗,甚至爆发较大规模的战争,这时,人们手中的劳动工具也就一点点演变成了兵器。进入阶级社会后,这些战斗器具才演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兵器……”讲到这里张琰问,“我这样讲,你们能听明白吗?”

“这下可以听懂了。你继续讲……”安鹏飞说。

“从夏朝到春秋战国是青铜兵器时期,青铜兵器成了车战时代军队中装备的主要兵器,再后来就发展成了铁兵器。冷兵器的发展经历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三个阶段。火器时代开始后,冷兵器就不再是主要兵器了,但一直延用到现在。”

“这个大家都知道,冷兵器嘛,就是不带燃烧的兵器。那中国的兵器工业呢?有什么样的发展过程?”安鹏飞问。

“中国手工制造兵器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我就不详细讲了。我就从中国近代兵器工业说起吧……中国近代兵器工业就是中国近代用机器制造枪、炮、弹、药等兵器的工业。1864年,江苏的苏州炮局开始用机器制造兵器,从这时起,标志着中国近代兵器工业诞生了,噢,也标志着中国近代军事工业诞生了。”张琰说。

周福贵目不转睛地看着张琰,他听得很投入,他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张琰说:“你们千万可不能小看,是中国近代军事工业开了中国近代工业的先河,这就意味着,中国的工业从这时开始,已经由手工业阶段进入了机器工业阶段。”

第三百四十五章 食堂里的故事

“和兵器工业相比,纺织工业肯定没有你的兵器工业的时间长。”安鹏说。

“嘿嘿。”张琰笑了打趣地说,“不是我的兵工,我哪有这个能耐?这是我们国家的兵工。”

“别斗嘴了。继续讲,蛮有意思的……”周福贵说。

张琰说:“中国近代兵器工业其实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建立的,咱们的政治课上都是学过的,当时,清政府之所以建立近代军事工业,完全是在外国侵略的威胁下被迫进行的。经过三个阶段的建设,后来,才建成了包括近代兵器工业和近代舰艇工业在内的中国近代军事工业……”

“那后来呢?后来兵器工业是怎么发展到现在的?”周福贵问。

“兵器工业是我们党最早创建和领导的军事工业部门,是我国国防科技工业的摇篮和基础,发源于中央革命苏区,成长于敌后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新中国成立以来得到了壮大。”张琰说,有个官田兵工厂,你们听说过吗?“

周福贵和安鹏飞都摇摇头说:“没有。“

“看来真是隔行如隔山呐。我们兵工学校的学生个个都知道。“张琰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官田兵工厂是中央军委兵工厂旧址,在江西呢。“张琰说。

“那为什么叫官田兵工厂?不叫江西兵工厂?“安鹏飞问。

“在江西省境内的一个村,叫官田村……所以叫这个名字。”张琰说,“你们可别小瞧设在这个村里的厂,这个厂可是红军时代的总兵工厂,兵工厂内称‘中央军委兵工厂’,对外称‘中央红军兵工厂’或者也叫‘中央苏区红军兵工厂’,这个厂的诞生意义大着呢,它标志着中国**独立创办的第一家综合性兵工厂的形成,是我军武器装备工业发展的鼻祖。”

夜渐渐深了,他们的聊天还没有结束,现在已经是在工厂不是在学校了,晚上自然没有了统一熄灯的时间。他们一直聊到了很晚,聊到了每个人都哈欠连天才昏昏沉沉散了场。

明天开完座谈会后,大家就要被分配到不同的岗位了。大家在一起聊天的感觉总是很好,在人生地疏的紫华,张琰心里也不再寂寞。

第二天,张琰枕头边的小门铃惊醒了他的美梦,他揉了柔惺忪的眼睛,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急急地跑到厕所外面的水房,在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就急急地冲了出来。臭,厕所的气味真臭!臭得令人作呕!

在男单楼里,跟国家党政部门一样上着常日班的年轻干部们,这时也都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他们不像三四楼的那些临时工必须得换上灰不溜秋的工服,他们个个都穿着干净的便装,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皮鞋擦得锃亮锃亮。在男单楼里年轻干部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皮鞋擦得亮,人生有方向。”

除过锃亮的皮鞋,每个人几乎都留着长发,每天上班前他们都会拿着镜子,歪着脑袋“噗嗤噗嗤”往头上喷发胶或者摩丝,一边喷一边说,“头发朝上梳,做人才自信。”然后,就胡乱地往脸上抹上擦脸油。

顿时,潮湿阴暗的楼道里,厕所的臭气里,就混合着发胶和摩丝的气味。

张琰一离开宿舍,就跟浩浩荡荡的大军一起汇集到去食堂的路上,这时,正是大夜班和白班交接班的时候,也是常日班开始上班的时候,浩达棉纺织厂生活区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人们从不同方向朝食堂汇集,食堂门口就跟农贸市场一样拥挤和热闹。

浩达棉纺织厂的职工食堂非常大,是一个独立的大院子,远比洛明工业学校的几个食堂和后来设立的小食堂加起来还要大,到处是人,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的干部职工跟子栎镇087厂一样大都来自全国各地,因此,人们的口味也不尽相同,蒸、煮、煎、炸、炒……各种小吃的香味、“啦啦”煎炸的声音和“嗡嗡嗡嗡”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脑门子发疼。

在这些人群里,辨识度最高的当然是这些年轻干部,特别是从男单楼走来的这些年轻干部,棉纺织厂里女工太多,女干部很容易就会被淹没,这些男干部们鲜亮的打扮和他们洋溢着青春的脸,在穿着工服的人堆里,如鹤立鸡群一般格外抢眼。

在跟赶集一样乱烘烘的人群里,张琰几乎是被裹挟着来到食堂的。

食堂大门口摆着一张极其简陋的薄板桌子,桌子旁边的人早都挤成了一个大疙瘩,跟电影院门口一样,后勤科派来的两个中年女职工正在这里卖饭票。饭票跟邮票那么大,跟宣纸差不多薄厚,红的、蓝的、绿的、粉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最大面值是贰圆,然后依次是壹圆、伍角、贰角和壹角,每个面值都对应着不同的颜色。

卖票的女职工手脚麻利而且很负责任,一个人收钱,一个人撕票,她们会把每一张“邮票”递到每个人手里,饭票太薄了,要是递不到别人手里,弄不好,就会被风吹走,要是饭票被风吹走了可就麻烦了,这可是国有资产的流失啊,每到这时,卖票也就被中断,这一疙瘩人都会弯着腰帮着找,找不到这张邮票,后边的人自然也买不到饭票。

张琰昨天就遇到了一个马大哈女工,后勤科的人给她递票时,她手里正拿着找回的零钱,她往口袋里塞零钱时,不小心把那张薄如蝉翼的“邮票”弄丢了,然后,女工就慌里慌张满地里找,后边的职工一边嘟囔着“快点快点,马上就迟到了”,一边弯腰帮她找。

这时,后勤科这两个女职工人停止了售票,在桌面上、桌子底下找个了遍,可是,死活没找到那张面值贰圆的饭票。

“这姑娘咋就是个马大哈?跟小孩一样,给个东西就弄丢?”排在女工后面职工抱怨道。

后勤科的一位女职工人首先不耐烦了,冲着这名女工说:“这可是你自个弄丢的,跟我们可没关系。”

她说着把双手一摊,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第三百四十六章 新称呼?

桌面上红、蓝、绿、粉、黄颜色的厚厚一沓饭票,整整齐齐地被压在一个玻璃条下,桌面上再无杂物。

“你这是干啥呢?连张饭票都拿不住,尽给人添乱?”后面的人抱怨声再起。

“一看就是个打工妹,啥都不懂!一看就没受到过城市生活的训练……”站在这位女工身后的一位中年妇女说,“你要么再买一张,要么赶紧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我……”这位年轻的女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张琰目测了一下她的年纪,估计也就是个初中毕业生。

“你这丫头,你可别冤枉后勤科,我都看见了,人家可是把饭票塞到你手里了。”另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女工说,“你不买了就赶紧闪开,后边的人都等着上班呢,大家迟到了你担待得起吗?扣了我们的工资,你负责吗?走开,赶紧走开到一边慢慢去找!”

年轻的女工一脸沮丧,在众人的抱怨和指责声中,她只好转身给大家让开了位子。

“下一个……你买几块钱的票?”后勤科的人继续着她们的工作。

年轻的女工红着脸离开人疙瘩后,还在思量着刚才弄丢的那张饭票,两块钱的饭票至少是她两顿时饭的开支,按照厂里现在的工资标准,如果在完成任务的正常情况下,她每个月的工资也就两百多块钱,平均下来每天的收入也就12块多钱。

沮丧、失落、委屈写在她年轻得几近青涩的脸上,她一边逆着人群往回走,一边又翻腾起自己的衣兜。突然,她从白色的围裙口袋里翻腾出了一张红艳艳的饭票,这正是那张油印着“贰圆”字样的饭票。

“找到了!找到了!”她高兴地叫了起来,仿佛是翻腾出了一块金条。脸上的沮丧、失落和委屈烟消云散,瞬间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花。

“傻子!真是个土老帽!”一位女工睥睨着说。

见识了那位女工的遭遇,张琰买到饭票后小心翼翼地将饭票拈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起初他还弄不明白,职工为什么一次不多买些饭票,免得天天都排队,后来他才明白了,他不敢一次多买的原因是,这张宣纸一样薄厚的饭票很难保管,弄不好就会跟那位女工一样,不知道把它放在了哪里。

他可不愿意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不愿意让别人指责他是个傻子,是个土老帽。他知道自己跟那些头脑空空的女工们不一样,自己好歹也是个受过中等专业教育的学生,是厂里的干部。

噢,对了,今天一开完座谈会,他就要被分配到车间或者部门了,自己会被分配到哪里呢?在哪里当干部了呢?

吃饭简直就跟打仗一样,洁达棉纺织厂的食堂可不像洛明工业学校的食堂,每种饭菜都有一个窗口,而且都是用厚厚的通到屋顶的玻璃隔开的。这里没有窗口,分为室内窒外两个场地,室外的饭菜全部一家挨一家露天摆放,室内的每个菜品都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墙壁排成了长龙。

对于有着5000名在岗职工的棉纺织厂,食堂里天天都是这么拥挤,这么热闹,小故事,小摩擦也天天都在发生。一些厂里的退休职工要么也会赶来吃饭,要么,买几个馒头转身就走,乱哄哄永远都是这里的特色。

张琰买了两个馒头端着满满一碗稀饭小心翼翼来到餐桌前,这里早已人满意为患,哪里还有他容身的地方?他跟耍杂技一样手都不能乱动,从这一排走到那一排,又从那一排走到这一排,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坐的地方,手里的稀饭不时会漾出来,他只好边走边用嘴吸着。

“张琰!”他刚走到食堂中间的餐桌前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张琰循声转过头,只见在餐桌旁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个人正朝着她招手。稍微走近两步,才看见原来是谢洁,便赶紧上前。

“早啊!”张琰说。

“来,快坐这里,这里的人刚刚走。”谢洁说着示意他坐下。

他正要落座时才发现桌子上撒了一滩的稀饭。

谢洁赶紧从衣兜里掏出纸,帮他把桌子擦干净。

“谢谢你!你要不再这儿,我今天连个地方也找不到。”张琰说着把碗放在桌面上。

“不用客气,我们是一批来的嘛,以后大家还要多帮助呢。”谢洁说着发现张琰只有大半碗稀饭,就问,“你怎么只打了半碗稀饭?”

“唉!不说了,不说了……我打了满满一碗,刚找不到坐的地方,在路上就把一半给喝了,要是再找不到地方,我把一碗都就喝完了。”张琰尴尬地说,“你等等,我去端菜,刚才没找到地方,我买的一份上菜还没拿呢。”

放下了馒头和稀饭,这回张琰算是轻装上阵了,他大步返回那一排顺着墙排放的摊点,端了一盘咸菜和花生米之类的东西回到了座位。

“来,再吃点咸菜。”张琰说。

“不了,你吃吧。我差不多都吃饱了。”谢洁冲着他微笑着说。

“谢洁……噢,你是大专毕业,应该比我大,我这样叫你行吗?是不是不礼貌?对了,我是叫你名字好呢,还是叫你谢姐好呢?”张琰吸溜了一口稀饭说。

谢洁笑了笑说,“按理你就是应该叫我姐,我比你多上了三年高中,比你大几岁呢。可咱们这里是工厂,所以呢,你在心里叫我姐就行了,大家都是一起来的,你就叫我名字吧。没准到了下午我们都会有了新称呼了。”

“新称呼?什么意思?厂里还要给我们另起名字不成?”张琰笑着问。

“下午,我们被分配到车间或者部门以后,我就成‘小谢’或者‘谢师’,你呢,就成了‘小张’或者‘张师’了。”谢洁说,“对了,从下午起,以后我就叫你‘小张’了。‘小张’……不错,这个名字好,顺口。”

“‘小张’?哈哈……”张琰觉得这个名字很有趣,他也笑了笑故意说,“好的。谢师!”

第三百四十七章 快走,我们可别迟到了

食堂里数十张桌子的翻台率很高,这里就跟他们周王村的流水席一样,不断地刷新着,刚走一拨,另一拨又来,一拨还没坐稳,另一拨已经起身离开。

厂里可远不比学校,这里是讲效益讲效率的地方,在生产区一进大门的墙壁上,“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效益”的红底白字的标语和“以厂为家、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标语悬挂成一排,一看到这些巨幅标语,每个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成了上了战场的战士,时间和任务都是多么的紧迫。

张琰一边吃饭一边跟谢洁说着话。在一起培训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的陌生。这时,谢洁已经吃完了,坐在这里等着张琰。张琰也瞥见她眉宇间的那种淡淡的忧伤似乎不见了踪影。

“看见了吗?这就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们急急忙忙来,又急急忙忙走,永远不变的就是这里油乎乎的桌子。”谢洁看着远处正埋头吃饭的黑压压的脑袋说,“唉!当工人真是挺可怜的。”

“可怜?有农民种地可怜吗?照你这么说,那些进城务工的年轻人为什么还会来到紫华?还会到我们厂里来?他们在家种地不就行了?”张琰问。

“农民也不容易,但在这里上班同样也不容易。”谢洁的眉宇间似乎又隐隐浮上了一丝忧丝,“他们其实都一样,都在依赖……”

“依赖?”张琰问。

“对啊。农民依赖土地,工人依赖机器。”谢洁说。

“照你这么说,学生还依赖学习呢!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不知道,我家就是农村的,对农村人来说能进城打就是一件非常好的差事了,农村除了每年收种时需要人,他们其他时间都在家里闲着哩。你没在农村待过,你不知道……”

“我怎么没有农村待过?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呢?”谢洁看着他说,“你觉得他们不是在依赖机器,难道是靠别的什么?”

时间正一秒一秒地闪烁而过,没几分钟食堂里就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嗡嗡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小,几乎都要消失了。

“几点了?”张琰往嘴里塞了口馒头边嚼边问。

谢洁看了看手表说:“7点53分了。”

“快,快走。我们可别迟到了,小心被厂领导发现了,这样,厂里对我们印象就不好了。”张琰着急地说着,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赶紧抬屁股走人。

清早的阳光冲破了天边的薄雾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洁达棉棉纺织厂正渐渐被笼罩在万道阳光之中,破旧的老厂房、古朴的建筑、粗大茂密的树木还有那一条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都沉静着,沐浴着夏日早晨的阳光。

空气格外清新,纯净的让人都能看到它的成份,小鸟会唧的一声,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穿着一身黑衣的小燕子绕着屋檐喃呢着,欢快地飞翔着,一不留神,还会调皮的从人们身边掠过。

综合楼在工厂里头,从食堂出来以后得先进一道大门。时间正一点点接近8点,食堂周围完全安静了下来,大门马上就要关闭了,两名保安分别站在两扇铁门的一侧,目光不时盯着悬在门口的一个大钟,这时,还有零零星星的工人一路小跑着赶紧进了大门,生怕被拒之门外。

厂区里机器轰隆隆发着沉闷的声响,就像一头雄狮正憋足了气跟时间赛跑,或者准备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另外一个狮群生死搏斗。轰鸣的机器声里还伴随着微微的震动,越是靠近厂房就越能感觉到路面都在微微颤抖,像狗临死之前胡乱跳动着的脉搏,杂乱、慌忙、恐惧和不安。

张琰和谢洁进了厂区后,他们躲着越来越强的太阳的光线,顺着厂房下的阴凉一前一后走着,谢洁在前,张琰在后。综合楼前“综合楼”前三个鎏金大字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穿着便装的干部们一个个鱼贯而入,一楼大厅里竖立着一个约两米高的大镜子,每个人走到这里都会略微驻足整容。

张琰和谢洁来到镜子跟前,他们看到这是一面质量非常高的镜子,上面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字体系隶书:贺国营洁达棉棉纺织厂成立60周年,落款写着:岚莱省纺织工业总公司。时间为:1995年。

张琰刚想学着这些干部们的样子照照镜子,谢洁着急地说,“小张,别磨蹭了,到点了。”

他们赶紧大步跨上楼梯上了二楼,二楼会议室的大门敞开着,用一张张桌子围成长方形的造型,桌子上铺着一层枣红色的绒布,柔软的绒布一直垂到地上,绒布上对应着每个座位都摆放着一个个洁白的陶瓷茶杯,人劳科的几位干部正在忙活着,又是招呼着大家落座,又是给每个人都冲泡着茶水,茶叶的淡淡清香阵阵扑鼻,这分明是今年的新茶,要不,怎么会有这般沁人心脾的香味?

毕业生们大半都已经到齐了,张琰和谢洁干脆就坐在长方形桌子的“宽”上,而正对的别一个“宽”正好是留给领导的。

“这个位置不对,对面是领导……”谢洁碰了碰张琰压低声音说。

“啊!”张琰抬头一看,果然是与领导面对面的地方。

在长方形造形对面的“宽”的上方,还悬挂着“98年新聘干部入厂培训座谈会”几个大字,每个字都是用毛笔写成的,黄底黑字,非常醒目。这些毛笔字分别写在菱形的彩纸上,彩纸的四个角都用大头针别在跟桌布一样的绒布上,不过,头顶的绒布专门压有皱褶,而且在皱褶上面还横着压了一道长边,有点像农村演戏时戏台上的大幕。

“那怎么办?”张琰问。

谢洁把四周偷偷看了看,发现了在长方形的一个“长”上还着两个空位子,就赶紧起身准备挪个地方,这时,一个又瘦又高的小伙子慌里慌张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了其中的一个位子上。

张琰从那人的侧面就判断出来他是安鹏飞,那跟丝瓜一样窄长的脸形的轮廓已经无可争辩地证明这一点了。

显然,他是睡过头了,谁叫他昨天晚上侃大山侃到那么晚呢?

“来不及了,被人占了。”张琰冲着谢洁说。

谢洁一看只好又坐了下来。

“诶,你眼睛怎么有些红?没睡好吗?”谢洁问这才发现张琰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第三百四十八章 座谈会

“昨晚我们几个人在聊天,聊到了大半夜,大家都没睡好。”张琰说指了指安鹏飞说,“瞧!他也是。”

“安鹏飞?”她问。

“是。他昨晚聊了一晚上的纺织工业,讲得可好了……”张琰说。

谢洁的目光里掠过了一丝轻蔑,她也趁机把会场扫了一遍。“说这有啥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陈芝麻滥谷子?实业兴国,实干兴邦……”

这时,“98年新聘干部入厂培训座谈会”几个大字下的会议桌上,扩音器里传来了“砰砰砰”的声音,大家把目光齐刷刷盯向主席台,只见人劳科副科长魏杰正用手指敲着扩音器在试音。

他依旧是那身得体的衣服,蓝黑裤子,浅蓝色衬衫,衬衫系进裤腰里。

“小胡,给大家上果盘。”魏杰把手里的红色笔记本放在枣红色的绒布上,然后,一把将扩音器弯曲的脖子朝一边一扭,跟制服歹徒一样把它摁了下去。

其实魏杰也是个好身手,他是转业干部,在部队时接受过专业训练,刚转业后,还在厂保卫科干过一段时间,后来,领导见他做事活道、热心,也有耐心,就把他调到了人劳科,管理全厂人事劳资工作。

不一会儿,胡光明跟人劳科几个同事一起将果盘端了上来,摆在32位毕业生面前。新鲜的水果在柔软的枣红色桌布的衬托下分外鲜亮。鲜红的樱桃、绿油油的乳瓜、金黄色的香蕉、熟透了的桃子和个杏子令人垂涎三尺。

一种家的温馨迅速在会议室里弥散,会议还没开始,这样的氛围已经让大家完全放松了心情。

紧接着,党办主任、厂部主任、团高官、工会主席都陆续来到会议室,他们沿着长方形的“宽”坐下,最中间的高靠背椅还空着。

魏杰把会议室环视了一圈,然后急急地走出会议室,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会议室。他弯下腰给那几位领导悄悄说了些什么,就冲着站在门口的胡光明招了招手,胡光明迅速跑上前,得到魏杰的指令后,胡光明赶紧把最中间的一把椅子撤去。

“宽”上的几个靠背椅自然朝一起凑了凑,调整出合适的间距。魏杰在最边边上的一个椅子上坐下,胡光明赶紧把那个像歹徒一样被摁在桌面上的扩音器扯了过来,揪住它的小脑袋往上一掰,就将它的脖子挺了起来,然后,把话筒放在魏杰嘴边。

魏杰将会场环视了一圈,站在会议室门口的几个工作人员,从他的目光里敏锐地捕捉到了指令,就赶紧把大门关上。然后,自觉地坐在长方形会议桌子外围的椅子上。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魏杰冲着话筒说:“各位新干部,大家好!经过了半个月的培训,大家对咱们浩达棉纺织厂的情况也都有了大致的了解,至少,有了最基本的感官认识。今天,我们按照往年的惯例,在这里召开‘新聘干部入厂培训座谈会’,你们算是98年的一批新干部,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召开的是97年的座谈会,再往前,就是96年、95年、94年……这样的座谈会我们年年都开,这是浩达多年来的传统,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

魏杰稍微停了停又接着说:“今天,咱们的副厂长杨海洋同志原本是要来参加我们这个座谈会的,他上周还说,想来听听新入职年轻干部的想法,说大学毕业生的思想活跃,敢想敢做,想跟你们一起交流交流。可是非常不巧,昨天下午,杨厂长接到了岚莱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关于国企改革方面的紧急会议通知,今天一大早,他已经赶往总公司了。”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如果有一根针掉在地上,几乎都能听到声响。

在棉纺织厂的生产区里,这么安静的地方实在是少有的。张琰听着魏科长的讲话,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搜索着。他这才看见,原来这个会议室的墙壁里面有文章,这里的墙壁并不是普通的水泥白灰墙,而是在水泥基础之上,还专门加了一层隔音材料,墙壁微微朝外凸显着,上面布满意了淡淡的纹路。

“我刚给杨厂长的崔秘书打了电话,崔秘书说,总公司的会议也是这个时间召开,非常遗憾,杨厂长今天是出席不了咱们这个座谈会了。”魏科长说,“不过,崔秘书转达了杨厂长的几点要求和意见,我呢,也就在这里给大家传达一下。”

魏杰说着就把他那个红皮笔记本翻开,微微清了清嗓子说:“杨厂长说,我们浩达当前的任务就是要大胆解放思想,除弊革新,抢抓机遇,让企业在新的形势下能经得起考验,不管从体制方面还是机制方面都能有所创新。中国的国企改革已经开始了,我们纺织行业是整个国企改革的突破口,而浩达又是一个在岚莱甚至全国都有影响力的老牌企业,我们任重道远。”

会议室里,这些刚刚走出院校的新干部们都注视着魏杰,也注视着坐在“宽”跟前的领导,听魏杰说到这里,这几位领导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杨厂长很爱才,也很惜才。他让我转告各位毕业生,你们是年轻人,朝气蓬勃,风华正茂,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或中等专业教育的人,你们是咱们厂的希望,是未来……”魏杰说,“杨厂长还一再要求我转告各位,今年,总公司没有给我们下达招聘新干部的指标名额,是咱们厂今年一再争取之后,总公司才勉强批了32个名额。为了用好这32个指标,我们先后开了几次会议,后来,从不同学校和不同专业给我们厂招聘到了工作所需的各个专业的毕业生。”

魏杰说:“这段时间大家也都熟悉了,你们通过私下在一起交流也都知道,今年,我们的招聘跟往年不同,不再清一色只招纺织院校的毕业生,更不局限于纺织专业。在你们当中有来自文理学院的,科技大学的,有来自卫生学校的,有来自兵工学校的,你们所学的专业有师范、医生、汽车制造、企业管理……”

第三百四十九章 提出新口号

“为什么会招这么杂的专业呢?”魏杰说,“杨厂长是负责今年新干部招聘的厂领导,他希望在我们明年可能会失去上级批准干部指标的情况下,今年尽可能多的招聘一些对浩达未来能产生影响的人才,所以,不再单纯地招聘纺织专业的人才,而是从企业改革和子校、医院、管理、生产等方方在面考虑的,一句话,就是想在国企改革中为我们储备和锻炼人才。”

魏杰说得非常投入,也很深情,说到这里,他把大家看了看接着说:“咱们浩达就是想把你们98年的新干部,迅速打造成一支专业技能强、有责任、敢于担当的浩达铁军。企业的处境正一天天艰难,杨厂长和在座的各位领导以及所有的浩达人,也都想迅速让我们的企业赶紧缓过气来,在扭亏为盈的三年黄金时间之内,能够重新振作起来。杨厂长前几天还在厂党委会上提出了一个新的口号,我想,这个口号大都是因为对你们抱着很大期望的缘故吧。”

桌子上的水果静静地待在盘子里,大家原来以为会很轻松的座谈会,没想到居然还这么沉重,他们认识地听着魏科长的讲话,没有一个去吃水果。扩音器里扩散出来的声音,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最终撞到了包着隔音材料的墙壁。

“什么口号呢?”魏杰说,“很简单,只有四个字:人才兴厂!”

没有掌声,也没有议论声,但被他提高嗓门喊出来的这四个字,却久久地回荡在会议室里。

“新干部们!杨厂长还一再嘱咐,让我一定要在这个座谈会上,把这一点转达给大家,不管我们企业减员压锭的任务有多么严峻,浩达保证在5年以内,绝对不会因任何原因,将减员的目标针对你们当中的任何人。浩达一定要尽最大可能,给这一届的新招聘干部提供一切保障,因为,你们可能是浩达在旧体制下招聘的最后一批毕业生了。”魏杰说,“浩达有什么样的未来,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息息相关。“

魏杰顿了顿接着说:“杨厂长要求转达到位的主要就是以上这些内容。同时,借这个机会,我也代表厂人劳科向大家表个态:你们在具体的工作中,要是遇到了什么问题,遇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甚至需要调整工作岗位的,人劳科就是你们的娘家人,欢迎你们随时来找人劳科。”

顿时,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但是有一个情况我不得不给大家说清楚,你们今年的这批新干部进厂后,绝大部分人必须得下到车间去,子校、医院及其他工种的干部,也必须从事一线工作。这也是厂里专门定下来的事情。”魏杰说,“请大家要理解一下厂里的难处,今年,陆风省纺织工业总公司本来就不想给浩达增加干部名额,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了32个名额,但总公司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现在的干部80%以上都必须从事工人的工作,也就是说,你们将是干部身份工人工作。”

立刻,会议室里一片喧嚣。32个新干部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家有什么疑问请尽管问,座谈会嘛,就是要让大家畅所欲言……”魏杰说。

“这不是‘以干代工’吗?”安鹏飞问魏杰。

魏杰笑了笑说,“‘以干代工’!这个词总结得好,以前我们只知道‘以工代干’,还没听说过‘以干代工’……鹏飞,看来你对棉纺织厂的事情懂得还挺多?这也说明我们最近的培训没白搞。”

“魏科长,我对棉纺织厂实在是太熟悉了,我家就是棉纺织厂的,我从小就是吸着花毛,听着噪音长大的。”安鹏飞说。

“纺织子弟啊?”魏杰问,“哪个厂的?”

“国棉47厂。”

“哎哟,这也是个大厂啊,在地级市里也算是个有名的大厂。估计你们厂的改革也够呛。”魏杰说。

“是啊。跟咱们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安鹏飞说起话来就跟拉家常一样随意,“我们厂里今年彻底都不招聘毕业生了,省总公司不批名额。”

“唉!”魏杰叹了口气,他俩之间马上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鹏飞,你理解得没错。我们企业以前发展非常好的时候,存在的问题是干部不够用,所以,就让表现优秀的工人代替干部的管理工作,但他们的身份是工人,干的是干部的工作,这叫‘以工代干’。”魏杰说,“现在刚好反过来了,我们要减员,这样的话工人会越来越少,所以就让干部保留身份去干工人的活。”

一阵讨论之后,魏杰对着扩音器说:“各位新干部朋友们!刚才,我在开这个座谈会之前,先转达了杨厂长的几个意思。现在,我们的座谈会正式开始,下面,请允许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到会的各位领导……”

魏杰依次介绍着在场的每一位领导,在阵阵掌声之中他说:“现在你们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学生了,是浩达的干部,是浩达人。还有,昨天下午,保卫科已经从公安局得到消息,说给大家把紫华的户口已经落好了,你们已经拥有了紫华市的正式城镇户口,身份证也在制证阶段,用不了几天大家就能拿到手。”

大家高兴地鼓起了掌。

紧接着就是每一个同学的发言,大家在一起说着最近一段时间的感受,畅谈着自己对工作的期待也展望着企业的未来。在发言中,每个人也都做了些“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表态。座谈的气氛非常轻松,大家无拘无束,边聊边吃,桌子上的果盘正一点点缩小。

张琰没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准备的发言稿还真没有派上用场。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用什么发言稿。

座谈会进行了一半,魏杰宣布让大家休息10分钟,完后再接着座谈。

在新干部们休息期间,主席台上的几个领导也在小声交流着。党办主任上官云涛说,“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素质就是高,也都很有礼貌。”

“这批毕业生可跟以往的毕业生不一样。听说这新干部当中,还有好几个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时间过得真快啊,改革开放的一代人都已经走上工作岗位了。”工会主席是一位女领导,她叫朱莉莉,已经50多岁了,看到会场比自己孩子还小的新干部不无感慨地说。

第三百五十章 AK-47你见过吗

“毫无疑问,他们将是我们厂里最年轻的干部,他们大都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才20岁啊,正是意气奋发、朝气蓬勃的大好时候,他们一定会给浩达带来新的血液。”团高官董知事笑着对厂部主任薛桂林说,“他们把我们干部的平均年龄都能降下来。”

“改革开放的这一代人我们可不能小看,他们一出生就遇到了国家非常好的时代,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不再为吃穿发愁,他们没有经历过贫困的成长环境,所以,他们的思想也就越来越多元化了。”薛桂林说,“改革开放的同龄人明显比我们40后、50后、60后想问题的角度更多些,胆子也更大些,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总有一种什么东西,一种神奇的东西令人很振奋……”

“什么东西?”朱莉莉问。

“这个我也没想清楚,反正,总觉得他们这一代人既有50后、60后的严谨和中规中矩,但也有他们自己的特点,比如敢想敢做,在会场上也勇于发言,他们的思想要比我们这些人开放一些,而且,思想的开放程度又受到了上一代人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不是胡思乱想……应该说,改革开放的这一代人,比上一代人的人格更完美、更阳光、也更自信。”薛桂林说,“对,我突然想起来了,他们这一代人身上那种神奇的东西就是想象力!”

通过这段时间的培训和相处,这32名同学已经很熟悉了,他们几乎天天都在私下交流,聊着各自的感受,聊着各自己的过去,也聊着各自的理想。到了下半场,当同学们依次发言时,张琰已觉得没有什么新意,他的思想也就渐渐开始抛锚。

座谈会上大家的发言很快就结束了,这会已经进行到了自由交流的时间,厂里几个部门的领导也都离开了,他们让这些新干部一起再好好聊聊,下午开开心心去工作岗位。

人劳科副科长魏杰也离开了,只留下胡光明招呼大家。会议室跟小学课堂一样马上炸开了锅,大家跟蜜蜂一样“嗡嗡嗡”地交流着,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

张琰想起了四年前刚到洛明工业学校时的情形,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那时,坐在飞驰的绿皮车上,他心里失落极了,还掉下了眼泪。他想起了宛如,那适度含蓄的笑和微微露出的酒窝……

张琰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宛如,我这会正在厂里培训,这里有好多的毕业生,他们都是学纺织的,都很可爱。如果你也在这里该多好啊!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辅导员乐迪还有黄蓉,我觉得他的选择是对的,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

张琰把目光移向窗外,他的思绪已飞得很远,很远。他心里默默地说着:“宛如,你此刻是不是也正在培训,你还好吗?在子栎火车站你从窗户里扔给我的那个小男孩的造型我就放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看看它,看到它我就像似见到了你,听到了你给我的海誓山盟……”

胡光明叫了张琰几声,他都没反应,就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来地思绪完全被中断。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胡光明问。

“没,没想啥,正看咱们厂呢。这么大的厂……”张琰脸微红,他赶紧应付着。

“我问你,你们学校的同学毕业后是不是都去造飞机大炮?”胡光明很好奇,“我从小喜欢军事,本想去当兵想到军营去,可后来家里让我上了中专,就没当成。诶,ak-47你见过吗?”他问。

“我没见过实物但是我知道它。我们上学时,学校每个月都要给我们发一本《中国兵器》杂志,上面介绍各种兵器。我们很多同学毕业后都去了兵工厂,除了造飞机大炮以外,还有造炸药和造重型装备及运输设备的……”张琰在校时虽然不喜欢工科,但聊起天来,学到的这些知识还绰绰有余。

胡光明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惊叹、崇拜、向往。

“我们很多同学都跟你一样非常喜欢军事,很关心国防。其实,军事只是一个方面,我们现在最主要是要加强国防实力,建设一个大国的强大国防。”张琰的知识突然变得渊博起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母校汽01班的赵波涛。

这时,现场很多男同学都围了上来,听张琰讲国防。

“我们国家的国防强大吗?”一个同学问。

对于轻纺系统的学生来说,这是他们在校时不曾涉及的领域。

“这个问题是这样的……”张琰趁机卖起关子,他赶紧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就像初三时那个在“校园演讲”的吴强。但他相信自己比吴强的形象和气质要强一百倍。

女生也纷纷围上来,听着这些男子汉们关于武器、国防、战争与和平的话题。

“一个国家往往有和平与战争两种状态,什么是强国?强国就是能在两种状态之间快速转换的国家……”张琰说,“咱们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美国具有强悍的在两种状态之间转换的能力。”

“美国发达嘛。”一个毕业生说。

“但是,咱们一定要辩证地看这个问题,强国一定是发达国家,但发达国家未必就是强国。”张琰说。

胡光明在思考着,他都被张琰这话给绕了进去。

“强国……一定是……发达国家,但发达国家……未必……就是……强国。”

他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揣摩着其中的意思,然后突然说:“张琰你讲慢点。”

“如果一个国家和平时期的制造业很强,经济指数也高,那么,这个国家就有可能在战时具有很强的军工能力。”张琰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如果一个国家在战时具有很强的军工能力,就会打赢战争。”

……

胡光明和大家大都是轻纺系统的毕业生,从未接触过重工业,更没有去过兵工厂,但听着张琰的话也不由得心潮澎湃。

“纺织虽然是轻工业,但也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企业,咱们这些年轻学生在这里都要好好工作,和兵工人一起为我们的国家建设贡献力量。”胡光明非常激动地说,“在抗日战争期间,咱们浩达棉纺织厂就为前线生产和运送过大量的军需物资,如果兵器工业在前面冲锋陷阵,出生入死,那咱们纺织工业就在后方丰衣足食,摇旗呐喊。”

现场响起了火爆的掌声。

培训结束后,下午,人劳科通知各车间和部门的劳资员待命,然后,人劳科将每位学生带去见车间主任或部门负责人,把学生一一分配了下去。

人劳科根据每个毕业生的专业方向和厂里的用人计划,给每位新干部拟出了工作岗位,但车间和部门也可以根据生产的实际需要,对他们的岗位进行调整,甚至可以干工人的活,只是不能改变干部身份,正是安鹏说的那种“以干代工”。

张琰被分配到了喷织车间,谢洁被分配到了络筒车间,安鹏飞被分配到了厂部,周福当然被分配到了浩达子弟中学。

第三百五十一章 初见车间主任

国企改革的政策很快就传递到了浩达棉纺织厂的每一个微观层面,刚入厂的32位毕业生似乎还意识不到,这种改革对于刚刚步入工作的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愉快的跟“神仙会”一样的培训结束后,他们真正迈向了工作生涯。

喷织车间是浩达棉纺织厂组建时间最晚的新车间,到现在也不过四年多时间,这个车间有260多名职工,包括整经、浆纱、穿筘、织造等好几个生产工序。

车间所有设备都进口于日本和比利时。特别是160多台全新的delta喷气织机,几乎成了浩达的镇厂之宝,在浩达的老织布车间和其他同类棉纺织厂还都在使用1515型布机时,喷织车间已开始鸟枪换炮,全部装备了比利时的喷气织布机。

在浩达棉纺织厂所有车间里属喷气车间的技术最先进,其他车间的职工都对这个车间不由得会高看一眼,厂里自然也会对喷织车间优待三分。从清花到细沙再到络筒的这些前端车间,所有的劳动最终也都是为老织布车间和喷织车间服务,说一千,道一万,浩达的产品最终都是要从这些织布机里一点点吐出来。

每位大中专毕业生被分配到车间后,还有一个星期的见实期,主要是让他们熟悉环境和流程,在此期间不要求穿工服,刚好,张琰本来就很讨厌那身灰不拉唧的工服,

进喷织车间的第一天,张琰穿着红色圆边长襟休闲短袖,乳白色宽版休闲裤,白袜子,黑皮鞋。在灯光通明,一望无边的白色海洋里,他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游走在纯洁的海洋里。这红色,红的鲜亮,格外引人注目。

“咱车间来了个大学生……”

“是吗?男的女的?”

“当然是帅哥,女的我还给你说啥……”

“在哪?我怎么没看见?”

“刚去主任办公室了。”

“……”

在张琰没有任何察觉的情况下,这样的好奇和议论就开始在女工中发生了。在棉纺织厂男工向来都是稀缺资源,一个班组四十个女工,男工充其量也就三五个。当然,更为稀缺的是刚刚毕业的男技术干部,他们可是有知识、有技能、有身份、有气质的“四有”青年。

张琰来车间时这里机器轰鸣,地面微颤,百余台新式喷气织布机整齐地排列在宽敞明亮的车间里,每台机器都疯狂地完成着一个又一个机械运动,行程速度之快,运动轨迹之精准,肉眼根本无法看清。

全厂所有生产车间都是24小时照明,喷织车间的建筑的区间有两层楼那么高,几百个荧光灯悬在半空,一眼望不到头,灯管发出的白亮白亮的光,将整个车间变成白昼。

雪白的帽子、雪白的围裙、雪白的口罩、雪白的纱线、雪白的布匹、雪白的墙壁……如果不是乳白色的机器、绿色的墙裙和女工围裙下土灰色的工服,张琰甚至连个参照物都找不到,这和他中专实习时见过的机械厂昏暗、阴沉、冰冷的车间相比亮堂了许多,灯一亮,他心里也就亮堂了起来。

轰隆隆的声响交错着重叠着,不是往耳朵里钻而是要把耳朵震下来。在偌大的车间里,张琰感叹着现代纺织工业的震憾。他今天要去见车间主任,给车间的一把手挂个号,报个到。他沿着车间的墙壁朝前走着,不一会儿便觉得鼻子痒痒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东西飞了进去,一揉再揉。还没走到头,他又感觉有什么东西进了口腔,堵在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

这是便是棉纺织厂的两种特产:噪音和花毛。

车间主任唐全荣的办公室在车间侧楼二层,与车间相比这里能安静些。办公室非常简陋,正副主任共用一间房子,两张笨重死板的老式木桌拼放在一起,一边是主任的座位,对面就是副主任的座位。

副主任没有在,办公室里只有主任唐全荣一个人。

唐全荣脱落了漆皮的桌面上垫了一层绿色的绒毡子,上面压着跟桌面一样大小的厚厚的玻璃,玻璃与绒毡子之间压着一些照片。除了一些在会议横幅下的留念外大都是些生活照,比如,站在公园雕塑前的照片,还有在**广场以**为背影的照片。

办公室里非常简陋,除了这两张笨头笨脑的木桌再就是一个条凳、两把木头椅子。

“唐主任,您好!我是人劳科刚分咱们车间的毕业生,我叫张琰。”张琰一见到主任就大方地自我介绍。因为,昨天人劳科把他带到车间时,唐全荣恰巧去厂部开会了,没在车间。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唐全荣把张琰打量了一番说,“坐!”

那把木头椅子是个害人的东西。张琰刚一坐下就“咯吱咯吱”地响,摇摇晃晃,跟漂在水上的船一样,屁股还没坐稳,他就弹了起来,一脸痛苦。

好在唐全荣正端起搪瓷茶缸喝水,茶缸口比碗口都粗,把他脸和眼睛遮了个严实。

“呸!呸……”他显然喝的是茶。他是把茶叶喝到了嘴里,赶紧又“呸呸呸”地吐进茶缸。

“洛明工业学校。”张琰说着悄悄摸了摸屁股。

“啥?”唐全荣扭过头问。他嗓门很大,咧着嘴,故意把这个字的音拖得很长,脖子上爆出两根青筋。

唐全荣正歪着脑袋看着张琰,这种扭头、咧嘴、扯嗓子的神态,活脱脱就像在菜市场买菜时跟买者讨价还价的小商贩。他的脸很长,面色没有多少光泽,皮肤也不像人劳科副科长魏杰那样的细腻。

张琰赶紧再说了一遍,这下,他似乎才听明白了。

“到了棉纺织厂以后说话声音要大,要扯着嗓门喊,说话别跟猫叫似的,这里是车间,你的声音好歹也得盖过机器声。”唐全荣举起茶缸“咕噜”咽下一口水问,“噢!你是不纺校的,不是学纺织的?”

“学兵工的。”张琰说。

“重工业?”他又问。

“对!造枪支、炮弹、炸药,还有导弹……”张琰说。

唐全荣又举起那个蓝边白底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小口水,他那张跟长茄子一样的脸再次被遮挡。他的脸像茄子是所有见过他的人的一致印象,一是跟茄子一样呈长条形,再就是跟茄子一样有点微微发紫,酱紫色。

“坐,坐……”唐全荣每次喝水时总会“咕噜咕噜”地响那么几声,像一牛喝极了的牛那般的贪婪。他的喉结也会跟着“咕噜咕噜”的声响忽上忽下在脖子上下游动着。

“咱一样,我也是中专生。纺校的……”唐全荣说着“咯噔”一下,将蓝边搪瓷茶缸重重地放在压着绿绒毡的玻璃上。

“坐呀,别老站着,还像个学生……”他说。

张琰刚已领教了这把椅子的厉害,这分明是头烈马,一头会咬屁股的烈马,不,不是烈马,简直是只母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没事,我站着,我喜欢站……”张琰侧身看了看那把椅子说。

“你不懂纺织?”唐全荣问。

张琰摇摇头说:“人劳科说,让我到了车间后在机修班干,我学的是汽车制造,属于机械类。机修也是机械范畴的工种……”

唐全荣又端起茶杯“咕噜”了一口,冲着张琰摆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要是没学过纺织的话,我先给你讲讲咱们车间的情况……”

第三百五十二章 老中专的专业知识

“咣”地一声,搪瓷缸和桌面上厚厚的玻璃发出碰撞声。

唐全荣放下茶缸开始说起了纺织专业,说起了车间里的事情。他的话匣子就此打开了

“织布在专业上讲就是织造工序,这是棉纺织厂的重要工序。织造的任务是要把经过准备工序加工处理的经纱与纬纱,通过织布机根据织物规格要求,按一定的工艺术设计交织成布匹。”唐全荣说,“你千万别小看这个工序,织造产量、质量和消耗,会直接影响到咱们厂的效益。现在越是国企改革,越是减员压锭,我们就要越要在这个工序上下工夫,把这个工序加强,减少消耗和浪费。”

“这个你能听懂吗?”唐全荣说了一通突然问。

“能。”张琰回答。

“好,能听懂就好。”听到这话,他那张茄子脸上的紫色渐渐淡去,脸皮也不再绷得那么紧,他的脸正一点点舒展。

唐全荣接着说:“到了车间以后你要特别留意织物的质量,说穿了,我们车间甚至整个浩达做的所有工作,都是为了让织物的质量有保证。现在国家开始搞市场经济了,市场经济归根结底是市场说了算,是消费者说了算,这样以来,对产品的质量要求也就更高了。”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张琰静静地看着唐全荣,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话。从车间传来的隐隐的机器声响,轻轻地撞击着耳膜,脚下也在微微颤抖着。

唐全荣说:“南方的私人纺织企业正在兴起,他们控制成本的能力和产品的质量都比我们强,我们是织布车间,是整个厂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你虽然没有学过纺织专业,但这不要紧,只要穿过衣服的人都知道,织布就是要把棉花、把纱线变成布料的工序,前面那么多的工序和工人,都在为我们的织布车间服务,所以,我们千方百计要保证布匹质量,机器故障就是影响布匹质量的一个重要原因。”

“织物质量有标准吗?”张琰问。

“当然有,没有标准我们还织什么布?亏你给还是个中专生?怎么能问这么幼稚的问题?”淡淡的紫色又爬上了唐全荣的脸颊,他轻蔑地瞟了张琰一眼。

然后唐全荣接着说,“织物质量当然有一系列的指标。主要包括棉布的物理性能和外观疵点两个方面……”

对于这些专业术语,张琰可是一眼两抹黑,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他只能认真地听着,心里也想努力地把这些专业术语能赶紧记下来。隔行如隔山,如果他现在是站在兵工企业车间主任的办公室,不管领导说些什么,他至少能听懂,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无知和难为情。

“诶!能听懂不?物理性能?”唐全荣突然问,就像老师在讲课时突然提问。

“能,能……”张琰赶紧连连点头以示配合。

唐全荣又端起搪瓷茶缸,脖子一仰“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水,又“呸呸”地往茶缸里连唾两口说:“织物的物理性能……这样给你说吧,就比如织物的经纬向强力、耐磨牢度、透气度等,这直接影响到使用性和穿着牢度。而织物的外观疵点比较好理解,比如,织好的布匹上有折痕、稀弄、百脚、跳花、破洞等,不仅影响织物外观,而且,对穿着牢度也有直接影响。”

“你想想,前期经过了那么多的工序,费了那么多的劲,到了我们车间就要出成品,如果尽是些瑕疵,我们的布也就废了,前面那么多工序也就白干了……”唐全荣说。

张琰觉得眼前穿着工服,长着茄子脸的主任,竟然这么专业,倒有点像满腹经纶的学者遇见了学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我们要经常分析疵点产生的因素,有针对性的改进,从目前情况看,单就织造来说,在我们车间造成瑕疵的主要原因是机器故障率高……”唐全荣继续说,“你既然是学机械的,那就要在这方面多留意,咱们现在的机修班全都是以前招的技校毕业生,他们的理论知识太浅……我也没有学过机械,只能判断出机器故障率高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机修班工人的层次太低。但是,再细致再深究其他技术方面的原因,我也就弄不清了。”

说完他又端起茶缸,又“呸!呸!呸!”往茶缸里又唾了两口茶叶,“咣”地一声把茶缸放在桌面上。

从声音能判断出搪瓷茶缸里已经没有水了。

“听说今年厂里招了很多纺织院校以外的毕业生,这个很好。以前毕业生的来源太单一了,专业局限性也太大。厂子发展到今天,一个专业打天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多元化,现在干啥都讲多元化。”唐全荣说,“时代变化就是快,我们刚毕业时,中国的纺织工业可是好行业,那时,棉纺织厂就是个香饽饽……”

“唐主任,您是纺织大学毕业的?”张琰问。

“啥?纺织大学?”唐全荣看了看张琰,摆摆手说,“中专,中专,我是个中专生,纺校的中专生。”

“可是你们那时候是包分配的……”张琰说。

唐全荣茄脸上露出了笑容:“坐,坐坐下说。”

张琰屁股上的痛才刚刚消失,他还是有点怯。

“我,我还是站着吧。”张琰说。

“你这人……叫你坐你就坐,客气什么?文邹邹的,一看就是个学生!”唐全荣说,“到了厂里你就要天天跟机器打交道了,别再这样文邹邹的,大声说话,大胆做事,小心做人。坐,坐!”

张琰的屁股只好落在了那把破旧的椅子上,他身子一动,椅子就会吱扭吱扭地奏起乐来,冷不丁,会被木板之间松动的缝隙把夹住肉,这种疼呀,简直是往心里钻。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唐全荣突然着呢。

“没,没,我是有点紧,紧张。”张琰忍着钻心的剧痛,咧了咧嘴巴说。

其实,这会他心里气愤极了,一次次地诅咒这把该死的破椅子,这他妈的哪里是什么椅子,分明就是刑具!

“哈哈哈哈……”唐全荣突然大笑了起来,“紧张?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以后我们就成了一个队伍里的兵了,天天都要打交道,紧张什么?”

第三百五十三章 扎到屁股

一阵笑从唐全荣的脸上掠过之后,他说:“时代在变,我是80年代的中专生,是个老中专。那时国家全部包分配,学啥就得干啥,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将来是干哪个行当的。不过,那时我们都是农转非,光鲜着哩。”

“当时纺织可是令人羡慕的行业,咱们厂是个老牌厂子,待遇好,别人都羡慕,多少姑娘都想嫁到咱们厂。你们运气不好,现在国家都不包分配了,咱们厂的效益也越来越差,又遇到了国企改革,现在都在搞减员压锭,日子不好过啊。”唐全荣说,“你们这一批学生运气不好,现在到厂里大都只能干工人的活了,干部岗位早都满了,而且下一步还要继续减员。”

“唐主任,这个人劳科给我们培训时已经讲过了,说让我到了车间先做机修工。”张琰说。

“好。说了就好。咱们车间的生产是由小田管,他这会去厂部开会了,还是压锭的事。这样吧,明天你再来找他,我让他给你把工作安排好,今天你先到车间到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唐全荣说,“这里的每一台设备都是24小时在运转,换人不停机。没有师傅带你之前你不要乱碰乱摸,机器可不长眼睛,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听到这话,张琰只感背上一阵冰凉。他的身子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这一扭,屁股下的刑具就发威了,猛地把肉又夹进松动的缝隙里,一棵钉子从松动的缝隙里凸了出来,扎进屁股。

“哎哟!”张琰本能地猛地跳了起来。

“咋啦?害怕了?”唐全荣的目光刺向他,“工厂死人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你还以为我吓唬你?以为是危言耸听?”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是,是……”唐全荣冷峻的目光依旧盯着他。张琰只得又小心翼翼地坐下,这次他换了个地方,只是轻轻地坐在椅子的一边,谁料,那根凸出来的小钉子又一次子扎进他的屁股。

唐全荣弯下腰从地上拎起一个褪了色的热水瓶,朝粗大的茶缸里加开水。此刻,张琰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安全无小事,工业生产怎么能不出安全事故?你们在培训时应该都讲过了,我们厂里一路走来,虽然曾经也非常的辉煌,可是,我们厂也是出过许多死人的事故的啊。”唐全荣说,“安全操作是你一进到车间就必须时时悬在头顶的利剑,要想不出意外,按流程作业这是最基本的,在没有师傅带的情况下,你只准看,不准碰机器,知道了吗?”

“知道了,唐主任。”张琰很想赶紧离开这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伤成了什么样子,疼痛往心里钻。

“好吧,今天我就给你说这么多,以后,由班组和师傅再给你讲这些。”唐全荣又把张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问,“工服发了吗?”

“发了。人劳科把我领到车间后,车间的人劳干事给我发了。”张琰说。

“明天来车间时不要再穿这种便装,换上工服。你瞧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一个小伙子穿得红红绿绿的,比大姑娘穿得都艳!噢,还是休闲服……工厂就是工厂,社会就是社会,社会上的人怎么穿咱管不着,哪怕不穿衣服光着屁股,咱也管不着,但一进车间的门你就必须得穿工服。”唐全荣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明天就换。”张琰说。

“去吧,去吧。好好工作。”唐全荣摆摆手,“不过,有句丑话我先说在前面,不要以为你上过学,你是干部身份就不好好工作,现在不比前几年了,想混是混不成了,厂里不养闲人,车间也不养闲人。现在工作不好找,新入厂的人当中,有的还是关系户介绍来的,这个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但是不管是谁,是不是天王老子,到了喷织车间,我说了算。”

张琰站了起来:“唐主任,我一定会好好工作。”

张琰一说完就向唐全荣告辞,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

“记着明天找小田……”唐全荣冲着他的背影说,完后,他又端起粗大的搪瓷茶缸。

“小田是谁?”张琰赶紧转身回头。

这时唐全荣正仰起脖子,刚喝了一口水,就跟触了电似的赶紧把茶缸挪开,一口水吐到了桌子上。

显然,是刚倒的开水烫到了嘴。

“田副主任!”他没有好声气地吼道。

扭头、咧嘴、扯嗓子的神态跟菜市场的小商贩别无二致。

一走出主任办公室,张琰立刻去摸自己的屁股,手上沾上了血迹。“他妈的,什么烂凳子?怎么会冒出这么长的钉子?”

这是张琰第一次穿上工服去上班。尽管他并不喜欢工服的颜色,但左胸口绣上去的简单明了的徽标和徽标下“浩达1935”几个红色小字,却精细好看。1935是浩达棉纺织厂建成投产的年份。

吃完晚饭后张琰回到宿舍,吴波浪还是没有回来,宿舍里空荡荡的。他没有去门房和那些临时工聊天,而是孤单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静静地看着那棵粗壮笔直的白杨树。矗立在那里的白杨树跟他一样孤零零的,浓密的树叶遮蔽着傍晚的光,将大团大团的阴影投在窗户上。

指针在张琰刚买回的巴掌大的小闹钟上永不停歇地走着,它带走了身边的时间,也带走了张琰刚入厂时的兴奋。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准时起床,这会,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独自待在宿舍里。

从此以后,这个小闹钟每天都会按时叫他起床,它会在每天早上7点20给他吹响人生的冲锋号。

渐渐的,沉沉的夜幕一点点降了下来,窗外粗壮的白杨树已被黑色吞噬,原本朝四处散开的树冠越发黑,偶尔有风吹过,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分明是魔鬼发着诡秘的淫威。

宿舍里白炽灯泡发着白森森的光,光亮洒在宿舍的每一个角落,张琰双手托腮坐在床沿上,目光无聊地盯着闹钟一秒一秒顺时针旋转的指针,一种孤寂袭上心头,他的思绪渐渐朝四处蔓延。

他又想起了胡宛如……

第三百五十四章 思念

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到胡宛如,此刻,她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正对着闹钟在思念着他?上次写给她的信不知收到了没有,到现在未见回信,她是不是刚刚回厂跟他一样要参加入厂培训?要一个接一个参观各个生产车间……对了,她会不会见到造炸药的工序?

想到这里,张琰嘴角不由得弯出一个轻微的弧度,一想到她的样子,心里就有种难掩的欢喜。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倒流到他们刚进洛明工业学校的那个时候,他就能从时间光的记忆盒里,看到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

刚到新学校他对那里的一切都很陌生,那天下午,他来到女生公寓楼下的乒乓球台前时,一个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正在打球,蓝色校服袖子和胸前特有的白色条纹,在夕阳的余晖里格外抢眼,校服在她身上非常得体,青春干练。

她的眉毛很黑也很长,不粗不细,恰到好处,高高的鼻梁和优美的脸型,勾勒着一幅最完美的肖像。接到球拍时她冲着张思雨笑了笑,两个圆润的酒窝微微荡漾着幸福和甜蜜。

那一刻,她笑得的很适度,很美,清纯至极。这样适度的笑,这般可爱的酒窝一下子将他吸引,她分明是一朵圣洁的白莲,在人生最美丽的季节里,静美地绽放着,微风轻拂,他能闻到莲的清香……

张琰坐在空寂的宿舍里,面对着“噌噌噌”走动着的小闹钟,心头不禁一阵温暖,一阵悸动。在校园里那一刻,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她就像神圣王国里的公主,这般光彩照人。

在金黄色的余晖里,她像一只可爱的小鹿,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与活力。

她,就是胡宛如。

沿着脑海里倒流的时光,追忆懵懂与心跳的季节,曾经的幸福与甜蜜,羞怯与青涩,竟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馥郁清香……

“五楼之约”后他们走得越来越近,她每隔几天都会来找他,他也会去找她。他们在一起无话不谈,互相讲述着来校前的往事,他会把她带入他的童年时光,她也会把他带进她的少女时代。那时的天总是很蓝,阳光总是明媚的,风里总是弥散着淡淡的白莲一样馥郁。

那天秋高气爽。他们约好放学后一起去体育场。他是先到的,望眼欲穿的期盼中,从一波一波穿着花花绿绿运动短袖短裤走进体育场的同学们当中,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正朝着他飘然而来,裙裾一飘一摆,在茵茵的足球场上,像一幅轻轻流淌着的画,离他越来越近,圣洁、纯美。

胡宛如浅浅一笑,让他心里荡起浅浅的涟漪。

那天他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很多,胡宛如给他讲起了哥哥,讲起了中考那年哥哥天天来接她的往事。聊起了她在梦里梦见他的情形,聊到了087兵工厂的‘神秘车间’,那时,胡宛如调皮地凑到他的耳朵旁说:“我们厂是造炸药的!”

……

指针一格一格不知疲倦地走动着,往事如一杯醇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张琰想到这里,不禁嘴角上扬。一种思念的幸福袭上心头。

夜越来越黑了,宿舍里灯光一泄而下。

张琰拉开抽屉取出一沓信纸铺开,想说给她的话在安静的宿舍里从心底涌向血液,沿着笔端一点点流淌……

亲爱的宛如:

没有你的日子我是孤单的,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你,又是那样的幸福。

今天下午我回宿舍时在小卖部买了个小闹钟,从明天起,我就要按时到车间上班了,早上8点到岗,我给自己定的闹铃是7点20分,这样的话,我算了一下,洗漱和吃完早饭后时间绰绰有余。这跟咱们上学时早上跑操可不一样,要是不遵守时间,迟到了会从工资里扣钱。

宛如,我们的入厂培训结束了,我被分配到了喷织车间,你跟我一样没有学过纺织,肯定也不知道“喷织”是哈意思,那好吧,我告诉你,“喷织”就是利用喷气织布机来织布,神奇吧!这种织布机是比利时的进口机器,织布时不用梭子,经线都是通过机器上喷出来的气流,瞬间送进交织着的纬线当中的,经纬线一交织就成了布。

这些机器名字叫delta喷气织机,是我们厂里最先进的设备了,而其他厂到现在还用的是1515型布机,这种老布机还得用梭子,效率低,织出来的布质量也差。对了,我们厂也有一个使用1515型布机的老织布车间,还好,我没有被分配到那个车间。

宛如,喷织车间是浩达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车间,也是把棉花和纱线变成布匹的最后一个车间,厂里对我们车间很重视,别人都很羡慕我被分配到这里,我也有点小庆幸。在这批被分到车间的大中专毕业生中,我是唯一一个分到喷织车间的人,不过,跟我们一起进厂的学生中,从中国纺织大学毕业的安鹏飞被分到了厂部,他应该才是我们这批新干部中分得最好的岗位。

不过我是中专生,我能被分到喷织车间,我想,肯定是因为我上的是洛明工业学校,人劳科的人也知道,咱们学校是全国重点中专,隶属于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在几年前的机构改革以前,咱们学校曾隶属于国家兵工部,是典型的部属学校。在浩达棉纺织厂里学机械专业的毕业生不多,我想,我能被分到喷织车间,肯定是沾了咱们母校的光。

宛如,别看喷织车间全是进口机器,可是,车间主任跟我们一样也是个中专生,不过,他是个80年代的老中专,是国家包分配的商品粮。

我们的主任很老土,喝水的茶缸跟个小水桶一样,一仰起脖子就能把脸给盖住,他会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呸呸”地吐进茶缸,好不恶心……他长相土气,脸象长茄子,说话也土气,句句都是陆风方言,有时还带脏字。我觉得他虽然是“跳”农门“跳”出来的,但浑身上下都像农民。

宛如,如果哪一天我也当了车间主任,我一定不会像他那样土气和俗气,我会穿着衬衫去办公室,拿个小杯子喝水,非常文雅地品茶。车间主任是车间最大的干部,是管理岗位,他们上班时可以不用穿工服。不过,我今天见他时他却穿着工服,我估计他是喜欢穿工服,我见习一个星期后才上岗,他居然还不让我穿便装。

乱七八糟说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写了些啥。明天就要去车间正式上班了,心里还是有些高兴。宛如,你的情况怎么样?你是不是要造炸药了?真没想到,那年在洛明工业学校体育场,你说你们厂是造炸药的这话居然会变成现实,你还真回到了你们那个神秘的炸药厂……

宛如,刚才我想起了很多我们在一起的往事,想起了我们在五楼约定小秘密时的羞怯和悸动,想起了我们在懵懂的时间里那么纯美的相遇……宛如,你是我的命中注定。我永远不会忘记别离那天我们的海誓山盟。

现在我们都刚到新单位,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以后的路还很漫长,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是会在一起的。

见信速回。我很想知道你的近况。

一切顺利,每天想我一点点。

爱你的琰

1998年7月6日

闹钟清脆急促的铃声将张琰从睡梦中吵醒的时候,新一轮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晨光穿透窗外那棵白杨树密密的绿叶,将光芒照进了张琰的宿舍。

张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摁下闹钟的铃声,趿着拖鞋从门口白森森的床板上端起脸盆朝水房冲去。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暑,也是他上班的第一天,绝对不能迟到,他急急地洗漱完毕后拿起小圆镜照了照,冲着自己笑了笑,换上土灰色的工服,就去喷织车间机修班上班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月老

在与张琰远隔千山万水的中国南方城市轻露市,胡宛如也已经开始了她的工作生涯。

胡宛如和张思雨都是024厂里的委培生,她们回到位于香泉省轻露市的024厂里时,厂里的生产的经营情况已经很不景气了,但厂里还是按四年前的约定,给她们分别安排了工作。张思雨被分在了化验室,胡宛如被安排在了后勤科。

之所以把胡宛如安排在后勤科,厂里也是考虑到她父亲曾经在实试时发生爆炸后,给全家人造成的创伤,这样的安排,就是想着能让胡宛如能尽可能远离炸药的生产和研发。

对于这样的安排,胡宛如的妈妈和哥哥胡贤如都挺满意,他们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再也不想让家里任何人再去搞什么炸药。

024厂是生养她们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胡宛如再也熟悉不过。各个机关的办公室都集中在厂里的综合大楼,只有保卫科、财务科、后勤科三个科室,是在厂区的一栋独楼里办公。

这是一栋苏式三层小楼房。整栋楼左右呈中轴对称,中间高两边低,主楼最顶端高耸着一个三角形的斜坡屋顶,屋顶两侧朝左右伸展到了檐部、墙身、勒脚三个部分。一楼是保科,二楼是财务科,胡宛如所在的后勤科在三楼。

这天下午下班后,工人们跟潮水一样涌出生产区,胡宛如换掉工服,也随着人潮一起走出厂区。她和张思雨被分配到了不同的部门,她俩也很少见过面,下班后,胡宛如径直走进生活区朝家里走去。

家里来了客人,是厂里的退休女职工。她正坐在客厅里跟妈妈说话,胡宛如叫了一声阿姨,过去给她往茶杯里添了点茶水。

“啧!啧!啧!你瞧瞧,你瞧瞧,你女儿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在我的印象里,她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丫头呢!那时,你们家胡工成天把她能爱死,吃完晚饭就把她架在脖子上坐飞机,她一个劲‘咯咯咯’地笑……才几年光景啊?都长成大人了,你看看,你看看这时间过得多快呀?贤如妈,才转眼的工夫孩子们都一个个成了大人了,咱们能不老吗?”这位阿姨笑着说。

她穿着灰裤子,大红色上衣,她的嘴巴像切菜一样叨叨叨叨,利索极了。如果不是厂里的人,谁还会把她当成退休职工?她分明就是四十岁女人的心态和打扮。

“你女儿叫……”她问胡宛如妈妈。

“阿姨,我叫宛如。”

“对!对!对!”她伸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额头说,“你看我这记性?唉!老了,老了!”

“宛儿,刘姨你认识吗?”胡宛如妈妈问。

“刘……刘姨?”胡宛如微微蹙了蹙眉,在脑海里搜索着有关她的记忆。

“宛儿?!”刘姨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宛儿……这个名字好,宛如,宛儿……好,这两个名字都好,一听都知道这名字是你爸爸起的,胡工可是咱厂最有文化的人,他呀……”

刘姨还准备说下去,突然看到母女俩的表格都阴沉了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合适,就赶紧打住。

刘姨呷了一口茶水说:“贤如妈,你真是个能行人,这同样是花钱买东西,买加来的都比别人家的好,你尝尝,这茶叶,这茶叶的味道多清香啊……”

刘姨随机缓和了一下气氛又接着说:“贤如妈,我活了大半辈子,我总算活明白了,这老天爷造人啊那可是掐尺等寸,你哪里长一点,它就给你掐了,但是呢,你哪方面有些缺憾啊,它也会给你从别的方面补上。你说你们家前几年遭遇的那事……唉……可是,老天爷却让你生了这么乖巧的一双儿女,你看看,咱们厂里谁家的孩子能比上你家的孩子?”

胡宛如妈妈看着刘姨没有说话。

刘姨看了看胡宛如,话还没说脸上先浮上一堆笑容。然后她说:“人常说,没爹的孩子早当家,我看这话没错。你瞧瞧,咱家宛如多漂亮啊!你看看她的皮肤,多白多嫩啊!你再看看,宛儿的眼睛那是多么漂亮,看人时就像一汪湖水,你再看看咱宛如的身材……啧!啧!啧!那就像老天爷用刻刀刻出来的一样,高一寸太高,低一寸太低,多一点肉太胖,少一点肉又太瘦,咱厂谁家的女孩有咱家宛儿这么标致?啧!啧!啧……”

听刘姨这么一说,胡宛如脸上蒙上了一层娇羞,白皙的脸颊浮上两片红晕。

她都不好意思再站在茶几跟前了,赶紧低头颔首。

“刘姨……”胡宛如娇嗔地说着就含笑离开了,跟躲避什么东西一样,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啧!啧!啧!宛儿天生就是一个美人坯子,你看,她还有两个酒窝……”刘姨看着她回卧室时的背影,对宛如妈妈说,“瞧!孩子都害羞了……哈哈……”

胡宛如妈妈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厨房里散发着淡淡的红枣小米稀饭的味道。

“宛如,电饭煲里正在熬稀饭,你去搅一搅,小心糊锅。”胡宛如妈妈冲着宛如的卧室说。

“贤如妈,今天咱就先说说我给你家贤如瞅的对象,等把儿子的婚事办了,我再给咱宛儿挑,这孩子,这条件……啧!啧!啧!到时,我可得睁大眼睛打着灯笼给你挑个世界上最好的乘龙快婿。”

“你真是个热心肠,到时,我家可得好好谢谢你……”胡宛如妈妈说。

刘姨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接着说:“贤如妈,那个姑娘我可是打问过了,跟你家贤如般配。非常般配,那叫天造地设!唯一就只有一点点问题,但我反复琢磨过了,其实这也算不上是啥问题,就是那姑娘比你家贤如大一点,也大不了多少,就大三岁。“

胡宛如妈妈没有打断她的话,刘姨依旧滔滔不绝:“大三岁好哇,女大三,抱金砖!咱们也不用看什么生辰八字了,我是干啥的?我就是给人说媒的,就是个月老。我打眼一看,那姑娘就是个泼辣人,口齿伶俐,做事利索,这几年咱们们厂不行了,可是他们搪瓷厂的情况更惨,要不是人家搪瓷厂情况不好,像这么泼辣的人家,还不一定嫁到咱们厂呢。”

“咱们厂现在的效益也不太好,那姑娘的单位又不及我们厂,你说,他们要是真的结婚了,这天天得在一起过日子,他俩收入都不行,可怎么办啊?”胡宛如妈妈担忧地问。

第三百五十六章“哥,恭喜你……”

“哎呀!贤如妈,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我刚不是说了吗?老天爷造人可是掐尺等寸,这世间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再说了,搪瓷厂是快要死了,可厂子死了人是活的啊。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刘姨说,“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就算搪瓷厂彻底死悄悄了,咱家的媳妇可是大活人啊,现在在外面单干的人多得是,有些人离开厂子后,还不是干得比以前还好?什么铁饭碗?叫我看呀,这都是咱们的老观念。现在全国人不都在说解放思想吗?我觉得你先得解放解放思想,只要人家两个人愿意,你这个当妈妈的就别想那么多了。“

“可是,姑娘的年龄……她刘姨,我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老胡走得早,孩子的婚事都得我做主,我是怕……”胡宛如妈妈说,“贤如是个腼腆温和的孩子,性格也绵软,姑娘要是口齿过于伶俐,做事过于泼辣的话,我担心他们在一起会合不来……”

刘姨摆摆手笑了笑说:“瞧!这就是你偏心了不是?你还怕你儿媳欺负你儿子?结了婚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我?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这社会女孩泼辣一些好,泼辣的女孩耐摔打,硬气,不受外人欺负。你说,给你娶回一个林黛玉,成天病怏怏的可怎么行?”

搅完电饭煲里的稀饭后,胡宛如从厨房又回到卧室。红枣的香气渐渐朝着客厅弥漫着。

“可是,贤如才岁,照你说那姑娘都26岁了?“胡宛如妈妈问。

“26好啊!26才知道过日子,要是找个小年轻,嫁过来还不娇里娇气,扭扭捏捏?贤如妈啊,你说咱找媳妇图个啥?不就是图贤如将来把你们家的日子过红火?咱是找媳妇又不是找明星,实用就行。”刘姨说,“这姑娘跟咱们的情况一样,都是双职工家庭的孩子,也是上过技校的,人不造作,门当户对。我觉得这是天赐的姻缘,你可别把孩子的姻缘给阻挡了。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先让两个孩子见见面,我看他们见了准成。”

“还是年龄……”胡宛如妈妈说,“贤如年龄不大,我看要不要再等等……”

刘姨摆摆手说:“不小啦!今年就剩几个月了,几个月后贤如不就24了?后年就25了……早点结婚好,早点结婚你就能早点抱孙子,你还算年轻,趁身体好,带孙子也有力气,再说了,孩子生的早对贤如也是好事,等不到他退休孩子就长大了,到时,父子还可以同时工作,就是想帮衬孩子也能帮衬得上,你说磨磨蹭蹭结婚晚,生孩子晚,到时吃亏的还不是贤如?你看看,现在的男单身到了30岁还找不到对象,成天在胡晃荡,等结婚生了小孩他们就后悔了。人家结婚早的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大学了,结婚晚的,孩子估计才上小学……贤如妈,我是算过这个账的,这下样下来可是要差一辈人呢。”

“贤如没上大学,要是他上大学的话,现在也才刚毕业……“胡宛如妈妈说。

“他们还没谈呢,今年也快完了,随便谈一谈不就到明年了?就算后年元旦结婚,那时你家贤如不也25岁了,等你抱上孙子时,他不也是二十六七了……”刘姨一把拉着胡宛如妈妈的手说,“贤如妈,你就别纠结年龄问题了。你咋尽犯糊涂?儿媳比咱家贤如大,她急,一急,不就想早点生孩子?你要是娶个年轻姑娘,她嫁过来不玩几年,就想着给你家生孩子?咱是娶媳妇又不是娶花瓶,这娶媳妇跟买东西一样,咱要挑实用的。”

胡宛如在卧室里翻看着杂志,隐隐听到她们的交谈。过了一会儿,她又跑进厨房搅了搅稀饭,然后把妈妈切好的凉菜拌好后来到客厅。

“刘姨,晚饭做好了,今晚您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胡宛如对着刘姨说。

“不了,不了!晚上我还有事,得回家吃。”刘姨说着又抬眼皮把胡宛如打量了一番,脸上像开了花似的笑着说:“宛儿,刘姨今天过来是给你说嫂子的,等把你哥的事办了,刘姨给你也挑个如意郎君……”

刘姨一说完就起身要走。然后,她站起来从裤兜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到胡宛如妈妈手里。

“贤如妈,这是姑娘家里的电话,那边的事我都说好了,你先让贤如给人家姑娘打个电话。”刘姨说,“常言说,买卖不成人情在,好歹给人家姑娘打个电话,这也是礼貌。”

刘姨说完便转身离去。

胡宛如一关上防盗门就好奇地问妈妈:“妈,我哥要相亲啦?”

“可不是么?你没看你刘姨都亲自上门了?”胡宛如妈妈说。

“嘿嘿,我就要有嫂子了……”胡宛如狡黠地笑了笑。

“是啊。一晃,你们都长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可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妈妈说,“等把嫂子娶回家,你也就该出嫁了。”

“妈……”胡宛如的脸红了,颊如桃色。

妈妈说着双手搂住胡宛如的削肩膀笑着说,“怎么?害羞啦?”

“妈,我不嫁。我要留在家里陪你。”胡宛如害羞地说着,心里荡漾着女孩的欢喜。

“不嫁,不嫁。咱家宛儿不嫁人……”妈妈说着抚摸着胡宛如的额头,帮她拢了拢额前的几支乱发说,“要把你嫁出去妈可舍不得。唉!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要是你爸还在的话不知心里该有多高兴。“

这时,家里的门突然开了。胡宛如的哥哥胡贤如走了进来。

“哥,恭喜你……”胡宛如赶紧跑到哥哥跟前说。

“恭喜我?什么意思?我中彩票了吗?”胡贤如笑着说,“自从你回来以后,咱家热闹多了。”

“哥,你马上就有媳妇了,噢,不对,是嫂子……嘻嘻……嫂子……这个称呼咋感觉怪怪的。”胡宛如笑着说。

“这有什么怪的?你是不习惯,以后习惯了就不怪了。”妈妈说。

“哥,刚才刘姨来了,是专门给你介绍对象来了。你未来的媳妇是搪瓷厂的,父母都是双职工……噢,应该说你未来的岳父岳母都是双职工……咯咯……”胡宛如说,“对了,她比你大三岁,以后啊,你就要抱金砖了。姐弟恋啊……”

第三百五十七章 妈妈的热泪

“你这丫头,上了几年学,居然学会拿你哥哥开涮了。”胡贤如说着就去卫生间洗手。

胡宛如冲着他的背影撅了撅嘴,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跑到厨房把饭菜端上餐桌。

大家落座后,妈妈一本正经地说:“贤儿,宛儿嘴快。不过他说得没错,你刘姨给你介绍了一个搪瓷厂的姑娘,双职工家庭。你啊,马上就24岁了,妈寻思着这个年龄也应该谈朋友了,毕竟,结婚是人生的大事,你早点谈,万一不合适了,时间上还有余地。你没看咱厂那么多大龄青年,成家立业的事还是宜早不宜晚。”

“妈……”胡贤如说。

“你刘姨说了,这姑娘家的情况跟咱们应该差不多,就是不知道你们的脾性能不能互补,结婚这事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要合得来。”胡宛如妈妈说着往胡贤如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妈,你偏心!”胡宛如说。

妈妈又夹了一筷子菜递到胡宛如碗里,但并没有理她而是继续说:“早点谈恋爱对你好,时间过得快得很,一不留神,跟你同龄的姑娘家都明花有主了。”

“妈,听说搪瓷厂都快倒闭了。”胡贤如说。

“这也正是妈妈所担心的。一是她的工作,二是她年龄太大了,都快成老姑娘了。”胡宛如妈妈说。

“哥,嫂子大你三岁。”胡宛如插嘴说。

“什么嫂子嫂子的,你也不嫌害臊!这八字还没见一撇呢……以后出去可不敢这么说,别人会笑话你的。”妈妈故意给她板了板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知道……”胡宛如撅了撅嘴。

“刘姨给了那个姑娘的电话,你想想,跟人家联系一下,好歹先见见再说。”妈妈说。

“哥,我去拿……”胡宛如撂下碗筷赶紧冲到茶几跟前,拿起那张纸条。她边走边看着上面的字:“陶梅,轻露市搪瓷厂……”

胡宛如刚走到餐桌前,胡贤如一把从她手里抢过纸条。“念什么念?”

胡宛如嘻嘻笑了笑说:“还说自己不想结婚?你看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诶,哥,这个姑娘的名字有点土,俗。不好听!“

“贤如,结婚是大事,不要不好意思。你抽时间跟人家姑娘联系一下,周末有时间了一起去公园转转,看看这姑娘是不是个本分孩子……”胡宛如妈妈说,“你爸走得早,妈毕竟是个女人,见识不多。你们的婚事妈妈不好给你们做主,你们自己定吧。”

“妈妈,我知道了。我要是娶媳妇了,她首先得对老人孝顺。”胡贤如说。

妈妈的心头袭来一阵热流,她静静地注视着胡贤如。胡贤这时只顾埋头吃饭没有在意。

过了一会儿,胡宛如抬头时发现妈妈的眼睛有些湿润。

“妈,你怎么了?”胡宛如问。

妈妈的热泪掉了下来,胡宛如赶紧从桌子上抽出一张纸递给妈妈。

“妈?”胡贤如赶紧抬起头。

“贤儿,宛儿,没事没事……妈这是心里高兴,高兴。咱们家快要添人了,妈突然想起了你爸走后的这些年,我们娘仨个是怎么过来的……还好,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总算把你们都拉扯大了,也都有了工作……”妈妈说,“你刘姨说得没错,这老天爷造人可是掐尺等寸,你哪里长一点它就掐了,但是哪方面有些缺憾啊,它也会从别的方面补上。你们都是妈妈的好儿子好闺女,这算是老天爷补偿我们这个家吧。”

妈妈这话一说完,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悬挂在客厅墙上胡宛如爸爸的遗像:标准的国字脸,棱角分明,浓密的剑眉和有神的目光是那样的亲切,嘴角边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胡宛如在024厂后勤科一上班,接触到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水电气暧出了问题,就是哪里的门窗坏了,哪里的电路出故障了,哪里的厕所堵了,下水道不通了,诸如此类。

这天上午,胡宛如刚到办公室,领导就冲着她喊:“小胡,你来一下……”

胡宛如赶紧走进副科长董良金办公室,他拿出一沓报修表翻看着说:“小胡,刚才女工宿舍打来电话说,二楼厕所下水道堵了,你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别让臭水把宿舍给淹了。唉!这女工的事真多,什么东西都往厕所里扔……”

“好嘞!科长,我现在就去。”胡宛如说完转身离开。

“小胡,你先安排工人疏通,要是实在疏通不了就去市场上看看,该换件就换件,咱厂都快半个世纪了,很多设施也都老化了。”董良金冲着她的背影说。

“知道了。科长。”胡宛如转身应到,脸上流露出一种单纯与活力。

胡宛如换上蓝色工服后就朝女工宿舍走去。

夏风吹到脸上温热而豪爽,从厂区到生活区,一棵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连接在一起,树冠像一把把撑开的巨大的伞,遮挡着炎炎烈日,阳光透过层层密叶照射下来,犹如一个个可爱的精灵,斑斑点点在地上跳跃着。一阵风吹来,树叶推着树叶在头顶热烈的翻滚着,像绿色的海浪一样哗啦啦响着。

胡宛如虽然是从024厂长大的,但却从来没有去过女工宿舍。后勤科的工作分为两大块,一部分是针对厂区的后勤服务和应急抢修,另一部分工作是针对生活区的服务和设施维修。董良金副科长分管的是生活区的这一部分的后勤工作。

胡宛如从小就听爸爸说,024厂是“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当时的苏联人似乎很喜欢栽种这种枝粗叶大、成活率很高的梧桐树,这也是从她从小见得最多的树种,而在洛明工作学校上学时,子栎镇上也种满了这种树。

她觉得她对梧桐树怎么就这么有缘?在她从小到大的生命历程中,这种粗枝大叶的树一直与她相随。

8月的轻露市持续高温。

热风一阵一阵吹着,燥热的空气被根深叶茂的梧桐树吸附着,走在斑驳的阳光下,胡宛如心情好极了,这条路平时她不知道走过多少回,可今天再走上这条路却有着不一样的感觉。

她再也不是学生,不是孩子了,她终于走上了工作岗位,脚下的每一步路也都将成为她在024厂的足迹,这也是她人生的足迹,她一定要完美地走好这段路,哪怕是做再微不足道的工作,她也会欣然接受。劳动是光荣的,家里养活自己这么多年,现在她终于可以自食其力,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查女厕所

胡宛如沿着林荫大道向前走着,阵风吹来,她心里的风铃也会叮叮当当响起清脆欢快的乐曲。明天就要发工资了,她一定要用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笔收入,给妈妈和哥哥买个东西。乌鸦反脯,羊羔跪乳,爸爸离世这些年,要不是妈妈和哥哥的关心照顾,要不是他们的安慰和鼓励,她根本就不可能有今天。有时,人脆弱的跟纸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妈妈和哥哥两个亲人,她爱他们。爸爸去世后,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相扶相助走过了以泪洗面的日子,在黑灯瞎火里走过了一片沼泽泥泞,他们这个普通而多灾多难的家庭,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自从爸爸去世不久,024厂给妈妈办理了内退手续。胡宛如觉得,她一定要珍惜现在的工作,好好报答妈妈和哥哥。

十几分钟后,胡宛如来到了女工宿舍门口。

“站住!干啥的?什么人?”这时,敞开着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里,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姨急忙从门房冲出来,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她,目光很不友好。显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胡宛如。

“阿姨,我是后勤科的。我是来查看厕所……”胡宛如赶紧说。

“后勤科?”阿姨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尽管这个面孔很陌生,可是她身上的科技蓝工服已经证明她不是外人,至少都是024的人。

门卫问:“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们管生活的领导是谁?”

“我是新来的。我是024子弟,现在在后勤科工作了。”胡宛如笑着说,“阿姨,我们的副科长叫董良金……不过她不是管生活的,是管生活设施的。嘻嘻……”

“瞧你这孩子,说话还咬文嚼字!管生活指的就是管生活设施,管水电气暖,我说管生活你还真以为让董科长管咱吃管咱住啊?”老妪笑了笑说,“你说你是咱厂的子弟……你是谁家的闺女?”

“胡……”胡宛如本想说出爸爸的名字,突然不再说下去,“我爸已经不在了。”

老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怜惜。

“胡……?”她思量着,突然她惊讶地说,“你爸是不是咱厂的高工?是不是因为那次实验……?”

胡宛如点了点头。

“哦!胡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都工作了……”老妪上前抓住胡宛如的胳膊仔细地看着她,像是在再自己的孩子,目光格外慈祥。

“你到咱们后勤了?”老妪问。

“嗯。”胡宛如点点头。

“这孩子……像,像你爸!”老妪又看了看胡宛如,嘴里念叨着。

胡宛如本来还想问问老妪怎么认识她爸爸,可是,爸爸去世的事情早已时过境迁,她也不想再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后勤的活又脏又繁琐,还不出成绩,你一个大姑娘家怎么会在这里工作?唉!这厂里也真是的,咋就不给姑娘安排个核心一点的工作?”老妪说。

“阿姨,没事。把我安排在这里之前厂里人劳科跟我谈过,厂里也有厂里的考虑。我觉得在这里也挺好,按我们董科长的话说就是,干部职工在前线冲锋陷阵,我们在后方做好服务。我们都是024战舰上的战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岗位分工不同……”胡宛如说着就露出了笑容,一双浅浅的漩涡浮上唇边。

“好孩子,真是024的好后生。”门卫老妪笑着说,“你今天是要看厕所?”

“是。二楼厕所堵了,已经向后勤科报修了,董科长叫我先来看一下情况。对了,阿姨,这会二楼还有女工吗?工队马上就要来了,都是男工,我怕不方便……”

“没有没有。这会女工都上班去了,宿舍没人……这女孩心真细……”老妪把赞许的目光投向胡宛如,她笑着说。

“那行。阿姨,我先上去了,等会那几个男工到了,你让他们直接来二楼厕所。”胡宛如说完,转身朝女工宿舍走去。

“诶!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老妪问。

“胡宛如。”

胡宛如兴冲冲地一头扎进女工宿舍时,楼道里十分昏暗,一股香水味、霉臭味、还有厕所的臭味夹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她顿时觉得恶心。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阶一阶上到二楼,还没走到厕所门口,脚下便“扑嗒扑嗒”踩进水里,为了参加工作而特意新买的那双纯白色旅游鞋,顿时就被打湿了。

借着外界微弱的光,可见鞋子上沾满了从厕所流出来的脏东西,胡宛如又一阵恶心,她赶紧扶着窗户把头探出去,大口大口吸了几口气,眼睛里正在往出喷射泪花。

“小胡,小胡……”这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了那个门卫阿姨的声音,她拿着手电筒朝厕所方向照来。

“阿姨,我在这里。”胡宛如赶紧转过身来,突然从外面的亮光切换到昏暗的楼道,她的眼睛不由得闭了闭,觉得有点头晕。

“小胡,我忘了给你说,二楼厕所电灯坏了,里面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是专门给你送手电筒的。”老妪说着就上到二楼朝胡宛如走来,这时,只听脚下噼里啪啦响起了踩水声,她赶紧将手电筒的光照向脚下。

“哎呀!厕所的臭水全流出来了,太脏了!太恶心了……”老妪说,“小胡,你是不是也踩到臭水了?”

老妪说着就把手电筒照向她的脚上。那双漂亮的白色旅游鞋已经半湿了,鞋帮上沾着从厕所里流出来的漂浮物。

“哎呀!小胡,你的鞋子……”老妪大叫了起来,“让一个女孩子家干这活,真是的?小胡,要不你先下去,我弄盆清水先给你冲冲鞋?”

“不用了,活还没干完呢,等干完了我再冲。”胡宛如冲着老妪微微笑了笑,那双浅浅的漩涡若隐若现。

这时,胡宛如突然从窗户里看见,几名拿着工具的男工走进了女工宿舍的院子,正在门房前徘徊。

“上来!不用登记了,直接上二楼!”没等胡宛如开口,老妪就扯着嗓子冲着那几个工人大声叫喊。

那几个工人还没弄清声音的来源,朝四处张望着。

“前面,二楼!你们朝二楼看!“老妪说着就用手电筒去照他们,外面阳光灿烂,手里筒里微弱的光怎么能被人发现?

胡宛如从窗户里伸出手招乎着,她又重复了门卫阿姨的话,这下,楼下的男工看见了才大步上前来到了二楼女厕所。

第三百五十九章 换蹲便器

胡宛如和几个男工查看完女厕所后,男工说:“这批蹲便器全都快坏了,就算今天修好这个,明天下一个又会坏掉,倒不如把这些蹲便全都换掉。”

“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把整栋楼里的全换掉,免得下次又坏。”胡宛如说,“这就叫一步到位。”

“这样最好,你闻闻,就是因为这些蹲便器,把整栋楼都搞得臭烘烘的。”老妪说,“小胡,这里的线路和电灯都不行了,要不,你也给咱们一遍一换算了,别看这些女工出门时穿得人模人样,可她们的住宿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当初苏联人帮咱们刚建成厂时,咱024可是这一带最阔气的建筑,你看现在,咱厂都落后成啥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从女工宿舍走了出来。

“几位师傅先回吧,我给董科长汇报一下,争取把这些蹲便呀、线路呀、灯泡呀这些东西统统换掉。”胡宛如说完就离开了。

老妪目送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这孩子真像她爸爸,做啥事都这么热心细致。”

穿过梧桐树的树荫,胡宛如又回到了那栋苏式三层小楼房。主楼最顶端的三角形斜坡屋顶依旧高耸着,总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

一爬上三楼,胡宛如一口水都没喝,就直敲了敲董良金办公室的门。

“董科长,我刚去查看了女工宿舍,全楼蹲便器的寿命都到期了,得全换。大概得换四五十个。”胡宛如说。

“什么?让你去疏通厕所,你居然要把整栋楼里的坐便器全换了?”董良金惊讶地问。

“是啊。工人师傅说了,这不是一个坐便器坏了,而是这一批东西的寿命全到了,如果今天只换这个,明天又得修那个,这样的话,我天天就得去女工宿舍修厕所了。”胡宛如说,“科长,女工宿舍楼不光厕所臭气熏天,而且,楼道里黑灯瞎火,出来个人估计都能撞到鼻子……”

董良金被她的话逗笑了。

“你这个小胡,说话还挺有意思?有那么夸张吗?能撞上鼻子?”董良金说,“一次性要换四五十个坐便器这也是一项开支啊,虽然咱们不是一线生产部门,但我们也要有成本意识,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要学会控制成本,大的原则就是能修补的要修补,实在修补不了的那也考虑采购。”

“董科长,修倒也是可以修,可就是这批卫具早都超过了使用寿命,修修补补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科长,您可是没见啊,那臭水都流到楼道里了,你瞧!这可是我新买的鞋子,还没走到厕所就被臭水给淹了。”胡宛如说着把脚抬起来给重良金看。

“四五十个坐便器……这得花多少钱?现在厂里不比以前了,干什么讲究的都是控制成本压缩开支,现在花钱的部门工作也不好干呐。”董良金看了看胡宛如那只脏兮兮的鞋子说,“要不,这样吧?……”

胡宛如注视着董良金,认真地等着他继续说。

“你先到材料室找找材料员,问问在宿舍报修的支出项里,能不能挤出换卫具的钱?要是可以的话,那就有劳你跑一趟市场,你先去看看有没有便宜一点的蹲便器,如果价钱合理,不超出今年的预算范围的话,就可以换,如果实在没有列出楼舍设施维修费的话,那就占用应急抢修单列费用,坏一个,修一个。”董良金说,“为什么让你跑市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要事先就了解清行情,这样就能做到心中有数。”

“好的。我这就去找咱们材料员,完了就去建材市场淘卫具,我先做到心中有数。”胡宛如说完就要离开。

董良金看了看手表说:“这样吧,上午时间有点紧张,如果需要采购的话,你下午再跑市场,完了再给材料室提交采购申请。”

“没事。上午来得及。”胡宛如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董科长,还有电线……”

董良金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一件一件来,这楼没塌都不错了,你还把它当成新房?咱们是后勤科又不是基建科,咱们是裱糊匠,人家才是开发商。去吧,去吧。”

胡宛如跟材料员仔细地对照了今年生活区的楼舍维修预算,这才回到自己的大办公室,忙活了一上午,她已是口干舌燥,这下才倒了杯白开水坐下。

她刚一坐下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赶紧走到红壳子电话跟前。

这是一部内线与外线电话可以切换的座机电话,她把电话机翻了过来,底座朝天,用挂在听筒线上的小钥匙拧了一下插口,把电话切换成外线模式,然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胡宛如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赶紧压底声音说:“妈,我这会得去建材市场,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

胡宛如喝完水,从办公室领了一张出门单就走出了厂门,她坐着一辆“大通道”公交车朝建材市场赶去。随着香泉的发展,像这种跟火车一样把两节车厢连接在一起被人们称作“大通道”的公交车已经越来越少了。

直到下午3点多,胡宛如才坐着那辆“大通道”回到了024厂。

她一回来就把逛市场的情况一一向董良金汇报,由于是批量采购,卫具老板给了她最低价,这批蹲便器没有超出预算。

在董良金办公室里,胡宛如说:“董科长,我把电线也问了,刚才我问了问工人,他们根据总长度计算了一下,在维修开支的预算范围以内,这次也能把电线和电灯泡全换了。”

胡宛如的额头正往外渗着细细的汗珠。

“小胡,你辛苦了,看把你给热的。先休息一下吧……”董良金说。

“没事,我不热,只是刚才心里高兴,上楼时太急了,所以就流汗了。”胡宛如说。

董良金说:“等会你按程序跟材料员合计一下,打个更换设施的申请,这几天就把女工宿舍里的老旧设备全换了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胡宛如天天带着工人往女工宿舍楼跑,一个个全新的蹲便器安装到位,一盏盏灯泡亮了起来。这成了自建厂以来,这栋宿命楼里发生的最大变化,门房里的那位老妪看着胡宛如忙前忙后,心里不由得对她又疼又怜。

“小胡,你歇歇。这些活儿让工人们干就行了,你一个大姑娘家,跑什么工地啊!”老妪说。

胡宛如冲着她笑了笑说:“没事!阿姨,其实我什么也没干,就是临时当一下监工,怕工人师傅们一粗心把哪里没装好。”

第三百六十章 黯然回家

切开时间的断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洛明工业学校98届毕业生离校后,都在情愿或不情愿地按照各自的轨迹运动着,他们在祖国的不同城市、不同地方、不同角落里开始了他们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当年,跟他们一起参加中考而没能闯过中考关卡的同学们,后来不少都考了大学,此刻正坐在全国各所大学一年级的教室里,而这批与中国改革开放同龄的中专生,却在他们20岁左右的年龄里已经开始体味走向社会的酸甜和苦辣,感受不尽相同的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

张欣然在洛明工业学校女生公寓泪别赵波涛后,当赵波涛坐着远去伦多的列车开启新的人生时,她正孤苦伶仃地颠沛在回家的路上。

四年前,她以为走出黄怀省土关县这个三省交界的穷地方,就永远不再回来生活,就像被囚禁了16年的小鸟从此终于可以展翅远飞。没有去洛明工业学校之前的16年里,这片贫瘠的土地让她恐惧,落后原始的生活方式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折磨而是摧残。

人都说自己家乡美,张欣然从来都不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他们的家乡没有在土关县。

张欣然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想着能离开这里,然后再把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全部带到外面的世界,在中国,随随便便一个落脚处都比土关县强得多。

然而四年过去了,她当年的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打得七零八落,所有的梦想就跟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不得不狼狈地回到早都不愿再待下去的家乡。

六月流火,阵阵热浪袭来。

张欣然拖着赵波涛替她打好的行李包,下火车,转乘长途汽车,再坐三轮车,再步行,直到走到最后一段通往家里的土路时,她才停下了脚步。

脚下正是生她养她的家乡土关县干河乡石堆村一组。不远处,山下隐约可见的那座低矮破旧的房子,萧条落败,那便是她的家,她人生的前16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在太阳的暴晒下,张欣然已是汗流浃背,她眺望着自己的家,看着熟悉的一道道梁,一道道岭,突然,一行清泪油然落下。

往事历历在目……

当年临别家乡时,班上几个拿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同学在班主任老师家里聊天时的情形,竟然还那么清晰。老师那句“你们将来都是国家干部……”的话,还言犹在耳,她去洛明工业学校的志愿也是老师参谋的。

那年中考张欣然考了全年级第四名,全县排第28名。在众多可以选择的学校当中,老师把学校名单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又一次次征求着每个学生的意见。

张欣然说,她不想上师范也不想学医更不想学商贸卖东西。特别是不想学商贸,因为那主要是对个体服务,她要上那种将来能为国家和老百姓做点事情的学校,而且,要让更多人知道在这个时代因为有了她,才让国家和越来越多的人更有尊严更幸福。

“你是想当国家领导人啊?或者是想当居里夫人?”班主任老师笑着问。

“不是,我是想学点能派上大用场的专业。”张欣然认识地说。

选来选去,老师终于把滑动着的指尖,停留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名下。

“这是一所全国部属学校,主要涉及的学科是兵器制造和研发,这是为国家培养国防型技术人才的学校,主要的就业方向是重工业生产单位。要不,你上这所学校怎么样?我觉得比较符合你……哦,这以前是兵工部的学校,前些年咱县上有个学生上过这所学校……后来直接就分配到北京工作了……好像进了中央军委还是国务院……”老师抬起头看着她。

“国务院?”同学们把眼睛瞪得圆圆的。

自从国家恢复考试制度后,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许多大中专学生都被分配到了大型企业、国家部委、各级政府委、办、局等单位,还有一些学生毕业后直接留校当了老师,老师说的也是一种平常现象。

“兵器工业……”张欣然犹豫着。对于16岁的女孩来说这个概念她是没有的,但她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班主任老师继续说:“录取是按填报志愿的先后顺序提档,如果你真的想上这所学校,那就得填成第一志愿。我的意思是,你先回家和你爸妈商量一下,这可是人生的大事,你这辈子做什么工作和填报志愿的关系非常密切,有的同学考了好成绩但志愿没填好,这会让人后悔一辈子。”

张欣然依旧在思索着,她也不知道应该报什么志愿,总觉得这个学校层次高,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可以为国家效力,而且这些专业都很新鲜,她从来都没听说过。

“老师,我爸说让您帮我选,让我俩确定就可以了。我爸说他是个大老粗儿,他不懂这些事。”张欣然说。

“你爸身体好些了吗?”老师顺问,“咳得还厉害吗?”

张欣然迟疑了一下轻声音说:“好些了……不太厉害了。”

“能源化工、汽车制造、机电一体化、机械制造、工艺模具、财务会计……”,老师的手指又一次移到洛明工业学校每个招录专业的列表里,由上而下一行一行滑动着,嘴里默念着这些专业的名字。

张欣然的目光跟着老师下移的手指,一行一行由上而下在纸上扫动着。

“哎哟!这个不行……这也不行……这……”老师突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是一所典型的工科学校,在表格后面一列里专门标注了招生的性别,他们大都只招男生。

“许多专业招录的女生人数都是个位数,这样的话你不占优势……”老师依旧很专心地看着表格,分明是在对表格说话。

“为什么总看不起女生?女生怎么了?连学校都这样……?”张欣然一脸的不高兴,说着就嘟起了嘴巴。16岁的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聘聘袅袅,俨然是个活脱脱的小美女,生气时的样子可爱至极。

老师没有看她,依旧趴在桌子上研究着一个又一个专业,时不时还拿笔在空中比划着,非常投入非常专注,他把自己认为可以做备选的专业按顺序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写写算算,像似在做数学题。

“对,就这个!”过了一会老师说,“我刚算了一下,用咱们土关县上线人数的性别比例和这所学校计划招生的人数一推算,就能知道面向全国招生的这几个专业对你来说,胜算的概率并不高,这就意味着我们的风险比较大。如果选择这个专业的话,虽然也是在全国招生,但按你的成绩应该没问题,而且这个专业也适合女生。”

“什么专业?”张欣然问。

第三百六十一章 那年填报志愿

“财会,就是账务会计。”老师说。

“可是,这……这不是为国家做事情的专业啊,我是想将来……”张欣然说。

老师摆摆手说:“你这话不全对,国家发展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而且你要是在这个学校学财会,将来的就业单位肯定会在兵器工业单位,到那时,你可不是一般单位的会计。最重要的是这个专业招的女生人数多,你既能去部属学校还能到重工业单位为国防做贡献,岂不更好?”老师又补充说,“会计这个专业出来以后工作环境好,不用下车间,不用跟机器打交道,这工作轻松,用不着体力,很适合女生学。”

张欣然在思忖着。

“但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学校离家太远了……要一千多里路……光坐汽车不行,还得坐火车……”老师说。

“这个,没事。”张欣然精致可爱的脸上流露出倔强的神情。

张欣然最后按老师的建议填了志愿,选择了会计专业。

张欣然所在的初中班级里,一共有两个学生拿到了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两个都是女生。一个是张欣然,另一个是李惠,她拿到的是当地一所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她们临去学校报到前的一个下午,专门来到班主任老师家里道别。

那天老师非常激动,一个劲地称赞她们祝愿她们,像父亲一样对她们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师生三人就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扇子,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回忆着三年来的初中生活,一幕幕往事在她们眼前流淌着。

在贫瘠的山村里,同学们的学习条件都很差,上初中时她们回到家里后,还总少不了要帮着父母干些喂猪、割草之类的杂活,中考前后正是石堆村人龙口夺食的时候,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庄稼,夏收毫无疑问就是天大的事。

张欣然和李惠在老师跟前促膝长谈,说着她们应对中考前的学习生活,那时,她们除了在学校复习以外,还不得不帮家里干农活,尽管家长也知道考试很重要,可六月的天气尽给人添乱,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过一会儿突然会阴云密布,跟下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下起暴雨,遇到这样的天气谁还坐得住?还能拿着复习资料再做下去?

她们一回家都会被卷进夏收的劳动当中,从四月起,家家户户先是平麦场、割油菜、收菜籽,紧接着,在那种唱着“算黄算割”的鸟儿的啼叫声里,漫山遍野,成片成片的麦子全都黄了,人们赶紧又拿起镰刀开始了一年中最紧张最繁忙的龙口夺食。

晚上就是她们的时间了,张欣然和李惠天天都要开夜车,有时会通宵达旦,第二天天一亮匆匆洗把脸就又朝学校走去。她们给老师说,她们几乎把近三年来全国各地汇编的考试卷做个了遍,到后来,许多题型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做。

听到她们努力学习的故事,老师非常感动,突然,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面值10元的新钱,打发13岁的儿子到村口买了一个大西瓜,请两位同学吃。在这个乡村的农家小院里,师生们围坐在一起,开心地聊着初中三年来发生过的一件件往事,还有他们为了中考而加班加点通宵达旦学习的情形。

班主任老师40多岁,是他们干河乡初级中学数学老师。他有两个孩子,老大在干河初中上学,老二才9岁,上小学。

土关县干河乡初级中学时不时会拖欠老师工资,老师们的日子一直过的很清贫,张欣然记得班主任老师除了冬夏的衣服外,春秋就只有两件上衣,一件是藏蓝色中山装,一件是土灰色夹克,而裤子似乎总是那条深蓝色的宽腿裤。

老师个子高,很瘦,方脸,腰很直。宽腿裤膝盖和屁股处都褪了色,而且裤腿有点短,离脚面有半长。他平时不穿袜子,穿着一双手工做成的白底黑色条绒面布鞋,在讲台上一走路就露出白刷刷的脚面。每到这时,调皮的男生还会偷偷地笑。

同学们笑什么老师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生气,这时反而幽默地说:“同学们一定要往上看,天天向上……你们怎么能往下看呢?”

“小强,你也来吃块西瓜。”老师冲着刚买来西瓜的大儿子说。他儿子在乡中学上初一,张欣然和李惠都认识他。

那男孩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很腼腆,羞羞地站着不动,两只手交错在一起,脸都红了起来。

“这两位姐姐都是爸爸的学生,他们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老师给儿子说,“他们都考上中专了,你要向姐姐们学习,两年后你就要参加中考了,你要跟她们一样考个好学校。”

男孩微微点了点对,很有礼貌地冲着他们叫了声:“姐姐……”

“来,来,来,吃西瓜,吃!”张欣然递给他一块西瓜。他接住西瓜害羞地冲着她笑了一声,突然转身走开了。

“唉,你这娃,也不知道说声谢谢?”老师冲着儿子的背影说。

顿时,在这个农家小院里传来了师生们一阵欢快笑声……

那天下午他们就跟朋友一样想到哪里就聊到哪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时间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一分分过去。

“你们都是未来的国家干部,到了学校一定要多学习全国学生身上的优点,咱这个地方落后也不太讲究,到外地上学也算是见世面,我从来就没出过土关县,连市上也都没去过,外面的事情我也教不了你们了。但是你们很年轻,不会了就学,学总是能学会的。”太阳已渐渐落山,老师送她们出门后边走边说。

贫瘠的大地上万木葳蕤,一阵阵热风从破落的山村轻轻吹过,渐渐下沉的太阳在天边留下了一团浓烈的晚霞,暗红的余晖洒在师生们身上,映出一幅移动着的油画。

“教书教了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各地风俗习惯还是语言有什么区别,但是教科书是一样的,知识是相通的,考试题是一样的……”老师说。

第三百六十二章 越来越厉害的咳嗽

张欣然和李惠走在前面,老师故意走在她们后面,他想多看看学生们的背影,看着她们自己心里就踏实,也就能看到希望,她们考上中专对他这个普普通通的乡村老师来说,这是多么大的欣慰啊。

不光对他而言,就是对全国的每一位初三班主任和老师而言,每年能考出去学生,这毫无疑问是对他们工作最大的肯定,比戴个大红花游街都让人心里喜悦,这种快乐和满足无可替代。看着学生们的背影,老师心头突然想起了那句诗:“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老师说:“你们不论走多远,也不要总想着我们是农村的,山区的,我们穷……这次你俩远走他乡去上学,是奔着知识和工作去的,而不去攀比的……你们不要自卑,能跳出农门你们就是佼佼者,都是好样的,你们和一起上中专的城里学生一样,将来都将是国家干部。”

……

土关县太阳的紫外线非常强,许多女孩脸上都被晒出了高原红,可张欣然天生丽质,模样生的水灵动人,有点像是江南姑娘。不过这会,她精致白皙的脸上也有些灼热,红朴朴的,燥热烦躁的风吹动着额头的几缕头发。已是下午了,但强烈的阳光依旧暴晒着千沟万壑,张欣然的思绪渐渐收了回来,她抹了一把眼泪,做了个深呼吸,朝家里走去……

前院一座三间厦房,后院一间独立厨房,这便是张欣然家里所有的建筑。张欣然进门时妈妈双手端着一个汤盆,从厨房朝前院的房间走去。

“她爸,百合银耳汤熬好了,你喝点吧,医生说你以后再也不能吃辛辣的东西了,但要常喝这种汤……”妈妈边走边冲着房子说。

一学期没有见到爸爸了,张欣然不知道爸爸的身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但是从房子里接连传出来的咳嗽声让她有些担心。

自从上初三时爸爸就患上了咳嗽病,隔三差五都在咳。中考那年,她每天晚上都是在爸爸的咳嗽声中复习备考的,有时,她半夜醒来还能听到这种咳嗽声。

一听到咳嗽声她就揪心,这已是一种条件反射了。上了洛明工业学校后,她每学期放寒暑假,都能听到爸爸的咳嗽声就没断过,听得她心里有些发怵,她知道这终究不是一种好现象。

以前,石堆村只有张欣然爸爸张拴常一个人咳嗽,后来就成了两个、三个……咳嗽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都说这几年气候不好,年年都有沙尘暴,越到这个时候村里那些人咳嗽就越厉害。

起先,张欣然爸爸说他对沙尘暴过敏,等过了冬天就好了,可春暖花开时他依然在咳。她参加中考那天,爸爸送她去看考场时还到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是支气管严,开了些药叫他以后别再抽烟,从那以后爸爸就把烟戒了,但咳嗽并没有因此停止。

“妈我回来了。”张欣然说着就走进房子,顺手把行李放下。

“欣欣回来啦……”妈妈赶紧迎上来仔细地打量着女儿。

毕业时的张欣然已经成了大姑娘,出落得妩媚多姿,体态丰盈,乌黑的秀发垂落在肩上,浑身散发着女孩逼人的青春气息。

“看这毒辣的太阳把欣欣晒成啥咧!快,快坐下,妈给你擦擦汗……”妈妈用手捋着女儿漂亮的头发,从额头到脸旁再到耳边直到肩膀,妈妈轻轻地抚摸着女儿柔顺的头发,脸上堆着慈祥的微笑。

“妈,我没事。”张欣然说着拉起妈妈的手臂左右轻轻摇晃着,就跟小时候撒娇时一模一样。

进门前所有的不快一扫而尽。

“欣欣……看了你的信,我和你妈每天都盼着你呢……咳咳……”躺在炕上的爸爸坐了起来,旁边桌子上那碗百合银耳汤还冒着热气。

“你妈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喝的醪糟……咳咳……这次回来,路上还顺利吗?”爸爸问。

“顺利,顺利。”张欣然说。

“你哥今天出去工地干活了,他说人家不让请假,所以也就没去接你……咳咳……你妈妈倒是去了两次村口……都没碰到你。”爸爸张拴常的咳嗽声明显比她上次去学校时增多了。

张欣然赶紧走到爸爸跟前,一只手扶着爸爸,一只手松松地握成拳头,在爸爸后背上轻轻地捶着。

“爸,你这病好像跟以前一样,没见有啥好转?”张欣然说。

“按说,这天气不应该咳的这么厉害,但不知今年是咋了……咳咳……”话没说完,又是一串咳嗽声。

也许是因为他说话说得有点急,咳嗽时脸都涨红了。张欣然赶紧把握着的小拳头松开,用手掌在背上自上而下抚摸着。

“咳嗽的时间长了会有些胸闷,偶尔还会胸痛……”爸爸说,“当初就应该多去几次医院,把这支气管炎给治利索了。”

张欣然这才注意到爸爸说话时声音比以前小了些,声音有些弱。她小时候爸爸可是个大个子,大嗓门,干活舍得力气,爸爸在邻省一家矿上打工时老板总舍不得让他走,还让他再带几个村民去。

爸爸非常疼爱她,虽然挣钱那么辛苦,但给她花钱时却从来都不吝啬,每年春节时,必然要给她买一件最漂亮的衣服,就连平时的学习文具买的也是最好的。

起初,许多同学还以为张欣然的爸爸是老板,后来才知道,原来外出打工也能挣大钱。

张欣然还记得小时候要是爸爸从外地打工回来,一定会带她去镇上或县上赶集,必然要带她在外面吃个肚子圆,而且,也少不了要给妈妈和哥哥再带点好吃的。有时,妈妈会说给孩子买颗糖唆唆就行了,花那么多钱干啥?爸爸却说,“咱挣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娃们吃好喝好,上得起学?”

“你说怪不怪?咱村现在有6个人都在咳嗽,支气管炎又不是传染病……”妈妈随口说着给女儿递来一杯水,“坐了两天的车,你要不先休息一下?”

张欣然摇摇头,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幸福荡漾在她精致的如同银盘一样的脸上。她轻轻地坐在炕沿上,像一株恬静优雅径自绽放的玉兰,美丽的睫毛下面,那双山泉般清澈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爸爸。

张拴常接二连三的咳嗽声让张欣然有一种担忧,她觉得爸爸的病可能不止是支气管炎那么简单,中考那年看考场时,医生在病历上虽然是这么写的,可当时爸爸根本没有这么频繁的咳嗽,而且,爸爸现在明显比以前虚弱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为什么对女生这么不公平?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张欣然的哥哥张欣家也从建筑工地回来了,全家四口人再次团聚。张欣然用勺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喝着醪糟,幸福而随意。

“欣欣,这次你们毕业了,爸爸一直没有问你……咳咳……你呢,也没给我说……你把工作找到了吗?学校还给你们这一届包分配吗?”女儿一回来,张拴常其实就想问这个问题,但见女儿一直没提这事,他也担心万一有什么问题,怕她不高兴也就没问。

“嗯……”盛满醪糟的勺子突然停在了嘴边,然后,又轻轻地退回到碗里。对这个问题张欣然已想了很久,也准备了许多的答案,可是当爸爸真正问起来时,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哥哥看着她。妈妈也看着她。

沮丧、委屈、难过……迅速爬到脸上,爬到她那张精致白皙的脸上。亮晶晶的不锈钢勺子柄捏在她纤细的指间,另一头却顺着碗边慢慢地顺时针转着,等会又逆时针倒着转了回去……

“欣欣……”妈妈小声地叫了一下她的乳名。

张欣然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勺子突然被扔进碗里,勺柄与瓷碗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爸,妈,哥,学校不包分配了,我没找到工作。”事先准备的成千上成个答案一时都没派上用场。张欣然说得很干脆,但眼泪还是从心底里往上涌,涌出眼眶。吧嗒一声掉进醪糟碗里,溅起一滴小小的浪花。

沉默,此时只有沉默。

在这个贫瘠的小山村的普通农家里,沉默是他们对无奈的诠释。沉默里偶尔会传来几声张拴常无法忍耐的咳嗽声……

暮色一点点降落到了石堆村,笼罩着这个破败的院落,就像一个无形的罩子,把他们家罩得严严实实,让人透不过气来。

张欣然回到自己简陋的房间,一头扎进炕上的被子里嘤嘤哭了起来,圆润的肩膀一起一伏……

她不敢哭出声,因为她跟爸妈的房子仅一墙之隔。她知道哭声是具有穿透力的,会穿透每个人的心,激起每个人心中的痛楚。四年来由希望到失望巨大反差造成的痛,在张欣然心里肆虐着,面目狰狞,张牙舞爪。

洛明工业学校的时光从此将一去不复返,美好的校园生活不停地在张欣然的脑海里翻腾着。四年间,她一直保持着近乎中考前的状态,马不停蹄地与时间赛跑,从一进校不久远她就开始自学英语大专,无论是校内考试还是校外的自考,她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她是洛明工业学校毕业生中,唯一同时拿到财会中专和英语大专两个毕业证的学生。不仅如此,她还自修英语专业本科,而且已经通过了三门课程。

张欣然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没有工作……真的,这样的结果她怎么都没想到。直到用人单位在校内招聘完后,她才意识到这就是一个现实:国企改革正在裁员,各单位对人才的需量大幅减少。起初,压根就没有用人单位来校招聘财会专业的毕业生,直到最后终于来了一家单位,但人家说财会专业女生太多,这次只招男生。

老师还陪着笑脸给用人单位做了些工作,试图能把她推荐出去,可人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女生上班后工作不了多久又要结婚又要生小孩……这是厂里的规定,我们改变不了。”

招聘,为什么对女生这么不公平?张欣然想不通。

乡村里的夜晚似乎要比别的地方来的早一些,不一会儿,整个院子里就已经漆黑一片面。要是在洛明工业学校的话这会连晚自习都没有下。

院子草丛里的夏虫唧唧地叫了起来,令人生烦。还没有通上电灯的石堆村异常黑,也格外静,这种黑让人感到恐惧,这种静会让人联想到死。

在泛着淡红色的煤油灯下,房间大部分空间都被黑暗吞噬着,黑黢黢的灯芯上跳跃着微弱的火苗,在煤油灯的光线里,房子也随着跳跃着的火苗轻轻晃动着。

张欣然越想越伤心,尽管她知道这事早晚瞒不住爸爸和妈妈,可是,当她从自己口里说出没工作时,她知道这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讽刺和彻底的否定。

从小到大,墙上贴过奖状的痕迹还隐约可见,村民和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仿佛就在眼前,中专、大专两个学历和两个专业的毕业证统统分文不值,甚至,这正是生活对自己当头一棒的见证……在这个夜晚,巨大的悲伤猛烈地向她袭来。

在洛明工业学校上了整整四年,她却被无情地抛在人生的半路上,招生时明明说的是要包分配,为什么偏偏到了毕业时却没人管?她恨学校,如果当年不去上这所中专学校而是直接上高中考大学,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她恨自己,如果自己不是个女儿身,也不至于被用人单位像躲避瘟疫那样抛弃。

在被黑暗吞噬着的房子里,面对着捉摸不定的煤油灯,她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委屈。当年是自己选择了洛明工业学校,现在,学校却让她回到石堆村,难道,这不是报应吗?

夜深了,山村里一片漆黑,风吹麦浪的声音预示着今年的夏收就要开始了,而她上了整整四年学却没有丝毫收成。

张欣然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爸爸张拴常的咳嗽声时断时续,这几天还开始咳痰,灰色稀薄的痰看上去有点恶心。父亲的咳嗽声她都听烦了。

也不知道是晚上几点钟了,张欣然房间煤油灯的灯芯上端,已经碳化成了黑黢黢的灰烬,红里泛红的光急促地摇曳着,似乎要把房子摇塌。张欣然一动不动,泪水把被子映湿了好大一片。

门咯吱一声响了,是妈妈轻轻地走了进来。张欣然这才意识到忘了关门。

“欣欣……”妈妈轻轻地坐在炕沿上,女儿的身子还随着抽泣声微微抽动着。

“欣欣,你别难过,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咱不怨你。人啊,就活个命,这是咱的命,咱不怨谁……”妈妈说着,一滴眼泪吧嗒掉到女儿单薄的衣服上,滚烫,滚烫。

“妈知道你从小就要强,想离开这个穷地方……这些……妈知道……”妈妈说。

张欣然早都哭成了泪人,她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白皙的脸被压红了巴掌大一片,脸上留着被角的一道道印痕。

“妈”张欣然一下子扑到在妈妈怀里,泪如雨下……

第三百六十四章 渐渐苏醒的石堆村

石堆村是土关县大山深处一个偏僻的村庄,在张欣然从小的记忆里这里就不通车,不通电,不通水,连个小商店都没有,村民要买点东西,得跑到很远的干河乡的集镇,而从这里要到土关县就更远了,而且没有路标也没有里程碑,住在这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村里离县城究竟有多远。

要去一次县城,天刚亮就得从炕上爬起来,走大半天山路后,才能在附近的一个乡上搭上去县城的班车,村里许多人几年都不去县城,干河乡有集市也有庙会,石堆村的人买东西或者搞祭祀活动都会去那里。

以前石堆村还有一所小学,张欣然就是在这里上的小学。可现在,许多村民都相继搬出了石堆村,要么去了干河乡上学,要么去了县城上学,在这里上小学的孩子越来越少,后来,这所小学也就被撤了。

张欣然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她就轻轻地推开家门,迎着淡淡的雾霭和阵阵清风,朝村后的山梁走去。

一座挨着一座的山并不高,就像几个粗鲁的莽汉光着膀子把粗壮有力的胳膊挽在了一起。一疙瘩一疙瘩鼓起的健硕的肌肉便是那一个个遒劲的山头和一道道沧桑的山岭。

这里常年缺水,到处都看不到生机,山包像患了病,得上了斑秃,稀缺的绿色这里一撮,那里一撮。一天天泛黄的麦子和黄土的颜色越来越接近,整个大地一片荒凉。

张欣然静静地坐在一道山梁上,面朝着东方的天空。太阳还没升起,石堆村依然没有苏醒,一阵阵晨风吹过,麦田里会传来沙沙的声响。土关县的气候和土质并不适合种小麦,小麦被种到这里后常年喝不到雨水,秸秆又细有矮,麦穗干瘪瘦小,成片的田地里稀稀拉拉,村民们总会自自嘲说这些麦子就跟狼毛一样。

石堆村这一带早晚温差大,种土豆和种葵花是村民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张拴常是村里早年外出打工的人,他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比其他村民能多一些。几年前,他从煤矿彻底回到家里后,就把村民们的土豆和葵花收起来,然后再卖给商贩。

这种生意并不好做,由于石堆村的路不好,外面的商贩大多不愿意到这里收土豆。张欣然上中专二年级时,爸爸张拴常收了村民两万多斤土豆,但一直卖不出去,即便一些商贩冒险开着三轮车过来收购,价格也会被压得非常低,而且总少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在鸡蛋里总想挑出点骨头来。大家也都知道商贩这样做就是为了砍价。

去年,土豆价格更是低的不得了,每斤上好的土豆只能卖一毛五分钱,这样算来,前年种的土豆不光挣不了钱,连本都赔进去了,村民们只好把大量卖不出去的土豆喂猪或者喂鸡了。经过了去年的那次挫伤,张拴常决心不再收乡亲们的土豆了。要是再收下去,他们家非被拖垮不可,他年轻时辛辛苦苦赚到的钱也会被赔得精光。

一缕缕晨风吹过山岗,也从张欣然身上掠过,她感到了丝丝凉意,甚至有点冷飕飕。她不由得双臂抱膝,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静静地看着远方。

天边的云雾渐渐变得稀薄,像是谁用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抽丝剥茧,把那团遮挡着太阳的云雾一点点扯开。山里的虫子和鸟儿奏响了清晨的乐曲,一棵棵从干涸的土壤里生发出来的小草上,连一顶点露水都没有,只是随风摆着营养不良的身姿。

张欣然注视着正在苏醒的石堆村,这个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庄,此刻正被四面大山和薄薄晨雾围拢着,破落低矮的房屋零零散散洒落在这里,没有什么排列,也没有什么规则,倒有点像昨哪一颗流星坠落时,从陨石上掉来一的一个个碎片,也有点像山羊拉下的屎,一粒一粒,黑不溜秋,零零散散,凄然而孤寂。

在这些房屋不远处的山沟里还有一孔一孔的窑洞,这里是村民们以前的家,张欣然出生后村民们都把家从窑洞搬进了房子。

光秃秃的山梁上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有村民去放羊了,他们会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羊群后面,扯着嗓门大声呵斥着咩咩乱叫的山羊,就跟《老人与海》里的渔夫圣力亚哥一样,总会习惯性地自言自语,对牛弹琴。

村口,一位大娘正弯着腰,在水井前吃力的摇着辘轳绞水。这口井是张欣然去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期间,石堆村一组这20多户村民凑钱打的井。不光是石堆村,在土关县甚至南安市,自古以来就非常缺水,没有这口井之前,吃水得跑到很远很远的山下去挑,要不,就得赶着毛驴或者骡子去驮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知道水比油贵。

辘轳“咯吱咯吱”的声响传遍了村子,这口井非常深,深度有80多米,要绞上来一桶水,不知得把辘轳转多少个圈,这个用木头做成的笨重的辘轳非常大,绞起来也很沉,这位大娘每绞一会就得停下来,用身子抵着手把休息一会儿,然后再接着绞。十几分钟后,她才从井底绞上了一桶清凉的水。

天边的云越来越薄,渐渐就变成了一抹七色的颜料,很快,火红的太阳如破壳而出的小鸡娃,猛地从这一堆颜料当中迸了出来,阳光随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微微地跳跃着,越来越多地洒向大地,山岭、沟壑、麦田到处都被笼在彩色的光芒里,就连斑秃的一个个小山包也变得神采奕奕。

张欣然松开了紧抱着双膝的手臂,她抬起头朝天边望去,正在冉冉东升的太阳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她的眼睛睁都不开了,她赶紧伸手拢在眉梢上。

七彩阳光在她苗条柔美的身上镶了一道金边,她就像一位美丽婉约的公主静静地畅想着幸福与甜蜜,身后,不再是一个个高高低低得了斑秃的荒山,而是错落有致漂亮奇幻的城堡。

第三百六十五章 贫穷!

大约半个小时后,整个村子完全进入了白天模式。这时,张欣然妈妈逆着光急急地走来:“欣欣,你怎么在这儿啊?早饭做好了,咱们回家吃饭。”

她说着一把把女儿扶了起来,也许是坐的时间有点长,张欣然刚一站起来就“哎呦”一声又“扑哒”坐在地上。

“欣欣,怎么了?怎么了?”妈妈的脸色都被吓白了,连声问。

“没,没……没事。”张欣然的表情渐渐恢复了,她对妈妈说,“坐得时间长了,腿脚有点麻。”

“我跟你爸一起来,就发现你不见了,我们知道你没找到工作心里憋屈……”妈妈说,“欣欣,你一夜都没咋好好睡,今天又起得这么早,你可别把身体搞坏了。工作的事再大,它能有身体重要?欣欣,没工作咱不怕,只要身体好,一切还不都是人创造的?”

张欣然这下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手揉捏着小腿。

“我跟你爸结婚时咱们村比现在还要穷,那时,咱们还住在沟底的窑洞里,现在咱不也住上了砖房?”张欣然的妈妈说,“好日子都是一点一点奋斗出来的,谁在追求好生活的路上,还不遇上几道坎?”

妈妈接着说:“我跟你爸刚结婚时家里穷得连床厚点的被子都没有,那时的条件比现在差得远,村里也没有现在这口水井,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得赶着咱家的毛驴去拉水。后来,你爸去外面的煤矿打工了,我就拉扯着你和你哥在石堆村过日子。”

张欣然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妈妈讲着自己和家里的故事,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质朴,每一个动作甚至说话时的目光和神态,都是那样的原生态。在四面环山的石堆村里,人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几乎要荒芜的土地上,常年过着缺吃少穿的生活,千百年来都在昏暗的油灯之下,幻想着遥不可及的世界。他们对于水和光明的渴望,就像一个人,一个群族,甚至一个部落渴望重生一样的迫切。

“你爸当年出去打工一点没错。咱们这里实在是太落后了,不光没有电灯,没有汽车,没有马路,咱村一组这20多户人家,到现在都不知道村里的土地有多少。”张欣然的妈妈说,“我刚嫁到这里时也纳闷,虽然你姥姥家在后山,也穷,但也不至于像咱们村一样不知道用亩数说地。咱们村从古到今,从来就没有统计出个数字来。”

张欣然妈妈说:“到了80年代时,那时你才刚出生没几年,村里给各家分地时也从来不用绳子量,都是村干部站在地头用手指,用手指来比划。他指一指这块地,这块地就归张瘸子家了,他再指一指那块地,那块地就成了李聋子家里的了。大家说地从不按亩说,而是说架,一头牛一晌午能耕多少地,这么多地就是一架。”

母女俩一边说着一边走着,这时她们走到了一个下坡,张欣然很有经验地侧着身子,一边用脚当刹车,一边缓缓地下着土坡。像一只土生土长的小鹿,轻快、灵活,挺着脖子,高高地仰着头。

她没想到,在妈妈身上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村口那口水井跟前时已经有好几个村民排队打水了,一个干瘦的女人绞上一桶水,像虾一样弓着身子,把水桶从吊钩上取下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将水桶提到一边,桶里比油还贵的井口漾出桶沿。

“黑蛋,你是死人啊?还不过来抬水?”女人转过脸冲着不远处的儿子大喊。

黑蛋是个白痴,十五六岁,身体魁实。他站在一旁边挠着脑袋傻傻地笑。

“快过来,抬水!”女人说着从井边捉起一根棍,挥舞着棍子嚷着。

黑蛋受到了惊吓,他身子一颤,赶紧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护头,“嗷嗷”叫了一声,倏地一下朝远处跑走了。

“你这该死的东西!怂都干不成,你要把人给害死啊!”干瘦的女人说着“啪”的一声将木棍扔地上,目光跟锥子一样锥着黑蛋健壮魁梧的背影,气乎乎地喘着粗气。

这个女人头发干枯蓬乱,像簇在头顶的一堆野草,她显然没有洗漱就来绞水了。

“唉!红霞这辈子命真苦!她16岁就嫁给了瘸子张一民,生过几个娃,都没活,后来活下了两个,老大就黑蛋这傻子,老二是个闺女,她跟着他爸住到县上了。张一民虽然身体残废,但还是挣扎着在县城租了一间小房子,让女儿在县里上了小学。村里的小学都停办了,到县上上学也好,至少不会耽误娃。”张欣然妈妈说。

“张一民智力好像也差点?”张欣然问。

“九成。脑子差一点,但比黑蛋强。至少他还能养活自己,他买了一辆残疾人用的三轮摩托车,拉客哩。”张欣然妈妈说,“红霞命苦,她娘家也穷得叮当响,她是用自己给他的哥哥换了一个媳妇,她这个嫂子就是张一民的妹妹。”

“啊?还有这事?媳妇都能换?”张欣然问。

“以前这事多,见怪不怪,但那都是旧社会时的事了,这就叫换亲。像红霞这个年龄的人,的确再没人干这种傻事了。”张欣然妈妈说。

母女俩说着就从井边走过,清晨的阳光温热而不毒辣。只有20多户人家的破败的石堆村一组里,零零散散的人们像是被遗忘的部落,大家散慢地生活着,有人端着大碗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吃饭,有人端着尿盆掀起盆底将黄尿倒在土堆上,还人坐在枯木头上晒着太阳打盹发呆。

石堆村的夏天总比周边的省份来得要晚些,麦子就要黄了,再过几天他们就要下地里收麦子,这几天还算不上是农忙时节。

“你爸去打工以后,我就在家里种土豆、种葵花,一年四季都在庄稼地里忙活着。这些不打粮食的烂坡地,被我都翻锄过不知多少回了,年年翻,年年锄……我想,这些土疙瘩早都把咱家的这把锄头给认下了。”张欣然妈妈说,“尽管种庄稼挣不到钱,可是咱也不能不种啊,咱们是农民,是农民就要安安分分种地,不管今年收成好不好,也不管明年有没有收成,这庄稼总得种啊。”

第三百六十六章 去县城

“不光是地里那些活,回到家里喂鸡、喂猪、喂狗、给驴饮水、牵着骡子配种……这哪些事不是我干的?人怕干活,活也怕人干,你说这干活能把人给累死?”妈妈说,“你没有工作,咱们石堆村的人也都没有工作,但没有工作我们还是可以劳动的。只要愿意劳动,一切都会一点点改变。”

张欣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知道妈妈是在安慰她,可是她怎么能跟石堆村的人比呢?她毕竟是上过学的,怎么能干这些没有价值的粗活?

张欣然妈妈说:“你爸爸外出打工后,不光给你买回了漂亮的衣服和书包,我们家里的生活也都宽裕了许多。”

张欣然妈妈自豪地抬了抬头说:“咱们村是被老天爷遗忘在人间的破落村子,与世隔绝,是个原始村,要啥没啥。我们村里虽然很穷,缺水、地里不打粮食、满地都是黄土……这个谁也没办法改变,可是我们愿意劳动,劳动就能带来好的生活。”

“我年轻时每次去邻乡赶集时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一直要翻山越岭走三个多小时,赶集回来时就数我买的生活用品最多,咱们家不光有煤油灯,蜡烛也是最多的。这些都是因为你爸在外面打工挣回了钱。”妈妈说,“国家不包分配了,那我们就自己找工作,没准也能碰上个好工作。”

六月是土关县农民龙口夺食的季节,张欣然家全是坡地,机械根本进不到田间,他们依然沿续着祖祖辈辈肩挑背驼的夏收方式,要把麦子一捆一捆从地里往出背。

张拴常的身体的确比不上以前,越来越虚弱,没跑几趟就上气接不上下气,一个劲地坐在地头休息,额头不停地冒着汗。这时,张欣然就会撇下手里的秸秆赶紧给爸爸擦汗。

忙碌了近一个月,总算把今年的几亩麦子颗粒归仓了。张欣然白皙的皮肤也被晒黑了些许,但依然难掩她自内而外的美。

在田间地头难免有村民问:“你家欣欣毕业了在哪里工作啊?”,每到这时妈妈总会抢先说,“县上说让再等等,到时再安排……”

这句话倒也提醒了张欣然,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得去找找人,问问能不能在县里上班。两个月后,她找到了当年一起考上中专,一起在班主任老师家里跟老师道别的女同学李惠。

李惠上的是黄怀省师范学校,被南安市另外一个县的一所小学招去当老师了。这次她回到家里休整两天,跟父母道个别就要去报到了。

她告诉张欣然,他们黄怀师范也有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她班就有这么一个女生,因为大家都是统招生,四年前入校时都是带户口指标和工作指标被招生的,后来,这个同学的家长就带着她去找他们县人事局,让县上给安排工作。几天后,县人事局通知让这位同学去他们县城关幼儿园当幼师。

李惠建议张欣然也到县人事局碰碰运气。

张欣然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她知道那里是衙门,一般人都不会去那里。但看到家人焦急的眼神和焦虑的样子,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土关县人事局。

这天,天刚蒙蒙亮张欣然就起床。她简单吃了点早饭便离开了石堆村,当夏日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她已经赶到了邻乡的汽车站,找到了开往土关县的班车。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去县城,上一次还是在四年前中考的时候,那次,是爸爸张拴常带着她提前一天到县城,他们查看完考点后就在县城找了一间招待所住下了。石堆村离县城远,第二天要赶考,回家再去根本就来不及。

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她每次都是坐车坐到邻县然后再回家,与土关相比,走这样的路回家远比到土关后再倒车要方便一些。

而这一次和四年前不同,她已经长大了,一切路都得靠自己走。

石堆村对外界并不通马路,她从这里步行出来后倒三轮车到了邻乡,从邻乡坐车要比从干河坐车方便一些,她在车站找到了那辆发往土关县的班车,这是一辆非常破旧的白皮班车,每隔3个小时才发一趟。

班车里脏乱不堪,只坐了十几个要去县城的人,座位脏兮兮的,车里坐的都是土关人,他们彼此似乎并不生疏,伴着汽车轰隆隆的发动机的声音,操着浓浓乡音的这些乘客就在车里大声聊了起来,而且聊得很热闹。

张欣然打开窗户,单手托腮注视着窗外,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田野、树木、房屋和零零散散的电线杆,渐渐被抛在脑后,去洛明工业学校时的一幕幕往事又油然浮现在眼前……

夏日的阳光毒辣地照在土关大地上,这一带本来就很干旱,一遇到这么毒的太阳,路边的树叶跟患了病一样卷缩在了一起,拧成了绳子,石头和山坡似乎快要着火了。烈日之下,什么野狗、野猫还有麻雀和飞鸟也都没了踪影,除了班车跟发怒的狮子一样隆隆喘着粗气,再没有别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班车车厢的铁皮都被晒透了,有两三个男人嫌车里太热,索性脱掉上衣,露出黝黑的膀子。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车厢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正当张欣然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时,班车已经驶离了柏油路,一头扎上坑坑洼洼的土路,车一跑动,这个大家伙就随着凹凸不平的路面颠簸起来,因为常年缺水,一年又见不到几场雨,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土关的土地就渴得要命,黄土都快要被烤熟了。

“关上,赶紧把窗户关上。”突然,那几个光膀子的男人赶紧冲着张欣然大声说。

她如梦初醒,还没弄清情况就“嘭”的一声,一把将车窗关上。

这时,一多厚的尘土被车轮扬起了起来,在空中四处飞扬,尘土从这个八面漏气的班车里扑了进来,没过多久远,车厢里所有人一个个灰头土脑,就像刚刚出土的兵马俑。他们一边“呸呸呸”地干吐着,一边抹着脸上落进汗里的灰尘。

第三百六十七章 人事局里的冷遇

车窗外,一座座渐渐被抛弃在身后的大山,屹立在一望无垠的荒漠里,就像刚刚打完一场摔跤比赛,站在那里的强壮的勇士,巍然不动。燥热的车厢里飞扬着灰尘也夹杂着乘客们的咳嗽,空气中混合着劣质香烟呛人的气味,这让张欣然有了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路很窄,弯很急,有些路上的弯道甚至快到90度了,即便是这样的道路,班车依然像个疯子,倔强地喘着粗气,拼命地向前奔跑着,乘客似乎是坐在了弹簧上面,一颠簸就会被弹起,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

张欣然死死地抓住玻璃窗户下面的一根钢筋,极力地防止自己被弹起来,她更害怕这辆疯狂的班车会突然翻车。

可是,车上那些光膀子的老乡依旧抽着烟有说有笑,其他乘客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充满危险的旅程,他们的伴着起起伏伏的车厢远眺着窗外的世界。

张欣然下车时烈日当头,时针已经指向了上午11点。

土关县人事局在县政府大院一栋灰色老旧楼房里,在四层。张欣然给门卫说明情况后做了简单的登记,然后就来到这里,沿着左右对称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上爬。

大楼里水泥地面黑乎乎的,泛黄的墙壁下方涂着绿色的墙裙,由于年代久远,墙裙已往下脱皮,远看,就跟得了牛皮癣一样。位于楼体中间的楼梯倒还阔气,通到每一层时,会在左右两侧分出两道台阶,只是木制的扶手残缺不全,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张欣然一口气爬上四楼,一股厕所的臭气扑鼻而来。

和别的办公室一样,县人事局办公室门上挂着半截白布门帘,上面沾满污渍,像是印上去的地图。人事局对面就是厕所,难怪那么臭。

张欣然轻轻敲了一下门,没人应,她停了停,再敲……张欣然在洛明工业学校时经常去听礼仪课,这些常识和礼仪她自然知道。

“来,来……”房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张欣然轻轻地走了进去,只见老式办公桌前一个男子正弯着腰,用手在**着的脚板上板弄着什么,等会又把手伸进鞋里。

这个男子的屁股对着门,这时,恰好是冲着张欣然撅着屁股。

“老师您好!这里是人事局吗?”张欣然的语速和声调掌握得恰到好处,她还跟在学校时一样说着普通话。

那男子听到这么柔美的声音,突然意识到是有外人来了,慌慌张张地把鞋子一脚穿上,一只鞋垫还落在了地上。他立刻坐正身子,转身,目光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用浓浓的本地口音问:“你是谁?找谁?”

“我是咱们县干河乡石堆村的人,是今年的中专毕业生。是这样,现在我已经毕业离校了但还没有工作,我是咱们县上94级的统招生,我听说统招生应该由县人事局安排工作,所以……”张欣然说。

“什么?找工作!”那男子恍然明白了她的来意。

张欣然微微的适度地点点头。

“哦……是这事啊!现在政策变了,大中专毕业生都是双向择业,自主择业,不再由县上安排了,要是放在以前县上肯定是会考虑的。作为县上的生源也会优先回到县上,哪怕专业不对口,哪里的编制有空缺都可以安排,一个萝卜一个坑嘛。”这名男子说,“可是现在县上没有这方面的政策。”

“老师您好!是这样的,我们同届的毕业生里,有的县也遇到了这种情况,但人家县里的人事局还是找了个岗位给安排工作了,您看咱们县……”张欣然说。

那男子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说:“人家县是人家县,咱们县是咱们县,情况都不一样。咱们土关是贫困县,财政紧张,无论是编制还是财政,都没有这方面计划和预算。”

“那您看……”张欣然说话时小心翼翼。

“看什么?我给你说了没政策,你不知道没政策的意思吗?”男子有些不耐烦了,他瞟了一眼张欣然说,“我也知道你们找不到工作挺可怜,这不,几年的学不就白上了?姑娘,可是我们都是按政策办事的,没政策谁也没办法,就算你找到了天王老子也没用。”

张欣然一直站在那里,装在书包里的个人简历、学历证也都没有拿出来。

这位工作人员又把她看了一眼,见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人事局又不是用人单位,你总不会是要到人事局来上班吧?”

“……”

这名男子不再说话了,他拿了支圆珠笔在手里玩弄着,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搓,圆珠笔就会在指间转着圈儿。

“老师,我能给您留一份简历吗?我是双学历……”张欣然说。

“双学历?你就是三学历、四学历也没用。”那男子把眼睛一睁说,“现在全国的大学已经扩招了,将来满大街都是大学生,现在中专学历不值钱了,没多大用处。再说了,这里又不是人才市场,你给我留简历干啥?”

性格要强的张欣然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讽刺,看着这个工作人员热嘲冷讽的态度,她一秒钟都不愿意待下去,想现在就离开。

然而,比离开速度更快的是那个男子的这句话:“你赶紧走吧,走吧,没看我这儿都忙成啥了?尽在这儿添乱,走!”

跑了几十公里就是为了被数落和打击?张欣然百感交集,她下到一楼大门时,觉得自己脸上热乎乎的,她伸手一摸,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突然想起了李白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是,自己怎么会有诗人的豪情和洒脱?此刻,自己不正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么?瞬间她泪如雨下,“呜呜”地哭出了声……

张欣然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到家时,爸爸的咳嗽声再次传来,紧接着,他又开始咳痰,灰色稀薄的痰。她给爸爸倒了杯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张拴常看出了女儿一脸的不高兴,也没多问,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窗外。许久,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叹了口气。

又是咳嗽声……

第三百六十八章 双月工资

和张欣然毕业后的遭遇完全不同,张琰进厂后的新鲜感和好奇心足足让他欢喜了好一阵子。

每月15号是浩达棉纺织厂发工资的日子,多少年来雷打不动。财务科小窗口前排起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和在食堂排队买饭票相比,大家无论等多久都不会烦躁,每个干部职工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幸福。张琰排了40多分钟,终于领到了厚厚一沓钱,有零有整。他一领到钱就高兴地从窗口闪开,在指尖上湿了些唾沫,一张一张清点着钞票,一、二、三……一共524元。

张琰的工资标准是262元,怎么给他发了这么多钱?他有些纳闷,赶紧返回窗口准备问个究竟,可是这里的“长龙”密密匝匝,他插也插不进去。

这是张琰人生中领到的第一笔工资,这么厚一沓钱,他从来没有拿过,他赶紧把钱装在裤兜,手紧紧地攥着钱不松开。

周王村哪个农民能领到工资?他突然感谢起父亲,要不是父亲逼着他学习,他怎么会考上中专?他也想起了初三(1)班班主任胡华贵,要不是他帮助他又怎么能被招到这里?

张琰紧握着钱的手始终不敢抽出裤兜,生怕一疏忽会把钱弄丢,这些钱是他在车间上班赚的,真是粒粒皆辛苦,全是血汗钱啊。

路过一棵棵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转过两道弯,张琰终于来到了男单楼院子。秋天还没到,紫华的天气依然很热,张琰攥着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他突然想起四年前父亲送他到洛明工业学校那天,在329寝室里,父亲背对着他从内裤防盗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学费时的情形,父亲跟他一样把带着体温的钱攥在手里,把手插进裤兜,一秒钟都不曾松开。

迈进这道黑黢黢的铁门,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这时张琰才松开手,浑身放松了。

破败不堪的院里子,那两棵粗壮的泡桐树霸道地遮蔽着阳光,红砖铺成的狭长的小径,绵延到院落中间就开了岔,分别通向三栋旧房楼。

院子两侧的两栋楼都是筒子楼,是给那些刚结婚的干部和职工住的,经过这两栋楼直着往前走就到了徐姨值班的门房,过了门房才能进到男单身楼。但不论哪一栋楼都低矮破败,楼房墙体因风雨侵蚀变成了褐色,不时脱落掉皮。

张琰是中专学历,属于技术员,额定工资每月262块钱,而跟他一起进厂的大学生都是助理工程师,每月比他高出20块钱。回到寝室后,524块钱的工资让张琰越来越不安,他觉得这是不义之财。

小时候有一天清晨,他在村口捡了10块钱,就偷偷买来零食吃,父亲发现后先是把他痛骂一顿,然后打发张琰妈妈去问昨天晚上在那儿聊天的妇女,果然,这是一个妇女卖鸡蛋的钱,她站在村口聊天时给弄丢了。张有志掏出10块钱让张琰妈妈给人家送了回去。从张琰小的时候父亲就教育他,不是通过劳动换来的钱就是不义之财。

张琰从门房给周福贵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周福贵说他领到钱后也觉得不对劲,以为财务科发错了工资,就给人劳科副科长魏杰打了内线电话。魏科长的解释是:按厂里规定,大中专毕业生来厂报到的当月计全月工资。32位新干部都是6月下旬报到的,所以,这回发的不光是7月份的工资,还补发了6月份的工资。

魏杰在电话里还笑着对他说,这是历年来的惯例,是浩达自建厂以来的优良传统,在旧社会时人们缺吃少穿,厂里还给职工发过馒头呢!

领工资的时候是全厂人心情最好的时候。年轻男工把自己收拾得油头粉面,皮鞋擦得锃亮锃亮,年轻女工更是高跟鞋配短裙,打扮得妩媚多姿,这天晚上,无论是电影院还是浩达娱乐城都热闹非凡,人满为患。

张琰没去凑热闹,他正伏在笨重的桌子上给胡宛如写信。白森森的灯光照着空空荡荡的宿舍,人们都去外面活动了,男单身楼里安安静静,他的思绪正从笔端涌出

亲爱的宛如:

今天我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你猜我领了多钱?524块!怎么样?浩达不错吧,这个工资已经赶上厂工龄20年的老职工了。嘿嘿,以后你可不能小看轻纺工业,不要以为只有重工业才是国家的脊梁,纺织企业的作用大着呢,中国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得穿衣服,你说我们重要不重要?

我已经给你写了两封信了,不知你收到了没有?可是,我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隔三差五就去车间问有没有我的信,把劳资员都问烦了。后来,我一回到男单楼就问门房的徐姨有没有我的信,她反问我是谁的信啊?怎么天天问,有了,难道徐姨我还能把它昧了不成?我问的次数多了,她居然还反问我:“张琰,你是再盼谁的信?不会是你未来媳妇的信吧?”

她这样跟我开玩笑时门房里还有好多人,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把我的脸都羞红了。听到她的话我又气又高兴,气的是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开这种玩笑,高兴的是她说对了,你就是我未来的媳妇。嘻嘻。

唉!不过后来想想,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我每次留给你的全是车间的地址,门房怎么会收到你的回信?

宛如,你生气了吗?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过,我还从侧面打听了一下,如果我们厂里的人和外面的人结婚的话,户口肯定也能落在厂里,而且,还会优先考虑把对方调到厂里解决工作问题,当然,这都是以前的规定了,现在正在国企改革,正在减员压锭,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但你要相信,我们早晚有一天一定会在一起,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誓言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子栎火车站,当火车奔跑起来之后你说给我的话,你的每一个字我都铭刻于心,你让我永远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我,她就是你……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为什么没有回信?

宛如,那天的毕业分别是苍天对我们的眷恋,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每每想起那时的情形我都会被感动,要是那天老天爷不让我们互诉衷肠,那么我此生定然有憾,甚至,我都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从天南地北走到一起是多么得不容易,那时,咱们之间还只是懵懵懂懂的感情,我们都太年轻也都没有谈过恋爱,那时我太自私,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一直很后悔在学校时带给你的伤害。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加倍弥补,一定不会让你因此伤心。宛如,现在我们已经毕业了,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我们一定要追求我们的幸福。

分开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你,你就是我爱情的信仰,冥冥当中,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在一起就是天意,要不,老天爷为什么会让我们在洛明工业学校就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宛如,你还记得我在洛明工业学校二年级下学期发表过的一篇小说吗?就是发表在《岚莱青年》上的《为你折翼》,那篇幅小说有6000多字,每一个字都是我在电脑学校一个个从键盘上敲出来的。这段时间,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我们的相识、相知和相爱的过程,我觉得当我写出那篇稿子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你。

宛如,小说里的天使就是我在日月星辰间和白昼黑夜里,我煽动翅膀迎着风儿吸食着甘霖朝你飞来;而你就是那枝剑兰是一枝勇敢的剑兰,挺过悲伤再度绽开的剑兰。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是不是因为工作太忙,没顾了?从学生到干部你适应了吗?我还是盼望着你的回信,你知不知道,你的回信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我也不管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一个音讯,但我爱你的心是永远不会变得,送你去火车站我说过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宛如,我还是那句话:“哪怕地球会倒着转,我爱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宛如,你等我,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管海角天涯,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在一起。只要我们的爱不变,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还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可是一时半会也写不完,想说给你的话一本书也写不完,我只能遥祝你一切都好,天天开心!你一笑,我就就能看到你那双美丽的漩涡,不管相隔千山万水,只要你一笑,我一定能感觉到。

对了,信的开头是逗你玩的,我的工资根本就没有那么高,我每月只有262块钱,这次是厂里给我们补发了6月份的工资,所以才那么多。浩达还是很厚道的,说我们是6月报到的,所以就给我们发了当月全月工资。

想你,天天想你。

我们幸福!永远永远永远幸福!

爱你的琰

1998年8月15日夜于紫华

张琰所在的喷织车间和谢洁的络筒车间离得很近,喷织车间的后门与络筒车间的前门斜对着。戴上雪白的帽子,穿上雪白的围裙,谢洁立刻就变成了标准的纺织女工。不,纺织女干部。

络筒车间的主要任务是把管纱或者管线卷在机器上绕成筒子。在把线绕成筒子之前,得先清除完纱线上的疵点和杂质,这样才能进入到捻线工序,捻线就是用两根或多根单纱经过并合、加拈,制成强力高、结构良好的股线,再把加捻后的股线卷绕在筒管上。捻后的股线卷绕在筒管上以后,这个车间的所有生产和工艺就算完结了。然后,工人们用推筒车推着这些筒管,一车一车把筒管送喷织车间。络筒是织布前端的工序,布匹有没有瑕疵和筒管质量密切相关。

张琰一有空就跑到络筒车间串门子,找谢洁聊天。见过好多次以后,他们越来越熟悉。尤其是进厂培训那段时间,他们成天三人一团,五人一伙去溜达,去查看厂情,新鲜感、好奇心还有主人翁的使命,促使着他们走遍了工厂的角角落落。

浩达棉纺织厂的体量特别庞大,除了生产区和生活区以外,子校、医院、幼儿园、影剧院、舞厅、招待所……应有尽有,俨然是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独立社会。

一同进厂的这一拨新干部在厂里待了快两个月之后才知道,围绕着厂子周边还建有浩达棉纺织厂一村、二村、三村、四村和五村,每一个村原本都是浩达的地盘,但后来这些村子跟摊煎饼一样越摊越大,渐渐就连在一起,朝外围延伸,边缘已经摊到了城乡结合部,没有1个小时走都走不完。住在这里的人近半数都是浩达棉纺织厂的工人,方圆一公里到处都是纺织女工。

这天下午下班后,张琰和周福贵、谢洁在食堂碰上了,周福贵被分配到浩达子弟中学当老师,子校离男单楼将近一公里路,学校给他安排有休息室,现在他中午不回宿舍了,张琰除了晚上在男单身楼里能见到他,平时,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周福贵给他和谢洁说他去浩达中学时,每天都要路过那些厂外村,就把听到的,看到的,有关厂外村的奇闻野史聊了个痛快,把那里说成了一个与大城市格格不入的贫民窟,说成了枭雄出没的上海滩,甚至,黑社会横行的帮会聚集地。

张琰和谢洁越听越好奇,饭后他们就去那里溜达。路上,他们又碰到了一起进厂的安鹏飞和另外一名毕业生,于是,他们5个人边聊边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这个厂外之地。

沿着这几个村子越朝里头走,就越能看见这里破败不堪。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棚户房,用砖头歪歪斜斜垒成的刚超过头顶的墙上,搭满了石棉瓦和牛毛毡,一个挨一个。街道又窄又脏,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成群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

从高处俯瞰,这几个村子就像几头病入膏肓,大小便失禁的老黄牛,低矮破败的房子和满街的污水,犹如老黄牛排泄的屎尿,一坨一坨,一滩一滩。满地屎尿招来成群的苍蝇蚊子,“嗡嗡”声犹如一支支丧歌。

第三百七十章 搬出女单宿舍的她们

“小心!”张琰一把拉住险些滑倒的谢洁。

说时迟,那时快,谢洁已经扑通一声,一脚踩到了污泥当中,污泥飞溅起来,弄脏了一只鞋子和裤管,又脏又臭。受到惊吓的谢洁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愤怒和尴尬写在脸上。她意识到身边还有好几个毕业生,从嘴角升腾起来的倔强的愤怒也便消散了。

张琰扶着她的一只胳膊,移步到干净的地方跺了跺脚,可是,一鞋的污泥怎么能跺掉?

“天啦!马上都要进入21世纪了,人类居然还住这种地方?”谢洁转身看着破败的村子感叹道,“这里可是陆风的省会啊!”

“浩达还是紫华乃至陆风纺织企业的一面旗帜,紫华其他地方比这里差的贫民窟多的是。”周福贵说着又问安鹏飞,“鹏飞,你说是不是?”

安鹏飞正眺望着远处,在一个条破败的街道里,各种做小买卖的三轮车胡乱地停放着,村口全被这些小商贩占得满满当当,一个卖煎饼果子的三轮车就放在厕所跟前,黄尿从厕所流了出来蔓延在街道的水泥路上。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银丝边框眼镜,从瓜蔓上垂下的丝瓜一样长长的脸上表情凝重。

“这里的环境太差了,实在是太差了,这跟厂里完全就是两个天地。”安鹏飞说。

“这里没有路灯,女工晚上回来多危险啊!”谢洁说。

这时,周福贵看见了谢洁满是污泥的鞋子说:“这才是三村的村口,这里的水泥路破坏得还不严重,越到里头路面越差,甚至就成了砖头路面和黄土路面了。像你这种走法,还想再往里头去估计得穿上泥鞋才行。”

周福贵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然后将目光移向远处。“你看,巷巷道道里房子一个挨一个,常年晒不到太阳,尽是臭水……”

这会就要到运转班交接班的时间了。一群戴着雪白的帽子穿着雪白的围裙的女工正朝村口走来,在污水横流烂泥遍地的街道里,她们像一道流淌着的风景,走起路来似蜻蜓点水,跟小天鹅一样娇羞地低头看着脚下,露出白皙漂亮的项颈,她们跟公主提起漂亮的长裙一样,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微微提着围裙。

苗条纤细的身材穿梭于牛屎一样的棚户房和污水之间,时而靠左,时而靠右,时而横穿过去,时而又迂回而来,跟一只只小白兔一样左一奔,右一蹿,朝前跑跑,往后退退,娴熟而自然。

她们是一道不折不扣的风景。静时像一朵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芙蓉,动时似一只只洁白轻盈的和平鸽。在污浊不堪的泥泞的街道里,她们遇到狭路会自然成队,会踩着污泥里一块块露出的砖头,伸开胳膊,侧身,转体……如白鸽展翅轻轻掠过,又如芭蕾舞演员在表演。

“看见了吧?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周福贵说,“她们就这里的土著,她们的这种技能外界是不会有的。”

“技能?”张琰问。

“我去子校上班,每天都从这里经过,见得多了也就不惊讶了。这些女工晚上12点上班时都是三五成群一起去的,很少有单独走路的,这一大片区域除过主路上有几盏路灯,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周福贵说,“据说冬天的晚上,每个女工手里都会拿个手电筒,先是照一下前方的路,然后就赶紧把手电灭掉,走完照过的路就再打开,就这样一路走到厂区。”

“她们为什么要把手电亮一下又灭一下?是为了省电?至于吗?”谢洁说。

“当然不是为省电,是为了安全。在黑夜里手电一亮就被会被坏人发现,这一带是紫华最乱的的方,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吸毒的、杀人的、抢劫的,还有逃犯什么人都有……女工把手电筒亮亮灭灭是对自己的保护,这样,坏人就不好判断女工的位置。还有,她们晚上去上班时也都不戴帽子,不穿围裙,白色太明显了,容易暴露自己,她们都是进厂才换工服。”周福贵说。

他接着说:“几年前,在紫华市南郊一个家属院里,跟别人合伙走私文物的一个妇女,出差刚一回到家,就被穿着警服的男人连捅二十多刀。紫华警方赶紧立了案,可是一案未破,一案又起,紧接着,在东郊又发生了一起持枪杀人案。一个黑衣男子以讨账为名入室伤人,逃走时还向人群开枪。原来,这两起案件都是一个叫灰灰的嫌疑人所为。这个灰灰是一个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人,后来成了紫华的黑社会老大,他就是在咱们厂外村这一带被抓捕的。”

“黑社会老大?是在这里抓捕的?”张琰惊讶地问,“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他胆子太大了,两起案件都是冲入室作案?”

“就在警察对灰灰加紧追踪时,紫华又发生了一起更大的惨案,在咱厂北边不远处的一口枯井里,人们发现了一堆碎尸,是六条腿和六只手。经法医鉴定死者是一男二女,这起案子同样是灰灰做的案。”周福贵说,“为了能抓住灰灰,警方还专门派警察卧底侦查,后来在警方的重重包围之下,终于将灰灰抓住了。”

“就是在这里抓住的吗?”张琰问。

“不是,在哪里抓住的我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在这里。”周福贵说。

“你刚才不是说在咱们厂外村一带抓捕的吗?”张琰问。

“那是最后一次抓捕。这次被抓捕后灰灰越狱了。”周福贵说。

“越狱?”张琰惊讶地问,“福贵,你不会是在这里瞎编故事?还越说越离奇,是你在吓唬我们吧?”

“我能编出这么精彩的故事?这个案子全国人都知道,全国的媒体上都报道过,我在学校时就看到了,因为报道中还提到了浩达棉纺织厂,所以我就看得格外认真。”周福贵说着冲着谢洁说,“你的大学就是在紫华上的,你说对不对?有没有这事?”

“张琰,周福贵说的没错,灰灰第一次被抓捕时还不是黑社会老大,越狱之后他就慢慢变成了黑社会老大。”谢洁说。

“黑老大?天啦!这不是旧社会的上海滩吗?”张琰感慨道。

第三百七十一章 黑社会

周福贵说:“警察抓住灰灰后又抓获了三名同谋,原来灰灰在南郊、东郊作案后,害怕自己的事情暴露,就和同伙将自己的三个熟人杀害扔到井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警方准备对灰灰等人的罪行进行整理审判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再次让大家的心揪起来了,恶贯满盈的灰灰越狱了……”

“离奇,就算是事实也离奇。”安鹏飞自言自语。

“狱警对牢房例行检查时,刚好查到灰灰房间时,隔壁牢房里打起了架,狱警急忙赶了过去,不料却把随身携带的钳子掉在地上,灰灰拿起钳子立马藏了起来,一把钳子和一根锯条就成了灰灰越狱的工具。灰灰在监狱内怂恿了两个人帮他用锯条锯开牢房的铁窗,并用钳子夹断自己的手铐脚链,在一天日凌晨,这三个人用床单制成的绳子将铁窗上的铁柱拉断翻了出去,越狱了。”周福贵说。

“天啦!这比电影情节都奇妙,都缜密……”张琰说。

“三名罪犯越狱后紫华震惊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从此,灰灰就走上了黑道……”谢洁说,“我上大学那一年,还总有学哥学姐会谈论这起越狱案,越说起离奇,流传着很多版本,但每个版本听上去都令人毛骨悚然。学哥学姐说,灰灰越狱后,我们学校到处都加强了保安,学校还规定学生晚上9点以后一律不准出校门,所有外出必须是三人以上。那阵子整个紫华都很紧张……”

“你上学那年灰灰被抓住了吗?”周福气问。

“那时他已经被枪决了,灰灰被执行死刑三四年以后,我才来紫华上大学。我说的这些都是那时的高年级同学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谢洁说。

“后来呢?那个灰灰越狱之后逃到哪里去了?”张琰问周福贵。

“灰灰越狱后一直在紫华,而且还搞了一个‘黑蛇会’的犯罪组织,他渐渐成了紫华黑道头目,他们联合在一起打家劫舍谋财害命。有一次,灰灰和几个同伙在一居民家中,抢走大量现金并刺伤了两位追捕他们民警。”

“这么恐怖?”张琰眼睛瞪得很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刚刚走上社会,他已经感受到了人的复杂和社会的可怕,原来,人群中什么人都有。

“这起案子发生后谁听了都害怕,两个警察都被刺伤后,晚上大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紫华警方的压力也就更大了,专案组不分昼夜地加速破案,终于将灰灰的手下抓捕了,警察这才得到消息,说灰灰准备逃离紫华,于是就封锁了市内一切可能外逃道路。”

“后来是怎么抓住的?”张琰问。

“‘黑蛇会’刺伤两名警察后,就躲在咱们厂周边的这些村子里,是三村、四村还是五村?灰灰的手下也在这一带,反正当年的报纸上肯定有地址。“周福贵说。

听到这话,大家不由得心头一颤。感受这里好可怕。

周福贵接着说:“几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蹲守在灰灰手下家里的一名警察和几名武警听到了敲门声,就让灰灰的手下开门,敲门者正是灰灰,他看到警察后立马掏出枪冲着警察开枪,好在他的枪卡壳了,警察和武警当即将他抓捕。历时三年,紫华出动了1000多名警察参与的追捕行动才画上了句号。几年前灰灰等人被执行死刑,‘黑蛇会’从此也就覆灭了。”

“听你这么说,黑老大的手下当时就住在这里?”安鹏飞问。

“是的。灰灰是来找手下时被抓的。”周福贵说。

“对,我想起来了……灰灰越狱后也经常在这一带出没。咱厂职工说,这里原来有许多‘黑蛇会’的人,他们大都是吸毒人员,到处抢劫打架,经常会拦路抢浩达的职工。浩达人对‘黑蛇会’恨之入骨。咱厂保卫科都往派出所扭送过好几个‘黑蛇会’的人。”安鹏飞说。

“天啦!太恐怖了!”张琰说。

“人就是生活在环境之中的,人又不是狐狸,没有尾巴,好人坏人不好辨认。所以,女工通过各种方式保护自己也都是有原因的。”周福贵说。

“老师就是老师,什么都懂。”张琰说叹了口气自嘲地说,“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嘿,嘿,嘿……”周福贵笑着说,“怎么样?大学生是不是比你们中专生知识渊博?”

张琰突然有了一种自卑,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张琰,别生气!我是跟你开玩笑哩!你们才是当年的佼佼者,好苗子。我们不如你们,我们是考不上中专才上的大学。”周福贵拍拍张琰的肩膀说,“其实,这些我也是听子校老师说的。他们还说,这里经常发生女工被人欺负的事,只不过很多女工都不愿意说而已。”

张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一次感觉到惊讶。

“这些女工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她们为什么不住在女单身宿舍?”谢洁问。

“这几年和以前不一样了,来这里上班的女工大都是从农村招来的打工妹,正式职工有几个看机器的?这些打工妹也就十七八岁,有的年龄更小,为了上班甚至改大了年龄。她们从小就不学无术,头脑空空,来到大城市后根本经不起诱惑,都想着能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生活。”周福贵说。

他说,“慢慢的,她们中有些人就和男工谈恋爱,有些女工和社会上的男人同居了,自然不会住单身宿舍。最可怕的是,这些社会上的男人大都没有工作,他们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且还吸毒,女工被这些男人粘上,这可是一辈子的悲哀。”

周福贵的话让张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浩达的了解除了简单的厂史以外,就是直观的车间和生产线,对于其他事一无所知,而周福贵显然对浩达的认识要比自己深刻。也许,这便是大学生知识结构带来的思维的不同吧。

谢洁说:“这些女工把自己从厂里辛辛苦苦挣到的钱,全给了那些臭男人,作为他们的毒资。这是个无底洞,靠这点工资怎么能供得上毒品?有的女工实在受不了社会混混的纠缠,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连工资都不要了。”

她说这话时倒挺很平静,一点儿了没有大惊小怪的意思。

新奇、惊讶、担忧在张琰脸上变化着,如风云在天空变换一般。

“你不觉得惊讶吗?”张琰问她。

第三百七十二章 可怜的女工

“没来浩达之前我早都听说了,这就是纺织女工的丑事和臭事!你上的是兵工系统的学校,你没关心过这些事,更没留意过进城务工的纺织女工的悲惨命运……对了,你年龄小……听这些问题对来你来说还有点早,有点少儿不宜。”谢洁说,“这些上当受骗的女工这么年轻,只是身体发育得很成熟,心智还都不成熟,在有些棉纺织厂集中的地方,不是流传着一句话吗:搞定一个纺织妹,只花1块五……”

“啥意思?1块五?这个我没听过……什么典故?”周福贵一本正经地问。

“就是请女工吃碗清汤面,一块五。大方一点,再带瓶汽水,5毛……”谢洁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害羞。

“你说的搞定是……?”周福贵有些疑惑。

“同居!”谢洁说。

张琰看着她,一脸惊讶。

“这些农村女孩既爱慕虚荣又内心孤独,哪个不想攀上城里人?只要能跟城里人结婚,她们就山鸡变凤凰,就成了商品粮,成了城市户口……”谢洁说,“上过纺织院校的人实习时,把这样的故事早都听腻了。”

安鹏飞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真会这样?”周富贵问。

“当然不会啦,怎么可能?只是演绎罢了,哪有这么夸张?”谢洁说,“女孩再傻也不至于吃人家一碗清汤面,就和人家发生关系。”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沿着肮脏不堪的道路向前走着。一拨一拨的女工从连绵无尽,跟牛屎一样,一坨一坨低矮的房子走出来,从他们身边经过。一阵风吹过,污水的阵阵恶臭会从面前飘过。

“这些女孩都很年轻,跟花一样娇艳,正逢人生最美最艳的时候,招蜂引蝶自然无法避免。城市是个有磁性的地方,每个人一来到这里便不愿意再离开,都想在这里生根发芽。”谢洁说,“尽管她们明明知道,这座城市只接纳她们廉价的劳动力和廉价的青春,并不会接纳她们的户口,可是,她们依然愿意跟牛一样任劳任怨,发再低的工资也不会离开这里。”

“是啊。城市从来都像个魔鬼,从来也都散发着神奇的魔力,这种魔力谁也无法抗拒。”周福贵说。

站在肮脏不堪的厂外村,他们几个尽情地交谈着。杂物被污水被沤烂的臭味夹杂在空气里,这里没有排水渠,污水都是长时间积攒下来的雨水,还有从每家每户泼出来的脏水和泔水。

“就跟那些吸毒的人一样,尽管他们知道自己走上了不归路,可谁又能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谢洁说,“前几年咱厂有个女工家长来这里看女儿时,见女儿住的是一间黑乎乎的几平米大的棚户屋子时,当场就哭了,直接拽着她要回家……可是女儿说什么都不愿意,她哭哭啼啼当场给她爸跪下了,死活都不愿意回老家。”

“她被社会混混控制了吗?”张琰赶紧问,“会不会是‘黑蛇会’的残留?”

“不!她倒没有跟那些无业游民搅活在一起,她是跟厂里的一个瘸子同居,她想嫁给瘸子,因为瘸子是正式工。嫁给正式工是所有打工妹的终极梦想,这个梦想一旦实现了,她的命运就会彻底改变,就成了正式工家属,就能把农村户口迁到紫华,子孙后代从此将是城里人。”谢洁说,“可是,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

“为什么?”张琰问。

“纺织厂男工太少了,找个丈夫并不容易。土生土长的紫华人谁愿意找个农村打工妹?这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哪怕她貌若天仙,终究还是个打工妹。”谢洁说,“能找到正式工丈夫的女工也有,不过,他们不是身残就是脑残。但为了紫华的户口,这些女工宁愿痛苦一辈子,伺候丈夫一辈子,也愿意留在紫华。只要熬过这一辈子,世世代代就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收庄稼了。”

“她们宁愿牺牲自己?”张琰问。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古代的宫女嫔妃不也一样?她们为了享受宫廷的荣华富贵,宁愿一辈子守在皇宫,宁愿守一辈子守活寡。”谢洁说,“无论到了什么年代,活命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什么尊严、廉耻,这都统统靠边站。旧社会财主家为什么拿几斗米就能换回一个黄花闺女?”

“黄花闺女家里没钱。”周福贵说。

谢洁说:“对,经济,说穿了还是经济!其实,这些女工跟那些人本质上是一样的。谁不想过好日子?好日子靠什么?还不是经济?这些女工头脑空空,家里没钱没地位,她们除了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

说话间,又有一群天鹅踩着污泥里露出的砖头,伸开胳膊,侧身,转体……刚才那一拨是去换班的,这一拨是交过班回来的。

“瞧!土著人又来了。”周福贵说,“谢洁,你刚才所说的这些是和经济有关,但我不懂经济学……我觉得,这种现象归根结底都是环境造就的。”

谢洁说反问:“环境可以造就人,但人也可以改变环境,不是吗?”

“哪有这么容易?法国哲学家爱尔维修有句名言:人是环境的产物。每个人的朋友圈也都是一个特定的文化环境,它彰显着每个人的现在也预示着未来。这种现象说明,文化影响人们的实践活动和思维方式……”周福贵是政治课老师,他对哲学有着研究,讲起哲学头头是道。

“但纺织工业的文明是什么?人类社会进入大工业时代后,高效、批量、机械化甚至自动化生产被人们冠以工业文明……其实,那应该是机器文明,根本就不是人的文明和人性的文明。”谢洁有些激动地说,“这些纺织女工就是大工业环境下的产物,她们彰显着一个什么样的自己?1块5毛钱跟别人发生关系,这又能预示着什么样的未来?抛开幸福,牺牲自己的**和灵魂,找一个本地户口的男人死皮赖脸地留在城市……”

周福贵没有回答,他怔了怔,然后看看谢洁说:“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文化氛围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的思想和行为。这些文化影响既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发生,又是人们自觉学习、主动感悟文化熏陶的结果。因此,纺织工人要多参加一些积极、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

目瞪口呆是张琰唯一可以存在的状态,同为毕业生,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差距。

“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谢洁反问,“工厂能提供给她们的只有机器,她们能提供给工厂的只有劳力。哪里还有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

“缺位!这是工会的缺位。”安鹏飞插了一句。

周福贵点点头,认同谢洁和安鹏飞的观点。

“除过机器与劳力,她们还能剩下什么?”谢洁又问。

张琰和周福贵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感情和**!”谢洁一针见血。

第三百七十三章 舍友是个神人?

张琰进厂好一段时间后,才见到了宿舍里唯一的这名舍友吴波浪。

他在动力科弱点组上班,是岚莱机电工业学校去年的毕业生,个子不高,皮肤白嫩,脾气很温和,总是眯着一双眼睛,无论见了谁都像是在笑。他的脑袋和印堂很饱满,像刚出笼的薄皮馒头。

吴波浪显然是把宿舍当成了旅社,只是偶尔回来过几个晚上,他每次一回来就捧着书看,看书时会在桌子上放一块旧手表。

眼前这个跟馒头一样白净饱满的舍友,让张琰总觉得有些神秘,他给他的感觉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像其他工友那么的真实和简单,他身上好像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吴波浪即使回宿舍也都是在晚上,张琰白天从来没见过他的影子。他跟单身楼里其他年轻干部不一样,从不去舞厅也从不去看电影。一回来就在桌子上摊开大大的书,认真地看起来。

这天晚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又回来了。

“你看的是什么书?”张琰问。

“c语言。”吴波浪说。

“c语言是电脑方面的书吧?我们学校自考计算机专业的同学,都在学b语言……”张琰说。

“还学b语言?不会吧,b语言现在已经淘汰了。”吴波浪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张琰说,“b语言是c语言的前身,c语言是以b语言为基本开发的。c语言源自ken thompson发明的b语言,而 b语言是源自bcpl语言。b语言是贝尔实验室开发的一种通用的程序设计语言,而c语言才是通用计算机编程语言,它是在b语言基础上最终设计出的新语言。”

一连串的b呀c呀的,两下就张琰给绕得晕头转向,他一句都没听懂,突然觉得自己好无知。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吴工,c语言是做什么用的?”

吴波浪赶紧摆摆手,原本就眯着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线。“别这么叫……咱俩差不多大小,就你叫我名字吧,叫‘波浪’就行了。”

张琰见他这么爽快,就笑了笑了说:“行。波浪。那么,c语言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编程的啊!c语言就是一门面向过程的计算机编程语言,但与c、java等面向对象编程语言有所不同。c语言的设计目标是提供一种不需要任何运行环境支持便能运行的编程语言。c语言一般只比汇编语言代码生成的目标程序效率低一点,正因为这样,c语言就可以编写系统软件。”吴波浪突然问,“诶!你们学校没有编程专业?”

“我们是94级学生,那时还没有这门课,但从96级开始,学校给机械制造类的专业开设了数控专业,说是用电脑控制机器,有了电脑以后,就把工人给取代了。”张琰说。

“马上就要进入21世纪了,现在软件开发的速度非常快,以后谁要是不懂编程,谁就会被社会淘汰。我没赶上好时候,我毕业时学校还没有开过软件开发的专业,想学都没处学。”吴波浪说。

听到这话,张琰先是有点惊讶,但很快就觉察到了话里的破绽。他问吴波浪:“不懂编程就被淘汰,这怎么可能?懂编程的人只是凤毛麟角,你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你是学编程的,在编程的工作中如果不懂编程可能会被淘汰,但全社会没学过编程的人是绝大多数,他们怎么可能被淘汰?”

“科学技术是什么?”吴波浪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

“生产力。第一生产力。”张琰说。

“编程是不是科学技术。”

“当然是。”

“那好。既然编程是科学技术,那么编程将成为生产力,对不对?”吴波浪认真地问。

“这不是车轱轮话吗?对,对,编程就是生产力。”张琰应道。

“当编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力时,它将会发挥巨大的潜能,每一台电脑无非就是个硬件,而通过每一台电脑编程就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就可以操控机器。你刚才说的你们学校开设的数控专业,就是个例子。”吴波浪说,“以前加工金属靠人工,有了数控以后,工人就可以下岗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张琰点点头说:“这一点我承认。我们上学时去吉州实习时,就见到过数控机床。”

“数控只是编程在机械加工方面的应用,而针对不同的加工完全可以编出不同的程序,这样的话,从理论上讲,任何东西都可以通过编程的方式来实现。”吴波浪饶有兴趣地说,“换个说法,将来要是给浩达编个程序,那么就用不着这么多工人看机器了,直接让程序通过电脑控制每一台机器不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照你这么说,难道厂里的5000人都可以下岗了?”张琰反驳道。

“你说得有些绝对,但理论上没有错,这个假设完全可以实现。”

“不可能!这有点荒唐!要是这样的话全国所有的纺织厂都可以不招工,在厂里设立个机房,放上一些电脑不就完事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琰连连反驳,“编程就是一种方法,你不能把它给神话了。”

“不可能?蒸汽机问世当时是不是也不可能?火车代替牛车当时是不是也不可能?”吴波浪说,“现在还有人怀疑蒸汽机的动力吗?”

这个问题张琰回答不上来了。

“将来中国和全世界所有的工厂都会被程序代替,就会变成无人工厂,无人车间。”吴波浪说,“你说到那人时候,不懂编程的人是不是会被淘汰?”

“不编程可以搞别的工作啊……”

“搞别的工作就是被淘汰的表现,你先是被淘汰了,然后才不得不去干别的工作。”吴波浪说,“从理论上讲,人类目前搞的一切工作都是在为电脑程序的落实打基础,做铺垫。要是人类能把所有的基石和铺垫工作做完,那人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没有人?工厂连一个人都不要?”张琰问。

吴波浪点点头说:“有人机器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洁癖

“这些预言我也知道,但根本实现不了。我还听过人们将来要登上月球,要跟嫦娥一起吃月饼呢,这可能吗?人类将来还会搬到别的星球上住,还要去别的星球度假,这可能吗?”张琰说。

“可能。一切都有可能。但前提条件是科技要足够发达。”吴波浪说,“我们每个人现在之所以还有事做,就是因为要完成各个编程,或者要给程序的运行创造条件和基础,比如,要把电脑和机器链接起来,机器坏了还得人工修理等等……但总有一天,你想要的一切都会跟孙悟空的毫毛一样给你变出来。”

“变出来?你不会是在讲科幻小说吧?”张琰问。

“科幻的大脑我还没有,但是你要知道,时代是懒人推动的。比如你不想跑腿,那你就会考虑让机器人帮你跑腿。如果你不想织布,那就让机器人替你干……”吴波浪说。

“照你这么说,要人还有什么用?”张琰反问。

“没用。除了控制程序,别的人都会被淘汰。”吴波浪说,“如果再天马行空一点,将来连布都不用织了,直接找个什么同样的布料,跟打印机打印文件一样,一打印不就完了,还要什么织布机?”

“我的天啊!我是在跟科学家聊天吗?”张琰感慨道。

吴波浪笑了笑说:“在科学的汪洋大海当中,人类连只鞋子都没湿呢。外国人对这方面的研究很多,也很有意思。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这方面的书,21世纪快到了,将来会是怎么一个世界谁都说不准。”

“人们说到了千禧年时地球会毁灭,你信吗?”张琰问。

“别瞎说,无稽之谈!你看看宇宙的诞生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好歹上过中专,算是个有知识的人,别人云亦云。”吴波浪说。

张琰“噢”了一声,然后才把话题转回到了自学考试。“波浪,编程这些课程你都是自学的吗?”

“我是报考自学本科了,可是有些书光靠自己看,也不见得就能学懂,所以,我现在每周都要在外面上自考培训班,听老师讲课。”吴波浪说,“这事你别给别人说,仅限我俩知道就行了。”

“你都考本科了?”张琰问。

“上中专时我已经考完了大专,而且本科已过了好几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太久,我的本科考试就能全部通过。”吴波浪突然补充说,“最近我家里有事,我请长假了,所以才一直没有上班。”

“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张琰关切地问。

这时,吴波浪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手表说:“我们只能聊10分钟,现在时间到了,我得看书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是无产阶级的一员,除了身体和时间其他的一无所有,现在浩达已经病入膏肓,我们都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千万不能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不至于病入膏肓吧?现在厂里的生产正常着呢,不是要三年扭亏吗……?”张琰问。

吴波浪那双眯着的眼睛越发严实了,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张琰见他不再说话,就故意拿起那块手表,边看边说:“这是什么表?10分钟这么快就到了?”

“不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表。”吴波浪说,“这表我已经用了三四年,是我在学校参加编程大赛时的奖品。”

“奖品?”张琰把表翻过来,这才从下面亮晶晶的金属上看见“陆风机电工业学校第二届编程大赛一等奖”的红色字样,扇形排列,许多字迹已经不怎么清晰了。

“别说话了,再说,就超时了。”吴波浪一本正经地说。

听到这话张琰有点惭愧,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时,他也翻出书看了起来。在白炽灯泡的亮光下,他们俩人都静静地看着书,宿舍里比学校教室都安静,不时,还能听到他们沙沙的书写声。

单身楼楼道里不时会传来年轻干部相约去舞厅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是一声接一声的关门声,接下来,一楼楼道会变得空空如也,非常安静。

吴波浪从来不去其他干部宿舍串门子,而且,也不喜欢别人到他们宿舍串门子胡说烂谝。有几次,周福贵和安鹏飞跑进来跟张琰侃大山,打扰了正在看书的吴波浪,他一气之下居然拿着书出去了。后来别人说,在灯光球场的看台上发现吴波浪在看书。

从那以后,吴波浪还给张琰立了个规矩:晚上看书时外人敲门一律不开。

张琰知道吴波浪有个洁癖,他看书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那时的他就成了孵着一窝子鸡娃的老母鸡,谁要是敢惊动它,它就立刻就会竖起毛,随时准备着怒气冲冲地要啄一口。

吴波浪平时不上班,他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的老家在农村,即便是家里有事,他为什么又会隔三差五回宿舍?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和任何人来往呢?张琰百思不得其解,他越发觉得舍友是个神人。

双月工资带给张琰的喜悦很快就消失了,他和这一批毕业生走上工作岗位以后,才真正知道从现在起生活要节约,他们开始在食堂吃每碗8毛钱的面条,学着买菜做饭……

晚饭后,生活区里就沸腾了。

“男职工带女职工进舞厅,女职工免票”的规定,让男女职工有了人约黄昏后的理由,也给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点浪漫,在霓虹灯闪烁的舞池里有的只是快乐,什么减员压锭,什么减人,什么增效……统统都会被拒之门外,大功率音响震把所有的烦恼全都震碎了。

即便是在灯红酒绿的舞厅里,也会把干部和职工区分开来,在这里,年轻干部很少会和技校毕业生跳舞,而进城务工的纺织女工大都不进舞厅,她们最害怕的就是在舞池里遇见领导。

在这段日子里,张琰学还会了让他引以为荣厨艺:爆炒酸辣土豆丝。

在男单身宿舍楼一楼里,但凡连续均匀地传出叨叨的声响时,定然是张琰在切土豆丝,这声响就像一首明快的曲子,节奏感强,从不间断,一气呵成。

第三百七十五章 聊起抗洪战士

过水淘洗之后,“啦”一声,叨叨叨的切菜声就切换到入锅时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铁铲与铁锅的碰撞声和翻瓢时锅与炉之间的摩擦声。其间,张琰会将各种调料适时加入,对放醋时间把握的更是恰到好处,一盘土豆丝是否香脆,关键看放醋的时机和火候。单手翻瓢和扣瓢出锅时一并整好菜形,张琰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就跟小孩玩泥巴一般娴熟和饶有兴趣。

张琰的这道菜后来被大家冠名为“张氏土豆丝”,刀工同获“张氏刀工”之美誉。

随着大家一道道菜出锅,赞誉声、自嘲声、感叹声会接踵而来,顿时,楼道里会充满欢声笑语。共享是宿舍里最常见的事,一盘菜共享、一瓶醋共享,一本书共享,一段感受共享……

男单身宿舍里不可获缺的事要属串门子了,这是零成本消磨时间最常用的方法。三五个人随便在宿舍里一聚,你一言,我一语,就成了一台戏。不同的聊天内容最终投射到每个人的脸上,那表情要么矜持,要么夸张,要么惊讶,要么好奇。

这时也是大家思维最活跃,语言最丰富最幽默的时候,冷不丁会冒出一些经典语录,刚还感叹冒出了个哲人,但紧接着的一句大白话,瞬间又将这个形象摧毁。

一分钟前大家还笑得前合后仰,刚喝到嘴里的水忍不住喷了人家一身,可后一分钟,他们又争得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最后弄了个不欢而散。

这天,宿舍里聊天会再次开始了。

“长江流域特大洪水中,江西九江是全国抗洪形势最严峻、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在张琰宿舍里,你说一句,他也来一句:“有多少人受灾?”

“348万多人受灾……不过,这些数字都是变化的。”安鹏飞说,“有个战士随部队抗洪抢险还在一线光荣入党,但前几天,在公安县的一个堤段上劳累过度,牺牲了……“

“公安局还是公安县……公安县在哪?”一个干部问。

“在哪?在公安局呗!”安鹏飞故意卖弄了起来:“在湖北省荆州市。湖北你总知道吧……”

“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事,这个战士叫什么名字?”周福贵一边想一边说,“叫……叫……”。

“李向群。”安鹏飞冲着张琰说,“和你同岁,1978年出生的。他家家境不错,可他却弃商从戎了。”

“和我同岁?属马的?”张琰问。

“对。龙马精神的马”安鹏飞说。

“别臭美了,马失前蹄的马……”周福贵故意拿安鹏飞寻开心,话还没说完就窃喜。

“去,去,去……你才马失前蹄哩……赶紧说正事。继续……”张琰说。

“对,就是他,李向群!他第一次昏倒后正在治疗时,他拔掉针头奔上大堤。头痛得厉害,就找了根带子缠在头上减轻疼痛,再次昏倒……”安鹏飞说,“他在灾区昏倒过好几次,都挣扎着爬起来又加入了筑堤行列,最后口吐鲜血栽倒在地,他牺牲时才21岁。”

“太可惜了,跟我一般大。”张琰说。

“我那年也差点去当兵,可是我爸妈不让我去,没当成……”安鹏飞说。

“说这次水灾是什么泥巴现象还是什么娜娜现象,这是怎么回事……鹏飞,张琰,你们成天看新闻哩,谁给咱讲讲抗灾的情况。”周福贵说。

“泥巴?娜娜?哈哈……”他们听到这话捧腹大笑,直不起腰。“你咱不说娜娜和泥巴呢?你是不是认识个女孩叫娜娜……”

这一笑,现场全笑了,不时有人闻声而来:“今天又有什么桥段,这么开心?”

“去你的。这有啥好笑的?”周福贵说,“张琰,别理他!你讲……”

“叫厄尔尼诺现象和拉尼娜现象……今年世界范围内天灾不断,我们国家也未能免受其害。我从电视上看到,长江发生了继1954年以来的又一次全流域性大洪水,洞庭湖、鄱阳湖的水位超过历史最高记录。”张琰说。

“对,对,对。还有嫩江、松花江也发生了超历史记录的特大洪水,珠江流域的西江和福建闽江也一度发生大洪水,很多沿江沿湖的城市和农村受到洪水的严重威胁……”安鹏飞说。

“快,时间到了,赶紧看电视,三江抗洪……”。不知谁说了一句,刚才还热闹的宿舍闲谝大会马上散场,大家赶紧拍屁股走人。

在浩达棉纺织厂的男单身院子里,除了筒子楼和单身宿舍外,在院子中间的泡桐树下还有一下平房,这里便是单身活动室,平时大家可以去那里下棋、打乒乓球,后来,棋子也不够了,乒乓球拍也烂了,也就没人去那里活动了。

但是每天晚上,住在男单身宿舍里的一些干部职工,会围坐在活动室里看电视,活动室里板凳不够用,挤得人太多了空气也不好,一股股汗臭味和脚臭味熏得人难受。

一到夏天,管电视的老师傅就会把撅着屁股的大彩电搬到院子里,不一会儿,电视机前就围着一大圈干部职工,树下的蚊子在一亮一暗的荧屏前成群结队地飞舞着。

张琰天天穿着工服在车间里忙活着,板子、零件、机器、被油污染得黑乎乎的手,这让他越来越觉得工作的乏味和厌烦,在噪音和花毛的肆虐下,他心里时常充斥着烦躁,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挥之不去。

张琰修机工的岗位相对自由,喷织和络筒两个车间是斜对门,这天上班时,张琰又跑到络筒车间串门子,谢洁在这个车间,他一有空就会跑去找她。

谢洁坐在磅秤前正低头发呆,像似在思考着什么。张琰故意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然后“啊”地大喊一声,这一喊,可把谢洁给吓了一跳,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手里的书险些掉在地上。

“对不起,我是跟你玩呢,别生气!”张琰赶紧道歉。

过了一会儿谢洁才从战栗中缓了过来,一双眉毛紧蹙着看着他。

张琰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自己的冒冒失失感到愧疚。

第三百七十六章 准备考研

谢洁的工作是坐在硕大的地平磅前给工人计重,每个推车离开络筒车间去下一道工序前必须得过磅,这是对工人计件考核的内容。

“你成天在想什么呢?每次来感觉你都心不在焉?”张琰问。

“唉!”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结着愁怨。

“我觉得你有些忧郁……不,忧郁美……”他说。

谢洁勉强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都是好朋友了,对吧?”张琰故意套近乎,“是好朋友就聊聊天呗。”

“是好朋友没错。可是有啥好聊的?”她蹙蹙眉头,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痘痘依然没有消退,或者说消退了旧的又长出了新的。

她真有一种忧郁美,一种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特别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来浩达上班?”谢洁突然问。

“我……我们上中专时还包分配,到毕业时就不包分配了,没办法才托人联系到了这个厂……怎么了?”张琰问。

“我是不是看上去挺忧郁?”她问。

“有点。”

谢洁仰面朝远处看了看说:“你不是第一个说我忧郁的人,好多人都说,从我小时就说我早都习惯了。”

“为什么会这样?”张琰问。

“不为什么,天生的呗,有人天生喜庆有人天生忧郁,就像林黛玉不也是这样吗?”她说着,转身把手里一本厚厚的书放进柜子。

络筒车间比织布车间的噪音能小些,特别是过磅处能好一些。

“你在看小说?”张琰问。

谢洁拘谨地笑了笑,笑得不够彻底,笑了一半就又恢复了。她说:“看什么小说啊?准备考研……专业课。”

“什么?课本!”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居然怀揣书本,这让张琰顿时肃然起敬,“你要考研?”

“是。不过,大专毕业两年后才能考研,现在先提前熟悉一下课程。”谢洁说,“我对纺织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最讨厌的就是棉纺织厂。”

谢洁说着叹了口气,然后朝着车间里那一排排隆隆作响的机器看去。高速运转的机器带动着一丝丝棉线在飞速地传输着,棉线在纱筒上快速地缠绕着,身着白色围裙的纺织女工,穿梭在黑黢黢的怒吼着的机器当中,她们身轻如燕,时而弯下腰穿针引线,时而把身子俯在机器上搓捻断头。她们脚步匆忙,像点水蜓蜻一样,一完成这里走线捻头的活儿,就赶紧得飞往另一个纱筒和棉线。

谢洁说:“你看看,这里的每个人都跟机器一样,机器在运转她们就得围着机器也在运转,机器一分钟不停这些女工就三班倒,24小时不能停。”

“可这就是她们的工作啊……”张琰说。

谢洁没理他。她继续说:“许多女工在这里一干就是一辈子,除了捻纱线,接线头,其他什么都不会,外面的事连一点都不知道,她们好像就没有生活在这个地球上。”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还不一样?我也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成天拿个破板手这里转转那里转转。按说,我可是学兵工的,是设计和制造汽车的……”张琰说。

“你是学重工业的,以前没有关注过纺织行业。目前,国家正在通过行政手段促使国企改革和去产能,要把纺织行业作为做成示范。”谢洁说。

“这个我知道,咱们入厂培训时魏科长已经讲过了。厂里好多人都在说这些问题,什么减员、压锭、下岗……天天都说。”张琰有点沾沾自喜地说,“不过咱们新来的学生,两年内都不会涉及下岗问题。减员先从临时工和技工开始。”

“你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气力改革吗?”谢洁问。

张琰摇摇头。

“前几年,各地都在快速加大投资规模,银行配套扩产能的信贷投放和m2增速快速到了高位。在三四年前,cpi已快速走高到历史高位,最高值超过25%。”谢洁说,“这样就产生了通货膨胀,使得央行不得不采取相对紧缩的货币政策,而且通过多次加息来维持稳定。”

“m2是什么?”张琰问。

“噢,这是个经济学名词,是反映货币供应量的重要指标,m2反映现实和潜在购买力……”

“那还有m1?”张琰打趣地问。

“是啊!m1反映着经济中的现实购买力。还有m0、m3呢……要是m1增速较快,就说明消费和终端市场活跃,如果m2增速较快,就说明投资和中间市场活跃……”谢洁回答得很认真。

“纺织企业产能过剩的主要原因就在于,高速的信贷投放下资产投资增速维持高位。这几年来积累了大量低效产能,而体制障碍又导致去产能和去杠杆缓慢,融资结构与绩效结构不匹配,资源错配严重,信用资源持续流向国有亏损部门。”谢洁说,“过热投资导致通胀率攀升,影响了前几年货币政策从紧,去年的金融危机对我国的出口产生了直接的压力,需求端的压力衍生到供给端,进一步曝露了前期企业过度扩张产生的一系列问题。”

“什么问题?”张琰已经听不太懂了。

“过剩的主要是中下游的消费品,中上游资本密集型行业不存在明显过剩。国有企业已大面积亏损,从有些新闻报道上看,我们国家的财政甚至出现外债压力。咱们国家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阶段,国有企业占比较高。80年代初期接近80%,但90年代初仍高达50%左右,而纺织行业更高……”

“这就是说,纺织企业的分布不合理?”张琰问。

“是产业结构的问题很突出。”谢洁说,“所以在这轮的改革中,才把纺织企业作为突破口。”

张琰无语,只觉醍醐灌顶……

不远处一台台机器仍旧轰鸣着,纺织女工依然在机器当中没有休止地来来回回穿梭着,谢洁的一番话突然让张琰受到了触动,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跟他一起进厂的带着几份幽怨的女孩,居然懂得这么多,而且,这些跟她在大学里学的纺织专业没有丝毫关系。

“谢洁,你考研选什么专业?不会是金融吧……你讲得这么专业。”张琰问。

“金融管理专业。”她说,“现在没有本科以上学历,根本就没人要……学纺织专业本来就是个错,厂子将来都就没有了,离开机器我们还有什么用?”

“不至于吧,我们才刚刚进厂……”张琰说。

“你还只是中专学历吧?”她问。

“是。”张琰说。

“再没学别的学历”谢洁又问。

谢洁这么一问,让张琰惭愧了起来。他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在。

“中专学历太低了,你得再报考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参加自考提高文凭。你现在就报名,还能赶上岚莱省今年的自考。”谢洁果真像个姐姐,说话真诚而直接。

谢洁看了看他,然后,又把目光移向穿梭于纱线当中的女工。

过了一会儿谢洁说:“我们离开学校了,但学习的习惯不能丢,如果我们连学习都停了下了,你说,我们和这些进城务工的打工妹还有什么区别?”

张琰觉得她不是结着愁怨的姑娘,而是一个有知识,有目标,头脑很清醒的女孩。能认识她,真好。

“这话我宿舍的舍友吴波浪也说过,不过我没在意,其实,我们上中专时不少同学都报了自考,我那时没报……”张琰微微停了停问,“谢洁,我该报什么专业呢?”

“这个我帮不了你。你想想看,你对什么感兴趣就报什么。”谢洁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的专业不需要依靠机器,就最好不过了,就再也不用怕厂子倒闭了。张琰,你一定要记住,学习才是我们突围的唯一路径。”

张琰心想,她报金融管理专业就是为了远离机器吗?

第三百七十八章 心烦

那时,夏轩的父亲夏社波刚刚被任命为车间主任,他和夏轩的母亲汪丽是双职工,排队分房时他们幸运地排上了这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夏轩还记得刚搬进新房时,厂里许多干部职工都来恭喜乔迁之喜,家里天天都跟过年一样热闹极了,登门者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夏社波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好好干,过几年咱厂还要盖新楼,新盖的干部楼会越来越阔气,你们将来分到的房子肯定比这套还要大。后来,厂里开始实行住房的商品化改革,不再给干部职工自建房子了,所以,这栋有着半落地阳台的房子,就成了特阳市机械厂的一座丰碑。

阳光洒在半落地阳台上,阳台上的绿植静默无语。

在旷日持久的时间的荒芜里,夏轩被像一个被深锁深宫的怨妇,听着音乐,弹奏着吉他,打发着永远也打发不完的时间,驱赶着怎么也赶不尽的苦闷和忧郁,对往事的追忆和对陆贝贝的思念与日俱增,他心里难受极了,毕业已经三个多月了,陆贝贝现在再做什么呢?她是不是已经走进了大学的校园?

往事化成了一缕缕丝线,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揪扯着,牵羁着,拽到哪一根线都会扯到他的神经,他怎么能忘了他们临别那天,他送给她的那盘“餐馆民谣”的磁带,他不知道她到看懂没看懂他在磁带内页上专门写给她的那串摩斯密码?

特阳市机械厂的改革难任务越来越艰巨,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企业的生产已经由起初的不饱和一天天演变成了半停产状态,全厂上下人心惶惶,各种担忧和谣言弥漫在工厂的空气里。

这天,夏轩的父亲夏社波一回到家里就气不打一出来,他越来越觉得在这个时候,技改处处长这个差事就不是人干的。厂里让他们抓紧时间进行技术革新,大力推进“军转民”的转变。可是,技术改革需要资金投入,厂里连发工资都遇到了问题,哪里还有资金投入技改?

更让夏社波头疼和窝囊的是,他这个技改处处长的角色真是生不逢时,当下全国正在推进国企改革,要求减人增效,淘汰一批落后的工艺和设备,关停一批生产效能低下的机器,而作为技改处处长的他,却被工人误解为他就是砸了他们饭碗的罪魁祸首,要是没有技改处就不会淘汰旧机器,旧机器要是不淘汰不关停,也不至于丢掉饭碗。

夏社波心里郁闷极了,特阳市机械厂是建国后的一个老牌兵工厂,在这里上班的职工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父子两代人,这里就是大家的家园,突然面临着裁员,要让多余的职工下岗分流,这是一件非常艰难和残酷的工作,这肯定会遭到全厂职工的唾骂。

减人增效、下岗分流这和技术改革明明是两档子事,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固执地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而且对他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个真皮沙发是多年前搬进这个新家时花大价钱置办的,几年以后,随着扶手处一点点的龟裂,他们才发现,这个沙发不是用皮做的而是用革做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大价”根本不可能买得起真皮。他一直想在手头宽容的时候换一个真皮沙发,这个愿望一直在心头,可是企业每况愈下,自己收入的一天天减少,终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夏社波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团云雾,然后,他双手抱头背靠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已经泛黄的吊顶上,身心俱疲。

他的脑子里乱急了,技改处处长跟其他车间主任不一样,他成天跟厂里领导在一起,一再领会着领导关于迅速通过技术改革提升效能的意图,而技改不是一句空话,没有资金投入怎么改?还有,技改的目的是为了生产出更好的产品,让企业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绝对不是为了下岗分流……

在特阳市与特阳机械厂的同类企业已有好几家因没有处理好企业与职工的问题,要到倒闭了,要么发生了工人与企业之间的激烈的冲突。如今,特阳机械厂也走到了这个十字路口。

如果企业在这次席卷全国的国企改革中,不经过洗礼,不改革不创新,那么,也就不会有凤凰涅的一天,而自己也是特机的成员,已经在这里勤勤恳恳劳作了半生,如果特机倒闭了,那他们全家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一万只毛毛虫在夏社波的脑海里四处乱爬,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了起来。特机对夏社波而言举足轻重,他是从基层的车间工人开始,边学边干,一步步走上干部岗位的,这个厂也寄托着他从小就有的工业强国的梦想,在他的整个思想中,中国一定要造出能立足于世界的大国利器,当年还是少年的他,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工作,就是因为这个梦想,在这个梦想的背后,有着他们夏家与日军的血海海深仇。夏社波的父亲告诉他,他的爷爷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在抗日战争中被日本的炮弹炸死了。

而今,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荣的特机却面临着命运的前途未卜。烟雾在客厅里弥漫,夏社波的思绪犹如飘渺的烟雾,在眼前飘忽不定。

这时,卧室里突然又传来了吉他声,一段前奏刚过,便是夏轩的唱歌声。歌声打破了家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激怒了沉思中的夏社波。企业的没落和夏轩的待业,完完全全打破了夏社波对夏轩的人生规划,他心里烦透了,每次一见夏轩留着长发弹吉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唱了,吵死人了!”夏社波怒气冲冲地冲着儿子的卧室大声地吼。“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弹弹唱唱?你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吉他声停了,歌声也止住了。

夏轩突然一把拉开门,趿着一双拖鞋走出卧室对着父亲说:“爸,你吼什么吼?我唱歌惹你了吗?”

第三百七十九章 父子怒目而视

夏轩依旧留着学校时的那头长发,而这头长发,在父亲眼里简直就是个二流子,一个大小伙成天穿着拖鞋,穿着短裤和背心蜗在家里,抱着个吉他弹弹唱唱,夏社波一看就心烦。

“你看看你的样子,成天留个长头发像个啥?不是二流子是啥?”夏社波恼火地说。

“我留长发招谁惹谁了?留什么发型这是人家的自由,你看不惯了就别看。”夏轩说。

夏社波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他猛地从少发上站起来说:“你看看跟你一样的大的人都在干啥?你还成天抱个吉他,你那叫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我没有工作不弹吉他干啥?”夏轩说。

“没工作怪我吗?没工作是因为厂里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困难的时候,你学和是机械类专业,厂里这方面的人都多出来了,下一步还要再分流。”夏社波说。

“谁让你当年给我报洛明工业学校?让我学机械类专业?”夏轩说。

“那时厂里还行,可谁能知道今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事你不能埋怨我,那时,咱们厂能考上大中专的都上了工科学校,又不是你一个。”夏社波说,“现在不是给你一个人没有安排工作,是给你们这一届毕业生中学机械类专业的学生都没有安排工作。”

“那时我就不应该上什么工业学校,可是,我的事情向来都是你做主。你为什么不让我上音乐学校?”夏轩说。

夏社波气得脸色都变了。香烟在他的指间微微颤抖着。

“音乐学校?”夏社波冷笑一声说,“不要以为你会弹吉他就能上音乐学校。人家能上音乐学校的学生,从小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天赋你有吗?再说,一个男子汉学什么音乐?要学就要学工业制造,为国家制造出让人震憾的利器来。”

夏轩还没来得及反驳,夏社波就接着说:“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样体格强壮的大小伙整天抱个烂吉他在弹,就算你把这玩意弹得再好,再动听,这能当饭吃吗?吉他能代替人造出工业零件吗?这不就是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玩意?人们都下岗了,都没饭吃了,谁还会听你去弹这破玩意。还是我说的那句话:玩物丧志!”

听到父亲这样诋毁他的吉他和音乐,夏轩立刻生气了,他显然是在顶嘴:“弹吉他怎么了?我喜欢!你爱听不听!”

“你说啥?你上了四年学,什么都没学到,倒把顶嘴的工夫学成了?居然敢跟我顶嘴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居然跟我顶嘴……”夏社波气得涨红了脸。

夏轩依旧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摆出一副要和父亲理论的架式。三言两语,房间里的空气立刻就变得紧张起来。父子俩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家里的防盗门突然开了。夏轩的妈妈汪丽走了进来。

她一看父子俩怒目而视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又吵架了。夏轩待业在家以后,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父子之间的争吵就没从来没有消停过,父子关系正一天天恶化。

“怎么啦?又一言不合?”汪丽赶紧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上,边朝客厅走边说。

父子俩都没有人说话。夏社波手指间的香烟静静地燃着,冒着缕缕青烟。

“老夏,你就别生气了,最近厂里尽是些烦心事,回到家了咱就放松放松。”汪丽说着上前把夏社波摁在沙发上。然后,又扭头对着夏轩说,“轩轩,你就少说两句,不管咋样,儿子总不能跟老子对着干啊,小心人家笑话。”

夏轩听妈妈这么一说,索性扭头回到房间,门板与门框相撞时传来了清脆的门锁撞击声。

“国家要是没有了强大的工业,那些港台歌星也不会成天悠闲地唱什么歌……”夏社波冲着夏轩的房门吼了这么一句。

每次跟儿子争吵后,他都要冲着紧闭的门吼这么一句。

这一声吼,是父亲尊严的象征。

一场争执过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夏社波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沙发笨重的已经裂开了口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指间,快要燃到尽头的香烟袅袅地飘着。

“老夏,别生气了,轩轩在家闲了几个月了,一个大小伙一毕业就失业,他心里能不烦躁吗?你就忍忍吧,气大伤身。”汪丽在夏社波身边坐下,碰了碰夏社波的胳膊说,“你听见了没有?”

夏社波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汪丽又碰了碰他的胳膊:“老夏,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夏社波还是没有理她,但他怎么能没听见?他觉得汪丽真烦人。

“老夏,你到底听到了没有?”她又摇着他的胳膊问。

“你别烦人,我又不是聋子!”夏社波没有好声气地说。

汪丽这才笑了笑说:“我是做工会工作的嘛,做工作一定要有耐心,宁愿让别人说你烦,也不能在工作中出现盲区和漏洞,更不能敷衍塞责。宁受职工一肚气,也不叫职工利益受损失嘛!”

汪丽说完就站起来,她这才发现家里的灯还没开,便摁下开关朝厨房走去。

“今晚我们吃西红柿鸡蛋面,什么鱼啊肉啊的咱就统统免了……”汪丽笑了笑说,“作为特机人,咱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我看咱今天这就叫‘勒紧裤腰带,再过一天苦日子’。”

汪丽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饭做好了,果然是没有一点肉星星的煮面条。

一家三口终于又坐在了同一张餐桌旁。刚才沉闷的气氛消散了。

“老夏,叫我说技改的事,你也别太上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这会急也没用,就连厂长都没主意,我们这些在下面做事的人还能怎么办?”汪丽说。

“裁员已经开始了。今天上午,厂党委和厂部已经开过会了,第一个阶段的裁员方案已经通过了,估计有些车间下午已经把消息传达下去了。”夏社波说,“这可是一枚炸弹啊。”

“什么?通过了?”汪丽端到嘴边的碗停下了,她非常惊讶,眼睛睁得很大。

第三百八十章 谁背黑锅

“对第一批下岗分流人员的问题能不能解决好,这对下一拔的下岗分流工作至关重要,这一批主要分流的对象是50岁以上的职工,也都是二线三线的职工,其中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厂里要求他们内退,一种是下岗。说穿了,这些职工都是没有专业技能的人,他们平时在厂里也都是混日子,可是,突然要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能不闹?大家在一个厂相处了这么久,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人要是失业了,这一届厂领导就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几代人都是不会原谅的。”夏社波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的碗一直就放在桌子上,一动未动。

夏社波感叹道:“唉!厂领导手里也捏了一把汗啊。”

“把二线三线的人裁完了,会不会裁一线职工?”汪丽问。

“当然。这正是厂里更头疼的事。目前,咱们厂除了一部分车间还在正常运转以外,近一半的车间都处于半停产状态,有个车间,机器已经停了足足两个月。工人的工作就是每周进车间保养一次机器,把机器打开让空转一会就走了。”夏社波说,“在我们接不到活的情况下,机器空置率太高了,工人又没事干,这些都成了企业巨大的包袱,可是,这包袱不能让我们技改处来甩啊……”

“让技改处甩包袱?”汪丽问,“这是厂里的规定,全国都在下岗分流,这跟你们技改有什么关系?”

“前段时间厂里带我们去沿海城市参观学习了,人家的技术水平已经非常先进了,许多车间都采用了数控技术,机加工是通过电脑程序来完成的,而我们依旧依靠工人来加工零件。数控加工和工人加工相比,不论是加工的精度还是速度,不知要超出我们几倍甚至几十倍。我们要是下决心搞技改的话,这意味着多少工人的岗位要被电脑和科技替代。关键是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上,厂长和其他厂领导都说到了,厂里下一步将会进行大规模技改,到时,我们的对职工的需求会大幅减少,经过再三考虑,厂里才下决心要在这次的下岗分流中,把企业未来的问题一次性解决掉,而且,一再强调我们的技改必将取代传统工人,职工要是想不通就回家慢慢再想,企业将来需要的是懂基本科技知识的职工。”

“领导的话也没错啊。”汪丽说。

“话是没错,可是他们把下岗分流的原因指向了技改,一再强化是因为厂里要技改所以用不了这么多的职工,所以就不得不咬牙裁员。”夏社波激动地说,“这明明是国家的政策,可是厂里却把责任推到技改处,技改怎么改?有技改资金吗?他们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不是明摆着把责任推到我们技改处,推到了我夏社波的身上?我一个技改处长凭什么砸人家的饭碗?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汪丽吃不下去了,她把碗放在桌子上,一脸凝重。

“车间主任会不会把这些话传给职工?”过了一会儿汪丽问。

夏社波说:“怎么不会?现在人人自保,都不想得罪人,这些人灵着呢,他们一看厂里是这个意思,回去以后能把这话放大一百倍一千倍,恨不得说是我夏社波要裁员。”

“下岗分流是国家推动的政策,这事职工都知道,他们怎么能相信是因为技改要裁员了?”汪丽说,“我估摸着这些职工不会信这些话。”

“国企改革没错,看看我们厂你就知道了,工作效率低下导致产品没有竞争优势,全国很多国有企业一直靠国家补贴苟延残喘,现在,国企到了这一步,就得改。”夏社波说,“可是,车间主任把这个裁员的决定跟技改扯了上关系,跟我扯上了关系,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会的,裁员和分流都是国家政策,他们牵扯不到你。你心就放大点,别钻牛角尖了,技改处处长又不是厂领导,稍稍动动脑子,这是大家都能想明白的事。”汪丽一边劝慰夏社波一边说,“快吃饭吧,面都坨了。”

夏社波丝毫没有吃饭的意思,他说:“他们当然不会完全怪到我头上,可是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想是我在后面出了什么馊主意?会不会做这样的推测:原本可能只需要裁员50个人,而技改后又会减少20个岗位,所以,这次就裁员70个人,那谁是这20个呢?每个人都会对号入座,以为他原本就不再下岗之列,正是因为我这个技改处长,他们才被歪打正着了。裁员可不是小事啊,这是砸人家饭碗的事,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是受人家祖宗八代唾弃的事……你说,真到了那一步,我还有脸在厂里待下去吗?”

汪丽的表情渐渐凝重了,她突然觉得后背有一丝凉意。

“今年以来,我几乎天天都在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加快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是今年和明后两年经济体制改革的中心环节和重要任务。国家要用三年左右的时间,通过改革、改组、改造和加强管理的手段,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摆脱困境,面且,还提出要力争到本世纪末,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骨干企业初步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夏社波说,“要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毫无疑问就要先把这些老问题解决掉,得把包袱给甩掉。”

汪丽看着他,认真地听着夏社波的分析。

夏社波说:“对我们来说,今年是打好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实现三年目标的第一年。而对于纺织行业而言,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已经开始了。”

“唉!好端端的一个企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为什么要当这个技改处长?”汪丽无奈地说。

夏轩哧溜哧溜吃了两碗面后,就回到了房间。又是一声铜锁碰撞的声音。

清脆、果断。

夜色轻笼着特阳市机械厂家属院,那些老旧破败的楼房和夏社波家这栋鹤立鸡群的阔气的新楼,都被夜色轻轻地遮挡了起来。沉闷的空气再一次充斥着夏社波的家,静,死一般的沉静。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夜幕下的恐吓

收拾完厨房汪丽回到卧室。

突然,厨房里猛地传来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像是玻璃爆炸一般响亮裂帛。

“什么炸了?是不是微波炉?”夏社波赶紧起身。汪丽紧随其后。

微波炉安然无恙,只见厨柜上散落着一滩玻璃渣,橱柜旁边的一扇窗户的玻璃已经开了花,在这滩玻璃碎片中还有一个绿色的摔碎了的啤酒瓶。

“这是什么?”汪丽赶紧上前准备去拣那个啤酒瓶。

“别动!”夏社波叫道。

这时快,那时慢,他话音未落,一股鲜血已从汪丽手指流了出来。血滴在了摔碎的啤酒瓶渣上。

夏社波赶紧上前捧起她的手,血还在流。夏社波赶紧扭头冲着夏轩的卧室大喊:“轩轩,快,快把药箱拿来!”

夏轩用碘酒擦洗着妈妈的伤口,他取出纱布小心翼翼包扎着手指。

夏社波仔细查看着被砸烂的玻璃,现场一片狼藉。突然,他看见在那个被摔碎的啤酒瓶肚子里装着一张纸条,他这才明白汪丽是去拿这张纸条时划破了手指。

夏社波掏出纸条,上面打印了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我没饭吃,小心你的脑袋!改!改!改!改个屁!技改把人都改没了,你就是特机的头号罪人!

夏社波后背一丝凉气袭来,顿时,他的额头冒起了冷汗。

他把现场又查看了一会,一下子就明白这是职工在警告他,他赶紧把头探出窗外,外面夜色沉沉,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夏社波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到客厅时,夏轩已经给妈妈包扎好了伤口,他们两口惊魂未定。

“爸,你手里拿的是啥?”夏轩问。

夏社波没有理他,只是沉沉地坐在那张旧沙发上。

汪丽从他手里抽过纸条,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和一连串的感叹号,脸色变得煞白,她的手颤抖了起来,突然掉下了眼泪。

“妈,怎么了?这是什么啊?”夏轩从妈妈手里接过纸条,眼球从左到右随着一个个黑体加粗的字体移动着。

“老夏,你得对,职工是冲着我们来的。”汪丽说。

夏社波没有吱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不行。这事得报保卫科。”汪丽想到这里,一把抓起沙发旁的电话开始拨号码。

“你干什么?疯了吗?”夏社波被拨号声惊醒,他一把摁下电话的话筒把它扣在电话机上。

“你怎么这么软弱?这是恐吓信,他们这样做是犯罪!”汪丽呜呜地哭了起来,“裁员是厂里的安排,技改从来不跟工人打交道,他们为什么不往厂长家里扔瓶子?为什么不敢往车间主任家里扔瓶子?他就是看你老夏心软面善好欺负……这才是裁员的第一天,才是动员阶段他们就这样,以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你要是不报保卫科调查,他们不都把我们当成软柿子,想捏就捏?呜呜……”

“谁敢?看我不放了他的血!”突然,站在一旁的夏轩大声说。

这一句话杀气腾腾,瞬间给汪丽和夏社波壮了胆。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

“爸,妈,你们别怕,厂里就这些烂人,看他们还能掀起什么浪?这都是小人所为!现在工厂都成这样了,工资都要发不出来了,他们还赖在厂里不走?我要是他们屁股一拍就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外面捡垃圾也比沤在这里强。”夏轩说,“你们不用胆心,他们也就这点小伎俩,别怕!”

夏社波和汪丽突然之间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尽管他平时性格绵软,做事不紧不慢,还真没想到在此时此刻,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音乐并没有软化他兵工子弟的铮铮铁骨。

这一年注定是一个纠结的年份,在特阳市机械厂开始裁员的同时,企业的经营状况越来越差,在岗干部职工的收入已经没有了着落,夏社波和汪丽的工资也只能发到85%。按厂里规定,到了第二个阶段还将再次下岗分流,将二线和三线的裁员工作搞完后,厂机关的一部分干部也将被充实到生产一线。

曾一度住上最阔气干部楼的夏社波家,必然也面临着汪丽要下沉到车间的可能。

先是夏轩回家待业,紧接是职工报复恐吓,现在可能又会遇到汪丽下沉到车间当工人的烦心事……自从夏轩毕业后,家里一直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气氛,让人挥之不去。

汪丽一提起自己要下车间的事就哭泣,夏社波心里也很憋屈,他压抑着内心的郁闷劝她说:“这些都是暂时的,等到了企业扭亏为盈的那一天,没准还会让你再回到工会,这种情况又不是针对咱们一家,所有厂级以下的双干部家庭,都会遇到这种问题。咱们是厂里的老干部,现在厂里处在最危难的时刻,就像一艘行进在大海里的小船,弄不好小船都被被浪打翻,现在,让你们先下去是为了保证小船的安全,等企业改制成功了,风平浪静了,那时,厂里还是会让你们再回到原岗位的。”

“厂里凭什么让我们去当工人?双干部家庭惹谁了?企业经营不好,厂领导就没有责任吗?他们的家属为什么不下车间当工人?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们搞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工资都发不全了,他们还有脸继续当领导这个厂?”汪丽哭着说。

没等夏社波开口她又说:“你们不是搞‘军转民’不是要技改吗?不是能提高效率吗?怎么这会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工人?推给了双干部家庭?干部就是干部,干部就是管人的人,我们凭什么当工人?你说这不是侮辱我们干部是干啥?昨天还是干部还给职工讲话,今天却要跟他们一样到车间里去搬铁疙瘩?这不是胡整是什么?”

“丽丽,你别难过了。这又不是针对你一个,再说了,我们都是兵工人,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咱就是企业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去嘛……”夏社波说。

第三百八十二章 砸吉他

“我不去。我不当这个螺丝钉!”汪丽气乎乎地说。

大家都沉默了。夏轩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夏社波把房间环视了一圈,然后叹了口气说:“好端端的日子咋能过成这样?世事变得太快了,刚住进这个房子时,我还想着将来能有更大更阔的房子,想着轩轩工作几年后,能分到比这个更好的房子……唉!”

汪丽轻轻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屋子里若有若无地传来,声声哀怨撩动着夏社波的心弦,他心里烦透了。

这才是国企业改革的第一年,就弄得人心惶惶,每个职工都觉得人人自危,可是,企业要是不改制就没有任何竞争力,早晚被会巨大的包袱拖垮,早晚会泯灭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

难呐。前面的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会怎样。可当下厂里的确已近瘫痪,已经没有造血功能了。企业是生是死也就看这几年时间,看改革的改的是不是彻底了。

刮骨疗伤、壮士断腕不仅仅是一个口号,它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牵动着每一位干部职工的神经,都会涉及到人们手里的饭碗。企业岌岌可危,可是谁愿意从这只狂风巨浪肆虐的小船上下来呢?而且,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每个被列入下岗名单的职工,又是那样的团结一致,他们都想着能抱团取暧。

在汪丽隐隐的抽泣声里夏社波心里烦透了,他觉得现在不仅仅是狂风巨浪,而且头顶阴云密布,马上就要一股恼地朝他们压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黑沉沉的。

夏社波掏出一支香烟点着,猛吸两口,红红的烟头映红了他的嘴唇、鼻子和那双炯炯的眼睛,他心中的愁云化作缕缕青烟在眼前弥漫,挥之不去。

这时,从夏轩房间里传来了吉他声。

此刻的琴声极其刺耳。

夏社波像是受到了刺激的狮子,他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三步化作两步冲到夏轩卧室门前,一把推开房门疯了似的冲着他怒吼:“弹!弹!弹!你整天就知道弹琴唱歌,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吉他声戛然而止。

夏轩被突然破门而入的父亲吓了一跳,一脸惊恐。

“我弹琴怎么啦?唱歌怎么啦?”夏轩说。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弹琴?咱厂都快完蛋了,你还抱个破吉他在弹?你瞧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干部子弟?”

“我又没有在厂里上班,完蛋就完蛋,关我什么事?”夏轩顶嘴道。

“放你妈的屁!你再顶嘴我把吉他给砸了,你信不信?”夏社波说着就上前抢他的吉他。

“你们都别吵了。尽给人添乱,还嫌家里的事少吗?”汪丽赶紧冲进房间。

这时,父子俩正在抢吉他。

突然,夏社波一个巴掌上去“啪”的一下,打了夏轩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打我?”夏轩捂着脸,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锥着父亲。

“打你怎么了?老天爷为什么给了我你这个冤孽?今天,看我不把吉他给砸了?”夏社波把这段时间来所有的纠结和苦闷全都发泄了出来。

在夏轩从小到大的成长中,尽管父亲一直都反对他唱歌弹吉他,但像这样坚决到失去理智的事,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工作不顺利拿我撒气?有本事你去找厂长啊,你不是给你们厂长卖命卖了一辈了吗?”夏轩不依不饶。

“轩轩!”汪丽大声喝道。

“你放你妈的屁!你给我滚!你要是看不起你这个当爸的,你以后就再也别回来。别给我丢人现眼!”夏社波气得脸都发紫,手里的香烟也不知什么时候给掉在地上了。

突然,他从夏轩手里一把抢过吉他,扔在地上连踩几脚,琴箱里“嗡嗡嗡”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琴头咯吱一声断成两截,反着亮光的木料纹理清晰的面板被踩成了碎片,一根根琴弦像一根根水草左右摇动着。

“你!老夏你……”汪丽目瞪口呆。

夏轩看着心爱的吉他被踩得稀巴烂,他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然后,一把拨开父亲,径直走出房间。很快,关防盗门的声音跟打雷一样,震的整个房子都在微颤,也震得夏社波和汪丽心头不禁痉挛了一下。

夏轩出甩门离家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汪丽急早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听夏轩的下落。

夏轩离开家后一直蜗居在初中同学家里,他静静地回想着一幕幕往事,他就是弄不明白,父亲怎么一点都不懂得音律,从来都不喜欢音乐?从自己少年时喜欢上音乐之后,不管是在家里唱歌还是花钱买磁带,他从来就没有支持过。

那年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洛明工业学校,终于从繁重的学习中得以解放,那时,他觉得自己像风一样自由,还专门从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把吉他在家里弹唱,可是父亲下班后见他抱着吉他弹唱,就指责他,反问他哪里还像个学生的样子?他一直弄不明白,父亲是不是天生就跟音乐有仇?

他觉得只有冰冷的铁疙瘩和冰冷的兵器,才是父亲的全部世界。

夏轩一直很感谢妈妈,他觉得在自己追求音乐的道路上,只有妈妈从来都不反对他,他买的那些磁带都是妈妈悄悄塞给他的钱。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每天晚上吃完饭后,就带着子校那些音乐发烧友同学,跑到妈妈办公室去排练。起初他们还跟做贼一样,生怕被保卫科的人发现,可是,那么大的电吉他声怎么不会惊动到保卫科?不过,晚上值班的是个年轻人,他并没有反对,居然说,“这声音真好听,我从来都没听过。”

这句话就是一个默许,这让夏轩非常感动。

夏轩和那些发烧友们没有教练,工会办公室里也没有碟机,每个人在排练之前都必须先买vcd和录相带在家里看,然后,再凭着记忆模仿着vcd和录相带画面里的动作排练。

晚上,轰隆隆吵杂了一整天的机器,终于进入了睡眠模式,偌大的工厂一片寂静,空空荡荡。月光如炼,密密匝匝的树叶微微点头,若有若无地发着沙沙声响。皎洁的月光跟白色的丝绸一样从天而泄,透过叶的间隙,星星点点地落在厂区的柏油马路上。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怎么会去卖菜?

对夏轩和同学们而言,这里完全是一个自由的天地,一切都属于他们这些音乐发烧友,他们可以放开歌喉尽情歌唱,辽阔豪迈的歌声在厂区回荡,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里就是一个孤岛,是一个伊甸园。没有干扰,没有非议,没有指责,在一个个夜晚他们恍如隔世,完全沉浸在摇滚的世界里,心在飞扬。

“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竭斯底里的歌声,从热血沸腾的青年人心灵最深处发出,他们向往着一个自由的未来,希望用自已的歌声表达他们的本真。有点叛逆,有点另类,有点痴狂,有点癫狂……

夏轩和同学们弹琴一弹就是一个通宵,他每次都是在妈妈办公室里,眼睁睁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从天边升起来的。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也就该上班了,他们才不得不散场。当工人们浩浩荡荡进厂上班的时候,夏轩和同学们青涩的面孔上带着简单的满足和淡淡的疲惫,正朝厂外走去,他们的家长开始上班了,而他们也就开始了休息。

没有乐队也没有导师,但对音乐完美的追求,却是大家的统一标准。每个人的动作和唱词,都必须严格要求,要是没有练会那就回家再练。他们还会把所有的灯全部关掉“盲弹”,谁都不准看谱子和乐器。

摇滚最早起源于欧美,流传到中国则更多的继承了外国摇滚追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又加上了对社会和生活的思考。在表现形式上和外国摇滚差别较大。上世纪90年代初,摇滚乐在中国大陆达到流行**。

几年后,中国摇滚乐已经发展到至少有上千只乐队的庞大规模。摇滚在华夏大地上的“反文化”中生根发芽。夏轩和他的那帮发烧友们,恰恰喜欢这种“反文化”。

现在毕竟跟当年不同了,那时他们还都是些充满音乐梦想,无忧无虑的少年,而现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夏轩的情况更是糟透了,他还是一个留着长发像怪物一样的待业青年。

在同学家待了几天后,夏轩心头的气也渐渐消了,他知道特阳市机械厂正遭遇着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困境,父亲盛怒之下砸烂他吉他的事,他也不再那么生气和怨恨了。

从洛明工业学校毕业已经几个月了,天天赋闲在家让谁看了都会心生厌烦,渐渐地,夏轩陷入了一种深思,对于生活的深思。

同学家长终究觉察到了夏轩不太对劲,还没等他们问他,他就决定离开他们家。他从同学家出来的时候正是一个大晴天,下午时分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他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咬了咬嘴唇心里念叨着:“既然父亲反对我在家唱歌,那好!我就找个事去干。”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住在特阳的姨妈家里走去。

夏轩从姨妈家借了一辆三轮车,每天凌晨3点就蹬着三轮车,穿越整个特阳城,来到东郊的特阳水果蔬菜批发市贩菜。

从姨妈家到水果蔬菜批发市场有14公里路程,夏轩批发到水果蔬菜后,再把三轮车骑回西郊的特阳市机械厂附近的城乡结合部零售。除了他,市场上的其他的菜贩都是附近的农民,夏轩每天晚上**点钟才收摊。

那时特阳许多男青年都喜欢留中分头,特阳人把这种发型叫“汉奸头”,这种发型看上去挺文艺,也有点疯狂。徐军的长发似乎更长一些,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艺术青年的造型。很潮,忒扎眼。

历史的车轮已经渐渐逼近21世纪,特阳市也吐露着时代的气息:人们不再把香烟叫纸烟,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已经从市场上淘汰;衬衫西服大都被t恤衫和商务装替代,尼龙袜子配凉鞋也是很潮很潮的打扮;交谊舞在城市里迅速流行,席卷着工矿企业和院校,也荡漾着老中青三代人的浪漫情怀。

在歌厅舞厅里,人们最常点的歌曲是周华健的《朋友》《花心》和王菲、那英的《相约1998》。城市的夜很安静,天上的星星伸手就能摘到,晚上九点以后街上的人仍然很多,在烤肉摊前,会传来脸红脖子粗的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划拳声。

每天晚上一回家,夏轩就把三轮车锁在厂里的公用自行车棚,然后回家洗澡睡觉,家里再也没有了歌声和吉他声。

妈妈汪丽觉得儿子像是变了一个人,成天跟在身后问他到底在干什么?淘汰后才这么神秘?夏轩就是不说话,问得实在没法子了,就淡淡地说,朋友家开了个店铺,给人家帮助呢。

这样的回答越发让妈妈汪丽担忧。

这天晚上,夏轩一进家门,妈妈就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拉着他的胳膊急切地问:“轩轩,你到底在干啥?我跟你爸都快急死了。你不会是跟坏人搅和在了一起?不会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轩轩,你刚走出校门你还不知道,社会太复杂了。听妈妈说,你没工作是暂时的,你爸已经找了厂里好几次,厂里也说了,只要情况稍微好一点,一定会给你们这些大中专毕业生安排工作的。”

特阳市机械厂下岗分流和技改的工作越来越紧迫了,夏社波这段时间天天要加班到很晚才能回来。家里只有母子两人,妈妈一定要问出个一二三来。

“妈,我真没干坏事。我在跟前的城乡结合部买菜。”夏轩实在不想看着妈妈这么着急,便索性说。

“卖菜?不可能!你怎么会去卖菜?”汪丽惊讶地看着夏轩说,“你就别骗妈妈了,你没事干不要紧,妈妈养活你,虽然厂里现在只发85%的工资,但爸爸妈妈能养得起你。”

“妈,我骗你干吗?”夏轩不耐烦地说,“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他说完就径直回到房间。

“轩轩……”妈妈刚追上去,那扇房门“嘭”的一声就关上。

第三百八十四章 取菜

一个晚上,汪丽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她怎么也不不相信夏轩会蹬着三轮去卖菜。她决定自己非要跟他去看个究竟。

第二天凌晨夏轩刚一出门,汪丽就紧随其后,一直跟踪着儿子来到公用自行车棚前,见他果然骑了一辆三轮车出来了,这才叫住夏轩坐上了的三轮车。

那时才是凌晨四点多,零零星星的星星还挂在天空,一轮残月投下淡淡的白光,整座城市还在沉睡当中,丝丝凉风吹到身上,不禁会让人打个冷颤。

夏轩拉着妈妈蹬着三轮车穿梭着半座城市,他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妈妈一语不发,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百感交集。

星空与路灯交相辉映,黝黑的柏油马路上空空荡荡连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经过的汽车跟疯狂老鼠一样,肆无忌惮地乱蹿。

“妈,你怎么不说话?”夏轩一边撅着屁股蹬三轮,一边扭头问妈妈。

泪水在汪丽的眼睛里打着转儿,夏轩在三轮车上扭动着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模糊,儿子长这么大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卖力,这么的不容易,她的嗓子痒痒的,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妈,你坐在车子里是不是很冷?你把我的衣服穿上吧。”夏轩说着就把三轮车停在路边,汪丽担心儿子看到她的泪眼,赶紧慌乱地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清清嗓子说:“是有点冷,还真没想到特阳的凌晨会这么冷。”

夏轩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妈妈,这时,他浑身都在冒着热气。

三轮车再次启动了。

汪丽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在这个时间有看到过特阳的面目,一切都还在沉睡着,原来,城市居然会这么的安静,这样的陌生,这样的冰冷,这样的生硬。

“妈,你还瞌睡吗?”夏轩问。

“不,不瞌睡。”妈妈说。

“妈,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一晚上都不睡觉,等会到了菜市场你就知道了,菜贩子起得都很早,如果去晚了新鲜蔬菜就被别人抢光了。”夏轩说。

汪丽抬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心里却翻腾着对儿子的爱怜。

“妈,到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还得一阵子,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夏轩说着就唱了起来:“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三轮车的轮子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咯吱咯吱”转动着,刚才走过的路被一点点抛在身后,他们迎着风向前行驶着。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这时,夏轩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云层越来越薄了,天边的曙光努力地挣脱着,想地从云层里迸出。当第一缕曙光纵身跃出云层的那一刻,特阳也就苏醒了,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会跟平常一样,按各自的轨迹和节奏,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和生活。

此刻正是菜贩子批发蔬菜的时候,批发市场里各种各样的小货车和三轮车横七竖八,乱成一团。菜贩子就像一群蚂蚁一样,从城市的不同方向汇集在这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就把一辆辆卡车里刚运来的蔬菜,五马分尸般装进三轮车里,然后,急急忙忙朝散落在特阳市的各个农贸市场驶去,他们要抢在天亮时,把带着露水的蔬菜运到城市的末梢。

看着刚刚走出校门的儿子穿梭在一个个身体健壮,满口粗话的菜贩子当中,汪丽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夏轩知道妈妈是心疼他,不愿意看他这么辛苦这么累,而且还这么卑微。

夏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上前帮着妈妈擦干眼泪,他想说些什么,顿觉话被卡死在了喉咙里,只好转身离开往三轮车上搬菜去了。

在渐渐沸腾起来的菜市场里,土里土气的菜贩子或扛着麻袋搬菜,或高声叫嚷着让前面的人让路,或是为了一根葱两头蒜争得脸红脖子粗,而在这些菜贩当中,还有夏轩汗流浃背扛着菜的身影。他是接受过中等专业教育的,原本应该是国家干部……

眼前的一切让汪丽难受极了,她微微抽动着嘴唇,心头的酸楚再也忍不住了,刚刚止住的眼泪“哗啦”又掉了下来。

忙活了一阵子后,夏轩已经把蔬菜装上了三轮车。

“轩轩,咱们回家,咱不卖菜了,咱就不是干这活的人。”汪丽哭着说。

“妈,我之所以去卖菜,就是想感悟一下人生……我只是想体验一下……我……我不可能卖一辈子菜……”在喧嚣混乱的菜市场里,夏轩抹了一把汗对妈妈说。

汪丽依旧哭泣着。

“妈,我……我……”看着面前一双泪眼的妈妈,夏轩说着说着也哭了。

过了许久,汪丽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夏轩再不想再隐瞒什么,他对着坐在三轮车边缘上的汪丽说:“妈,卖菜的地方在咱们厂跟前那个城乡结合部的菜市场,是摆地摊,那里全是农民……”

在回来的路上,天边已经破晓,一缕晨光洒向了特阳市,这座城市苏醒了。

路上,他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而这时,夏轩的脑子里却满是父亲夏社波。

父亲夏社波不仅是特阳机械厂技改处处长,而且也是高级工程师。在夏轩的记忆里,父亲非常有本事也非常强势。父亲是个能人,在机械制造方面的业务能力很强,几乎年年得奖,标兵、能手、突出贡献奖的奖状和奖品在家里随处可见,而且,他的动手能力很强,也搞过许多小发明。

可是,夏轩始终觉得父亲是一个强势力的人,他就像是一座大山,常常横在他的前面,压在他的心头,在家里什么事都得由他说了算,一切都得由他安排。夏轩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他曾给自己确定的理想是长大了当生物学家,反正,他死活是不会去搞机械制造,不会去造成么杀人武器。

第三百八十五章 跟母亲争吵

原因很简单,因为父亲在兵工系统工作,所以他就最不喜欢兵工,因为父亲是搞机械制造的,所以他也就不喜欢机械制造。只要是父亲喜欢的事,夏轩就都不愿意。当然,只要是夏轩喜欢的事,父亲也从来都会反对。

只有一件事情夏轩没有拧过父亲,那就是四年前父亲给他填报了洛明工业学校汽车制造专业。那时,搞了大半辈子机械的父亲已经预测到,未来中国将会进入汽车社会,汽车工业将成为一个新兴的行业。

夏轩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都在和父亲较劲,他上小学三年级以前,父亲被派驻到吉塬省南部山区一个兵工厂工作,这是一个对外保密的兵工厂,也是特阳市机械厂的一个制造专用零件的下属工厂。

夏轩当时就跟着父亲在那里上学,那里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深山,条件非常艰苦,夏轩上学还得翻过一座大山,天一下雨,山路上就全成了黄泥巴,一走三滑,动不动就会摔跤,等走进教室的时,候夏轩早都成了泥猴,同学还会嘲笑他。

无论是风吹雨淋还是冰雪交加,在他上学的路上,父亲从来没有接送过他。夏轩觉得,父亲就是封建社会里的一个暴君,一直都高高在上,根本不会认真听他说话,也从来不会跟他聊天开玩笑,除了那一堆的图纸和破零件,别的什么都不会关心,包括他的死活。

他们父子回到特阳市以后,夏社波更是以厂为家,一心铺在工作上,夏轩觉得厂里让父亲当个厂长都不为过。不过,就算父亲真的当上厂长,他也不会羡慕,他只希望父亲能忙得天天都别回家……

三轮车就要驶进城乡结合部菜市场时,汪丽突然跳下三轮车。

夏轩“嘎”的一声刹住三轮车。

“妈,你咋就不打声招呼呢?这样跳车子多危险啊?”夏轩满头大汗,身上混合着蔬菜与汗臭味。

“走,你跟我回去!咱们不卖菜了。你就跟以前一样待在家里,你哪里也别去,什么活也别干,妈妈养活你。”汪丽严肃地说。

“我为什么要让你养活?我卖菜咋了吗?”夏轩抹了一把汗,跟妈妈理论起来。

“这哪里是一个中专毕业干的活?你丢人不丢人?”妈妈质疑道。

“我靠我的劳动赚钱,我怎么丢人了?我又不是偷,又不是抢,我丢谁的人了?”夏轩伸长脖子问。

“你丢了你爸的人!”

“哼!我卖菜招他惹他了吗?”

“我就一个普通干部,也没啥脸面。可你爸是技改处处长,在几千人之上。咱们厂很多人为了图便宜,都会来这里买菜……夏处长的儿子摆地摊,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他还怎么在厂里活人?”汪丽越说越激动。

“我在家里他嫌弃我弹琴,我的吉他已经被他的暴行给砸烂了。好!那个房子是厂里分给他这个了不起的干部的,我寄人篱下,我也硬不起来,我就认了。可我摆地摊他管得着吗?特机厂的技改处长权利再大,也不至于管到这个市场来吧?”一提到父亲,夏轩的情绪也就激动了,他大声地对妈妈说。

夏轩的口气里不仅充满热嘲冷讽,而且,说话时又是那样的傲慢。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爸?他还不是为了你好?即便现在厂里的形势这么严峻,他都努力地向厂里争取给你安排工作。”汪丽说,“上了几年学,你什么都没学会,居然学会挖苦讽刺你爸爸了……你……”

夏轩见妈妈怒气冲冲,他也便不再说话了。

“走!你跟我回,咱说啥也不能在这里卖菜!”汪丽拽着他,似乎生怕儿子一不留神就跑掉。

“不!我不回。”夏轩说,“我辛辛苦苦刚取回来了新鲜菜,我回去干什么?我还连一分钱都没赚到呢。”

“你这菜值多少钱?你没见过钱是不是?好!这菜我全买了……”汪丽气得脸色煞白,她一边冲着他怒吼着,一边从身上翻钱。

汪丽终于找出了150块钱,然后甩到三轮车上。“这菜现在归我了,你跟我回去!”

“妈,你别闹了,再闹就会被人看见。”夏轩抖了抖胳膊,把妈妈的手甩开了。

“你爸要是知道了,看他不打断你的腿!”汪丽气极了,她愤怒地冲着夏轩呵斥道。

“你爸”这个词语猛烈地刺激到了夏轩的神经,他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顿感天昏地暗。

“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他怎么总是英魂不散……”夏轩几乎就要崩溃了,他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英魂不散?你,你,你怎么能……”汪丽气得浑身颤抖,她一把扯下披在夏轩身上的外套,把它丢在三轮车上,头也不回去大步离开了。

这时,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汪丽没来得及洗漱,就一边看表一边急急地朝厂工会办公室走去。

激烈的争吵过后,夏轩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应该跟妈妈顶嘴,更不应该争吵,当妈妈的身影从他朦胧的泪眼里彻底消失后,他心里空荡荡的,后悔极了,他“扑嗒”一下坐在三轮车上,双手抱头痛哭了起来。

在陆风省的省会紫华市,张琰在浩达棉纺织厂的生活一天天变的平淡无奇,在这种平淡无奇中,张琰一直寻思着谢洁说的那个不依赖机器的专业,后来,他报考了新闻学专业的自考。

白天,他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拿着油乎乎的板手在隆隆的车间里修机器,晚上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静静地待在宿舍里看书,看累了,看烦了,就拿起收音机躺在被窝里听。

在时间的荒芜里,机器刺耳的轰鸣声一直在他脑子里响个不停,无论是在车间还是回到宿舍,这种声音就像一个魔咒,让他无力摆脱。

除了刚入厂那个月领到了双月工资外,接下来,每个月262块钱的工资让他的日子捉襟见肘,除了在跟农贸市场一样的食堂里吃饭外,每个月买几本自考教材,这点钱就花光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多么痛的思念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有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恶梦,现实生活离自己的想像简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他不是在做梦,谢洁、安鹏飞、周福贵他们几个还不都在这里上着班?他们是大学毕业生,可是,大学毕业又能怎样呢?

张琰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泛黄的已经掉了皮的天花板,思绪游走了很远很远……

他突然想写点东西,写一写自己的感受和心情,他趴在床上,拿出笔纸,顿时,几个月来的所有感受和忧伤,如同波浪在心中涌动,然而,他却不知从何落笔,突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张琰觉得他的生活正一天天沙化,自己的内心渐渐变得荒芜,以前诗如泉涌的才思此刻居然突然枯竭,以前的敏感多情也变得麻木。自从他在洛明工业学校当着赵波涛“断笔立誓”之后,就从来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像一个受了腿伤的长跑运动员,在赛场受伤之后便再也没有勇气参加比赛。突然,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在浩达的这些日子里,自己心里已是一片干涸荒芜,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扬起漫天沙尘。

张琰一把推开纸笔,趴在床上把脸死死地贴在枕头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孤独的病猫,一动不动。

宿舍里那盏白炽灯泡发着刺眼的白光,照着泛黄的墙、糊在窗户下泛黄的报纸和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堆放着杂物的床板。一切都死一般沉寂,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

夜深了,收音机里传来了女主持人细细的、如叮咚清泉如涓涓水流的声音,她干净甜美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的味道。这名主持人主持的这档节目名叫《情感留言册》,她的名字叫叶子。

这是一档以播放怀旧音乐和抒情散文为主要内容的午夜节目,音乐与散文交替播放着,一首首优美的旋律勾起了张琰对往事的回忆他认真地聆听着她那淡淡的,如清风吹过绿荫般纯净的声音。

女主持人的声音和朗读散文时娓娓道来的风格,一点点驱散着张琰心灵的沙化,在这种诗一样的意境里,他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时间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一天,给你的一分钟不会多,一分钟也不会少,它会一点一点涤净生活中的浮华,最终留给我们的将是对生活对情感的沉淀,这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财富,就像一杯上好的香醇甘甜的佳酿,留下来,让你在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品尝……”在寂静的夜晚,张琰耳边传来主持人叶子清丽婉转的声音,“一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送给您,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不知道您当年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有没有想去台北看雨的冲动呢?如果有,说明你还年轻过……”

紧接着,收音机里传来了孟庭苇的歌声:“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如果相逢把话藏心底/没有人比我更懂你/天还是天哦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

婉转回肠的歌声从收音机里飘散出来,浸透着《情感留言册》,也浸透着张琰被沙化的内心,在优美而又忧伤的旋律里,张琰的思绪也一点点展开,往事就跟台北的雨一样淅沥沥飘落下来,飘落到干涸的心的沙漠。

宛如!他怎么能不想起她?

这首歌他们曾经在洛明工业学校一起听过,她把一只耳塞塞进了自己的耳朵,把另一只塞塞进了他的耳朵,当时,他们就站在教学楼五楼的那扇洒满了月光的窗户前……

夜已经深了,外面一片寂静。

张琰的回忆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安静而美好。胡宛如穿着一袭天蓝色连衣裙,静静地和他并肩而立,同样的音乐传进两个人的耳朵。

她身姿美婀娜,轻轻垂下的两只臂膀皮肤白皙,水嫩光泽。

优美的旋律和节奏在耳机里轻轻响着,他俩一边听着一边聊着天,他向她讲起了他的少年时光,她也给他讲起了孟庭苇的故事,讲起了《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这首歌的创作背景。他才知道,原来这首歌的歌词,来自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几年来,张琰都没有忘记发生在台北的这对恋人之间的故事,从那以后,每每看到淅沥沥下起了雨,他都会油然地想起胡宛如,想起那次在教学楼窗户前的约会。

胡宛如给他说,故事中这对台北的恋人分别7后,如约在老地方再次见面的那一天,台北正在下雨,女孩在雨中看见男孩的背影,就要冲上去时,却她发现在男孩的伞下,还有一个抱着小孩的轻女人……一场误会最终让这对苦苦等待了7年之久的爱情,随风而去。

夜渐渐深了,张琰的思绪仍旧在漫无边际地蔓延着,仅仅因为雨天里的这么一个误会,原本相爱的恋人就这样天各一方,这怎么能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张琰的脑子里变得杂乱,他又想起了他跟胡宛如分手时的情形……

一行眼泪沿着张琰眼角滑了下来,他的鼻子酸酸的,的,无尽的思念像窗外漆黑的夜色一样,将他的整个世界全部包围,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胡宛如……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信呢?

他一把扯过被子蒙住,所有的光源瞬间被阻断,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宿舍里,白炽灯泡依旧没心没肺地发着光,孤独地照射着泛黄的墙和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床板,盖在张琰身上的被子微微颤动着,被窝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时间一晃到到了9月中旬,这一批新干部对浩达棉棉纺织厂的新鲜感荡然全无,在机器日复一日的轰鸣声中,张琰对生活的所有理想和激情,都被这些跟榨油机一样的机器榨尽了。

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生活单调得跟白开水一般,吴波浪回宿舍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安鹏飞和周福贵也很少来宿舍找他聊天,前阵子单身楼里的喧嚣和吵闹,也跟着新干部的激情一起渐渐消失了。

突然,生活跟一潭死水般沉寂。灯泡的光,泛黄的墙壁,还有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床板让人感受到一阵凄凉。

第三百八十七章 媒婆的刀子嘴

回到贫瘠的土关老家的张欣然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对她而言,每一天竟然会这么漫长,她一出家门总会被人问起工作的事,每到那时,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空虚和无聊侵蚀着她也折磨着她。

这天,她胡乱地拿起一本小说,看着看着,就一目十行,就一页接一页地翻,书在手里哗啦啦地响着,厚厚的书很快的从头翻到尾,合上,放下,又拿起来……再翻,会更快,就像是洗扑克牌一样“哗啦啦”闪过,字根本就看不见,这么翻了几次后,她一把将书甩到床上,从椅子上起来,又坐下,然后一头倒在炕上……

“欣欣,明天是星期六,咱家要来个人,你到时帮我一起做饭。”妈妈说着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谁呀?”欣然问。

“你不认识……”妈妈有些神秘。她冲着女儿诡秘地笑了笑说,“你明天穿漂亮点,大方点。”

那个神秘人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到他们家的,是个30岁左右的小伙子,个子不高,偏瘦,胡子刚刚剃过但没剃干净,下巴周围一圈青色的茬子里还冷不丁地会冒出几零零散散的胡须,有点滑稽。他穿着一件浅灰色t恤衫,黑裤子,把张欣然妈妈叫成“阿姨”时,一排牙齿有点发黄。

“欣欣,你替妈妈把王师傅送一下,送到村口。”说了大半天话之后,那个小伙子要走时,欣然妈妈说。

“噢。”张欣然应声道。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山村里秋高气爽,到处都是硕果累累,通往村口的土路狭窄而悠长,路边是一片接一片的庄稼。

张欣然聘聘袅袅,婀娜多姿,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行走在乡间小路,就像古代以采桑为生的邯郸农家女罗敷一样,引人注目。虽然,她还不至于像她一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头,耕者忘其犁地,锄者忘其锄”,但她和罗敷一样都是一个美丽、纯洁的民间女子。可悲的是,罗敷这么一个执着爱情,热爱家乡和生活的姑娘,为保清白选择了沉潭遗恨。

路上,那个小伙子也没多少话,只是动不动就会露出发黄的牙憨笑。他在县农机站工作,是事业编制,除了夏收秋收,平时没多少事。

那憨笑王欣看一次就够了。

张欣然一进家门,妈妈就上前问:“欣欣,你觉得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是谁啊,跑咱家干什么?”张欣然问。

爸妈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

张欣然似乎忘了,她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四年级时,有次回家后,有个媒婆曾跑到她家,先是把她横竖夸了一遍,然后,媒婆跟她妈合计过一件事,说像她这条件,一定得物色个县里的商品粮。这个小伙子正是她爸妈托媒婆给她物色的那个商品粮。

张欣然在家里待的时间长了,自己觉得烦了,家里人也窝心。“相亲”一个多月后,山村的气温越来越低,那个媒婆又来到她家。

她先是哎哟哟的将所有人都赞扬了一番,见张欣然从房间出来,更是满口的溢美之词:“啧啧啧,你瞧!咱家闺女分明就是天仙下凡,我牵线牵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积德行善,神都会告诉我,这样的闺女人间能有几个……你瞧,这眼神,这容貌,这身材,这年轻和美丽……简直就是天上派下来了的人么?咱这方圆几十里,我可是犄角旮旯都跑了个遍……她妈,你说,人家给我媒鞋是干啥的……不就是跑腿吗?可是我跑了这么多年,跑了这多么地方,还是第一次见到咱家这么漂亮、懂事、温柔、含蓄、可人的闺女……你说,谁要娶了咱家闺女,还不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你瞧,啧啧啧……咱闺女那可是人间少有哇……”

媒婆说话时不光眉飞色舞,手里还不停地比划着,这么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连个停顿也没有。

欣然爸妈听得脸上也开了花,张欣然也是高兴而害羞。一羞,她索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隐约仍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唉!世上就是有些不长眼的,那就叫狂狗瞎眼。你说,他不就是有个农机站的工作嘛,还狗眼看人底,一朵鲜花放在面前他连个香都闻不出来……也不是他闻不出来,他倒对咱闺女很钟情,回去就给他爸妈说他一万个同意。可是,这怂娃是个软骨头,耳根子也软,啥事都听他妈的……他妈呀,你也知道是咱这一带有名的麻迷儿,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媒婆呷了一口茶说,“那婆娘说……哎哟哟……我都学不出口咧……”

病床上的张拴常咳嗽了几声问:“说啥……?”

他又咳痰,灰色稀薄痰让媒婆也觉得恶心

“她说他儿子是个中专毕业,好歹算个干部,怎么能……怎么能找个无业的媳妇……她还说,要是这样的话,她儿子这学不就白上了吗?哪里有商品粮找村姑的……”媒婆说,“你看看我……这些话叫人怎么给你们捎嘛!可是,咱都是乡里乡亲的,咱又是干这个活的,不说,又怕误了咱家闺女……女娃娃没结婚前那身子可比金子都贵啊!”

张欣然爸妈脸上浮上了一丝忧郁。

“还有一句话更不中听……狗日的,这是遭天谴的话……那小伙子说,你家闺女长得漂亮,说话做事也都有礼貌,他还是蛮喜欢的,他非常愿意……你猜猜……猜猜,这是人话吗?她妈说啥?”媒婆简直停不下来了,话就像决堤的水一样一发不可收。

“说啥?”张欣然妈妈问。

“他妈妈真是个麻谜儿,什么都不懂,我看以后我也不穿他们家那双媒鞋了……弄不成,弄不成……”媒婆卖了关子后接着说,“他妈当着我的面反问他儿子,说咱们是娶媳妇还是娶演员?你瞧,你瞧……这话说的简直就是……”

第三百八十八章 怒烧毕业证

张欣然爸爸想说什么,但一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又咳嗽了几声。

张欣然妈妈问:“你的意思是……这就没戏了?”

“嗨!我看那小伙子从小就怕他妈,被他妈这么一叨叨,就再也不说话了。”媒婆又呷了口茶说,“我给他妈说,咱闺女比他儿子学历还高呢,有两个学历呢……可那女人也忒狠毒了,居然说咱闺女要是有那本事,还能找不到工作?我都要走了,她还说,现在这社会,学历还顶屁用!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不知她从哪里弄些破纸当学历……”

“他们不愿意也就算了,还诋毁我家欣欣……真是气死我了。你说,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了,还以为我们上了个什么假冒学校……他们都是什么人烟嘛……”张欣然妈妈气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看见媒婆茶缸里已没了水,也顾不上添。

“那……小伙子他爸就没说啥?”张欣然妈妈问。

“他爸?嗨!他能跟咱家老张比?……还有水没,倒点水。”媒婆把茶缸伸到张欣然妈妈跟前说。

她给她添了些开水。

媒婆继续说:“小伙子的爸倒也在场,他嘴里跟噙了个驴球一样,光听,不说。他家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他就是个怕婆娘!不过,他倒是个老实人,靠种地和给人打短工挣点钱,然后就如数上缴给婆娘,家里所有的事都是那个婆娘定的……这事没成也好,要是成了,麻烦事还多着哩……彩礼肯定是那个婆娘给的,那时候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媒婆说了个痛快,这下就“吸吸”喝起水来。房间里变得沉默。

“也没事,这个怂娃没这福气,是他命里福浅,说明欣,欣……欣什么来着?”媒婆突然忘记了张欣然的名字。

“欣欣!”妈妈说。

“噢,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媒婆说着用手掌轻轻地在自己的额头了拍了拍,“说明咱家欣欣命里就没他这个人,肯定还有乘龙快婿在前见骑着龙等她哩……她妈,你也听我一句话,娃娃婚姻这事咱也急不成,这就跟咱庄稼汉种地是一个道理,时间到了庄稼自然就成熟了,两个娃要是对上眼了,那快得很……”

“也是……”张欣然妈妈说。

媒婆说:“她妈,我说句话你们可别怪我,我要是说错了,你们就全当我刚放了个屁……好不?按我说,欣欣上的那个学要是真的没用,那两个毕业证要是真跟废纸一样,那你们也得想办法托人给她找个活儿干,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事,是不?”

媒婆根本就没看欣然爸妈的脸色,只顾自个说个痛快:“最近城北开了个皮鞋厂,现在正在招工人,厂里还有宿舍。欣……欣……哦!对,欣欣要是愿意去的话,也可以去试试,一个月150块哩。人家要求也不高,初中毕业就行。初中实在没上完的,村上开个证明也行……”

再也没有人接话。

而在隔壁房间里,张欣然已哭成了泪人,只不过没有出声。

媒婆说到了天黑,但她这次没能吃到晚饭。按理说,媒婆到了这个点都是在别人家吃完饭才回去,因为,村民们都知道媒婆干的是积德行善的活,要不怎么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哥哥张欣家回来听到这些话后和爸妈一样,吃了苍蝇般难受、无奈、恶心。张欣然回来的这段日子反而让全家人更加忧愁,上学时只愁学费,而现在愁她的未来。

张欣然的爸爸妈妈原本想工作可以慢慢找,但女儿都长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正事,要不,年龄大了再没嫁个好人家,岂不是跟担担子一样,一头挑担一头抹担?

最伤心的当然是隔壁小房子里的张欣然,听到这一番对话,她一连哭了几个小时直到天黑。她这才知道,那天来家里的那个小伙子,居然是爸爸妈妈背着她让媒婆给她物色的对象,那天见面竟然是“相亲”?

张欣然觉得自己就是家里的麻烦制造者,一切的不快乐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工作。

无论是县人事局那个男子说的“大学已经扩招了,学历不值钱了,没多大用”这句话,还是媒婆转述的那个小伙子他妈说的“这社会学历还顶个屁用!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不知她从哪里弄些破纸当学历”这句话,无不像钢针一样,一次次刺痛着张欣然的心。

煤油灯灯芯上摇曳着的火苗,让张欣然的房间在光亮里晃动着,有点飘忽不定。

她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打开行李箱,取出了洛明工业学校的毕业证和财会专业的自考大专毕业证,四年的求学时光以及县人局和媒婆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交织,纠缠、博弈……她的内心在翻江倒海……

泪水打湿了她手里的毕业证。

突然,她拿起打火机蹲在地上,啪的一声将火打着。微弱的火苗映在她秀美的脸庞,两行清泪正汩汩地流……

火灭了。

她第二次打着火,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着,她的表情倔强而脆弱,捉摸不定……

火灭了。

她第三次打着火,火光红红的内焰之上闪动着淡淡的蓝色,在房间微微流动的空气中左右摇摆……她脸上的泪痕从眼角到脸颊,到两腮,到下巴,到脖子……

打火机的火苗渐渐地移向两个毕业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火光猛地被她推到毕业证之下,就像干柴遇见烈火一样,内页的纸开始燃料,先是燃着了一点点面积,紧接着就是一大片,燃去了证书右下角的印章,燃去了校长的印章,燃去了学制,燃去了专业,燃去了校名,燃去了姓名……紧接着,两个毕业证厚厚的皮,异味刺鼻……

在火光里,张欣然眼角挂着泪水,但她此刻却出奇地淡定。

“什么着了?”哥哥张欣家第一个说。

爸爸妈妈还在想着媒婆那一句句刺耳的话。

“着火的气味!欣然……”妈妈立刻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赶紧破门而入,冲进女儿房间。

第三百八十九章 我的女儿我养活

“你怎么啦?烧什么……烧什么?”妈妈急忙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女儿肩头大声地问。

当她看到即将燃完的两个毕业证的皮套时,跟疯了一样吼道:“你把毕业证烧了?”

张欣然这时已瘫跪在地上,妈妈的手像卡盘一样死死地卡着她的胳膊,疯了似地摇晃着她,在摇晃中张欣然浑身抖动着,泪水簌簌落下。

爸爸和哥哥一同冲进房间。

“你……咳咳……”爸爸张拴常把手伸进灰烬,想抢救还没烧完的证书皮,但温度太高他又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你……你……”由于一口气没出来,张拴常的脸涨得通红。哥哥张欣家赶紧给他捶背,爸爸终于咳出了一块灰色稀薄的痰,通红的脸这才慢慢恢复。

张欣然已经想好了一切最坏的可能,她静静地等待着所有事情甚至一场灾难的降临。

“呜呜……你这个傻丫头啊……呜呜……”妈妈放大声哭了。

“你……”张拴常气不打一处来,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这是张欣然记忆中爸爸的第一次落泪。

突然,一记耳光“啪”地打在她脸上,格外响亮。

张欣然被打倒在地,她又倔强地挺了挺身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泪水簌簌地流着,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浮出几个手指印。

“爸,爸……”张欣家在浑厚有力的哭声中劝阻着爸爸,紧紧地抱着爸爸的手臂。

张拴常的眼睛鼓了起来,跟癞蛤蟆的眼睛一样朝外凸着,也跟癞蛤蟆一样喘着粗气。他想说什么但嘴唇抽动了一下没说出来,他的手微微战栗着,他跺了跺脚,再一次挥起了手臂。

“爸,你别打欣欣了,别打了,她心里也苦哇……”张欣家大声说着,一把抓住了爸爸的胳膊。

“唉……”张拴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全家四口哭成一团。

接下来,张欣然两天两夜都没出过自己的房子。妈妈除了给爸爸继续熬百合银耳汤以外,家里没做饭。谁饿了,就去厨房拿个冷馒头啃。家里除了咳嗽声再无别的声响。

令人窒息的空气笼罩着张欣然的家,空荡荡的院落里没有一丝声响。张欣然妈妈实在觉得太压抑了,就去村里串门子,她一回来,就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张拴常。

“他爸,听说县里要给咱村通电,还派人查看了情况,但后来县上的人说接电可以,但每户要掏670块钱的电杆运费。村里大多人都拿不出这笔钱。唉!拿不出钱,谁知道啥时候才能通上电?”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正在院子里捏杏子,他那双被杏汁染得血红且泛黄的手停下了,他叹了一口气,头也没抬又继续捏着杏子。

石堆村种麦子产量低,可是漫山遍野的野杏树却年年都丰收,村民们就背着背篓去山里打杏子,杏子不能放,几天就放坏了,又酸又臭,招惹着苍蝇满院子嗡嗡乱飞。张拴常每年都要把杏核用手一个个挤出来,晒干后等干河乡有集市和庙会时去卖。

见张拴常没有说话,张欣然妈妈知道,这事并不能转移他对女儿的担忧。他是那么的喜欢女儿,可她火烧毕业证的做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张欣然妈妈走过来蹲下,抓起已经有些稀巴烂的杏子,跟他一起往外挤杏核,不一会儿,她的双手也被染得脏兮兮的。

她又想起了刚刚听到的一条新闻,就说:“他爸,村里人说,上个月有一家石油的公司在咱村子南山山头上打了一口油井,正从山里山外用铲车相向推出山的路,用不了多久这条路就全通过了,咱们村很快就能通车了。”

“是吗?咱们村能通车了?”张拴常显然对这个话题有点感兴趣,他抬起头问。

“是啊,你现在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成天不出门,啥都不知道。”张欣然妈妈说,“不过只能通三轮车,没有人会往咱们这里发班车。”

“钻出石油了?”张拴常问。

“嗯。钻出来了。听说那家石油公司钻井之前已经探测过了,把咱们村都探过了,说咱们这一带地下埋着很多很多的石油,叫什么‘存量’还是‘出量’大得很呢!”她说。

“不是出量,是储量,存储量。”张拴常说,“我在矿上干过,我知道,不管是煤矿、金矿、锌矿讲的都是储量,油井也一样,储量越大就说明地底下的宝贝越多。”

“那太好了。有了这个油井我们村就能通车了,我们慢慢就能富起来了。”张欣然妈妈说。

“油井要人吗?我想去油井再干几年。”张拴常说,“现在欣欣没有工作,家家在建筑工地上干,也挣不到几个钱,要是油井还要人的话,我就去那里干,补贴一下家里。要是有了钱,咱们就赶紧把那670块钱给人家缴上,给咱家把电通上。现在,在全中国估计也就只剩下咱们村没有电灯了。”

“可是你从来没在油井干过啊?”一堆烂杏惹得苍蝇嗡嗡乱飞,张欣然妈妈说着伸手去赶脸上的苍蝇,苍蝇飞了,可她脸上却留下了一道脏兮兮的杏汁。

“我没去煤矿打工之前,不也没干过矿上的活吗?谁天生就一定会干活?学!只要想学,只要舍得力气,啥活都能学会。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就是来劳动的,不劳动怎么能创造出好生活?怎么能挣到钱?”张拴常说,“欣欣是个女娃娃,她生性要强,心气高着呢!她瞧不上这些下苦力的活儿,就让她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休息多长都可以,我们可不能委屈了孩子。这娃命不好,人漂亮、聪明又懂事,可偏偏出生在咱们这个穷地方……”

张拴常有些蜡黄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忧伤,他一连挤出一大堆的杏核后,甩甩脏兮兮的跟黄泥一样的汁液,过了一会儿说,“我的女儿我养活,我去油井打工,干啥都行,下井、看门当搬运工,只要有活我就干,只要不让欣欣在咱家受穷受委屈,叫我干啥我都愿意。”

“可你这身体……”张欣然妈妈看着他说。

“我死不了!”张拴常没有好声气地说。

“你……”她这时察觉到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沉。

张欣然妈妈知道这是因为张拴常刚才提到了女儿,这两天,只要一提起女儿,气氛一下子就会变得叫人无所适从。

张欣然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变成商品粮,这是张拴常永远的痛,一种痛彻心扉欲罢不能的痛。

张拴常出生在建国前两年,他出生后就一直过着缺吃少穿的生活,还不到10岁时妈妈死于疾病,爸爸在三年灾害时被活活饿死,不光是饿,还渴,是连饿带渴致死的。接下来他就和四个哥哥,三个妹妹相依为命。

张欣然妈妈19岁时嫁给了张拴常,张欣家和张欣然的相继出生,给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平添了几份喜悦和希望。直到张欣然快两岁时,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穷山僻壤的张拴常,才知道到女儿居然跟改革开放同岁,原来,中国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了。

第三百九十章 含泪离家找工作

在煤油灯下,张拴常旋着交流电收音机上的旋钮,听着断断续续的声音,想象着那个从未去过的外面的世界。几年后,他给妻子说他穷怕了,他要去外边打工,他这辈子就算累死在外面,也不愿意穷死在石堆村。

然后,张拴常撇下一双儿女,跟着附近乡上的村民踏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

张拴常成了石堆村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

“过几天把家里这些杂活干完了,我就去油井,我去找他们打工。”过了一会儿张拴常说。

“就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人?再说,你这身体……”张欣然妈妈说。

“只要他们愿意要人,给我半份工资都行。”张拴常说。

张欣然妈妈没有再说话,她依旧低着头,挤着手里的烂杏。

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的张欣然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她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灾星,她的回来搅得全家人不得安宁。无声的眼泪从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睛滑了下来。她不由得再次诅咒:洛明工业学校,你是天下第一误人学校!

傍晚,哥哥从工地回来,他拿了个冷馒头吃过后,敲开了妹妹的房门。妹妹两只眼睛肿成两个桃子,由于伤心过度,她几乎都没了人形,头发散乱,嘴唇干裂,目光无神。

她趿着一双拖鞋无精打采,神情恍惚。被子也没叠还摊在炕上,桌子上更是一片狼藉,房子里没开灯,还紧紧地拉着窗帘,黑乎乎的,跟乞丐窝一般模样。

张欣家划了根火柴把煤油灯点着,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后终于开口了。“欣欣,哥哥知道你心里难受,咱们祖宗八代都是庄稼汉,外面的人谁也不认识,也帮不上你,委屈你了……”

张欣然没有支声。

张欣家说:“欣欣,我总觉得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你性格要强,也有自己的想法,咱村肯定不是你想留的地方……我想,你要不去外面闯一闯,找个自己想干的工作先干着。这样,爸妈也就不用伤心难过了……”

张欣然面无表情。

张欣家停了停又说:“我在工地上也挣不了几个钱,还要给咱爸买药。你把这些钱拿上,这已是我两个多月的工资了。你这次走远点,到省会城市去碰碰运气……咱农村的孩子别的啥没有,至少能吃苦……”

她依旧没支声。

“这是860块钱,你拿着……”张欣家说着掏出一沓钱,本想塞到妹妹手里,见她没理他,便放在桌子上了。

“欣欣,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除了爸妈,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你可别胡想,哥哥不是要赶你走,也没这个意思……你想想,要是我说得对,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去找工作,要是没想通,咱就等春节后再说。快过年了,估计工作也不好找……”张欣家说。

张欣然把目光移到桌上的那一沓钱,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钱了,自从离开学校后也就没有了生活费,除了爸爸硬塞给她100多块钱让她零花以外,她再也没有碰过钱。

张欣家见妹妹不说话,赶紧又补了一句:“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想了。”

说完这话,张欣家轻轻地把门拉上,走出了房间。

张欣然瘫倒在炕上,跟烂泥一样。廉价的眼泪不听使唤地流,她一抹,又流,她不喜欢眼泪,但眼泪跟无赖一样纠缠不休……

三天后一大早,张欣然背起行李,决定去省会泉川市找工作,爸爸妈妈哥哥一直把她送到了山下的路口,走得路多了,爸爸张拴常的气也便喘得越发厉害。已是冬天了,石堆村一带满山遍野一片荒芜,干枯的野草在呼呼的寒风里发着吱吱的声响,犹如一首凄凉的挽歌。

父女分离,依依难别。当他们在山下的路口作别时,张拴常流出了眼泪,山风吹得他浑身冰凉,鼻涕不禁掉落。他看着张欣然,再看看盘旋蜿蜒的一个人都没有的山路,抹了一把鼻涕,心里不禁越发悲伤。

张欣然妈妈一个步子上前,故意将痛哭流涕的张拴常挡在身后,含着泪对张欣然说:“欣欣,你这孩子脾气强,心气高,你爸给你好说歹说,还是劝不住你,你还是要出去……听妈的话,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或者工作不顺心了,就回来,爸妈养活你……”

“欣欣,到了社会上你一个女孩子家,要注意安全,别乱交朋友……咳咳……找不到合适工作你就回来,明年春天再找……”张拴常抹掉眼泪,强打着精神,努力地装出高兴的表情说,“等明年,咱村子附近的那个油井开了,我也就有地方挣钱了,你别怕,爸挣钱养活你……咳咳……”

张欣然没再流泪。她点了点头。

就此作别后,爸爸妈妈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沉重的生活的担子,早已将张拴常原本高大笔直的身材压得弯了下去,他佝偻着背跟在妈妈身后,沿着羊肠小道朝前走着,就像一头骨嶙峋的牛,每走几步就得稍微停一停,然后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张欣然,还会冲着他挥挥手。

这时的张欣然已是泪流满面,她知道爸爸根本看不清她的眼泪,也看不清她的脸,她什么也没说,一边挥手一边示意爸爸赶紧回去。

哥哥张欣家再将妹妹往前走了一程,然后,兄妹俩在下一个路口作别。一个要去建筑工地,一个要去县城搭汽车。

兄妹道别时张欣然说:“哥,你要有时间就带爸去县医院再查查病,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咳嗽哪能咳这么久?就算是咳嗽,时间长了也会咳出病来的……”

张欣家点了点头。

“我带了560块钱,那300块我刚压在妈妈枕头下面了,你给妈说一声。哥,等我挣到钱一定还你……”张欣然说完转身即走。

在荒凉的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兄妹两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蜿蜒的山路朝远处无尽地蔓延着,他们就像布带条上的蚂蚁,向前移动着……

长途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颠簸了大半天,一座座山,一道道梁被甩在身后。四年前,张欣然也是沿着这条路走出大山,坐上了通往洛明工业学校方向的火车。而今,她再次坐上这趟车重走这条出山的路,百感交集。

为了能拉满座,长途汽车一路上走走停停,经过好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才从穷山僻壤的土关县驶到了泉川市。这时,泉川时已近天黑,张欣然买了一张地图,找了家旅社住下,每天25元。

这时秋季招聘会已过,来年春季招聘会未来,泉川市人才市场里都是一些普通的单位和岗位,大都是餐饮业和商贸业用人单位。张欣然烧掉两个毕业证时,心里所有的纠结与矛盾,也都在第三次打着打火机时完全终结了。

在人才市场,每当用人单位问起学历时,张欣然都说没有,说自己只是个初中毕业,连高中也没上过。

每每看到别的求职者拿着简历一份份给招聘单位投放时,张欣然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路都是我自己走的,谁也不怨,让过去随风而去吧。我随时准备迎接一切最坏的命运,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三百九十一章 割草

田庆文在洛明工业学校的四年算是顺风顺水。有学校组织的毕业生招聘会上,他被招聘到了启明机械厂。

启明机械厂是一个老牌兵工企业,也在紫华市。

田庆文被分配到了装配车间。

工厂生产区非常大,占地面积有上百亩之多,厂区共有6个门,除了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外,还有东南门和西南门两个小门。一座座高耸宏伟的老式建筑里是一个个生产车间,在粗壮的大树的掩映之下,破旧的柏油马路不断分出岔口,最终通往每一个车间。

田庆文来厂报到几天后,入厂培训刚一结束,第二天上午,后勤部一位50岁左右的女工师傅便将招聘的大中专毕业生带到厂区。厂区里非常安静,杂草丛生,法国梧桐葳蕤茂盛,白皮松枝繁叶茂,这些树木野蛮地生长着,厂子里零零散散见不到人。

女工师傅说:“半年来除个别车间,咱们厂大多数车间都没有生产任务,许多设备都闲置起来了,但是我们相信,这些只是暂时的,你们要发扬兵工人特别能吃苦的精神,从小处入手,慢慢培养你们与企业之间的感情。大家要以厂为家,敬业爱岗。”

在空荡荡的厂区里,她的讲话声音格外清晰,声声入耳。

“怎样才能体现出我们以厂为家,敬业爱岗?那就得从小事入手。先割草……”这位女工师傅说着,把胳膊朝车间门口一挥,只见这里的野草已要有半人高。

“这些草要是再这么长下去,我们的车间就被杂草包围了,等到真正大规模生产的那一天,恐怕我们连进车间的路都找不着了。”她说。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都穿着蓝色工服。

她继续说:“机器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战士要爱枪和炮,我们更要爱我们的机器和设备。虽然,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生产任务,也有一部分车间暂时没有活干,停了。但即便这样,我们每周还是要保养一次机器,该空转就空转,该加润滑油就加润滑油,该擦拭就擦拭……总之,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生命线生锈。”

女工师傅说完,就让随行的人给每个毕业生发了一顶草帽和一把镰刀。接到镰刀后,同学们再一次面面相觑,队伍里还有少数女同学,这时,她们的表情非常沮丧。

女工师傅用严厉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然后说:“在入厂培训时,也都给大家讲过了,启明机械厂是一家在陆风有着举足重要的企业,当然,我们陆风省对我们企业没有管理权,我们启明是中国的启明,不是陆风的启明,我们的上级是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

大家认真地听着她的话。

“我们厂曾经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为祖国生产出了一批重型设备和战斗武器,为中国国防奠定了基础。企业目前出现了一些困境,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我们首先要打扫好环境卫生,保养好机器,要随时准备迎接企业复兴的那一天。”她说。

割草成了田庆文进厂后的第一个工作,每天上午割半天,然后就回到宿舍等到第二天再割。

一连几天的割草让田庆文心里难过极了,他没想到一离开学校居然会落到今天的前境地?

几天下来,原本肤色黝黑的田庆文快被晒成了炭,手上也磨出了小血泡,血泡破后汗水浸进去,像是撒上了盐,钻心地痛。尽管厂里给每个人都发了白色线手套,可大夏天戴手套太热,他跟许多毕业生一样,割草时也就把手套丢在了一边。

蓝色工服上沾满了野草的叶绿素,斑斑点点,虽说割草只是在每天上午进行,但野草都长在车间门口的空地上,茂密的法国梧桐和白皮松都远在柏油马路两侧,所以这里一直被阳光照射。

夏天的太阳实在太毒了,他们没割多久就浑身就被汗水浸透了。累了,就歇一会,汗干了,又继续割。

装配车间的大门敞开着,工人师傅们正在维护和保养着机器,一台台笨重巨大的机器稳稳地站立着,巍然不动,冷峻地注视着外面。

整个厂区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这里没有熙熙攘攘,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来人往,宽阔的马路,葳蕤的树木,巍巍的厂房,安静厚重地屹立在这里。

割了一阵子草,田庆文撂下镰刀,静静地坐在车间门口高墙的阴凉里,浑身的臭汗一点点蒸发。割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他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远处。

而前几天,他的心里根本静不下来,每每拿起镰刀,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劳改犯,一毕业就被劳改,当年他可是部属中专学校的统招生,一走出校门,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从小到大他在家里都没干过活这种下贱而没有价值的活,他的爸爸一直告诉他时间就是金钱,村里的农民为什么日子过得不富裕?就因为他们没有抓住时间去赚钱,他们把时间都用在种地上了,种地能赚几个钱?他家的日子为什么能过得宽裕?是老天爷给他的时间比别人多吗?不是。是因为他把没有把时间用在种地上,而是用在了做生意上了。

田庆文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跟着爸爸走街串乡去卖过衣服,那时,爸爸常给他说“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有一次,他俩在去串乡的路上父亲再次给他说这话时,田庆文反问父亲:“爸,照你这么说,我就不应该上学?上学不光不挣钱还要花钱,这样的话不就赔本了吗?”

柴油摩托车冒着黑烟在乡村路上“突突突”地行驶着,颠簸着。田庆文的爸爸不时扭过头冲着坐在衣服堆上的田庆文说:“诶。上学不是做生意,这是两码事。就算卖衣服挣的钱再多,也变不成城里人,也不会像城里人一样会开车床,会造东西,也不会像城里人一样会唱歌、跳舞……没文化可不行,兜兜里有钱可是头里面空着哩,就算咱到了城里,在人群里打眼一看,一眼就能看出咱是个庄稼汉。”

三轮摩托车的噪音大,跑起来风也紧,父亲说话的声音也就大。

“庆文啊!这人啊,装是装不出来的。就算同样都穿西服、打领带,穿在人家城里人身上就是好看,穿到咱大老粗身上,咋看咋奇怪。别人看咱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一看两看的,还不把人看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他说。

第三百九十二章 将要升起的启明星

田庆文觉得父亲的话挺好笑,一边前倾着身子听着,一边笑哈哈大笑了起来。

“所以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进了城成了商品粮成了国家干部,那才叫脱胎换骨。钱这事你别愁,钱这东西谁都能挣,种粮食、卖衣服都能挣,可干部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毕业当了干部,可就把嘴伸进了国家粮仓,把手伸进了国家的银行,还怕挣不到钱?”爸爸说,“到那时,你们单位还要给你分房子,办户口,我到城里去看你,也就有地方住了。”

想到曾经跟父亲卖衣服时的情形,田庆文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父亲“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撞击着他的心灵,而此刻,他的时间怎么就分文不值?怎么是割草了呢?这个连农夫都能干的活,为什么偏偏要让大中专毕业生去干?这么大的一个工厂,上百亩的地上到处杂草丛生,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割了几天草后,田庆文手上的水泡一点点隆起,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来了。而比身体的磨难更为痛苦的是,他的内心分分秒秒都被煎熬着。

启明机械厂的生活区在闹市,每天下班时还不到中午12点,大家回到破败的宿舍楼里,先到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菜叶和面条,然后就回到宿舍里用电炉子煮面条。

天天顿顿吃面条吃得令人生厌,更让田庆文纠结的是,现在厂里每个月只能发80%的工资,像他这种刚入厂的中专毕业生,实际拿到手里工资只有190块钱。

在洛明工业学校时,田庆文几乎每天都要买可乐喝,晚上会加餐吃泡面,泡面里总少不了火腿肠和榨菜。到了厂里以后,他只喝过两次可乐,加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已经20多岁了,还怎么好意思向爸爸伸手要钱?

此刻,坐在车间高墙下的阴凉里,田庆文能听到鸟鸣声,能听到风吹叶响的声音,当然,最振奋人心的是从远处的车间里隐隐作响的机器声,这是启明这个庞然大厂生命的气息,这种隆隆声里蕴藏着希望。

入厂培训时厂办主任给大家说,经过连续5年的全面亏损,启明机械厂正在一点点复苏,启明扭亏为盈的黎明就要来到了,请大家一定要有信心,要相信在紫华这座城市的东方,我们的启明星一定会冉冉升起。这位厂办领导还满怀激情地说,21世纪就要到了,启明机械厂即将进行一系列的改革和设备更替,启明肯定会跟当年一样光耀陆风,光耀祖国!

厂办主任说过这番话以后,还把大家带进了启明机械厂的荣誉展室,让大家参观陈放在这里的一个个奖杯和荣誉。

“如果把启明机械厂比作骆驼,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自建厂以来就有着光荣的传统,在中国兵器工业的成长历程中,启明是被写进中国兵工史的,我们生产出来的其中一个尖端零件,是打击性武器中的核心产品,那时,我们制造这个零件的技术,在全国同行业中处于领先地位。”厂办主任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领着大家讲着每一个荣誉背后的故事。在田庆文听来,这些故事都是艰辛的奋斗史,是拼着命劳动的见证。他的讲述总让人有种人定胜天的盲目自信,这种自信似乎总是停留在那个已经远去的年代。

“同学们!你们才刚刚毕业,你们一开始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你们应该感到幸福,应该为你们有这么好的机会而庆幸。对于兵工系统的学生来说,进到启明就标志着你们的学历、能力或者你们学校的品牌,得到了兵工人的认可。”厂办主任说。

“到了车间你们就知道了,我们厂可不比其他非兵工的同类机械厂,70年代末,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从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厂里面的干部全部是国家分配来的重点大中专学校的毕业生。按现在的话说,都是名牌学校的科班学生。相当一部分来自兵工系统的学校。”厂办主任说,“如今,80年代分配到咱们厂里的那批毕业生,都已经成了厂里的核心技术干部或者领导层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现在已经成了全国的技术专家和兵器专家。”

这些毕业生们紧跟在厂办主任的身后,听着他热情洋溢的讲说,了解着启明机械厂的光辉历史。

“不过到了前几年,启明的效益却一点点不行了,而且每况愈下,很遗憾,我们厂里相当一部分专家也都流失了。有的调到了系统里的科研院所,有的履行完保密协议的约定后去了大型民营企业。”厂办主任说到这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然后从一个个奖杯、奖牌跟前走过。

“国家非常重视国企改革,咱们厂的这一届领导班子非常有魄力,正在大胆革新,尽管国家提出这次国企改革要以纺织企业为突破口,但实际上,我们厂里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各方面的准备,我们不能等、靠、要,我们是全厂上下有几千口人要吃饭,我们等不起。”厂办主任说,“现在,全厂下下都想在这次改革中让启明星再度升起,最近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争取到了一批军用产品零件的加工任务,虽然这对当前的启明来说是杯水车薪,也根本不可能让启明脱困,但有了这批活,我们更多的机器就能转动起来,只要这些机器声一响,人心里就会敞亮起来,许多老职工听了一辈子的机器声,这机器大面积的不响,人心里慌啊。”

这会,机器的隆隆声隐隐响起,钻进了正在割草的这一届毕业生的耳朵,可是,田庆文仍然觉得根本看不到希望,希望是什么?希望有多远?眼前的生活才是最直接、最现实、最残酷的。

就算机器明天全部轰隆隆响个震天响,自己还能坚持到明天吗?190块钱的工资平均到每一天,也就只有6块多钱,在陆风这个省会城市里,能活下去都不错了。

身上的臭汗蒸发完了,在阴凉里坐了大半天的田庆文,也不想再思考什么,起身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他稍微缓了缓,然后起身拍拍屁股,捉起镰刀朝烈日照射下的草丛里走去。

第三百九十三章 老同学重逢

田庆文毕业前买了个传呼机,不过,他的这一款可不比武军强的汉显机那么气派和昂贵,他买的是数字传呼机。也正是因为这个小玩意儿,张琰才能联系上他。

9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田庆文正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突然,腰间的传呼机“嘀嘀嘀”响了起来,他摸过传呼机一看,上面显着一个紫华本地的电话号码。

田庆文从床上弹了起来,趿着塑料拖鞋朝楼下跑去。

在楼下的一个小卖部,田庆文用公用电话回了过去。

“张琰,是你啊?你们厂在哪里?最近咋样?”田庆文一下子就听出了张琰的声音,急切地问。

“我在北郊,离火车站不远,咱们之间有十几公里远。”张琰说。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同学,现在才想起我?还亏我们同窗四年呢!”田庆文说,“你去的那个棉纺织厂叫什么名字?”

“浩达。国营浩达棉纺织厂。”张琰说。

“你这个叛徒!学了几年兵工,不造兵器倒去织布了。”田庆文说。

“不是我要当叛徒,实在是到了毕业跟前还没有兵工厂要我,我要是不找个地方藏身,这会估计都去大街上讨饭去了。”张琰说。

“你牛!你这才叫双向择业呢。我这择了半天,择来择去就在兵工系统。”田庆文说,“择了这么个破厂,我看我也快到街头讨饭了。”

电话那端传来了一阵笑声。

“你咋样?”张琰问。

“能咋样?我刚不给你说了吗?快要讨饭了……”田庆文说这话时,脸上浮上了一阵忧伤。

打电话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电话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间。

张琰从电话里听出了田庆文声音有些失落,赶紧换了个话题说:“你明天在吗?我去看你。”

“上午不行。要割……”田庆文话到嘴边赶紧停住。

“割什么?”张琰问。

“割,割……”田庆文赶紧灵机一动说,“搁个东西,对,得回车间搁个东西。”

“下午在吗?”张琰问。

“在。我一下午都在。”田庆文说。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话机上一秒一秒跳动着的计时数字。

“那好。明天下午我去找你,你等我……”电话那端的张琰说,“你给我说一下地址。”

“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没时间了……”田庆文见电话机上的秒钟,马上就要跳够60秒了,就赶紧快速地冲着话筒,一口气把几点在哪里见面和他在哪里等他全说完了。然后“嘭”的一声,把话筒重重地扣在了红色的电话机上。

“你能不能轻点?”一个干瘦的老头儿从小卖部窗口伸出脑袋,“是你的话费值钱?还是我的电话机值钱?”

“对,对不起,老板。只差两秒了,我怕来不及……”田庆文抱歉地说。

老头把话筒拿起来放在耳边听了听,又瞅瞅田庆文说:“年纪轻轻的还这么小气!”

“对不起,对不起……”田庆文满脸堆笑,赶紧找出零钱塞给老板。

“一个大小伙这么吝啬,以后还怎么找媳妇?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你?”瘦老头一边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一边嘟囔着,“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

第二天中午煮完面条后,田庆文赶紧把电炉子收起,把宿舍打扫了一番。他住在宿舍三楼,宿舍里住了三个人,除了他以外,一个是跟他一起被招到厂里的,另一个是两年前进厂的。

张琰如约而。

在洛明工业学校329寝室住了四年的同班同学,相遇在同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们感到格外亲切,在宿舍里待了一会后,他们在厂外转了大半天,聊着学校的生活也聊着现在的情况,有着说不完的话。

田庆文微驼着背,黄里透微黑的皮肤越发暗淡,不过眉毛依旧黑而浓密,牙齿还是那么白。

“我们厂都处于半停产状态了,上个月只发了190块钱工资……要是这样下去我连自己也养不活。在学校时我每月的生活费都要近300块。”田庆文说,“现在为了省钱,我每天都得自己做饭。我不会做饭,刚开始几次饭都做砸了,倒了。只好下楼买馒头和咸菜。”

“我们厂也是这样。不过,我相信兵工企业是会好起来的,毕竟这是给国家造武器……可是,纺织厂受南方私人企业的影响很大,人家织的布又好又便宜。”张琰说,“我们厂成天在减员压锭,我看光景也不会太好。”

“启明也是这样,厂办主任给我们培训时说,我们厂将来能好起来,还说什么启明星会再度在紫华升起……都是些骗人的鬼话。这点工资连吃饭都不够,还升启明星呢?我看,等启明星升起之前,启明的工人就被饿死了。”

“你们现在每天在干什么?生产任务饱和吗?”张琰问。

田庆文看看他没有回答他。

在陌生的大街上,一座座用红砖盖成的房子和县城的建筑没有多大区别,唯一就是房子的数量多,像是把好几个县全部搬到了紫华。马路上的汽车也时有时无,张琰和田庆文在街上走着,他们都没有感受到大都市的魅力。

“在你们厂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多吗?”张琰问。

“多。咱们历年都往这里输送毕业生,包分配时这样,双向择业了也是这样。都是兵工系统的嘛,这也不奇怪。98届毕业生里咱们班就只有我一个,其他专业还有多几个同学。”田庆文说。

“有咱们同学你就不会孤单了。”张琰说。

“唉!大家都不怎么来往,往届的毕业学生就更不用说了。这里跟学校完全不一样,有时,大家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刚来那个星期大家还在一起聊聊天,说说厂里的见闻,说着说着就是一片担忧和抱怨,时间长了也就没人说了。”田庆文说,“没劲!大家不说这些事了还有啥话说?大家天天见面,心里知道是同学,也就用不着打招呼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不想干了

“原来这样啊?我一个人在纺织厂,经常会羡慕你们被招到一个厂的同学,原来还以为你们有多么热闹呢。”张琰说。

“热闹也热闹过。刚进厂那些天,白天培训完了,晚上大家就买点花生米和啤酒什么的,聚在一起聊聊天,还有女生也凑过来给我们做点饭,边吃边喝,挺开心的。但是过了那阵子,大家就再也凑不到一起了。”田庆文说,“穷,大家都太穷了。没钱了就连花生米和啤酒也买不起了,摊子也就支不起了,大家能不散吗?”

“现在兵工厂的待遇这么差?连我们都不如?我们厂现在正在减员压锭,我每个月还能领262块钱呢。”张琰说着突然高兴了起来,“我们厂很仁慈,很厚道。刚去那个月还给我们发了双月工资。你猜为啥?”

张琰眉飞色舞,他根本就没有在意田庆文的感受。此刻,一种无言的失落和忧愁已经写在了田庆文的脸上。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马路上驶过的汽车会发出沉闷的胎噪。

“咋不说话?猜不出来吧?”张琰得意地说,“其实我也没想到,浩达棉纺织厂有个传统,报到当月可以领全月工资,所以,我们新进厂的都领了双月工资。”

田庆文努力地笑了笑,没有接张琰的话。

“庆文,你跟咱班同学有联系吗?”张琰问。

“幸好我毕业前买了传呼机,好几个同学都跟我联系过,我要是在厂区不能及时回的话他们就我留言。”田庆文说着就拿出传呼机,按着翻页键让张琰看,“夏轩和钱磊都分别回到他们厂里了,赵利阳和母夜叉被一家汽车制造厂招走了,赵波涛被招聘到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了,还有谁……肖童健、缑立本好像是去了岚莱省刀具厂,黄智达听说是去了一家轴承厂,具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其他人我就不太清楚。不过,将来慢慢都能联系上。”

“赵利阳和孙娟去同一个厂了?真巧啊。”张琰说,“不管怎么说,你们还都在兵工系统,我在厂里连一个校友也没有,我应该是最孤单的人了。”

“你们纺织厂女工多,你要知足,成天都被女工环绕着,你想想,这多幸福啊。”田庆文笑着说,“对了,我差些把她给忘记了。”

“谁?”张琰问。

“陆贝贝。”田庆文说。

“她在哪个厂?”张琰问。

“你以为人家跟咱一样没出息?贝贝要上大学了。”田庆文说,“我听夏轩说她好像在她老家上大学,清溪省。”

“啊?她成了大学生了?”张琰说,“武军强呢?他在干啥?”

“武军强离校后,他家里帮他联系到了紫华钢铁厂,可惜他没拿到毕业证,只能按技工待遇。”田庆文说,“十几天前他回老家去了。临走时我还见过他一次,他说要回去处理些事,把事摆平了就回来。我也不知道是啥事。”

他们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沿马路散步,不知不觉天快黑了,他俩便路边找了一个面馆,要了两碗面条和两碗面汤。

“老板,再拿两颗蒜。”田庆文冲着饭馆老板说。然后压低声音对着张琰说,“外面的饭不干净,吃点蒜好,能防病。”

张琰一直很佩服田庆文的聪明,对于同样的生活,他总会比别人能多知道那么一点点。张琰从老板手里接过大蒜。

“你们厂食堂的饭菜和咱们学校比,咋样?”张琰问。

田庆文静静地剥着蒜,表情平静中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启明长期这样,我就不想干了。”

“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放弃太可惜了,你别冲动。”张琰说。

“这也叫工作?挣到的钱还不够吃饭,这是弄啥嘛?”田庆文梗了梗脖子说,“我爸以为我在城市工作能挣到钱,一离校就不再给我生活费了。不过,毕业了再花我爸的钱,心里也过意不去。我觉得我爸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张琰抬头注视着田庆文,他浓黑茂密的头发和眉毛,怒放着年轻人的朝气。

“我们怎么碰到的都是这种单位。唉……”张琰说。

“到厂以后我知道,启明机械厂前两年招来的学生有三分之一都离开了。有的给人家跑业务搞促销,有的去小公司打工了。”田庆文说。

“他们不要干部身份了吗?”张琰问。

“不要了,这没用。”

“四年大中专不是白上了吗?”张来又问。

“活命要紧,别的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这时,老板将两碗面条端上桌子。

“也许,你们厂将来会变好。”张琰安慰他。

田庆文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吧。反正现在只发80%的工资。”

“庆文,你的钱不够用了,我可以借你一些。先别想辞职的事……”张琰说。

田庆文摆摆手说,现在还不需要。说着,咔嚓咬了一口大蒜,辣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面碗1块8毛钱,吃完饭后田庆文坚持要付钱,张琰硬是不让付,两人拉拉扯扯争执不下。

“好歹是在我们厂门口,怎么能叫你付钱?”田庆文最终还是抢前一步,用胳膊肘将张琰豁开,把一张皱皱巴巴的5块钱塞到老板手里。

饭后,田庆文把张琰送到公交车站,路上他们没说几句话,像似在思考着什么。短短几个月,他们仿佛都发生了很多改变,在学校时的快乐已荡然无存。

在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不说话时就像两个陌生人。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紫华被笼罩在灰蒙蒙和阴沉沉当中了。这时,街上路灯亮了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每条街、每条路、每个建筑物都变得蒙胧起来了。

坐上公交车后,张琰透过车窗看见田庆文先是跟他招手,然后就折身朝回走去,他走起路来身子还是会略微晃动,在夜色里他的背影单薄、孤独。

第三百九十五章 可怕的炼金江湖

武军强没有拿到毕业证,在爸爸托人运作下,他被安排到紫华钢铁厂当临时工。这也是他爸爸这一生最后一次帮他“运作”事情了。武军强报到不久,家里就出现了重大变故,甚至说是一场灾难。

武军强到厂还不到两个月,他的那部汉显传呼机的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他爸的留言:家里出事了,回来一趟。

武军强赶紧连夜赶回家。

这时,他的爸爸已躺在密岩县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绷带。高大魁梧的身躯躺在狭窄的床上,一翻身,整个床都在摇晃。几天没剃胡子,他的全脸胡更加拉渣。原本纹丝不乱的背头跟稻草一样散乱,一动,眉间聚成的“川”字就会越发清楚。

“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武军强问。

“冯老二手下人干的!”他爸说,“柱子被打成了重伤,估计要残疾了。现在已转到市中心医院抢救了。”

“什么?柱子哥……”武军强非常惊讶。

武军强爸爸武老三脸上的皮肤本来就沧桑,躺在病床上更显憔悴。武军强觉得这肯定是个大事,从他小时候能记事起,他爸就非常强硬,在这一带能开金矿的人都是靠打打杀杀一路闯过来的,他爸以前也被人打过,还落下腿跛的毛病。

但最后,都是以他爸复仇而征服了别人,正因为此,他家的矿才一直开到现在。

可是,这次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爸爸下手?

武军强静静地坐在病床旁注视着爸爸,他深深的抬头纹一直绵延到眉间、眼角和整个脸上,一行浊泪沿着脸上一道道皱纹流了下来,然后,又从千沟万壑间流到口与鼻间,最后从嘴唇两侧的‘八’”字的末端滴到床上。

强硬的爸爸这次被征服了。

在爸爸低沉而愤怒的讲述中,武军强渐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武老三财运很旺,尤其是在那个土专家勘察后,他再度开发的这个旧矿,就跟一只能下蛋的老母鸡一样,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是蛋很多品质还不错,他在县城这个花花世界里遥控指挥,运筹帷幄,柱子在贫瘠的后山冲锋陷阵,开矿炼金。

财富实实在在充实着他们的腰包。短短两年时间,柱子已成了县上的人物,人称柱哥,武老三渐渐隐退幕后,人们甚至以为他的那个矿前些年挖空后,他已收手专心开饭店了。

“你柱子哥是在县城出的事,出事那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突然来了一群男子,拿着砍刀冲着他乱砍一气,柱子当场昏迷……”在病房里,武老三给武军强说,“当时除了柱子以外,还有柱子带的一个精明能干的手下,他是柱子的拜把兄弟,我们三个正准备去娱乐城见南方老板洽谈交易金条的生意,我们刚走到门口就发生了这事。是冯老二干的……”

“冯老二?”武军强问。

“是的,他是外省人,到密岩以后和你柱子哥一样先是当矿工,给老板看场子,再后来,他纠集了一帮老乡把他老板的矿给买了,那老板虽是咱县上的人,但没背景,斗不过人家,收了人家11万块钱后也就离开密岩了。实际上,老板的矿被冯老二给强占了。”武军强爸爸说,“冯老二占了这个矿以后,财运就来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兴旺发达了起来。你柱子哥是给咱家开矿的人,而那个冯老二不按规矩出牌,他有了钱以后就开始四处走关系,先是和二瞎子合作……”

“二瞎子?就是那个王巨权?”武军强问。

“对。就是他。以前柱子在王大岗矿上看矿时,不是被二瞎子的人给打了吗?不是住院没钱吗?后来我和柱子才知道,那次动手打柱子就是冯老二在幕后策划和帮助的,就是冯老二指使的。那时,冯老二的势力正在不断壮大。”武军强爸爸说。

“啊!冯老二为什么要支持二瞎子?”武军强问。

“冯老二得知二瞎子的金矿背后有县公安局纪高官丁华山的弟弟在里面入股,知道二瞎子背后有人撑腰,就主动和二瞎子套近乎,还给二瞎子的矿投钱入股。这样他就和王巨权,还有县公安局那名领导成了一伙……再后来,他们越来越熟,经常在一起混……”武老三说。

武军强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打打杀杀,强食弱肉的密岩县,对炼金江湖的沉沉浮浮起起落落,早已司空见惯。但真正当这些事情降临在自己家里时,他被气得咬牙切齿。

认识柱子后,武军强越来越喜欢他的胆识和仗义,他努力地向他学习,想着将来有一天也能跟他一样,有一帮小兄弟鞍前马后把他当大哥。

从柱子炼出第一批黄金并摇身变成密岩“最年轻的大佬”时,有老乡到密岩后都会来拜会他,一度还流行着“到了密岩县,先拜梁柱子,柱子不点头,啥事弄不成”这样的段子。

“树大招风,在柱子一天天成了‘人物’时,冯老二也正在不断地拉帮结派,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密岩的年轻人当中,他们无疑成了一龙一虎,或者说,成了矿山里的两只老虎……他们并没有因为开矿发生过冲突,他们的冲突发生在对收金客商的争夺和对金价的相互打压当中。”武老三说,“一山不容二虎,因此,冯老二才对柱子下了狠手。”

“唉,咱命背……生意竞争越来越激烈了,二瞎子的矿每天都在炼金,产量大,这样就能争夺到金客,谈判时就有了底气。可是咱们是旧矿,炼金量有限,所以,我就琢磨着能把三奎的金矿也给咱家弄过来,让三奎把矿转让给咱们。没有优质的金矿做支撑,争取金客是不容易的。”武老三说,“后来,我就花了许多钱找到了二瞎子,让他找几个人给三奎施压,在密岩,三奎最怕的人就是二瞎子……多年以前,三奎曾经就是二瞎子的对手……但我怎么能知道,二瞎子昔日的对手三奎,原来竟然已经成了二瞎子的人,他们穿上了一条裤子,这事,二瞎子根本就没告诉我……”武军强爸爸说。

第三百九十七章 杀威棒

“这越发让我怀疑他们是有预谋的。冯老二和二瞎子都躲在背后,只是雇佣了一些毛头打手而已,警察只是把其中的几个打手抓去了。”武老三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阴云,“丁华山在幕后肯定跟他们有勾结,办案肯定会就轻避重,弄不好还会颠倒黑白……”

“那我们怎么办?”武军强急切地问。

“我已经让人联系县公安局咱们的关系了,别以为公安局里都是一家人,他们不见得就能弄到一起……”武老三说又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连声说,“大意了,大意了……”

武军强还是第一次看到从爸爸的眼角流下了混浊的泪水。

武老三凄凉地躺在病床上,反反复复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往事,到了这个年纪,他的心似乎就变小了,年轻时做过的许多事,现在想来都是那么的飞扬跋扈,当时自己没觉察到,这会一想起来,甚至有些心跳和后怕。

武老三比武军强还小的时候就已经不上学了,成天跟着村里的矿主去帮忙开矿,也给人看场子,像柱子和大肚子那样给王大岗看场子收过路费的事情他干过,像冯老二那样霸占别人金矿的事他也干过,跟二瞎子那样给警察的关系合股权找靠山的事,他统统都干过,他们没干过的事他照样干过……

武老三觉得在密岩这些金矿的矿主当中,他比他们都强。这并不是他一定比他们有钱,比他们的关系网更大,而是他不惜万贯家财,给儿子炮制出了冒名顶替的杰作,把儿子送进了中专校园。而跟他一般大小的矿主却把下一代给耽误了,这些人的孩子有的子承父业,开矿炼金,有的挥霍无度,拈花惹草,还有的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甚至染上了毒瘾。

武军强照顾了一段时间爸爸后,爸爸武老三的伤势好多了,爸爸妈妈打发他赶紧回紫华钢铁厂上班,虽然这只是个临时工的工作,但至少算是个正经差事,见习惯了打打杀杀和尔虞我诈,对武老三来说,儿子能够安安稳稳地上班就是最幸福的事。

他大半辈子以来,好歹也算密岩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而今,居然也落了这么一个下场,真是花无百日红,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这天,武军强回家收拾完行李,背着一个大背包来到病房向爸爸辞行,他就要回厂里上班了,可他还是放心不下病床上的爸爸。

“强强,你别操心我了,好好上班,从现在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以后,你人生的路就全靠你自己了,爸爸已经没有能力再帮你了。”武老三说,“记住,不要迷恋钱财,那是个害人的东西。”

武军强点了点头。

武军强并不知道,当他去汽车站路上时,密岩县公安局两名警察已经赶来医院,对武老三展开了调查……

武军强回到紫华钢铁厂安顿下来以后,就通过传呼机联系到了田庆文,田庆文又给浩达棉纺织厂打了电话,电话被转到厂内线分机以后,终于联系到了张琰。

这天下午,他们三个在世贸大街见面后,便沿着紫华最具商业气息的街道逛街。21世纪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这座城市的发展可谓一日千里,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宽阔的街道像动脉血管一样朝着城市的各个角落延伸,每遇到背街小巷,还会分出一个个毛细血管,城市的血管里流淌着时代发展的因子,这座城市正一天天旧貌换新颜。

“我们班有40个同学,可是在紫华市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而且,还都没有在同一个厂,互相都帮衬不了。要是我们在一起的话就好了,互相还能有个帮衬。”张琰说,“我们的副主任好像故意找我茬,给我穿小鞋,我觉得他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这社会我是看透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是别人故意刁难你,该反抗时就反抗,别文邹邹的,社会上不认这一套。那些当领导的都是拣软柿子捏,肯定是见你是个刚毕业的,又不是学纺织的,才故意为难你。”武军强说,“这就是杀威棒!”

“杀威棒?”张琰惊讶地问。

“《水浒传》你没看过?林冲、武松,宋江都面临过杀威棒……”武军强撇撇嘴说,“你还是社长呢?连这都不知道……杀威棒就是被发配充军的犯人一到边镇,管监狱的人为了杀杀犯人的气焰,一般都是先打几十棍、上百棍。”

“《水浒传》里这三个人当中你最喜欢谁?”田庆文问。

“武松。”武军强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张琰问。

“不会是因为他也是你们武家的人吧?”田庆文笑着说。

“武松把西门庆杀了,痛快!武松的哥哥武大郎被害死了,他求助官府没有结果,最终自己杀了仇人为哥哥报了仇。痛快!”武军强说,“林冲就太窝囊了,妻子被人欺负了,也没有胆量杀死仇人。”

“宋江呢?”田庆文问。

“他是个滑头,把弟兄们都出卖了。”武军强说。

“张琰,你喜欢哪个?”田庆文问。

“尽是些打打杀杀,我一个也不喜欢。”张琰说。

“他喜欢贾宝玉……”武军强说着就哈哈笑了起来,“诶,你那个林妹妹现在咋样?你们还联系着吗?现在毕业了,啥时候喝你们的喜酒?”

“去,去,去。正在说水浒呢,别胡拉乱扯。”张琰赶紧转移话题,“庆文,你喜欢哪个好汉?”

“宋江。”

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等着他的详解。

“宋江才是真正的老大,只有他在想,怎样把这些兄弟带上正道,不再当土匪草寇。”田庆文说,“而且他没有功夫,还能带领那么多身怀绝技的好汉。佩服!”

“可是他把兄弟们大都带到了死路……”武军强说。

“遗憾也就遗憾在这里,但毕竟他的想法还是对的,不被招安永远就是草寇。不能说宋江有错,只能说朝廷太狡猾。”田庆文说。

这是他们三个人毕业以后的第一次见面,在钢筋水泥筑成的陌生的城市里,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走着,也漫无目的地扯那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傍晚,他们在地摊上每人吃了一碗炒面,然后挥手作别,朝三个方向走去,消失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劳资工作会

喷织布车间各个班组每个月都要开一次会,总结上个月的工作。除过这个月会以外,劳资员会按照厂人劳科的要求,不定期召开劳资工作会,要求从各个班组随机抽选一些职工作为代表,就劳资待遇问题征求大家的意见和建议。

张琰作为车间唯一被抽的干部,参加了劳资工作会。

喷织车间并没有会议室,车间所有会议都是在二楼的一个大空房子里召开的,这里没有会议桌,没有话筒,只是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排放着一排排条形木凳,工人们进来后会找地方坐下。

穿着工作服的劳资员王莉拿着一沓工资表和资料大步走了进来,在车间里,劳资员的地位仅次于车间主任,她掌管着对工人的考核和工资的核算,也是车间的钱袋子。

王莉约摸四十岁,身材干瘦,像一截枯木,土灰色的工服把她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全给穿没了,黄褐色的脸和工服的颜色有些接近,唯一能提起点精神的就是她头顶的那个白帽子。

她不是工人,自然不用穿白色围裙,但她一年四季都会戴白帽,她几乎把白帽子当成了一个装饰品,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只戴白帽子而不穿白围裙就是女干部的标志。

王莉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然后关上大房子的双扇门,转身走到大家面前的最中央。

“现在我把上个月的生产完成情况和绩效工资的算法给大家讲一下,以免你们有些人到现在还没弄清,整天糊里糊涂的。噢,对了,车间里还有人成天在背后嚼舌头,还有人给厂人劳科的意见箱里写了信,说对咱们绩效工资的构成不明白……”王莉说着,脸色就渐渐变得阴沉,她的威严往往也是伴随着这种脸色而出现的。她说,“这个问题我给你们讲过,你们咋就听不明白?唉!没文化真可怕,都怪你们没有上过几天学,脑子里空空荡荡的……”

坐在条凳上的女工大都是从陆风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大都初中都没有毕业,许多人对王莉所说的绩效工资也没弄懂。

王莉翻看着手里的一沓资料边看边说:“绩效工资是个啥东西,以前我也不太清楚,但最近一段时间,厂里给各车间劳资员培训后,我也知道了绩效制度的前身就是计件工资。但它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工资与产品数量挂钩的工资形式,而是建立在科学的工资标准和管理程序基础上的工资体系……反正这个比较复杂,许多人可能一时半会还理解不了,但我不管你们能不能听得懂,我按厂里的要求,给你们再讲一讲,免得以后有人在后面议论。”

王莉从身后的墙角下一把拉来一个黑板,然后说:“你们的疑问普遍就是,为什么扣了某某的工资?某某跟自己的产量质量相当,为什么工资有一样?……?下面,我就给你们解开心里的这个疙瘩。”

她说完后看着手里的资料,然后“嘭嘭嘭”在黑板上抄下“扣绩效工资计算公式”几个字。条凳上从各个班组随机抽来的二十几个职工,都瞪着眼睛看着黑板。黑板上出现了这样一行字:绩效考核计算公式=kpi绩效(50)360度考核(30)个人行为鉴定20

王莉转身看了看大家说,在这里,大家必须得弄清楚我们车间的绩效是怎么换算的,她又看了看手里的资料,然后照本宣科地说:“绩效换算的比例是这样的……”她边说又边在黑板上“嘭嘭嘭”地写到:绩效总计100分占50;360度考核总计200分占百分的30;个人行为鉴定总计占20。

大房间里起先是鸦雀无声,可这会大家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

“什么是360度考核啊?”一名女工问。

“就是全方位考核,指的是喷织效率、下机一等品率、产量和质量……指标太多了,我也记不清楚了。”另一位女工说。

“这么多指标我们怎么记得住?那绩效到底怎么算呢?”这名女工又问。

“我怎么知道?”另一名女工压低声音看看王莉说,“你听……”

王莉接着讲道:“那么,绩效奖金到底是怎么算的呢?在这里,我给大家讲一讲具体的计算方式……”

她又翻着资料看了看说:“噫!这里怎么还分月度和年度?”

显然,对于绩效工资这个新事物她没有弄清楚。

“算了,我还是给大家念一念吧。”王莉说着就念了起来:“月度绩效奖金计算方法:每月从个人该月基本工资中提取10%为个人奖金基准金额,按实际达成效果之优劣核算奖金金额。计算方法是,个人绩效奖金=该月基本薪资*10%*班组系数*个人考核等级系数……这个年度绩效嘛……咱们现在还不涉及,我就不念了。”

王莉说到这里时,全场的职工都已经犯迷糊了,这里面概念有点多,而且什么这个系数、那个系数的,大家根本弄不清这些系数是怎么产生的。而且,在绩效换算的比例中,占总计20的个人行为鉴定又是怎么来的?这里面不是太主观了吗?

“王师,你讲的这些东西我们都不明白,我们只想知道,我们跟别的班组的挡车工干着同样的工作,为什么拿到的工资不一样?还有,我们的产量质量基本都一样,甚至我比她完成的情况都好,可发到手里的工资为什么比人家低?”这时,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孩站起来问王莉。

“这个嘛……这种情况应该不可能。我们的劳资政策一向是奖勤罚懒,干得多就拿得多,怎么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王莉说。

这时,现场嗡嗡嗡议论了起来,因为,这种情况不光涉及到这个女工一个人,很多人都存在这个问题。大家分别用自己的业绩和同岗位上的人类比,每个人心里似乎都存在这疑虑。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王莉突然有些生气地问。

“林小依。甲班。”女工说。

王莉翻着手里的工资表,一行一行地查找着她的名字,然后一一核对她的每一项单项指标。

情况果然如她所言。

王莉黄褐色的脸唰地红了,因为运转班的工人工资也是由她核算的。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这是怎么回事了呢?”

现场,别的女工依旧在议论着。

第三百九十九章 抱打不平

王莉的脸红了起来,在这些女工面前,她居然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觉得这些女工此刻也都在蔑视她,在心里嘲笑她。她的尊严一点点被淹没在这些议论声里。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王莉拿着工资表看了又看,然后又一页页翻着绩效工资的资料,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个人绩效奖金=该月基本薪资*10%*班组系数*个人考核等级系数……”

条凳上,女工们早都“嗡嗡嗡”乱作了一团,她们从最初的工资和绩效这样的话题,已经聊到了海阔天空,聊到的谁买的衣服便家又好看,不时,会传来一阵阵噗嗤噗嗤的笑声。

“林小依,你的绩效没有算错……”王莉终于找出了问题,然后说,“你看,个人绩效里头有两个系数,一个是你们甲班的系数,一个是每个人的系数,你跟别人干出了同样的业绩,但是收入却比人家少,这是因为你们甲班的系数是上个月车间里最低的,还有你个人的系数也不高……”

工人们的话题一下子又回到了系数上面,紧接着,为什么不按计件算,为什么要有系数,个人绩效的分值又是怎么算出的……?一系列的问题都被抛了出来。顿时,王莉觉得这些没有文化的职工分明是在刁难她。

“安静!你们都安静!”王莉说完把大家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及,夺走了每个人脸上的嬉笑。

她转过身子,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嘭嘭嘭”地写下了这样的内容:人绩效分值=∑(kpii绩效分值xkpii权重)xkpi总权重∑(工作目标完成分值x权重)x工作目标总权重

“这是什么?这个拐来拐去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女工们像是发现了外星人,惊讶地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是从资料上抄的。你们回去慢慢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等下个月再说,有些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王莉严肃地说,“厂里实行绩效考核,这比以前单纯的计件考核要科学得多,这是现代企业管理中才会用到的,可是你们嬉皮笑脸不把它当回事,我在这里讲,你们却在下面噗嗤噗嗤笑,这像个什么样子?”

“这种考核体系中,还分为一次分配和二次分配,一次分配是班组绩效工资分配,二次分配是职工绩效工资分配。很复杂……”王莉说,“如果你们和前几个月的收入没有太大差距,小问题就不要提了,等车间把绩效考核吃透了,弄清了,再给你们讲……”

“王师,我还有个问题,上个月我看的车有一台坏了10天时间都没修好,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产量受到了影响,我觉得这样的考核办法不公平……“林小依又说。

“这个要问机修班,我不知道情况……“王莉冲问,“机修班今天谁来了?”

“我!”张琰说着站了起来,“我叫张琰,修机工。”

“她的布机果真坏了那么久吗?“王莉问。

“是的。连杆断了。没货。“张琰说完就坐下了。

“这样的话不能给你减少产量考核批标。”王莉说,“咱们的机器是进口机器,没有配件这是厂里的原因造成的,车间也没办法。”

“可是那台机器偏偏是我看的……半个月来,其实只有7台布机在织布,我的产量怎么可能完成呢?”林小依说。

“我说过了,这是厂里的原因!”王莉的口气突然强硬了起来,“机器坏了没配件,你要怨就去怨配件!”

“可是……”

“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这种问题,谁遇见谁倒霉!如果是车间的问题我们还能解决,可这是厂里采购的问题,我也管不了……”王莉说。

“你……”林小依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上。

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个问题这次发生在了她的身上,下次难免还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大家自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林小依是个单纯的女孩,她把这问题抛了出来。

“王师,我觉得林小依说得有道理,因为机器坏了,毫无疑问会导致产量下降,在这种情况下,不降低考核指标不科学。”张琰突然站起来冲着王莉说,“没有配件应该让厂里协调采购部门,是他们给我们车间造成了损失,给车间造成了损失也就意味着给厂里造成了损失,因为一个连杆让织机停了10天时间,这种损失不应该由工人承担,也不应该由咱们车间承担。”

张琰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平时,对王莉这种不论原因都用产量指标考核挡车工的做法,大家敢怒不敢言,曾经也有个女工提出过这个问题,可王莉的答复是,这个标准对大家一样,每个人的机会是均等的,所以就不存在不公平的问题。这名女工说,这种机会的均等不是奖励的均等而是处罚的均等,本身就不公平。后来,这名女工处处被王莉找茬,她去年终于离开厂里了。

“你说让谁承担?难道让采购部承担?要是采购部说国外最近没货,你说又该由谁承担?”王莉怒气冲冲地问张琰。

“是的。没采购到配件,责任就在采购部,不管什么原因。”张琰坚决地说完就坐下了。

现场突然一阵喧闹。

“是,还是小依的问题提得好。就是,机器都坏了,我们是人又不是织女,我们还拿什么变产量?以后机器坏了就得给我们减产,这样考核也太亏人了,机器坏在谁的岗位上谁就得自认倒霉,这也在不公平了……”工人们议论纷纷。

王莉气愤地看看张琰,张琰赶紧把目光移开,她又气愤地看看林小依,她怯怯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大房子的双扇门突然被推开了。

车间主任唐全荣走了进来。他说:“怎么回事?乱糟糟的,咋就像村民在开社员大会?”

大家安静了下来。

王莉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了唐全荣。唐全荣的目光扫视了职工代表,张琰赶紧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没有说错,但他眼睁睁看着王莉把他告到了唐全荣那里。

第四百章 忆峥嵘往昔

那一刻,坐在张琰不远处的林小依偷偷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激。

“王莉是代表咱们车间给你们开会,你们怎么能向她发难?”唐全荣说这话时,有意看了看张琰。这会,王莉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唐全荣说:“这种新的绩效工资体系,有利于职工工资与可量化的业绩挂钩,这样,就能让企业目标和个人业绩联系在一起,工资向业绩优秀者倾斜,就能提高企业效率和节省工资成本。”

工人们都认真地听着,这会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

“但是,绩效工资体系也有不好的地方,对业绩好的班组和个人的奖励会很明显,也容易造成一些职工瞒报业绩,对职工业绩的准确评估和有效监督不见得一定就客观准确。”唐全荣说,“所以,这些都是个新事物,大家都不要太在意,我们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把这种体系弄懂、吃透,请大家放心,车间不会亏待每一个好好干活的职工。”

“工友们!我从咱们车间没有成立之前就到了这里,筹备喷织车间的建设,那时,我们的哪个职工还像你们一样,会因为工资上的差距斤斤计较?谁还考虑过自己的一顶点利益?车间能不能搞起来,我们考虑的是,能不能把比利时的这些设备放在紫华,装进我们浩达?”

王莉突然起身,赶紧拉了一个条凳放在唐全荣后面,唐全荣瞥了一眼并没有坐,他继说:“咱们喷织车间是1994年5月开始组建的新车间,现在,咱们车间一共有170多名职工,包括络经、整经、浆纱、穿筘、织造等工序,大家都知道,穿筘还包括分绞和结经两个工序,我们车间的生产工序非常多,是浩达所有车间当中技术先进,功能齐全的,具有综合功能的新型织造车间。而你们许多人都不知道,咱们车间刚成立时,就面临着十分艰巨的工作任务……”

这时,劳资工作会已经变成了车间历史课。不过,许多职工还并不清楚喷织车间的前世今生,这些内容大家也都很感兴趣。

“当时厂部要求车间80多台喷气织机和另外一些先进设备,安装调试、试生产准备等工作必须在94年底完成。而当时,摆在车间面前的情况十分严峻,我们的设备安装技术力量很薄弱,人员也严重不足,安装队一共只有19名成员,其中两名还是女工……”唐全荣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看王莉又对大家说,“其中一名女工就是你们的劳资员王莉,她没有文化,只上过初中……”

这时,王莉的脸红了,她赶紧站起来小声地对唐全荣说:“上过技校……”

“对,好像初中都没上完就上了厂技校……”唐全荣一边寻思着一边摆摆手说,“反正,王莉当时的身份是工人,可现在她为什么成了咱们车间的干部?成了劳资员?工友们!工人转干部多不容易啊,她为什么能转?就是因为她是19名成员之一,她为我们喷气车间筹备和建设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车间正式建成后厂部决定将她破格提干。”

职工们的目光全都移到身材干瘦,像一截枯木一样的王莉身上,她脸上洋溢着自豪,只戴白帽子而不穿白围裙的这个女干部的标志分外明显。

“我刚说了,当年,安装队只有19名成员,除了3名管理干部和3名高级技工以外,其他人员都没有参加过进口设备安装调试工作,那些才出校门不久的纺校毕业生和技校毕业生,根本就没见过这些洋玩意……”唐全荣说,“当时,我们的设备安装条件也不齐备,土建、动力施工和安装调试工作是交叉进行着的,安装现场道路不平,电灯不明,砂轮、台钻、钳台等安装必备的基本设施也都没有。”

“噢,对了……当时还没有水,没有厕所,没有空调,就连一些必备的条件和辅助设备也都没有。”唐全荣说,“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车间所安装的设备97%以上都是进口设备,可在当时,首批80台delta喷气织机在我们厂里还是头一回安装,祖克浆纱机搬迁、整机在陆风省也是首例,安装的技术难度非常大。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车间上下一心,不怕累,加班加点,克服重重困难,终于按期完成了厂部的任务。”

在座的职工都看着唐全荣,他那个紫茄子一样的脸上,流露着成功的喜悦和功臣元老的自豪。

他把大家正视了一圈说:“你们说说,那时的职工们跟车间讲过条件吗?谈过一分钱的加班费吗?计较过工资吗?争执过绩效吗?”

没有职工回答这个问题,大家知道这只是一个设问句而已。

“当然,那时还没有什么绩效,没有什么kpi这些洋名词。”唐全荣说完看了看身后王莉刚才拿来的条凳,然后坐下说:“喷织车间一共有8个工序,喷气织机的自动化程度高,操作也很方便,估计有些工人可能去过老织布车间或者别的车间,你们看看,哪个车间的自动化程度高?肯定是我们车间!正因为是这样,喷气织机对操作工人的技术水平要求也就高,我们车间的操作工全是94年10月以后才陆续进入车间的。也就是说,你们当中最早进厂的元老级工人,到现在也不过四年时间,在你们当中80%以上都是才进厂的新工。”

唐全荣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一边回忆着自己在浩达的峥嵘岁月,一边感怀着自己当年在厂里叱咤风云的时候。

他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11月2日我们开始铺车试生产,21日正式开始两班运转,由于在这个阶段车间的温湿度无法控制,空调设备没有投入运行,再加上喷气织机处于初期调试阶段,调试人员还没有完全正确地掌握这些洋设备的性能,织造、浆纱、整经工艺还处于研究试验阶段,操作工人操作水平不高,导致喷气织机效率不高,连续运行时间不超过3分钟的时间,持续了半个多月。”

第四百零一章 车间从不亏人

大房子里鸦雀无声,从各个班组抽来参加劳资工作会议的职工,都把目光齐刷刷聚集在唐全荣的身上,他的脸很长,酱紫的面色没有多少光泽,但此刻,却散发着成功者的荣光。

浓浓的陆风话在张琰耳边萦绕,他看着主任那张长条形的脸,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在办公室见他时的情形,想起他端着搪瓷茶缸“呸呸呸”往茶缸里吐茶叶和“咕噜咕噜”喝水时的样子。

工作了这么多年,唐主任连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张琰一直觉得他的土气与生俱来,而且顽固地生长在他的身体里,融化在了他的血液里,他就像一株长在山坳的野葡萄,虽然被移植到了大城市,可依旧山气未蜕。

唐全荣接着说:“在这种情况下厂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厂里对这种比利时的delta喷气织机选型不好,没有日本津田驹喷气织机好,有人说,这一班安装调试人员不行,都太年轻,实践经验少,弄不好,delta喷气织机最终可能就开不起来……挡车工思想也比较混乱,老职工反映看两台喷气织机比看20台1515型布机还辛苦。出的力大,流的汗多,但效果不好。新工反映看喷气织机太辛苦了,技术高求高而且操作难度大,像这样下去怎么能挣到钱?”

唐全荣的一番话仿佛把大家拉回了当年建设车间时的日子,大家仿佛就身处安装现场,他们甚至能听到叮叮当当安装设备的声音,仿佛能看到人们失望叹息时沮丧埋怨的表情。

唐全荣说:“职工们担心的问题我更担心,但是,你们在坐的那批职工应该知道,你们的钱少挣了吗?没有!厂里知道你们虽然没有把机器弄好,但是你们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你们为浩达流下了汗水,所以,厂里知道这个情况后,把你们的工资和全厂职工的工资撵齐了,而且还给予了上浮。”

唐全荣说:“你们都很年轻,大多都是后来才进厂的,你们不知道啊,当时车间的压力非常大,在工资没发下来以前,我们筹备组一方面要安抚职工的情绪,一方面还得联系外方技术人员共同研究,找出影响效率提高的主要原因。在厂内还要主动和动力科联系,及时使空调设备投入运行。车间的温湿度状况改善后,车间各方面的工作也逐步深入,各个工序工艺不断调整,试生产工作也逐步趋于正常,喷气织机效率也呈现出了稳定上升的趋势。”

说起车间筹备时的情景,唐全荣有着说不完的话,这件事情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篇章,说起这些往事,一向语言表达能力并不强的他口如悬河,地地道道的陆风方言弥漫在大房子里,他完完全全把劳资工作会变成了车间发展史主题教育了。

唐全荣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12月25日,咱们的喷织机铺车调试达到40多台,设备效率达到50%以上,那时,我们开始实行了四班三运转,人歇机器不能歇。但是,车间不会忘记按照厂里的制度给你们发夜班费,不会忘记给你们争取与其他车间同样的薪资标准。”

喷织车间的事唐全劳如数家珍:“1995年2月13日,喷气织机铺车调试仍在继续推进,生产步入正轨,顺利完成了试生产与正常生的的接轨工作,70%的操作工人达到了看台定额,到了四月下旬,当外方技术人员离厂时,喷气织机综合生产效率达到了80%左右,当时,有些人认为在这以短的时间以内,达到这么高的效率已经很不错了,这个洋设备终于发挥作了。”

说到这里,唐全荣把大家环视了一圈,看到大家听得很投入很认真,他的心里非常高粉,他稍微停了停说:“而我很清楚,这不光是洋设备发挥了作用,而是我们操作这些洋设备后面的女工发挥了作用,所以,你们为车间所做的一切,车间永远不会忘记。你们都是进城务工人员,来这里就是为了挣些钱,所以,那时我们代表车间一再向厂里申请,给喷织车间的一线挡车工全部给予了一次特殊奖励,给每人平均多发了42块钱的奖金。”

“尽管这样,但我们给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车间加强了浆纱工艺研究,把好轴率作为浆纱值车工的考核指标,提高下机浆轴的可织性,同时,对喷气织机的值车工的劳资进行了二次分配办法,实行计件工资制,把喷织效率、下机一等品率、产量和浆纱值工工资挂钩,正是我们采取了这一系列的办法,我们的车间的综合生产效率才一下子达到了883%,这也创造了国内delta布机综合效率的先进指标啊!海内外兄弟单位和各级领导都肯定了我们的工作。“唐全荣说。

说到这里,唐全荣把他的光辉岁月全部讲完了。今天终于借着绩效考核的话题,把自己当年为浩达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屡屡战功讲给了大家,他顿时觉得浑身舒畅,他真希望能把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这些战果写进浩达棉纺织厂厂史。

唐全荣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他突然停下后,房子里居然静得能听到针掉落的声音。这么多听众的专注和投入让他高兴极了,他今天还想多说两句,然后,他赶紧将话峰一转,又回到了绩效工资上了。

他说:“大河没水小河干,你们都想想,如果不是我们车间几年来的努力,我们能有今天的基础吗?不瞒大家,对于绩效考核我还没有吃透,你们的劳资员王莉也是边干边学,希望大家多一点耐心,相信她是会把这个东西弄懂的。原子弹再复杂那也是人造出来的,人家能造出原子弹咱就研究不透kpi?”

“但是不管怎么说,咱们车间从来不亏人,亏人的事我也不会做!如果谁的账这回没算对,那就重新另算,该补的钱下个月补上。”唐全荣说,“大家努力工作,趁年轻多挣点钱,过几年,你们结婚时就有了嫁妆钱了,就能给家里分忧解难了。”

唐全荣的话让在座的年轻女工们羞答答地低下了头,但她们心里却涌动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第四百零二章 闺蜜见面

轻露。

星期五下午,胡宛如从后勤科拨通了化验室的内线电话,她约张思雨下班后一起去逛街。

胡宛如和张思雨毕业回厂近一个月后被正式通知报到,由于7月份入职时间还不足10天,因而,当月工资随着8月份的工资一并发放。今天已是9月中旬,胡宛如特意把存折带在身上,她将领到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

下午下班后,胡宛如换掉工服,穿着漂亮的裙子在厂门口等着张思雨。

024厂在香泉省轻露市东郊,位于仙飞区,和喧嚣的大都市的中心地带相比,这里有点偏远。这里没有大型的商业机构也没有太多的单位,仅有的几家企业也都是国企和央企,职工来自天南地北,无论这里的街道规划,还是人们的生活习惯,都有点特别,这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024厂隶属于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是这一带最大的生产企业,在这个厂子附近,还座落着几家生产光学仪器、轴承、雷达设备的工厂,对许多当地人来说这里有些神秘,他们甚至从这里梧桐树下的空气中,都能嗅出淡淡的火药味,当地人对024厂的好奇,跟洛明工业学校的学生对子栎镇078厂的好奇是一样的。后来,轻露人给这里起了一个非常火爆的名字炸药城!

就这样,024厂这一带就有了一个威震八方的别号,这些年来,“炸药城”一直声名远扬。

一下班,身着蓝色工服的职工像泄洪的潮水一样,涌向长满梧桐树的街道,几乎每个人都骑着一辆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声在洪流当中此起彼伏,不一会儿,潮水就漫向大街,宽阔的马路上跟摊煎饼一样摊满了自行车,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蔚为壮观。

也许是由于厂区离生活区的距离不远不近的缘故,在炸药城所有的交通工具中,自行车最方便。这些年来,024厂的职工一直保持着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传统,附近的光学仪器厂、轴承制造厂和制造雷达设备的厂职工,也都会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每到这时,整个“炸药城”就变成了自行车王国。

胡宛如站在工厂大门外的一棵梧桐树下,感受着波澜壮阔的下班潮,一个个身影跟电影里流淌着的画面一样,从她的眼前流淌着,几个工厂几乎在同一时间下班,成千上万人的人们汇聚在一起,想要从这些人潮里找到某个人,那可真所谓茫茫人海,大海捞针。

胡宛如只能静静地站在树下等着张思雨来找她,这样等人的办法还是她小时候爸爸告诉她的,说这就跟发射炮弹一样,坐标和参照物非常重要。

眼前,人潮依旧后浪推前浪向前翻滚着,涌动着。突然,胡宛如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宛如!”

胡宛如赶紧转身看去,在职工们蓝色工服背影的陪衬下,穿着纯白色t恤的张思雨格外抢眼,她正微笑着朝她走来,略微泛着点褐色的皮肤总给人一种健康的感觉,上学时的马尾辫被剪成了短发,成熟、干练。脚下的粗跟半高跟皮鞋,将她并不太高的身材衬托得很挺拔。

“思雨,你看上去就像个高工,我都快不认识你了。”胡宛如赶紧拉着她的手说,“这段时间没见你,你变得越来越干练,越来越职业了。”

“天天跟那些化验器皿打交道,不把造型作成这样也不行啊,留长发多么麻烦,实验室里不允许头上插花,也不允许戴饰品,天天还不得往帽子里面捅?长发可烦人啦,动不动就会掉在白大褂上,所以,我索性就把它给剪了。”张思雨说,“宛如,你说这算不算我为兵工事业作出的牺牲?”

“当然算了,功勋状里有你功劳,024的4000余名职工不会忘记你……”胡宛如打趣地说完后又笑了笑说,“思雨,你先陪我去银行取点钱,然后我们去逛商场。”

“好啊。我们现在就走。”张思雨说。

她们沿着人行道行走在茂盛的梧桐树下,这时,自行车王国盛大的出城仪式正渐渐退潮,她们顺着人流的方向到银行取完钱后,又拐了一道弯,朝着进城的方向走去。

这是当地政府专门为024厂修的一条战备路,宽阔平整,马路两侧没有树木,只是种了些许常年的草本绿植,战备路不光可以运输物资,关键时候就是一个飞机跑道。

前些年,024厂运输物资只能依靠工厂北门外面的一条3米宽的公路,把东西运到火车站,每次要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半个小时,有几次都把车队堵在路上了。在胡宛如和张思雨上初中时,这里才有了这条战备路。

“宛如,你在后勤科感觉咋样?累吗?”张思雨问。

“不累。就是杂事太多,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像你,穿着一身白大褂,像个科研工作者,像博士。”胡宛如说,“上个月,我光跑女工宿舍都不知跑了多少趟,天天跟着维修工人待在厕所里,我的工服都成臭的了。不过,让我自豪的是,在我们的努力下,女工宿舍楼所有的蹲便器现在全被换掉了,老化的电线和坏损的灯泡也一并给换了。”

“宛如,你真有爱心也有耐心,如果换了我,我肯定不会像你那么好的性子,你看看,你人长得漂亮,心底又这么善良……”张思雨说。

“貌美则心善。嘻嘻……你是在夸我吗?”胡宛如故意调皮地说。

张思雨侧身看看她,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活泼可爱,嘴角浮现着两个美丽的漩涡。毕业前,她和张琰之间的感情纠葛与痛苦失落,已经荡然无存了。

“思雨,这个月我存折里一共发了将近500块钱,怎么样?还可以吧?”胡宛如问。

“这是八月和七月的工资,七月份咱们是后半月报到的,厂里还给咱们发了半个月工资,到了下个月可就没有这么多了。”张思雨说,“不过,我比你的工资高一点,高18块钱。”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进厂,为什么要给我少发18块钱?”胡宛如撅着嘴说。她并没有生气而是跟撒娇一般可爱。

“咱俩岗位不同。”张思雨说,“我是二线,你是三线,一线的工资可比咱俩都高要呢。”

第四百零三章 买手表

胡宛如没有说话,她跟张思雨一起朝前走着。

“其实,一线的工资虽然高,但他们的工作累而且还危险,相比一线来说我们二线……”张思雨就跟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一样,走在她的身旁继续说着。

而胡宛如哪里在听她讲话?她正在想着进城后到商场买些什么东西。

“思雨,你说男孩喜欢什么东西?”胡宛如突然问。

“什么?男孩……?”张思雨一脸疑惑,“你不会是……又,又想他了吧?”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个男孩指的是一个大男孩……”胡宛如停下脚步,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生怕她听不见:”我的哥哥!”

“噢。我还以为……原来是这样啊。”张思雨说。

这时,她们已经走过战备路,坐上了进城的公交车。

她们赶到轻露市繁华的大街上时已是黄昏,美丽的城市被笼罩在金色当中,零零星星拔地而起的高楼上,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余晖。大街上人来人往,一片热闹喧嚣。

胡宛如和张思雨在大街上逛了一会,来到美食街吃了些小吃,然后,走进了轻露商城。

“你到底帮我想好没有,我应该给我哥哥买个什么礼物?思雨,来的路上我已经给你说过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工资,我一定要回报曾经帮助和关心过我的人,如果没有哥哥,我怎么能有今天?你是知道的,那年我爸走了以后,要是没有妈妈和哥哥,我肯定不可能考上洛明工业学校,要是不去洛明上学,今天怎么能到咱们厂上班?”胡宛如说。

“宛如,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可是我也不知道大男孩喜欢什么?要不,你给他买件衣服?”张思雨说。

宛如摇摇头。

“要不,买个剃须刀?”张思雨说。

“这个……”胡宛如思索了一会,她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礼物,只好跟张思雨一起去柜台上看。

刚走到剃须刀柜台跟前,胡宛如突然看见附近柜台上摆放着这各种各样的手表,亮光闪闪。

“思雨,表!我们去看看。”胡宛如说着就大步来到手表专柜跟前。

这里陈设着一块块精致的各款手表,在玻璃柜台一圈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明亮的光线。

“售货员,麻烦你帮我取一下这款手表……”胡宛如指着一块手表对着售货员说。

胡宛如把柜台里的手表几乎看了个遍,最后,终于确定了一块新款钢带商务防水手石英表,超薄夜光表盘,里面还有一块带有日历显示。她拿着这块手表爱不释手。

“售货员,这块表还能便宜点吗?”胡宛如问。

“798块钱,这已经是打过8折之后的价格了,你到别的商场看看,我们是轻露最低价。”售货员说,“不过,你真是好眼力,这是一款新手表,品牌货。你瞧瞧这做工,你再瞧瞧这材质……这个价格能买到也只能算你运气好了。”

胡宛如看看张思雨又看看手表,悄悄地把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钱,表情有些尴尬。她可是真心喜欢这块手表,她甚至能想到哥哥戴上这块表会有多么的潇洒。

“售货员,你看她是真心想买,你就再便宜一下吧。这个价格就相当于我们将近三个月的工资,你就再便宜一下吧。”张思雨赶紧帮着他砍价。

“对不起,这里是轻露商城,可不是别一般的商场,这里的每一款商品全部明码标价,我们实在没有办法给你优惠……”售货员说。

张思雨看着胡宛如,她想劝她放弃这款手表。毕竟,这款手表远远超了她们的手里的工资。

“宛如,要不然的话今天就算了,我们下次再买,时间也不早了……”张思雨说。

胡宛如手里牢牢地攥着那块心爱的手表,轻轻地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若有所思。

“宛如,今天我没带存折,我也没法借钱给你,要不,我们下次再……”张思雨说。

“我买!请给我包装好。”突然,胡宛如给售货员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有零有整。

“宛如……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款表好看是好看,可的确太贵了,再说,你买了以后,你哥哥也会说你乱花钱。你还是再想想吧,我们实验室主任戴得还只是个电子手表。”张思雨说,“再说,你身上所有的工资也不到500块。”

胡宛如说:“思雨,你说得没错,谢谢你。你没有哥哥,你不会有切身的感受,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吧?想我哥哥。在我的记忆里,哥哥一直都在保护着我,呵护着我,从小到大他对我从来没有任何的要求,也不图任何的回报,就这么执着地陪着我。”

胡宛如看着张思雨稍微停了停又说:“我上初中那两年要不是哥哥照顾我,鼓励我,每天晚自习后来学校接我回家,第二天又送我去学校,我根本就坚持不住。思雨,你不明白,那段日子我才觉得,在这个世界是我们是一对可怜的兄妹,相依为命……今天就算表再贵,哪怕我接下来的日子里没饭吃,我也要给哥哥买下这块表,只有这样,我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才有意义。”

胡宛如的目光非常坚定,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湿润了。爸爸去世后对她的打击和折磨显然成了她永远无法忘却的伤痛,在她人生最低迷最沉沦的时候,她对“哥哥”这个词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理解,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理解。她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期间的开销,大都也是哥哥这个技工在车间里用汗水一点一点换来的。

“宛如……”听到她的这番话张思雨感动极了,她的喉咙也有点哽咽。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可是,你的钱不够啊。”

胡宛如作了个深呼吸说:“思雨,我还有……”

说完,她就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一沓钱,大都是10元、20元和50元的面值,这些钱是卷曲在一起的。揉成了一团。

“这些都是我爸爸给我的压岁钱,从我小的时候直到爸爸离开我那年,每年的压岁钱都在这里。这些钱我从来没有舍得用,这些也是我的一个念想,每当我想爸爸时就会拿出来看一看。”胡宛如说。

第四百零四章 留点念想

看到这一团钱,听着胡宛如的话,张思雨有点感动。

胡宛如说:“我爸去世后我之所以能够慢慢振作起来,除了妈妈和哥哥的帮助,其实,还有爸爸在天堂里鼓励着我。爸爸刚离开我的那段时间,我把这些钱就压在枕头下面,晚上想爸爸想得睡不着时就拿出来看,这些钱我反反复复数过无数遍了,数钱时婆娑的声响就像爸爸给我小声说话,鼓励我能坚强地活下去,数着数着我也就睡着了……我现在已经成人了,我知道爸爸是不会责怪我把这些钱花掉的。”

这时,售货员已经将手表包装好了,胡宛如瞟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手表,便朝收银台走去。

张思雨静静地注视着胡宛如的背影,她没想到父亲的去世,居然给当年那个豆蔻少女留下这么深刻的伤痕。宛如说得没错,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骨肉亲情的生离死别,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她对哥哥对家人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和感激。

张思雨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胡宛如的背影慢慢地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模糊……突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问题,赶紧朝收银台前跑去。

说来也巧妙,收银员点完钞票说这些钱刚刚够,正要将钱放进收款盒时,张思雨急忙跑上了来冲着收银员喊道:“等等……”

收银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你把手里的钱给我一张,就一张……”张思雨说。

“什么?给你一张钱?”收银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张思雨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张暂新的50元面值的钱递给收银员。

“是这样,麻烦你把手里的50元给我换一张,是换一张……”她说。

收银员彻底被她搞糊涂了,疑惑地问:“你要用新钱换旧钱?”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张思雨急急地说着就把新币塞给收银员。

收银员还是没有弄清她究竟在搞什么鬼,半信半疑地将这张新币放进验钞机里验了验,然后给她换了张旧币。

张思雨连声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太好了。轻露商城的服务真是太周到了。”

完后,折身朝柜台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会是上当了吧?“收银员纳闷地问胡宛如。

“不会不会,她是我朋友,我朋友……”胡宛如说。

胡宛如拿着小票从收银台走到柜台,从营业员手里将装进手提袋的那款手表接过来,拎在手里朝商城外面走去。

夜幕已经垂了下来,夜灯点染着美丽的大街,音乐声和促销广告声混杂在一起在耳边回旋着,这座城市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温柔、浪漫、多情。远比地处市郊的“炸药城”热闹得多,夜生活也丰富得多。

她们生怕错过了末班车,就赶紧到公交站坐了辆公交车朝仙飞区赶去。越临近市郊,路上的汽车和行人也就越少,汽车飞快地奔跑着,在一路的颠簸中车窗玻璃被震得“哐哐哐”直响。

车厢里噪音太大了,胡宛如和张思雨没有说话,她们看向窗外,繁密的灯火渐渐被甩在车后。胡宛如把手提袋静静地抱在怀里,她像是完成了多年来的一个夙愿,满足而坦然。

她俩走到生活区分开后就要朝各自家里走去。胡宛如心里涌动着一阵温暖,她非常感谢张思雨陪她跑那么远,在她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她一直在帮助着她。

“宛如,你等等……”刚刚分开没走出几步,张思雨赶紧转身跑了过来。她把那张从收银员手里换回来的面值50元的旧钱塞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你的钱……”胡宛如说。

“这是你的。物归原主!”在微弱的路灯下,张思雨淡褐色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目光清澈明亮。

“什么?”

“宛如,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念想,我把它换回来就是为了能物归原主,想让你能跟以前一样继续把它保存好,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张钱你都不能用。”张思雨说,“有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就不会再拥有。”

胡宛如激动极了,看着手里这张失而复得的旧币,心里泛起了温暖的涟漪。

“思雨……谢谢你……你真是我的好姐妹……”胡宛如说着就掉下了一滴热泪。

在微弱的路灯下,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轻相拥……

在绵长的时间的河流里,张琰如一滴水珠般渺小,在人生的荒漠里,亦如一粒沙子随风漂浮。转眼就要过春节了,寒风吹落了树上一片一片的叶子,到处光秃秃的,一派萧条。

虽然还没有进入数九天气,但今天格外冷,风吹到脸上跟刀片划过一样疼。

浩达棉纺织厂男单楼门房里,那个古老的炮弹炉终于派上了用场,宿舍实在冷得受不了,张琰便来到门房烤火。

炮弹炉前黑压压围着不少男单身,徐姨拿走炉子上的大铝壶,用铁杵拨去挡火的圆形铁盖子让大家烤火。她戴着花镜坐在一边用毛线织着手套。

炉膛里燃烧的钢炭蹿动着红红的火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安鹏飞也在炉子前烤火,火苗映红了他磨刀石一样长条形的脸,火苗也在他的眼镜片上跳跃着。

炉子不大,但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年轻的人们。喷织车间的丁常胜和几个工友顺墙坐在条凳上,这里是个聊天俱乐部,一年四季,几乎天天有人在这里侃大山。

“过了这个年就好喽……”徐姨往炉子里加了些火,又捉起一根铁杵在炉膛里捅了捅,自言自语道。

“为啥?”丁常胜问。

“过了年,我离退休就又能近些了。赶紧退吧,年轻人现在都没岗位,我这个老太婆还要占个位子……”她说,“国家要咱们国营纺织企业减员分流,让三年扭亏为盈,现在每过一段时间,各车间就要关闭一些机器,听说现在小半个车间的灯都黑了,是这样吗?”

第四百零五章 日军炸厂

“没有那么夸张,但的确是灭了不少灯……我们车间上周才裁了6个人,都是技工。”丁常胜说。

“都是技工?”徐姨怔了怔,放下手里正在织的手套,若有所思。

张琰也坐在门房里,他突然想起徐姨曾说过,她女儿就是浩达技校的技工,比他大一岁,属蛇的。

“咱厂是民国时建的厂,尽管被日本的飞机轰炸过,但厂里还坚持给前线送军需物资,浩达可是给国家做过不少贡献的啊……”徐姨说。

“啥?咱厂被日本飞机轰炸过?”脸旁白净清秀的丁常胜,甩甩额前细细黑黑的头发,惊讶地问。

“可不是?”徐姨说,“咱们厂被日本人的飞机炸过三次呢,最惨的一次几乎把厂子全部都炸毁了。”

“炸了三次?”丁常胜惊讶地问。

没等徐姨回答,他又觉得徐姨是危言耸听,故意跟他开玩笑,就说:“日本人当年根本就没有打到紫华,怎么会炸浩达呢?你是不是在骗我呀?”

徐姨瞪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这个小丁,我再没啥话说了,会拿炸厂骗你?亏你还是浩达的人,连这点厂史都不知道……”

“徐姨,难道你说的是真的?日本人没有打到紫华市你说对不对?”丁常胜说,“我好歹还念过几天书,我又不是文盲,你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诶!你瞧瞧这孩子……”徐姨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看来,徐姨我伤你自尊了……不说了,咱不说这事了。但是作为浩达的工人,哪怕是临时工,你也应该知道一些厂史。要不,别人真的是会笑话的。”

丁常胜有些尴尬,心里有点有服气。

这时,门房里大家都围绕着浩达遭炸侃了起来。可是,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说着说着大家就争论了起来。

火炉旁的安鹏飞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伸出长长的脖子说:“你们说得不对,日本兵是没有侵略到紫华市,但这并不等于日军没有轰炸过咱们厂。这是不矛盾的……”

“日本人为什么偏偏要炸浩达?”丁常胜显然还没有打开心结,他问。

“鹏飞,你学问深,你给这些年轻娃们讲一讲,让他们也知道一下浩达的过去。”徐姨说,“我虽然是个老职工,知道的还没你多,大家都说你是个高才生……”

“啥高才不高才的……不过,我来厂之前刚好专门看过咱们厂的资料,进厂后又给我们进行了培训,参观了我们的厂史馆,其实,咱厂的图书馆里都有资料,去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安鹏飞说。

“这些娃哪里还看书?他们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个,还是给他们讲讲。”徐姨说。

安鹏飞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应允。

“大家都在聊天呢,咋?还不好意思说了……”徐姨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看安鹏飞又对张琰说,“张琰,他不讲了你讲,你们都是干部,都有文化,给大家说说……”

“徐姨,我,我不行……”张琰笑着说,“鹏飞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还是让他讲。”

工友们的目光齐刷刷移向了安鹏飞,“给我们讲讲吧……”工友们说,“日本人为什么只炸咱们厂?为什么没有侵略紫华?”

“鹏飞……”张琰冲着他叫了一声。示意他满足一下的好奇心。

安鹏飞不好意思再推辞了,然后怔了怔说:“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说说……”

现场立即安静了。徐姨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安鹏飞突然像个教授,他直了直身子把大家环视了一圈,像是老师开始讲座前在清点学生人数。

然后他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国民党政府明令纱布实行统制,我们浩达棉纺织厂的产品大部分都供应军需,为支援抗日战争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人对我们越来越仇恨,由于紫华防守严密,日本人打不进来,就用空军突袭紫华,但日本人突袭紫华时,每次都会以浩达为目标……”

“那厂里当时没有护厂吗?当时是不是停产了?”丁常胜问。

“当然要护厂。越是到了战时,浩达也就越发的重要,前线上的军服、包扎伤员的绷带大都是我们厂生产的布匹,为了战时安全生产,我们厂的职工们一边生产一边护厂。1938年,浩达还通过上海意大利天主堂,花了300万法币由意大利人员驻到咱们厂,并在厂里悬挂起了意大利国旗。”安鹏飞说,“那个时候,咱们厂房的墙上也都涂有意大利国旗,而且每逢日机来袭,意籍人员都会上到屋顶挥旗示意,以避免轰炸。”

“那到底炸没炸咱厂?”丁常胜问。

“怎么没炸?刚才徐姨不给你说了吗?”安鹏飞看了看丁常胜和条凳上的那些临时工说,“抗日战争时期,咱们厂先后三次遭到了日本飞机轰炸,损失非常惨重,但是,我们厂生产的军需品却依旧源源不断地运往抗日前线。”

“哪年炸的?”丁常胜又问。

“从1939年到1942年,日本飞机一共轰炸过三回,炸死和炸伤的工人有40几个,当时咱们厂的万锭纱机都被炸毁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浩达的职工还捐钱捐物,有些年轻职工连班都不上了,和紫华的热血青年一起奔赴到了抗日前线,参军了。”

“啊?看来日本人真是欺人太甚,如果现在他们来炸浩达,我也会去参军。与其在这里护厂,还不如直接到战场上去杀日本人。”丁常胜激动地说。

“炸什么炸?瞧你这乌鸦嘴……”徐姨不高兴地说,“啥日子都比打仗时好。我听上一代的老职工说,那时人们天天都吃不饱不说,天天都处在惊恐当中,一听紫华响起警报,人们就赶紧操起家伙往厂里赶,生怕厂子被破坏了。”

“人家是用飞机炸,你操家伙有什么用?”丁常胜说。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现场突然沉默了。

“三次轰炸之后,咱们厂又生产了?”一个临时工问。

“浩达遭到日机三次轰炸以后,厂里的损失非常严重,特别是最后一次轰炸后厂子都已经停产了,厂房都被炸塌了,根本生产不了了。”安鹏飞说,“抗日战争时,大半个中国被侵占了,南方那些城市的纺织企业几乎全部倒闭,前线的布匹供给就主要靠我们厂。所以,浩达厂房被炸毁后,当时的国民党军政部及时给厂里提供了无息贷款,让咱们赶紧重建工厂,而且,还给浩达购置了140多辆汽车,允许挂军牌驶往前线运送物资。在紫华的地方志和各个史料中,浩达为抗战作出的贡献都被写进了历史。”

安鹏飞的讲述让大家对浩达的过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大家都向他投来羡慕和佩服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徐姨说:“除了这三次轰炸,国民党也想炸我们的厂子……”

“什么?刚才不是说国民党给咱厂贷款让重建吗?怎么又要炸?”丁常胜纳闷地问,“徐姨,到底是轰炸了三次还是四次、五次……?”

丁常胜的无知和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嗦,让张琰有点烦了。这次他主动说:“鹏飞刚才说的是抗日期间,徐姨说的是解放前……你随便翻翻厂志就知道了,

在紫华解放前半个月,也就是在国民党余部计划撤退前几天,他们在发电厂、火车站、浩达棉纺织厂、面粉厂等工厂的重要部位,都安放了炸药,他们想破坏紫华的工厂和交通,浩达就是他们计划要破坏的目标之一。”

第四百零六章 徐姨之问

徐姨看着张琰说起这段往事,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慈祥。她没有文化但她一直都很喜欢住在一楼的这些年轻干部,她觉得这些喝过墨水的毕业生,不管是谈吐还是知识,都比那些普通职工要强得多。

“其实,当时的**紫华市的党组织已经得到了消息,而且还研究商定了应对保护办法,咱们厂的职工迅速组织了工人纠察队,手持铁棍、木棒,分班日夜巡逻,保护工厂。就在紫华解放当天清晨,国民党余部的几十个人带着炸药包,强行将工厂南门的侧门炸开,闯进厂里寻找发电机组的目标。工人们不顾个人安危,与这些坏人周旋,最后他们只炸毁了小部分水泵房后,就匆匆逃跑了,发电机组的核心部位被保住了。”张琰说,“我听我宿舍的舍友吴波浪说,当时的那个发电机组现在地动力科。”

“动力科?我的天呐,就是喷织车间后面那个动力科?”丁常胜惊讶地问。

“不是这个动力科还有哪个动力科?”徐姨笑着说,“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多学学人家一楼的这些哥哥们,说话做事要稳当……”

“其实,当时,国民党反动派已是苟延残喘,他们对失败的命运已是心知肚明,之所以撤退前想要毁掉工厂,是想留给解放军一个不再有生产能力的烂摊子但他们炸厂搞破坏的阴谋没有得逞。”张琰说,“不过,在紫华解放前夕,资本家受国民党的欺骗宣传,浩达的厂长撇下厂子跑了,厂里只剩下10几个人了,生产陷入停顿。不过,在紫华解放的第二天,浩达的职工选派代表,到解放军驻紫华市委领导机关请求派人维持企业。紧接着,就组成了复工委员会。很快就复工了。”

“哇!张哥,你知道的真多……”丁常胜突然惊呼道。

张琰看了看他笑了笑接着说:“如果你对厂史感兴趣的话,你就知道了,咱们厂自战火连天的旧社会创建以后,先后经过军管、扶持自营、公私合营、国营,完成了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再后来就到了改革开放,到了现在……60多年来,浩达棉纺织厂的辉煌许多紫华人也都是知道的。”

大家围坐在炮弹炉前,屋子里暖融融的,大家开心地聊着浩达的过去,时间也不知不觉地流淌着。

“这么些年,浩达也为国家做了很多的贡献,是紫华纺织企业的一面旗,总不至于倒闭吧……”突然徐姨话题一转,几分担忧隐隐地出现在她额头细细的皱纹里。

浩达的过去都已渐渐消失在了浩渺的烟海里了,除了茶余饭后,没有谁会对此念念不忘,而残酷的现实更让人关心。就跟手指受了伤,小心再小心,总会冷不防地会触碰到,一碰,心就痛。

“这个……现在也不好说,不过,现在看来裁员、压锭都是动了真格了。上面说,这样做主要是因为厂里生产能力太大了,说咱们的产量太多了,要让所有的棉纺织厂都要减少产量……”丁常胜说着把目光投向张琰,“徐姨,我是个临时工,这都是大事,我说不准,你问张哥,他是技术员。”

张琰瞪一眼丁常胜。他赶紧羞涩地低下头,不再看他。

减人压锭、减员增效、三年扭亏……自张琰进到这个厂后,先是人劳科魏科长说,再就是车间主任说,接下来是毕业生们说,然后又是这些农民工说,现在连看门的老太太也再说……

张琰觉得减员压锭已经成了魔咒,成天被一万遍地念叨着。降薪、下岗、失业……这些词天天都在搅动着自己的情绪,而厂里各种表决心的口号和标语每天也触及着他的眼睛。

自从踏进浩达棉纺织厂,这种唱衰的声音天天都在耳边萦绕,实在听的人心烦。张琰烤了一会火,走了。

而他们的对话还在进行……

“产量多不是好事吗?我们年轻时大家都穷得穿不起衣服,用不起布……难道这就是对的?织的布多了,咋可就不是好事了呢?”老妪纳闷地问。

“布太多了,卖不出去呗……”小丁说。

“那就降价卖。要是还卖不了,就给穷地方的人送……”徐姨说着也想着,想着也说着,“既然老百姓用不了这么多布,国家为什么要办这么多棉纺织厂……那办厂不也要花钱吗?老百姓缺啥,国家就应该去办啥厂……你说,老百姓缺啥不缺啥国家知道不?”

“应该不知道吧……”丁常胜有点回答不上来了。

“办了多少个棉纺织厂,一个棉纺织厂能织多少米布,一算不就知道了吗?”徐姨说。

“你光知道织多少布,不知道老百姓需要多少啊?”小丁说。

“中国有多少人总知道吧?那以中国人口为基数,每人每年平均的用布量是多少,把这个和全国产量一比不就出来了吗?”徐姨说,“国家要是当时算一算,不就知道应该建多少棉纺织厂了吗?为啥,把厂子都建好了,又要一个个的关闭?”

“这个肯定不是你说的算法,不光纺织企业,别的企业以后都要压缩。”小丁说,“国家肯定有很多人在算这些账,徐姨你就别操国家的心了。你就是一个老职工,人家又不让你算。”

徐姨的大脑仍旧思索着,她总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想透,而丁常胜显然知识浅薄,不足以解答她心里的问号。

她看着他,脸上还是有些疑惑。

“咱这厂子要是倒了,这么多厂房和机器不就成了废品?这不是又浪费了吗?你说,咱们到底是为了建设还是为了破坏……”徐姨边思量边问。

“倒闭了,那就再盖呗。反正,这又不花咱们的钱……”小丁撇撇嘴说。

“你是工人还是干部?”老妪突然问,“工人,对吗?”

“工人!临时工。这你是知道的啊?还问?”小丁说。

“小伙子,没文化可不行!你不能老是听别人说,自己得动动脑子想想问题。国家和自家过日子一样,总得有个打算,这算帐可是件复杂的事。”徐姨叹了口气瞟了眼丁常胜说,“你瞧人家一楼从学校毕业的这些干部,就是懂得多,看问题,想问题,比你们要深刻的多……就是见了人打招呼,也比你们有礼貌……”

丁常胜无地自容。

……

对于招聘进来的98届毕业生来说,浩达棉纺织厂带来的新鲜感跟放了个屁一样早都烟消云散了。枯燥、乏味、无聊、还有就是满车间的噪音和花毛,便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厂里减员的工作正在一步步推进,这也难免闹得人心惶惶。白凤岐完全把工作当成了儿戏,后勤的人是第一批要被裁撤的对象,他哪里还有心思做事?与生产一线的人员比,他们永远都处在分流的最边缘。

这段时间,他也很少再出现在男单身楼的院子里,成天忙着去向领导说情,求领导千万别把自己分流给分走了。

浩达棉纺织厂工人向领导求情的方法有三种,而且按顺序递进的。先说自己干了这多么年,以厂为家,没有功劳还有若劳。再就是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多么不容易,没有苦劳还有疲劳。三是直接耍横:“你把老了裁了试试看?看俺不弄死你……”

第四百零八章 调到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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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烧了八辈子高香

人劳科副科长魏杰办公室里成天都围满了人,被列入减员名单的工人个个都有着说不完的理由

“不是我们年轻时撅着屁股干,浩达能有今天吗?”

“厂里现在跟我们讲技术,讲学历,当年为什么要招我们进来?”

“不让我们干?行啊!我明天就把80岁的老母背到人劳科,以后就让老母亲在人劳科吃饭。”

“浩达是国营厂又不是私人企业,就算是逮住蚊子大家每个人也得多少揪点翅膀,你们凭什么让我们下岗?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起富,你们凭什么把我赶走?”

“人员都过剩了,厂里今年为什么还要招毕业生?”

“……”

魏杰天天向上门的工人做着各种解释,这项工作弄得他筋疲力尽,胡光明一直协助着魏杰处理这些问题。几个月下来,魏杰和胡光明脑子里成天“嗡嗡”地回响着下岗职工的种种质问,走在路上,职工跟他们打招呼时,他们都跟木头人一样,半天反应不上来。

白师天天忙着去求情,一哭二闹三上吊,啥法子都使。他一去闹腾,就会跟大家一唱一和,呼啦呼就形成了“下岗职工维权联盟”,他哪里还有心思管理男单楼?

这段时间,男单楼楼道的灯也经常性不亮,东西坏了也找不到人维修,一楼厕所的窗户也被人打碎了玻璃,寒风飕飕吹进来几乎要把屁股冻裂,没有玻璃,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进厕所,大家白天时上个厕所都跟做贼似的躲躲闪闪。

有人用报纸把窗户给糊住了,但没两天就被风吹烂了,吹烂了自然又会有人糊上,糊了可以遮羞,遮羞就不能透气,臭气就会散到楼道飘进每一个宿舍,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后来,每个年轻的干部一回宿舍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厕所的窗户烂了糊,糊了烂,这点破事在男单楼里从来就没消停过。张琰后来跟其他干部一样,每天都会尽量赶在上班时在车间里上完厕所。

男单楼所在的院子里有两棵粗壮的泡桐树,这树有些年头了,长得很野。泡桐树正前方是活动室,本来是供男单身职工打牌、下棋和看电视的地方,也这段时间,这里的门从来就没开过。

泡桐树两侧分别分布着一栋往下掉渣的筒子楼。能住筒子楼是一种福利,按厂里以往的惯例,大中专毕业生和技校毕业生结婚后,他们两口就能住进筒子楼,筒子楼是厂里照顾年轻干部职工夫妇的福利,是他们分到单元房前的过渡性住房,而要分到厂里盖的房子一般得等10年以上。而现在,国家对企业职工住房进行了改革,厂里再盖房子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到现在,浩达积攒下来没分到房子的干部职工还非常多,新婚夫妇每年都会增加,而单位分房却让他们望眼欲穿,因而,本应属于年轻夫妇过渡的筒子楼也就越发的紧缺。

僧多粥少,实在没有办法,后勤科只好让年轻夫妇把一间20多平米的房子用隔板从中间隔断,一分为二,让两对夫妇住。在紫华市的国营企业里这种事情并不件稀罕。每天晚上,从这里传出的声音和事也就成了工友开玩笑的段子。

还真应了安鹏飞在入厂培训时话说的“以干代工”这句话。企业越是不景气,也就越能给有些人创造机会。从浩达技校毕业的田小杰就这样逮住了“车间要降低瑕疵率,必须让懂机械的人来管事”的机会,两年前当上了喷织车间的副主任。

“烧了八辈子高香”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说。

田小杰被提干后他叫了几个发小搓了一顿,庆祝自己提干荣升。厂里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张琰还听人还说,田小杰当天很激动,用一贯颇为地道的河南话说,“他妈的,现在厂里不行了,要政企分开,不讲级别了,要是搁在以前,俺还不到40岁已是副处了……哎吆吆,命不好……命不好……来,来,来……喝!”

每一台运转着的机器就是浩达棉纺织厂流淌的血液,更是每个女工的生命线,从织布机上一点点织出的布料的长度和布面上的瑕疵率,是考核女工工作的主要指标,在喷织车间里,女工要同时负责8台织机,机器24小时运转,她们就跟机器一样永不停歇。

这些女工被称为挡车工,这是纺织行业操作织机的一类操作工。在全车的每家纺织厂里,挡车工根据生产工序,还要分为前纺、后纺和织布三大块。

前纺工序中的清花、梳棉、精梳、并条、粗纱,这些工种的工人叫前纺挡车工;后纺工序中的细纱、络筒、并线、拈线、络纬,这些工种的工人叫后纺挡车工;而织布工序中的整经、浆纱、织布、整理这些工种的工人叫织布挡车工。

但不管是在哪家纺织厂,细纱挡车工和织布挡车工都是比较重要的岗位,是她们的工资要比其他工种高一些,因为,这两种挡车工学起来有一定难度,也辛苦。除了各个工序上的挡车工以外,其他工人也都是些辅助性工种了。机修班属于辅助性岗位。机修班上的是常日班,和国家法定作息时间及冬令时、夏令时完全一致。

张琰一进喷织车间就被分配进机修班当修理工,这个原本属于工人的工种,也因为浩达的裁员而变成了香饽饽。下岗分流政策出台后,在这一轮的改革中重点裁撤的是三线部门职工,所以,三线部门的职工到处求婆婆告奶奶要往一线车间挤。

喷织车间到处都是噪音和花毛,张琰的工作就是跟班组的工人师傅一样,成天拎着板手在车间里查看机器。喷织车间全是清一色的比利时delta喷气织机,每台机器上都装有故障报警装置,哪台机器出了故障,女工就会摁下报修按钮,这时报警灯光便会闪烁,修机工见到闪灯就得赶紧跑过去“救火”。

第四百零八章 一切由车间说了算

不过,修机班的工人们对这个故障报修灯很漠然,只有领导在车间时他们才会做做样子,要是车间领导不在场,会统统把这些活儿推给各个运转班组的机修工。

运转班的机修工身归运转班管理,他们的收入跟每个班组的产量和质量考核指标息息相关,机器能不能及时修理,毫无疑问,这会影响到班组和产量和质量。机修班不受这些考核的约束,他们的工资组成与整个车间的业绩完成情况挂钩,所以,他们在运转班组跟前一直非常强势,往往会大肚子杠人,气得运转班有理也没法说。就连各运转班的工长见了他们,也不得不陪着笑脸。

在浩达棉纺织厂所有工种中,各车间的机修班并不属于一线工种,只有挡车工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一线,可是挡车工的活又苦又累,而且仅限女工,这些工作基本上都由进城务工的打工妹承担。

修机工属于一线部门里的辅助工种,又没有产量和质量的考核,主要的是作是对织布机进行日常保养。相对来说,这是凭技术而不是靠苦力的工作,因而,厂里“下岗分流”的力度越大,这里也就越会变成香饽饽。这里越是香饽饽,主管机修班的副主任田小杰的头也就昂得越高,尾巴也就翘得越高。

张琰没想到田小杰给他带来了灾难。

这天,张琰刚刚保养完一台机器,副主任田小杰就走了过来。他冲着张琰

大地说:“机修班人员过剩了,车间需要下派技术人员到运转班充实力量,织布机的故障大都会发生在夜间,那时机修班都下班了,每班只有一个修理工根本不够,车间决定把你调到甲班。”

机器隆隆作响,在车间里叫喊和大吼是常态,说话声要是盖不过机器声,那就跟放了个屁一样没人能听见,也不会有一顶点的效果。

运转班是三班倒,只有工人才会被安排到运转班。对于干部来说,下运转班就相当于被贬谪到了地狱,上这样的鬼班,大多时间一天两头见不到太阳,那就是农民工下苦力的地方。而常日班是干部上的班,是一种荣誉。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张琰非常愤怒。他冲着田小杰大声地问:“为什么是我?”

“甲班的修理工被分流到其他地方去了。”田小杰说,“你是学机械的,最合适。”

“我走了,机修班不就缺人了吗?”张琰问。

“这个你不用考虑。”

机器仍旧永远休止地咆哮着,偌大的车间的空气里悬浮着丝丝花毛。张琰愤愤的看着他,心里一团怒火。

“机修班的人上技校学时都学过机械,他们都比我的技术好,为什么下甲班的是我?”张琰问。

“具体的原因你就不用多问了,这事是我和唐主任商量过的。”田小杰依旧扯着嗓门说,“运转班缺人,这是车间的决定。”

田小杰长得精瘦精瘦,跟猴一样背微微驼着,他走起路来从侧面看就像一只虾,而从背面看又有点像狼。反正,走起路来不是左摇就是右晃,当然,最有特点的还属那双简直是从老鼠身上移植过来的眼睛,小如芝麻,见人一眨,诡计自来。

“我不去!是人劳科让我来织布车间的,我不是工人!”在轰隆隆的车间里,机器疯狂地运转着,吵架就是说话,说话也就是吵架。

田小杰冷笑一下,眨巴眨巴那双老鼠眼说:“你还是干部身份,但你得干工人的活。”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下运转班?”张琰的脸都涨红了。

任何一个从大中专学校毕业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决定不公平,在浩达棉纺织厂发展的这些年里里,干部与工人之间的界限向来泾渭分明,就如常日班与运转班、正式工与临时工一样的清晰,尽管同在一个厂里甚至一个车间工作,但干部与临时工从来都是两条平行线,他们就不可能有任何交点。

张琰觉得,让他在打工妹组成的运转班里干活,这是对他的侮辱,尽管现在的中专生已经不像车间主任唐全荣毕业时那么吃香,但自己好歹是全国重点中专的毕业生,而运转班的临时工,许多人连初中都没上完。不是他看不起她们,而是他们原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只是在车间这个空间里才不得不每天共度8小时。

“这里是车间,一切由车间说了算。你明天就去上甲班上,我给工长已经说过了。”田小杰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张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田小杰干瘦的身影正一点点远去,像虾,像狼。渐渐的消失在他的泪眼里了。

轰隆隆的机器无情的叫嚷着,好像在起哄,也好像是在嘲笑他。

在厂部按照陆风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减员压锭”的要求下,喷织车间已有两排共32台织布机被关停了,这些机器上方天花板上亮了多年的荧光灯也一盏盏熄灭,织布是生产布匹的最后一道工序,这里每关停一台机器,每熄灭一盏灯,也就意味着在前纺和后纺的生产都会受到限制,就跟蝴蝶效应一样,在清花、梳棉、精梳……这些生产环节上,也都会关停几台机器,熄灭几盏灯。

中国以纺织行业为突破口的改革正在推进,减员压锭、下岗分流也一天天变为现实,浩达棉纺织厂的主要生产流程是:清花--梳棉--制成棉条--粗纱--细纱--络筒---浆纱--织布--坯布整理。每个工序其本上了都对应着一个车间,车间头顶的黑暗一直从清棉车间蔓延到整理车间,每灭一盏灯就意味着要减少一些人,下岗分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干了几十年的老职工,上午还在上班,下午就可能要卷铺盖走人,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

一盏盏的灯被熄灭了,黑暗正在每个车间吞噬着光明,跟病毒一样一天天蔓延……熄灯不光发生在浩达棉纺织厂,在全国的国营纺织企业里,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上演……

张琰下班后没有吃晚钣,他气乎乎地躺在破旧的宿舍里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枕头边堆满了自学考试的书和资料,上面放了个巴掌大的黑塑料壳收音机。他心里烦透了,先是胡乱地翻了翻书,可是一点也看不进去,他又拿起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就关掉了。

张琰觉得从他进喷织车间那天起,他就讨厌田小杰。

田小杰是浩达技校毕业的,在机修班的这些日子里,张琰越来越讨厌机修班里的那些修机工了,他们跟田小杰一样大都是浩达的子弟,他们成天耍奸溜滑,自作聪明,一帮大男人总是躲在油乎乎的机修班里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话,那种猥琐的坏笑,张琰一想起来就恶心。他们彻底颠覆了张琰对工人的印象,慢慢的,他越来越瞧不起这些技校生。

爱屋及乌,恶其胥余。喷织车间的这些修机工里,除了个别人上了40岁,其他大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和他们相处久了,张琰也就一天甚似一天地讨厌起这些上过技校的人,他一直想不明白在浩达技校里,老师究竟给这些学生讲过什么?从他们的身上根本就看不到这些人的理想,他们从来都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从来不看新闻,成天尽说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在背地里评论哪个女工身材好,哪个女工发育不成熟……谁要是再能爆出那么一两句露骨的话,就会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那种笑猥琐而淫邪。

张琰心里难过极了,他真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么一撮没理想、没追求、没有上进心的工人在一起工作。他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来这个厂了,他当初应该再耐心地等一等学校的招聘会,也许他会被兵工厂招聘。

第四百零九章 纠结

张琰尽管不喜欢制造兵器,但至少在兵工人的信念和言谈中,总会关心中国国防关心世界局势,大家在一起聊天总会聊得群情激昂,热血沸腾。

田小杰是机修班那帮技校生引以为荣的代表,他们大都是浩达子弟,由于他们有着同样的教育背景,他们往往能聊在一起。棉纺织厂是严禁吸烟的,但是有一个法外之地厕所。

喷织车间的厕所与生产车间之间隔了厚厚一堵墙,在机修班隔壁,有时,田小杰跑到机修班说些工作上的事情后,总有拍马溜须的工人会从铁柜子里摸出一盒烟说:“主任,咱们去抽烟!”

田小杰眨巴着芝麻大小的老鼠眼说:“你这怂,今天有啥好烟?”

“好烟!好烟!紫华买不到,朋友从外省带来的,走!尝尝,尝尝就知道了……”工人笑得开了花的脸就跟一个猴屁股似的。

“中!俺抽两口,看看是真是假。”田小杰皮包骨头,干瘦的脸上没有肉,一笑,眼睛就不见了。

然后他就弓着虾一样的身子朝厕所走去,身子太瘦,走起路来,背影跟狼一样会撅着屁股。

张琰搜索着自己被分配到喷织车间的每一个回忆,他觉得自从车间主任唐全荣把他安排给田小杰,他对他一直就不怎么搭理。对此,张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天黑了,漆黑的夜晚吞噬着整个大地,张琰宿舍里仍然亮着白炽灯泡。对面床上,吴波浪有一阵子没回来了,他说他向技术部请了长假,等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再来上班,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夜,静谧。

“明天就要被贬到甲班了,这可怎么办?”张琰心里一万次地问着自己,可是,在这个寂寥的一个人的宿舍里,没有人会给出他答案。

张琰想到了家乡,想到了家乡里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到了儿时的伙伴唐诚、李国强,还有李国强的妹妹李国妮……

自己出生在周王村,认识的所有人都是农民,农民和工人原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除了知道“打蛇打在七寸上,庄稼种在节气上”这些道理以外,就只知道“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立芒种开了铲,立秋忙打靛;处暑动刀镰,白露割谷子……”这些收种庄稼的事了。工厂对于周王村的农民来说是何等陌生?他们又怎么能告诉他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和答案?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油然而生他埋怨自己出生在那个破地方,那个祖祖辈辈只会种庄稼的地方,就算后稷在那里教人们种过庄稼,就算那里是西周王朝的圣地,是武王伐纣的出发地,那又能怎么样?不知道外面的工业生产,不知道社会上的尔虞我诈,就是愚昧无知!

他又想起了父亲,也许只有父亲会才给出他答案,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办。虽然父亲张有志也生活在周王村,但父亲从小就是就被称为“张状元”,要不是遇上“老三届”,他今天绝对不会只是一名中学教师。在自己成长的这20年里,父亲一直是他的隐形老师,他所知道的所有的孔孟之道和国家政策,都是父亲潜移默化,春风化雨的结果。父亲应该是思路最清晰的人了。

张琰的眼前闪过了一丝亮光,今天是周内,父亲应该正在住校,他准备现在就去给父亲打电话。可他突然又打消了刚才的想法,他想起了在临毕业前,父亲写给他的那封信。

虽然这是一封针对毕业分配的信,但信中叮咛他做人不能左顾右盼,不能一只脚踩两只船,做人要有责任感,不能只顾自己……

张琰心里一下子变凉了。“做人要有责任感,不能只顾自己……”,他知道,父亲接通电话后一定还会给他说这句话,一定还会告诉他,厂里这么决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会告诉他要多吃苦,不能太自私。他甚至还会说,找这个工作多么的不容易,要不是胡华贵和他的同学,你连厂门都进不了……

刚刚从眼前闪过的那丝亮光泯灭了,张琰只好扑通一下又瘫坐在笨重的桌子旁边。

夜,漫长。外面的世界幽空静谧。

渐渐的,张琰的思绪一点点回到了洛明工业学校,他突然想起了辅导员乐迪,他想把自己的心情和困惑统统告诉他,他也想起了黄蓉毕业前在学校花园里说给他的话,她说,“等我们去了单位,我们对工作有了体验和认识之后,会把我们的心得写信说给你,让你提前知道一下社会的事情是什么样的。”

张琰觉得现在自己正被人欺负,副主任田小杰故意在整他,他该怎么办?张琰有一肚子委屈想告诉乐迪和黄蓉,他们已经工作两年了,也只有他们才会告诉他答案。

张琰从抽屉里取出信纸开始写信

辅导员、黄蓉姐姐:

你们好!很久远都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你们现在都好吗?

本想着再过一段时间,把我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你们,可是,现在我心里难受极了,我遇到了一件让我非常窝心的事情,我想让你们帮我出出主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毕业后我们这一届已经不再包分配了,毕业前学校组织过一次招聘会,但我爸爸担心我会失业,就四处托人给我找工作,后来,我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得到一个信息,说紫华市这家浩达棉纺织厂要招人,就让他在这个厂子校当老师的同学给厂里说了一下,我学的是机械专业,他们需要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后来,我就进了这个厂。

可是今天,车间要把我分配到运转班里当修机工,我明明是中专毕业,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去运转班当工人?上运转班的全是农民工,以前甲班的修机工就是个技校生,这次他要跟我调换,让他去上常日班而让我去上运转班。

运转班两天一倒班,大多时间都起早摸黑,跟鬼一样出没。他们为什么非要让我去上运转班……

眼泪沿着张琰的脸颊流了下来。写到这里他再也写不下去了。他静静地看着信纸,又想起了大家在洛明工业学校时高谈理想时的一幕幕往事。

突然,他把信纸撕下来揉成一团。他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就算把信寄给乐迪,他们又怎么帮助他呢?

张琰一头倒在床上,扯来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休息了一天后,张琰只好跟着甲班去上大夜班。

大夜班是从晚上12点上到次日8早晨点,也就是常日班上班时他们才能下班。

外面冷风飕飕。整个大地还在酣然入睡,浩达棉纺织厂的生活区里一盏盏路灯无精打采地放着冷冷的光,穿着工服的工人们成群结队地朝厂区走去,到了厂区门口时,下班的和上班的工人们跟织布机上的纱线一样在厂门**错着。这些来自农村的年轻女工有说有笑,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快乐和满足,从她们脸上觉察不到丝毫的疲惫。不知道是谁开了谁的玩笑,她们会羞涩地握起小拳头互相捶打着,紧接着就是一片欢笑。

年轻的男工像牧羊人一样走在女工队伍的边上,他们自然也少不了打情骂俏,在寒冷的风里,阵阵笑声会打破夜的静谧也会驱散阵阵寒意。

张琰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大步朝厂区走去。

第四百一十章 来到甲班

张琰成了甲班的休机工。

早班、中班、小夜班、大夜班各上两天后休两天,如此循环……在打工妹扎堆的运转班里,张琰一到甲班就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异样的目光沾了他一身,大家都知道,从常日班被贬到运转班,向来是浩达收拾人的一种方式,张琰觉得自己像被衙门发配充军的犯人,没脸见人。

永无休止的机器把张琰的自尊心粉碎、揉烂,抛洒在隆隆作响的噪音里。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脑袋居然会这么沉,像灌满了铅,在冰冷的咆哮着的机器当中,他多想抬起高昂的脑袋,但他浑身无力,脑袋死死地压在双肩上。

张琰进甲班当天,甲班工长尚选民就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当修理工。在工长办公室里尚选民说了些运转班的劳动纪律和对修理工的考核,说要保持车间的故事灯亮得越少越好。尚选民说话时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在棉纺织厂里用肢体语言和扯着嗓门大喊,大家早都习以为常。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鱼虾戏。

同样是织布机坏了,同样还是张琰,但是一切却都有了云泥之别。

以前运转班机器坏了,工长得陪着笑脸找到机修班好话说尽,才能跟请神一样,请出那么一两个修机工出来,修机工是个旱涝保收的活,多修一台机器和少修一台机器收入并无差别。而工长则不同,工长身上背着整个班组的产量和质量指标,机器坏了导致产量完不成或者织出次品,将直接影响运转班班组的业绩。

现在不一样了,工长可以对张琰指指点点,随意呵斥。

尚选民是甲、乙、丙、丁四个运转班组里唯一一个毕业于中专学校的工长,其他三个班的工长以前上得都是技校,不光是浩达技校还有厂外的技校。

相对于传统的1515型老式织布机而言,这些进口的delta喷气织布机要先进一些,每台机器上都有一个故障灯,机器坏了,挡车工就会摁下故障灯。尚选民和张琰都是中专生,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起初,他给张琰说话倒还客气,但没过几天,见车间里的机器故障灯一个个亮起,他的脸色就越来越沉。

故障灯直接关乎织布的产量和布品质量,每一个工长甚至车间主任,一看到故障灯,心情就会一点点变得糟糕。在车间里,外界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心情,从来不是取决于晴天雨天,而是取决于这些故障灯是亮还是灭。

故障灯大面积亮了,尚选民对张琰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这天晚上甲班轮到了小夜班。一盏盏故障灯不停地发送着维修的指令,每个运转班里只有一名修机工,张琰穿梭在机器之间跟急救员一样到处抢险。

修机器用不上太多的技术,是个体力活,维修就是换零件。织布机下方有一个传动轴,这是机器的重要动力传输零件,织布机天天24小时连轴转,传动轴上的连杆也就经常坏。

换连杆时先要关掉设备,然后,人得仰面躺在地上钻进机器下面,用各种板子和工具把不同型号的螺丝一个个卸下,取下坏轴换上新轴再把螺丝拧好。一打开设备,积攒在机器下的花毛就会扑面而来。

机修班除了维修重大故障外,日常工作是保养织布机,他们早都学会了偷奸耍滑的窍门,每天一大早,他们就拎着工具袋戴上口罩和白帽子,用吹气管冲着机器乱吹一阵,搞得整个车间里乌烟瘴气,可怜的女工就像是在腾云驾雾,穿梭在织布机之间。他们胡乱吹上这么一通,就能营造出乌烟瘴气的效果,等车间主任查完车间后机修班也就收工了,然后回到机修班里闲谝,说些男男女女的段子。

除了瘫痪得动不了了机器,其它维修的活全都甩给了各个运转班。

张琰在机修班没有学到东西,到了甲班,一遇到机器故障就满头雾水。这天,71号这台织布机的连杆又断了,张琰赶紧切断机器电源,脊背贴着地面,平躺着一寸寸钻进传动轴下。

在喷织车间里每个挡车工要看8台织布机,这8台织布机是面对面排列的,第一个女工看的是1排14和2排14这8台机器,第二个女工看的是1排58和2排58这8台机器,依次类推。许多女工连工友的名字都记不住,称呼时索性直接叫他们机器的编号。比如,某个挡车工看的是5排第一组机器,也就是看5排14和6排14这8台机器,大家就叫她“5排一”,如果看管的是5排第二组机器,她的名字就变成了“5排二”。

每根传动轴两端都有四根连杆,分别控制着织布机上面的四个织布零件,控制着四组经线,只要有一个连杆坏了,这组经线将无法送进织机里,织出来的布自然就成了次品。

织布机下面积着厚厚一层花毛,张琰刚一钻进去就被迷糊了眼睛,他赶紧贴着地面爬了出来,一边“呸呸呸”地吐着,一边撩起衣角擦拭着眼睛。

“给你这个……”这时,一个身材纤细的挡车工走到跟前,将一块白手绢递到他跟前。

在棉纺织厂里,每个挡车工白围裙胸前的口袋里都会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镊子一样的小剪刀,一个是手绢。

棉纺织厂对温度和湿度有着严格的要求,因为各个生产工艺的不同,各个生产车间的温度和湿度也不同,她们一年四季都穿的是夏天的衣服。喷织车间的温度是25度,湿度60%,花毛很容易粘到脸上,因而,每个挡车工都会带一块手绢,下班时,她们会用它擦掉脸上和眉毛上的花毛。

在轰隆隆的车间里,一台台机器地疯狂地运动着、咆哮着、怒吼着。这个女工的声音很小,张琰还没听明白就被淹没在噪音里了。

女工脸色白皙,眉目清秀,眼睛里荡漾着一汪清澈的湖水。白手绢就伸在他眼前。

“谢谢!”张琰接过手绢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手绢上立刻留下一道黑黑的印痕,那是连杆上带油的花毛。

张琰有些不好意思,冲着她抱歉地笑了笑说:“我等会帮你洗洗吧。太脏了。”

女工轻轻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手绢。

温度和湿度弥撒在车间的空气里,整个车间有点像蒸笼,让人喘不过气来。张琰接连用胳膊抹着额头的汗水,然后把手掌当作扇子,冲着脸扇着凉风。

机器依旧在咆哮着……

见他用手扇着凉风,她抿嘴而笑。

“你叫什么名字?来厂里几年了?”张琰问。

“林小依。一年多。”她说。

“你也算是个新工啊?”张琰说。

“啥新工啊?三个月以内的才是新工,我都是老工了。”林小依说。

“听你的口音,你是陆风人?”张琰问。

这时,一台机器突然停下来,她没有回答他,赶紧朝着那台机器跑去,就像一只轻快的燕子。

她一走去到那台布机前就赶紧伸手,跟地理老师在课堂上拨弄地球仪一样,动作麻利地拨弄着纱筒寻找线头,然后,一把摁住转动起来的纱筒抽出一根纱线,接在织布机上,从胸前口袋掏出小剪刀将接头剪断,利索地摁下织布机启动按钮。

忙完这些后她就折射返回到张琰跟前。

第四百一十一章 换连杆

林小依的这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还没等张琰回过神,她就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是啊,我是陆风人。咱们车间和厂里绝大部分女工都是陆风人,只不过来自不同的县上……”林小依对他没有一点陌生感,也没有一点戒备心,那样单纯,那样真诚,像邻家小妹,丝毫不生分。

“你也是陆风人?”林小依问。

“是。我是鸣西的。”张琰说。

“谢谢你上次开劳资工作会时,为我打抱不平……”林小依说。

“打抱不平?”张琰有点纳闷。

“是啊,是你给劳资员王莉说机器坏了把产量和质量指标算在我们身上不公平……他们都是资本家、是周扒皮……”林小依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后又问:“你是大学生?”

“不,我不是大学生……”张琰说。

“你骗我!”林小依把嘴一撅,有些调皮,显出几分天真和可爱。

张琰笑了笑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机器隆隆,又一台机器出了故障还是断纱。棉纱是棉纤维通过一定的捻度和强力结合而成的,受温度和湿度影响,有时棉纱与氨纶会分离,棉纱的原有捻度会遭到破坏,强力减弱后容易出现“断纱”的情况。

林小依再次跟小燕子一样飞到断纱的织布机前,一捻,一接,一剪,然后摁下启动键又跑了过来。

“你明明是今年刚分到咱们车间的大学生,你在机修班的时候我都见过你。不,你刚进车间那天我就见过你。那天,你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圆边休闲短袖,白色休闲裤,对不对?”林小依笑着问,她伸出一支纤长的手指像是在对峙。

张琰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开朗,她的率真与单纯让他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

“是啊。那个人是我。可我不是大学生。”张琰说。

“不是大学生?”林小依蹙了蹙眉,略微思考了一下问,“不是大学生是什么呀?女工们都说你是大学生……”

“我是中专生。”张琰说。

“中专生也是大学生,都一样!”林小依咯咯地笑了笑说,“你们都是干部,都是管我们的。”

听到这话,张琰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忧伤。

“我还管你们?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张琰摊开胳膊正要说下去,这时,林小依像一只遇见了猎人的燕子,急忙说,“工长来了。”

然后她就朝织布机前走去,开始巡机。巡机就是纺织行业里所说的“看车”。

很快,林小依被淹没在了轰隆隆的织布机的海洋里了。尽管已有一部分织布机在减员压锭后已经被关停,但偌大的喷织车间里仍有100多台织布机在工作。

“这台织机怎么还没修好?”工长尚选民板着脸问。

“传动轴右边一根连杆断了,我刚已经查看过了……”张琰说。

“时间就是产量,耽误一秒少一秒,你赶紧修,抓紧时间修,赶紧让挡车工把织机开起来,别让她们闲着。”尚选民说。

张琰只好跟地鼠一样再次钻到织机下面。他仰面盯着连杆,从地上摸起板手开始拆卸。轰隆隆的噪音顺着水磨石地面“嗡嗡”地响个不停,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换连杆的活儿没人愿意干,机修班的那些工人每每遇到这种故障,都会一个劲地往运转班推,除非同时有几台布机都断了连杆,他们才不得不去干这种活。

机器长时间停止工作,别说工长,就连车间主任也坐不住。每到这时,副主任田小杰就会冲到修机班说:“布机都坏了,你们的屁股咋还这么沉?厂里还号召大家敬业爱岗,我看你们个个都在偷奸耍滑,装模作样,都懒成猪了!谁要是不想干了,我就让谁下岗!四条腿的王八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

每到这时机修班班长会偷偷地笑。平时,这帮人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一遇到故障织机就相互推诿,几句话就把班长安排的工作当成了一阵风。这些工人眼睛亮着呢,有时,他们把车间主任唐全荣都不放在心上,但唯独田小杰连骂带说能把他们指挥动。

这会,这个难干的活儿全部落在了张琰身上,他吃力的拧着螺丝,连杆与传动轴之间的间隙实在太小,每旋转一个螺丝就得换几次板手,找几次位置,板手动不动就掉在地上,发出咣的清脆的声响。

工长尚选民蹲下身子一边看表一边不停地问:“怎么样了?能拧开吗?”

织机下面的空间实在太狭小了,一转脸还会碰到鼻子。不一会儿,张琰已经满头大汗,浑身都湿透了,他心里紧张极了,一边拧着扳手心里一边诅咒:这进口机器也真他妈的精密,可是,再精密的设备也得考虑到维修的方便啊……外国佬造的这些破玩意不是坑中国人吗?

尚选民有些等不及了,就一个劲地催他,可越是催促他,他就越手忙脚乱,尚选民的腿终于蹲麻了,他失望地摇摇头连声叹气。

屋漏偏逢连阴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时车间里其他织布机上的各种故障也层出不穷,一盏一盏的故障报警灯亮起了一大片。出现大面积亮灯的现象,往往是经线或纬线断线的频率过高,女工们原本都把它叫作“断经”和“断纬”,也许是觉得这样的简称不太好听,后来把“断经”和“断纬”都叫作“断纱”。

断纱问题工长也会处理,他实在等不及张琰就只好自己上手,穿梭在车间里处理起这些小故障。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张琰依旧钻在71织布机下面紧张地更换着连杆,豆子大的汗珠跟雨点一样往下落。在机器的隆隆声中,这会他什么也不去想,也不再咒骂这些洋机器,眼睛死死地盯着连杆,一下一下吃力地拧着板子。

处理完其他织布机上的那些小故障后,尚选民又一次来到71织布机跟前。从织机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张琰看见了工长的脚一双走来走去急不可耐的脚。

工长急得又是蹲下身子歪着脑袋看,又是指挥又是抱怨,张琰一紧张,出错率也就更高了,拆了,另装……平时40分钟的工作量张琰整整干了两个小时。

当张琰从织机下爬出来时汗水已经浸湿了工服,脸上粘满了花毛。

这时,林小依轻轻地走了过来,怯怯地说:“工长生气了,走了……”

张琰带着一身的臭汗跑到厕所外的水池跟前去洗脸,在墙上残缺的镜子前一照,自己的样子狼狈不堪,像吃了败仗的逃兵又像流离失所的难民……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张琰心里难受极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埋怨田小杰把他贬到了运转班,报怨自己怎么这么无能,要是让洛明工业学校的任何一个同学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点简单的活干完了,而自己上中专时反感工科,从来都讨厌跟机器打交道,可现在呢?

他恨命运让机器选择了他。

第四百一十二章 单纯的挡车工

隔着厚厚的墙壁,张琰对着残镜里的自己好不沮丧。才毕业几个月,他感觉自己比以前颓废了很多。

“如果你的专业不需要依靠机器就最好不过了。”突然,张琰想起谢洁的那句话。

他很感激她,要不是她,他现在连自考都没报。她不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而是一个冷静、理性、有思想的女孩。从一进厂就认识她,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他觉得她就是他的姐姐,虽然他们没有在一个车间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但他觉得她一直关心着他,鼓励着他。

在水泥钢筋筑成的陌生城市里,在没有任何生机与生命的厂房里,在没有温度的冰冷的车间里,只有她像一缕轻风从自己渐渐枯萎干涸的心田掠过,给他宽慰给他希望。

想到这里张琰抹了一把泪,赶紧朝对面的筒纱车间走去,他要告诉她,自己今天的心里有多么难受,他要告诉她为了修这台机器他已经尽力了……他也要感谢她让自己报了自考,要不然,他在浩达将永远不可能会有出头之日。

然而,筒纱车间过磅处坐着一个没精打彩的胖女人,她当然不是谢洁。谢洁是干部,上的是常日班,这会怎么会在这里呢?张琰心里一阵难过,五味杂陈。在这一批招聘的大中专毕业生里,就他一个人被贬到了运转班,张琰不禁又伤心了起来。

“我还好意思见她吗?”往回走的路上,张琰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地想。

第二天又是夜班,在宿舍里蒙头睡了一天的张琰仍然昏昏沉沉,一双眼睛有点红肿。

这次进车间时他跟谢洁一样揣了一本自考书,他觉得还是谢洁目光长远,她说得完全正确,学习才是突围的唯一路径。

隆隆的机器,胡乱飞舞的花毛,一台台急剧作业的织机在车间里掀起白色的巨浪,纺织女工们依旧跟小燕子一样,轻快地穿梭在整齐的delta织机之间,她们就像一个个音符,时而在这台织机上停留,时而又掠过几台布机,停落在另一台布机旁。

机器永无休止地运转着,换纱筒、捻线、接头、穿线……年轻的挡车工们不止一万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纤纤手指在野兽般疯狂的机运动中灵巧地掠过,一卷一卷的白布跟母鸡下蛋一样,会藏在织机屁股后面巨大的卷轴上。

每个挡车工要管左右两侧的8台机器,女工一进车间,就去各自的工位接班,然后就一直干到下班,她们虽然在一个班组上班,但根本不可能交谈。每个人就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无时无刻不再高强度地工作着。

林小依依然跟平时一样打理着自己的8台织机,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沙沙作响的经线和纬线,生怕织出点带瑕疵的布匹。

这天晚上不像第一天上班时那么局促,车间里没有机器出大故障,大都是些断纱的常见病。张琰处理了一圈后,这些机器似乎也消停了,一时不再亮起那令人讨厌的故障灯。

张琰拎着板子在车间巡查,他来到了林小依的织机跟前。

一看张琰来了,林小依就冲着她爽快地笑了笑,她的笑很纯粹,也很天真,是真正开心地笑。

“今晚是不是很轻松啊?”林小依说。

“只能说幸运,这会没事,这些破铁谁知道啥时候会出问题。”张琰说。

“那是机器看你可怜,不想让你劳动。”林小依说着又笑了笑,一双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格外好看。

“你们上过学多好啊,就算是到运转班来修机器也比我们自由。”她说。

“我都被关在车间里了,还自由?我觉得这里就像是坐监狱。”张琰说。

林小依又笑了笑:“你看你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女工才叫可怜呢,想走也只能走这么点路,这些路我早都走烦了。”

“走路?”张琰有点疑惑。

林小依说着指了指这8台机器之间的距离说:“不过,这点路我们就跟往返跑一样,反反复复,天天不知道要走几千遍、几万遍。一年下来,我们走过的路不知道能绕着紫华走几个来回呢。”

“你喜欢这里上班吗?”张琰问。

“喜欢。”她毫不犹豫地说,“这里一年四季跟春天一样不冷不热,总比待在家里风吹日晒得好。”

林小依总是那样的率真和直接。她不管说什么话,似乎都不考虑,就像倒水一样直截了当。

“再说了,在这里上班还能给我爸减轻点负担。”林小依说,“可就是我脑子不行,没念到书,不像你……”

“你上到几年级?”张琰问。

“初中毕业就没再上,高中没考上,我不是念书的料。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们这些念过书的人,我还有一个弟弟,他马上就要上初中了,我爸想让他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林小依又笑了笑说,“就跟你一样。”

“我不是大学生,我也没上过大学。”张琰说。

“反正都一样,厂里愿意招就行。”林小依说。

“你不也是被厂里招进来的吗?”张琰说。

林小依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临时工,厂里哪天说裁我就裁了。所以,我天天都得拼命干,不管是产量还是质量都不能落后,要不是厂里招工招了我,这会我还在村里干农活呢。这里多好啊,有班上,而且车间四季如春,你没发现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每个女工都变白了吗?”

张琰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变白了?”

林小依点点头说:“是啊。这里就跟温室一样,又晒不到太阳,就算抓一把黄豆也能生出豆芽,你说这环境人能不变白吗?城里的姑娘还花钱买化妆品,让她们到这里上个班,自然就美白了,就不用花那些冤枉钱了。嘻嘻。”

张琰实在觉得这女孩可爱,就问她:“你喜欢紫华吗?”

“喜欢。”她像是在回答一道抢答题,不假思索。

“林小依,你今年多大了?”张琰问。

“19岁。”

林小依的开朗、单纯让张琰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年龄,那时,他还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尽管这个年龄对他而言也才刚刚过去,但那时的他根本不像现在这般沮丧。

“快,工长来了!我得看机器去了。”林小依再次成了发现猎人,说着就轻快地走开了。

张琰离开林小依的工位后,又在车间巡查了一遍机器,然后,他就离开了花毛飞舞、噪音震耳的喷织车间,揣着书跟做贼一样躲到了另外的一个车间,其他车间里的工人都不认识他,他就躲进光红昏暗的棉花堆里看书,只有这里才最不易被人发现。

运转班渐渐把张琰带入了一个和常日班很难见面的循环里,虽然筒纱车间跟喷织车间只隔一条过道,但他现在想见谢洁一面却犹如隔山隔海。在11天的一个循环里,他们能见面的时间也只有两次。那两次是他上早班的时候,尽管上中班时也有两个小时与常日班重合,可那时正是厂部和各车间巡查的时候,谁也不敢跑岗。

张琰的耳边又响起了谢洁说给他的那句话:“如果你的专业不需要依靠机器,就最好不过了。”

张琰自学的是新闻学专,这个专业针对的工作没有机器,没有噪音,也没有花毛。在棉花堆里张琰如饥似渴地翻着书本,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张有志说给他的那句话:“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

而此刻,跟当年上中专一样也是他人生关键的时候。

第四百一十三章 求贤若渴

时间是山涧的涓涓细流,无声无息,永远都不会回头也不会因眷顾而停留,就这么一直默默地向前奔流着,平静得不会泛起一顶点浪花也掀不起丝毫波澜。在时间的溪流里,张欣然就是一滴渺小的水滴,被溪流裹挟着向前流淌着,她的命运也在时间的溪流里颠簸起伏。

泉川是黄怀省的省会城市。

张欣然离开土关县一个星期后,终于会泉川市的人才市场到了泉川饭店当门迎的工作。她苗条婀娜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还有优雅的仪态和礼仪,在所有应聘者中相当出众。

“从这个女孩的谈吐看,我怎么也不相信她会是初中毕业?”泉川饭店人力资源部经理卢凯旋将张欣然带到餐饮部经理黄聂跟前时说。

“是吗?”黄聂随口说。

“黄经理,我可得麻烦你要多留意一下我们的员工,你们餐饮部也要及时向公司推荐有培养价值的优秀人才。现在快到冬季了,咱们饭店各种公务接待的预定量非常大,很明显,这种现象将会持续下去,会和元旦春节连在一起,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啊。”卢凯旋说。

“这几年,咱们国家的市场经济正在持续发力,我们饭店的生意越来多好了,咱们每年春秋两季招人,都满足不了饭店的发展。”黄聂说。

“可不是吗?”卢凯旋说,“下一步,咱们泉川饭店还要大力发展商务接待,泉川的餐饮业正在蓬勃发展,可以说,我们遇到了餐饮业发展的最好时候,从改革开放到现在,什么时候的餐饮业能像今天这么发达?”

他看着黄聂继续说:“咱们饭店马上要升格为泉川餐饮集团,还要陆续再开一批新店,现在只提供吃饭已经满足不了顾客的需求了,咱们即将新成立的集团公司,将会把的我们产业朝着酒店住宿和度假村方向延伸,靠买饭挣钱还是太慢太辛苦,附加值太低。黄经理,人类马上就要进入到21世纪了,你想想,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纪?”

“什么样的世纪?”黄聂有点纳闷。

“订餐、旅游、度假、住酒店……毫无疑问这就是趋势。”卢凯旋兴奋地说,“你在餐饮部你应该知道,每一位顾客和每一盘菜就是一个行业的晴雨表,我们的顾客正在日益年轻化,现在70后的人群已渐渐成了我们的主流人群,不管是他们的婚宴还是日常朋友聚会,都会来我们饭店。营销部还搞了一份调查,细分了一下消费市场,在目前的70后中,主要消费人群是75年以前出生的,而75年以后出生的消费潜力,要远比75前大得多,更让人欣喜的是,紧随其后的80后可是刚刚长大的一代新新人类,他们的消费观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乐观得多。”

“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收入高吗?”黄聂问。

“75前和75前的区别可就大了。1978年以后的顾客全是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特别是紧随其后的80后群体,他们从小就没吃过苦受过累,享受将是他们追求的生活方式,所以,随着这一批顾客一步步走向社会,我们的未来必然会开启一片蓝海。”卢凯旋说。

“现在国家正在推行国企改革,许多老旧企业的职工都被下岗分流了,可咱们饭店现在存在的主要问题不是人员过剩,而恰恰相反,是人员不够用啊,特别是受到大中专正规教育的毕业生,那就更少了。”卢凯旋说,“咱们老总也正犯愁,也纳闷:人说什么知识就是经济,可我们饭店想拿经济买回人才,怎么都买不到啊?看来,人们对我们这个行当还是有看法的,尽管我们成天说我们是餐饮企业,是服务业,可是在许多老百姓眼里,我们就是卖饭的,就是伺候人的差事,他们都认为我们的人是伙夫,是服务员,没文化,没素质。”

黄聂看着他,虽然这个话题与餐饮部无关,但他还是听着。

“不瞒你说,自从去年由劳资科改为人力资源部以后,我的压力大的不得了,酒店管理专业的学生少之又少,而且,他们现在都被酒店和度假村给招走了,不了解我们泉川饭店的人还真把我们当成了普通的饭馆,我们要招聘一个优秀的人才并不是那么容易。”卢凯旋说,“咱们就要成立集团公司了,老总也就要成为董事长了,接下来就要开发建设的这一系列项目,都需要人才啊,对了,国资委也说了,泉饮集团成立后,我们每个项目的管理者,必须是接受过高中等教育,大学生学历要求占到管理团队人数的60%,要打造一批高素质的团队,打造涉外饭店。”

“什么?要升格成涉外饭店?”黄聂说,“我是成人大学毕业的,可是我并不会说英语……”

卢凯旋笑了笑说:“你不懂没关系,但特别的岗位上总得有人懂,要不,还怎么接待外宾?”

黄聂有点茫然。

卢凯旋说:“集团的愿景非常清晰,可是这都在短时间以内就需要人才啊,人力资源部的每一人hr现在就跟个人贩子一样,急得到处去挖人,但从外单位挖来的人哪里有我们自己培养的人忠诚?大学生一年才毕业一次,不瞒你说,我们部门把周边几个城市开设相关专业的大学都跑遍了,我们把用工合同都早早地给学校了,就算要抢到这些学生,那也得到明年六七月。我们的事业一天都耽搁不起啊。”

“我们总店和分店现在不是都有管理团队吗?看把你焦虑的不行。”黄聂说。

“泉川饭店要升格成涉外饭店,现有的7家分店明年要全面升级,另外,从明年起的三年内还要再开5家分店,光高新区就规划了两家,度假村的收购和建设规划已经批准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开工……你说这需要多少人?我们这个老店和那7家分店的管理队伍要大换血,以前,这些地方的管理岗位上,相当一部分人是从国营食品厂、粮店、糖果厂招来的干部和工人,现在看来,靠这帮人显然不能把一个繁荣昌盛的泉饮集团带到21世纪。”卢凯旋说,“我们的事业要扩张,没有人不行啊,啥事都得靠人干嘛。”

“咱们能差多少人?”黄聂问。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卢凯旋说,“我们的人数量不足,质量也不够。你可要给我们留意特色优秀的人才啊。”

“餐饮部大都是服务员和厨师,他们都没文化。”黄聂说。

第四百一十四章 重燃希望之光

“现在看来,金钱远不如知识重要。就跟我们老总说的,知识经济不是经济知识,知识经济就是用知识换经济的时代,经济不见得就能换来知识。”卢凯旋说,“老总说了,饭店各部门都有义务为未来的泉饮集团举贤。当然了,人力资源部会努力以各部门的业务为导向,继续做好服务。”

张欣然要迎接的最坏的命运并未发生。

泉川饭店是当地一家颇为知名的餐饮单位,是市国资委下属的国有控股饭店,但张欣然只是个临时工。她在这里每月工资400元,每天上班10小时,管吃住。

在泉川饭店当了门迎以后,张欣然的工作总算有了着落。从毕业后,她的命运就像在大海里飘飘荡荡、起起伏伏的小船,随时都会被狂风裹挟的大浪击沉,会撞上潜藏在水里的险滩急流。在漫无尽头的茫茫海面上,这只小船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有力。

残酷的现实像刀子一样从她身上一次次划过,带着血和泪,她曾对天长吟,怨天尤人。彷徨、迷茫、痛苦……在滴滴是血的残酷生活里,她挣扎着、努力着、奋斗着,就像勇敢的女战士一样,虽然在枪林弹雨的人生战场上被流弹击伤,可是,她流着泪给自己包扎完伤口后,却再次冲锋陷阵。

从土关到泉川,从在县人事局遭受冷遇到含泪火烧毕业证,张欣然像是身处汪洋冰冷的海面上,孤零零无依无靠。她咬着牙用柔弱的胳膊,小心翼翼划着小船躲避着风浪、险滩、急流,躲避着水底不可预知的暗礁。终于,她跌跌撞撞地将人生的小船驶到了泉川饭店这个安全的港湾。

张欣然的生活刚刚平静了下来,几个月来,紧绷的神经这才一点点变得舒缓,渐渐地,她又燃起了对知识的渴求。

学习是她从小就养成的习惯,这早已成了她生活的组成部分。

在洛明工业学校时,她到英语角说英语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时的校园生活是多么的单纯,那时她有大量的时间学习,可以学习专业知识更能学习自己感兴趣的知识,阶梯教室、阅览室、图书馆,甚至体育场上,到处都留下了自己学习的回忆。还有,她怎么能忘记在自己身边,还有一个痴情的男生苦苦追求了她几年时间。

哦,赵波涛……

张欣然跟触了电似的赶紧把思绪拉了回来。她发过誓,对发生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所有的事情和所有人,都不再回忆,她希望她人生里从来就没有这四年,这四年就是她少女时的一场梦靥,如果当年不去洛明工业学校上学而是直接走进高中校园,也许,她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番境地。

泉川饭店给每个外地单身员工都租了一间房子当宿舍,一个班下来,张欣然的腿都站肿了,她哪里都不想去,就躺在宿舍躺的床上用热毛巾敷在小腿上。

宿舍离泉川饭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这里以前是泉川糖果厂的办公区,糖果厂倒闭后这些房子闲置着,市国资委已经计划将这里划归泉川饭店扩大经营,张欣然和一些单身职工就被安排在了这里。

在喧嚣的闹市里,这间宿舍就是静谧的栖息之地,在餐饮单位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为吃饭发愁,张欣然一日三餐都是在食堂吃的。这会,毛巾里散发出来的温热沿着肌肤传遍全身,消困解乏,忙碌了一天的她此时浑身舒畅。

宿舍里安安静静,她捧着厚厚的英语书正一页页轻轻地翻看着。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书本是她苦难中的相知,是受伤后疗伤的一剂良药。

从毕业到现在,她的生活里曾一度卷起了惊涛骇浪,那种突如其来的风浪险些将她彻底打翻,甚至将她摧毁。

已经是冬天了,宿舍外面垂下了漆黑的夜色,张欣然看着窗外,黑色正吞噬着一切。这种黑是铁了心的黑,不讲情面的黑,毕业以后,她的心里都是这样的黑色,几度绝望的黑色。

这种黑曾经让她挥之不去,几个月来都盘踞在自己的心里。

天边隐隐约约有星星在闪烁,尽管星星点点的光亮非常微弱,但它们正努力着、挣扎着在闪着希望的光。

在洛明工业学校时张欣然不光取得了中专和大专两个毕业证,而且,她的英语本科自考也已经通过了三门课程。

生活中骤雨初歇,再漫长的黑夜总有黎明破晓的时候,那段泥泞波折、不堪回首的道路,正一点点离她远去,尽管气象学上的冬天就要来临了,可这对张欣然来说并不会寒彻全身,反而,她觉得明媚的阳光就要射进心里了,久久压在心头的磐石一般的冰块,正一点点冰凌消融。

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心灵的严冬,天气的严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眼前的生活像老家房间里那盏微弱的煤油灯的灯芯,摇曳着,有点飘忽不定,但它却能带给人一种希望,带给人一丝的温暖,也能带给人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张欣然又报考了明年春季英语专业本科的自考课程。由于当年是在岚莱省上中专时报的自考,她的学籍也便在岚莱,每年的报名和考试,她还不得不返回洛明。

尽管大家同在一片蓝天下,但山区里的冬天要比城市来得早一些。张欣然家乡第一场雪是夹着雨点慢慢落下来的,地上就像涂了一层油,一走,一滑。

那天,张欣然的爸爸张拴常刚从土关县医院看完病回来,她哥哥张欣家推着自行车驮着爸爸朝家里走去。张拴常跟坐月子的妇女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隔着口罩和裹在脸上的围巾,能听到他微弱的咳嗽声。

斜着飘落下来的雨丝渐渐少了,天空里尽成了一粒一粒的雪糁糁,荒山上和干枯的野草上,已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山路越来越不好走,一走就滑。张欣然的妈妈扶着张拴常,小心翼翼地踩着碎步,一路小跑。

“慢点,慢点……”她不时冲着张欣家说。

第四百一十五章 尘肺病

到家后张欣然妈妈抱来一推柴火,赶紧把坑烧热,张拴常闻不了烟火的呛味,她烧炕时,他就站在后院的厨房门前,跟宇航员一样浑身包裹得严实而厚重。完后她才将他扶到炕上。

“你说,咱这命咋就这么苦?咋能得上这病?”妈妈坐在炕边一脸忧愁。“你在那个矿上干了有六年吧?”

“我算算,我走那年欣欣6岁,她抱着我的腿不让我去,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流……咳咳……要不是你把她抱走,我那时心都软了,都不想去了……”张拴常说,“欣欣上中专三年级时我回来了,这么算下来,我在矿上干了有9年多时间。”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医生说你的病就是那几年在矿上长期吸粉尘才染上的……”张欣然妈妈坐在炕边,看着与她相伴了大半生的丈夫,表情一点点凝重了起来。

“那几年辛苦归辛苦,倒是还挣了些钱,把祖上传下来的土房全拆了,盖起了砖房……还有,至少用这些钱把两个孩子养活大了。欣欣小时候不管穿的衣服还是学习用品,也都比村里别的孩子的好,这……我已经很满足了。”张拴常说着又咳嗽了一声,“怪就怪咱出生在这穷山沟,出生在这个鸟儿拉屎都不来的地方,欣欣那年去……上中专时……我专门从煤矿请了一段时间假回来送她了,我去岚莱送完她回来时高兴得都流下眼泪……”

张拴常咳了几声终于咳出了痰,和灰色稀薄痰不一样的是这痰呈黄色黏稠状,平常,他还从没出现过这种痰。现在他每咳一次都会捂着胸口说疼。

张拴常接着说:“当时我想着欣欣以后就再也不用回到咱们这个穷地方了,可是……唉!这娃,命咋就这么不好呢?她妈,你知道吗?四年前我送欣欣回来时突然想,孩子现在就算长大了,我这个当爸也算是尽了责任,随时死了也都行,我也没啥牵挂了……唯一操心的就是你照顾了我一辈子,连一天福也没享过……”

“呜呜……”房子里传出她妈的哭声。

张拴常努力地挣扎着笑了笑说:“我这一辈子眼看就要完了。你辛辛苦苦把娃们拉扯成人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可能得先你一步走了,就把你给撇下了……咳咳……”

“他爸,你别这么说,你的病能治好,医生是胡说哩,现在的庸医多得很,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张欣然妈妈赶紧说。

“人早晚都是一死。咳咳……”张拴常深情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已经深深地陷进了眼窝里。

“我一直想着我要支撑着活下去,一定要走在你后边,到你走的时候,我要送你……你在咱们这个破村里受了一辈子苦,给我生儿育女,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我对不住你……”张拴常脸上笼上了一层悲伤,他的眼睛湿润了,“我怕我死在你前面了,你难过……咳咳……所以,我也就这么坚持活着……”

胸闷、胸痛、咳嗽,呼吸困难而且还易感冒……这些症状一次次的印证着医生的诊断:尘肺病。

这种病还有一个更直接、更形象、更可怕的名字叫黑肺病。医生说,这种病是在职业中长期吸入粉尘造成的,粉尘会在肺里滞留,最后变成一种全身性疾病。

而张拴常的职业就是矿工,他吸了9年粉尘。

雪越下越大,刚才一粒一粒的雪糁糁已不见了踪影,变成了洁白的雪花,一片一片纷纷扬扬从天空飘洒下来,整个贫瘠的山村披了上了薄薄的白纱,光秃秃的山坡和荒芜的黄土地,在白纱笼罩下若隐若现,这儿露一坨,那儿露一点,到处是斑驳和斑点。

张欣家把从来没听过的这些药一件件摆在桌上:克矽平、有机吕制剂、派喹类、汉防已甲素……父亲病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对症的药,而几年前吃的全是治疗慢性气管炎的药。

张欣家心里感谢着妹妹,要不是张欣然临走时让他带父亲去县医院检查,这病可能还会再拖下去。

“尘肺病长期发展下去可致命,因此,患有尘肺病一定要尽早规范治疗。但这种病的治愈难度又很大……”医生的话在张欣家耳边回响着。突然,他双手抱头蹲在自己房间抽泣。

张拴常患尘肺病的消息被人们知道后,村里另外5名长年咳嗽的村民也相继去了县医院检查,他们都检查出了和张拴常同样的病。

9年前张拴常到了邻省煤矿打工,春节回家后,便有村民说愿意和他一起去打工,去挣钱发财,后来,张拴常就把这5个村民陆续带到煤矿当了矿工。

“尽管跟我一起去矿上打工的这几个人……当时都挣了些钱,也都盖起了房子……咳咳……但现在他们都得了这病,我心里过意不去……”张拴常说着,悔恨的泪水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滑了下来。

往事再一次在他心里泛起了波澜,坐在炕头上的张拴常一边回忆着年轻时外出务工的情形,一边说:“到了矿上后,他们干的都是打眼放炮,粉碎矿石的活,每天都在白色的粉尘里工作……”

“他爸,你别多想了,前面的路是黑的。哪时谁能想到今天大家会得上这种病?他们也没报怨你,你也别自责……”张欣然妈妈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她心里也挺矛盾,过了一会儿又说,“可终究是一个村的,要是当年不帮他们,也就不会得这病……”

“唉!“张拴常叹息道。

张欣然妈妈见他表情凝重而自责就赶紧安慰说:“我想,他们是不会怨你的。”

外面刮起了凛凛的西北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肆虐的风里,时而被裹挟着席卷而去,漫天飞舞,时而冰天雪地里跌跌撞撞,起起落落,像一个个捉摸不定的命运,不知该往何处安身?

谁都没想到在这么大的雪天里,邮递员居然登门送来了张欣然的来信。

张欣然妈妈认不了几个字,她把信撕开递给张拴常。

看着女儿从泉川寄来的信,张拴常的手抖动着,复杂的表情在苍老、疲惫、病怏怏的脸上切换着。难过、高兴、急切……

他看完后将信反着放在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料又是一阵咳嗽,脸又涨得通红。

张欣然妈妈赶紧把空脸盆递过来,他吐了一口痰,一块灰色稀薄的痰。

稍稍平静了一下,张拴常又把这张封信展开在眼前,浑浊的泪水噙在眼里。

“欣欣说啥了……?”张欣然妈妈问。

“咱娃长大了,找到工作了,在泉川饭店当门迎……”听到这话,张欣然妈妈“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第四百一十六章 数钱

吉塬省特阳市。

夏轩依旧每天起早摸黑继续着自已卖菜的事,按他的话说,这是在感悟人生,体验生活。可是,他每天天不亮就摸黑洗漱和锁门的声响,却死死地揪着妈妈汪丽的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当夏轩每天穿城而过,从城西赶到城东的水果蔬菜批发市场时,妈妈自然睡意全无,那一刻,她的心被那辆“咯吱咯吱”的三轮车牢牢地牵绊着,一寸一寸被揪扯到了水果蔬菜批发市场。

儿是娘的心头肉,大凡天下母子之间自然也有着心灵感应,每当夏轩披星戴月迎着凛冽的寒风,蹬着三轮车穿梭在特阳市时,他完全可以想像母亲一定担忧他路上的安全,担忧那些素质低下的菜贩子们会不会因为一根葱,一分利,而跟他争执,担忧他这样下去以后可怎么办?他是堂堂正正的全国重点中专学校的毕业生,怎么能沦落成卖炭引浆之徒?

每每想到这里,夏轩就难受了起来,他不会忘记妈妈时时刻刻对他的牵挂,不会忘记在暮色下沉的时候,妈妈在家里的窗户前或单元楼门倚门归时急切的神情,他更不会忘记妈妈守口如瓶,一直为他保守着这个秘密。

特阳市机械厂的改革要到了非常重要的阶段,下岗裁员的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了,夏社波成天忙于工作,已经顾不上夏轩的事情了。

他不时会问夏轩的情况,汪丽总会给他找各种理由打马虎眼,在一个饭桌上,母子俩的默契起先并没有让夏社波看出什么破绽,夏社波一直知道儿子正给别人的店面里帮忙,反正他在家里也是闲着,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他锻炼锻炼,感知一下社会。

现在是特阳市机械厂改革的非常时期,夏社波的加班越来越频繁,这一轮的裁员和下岗分流过后,厂里将通过技术革新为提高效率和企业下一步的重组或改制提供和平基础,这也是全厂上下关注的重点。每天晚上10点钟之前,夏社波从来没有回过家。

这天傍晚,夏轩用塑料袋拎着没有卖完的菜悄悄走回家,汪丽一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赶紧从厨房走出来,一把拉开防盗门。“轩轩回来了?快,赶紧进屋,先休息一下。”

夏轩顺手把菜递给妈妈,也把秤和秤砣递给她。

“哇!这么多黄瓜和西红柿?还挺新鲜的。自从你卖菜后,咱家的菜都没断过。”汪丽着把菜放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擦手说。

“前两天你爸还说呢,他说,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了,咱家的伙食反而越来越好了,他还劝我要省着花钱,说厂里的苦日子至少还得再两年。”汪丽笑着说,“他怎么能想到轩轩现在正在卖菜呢?轩轩,说实话,要不是你这段落时间卖菜,像西红柿和黄瓜这些反季节蔬菜,咱咋还能天天买得起?”

夏轩憨憨地笑了笑。

“你瞧瞧,你前天和昨天带回来的菜还没来得及吃呢。现在,你爸又不在家吃晚饭,咱家天天都有着吃不完的菜。”汪丽笑着说,“轩轩,你以后就别往回再带菜了,还是尽理卖了吧。”

“妈。我带回来的菜都是市场上卖不了的,都是没人要的菜。”夏轩说。

“啥叫没人要?是大家买不起!你想想,这有些菜的价格都快赶上肉价了,谁还买得起?去你摆摊的那个菜市场买菜的,大都是咱厂职工和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咱厂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全了,谁还舍得花高价买贵菜?”汪丽说。

夏轩说着已经来到餐桌旁边坐下了。

汪丽赶紧转身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把那秤杆和秤砣藏在厨房门后边。这个地方只有他们母子知道,这些玩意是买菜的证据,说什么也不能让夏社波发现。

“轩轩,快,快点洗手吃饭,等会菜都凉了。”汪丽说着就把菜端上餐桌。

夏轩埋头吃着饭,汪丽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看着他狼吞虎咽,脸上露出的复杂的表情,既心疼又欣慰。

“妈,你怎么不吃?”夏轩吃了一阵子后抬头问妈妈。

“你我没回来时我喝了点稀饭,吃过了。”汪丽说,“到了妈妈这个年龄就不能像你这样吃饭了,饭量得控制,要不可就变成水桶腰了。”

夏轩下意识地看了看妈妈说:“妈,你的身材好着呢,变不成水桶腰。你一辈子都是杨柳腰。”

“你这孩子……”

顿时,房间里传来了母子开心的笑声。

饭后,汪丽在厨房里刷锅,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发着清脆的声响,她心里也像风吹风铃一样,叮叮当当欢快地响了起来。和夏轩起初买菜时相比,她心里也敞亮了许多。

毕竟,这段时间他们父子再没有因为夏轩弹琴唱歌而争吵。

夏轩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把一天的菜钱全部摊在床上,一分一分,一角一角地数着,虽然这些都只是些零钱,但把这些脏兮兮的零钱一张一张捋平,然后又一张一张清点时,夏轩觉得就像是用指尖轻轻地掠过了一根根吉他的琴弦,感觉好极了,心里也会响起无声的旋律。

汪丽从厨房忙完后轻轻推开夏轩的房门,看到一堆一堆簇在一起的零钱,就跟一个个散落在床单上的音符,是那样的充满灵动。

“轩轩,累不?”她问。

“不累!”夏轩说着头也没抬,继续清点着这一堆一堆的零钱,过了一会他把钱清点完了说,“今天挣了18块6!”

“轩轩,妈妈问你,你卖菜时究竟觉得丢人不?”汪丽问。

“这是我靠劳动挣到钱,不丢人!”夏轩说,“前几天,咱厂好几个职工还从我这里买过菜呢,我还给他们便宜了一些。妈,我没觉得卖菜有啥不好,我是有点辛苦,天天都睡不成懒觉,但我很快乐。”

汪丽坐在夏轩身边,看着儿子的身影顿生怜意。

“都怪厂里情况不好,如果是前几年的话,你也就用不着去受这罪了。不管怎样说,咱是干部家庭,你成天跟这些农民搅和在一起,肯定不是个事。”汪丽说。

第四百一十七章 父亲的质疑

“妈,过快过春节了,现在我去的那个市场里卖什么的都有,卖衣服的、卖箱包的、卖肉的、卖鱼的,还有卖狗卖猫的啥都有。”夏轩说,“今天有个人取了些年画,结果像风卷残云一样几分钟就被抢光了。过几天我也准备批发点年画去卖。”

“轩轩,咱们厂的国企改革正在有序进行着,听你爸爸说,整体推进的情况要比预想的情况好一些。你再等等,要是这样的话,过了年你们这批待岗的毕生生也就有着落了。”汪丽说。

这时,家里的防盗门突然开了。汪丽赶紧带上房门走出夏轩的房子,只见夏社波走了进来。

“老夏,你回来了?今天不加班了?”汪丽问。

“轩轩呢?”夏社波一脸怒气,他一边问着一边径直朝夏轩房间走去,一脚踢开房门。

夏轩床上摆满了一簇一簇的零钱,他见爸爸突然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赶紧慌慌张张地收拾零钱。

“谁让你卖菜了?”夏社波质疑道,“下贱!”

“我没有……没有卖菜……”夏轩被吓的脸色煞白。

“放屁!你这个孽障,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夏社波说着一把抓起一堆零钱问,“没卖菜?没卖菜这是什么?你没见过钱是不是?你穷疯了吗?”

“这不是卖菜的钱,这是……”夏轩试图掩饰。

“你一点都不诚实……”夏社波突然抓起一把零钱甩在夏轩的脸上,“我就说你最近咋就鬼鬼祟祟?我一想,你肯定就没干啥好事!”

“老夏,你今天怎么了?有话就不能好好对轩轩说吗?”这时汪丽赶紧上前站在夏社波面前,生怕他们再次发生摩擦。

“好好说?这事怎么好好说?你们居然一直都在骗我!轩轩卖菜的事咱们厂里人都知道了,人家把话都说到我跟前了。”夏社波说。

一听这话汪丽一子下就上了火:“谁这么多嘴?这是人家的事,他们凭什么在背后嚼舌头?咱厂的人就有这毛病,对别人的事总都会说长道短。卖菜怎么啦?不偷不抢,是靠自己的劳动赚钱,招谁惹谁了?”

“我们是没招谁,也没惹谁,但是别人已经开始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了,说技改处处长故意让儿子卖菜给人看呢!说我做了亏心事,把工人裁员了,还故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让自己的儿子卖菜,带头分流……还说人家就是做做样子,到时把职工分流了,把位子腾开了再拣个机会把儿子安插到厂里,这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夏社波说。

“什么什么?这些人怎么都这样呢?还在背后嚼轩轩的舌根?我们家的事与他们有何相干……”汪丽愤怒了,“这话是哪个工人说的?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理论。”

“别人的嘴巴你能堵得住?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是不卖菜,别人要想在背地里胡说八道,他们也没有口实,可你倒好,成天蹬个破三轮到农贸市场去卖菜,你有没有一点廉耻?亏你还上过中专?”夏社波说着就把目光投向夏轩。

这时,夏轩已经把床上的零钱全部收了起来。

“卖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卖菜咋了?他们说又咋了?他们有本事就别买我的菜。”夏轩的脸涨红了,他跟父亲理论道。

“你还嘴硬!咱们他她的就算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不能去干这种下贱活。我们全家都是干部,你不嫌丢人,我嫌!”夏社波说。

“你是处长,我不是!我是待业青年,谁规定待业青年就不准卖菜。卖菜也是为社会做贡献。”夏轩说。

“社会是个啥你懂吗?社会就是阶层,就是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自古以来龙有龙的门,狗有狗的洞,你还给我讲社会,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在社会上才待过几天,居然还给我讲社会……我告诉你,你要是职工家里的孩子,你爱干啥就干啥,可你是我夏社波的儿子,是干部之家的孩子,所以,你首先要考虑到我们的面子,面子就是尊严!人活在这个世上什么最重要?当然是面子!是尊严!你为了这一点毛毛钱连尊严都不要了,你说你还有什么追求?”夏社波说着又把阴沉沉的脸转向汪丽,“你也不看看,有你这么糊涂的妈妈吗?”

“我怎么糊涂了?”汪丽一脸无辜。

“爸,你可以说我但你不能指责我妈妈。她什么也不知道。”夏轩说着把垂到眼前的长发甩了甩,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你瞧瞧你的头发像个啥样子?一看都是个二流子,不务正业!”夏社波说,“你赶紧去把长毛剪了!”

在这个普通的干部之家里一股浓浓的硝烟正在弥漫着,每个人心里都憋了一股子怒气和怨气,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随时会引爆一场战争。

“我留长发怎么了?头在我身上,我爱留什么发型就留什么发型,我都过了20岁了,难道连留发型的权利都没有吗?”夏轩瞪着父亲语气生硬地说。

汪丽见情况不妙,赶紧转身又站在夏轩面前用身体挡着他说:“轩轩,你不能这样跟你爸爸说话。”

汪丽说完这句话又赶紧冲着夏社波说:“老夏,你今天怎么了?受了啥刺激?不就是几个职工说了些风凉话吗?你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父子俩人都僵持了起来,汪丽站在他们之间,等会劝劝丈夫,等会又劝劝儿子。她知道夏社波最近的压力确实很大,自从下岗分流工作启动后他每天都会遇到烦心事,他心里也燃着一团怒火。

在厂里工作了这么久,夏社波一直兢兢业业,以厂为家,他在厂里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是他辛辛苦苦一点一点干出来的,他的前半生还算幸运,辛苦归辛苦,总算是在干部楼里分到了房子,总算熬成了技改处的处长。可是,眼看他进入了人生的后半场,企业却连年亏损,弄得夏轩连工作都没了,这事搁在谁身上谁能没有怨言?

这了一会儿,家里的气氛总算渐渐平静了下来。汪丽赶紧趁机问:“老夏,你今晚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夏社波这才消了消气。

第四百一十八章 舍车保帅

“以后不要再卖菜了,你就安安生生在家待着,我给厂里说过了,过完年一有机会就安排你就到厂里上班。”夏社波说着又叹了口气,“唉!多少双眼睛再盯着我们呢!到时,又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你一上班还真就应了这帮人的乌鸦嘴,说我把人分流了,腾出岗位给自己的儿子。唉!”

“咱轩轩是委培生,厂里本来就应该给安排工作。”汪丽说。

“理是这个理,可是这事偏偏发在这个时候,再叫那些好事者十传八传,还不是又被歪嘴和尚给念歪了经?”夏社波说着走出了夏轩的房间。

汪丽赶紧把房门带上。

“咱不怕,就算厂里明年安排工作,那也不是轩轩一个,厂里这一批的大中专毕业生有好几个呢。”江丽说。

“人家都是职工家庭,别人不会乱说啥,也落不下什么口实。可咱们不一样,咱是干部家庭,到时,你能保证人家不说轩轩卖菜就不是咱是故意摆下的龙门阵?就是不是做给下岗职工看的障眼法?”夏社波说着摇摇头在餐桌旁边坐下了,“到时他们肯定又会说是技改处长以权谋私……”

“算了算了,为了咱们轩轩谁爱啥说就让他说去,老夏,你呀,就只有一个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说,咱们总不至于为了面子,把轩轩的工作和前途给耽搁了吧。”汪丽说着就走进厨房系上围裙。

“和轩轩的工作相比,我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我都到了这个年龄,也干不出什么名堂了,只要能把轩轩的工作落到实处,说我谋私就谋私吧,就算拿我的面子换个正式工作,给轩轩换个干部身份,值!”夏社波说。

“那你刚才还给轩轩说面子,说尊严……”汪丽嘀咕着。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当当当”切黄瓜的娴熟的刀法,刚才紧张的气氛在刀下见菜的欢快的声响中正一点点被驱散。

夏社波半晌没有吭气,他若有所思。

“凉拌蒜泥黄瓜……还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碗小米稀饭……”汪丽跟店小二一样,一边报着菜名一边把把一盘盘饭菜端上了餐桌。

“反正说什么轩轩都不能去卖菜了。这事传出去了咱以后可怎么见人?哦!技改处长家里出了个菜贩子?”夏社波说。

“刚还说不讲面子了,你看,老毛病又犯了……”汪丽说,“菜贩子这词是不好听,但轩轩也算是经营者,个体以营者……你一说菜贩子,我咋就想到了缺斤短两……”

“你才知道?菜贩子就是干那事的人,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你还以为这是什么高尚职业?”夏社波咬了一口馒头说,“轩轩成了今天这样子,都是你娇惯的结果。他做啥事你都包庇,总有一天你会把他给害了。”

“我怎么能害了我的儿子?”汪丽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说,“只要他不偷人抢人,我觉得他想干啥就让他干干,权当是体验生活。其实我跟你一样,刚开始也不愿意让他干这事,可是后来我就心软了,我觉得我们有时是不是把面子看得太重了。现在全国都在搞市场经济,做点小买卖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你住口!这是什么小买卖?蹬个破三轮和城乡结合部的农民搅和在一起,这叫做买卖?这是恬不知耻!”夏社波冲着汪丽摆摆手说,“这事到此为止。你也不要给我灌**汤,别把谁都当职工给人家做思想工作,你们工会那一套耍嘴皮子的工夫少给我用。”

汪丽笑了笑不再说话。

“人说父子俩是前世的仇人,我看这话一点都没说错。轩轩毕业这半年来,把人给气的……我天天都觉得气不顺。”夏社波说着夹了一口菜嚼了起来,“这菜不错,新鲜。”

汪丽坐在夏社波对面的椅子上淡淡地笑了笑。

“你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早?厂里不加班了?”汪丽问。

“轩轩都成菜贩子了,我还有脸上班?”夏社波说。

汪丽这才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赶紧把这个话题打住。

夏社波哧溜哧溜喝了几口稀饭后说:“截至今天下午,我们关于1999年的技改方案已经彻底搞完了,马上就要上厂党委会。如果这个方案通过的话,咱们特机将会引进一个先进的生产线,许多基础加工的生产方式将全部采用数控化。到时,厂里的生产水平就会大幅提高,生产的精度能达到国内一流机械加工企业的标准。”

夏轩一边吃饭一边说工作的场景汪丽再也熟悉不过了,这些年来,每次看着他的这个状态,她心里总有一种对他隐隐的崇拜。

“我们国家现在已经搞市场经济了,产品没有竞争力我们就会被市场淘汰。市场是非常残酷的,六亲不认。这个方案一旦实施,咱厂将会迎来新的转机。国家要求我们三年扭亏为盈,对咱们厂来说,每一天都耽搁不起啊。”夏社波说。

“看来,你们技改处算是大功告成了。难怪你今天回来这么早。”汪丽说。

“当然,回家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夏社波说。

“因为我?”汪丽惊讶地问。

“厂里确定让你以干代工了。”他说。

“什么?”汪丽像坐在了针毡上,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夏社波看了看她说:“你也别着急,现在厂里的情况很复杂,这次要下沉一批普通干部,不光你们工会,厂部的、团委的、党办的都要下沉,厂报和厂电视台都撤了,这些干部也要下到基层去。”

“这不是胡闹吗?我从来都没开过机床,我又不是工人……”汪丽说。

“现在正在分流,任务很艰巨,尽管第一拨的下岗分流没有引起太大的问题,但厂领导也很头疼,现在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干部呢,所以,厂领导一再让家属做好解释工作。我把你可能不想去的情况给领导说过了,可是领导这回实在为难……”夏社波从餐桌对面走到汪丽身边,双手轻轻地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先坐下。

汪丽一脸的不高兴,她的目光呆滞地盯着餐桌。

“不让你开机床,这事是男人们干的活,厂里把你安排到质检科,搞产品的质量检验,活挺轻松。”夏社波见汪丽还是气乎乎的样子就赶紧说,“这事你千万不能闹,你们工会主席专门还给我解释,说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让你下沉,让我理解一下。”

“他说得轻巧,他咋就不下基层?”汪丽说。

“你先别生气。该说的话我都给厂里领导说了,我也是拣了一大堆的难处和理由来争取,我也说轩轩毕业这么久都没工作……后来厂领导答应了,等把手头这些下岗分流的工作做完后,明年就给轩轩安排工作。但条件是你必须得去质检科。”

“舍车换炮?”汪丽反问。

夏社思量了一小会之后说:“这叫舍车保帅。你想想,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轩轩才是我们家里未来的‘帅’,为了儿子你就委屈一下,该说的我都说了,在我的再三央求之下,厂领导才答应给轩轩安排个好岗位,还保证是干部身份。”

“啥岗位?”汪丽问。

第四百一十九章 这可是天大的机密

夏社波赶紧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大步走到防盗门跟前趴在猫眼上看了看,生怕隔墙有耳。然后才回到餐桌前,把手拢到汪丽的耳朵旁说:“电工班技术员。”

“真的?”汪丽刚才的沮丧瞬间烟消云散。

“这还能有假?莫非你是太小看我这个技改处长了。”夏轩说,“电工班自由,轻松,而且每个车间都得求他们。刚开始他先从技术员干起,等过两年再评个助工、接下来再评工程师、高工……等不到我当领导职务的那个年龄,估计他已经就走上领导岗位了。所以,下一代我们还会是一个干部之家。”

汪丽听得心花怒放,自从夏轩毕业以来,她天天都为他的工作操着心,她真害怕厂里万一不给轩轩安排工作,到那时她可怎么办?

轩轩正一天天成熟,马上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心想,如果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工作,将来连个媳妇也不好找,这人啊,要是在该做什么事的时候没有去做,那就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一步错,步步错啊,有时,人要是走了霉运,那真的就祸不单行,就跟多米诺骨牌一样,会发生一连串的效应,让人想收拾都无法收拾。

“丽丽,事你可千万别告诉轩轩,小心他说漏了嘴,这可是天大的机密,是厂领导私下给我说的。知道吗?”夏社波说。

汪丽坚定地点点头。

“还有,你让轩轩别再去菜市场了,别再丢人现眼,到时,省得人家说厂里咋把一个菜贩子给弄成了技术员。”夏轩说,“你爱儿子我知道,但你那都是妇人之仁!”

“行。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劝劝他,让他在家里好好待着,哪里也不准去。咱做干部就得有个做干部的样子,别到时候让人家戳脊梁骨又说三道四。”汪丽说,“这自古以来抬轿的就是抬轿的,坐轿的永远也就是坐轿的。怎么会反过来呢?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夏社波一直板着的脸这会终于绽放出了笑容。

“看来质检科的丽丽同志,思想进步还挺快嘛!”夏社波笑着说。

“那是!好歹咱也是从朝廷下去的人,怎么能把丽丽同志当作草莽?”汪丽一边打趣地说一边问,“那个大义灭亲是怎么说着来的?就是说那个王昭君的那话?”

“什么大义灭亲?那叫昭君出塞,慷慨应诏。你们这批干部下沉到基层后,对厂里处理干群关系也是有好处的。”夏社波说,“我现在是想通了,让你下去就下去,哪里的水土不养人?再说,你们也算是从朝廷下去的,别人怎么也会把你们高看一眼,优待三分,没准,你们会觉得基层比机关理更自由。”

夏社波不让轩轩卖菜的话并没有变成现实。

第二天一大早,夏轩还跟往常一样穿着棉大衣,蹬着三轮车摸黑去了城东的水果蔬菜批发市场,每每听到儿子起床的声音,汪丽的心就揪了起来,她生怕被夏社波发现,要是被夏社波发现了,他们父子俩之间难免会发生战争。好在,那时他还在睡梦中并没有觉察到。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今年注定是特阳市机械厂不平凡的一年。

夏社波在技改处的工作也推进的尤为艰难,由于厂里资金周转极其困难,技改处原计划的技改方案最终没有通过厂党委会。厂里根本无为支出1800余万元的数控生产线的投资,企业的衰败和负债导致银行不愿意提供巨额贷款。

1999年元旦的钟声已经敲响了,但特机厂不愿意失去企业重生的机会,新年后的第三天,厂里派出了一个考察团,由厂领导带队,带领技术处及相关科室人员一同南下,对同类生产线进行考察。夏社波急急忙忙收拾完行李,就跟着考察团一起坐火车去考察了。

夏社波不在家的时候汪丽劝过夏轩好几次,可他坚持要继续卖菜,这也让她非常为难,非常生气。

这天凌晨,汪丽又听见了夏轩的起床声,她赶紧穿上衣服冲出房间。夏轩已经洗漱完毕,从厨房门后面拿起秤杆和秤砣要往出走。

汪丽一把抓住夏轩的胳膊说:“轩轩,今天说什么你也不能再卖菜了,你爸爸对你态度是不好,但他反对你卖菜也没错。咱们毕竟不是职工家庭,也不应该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你就顾及顾及你爸的脸面,别让人家再在背后说什么了,咱们是厂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得在厂里生活,总叫说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这可怎么行?”

“成天面子面子的,你活你的人,管人家说什么干吗?”夏轩说。

“轩轩,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要理解人,你爸爸这么说是对的。不光他反对你卖菜,我也反对。”汪丽说,“你也别让妈妈整天替你瞒这事了,这么冷的天,你去卖菜妈妈心里难受啊……你看看你的脸都皱了,我反对你也是心疼你啊。”

“妈……”夏轩本来还想理论,可看到妈妈央求他的样子,心突然就软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扶着妈妈坐到沙发上说:“妈,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也知道你心疼我。这样吧,今天是最后一次,我和菜市场还有一些手续没结清,今天我把手续全结清了,明天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了行不行?”

“真的?”汪丽忧伤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喜悦。

夏轩点点头:“我向你保证!”

“好,太好了。你这么一说妈就放心了。”汪丽高兴地说,“今天上午考察团就回来了,你千万不敢让你爸爸给发现了。”

“我爸又不去菜市场……”夏轩说。

“你什么也别说了,今天上午把菜在农贸市场随便一处理,就赶紧回来,以后这辈子都不干这事了。”汪丽说,“轩轩,你记住了吗?”

夏轩点了点头扶着妈妈进到她的卧室。

“妈。我保证,今天是最后一天。我早点回来就是了。”夏轩说。

看着夏轩拎着秤杆拿着秤砣走出房间的背影,汪丽心里泛起了一阵暖流。

夏轩从厂里的公共自行车棚里取出三轮车时,天空渐渐飘起了雪粒。这是他最后一天去菜市场了,时间过得真快,从父亲砸烂了他那把心爱的吉他到现在,他卖菜已经半年时间了,妈妈怎么能知道他卖菜的真正原因?他就是为了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买一把新吉他,而让他欣喜的是,他挣到的钱已经足够再习一把新吉他了。

第四百二十章 最后一次贩菜

凌晨的风呼呼地吹着,夏轩骑着三轮车沿着急湿漉漉的柏油马路行驶着,往事如同云烟一样从他的脑海里飘过。整个城市还沉睡在沉沉的夜色里,四处非常的寂静,风夹着雪粒打在他的脸上格外冰冷。

从洛明工业学样毕业后汽01班的同学们都已经各奔东西,散落在了全国各地。在这几个月卖菜的日子里,夏轩都是自己独自前行,就跟一场热闹和繁华过后,曲终人散,陪伴在身边的永远只有自己。

人生啊,总有一段路需要独自去走,这段路不管是泥泞还是平坦,曲折还是笔直,最终都得靠自己行走,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自己能品出其中的滋味。只有一次,是妈妈坐着他的三轮车,陪他一起去的水果蔬菜批发市场。从小到大,在自己最难受的时候,总是妈妈在默默地帮助着他,陪他走过一段艰难的道路。

夏轩的三轮车在昏暗的路灯下缓缓前行着,路边的行道树一棵棵被抛在脑后,往事也一点点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一切都要结束了,他想用自己辛辛苦苦赚到的钱买一把新吉他,不管酷暑还是严寒,不管再辛苦再下贱,都无法阻挡他心中的音乐梦想。

他知道他不可能贩一辈子菜,贩菜就是他对生活的体验,他的梦想就是追求高雅的音乐,只有音乐才能抚慰他干涸而渴望的内心。夏轩知道爸爸妈妈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一点,他也不想再向他们解释,什么二流子?什么不务正业?神圣的音乐才是他心灵的相知。

夏轩吸了一口凉气,使劲地蹬着三轮车朝批发市场驶去。

过了元旦离春节也就不远了。夏轩取完蔬菜在回来的路上经过轻工市场时,看到许多人都在出售年画,而且,都是他喜欢的港台明星的年画。夏轩把三轮车停在路边,跑进市场批发了厚厚一沓明星年画,放在三轮车上,然后,朝特阳市机械厂附近的那个农贸市场驶去。

夏轩没有食言,中午12点他就把三轮车里的蔬菜全部低价格处理掉了。就要离开这个农贸市场了,他突然觉得还有点依依不舍,自从爸爸砸烂吉他,在他负气贩菜的几个月里,正是这个喧嚣的农贸市场和这些胡子拉杂、粗言粗语的小贩们,陪伴着他度过了孤独无助的待业时光。

他从内心里感谢他们,他们虽然没有体制内的身份,没有文化,没有知识,也没有理想,尽管他们中也有人会玩些缺斤短两昧良心的伎俩,但他们光明正大,不偷不抢,勤勤恳恳,靠着自己的劳动在寒来暑往中挣钱养家糊口,这和那些投机取巧,不劳而获的人相比,难免令人感动。

夏轩知道自己跟那些菜贩子不一样,他知道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总有一个梦想在呼唤着他,他追求的不是沾满汗渍的一把把的零钱,而是音乐,神圣的音乐。

夏轩处理完这些蔬菜后骑着空三轮车朝市场外面走去,此刻,他感到浑身轻松。从现在起,他再也不怕碰见厂里的任何人,也不再有人再在背地里说三道四,不会伤及到处长父亲了。从这时起,贩菜的时光就跟空空荡荡的三轮车一样被清空了,他就跟服刑期满的罪犯一样彻底恢复了自由。

农贸易市场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里摆满意了各种各样的春联、福字和年画,夏轩把三轮车停在门口的路边,将他批发来的港台明星年画摊开在三轮车车厢里售卖。

夏轩选择的大都是周润发、小虎队、周海媚还有一些女演员的年画,是大陆青年非常喜欢港台明星。

摊子刚一摆开,就有很多年轻人过来买。不一会儿,他的年画摊跟前就围满了人。

“快!快!警察来了。快跑!”突然,附近摆年画地摊的商贩一边喊着一边收摊转身撒腿就跑。

夏轩还没回过神,这时,两个警察已经站在他面前。

“把这些东西收了!”一个中年警察对身边的年轻警说。

“走开!走开!”年轻警察立刻上前,冲着围在三轮车前的顾客吼道。

三轮车前的人们旋即四散。年轻警察跟风卷残云一样将摊开在车厢里的年画收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收我的东西?我是占道经营吗?”夏轩吓得脸色通红,他赶紧问。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别装模作样了?看把你给无辜的。”中年警察说。

警察的这个举动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像看马戏一样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幕。

“我怎么了?卖东西不偷不抢,你们凭什么收我的东西?”夏轩问。

中年警察睥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凭什么?你卖的是啥?”

“年画啊……”

“年画?你打开让他看看,这是年画?”中年警察对着年轻警察说。

年轻警察很听话,赶紧把抱在胸前的一捧年画摊开。

周润发、小虎队、周海媚还有那些女演员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每一幅年画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们。

这时,其他那些摆年画摊的小贩早都溜之大吉了。

“这下看你还有什么说的?”中年警察质问道。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夏轩说。

“哟嗬!看来你小子嘴还挺硬?你这是背着牛头不认赃啊。”中年警察没有好声气地说,他们眼睛里充满了挑衅。

然后,他又冲着年轻警察说,“你告诉他……”

年轻警察赶紧对着夏轩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农贸市场门口兜售黄色海报。你看清楚了,你的这些年画里明星衣服穿得太少了,太暴露。涉黄!”

“涉黄!”夏轩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他顿时无语。

“怎么样?这下知道了吧?”中年警察又冷笑了一声说,

“这……这都是港台明星的照片,怎么,怎么会涉黄呢?”夏天解释说,“这些都是我从轻工市场批发回来的,怎么会涉黄呢?”

“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办案从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中年警察说,“你要解释是吗?那好,等回到所里我让你解释,慢慢地解释,想解释多久就解释多久。”

第四百二十一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警察说着就把夏轩的年画收走,卷成一大卷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框子里,警察让夏轩骑着三轮车跟在他们身后,要带他回派出所接受调查。

夏轩害怕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出摊,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去过派出所,他心里像是鼓锤雷动,又如十三个竹篮打水七上八下。

两个警察分别推着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车走着,夏轩骑着空空荡荡的三轮车跟在他们后面,渐渐地他们走出一条巷子又穿过一条街街道。夏轩四处张望着,他想找个机会赶紧逃跑。

两个警察抽着烟一边交谈着一边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嫌疑人。“放老实点,跟紧!”中年男子冲着夏轩喊了一声。

一听到呵斥声,夏轩赶紧目视前方,只好紧跟了上来。

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夏轩见这两个警察没有注意,就赶紧拐弯使劲地蹬起三轮车逃跑了。

“停下!停下!你给我站住!”突然,中年警察回头时警觉地发现夏轩跑了,就赶紧叫喊了起来。听到这种喊声夏轩吓得浑身发抖,就拼了命地向蹬三轮,三轮车“哐当哐当”响着朝前冲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两个警察的怒吼声重重地砸向夏轩的后背。

中年警察赶紧让年轻警察骑着自行车追了上去。

“站住!站住!”年轻警察边追边喊。

三轮车跟一只疯狂老鼠一样,摇摇晃晃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拼命地逃窜。而身后那辆二八式自行车也如同破水的小舟,在急速地前进着。自行车与三轮车之间的距离正一点点缩短。

没跑出几十米远,夏轩已经浑身是汗水,双腿发软,他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这时,那辆轻快的如破水先进的小舟终于超过了夏轩,在笨重的三轮车前快速划了一道弧线停在夏轩面前。骑自行车的年轻警察一只脚踩在地上撑着自行车,呼呼地喘着气。

夏轩“嘎”的一声刹住三轮车赶紧说:“警察同志,对不起,我,我没有卖黄色年画……”

“没卖?没卖你跑什么跑?一看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年轻警察的眼睛里充满愤怒,“跑!你跑啊!怎么不跑了?你他妈的再跑就成了逃犯!跑啊,怎么不跑了?”

夏轩不敢再说什么了,年轻警察的目光一点点变得阴骘,一点点可怕了起来。

“警察同志,对……对不起,我跟你们走,再也……再也不跑了。”夏轩说,“我不想当逃犯。”

见夏轩开始求饶,年轻警察才没有再跟他僵持下去,然后叫夏轩调头,这下他骑着自行车跟在了三轮车的后面。

“不,不谁回头,直接往派出所走!”年轻警察命令道。

特阳市机械厂庙小妖风大,夏轩被警察带走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夏社波的耳朵。

上午1点左右,汪丽和刚刚出差回来的夏社波在家里吃完饭,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汪丽还以为是夏轩回来了,赶紧高兴地朝门口走去。

“来了!来了!你没拿钥匙吗?”汪丽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开门。

门刚一拉开,厂里一位干部的女家属神情慌张地站在眼前,急急地说:“夏处长,你家夏轩出事了!”

这句话如春雷炸地。夏社波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轩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汪丽急切地问。

“他被警察给抓走了。”

“什么?”汪丽脑子里嗡地一下,顿感头晕目炫,脸色煞白。

“夏轩他,他……”这位家属有些难以启齿。

“警察为什么抓他?你说吧,你说……”夏社波上前问。

“他在菜市场卖黄色年画,被两个警察抓到派出所去了,年画和三轮车也被带走了。”女家属说,“夏轩刚刚被带走,你们赶紧去看看吧,别让孩子在那里受苦。”

女家属三言两语把这事说完后就离开了。

她走了以后汪丽才忘了叮咛她“不要给任何人说这事”这样的话了。

这是夏社波去外地考察回来后第一次听到夏轩的名字,也是他知道他的第一件事。

“狗改不了吃屎!”夏社波叫喊着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茶杯,将它甩得粉碎。

巨大的声响震得汪丽心头一颤,汪丽眼泪“唰”地一下涌出眼眶。

“呜呜……都怪我,都怪我允许他今天再摆最后一次地摊……是我害了轩轩,是我……呜呜”汪丽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夫妻刚刚团聚,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夏社波掏出一支烟点着。一缕缕青烟在他那张沉郁的面前飘过。

接下来,家里变得沉默了。

沉默,可怕的沉默。

夏社波连抽了三支烟,汪丽被呛得连声咳嗽。

“老夏,别抽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吧,轩轩这会应该连中午饭都没吃。”过了许久,汪丽实在忍不住了,便说。

“没吃饭活该!饿死才好!”夏社波说。

“你这会还呕什么气?轩轩都被警察带走了,派出所是人待的地方吗?再说,他年纪轻轻还没正式走上社会,要是给他再弄个案底什么的,以后可怎么做人啊?厂里还怎么给他安排工作?”汪丽说。

“轩轩看上去很文弱,憨憨的,傻傻的,其实他倔强着呢!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较着劲呢,他是咽不下我砸他吉他那档子事,非去整出个菜贩子来,他想干啥?就是想给我脸上抹黑,就是要故意跟我对着干,拧着劲……”夏社波说,“你看看这东西,现在是越来越离谱了,你说他这性格是像谁了?”

“像你!你是他亲爸,不像你还能像谁?”汪丽说,“我看你俩都一个样,都是个牛脾气。都倔!”

“我倔?”夏社波叹了口气说,“唉!我以前可不是这个脾气,还不都是让轩轩给气得?他现在越来越反叛了……”

“男子汉有点脾气有点性格怎么了?咱家轩轩又不是社会上的混混,你总是把他叫二流子,说他不务正业,谁还受得了?有你这样数落儿子的父亲吗?他喜欢音乐就让他喜欢去,你老说人家干啥?”汪丽抱怨道。

第四百二十二章 营救

“音乐?什么狗屁音乐?害人的音乐!他跟我对着干跟我较劲的性格,就是从音乐里学来的,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懂音乐,我懂!”夏社波的脖子上凸起了两道青筋,他气冲冲地说,“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我听别人说了,摇滚音乐里就有这么一股子邪气,有一种反叛的精神,他成天抱着破吉他,这摇滚对他的性格能没影响吗?”

汪丽非常惊讶,她正要接话夏社波就说:“没错,就是音乐害了他,不是所有的音乐都是好的,健康的,他唱的那些歌都不是正经人唱的,你看那些抱着吉他的小伙子哪个不是疯疯癫癫?不留着长头发?都是不务正业……我看,音乐已经让他走火入魔了。”

这时,夏社波脖子上的青筋渐渐消失了,就跟钻进土里的蚯蚓一样没有了踪影。

“哎呀!老夏,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咋还说什么音乐不音乐的。”汪丽这才意识到话题扯远了,她急得跳了起来,“我都给急晕了。轩轩被警察抓走了,你倒是赶紧想想办法啊!”

“他不是卖菜么?怎么还卖起黄色年画了?”夏社波把话题旋即转了回来。

“是啊。我也纳闷。轩轩早晨给我说好今天只卖最后一次菜,中午低价处理完了就回来。怎么卖……卖……卖起……嗨!你说这词叫人咋好意思说出口嘛?他怎么连羞耻都不知道呢?”汪丽说。

“羞耻?这是传播淫秽东西,国家有个扫黄打非办,就是专门管这事的,弄不好还得坐牢……”夏社波说。

“什么?坐牢?”汪丽吓得浑身打颤抖,她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不是说轩轩,我是说从事这种违法犯罪行为的人。”夏社波说。

“那你赶紧想想办法呀,这可怎么办呀……”汪丽急得在房子里团团转。

夏社波略微思考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说:“唉!我只是厂里的干部,社会上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社会关系啊,这可怎么办?”

沉默。

又一次沉默。

抽烟。

再一次抽烟。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他们都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

“老夏,你没有社会关系但你有厂里的关系。你赶紧找厂里的人帮忙……”汪丽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

“厂里?找谁?”夏社波问。

“找保卫科长科长。他们平时跟公安局打交道,再说了,这个菜市场跟咱们厂都是同一个派出所的辖区……”汪丽激动地说,“找科长,对,就找科长。”

坐在沙发上的夏社波抬起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汪丽,他没想到在关时候妻子居然这么机智。

汪丽上前从夏社波指间夺过燃了半截的香烟,把它摁灭在压烟灰缸里。然后,两人赶紧合计了起来。

夏社波在电话里约好跟保卫科科长一起去派出所。下午两点多他们来到了派出所。保卫科长对派出所里很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中年警察,他是这里的管片民警。

保卫科长和夏社波对中年民警好话说尽,他对夏轩进行了批评教育后才允许他们将夏轩带回去。

“你儿子这长头发让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你回家以后让他把头发剪了,不要不务正业,尽给辖区治安添乱,这次,他卖的这些东西你要说不是淫秽品也能说的过去,但你可要注意了,要是再往前走那么一顶点,他就是扫黄的对象了。”中年警察对着夏社波说。

“再往前走一顶点……你这话的意思是?”夏社波似乎还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年画上这些明星的衣服要是再低一下,再暴露一点,就是黄色,就属于打击的对象了。”中年警察说,“你要好好管管你儿子,听说他是个待业青年,待业青年就相当于无业游民,是一个危险的群体,没准哪天会惹出什么事来?他今天留长发,明天就会纹身,今天卖这些画,明天没准就去卖黄碟……一个人的家庭教育至关重要,你们也要负责任,不能把啥事都推到社会上,推到派出所。”

夏社波只得连连点头,连声说,“是的,是的。”

“我们做笔录时你儿子说他是中专毕业生?”中年警察问。

“是。”夏社波一分钟都不想待在这里,他应付着。

“唉!现在的学生也太贬值了。你瞧瞧,他跟农贸市场那些农民贩子们混在一起,比那些小贩都酷,谁还敢相信他是特机子弟?是受过教育的?”中年警察说完后,扯着嗓门冲着门外叫喊了几声,那个年轻警察赶紧跑了进来。

“去,去叫那个卖年画的小伙先回去。这小子是特机子弟,厂保卫科和家长也都来作保证了,让他走吧。”中年警察说。

“那些画……”年轻警察问。

“带走带走……”中年警察不耐烦地摆摆说。

很快,年轻警察将夏轩从派出所的一间房子带了出来,然后,把那一捧年画塞进他怀里。

夏轩一看父亲来了,非常惊讶,他正要开口,父亲那两束利剑一样的目光就深深地刺向他。

夏轩心头为之一颤。

“叔叔。”夏轩向保卫科科长打了声招呼。

“没事。”保卫科科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别在意,一点误会,一点误会。”

他们三个人走到派出所门口时,夏轩突然想起自己的三轮车还在派出所里,就赶紧把一大捧年画塞给保卫科长说:“叔叔,你帮我拿一下,我的三轮车还在派出所里。”

夏轩说完就赶紧转身朝院子里跑去。

“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至于把轩轩带到派出所吗?”保卫科科长一边嘀咕着一边打开年画看。

突然,夏社波一把把年画抢过来,一个箭步上去,把这些东西扔进了路边的一辆垃圾车里。

“诶……你……夏处长,我刚看了,这都是明星的海报画,没什么‘黄’不‘黄’的啊,不就是人家港台那边的女明星穿的是低胸衣服,看上去暴露的有点多……你把这些给扔了多可惜啊,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这些……”

夏社沉着脸说:“人都被抓进派出所了,还没啥?你想有啥?”

“呃……”保卫科长突然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第四百二十三章 扣工资

已经到了数九天,在两头见不到太阳的日子里,张琰每天都跟永无休止的机器一样,按照着同样的轨迹运转着。毕业前,他对生活的所有憧憬都被隆隆的机器碾成碎片,跟花毛一样在空气里任其起伏、翻腾,孤零零地飘飘荡荡。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财务科那个破旧的小窗口跟前,工人们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凛冽的寒风呼呼吹着,被卷起来的尘土和枯叶朝他们扑来,女工们把厚厚的棉袄紧紧地裹在身上,跟蜗牛一样一个劲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

排了大半天队,张琰浑身都被寒风灌透了,腿脚发麻,他像冰棍一样端戳戳地站在窗口前。终于轮到他领我资了,他看都不看赶紧在工资表上签上名字,领到工资后正要离开小窗口时他才发现,手里的现金比计算下来少了40块钱。

张琰赶紧问是怎么回事?财务科的人说这个得问车间,他们只是按照工资表上的数字发放。他还想再问,排在后面的职工纷纷指责他,嫌他嗦,耽误大家时间。张琰就跟那个在食堂弄丢饭票的女工一样被大家“轰”出了队伍。

张琰心里一团疑云,他把手里的现金又清点了一遍,然后,径直来到车间质问劳资员王莉,王莉把这事一推六二五,然后说她只是个办事员,为什么扣他40块钱得去问工长。

甲班今天上的是中班,下午4点才上班,他只好气冲冲地回到了宿舍。

中班一上班,张琰就来到工长办公室问工长为什么扣了他40块钱?工长尚选民支吾了半天,说是因为那天他给织机传动轴换连杆时花费的时间太长,影响了产量。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张琰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谁规定修机工修理机器的时间了?每台机器的故障都不一样,有些故障修得慢,有些故障修得快,这是技术活,也是手工活,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就算修得慢,那凭什么要扣钱?你这是欺负人?”夏轩大声地冲着他嚷道。

工长向来都是班组里的土皇上,尚选民见张琰居然跟他理论了起来,也立刻愤怒起来:“你不要给我讲道理!你以为你是谁?在班组工作要的是产量,谁要是影响了产量就处罚谁,你要是不服气就别来甲班,你有本事就去厂机关磨洋工、图清闲去,谁叫你跑到甲班?”

尚选民的话句句刺痛着张琰,看到工长扯着嗓门蛮不讲理的叫嚣时,他的心里难过极了。

工长办公室外面,机器依旧轰鸣着,声声刺耳。

“你……那你处罚为什么不通知?”张琰问。

“通知?我哪有时间给你通知?一个班组有40多个工人,我一个个通知现实吗?我的任务是抓生产,不是管你们这些屁事。放在厂财务科的工资发放表就是通知。”尚选民说。

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张琰,张琰也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你处罚的依据是啥?”张琰问。

工长冷笑了一声说:“依据?依据就是你上次换连杆换得慢,一个破连杆你他妈的换了40分钟,耽搁一分钟扣你一块钱!看你以后还磨蹭不磨蹭?”

张琰一听这话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他立刻就被气炸了。

“哪条制度规定耽搁一分钟扣一块钱?你给我找出来让我看看……”张琰眼睛里噙满泪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冲着工长怒吼:“你找!”

尚选民瞪了张琰一眼,然后大声说道:“各个班组都这样,不光咱们车间,其他车间也一样,这就是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约定俗成,就是土政策……”

“有规定就有规定,没规定就没规定,我不认什么土政策洋政策,找!你给我找处罚的依据!”张琰气冲冲地吼道。

正是早班和中班交接班的时候,工长办公室里就只有张琰和工长两个人。隔着办公室的房门,隆隆的机器声还是那样周而复始的响个不停。这时,在工长办公室里,他们激烈的争吵声突然停止了。

见张琰这么愤怒,这么较真,尚选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把脸转到一侧,若无其事地看着墙壁,嘴里居然哼起了小曲,那种你能奈我何神情刺激着张琰,也挑衅着他心里承受的底线。

一种被侮辱,被欺负的屈辱感猛地拍打着张琰的心壁,他的心里有一万头愤怒的狮子在奔腾,他不由得把拳头握得嘣嘣响,他觉得自己都快忍不住了。扣钱的事极其敏感地牵动着他的神经,他的人格、尊严,甚至一个下层人最基本的知情权,都被工长这么粗鲁地给践踏了,这到底是一个老牌的纺织企业还是工长的私人作坊?

“依据!依据在哪里?”张琰象发疯了的狮子一样怒吼道。

这时,工长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缝,丁常胜小心翼翼地探进了脑袋,他一看到这个场景,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尚选民并没有发现他。

张琰的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猛烈地砸在尚选民身上,他不由得一怔,赶紧收起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只见张琰双手紧握,眼圈泛红,那双拳头马就要劈头盖脸地朝他砸来,尚选民跟川剧里的变脸演员一样,马上切换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他不无紧张地说:“这,这,这不是规定,是田主任让这么处罚的……他要说是要……要杀一杀年轻干部的威风。”

张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顿时无语,仰天长叹。

丁常胜赶紧将脑袋缩了回去,门缝渐渐合上了,他知趣地走了。

“好。我去找主任,他要是敢这样说,我就去找厂长,我让厂长评评理,看他能不能这样克扣工人的工资?”过了一会儿张琰撂下这句话,甩门而出。

“张琰……”尚选民的叫声被淹没在了隆隆的机器声响中。

张琰刚走到厕所门口时,田小杰正好和机修班的几个工人抽完烟出来,张琰便跟在他的身后。

车间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就在田小杰上楼梯时张琰叫住了他。张琰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田小杰。

田小杰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然后,他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说:“他放屁!甲班的事都是尚选民管,他胡说啥哩?”

张琰没有作声,把这些话说给田小杰后他顿时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我想不通,机器坏了怎么能是修机工耽误了时间?就算修机工修得再快,也需要时间,修一分钟扣一块钱这是什么逻辑?”张琰依旧打破沙锅问到底,步步紧逼。

“张琰,算了,这事你不用管了,修机器的事尚选民狗屁都不懂,他们平时管理农民工习惯了,说话就是这德性,你别问他了,工资的事我知道了,我现在就给劳资员王莉说,让她下个月给你补上,40块钱一分不少。”田小杰说,“现在的挡车工都是农民,她们都想偷奸耍滑,不想干活还想拿钱。牲口该挨鞭子还得挨鞭,不用这种方式管也管不住……算了算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你先去上班。”

完后,田小杰屁股一扭朝楼上走去,张琰只好转身朝车间走去。

第四百二十一章 打给工长的电话

田小杰一上楼就拨通了工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在电话里田小杰跟骂孙子一样把尚选民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他妈的你觉得这个工长还能不能干?你就不会再找个理由?你把啥事都说出来,你是猪脑子啊?连一个毛头小伙子都管不了,还能干啥?这些狗屁学生就壮着他们上过几天学,啥事都要说理,说理你能说过人家?”田小杰在电话里说。

丁常胜本想请一天假,刚才见工长和张琰剑拔弩张,就没敢进去。这次,他见工长在接电话,就轻轻推开门,先是探了探脑袋,然后就推门进去了。

“田主任,对不起……刚才是我没说好,那个张琰……”尚选民站在电话前低头哈腰,不停地陪笑。

电话那端依旧喋喋不休。尚选民紧张得不停地擦汗。

“田主任,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照办,他要再问我,我就说这钱是我扣的,与你无关……”尚选民冲着电话说。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叫嚣。丁常胜这才意识到他这次来的又不是时候,就赶紧退步到门口准备出去。

“田主任,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不解释,不解释……被人抓辫子的事,下次一定不会再发生,一定。”等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盲音之后,尚选民才“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

“你跑进来干啥?”沿选民立刻转过身子,看着丁常胜狠狠地问。

“工长,我下个月想请一天假,我家里有事。”丁常胜说。

“不行。咱们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干了干,不想干了滚蛋!现在正在减人增效,不想干了赶紧滚蛋!”尚选民对他没有好声气。

“别,别,工长别生气,我可不想下岗……”丁常胜赶紧陪着笑脸说。

“呸!下岗?这个词是你用的吗?正式工才有下岗的政策,你们这些临时工就直接开除。”尚选民说。

丁常胜赶紧陪着笑说:“这不,我没文化么?还是工长你有文化,你说得对。我不请假了,不请了。”

说完,丁常胜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赶紧拉开门“哧溜”一下就溜出办公室。他边朝浆纱机跟前走心里边嘀咕:“这个怂今天是怎么了?吃炸药了!”

中班有两个小时是和常日班重合的,到了下午6点,常日班里的干部都下班了,喷织车间里就只剩下甲班的工人了,尽管织布机还在永不休止地运动着,躁动着,咆哮着,但人们的心里总能清静一点,厂部的质检员、常日班的修机工,还有各级与生产相关的领导和干部都离开了,齐刷刷的织布机前恢复了平静,每个挡车工都有序地穿梭在织布机当中。

中班晚饭开饭时间是晚上8点,织机前的每个女工按小组轮流吃饭,这时,由备工替她们看机器,她们吃饭的时间限制在40分钟以内,进来晚了,厂区大门就会关上,得按迟到论处。

有时食堂排队的人多,饭菜一时半会出不了锅,女工们干脆就买些冷食或者馒头之类的东西带进车间,只要能赶在厂区大门锁上之前,都不会算迟到。

张琰急急忙忙吃完饭后,赶紧抢在大门上锁之前赶到了厂区。每个班级的修机工只有一个,基本上都是工长和跟他们换着吃饭。

张琰在运转班当修理工的每一天都是苦涩的,他的理想就跟车间的花毛一样,一点点飘零,轰隆隆的机器声响和漫天飞舞着的花毛,会搅乱他的内心,他烦透了这些机器,也烦透了这个粗鲁野蛮的工长。

浆纱是织布前的一道生产工艺,就是在经纱上施加浆料,这样可以提高经纱的可织性。在织布的过程中,经纱要在织机上能承受经织机上停片、综、筘等反复摩擦、拉伸和弯曲等一系列运动,不上浆的单纱纤维互相抱合不牢,表面毛羽比较多,上了织机以后在织机的高速运动下,是很难织成布料的。

只有将高温浆液上浆后,浆液才能透入纤维之间并粘附在经纱表面,这时,经纱才会变得结实和柔韧。浆液必须在高温和蒸汽下,由多种浆料通过配比形成。浆纱工是一个与高温浆液打交道的工种,是个高危岗位,要求必须是男工,尽管这个岗位上每个月还有30多块钱的高温补贴奖金,但没有哪个工人愿意在这个岗位上工作。

丁常胜年轻有力气,一进厂就被安排在了这个岗位,这是全厂最危险的一个岗位浆纱工。丁常胜的主要工作地点是在高温浆纱房里,工作便是在一口大锅调制浆液的配比。

浆纱工艺只有两台大型浆纱机,它与喷织工艺都被划归到了喷织车间。两个生产工艺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壁,它们之间开了三个宽阔的门。

浩达棉纺织厂浆纱房的设备非常落后,根本实现不了机器全自动调浆,每过一段时间,丁常胜都得打开密闭的高温浆锅,用大铁勺舀出些浆液看看成色。

丁常胜每次进调浆纱房前都会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把工服穿得整整齐齐,不光要把袖口和领口的扣子全部扣好,而且还要用胶带纸粘牢,就连裤腿也要用胶带纸缠在脚踝处,他这样做是为了防止高温浆液飞溅到身上。在工服外面,还要再穿戴好防酸碱防护马褂,戴上笨重的防酸碱手套。

第二件事情就是每次进调浆室之前,丁常胜都会在门口略略停几秒钟,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双目微闭,在心里默念着祈福语向神灵乞求平安,就跟城里人过生日前对着蜡烛许愿一样。这成了他给自己设定的一个仪式,他觉得别人都不会发现的这个仪式非常显灵。

“胳膊扭不过大腿”这句话,自张琰进厂后经常都能听到,这话主要的用场在于工友劝慰那些下岗职工。说这话的人有的是真诚的,有的是虚心假意的,也有一些是幸灾乐祸的。

这天晚饭后,浆纱机马力全开正在工作着,丁常胜围绕着浆纱机这个庞然大物巡查了几圈后,就来到喷织车间被关停的织机旁,顺手取来一下纱筒坐在黑暗里休息。

这时,修了一阵子织机的张琰也朝这里走来。

见有人过来,丁常胜赶紧警觉地起身准备离开,这时才发现是张琰。

第四百二十五章 神秘的调浆房

“张哥,是你啊?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工长来了。”丁常胜说。

由于这里有好几台织布机都被关停了,头顶的灯也被熄灭了,这一带光线非常暗,几乎黑乎乎的。

“坐吧坐吧,没事,工长这会在办公室,他不会来这里。这都是我们这些下苦力的人来的地方。”张琰说着就摁下丁常胜单薄而又结实的肩膀让他坐下。

“张哥,你跟我不一样,你不是下苦力的,你是搞技术的。”丁常胜还跟张琰刚进厂时在男单楼门房里认识时一样,留着微长的头发。说这话时,他甩了甩额前细细黑黑的头发,阳光,帅气。

张琰尴尬地笑了笑。

丁常胜赶紧从屁股下掏出纱筒说:“张哥你坐。”

他说着就起身又从已被厂里因“压锭”而关停的织布机上取下一个纱筒,塞到自己屁股下面。

“浆液调好了?”张琰问。

“好了,这一锅浆液这会正在浆着呢,两个小时后我再调下一锅。”丁常胜说。

“你这工作还挺好,不需要时时守在调浆房,还挺自由。”张琰说着把手里的工具袋撂在地上,几个板手掉在了地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丁常胜赶紧很有眼色地俯下身子,帮他把板子捡起来塞进工具袋里。

“张哥,你没去过我们调浆房,那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浆液有100多度高,浆锅里全是蒸汽,整个调浆房里热得受不了,人哪里还能长期待在里面?谁能受得了?”丁常胜说着从屁股下掏出纱筒,扒拉着纱线。

“你们那个调浆房还挺神秘,除了你们几个调浆工,其他人都没进去过。”张琰说。

“是啊。在整个浩达棉纺织厂里也就我们四个运转班的8个调浆工进去过,我们像不像在搞秘密生化武器?”丁常胜笑着说,他的笑非常灿烂,像是在黑夜里突然盛开的一株昙花。

“调浆房是不是保密的地方?我经常见你扛着大大小小的蛇皮袋,拎着各种各样的桶和**之类的东西,真有点像在搞生化武器。”张琰说。

丁常胜又笑了笑,由于他们面对面坐在,张琰还能看见他洁白的牙齿。

“诶,张哥,你看我们的防酸碱马褂和防酸碱手套,是不是有些恐怖?”丁常胜问。

“是。一看你们这架势,都叫人感到恐怖。”

“张琰,你想不想进去看看?我带你去。”

“别瞎说了,调浆房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吗?”

“没事。有我。下次咱们上夜班趁工长换班吃饭时我带你进去,保证不会被人发现。”丁常胜说着把周转环视了一圈,像似在泄露国家秘密一样非常谨慎小心。在黑乎乎的被关停的织布机跟前,他的眼睛很亮,放着光。

没等张琰说话他又说:“张哥,不过你进去一次,这辈子肯定都不想再进去了。”

“为什么?”张琰问。

“那里就是不是人待的地方,屁大点调浆房里简直就是一个蒸笼,要是待的时间长了都能把人给蒸熟喽。”丁常胜说,“你想,那些浆液都跟面糊糊一样,是要往线纱上粘的,调浆房里温度特别大,你说不是蒸笼是什么?”

“调浆房里是不是非常危险?”张琰问。

“怎么不危险?这要是个轻松岗位的话,能轮到我身上?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干部,是从学校毕业的。我是农民工,在厂里谁也不认识,这活不让我们这些人干,还能让人家正式职工干不成?”丁常胜说。

在说话间丁常胜一直在扒拉着纱筒上的纱线,这时,他已经扒拉下来了一小堆纱线,他把这些纱线放在地上,继续扒拉着。

“你们浆纱工艺不是有两个人吗?怎么没见过你工友调浆?”张琰问。

“人家不是调浆工,是负责开浆纱机的,叫浆纱工,也是我的组长。我是调浆工,所以,进调浆房的人当然是我喽。”丁常胜冷笑了一声,不无无奈地说,“每个班组里的浆纱工都是正式工,也都是组长,他们把活都推给我们了,我们不光要调浆,有时还得帮着给人家看机器。我刚才就是调完浆后又看了一阵子浆纱机才躲在这里的。”

“你那个工友连浆纱机都不看?”张琰问。

丁常胜跟躲在黑暗里的猫一样,赶紧站起来警觉地伸长脖子,朝着灯光通明的织布车间看了看,然后又坐下。

“张哥,我工友吃完晚饭后,这会才刚刚进来,要不,我还能溜到这里躲清闲?”丁常胜说,“他跟工长关系好,他是厂里的老职工了,跟厂门口门卫关系也好,除了每次交接班时他在场,平时他想来就来,不想来就溜了。反正,他来晚了门卫也不会给他计迟到。”

“还有这事?”张琰问。

丁常胜又笑了笑说:“这不算啥,每个车间都这样,其实,我也愿意能帮他多干点活,反正一个班就8个小时,这把人能累死?我在浩达连一个关系都没有,如果我帮他们这些老职工把活干了,万一我遇到什么事情或者谁想欺负我了,就有人站出来替我们说话。”

“我从进厂到现在工资一分钱都没少过,因为是特殊岗位,我的劳保品还能领到双份。要是老职工不帮助我,而是成天给我挑刺,我能领到足额工资吗?他们随便找点茬就能扣我的工资。”他说。

张琰看着黑暗里的丁常胜,突然,觉得他的年龄和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不成比例,表面看上去单纯而阳光的他,内心却有自己的一个账本,也有自己在浩成棉纺织厂里的生存之道。

“你这是巴结人?”张琰问。

“也算吧,巴结人有啥不好?巴结人自己不吃亏啊!虽然我多干了一些活,但我每个月的工资可都能足额拿到,我老家在陆风北部山区,我从那么远跑到这里图的是啥?咱不就是为了挣几个钱吗?”丁常胜说。

张琰静静地看着他,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忧伤。

“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干部,虽然你现在干了工人的活,但你终究还是干部,你今天在这里干,明天没准就会去厂部,就会管咱们车间……”丁常生说,“张哥,你要是到了厂部,你可别忘记了我啊,你要好好的罩着我。那时,谁要是想欺负我,他们就得掂量掂量,打狗还不都得看主人吗?”

第四百二十六章 黑暗里的聊天

“哎呦!没看出来啊,你还想得挺多?”张琰说完这话心里却失落了起来,他叹了口气说,“唉!我怎么可能调到厂部?我现在都到了这般田地,能把修机工的活干好也就阿弥陀佛了。”

“张哥,你一定能到厂部,你肯定不会在运转班干一辈修机工。”丁常胜眼睛一亮,黑暗里他的目光变得坚定,“你一进厂我就崇拜你,我最羡慕的就是考上学的人,我也想考学但我学习不行,再说,就算考上高中我也不会去上,因为,上高中还得跑几十里山路住校上学,家里没钱再供我。”

“你要兄弟姐妹吗?”张琰问。

“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在上学。我妹妹今年上初二了,她学习很好,一直在班上考前几名,我很喜欢她。我爸想让她直接上高中考大学,我的愿望就是让我妹妹将来能考上大学,把穷根从我们山区拔利索,拔彻底。”丁常胜说。

听到丁常胜的话张琰心里越发失落,他没说什么,不由得又想起自己从考上中专到现在,命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直在随风漂浮着,跌跌撞撞,一起一伏。

“张哥,你别看不起我,别笑话我。你说说,我不巴结我们组长,他要是给我穿起小鞋来,我有什么办法?我妹妹上学还要花钱呢……”丁常胜说着把地上那堆从纱筒上扒拉下来的纱线递给张琰。

“给我这干啥?”张琰问。

“擦皮鞋!”丁常胜诡秘地笑了笑说,“咱们在厂里沾不到别的啥光,擦皮鞋的光你随便沾。”

张琰还没弄清楚这话的意思,丁常胜就示范了起来。他把刚才薅下来的一团纱线拿在手里,抓住纱线两端放在皮鞋上,左右拉锯式的扯着。

“就这样,你照我的样子擦,这样擦的皮鞋可干净了。擦完以后就跟新鞋一样,锃亮锃亮。”丁常胜说。

张琰没料到这个小丁居然这么聪明,就照起他的样子擦起了皮鞋。

“田小杰这个人很阴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要小心。我今天到工长办室去了,无意中听到了你工资被扣的事了……”丁常胜又探出脑袋看了看周围说,“我是想找工长请一天假,去市场给妹妹买件棉袄过年时穿,她从小就喜欢粉色棉袄。可是没想到他不给我准假,还把我给训了一通。”

“我工资被扣的事你都知道?”张琰惊讶地问。

丁常胜点了点头说:“车间人都知道田小杰他爸以前是咱厂厂部的,他爸是不是领导我不知道……但张哥你想想,田小杰要是没关系,能上技校吗?”

在国营棉纺织厂里干部与临时工有着云泥之别,张琰第一个认识和交往的农民工就是丁常胜。

张琰在男单楼门房里认识丁常胜时,张琰还是新来的干部,在常日班上班。而丁常胜从一进厂就被安排进了喷织车甲班,天天倒班,他没从来没有在同一天里既能在白天看见太阳,又能在晚上看到星星,就像生死轮回一样,过几天来到人间,再过几天到了地地狱,总是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切换,时而把人变成鬼时而又把鬼变成人,如此循环反复。

“张哥,扣你工资的人是田小杰,我下午去请假时,我在工长办公室里听到田小杰在电话里把工长骂了一气,大概意思是嫌工长把他给供出来了。”丁常胜说。

张琰先是一怔,惊讶的表情浮在脸上,但很快就湮灭在黑暗里了。他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田小杰一直在排挤我,他嫉恨我,我是从重点中专毕业的,他只是个技校生,我们都是学机械的,同行是冤家……”

丁常胜又赶紧朝四周看了看,他把屁股下的纱筒朝张琰挪了挪,然后站起身子各前探了探,像一个潜伏在黑暗里的哨兵,没有侦察什么险情后又一屁股坐在络筒上说:“在这里你说话要小心点,车间里他的眼线多着哩。”

“什么?眼线?呵呵。这不是笑话么?我们是地下党?她们是特务?”张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不是第一个被调岗的人,他当工长时都已经开除了好几个工人了……”丁常胜再次向周围看了看说,“其中一个被开除的女工还是我县上的老乡,她叫刘芳,是为了逃婚才跑到这里打工的,离开厂的那天她都哭成泪人了。她问我怎么办?是不是再去求求田工长,我也不好给她出什么主意,她说实在不行了她就给人家跪下……”

“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下跪?”张琰突然噎住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她最后还是没找田小杰,因为一旦被扫地出门她就再也进不了厂区了。”丁常胜说。

“门卫不就那几个人嘛,他们应该早都认识了。”张琰说。

“门卫?他们只管下班时搜查有没有人偷纱、偷线和偷布,别的才不管呢。咱们喷织车间和整理车间是被检查的重点,因为只在这两个车间里才有成品布,其他车间不是棉花就是纱和线,偷这些东西的人少。”丁常胜说,“刘芳偷布被查了出来后,厂里扣了她当月工资还把她开除了。

“啊?”

“这事发生在去年夏天,传得沸沸扬扬,厂里人都知道。”丁常胜说,“刘芳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工,小夜班下班后走到厂门口时,她被一个男门卫叫住了。噢,对了,是与生活区相连的那个门,不是马路边的正门。然后,刘芳被留在门卫室,工人交接班完后,厂门口已无人再出入,那门卫便开查盘问,不,是调戏侮辱和耍流氓……”

在黑乎乎的被关停的织布机旁,张琰听着丁常胜一字一句的讲述。那个曾被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正一点点浮现在他们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车间的?多大了?”男门卫问。

“刘芳,织布……织布车间,18岁半。”女孩很紧张,她低着头,脸色绯红,胸口像揣了只小兔子不停地跳。

门卫一脸横肉,肤色黑色中带着褐色,就像卤熟的猪头肉。他突然提高噪音冲着她大声嚷道“把头抬起来……抬起来!”

这时,他脸上的横肉都在抽动。

“我……我……”眼泪从刘芳眼里流了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孱弱的肩,雪白的颈和那纤如白葱的手指都在颤抖。

第四百二十七章 搜身

她颤抖着向门卫求饶,颤抖是对自己的忏悔,颤抖更是这个十八岁女孩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偷了什么了?”门卫嚷道。

“叔叔……”刘芳的泪水簌簌落下,门卫室里只有他一个门卫,她能听到墙上的钟表在“噌噌噌”一秒一秒地走着。

“来,进来!”门卫室里有一个小套间,门卫朝四周看了看她,咣当一声将通往厂区里外的两个小门全部关上。

刘芳更加的害怕,快被吓尿了。

“布……”她还在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

“什么?你再说一遍?”满脸横肉的门卫把脸凑到她面前,额头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他嘴里一口酒气,还有吃过大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好臭。

“布……”她的声音小得跟猫叫没什么区别。

“不?还由了你了,你这个贼……进来!我是按厂里制度办……”门卫说着一把将她拽进小房子,用脚带上了狭窄的房门,小房子里面一片漆黑,漆黑让她更加恐惧。

“别装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是干什么吃的?保卫科哪年还不抓几个内鬼?”门卫说着摁下开关,头顶一盏照射范围不足1米的灯跟萤火虫一样的灯亮了。

极度的昏暗和恍惚的微光,比黑暗还要恐怖,黑暗带给她的只是纯粹的恐惧,而此刻,极度昏暗里却带着淫威和邪恶。

“叔叔,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刘芳当时的可怜,留给后来听这个故事的人很多想象。

“放了?哼!”在跟狼窝一样狭小的空间里,当饿狼见到小绵羊时不知会发生什么?此刻,男门卫正一步步逼近她:“脱!把工服脱了!”

“我错了!叔叔,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刘芳哭着说,赶紧下意识将两只手移到胸前捂住领口。

门卫散乱的目光在她浑身扫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不脱?是不是要我帮忙……”门卫一步步威逼。

刘芳早的防线在他的淫威之下已经坍塌,颤抖的手指刚放在围裙扣子上又停了下了,她不知所措,泪水一个劲地流。

突然,一双敦厚的大手猛地朝她伸来。惊慌、恐惧、害怕、羞愧……

“叔叔,你别,别这样……你不能这样……我求求你……”女孩本能地拨开门卫强壮敦厚的手臂求饶。

刘芳并不知她的哭声就是报警信号,门卫见她哭了起来,立刻压底声音说:“别,别哭。”然后,他赶紧拉开这道只容一人进入的房门,朝四处看了看又进来了。

刘小芳后悔极了,她已哭成了泪人,她后悔自己不应该偷厂里的布,后悔自己没有经得住这些布料的诱惑;她哭自己姣好的身材竟招惹了这种祸端;她哭为什么这些男人总喜欢欺负年轻女工……

“快起来,别哭了。再哭,被别人发现了你就走不了了,就把你交保卫科了……”门卫突然去拉她的胳膊,她看都没看将他的手甩开。

“你快起来,今天这事我就不记录了,免你无事,快走吧。”门卫说。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刘芳仍在房里伤心地哭,渐渐地,哭声变成了抽泣声。

门卫一边劝她赶紧离开,一边又去外面看了看。再进来时,刘芳已站了起来了,正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白帽子。

泪痕是对刚才遭遇的控诉。

“老黄,老黄……”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位女人的声音传进了门卫的耳朵。

“遭了,她来了!”慌张写在门卫的脸上。

在小房子里,他赶紧转过脸对刘芳说,“快把眼泪擦干!赶紧离开!”

“来了,来了……哈哈……来了。”这个被称作老黄的门卫说着一步跨出小屋子,然后“咔嚓”一声把通往生活区的那扇铁门打开。

“你不是说两点才来吗?怎么提前了?”门卫老黄问。

“本来是想让你一个人守门,我回去偷睡个觉。结果……唉!年龄大了,睡不着……看了一集电视剧,这不就来了。”女人说。

“今晚没事吧?”她问。

“没,没……没事。”老黄说,“不过,有个女工……”

“怎么了?又偷了啥?”她问。

“没查出来,应该是我看错了。”门卫冲着里间的小房子叫嚷:“出来,赶紧回去!”

“里面有人?”女人问。

“我让她反醒,面壁思过,也没反醒出个啥。刚看着有点像……原来不是贼!”老黄笑着说。

过了一会,刘芳怯生生地从小房子走了出来。

“快出去!”老黄吼道。

这是他对女工的一贯口气和态度。

刘芳顺着墙溜到门口拉开了出厂的门。外面生活区里路灯照射着一排排梧桐树和宽阔的水泥地面,安静、祥和。

踏出这道门,犹如离开地狱之门。

“站住!”女人的声音强劲有力。

刘芳彻底绝望了。不幸命运的帷幕从这一刻拉开……

她只好转过身来。

女人用阴鸷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侧着身子看着她。

“嗯,长得倒是挺漂亮,很标致……”女人像一个教官,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踱着步子。

刘芳低头间,一种难言的羞愧落满一地,羞愧和泪水一样的廉价、屈辱。

女人后退了两步,便走到那间小房子门口,然后一把拉开门。

“来,进去!”女人说着就朝门口摆了摆头,目光犀利而轻蔑。

“阿姨……”刘芳弱弱地发出了声音。

“别,别乱套近乎……我不是你阿姨……叫我袁师就行了。”女人冷峻的目光里充满了鄙视,对贼?还是对打工妹?

“进去!”袁师傅说完也走了进去,动作娴熟地用脚带上房门。

又是这间昏暗而又邪恶的房子,羞怯、屈辱……刘芳再次掉进了万丈深渊,这里是个深不见底的冰窟,而她就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甚至连咩咩的叫声都不敢出。

老黄正在外面的门卫室里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他满脸横肉,目光淫邪,会呼出满口的酒气与大蒜的臭味。

“脱!”

“阿……袁师……我……”刘芳央求着。

“赶紧脱!解开……这儿也脱了……”女人的声音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呜呜……”低沉而屈辱的哭声再次传来。

第四百二十八章 “审讯”

满脸横肉的老黄对女工“搜身”已不是第一次了,对于这些未婚女孩他有他的套路。他就像一个驯兽师,是不是烈性能不能驯服全靠判断。对难以驯服的烈马,他是不会染指的,在厂里他需要自己的清名,名节是天大的事!

老黄今晚十拿九稳的判断是:这个女孩显然是只小绵羊。

“啪”地一声,小房子的门开了,紧接着,一块白布从老黄身后飞了过来。

“贼!又是一个贼!”袁师傅气冲冲地从小房子走出来。

老黄拿起这块布时就像触了电,这块布绵软、温热,还散发着女孩淡淡的体香。

“这胆子也忒大了!”老黄故意扯着嗓门说。

小房子里隐隐传来刘芳的抽泣声。

“哭什么哭?穿好衣服出来!”袁师傅冲着小房子喊。

“袁师,你真有办法?我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贼?”老黄摸着那块白布,像是在摸一只小绵羊或温顺的小猫。

刘芳怯怯地走了出来,眼睛红肿。

“这不怪你,你们男人看不出来。她把布缠在腰间和腹部了。”袁师拿起搪瓷茶缸,老黄赶紧从桌上拎起热水瓶,打开塞子给她倒水。

“来,先喝点水,喝点水。”老黄微笑时脸上的横肉变得更加臃肿。

“太可憎了!你说咱厂已经连年亏损,她居然还在挖墙角……”老黄说着又把目光移到刘芳身上,她浑身颤栗。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车间的?多大了?”袁师傅喝了一口水,有点烫,她赶紧把口里没咽下去的水吐进茶缸。

刘芳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着字,声音小的可怜。

“声音大些……”袁师傅说。

“大点声!”老黄冲着女孩吼道。

这种吼声是他对待偷盗女工一贯的声调。

夜,死寂般安静,静得让人害怕。门卫室墙上的钟表“噌噌”地发着清脆的响声。刘芳不敢抬头去看他,她怕看到他满是横肉的脸和那双淫邪的目光。

刘芳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如果不偷块布,这时,她已经躺在女单身宿舍安静而甜蜜地睡着了。她肯定还会梦到弟弟,一个阳光、高大、帅气、自信的弟弟,他上初三了,再有几上月就要参加中考,要是将来能考上中专或者大学,他就和厂里的干部一样不用干活还能领工资,不用上夜班还要被人尊重。弟弟还能保护她,这样就再也没有人敢欺侮她了。

要是弟弟考上学,就能让瘫痪在床7年之久的爸爸看到希望,那时,他们家应该是多么幸福,妈妈就再也不让她去邻居家借蒸笼了和蒸布了,她不想为借人家的蒸布而去看脸色。

“刘芳……”老黄看着袁师傅笔下的字,边看边说,“喷织车间……刘芳,偷盗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她没回答。抽泣。

“刘芳,从一进厂就给你们讲过工人是不能拿厂里一针一线的……”袁师傅把钢笔帽拧了几圈,合上。

“阿……”她本想叫她阿姨,但见她这么严肃冷峻,就赶紧改口:“袁……袁师,我,我错了,求您饶了我这回吧……”

“这是偷盗行为!”袁师傅严肃地说,“我们厂连年亏损,而你们却在偷盗,今天你偷一筒纱,明天他偷一圈线,后天再有人偷一块布……要是这样下去,浩达早晚会被你们给偷光。你们这些务工到时屁股一拍回家了,而我们呢?我们辛辛苦苦在这里干了一辈子,难到,我们这些老纺织到时真的得去喝西北风?”

“就是!”老黄附和着。

门卫室里又一次变得安静,沉寂,死寂。

袁师傅又喝了一口水,这下全咽了下去。

“求求您,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爸爸在病床上瘫痪了好几年,弟弟马上就要中考,要是厂里把我开除了……我们家连一分钱收入也就没了……我弟弟……”刘芳有些激动,说这些话时惊慌而急迫。她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头颅也抬了起来,一双泪眼盯着袁师,满是乞求。

“哐当”一声,搪瓷茶缸从袁师傅手里落在桌子上。

袁师傅看了看老黄,他的目光像是被吸住一样,死死地粘在刘芳身上,她又看了看刘芳,她微微抽动的身子显然是受了从未经历过的惊吓。

袁师傅停了停再次把目光移向老黄。

“老黄……”这次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而且“黄”字还带着长长的拖音。

“按厂里制度这是偷盗行为,我们的职责就是从生产一线严把国有资产不流失。现在厂里都成这样了,你还在做贼,如果每个人都是贼,那厂里还减什么员?压什么锭?还怎么实现三年扭亏?索性让你们这些贼把厂偷倒闭算了。”老黄把一个接一个的大帽子“哗啦啦”扣在女孩头上。

“你首先要承认你的这种行为肯定是错的……”袁师口气平和地给刘芳说。

老黄龌龊污浊的目光就跟扫瞄仪一样,把女孩的身体扫了一遍又一遍。

“阿姨,我真的错了……不,袁师……我再也不敢了……”刘芳哭诉。

“老黄,你看……”袁师傅看着老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商量、乞求……

“按规定办!对这种害群之马,绝不姑息。”老黄口气坚定,面目冷峻得让人害怕,“我这就送她去保卫科!”

一切央求都没有换来宽恕,刘芳彻底崩溃了。颤抖战栗的身子突然变软。廉价的眼泪烦人的流着,好烦人!

袁师傅看着男人放在桌面了上白布,若有所思。

“走,跟我去保卫科!”老黄命令道。

“不……”绵羊的声音。

“不过,你也不用害怕。保卫科也会……酌情处理的……不一定都开除。”袁师傅对刘芳说,“你以后可再不敢偷布了……”

老黄跟拎鸭子一样一把将她拎起,打开门朝黑暗走去。

袁师目光所极,看到她简直就是他的玩物,想拎就拎,想推就推,微弱的灯光下,老黄高大的身板和女工纤细的身影像皮影戏一样动动停停,推推搡搡,跌跌撞撞,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哐当”一声,搪瓷茶缸落在桌面上。袁师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抓起桌上的一串钥匙,猛地冲出门外。

在黑暗里,老黄高大的身躯已贴在她纤细的柔弱的身子上了,在凄凄的央求声中,刘芳突然挣脱,蹲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伤心而绝望。

“老黄!”袁师傅划破夜空的声音是正义的力量,如闪电一般迅速而果断,似晴天霹雳。

第四百二十九章 落井下石

“阿姨……”刘芳赶紧跑到袁师跟前一头扑倒在她怀里……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她像是扑进妈妈温暖的怀抱,放大声哭,急促地抽搐着哭,她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栗……滚烫滚烫的泪水触到了袁师的脸。袁师傅肩膀上被泪水打湿了好大一片。

张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的天啦!这么龌龊,这么肮脏!”

织布机轰隆隆的声响触及着漆黑的关停区,听完这个事故张琰的表情非常凝重。

“女孩被开除的原因是那块布的确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这个事实谁也赖不掉。好在,那个女门卫袁师傅几天后还是把耍流氓的老黄告到了厂里,老黄被责令提前退休了,实际跟下岗差不多。”丁常胜说,“后来听人说,袁师傅也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可能是因为她良心发现吧。”

“人真是太复杂了。在厂里居然还能发生这种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张琰愤愤地说。

丁常胜说:“在厂区大门有个30多岁的保安,很热情,上班时常戴着大盖帽穿着黄绿色制服,腰间系着棕色宽皮带,挺威武。这事发生后,这个保安也辞职了,因为他是耍流氓的老黄的儿子。”

张琰恍然明白,丁常胜说的那个保安正是他入厂时,那位名叫黄涛的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那……这事和田小杰有什么关系?”张琰问。

“按说也没啥,是刘芳违反了规定。但厂里考虑到门卫老黄有很大的问题,还来车间调查刘芳平时的表现,想给她一次改正的机会。田小杰起先说刘芳表现有多好多好,说她的织布产量常常会排在女工的前列,还拿出业绩单让人家看。”丁常胜说。

想丁常胜又朝四处看了看接着说:“但一听是偷布的事,一听涉及到门卫老黄,田小杰就立马改口,说了她一大堆坏话,还说车间本来就打算把她裁掉……田小杰居然给来调查的人说刘小芳一向不诚实,老黄是老职工,怎么可能猥亵她?”

“这不是落井下石吗?”张琰说。

“要是老黄没有对女工动手动脚,会被责令提前退休吗?想想,还是那个袁师傅仗义,有良知。要不,刘芳被人欺侮了,就算自己身上长一百张嘴也都说不清。”丁常胜说,“老黄是老职工,他儿子跟田小杰都是厂里子弟,从小都认识。你说,田小杰能为一个女工得罪老职工?人家住在家属院的可都穿着一条裤子。”

“那个女工偷了多少布?”张琰问。

“厂里说她偷了1米多长的布,按说根本够不上开除,厂里想听听车间的意见,如果车间愿意留下,就批评教育并扣发工资,如果她平时表现不好,就直接开除。”丁常胜说,“田小杰当场让开除。”

“小人!”张琰说。

“嘘”丁常胜赶紧示意不要乱说话。

“你以后要小心这个人。别硬着来,他在厂里关系厉害着哩。你得学会示弱,学会服软……”丁常胜拍拍张琰的肩膀说,“张哥,我得走了,等会工长发现了,又得训我。”

说完,丁常胜就从屁股底下掏出纱筒放回原处,张琰刚一站起来顿觉腿脚发麻,打了个趔趄。

丁常胜赶紧上前扶住他说:“纱筒太低了,坐的时间长了腿会发麻,我以前也是这样,后来我坐纱筒时会用手揉揉腿肚子,这样就不会发麻了,下次,你也试试。”

在黑灯瞎火的关停区里,丁常胜的眼睛里放着亮光,也许是因为他长期上运转班很少见到太阳的缘故,他的眼球结膜没有受到紫外线的污染,也就不会产生色素沉着反应,所以,他的眼珠子特别的黑,白眼仁又分外的白,黑白分明,清澈分明。

丁常胜扶着张琰站了一小会儿,张琰腿脚上的麻劲才释放掉了。他们正在离开时,丁常胜又赶紧弯下腰将张琰坐过的纱筒捡起来放回原处。

“你还挺细心?这些东西撂在这里就行了,没事的。走吧!”张琰说。

丁常胜动作麻利地折回去,捡起纱筒放好又跑上前来:“张哥,工长贼得很,他一看见地上有纱筒,就知道有人在这里偷懒,挡车工都被绑在机器上了,他们走不开,能走动的人也就剩下你和我等几个人了,他一看见就知道了。他知道了,就又会给我们穿小鞋。”

张琰越来越佩服丁常胜的聪明和机灵,佩服起他明明心里一清二楚却在车间里处处示弱。

在这些冰冷的机器当中,面子、尊严、情怀统统分文不值,这些东西廉价到抵不上织机上的零部件,隆隆咆哮着的工业文明将这一切碾压得粉碎,一台台钢铁制成的机器在永不停歇的高速运转中,贪婪地裹挟着产量、效率、效益,形成了浩浩汤汤的洪流,无情地席卷着一切。一个人的渺小犹如车间里的花毛,跟孤魂野鬼一样飘飞。

他们从黑暗里一走进车间的灯光之下,丁常胜跟兔子一样猛地朝浆纱车间蹿去,张琰看着他仓皇逃跑的样子煞是好笑,就笑着冲着他的背影喊:“小丁,你是属兔子的吗?咋蹿得这么快?”

丁常胜跑到喷织车间与浆纱车间那堵厚厚的隔墙处后,跟壁虎一样把身子贴在门洞的边沿上说:“工长来了!”

他的话被淹没在了轰隆隆的机器声里,他见张琰没有听到就赶紧伸着胳膊,攥着拳头伸出食指,像锥子一样朝着工长办公室的方向戳着,表情极其夸张。他就像一个机敏的侦察兵。

张琰顺着丁常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工长尚选民正朝这边走来。

张琰回过头再看丁常胜时,他咧着嘴朝他笑了笑,这是会心的笑。然后,又跟兔子一样蹿进了浆纱车间。

张琰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他觉得这个小丁倒蛮有意思,他不仅聪明、机智,而且还被雕琢的有点圆滑和事故。

工长每天都要对车间进行例行巡查,张琰见他一点点朝自己走来,便索性避开他,在车间里走了个“之”字。

机器拼命地运转着,现在,这坚信自己被调岗就是田小杰所为,而他却无能为力,就像吃饭时吃了只苍蝇般难受和恶心。

第四百三十章 车间里的人生突围

棉纺织厂每天24小时运转,大多数工人上的是四班三运转。夜班分为两个,小夜班和大夜班,张琰最喜欢的是大夜班从凌晨1点半至4点半这个时间段。这时刚和前夜班交接完,该查岗查夜的领导也都查过了,眼明手快的女工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沿着一台挨一台,长达十几米的生产线来回移动。

高强度的工作将她们死死地拴在机器上,哪台机器亮起故障灯,张琰就去得去维修。直到一个接一个的故障灯熄灭了,他才能清闲一会儿。

一个接一个的车间连接在一起,厂房一眼望不到头,噪音和花毛压抑着每个年轻女工的梦想,她们什么也不需要想,续纱、捻线、接头、飞针走线就是眼下的现实;一台台冰冷的机器粉碎着原生态的棉花,也粉碎着每位女工对美好生活的遐想。

张琰在甲班上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跟生死轮回一样又把鬼变成了人,他们班终于运转到了早班。这时,上常日班的车间主任唐全荣发现张琰在运转班上班,非常惊讶,就赶过来问原由。

从唐全荣的口里张琰才知道,让他下运转班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田小杰自作主张。

“田主任说,这是和你商量的结果……”。张琰难掩愤怒,冲着唐全荣耳朵大喊。他分明要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怨恨,一股恼火地发泄给唐全荣。

唐全荣是个老中专,在这个举目无亲人生地疏的地方,张琰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他觉得他们应该能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听到这么大的叫喊声,唐全荣的耳膜险些被刺破,他赶紧咧着嘴把耳朵移开。然后,他拽了拽张琰的衣袖,把他叫到一墙之隔的楼道里。

“是小田让你到甲班的?”唐全荣问。

“是的。他说这事和你商量过,是你同意的。”张琰委屈地说。

唐全荣看了看张琰,又朝狭长的过道里看了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这个……”

“在我们这一批进厂的学生中,就我一个上了运转班……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张琰有些伤心,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嗯……”唐全荣没说什么。

张琰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人丁常胜!闪过了他的机灵、世故和圆滑。他便想撒个谎来个激将法,于是支支吾吾地说:“我们一起来的同学还说……还说你……”

“说我?说什么?”唐全荣问。

“说你……你是老中专,但……但,一点也不念校友和大家都是中专毕业生的情谊……说你心黑……手腕硬……还说你爱整人……”张琰吞吞吐吐,心在怦怦地跳动着。

这话当然是张琰急中生智编出来的。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撒谎。

唐全荣没有说话,脸有阴沉。

被厚厚的墙壁阻隔着的机器轰鸣声仍会隐隐传来。

“你在甲班先上着,不管在哪个班,都是为车间和厂里工作。”说完,唐全荣就朝二楼办公室走去。

得知谢洁准备考研后,张琰打心眼里佩服她,按她选个不依靠机器的专业的建议,张琰报名参加自考,报的是与机器无关的新闻学专业。

在毕业离校几个月后,张琰一天天地意识到每个人一路走来,无论到哪里都会遇到小人,无论做什么事也都会遇到坎坷。他在棉花堆里看书也时常会被小人发现,随后就向工长告状邀功。

工长的文化知识也就是初中程度,从厂办子校到厂技校混个毕业。对于管理除了狂吼一通就是罚款,两者结合起来便是他管理的最高水平。一次次被吼之后,张琰便不再遮遮掩掩,看书咋啦?厂里哪条规定说不让干部职工学习?笑话!小人如蛇,没有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它必然荡然无存,所有的阴冷、毒素自然无法派上用场。

机器作伴,花毛见证。

在这格格不入环境里学习,张琰完全处于一种为功利而努力学习当中,根本体会不到书本之妙,他需要做的仅仅是死记硬背,一定要把书上的内容刻在自己心里。机器每完成一个工作行程,他就背一遍,机器不停,背诵也就不停,直止倒背如流。

这是自虐是惩罚。虐自己即将逝去的青春,惩罚自己快要榆木的脑袋。他越来越懊悔自己当年在懵懵懂懂的年龄里怎么就糊里糊涂就上了中专?到头来学历低下脑子空空。张琰知道,如果没有把每天的知识点融进血液,自己就被融化在机器的轰鸣当中。

唐全荣问完情况后张琰来到络筒车间。谢洁正坐在地平磅前,趁没人时默读着那本艰涩难懂的书。

“谢洁,我来了。”张琰和她已非常熟悉了。

“张琰,最近怎么不见你过来找我?”谢洁问。

“唉!悲惨啊……遭小人迫害……”张琰说。

他觉得,在这个厂里他最想说话的人就是她,随着时间的推移,除过他俩以外,另外30个毕业生都已经很少见面了。他们都被渗透在每个岗位,跟机器一样被裹挟着按不同轨迹运转着。

“啊?我就说最近一直没见你来。怎么回事?”谢洁问。

她认真地听完张琰的讲述后,似乎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同情。

“你怎么连一点兔死狐悲的感觉都没有?”张琰说,“你就不讲一点阶级感情?”

“这有什么悲伤的?不就是调了个班吗?”谢洁平静地说,“我倒还想上运转班呢!”

“你是羡慕我的夜班费,还是故意气我?”张琰说。

“怎么会气你呢?你想,上运转班时,除了工长就再没别的领导了,是不是看书就有机会了……我们车间昨天刚开了个会,说厂里的形势现在是越来越严峻,虽然咱们不在裁员范围以内,但咱们耗在这样的企业里能有什么出息?”谢洁说。

“谢洁,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找你之前思想斗争了好半天,害怕你笑话我,我现在已经是干部变成了工人……”张琰说。

“一起进厂的学生里面就我俩关系好,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什么干部工人的?咱们在这亏损企业里成天和噪音花毛打交道,谁还笑话谁?恐怕别人在笑话我们……”谢洁的表情很平静,额头上的痘痘依然没有消退,“你上次考试非常棒,一定要继续努力,早点把文凭拿到早点换地方。”

第四百三十一章 人才浪费

“嗯!”张琰点点头又问:“谢洁,这两年报纸上经常都是些亚洲金融风暴的新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听不懂。”

“你现在也开始关注经济了?”谢洁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她笑起来蛮好看。

“最开始是在去年7月2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而实行浮动汇率制,当天,泰铢兑换美元的汇率下降了17%,外汇及其他金融市场一片混乱。”谢洁说,“泰铢这么一波动,菲律宾比索、印度尼西亚亚盾和马来西亚林吉特相继成为国际炒家的攻击对象,这就引发一场遍及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没过多久,日本一系列银行和证券公司相继破产,东南亚金融风暴也就演变为亚洲金融危机。

“听说香港受到的影响很大……”张琰说,“庆祝香港庆祝回归时,我们还没毕业,那时,我们学校办公楼前有个倒计时的牌子,同学们都会到那里去拍照……”

“今年8月初,国际炒家对香港发动新一轮进攻,金融大鳄三度冲击在香港的联系汇率制,还散布谣言说人民币要贬值。香港一年之间总市值蒸发了近2万亿港元。”谢洁说,“港元兑美元汇率迅速下跌,各大银行门前出现了一条条挤兑的人龙,这是香港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从未遇到的情况……”

“在男单身楼里,这几届毕业的学生天天都谈论这些问题,大家都很关注香港回归后能不能还跟以前一样繁荣。”张琰说,“我不懂经济也说不清楚,但看着大家在一起聊这些话题,挺羡慕他们经济方面的知识。谢洁,你说人民币会贬贬值吗?”

谢洁跟老师一样认真地说:“在香港抵御金融风暴时,全世界几乎都说人民币要贬值,否则我们国家的经济将面临灭顶之灾,可是,我们国家的领导人多次宣布人民币不贬值。国家还派了两名央行副行长到香港,让香港的中资机构支持香港政府的‘护盘行动’,唯一顶住了进攻而没有经济崩溃的就只有回归后的香港。”

张琰似懂非懂,和上次问m2一样,还有些名词和规律也都不懂,但又不好意思再问,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你的理想是什么?”张琰问。

谢洁冷笑了一声说:“理想?还有啥理想?你以为我们还是学生啊?”

“诺……”张琰支吾着。

这时,一辆满载着纱筒的手推箱式车子,伴着铁轮子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刺耳的声响推到磅秤的承重板上。

谢洁打开秤杆锁增减着砝码,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移动游砣,使计量杠杆达到平衡,她将砝码标注质量与游码表示质量相加得到的和,就是这一车纱筒和车子的总质量。

谢洁在记录表上填上数字后,那个工人便把手推车推到了下一个工序。

“让大学生就干这么简单的活?一点智商都发挥不了来……”张琰看着磅秤说。

“这活……是人都能干。”谢洁自嘲地笑了笑,指着计量杠杆上的游砣说,“在这儿放个馍,狗都把这事就干了。”

哈哈哈哈……他们都笑了。

张琰一边笑着一边说:“谢洁,除了这句有趣的话以外,在咱们厂里还有句话也很有趣“就这屁大点活,用脚都把它给拨拉了……哈哈……”

“这活你爱干不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工人满街跑……”谢洁也打起趣来,他们学着工人们的口气和神态,把厂里的这些“谚语”一一演绎了一遍,他们脸上浮出了真诚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谢洁止住了笑。她说:“我们班80%的同学都没有干自己的专业,他们都不愿意在纺织企业待。”

“我们也一样,我们汽01班共有40个学生,在机械制造厂的还不到10个,剩下的同学干什么的都有。不过,我们都没有电话,很多同学也联系不上,也不知道具体在干什么。”张琰说,“不光我们班,毕业时各班都是这情况,一句话,学什么不干什么。”

“唉!”谢洁叹了一口气。

“浪费啊,人才浪费啊!学了几年的专业课,一毕业却都转行业了,大中专就算是白上了,有点可惜。”张琰感慨道。

“你的话也不全对。你想想,如果不上大学,我能坐在这里过磅吗?你能有资格穿这身工作服拿板子吗?”谢洁再一次自嘲道:“在这儿放个馍,狗把这事都能干了……哈哈……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是狗?”张琰问。

“去去去,你才是它呢?”谢洁瞪了他一眼说:“说明我们的价值跟dog一样。”

“这不是一样的吗?还不是说我们就是……那个东西?”张琰说。

“价值!价值可以相等但不是属性相同。”谢洁认真地说。

又一辆满载着纱筒的手推车啃哧啃哧地从远处推来,呲啦呲啦的噪音混杂在隆隆的机器声响里。靠人推车运送纱筒的历史,一直伴随着洁达棉纺织厂发轫和发展,也见证着这个企业的兴衰变迁。

“张琰,你知道吗?国家四部委宣布把1998年作为中国电子商务元年,各级政府还要制定电子商务发展规划和政策,将来,我国电子商务事业肯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发展。”谢洁说,“时代的变化已经到厂门口,可浩达依旧用这种传统的方式在生产,这跟几十年前,山里农民种庄稼时的那种肩挑背驮有什么区别?”

“是啊,浩达的生产方式太落后了,除了我们喷织车间,其他车间的机器都老得掉牙,快成废铁了……”张琰说,“我有点后悔自己当年不了中专……”

“在这个世界上,能挽救和改变自己的人只有自己,走过的路也无所谓后悔不后悔,只要你经历了那就是一笔财富。”谢洁说,“政治经济学上有个名词叫原始积累,虽然,这个名词指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以前,通过暴力使直接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由此使得货币财富迅速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的过程。其实,我觉得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也是如此,它不光是金钱的积累,也是知识和能力的积累,也得需要暴力的方式。”谢洁说。

“暴力的方式?”张琰问。

“是。这种暴力就是一种掠夺和侵占,对我们来说,就是要每天在24小时中掠夺和侵占时间,从上班中挤出时间来学习,只有这样,才能把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谢洁说。

“什么意思?你真不愧是学金融的。对经济知道懂得这么多?”张琰说。

谢洁微微笑了笑说:“生产者就是我们,就是具体劳动具体干活的人,生产资料是我们要使用的这些机器。所以,我们要把我们和机器分离,就必须使用掠夺时间的暴力方式来实现。只有我们把时间掠夺到了,才能学习,学习才能拿到更高的学历,才能有更多的选择。”

听了谢洁的一番话,张琰对她非常佩服,他用崇拜的眼睛看着她。

“你这么看着我干啥?我说得不对吗?”谢洁皱皱眉说。

“你说得都很对,你以前还给我说过,要找一个不依赖机器的工作。这话我一直都记得。”张琰说。

“对了,你自学考试考得怎么样?过了几门?”谢洁问。

“两门全过。”张琰说。

“明年你一次报四门,门门都过。”谢洁说。

“啊?四门!最多才允许报四门课。”张琰说。

“是啊。早点学完早点脱身。”谢洁说,“我很佩服你们中专生,你们都是当年的好苗子,都是学习机器,厉害得不得了,我没那本事才上了高中。我相信,你的自学能力要比我强,而且你还非常年轻,好好学习,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听到谢洁的话,张琰顿时心头热了起来。在车间里的沉闷和郁闷顿时一扫而光。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考试过了几门。”张琰问。

“四门。”谢洁说。

“啊!四门?”张琰惊讶地看着她,“你这么厉害?”

第四百三十二章 负心汉

谢洁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跟咱们一起来的这些毕业生,大多数都是本科毕业,就算我明年把自学本科拿到,也才跟他们的学历一样。接下来,我还要考研。”

“照你这么说,就算我两年考完自考,两年后的我也才能跟你今天一样。”张琰说。

“怎么?不公平?你别忘了你可是当年鲤鱼跳龙门,一下跳出了农门,连痛苦的三年高中也都跳了过去。欠下的账总是要还的,这也是市场交易最基本的公平原则。”谢洁说着又笑了笑说,“我们互相鼓励吧,明年春季咱们都报四门过四门怎么样?”

“这……是不是有点多了?”张琰说,“每天就这点时间,还要给资本家劳动,哪有那么多时间?“

“通过暴力方式掠夺和侵占。“谢谢说。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都笑了。

在与张琰相隔千山万水的轻露市,胡宛如每天都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她在后勤科的工作平淡而真实。

自从刘姨给胡贤如介绍了搪瓷厂那个大龄女青年后,性格内向腼腆的胡贤如给她打了电话,很快两人就见了面。

024厂和搪瓷厂相距不到10公里,都在仙飞区,这天,他们相约在公园里散步。

秋高气爽,经不起气温变化的柳树,已经把落叶纷纷地飘洒在工人湖的湖面,远看,像是给冷清的湖水盖上了薄薄的黄色的被子,而其他一些树种和植物还是一身绿色的装扮,枝叶在微微的秋风里轻轻地摇曳着。

姑娘名叫陶梅,这天,她穿着黑白相间的大格子上衣,紧身裤,不妩媚更不妖艳,五官端正,脸形狭长,眼角和额头偶尔爬上的细纹,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她的年龄。她性格果然泼辣,做事说话说一不二,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他们沿着人工湖湖边散步,偶尔有柳叶翻腾着从空中飘落下来,会轻轻地撞到他们的额头。

“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男人吗?”陶梅一边在散步一边问胡贤如。

才见过几次见面他们并不熟悉,这话话让胡贤如突然不知如何回答。

“这……”胡贤如尴尬地支吾着。

“负心人!我最憎恨的就是花心的负心汉!一只脚踩两只船,这山看着那山高……这种男人都是人渣!是败类!”陶梅说。

胡贤如有些惊讶,他不明白她的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暗指?赶紧转过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看我干什么?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永远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二十岁喜欢年轻姑娘,三十岁也喜欢年轻姑娘,四十岁、五十岁的男人也都喜欢年轻姑娘……”梅陶淡定地说,“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就是我碰上了花心郎,负心汉!”

“啊?难怪你都成了……”胡贤如没有说下去,话说了一半,他就意到自己不能这样说,赶紧打住。

“成了大龄女青年?”陶梅反问。

胡贤如抱歉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我从技校毕业后,在厂里认识了一名男技工,他比我大一岁,人长得很体面,皮肤白净……”陶梅不由得把胡贤如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接着说,“个子比你还要高一些,眼睛很有神,双眼皮,比你的眼睛好看。”

胡贤如有些不太自在,为了消除这种尴尬,便问:“后来呢?”

“这个男人不是个东西!我们在一起谈了四五年,厂里谁不知道我们是恋人关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今年就要结婚了,可是,谁知道就是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居然一只脚踩两只船,他在跟我相好的同时,竟然背着我跟一个小我两岁的姑娘也在谈恋爱,而且已经住在了一起。”陶梅并不回避自己的过去,她不遮不掩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姑娘吗?”

“年轻?漂亮?”胡贤如说。

“对,年轻是事实,至于漂亮嘛……叫我看来也就那样,普普通通,五官倒也端正,好吃懒做。”陶梅把目光投向的人工湖,秋风拂过,水面泛起微微的波纹,飘浮在水面上的枯黄的柳叶微微地荡漾着。

“那个姑娘是城中村的,家里马上要拆迁,他看上了人家的钱,就当了上门女婿,入赘了。那姑娘没有哥哥和弟弟,父母只有她和她姐两个女儿。她姐去年结的婚,也是招了个上门女婿。”陶梅说,“果然,那个负了我的男人几个月前入赘了,他刚一上门,村里就拆迁了,他把搪瓷厂的工作也辞了,现在在村里卖沙子。”

“一个家里入赘了两个女婿?少见,这种事情还真少见。”胡贤如说。

“他们还不是为了钱?多一个人头要多分十几万块钱呢!”陶梅说,“跟我谈恋爱的那个男人,直到在决定入赘前几个月才跟我提出分手,而此前,他给我说过太多太多的海誓山盟,原来,我一直被他体面光鲜的外表迷惑了,他就是个负心汉,是个无情无义之人,空有一个标准和身材,分明就是个穿衣的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听完了陶梅过去的遭遇,胡贤发现她脸上浮上了淡淡的忧伤,但很快就消失了。

胡贤如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能感受到你是一个内向而实诚的人,腼腆不张扬,我现在已经不再是花前月下的少女了,眼看自己就要27岁了,是典型的大龄女青年,所以,我想让你对我多一些了解,也让你知道一下我的性情和憎恶的事情,贤如,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应该考虑下一个环节……”陶梅说。

“下一个环节?”胡贤如问。

“谈恋爱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走进婚姻的殿堂?再说了,许多人是先谈后结,也有些人是结了再谈。你比我小,我可以把你当弟弟看,但说实在的,我不想再在谈的这相环节上花费时间,贤如,我们交往有一阵子了,你直接说,你喜欢我吗?”

胡贤如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陶然这么坦率这么直接的问话,让他不自在起来,脸上烧乎乎的。

“陶梅,你们搪瓷厂现在情况咋样?”胡贤如问。

陶梅不由得怔了怔,认真地注视着他。在她复杂的目光里,胡贤如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全停产了。”陶梅说。

胡贤如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对于一个企业而言“停产”意味着什么。

秋风轻轻地吹着,他们都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沿着湖边走,走完了湖边又走到石头砌成的小径,美丽的公园里呈现着一派秋天的景致。

第四百三十三章 望尽南归雁

024厂生活区和生产区的建筑风格颇有几分相似,但细节上却有着明显不同,生活区建筑物上还常有小格窗、门楼花纹这些的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这些细节却不会出现在生产区里。胡宛如爸爸曾给胡宛如说过,厂内里是依照苏联专家的设计图建造的,而生活区只是苏联专家制定了标准,图纸和施工都是由中国的建筑师完成。

胡宛如在家属院的一个石凳上坐下,今天她约好跟张思雨见面,最近自己心里烦透了。

抬头望去,天空辽阔,万里无云。

一群群大雁顶着瑟瑟秋风,不知疲倦地从湛蓝的天空飞过,领头雁顶着气流,为雁群寻求着安全的区域,队形在“一”字与“人”字之间切换着。

胡宛如已经穿上了长衣长袖,秋风吹来,她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凉意。金风玉露,落叶缤纷,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思念远方的季节,她坐在石椅上静静地仰望着天空,看着那一拨一拨辛劳的“咕咕嘎嘎”叫着南飞的大雁,看着天空那一道道渐行渐远的黑色的“一”字和黑色的“人”字,不由得有了一丝莫名的伤感。

胡宛如人生中去过的远方便是洛明工业学校,在洛明的四年时间里,她从单纯无知的少女变成了大姑娘,在这四年里,她最思念的人就是张琰。

她每天都盼望着张琰的来信,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她却没盼来他的一点点音讯。毕业离校那天,在子栎火车站分别的情景一遍遍在脑海里闪过,此刻,她心里掀起了风浪,心潮起伏,她不由得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枚蓝纽扣,仔细地端详着,他们的海誓山盟在耳边回响……

一缕忧丝掠过面庞,秋风吹动了胡宛如额前几支乌黑柔软的头发,她看着那枚精致的蓝纽扣,思绪早已飞过万水千山。

突然,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胡宛如赶紧回头,只见张思雨已经站在身后,浅褐色的脸上露出诡秘的笑。

“发什么呆呢?”张思雨说。

胡宛如朝石凳一侧挪了挪,给她让出点地方。

“你还有这闲情逸致?坐看云展云舒,静听簌簌落叶?”张思雨笑着说,“看来还是三线好啊,三线就是轻松。”

“哪里啊?我在看大雁呢!它们不远万里,春来秋去,多不容易啊!”胡宛如说。

张思雨不由得抬起头仰望天空,一群“人”字形的雁群正朝南飞去。雁去之后蓝色的天空里纯净如洗,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宛如,你约我来不是光为看大雁吧?说吧,有什么事?开诚布公,只要本小姐能帮上忙,绝不推辞。”张思雨爽快地说。

自从张思雨被安排在024厂实验室后,她就留起短发,干练利索不光体现在她的发型上,而且也渗透到了她浑身上下。从学校到厂里,她几乎在一个瞬间就完成了学生和干部的角色切换。

“思雨,我很羡慕你……”胡宛如说。

“什么?羡慕我?哈哈……”张思雨说着就笑了起来,“你是羡慕我在二线?羡慕我每月比你多挣18块钱?那行,咱们换换……”

“谁羡慕你那18块钱了?”胡宛如撅了撅嘴说,“这哪里叫羡慕,分明就是嫉妒嘛。”

“一看你都有仇富心理,这样吧,以后每个月我请你吃一顿饭,咱们把这18块钱花了怎么样?这样你心理不就平衡了?”张思雨打趣地说,“免得你成天惦记,明明是妒嫉还要说成是羡慕。”

“你胡说什么呀?你工资高了我心里高兴,可别把我想的那么小气。”胡宛如说,“我是羡慕你在洛明工业学校时只是一门心思学习,简单快乐,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可我……”

“你怎么啦?又想起张琰了?”张思雨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如果不是离校时他送我到子栎火车站,也许我就能把他一点点忘掉,有时,带着误会悲伤地分开,也不见得不是件好事,可他偏偏在最后那一刻,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思雨,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你最清楚,我把那天他送我到火车站路上的事,也都全部告诉了你,你说,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就没有给我写一封信?”

张思雨一下子明白了胡宛如的心事。

“你们每次一分开,他怎么就不写信了?会不会是忘恩负义?”张思雨问。

“不会,不会。他实习那年没有写信的原因我给你说了,我已经不怪他了。”胡宛如说,“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哎呀!宛如,说真的,我也觉得张琰不错,也支持你们好,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他不值得你这样付出……这几年,你们时而相亲相爱,无话不说,时而又反目成仇恨,冷若冰霜,说实在的,我的价值观和标准都被你俩给搞乱了。反正,我永远都会支持你,你要是觉得他好,我也就觉得他好,你要是觉得他不好,我也就觉得他不好。”张思雨说,“宛如,现在想起来你们也真累,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成天缠绵揪扯,让人都看不懂了。”

“唉……我也不想这样啊……”胡宛如说,“思雨,他会不会把地址写错了?那天我没找到笔和纸,地址是口头告诉他的。”

“不会!你忘了那天火车启动后,他挥舞着手里的红绳子,追着火车边跑边喊着你家的地址?宛如,说真的,那一刻我都被他感动了,我觉得你跟他相处一场,值!回轻露的路上我看你心情不太好,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其实,那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你们,不管你们有没有将来,但从你们的身上,我看到爱情的力量真是太伟大了。”

“他喊收信地址的那一幕你都记得?”胡宛如惊讶地问。

“嗯!”张思雨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你帮我分析分析,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胡宛如问。

“这个……”张思雨蹙了蹙眉,“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宛如,通过毕业前的送别,我彻底相信张琰是真心爱你,他绝对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淡淡的忧伤浮上胡宛清秀的眉宇间,她轻轻地抬头看着天空,雁群飞尽,天空无痕。过了一会儿,她颔首低眉,看着那颗静静躺在掌心里的蓝纽扣。

第四百三十四章 父亲的信

时间是一条看不见的射线,它永远只是向前流淌,永不回头。

时间已经进入了20世纪最后一个年头1999年,张琰感慨着自己不平凡的1998年,因为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年里,他结束了长达十几年的学生生活,迈进了纺织企业的大门,这一年,他追着奔跑着的火车,向胡宛如说出了自己爱的誓言……

这一年,其实并不平凡。

这一年,中国也不平凡。

吴波浪又有一阵子时间没回来过了,这天轮甲班休息了,下午,在浩达棉纺织厂男身宿舍里张琰正斜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听着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这时,突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声,声音很轻也很有节奏,像是很有礼貌也有点怯懦。

“谁?”张琰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他以为吴波浪回来了就边问边去开门。

“小丁!”张琰一把拉开门,只见丁常胜正站在门口,他还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眉毛上沾着几丝棉絮,昏暗的楼道几乎要将他吞噬。

张琰立刻严肃起来,这是干部见到工人之后本能的反应,紧接着便是一句程式化的问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门开了一条缝,亮光酒在丁常胜脸上,他的脸顿时变成了两中颜色,被光照到的部分面部红润,眉宇清秀,面两侧没被照到的部分却灰蒙蒙,黑沉沉的,像是戴着一副面具,滑稽而荒唐。

“张哥,这里有你一封信。”丁常胜说着就将信递到张琰面前,“今天丙班调浆工有事,我去替他上了一个班,刚从车间回来时,厂里后勤的人把信送到了咱车间,劳资员王莉刚一接到信,我看上面写着你们的名字,就说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给你捎回来了。其实,你也可以把收信地址留咱们男单身门房,徐姨是个热心肠,收信更方便”

张琰还是有点感动,这把门缝拉大了一点说:“你进来吗?”

“不,不,不进去了。我还得去公共澡堂洗澡,换衣服……”丁常胜说着不由得侧着脑袋朝房子里看看,他还像个孩子,似乎对干部的房间非常好奇。

“那好吧,谢谢你!”张琰接过信

丁常胜离开后张琰关上宿舍门回到床边的桌子旁边。

这是父亲张有志的来信,张琰赶紧打开

琰琰:

有一阵子没有给你写信了,我知道你工作忙,没啥重要事也就不打扰你了。

家里一切都好,你现在在国营单位工作,我民办转公办的问题也都解决了,咱家现在也没有啥大事了,生活的坡也渐渐爬了上来。

我给后稷中学申请了一下,学校给我一周减四节主课,增加四节音乐课,自从你考上中专以后,我对主课都不感兴趣了,说实话,那些课程有点枯燥乏味。现在,我越来越想给学生代音乐课,不光可以给他们教唱歌,还能教他们唱秦腔。

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章,看了之后我很有感触,一个国家在发展中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问题,更何况我们每一个人?和国家相比我们更弱小。但是从这篇文章中我看到了一种力量和精神,我把它寄给你,你看看。对你有好处。

我以前也给你说过,男子汉一定要关心国家大事和社会发展,不能只顾及自己的一亩二分地,你要关注国家发展的方向和政策,你的人生方向要和国家的发展方向永远保持一致。

现在这个时代,跟我上中学时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国家做大事情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你要相信历史总会向前发展的,人们的生活会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的,所以,你要把你在学校学到的知识用起来,在工作中提高自己的能力,以后不管是国家还是厂里,有了重大的事情需要做的话,人家才会把机会给你。

你都这么大了,生活上的事情我就不叮咛了,还是那句老话:衣服不在于新而在于整洁,人不在于打扮的好看而是要精神。

你自学考试课程过关我很是欣慰,望儿继续努力。

你妈一切都好,你现在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我也劝她别再那么太节俭,这几天,咱紫仙县的物资交流会要开了,我准备带着你妈让她给自己买上一件棉袄,她的旧棉袄已经穿了快十年了。

琰琰,你的业余生活要安排好,除了8小时,每天还有16个小时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是由你安排和支配的,不要搞那些没有意义的事,不要浪费时间,要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要交那些没有追求,浑浑噩噩的狐朋狗友。

你是干部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工人巴结你,奉承你?但不管有没有,我还是想给你嗦一句,别人对你的赞美多半都是献媚,都是奉承,别得意,你要公正和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当然,对领导要尊重但不要巴结。

为什么要尊重领导?因为他们能当你的领导,肯定会有超过你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巴结?因为你们交流的是学识和技术,这是硬碰硬的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和骄傲,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靠巴结只能是误入歧途,错上加错。

我现在每天都要拉板胡,我觉得音乐是一件非常奇妙和美妙的事,有时我会想,我们的板胡来自丝绸之路时的胡人,胡人当时是怎么演奏这种乐器的呢?音乐真的很奇妙,可以穿越古代也能穿越国界。

算了,今天就说这些吧,你好好看看那篇文章,要跟国家一样学会战胜困难……

愚父

1999年1月6日

看完父亲张有志的来信,张琰心里热乎乎的。自从他考上洛明工业学校那年起,父亲就一直给他写信,他每次遇到什么问题或者到了某个阶段,父亲都会给他写信,而且非常好为人师,每次信里都不忘教他做人的道理,动不动还会在信息里附上一篇剪报,这几年来父亲寄给他的信能装满满一书包。

看着父亲熟悉的笔迹,张琰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孩提时,他逼迫自己学习时的情形,那时父亲就是他的仇人,他讨厌父亲。父亲就是压在他心头的磐石,压制着他所有的愿望和好奇心。

父亲爱唱戏爱拉板胡,年少时有着自己的秦腔梦……然而,他却连个简谱都从来不会给他教给,从来不给他教与考试无关的东西。他是数学老师,张琰听得最多的就是xyz,就是勾股定律,就是各种公式……

第四百三十五章 难忘九八

那时每每听到这些话,他的脑子里就嗡嗡嗡地响个不停,这些话跟孙悟空紧箍咒的咒语一样的叫人头痛。

再后来,张琰记忆里就是父亲送他去洛明工业上学时的情形,当父亲为了节约招待所的住宿费,那天晚上执意要离开子栎镇时,当他把父亲送上车时的那一刻,他才第一次从游子的角度感受到了父亲的爱……

在男单楼宿舍白森森的灯光下,张琰翻看着父亲寄来的剪报,标题是《难忘九八1998年经济发展和改革回眸》

历史总是以某些重要年份、重大事件为其标志。

刚刚过去的1998年,就是这样一个重要年份:困难压顶,挑战纷至,而华章宏篇,不胜圈点。

在这极不平凡的一年里,中国顶住亚洲金融危机强烈冲击,战胜特大洪水,保持了经济的持续增长。

12月30日,国家统计局宣布,1998年中国国民经济增长目标基本实现,预计国内生产总值增长78%。

在世界经济增长下降、周边许多国家经济衰退的情况下,中国经济仍增长78%,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也委实来之不易。

78%,每一个百分点都凝聚着中国人民战胜困难的坚强信念,每一个百分点都凝聚着以***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驾驭经济全局的大智大勇。

98中国,风雨交加。外有金融风暴冲击,内有滔天洪水侵袭,然而中国始终巍然挺立,顽强而自信。党中央、国务院的坚强领导凝聚起亿万人心,果敢科学的决策化险为夷

1998年,农历虎年。虎啸龙吟。人们期盼虎年的中国经济虎虎有生气。

……

然而,发生于1997年7月的东南亚金融风暴,在进入1998年后,并没有像人们预期的那样,如夏日骤雨,来虽汹汹,去也匆匆,反而变本加厉地在东南亚上空盘旋,并向世界扩散。如油滴水,愈扩愈大。亚洲国家经济屡遭重创,国际金融市场动荡不止,全球股市汇市波动剧烈,世界经济环境日益恶化。

金融风暴对中国造成了强烈冲击,给需求不足的中国又带来了出口下降的严重损害和货币贬值的巨大压力。

正当中国人民为应对金融风暴而苦战时,特大洪水又突然袭来。

南方,长江出现1954年以来又一次全流域性大水,八次洪峰轮番冲击长江干堤,大水连续60多天超警戒水位;

北方,嫩江、松花江暴发百年不遇特大洪水,恶浪惊涛狂卷仅能抵御 2050年一遇洪水的堤防。

洪涝南北夹击,水势世界震惊。

局面之严峻,形势之复杂,多年从未有过。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党中央、国务院高瞻远瞩,面对危局沉着冷静,果敢科学决策,成功地驾驭了经济全局。

……

报纸上还写到:98中国,矛盾错综复杂。通货紧缩,需求不足,生产过剩,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扩大内需、启动经济的成功,显示出党中央、国务院宏观调控经验更加丰富,宏观调控艺术更加成熟,1998年,刚刚实现了经济“软着陆”的中国,遇到了需求不足的新问题。我们刚刚成功抑制了通货膨胀,我们又不得不向通货紧缩宣战。

1998年,我们遇到的困难历史罕见,面临的挑战前所未有。

伴随着1998年经济发展攻坚战的展开,国有企业兼并破产、减人增效、下岗分流的改革走上前台。5月份,党中央、国务院召开了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工作会议,就最棘手的富余人员的安置问题作出了重要部署。到9月,国企下岗职工进入企业再就业服务中心的比例达到98%。职工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社会保障制度改革也取得了积极进展。

国务院机构改革引人注目,深得人心。国务院组成部门从40个减少到29个,国务院直属机构和办事机构也相应做了调整,人员精减近一半。这次国务院机构改革是改革开放以来机构改革力度较大的一次,由于精心组织、稳妥推进,机构改革进展顺利。

……

告别1998,走进1999,我们的道路仍不平坦,困难和矛盾依然很多。但有以***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有一年来宏观调控的宝贵经验,有亿万人民战胜困难的坚定信心,我们就能勇敢面对更大的挑战,创造更新的业绩。

1998年,是艰难而又凯歌高奏的一年。

1999年,同样是严峻而又再现辉煌的一年。

历史将记住98中国。

历史将看好99中国。

张琰的思绪被带回到了刚刚过去的1998年,现在,他已经成了国企的普通劳动者,普通干部,还是爸爸说得对,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应该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二分地,而是应该关心国家大事。

张琰被贬到甲班没多久就过春节了,这一年是农历己卯年,是十二生肖中的兔年,对张琰全家来说,这个春节和以往所有春节都不一样,这是张琰从学校走向社会过的第一个春节。

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让周王村的面貌一天天焕发出生机,不论村容村貌,人们的衣着打扮,还是日渐丰盛起来的餐桌,都能让人感觉到时代的车轮正滚滚向前。

消失很久的唐诚今年春节也回家了。

那年,唐诚在县高中被群殴受伤后,他就南下去了广州,在一家私人汽车配件厂打工。跟他一起南下的女孩蔡美丽也回来了,这是他们私奔后的第一次回家,她的腹部已渐渐隆起。

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自然有着讲不完的见闻。

“那都是流水生产线,你猜,造一辆汽车用多长时间?”唐诚蹲在村口的辘碡上,眉飞色舞。

“半年?两个月?……”李国强说。

“啥?”唐诚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脸都开了花。

“我给你们讲……”话音未落,村里几个同龄人就在辘碡边围了一圈。唐诚一激动索性站了起来,别人的头还不及他的膝盖。

“流水线知道吗?”他故意卖起关子。

“蹲下,蹲下说……”人们说。

第四百三十六章 钻床揭掉了她的头皮

唐诚笑了笑,只好蹲下,俨然成了蹲景。

“流水线就跟咱村边那条小溪一样在流动,从上游往下游流……”唐诚说。

“嗨!这个谁不知道?你倒是拣重点讲哇!”李国强说。

“那么,最上游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车架,然后,车架就顺着水往下游流,每隔几米都有一个工人,每个工人只负责身边一两米的范围,车架流到跟前时,他就把他这个工序上的零件装上去,流到下一个工人跟前时,下一个工人再把他负责的零件装上去。”唐诚说。

“这得多大的水啊?要不,车架怎么能漂起来?”李国强有点没听明白。

“说错了,说错了……”唐诚突然有些害羞,接着说,“那是一条很宽很长的传送带,就跟咱们小时候见过的村子跟前石灰窑上往上运石头的皮带一样,厂里那个带子和地面是平的,车架就是通过这个传送带从这头运到那头。”

“卷杨机啊?”一个人说,“那得多少个工人啊?”

“38个。”

“你不是问我们,造一个汽车得花多长时间吗?”人们问。

“你猜……”唐诚说。

“我们都没造过汽车,造一辆汽车到底得多久?你就别卖关子了……”围在碌碡旁边的人们说。

唐诚怕大家没了耐心,就狡地笑了笑说:“8分钟!”

“啊?8分钟!”现场齐刷刷地发出惊叹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睁得好大。

“8分钟造一辆汽车?这不就是两支烟的工夫吗?”李国强说。

唐诚蹲累了,脚有些麻木了就站起来。别人的头再一次不及他的腿膝盖。

“蹲下。蹲下说……”人们扯着他的裤子说。

他只好又蹲下。

“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金钱啊……”唐诚说,“在厂里每天都像在打仗,紧张得不得了,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没了。我和这些工友一起上班,虽然在一条生产线上,但从来没说过话。这些工人是从全国各地农村来的,大家都不会说普通话。他们说起话来要么叽叽喳喳像鸟叫,要么呼哧呼哧跟喘气一样,要么就叽里呱啦像是在唱戏,咱听不懂。想谝个闲传也找不到人……”

听众们站得有些困了,个别人就地圪蹴下来,跟小时候跟着爷爷晒暖暖时一样又成了蹲景,这是紫仙县人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唐诚说:“上班时,流水线上每个工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机器,要是分神,准出问题,把哪个螺丝忘了装可就惨了,这台车最后会被送到检验区,返工还要扣钱,更严重的是一旦分了神,就容易出安全事故。”

大家认真地听着他们不曾去过的世界。唐诚见大家听得这么认真,也就继续讲下去:“最惨的是我去之前,不知是哪个车间有个女工把帽子没戴好,给铁板钻孔时长头发突然散落下来,随着高速旋转的钻头被卷进机器里了。她还比我小一岁,是从东北农村来的。”

“啊?”大家惊讶地站了起来。

“那女孩瞬间就被腾空拖起,整个身子都要被卷进机器里头去了,惨叫声惊动了整个车间。厂里的农民工都是些初中毕业或者高中还没上完的年轻人,大家哪见过这惨状?全都尖叫了起来,惨叫声充斥着整个车间。”唐诚说,“大家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被倒拖着就要卷进钻床……”

“然后呢?”李国强问。

这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表情惊愕。仿佛被卷进机器里的女孩就是村里的姑娘,是哪个可爱质朴的邻家小妹。

“真是惨不忍睹……好在那是一个小型钻床,在全场的惨叫声中,女孩被卷起来后,高速旋转的钻头把她的头发连同半张头皮都揭掉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凄惨绝望的叫声,太人了。”唐诚说。

这个故事太人,听得大家神经都在痉挛着。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每个人都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时间此刻也凝固了。

“女孩的头皮被揭掉后,她的身子才被抛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她不再惨叫,似乎没以知觉,整个人都变成了血柱,没人敢靠近。疯狂的钻头依旧带着鲜血在旋转,血渍甩到了我们的脸上。而她那一缕缕乌黑的头发和血淋淋的头皮在钻头上越缠越紧……”唐诚说。

在春节期间听到这样的故事,每个人心里都沉寂了下来,这个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女孩,总让大家觉得唐诚不是再讲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而是在讲他们这一代人的活生生的悲惨遭遇。

“惨叫声引来了技术员,技术员立即关掉了电源,这时,钻床才慢慢停止旋转……后来,人们都给这台机器取了个名字叫‘杀人钻床’,谁也不愿意在这台机器上上工。”唐诚说,“其实,当时关不关钻床已经都没意义了,地上那个女孩的脑袋上血一个劲地流,她染满鲜血的身子起先还抽搐着,渐渐的就不再动了,许多女工友都被吓哭了。”

“后来呢?”李国强的声音很小,很弱。

此刻,他想到了自己在南方打工还没有归来的妹妹李国妮,也想起了自己初中毕业后,南下打给人家小作坊焊接电子原件时的遭遇。

“技术员赶紧让大家帮助往外抬,并让人打120急救电话。”唐诚说,“让人没想到的是,现场那么多工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上来抬她。技术员又喊了一次,仍然没人动,大家只是往后退。技术员火了,捡起一根铁棒朝他们扔去,把一名男工的脚指甲砸掉了,这才上来了3名男工把这个女孩抬出车间。”

“技术员还行,要不,岂不是没人管了吗?”李国强说。

“呸!这技术员是个狗屁!让女孩开钻床就是他安排的,在别的厂里开钻床,女工根本就不允许留长发,而他却不管,女孩刚从农村来打工,她又不知道……别看技术员又是满口脏话动员大家,又是扔铁棒催促,而他呢?离女孩居然有几米远,就属他躲得最远。”

外面的世界奇妙而残酷,工业发展文明而冷漠。听唐诚讲了这么多,大家的心理反而沉重了起来。半晌没有人说话。

唐诚这才意识到自己跑题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唐诚的A面B面

“当然,大城市也是个花花世界,灯红洒绿,一到晚上都处都是霓虹灯,到处都是卡拉ok,就跟小时候看的录相里一模一样。”唐诚换了个蹲姿也换了个话题说,“城里人就是会玩,吃得好穿得好,晚上就去过夜生活。夜生活你们知道吗?”

唐诚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像老师启发学生回答问题一样。

“就那事嘛……”有人不好意思地说。

“啥事?”唐诚问。

“晚上,男人和女人那事……”一个年轻人说。

“男人和女人啥事?”唐诚故意装傻,继续问。

大家嘿嘿地笑了。

“瞧,瞧……你们……”唐诚啧啧地咂咂嘴,用目光把他们齐齐地扫了一遍又咂咂嘴说,“看!还是人家城里人文明,夜生活就是晚上去吃夜宵,去唱歌和跳舞。看看你们,脑子里尽是在想那事,羞愧不?”

现场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也没有谁笑话谁,继续竖着耳朵听。

“夜宵是啥?是去吃元宵吗?”李国强问。

“城市有城市的文明,这个你们不懂……那里的人都说粤语,想听不?我给你们学两句,可好听了,就跟咱小时看的香港录像里的皇家警察说的一样……”唐诚说着他就开始清嗓子。

“好啊好啊,说说,咱听听。”大家说。

蹲得时间久了,唐诚真的脚麻木了。他按着李国强的肩膀努力地从碌碡上站了起来,别人的头再一次还不及他的膝盖。

这次大家没有再把他扯下去,而是抬头看他。

“诚娃,快回来吃饭,饭好了!”这时,唐诚他妈围着围裙从家门探出脑袋说,“别吹牛了,快吃饭!”

场子就这样散了。

浓浓的年味弥漫在周王村,烹猪做菜的香味从家家户户散发出来,vcd里播放喜庆的音乐传进人们的耳朵里,整个村子里沉浸在祥和的气氛当中。

张琰好几年没有见过唐诚了,晚上,他专门来到唐诚家想跟他好好聊聊。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惦记着他。

唐诚家里一切都没变,他的房子里仍旧堆放着几袋粮食,陈设还是老式衣柜、八仙桌、那是那个土炕,一切都跟以前别无两样,还是那样的昏暗和乱糟糟。

相比之下,还是院子里宽敞一些,他俩分别拿了把小木凳坐在院子里,院子里非常安静,冷冷的风吹到脸上,他们不时会哆嗦一下,顿时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怎么就变得这么凄凉?

唐诚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小酒盅放在地上,现在他们都是大人了,再也没有人禁止他们喝酒。

在外漂泊几年后,唐诚青涩的面孔已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膜,也长出了许多胡子,虽然胡子是刚刚剃过的,但嘴唇上发青的痕迹清晰可见。

“你就要当爸爸了?”张琰问。

唐诚没有直接回答,他先是微微叹了口气,拿支烟点着,然后,取出一支递给张琰,他向他摆摆手表示不抽,他又把烟装了回去,猛吸两口。顿时,他们中间弥漫起浓浓的烟雾,张琰微微地咳了咳。

“你还不会抽烟?”唐诚问。

“不,不,烦了也抽……”张琰说。

“那年我辍学后,先是在家里养伤,完后就去了广州……美丽是咱们后稷乡另一个村的人,她非要跟我去,我们就约好从县汽车站一起坐车,再倒火车,坐了两天两夜才到了广州。”唐诚说。

张琰没有插话,他静表地看着唐诚。这会,唐诚白天给大家讲故事时的神采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灰蒙蒙的脸上有几丝倦怠和沉重。

“车费还是美丽偷她爸的钱,我们到了那里以后就开始找工作。火车站跟前到处都是中介公司,我们上过几次当……”唐诚叹了一口气说,“唉!这社会上的坏人怎么这么多?”

“后来呢?”张琰问。

“我找到了一家汽制造厂……其实也不是造汽车的工厂,只是造汽车配件的,是私人的小厂子。”

“就是你给大家说的那个流水线吗?”张琰问。

“这都是我听人说的,我没去过……我也想去……可我没上过学,没学历又不懂技术。不过,那个女孩被揭掉头皮的故事是真的,不是发生在那个流水线的工厂,而是发生在我们的那个私人汽配厂。”他吐了一口烟,已斟满酒的白色陶瓷酒盅里,酒倒的很满。举杯间,白酒荡漾着从酒盅洒在桌面。

一杯下肚,唐诚咂了咂嘴,表情有些痛苦也有些享受。

“我们刚到那个城市的鬼地方,光骗子就遇了好几个,美丽差点还让人家给骗去当小姐……”唐诚说,“他妈的,这人要是坏起来,连动物都不如……”

唐诚说完举起酒盅,把脖子一仰,独自喝了一杯白酒。

父亲去世时他摔掉的那颗门牙已经补上了,除了脸上轻笼了生活的沧桑和沉闷,他的面容没有太多变化两道浓眉还跟以前一样从眉宇延续到眼角上方后突然折断,眉稍急转直下。

他的眉毛让张琰想到了“宁折不弯”这个词。

过了一会,唐诚连抽几口烟后说:“当时我还没找到这家汽车配件厂,我和美丽租了一间6平米的小房子,房子里没窗户,在一个又窄又长还又臭的胡同里。这是一个贫民窟,走在这条巷子里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线天,头顶招待所和小商店的广告牌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随时都会掉下来砸伤人。整条街里到处都是揽客的声音,以粤语为主,还有一些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话。”

天空的黑幕一点点沉了下来,张琰分明在听着一个自己从来不曾涉及的世界。

“到了晚上,这里就乱得更不像话了,一个接一个的红房子全都会亮起灯,门口尽是首弄姿的女人,她们浓妆艳抹,穿着低胸衣服用手抚摸着暴露在外的大腿,一见有男人经过就妖里妖气地说,老板,来洗下头发嘛……你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就上来拽你的胳膊……”

“你进去过吗?”张琰问。

酒杯再次举起,陶瓷碰撞的声音很清脆。唐诚先喝,又是那种痛苦的难以下咽的表情。

“去过……这些女人身上弥散着浓浓的劣质香水的味道,非常刺鼻。”唐诚说,“刚开始我从来都不进去,我很好奇,那时没钱我不敢去。在那条巷子里,我可是亲眼看见有个男孩是被人家几个女人围在门口乱打了一气,引来很多人围观。”

农村的夜晚非常安静,他们静静的坐着,吃着,喝着,也聊着……

第四百三十八章 红房子

“那个男孩是外地人,他去红房子后钱没带够,人家不让走,把他的外套都给扒了扔在大街上。那男孩欠人家钱理亏也就不敢还手,只是护着头逃蹿,非常狼狈。”唐诚说。

“女人们就在后面骂,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反正都是脏话。不想那个男孩跑才出几十米,突然从另外一个红房子里冲了一名男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将他打倒在地,男孩惨叫着跟狗一样蜷缩地上,随后,棍子就在他身上一次次快速落下,他的头被打破了,血一个劲地流,他在地上抽搐着……”唐诚说。

“啊!没人管吗?”张琰问。

“谁管?没钱还敢去红房子?这事让谁听了,都觉得这男该打。要是偷了别人东西大家倒不会笑话他,没钱还要去那种地方,谁都看不起。”唐诚说,“那男子把男孩打倒后又回到了那个红房子,所有女人也都回到了红房子。几分钟后,这个男孩自己爬起来,捂着流血的头跌跌撞撞地走了,廉价的夹克一直被扔在巷子里。”

唐诚抽完烟后把烟头随手扔在地上,用脚尖将烟头踩灭。

“持棍男子和这些女人是一伙的,红房子都是他的场子。”唐诚说。

“这和录相里没什么区别?”张琰说。

“一球样!”唐诚说着举起酒杯,他俩一饮而尽。

院子里冷冷清清。一圈土坯围墙被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淋,侵蚀得没有了棱角,墙顶零零散散的几支野草已经枯死,长长的茎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靠边的一间厨房的屋顶陷了下去,随时都要坍塌。

“我到了广州两年后,也去过一次红房子,那时,我已经在这家汽车配件厂找到了活,当天我和一个工友为了抢活动起了手。老板知道我们打架的事,就把我干的这活没按计件算,说是和打架抵消了,算是对我的惩罚。那是一个搬运配件的活,按计件算的话,我当天应该能多挣80块。他妈的,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唐诚说。

“那天我心里难受极了,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欺负,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这种难受你是休会不到的……唐诚说,“晚上回家时走进巷子,我从弥漫着劣质香水气味的一个个红房子前经过,一个女人边叫我边上前拉住胳膊说,老板……洗个头嘛……”

他接着说:“在外地受人欺负才是最孤单最郁闷的时候,那次我真的有些冲动,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我知道美丽还在家里等我,但我没抵抗住劣质香水的气味,就鬼使神差般走进了红房子。房子里坐着3个女人,其中一个长得很丑,有40多岁,正嗑着瓜子,嗑一口,就把瓜子皮吐很远,还吐在我身上。”

农村的夜晚总要比城市要来得早些,要比城里安静许多。周王村已完全被笼罩在一片面漆黑当中,唐诚手里红红的烟头像幽灵一样一闪一闪。

张琰已经看不太清唐诚的表情了,但他忧伤而沉重的语气里,却隐藏着跌跌撞撞的不平遭遇和不为外人所道的屈辱与伤痛。他知道,这种事情唐诚从来不会给任何人说,包括跟他一起私奔的吴美丽。

唐诚的遭遇在无尽的黑夜里像魔鬼一样一点点朝他们逼近,张琰瑟瑟地微微抖动着身子。

唐诚说他一进红房子,难闻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令人窒息。一个女人上前,拉着他要去里面的套间。而那个40岁的女人依旧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瓜子皮从她嘴里吐出来,在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另一个女人站在红房子外面搔首弄姿。

女人的轻浮突然让唐诚清醒过来,他知道这里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红房子,而是看着户外,他想跑。他不能在这里和别的女人干那种事。上次那个男孩被人用棍当街殴打的情形立刻浮于眼前,唐诚越想害怕,分明觉得他就是那个男孩,他的脸色唰地变白了,要是被打成那样,美丽怎么办?要是被警察抓去了,美丽怎么办?

“来,到小套间里去……”红房子里的一个女人催促道。

一种不可预测的恐惧吓得唐诚冒出冷汗。突然,他一个箭步猛地冲出红房子,沿着巷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条子来啦?”那女人立刻喊了起来。

随后,门外搔首弄姿的那个女人赶紧警觉地跑了进来,她们慌乱地收拾起屋子。

“条子来啦”的喊声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巷子里传递着,红房子门口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一个个慌忙地撤回红房子,像乌龟一样齐刷刷把头缩回壳里。

“我出一了身冷汗,总觉得有人拿着棍在后面追,就越跑越快……跑到家门口跟前我突然不敢进去,担心后面的人发现我的住处,那就糟透了。我赶紧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转身准备和他们干一架,身后并没人。远处,一个个红房子门口都没了拉客女……”

唐诚给张琰把酒倒上,又是满上。他说,“你知道我在跑的过程中想什么吗?”

又是一声陶瓷碰撞声。干了。

“我想到了初中时‘老八’带人追打我的情景,想起了小时候我们看的那些古惑仔录相里的情景。”唐诚问张琰,“电视里那个‘文哥’你还记得吗?”

“文哥?哪个文哥?”他有点纳闷。

唐诚又点着了一支烟,点烟时他侧着脑袋,火光将他的半边脸照亮了,映红了,他脸上不光是蒙了一层灰,已明显有些沧桑,他才多大啊?20出头。

“许文强!”他说。

“你说的是《上海滩》?咱小时一起到村民家里看过的。还是黑白电视……许文强,冯程程,还有丁力,丁力后来成了老大……”张琰说,“你还记得不?咱们小时在垛场就玩这个游戏,你演的就是许文强。”

“我觉得在广州,甚至就在我住的那个狭窄的巷子里肯定有许文强,还有丁力。我每次看到那些蹬着三轮车卖梨的人,都会把他们当作丁力。”唐诚说,美丽怀了孩子后有次特别想吃水果,我就去巷子给她买梨,买了几个梨,花了7块5毛钱,我就给了人家10块,谁知人家给我找的一张面值2块的钱非常烂,还没拿到手里就从中间断了。”

唐诚说:“我让卖梨的给我换一张,人家不换还说是我弄断的,我跟他理论了两句,只见,那卖梨的男子就挽着袖子向我靠近,周边几个小商贩也向我靠近……”

“这么乱?”张琰问。

“现实会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我一看阵势不对,就赶紧把钱拿上说,老板,我回去粘粘还能用,我粘粘,我粘……”唐诚说,“我给人家陪着笑脸边说边走,才得以脱身。”

这次碰杯时两个酒杯里都荡出很多酒。张琰甩了甩洒在手背上的酒,然后把餐巾纸递给唐诚,他看了看,没接,索性把那只散到酒的手背在身后,从后往前划一划拉,在衣服上擦干了。

“我就觉得那个卖梨的人是丁力,卖桔子的人里也有丁力,卖香蕉的人里也有丁力……咱是外地人,连谁也惹不起。你看那个没钱还想女人的外地男孩是什么结果?我还要照顾美丽,我已不是单身了……”唐诚说,“也许他们不是丁力,可能比丁力还要坏。我念得书少,知道的东西也少,别的人物我都不知道,就只能拿小时看过的《上海滩》举例子了。”

“你真的不容易,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张琰一脸凝重。

“都怪我没念成书,人家有文化的人根本就不会住在那种地方。人一定要念书,不念书尽受人欺负。”唐诚一声叹息。

第四百三十九章 被开除了

在永无止境的时间轴上,每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唐诚和张琰都很少再提童年往事。他们在垛场排兵布阵英勇杀敌;骑着车子一路高歌去邻县逛集;亚运会时踩在玉米棒上齐唱《亚洲雄风》;还有他们一起去水库游泳,进山点野火、自制木偶学唱戏……这些儿时的回忆都被尘封在记忆里了,谁都不愿意再提及。

冷风飕飕,过了一会儿唐诚说:“小时候我们太幼稚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书没没念完,现在除了下苦什么都不会……你上过学,这辈子不用和这些下层人打交道,就冲着这一点你也应该知足了。”

张琰突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唐诚。

“出去了就得多长个眼睛,在那个汽车配件厂要是不巴结班组长,他们总会给我少计几工件,欺负我。”唐诚说,“好些工人都偷偷地巴结领导,给班组长塞烟,我起初舍不得花这些钱,也不愿意向他们低头,可是后来也买了,塞了,果然,我的工件就被计足工作量了,有了额外的活儿还让我加班,加班就能多挣点钱。”

“唐诚……”

“我妈不知道我在外面的遭遇,不知道我在外面经常会受人欺负……她还以为我和你一样在外面上班很体面。”唐诚说,“当然,我妈这样想我心里反倒能舒服点,要不,她还不担心死我?”

“过完春节后你还去那个汽车配件厂打工吗?”张琰问。

“美丽肯定是去不成了,她是个大肚子,今年就要生了……”唐诚的话刚一说完就叹了口气,然后,举起酒盅跟张琰碰了一下,一口干了。他跟躲藏黑暗里的猫一样,朝四处看了看,妈妈和美丽的房子都亮着灯。院子里却依然静谧。

一阵冷风忽然吹来,直直地灌进张琰宽松的衣袖和领子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唐诚把脑袋朝张琰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琰琰,我没活干了!我被那个厂开除了。”

“什么?”张琰惊讶地问。

唐诚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支烟点着。

那两个房间的灯隔着窗户将白茫茫的光洒向庭院。张琰惊讶地小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厂把我开除了,厂长嫌我总喜欢打抱不平,爱生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生事,只是,我看不惯他们欺负我们这些农民工,他们是在剥削……”唐诚吸了一口烟,声音低沉地说,“我没有地方挣钱了。”

“这事美丽知道吗?”张琰问。

唐诚一边摇头一边说:“不知道。她和我妈都不知道。张琰,你要替我保密,千万不敢让她们知道。”

“嗯。”张琰点点头。

夜空里的星星略微多了起来,就像是画家在黑色的背影上,轻轻点缀上去的白点点,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唉”唐诚发出一声叹息。

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的他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在他们成长的轨迹和日子里,大多数回忆都是相互交织着,互相缠绕着的,就像天空里的风筝,无论拽哪一根丝线,也都能牵扯到他们儿时的记忆。

一字一句地听着唐诚的话,张琰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在浩达棉纺织厂的一幕幕遭遇,不由得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当年上中专前,他们最后一次骑自行车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张琰从唐诚的烟盒里摸出了一支烟,唐诚摁着打火机,嘭的一下帮他点着。两个红点点在漆黑的夜幕里一闪一闪。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沉闷地吸着烟,两个红红的烟头努力地燃烧着,像两个在黑暗里挣扎着的弱小的生命。

“你有什么打算?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过了一会儿,张琰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声低叹之后唐诚说:“没有。”

然后,唐诚摸黑从地上抓起白酒瓶,拿起酒盅靠近酒瓶,酒盅和酒瓶摇摇晃晃对不到一起,他索性把酒盅放在地上说:“我们直接用瓶子喝吧?你嫌弃不?”

张琰摇摇头。

唐诚半张着嘴将白酒瓶放进嘴里,就跟喝水一样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他一连喝了几大口才将瓶子递给张琰。

他俩小时候经常这样喝水的,一个人喝一半就把水壶交给另一个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时,他们喝酒时表情也都不再那么痛苦。

张琰仰起脖子喝酒时,唐诚突然说:“唉!我走投无路了……”

张琰顿时成了蜡像,一动不动,灌到嘴里的白酒从嘴边流了出来。

在静谧的夜晚,曾经年少热血的话,早已化作乌有,唐城和张琰说一阵子停一阵子,不时抬头看看天空。

黑黢黢的天空隐隐露出了几颗星星。这是多么熟悉的夜空,在生养他们的周王村里,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尽管寒气依然很重,但他们仍旧促膝长谈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当年,不顾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喊和阻拦,唐诚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已经两年多时间了,这次回来,他也背负着对妈妈沉重的负罪感。

但不管怎样,家乡让他感到久违了的放松,他就像迷途的孩子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无论外面的路多么的荆棘丛生,无论厮杀有多么的残酷和残忍,但周王村这片厚重的土地却永远不会抛弃他,即便是走到无路可走,只要回到周王村就不会走投无路。

周王村后面的凤凰山下,一直供奉着西周王朝祖先后稷母亲姜塬圣母的神像,世世代代的周王村人也备受着姜塬圣母的护佑。这块大地就跟圣母一样会轻轻地抚慰孩子们的心灵,治愈着他们伤痕累累的伤口。

闯人生的路上,无论境遇有多么坎坷、曲折、凄凉,作为归来的游子,他们都可以像飘飘摇摇的雨丝一样投向了大地母亲,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尽情哭诉,他们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冷遇、辛酸和苦辣,也都可以说给大地母亲,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乡的厚重包容的土地,永远不会嘲笑自己的孩子。

第四百四十章 藏在心里的往事

在外面打工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们都渐渐学会了要说些假话,不得不表达一些言不由衷的心意,就跟川剧里的变脸一样,在不同的人面前,得想着法子把脸变过来。而今夜,在周王村,在自家的农家小院里,唐诚和张琰跟孩提时一样,尽情地说出了所有掏心窝子的话,没有道具,没有顾忌,没有掩饰,他们想说啥就说啥,朴素、简单、纯粹、彻底。

“这几年我就像个丧家之犬,孤零零地漂泊在人生地疏的他乡异地,是死,是活,都与这个世界无干。我曾多少次地想起我的妈妈,想着我南下打工离开家时的情景,想起妈妈每天傍晚孤零零依门望归的凄然……”唐诚的声音颤抖了,他的眼里一定噙着泪水,只是泪水被黑夜遮蔽着,“好在,我身边还有美丽,而妈妈却不得不孤独地在家里,守着快要坍塌的房屋。”

“母子连心。妈妈每想我一次,我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是能感受到的。有时,我睡着睡着突然会流起眼泪,我知道,那是妈妈对儿子的牵挂和思念,于是我就坐在床上抽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唐诚说,“我跟其他打工的不一样,我是带着美丽一起跑出来的,我们是私奔……”

“你……美丽……?”张琰支支吾吾。

“我知道你要问啥。”唐诚还像一个坦诚的孩子。

一瓶白酒喝完了,唐诚起身回到房子又拎了一瓶,回到座位上,打开。

“美丽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学三年级时,父亲给人家石灰窑开山炸石,被一块大石头给塌死了,非常惨。后来,她妈就带着她和三岁的小妹妹改嫁到了咱们乡的另一个村子。美丽的后爸脾气极其暴躁,挣不到钱还经常打她妈,经常说他一个人要养活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张琰问。

“美丽的妈妈、美丽,还有美丽的妹妹。”唐诚说,“有时吵架吵厉害了,美丽的后爸也就失去了理智,骂美丽和她妹妹两个是野种,是杂种。这时,她妈妈就一个劲伤心地哭。”

“这个男人真是个畜生!”张琰说。

“她们母女三人到了新家以后,家里分到的地也成倍增加,但家里就只有她后爸一个男劳力。有一年收麦子时,美丽的后爸累得实在干不动了,他越来越恐惧劳动,看着火辣辣的烈日当头直射,迟迟不肯下地割麦子。美丽的妈妈说了几句,两人就又吵了起来,他又骂美丽和她妹妹是野种,是杂种。她妈妈实在听不下去这么下作肮脏的话,受不了他这样的侮辱,就跟放大声哭喊着……她都哭成了泪人,然后她把美丽一把推开,叫她保护好妹妹,自己居然去撞墙……”

“什么?”张琰惊讶极了。

黑黑的夜幕披在他们身上,寒气从上地冒了出来,他们的脚都被冻得冰冷。只有偶尔下肚的白酒,会给他们带来一丝暖意。院子里是有一个灯泡的,但他们都不去开灯,也许,这种黑沉沉的底色最能呈现出生活的真实。

“美丽妈妈的头都撞出了血,突然,她又疯了似的用血头去撞那个男人,说要跟他一起死……这时,许多村民都来赶来劝架。”唐诚说,“美丽妈妈一声声的啼哭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和绝望,美丽和妹妹被吓得紧紧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时,美丽的后爸也疯了,跟一头狮子一样咆哮着,一边嘴里骂着:‘让我养活这两个小杂种!让我养活你这个婊子……’一边抓起靠墙立着的铁锨,冲着美丽妈妈砸去……”。

“这时,美丽后爸家家族里的一位长者赶了过来,他赶紧冲着那个男人喊到,你这个冷怂,不敢!不敢!快放下……可是,冰冷坚硬的铁锨还是落在她的后背。美丽的妈妈再没喊出声就倒在地上。

“她,她死了?”张琰怯怯地问。

“没有。好在铁锨底部平着砸到了她的后背,她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倒了,村里人赶紧把她抬到炕上,抚摸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后来,她渐渐醒了过来。”唐诚说。

两年多没见面,张琰怎么也没想到,在唐诚的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当年跟美丽私奔的谜团正在一点点的抽丝剥茧……

“美丽在初一时,她座位后排有个男生成天欺负她,他把串在一起的回形针往她的麻花辫上甩,明晃晃的回形针交织在头发里,怎么都解不下来。那个男生一脸坏笑,幸灾乐祸。美丽只好解开辫子,歪着脑袋一个一个往下捋。好不容易捋下来,这个男生又往她头发上甩,又是一串奸诈无耻的笑声……美丽有时气极了,就转身把书朝他扔去,他一躲,又是一串坏笑。”唐诚说。

“初一时你们就认识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张琰说,“就说呢,我这次一见到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那时我们都还是少男少女,对这些事情都很敏感,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事情谁还会说给别人?”唐诚说。

借着从两个窗户里发出的光,张琰能看到唐诚那两道粗而浓,到了眼角上方又急转而下的眉毛。

唐诚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最讨厌男生欺负女生,这样的男生都他妈的猥琐!欠收拾!有一次课间我就对那个男生说,你成天欺负女生有意思吗?没想又是一串坏笑,猥琐、卑鄙……那男生轻蔑地反问我,你是哪根葱?她是你媳妇啊?她要是你媳妇,你今天放学就把她带回家,看你爸不打断你的腿!”

“男生这句话引起了大家哄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地伤害。美丽脸都红了。”唐诚说,“我气炸了,我就警告他有本事你再说一句!”

“那个男生服软了吗?”张琰问。

唐诚摇摇头说:“那男生真他妈嚣张,他居然故意提高嗓门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还真是你媳妇啊,说就说……是你媳妇你今天放学就带回家,看你爸不打断你的腿……”

“真是个痞子。”张琰说,“他就像个高衙内?”

“高衙内是谁?”唐诚问。

张琰突然意识到唐诚并没有看过多少书,有些著作里的人物他也不一定知道,然后摆摆手说:“你是不是收拾他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私奔归来

“这种渣滓长大了也是个坏蛋,不打他难道还让他欺负人?”唐诚那双浓密的眉毛朝上挑了挑,他又喝了一小口白酒说,“我一拳打中了那个男生的脸,那一拳很重,我真的是气极了。顿时,他的鼻血汩汩地流……教室里立刻变得安静。”

“你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张琰说。

“这一拳让美丽非常感动,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好了上,我才慢慢知道她原来都有那么一个不幸的家。唉!美丽跟我一样都是爸爸死得早,都是苦命的人……”唐诚说又叹了一声说,“谁说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没爸的孩子才会受尽别人的欺负。”

院子里冷冷清清,偶尔有风吹来,土墙顶上零零散散的枯草烂枝,会轻轻地发出吱啦声,虽然这会已经看不见墙顶了,但这种吱啦声不由得会让人想到,那些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的长长的茎,还有那几间颤颤巍巍跟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站在那里的瓦房,它们似乎随时都会寿终正寝。

唐诚还想再摸出了一支烟,烟盒里已经空了,他把烟盒捏成一团丢在院里,然后侧了侧身子,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他动作娴熟地打开,取出一支递给张琰。

张琰不想抽了,冲着他摆摆手。他没理他,又把烟伸到了他跟前。张琰只好把烟接住。

“你的烟瘾还挺大?”张琰问。

唐诚嘭地一下打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在黑夜里扑闪着,他歪着脑袋先给自己点着,然后又点着了张琰嘴里的烟。

“美丽肚子都大了,你还抽烟?城里人都很注意这一点,说孕妇吸二手烟对孩子不好。”张琰说。

“人家是狼狗,我是土狗,咱土狗就不用扎人家狼狗的势子了。人家城里人讲究,人家高贵。我是农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农民,是下苦力的。咱农民都耐得住摔打,没事,美丽没有这么娇气。”唐诚说着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在黑夜里。

“诚娃,你后来是怎么和美丽一起去广州的?”张琰心里不解其中原由。

“我和美丽一直保持着联系,初中毕业后她没有考上高中,就待在家里了,我上高中时,被‘老八’王大强带的一伙人打伤后,美丽听说了,就焦急地跑到医院看我,后来还来过我家。那时,我真的不想再在周王村待下去了,就想去外地,永远都不想再回来。我嫌丢人!”唐诚说,“美丽死活都要跟我远走他乡,她说她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她讨厌她后爸。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私奔……”

私奔带给唐诚妈妈带来了灾难,先是美丽的后爸过来闹腾,实际上,他是想讹诈,想要彩礼。因此,这事也让已成寡妇的唐诚妈妈抬不起头。

“苦是苦了些,我们多少算是挣了点钱,这次回来,就是先把美丽当年偷她后爸的钱加倍还了,这是我们欠人家的,然后,就是要给她后爸把彩礼补上。”大半瓶白酒已下肚,他们浑身发热,这是一晚上聊到的唯一一件高兴的事。

“你对美丽是怎么打算的?办婚礼吗?”张琰问。

“还办啥办?”唐诚摇摇头说,“美丽到广州后失业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给餐馆先当洗碗工,后又当服务员端盘子,半年前,才找到了一个生产电路板的小工厂。美丽现在怀了娃娃不能再去打工了,过完年就让她在家里把娃娃生下来。你见过怀了娃娃还办婚礼的吗?”

“诚娃,你是咱们同学和当年那些小伙伴中生娃最早的人。”张琰笑了笑说,“你都要当爸爸了。”

“这几天我心里高兴,我妈和美丽终于能相处在一起了。前些天,我和美丽回来后,我妈根本就不理美丽,说什么都要赶走她回家,说她不要这个的媳妇,怕周王村人笑掉大牙。”唐诚说。

“你没见过这阵式,我妈很激动,连哭带说,一个劲地把美丽往家门外推,美丽声声央求着不愿意离开,她一叫‘妈’,我妈就往地上吐唾沫,说她不是她‘妈’,她没有这样来路不明的儿媳妇……美丽伤心地呜呜直哭,而我妈也不示弱,扑嗒一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唐诚说,“这事闹得全村人都过来看热闹,家门口围满了人。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看着她俩哭哭啼啼我心如刀绞,像一团乱麻解也解不开。我知道,我们‘私奔’后,我妈把美丽她后爸来我家闹腾时,窝在心里的憋屈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啊?”张琰一脸惊讶。

“实在没办法,我就和美丽当着全村人的面,扑通一下给我妈跪下了,连磕了几个头,请她原谅。村民们见美丽是个大肚子,赶紧上前扶她,可她死活不愿意起来。”唐诚说,“后来,我妈就放大声哭了一阵子,声声凄凉,边哭边说着我们离开周王村后发生的所有伤心事,说她一个寡妇在家里是多么的不容易,哭诉她是多么担心我在外面的每一天……再后来我们三个都哭了,抱头痛哭……”

回忆起几天前的一幕,唐诚情绪有点激动,他抹了一把眼睛,抹去眼角冰冷的东西。

“得知美丽的身世和遭遇,村民们都感动了,他们纷纷劝我妈,说我和美丽就是老天爷安排的姻缘,不是苦命人也不进一家门……最后,我妈终于原谅了我和美丽,她擦干眼泪赶紧扶起美丽,劝她别伤了身子。”唐诚说,“那一刻,妈妈终于同意了,接纳了美丽这个儿媳妇。”

农村的黑夜带给人的是一种安静和安全感,虽然这里没有灯红酒绿,没有霓虹灯闪烁,但这里却有着心的归宿。张琰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春运时火车站人山人海,一票难求,可遍布在祖国960万平方公里广袤大地上的游子们,却不管山高路远,天寒地冻,都会背起行囊拖家带口,不辞辛劳,也要往那个方向去家的方向。

第四百四十二章 收假前

张琰在洛明工业学校上二年级时,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就给儿子买了一辆三轮车,让他拉客跑运输。张琰清楚地记得二年级下学期去学校时,还是李国强开着那辆崭新的三轮车“突突突”把他送到了虢龙火车站。

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李达富“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话,也一天天显现着效果,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就被列为陆风省重点文物保护区的周王庙,遇到了旅游开发的好时候,来这里的游客越来越多,李国强忙得不亦乐乎,他开着三轮车每天要从家门口路过好多次。

渴了,他就把车子停到家门口憨笑着对乘客说:“你们等等,我喝点水就来。”然后,跟兔子一样蹿进家里。有时,尿憋不住了,他也会把三轮车停在家门口,同样咧着嘴憨笑着对乘客说,“你们等等,我放点水就来。”这时,一车的乘客就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他十万火急的背影说,“没看出来这小伙还真是个守财奴,肥水不流外人田……”

今年春节期间,李国强开三轮了成天跑得马不停蹄,自从那年从南方打工回来后,他也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俨然成了现代版的“骆驼祥子”,多拉快跑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明天,一连7天的春节假期就要结束了,这天下午,游客大都已经离开周王庙景区了,李国强也终于松了口气,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把三轮车放在他家院子的车棚里,跟张琰、唐诚一起去村后的凤凰山散步。

漫长难挨的冬天过去了,春天的脚步已经悄悄地朝身边走来,荒芜了一个冬天的凤凰山眼看着就要复苏了,阵阵微风轻抚着他们已经成熟的面庞,家乡的风如母亲的手,不经意间多了几分温柔。

这是一条他们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路,是进山的路,也是通往山下周王庙的路,这条路就像凤凰山的女儿一样,多少年来一直默默的、忠诚地守在大山的身旁,在无尽的时间的河流里孤独而静美。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在时间的长河里,这条路也伴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换着它的身姿……

张琰、唐诚、李国强他们几个穿开裆裤时,这里还只是一条起起伏伏的土路,一到雨雪天气就泥泞不堪;他们上小学那阵子,人们往路上铺了一层石子,把它变成了石子路,石子路干净,下了雨后不再拖泥带水,可是,骑着自行车放开车闸从坡上往下飞驰时,车轮就把路面上的石子带起,飞到半米高,砸到车子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这些小石子还会咂到骑车人的脚上、腿上、身上,那种疼可不是一般的疼,简直是钻心地疼,砸得人嘴巴直咧咧。

他们上初中后县上的施工队开着挖掘机、压路机轰隆隆施工,把路面一点点加宽,还在石子路上浇上了柏油,给这条马路穿上了结实漂亮的外衣。那时,他们和其他小伙伴一样,一闻到柏油的味道心里就高兴,他们觉得这是现代的味道,脚下踩着黑黢黢的柏油马路,鼻子里闻着这种从未闻过的沥青味,心里高兴极了。

对周王村那一代与改革开放同龄的孩子们而言,他们最先见到的柏油马路就是紫仙县县城狭窄的街道,谁也不会把农村和柏油马路联系起来。这条马路从周王村经过,一直从县城通往周王庙大门口,村里所有人无论要去世界的哪一个地方,这条路是必由之路。

他们三个沿着这条路朝前走着,也聊着。

“你们现在都是城里人了,都在外面干大事见大世面,以后发了财可别把我给忘了。”李国强说,“我一想起进城心里就恐惧,别的先不说,就买车票挤火车把人都能给吓死。诶,诚娃,今年的车票好买不?”

“不好买,得提前排队。实在买不到了就找黄牛,不过那些黄牛心在黑了,一张回鸣西的车票要加三五百块钱。”唐诚说。

“你今年的票是自己买的还是找黄牛买的?”李国强问。

“我还能找起黄牛?找他们,我跟美丽一共两张票,算下来还不得加个千儿八百?”唐诚说。

“千儿八百对你来说就算个小意思,你现都在汽车制造厂了,造汽车了,还在乎这钱?”李国强说,“造汽车多牛啊,一辆汽车要卖十几万、几十万呢!瞧瞧你媳妇肚子都大了,还让人家排队买火车票,你也忒吝啬了。”

唐诚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他还没有给李国强说他南下打工的遭遇,他只是在一家私人的汽车配件厂,根本不是什么汽车制造厂。

“不过,想想还是诚娃本事大,你咋就能找到个汽车厂?我那年直接被骗进了黑作坊,黑心老板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恨不得让工人不吃不喝不睡还不发工资……”李国强说。

唐诚压根就不想接话,可李国强这么一问他倒不得不说了。

“这个……这个都是运气,是运气。”唐诚说。

“你说得也对。这个啊你努力不努力不重要,重要的是运气一定要好。你看,张琰明明是学汽车制造的,人家汽车厂却不要他……”李国强说。

“啥叫不要我?是双方择业,国家不包分配了,是双向择业,你懂不懂?尽胡说。”张琰立刻纠正。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意思。”李国强说,“反正就是他是学汽车的,却没有造汽车,别说汽车,除了自行车,你连什么车子都没摸过,你却进了汽车制造厂,你说说,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我这算什么运气?琰琰运气比我们都好!”唐诚嘿嘿一笑,立马把话题转到了张琰,“人家棉纺织厂里全是大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个个都跟模特一样,随便带一个回来都是咱们村里的西施,村花。啥是运气你懂不懂?”

李国强嘿嘿地笑了起来,伸手挠着自己圆而硕大的脑袋。

自从他拉客跑运输以来,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变得更黑更粗糙。他一年四季都留着寸头,这让他跟父亲李达富越长越像,不论是外貌还是言谈举止,他们简直就跟克隆的一样,尤其是他的头发,发枝硬而密,一根根在头顶直直地挺立着。

第四百四十三章 谈理想

马路在脚下一点点缩短,他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凤凰山下,然后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半山腰走去。山坳里、沟壑间珍藏着他们童年时点野火、烧青蛙的快乐记忆,他们走了一程,在半山腰停了下来。

一阶一阶的梯田像一点点展开的折扇,层层叠叠,朝远处舒展着,还没有苏醒的荒草和枯树像一把刷子,在山坡上重重地涂上了大片大片的土黄色,山间的潺潺细流像张有志板胡里发出的声音一样绵延悠长。

不远处,一圈残垣断壁破败不堪的红色的砖墙隐藏在山沟里,勾勒出胜利机械厂的轮廓。围墙上带刺的钢丝网早已锈迹斑斑,受雨水的冲刷和风雪的侵蚀,这圈围墙不少地方都坍塌了。哦!这就是那个三线建设时的兵工厂。时间过得真快,这里早已特是人非,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废墟。

“张琰,你的理想是什么?”唐诚问。

“理想?”张琰无奈地笑了笑说,“现在还有什么理想?每个月能领到工资就是我的理想。”

张琰无奈的笑传染给了唐诚,但这种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张琰,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上过学,是干部,你跟我们不一样,你要有理想,要干大事。我是打工的,强强是开车的……”唐诚说,“在咱们村这一代人里只有你是上过学,你一定要能实现自己的人身价值,一定要干出点事业来。”

听到唐诚这话,张琰顿觉惭愧,在这个假期里,他给他们说过自己在浩达棉纺织厂工作的情况,但只说他是干部,是机修车间的技术员。

一丝忧伤从张琰脸上掠过。站在家乡的高山厚土上,他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踏实,这里没有工业机器轰轰的噪音,有的是风吹草动的天籁之音,这里没有车间里飞舞的花毛,有的是弥散在泥土里天然朴素的味道。无论脚步走到哪里,无论走了多远,在离开家乡的风风雨雨里,即便跌跌撞撞,四处碰壁,哪怕是碰的头破血流,但只要回到家乡,大地母亲便会将她的孩子紧紧地拥在怀里。这里没有欺诈,没有虚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都是那样的真实。

“是啊。诚娃说得对。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你是干部,你有知识,你要好好干,等你哪天当了县长,我就给别人说县长是我发小,是跟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李国强说。

“县长?哈哈……我咋能当县长?我在企业上又不是在政府部门。”张琰撇撇嘴说。

“琰琰,你是要在棉纺织厂干一辈子?那你将来当个厂长也行。”李国强憨憨地笑了笑开玩笑地说,“张厂长……”

“在浩达干一辈子?这是个啥破地方?你们对棉纺织厂的认识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其实,那里也是剥削人的地方,我的理想肯定不是在棉纺织厂,我要当记者。”张琰说。

“什么?记者!”李国强惊讶地说,“你想当记者?我觉得记者比县长还要牛!等你当了记者,我以后就给别人说县长是我发小,是跟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你这个墙头草,随风倒。”唐诚说着伸出拳头在李国强厚实的胸膛轻轻砸了一拳。

“轻点,轻点……哎呦……”李国强打了个趔趄,像一个落水自救的少年,双手在空里划拉着。

张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胳膊敦实有力。

“你这块头真壮实。”张琰说。

“你的胳膊是干部的胳膊,你的手是写字的手,你的屁股是坐办公室的屁股,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是下苦力的命,我这手就是握三轮车把手的手……”李国强说。

“哎!强强这几年不光身体魁实了,嘴巴也溜了。”唐诚笑着说,“看来还是社会锻炼人啊。”

微风从山间吹来,清凉而爽快。他们继续朝着山坡走去。

“琰琰,你刚才说你的理想是当记者,这是真的吗?”唐诚问。

“是这样的,我毕业后报考了专科自学考试,学的是新闻学专业,如果我拿到毕业证,我就准备离开浩达棉纺织厂,我的专业就业的方向就是新闻媒体,像报社、电台、电视台等等。”张琰说。

“你太牛了!你要当主持人?那我以后天天晚上看电视。”李国强说。

“主持人是播音主持专业,跟记者不是一个专业。但愿吧,但愿我能当一个记者。”张琰说,“你们给我祝福吧。”

“祝福,祝福……”唐诚说着突然转过身把手拢在嘴边,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

李国强也赶紧转过身把手拢在嘴边,跟唐诚并肩站着,也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

凤凰山连绵起伏,大地母亲静默不语,她正聆听着生长在这片热土上的赤子之声。喊声在山峦间久久回荡着……

“对了,你的理想是什么?”过了一会张琰问李国强。

“我一个农民,还有啥理想?”李国强说,“我的理想就是让我的生命有意义。”

“那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唐诚问。

“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李国强说。

“那什么事算是有意义的事情?”张琰问。

李国强略微思考了一下说:“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多拉快跑,多拉快跑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理想?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尽是些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差点把人给绕晕了。”唐诚说。

“诚娃,你呢?你过完年有什么打算?”张琰突然问。

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把他们之间的气氛给浇灭了。

“我还没想好。”唐诚说。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眺望着远处起绵延不断的凤凰山。起伏伏的山峦就像画卷上一道道粗粗细细的笔墨和线条,一层一层,高一笑,低一笑,朝着画卷的两端蔓延着。

过了一会儿唐诚说:“在哪里跌到就得在哪里爬起。我还要去广州。”

春节假期临结束前,张琰专门看望了恩师胡华贵,然后坐着长途汽车去了紫华。

第四百四十四章 十个花花女,比不上一个跛子儿

常言说年好过,日难过。

浩达棉纺织厂减人压锭和下岗分流的形式依然严峻,张琰春节前被安排在甲班当修机工后,他对自己在这家厂里的职业生涯已不抱希望。

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张琰的生活日复一日,枯燥而乏味。

1999年春季自学考试的步子一天天临近,这时的陆风大地上万物复苏,树木抽枝发芽,空气里散发着泥土馥郁清香的气息。脱下厚厚的棉衣,每个人都像去掉了枷锁一样轻松自由,因自己被贬谪成运转班修机工而郁闷了好一阵子的张琰,情绪也跟春天一样一点点由沉重变得轻盈,一切过往就像河面上原本薄薄的冰层,一点点冰凌消融。

喷织车间里依旧跟平时一样机器呼啸,体态轻盈的女工们像一个个音符,在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织机当中时而走动,时而停留,接线,捻线,动作娴熟,这个恒温车间似乎与世隔绝。

张琰怀揣着自考书躲在别的车间看了一阵子后,拎着工具包在车间里转悠,跟抢修队员一样,朝着一台台亮起故障灯的喷气织布机走去,消除故障。

理想!自从他和唐诚、李国强春节时在凤凰山上说起过这个词后,张琰迷茫的心里点亮了一个灯塔,他突然在一团漆黑遥无边际的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对,当记者!我一定要用自己手里的笔记录这个时代,记录和他一样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每一个人的酸甜苦辣。”板手在他手里运动着,一台一台织布机上的故障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外界轰轰的轰鸣声此刻被他的意识完全隔绝了,他的脑细胞变得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活跃。

如果说以前想通过学习拿到学历换个工作的话,那么从现在起,不,从那天在凤凰山说起“理想”这个词的时候起,他冥冥之中听到了自己心灵的呼声,这是一个清澈得如山泉般纯净的声音,这是一个如雨露般晶莹剔透而又朴素清晰的心灵的呢喃。

突然,张琰像一个找到归路的迷途的孩子,心头荡漾起难以掩饰的喜悦来,他不由得想起来自己从小学时作文就写得好,到了初中,他的作文还入选过作文选,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他还担任过希望文学社的社长,还发在《岚莱青年》上发表过小说……

是啊,他原本就不应该上什么工科学学校,不应该去学习什么造兵器造汽车,在他心灵的深处,他对文字是多么的热爱,每每看到一段优美的文字,他的心弦就会被撩动,他对文字有一种说不出地情愫和爱恋,当然,他对文字也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

张琰静静地靠在一台织布机前,目视远处,板子凝固在手里,他全然忘记了这里是车间忘记了自己正在上班,思绪已经游离得很远很远……

他想起了他从小到大这些年来的经历和遭遇,想起了唐诚和李国强,也想起了田庆文、赵波涛、夏轩、武军强甚至孙娟,当然还有胡宛如。他不知道胡宛如离开学校后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受了些委屈?和他一样孤独?人生的前20年就这么过去了,才刚刚走上社会就四处碰壁,处处冷遇,当年的意气风发和朝气蓬勃也一天天的退却,如果再过20年,那时,他们还能是少年吗?

“张师,你想啥呢?这么出神?”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张琰的耳朵。

是林小依。张琰这才从思绪中被拽了回来,他所站的地方正是71。

“你是不是在想哪个女孩?你心爱的女孩?”林小依笑着问。

张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别瞎说,我哪里有什么心爱的姑娘?”

林小依咯咯地笑了笑说:“看你想得这么出神,一看就知道心不在焉。”

张琰低下头,这才认真地看着她问:“你们家乡过春节有意思吗?”

“无聊!”林小依撅了撅嘴巴说,“我再也不想回家了,就算在这里加班也比回家的强。”

“为什么?”张琰问。

“我爸嫌弃我挣得的钱少。我们村里去南方打工的都比我挣得多,我还挣不到人家的一半。”林小依说。

“你爸自己不劳动?还靠你?”张琰问。

“咋不劳动?他跟着人家修路的工程队成天炸山开路,一天都不肯休息。”林小依说,“我爸干活比谁都卖力,可是,他挣的钱从来都舍不得给自己花,他是个守财奴,把钱看得比啥都重。”

“你爸这么爱钱?”张琰问。

“他天生就爱钱,爱钱胜过爱我们家所有人。”林小依说,“我爸说他小时侯家里很穷,他成天吃不饱饭,穷怕了。所以,他要攒够足够多的钱,再也不受穷日子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还有两个弟弟,在农村把儿子养大了,还得盖房子娶媳妇。”

“我们那里也一样。”张琰说。

“所以,我爸现在拼了命地挣钱,就是想在他老之前给我的两个弟弟盖起房子,他一个人挣不到那么多钱,所以就逼着让我挣。”林小依说,“我们村里的许多人都那样,重男轻女。而且,还说什么‘十个花花女,比不上一个跛子儿’……我一点都不喜欢农村,我们村里的人太粗野了,不光我们,他们好多男人都是光知道劳动,跟牛一样的劳动,根本就不懂生活,也不会生活。”

“你家是不是跟小丁家离得不远?”张琰说,“就是那个浆纱工丁常胜。”

“我知道他。我们是一个市的,都在同一个山脉里,但我们两个县至少有100多公里远,他们县比我们县还要穷。”林小依说,“来紫华打工以后我才发现,一个地方贫穷其实不光是生活条件差,而是脑子愚昧,重男轻女,只知道跟牛一样去下苦,就没有找到挣钱的路子。不光我爸是这样,我们那里的人都这样,我是越来越不喜欢家乡了。”

“女大不中留。看来你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张琰笑着说。

第四百四十五章 我一定要嫁到紫华

“城市到处都是柏油路,到处都是路灯霓虹灯,公园、舞厅、电影院、溜冰场要啥有啥,在这里天天都能穿上干净衣服,身上连灰尘也沾不上,而且啥东西都能买到,见过的没见过的,只要有钱就什么都能买。”林小依说,“我就喜欢紫华。”

林小依说这些话语时眉飞色舞,一种简单的快乐从她姣好的容貌里流露出来了。单纯,直爽。

“你别幻想了,小心哪天你爸把你给卖了,换来钱给你弟盖房子。”张琰故意拿她开玩笑。

“张师,你说得没错!是这样,我爸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先让我趁年轻挣些钱,结婚时再撬一笔彩礼把我推出家门,然后再用这些钱给我弟盖房子。”林小依脸眉间的喜悦渐渐消失了,脸上浮上了淡淡的忧伤。

“7排一”的织机在哐哐哐哐响个不停,一排排综条和扣条极速地狂舞着,成千上万条经纱和纬纱在机器的作用下快速交织着。此刻,林小依的心里突然跟成千上万条纱线一样交织着,揪扯着,又似千千万万个结,梳理不出个头绪来。

“我一定要嫁到紫华,哪怕那个人缺胳膊少腿,我也愿意。反正,我不会回到那个穷山僻壤,我跟丁常胜不一样,他是男孩,他对他的家别无选择,而我是女孩,我有机会选择另一个家。”林小依朝看了看车间里织布机前的女工说,“你瞧!她们跟我干得是一样的活,她们也没都没上完中学,跟我有什么区别?可是,她们一出生就在平原地带,生活条件多好啊!老天爷凭什么让我要吃那么多的苦,上个学都得翻山越岭?”

这时,72织机突然嘎然而止,自动停了下来,故障报警灯又亮了起来。哪台机器一旦停下来,就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哭着要吃奶一样,让母亲的内心敏感而不安,无论年轻的母亲当时正在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只要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就不得不迅速、立刻、赶紧地转身朝着这个小生命跑去。

林小依也一样,赶紧转身朝着72织机大步走去。

这是一个不同于其他织机,张琰刚到甲班后,要不是因为他钻在7-2织机下面换了两个小时的连杆,怎么会被克扣40块钱工资?要不是因为这40块钱,他怎么会跟工长吵架?这台破机器注定就是他生命的一个不祥之物。

这次7-2织机只是普通的断纱的报警,机器并没有出故障。

林小依踮起脚,跟小天鹅一样微微侧着身子,从纱筒架上取空筒,然后一边捻着线头一边将饱满丰硕的新纱筒换上。当她转过身时,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的张琰拎着工具袋已经离开了,他单薄的身影就像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着,灰溜溜地走着。

她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酸楚,她想起了张琰在劳资工作会上,为了她的绩效工资跟劳资员王莉理论的往事,想起了他钻在7-2织机下满头大汗换连杆时的情形……在所有的正式工和干部中,除了张琰,其他人都不会正眼看她们这些挡车工,她们像似有传染病或者某种瘟疫,哪怕是看她们一眼都会被传染。

春风吹拂着紫华大地,经过漫长冬天的蛰伏,世间万物蠢蠢欲动,大地吐露着大自然的芬芳,树木、花草地还有夹杂在墙角缝隙里的野草也都探出脑袋,在微风里傲立着,攒动着。

植物无时无刻不再生长着,短短几天之后,紫华街道街道树上那层淡淡的绿色,已经一点点舒展开来了,阳光从这些绿色当中照射下来,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阵风吹过,地上的斑斑点点就调皮地跳动起不,显现着灵动与活力。

离春季自学考试只剩一个月时间了,这时,张琰已经看完了所有的课本,桌子上的一撂笔记有几厚。贴在宿舍墙壁上的时间表一天天被他划掉,他就跟一个运动员一样,每划掉一行表格,离终点就近了一步。

终点就在前方,他就要冲刺了。

为了节约时间,从过完年后,他再也没有做饭,煤油炉和案板静静地躺在宿舍门口那个白森森的床上,上面落满了薄薄的灰尘。自从吴波浪离职后,他的床铺也裸露着白森森的床板,有时,张琰晚上回到宿舍一开灯,那两张白森森的床板还有点吓人,像两具白森森的白骨让人毛骨悚然。

每到午饭和晚饭时,昏暗潮湿的楼道里已经很少能看见煤油炉里发出的鬼火,几乎也闻不到炒菜的味道了。在时间的荒芜里,跟张琰一起进厂的年轻的干部们也都不再有当初的热情,尽管他们依旧会穿着便装,依旧会以这种方式区别着他们与工人的身份,但是在一个个熄灭的鬼火背后,熄灭的怎么就不是他们对工作的理想和热情?

每个月200多块钱的工资让张琰的生活捉襟见肘。灰不溜秋的工服让张琰一直就这么灰不溜秋地生活着,灰不溜秋的工服也一直蒙蔽着他越来越强烈的自尊心。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忧郁悲伤,还有他那颗极度渴望成功的内心,都被灰不溜秋的工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就像一棵生长在石头夹缝里无人问津的小草,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极个别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谁。

在工厂的工作越来越乏味,一天天临近的自考或多或少给张琰增添了一丝希望,也让他的生活变得充实。

浩达棉纺织厂在紫华市素有“文化沙漠”之称的铁路以北,而自考辅导学校却在南郊文化区,这天又轮到张琰上大夜班了,要等到晚上12点才进车间。吃完晚饭后,他赶紧回到宿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推着吴波浪留下的那辆笨重的老式自行车,朝厂外走去。

春夏之交时的夜色要比冬天降临的晚一些,正值黄昏时分,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下沉的夕阳在天边留下了一抹淡红色,余晖将整座城市渲染得绚丽多姿,给高低错落的一座座建筑物镶嵌了一道道金边,就像油画画家刚刚涂上去的一道道粗粗细细线条。城市是一位温和的老人,她正敞开宽阔的胸膛接纳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张琰每周都要要穿过大半个城区去听课,参加自学考试的都是成年人,相当一部分人都没有脱产学习,辅导班把时间安排在双休日和下班之后,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吴波浪骑过的那辆自行车此刻正在城市里穿梭着,嘈杂的人群,欢快的鸟鸣,还有公交车重重的刹车声混和在一起,奏响了城市的交响曲。傍晚的春风轻拂着张琰的面颊,学校的距离正在车轮下一点点缩短,他就跟儿时和唐城一起去云游集市场时一样的浑身舒畅。

就算田小杰为难他,就算工长排挤他,就浩达的每一个人都厌恶他,不接纳他,但此刻,张琰觉得紫华却包容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就跟周王村那片厚重地大地一样,永远都会默默地包容着他。

风,吹着。

路,在脚下缩短。

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雨中的痛

张琰像赶着去参加仪式的虔诚的教徒一样,骑着自行车向前,向前。路边绵延不断的风景映入眼帘,他的思绪也跟城市里的一道道风景一样,朝远处绵延着……

张琰已经很久都没买过衣服,没有增添过物件了,他把仅有的那点工资几乎全都花在了学习上。每一场考试对他来说都至关重要,早一点通过考试,他就能早一点离开浩达棉纺织厂。

他知道自己已经确定了一个神圣的理想,他一定要用自己的笔端去书写人生,记录这个时代里人们的辛酸苦辣,记录他们的朴素真挚的情怀。

张琰非常感谢唐诚和李国强,如果不时他们提出“理想”这个词,也许,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这一生要干什么?原来,他只觉得自己要找一个不依赖机器的工作,而那天在凤凰山上,当他面对家乡的厚土时,他才知道他的使命就是要记录这个时代,他要惩恶扬善……是啊,新闻是多么神圣的事业,这项事业完全值得一个从用毕生的精力去奋斗。

当天边最后一抹色彩消失时,张琰也已经赶到辅导学校,他将自行车锁进自行车棚后,赶紧背着书包急急地朝教室走去,如教徒朝圣般虔诚而庄严。

对已经参加工作的人来说,学习的道路是曲折的,是布满重重障碍的,这和张琰当年在学校学习完全是天壤之别。教室里那些从紫华各个单位和角落赶来的学员们年龄相差甚远,有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有的脸上已经蒙上了岁月的沧桑。

辅导班是从一所职业学校租的教室,这所学校恰好在紫华最有影响力《紫华都市报》报社正对面。课间,张琰走出顶层的教室和几个学员来到楼顶,马路对面“紫华都市报”这几个殷红的大字发着强劲的光,字底下蓝色的灯光背景像流动的水,无声地流淌着,灵动甚至浪漫。

张琰出神地凝视着那家报社,报社大门及整面墙壁都是通透的厚玻璃,透着明晃晃的亮光,从亮光里不时出出进进的年轻人,衣着时尚,或精干或成熟,张琰觉得,他们走起路来都是那样的精神饱满,干净利落。

文化的气息从硕大的广告牌和步履匆匆的身影里散发着……张琰遐想着,此时此刻,这些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人,正在现代化的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敲击着键盘,书写着今天的历史,或针砭时弊或记录温情,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能给几百万紫华市民,奉献出一份份带着墨香的精神食粮……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劳动啊!”张琰心里暗暗发誓:“这里才是神圣的殿堂,我一定要到这里!让棉纺织厂那些枯燥无味、永无休止的机器都他妈见鬼去吧!我的生命里不需要这些破铜烂铁,不需要噪音和花毛!”

春夏之交的天气就像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任性而随意。事先也不会给出任可征兆。放学时,在雷电交加声中紫华下起大暴雨,突如其来的鬼天气让同学都避之不及,一出校门,大家就逃难似的朝四面八方跑开了。

从学校到浩达棉纺织厂少说也有十几公里,打出租车是张琰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每月262块钱的工资哪里还容得他有这样的消费?这些钱,要是每天在厂外吃饭最多只能坚持26天。好在,厂里食堂的饭差是差但便宜,这样,他就能挤出些钱给辅导班缴报名费了。

在一道道闪电中,雨疯狂地斜落下来,骤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自行车棚上的石棉瓦,像谁拎着个破锣在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很快,石棉瓦上的雨水断了线似地流淌着。张琰是等不到天晴了,他围着自行车焦急地转着圈儿。他回到厂里后还要上大夜班,这样等下去肯定不是回事。

雷在打,电在闪,他心里烦透了。突然,他看见自行车后的杂物箱,便一把打开。太好了!里面有一件旧雨衣。

张琰不由得感谢起吴波浪了,也许,他跟他一样也遇到这种鬼天气,所以,才在箱子里备了一件雨衣,他并不是什么先行者,其实,一直在走着别人已经走过的路。

张琰赶紧穿雨衣,大步冲进雨里,骑着自行车朝厂里返回。

他从来没有见到那么大的雨,不光是雨,而是在漆黑的夜晚,裹挟着雷电朝他劈头盖脸地袭来。不一会儿又起风了,雨借风势,风乘雨威。很快,马路边“呜隆呜隆”排着水的排水井就喘不过气来了,大量的雨水积在路面,积水深处都能没到膝盖,夜空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幕。

眼前的马路都看不清了,张琰的车子犹如风烛残年里颤颤巍巍的老人,一拐一扭在艰难地行进着,雨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这时,车子“啪”的一声偏偏掉了链子,瘫痪在积水里了。

在电闪雷鸣中,他把这个死沉死沉的自行车杠到路边,找来一根树枝,弯下腰往上挂链条,链条又湿又滑,他的双手沾满了粘粘的黑乎乎的油污,雨水从并没有上一股一股地往下流。

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从身边飞驰而过,路边的积水被车轮碾压后,会一次次地将溅起的雨水洒在张琰身上。他就像一个打了败仗落荒而逃的士兵,狼狈不堪。

打雷、闪电、鸣笛、狂风、暴雨交织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世界,像妖魔鬼怪出洞前卷起的黑风狂浪,无情地肆虐着,咆哮着,稍不注意,似乎瞬间就会把人撕碎吞进肚子。

张琰又急又怕,他修了半天也没有把车子没修好。这个该死的二手货!

一辆辆汽车打着刺眼的远方灯风驰电掣,在这些司机眼里,那个佝偻着脊背的张琰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溅起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像战场上一颗颗子弹疾速而来。

“去你妈的!你们都瞎眼了吗?开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张琰突然转身,冲着疾驰而过的汽车扔去手里的树枝,然后对着苍天呜呜地仰面大哭……毕业以后所有的遭遇、委屈、愤怒、无奈就跟狂风暴雨一样在他的心里肆虐着,呼啸着。

风停了,雷电消失了,雨渐渐小了。张琰已经没有心思在修自行车了,尽管他身穿着雨衣但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他推着笨重沉重的自行车,迎着雨,孤零零地朝回厂的路走着,灌满雨水的鞋子“噗呲噗呲”往外漏水,他的眼睛一阵灼热,又想起了自己在后稷初中上完晚自习回家时的情形。

那时,他和唐诚、李国强还有周王村的同学就成了“车子党”,边骑车子边唱歌,每辆自行车桔红色的反光灯和灯光之下闪闪发亮的辐条,跟演唱会上的道具一样一亮一灭,车轮吱吱作响,歌声会传向遥远的旷野,那时,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而此刻他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孤零零地行走在漆黑冰冷的夜色里……

突然,他迎着细雨唱起了少年时他们“车轮上的乐队”最喜欢的一首歌:“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第四百四十七章 回家

再说张欣然。

饭店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每逢过年过节都非常忙。1999年兔年春节,她是在泉川饭店和留下来加班的服务员们一起度过的。张欣然有一个星期的轮休假,过了元宵节没几天,惊蛰那天她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3个节气,也是干支历卯月的起始。已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了,黄怀的天气正逐渐转暖,面且渐有春雷,在漫长的冬天里,藏伏于土中的小动物也将被雷声惊醒,这时,中国大部分地区都进入了春耕季节。

从去年9月离开石堆村后,张欣然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整整半年时间过去了,从哥哥张欣家的来信中她知道家里一切如旧,只是父亲的病丝毫未见好转。

汽车驶出泉川后沿着蜿蜒的盘山路,颠簸着朝土关方向驶去,天气还没有彻底摆顺,这一带的气温还是有点偏低,漫山遍野的花儿还没有蕴出饱胀的花蕾,但草叶已经探出了脑袋,在丛林,在坎边,在汽车驶过的马路边安静地蔓延着,像淡绿色的水粉向远处流淌,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上披上了绿装。

半年前,她沿着同样的路从家的方向出发,而这次,她以反方向朝着家里赶去,尽管她从小就非常憎恶石堆村,曾一万次地想着能与这块贫瘠的土地诀别,可是,她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从这里出发,不管走多远,终究又不得不回去。

父亲的病是她最大的牵挂,那连连的咳嗽声像魔咒一样在她心头萦绕,哥哥没念过几天书,写的信也是词不达意,语焉不详,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张欣然迫不及待地想赶紧回家,想赶紧见到爸爸。

车轮滚滚向前,汽车离土关的距离一点点缩短,离土关越近,她对往事的回忆也便越清晰……

去年离开家之前,她瘫跪在地上将毕业证化为灰烬的一幕犹在眼前,当时爸爸被气得满脸通红,哥哥赶紧给他捶背时他咳出了灰色稀薄的痰。眼泪从爸爸脸上流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见爸爸落泪。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扇在打在她的脸上。那时,她心里难过极了,她要用这种方式把生命中上中专那四年彻底抹去,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耻辱,洛明是个让她梦断的地方,是耽误她一生的地方……

她不会忘记离开家时哥哥给她的盘缠,有了这些钱她才有了出山的路费,才来到了泉川……

长途汽车到站后,换乘三轮,再步行,张欣然走到山下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就要西沉的太阳俯瞰着石堆村,给远处的山峦披上金黄色和红色的彩衣,沟壑田野间格外寂静,成群的羊群从远处草地上朝这个原始村落走去,只有几只吃饱了嫩草的老黄牛,还卧在附近的山坳上慢悠悠地反刍着。

微风亲吻着山坡上高低错落的农田,冒着炊烟袅袅的村子里不时传几声狗吠鸡鸣,家就在前方。

张欣然穿着一件白色小领衬衫,黑色西裤,中跟黑皮鞋,这是泉饭店的工作服,她平时上班穿的全是大红色旗袍,这身工服几乎都没有时间穿,自己这半年来也没有买过衣服,这次回来时索性把工服穿了回来。干净得体的衣服和这里格格不入。

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微微飘移着,不一会儿就被染成了红色,一道道山梁和一道道岭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层层阻隔,空谷幽静。张欣突然一阵心酸,眼前这个家是那样的破败没落,这里居然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张欣然把周围环顾了一圈,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大步朝家走去。

她走进院子时妈妈正抱着大一堆玉米秆朝厨房走,在柴禾的遮挡下她是那样的瘦小,像一只衔着树叶的蚂蚁。妈妈比以前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看到有人从大门走来,她从柴禾后面探出脑袋张望。

“妈……”张欣然赶紧上前。

妈妈一时没有认出女儿,突然听到女儿的叫声,脚步立即停了下来,她用混浊的目光盯着张欣然。

茫然、错愕、惊诧……

紧接着,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欣,欣欣……”

张欣然连连点头,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嗯,妈,是我,我是欣欣。”

妈妈的胳膊开始颤抖,一大捧玉米秆就要散架了。

“妈,我来……”张欣然说着赶紧上前,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柴禾。

“别动!柴禾脏!”妈妈说着赶紧后退两步,“你瞧你这身衣服多干净,别干这些粗活,这些活都是庄稼人干的。”

妈妈说完就侧身用胳膊肘咯吱一声将厨房门推开,把柴禾放到灶台前。

“妈,我爸呢?他在家吗?”张欣然问。

“没,你爸到县医院检查去了……”妈妈拍打着尘土说。

“县医院?他一个人去的?”张欣然问。

“本来我是要陪着的。可是你爸不让,这回是乡上组织的,有人负责。他们先到乡卫生院集合,然后,乡上雇车拉着他们一起去。”妈妈说,“我去了车上也坐不下。”

“什么?乡上带着我爸去看病?”张欣然越发的糊涂。

“咱村除了你爸以外,还有5个人也得了这种病,干河乡政府统一组织全乡曾经在矿上打过工的村民,已经到县医院检查过一次了,上次检查说全乡共有65个人患上了尘肺病,今天是复查。”妈妈说,“唉!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妈妈说完就一屁股坐在灶台前的小木凳上,用火柴点燃一把玉米秆,歪着脑袋将冒烟带火的玉秆塞进灶台锅下。

“这些年,百合银耳汤喝了不止几十大锅,可你爸的病到现在都没好,而且还越发严重了。以前他只是咳嗽和咳痰,这段时间他总说胸口痛,有时是隐隐地痛,有时他说是胀痛,也有时就像针刺的样痛,而且痛还不在一个部位,虽说都是在胸口,可今天这里痛,明天那里痛,反正,这病是变着法子在折磨人。”张欣然妈妈叹了口气说,“让我最担心的是,你爸现在呼吸也有点困难……”

第四百四十八章 那都是什么高级人?

“你没问过医生?”张欣然问。

“问了。你哥过年前刚去县医院问过了,医生说,你爸的肺组织纤维化程度在一天天加重,说是什么有效呼吸面积减少,通气比例也在失调……这些话我都是听你哥说的,我也不知道啥是纤维化,啥是通气比例,反正,呼吸困难是一天天在加重。医生还说,这很可能就是并发症。”

听到妈妈的话,张欣然心里一揪一揪,尽管她没有学过医学,但妈妈的描述让她意识到爸爸的病情是在加重。

夕阳从破败的围墙顶斜着照进院子,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几只母鸡散漫地在墙根下啄着野草上的虫子,在昏暗的厨房里,母女俩都不说话了,她们心里也都投射着跟围墙一样的阴影。

“欣欣,你在泉川怎么样,你在信里说你在那边工作还算顺利,你哥说你是门迎,门迎是什么?”妈妈一边拉着风箱一边问。

“就是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客人。”张欣然说。

“吃饭还需要专门站在门口迎接啊?”妈妈问。

“是啊,去我们饭店的全是有钱人,不光在门口有门迎,保安还要到门口的停车场给人家开车门呢。”张欣然说。

妈妈笑了笑说:“他们自己不会开车门?还让别人去开?真是好笑。”

“这是我们的迎宾礼仪,重要的客人只要到了我们饭店门口,就必须给人家拉开车门,而且还得轻轻拉,一边拉车门还要一边弯腰说‘欢迎光临’……”张欣然拉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说,“保安开车门后,还要用手轻轻地护着车门上面的门框。”

“这又是什么讲究?”妈妈好奇地问。

“是怕贵宾下车时碰到头。”她说。

张欣然妈妈手里的风箱停下了,长长的拉杆子暴露在外。她笑了笑,惊讶地把眼睛瞪得老大:“你们这些客人都是纸糊的不成?下个车都怕碰到头?这车是死的,人是活的,挪一下身子不就下来了,还需要别人帮忙?看来,城里人就是娇气,不过,也都是些臭讲究。诶,他们吃饭时要人喂吗?”

母女俩互相对视了一下,都笑了。

这是她们分开半年见面后的第一次笑。

“欣欣,那你怎么迎接他们?”

“我们工作时必须得保持标准的站姿,见了客人要微笑,并说‘欢迎光临泉川饭店’,还要向每一位进店和离店的客人说问候语,给吃过饭的客人说‘欢迎下次光临’,对停在贵宾车位上的下车宾客,我也得跟着保安一起去给人家开关车门,要是下雨了,还要为上下车的客人撑伞,客人要是带伞的话就给他们送去伞套。再就是,还得协助行李员装运行李,为客人指路,热情、认真、耐心地回答客人的询问。”张欣然说,“来我们饭店的市级领导很多,停放在贵宾车位上的车出入时前面要是堵车了,我也得配合保安把交通疏通。”

“天啦!不就是吃一顿饭嘛,还用得着摆这种架式?别说咱石堆村,就是土关县谁吃顿饭也不会有这样的架式。”张欣然妈妈说,“我咋觉得这不像是吃饭,像是皇宫里的皇帝要上朝。”

张欣然莞尔一笑,似玉兰花在春风里绽放。

“其实,始终保持旺盛的服务热情,保持着优美的站姿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门迎大多时候都是在门口站着的。说穿了,就跟花瓶一样让别人看,让我们代表饭店的形象。”张欣然说,“那些有钱人很讲究,泉川饭店是泉川市最高档的饭店,大家来这里吃饭根不是为了吃饱,就是为了面子。他们每一桌的菜都吃不完,有的菜上桌后连一筷子都没动,最后就全被服务员给倒掉了。”

“那多可惜!这样不是太浪费了吗?每一道饭菜的原材料可都是咱们农民种出来的啊,你看看咱们这里连年干旱,麦子玉米都不好好长,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庄稼,做成饭就被倒了?”妈妈问。

“那可不是?粮食算个啥?多少大鱼大肉还有山珍海味,他们不也都统统倒掉了?起初刚从农村来的服务员跟你一样,也都觉得可惜,可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就把这些饭菜统统给倒掉了。”张欣然说,“那些饭菜也不算啥,他们喝得酒才值钱呢……”

“酒有饭值钱?”妈妈拉着风箱问。

“那可不是?你以为是咱们自家做的玉米酒?他们喝的全是高档酒,一瓶动不动都得上千块……”张欣然说。

“什么?什么?一瓶酒1000块?”拽出来的风箱长长的拉杆再一次停下了,张欣然妈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惊讶。

“是啊。1000多块还不算是最好的酒,还有2000块一瓶的酒呢!那些把车停到贵宾车位上的客人,喝得全是原浆酒……”张欣然说。

“啥是原浆酒?”妈妈问。

“这个……我没喝过,我也不知道,听服务员说,这种酒要比普通的酒稠,倒在酒盅里还会往酒盅上沾……好像是用来兑普通酒的酒,哎呀,妈,这个我也不知道。”张欣然说。

风箱的拉杆又抽动了起来,张欣然的讲述让从来都没走出过土关县的妈妈想像着外面的大城市。

“别说原浆酒,就这一千块钱的酒一般人也喝不起了,这可是咱们石堆村人大半年的收入啊。”妈妈感慨道。

“妈,你说的是一瓶酒的价格,这一桌下来好歹得喝四五瓶,随随便便下来光酒钱就将近一万块……”

张欣然的话一次次地突破着妈妈对城市最大的想像力,这话一出,风箱拉杆再次**裸地暴露在外。妈妈呆若木鸡。

“你看,要是再算上饭钱,凡是包间的那些贵宾,一桌饭随随便便要花到一万多块。而且还有包间费,他们每在这里吃一小时的饭,就收一小时的包间费。”张欣知道妈妈肯定还会再问,就赶紧说,“妈,包间就是吃饭的房子。“

“那都是什么高级人?一顿饭就花这么多钱?要是老天爷能按时下雨,我们一亩麦子一年下来还卖不到1000块,他们这一顿饭就能把我们10年的粮食全给吃了?”妈妈问。

第四百四十九章 煤油灯光里的爸爸

“他们都是高级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干什么的,但肯定是领导,因为这些客人来了以后,我们饭店的总经理都会去包间给他们敬酒,走的时候还要把人家送到饭店门外,直到那些高档车离开后,我们的总经理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转身问餐饮部经理他们今天应该吃得还满意吧?”张欣然说,“我最不喜欢这些人,这些人来了,我万一我哪里出一点差错,手里的饭碗可就砸了。还好,这半年来我还算幸运,没出过什么岔子。”

锅里的水烧开了,张欣然妈妈将百合和银耳放进锅里,然后,盖上笨重的木板做成的锅盖。

“欣欣,你从来都没学过当门迎,你咋会干这活?”妈妈突然问。

“妈,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我们有个第二课堂,讲得全是礼仪知识,还有一堂讲座专门讲‘女性的气质与魅力。”张欣然说,“当时老师就说,优雅高贵的气质是美和魅力的极致,即使再平凡的女性,只要修炼出这种气质,也会立刻变得神采飞扬,浑身从里到外都会散发出优雅、灵秀、婉转……”

半年没见,母女俩有着说不完的话。妈妈熬好百合银耳汤,又弯下腰往锅底下煨了些细碎的柴禾,然后,从风箱前的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说,“走吧,咱们回房子去,你爸也该回来了。”

从墙顶斜射下来的光芒已经消失了,院子里笼着薄薄的雾霭。

“欣欣,你这身衣服真好看,一看就是城里人穿的,你也是高级人了。”妈妈边朝房子走,边伸出粗糙的手想去摸摸面料,可手刚伸到衣袖前就停下了。

“啥高级人?这是我们的工服,妈,你摸摸看,这布料挺密实。”张欣然说着把胳膊伸到妈妈跟前。

妈妈把刚刚缩回来的手又伸出去,就要碰到衣袖时又缩了回来,她在自己的衣襟前把手擦了擦,这下,才把手又伸了过去。

张欣然那件小领衬衫白得跟雪一样,妈妈摸了一下衣袖,又把手朝下挪了挪,摸了摸张欣然蓝黑色的裤子说:“真光,真滑……”

张欣然的爸爸张拴常和她的哥哥张欣家走到村口时遇到了,这时,他们一起走进了家。一见张欣然回来了,他们好不欢喜。

张拴常是个大个子,但现在他的身体很虚弱,从村口到家里这段路已经走得他气喘吁吁,一回到房间就扑嗒一下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脸上冒着虚汗。张欣然给他递了一条毛巾让擦汗。

张欣家打了一盆水,脱掉上衣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擦洗身子,张欣然妈妈赶紧去厨房,舀出煨在锅里的百合银耳汤,小心翼翼地端着走进房间。

在煤油灯恍惚的光亮里,张拴常的脸色非常难看,日渐消瘦的他印堂干瘪,颧骨凸显,眼窝下陷,下颚棱角分明。他喘气时胸口和脖颈一起一伏,投上在墙上的剪影在晃动的灯光里,微微颤抖着,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棵干枯的树桩,弱不禁风。

看着爸爸的样子张欣然心头不禁一阵酸楚。在她的记里,爸爸身体魁梧,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干活也非常卖力,她6岁那年,爸爸跟着邻乡的村民去外面矿上打工,矿老板一眼就看中了他,后来,他还带着石堆村几个村民一起去了那家矿上当矿工。

虽然张欣然出生在穷山僻壤,出生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但爸爸张拴常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爸爸每年打工回来后,都会带着她去县城里逛街道,带着她去干河乡逛集市逛庙会。

自从张拴常去矿上打工后,家里的生活渐渐变得宽裕了一些,张欣然所有的衣服和学习用品,在学校都是他们班上最好的,妈妈见他这样给花钱,有时也会劝阻张拴常,可他每次都摆摆手说,咱挣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娃们吃好喝好,上得起学?

张拴常非常偏爱张欣然,这让哥哥张欣家从小就妒嫉。有时,张拴常也会带着张欣然和张欣家一起去逛街逛庙会,可是,每次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总是让张欣然先吃先玩。买东西时也是这样,一切都会先满足张欣然。张欣然的衣服、书包和文具总要比哥哥张欣家的好看,要比他的贵。

在石堆村,别的村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只跟土疙瘩打交道,可是,被祖祖辈辈翻了一遍又一遍的贫瘠的黄土地里,怎么能翻腾出黄金来?村民们的日子很苦,成天紧巴巴的。可是张欣然家不同,她的爸爸张拴常是村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打工就能挣到钱,他们家一度是石堆村条件最好的人家。

张欣然记得每年春节时,爸爸都会给她买许多水果糖,当她当着小伙伴的面,把那些红红绿绿的糖纸一点点剥开的时候,小伙伴的眼睛都直了,口里不停地咽着口水,脖子里也咕噜咕噜的响着。

在这些小伙伴面前,她慢慢地将那些糖浆凝固成的糖块放进嘴里,然后,夸张地吮吸时,大家都会向来投来羡慕的目光。她得意地把糖等会含在左边,等会又含在右边,小小的脸蛋上会鼓起一个小小的甜蜜的苞,糖化在嘴里,是甜甜的幸福的味道。

看着那些小伙伴眼巴巴看着她,张欣然心里高兴极了,这会,她会从新棉袄衣兜里一颗一颗摸出水果糖发给大家,围了一圈的小伙伴们把小脑袋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剥着包裹着甜蜜味道的红红绿绿的糖纸,看着大家的那种幸福和喜悦,她突然就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神气,让她神气的不光是因为这些糖,而是她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一个身强力壮非常爱她的爸爸。

在张欣然的童年里,爸爸带给她的神气和糖果甜蜜的味道,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上了初三爸爸才回到了家乡,他不想再去外面矿上打工了,他说等她考上中专跳出农门了,他这辈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张拴常留给张欣然的记忆,永远都是强壮而不可被征服,她知道爸爸是个硬汉,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体力活都能干,他魁梧的身体也让她一直有着安全感。可是,现在坐在她身边的爸爸却是这么的孱弱,除了硬朗的骨头,身体的其他部位跟坍陷的高楼大厦一样凹了下去……

张欣然给他擦完虚汗后,张拴常脱掉了上衣,两排数都数得清的肋骨像风琴的按键一样排列着,举手投足间,松驰的皮肤会在肋骨上上下滑动,真是皮包骨头。

第四百五十章 这病就治不好吗?

张欣然妈妈把百合银耳汤放在脱了漆皮的老式衣柜上,汤一直用细碎的柴禾煨在锅里,这会还有点烫,她就弯下腰用口吹着。

一闻到这种味道,张拴常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本能地将身子朝后趔了趔说:“怎么又是这东西?这汤不管用……”张拴常说。

“这汤清肺,你就全当是在喝药。”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的眉头依然紧锁着,他的目光赶紧从那个碗上移开,像是在躲避毒药。

“医生说什么了吗?”张欣然妈妈问。

“咱们乡上次去县医院检查的65个人,病情都没有好转,咱村的那5个人病情也都在加重。”张拴常停了停,喘了口气说,“我也一样……”

“尘肺病能治好吗?”张欣然急切地问。

张拴常用深陷地眼睛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他实在太瘦了,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框骨,看人时目光也有些害怕。

张欣然赶紧给爸爸往搪瓷茶里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她突然后悔起这么鲁莽地问这样的问题,她能感觉到爸爸不像以前那样的坚强,他的思想负担很重,他的心跟深陷的眼睛一样,也正一点点下沉,沉重地下沉。

张拴常并没有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尽管他是一个贫贱的农民,但再贫贱他终究是女儿的父亲。

他把迟暮的目光渐渐从张欣然的身上移开,然后,又看着张欣然妈妈说:“不光欣欣问这样的问题,我们一起去做检查的人,也都问了医生这样的问题,他们问的更直接,问尘肺病能活多久?”

“医生怎么说的?”张欣然妈妈问。

“医生说,这个问题没办法回答,因为,每个人的病情程度不一样,尘肺病患者的治疗时间和治疗方法也都不一样……”张拴常说,“如果尘肺病患者不治疗的话,很难保证能活多久,但是如果进行有效的治疗,尘肺病是可以逆转的。”

“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张欣然妈妈说,“如果已经得上了尘肺病者,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拴常说:“医生说的好像都是套话。他说,首先不要到有粉尘的地方去劳动,让我们适当安排好工作或休养。这不是废话吗?谁得了这病还会去有粉尘的地方?我都休息好几年了……然后医生说,让我们要开展健身疗法,坚持锻炼身体,提高身体抵抗力并加强营养,再就是,让我们要消除恐惧心理,但对病情不能麻痹大意……”

“医生没有说要吃什么药?”张欣然妈妈问。

这时,张拴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手伸进裤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他把纸条递给张欣然说:“欣欣,这是我让医生给我写的药,我没文化,上面的字也认不了几个,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张欣然接过纸条,只见纸上的字龙飞凤舞,她蹙了蹙眉,把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念道:“汉防己甲素、磷酸哌喹、柠檬酸铝、羟基磷酸哌喹、克矽平……”

“这都是些什么药,名字咋这么拗口?又难听。”妈妈说。

“都是西药,我也没听过。”张拴常说,“医生说,吃这些药可以延缓尘肺病变抗纤维化,而且要联合用药。”

“又是纤维化?到底啥是纤维化?”张欣然妈妈自言自语道。

“爸爸,吃这么多药恐怕会有副作用?”张欣然问。

“对,医生说只能减少单药剂量,这样可以降低毒副作用,疗效也能好一些。”张拴常说,“医生也说了,一旦患上这种病康复十分困难,目前,还没有一种根治的办法。不过,医生还说,尘肺病是不可逆的病变,但后期要是好好护理的话,能延长寿命。”

“什么?”听到这话,张欣然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大声问:“这病就治不好吗?”

张拴常把迟滞的目光移张欣然,努力地笑了笑,脸上颧骨和下颚的棱角越发的分明,皮包骨头。

他喘了口气,又咳了两声缓缓地说:“欣欣,别怕!爸爸我的身体比别人都好,有些人走起路来已经不灵便了。医生说,通过积极正确的综合治疗,应该能有好的效果。你看你怎么没说两句就哭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有半年没回来了,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高高兴兴的,哭啥哭?听你哥说你现在在泉川大饭店里上班,好哇!有个工作就好,能养活自己就好!人啊,不管活多少岁,最后还不都是一死……”

“呸!呸!呸!你说啥说呢?医生不是说可以综合治疗吗?那咱们就综合着治……”张欣然妈妈说着把头转向门外,冲着张欣家嚷道:“家家,你洗完了没有?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不进来问问?你是儿子,老子病了你咋就装起孙子,躲起来了?”

她说完后就端起那碗百合银耳汤,想伺候着张拴常喝下去,可是一见这汤,张拴常又皱起了眉毛,身子不由得朝后趔了趔。张欣然上前接过妈妈手里的碗,温柔地给爸爸喂。

过了一会儿,张欣家在光膀子上搭着一条毛巾走了进来。

“去,先把衣服穿上!你妹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光身子像啥样子?也不嫌冷?”张拴常见他这副样子说。

张欣家吊着脸极不情愿地出去,穿了件衣服再次进来。

“你爸的病赶紧得综合治疗,你是儿子,你说啥办?”妈妈开门见山。

房间里煤油灯的灯芯上,闪烁着摇摆不定的光,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一家四口突然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张欣家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钱!”

“你放屁!这像儿子说得话吗?你要知道,你是你爸打工挣钱养大的,不是风把你给吹大的。你爸现在病成了这个样子了,你就说这话?你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张欣然妈妈勃然大怒,“自从你爸得了这个坏坏病,你就没咋问过,要不是你妹妹去年去泉川之前叮咛你带你爸去医院,你到现在都没去过县医院,要是早点发现你爸的咳嗽不是支气管炎,我们能把这病耽搁到现在吗?”

张欣家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第四百五十一章 啥?换肺?

张拴常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浮上了一丝失望甚至绝望。他把目光移向张欣家,他正逆着光坐在凳子上,脸上黑沉沉的,五官一片混沌。

“上次乡上的人来咱们家说,这65个得病的人都是因为以前当过矿工,这病就是因为吸了矿粉才得上的,你爸要不是为了养活你们,能得上这种病吗?你爸以前身体多么壮实,谁不说他力气大,合得力气?可现在……”张欣然妈妈说着就有些哽咽了。

“妈……”张欣然赶紧走过去,轻轻地搂着妈妈的肩头。她感觉到妈妈的肩头瘦得跟干柴一样。

张欣家还是一言不发。

房子里变得安静了起来,煤油灯灯芯顶端已经燃成了灰碳,红红的火苗在急促地跳跃着,他们几个在捉摸不定的光影里晃动着,墙壁上的阴影像地震时一样大幅摆动,像是要被颠覆一样。

张欣然妈妈从女儿的双臂中挣脱出来,她走到炕头从席子底下取出剪刀,快速将煤油灯灯芯剪断,这时,亮光才一稳定了下来,墙壁上的他们才稳了下来。

“爸,综合治疗得花多少钱?”张欣然问。

“医生没说,今天只是给大家复查,每个人的治疗方案都不一样,这个因人而异。”张拴常说,“不过,乡上的干部说,我们这些人的病属于职业病,都是因为在矿上打工得上的,乡上已经整理好了资料,明天就让我们每人个都签上名字,然后选出代表一起维权。要是这样的话,大家的治疗费也就有着落了。”

“乡上倒是好心,是替你们着想。可是你都回家好几年了,人家矿上会不会不认账?”张欣然妈妈问。

“现在就是存在这些问题,有的矿现在已经倒闭了,连矿主都找不到了。更麻烦的是,有些矿打到一定程度并没有挖出煤,有的矿一两年时间就把煤给挖光了,我们都在好几个矿上打过工,现在很难说清我们的病,是在哪一家矿上得的。”张拴常说。

张欣然和妈妈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很难受,她们也不知道维权的路究竟能不能走得通。

“没准也会碰上有良心的好矿主……”张欣然妈妈自我安慰式地说。但没有人接她的话。

张拴常连咳嗽了两声,然后喘了几口气又接着说:“医生说,大家当初当矿工时要是能戴上专业的防尘面具,情况就能好些,可是,那时矿主并没有给大家发防尘面具,甚至连口罩都是工人自己买的。大家去矿上都是为了挣钱,谁还舍得自己掏钱买贵一点的口罩?有这钱还不如给欣欣买个文具盒……”

“爸,你不是说你不用下矿,是在地面上搞管理的吗?”张欣然问。

“是啊。我小时候村里人问你在矿上干啥活时,你总说你的活轻松,不下矿,是在地面上管人的,给搞矿工们搞后勤……”张欣家说。

张拴常看了看一双儿女,努力地笑了笑说:“有时,有的矿工家里有事,偶尔我也下过几次矿。”

全家人都知道石堆村的这些人都是张拴常一个个带出大山的,他在煤矿干了多年,拣个轻松活儿也在情理当中。

张拴常停了停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当时买的都是几块钱的口罩。再说,戴着口罩在矿里打钻,浑身一出汗,戴着口罩实在难受,憋得慌,所以大家也就把口罩扯了下来。”

一连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张拴常有些累了,他说他想到炕上躺一会儿,张欣然赶紧扶爸爸坐到炕沿。

“去给你爸打洗脚水。”张欣然妈妈瞪着张欣家说。

没等张欣家起身,张欣然就赶紧转身说:“哥,我去吧。”

她旋即拿起洗脚盆朝房间外面走去。

在建筑工地劳累了一天,张欣家的确有些累了。他依旧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洗完脚后张拴常说:“欣欣,你这身衣服挺好看,一看就是个城里人。”

张欣然只是努力地笑了笑,啥话也没说。

“看着你在泉川干得好,爸爸也就放心了。你赶了一天的路,晚上早点休息吧。”张拴常又看看张欣家说,“家家,你也睡觉吧,工地上的活累,要休息好。”

兄妹两个一前一后走出了爸爸妈妈的房间。

“家家,村上要接电的钱你缴了吗?”妈妈的声音从房子里传了出来。

“缴了。210块钱。村民出一部分,石油公司出一部分。”张欣家说。

“咱们村要通电了?”张欣然问。

“是啊。去年,有一家钻探石油的公司在咱村南山山头打了一口油井,他们需要用电,刚好我们村子也没接电,他们接电时就把咱村的电给接通了。他们占的是咱村的地,接电的钱他们出大头村民出小头。”张欣家说,“人家去年就用铲车推出一条出山的路,以后,咱们村就和外面的大马路贯通了,将来咱村也能通车,以后你回来时就可以走新路。”

兄妹俩各自回到了房间。

简陋至极的房间里一团漆黑,张欣然摸索着走到桌子前,凭着记忆从桌子上摸到一盒火柴,然后啦一声划亮,火柴头冒出一阵硫磺的淡淡轻烟,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火光里映着她干净白皙的脸和雪白衬衫的尖角衣领,她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美丽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寻找着光明。

火柴一点点靠近煤油灯,引燃了煤油灯灯芯,顿时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妈妈把她的被子叠了起来,用床单裹着堆放在炕头,桌子上椅子上还用大张大张的纸覆盖着。张欣然把炕上的被褥一点点铺开,然后静静地坐在炕头上若有所思。

而隔壁房间里爸爸和妈妈却睡意全无。

妈妈已经上炕了,她跟张拴常分别坐在炕的两头。

“咱总得弄清治这病到底要花多钱?这病咱总得治啊。”张欣然妈妈说。

“这病没个轻重,全靠命。有的人发现的早还有可能治好,有的人发现得晚又没钱,就治不好了。”张拴常又补充说,“就算还能治好也得花大价钱,得换肺。”

“啥?换肺?”张欣然妈妈惊讶地问。

“是啊,得换别人身上的肺。而且换肺花钱,换了肺以后也要花钱,换了肺以后每年都得养护它,就跟保养机器一样,年年还得花钱,一年少说也得个10万块钱。”张拴常说,“这病就是个冤孽病,折腾一番治不好不说,而且等死的时候,还会把家里透支一空,到时人财两空。”

张欣然妈妈看到张拴常说这话时,深陷的眼睛里流露着绝望,也流露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眼泪流了出来。他骨瘦如柴的脸上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第四百五十二章 迎着朝阳走进地层深处

“他爸,你先别往坏处想,咱一辈子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也从来没有得过一分钱的不义之财,老天爷是会保佑我们的。”张欣然妈妈一边宽慰着他一边说,“我就是生气家家,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连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他可比不上你年轻的时候,他遇到啥事总想着往后缩,从来都没有想着往前冲……”

张拴常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也别怪家家,他也不容易,他不比欣欣,他没上过几天学,还不到20岁就去建筑工地打工了。我去外边矿上打过工,我知道私人老板的钱不好挣,你从他们身上每挣一分钱,就跟要他们的命没啥区别。当年,我们曾有20个人一起去过一个私人的矿,那个矿老板就是个‘周扒皮’,让我们每天要干12个小时,而且工钱低还月月都拖欠,不到两个月,我们一拨去的工人就只剩下10个了,到三个月时,就只剩下咱们村里的6个人了……”

在煤油灯之下,房间里一片面昏暗,只有靠近光源的地方也能亮出一片。张欣然妈妈听着他的讲述。

以前,张拴常从来都不给她和孩子们讲有关矿工的任何事,他们母子三人除过知道他是在外面煤矿挣大钱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打工的遭遇全部深埋在了心里,他的矿工生活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对任何人都有意地回避着这个话题,对问及这个话题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抵触甚至愤怒。

就像一个蹲过监狱认罪伏法的犯人,丝毫不愿意提及当年所犯下的罪行,或者,一个伤口初愈的患者再也不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一样,张拴常把这些矿工往事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死死地咬紧在牙关里。

今天,他终于自己说出了关于矿工的只言片语。

过了一会儿,张拴常看着张欣然妈妈说:“我一直没有给你说过我下矿的事情,我是怕你们听了以后伤心,怕家家和欣欣知道他们的爸爸原来是那样的卑微和下贱,但是他妈……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所以,趁现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我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让你知道一下我在外打工的情况,知道一下我为了咱们这个家,其实已经尽力了……”

张拴常的话没有说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在微弱的煤油灯的光亮里,张拴常的神情有些忧伤,张欣然妈妈从他还没有说完的话里已经听出了几分悲凉。

张拴常说:“矿工大都来自跟我们石堆村一样贫困地方的青年和壮年农民,煤矿井下的工种很多,而我们基本上都是采煤工和掘进工。采煤工的活是最脏的,掘进工是最累的,不管哪个煤矿的煤都是采煤采出来的。采煤工的工资是所有工种里最高的,我一直都没争上这个活,我干的是掘井工,就是在井下掘进巷道,跟在荒山上修路一样,在井下修出四通八达的道路,还有皮带巷、轨道巷、进风、回风巷等等这些也都是由我们掘进工一点点挖出来的。”

“普通的掘进是用炸药一点点炸出一条路来,而综合掘进就是用掘进机切割井下的岩石,这两种掘进的活儿我都干过,要是碰到煤层时,我们浑身就会全部变黑,没有碰到煤层时,碰到的是岩层,岩层的粉末却会把我们变成白人。每天下井前,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会变成啥颜色。”张拴常说。

煤油灯的火焰在灯芯上微微跳跃着,张拴常的生命跟这盏微弱的灯光一样,曾经在远离地面一片漆黑的深井下,努力地挣扎着发着亮光,为远在土关的家里照亮着前面的路。

“和采煤工的脏比起来,我们掘进工是井下最累的工种,收入要比采煤要少一些,但是比其他工种要多一点。采煤工一天的工资是60块钱,掘进工能挣到45块钱,而那时建筑工人一天的收入也只有30块钱,一个月下来,我要比建筑工人多挣四五百块钱呢。”张拴常说,“要不是那几年我工资高,咱家可能到现在也盖不起房子,现在这房子看上去是有些旧有些破败了,在当时,咱家的房子可是一砖到底,连一个土坯都没有用啊。”

张欣然妈妈的回忆渐渐被拉回到了过去,她刚嫁过来时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们白手起家,一砖一瓦,一碗一筷,也都是他们一点点奋斗出来的,要是没有张拴常外出打工,她怎么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她静静地注视着炕头的张拴常不无感慨。

张拴常停了停说:“我大多时间上的是白班,早晨6点,闹钟一响就起床吃饭去矿上。6点40分,当大地还是一片寂静的时候,准备下井的矿工们已经来到矿区参加班前会。当班的组长是咱们土关同乡,在矿上,当班组长带领的矿工大都是他们的老乡……矿工穿的全是黑衣服,只有出了事故后,前来救援的人才会穿桔红色的衣服。每次下井前,组长都会在井口清点和登记人数,还要签字,要是哪个矿工出了事故,拿着组长签过字的名单就能知道。”

张欣然妈妈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深层矿井都要挖竖井,深度达500米到2公里,下井得乘罐笼,谁都知道下井后会有啥危险,所以,每天的班会上都要讲一遍安全。开完班前会,我们就迅速去澡堂换工作服,内衣也要换,主要是防止衣物摩擦产生静电,要穿高帮靴防水。换完衣服后再戴矿灯、拿自救器,到仓库领带铁丝,拿卡兰,佩戴好劳保用品后再去井口排队。”张拴常说,“这时,天边的太阳正在升起,我们却迎着朝阳走进地层深处。”

夜渐渐深了,黑黢黢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虫子从树叶下偶尔传来的叫声,才能让人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张欣然妈妈依旧注视着张拴常,她的心一点点揪了起来,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理解。

“下到井里在巷道行走时,可怕的黑暗就像魔鬼一样,会完全将一个人活生生吞进肚里,所有的光源靠的都是头顶的照明灯,但是,照明灯根本驱不散大片的黑暗,一道道光亮划过后,又是周围又是一片黑暗。那种黑跟地面上的黑,跟夜晚的黑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令人害怕的黑,是魔鬼铁了心要把人吞进肚子的黑。要是看不到头顶照明灯的光,人虽然活着甚至走动着,但走着走着就会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活着还是死了时时会在心里切换,只有确定有光源的存在,才会知道自己还活着。”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不堪回首

“沿着井下狭长的巷子往前走,通风气流就从耳边呼啸而过,脚下时不时会踩进湿滑的水坑,每走一步路都是艰难的。地下不像地上,没有参照物,四周都是一个样子,有时,连自己也弄不清走了多远,往地下走了多深,两旁的岩石、煤层和身边的铁轨就像一条死亡通道,朝远处更黑更深的地方延伸,我只能往前走,根本没有回头路。”张拴常说,“沿着黑黑的巷道一直走下去,终究能走到工作面,在一片漆黑里矿工头顶的照明灯相互交错着,这时,就能看到正跪在地上弯腰挖煤的采煤工。井下闷热潮湿,有时工人还会脱光衣服干活。可是,我们掘进工还得再往前走,我们要为采煤工提前炸路,切割岩石和煤层开路。”

张拴常不紧不慢地讲述就像是在抽丝剥茧,这么多年了,张欣然妈妈现在才从一字一句中知道,丈夫当矿工时居然遭受了那样的罪,当她在家里带着一双儿女时享受着天伦之乐时,他却在暗无天日的煤矿里,干着随时有可能会见不到太阳的工作。她看着骨瘦如柴的丈夫眼睛不禁湿润了,鼻子里的。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下到矿井以后,在哪里吃饭啊?”

“工作中间也就中午吃一顿饭。这时便是矿工们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可以暂时趁机歇一歇。下一次井不容易,我们的吃喝拉撒也都在井里,在好一点的煤矿,矿上会派人把饭送到井里,井里有许多挖空的地方,大家就在这里吃饭,吃完再接着干活。”张拴常说,“我所在的矿里,饭都是从井口超市购买的套餐,每餐有四个馒头,两个鸡蛋,一包咸菜,几瓶矿泉水。”

“没有炒菜也没有肉?”张欣然妈妈问。

张全常说:“之所以给我们的饭里不带一点晕,不带一点油星,主要是因为矿上担心矿工吃了油腻的东西后,在矿井里干活时拉肚子,一拉肚子就会影响体力。我们也不愿意因为吃油腻食物而拉肚子,没有了体力,我们也就挣不到更多的钱……”

讲到这里,张拴常用深邃的目光看了看妻子,这时,她粗糙的脸上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煤油灯下她那张脸光泽全无,就像一个一点点风干的苹果,有些皱皱巴巴。

夜幕笼罩着这个农家小院,外面一片漆黑。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张拴常显然已经回到了过去,一幕幕往事在他眼前浮现,年轻时,他的生命曾经像煤油灯灯芯上扑朔着的火焰一样,曾那样热情地燃烧着,能为家人带来哪怕一丝的光明和温暖,他觉得也是值得的。

过了一会儿,张拴常又接着说:“在矿井里,除了冒顶透水和瓦斯这些致命的事故以外,像砸伤碰伤的小事故就是家常便饭,潮湿、噪音、粉尘无处不在,特别是采掘面上的噪音非常大,大家相互之间说话根本就听不到,有些矿工受伤大半天,才会被工友发现,有的矿工被煤块或岩石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他们的叫喊声别人也听不见,他们就只能等待机会求救。”

坐在炕对面的张欣然妈妈低着头,她沉思着,泪水一点点泛出眼睛。

“发生事故后,很多矿工和家属都会选择私了,矿工和家属大都不懂怎么维权,多少赔点钱也就把事了结了。还有些矿工死在井里以后,连尸骨都捞不出来……”张拴常说到这里,他回忆起了太多太多心酸的往事,本来就有些微弱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就像乐器上渐渐松驰的弦发出的忧伤的旋律,惆怅、凄然。

“他爸……你,你太不容易了……你以前怎么从来都不说这些?你要是早点这样说,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当矿工……”张欣然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

张拴常努力地笑了笑说:“不当矿工,咱家拿啥盖房子?不当矿工,家家和欣欣咋能长大?欣欣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没有白疼她……咳咳……”

“煤矿就不给你们配口罩?他们的心也忒黑了……”张欣然妈妈埋怨道。

“口罩没用,得配防尘面具。不过,配了防尘面具也基本没用,当天就被粉尘堵塞了,一堵塞也就报废了,矿上为了省钱就让大家自己买口罩。井里又潮又热,口罩根本就戴不住……”张拴常不想再说井下的事情了,他稍稍顿了顿说,“我给你说说出井以后的事情吧,出井了就轻松了,就又能看到夕阳和大地,花草、虫子和树木了。听吗?”

张欣然妈妈一时哽咽,她坐在另一头的炕头使劲地点了点头,煤油灯作证,一滴泪水掉了下来。

“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就出井了,我们重返地面可以看到阳光了。在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从地下几百米的井里回到地面时,每个人脸上都沾了厚厚的煤尘,除了红色的嘴唇和白眼仁外,脸、脖子、手、甚至指甲缝里都是黑的。劳动中,矿工断手断脚的甚至遇到矿难的事,让每个人心里都很害怕,点名后要是整个班组的人都齐全,胳膊腿都完好,大家心里也就高兴,一个组的矿工都是一个地方的老乡,谁也不愿意看到老乡出啥意外。”张拴常说,“升井后,大家就在澡堂里点上烟,跟神仙一样舒服舒服地抽上几支,然后,泡在池子里舒舒服服地洗上个热水澡,那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

说到这里,张拴常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把身上的煤尘洗完后,我们都会发现皮肤越来越苍白,这是因为长期见不到阳光的缘故。泡完澡后,我就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宿舍。这时心情会很好,因为这时我才知道平平安安过了一天,我也能想到,我又给家里多挣了45块钱,家家和欣欣又长大了一天。”张拴常说。

“我们的宿舍在活动板房里,上下铺,六至八个人一个房间。宿舍有电视但没有信号,是聋子耳朵样子货。到了晚上矿工们就在一起打扑克,有时,我和咱村的那几个人玩,有时也和外地的矿工玩,大家出门在外情况都差不多,家里也都很穷,我们打扑克时也赢钱,但玩得特别小。每个矿工都有一家老小,都是家里穷得实在没办法,才出来当矿工的。我们怎么忍心把彼此的钱赢光?”张拴常说,“从澡堂出来到第二天早上穿上工作服之前,这段时间最舒服……”

张欣然妈妈说:“那哪里比得上我在家舒服?我就是干干农活,去山下挑点水,每天都能晒到太阳,每天都能看到这一道道山梁,看着漫山遍野的山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家家和欣欣在小时候都知道,等这山全部变黄了你也就快回来了,他们就有糖吃,有新衣服新书包了。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遭着这么大的罪……”

第四百五十四章 扪心

“我在煤矿干了这些年,其实我也害怕了这些年。透水、瓦斯爆炸、冒顶、塌方……各种各样的事故也都潜伏在身边。我经历过好几次有惊无险的事故,也眼睁睁地看过,刚刚还和我说话的工友,居然被活活压在煤板下面,血肉模糊,血里还混杂着黑黑的煤尘,穿桔色衣服的救援人员赶来简单地处理之后,煤尘便随着采煤机的声音将巷道填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张拴常说。

“那时,我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着,我会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胳膊和身子,跺跺脚,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会突然想到你和家家欣欣,我仿佛会把自己当成那个工友。”张拴常说,“还好,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我还算保住了囫囵身子,还能回到家,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没有让两个孩子受罪,没有让他们为学费,为穿衣吃饭发愁,而有的人最后钱没挣到,还赔上了性命。”

张欣然妈妈说:“你回来了就好,咱这辈子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了……”

“不过,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如果在井下断胳膊断腿,矿上还会管,可是像现在一样患上尘肺病,维权就太难了,我先后在几个矿里都干过,像我这种流动矿工,谁肯承认这病是从谁家的矿上得的?”张拴常说。

夜已经很深了,煤油灯孤独地燃烧着,窗外的黑已经仅次于矿井的黑。

张拴常想彻底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全部说给妻子听,把这些话全部说出后,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她清楚他的遭遇和心里的想法。

“你知道我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吗?”张拴常突然问。

“年龄大了也应该回来了,这活怎么能干一辈子啊?”妻子说。

张拴常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冲着她摆了摆,皮包骨头的手,像插在山梁上的破烂的彩旗的竹竿在风里摇晃。

他咳嗽了几声又看着她说:“我那年回来前一个月,4名外省农民工刚从井下升井时,矿桶跟井壁突然发生了碰撞,提矿桶的桶口就倒着朝下翻扣,这4名矿工全部掉进井下近两米深的水里。他们凄惨绝望的哭喊声和呼救声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在场的跟班矿长却没救他们,只是让其他矿工赶紧从另一个井升井。当时,我就在离出事地点40米的地方,我赶紧大声问领导为什么不救人?他没有回答我。”

“我一急之下就让绞车司机和机电矿长跟我一起救人,我脱了衣服跳进冰冷的水里,把两名矿工救到矿桶里。过了一会儿,被损坏的矿桶经过简单维修也可以用了,我就把这两个人送到地面。可是,另外两个人都死在水里了。”张拴常说。

看着坐在对面炕头上的张拴常,张欣然妈妈的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自从嫁给他以后,她在生活中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尽管石堆村是一个破败没落而又萧条的原始村,这里的自然条件非常恶劣,收种庄稼也全靠肩挑背驮,可是,她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欺负和为难,家里的重活也都是张拴常抢着干。

张拴常在外打工那些年,村里的人看着他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也都会对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张拴常不光人高马大,身体强壮,而且,他的骨子里面总有一种英雄的情结。刚结婚那会,他每天干完农活后,都会拿出收音机听武侠小说,他喜欢武侠里的快意江湖。

从张拴常的讲述中,张欣然妈妈能想象得到在营救两名落难矿工时,他会是多么的勇敢,多么的侠肝义胆。

“但是矿难发生后,矿上却向上面的检查单位和遇难矿工家属隐瞒了实情,他们还让黑社会把我从宿舍带到跟前的荒山上,威胁我不要说出真相。那几天,死者家属也找到我,一个死去的矿工的妻子带着几岁大的孩子,跪在地上哭着央求着我,问当时的情况……”张拴常的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话了,他把深邃的有些吓人的目光投向妻子,目光里夹杂着丝愧疚与无奈。

“看到死者家属的那个样子我的心都撕裂了,撕成了一片一片血淋淋的碎片,顿时,我就像是看到了你和孩子们……”一行浑浊的眼泪从张拴常干涸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那时,我想到了我死在矿上以后,你们母女三人跑到荒山野岭的矿上,对着黑心矿主撕心裂肺绝望痛哭的情景……”

接下来就是一阵抽泣声,先是张拴常低沉的抽泣声,再就是张欣然妈妈伤感沉闷的抽泣声。

煤油灯的光在黑暗里照亮着房子,黑暗似乎也想把这点光吞噬掉,从房间的四面八方朝着光亮挤压过来,在这个并不算大的空间里,光亮与黑暗并存,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谁也不让谁,谁也不对向对方妥协,就这样僵持着。在影影绰绰的光影里,他们都不再说话,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是会粗一声,细一声,哀一声,怨一声地抽泣声……

过了一会儿,张欣然妈妈突然从炕头站了起来,她走到张拴常这一头,坐在他身边,一把将骨如柴的他揽进怀里,紧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张拴常的眼泪突然像决堤的海,一下子冲破防线,稀里哗啦地从内心的深处,跟煤矿深井下的水一下涌了出来。他“哇”的一下放大声哭了起来。

张欣然妈妈紧紧的搂着他,她的下巴顶在他干瘪的脑门上也放大声哭了。

在这个寂静的农家院子里,在这个沉寂的小山村里,这样伤感凄凉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我这辈子什么亏人的事都没干过,但那次我做了一件亏人的事,我,我……”张拴常伤心得浑身抽搐,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稍稍缓了缓又咳了几声后说,“我没有把真相告诉给跪在我脚下的女人和孩子……我隐瞒了真相……呜呜……”

过了一会,张欣然妈妈松开了张拴常,然后,捧着他苍白干瘦的脸用宽大的衣袖替他抹去眼泪,也抹去自己的眼泪说:“他爸,家家和欣欣这会都睡了……”

张拴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了,便止住哭声,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他依旧依偎在妻子怀里,急急匆匆走过这多么年,背着行囊远走过他乡,下过几百米潮湿的深井,也经历过一桩桩与工友的生离死别,此刻,他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在这盏煤油灯带来了光明的夜晚,静静地依偎在妻子温暖的怀抱,这是多么的幸福。

第四百五十五章 钱永远比我重要

又过了一阵子,张拴常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接着说:“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就天天做恶梦,那几个矿工在昏暗的400米井下临死前凄惨绝望的呼喊声,常常把我从梦里惊醒,我仿佛看到了他们那张漆黑的脸,泛红的嘴唇和绝望的白眼仁,我被吓得浑身都冒冷汗,实在受不了了,我觉得我都要崩溃了。事后我才知道矿上为什么见死不救?死一个矿工要比抢救和补偿一个残疾的矿工花的钱少。那时,我真的害怕了,彻底绝望了,我就卷铺盖回家了。”

张欣然妈妈说:“他爸,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就把它忘了吧。再说,你也是救过人命的英雄啊,你不要太自责了。”

张拴常从她的怀里轻轻挣脱开来,然后坐直身子说:“他妈,那些年我每次下井的时候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上得来,能不能见到太阳……没下过矿井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今天活着下班’这句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在黑暗潮湿的煤矿里打过工的人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不当矿工。”

“嗯。”妻子点点头。

张拴常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妻子,用木棍一样细长的胳膊抓住她的双臂认真地说:“你记住!以后咱们家包括后代在内的任何人,宁愿穷死宁愿沿街乞讨,都不准去煤矿打工。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不准烧煤,那些能发光能发热的黑东西上面,沾满了矿工的汗水、泪水和血水,每一个被挖上井的煤块后面都是一个个比我们还要悲惨的家庭,哪个矿工背后没有妻子儿女?哪个矿工没有身生父母?”

“嗯。咱们张家人世代不当矿工,世代不再烧煤。”张欣然妈妈说,“他爸,过去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就忘了吧,就让它过去吧……”

“他妈,这些事你不要给孩子们说,他们现在都长大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过去,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爸爸是那样非人的活着的。我们这一代人算是牺牲了,我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童年的快乐和新衣服、新书包,是我跟狗一样跪在深井下的岩石层里,冒着生命的危险用炸药和切割机一点点换回来的。我不想让他们回忆童年时有丝毫的伤感,我也不想让我将来的孙子、外孙知道他们的爷爷外公曾是那样活着的。”

“他们应该崇敬你才对……”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摆摆手说:“要是我们的子孙万代知道我们张家出过这么一个低贱的矿工,他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就算脑袋能抬起来,可是,心里终究还是会自卑的。忘了吧,忘了我最好。”

张欣然妈妈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有点像临终遗言,便不再接话。

“他妈,我给家家和欣欣从小就说我在矿上是干井上工作的,是给下井矿工搞安检和登记的。所以,他们始终认为我是一个干轻松活的矿工。”张拴常说,“以后我们还要这么说,这话说了这么多年了,我也都说顺了。”

“嗯。”张欣然妈妈点点头,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可是咱村那5个人都知道……”

“他们都是我带去矿上的,我给他们都叮咛过了。再说,他们在矿里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情和受到的欺负,我也答应要给他们保密,我们早都约好,我们的保密期是一辈子。”张拴常说。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睡意全无。

“他爸,矿上的事我们不说了,我答应你我也给你保密一辈子。”张欣然妈妈说,“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你的病治好,可是,你看家家这样子……他是儿子,怎么就……”

“他确实没钱,你算算他在工地上一个月才挣几个钱?我这病要是真到了换肺那一天,就就把咱家卖了又能换几个钱?”张拴常说,“这病要是治不好也就算了,我辛辛苦苦挣了点钱,咱不能全交给医院吧?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打工干啥?他妈,这些钱是我留给你的养老钱……”

张欣然妈妈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心头涌动着温暖和感动。

“他妈,再这样下去我也就成废人了,就算这冤孽病能治好,我也没能力再挣一分钱了。你要记住,钱和我相比,钱永远比我重要。”

张欣然妈妈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不,你重要,你永远比钱重要。”她说。

张拴常无奈而欣慰地摇摇头说:“钱比我重要,钱比我重要……我在地下几百米深的矿井里干活了这么些年,我不知道多少次想到过死,我甚至想到过我可能会粉身碎骨,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欣欣也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满足了……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从矿上挣来的钱留着,老了以后你一个人啥也干不成了,就慢慢花。他妈,钱比我重要,钱比我重要……”

“他爸……呜呜……”张欣然妈妈再次将他拥进怀里。

石堆村在第二天的晨曦里渐渐苏醒。

张欣然起床后换去了那身工服,穿上了便装,这时,妈妈已经在厨房拉着风箱给爸爸熬百合银耳汤。汤熬好后又给全家人做早饭。

张欣然一走进厨房妈妈就说:“快给你爸把汤端去,让趁热喝。”

张欣然走到案板跟前才看妈妈的眼睛有些红肿。就问:“妈,你怎么了?眼睛有点肿,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没事,没事。去吧,去吧,赶紧端去,趁热才好喝。”妈妈说。

“可是我爸好像不想再喝这汤了?”

“不喝怎么行?这是清肺的。快点端去,别磨蹭。”妈妈说着就把几个馒头放在锅里的蒸板上。

张欣然端着百合银耳汤走出厨房时,哥哥张欣家正院子里摆放着小桌子,每到春夏他们就坐在这里吃饭。

吃完早饭后张欣家去工地打工了,临走时,爸爸叮咛他今天回来时买二斤大肉,给妹妹改善一下伙食,还说,要是干河乡的庙会没结束,就去那里再给妹妹捎点麻花和油糕粽子这些东西,说妹妹从小就喜欢吃这些,她已经好久都没吃过这些好吃的了。

妈妈知道张拴常特别喜欢女儿,饭后,就让张欣然带着爸爸到村子跟前去转转,散散心。

第四百五十六章 父女俩

春天的阳光照耀着一座接一座的大山,淡淡的绿色已经从光秃秃的山头生发了出来,像斑秃的脑袋上冒出的几枝头发。父女俩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到了村后的一道梁上,微风迎面吹来,空气里有了几分清新。

张拴常每走一段路就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他们走到山梁后,张欣然扶着他坐在凸起的土坎上,他们看着远处的千沟万壑,看着这片贫瘠而熟悉的土地。

过了一会儿,张拴常把目光收了回来,他看着张欣然问:“欣欣,你说城市好还是家乡好?”

“城市好。”她说。

“为什么?”张拴常又问,“是不是因为城市人高级?”

“不!他们不高级,他们中有的人就是石堆村的驴粪蛋只是表面光,里面又脏又臭!”张欣然转过脸看着爸爸说,“可是他们有钱,在城市挣钱容易。”

张拴常微笑地看着她,温和的阳光轻轻抚摸着沟沟壑壑,春风从一波三折随着山势起伏的田野吹过,塄坎上的小草摇曳着身子点着头,在嫩嫩的草叶之间偶尔还零零星星夹杂着小小的娇嫩的花骨朵。

“爸爸,你喜欢城市吗?”

“喜欢。”

“为什么?”张欣然问,“是因为城市挣钱容易吗?”

“不!不仅仅是因为挣钱容易,而是城里人高级,他们活得体面。”张拴常说。

张欣然很惊讶,她看见父亲说后半句话时,把目光从深陷的眼窝投向远处,投向生他养他的这片贫瘠荒凉的大地。

张拴常非常喜欢晒太阳,他对阳光有着强烈的渴望,就是到了夏天,他每天都要太阳底下待一阵子,有时会被晒得汗流浃背。起初张欣然的妈妈还不理解,每次问他为什么这样,他总会笑笑说“冬病夏治。”

“你有啥冬病?你是不是腿疼,有风湿病?”张欣然妈妈追问。

张拴常打趣地说:“我又不是下深井的矿工,咋能得风湿病?太阳光里有能量,我正在吸收太阳能哩。”

煦暖的阳光照在父女身上,他们聊了一会也便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在塄坎边上。张欣然低着头用干枯的细枝在地上胡乱地写写画画,然后,用纤长白嫩的手把它抚平,平了又再写,写了又平,脚下的地皮被划划平平,变成了细细的粉末。

张拴常闭起眼睛面朝着太阳,他用苍白的脸感受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阳光。

在井下常年晒不到太阳的他,能感受到暖阳的柔和与温热,只要能感受到这种光和热,他心里就会荡漾着幸福,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才知道身边是一个真实的触手可及的世界。

太阳越升越高,张欣然浑身暖洋洋的,阳光让眼前的世界变得明亮,也让她感觉到了光亮的刺眼。张欣然扔掉手里的细枝,把刚才写下字抚平,然后拍拍手说:“爸爸,你的身体越来越弱了,等这次复查结果出来了,你的病赶紧得治。”

“我这病不要紧,得慢慢养,你没看我每天都喝百合银耳汤吗?欣欣,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从小生性要强,爸没看错你。现在,你刚到人家城市的大饭店上班,你要好好干,将来就留在城里别回来了。你离开这里,爸心里也就高兴了,一高兴,啥病就都没了。”张拴常说。

“爸,我会好好干的,我现在把业余时间全都用在自学考试上了,我要尽快考完本科,在城市里没有学历不行,没有学历很多单位的门我都进不去。”张欣然说。

“唉!都怪我不懂这些,你去洛明上学的志愿也是你班主任老师填的……当时要是……”张拴常说。

“不,不,不怪我们老师。”张欣然赶紧打断爸爸的话,“那时,老师给我选这所全国重点中专学校并没有错,我没找到工作是因为毕业时国家不包分配了,再就是因为我是女生……”

“唉!只可惜你是个女儿家,你哥要是有你一半的魄力和对家里的责任也就罢了。”张拴常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外面上班可要当心,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社会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你要提防着那些坏人,在外面交朋友一定要慎重。”

“嗯。”张欣然点点头。

“欣欣,我知道你好强,气性大。可是你把毕业证全都烧了,以后可怎么办?人家上学都是为了能拿到毕业证,可是你却……”张拴常说。

“爸,没事,我的本科学自考已经过了一半,估计到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拿到本科毕业证,你就别担心了。”张欣然说。

“这下把毕业证拿到手里后,不管遇到啥事都别再做蠢事,千万要把它保存好,别在耍性子。”张拴常说。

张欣然冲着爸爸抱歉地笑了笑,有点害羞和不好意思起来,精致白皙的脸上绽放着一朵圣洁的玉兰。

“这事你得答应我……”张拴常认真地说。

“行。爸,我答应你,我再不耍脾气,不使性子了,等我拿到本科学毕业证以后,我一定会……”说到这里,张欣然故意顿了顿,然后轻轻地摇晃着爸爸的胳膊,不无撒娇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好保管!”

父女俩开朗的笑声在塄坎上的空气里传开了,脚下的野草在和煦的春风里点着小小的脑袋。

他们刚从山坡回到家,干河乡的两名工作人员就来到家里,他们拿出厚厚一沓材料让张拴常在上面签字,说是乡上要带着尘肺病患者,去外地替全乡65名尘肺病患者维权。

张欣然问他们爸爸的病情时,他们说在这65个人当中,张拴常的病情已经很明显,而且正朝严重的方向发展……可是乡上的工作人员还没说完,就发觉张拴常和妻子一个劲地给他们使眼色,这才没有把病情再讲下去。

张欣然一直纳闷,她爸爸又没下过矿只是干些地上的活儿,病情怎么会朝严重的方向发展?这个严重的方向究竟指的是什么?

晚上,张欣然家里肉汤飘香,张欣家按爸爸的嘱咐,从庙会上给妹妹带回了许多她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

这是一次愉快的晚餐。

饭后大家聊了一阵子后就各自回到了房子。

思忖了大半天爸爸病情的张欣然这会轻轻推开哥哥的房门,劳累了一天的张欣家双手抱着后脑勺斜躺在炕上。

“哥……”

“欣欣……来,进来。”

“哥,我问你个事?咱爸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张欣然问。

第四百五十七章 兄妹争执

一提爸爸的病张欣然就没了精神。

“你去年带爸爸在县医院检查过,医生是怎么说的?”张欣然问。

“医生说尘肺病现在没有太好的治疗办法……而且,治疗要花很多钱,我没有钱。”张欣家说。

“没有钱?哥,爸爸都病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张欣然质问。

“就我挣的那点钱不够!我问过医生了,这病要好好治疗的话,就得烧钱,一万两万扔进去都听不见个响儿。欣欣,我辛辛苦苦打工挣回来的钱相对于这个病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张欣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给爸熬汤煎药、去卫生院买药,服侍他吃药,替他干活,这些我能做到的事我都做过,可是,爸爸天天都这样,我也有我的工要去上,我也有我的事,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再说,现在要治疗的话还得花那么多的钱,别说我张欣家一辈子挣不到,就是两辈子三辈子我也挣不够那么多钱啊……”

张欣然看着哥哥,她终于明白他并不是不知道爸爸的病情,而是没有钱治疗。

“要是想彻底治好爸的病,得花多少钱?”她问。

“没有哪个医生会保证一定能把病治好,只能说是尽力。医生说要是走到换肺那一步的话,光手术下来就得几十万,而且,光每年的养护费就得10万块。你说,我从哪里搞这么多钱?”

“啊!得花这么多钱?”张欣然不禁不怔,她被哥哥的话吓了一跳。

张欣家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可是,哥,就算是这样,你不能说你没钱,就不管爸啊……”张欣然说。

“哼!你四年时间没在家,毕业三四个月后就去泉川了,是你没管还是我没管,你倒指教起我来了?你现在不是在泉川的大饭店工作吗?那你掏钱啊……钱我没有,吃力的活儿我来干。”张欣家生气地看着妹妹说,“从小到大,爸爸做什么事都偏心你,就是小时候买衣服,你的也比我的贵,每次带着你逛庙会,你想吃啥他就给你买,你吃饱了,不想吃了他还给你买……可是我呢?我都是等你填饱肚子了才能啃两口麻花……”

“你……”张欣然无话可说。

“你从小生得好看,人灵巧,学习又好……我承认我不如你,我初一只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妈妈当时还劝我再坚持一下至少把初中上完,可是爸爸春节回来后是怎么说的?他说我笨,不比你聪明,不是学习的料,学不会就算了。就这样,我就开始跟着人打工去了。”张欣家说,“长大后,我就成了搬砖头、搅拌水泥砂浆的建筑工,跟我一样学不进去的人,有些跟我一样天天给人打工下苦,可有些人到县上的职教中心去学厨师手艺了,人家现在去城市不是在饭馆打工,就是自己开饭馆……”

跟哥哥生活了这么多年,张欣然只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内向,胆小慎微,做事缩手缩脚的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些话?他怎么连小时候爸爸给她买衣服、买小吃的事都记得?他怎么会把自己的今天,跟爸爸没有阻止他辍学联系到一起?这都是多少年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怎么会一直储存在他的脑子里?

张欣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仰面看着天花板,一时无语。

“现在我还有点体力,工地上的活还能干得动,再过十年二十年,我还能干啥?别人年轻时学手艺了可我什么也没学,什么也不会,将来,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我在工地受人欺负,工头把最重的活都分给我时我心里也很气愤,可是,我不干怎么行?人家一句话,我第二天就没活干了?我的工资月月被拖欠,有时,一欠就是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可是爸爸问过我这些吗?他知道我在外面受的这些罪吗?”张欣家说。

一直是个闷葫芦的张欣家压在心里的积怨、郁闷和他这些年来在社会上经受的风吹雨打,此刻跟决堤的海一样一股脑喷涌而出,他根本没有在乎妹妹张欣然的感受,像是给自己倾诉一样,毫无顾忌。

“有时候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总在想,将来我到了爸爸这个年龄,跟他一样得了病没钱治……那时,我会怎么办?我想我就静静地等死,我不会连累任何人,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欣欣,我跟你不一样,你上过学,我没有,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上过学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生活的。”张欣家说着说着眼睛变红了,他做了个深呼吸继续说,“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继续在工地上撂砖头、和砂浆,这就是我的命,就跟爸爸当矿工一样,这都是命,是石堆村所有男人的命!有时我也羡慕你……”

“羡慕我?”张欣然疑惑地看着哥哥

“我羡慕你是个女孩,我羡慕石堆村里所有的女孩,不管长得漂亮还是长相丑,只有是女孩就能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们可以嫁人,可以嫁到平原,嫁到城市。可是,我们这些男人们就只能在这里待着,和这里的天一起荒,和这里的地一起老。现在,咱们村里的光棍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外面的人都叫咱们光棍村了。生在这个破地方,任凭你再努力,就算把你给累死,也无济于事。”张欣家说,“花几十万元看病的事别说在咱们村,就是在干河乡,你看看发生过吗?有人愿意去当这个冤大头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给爸爸看病怎么就是当冤大头?”张欣然问。

张欣家显然很激动,他冷冷的笑了一声说:“在咱们村,谁不知道水比油贵重?钱比命贵?”

“你……”

张欣家说:“欣欣,你也别埋怨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话不中听但理是这个理。现在,咱们这个光棍村里的人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拼命挣钱,然后到县里买房子,彻底把石堆村这个穷根拔掉,哪怕用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只要能从这里离开,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对得起自己的后代。”

“这跟治病有什么关系?”张欣然问。

“怎么没关系?哪件事能离了钱?”张欣家说,“你去问问爸,看他是不是想着让张家的后人永远从这个地方把根拔掉?一分钱不能掰成两瓣花,爸爸的病就是个无底洞,把钱全部花在病上,以后就别想把穷根拔掉……”

“你跟爸说过这话?”张欣然问。

“是爸跟我说的。去年冬天从县医院回来的路上爸爸说的。”张欣家说。

“爸虽然是这样说的,可你是儿子……”张欣然说。

“儿子怎么啦?儿子没钱!”张欣家的眼里含着泪水,他愤怒地鼓着眼睛大声地吼道。

“你……”一行清泪从张欣然眼睛里滑落下来。

“出去!你给我出去!你要是有钱你去给爸爸治病。你没资格质疑我,更没有资格教训我。我就是个不孝的儿子!怎么啦?”张欣家指着妹妹大吼。

张欣然怒气冲冲地甩门出去,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扑倒在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假期里,张欣然坚持要带爸爸去县医院看病,可爸爸死活不去,他说再喝点百合银耳汤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四百五十八章 老头被警察带走

第四百五十八章瘦老头被警察带走

‘五一’节临近,紫华市的大街小巷被装点得非常喜庆。

张琰想买一件床单,这天下午,他和周福贵一起来到石榴花轻工业批发市场。这个市场就在浩达棉纺织厂斜对面,厂里许多人都喜欢在来这里逛。在三楼床上用品专卖区里张琰和周福贵挨家挨户地淘货。在楼层中间的电梯间门口,有一个双鬓花白的老头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小圆凳上悠闲地吸着烟,眼前烟雾缭绕。

老头身材干瘦,弓着腰,跟虾一样。

这时,一位保安走到跟前对老头说,这里不允许抽烟,请他把烟灭掉。

“这里离布料很远,吸烟有啥安全不安全?就这么点烟头还能把市场给烧着不成?大惊小怪!”老头不以为然,“你别给我在这里上课,我干了一辈子纺织,哪里不能吸烟我还知道?就算棉纺织厂也有供人吸烟的地方。”

“这是规定,在里是禁烟区,你不能在这里抽烟。”保安坚决地说。

老头瞥了保安一眼,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撂在地上用脚踩灭,嘟囔着:“有安全意识是好事,但你总得区别对待吧,这里离门店还有一大段距离……”

“老师傅,这几天消防人员总来检查,你没看墙上都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语吗?”保安说。

“知道了,知道了。”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完抬屁股走人。

一家家的商品琳琅满目,张琰和周福贵继续挑选着床单,大约半小时后,张琰买到了一条床单准备离开。他们沿着环形商场再次来到电梯口时,只见那个老头又坐在原处,嘴里叨着一支烟,淡淡的烟雾渐渐从他面前散开。

“福贵,你瞧!又是那个老头,他又在这里吸烟。”张琰说。

“一看就是咱厂的退休职工,他们没事干就来这里凑热闹,咱们这一带没有公园,没有休闲的地方,大家早都把这里当成活动室了,这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夏有空调,冬有暖气,一年四季晒不着,一年到头也冻不着。诶,张琰,你听说这话没?‘早上买菜,中午逛街,晚上跳舞’,这说的就是咱厂退休职工的生活。”

“呵呵,你还给人家编出顺口溜?”张琰说。

“咱厂年轻人也有个顺口溜……”周福贵说,“早上一个肉夹馍,中午一个黄段子,晚上一个安全套……三个一,哈哈。”

听到这话张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才!你真有才!看来还是你们文化人有细胞,几句话就把厂里的生活状态给描绘出来了。准确、幽默。”

周福贵笑了笑说:“我哪有这本事?这些都是听人说的,说咱们厂的退休职是闲得没事做,而在职职工工作懒得干,成天就只顾混个肚子圆,进了车间就谝一上午的黄段子,到了晚上……”

“起来!这里不允许抽烟!”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

张琰和周福贵赶紧将目光投了过去。只见,几名身着消防制服和公安制服的人员和来到老头跟前,老头慌里慌张将烟头扔在地上,由于还没来及踩灭,烟头上还冒着缕缕轻烟。他们将老头围住了,其中,一名消防人员和公安民警开始在周围走访。

“这里是禁烟区,根据《消防法》规定,违反规定使用明火作业或者在具有火灾、爆炸危险的场所吸烟、使用明火的,处警告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这名消防人员严肃地说。

另一名消防人员将一份宣传单塞到老头手里。

“我……”老头支支吾吾。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能抽烟吗?”这名大脸盘消防人员说,“这里全是布艺和床上用品,明显是有火灾危险的场,你看,墙上明明贴着禁止吸烟的公告和宣传内容,你怎么还在这里吸烟?”

“我,我没吸……”老头从小圆凳上站起来狡辩道。

“没吸?”大脸盘严肃地反问。

地上扔着两个烟头,其中一个还在冒烟。这时,跟大脸盘一起来的另一名消除人员赶紧上前,一脚将其踩灭。

“紫华市对禁烟区采取铁腕禁烟,特别是在‘五一’这个非常时期,更是要从严处罚。你要注意身边的禁烟标志,千万不能在禁烟区域吸烟。”一名民警说。

“这……我只抽了几口……”老头说。

这时,市场里刚才那位保安急急地赶了过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消防人员还真的从天而降,来这里检查禁烟了。

“怎么又是你?你刚才抽烟时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你怎么又在这里抽?你非得把我们市场给烧着了才心甘?”保安抱怨地说。

“什么?你是屡教不改?”大脸盘消防人员的脸板得很平。

“我……”老头有点慌张了,他瞪着保安狡辩道,“你胡说!我才刚刚来到这里,你啥时候见过我?”

“你……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抵赖?”保安气乎乎地说,“刚才我明明已经给你说过了,你就是不听……你成天来我们市场,我把你早都认下了。你说不买东西成天来我们这里干啥?我看,你从心是想给我们惹乱子。”

渐渐地,市场里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张琰和周福贵站在人群众里静静地看着。

“我告诉你,在这么容易引起火灾和危险的禁烟区吸烟,情节严重的,要处五日以下拘留……”大脸盘说。

“情节严重?拘留?”老头冷笑一声说,“我就是坐在电梯口吸了一支烟,这算情节严重?”

正当瘦老头继续跟消防人员和民警理论时,在商场调查走访的那名消防人员和民警,从商铺老板处得知张琰和周福贵可能知道情况。这时,工作人员把他俩从围观人群中叫了出来询问情况。

“什么是情节严重”?大脸盘重复了老头的话后冷冷地说,“今天是联合执法,那种屡劝不听,屡教不改就是情节严重!”

“没人劝过我,我刚说过了,我才抽了几口……”瘦老头扯长脖子,像被拉直的虾,极力地为自己辩解,“你们别听那小保安胡说,一看就知道他是刚进城的,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嘴上没毛,说话不牢!我就没见过他,还什么屡劝不听?我没有屡劝不听,看我是不是情节严重?”

“你……”保安一时语塞。白皙的脸都涨红了。

严肃的大脸盘消防人员一时无语,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着瘦老头。

瘦老头有点扬扬得意。

顿时,联合调查陷入了僵局。

“中队长,这里有目击证人……”这时,跟民警一起走访的消防人员上前,给大脸盘说。

大脸盘正是中队长,是这次联合执法的领导。他赶紧问:“谁?”

“你俩过来一下……”消防人员赶紧示意张琰和周福贵过来,让他们把刚才看到保安劝阻瘦老头吸烟的情况讲了一遍。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中队长问。

“浩达棉纺织厂。”周福贵说。

“哪个部门?”中队长又问。

“我们都是去年刚到厂的毕业生,我在喷气织布车间,他是子校老师。”张琰说。

“很好。”中队长说完就冲着手下说,“记下!”

参加联合执法的一名民警也冲着他的手下说:“做笔录。”

这下,大脸盘中队长冲着老头说:“五一前夕,为确保各商场、市场的安全,紫华市政府对各种消防违法行为进行严厉处罚,明确指出在非常时期采取非常手段,依法严肃查处各类消防违法行为,对违反规定使用明火作业或者在具有火灾、爆炸危险的场所吸烟、使用明火,情节严重的一律拘留5日。你不但对自己吸烟行为屡劝不听,屡教不改,还一再胡搅蛮缠,这就是情节严重。”。

这时两名民警上前,站在老头两侧,老头子傻眼了,哑口无言。突然,他歪着脖子,冲着张琰和周福贵怒吼道:“你们他妈的还是浩达职工?就你们嘴快!”

张琰和周福贵没想到,这个瘦老头因为“吸烟”的事,居然被民警带走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遭贬

时代的发展正一日千里。

全国各地的创业者纷纷来到紫华,在他们眼里,这里一是片面完全可以耕耘的沃土,每一片被翻开的土壤里都能看到闪闪发亮的东西,那便是商业价值。而在与社会一墙之隔的浩达棉纺织厂里,干部职工们早已习惯了在食堂吃饭,习惯了在厂里理发看电影,习惯了让孩子从厂幼儿园一直到高中。

沧桑、没落、凋零、萧条不光爬满了这座已满了一个甲字的工厂,也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融化在了每个人的眼神里。在减人增效和下岗分流的氛围中,轰隆隆的机器仍旧转动着,只是气息一天天微弱,生产越不饱满,这种气息也就越微弱,浩达人无不担心企业会出现气绝厂亡的宿命。

对于未婚的男单身们来说,夜幕下城市里亮起的霓虹灯总是那样的朦胧、温柔、神秘和令人向往。这会,浩达棉纺织厂男单身楼几乎全楼的人都去约会或逛街了,宿舍楼里异常安静,张琰待在宿舍里静静地翻开书,看着一个个文字勾勒出来的世界:博大、深远、至美。

他的眼球在字里行间无声地运动着,渐渐地会忘记自己是谁,自己现在在哪里,他会不知不觉的被优美的文字带到另外一片天地与时空,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精灵,奇幻而美丽,每一个字都有着神赋予的魔法,让他陶醉。看着一篇篇文章,他时而热血沸腾,情绪激昂;时而心若止水,平静安然;时而心潮难平,拍案而起;时而移情易景,泪流满面。

紫华北郊地带素有“文化沙漠”之称,而座落于此的浩达棉纺织厂里,除了一眼看不到头的机器和纺织女工以外,其他资源竟是那样的匮乏,匮乏到几乎每个人心里一片虚无。

吴波浪还是不回厂,宿舍里就只有张琰一个人。

在狭小的宿舍里面对着那盏白炽灯泡灯,张琰读书往往会读得入迷,他觉得看书就是穿越时空的隧道与大师对话,能聆听到他们的人生至理,也能感受到大师们的心跳和血液的温热,每打开一本书,就是一次心灵的旅程和净化,同时也会对自己发起新一轮的鞭策。看了一通课外书后,他就赶紧去看自考课本。自考书看烦了,就打开收音机听一听。

唐全荣家里有事休了年假,车间的事情全部由副主任田小杰负责。

这天上午,张琰在甲班上白班时被工长尚选民叫到了工长办公室。田小杰和工长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边,张琰跟小学生一样端端地站在他们面前。

田小杰眨巴眨巴着老鼠眼说:“现在上级要求加快国企改革步伐,咱们厂里前几天刚刚开会说,各个车间都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要用好下岗分流的手段,让能者上庸者下,要把机会让给有能力的人……甲班的产量和产品合格率在四个班组中最差,张琰,从这段落时间的表现来看,你并不适合在当修机工。我本来是要跟唐主任商量一下,可是,唐主任休假了,所以我就代表车间决定,让你不再在甲班当修机工了。”

张琰心里顿时擂起了鼓,他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莫非是要把他调回常日班?让他重回机修班?

“运转班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得像牲口一样地用,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田小杰有那双聚光的眼睛盯着张琰说,“唐主任、我,还有劳资员王莉,都背着厂里的生产任务,你的工作干不好,不光会影响甲班也会影响到车间,影响到唐主任。”

工长尚选民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他没有看张琰,而是把目光投在田小杰身上。

“田主任,我哪个工作没干好?”张琰问。

田小杰生怕张琰打破沙锅问到底,急忙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具体事情咱们就不说了,反正,你们甲班的生产任务完成情况非常差,这个月扣工长的绩效工资已成定局。”

“田主任,我不在甲班我去哪里?”张琰问。

“还在甲班,我没有说要把你调到别的地方去,不过,你不再是修机工了。”田小杰看了看手表说,“厂部还有个会要开,我就先走了,具体情况让工长给你说,这都是车间的决定。”

田小杰一说,完就拉开了工长办公室的门离开了。

织机隆隆声跟决堤的潮水一样涌进办公室。门被关上后,潮水才像似被河坝截断。

“什么?扫地工?你凭什么让我扫地?”张琰的怒吼声猛烈地撞向办公室的门,也劈头盖脸地朝工长砸去。

张琰承认自从他凤凰落架沦为甲班修机工后,就从来没有把工长尚选民放在眼里,他讨厌他的粗鲁,讨厌他的浅薄,讨厌他的那张坑坑洼洼长满粉刺的脸。张琰汽01班的同学钱磊脸上也长满了小痘痘,但他是青春期的象征,谢洁额头和眉宇间零零散散散落着小痘痘,那是她思考人生时积攒下来的小小的忧怨,可尚选民不一样,他的一个个粉刺就是一个个坏心眼。

“刚才田主任已经说过了,这是车间的决定。厂里现在是因岗论人,不是因人设岗。”尚选民说,“我也考虑到你是干部身份,所以,特意给你选了一个轻松的活,我已经打发以前的扫地工当运布工了,你也知道,运布那活全靠体力,就你这身板根本吃不消。”

“我到底哪里做的有问题?凭什么让我去扫地?”张琰怒目而视。

“现在厂里效益不行了,我们织出来的布瑕疵越来越多,在市场的竞争力越来越弱,倒推回来,相当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我们对机器的维修不及时,机器带病工作,产品质量怎么能保证?”尚选民的声音变得平和起来,“浩达永远是我们的饭碗,虽然,我们的碗里现在已不再是鱿鱼海鲜,已经成了粗茶淡饭,但我们总不能自己往自己碗里吐唾沫啊……”

第四百六十章 扫地工?

张琰听着工长的话,心里的怒气稍稍平和了一点。

“全社会都知道纺织行业不行了,甚至已经看不起我们了,但他们是看客而我们才是浩达的主人,如果连我们都看不起自己,故意糟蹋碗里的这点粗茶淡饭,那么,我们明天很可能就要流落街头,就要饿肚子。”尚选民深情地说,“张琰,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们甲班的布品质量上不去,完好率指标达不到,难道,这跟你修机器不熟练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工长的一番话说得很真诚,这让张琰感到意外。他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好好说话,居然也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机器的轰鸣声嗡嗡作响,工长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张琰没有说话,他看他时,突然觉得他长着粉刺的脸孔,不再那么令人恶心,他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忧伤。

“张琰,你是干部身份,如果是在前几年的话,你到了咱们厂以后,应该有很好的岗位、待遇和前途,只要在基层锻炼两年,你就会成为助理工程师、工程师,甚至还会像咱们唐主任一样走向管理岗位,可以到厂部到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可是你运气不好,减人增效是在全国推行的改革,现在浩达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改,很快就完蛋了。”尚选民说,“不过,如果这次改好,我们就还能跟以前一样红红火火地过日子。”

张琰看了看尚选民,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国家和厂里操心的事,我只要管好甲班的生产和质量就行了,但是我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失眠,厂里的兴衰怎么能跟我无关呢?这是我的职业,是我的饭碗啊……”尚选民说着说着越发的深情,“我跟你不一样,你们上过学,就算厂里不行了,甚至厂子哪一天倒闭了,你们随时都能找到工作,可我呢?我只是混过几天技校,而且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老小都得靠着浩达吃饭,我跟你不一样,这个厂就是再烂再破,只要机器每天响着我心里就踏实,就心不慌。”

“你很热爱浩达?”张琰问。

“爱。当然爱!”尚选民激动地说,“我是浩达子弟,我就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我们对浩达的热爱远远要胜过你,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跟自己家里的没啥区别,只要走进浩达的围墙,这里就是我们的世界,这里的空气我们呼吸惯了,这里的噪音我们也听惯了,就连棉花的味道我也都觉得绵香,每一个浩达人都有两个父母,一个是自己的新生父母,另一个就是工厂是车间,厂子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

机器依旧在轰鸣,张琰静静地看着工长,他的坑洼不平长满粉刺的脸上,表情激动而凝重。

“从小到大,我们家的手套、口罩、卫生纸从来都没买过,这都是厂里发的劳保,咱们厂的职工家庭根本用不完这些东西,大家就把手套拆成线,然后用签子织成背心。我小的时候,家属院篮球场上子弟们穿的全是清一色的白背心,仿佛就是球队的队服,哪件白背心不是从白手套上折下来的线?”尚选民说,“口罩发得太多了,许多职工都会把口罩拆掉,然后一个个拼接在一起做成薄被子夏天盖。我小时候,浩达刚出生的婴儿的襁褓、尿布和擦口水的棉布,哪个不是用口罩做的?”

在工长深情而激动的言语里,张琰感受着浩达子弟对工厂的热爱和眷恋。子弟们对企业的感情,远比这些大中专毕业生要强十百、百倍,他们对企业有着特殊的深入骨髓的感情,尽管他们有时也会报怨企业,但这种报怨是和普通职工的牢骚完全不同,这种抱怨的本身就是一种浓浓的爱,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爱。隆隆的噪音和漫天飘飞的花毛,早跟他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他们离不开噪音和花毛,噪音和花毛也离不开他们。

这是张琰到了甲班以后,工长和他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这时,尚选民以往粗暴蛮横的语气荡然无存,他的目光里荡漾着对企业的忠诚和担忧。

尚选民接着说:“按说有些话我不应该告诉你,但我想了想还是说给你吧。毕竟,你也是咱们车间的成员,你是正儿八经从学校来的干部,是带人事指标的,将来也会变成浩达的老职工。如果我们的企业在这两三年里改革能改好的话,我们一定会克服现在的困难……你跟挡车工不一样,你是干部身份,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浩达的退休职工,会一辈子生活在同一个家属院里,不管别人是怎么说怎么想的,但我们总得为我们的未来考虑啊。”

张琰认真地听着。

“你别看着咱厂的工人有时会吵架,大家都是为了工作,过年时,我们都会拎着白酒去工友家里喝,就算子弟之间有天大的恩怨,只要把德高望重的职工一叫,跟双方父母说和说和,这酒一下肚,啥矛盾也就化解了。这是为啥?”尚选民说,“就是因为我们都是浩达人。要是在围墙外面,社会上解决问题哪有这么容易?”

“工长,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是你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了吗?”张琰蔑视地笑了笑说,“让一个中专生去干农民工的活,你良心发现了,对不对?”

尚选民沉默了一会儿说:“张琰,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现在虽然让你们在车间上班,但我相信,你们这些上过学的人早晚都是浩达的主人,将来,我们还得靠着你们养家糊口,我们只是职工,永远都不可能是干部身份,永远也不可能走向厂里的管理层。而你根红苗正,是带人事指标厂的,你将来肯定会走得更高,更远。”

张琰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给他说这些,心里正在思索着。

“我听工人说,你上班时经常会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书,你的心思根本就没在工作上……”尚选民说。

“什么?谁这么多嘴?”张琰问。

第四百六十一章 扫地的活我不干!

此刻,张琰心里有些愤怒,自从他来到喷织车间以后,工人打小报告的事情就没断过,屁大的车间分明就是个是非之地,巴结领导的,日弄工友的,传言绯闻的,什么事都有,不光是女工爱在背后品头论足,无聊的男工也成了谣言散布者,表面上你好我好,转个身就变脸就说三道四。在喷织车间几乎每个人都被人日弄过,当然,每个日弄过人的人自然也会去日弄别人,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这是浩达棉纺织厂的传统,讨好献媚和背里地日弄人就像长在浩达身上的牛皮藓,甩都甩不掉,不同年代里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谁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浩达有着几千号女工,这是多大的一台戏啊?

“你别问是谁打的小报告,这事田主任早都知道了。”尚选民说,“你既然这么爱学习,那还不如好好地学,其实,扫地这活也是我给你争取到。”

张琰的脑子像是触了电“嗡”地响了一下。他冷笑一声说:“什么?争取?就这破岗位还需要争取?”

尚选民认真地点了点头。

张琰轻蔑一笑说:“我都被你们整成这样了,你还落好人?”

“我不是想在你跟前落什么好人坏人的,我只是想……”尚选民说。

“扫地是什么岗位?这是农民工干的活!我上了几年学,到浩达居然是个扫地的?荒唐!你们分明是在侮辱人!是从心整人!”张琰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儿。

“扫地这活虽然下贱但劳动量小,是车间里最轻松的工作,而且也简单,每个班只扫两次就可以了,如果遇到夜班我就默许你交班前只扫一次就行了,这样的话,其他时间你完全可以自由支配。不过,有领导在的时候你长点眼色,车间里人多嘴杂,有些事情传到主任耳朵里不好。”尚选民说。

工长在耳边喋喋不休的这些话,张琰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心里难受极了,短短几个月时间,他的命运就跟坐过山车一样,时而跌宕起伏时而磕磕碰碰,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一落千丈。

两行清泪从张琰眼泪流了出来。

“张琰,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田主任对你一直有成见,他本来想让你当运布工,那活太累了,得把一卷一卷的布匹送到整理车间,这活你肯定干不了。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得罪了他……”尚选民说。

虽然,此时在工长办公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但尚选民还是谨慎地看了看办公室的门门依然紧闭着,隆隆的噪音隔着门板隐隐传来。

“虽然布匹质量和机器故障率有关,但这次他给你调岗,我也觉得做得他做的太过分了。可是我不能再说什么,现在唐主任没在,唐主任还是非常重视人才的,要不你先干着,等唐主任回来了你再给唐主任说说。”尚选民说。

“不干!扫地的活我不干!我宁愿离开浩达,宁愿去紫华大街上拣垃圾,我也不会当什么扫地工!”张琰怒气冲冲地说。

完后他就要离去。

“你……我,我怎么向田主任交代?”尚选民急切地问。

张琰回头看了工长一眼,目光里满是仇恨。然后,他毅然扭头甩门而去。瞬间,泪水跟决堤的水一样夺眶而出。

满车间的机器像一群面目狰狞的魔鬼,咆哮着,戏虐着,发着淫威,嘲笑着他。张琰脑子里乱极了,苦水在肚子里翻腾着,荡漾着,一波一波漫没着年轻的自尊心,像洪流一样随时会喷涌而出。

张琰盲目地顺着车间的墙壁向前走着,自从他进入车间后,工厂日益严重的亏损和减人增效的沉闷气氛一直弥漫在心头,掺杂在他跃跃欲试青春激昂的梦想里,他本想着从校园走向社会后,能在紫华这座城市打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出一点事业。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却一直被折磨着,这种无形的折磨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步伐越来越慢,此刻,空气里若隐若现的花毛在眼前迷离,他的脑袋也跟步子一样越来越沉,他觉得自己却抬不起头了,脖子上挂上了沉重耻辱石。

车间里灯光通明,织机上一排排穿着纱线的综、扣在极速飞舞着,这是一种要急着去投胎的速度,肉眼根本就看不清。综、扣在疯狂的机器上疯狂地运动着,直到它们一片片寿终正寝,彻底报废。

田小杰那双老鼠眼似乎还在张琰面前眨巴着,机器的噪音丝毫阻挡不住工长的那番话。泪眼模糊了张琰的双眼,在机器怒吼着的车间里他跟蚂蚁一样渺小,他没有目的地前行着,耻辱石的魔力越来越大,渐渐的,他觉得脑袋正一点点往下沉,脖子一点点往下弯曲。

“张师”突然,他耳朵里传来了有些尖锐的声音,要不是这样的声音,很难穿透织布机的隆隆声响。

这声音犹如一把箭射穿了张琰的万千思绪,张琰抬了脑袋。这是尊贵的脑袋,他居然陷些把它低下去。

张琰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71织布机前。每排的1号织机都是靠着墙安装的,而71对他而言却有些特别,他刚一到甲后修理的就是这台织机,那天晚上,他给这台织机换连杆整整用了两个小时。

叫他的人正是林小依。张琰转身抹去泪花。

直觉告诉他,这个细节被林小依清清楚楚看在了眼里。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和多愁善感,在人欺负人的社会里,洛明工业学校明德、严谨、求实、创新,这些校训统统没用,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在人生场里,在人们动物般的厮杀和巧取豪夺中,张琰渐渐明白生活不相信眼泪,流泪就是软弱无能的代名词。

“张师……”林小依又叫道。

张琰扭过脖子,没有好声气地问:“咋了?”

他脸上的怒气、委屈、倔强和不服气的神情有些吓人。

“没……没啥。73织机上断了一个综条……噢……这个,我自己换,我会换……”林小依见张琰的面目这么冷峻,她的表情也一下子就变得平静了,像一团就要燃起的火,瞬间被浇灭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改革任务还很重

也许是她还年轻,年轻得还是个孩子,所有的心思和喜怒哀乐,不会经过任何加工、筛选和修饰,都会呈现在年轻单纯的脸上。

见张琰没有说话,林小依就默默地朝73织布机走去,她趴在织机上,像小天鹅一样伸长雪白的脖颈,从织机上往下揪着那根寿终正寝的综条,揪了几次才将综条扯下来,然后,又从摆放纱线的面板上抽出一根纱朝综条里穿。

过了一会儿张琰走过来说:“我不再是修机工了,以后,有啥事别再找我。”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你等等……”林小依赶紧撇下手里的综条冲了过来。

“那你要去哪里?是工长不要你了吗?”林小依急切地问。

“扫地。给你们扫地!”张琰愤愤地说。

“什么?你大声点说,我没听明白……”

“他妈的,让我去扫地!”张琰冷笑了一声,愤愤地大声吟了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林小依不知道这首诗句,自然也不明白张琰说了些什么,她赶紧追上去想问个究竟,可张琰已经顺着厚厚的墙壁走开了,这回,他没有耷拉着脑袋,倒像个要赴刑场的义士,昂起了高昂的头颅。

林小依的脚下有一条无形的禁线,这条红便是“7排一”这8台机器,她的工作岗位就在这8台机器之间,越出半步便如同越出雷池。一台台正在作业的机器像一个个啼哭不已嗷嗷待哺的婴儿,牵羁着她。张琰的身影渐渐远去了,这时,她像哺乳期的母亲一样急急地回到每一个婴儿跟前,用温柔的手抚摸着织布机狂躁的身躯。

林小依回到73织机前拿起那根综条穿上线,把它装进机器里,使劲摁下控制面板上凸出的绿色按钮,似乎要把所有的愁怨和不快通过按钮发泄出来,顿时,这台织机也狂躁地咆哮了起来。

一丝哀怨爬上林小依白皙的脸上,她瞬间被淹没在了狂躁的声响里,轰隆隆的噪音肆虐着,咆哮着,吞噬着她,她靠着织机的操作台,静静地站立着……

说完那首诗后张琰突然什么也不惧怕了,像是诗人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工业时代,给予了他一种无形的力量。张琰跟丢了魂似地顺着车间的墙壁走到了尽头,然后又走出车间,一直走到工厂大门口,这时,他才想起来这会还不是下班时间,要想出门还得开具出门单。

张琰踌躇着,阵我吹来,他的脑子才清醒了。

这时,跟他一起进厂的安鹏飞刚恰好从综合楼出来,也来到了厂门口。

“张琰,你怎么在这里?”安鹏飞问。

“我,我想回宿舍取个东西。”张琰说,“我忘了开出门单了……”

“没事,我开了。”安鹏飞说,“刚好我也得去生活区,领导让我去电影院找工会的人取台账,电影院办不下去了,两个月后就得停。”

“厂里情况是不是还不行?”张琰问。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卫室走着。

“是啊,下一步舞厅也得关,招待所可能也要承包给私人经营。”安鹏飞说,“省纺织工业总公司说咱厂的三产都得剥离,子校也要划归给地方,由紫华市教育局管理。”

“啊?”听到这些话张琰越发惊讶,他成天钻在车间里根本就不知道厂里的变化。

“照你这么说,周福贵就不成浩达中学的老师了?”张琰问。

“以后,浩达子弟中学的名字可能也就没了,我听说以后就叫83中了紫华市第八十三中学。”安鹏飞说,“周富贵和所有老师将整体划归地方,他当然就不算是咱厂的人了。”

“这就相当于他辞职了?”张琰问。

“这有什么不好?老师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高兴得不得了。”安鹏飞把鼻梁上那副银丝边框眼镜扶了扶说,“到了地方以后他们吃紫华财政,旱涝保收,哪里像咱们厂,每个月就领屁大点钱。”

他们走到门房后安鹏掏出出门单递给门卫。

“师傅,这出门单上只写了一个人?”门卫问。

“噢,对了,开完出门单后,厂部又决定派我俩一起办事。怎么?有问题吗?要不要我给你们科长打电话?”安鹏飞的脸形本来就像从瓜蔓上垂下的丝瓜,这会把脸一板就更长了,刚剃过胡子的嘴巴周围青青的,有点冷峻。

“你叫什么名字?”安鹏飞一边问门卫一边朝门房桌上的内线电话跟前走去。

“别,别,别打。我知道了,你们是厂部的,是一起出去办事的,只是单子上没填好。没事,没事……”门卫识趣地捉起笔将出门单上“人数”一列里的“1”改成了“2”。

门卫打开门卫室通往生活区的小门让他们出去了。

“这些门卫对厂部的人还真客气。”张琰说。

安鹏飞冷笑一声说:“都他妈的狗眼看人低!出门单上要不是写‘厂部’两个字,他能不为难人吗?这些门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有个女工偷了布,有个男门卫就以此威胁女工继骚扰调戏……”

“你说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了,那个女工叫刘芳,是我们喷织车间的。”张琰说,“这些门卫素质真差。”

“这些人一身坏毛病,要是车间愿意收留他们,谁愿意当门卫?下一步厂里裁员时,我一定要建议把这些门卫裁了,换新人。”安鹏飞说,“你看看,这些人哪个不像个二流子?给了他们一身制服,他们就把自己当成了合法土匪,总想在工人面前耀武扬威,一点服务意识都没有。”

“厂里还要减员吗?”张琰问。

“当然!我们厂现在离国家要求的任务和目标还都有距离,减人增效、扭亏为盈的改革任务还很重。前几天厂里刚刚开了个会,要求各个车间都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要上下联动推进改革工作,基层要用好下岗分流的手段,让能者上庸者下,要把机会让给有能力的人。下一步,我可能会下到基层车间。”安鹏飞笑着说,“那时,我可就成基层干部喽。”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就分开了,安鹏飞沿着“爱织大道”朝电影院走去,张琰顺着粗野硕大的梧桐树下,朝男单身宿舍走去。

第四百六十三章 “邮递员……”

1999年的春天还可以这么形容:它是20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因为明年春天就成了21世纪的春天了。

香泉,轻露。

胡宛如对024厂后勤科的工作已经非常熟悉,她成天带着维修工人在生活区里忙活着,今天到这里修修明天去那里补补,繁忙而繁琐。春燕回巢,燕语呢喃,在这个枯木逢春,春深似海的季节里,让她心里起起伏伏的不仅仅是这些繁琐的工作而是对伊人的思念。

此刻,她正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春天跟魔术师一样用温柔无形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大地,花草树木正在抽枝发芽,鸟儿叽喳着从低空掠过,泥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到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

“小胡,你过来一下!”副科长董良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

胡宛如赶紧来到副科长办公室。

“食堂抽油烟机怎么到现在还没修好?厂领导刚刚打来电话,说油烟都已经从操作间弥漫到了餐厅,呛得人受不了,职工意见很大,厨师在操作间都待不下去了,他们现在戴着口罩在工作。”董良金说,“你最近好想有点心不在焉?上周被春雷暴雨折断的那棵梧桐树的树枝到现在也没清理,你带的那些工人成天在干啥?虽然你们比他们年轻但你是干部,小胡啊,管理要敢字当头,你也不要有畏难情绪。”

胡宛如抱歉地看着董金良。

“小胡,你告诉那些工人,厂里正在下岗分流,二线的两个职工马上就要分流到我们这里,厂里要求先从三线部门开始裁员,你告诉他们,要是再不按时完成工作,被下岗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们,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现在可不比以前了,国企改革是国家的政策,要是他们还想偷奸耍滑,第一拨下岗的人就是他们。”董良金说。

“科长,我知道了。我一定告诉他们让尽快处理这些事情。”胡宛如说。

“真是太不像话了!现在厂里的效益每天都在下滑,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些后勤保障经费,他们居然是这样的工作状态?上周厂里开会决定今年的修缮经费严格控制,原则上不准超过去年实际支出费用的60%。今年,全厂当务之急就是力保生产,二线三线的人员要适度压缩,可修可不修的一律不修。”董良金说,“从这个月起,全厂干部职工的日常劳保和福利全部只兑现一半,除了家属院的水电费、垃圾费照常免费以外,就连卫生纸、毛巾、香皂也只准发一半。今年的形势变了,你让那些工人擦亮眼睛,别把有事当没事。”

“科长,我觉得这也不能全怪工人,也有我的问题……”胡宛如说。

董良金摆摆手说:“我知道,他们见你是个女孩子,年轻,好说话,工作时间又短,有时不把你放在眼里,我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这些事情我能不知道?小胡,但你胆子要大,工作中也要多留个心眼,你好歹是从咱们系统里的中专学校毕业生的,岂能让那些工人糊弄?”

“科长,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最近去现场的次数有点少,督促不力。”胡宛如说,“维修队里好几个职工都快退休了,他们干活可能慢了点……”

“什么叫慢了点?分明是偷奸耍滑!小胡,这个问题不光在咱们后勤上存在,二线、一线的工人也是这样子,这是024工人的老传统了,厂里以前不是有句话吗?干的干,看的看,看的还给干的提意见。现在厂里效益不好了,他们的工资受到了影响,这种消极怠工的现象又开始抬头了。”董良金说,“不过,最近我也发现你做事不像以前那样专心,干啥都走神,心不在焉。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我……”胡宛如支吾着。

“你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我也就不多问了,但是我可得告诉你,你在咱们024的子弟,你在咱们厂的工作也才刚刚开始,你一定要好好干。可是,我发现你上班还不到一年怎么就疲了?不比刚进厂时的工作热情高?”董良金说,“小胡,你可不能学那些老职工,对啥都提不起精神,那可不行。”

“董科长,我知道了。我这就到现场去看看。”胡宛如说。

厂区里树木的新芽见风就长,才不几天时间,梧桐树的树冠就被染成了一片绿色。胡宛如从那栋苏式楼房里出来后便朝食堂走去。油烟机的配件她在上个星期已经会同材料室的干事买到了,可是,这些工人师傅们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叫她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胡宛如行走在熟悉的生活区里,心里却空荡荡的,这几天,她又不由得思念着张琰,她不知道他到了紫华市以后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她写给他的信他究竟收到了没有?去年毕业时,他们在子栎火车站的海誓山盟他到底还记不记得?

那天在子栎火车站,火车启动后他揪下胸口的一颗蓝纽扣塞进她的手心里的一幕又浮现在了眼前。她又怎么能忘记他给她的承诺:“哪怕地球会倒着转,我爱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宛如,你等我,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管海角天涯,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在一起。只要我们的爱不变,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不远处一串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胡宛如的回忆,她看见一个身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朝生活区外面走去。突然,她赶紧冲着邮递员的背影大喊:“邮递员,邮递员……”

邮寄员没有听到她的喊声,继续骑着自行车朝前走去。

“邮递员,邮递员……”宛如跑着追去,可是,那辆自行车一转弯就沿着楼房朝大街道上骑车而去。

胡宛如的叫喊声被淹没在了街道的嘈杂声里了,她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只好悻悻地返回。她原本有两个问题想问邮递员:第一个问题是,有没有28号楼401号的信?第二个问题是,只写着浩达棉纺织厂厂址的信收信人能不能收到?

恼人的春风轻轻地掀起了胡宛如额前的空气刘海,她无精打采地反悔朝食堂走去。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在食堂当监工了,草草督促了一下工人们,一看表,时间已经到了中午11点40分,就没回后勤科而是直接朝家走去。

第四百六十四章 你怎么认识纺织厂的人?

胡宛如刚一打开家门妈妈就从厨房走了出来。

“宛儿,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妈妈问。

“我刚去了趟职工食堂,一看都快下班了就直接回来了。”胡宛如一边在鞋柜前换上拖鞋一边对妈妈说。

“你是厂里子弟,可别给自己开后门,让人看见了不好。再说,董良金这人不错,你也别给人家惹麻烦,免得让别人看见你早退了又在背后说三道四。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搞国企改革,咱厂搞下岗分流已成必然,你们是新干部,厂里也不会让你们下岗呀什么的,但人家董良金在厂里熬了这么多年,被提成副科长也没几年,你千万别让人家为难。”

“妈,我这不算早退,就比平时早回来了十几分钟,你放心,我不会为难我们的领导。”胡宛如说。

妈妈接着说:“我跟你爸在厂的时候那可都是以厂为家,我们年年得先进,厂里对我们家不薄,要不是厂里照顾,你哥能上技校?能被安排在厂里吗?你哥不像你那么能学习,他呀,就是个实诚孩子,书也念不进去。说穿了,你哥的工作就是厂里让接了班。宛儿,做人要知道感恩,所以啊你在工作中就更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做人要行得端,走得正。”

“妈,我就是早回来了一会儿,怎么就行不端,走不正了?”胡宛如不耐烦地说。

妈妈说:“妈就是这么说了一下,算是给你提个醒。咱家在厂里的口碑一直都很好,你哥哥也像你爸,工作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你俩将来是要在厂里干一辈子的,你们都要珍惜我们家的声誉,千万不敢给咱们往脸上抹黑。”

“这个我知道。”胡宛如说,“妈,可是你没见我们科里维修队里的那些老职工,他们成天偷奸耍滑,啥活都不想干……”

“宛儿,咱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厂里的干部,是干部就不要跟那些工人一般见识,那些老职工小时候我们国家还很穷,他们都没上过学,都没文化,你可是部属中专的毕业生是厂里花钱派去的委培生,厂里对咱们家有恩啊……你爸去世后厂里一直很照顾咱家,这做人可要知恩图报,要不人家会说咱们没良心。”妈妈说。

“好,咱有良心,有良心……”胡宛如说着便回到卧室把工作服换掉,然后又跑进厨房给妈妈帮厨。

锅里散发着饭菜的阵阵香味。

“妈,最近家里有没有收到信?”胡宛如问。

“信?”

“是啊,是从外地寄来的信。”

“没有,没有。你都问了多几次了,我不是都给你说了吗?”胡宛如正在切菜,妈妈看着她的背影说。

“我哥也没收到?”

“他整天在上班,怎么能会收到?”妈妈说,“你不是也问过你哥了吗?”

“噢。那就算了。”胡宛如失望地说。案板上传来当当当的切菜声。

过了一会儿妈妈问:“宛儿,你说的是哪里的来信?”

“紫华。岚莱省紫华市。寄信地址应该是浩达棉纺织厂。”胡宛如像一个快乐的小燕子,她不假思索地说。

“纺织厂?谁在纺织厂?你怎么认识纺织厂的人?”妈妈问。

胡宛如笑了笑,心头掠过一丝欣喜。

“我同学。”她转过头对妈妈说。

“你们是兵工学校,怎么会有纺织厂的同学?”妈妈心里越发纳闷。

“哎呀!他们是统招生,国家不包分配了,双向择业,我们同学干什么工作的都有,有的同学不喜欢在兵工单位工作,就换了个行业,也有的同学求职时,兵工企业没看上。只要自己找到工作,学校都给他们发了派遣证,所以,大家毕业后干啥的都有。”胡宛如一边切菜一边背对着妈妈说。

“这个同学是你们班的?”

“不是,汽01班的。”胡宛如爽快地回答。

“你认识其他班同学?”妈妈问。

“都是94级学生,一起上了四年学,怎么不认识?”

妈妈一句一句地问着,胡宛如一句一句答着。台灶上已经炖熟的排骨汤咕咚咕咚冒着香气。

“宛儿,你说的那个同学是男生还是女生?”妈妈又问。

“男……”突然,胡宛如觉得妈妈的问话似乎是在打听什么消息,便赶紧住口,转身看着妈妈。

妈妈脸上浮现着一种奇怪的表情,错愕、疑惑、担忧……

“妈,排骨汤好了,我先盛在碗里吧,估计哥哥马上就回来了……”

“你和那个男生是什么关系?”妈妈严肃地问。

“妈……只是同学……”胡宛如不以为然。

“他是哪里人?”

“妈,你问这个干吗?”胡宛如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你怎么对他这么上心?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他的信?”妈妈的脸依然板得很平。

“没。我只是随便问问,没信就没信……”胡宛如应付着。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突然,炒锅里传来啦一声声响,胡宛如将切好的菜倒进油锅里翻炒起来。

“宛如,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你的心思妈知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同学?”妈妈毫不避讳地问。

顿时,胡宛如有些局促不安。“妈,你说什么呀?没有的事。”

“宛儿,你喜欢一个男孩妈不反对,但咱是轻露人,你想谈恋爱的话就在咱们本地谈一个,我只顾着你哥的婚事了,想想你都21岁了,也该谈朋友了。”妈妈说,“我的态度跟对你哥的态度一样,自己的婚事自己拿主意,妈不干涉。但有一点,咱可不能隔山隔海嫁到外地去,你和你哥都是在咱厂长大的,将来,你们都在轻露互相也有个照应,这对你和你哥都好,离得近了还是方便些。以前咱们都没说过这个话题,妈对你的想法也不了解,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胡宛如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

菜在炒锅里翻炒着,不时传来铁铲碰撞铁锅的清脆的声响。

“宛如……”

“妈,我现在不想谈朋友。我要跟你和哥哥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好吗?”宛如不情愿地说。

“瞧你这孩子又说傻话了,你哥哥明年就要结婚了,还一家三口呢?”妈妈说,“婚姻是人生的大事,你可千万别把它当儿戏。你跟洛明工业学校的同学们一起相处了四年,产生一些感情也很正常,那时你们都很小,才是十几岁的孩子,当然,你们之间也只是同学之间的感情,这跟谈婚论嫁的事八杆子都打不着,宛儿……”

“妈,我知道了。”胡宛如实在不耐烦了,她一边把锅里的菜出锅一边说。

这时,房子门开了,刚刚下班的胡贤如走了进来。

“妈,今天是什么饭?真香啊,我一进门都闻到了。”胡贤如换上拖鞋说着就推开厨房门。

“宛儿今天亲自下厨啦?难怪这饭闻起来这么香。”胡贤如打趣地说。

“哥,你就知道拍马屁!排骨汤不是我做的是妈妈炖的。”胡宛如说完就端着刚炒的一盘菜走到餐厅。

这时,胡宛如的脸板得很平,像是谁欠了她一百万。

看着妹妹生气的样子,胡贤如噗嗤一声笑了,他一边到厨房取筷子一边说:“妈,宛儿今天怎么啦?谁惹她了?”

妈妈看了他一眼本想说什么,但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洗手,准备吃饭。”

一家三口坐到餐桌旁后,胡贤如看看妹妹又看看妈妈,觉得莫名其妙。

第四百六十五章 感人的爱情

在胡宛如的督促下食堂的油烟机终于修好了,被春雷暴雨折断的树枝也已经处理完毕。自从那天妈妈探问过她的心事后,她便陷入了纠结和彷徨当中。

这天下班后胡宛如没有回家,她跟张思雨一起在外面的小餐馆吃了晚饭,然后沿着大街散步。

春风抚面,胡宛如心头春草微伏。

“思雨,你帮我分析一下,我妈是不是知道了我的和张琰的秘密?”胡宛如问。

张思雨像被电击一样,猛地转过身来说:“我可没说,我啥也没说!我发誓……”

“看把你给紧张的。我又没有怀疑你,我只是觉得我妈好像知道了什么,她都给我提起婚事、出嫁这些词了,她还说,我喜欢一个男孩她不反对,但咱们是轻露人,我想谈恋爱的话就在咱们本地谈一个,她还说……唉!我妈妈肯定是知道什么秘密。”

“阿姨还说什么呢?”张思雨问。

“我妈还说我跟洛明工业学校的同学在一起相处了四年,产生一些感情也很正常,但那时我们都很小,才是十几岁的孩子,也只是同学之间的感情,这跟谈婚论嫁的事八杆子都打不着……思雨,你说我妈要是不知道我跟张琰之间的关系,她怎么会这样说呢?而且,她还一个劲地问我谁在棉纺织厂?问我怎么会认识外班的男生……思雨,我心里真是烦透了。”胡宛如说。

“你确定没有跟你妈妈说过?”张思雨问。

“没有。”

“给你哥哥也没说过?”

“没有。”

“那就奇怪了,阿姨怎么能知道?从阿姨的口气里能听出来,她显然是她知道了你们之间的事,会是谁告诉她的呢?”张思雨寻思了一会儿说,“会不会是你哪次说漏了嘴?”

“我怎么会给家里人说这事?上学时这肯定是天大的秘密,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这事肯定也不能告诉家里人,毕业后,我也不知道我跟张琰将来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我也一直在等他的信。如果说我说漏了什么,那就是我问过他们好几次有没有收到过信,就算我问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是在牵挂谁呀?也不知道我和张琰就是恋人啊。”胡宛如说。

“那就怪了。”张思雨想了一会又问,“三年级寒假那年,你想提前一个星期到学校送张琰去吉州实习那次,你不是被你妈妈拦在家里,不是跟你妈妈闹翻了吗?那时,你是不是一激动就把这事给说出来了?”

“没有。当时我心里非常难过,但我记得很清楚,我始终没有给妈妈说起关于张琰的半个字。”胡宛如说。

“那还真奇怪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就想不到是什么原因了。”张思雨说,“宛如,还有一种情况可能是……”

“是什么?”

“你别急啊……看把你给激动的。”张思雨思忖着说,“可能是你太敏感了,阿姨可能也就是推测了一下,她又不知道有张琰这个人,反而是你心虚,是你对号入座了。”

黄昏,西天的太阳就要回家了,天边变成一片金色。

浩浩荡荡的自行大军已经从街道上消失了,距离轻露主城区还有些距离的“炸药城”这时渐渐安静了下来。和主城区不同的是,这里是国家的一个重工业基地,024厂、光学仪器厂、轴承制造厂和制造雷达设备的工厂都座落在这里,这些厂子有的对外悬挂着厂名,而有些还是兵工保密单位,叫的只是编号。

住在“炸药城”的大都是企业的干部职工和家属,他们的生活非常规律,当繁华喧闹的轻露主城区灯绿酒绿、歌舞升平时,这里已是万人空巷,万家灯火了。

阵阵晚风拂面,令人浑身舒畅。胡宛如淡淡的忧丝被淡淡地吹散在淡淡的夜色里。这会,她脑子里变得轻松起来也清朗起来。空气里飘浮着薄薄的夜色,朦朦胧胧,似轻烟轻笼。

她们沿着战备路向前走着,感觉着暮色里的春天。

“宛如,你真心喜欢张琰?”张思雨问。

“思雨,你怎么又问这个问题?自从我和张琰交往起,这样的问题你已经问了不下一百遍。”胡宛如说。

“宛如,其实我的这个问题也是多余的,我知道你喜欢张琰,张琰也喜欢你。在学校的几年里,我亲眼看着你们哭哭笑笑,一波三折,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有时,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不懂你们到底想怎样?究竟是在一起玩玩还是想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我对他的态度也因你的悲喜变化着,最初告诉你身世的人是我,那时,我见你对他那么有好感,那么喜欢他,我就非常想支持你们交往,后来,反对你劝你跟他诀别的人也是我……”张思雨说。

胡宛如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眸子明亮如月。

“可是到了毕业离校的那一刻,当他从女生公寓外的树下追上来的时候,当他要再送你最后一次的时候,真的,宛如,那一刻我很感动,一个旁观者的感动……”张思雨说,“你想想,在咱们学校谈恋爱的学生多了,可是,最后能坚持到毕业的有几个?他们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劳燕纷飞……可你俩不一样,自从他受处分后你们一直都在冷战,见了面都会远远地躲开,这种冷战对一对恋人而言是多么的残酷!可是,直到毕业离校那一刻,我在火车上看到了他恋恋不舍地送你上火车后紧握着你的手跟着火车一起奔跑时的情形,当我我听到了他对你的海誓山盟,当他揪下领口的那颗纽扣时,我真的完完全全被感动了。”

她们徜徉在宽阔的战备路上,犹如当年胡宛如和张琰行走在子栎镇的街头。

“宛如,那一刻我的心灵都在震颤,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那一幕真是太感人了!真的!那是我看过的所有电影和小说里都不曾出现的场景,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怀疑张琰了,我才理解在学校的几年里你们为什么会那么的相亲相爱,才理解你们闹别扭时你会是那样的伤心欲绝……宛如,你还记得你在柔波湖公园里借酒消愁与往事诀别的事情吗?我现在才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句话的意思了。”张思雨说。

第四百六十六章 纠结异地恋

“你真的理解我了?也不怨恨张琰了?”胡宛如看着张思雨,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嗯。”张思雨点点头。

“宛如,那天张琰把纽扣塞到你手里后,你从包里翻出那根系着小男孩造型的红绳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你慌张的神情里洋溢着一种幸福,火车越开越快,你把红绳子抛了窗外时,你说过的那句话也特别感人。你对着他说‘我等你,永远都等你……’宛如,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你们的相恋让我对爱情有了新的认识,爱情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神圣的感情,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会么有的人为爱情会那么的奋不顾身?为什么会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什么会有杰克和露丝?”

“杰克和露丝?”胡宛如有点诧异地问。

“对呀,《泰坦尼克号》……你忘了?”张思雨说。

“哦……没忘。那时我们还正在冷战正在闹别扭呢。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那时两人个明明可以天天在一起,但我们却冷若冰霜故意给不理对方。”胡宛如想起了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他请她看电影的情形。

“当时都怪那个文学社的女生,叫什么常,常诗诺……都是她在瞎搅和。”张思雨说,“她跟张琰看完电影回校时的那个亲热劲……真是太讨厌了。”

“常诗诺?”胡宛如说,“思雨,我们都误会他们了。毕业离校那天,张琰最后一次送我去火车站时,他给我说了当时的情况,思雨,这事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夜色渐渐变得深沉,空旷的战备路上已少有行人。风轻轻地吹着,她们聊着洛明工校时的往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单纯热烈的年代。她们走到路的尽头,又折身朝回走去。

“思雨,这会时间还不晚,咱们去林荫大道转转吧。”胡宛如突然说。

“树叶还没长大呢,林荫大道现在还不好玩。”张思雨说。

“你就陪我走走吧,我从小就喜欢那里。”胡宛如的语气里似乎在撒娇。

林荫大道是一条无名路,离战备路不远。胡宛如小的时候她爸爸每天都会带着她来这里散步,一路上,爸爸会给她讲些学习上的问题还有世界上有影响力的科学家……他们像好朋友一样平等随意,像弗洛伊德和他的女儿安娜那样无话不说。胡宛如最喜欢和最崇拜爸爸,她喜欢爸爸的严谨和温和。

爸爸去世后,胡宛如有时非常怀念爸爸就会独自来到这里,在秋叶飘零的这片树林里静静地坐半晌,她觉得父亲的生命就像瑟瑟飘零的枯叶,即使自身的生命消失了,但还要滋养着正在成长着的树木,如诗中所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春天的夜晚安静而和谐。

张思雨和胡宛如静静地走在林荫大道里。她们的交谈仍在继续。

“宛如,你已经工作快一年了,我觉得你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妈妈,跟她商量一下你将来的婚事。”张思雨说。

“就算我们现在能联系上,连我自己也没想好我跟张琰之间将来到底会怎么发展下去?我妈不会允许我跟外地人谈恋爱,她就想让我找个本地人家,这样的话,一家人离得不远,我们兄妹之间也能照顾得上,可是……哎呀……”胡宛如说,“思雨,你刚才说你羡慕我们的爱情,但你就不知道我的苦恼。我们两个人在两个省两个单位上班,就算我们都信守承诺,都不变心,可是这以后可怎么办?”

“你们这叫异地恋,双城记。”张思雨说,“宛如,你们虽然远隔万里,但你们之间的爱情却是真正的爱情,是令人感动和心颤的爱情……茫茫人海,真爱难觅,宛如,虽然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海誓山盟,那么,就要勇敢地去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在同城这是问题吗?不是!”

张思雨正鼓劲着胡宛如,胡宛如也很感激张思雨这些年来对她的默默帮助,她俩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我们上学时学过一首汉乐府民歌: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宛如,你说古代的一位痴情女子对自己心爱的人都能如此坚贞不移,他们的爱情故事也许还没有你们的感人,你为什么要瞻前顾后了呢?”张思雨说。

“但我们毕竟是在两个地方工作,要是到了真正谈婚论嫁时,这样的问题不是很现实吗?到时我可怎么办?我们当中至少得有一个人辞职。”胡宛如说。

“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要有一个人辞职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事就是你得想办法联系到他,接下来的事等联系后再说。”张思雨说。

晚风徐徐从林间吹过,她们聊了很多很多的知心话,然后,才一起回到了家属院。

今夜月光朦胧,淡灰色的天空辽阔浩渺。胡宛如静静地坐在卧室的写字台前,梳理着她跟张思雨的每一句谈话,她觉得她说得没错,归根结底她得先联系上他。

胡宛如铺开信纸,开始写信

张琰:

我不确定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但我还是要写给你,如果不写,我们就无法联系上,写了,总会有一线希望。

写给你的信封上的地址是你们的厂址,是我从网上查到的,也不知道你在哪个部门或者车间,也不知道你们厂有多少人,更不知道你收到信的概率有多大?我还打过你们厂里的总机电话,也是从网上查的。接电话的人说,去年你们厂招了很多大中专毕业生,她也不知道我要找的人被分在了哪里。

我们毕业快一年了,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呢,一直是不好也不坏,平平淡淡,琐碎杂乱。在后勤科工作就这样,干不了大事,但小事又不断。厂里许多人都是熟面孔,他们挺喜欢我,不会为难我。所以你就不用操心我啦。

第四百六十七章 死?

今天,我跟思雨到厂外的林荫大道散步了,她完全改变了对我们的看法。她说,我们虽然远隔万里,但我们之间的爱情却是真正的爱情,是令人感动和心颤的爱情……茫茫人海,真爱难觅。她说她虽然没有经历过爱情但她知道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她还鼓励我们‘白头不相离’呢。

琰,我不再猜测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了,我不会埋怨你,但我永远都不会认为你记错了。我家的地址就是你在子栎火车站追着火车大声背诵的地址,你背诵地址的声音是我听到的这个世界上最感人的爱情承诺。

琰,我等你,永远都等你!

我从车窗丢给你的那个系着小男孩的红绳子还在吗?你不要忘记“我等你”是这一生我对你的承诺,是对我们爱情的承诺。

我想你的时候就会拿出那颗蓝纽扣静静地看,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颗多么精致和漂亮的纽扣,一看见它我就会回到一年前,回到我们在子栎火车站分别的情形。

起初,我一想起那一幕就不由得会掉下眼泪,分别是多么的惨情和伤感,可后来可能是忙于工作的缘故吧,我再看它时就慢慢的不再掉眼泪了,但还会想起你,想起我们在洛阳工业学校时那些高兴的事情。张琰,有时思念也是一种幸福,不需要眼泪而是需要微笑。

看到跟你长相很像很像的人,我有常常会误以为是你,就赶紧偷偷跑上前,一边假装走路一边偷偷地从侧面看他。那人当然不会是你,哪怕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又怎么会像你那样有才华呢?

才华是一个跟爱情一样让人很神奇、很微妙的东西。我们从乒乓球台前认识后,你的才华让我常常情不自禁,让我身不由已地想走近你,又让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爱情伊甸园。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中专学校谈恋爱,但我现在很庆幸,你是我在洛明工业学校意外而幸运收获,是上帝赐给了我们爱情的礼物。

琰,我们都是第一次走上社会,有很多跟同事跟别人打交道的事我都不太懂,你在工作中要是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就说给我听,教教我怎么跟人打交道。唉!反正我也不知道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就全当你能收到吧。还是那三个字:盼回信。

爱你的宛如

1999年4月26日夜

在绵长的时间的河流里,胡宛如深深地思念着远在紫华的张琰,可是,她终究没有盼来他的一封来信,他就像突然消失一样,自那次火车站一别便杳无音讯。

第二天,胡宛如静静地坐在后勤科,她知道她的又一封信落空了,如泥牛入海般没了踪影。渐渐地,她越来越担心起他了,她实在想不出他不写信的原因,莫非是张琰出了什么意外?

“呸!呸!呸!我怎么能这样想呢?”胡宛如赶紧朝地上“呸”了几口,自言自语地说。

一往这个方向想她就再也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朝坏处想,想着他可能出了什么意外?尽管她一再否定着自己,心里骂自己是个乌鸦嘴,可是,过一会她又会想到意外:事故、车祸、灾难……

胡宛如脑子里乱极了,尽管各种种样的事故、车祸、灾难填满了脑海,但有一点却让她越来越清晰也让她越来越坚信,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哪怕是天大的事,张琰都会告诉他的音讯,哪怕是真的遇到了什么灾难,也不会一个字都不写给她,不会再跟在学校受处分那学期一样有意不给她写信,让她担忧和牵挂着他。

胡宛如相信,有一种力量叫爱情,有一种承诺是海誓山盟。

窗外,微风阵阵,树叶婆娑。

胡宛如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张琰的爱情誓言言犹在耳我很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宛如,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都不会忘记。毕业后你要多保重自己,等我安顿下来以后我一定会联系你,我们将来一定会在一起,哪怕地球会倒着转,我爱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宛如,你等我,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管海角天涯,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在一起。只要我们的爱不变,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一行清泪从胡宛如的脸颊滑了下来。她心里的神细微微地抽动着,颤抖着。突然,她的思绪又钻进了牛角尖:莫非张琰真的出了意外?死了?

这个“死”字如春雷从心头炸裂!她脸色煞白,心跳加快!“不,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赶紧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自己,心却咚咚呼地猛跳着。

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在胡宛如还是个少女的时候,爸爸的离世让她对这个字望而生畏,胆战心惊。这个字极其无情地夺走了爸爸的生命,也夺走了她少女时代的快乐与幸福;这个字残忍地粉碎了他们这个普通的四口之家,让这个家支离破碎,母女三人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泪洗面……

每每想到这个字,胡宛如都不寒而栗。她的脸色更加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微微抽动着。

“小胡,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女同事说。

“没,没什么……”胡宛如赶紧应付着。

“不可能啊?”这名女同事赶紧走过来,用目光扫了一圈男同事,然后用手轻轻地拢在她的耳朵上小声说:“是不是那个来了?”

胡宛如胡乱地点点头,赶紧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女同事转身从抽屉里找了一个跟饼干袋子里干燥剂大小的小袋子,然后走到胡宛如身旁说:“喝点这东西,补血的。”

胡宛如冲着她微微笑了笑。

“唉!你说我们做女人多不容易?以前,厂里每个月给我们还都有专门的假,这两年咱们接不到军事上的大订单,企业越来越不景气了,可是管理却越来越严了,连咱们女人的这种假也没了。”这位女同事说,“打仗打仗,这要是经常不打仗,咱024的日子以后可咋过?”

“千万别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哪怕咱们的工资下浮一点也别打仗。”胡宛如说。

这时,她的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

“打仗当然要死人。可是,不打仗我们的日子啥时才能有个盼头?”女同事唉了一口气说,“唉!其实从内心讲我也不希望打仗,宁愿让咱们厂里研发的产品一枚都不要被引爆,大家能和平相处头顶才不会有硝烟,才会看到明媚的阳光。”

第四百六十八章 闺蜜的劝慰

温热的夏天短暂而漫长,直到024厂林荫大道里一片片秋叶的飘零,才给人们标注着时间已到了深秋。天格外高,一望无垠,跟大海一样湛蓝湛蓝,铺满了整个苍穹,一丝丝薄云宛如仙女手里轻柔的白纱,轻轻地飘动着,飘逸而自在。

又是一年大雁南归,又是一回睹雁思人。

和去年望雁伤怀一样,这天下班后,胡宛如坐在家属院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从头顶飞过的雁群,对张琰的思念成了一种病,和后勤科乱七八糟的琐事纠缠在一起烦扰着她。

“宛如,什么事还这么急?连晚饭都不能吃?我正准备回家吃饭呢。”张思雨下午下班后,一回到家属院就如约来到胡宛如身边。

“思雨,我心里好难受……”胡宛如话还没说,就跟小孩子一样嘴角瘪了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张思雨连声问道。

胡宛如摇摇头说:“思雨,你说我是不是心里有病?是不是太脆弱了?”

“啥?”张思雨惊讶地看着她,赶紧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最近我心情很不好,又烦又乱,跟谁都不想说话。思雨,我觉得我受不了了,快崩溃了……”胡宛如说,“这几天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每次都能梦见他……”

“张琰?”

胡宛如点点头。

“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他居然没有给我写过一份信,你是旁观者,你分析分析,他是不是出意外?是不是死了?”胡宛如说。

“什么?你咋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他可是你的心上人,是你的另一半……”张思雨说。

“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他连一封信件都没给我写,音讯全无,你说我怎么能不往这方面想?要不然就是他变心了?”胡宛如说。

“变心?”张思雨琢磨了一会儿说,“可能性不大。你们毕竟在一起好几年了,他对你的深情假装是假装不出来的。”

“那他怎么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胡宛如说。

张思雨想了一会儿,她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领头雁带着雁群跟空中部队一样,排着“一”字形和“人”字形的队伍头也不回的从天空飞过,尽管高空中会遇到强气流会遇到种种风险,但它们仍然执着地飞翔着,方向永远朝南。

“思雨,我想去紫华找他!我一定要弄清楚他为什么不联系我?弄清楚他是不是变了心,在棉纺织厂喜欢上了别的女孩。”胡宛如说。

“变心?我觉得不太可能吧……”张思雨说。

“这段时间我把什么情况都想过了,纺织厂可不比咱们兵工厂,那里到处都是漂亮女工,都到都是轻声细雨,他成天跟那些女工在一起,你能保证他一定不会见异思迁?”忧伤浮上了胡宛如的眉头。

张思雨的眼睛瞪得老大,从胡宛如嘴里说出“见异思迁”这四个字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话让张思雨感到晴天霹雳。

“不会吧……宛如,我们再想想,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们从子栎火车站分别后他才去的纺织厂,就算他很快能认识某个纺织女工,那也是在他在厂里报到以后的事。难道,他刚在纺织厂落脚后就不会给你写封信报平安?那时,他总不至于就有了中意的纺织女工吧?”张思雨摆摆手说,“不可能,见异思迁的推理不成立。”

“我也觉得不成立,你还记得他说给我的那句话吗?”胡宛如又把那天在子栎火车站分别时张琰的话说了一遍:“哪怕地球会倒着转,我爱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宛如,你等我,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管海角天涯,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在一起。只要我们的爱不变,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多么感天动地的爱情誓言!宛如,你不是说我是旁观者清嘛,今天,你叫我来不就是想让我参谋一下意见?那好,我告诉你,张琰肯定不会变心,这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事,不符合基本逻辑。”张思雨坚定地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变心了,那也应该有一个过程,总不至于从火车站一分手就分道扬镳……”

“那他为什么不写信?是不是……”胡宛如说,“是不是出了人身意外?”

张思雨不再说话了。

在瑟瑟的秋风里枯叶颤抖着孱弱的身子,悄无声息地从空中飘落而下,不时会落在胡宛如和张思雨身上。天一天比一天凉,她们的衣服显得有些单薄,她们感到了傍晚空气里的凉意。

话说到这里,她们都不再说什么了。

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里,这些在苏联人的帮助和援建下建于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一栋栋楼房,像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沧桑而萧瑟,建筑物上那些镂空的小格窗和花纹的缝隙里堆积着厚厚一层枯叶。

风从她们身边吹过,张思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宛如,你别胡思乱想,这事不是还没弄清楚吗?也许,情况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糟……”张思雨抓住胡宛如冰凉的胳膊劝慰说,“这个世界很大,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许多事情我们还没有弄明白,你千万别陷入到自己的思维里。《神雕侠侣》中小龙女纵身一跳,跌入绝情谷,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信息,只有一个16年的约定。可是杨过和小龙女夫妻情深,他们都没失信约,16年后夫妻终于相见……宛如,你要相信张琰就是那个杨过,不管你们经历了什么困苦,将来一定是会相见的。”

胡宛如的眼前闪过了一道亮光。“可那是小说,是瞎编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要相信他,也要相信你。”张思雨说,“和小龙女与杨过的16年相比,一年时间算不了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要相信我,人们不是说女人的直觉最灵吗?我有这样的直觉。”

“可张琰不是杨过,他知道我的收信地址……”胡宛如说。

“宛如,所以我说我们还得再想想,肯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者他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丢了,你没有回信,他心里跟你一样难受,都在受着煎熬……后来,他可能就没有再坚持写信。”张思雨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也许,这种思念与牵挂是上天有意安排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只有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成正果。”

张思雨的一番话让胡宛如心里好受了许多,她似乎看到了一种如晨曦般的希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晚风习习,落叶萧萧。

“宛如,天凉了,我们走吧。今天到我家吃饭。”张思雨说着就要离开。

“这……”胡宛如支吾着。

“走吧走吧,我妈肯定做了好吃的。你去了她就更高兴了。”张思雨说着就挽起胡宛如的胳膊朝她家走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思念心中的阿狄丽娜

吉塬省特阳市深蓝色的夜空点缀着些许星星,像一颗颗钻石发着亮晶晶的光,悬在半空的月牙儿羞羞答答轻轻地晃动着,悠然恬静,朦胧的月光轻轻地洒向特阳市机械厂干部楼,从半开着的窗户投了夏轩的房间。

夏轩一点睡意都没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长长的耳机线插进他的耳朵,随身听里播放着法国钢琴家-克莱德曼弹奏的那首《水边的阿狄丽娜》,

频繁出现的六度不同强弱的音调和曲子一开始的几处重复,是那样的清荡,紧接着,和声的变化色彩仿佛让夏轩从钢琴家的指尖,看到了轻轻荡漾开来的水的波。

自从春节前被父亲从派出所带回家后,夏轩就一直蜗居在家,父亲夏社波不让他再离开家里半步,不准他再去搞那些让人笑话事情。

特阳市机械厂“减人增效、扭亏为盈”的国企改革仍在有序推进着,夏轩的妈妈汪丽已经下沉到了检验科,以干代工,当起了普通检验员。可是,她虽然已经昭君出塞慷慨应诏,但并没有像夏社波说的那样能舍车保帅。

下岗分流依旧是职工最关心的问题,无论在哪里,大家总免不了说起这个话题,干了一辈子,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手里的饭碗更重要?汪丽和这批干部下沉到基层后,对缓解厂里紧张的干群关系的确起到了改善作用,但问题是,厂领导并没有兑现给夏轩安排工作的诺言,汪丽和夏社波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以前他们天天盼着过年,过完年了,夏轩的工作就有着落了,可是过完年,他们又天天盼,盼着明天就能给夏轩安排工作,可是,所有的期盼都跟雨打的春花一样一片片凋零,在时间的流淌中,一个个明天又变成了一个个昨天,他们也就一天比一天惆怅起来。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汪丽和夏社波就这样盼啊盼,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领导能兑现承诺,赶紧给夏轩安排个活干,能不能挣到到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夏轩当年去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可是带着干部指标的,他们说什么也要给夏轩找个藏身的地方,落实他的工作和干部身份。

要是夏轩的问题解决了,他们家的一桩大事也就了解了,那时,他们两代人就全成了干部身份,就成了干部楼里典型的干部之家。

优美的旋律让夏轩沉浸在了音乐的海洋里,这首曲子一开头那清荡的弹奏,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溪在身边慢慢流淌。渐渐地,乐曲的音调开始变强,夏轩的思绪一点点开来,他仿佛看到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看到了美丽的阿狄丽娜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河边,把双脚轻轻浸入河里,清澈的小河就像她清澈的眸子,荡漾着淡淡的幸福。

突然,夏轩又想起了陆贝贝,想起了那年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他们一起去山里看日落时的情形。那天天边美丽极了,一朵朵云彩不停地变化着身姿,余晖洒遍了整个山坡,也洒在了他们身上,奇妙的天象深深地吸引着他们的目光,他们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比肩而坐,静静地注视着美丽的日落。陆贝贝恬静优美,正如坐在河边的阿狄丽娜。

随声听里音乐的旋律有了一些跳跃感,他的想象力也开始起伏,他的脑海里呈现出美好的画面:在美丽的小河边,阿狄丽娜摘下一朵小小的野花戴在头上,在茵茵草地上翩翩起舞,小鸟环绕着她欢快地啁啾歌唱,她的舞姿又让他想到陆贝贝,想起那天他和陆贝贝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旱冰场里尽情地滑着旱冰……

音乐、灯光、轮滑嗤啦嗤啦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微风吹扬起她的头发,他们会离得很近,他从她的身上能闻到一种馨香,一种从来不曾闻到过的气息。脚下溜冰鞋轮子飞转,他们在尽情飞翔,她专注的表情和含情脉脉的眼睛是多么的美,跟阿狄丽娜一样的美。

天边的月牙儿一点点露出姣好的身姿,月光瀑布般从窗户泄了进来,夏轩一直单曲循环播放着这首曲子。他的世界里只有蓝蓝的天空,绿绿的草地、清澈的河流和美丽的阿狄丽娜……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心里也有一个美丽的雕塑,他跟国王一样每天都向众神祈祷,期盼着爱情的奇迹。他不知道爱神阿芙洛狄忒能不能听到自己发自心灵深入的祈祷,能不能赐给他一段美丽的爱情?

急促的钢琴声将整个曲子推向了**,夏轩完全陶醉在了曲子里了,他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天空飘摇……

毕业前临别时的一幕油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那天,他和陆贝贝在小吃喝饭馆一口饭都吃不下去,忧伤的离愁别绪笼罩着他们,他们最后一次来到学校体育场后,陆贝贝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扑倒在他怀里,柔美丝滑的秀发抚到他的胳膊,她就像躲避着一场灾难,把他宽阔的胸膛当成了安全的港湾,拥抱着他,“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呜呜……”

一行清泪从夏轩的眼角滑了下来,他和陆贝贝一起听“草坪音乐会”一起在小吃喝餐馆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想起了陆贝贝让他创作一个‘小吃喝’的音乐故事,想起了毕业时他送给她的那盘写着“餐馆民谣”的磁带……

夏轩睡意全无。他取下耳机起身走到窗户前。

窗外,皎洁的月光笼罩着破旧不堪的家属院,院子里没有了白天的喧嚣,静得像一潭湖水,不会泛起丝毫的微澜。

毕业至今,他糊里糊涂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就跟风雪里疲惫不堪的归人,在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了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好不艰难。夏轩心里孤独极了,他静静地看着月夜思绪万千。

他怎么能忘记自己刚到洛明工业学校那年为了一把吉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的窘迫,怎么能忘记他和芮浩浩在校乐队里一起弹奏的情形,怎么能忘记他三天两头到“光阴的故事”音像店里买磁带的一幕幕往事……

第四百七十章 “要不然,咱们就……”

一撮长发垂到了眼前,遮挡了朦胧的月光。

是啊!他不应该是今天的这副样子,他的心里有音乐梦想,他要做一个音乐人,这是他的初心,是他最朴素最原始的梦。然而近一年来,他却一天天地与音乐疏离,与梦想渐行渐远。

自从父亲将他的吉他砸烂后,他的房间里就再也没有响起过弹奏的旋律,他像一条沉没的鱼,尽管内心充满了诗和远方,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大胆地追求过,没有热切地表达过。父亲正在残酷地扼杀着他的梦想,这个破败的工厂就是一个枷锁,牢牢地套在父母身上,他不想像父辈一样守着这些机器,他烦透了现在的生活,自己就像一头无欲无求的猪,只图一日三餐。

夏轩没有开灯,他来到镜子跟前,借着月亮的柔光仔细端详着自己,当年的文艺青年、音乐发烧友居然跟他们厂里的工人一样颓废。难道,除了等待厂里安排工作就没有了别的追求?难道,音乐人的梦想就要这样泯灭在残酷的现实中?

不知不觉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夏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僵尸一样直直地倒在床上,仰面朝天。

虽然民品的生产规模还远不及当初的预计,但军品订单却并未出现枯竭,特阳市机械厂的运转依然正常。又一轮“下岗分流”工作启动了,可是夏轩的工作还是没有落实。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夏轩依然是个待岗之身。这一天,汪丽一回到家就满肚子的火气。

“夏社波,轩轩的事你到底管不管?”汪丽问。

“这事不是还没定吗?我总不能成天催人家吧。原本说到了这个月就可以考虑进人了,可是现在偏偏又启动了新一轮的下岗分流……唉!我也不知道厂领导是怎么想的?”夏社波说。

“厂里也别尽拿下岗分流说事,咱轩轩是中专毕业,是干部身份又不是工人,这和下岗分流八竿子都打不着。”汪丽说,“我们为厂里奉献了快一辈子,厂里让我们干啥就干啥,又是让你这个技改科长外出考察,又是裁员时让你替厂里背黑锅,这些还不够,厂里让我当‘以干代工’我就‘以干代工’,让我去检验科我就去检验科,这人世间的事,将心比,都一理,我们为厂里付出了这么多,厂里咋就没有良心?”

夏社波无语了。他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掏出一支香烟点着,烟雾在眼前缭绕。

“你再找找厂领导,轩轩的事可是当年上学时就说好的,这是国家政策,什么是委培生?就是厂里委托培养的学生,现在培养完了,他们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就算厂里再难,可这么大的一个厂安插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厂里这是违反政策。”汪丽说。

“可是政策经常变,谁能想到这事会摊在咱们身上?我是干部,成天给领导说这事感觉像是以权谋私……”夏社波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唉!把轩轩的事一天不安排,我就一天静不下心。”

“你没问这事的症结到底在哪?是不是厂里想耍赖?”汪丽问。

“表面上肯定是与减人增效的政策不太相符……”夏社波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赶紧说,“对了,厂长是不是知道轩轩爱弹吉他?有次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家轩轩是个音乐家,有特长,又年轻,他在家属院里还听过轩轩弹吉他,他说像轩轩这种情况,自己创业去办个音乐培训学校,都比待在厂里强……”

“你是怎么说的?”汪丽警觉地问。

“我说轩轩那是乱弹琴,是闹着玩的,他现在已经不弹吉他了,他随时准备着到厂里上班。”夏社波说,“厂长听了我的话似乎不大相信,他诡秘地笑了笑说,年轻人的事你能管得了?他还劝我说年轻人的事家长要少一点干涉,儿孙自有儿孙福……”

“轩轩弹琴招谁惹谁了?”汪丽生气地说,“听他的意思是不想给轩轩安排工作了?”

“我说过一万次了,不准他弹琴,不准他在外面瞎混,搞些像卖菜一样没名堂的事,最终只会给别人落下口实。”夏社波说,“只要吉他一响起,叫谁听了都是不务正业,都是游手好闲!”

“轩轩这段时间不是已经不弹琴了吗?你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啥?你得赶紧想办法。”汪丽说。

“我说倒是说过几次,可厂长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夏社波说。

“缠!你就缠!我看厂里做事也不公道,上一轮下岗分流时有些工人就是能缠,能耍赖,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八十岁老母亲都背到了人劳科,厂里还不是妥协了?服软了?老夏,咱们规规矩矩一辈子,为了轩轩咱也得给厂里施加点压力,要不厂里想让你出差就出差,想让我下沉就下沉,要是放在别人家里,谁有咱们这觉悟?”汪丽说,“厂里分明是把咱们当成了软柿子,想捏就捏,要是他们再不安排轩轩咱们就去厂里闹,咱们有理,有理走遍天下。”

夏社波不说话了,他无奈地低下了头。

他连吸了几口烟说:“唉!我是干部,是中层领导,耍泼的事咱咋能做得出来?”

“行!耍泼的事你做不出来我也做不出来,你是轩轩的爸爸,那你想想咋办?”汪丽说,“我们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让轩轩一直待业吧?这待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一待两待的,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夏社波没有支声。他靠在旧沙发上无奈地看着天花板,手里的烟头冒着缕缕青烟。

“要不然,咱们就……”过了一会儿夏社波说。

“就怎样?”汪丽眼睛一亮说。

“唉!这也不好,影响不好……”夏社波犹豫道。

“啥好不好的?你倒时说呀!我看你就是不急,实在不行了我就去找厂里,他们不是说没岗位吗?那我就申请提前退休,把检验员的岗位让给轩轩。”汪丽说。

“退休?你哪里符合退休的标准?”夏社波说。

“你倒时说你的主意啊……都急死人啦!”汪丽逼问。

第四百七十一章 父子之间的“战争”

夏社波想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不行。这样做一旦传出去了,咱们就没脸在厂里待了。”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什么主意?你先说出来,咱们再商量商量。”汪丽说。

“送礼!”夏社波小声说。

“什么?送礼!是厂里亏欠咱们又不是咱们亏欠厂里,怎么还要给他们送礼?”汪丽摆摆手连声说,“不行,不行。咱们工资都发不全了,哪有钱送礼?”

“丽丽,你先别激动,这事咱们肯定不能耍泼,咱是干部家庭,面子是第一位的。将来就算给轩轩安排了工作,那也会落下口实,轩轩还怎么在厂里工作?”夏社波说,“只有送礼是最合适的办法,唯一的问题是……”

“是什么?”汪丽迫不及待地问。

“就是怕被人知道了。这事终究不是件光彩的事,以后,咱们退休了也得在厂里活人……”夏社波说。

“咱不说,鬼知道?你前怕狼后怕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就送礼这事我也得再考虑考虑,咱哪有钱干这事?”汪丽说完就朝卧室走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我就看哪个领导好意思收?把厂子都搞成了这个样子还收下属的礼?在一个厂里工作了这么久,收下属的礼丢不丢人?呸!”从卧室里传来了汪丽的抱怨声。

挂在墙上的钟表一秒秒地向前走着,他们都不再说话,夏社波的一只手机械地抚摸着脱皮的沙发扶手。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

这时,家里的防盗门突然开了,夏轩背着一个长方形盒子走了进来。他啪地一下打开了客厅的灯,这才看见父亲正坐在沙发上。

他没有理他,径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背的是什么东西?”夏社波严厉地问。

夏轩的脸色一下子红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东西?”夏社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的口气像是在审犯人,目光犀利地落在长方形的盒子上。

“吉他!”夏轩冷冷地说。

汪丽一听到父子俩生硬冰冷的对话,就嗅到了一种硝烟的味道。她赶紧趿着拖鞋从卧室跑了出来,双手抓住夏轩的胳膊问:“轩轩,你干吗去了?吃饭了吗?”

“妈,我吃过了。”夏轩看了看妈妈,冷峻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是你买的吉他?”夏社波问。

“是。”夏轩说。

“你哪里来的钱?”

“去年卖菜挣的。”

“我告诉你,我不准你再弹吉他,也不你准听歌。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没事了就看看书,烦了就去附近转转,总之,不准弹吉他!还有,你明天就去把你的长毛给剪了,你这个样子让厂领导见了,谁还敢给你安排工作?一看就是不务正业,是个二流子!”夏社波严厉地说。

“我弹琴怎么了?留长发又怎么了?厂领导管得着吗?我又不从厂里领工资,这是我的爱好,是我的自由。”夏轩说。

“你看看,现在有哪个大男人成天留着‘长毛’?东游西逛,你丢人不丢人?二流子!”夏社波站在沙发前,跟一个憋足了蒸汽的蒸笼,鼻子里都冒着怒气。

“我不嫌丢人!”夏轩毫不示弱。

“我嫌!”夏社波怒吼道,“我嫌你丢我夏社波的人!”

父子反目,家里硝烟再起。

汪丽赶紧转过身来劝夏社波:“老夏,你别生气……”

夏社波怎么能不生气?他的脸涨得通红,脖子都粗了一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很少见到的杀气。

“老夏,你看你都这把年纪了,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怒,动怒伤害身体。”汪丽又转身给夏轩说,“你怎么能这么跟爸爸说话?爸爸批评你也是为你好啊!现在连厂长都知道你爱弹吉他……”

“你把吉他给我扔了,扔了!”夏社波冲着儿子怒吼道。

“凭什么?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跟我的吉他有仇?你看不惯我可以冲着我来,吉他惹你了吗?”夏轩逼视着父亲,这让夏社波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轩轩,你少说两句,他可是你爸爸啊……”汪丽颤抖着抓着夏轩的胳膊央求着。

“天下有他这样的爸爸吗?我做什么事他都反对,我弹琴他反对,我卖菜他反对,我留长发他也反对……”夏轩冲着爸爸说,“你既然这么憎恨我,为什么要把我养大?”

“你……”夏社波被他的话噎住了,鼻子都气歪了,火冒三丈,“你……你看我今天不把你的吉他给砸喽?你这个不争气的后人,我看我们家早晚都会毁在这个破玩意上!”

夏社波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立刻上前去抢夏轩背上的条形盒子。

“你干啥?你凭什么碰我的东西?”夏轩反抗了,他捍卫着自己刚刚买回来的吉他,父子俩撕扯到了一起。

“住手!都住手……”汪丽赶紧哭着劝架,可是在父子俩跟前,凭她的那点力量想把他们分开,简直是蜉蚁撼树,杯水车薪。

突然,夏轩一把将父亲推倒在沙发上。

“老夏,老夏……”汪丽赶紧上前。

夏社波气喘吁吁地摆摆手,像一只战败的狮王,混浊的眼睛里委屈而沮丧。

见到夏社波的自尊心受到挑战和践踏后悲伤失落的样子,汪丽心里难受极了,她立刻转身冲到夏轩跟前,啪地扇了一个耳光。

她哭着问:“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爸爸?天下有你这样的儿子吗?呜呜……”

“他凭什么……”夏轩还想再争辩,话说了一半终于打住了。

瘫坐在沙发上的夏社波低着头,绝望地看着茶几,像一头受了重创的狮王,他的心里在流血。他颤颤巍巍地掏出烟,取出打火机,他的手抖动的实在有些厉害,打了几次才把火打着,晃晃悠悠地把烟点着。

他从来没有这么贪婪和无度地吸烟,他一口接一口颤抖着吸着烟,恨不得一下子将烟全部吸进肚子。

第四百七十二章 要当流浪歌手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汪丽扑嗒一下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夏轩在原地杵了一会,便背着吉他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你给我出去!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夏社波把烟头使劲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猛地站起来大声喊道,“我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他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

在这个普通的干部家庭里,顿时像是谁施了什么法术,大家瞬间都被变成了冰冻人,就连汪丽呜呜的哭声也凝固了。

夏轩怔了怔,然后头也不回就朝卧室走去……

夏社波脸色苍白,浑身都在颤抖,他看着儿子背影的目光突然被冰冷的卧室门残忍而无情地阻断了,就像一个可怜的教徒怀着无比虔诚的心,20多年来在朝圣的路上克服重重困难,一路跪拜着终于来到了宗教圣地,可是眼看就要走进神圣的教堂,而此刻,他所有付出和虔诚却突然被阻断在教堂之外。

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

“老夏……”汪丽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走到他的跟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任何人敢这样地冒犯他,冒犯这位直属于厂领导管理的夏科长。

汪丽从来没有见到过夏社波流泪,尽管他年轻时曾是一位文职军人,可是他身上也有铮铮铁骨也曾热血沸腾。和其他的转业军人相比,他显得更加内敛含蓄,以至于许多人都忘记了他军人的背影,把他认为是学者出身。这些年来,在特阳市机械厂的大熔炉里,他一点点地被锤炼得温润如玉,也让他一点点学会了中庸和折衷,甚至,在领导而前多了些唯唯诺诺。所有认识他的人从来都不怕他,在大家数干部职工眼里夏科长就是个老好人。

汪丽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一个人怎么就和儿子过不去?他在儿子面前怎么总会变成了另外一副面孔?让汪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夏轩从小也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他长这么大了,从来没有跟同学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许多干部职工也都夸他听话,懂事而且多才多艺,可是,他怎么一见到父亲也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父子就是上辈子的冤家?

客厅里烟雾缭绕。汪丽倒了杯温开水轻轻递到夏社波跟前,放面前的茶几上。她几次都想说话,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夏社波像一尊神像一样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烟雾缭绕着他的脑袋,就像神像面前燃起一香火。

夏轩的房门打开了,他换了一身衣服仍旧背着那把新买的吉他走出了卧室。

“轩轩,你要干啥?”汪丽惊讶地问。

“这里不是我的家了,我要离开这里。”夏轩愤愤地说。

“你胡说什么?这里不是你的家是啥?你爸刚才说的是气话。你都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汪丽说着赶紧把目光投向瘫坐在沙发上的夏社波,他的脸上阴云密布。

夏轩把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像是在跟这间房子告别。然后转身将自己卧室的门拉上,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传来了铜锁轻撞击的声音。

汪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夏社波,她多么希望他能说句话,能挽留儿子。可是,他那张阴沉的脸上写满了怨气和愤怒。她又把乞求的目光移向夏轩,他胖乎乎的脸板得是那样的平,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

“轩轩,你不能走,不管什么时候这里就是你的家。外在的社会很复杂,你想干什么?你工作的事马上就有着落了,厂领导已经给你爸爸答应了,最近就能给你安排工作,你还是干部……”汪丽说着又急忙把目光移向夏社波,可他并没有看他们,更没有替她打圆场。

“妈,我要去当歌手。”夏轩说。

“什么?当歌手?在哪里当歌手?就是去流浪吗?”汪丽惊讶万分。

“紫华。”夏轩说。

“紫华?陆风?你要去陆风省紫华市?”汪丽急切地问,“是谁叫你去的?“

“我一个人去。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前几天,我才下定决定要去紫华当歌手,我喜欢音乐,那里是中国的摇滚音乐之者,出过好多著名的音乐人,全国许多音乐青年都去了那里。”夏轩说着反手拍了拍背上的吉他盒说,“妈,这个吉他就是为了去紫华而准备的。”

”那不是什么正经工作?我从电视上看到许多歌手的日子过得都非常凄惨,动不动就睡在地下道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跟个乞丐一样,天天流浪。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轩轩,是不是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把脑子都待坏了,你的工作我们再努力,让厂里尽快安排,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们也会把你弄进厂里,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妈……”夏轩刚开口准备说话,这时,坐在沙发上的夏社波已经是火冒三丈了,他跟打了强心剂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冲着他大声吼道:“荒唐!”

“这是我的事,你没资格干涉!”夏轩跟一只斗鸡一样,立刻被这话刺激了,他伸着脖子冲着父亲“还击”。

“轩轩,不能这样跟爸爸说话!”汪丽立刻推搡着他的胳膊制止。

“我没有他这个儿子!让他走!走了就永远别再回来,走了咱们就断绝关系!”夏社波说完气乎乎地走到儿子跟前,用利剑一样的目光将他端详了一下说,“瞧瞧你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就你这‘长毛’,别说去紫华,就是走到全国也是个二流子!”

“留长发怎么啦?国家哪条法律规定不准留长发?少见多怪!”夏轩顶嘴道。

气氛再一次紧张了起来,汪丽心里的弦又紧绷了起来。

两个男人再一次剑拔弩张。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见面就想吵?清清的一家人,咋就闹得跟人仇人一样?”汪丽说着又站在他俩中间,用身体把他们分开。

第四百七十三章 音乐人能造出炮弹吗?

突然,夏社波哈哈哈仰面大笑起来,憋足了气的气球终于泄了气,笑声是这样的生硬,生硬到皮笑肉不笑,笑声是这样的僵硬,僵硬到跟哭声一样。

完后他冲着夏轩说:“好!有种!你小子有种!背个破吉他就想闯江湖,好!有种!我没本事我也当不了你爸,我不懂音乐也不配当你爸!明天你跟我到派出所先把断绝父子关系的手续办了,然后你爱干啥就干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我夏社波要是再说你夏轩一个字,我他妈的我就不是人!就是孙子!”

“老夏……”汪丽可怜地看着近乎疯狂的夏社波。

他看也没有看她,猛地立起手掌将她的话截断。过了一会儿,立起的手掌才左右摆动了几下,然后摇着头叹了一声气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夏社波的背影是那样的疲惫,脚步是那样的沉重,跟打了败仗的战士一样让人感觉到凄凉和孤独。紧接着,卧室的门关上了,那样的绵软无力,又是那样的毅然决然。

“轩轩,你真的是太过份了。从小到大,虽说你爸爸忙于工作管你并不多,可是,家里哪样事情不是靠他?你俩也不知是哪里犯冲,怎么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想啄,你是儿子,当儿子怎么能这么对父亲没礼貌?你怎么能处处顶嘴?”汪丽说,“今天你说什么也不能离开这个家!”

“妈”夏轩说。

这时,夏社波的卧室里突然传来啪啪的声音,汪丽一把推开房门冲到床边抓住夏社波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夏,你不要这样,你怎么能扇自己的耳光?”汪丽说。

一晚上,全家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夏社波还要代表特阳市机械厂到特阳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参加一个会议,一大早,他就起床穿上一身正装,洗完脸,剃完胡子,拎起公文包朝走出家门。

汪丽从窗户里看见楼下来接他的汽车已等候多时了,厂里的技改工作已到了关键时候,市里的每一项政策对厂里而言都至关重要。

直到看着夏社波急匆匆的身影钻进了轿车,她才落下用手指撩起的窗帘。

汪丽睡意全无,她洗漱完后就下厨简单做了点早饭,一夜未眠,她眼睛干涩,不时揉着眼睛。

这时夏轩也已起床,洗脸刷牙后来到餐桌旁。

“轩轩,今天你就好好在家待着,可不敢胡思乱想了。今天,我让你爸再催催厂里给你安排工作的事,你可是特机带干部指标的子弟,别尽想着不着边的事。”汪丽说。

“妈,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想在厂里上班,我要去外边闯一闯……”夏轩说。

“什么?你还是想去当什么歌手?那是什么正经职业?那就是个买唱的,旧社会没钱人才卖唱呢。”汪丽说,“轩轩,别的什么事情妈妈都支持你,可工作是大事,卖唱是什么正经职业?这传出去了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妈妈,我不是去卖唱,是追求音乐……”夏轩说着突然放下碗筷跑回卧室,然后,拿了一个从报纸上剪下的小纸片走过来,“妈,你看,紫华有家音乐学校招生学员,我想去那里上学,学点音乐专业知识,以后……”

没等夏轩说完,汪丽就打断了他的话:“以后你就不回来了?去卖唱?”

“你咋说得这么难听,左一个卖唱,右一个卖唱!有了音乐专业知识我就可以进行音乐创作了,可以谱曲可以演奏……”夏轩眉飞色舞,“音乐人就是艺术家,是可以用美妙的旋律表达情感……”

“音乐人能造出炮弹吗?能造出枪吗?音乐能当饭吃吗?老百姓家里需要一台压面机,音乐人能造出来吗?老百姓想开上小汽车音乐人能造出来吗?难怪你爸说你搞的尽是些华而不实的事,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机械厂,不管军品还是民品,这些东西一个不落都能造出来,就这,厂里都举步维艰,你就想着背把吉他闯社会,未免也太天真了吧。”汪丽并没有看那个招生简章,她说。

“妈妈,音乐是艺术,你说的那是工业生产,这完全是两码事。”夏轩说。

“什么一码两码?说穿了还不都是为挣钱?你说的那些音乐看不见、摸不着,用不成,我在工会时也就每年组织活动时搞那么一回两回,找两个职工都把这事就给办了,还用花这么大的心思都紫华?”汪丽说。

夏轩想说什么,但被妈妈抢了先。

“国家和企业一样,要想发展就要能制造出好东西来,没有哪个国家和企业唱两歌,跳两支舞就能发展起来。这几十年来,我们厂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的规模?还不是靠大家实实在在干活干出来的?唱歌能把一个企业唱成这样的规模?”汪丽说,“别的什么我不懂,但一个人要想活出点名堂,就得靠苦干加实干,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就得敬业爱岗就得讲奉献。你搞音乐这事不靠谱,我绝不支持!”

母子俩的对话陷入了僵局,餐厅里传来叮叮当当碗筷和勺子碰撞的清脆的声音。

“什么?5000块!这不是明抢吗?”汪丽吃饭时用目光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招生简章,一双眼睛惊讶地都要瞪出眼眶。

“是啊。音乐是艺术,艺术专业的学费都很高。”夏轩不以为然地说,“但是学成后发行一张唱片,那时,全中国的人都能听到,赚得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就算我让你去上,咱们哪里缴得起学费?”汪丽说。

“这个音乐学校在全国都很有名气,这次是他们的第一期学员班,半年后还有第二期,我计划先去紫华当歌手赚点钱,半年后再上第二期。”夏轩说,“妈妈,音乐不是飘渺的东西,它是一门艺术,神圣的艺术,你是工人,你欣赏不了……”

“去!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汪丽白了他一眼。

夏轩嘿嘿一笑说:“干部,干部,妈是干部!”

汪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妈,我真的不想再在厂里工作了,这一看到那些铁疙瘩机器心里就烦,你还是让我自己去外面闯一闯吧。我从小就喜欢音乐,比学习都喜欢,我真的觉得我能民为一个了不起的音乐人。”夏轩说。

第四百七十四章 抉择

汪丽没有再反对他,她一边吃饭一边听着。

“妈妈,你看,咱们厂再想好起来希望不会太大,我在洛明工业学校上过学,我们实习时去过的工厂比咱厂要大好几倍,是中国兵器工业系统里了不起的企业,可是,他们厂里的技术干部都在流失,我们实习时车间还贴出了一批开除公告。你以为是厂里不要人家了?不对,是人家把厂里给炒了。”夏轩说,“咱们厂多少年的老设备都没换过,就凭这些破玩意还能造出什么好东西?今天,兵工系统还让咱们给武器上造点什么配件,明天就不让造了,因为这些老设备根本就造不出高精度的产品。”

汪丽的勺子停在了碗里,她突然觉得儿子对厂里的事情分析得还有几分道理。

“国家为什么要推行国企改革?还不是因为像咱们厂一样的国营企业生产效率太低,造出来的东西没市场?现在是和平年代,民品的需求远远大于军品,可是我们厂的民品喊了几年了,造出来啥呢?不就是造出个压面机、造出了面包车的轮毂?这些小玩意还需要特机造?一个私人作坊雇几个人就能造出来。”夏轩说,“你看看咱厂造的压面机粗制滥造,又笨又重,噪音把人能吵死,你都不愿意用还有什么市场?妈,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对这个厂一点希望也不报,就是给我安排工作了我也不会去上班。”

汪丽注视着他,听完了他的一番讲述后说:“你说得也没错,但也不全对。你是干部身份,好歹得先让厂里把身份给解决了,先进到体制内,至于你以后再调到什么单位我不管,但那时身份是不会再变了。不管你是在厂里还是在社会上,身份就是你的脸面,没有干部的身份你走到哪里也不行。这一点你得听妈妈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靠什么分?就是靠身份。“

“妈妈,音乐人是自由职业……”夏轩说。

“自由职业就是没职业,就是游手好闲,就是不务正业。“汪丽说,“上班时间快到了,我不想再跟你说了。反正一句话,你今天哪里也不准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这几天你就等消息……“

“妈,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今天我一定得去……”夏轩说。

“你敢!”汪丽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锥了一下他,然后,将自己的碗筷端进厨房。

简单收拾了一下,汪丽拉开家里的防盗门,还有点不太放心地转过身说:“你爸爸的气还没消呢,你可千万任性!”

说完,她就啪的一下锁上家门。

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夏轩一个人了,他看看挂在客厅墙上的钟表,心里又焦急又彷徨。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火车票默默地凝视着。这是一张特阳开往紫华的火车票。在昨天买这把吉他之前的两天,他已经买好了这张火车票。

他原本是想把自己去紫华的事情告诉爸爸的,可是,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糟糕,对于父亲,他内心里有着天然的排斥,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在他和成长过程中,

对外人一向温和热情的父亲对他从来都非常苛刻,似乎从他一出生,他就对他处处不满。他很小的时候要是走路摔倒了,父亲就站在一边说你走路怎么都不看?活该!而同样是邻居家的孩子摔倒了,他就会关心地说这孩子多可怜,摔疼了吧?

从夏轩能记事起,父亲对他就恨铁不成钢,对他的什么都不满意,从他上幼儿园起就嫌他长得胖,全家一起吃饭时,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瞪着他说,我都吃饱了,你还没吃饱吗?这时,他就不得不停下手里的筷子。上小学时,尽管他考到了100分,可父亲也只是淡淡地说,这次考100不一定下次也能考100。

在夏轩的潜意识里,也一直跟父亲在默默地较劲,他上小学时,父亲被派驻到吉塬省南部山区的一个兵工厂,他随父上学时,下雨天,他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三滑,都被摔成了泥猴,可父亲却从来不去接送他,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一天天怨恨起了父亲,他觉得,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只把工作当成自己的生命。

上了初中夏轩越来越喜欢音乐,他也不知自己又触到了父亲的哪根神经,他常常斥责:一个大男生成天哼哼唱唱像个什么样子?一点男生的气质都没有!

夏社波到现在都不知道,夏轩为什么在去洛明工业学校上学这件事情上,没有跟自己对着干。尽管搞机械的他预言未来中国会进入汽车时代,汽车工业将成为新兴的行业,可是夏轩对这种预言没有兴趣,他一想上中专就能离开家,所以没有跟父亲较劲,这也让夏社波暗自高兴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夏轩回到自己的卧室静静地看着窗外,外面行人匆匆,自己何去何存?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心里乱极了,明明是一家三口,进着一个门,吃着一锅饭,可为什么他和父亲就说不到一起?他讨厌他,讨厌他的刚愎自用。如果单纯是爸爸也就算了,可是,偏偏又把妈妈搅和了进来,他不会忘记自己上中学时,在爸爸反对他喜欢音乐的时候,是妈妈偷偷塞给他钱支持他买磁带,在他待业后蹬着三轮车卖菜时,是妈妈偷偷地替他给爸爸瞒着……要是这么走了,他对不起妈妈。

一边,等待他的将是厂里给他安排的一个岗位,让他跟父亲一样围着铁疙瘩干一辈子;另一边,等着他的可能是与众不同的音乐人生。抉择,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在夏轩面前。

夏轩在卧室里来回踱着步子,思绪漫天飞舞,纠葛在一起,乱作团麻。从小到大,毕业前后,人生的昨天和未来像一个个雪片在他的脑海里纷纷扬扬,飞舞着、撞击着、肆虐着。

终于,他打开那把崭新的吉他,轻轻地抚摸着,像是在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又像是像用指尖向它诉说着满心的纠结、迷茫和彷徨。

他抱起吉他,轻轻地拨弄起琴弦,他弹奏的是齐秦《外面的世界》。空荡荡的家里响起了久违了的吉他声,旋律优美凄然:在吉他的伴着声中他响了起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

钟表永无休止地走着,离火车开动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夏轩纠结极了。在一次次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写了一封信放在茶几上,然后背起吉他离开了家。

第四百七十五章 龌龊的机修工

陆风,紫华。

张琰参加了进厂后的第二次自学考试不久成绩就出来了,他的四门课全部过关。

副主任田小杰安排他到甲班当扫地工,他苦闷了好一阵子后,工长把电话打到了男单楼门房,一再要求他立即到岗上班,否则就把他上交到车间。

徐姨一直很纳闷张琰为什么好端端的天天不都上班,一问,他就说请假了,问他为什么请假,可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从电话里隐隐约约听到听张琰跟工长的对话,正打着毛衣的几根和长长的竹签在她手里停下了,她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看着他。

挂断电话后张琰扭头要走,徐姨赶紧叫住了他。

“张琰,做人是要硬气,可也不能老跟领导杠,人家工人是代表厂里在管理你们,人家让你干你就干啥,别耍小孩子脾气,胳膊扭不过大腿。”徐姨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事便直言道。

“我……”张琰本想给徐姨说道一下这事,可到嘴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他怕说出让他扫地的事,徐姨会看不起他。

“你现在不是学生了,是大人了。厂里就是个小社会,做任何事情都要能伸能屈,能软能硬。在厂里待得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只有顺着领导的意思去工作,你才不会受人欺负。”徐姨说,“在厂里的日子都得熬,每个人的日子都是一点点熬出来的,啥时候把你熬得没有脾气了,熬得也没有锐气了,你朝上走的时候也就到了,人啊,只有到了那个程度才能干大事。”

“朝上走?”张琰纳闷地问。

“是啊,就是往厂里的高层走,走上层路线。现在管你的这些人也都不知道轻重,工长大多数是以工代干,他们没有什么前途,可是你们将来才都是管他们的大领导,你看看,厂里的哪个领导年轻时不是大中专学校的毕业生?”徐姨说,“所以,你现在就是受了委屈也得忍,现在你们还很嫩,经不起人家欺负和折腾。所以你们就得熬,慢慢地熬……你说说,咱们厂的哪一个人不是一点点熬出来的?资历是一了生就有的吗?不,是熬出来的,一点点熬出来的……”

张琰没有说话,他转身离开门房回到宿舍。

那一夜,张琰听着收音机里女主持人叶子的《青春留声机》,把徐姨的话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换上工服去甲班当了扫地工。

在喷织车间里,张琰非常厌恶那些魁梧强壮的机修工,他觉得他们大都是些猥琐淫邪之徒,他们个个都偷奸耍滑,上班后到车间装模作样保养一下织布机,就一个个溜回机修班坐在长凳上胡说乱谝,黄段子乱飞。

张琰的柜子还在修机班,这天,他回到修机班取东西时大家正谝得热火朝天。

“清花车间的光头侏儒把那个女工搞到手了……”修机工石头说,“昨下午下班回家时我看见他俩了。”

“就那个?这怂找媳妇找了七八年总算寻了一个。”另一名工友黄海问,“那女的是干啥的?哪个车间的”

“也是清花的,是打工妹,他还能找个啥?光头侏儒都40多了,要不是70多岁的老爹成天逼,他到现在也没想着要个女人。”石头说。

“石头,你看见时那俩在弄啥?搂了么?抱了么?亲了么?”黄海问。

“嗨!在马路上他们能干啥?压马路、数汽车呗。”石头说。

话毕,传来男人们猥琐淫邪的笑声。

“狗日的现在厂里不行了,大家搞对象也没钱,成天就是压马路、数汽车……”另一名工友任大强说。

“啥叫压马、路数汽车?”张琰有些好奇,他还不知道男人们在一起谈的这些龌龊话。

“你都进厂一年了,真不懂还假不懂?别装清高……压马路、数汽车就是你想搞个媳妇,没钱。连个支床的窝都没有,想压女人也没地儿压,就顺着马路走,只能去压马路。懂了没?”任大强说,“光压马路也没意思,就边走路边数汽车,一个人数汽车号牌尾号的单数,另一个数双数,就这么消磨时间,这就是数汽车。”

“他是碎娃,别给人家讲这些……”黄海又好奇地冲着石头问,“再没干点别的?”

“那时天还没黑还能干啥活?你看你,脑子里尽装了些坏水……”石头突然装得跟个人似的。

“压马路数汽车最实惠,只需要一袋瓜子就够了。”黄海说,“前些年咱厂职工出去那可牛得很,谁不羡慕?可他奶奶的,现在厂里连年亏损,大家都成了龟孙子,想搞个对象都没钱。”

“都是厂里这些瞎怂一天胡球折腾,早晚有一天厂子就被这些领导给弄日塌了。一个工友说,上周他在咱厂对面的小树林娱乐城门口,光见厂领导就见了三次,他们个个吃得肥头大耳……”任大强说,“去他妈的!当领导的成天胡球整,害得咱也快喝西北风了……什么厂兴我荣,厂衰我耻,关我屁事……厂子要倒了,他妈的咱一起下岗,厂子完蛋了,老子还能出去给人扛麻袋、蹬三轮,我看那些肥头大耳的货能干个球……”

“别操人家的心,人家早都捞够了。”石头说。

“那咱就给上面写告状信……不信他们屁股底下面就那么干净?……要不,今晚就给厂长家里撂黑砖,先把他家的玻璃给砸了听个响……”任大强说。

“去,去,去……这话你都说了两年,从开始减员压锭时就说,你撂过黑砖吗?就你这怂样,狗日的全是嘴上工夫!你今晚要是撂黑砖,我就把我这月的工资给你发奖金……”黄海说,“这个赌你敢打不?”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移到任大强脸上,任大强有点不好意思,单手挠头。突然他自己都扑哧一声笑了。

又是一片笑声男人们轻蔑而满足的笑声。

“诶!光头侏儒找的姑娘长得咋样?”黄海继续问石头。

第四百七十六章 纱线编成的小兔子

“嘿!那女子长得真是漂亮,先不说人家那脸型和眉清目秀的样子,看那身材……啧啧啧……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石头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口水都要流下来,淫邪不光在他的语气里,表情里,眼神里,神态里,而是在他的骨子里,血液里。“不过,她只是个打工妹……”

“长得好看的都是打工妹,你看看毕业的这些学生一个个长得烂成啥了?男的更是歪瓜裂枣。”任大海说这话时故意把目光移向张琰。

张琰正在柜子里找东西,听到这话后用白眼仁把他们瞅了瞅,随后啪的一声把柜门甩上。

“你知道女工下班后干啥?”石头问。

“干啥?逛街?约会?”黄海说。

“‘两人女人比腰细’这话你没听过?”石头说。

听到这话,任大强突然惊讶地从条凳上站了起来,这时,坐在另一端的石头被弹起的凳撂到地上。

“你他妈的激动个屁!人家又不跟你比……”石头咧着嘴骂道。

漫漫长夜里,喷气车间枯燥乏味的工作让年轻的挡车工在紧张中也感受到了寂寞无聊。甲班许多女工都喜欢和张琰搭讪,他当修机工时有些女孩还会故意摁下机器故障灯,想叫他过去聊天。有些女工知道他偷偷看书,还会替他当起侦查员,工长来了,她们就一个一个从前排到后排,跟击鼓传花一样给他捎话,让他赶紧把书藏起来。

尽管张琰还叫不全这些女工的名字,但这让他非常感动。

今天又是个大夜班,修机工恰巧请了病假,工长尚选民看着一盏盏故障灯心里比谁都焦急,他只好拿起工具当起了修机工,消失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织布机的海洋里,工长急得满头大汗,一身花毛,可修了大半天,还有好些布机断经断纬。

尚选民汗流浃背地找到张琰,一把夺下他手里推地的推子,叫他帮忙一起修机器。

“我的岗位是扫地工,机器我修不了。”张琰说。

“嗨!你就别给我撂挑子了,产量和质量是班组、是车间也是浩达的生命线,要是经纱、纬纱再这么断下去,咱们班这么多人一晚上可就白干了,不织倒罢了,一织就是瑕疵……”工长急的抹了一汗说,“快,快,跟我去修机器!”

“我的地还没扫完呢……”张琰说。

“哎呀!扫地和织布孰轻孰重?今晚的地我叫别人帮你扫……”工长说着一把扯着张琰的胳膊,将他拉进了轰隆隆一台台织布机当中。

张琰忙了大半个晚上,他从71织布机前过时,看见林小依织出的布面上有许多瑕疵,这台布器已经关停了。

张琰问:“你这机子坏了,咋不打故障灯?”

林小依说:“我看你都被工长抓了壮丁,我不想影响你……今晚一个劲地断经断纬,越织瑕疵越多,我处理不了,就关机了。”

“你不怕工长发现?厂里是不允许关停机器的,关机就是停产……”张琰说。

林小依说:“工长来了我就把机子开了,一走就关。”

“可你一开,织出来的就是瑕疵,是废品,这是要从重处罚的。”张琰说。

“这哪个女工不知道啊?罚吧,我愿意!”林小依说“我愿意”三个字时,白皙可人的脸上浮出了一团红色。

张琰知道林小依是个善良的女孩,他突然无语了。

“你知道不?有我这个想法的人很多,我们回到宿舍都在说你呢……”林小依有点害羞地说,“她们说你技术不行,修不了机器……可是你爱学习,上班都在看书,还有就是你从来不给我们发脾气,不把我们当下等人看……你虽然修不了机器,可是你很认真。每次你从机器下面爬出来时,总有女工会给你递一团纱线让你擦汗,别的机修工来了我们都不理……”

听到这话张琰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暖流,他觉得林小依是那样的亲切。

“你知道,我们心里还有一个矛盾吗?”女孩说。

“什么矛盾?”张琰问。

“我们既想让你留在甲班,又想让你回到机修班……”林小依说,“运转班不是你来的地方,都是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才来的地方。哪个上过学的人会来这里?你应该回到机修班。可是,大家都喜欢看见你出现在车间,这样,总比看着那些不正眼瞧我们的人强……”

张琰陷入到了沉思当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灯光通明,戴白帽子穿白围裙辛勤忙碌着的女工,就像一个个天使穿梭于一排排圣洁当中。

张琰突然钻进那台关停的织机下,他发誓一定要修好这台机器,一定!

轰隆隆的机器声裹挟着分分秒秒的时间从身边逝去,林小依看着他露在布机外面的腿脚微微蜷缩着,不时随着手部的动作轻轻扭动,她心里好不感动,一种感动之情油然而生,她又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张琰时的情形。

当时,车间刚刚进行了工资改革推出了绩效工资,当她提出机器出了故障仍按产量指标考核她的做法不公平时,张琰挺身而出冲着劳资员王莉说,没有配件造成的损失不应该由工人承担,也不应该由车间承担……

那一刻,她心里好不感动。女工跟劳资员悬殊的身份地位,是不能公平对话的。张琰当时是修机工是技术员,考核产量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却主动站出来声援她,后来这种不公平的考核废除了。要不,这种考核到现在还会是戴在女工脖子上的枷锁。

折腾了好一阵子,张琰终于从织布机下面爬了出来,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和花毛,刚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突然看见在这台织布机的电脑操作面板上,放着一只用纱线编成的小兔子,长长的耳朵调皮地坚着,一双眯眯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不可爱。这只兔子不是立体的,只能放在织布机看,一动就会变形,就会变成一团纱线。

他知道林小依是用这样的方式向他表示感谢。

张琰抹了把汗抬头望去,林小依转身回眸冲着他满足地微笑着,她漂亮白皙的面容如绽放的花朵。

张琰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快要流出来,一种温暖从心头袭过。

第四百七十七章 游行

春夏之交,张琰宿舍窗外那棵白杨树焕发出勃勃生机,沐浴过春风春雨之后,一叶叶绿叶分外葳蕤,晚风吹过沙沙作响。

刚考完今年春季的自学考试,他又开始备战秋季的考试,此刻正在孤灯下苦读。这时,突然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张琰一拉开门胡光明就走了进来。这真是个不速之客,当初,还是胡光明代表人劳科把他安排在了这个宿舍,他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太霸道了!”胡光明说着就把手里的报纸拍在桌子上:“5月7日,美国野蛮袭击了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正在使馆工作的3名记者牺牲,还炸伤数十人……你说美国是不是太张狂了!”

“岂止是张狂,简直嚣张至极!这个消息太令人气愤了,你要是不来,我刚才还在生闷气呢!”张琰说,“南斯拉夫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国家,咱们小时候,有个电影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讲的就南斯拉夫的故事,全国人都非常喜欢。你看过吗?”

“看过,我们都是70后嘛,当然看过。”胡光明说,“几年前南联邦解体,1992年南联邦中的塞尔维亚、黑山两个共和国组建了南联盟,可是,南联盟没有治愈好科索沃问题,而科索沃是原塞尔维亚的自治省,一直寻求独立。当年,塞尔维亚被迫就解决科索沃问题谈判,好像是在法国谈的,但没谈成。今年3月的一天晚上,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居然绕开联合国,对南联盟发动空袭。”

“看来你对这段历史很清楚啊。”张琰说。

“这些都我从资料上看到的。”胡光明说。

“美国真是太霸道了……”张琰说。

胡光明说:“的确是达霸道了!5月8号咱们国发表声明了,说这一行径是对中国主权的粗暴侵犯,在外交史上是罕见的……”

“这条新闻我看了,美国竟然说这次轰炸是一名情报分析家的误判和所用地图太旧造成的。”张琰说,“军事打击用了旧地图,你是不是觉得可笑?美国有人狡辩说,旧地图里中国大使馆没有标进去……军事地图应该是世界上最准确的地图……”

“你别忘了,是5枚导弹从不同角度袭击了中国使馆。”胡光明说。

“就是。他们想欲盖弥章。”张琰说。

“张琰,明天上午紫华有反对美国霸权行径的游行,我们一起去看看,哪怕去喊两声,也要表达我们青年人的爱国热情。”胡光明说,“我想来想去跟你一起去最合适,因为你是受过后兵工教育的人。”

“可是,我……”张琰有点犹豫。

“你明天要上班?”胡光明问。

“那倒不是,明天是小夜班,下午才上呢。只是想去外面听辅导课……”张琰说。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国家都不爱了,要那么多学历又有什么用?”胡光明笑了笑问,“你看过金庸的小说吗?”

张琰点点头,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金庸在小说里就告诉我们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明天我们就去感觉一下郭靖的情怀,一起去镇守襄阳城。”胡光明笑着说。

说这话时,胡光明的目光非常坚定,这种目光不由得张琰想起了洛明工业学校汽01班的同学赵波涛。胡光明虽然没有上过兵工学校,可他对兵器、军事、国防的痴迷和关注和赵波涛简直一模一样。

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事件发生后,立即激起了全国人民巨大的爱国热情,青年学生愤怒的声音开始从全国高校校园响起,向世界表达中国人民的不满,有些高校男生还扯下自己的白床单,拿出红染料书写条幅。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中国华民族有着爱国主义的优良传统,美国这一野蛮暴行让每个中国人都义愤填膺。

第二天上午,张琰和胡光明坐着公交车来到紫华中心广场,这里人头攒动,已经聚集着数以千计的人,大家表情严肃而凝重,一支支大学生游行队伍从大街道小巷,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渐渐地向中心广场汇集,抗议北约军队的野蛮行径。用红毛笔或黑毛笔在白布上写着“反对霸权”“中国不可欺”“严惩北约元凶”等字样的各种横幅和图片激发着每一个人的爱国热情。

尽管全国各所高校的辅导员一再强调游行全凭个人自愿,但全国仍有千万学子离开书桌为国家振臂高呼,学生抗议活动已成燎原之势。张琰和胡光明努力地靠近这些青年学生,游行队伍在紫华宽阔的街道上浩浩荡荡地前行着,一路高呼着铿锵有力的爱国口号:“反对霸权!严惩北约元凶!”……

学生们愤怒地将紧握着的拳头高高举起,有些学生额头上缠着写有“中国不可欺”字样的白色绷带,一个人的喊声刚落全场同学就跟着齐声音高喊:“反对霸权!严惩北约元凶!”紫华中心广场声音震天!

张琰和胡光明被拥挤的人群时而挤到这边,时而挤到那边,他们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跟同学们一起富有节奏地伸出手臂和拳头高呼口号。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游行的队伍全部聚集在了中心广场,激情饱满的胡光明目光里充满仇恨,他把嗓子都喊哑了,他激动的对张琰说:“咱让美国和北约好好看看咱们中国人有多么团结,让他们看看东方雄狮威震八方……”

反对霸权的流行活动已到了**,张琰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突然意识到兵工与国防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有多么的重要,不由得想起了洛明工业学校。尽管自己进入了纺织系统,但让他庆幸的是他的同学赵波涛、孙娟、赵利阳等一些人毕业后也都去了兵工厂,此刻,他真希他们能潜心制造大国利器,将来为中国的兵器工业和国防事业贡献出母校人的力量。

每支游行队伍里都有鲜艳的五星红旗,这些游行队伍渐渐汇集到中心广场后,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染红了整个广场,游行口号依旧在天空盘旋回荡:“玩火者必**!北约,脱下你的人皮!……打倒霸权,血债血还……”

各高校学生齐聚在中心广场后,学生代表宣读了《对北约的抗议书》,到了中午时分,紫华各所高校的学生陆续返校。这时,胡光明和张琰也便一起回到了浩达棉纺织厂。

两天后,张琰所在的甲班恰巧双休,正在宿舍复习的张琰听见徐姨隔着窗户在叫他的名字,就赶紧应声。

“徐姨,你叫我?”张琰一冲进门房就问。

“你的电话……”徐姨冲着桌上的电话努了努了嘴。

张琰拿起电话说了一声“喂”,听筒里就传来了胡光明激动的声音:“全国学生游行两天后,美国总统克林顿和国务卿奥尔布赖特公开道歉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快,给我送800元”

田庆文毕业后先是在启明机械厂领着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割了一个月草,然后就断断续续上几天休几天,搞外单位委托的民品加工。最近,民品加工的活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大家成天过着两天打鱼三天网的日子,这种光景一直持续着。

这天下午四点多,张琰下早班后一回到男单身宿舍,门房徐姨就叫他接电话,电话居然是田庆文打进来的,通过厂总机转来的内线。

“张琰,赶紧借我800元,现在就得送来,我在厂附近的纬街道办……”

“街道办?”张琰问。

“对,你一定要来,一定!”电话那头田庆文显得非常着急,“你一定要想想办法,除了你,我再没有办法了……”。

“你到底出了啥事?”张琰问。

“你别问了,到了我给你说。”田庆文说完听筒里就传来嘟嘟的盲音。

张琰知道田庆文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毕业快一年了,他从来没有开口借过钱。

张琰赶紧回到宿舍翻出存折,可存折里还不够800块钱,他一急之下找到谢洁借了些钱,完后就骑着自行车来到纬街道办。

田庆文被滞留在街道办的院子里,市容执法科门口的空地上摆了一堆传单和许多药瓶和盒子,上面印着男人和女人暴露的图案。

“这是你同学?怎么这晚才来?”一个穿制服的男子边问边看手表,他身上的制服和警服非常相似。

“是,是,就是他。”田庆文回答。

“那就快来,办手续……”这男子说完转身走进一楼的办公室。

已是下班班时间,院子里空空落落,再无别人。

看到这一堆药瓶药盒张琰已经猜得**不离十。

“张琰,我给一家药店推销保健药,今天在药店门口摆摊和发传单时,被市容抓了,瞧,东西也被没收了……”田庆文说,“他们非说我违反了《紫华市市容条例》要罚800元,可是,我哪里有这么多钱?”

“你们快进来办手续,还磨蹭啥?不想让我下班是不是?”从房间里传出那男子的声音。

张琰正要进这去,田庆文一把抓住他胳膊朝他使了个眼色,把他拉到一边说:“你给我400块,其他的你拿着……”

“为什么?我带的钱够。”张琰说。

田庆文撮起嘴唇嘘了一声又看看周围说:“这钱相当于咱们几个月的工资,不能给他们,但也不能不给,咱给他一半……你给!你就说一共只有这么多。”

“这……可以吗?人家能信吗?”张琰说。

“他爱信不信,反正就这么多。你想想,他们不是警察,还能把我们关进看守所不成?别怕!我们已在社会上扑腾快一年了,已经不是学生了……你胆子放大点……”田庆文声音很小,语速很快,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着房间,怕那个男子再催。

张琰很快将钱分成两份,一人400元。

“快点!你们不想回家我还想下班呢!”男子声音。

“走!进去。”田庆文带着张琰刚要进门,张琰又拽住田庆文问,“他们会搜身吗?”

“搜身是违法的,他敢?”田庆文说,“咱上学时老师讲过的,你忘了?走!”

见他俩进来了这名男子直接问:“罚款呢?”

男子嘴里叨着一支已燃了一半的烟,烟灰随时都要掉下来。张琰和田庆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眼神交流外都没说话。

“你这个同学摆摊占道而且还发放涉黄传单,违返了《市容条例》也有悖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那男子说,“现在缴罚款吧。”。

“师傅,钱我带来了……”张琰说。

那男子眼睛一亮,二话没说就把手伸了过去。长长一截烟灰落在张琰胳膊上,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男子接过钱放在桌上,然后瞪着眼睛问:“400元?怎么只有400元?”

“我……我一共就只有这些,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张琰怯怯地说。

那男子又看看他俩,田庆文故意低下头,眼睛在乌溜乌溜地转着,脑子里已想好了十几种对策。

“不行!”那男子灭了手里的烟,拍拍制服袖子上的烟灰,又点了一支烟。他又对着田庆文说,“把头抬起来,你弄的这丢人事,怎么,这会还知道害羞了?你说,怎么办?”

“师傅,我在紫华就只有这一个同学,别人我都不认识,我们老板是我认识的第二个人,而你呢,就是我认识的第三个人……你说,我还从哪儿再给你想办法?”田庆文装出一脸苦相说。

“你们是什么时候的同学?”男子问。

张琰正要回答,田庆文立刻抢了先:“在农村时的初中同学,我们啥学也没考上,就来紫华混……不想,还被您给查了……”

“一看就知道没念过书。你成天拿这些性药骗人,有人信吗?不嫌丢人!”男子睥睨了他一眼说。

一提起这药田庆文似乎忘记了这里是市容执法科,他反而进入了状态,“这些药吃一次只能应急,但要想持续发力就得按疗程服用,最快的一周一个疗程,至少吃七个疗程……”

“好啦!好啦!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想办法缴罚款。”男子又看了看表说。

田庆文不再说话了。张琰看看他,他看看张琰,都不说话。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起,那男子走到电话跟前扔掉烟,站得笔直,低头,弯腰:“好的,好,我马上,马上……什么?这小子倒是把他同学叫来了,但只有200元……行,行。我知道……马上,马上到。”

挂断电话后这名男子又点起了一支烟,然后歪着脑袋对田庆文说:“你们快点,赶紧想办法凑钱!”

“师傅,我同学实在没钱了,我也就没法子了,天要黑了,要是实在不行,你就把我关起来让我坐牢算了,反正我在这里已经待了整整一下午了……”田庆文说着就扑通一下坐在凳子上,摆出一副不想走的架势。

田庆文顺手把桌子上的400元拿走塞给张琰说:“你回去吧,我不借你的钱了,借了我也还不起。”

接到电话后心急如焚的那名男子看事情突然变成了这样,就立刻说:“啥?不想缴钱了?”

“我不借你钱了,你回去吧……”田庆文见张琰没动静,使劲地踩了一下他的脚丫。

张琰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朝外走去。

“哎!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能走……”急转而下的剧情,突然让这名市容人员不知所措。

第四百七十九章 智斗市容

“师傅,我今天做的不对,可你们不去抓我老板光抓我有啥用?你们现在应该叫我老板来处罚他才对。”田庆文说。

“放你的屁!你们哪个人给我说对过你们老板的电话?他们躲在后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电话一直关机。”这名男子说完又冲着正走出大门的张琰喊:“小伙子,你别走!”

男子这下才清醒过来了,他忙活了一下午,眼看到嘴边的肉就这样说没就没了,看着那部随时会响起的电话,他急得他又点上烟,使劲地咂吧咂吧着。

“400就400,快点去叫你同学回来。”男子说。

“好嘞!”田庆文正要撒腿跑去,那男子晃动着夹在指缝间的田庆文的身份证说,“快去快回。”

张琰在街道办门外等着他。

“这下怎么办?”张琰问。

“你没发现吗?那人已经黔驴技穷了,这会,他领导还打电话崔他呢。”田庆文说。

“他领导?”张琰有些纳闷。

“你没看他接电话的样子,还有满口的是是是……”田庆文说。

田庆文接过400元正要进门时突然又停下了,他想了想又朝院里看了看,然后抽出了一张100元犹豫了一下,又放进去,再犹豫了一下,终于果断地再抽出来塞给张琰说,“300就够了。”

“这会你别进去,我去!”田庆文撂下这句话后朝市容科走去。

缴了300元后,田庆文果然带着身份证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街办。

夜色已渐渐降临,多日未见的老同学在街道一起散着步。

“我已有两个月没去过厂里了,回县上开了个假证明,请了长期病假。现在满大街都是发传单卖性药的,虽然看上去有点恶心,但想通了也就这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卖这种药?还不是因为利润大,咱们辛辛苦苦在厂里上一个月班,就领二三百元工资,还不如人家卖两盒药来得快……”田庆文说。

“可是,这毕竟不是正路啊?”张琰说。

“正路?这咋不是正路?这药其实就是保健品,是国家允许生产的,你放心,同学我可是不会去卖假药假酒,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咱不做。不过,保健品传单上那些恶心的宣传和案例都是编出来的,连编带抄,各家药店都一样。”田庆文说,“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夸大胡吹,谁还会看保健品盒子上的说明?这些消费者先是对夸大胡吹感兴趣,然后才能关注保健品。”

张琰边走边听着他讲话。

田庆文继续说:“除了保健品以外,我还真没想到居然有那么多老年人会跑到药店买药,简直就跟买白菜一样。有一次,一家药店开业,我去给周边的人发传单,没想到当天居然有成百人提着篮子或者拎着手提袋跑来买药,队都排到马路上了……”

“他们能吃得了那么多药吗?”张琰问。

“赠品!关键是赠品!都是老年人,只要给他们发一个赠品,比如给每个人发一小袋人丹或者发一个鸡蛋,要么再打个折,那老人就跟一窝蜂一样全来买。有的药他们根本就用不上,但他们都喜欢攒。其实,很多药他们也都放过了保质期,但买的时候没人会考虑这……你说,这医药市场能不好吗?”田庆文说,“那性保健药就更不用说了,全是有钱但身体那方面不行的男人,不愁卖……。”

他们沿着街道朝前走着,张琰觉得田庆文就像变了一个人,说起这事眼睛都在放光。

“张琰,咱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厂里给发不上工资,我就自己想办法,还是我原来说的那句话,活命才是第一位的。”田庆文说,“张琰,你猜猜搞医药的那些老板是什么学历?初中、小学。他们都是南方人,一个跟着一个从农村出来闯社会,到紫华后就招一些当地人给他们发传单,忽悠消费者,可是他们钱不少挣。你说学历重要吗?不重要!我越来越觉得专业知识没啥用处……更多有用的知识是‘活命的知识’,就是生存的知识。”

“你的意思是中专白上了?我们当年就不应该去洛明工业学校?”张琰问。

“没白上,我们在这里认识了很多全国的同学,而且,还学会了考前临时抱佛脚突击过关的本事,这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还有,我们学会了和同学和老师打交道,考试前还可以找老师泄点题,这也是学问。还有,咱们上初中时学校有文学社吗?你有机会当社长吗?但中专有……”田庆文说,“可是,咱们学的那点专业知识真是没太大用处,在生活中一点也用不上,只能造兵器。话又说回来,就咱这水平能造出个原子弹?所以,我的结论是专业知识无用。再准确一点讲,就是学艺不精的专业知识无用。”

行走在一片跟县城一样低矮土气的楼房组成的城市里,一切都显得萧条。傍晚刚刚亮起的路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地发着微弱的光,远出彩色的灯箱星星点点,不时闪烁着杂乱的光,好不烦人。

他们边走边聊,张琰觉得田庆文虽然被罚了款,但他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他关注的问题已从工厂移向了市场,或者说是医药行业。

他心里一直纳闷,田庆文是为什么只给了那个穿制服的市容300元,就把问题解决了。

田庆文诡秘地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

“你没听那人接电话时说了什么?他给人家说‘这娃倒是把他同学叫来了,但只有200元……’,他已经骗了他们领导,所以他收了我们300元自己还赚了100块。那人也贼得很,你没看他手里的烟,一包30块,就他们市容那点工资,光抽烟都不够。”田庆文说。

“那人把罚款收了不上缴吗?”张琰问。

“我刚开始也以为他是要上缴的,他总催我办手续,办个屁!他桌上连个收据都没有,给谁缴?200元给他领导缴,100元装自己兜里呗。”田庆文说。

张琰问:“我出门时拿走的是400元,为什么后来你只给他缴了300元?他没问吗?”

“当然问了。我说我同学给自己留路费了……”田庆文说,“那人急着要走,他也不愿意再跟我纠缠,只是骂了我一句:你这碎怂,人不大,诡计还多得不行……”

田庆文把张琰送到回家的路口说:“这次谢谢你,等我有钱了再还你。”

第四百八十章 西部大开发

张琰参加工作后父亲张有志的那个板胡就派上了用场,他每个双休日一有时间就会抱着板胡去拉奏,自乐班凑不齐人手的话他就独自背着板胡到周王村北边的凤凰山上去拉。

凤凰山是周王村人的母亲山,从神农氏后稷在这一带教人们播种稼轩到西周王朝的发祥崛起和武王伐纣,再到周王村人的祖先,这座山世世代代养育着周王村的人们。

张有志对这座山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少年时秦腔梦折翼后,他冲着空旷幽静的山谷大哭时;当他拿着半导体收音机听到国家恢复考试制度时,抹了一把热泪冲着空旷的莽莽山野唱起秦腔《红灯记》时;当他年轻时在生产队受到欺负时;当他的秦腔断和母亲阻止他高考的时;当他孤独失意的时……他都会一口气冲进凤凰山。

这是一座神奇的大山,在张有志心里她就是自己的母亲:无论生活多么窘迫多么狼狈,只有这座大山会在任何时候,都向他敞开胸怀将他紧紧地拥抱,无论他在人生中遇到了怎样的境遇,无论他在生活中受到了多大的委屈,只要投入到凤凰山宽广博大的胸怀,那么,人生永远就不会有走投无路的那一刻,生命永远都会在痛彻心扉的伤痛之后,给他新的希望。

张有志每次坐在山坳上拉板胡时,他知道大山母亲一定能听到这些旋律,他是向凤凰山娓娓诉说着这些年来,他们这个家一天天发生着的变化,正一天天走向欣欣向荣。

张有志非常感谢这座母亲山,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怀揣秦腔梦想的小男孩,已经变成了两鬓染霜的中年人。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和苦难生活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充满了虚假、欺凌,有时,竟然是那样的不真实和那样的令人害怕,甚至会迫害人,但是他知道,只有凤凰山远都是那样的宽厚和仁慈。

张琰已经参加工作了,他也步入了中年的行列,现在,张有志对于生活也没有太多的奢望,学校接受了他的请求减少了他的主课,而是让他带了几节音乐课,张有志每天放学后还会给那些喜欢音乐和戏曲的同学们义务上一节课,给他们教唱歌,叫秦腔……有时他唱着唱着不由得就会回到自己少年时代,那时他是多么地热爱秦腔,是多么地想走上吸戏曲的舞台……

在音乐声里,和这些学生在一起时张有志总是很快乐,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音乐知识都教给同学们,恨不得把自己的唱秦腔和拉板胡的本领,也都统统教给同学们。随着年龄的增大,他觉得人生的完整不光是学习和工作,而且,也包括艺术的修养,有时他会遗憾自己没有把这些技能和对音乐的审美教给张琰,那时只是一个劲地逼着他学习文化课。

张有志每一天都在感谢上天,张琰已经21岁了,这也就意味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21年了,这21年来,他们这个普通之家取得的每一点变化都令他满足,都让他欣慰,对这样的的生活他已经非常知足了。在21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中国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自己这个小家也会跟着祖国的巨变而发生着越来越好的变化……

这天,给同学们教完音乐后张有志回到房间,门上别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开门而入。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突然,他看到了报纸上的一条消息,不禁高兴地击掌叫好。

这是一条关于西部大开发的消息,他足足把报纸看了三遍,然后仍难掩兴奋之情,就拿起笔来给儿子张琰写信

琰琰:

自从你“五一”回厂后已有月余,不知近况可好?

刚刚我看到了一条消息,你现在就在紫华,消息应该更灵通一些,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西部大开发的事情了吧!

但我还是想给你再说说我看到这个消息以后的感受。

前几天,国家在紫华市主持召开西北五省区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座谈会。而且还发出了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号召,说现在我们正处在世纪之交,应该向全党和全国人民明确提出,必须不失时机地加快中西部地区的发展,特别是抓紧研究西部地区大开发。实施西部地区大开发是全国发展的一个大战略、大思路,中西部地区范围很大,如何加快开发,要有通盘的考虑。实施西部大开发,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在过去发展的基础上经过周密规划和精心组织,迈开更大的开发步伐,形成全面推进的新局面。

琰琰,国家领导人说了,加快西部地区的经济发展是实现我国现代化建设第三步战略目标的必然要求,没有西部地区的稳定就没有全国的稳定,没有西部地区的小康就没有全国的小康,没有西部地区的现代化就不能说实现了全国的现代化……

琰琰,你要仔细研究报纸上对西部大开发的措辞,这是国家的态度,国家的信心,报道中还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要下决心通过几十年乃至整个21世纪的艰苦努力,建设一个经济繁荣、社会进步、生活安定、民族团结、山河秀美的西部地区……

现在报纸就在我手边放着,看到这条消息我心里非常激动,你才毕业一年,才刚走上工作岗位,这是多么重大的机遇啊!你们这一代人又一次赶上了好时侯,遇到了好机会。紫华是西部大开发的重中之中,你们这一代人,特别是生活工作在紫华的人真是太幸运了,你们这一生必然要比我们强,你们的人生肯定会更有意义。

说了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好好工作,把你的自学考试抓紧再抓紧,西部大开发的大幕拉开后,你们这些有文化懂技术的人才就能派上更大的用场,而且,这个战略会贯穿到整个21世纪,对你而言这也是你一辈子的机会。

琰琰,你已经长大了,最近我的两鬓也开始泛白了,咱家的担子以后就得慢慢移到你的肩上,现在你在体制内,手里端着铁饭碗,但你做人可不能忘本,勤劳简朴永远是不会错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自己的生活自己安排,家里一切都好,你妈妈的身体也挺好。你就安心工作,好好奔你的前程。儿子,我因你而骄傲。

愚父

1999年6月20日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大都市的“见面礼”

随着火车的一声鸣笛,火车与铁轨之间哐当哐当的摩擦声响也渐渐消失,夏轩终于踏上了紫华的热土,这里是“摇滚音乐之都”,夏轩不由得对紫华肃然起敬,心里默默而真诚地向这座城市问好。

出了火车站夏轩买了张地图,然后拿着地图找到公交车站,坐着22路公交车赶到了紫华嘀嗒音乐学校跟跟前。这是一所看上去非常普通的音乐学校,大门口悬挂着紫华市舞蹈协会、中国音乐等级考试考点、群众艺术馆等好几块牌子,夏轩离开家时已经想他到了紫华后就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去当流浪歌手,等挣够学费再去上下一期的培训班。

奔波了一天夏轩又困又饿,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在人生地疏的紫华市,他举目无亲,独自背着吉他在街头流浪。他从紫华嘀嗒音乐学校门口沿着宽阔的大街一直朝南走,终于来到一个矗立着几根门柱的城中村村口,在蒙蒙的灯光下,门楼上“六里村”三个字隐隐可见。

村口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卖茶叶蛋的、卖肉夹馍的、炸鱿鱼的,还有擦皮鞋的、卖袜子内衣的,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和黑摩的横七竖八扎在村口,叫嚣着,嘈杂着在招揽客人,吵闹混浊的空气里飘来的一缕缕饭菜的味道,不可阻挡地钻进夏轩的鼻孔,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他的味蕾。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村口的一家地地摊坐下,要了一盘炒面。

老板扯着嗓门应道“好的……肉丝炒面一份!”,然后撩起卷在肚皮上油乎乎的白汗衫,在额头上擦了把汗,动作麻利地颠起搁在三轮车上的炒锅,用薄薄的勺子把炒锅敲得啪啪响,然后,老板噗呲一声拧开煤气罐的阀门,顿时,蓝色的火苗直往上蹿。

夏轩的肚子已经饿的咕咕直叫,他在三轮车前低矮的凳子上坐下,离开家后他连一口饭都没吃,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正在翻腾着的炒锅。

“核桃糕……正宗核桃糕……8块8块……好吃的传统西域小吃……”这时,夏轩身边一个胡子拉杂的推着三轮车的中年人扯着嗓门大声叫卖,他一边叫卖一边用刀子切着花花绿绿的核桃糕。

夏轩的目光被中年人的叫卖声音吸引过去了,只见一个大铝盆里放着满满一盆核桃糕,各种核桃仁、玉米饴、葡萄干、葡萄汁、芝麻、玫瑰花、巴丹杏、枣等被熬制在了一起,层层叠叠,令他垂涎三尺。

“兄弟,来一块吧!好吃,耐饱。”中年摊贩冲着夏轩微笑着说。

“多钱?”夏轩问。

“8块。”商贩说。

“那……给我来一点尝尝。”夏轩咕咕作响的肚子根本不起食物的诱惑。

中年男子举起刀子……

“要这一点就行了,我只是想尝尝……”夏轩赶紧指着核桃糕说。

“好嘞!”商贩笑着就道,但他哪能听他的话?

商贩手起刀落,立马切下一切核桃糕,然后用刀子把它挑在秤盘里,扯着嗓门喊:“刚好,二斤多一点,算你二斤。”

夏轩迫不及待地接过核桃糕,嘴里嘟囔着:“这也多了吧,我吃不了这么多……”

中年商贩没有理他直接说:“一两8块,二斤160块!”

这样的价格让夏轩如坐针毡,他赶紧从低矮的凳子上弹了起来。“什么?一两8块?你不是说一斤8块吗?”

“一斤8块?这个价买核桃都不够?”中年商贩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脸上密密麻麻的胡子里布满阴云,他倏地一下将刀子一扔,刀尖噌地扎在那盆核桃糕上。

“你是怎么听话的?你是不是聋子?是一两8块,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赖账?”商贩说。

卖炒面的老板再一次撩起肚皮上的背心擦了把汗,他看着那个中年商贩,跟母鸡遇见恶狗一样不敢作声。

“你……”夏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中年商贩把一只厚厚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只手非常有力,夏轩的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沉,就跟缩头乌龟一样扑通一下坐回低矮的凳子上。

夏轩脸色煞白,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坏人,本能地转过身子时,只见周围四五个卖核桃糕的男子都朝他走来。

炒面老板在空中翻着瓢,面前腾起高高的火焰,长铁勺叮叮当当的在瓢里翻炒着。

没办法,夏轩只好乖乖掏出钱,中年商贩二话没说一把从他手里抢走钱回到三轮车前,又扯着嗓子叫卖道:“核桃糕……正宗核桃糕……8块8块……好吃的传统西域小吃……”

看着面前桌子上的那块核桃糕夏轩心里一阵酸楚。初到贵地,一分钱还没挣到,竟然被强卖了这个破东西。

“炒面来喽!”这时,炒面老板将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面端到夏轩面前。

刚才的饥饿瞬间被驱赶走了,夏轩都被气饱了,一种委屈甚至屈辱迅速从心间升腾而起。昨天晚上他还在家里跟父争吵,而今天在人生地疏的紫华市却被几个小商贩明目张胆地欺负。

在父亲面前他嚣张而张狂,可面对这几个小商贩他却敢怒不敢言,连捍卫权利的勇气都没有。

他突然想起了同学武军强,如果他在这里的话自己肯定吃不了这个哑巴亏,当年张琰被教官欺负后,他勇敢地站出来跟教官叫板,要不是他带头,汽01班那么多男生怎么会群殴教官?怎么会那么解气?武军强很仗义也很护群,对于汽01班的同学他向来都是胳膊肘往里拐,要不是因为想给田庆文出气,他又怎么会在食堂殴打同学?殴打那个在背后告黑状的同学?尽管在武军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种匪气,可这种匪气总要比自己身上的文艺气息好一些,匪气就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武器,而音乐气息能干啥?

夏轩没想到,这就是紫华这座城市送给他的见面礼!突然,一行清泪从眼角顺着鼻梁流了下来。

炒面老板又端来一般鸡蛋炒面放在邻桌,他特意冲着夏轩说,“小伙子,赶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板的目光里充满了某种暗示,是示意让他忍气吞声或者同情的目光。

老板放下炒面后就转身回到煤气罐前再一次颠起炒瓢,拿起长长的铁勺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夏轩刚拿起筷子挑起一撮炒面正准备吃,突然周围像发生了地震一样,大家乱作一团:“跑!快跑!城管来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安身

繁华而杂乱的六里村村口顿时乱作一团,一个个小商贩赶紧风卷残云地起地收摊,跟逃难似的收拾起东西仓皇逃跑,夏轩的饭还没有吃到嘴里老板就急忙连盘子带桌凳装进三轮车仓皇逃离,那几个买核桃糕的商贩也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蹬着三轮车逃跑了。

“站住!站住!”几个拎着竹篮兜售水果的妇女还没收拾完摊子,只见几名城管已冲了上来,他们不由分说就咯嘣咯嘣几脚踩断她们手里的秤,跟他们争抢手篮子。

撕扯声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场面非常混乱。

一个个秤砣在地上乱滚。

“收了,全部收了!不信还治不了这个牛皮癣!紫华为啥评不了全国卫生城市?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小商小贩!”一个穿着城管制服貌似领导的男子对着城管人员说:“城市管理就是要敢下硬茬,对占道经营这种牛皮癣就要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收,全部收走!”

很快,城管人员将那几个妇女手里的篮子全部扔进了停在路边的城管执法车里,那几个妇女抓着车厢哭爹喊娘,不时伸手想拿回她们的篮子,一个把守车厢的城管嚷着:“还敢抢夺作案工具?你们是不是想在号子里待几天了?”

城管跟飓风一样迅速在六里村村口旋起,除了针对这些游商以外,他们又挨家挨户清理了门店的出店经营,引来大批市民围观。

十几分钟后,各式各样的桌椅板凳和水果杂物装满了执法车,那几名城管人员跳上车后,汽车突突突冒着黑烟就离开了。杂乱无章的六里村门口顿时一片整洁,围观的人渐渐散尽了,夏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今晚他将在何处安身?

一口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门口已没有了这些卖饭的三轮车,好在在炒面老板急急撤摊时,他还下意识地拿起了那块天价核桃糕,他吃了两口就连连呸了起来,这是什么怪味?他一把把它丢进附近的垃圾筒,那个难吃啊……

天渐渐黑了,夏轩只身朝六里村走去。

村里俨然是一个小社会,这里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夏轩背着吉他跟着人流穿梭在一条又一条狭长的街道里,抬头只能看到一线深沉的天色,街道两侧美发店、小诊所、小商店、麻将馆、小餐馆、杂货铺一家挨一家,门口都亮起一个个通体透亮的灯箱。

每家住户的铁门上都用白粉笔写着“出租空房”和“空房已满”的字样,夏轩找到“出租空房”的房子一家挨家询价,一家挨一家看房子,刚才吃了核桃糕商贩的亏,这次他格外留意,生怕上当。

直到两个小时后,夏轩才在一条巷子里选了一间合适的空房子。

六里村是紫华城南一个有名的城中村,也是紫华市最大的城中村,这个村分为一村、二村、三村、四村共四个自然村,流动人口约20万。夏轩租到房后,赶紧下楼去杂货铺里买了被褥和洗漱用品,奔波了一天这才算在紫华落下了脚。

六里村根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村子,这里汇集全国各地来紫华追梦和打工的人,当然,这个村子就跟发了霉的一堆陈年棉絮一样,在细如鸡肠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甚至每一个房间里也都会藏污纳垢,肉眼看的见和看不见的虫子时时刻刻都在蠕动着,令人恶心叫人做呕。

忙活了一阵子铺床叠被的事,夏轩的肚子似乎已经麻木了。天色已经很晚了,村子里的喧嚣跟釜底抽薪的开水一样渐渐恢复了平静。夏轩独自蜗在五六平米大的房间里心里难过极了,白森森的灯照着白森森的四壁,这是他一生这些年来居住的最小的空间。

那把陪伴着他从特阳一路背来的吉他,可怜地躺在床头那个用塑料纸拼成了临时衣柜上,夏轩静静地注视着吉他,突然泪流满面。

而此刻在特阳市机械厂家属院干部楼里,汪丽坐在夏轩卧室的写字台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目光木然。一行泪痕弯弯曲曲如蚯蚓从她略显岁月痕迹的脸颊爬过。撂在写字台上的那张信被窗外的晚风轻轻吹动着。

空荡荡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心里一片落寞。

昨天晚上在这个家里他们父子俩反目,吵得不可开交,而此刻父亲与儿子都没在家,房子突然变得这么安静,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家属院里已经没有了人,月亮跟昨天一样悬在天空,汪丽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她才将倦怠的双目收了回来,又一次落在了封信上

妈妈: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

我知道我这么走了以后,你一定会非常伤心,可是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要背着吉他去闯荡,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我也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妈妈,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对音乐的热爱和痴迷我是无法抗拒的,无论生活有多么艰难,我始终都没有放弃过音乐,哪怕我冒着风雪和严寒蹬着三轮车去贩菜的时候,我的心里都在唱着歌,要不音乐,我的内心将会是一片沙漠。

在家待业的这些日子里,我的心每一天都在沙化,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还有没有用?妈妈,你知道吗?在那段落日子里,我心里唯一的一片绿洲就是我用那把吉他弹奏出来的曲子,我一直相信,那把吉他最懂我的心思,它也一定能给我带来好运。

我非常喜欢那把吉他,它整整伴随了我四年,见证了我快乐无忧的校园时光,在洛明工业学校的“草坪乐队”,在校乐队,在运动场,在学校文艺晚会的舞台上,这把吉他无不陪伴着我,我对生活所有的情感,不管是高兴还是悲伤,是快乐还是欣喜,它都能表达出来。它是我生命中的相知,是我的挚友,正因为有了它的陪伴,尽管我在待业的枯燥的日子里,指尖仍然能拨起一根根琴弦,心里也会荡漾起绿洲的微微的波澜。

爸爸把它砸坏后我伤心极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酒吧一条街

妈妈,我知道蹬着三轮车跑大半个特阳去贩菜,不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受那么大的罪去干这事?在咱们厂子弟中我是唯一一个抹下脸面去贩菜的人,那段日子我是痛并快乐着的,我知道我爸一定会反对,可是,正因为是他反对我才越要去贩菜。

我们父子之间的这种条件反射我从小时就养成了,不管什么事情,等不到我开口我爸就会反对,同样的话只要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他一定会反对。

贩菜的一个收获就是我通过一张一张零钱一天天凑成了一把吉他,贩菜的另一个收获是……妈妈,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就是我居然这么能吃苦,在我蹬着三轮车卖菜的半年时间里,我每天至少要往返菜市场30公里,一个月下来就是900公里,半年时间我蹬三轮一共蹬了五六千公里!从三伏到三九我一天都没有落下。

妈妈,要不是贩菜我永远不会相信我居然能这么坚韧。你肯定非常担心我在紫华以后的处境,说实在的,不光你担心,就连我自己我也担心,我也不知道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遇到什么样的事?但是有了蹬三轮的经历我什么也不怕了,就算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我一定能扛得处,我心里对音乐的向往会滋润着我的心田。

我不知道我跟我爸昨天会发生冲突,我不想再让他破坏我新买的这把吉他,在买它之前我已经决定要背着吉他去追逐梦想,哪怕在这条道路上踉踉跄跄痛苦不堪,哪怕跌得头破血流,我也要试一试,就跟贩菜一样得试一试。

厂里安排待业人员的名额我不要了,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更不喜欢一家三口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世界很大,绝不止特阳市机械厂这么一顶点。

妈妈,临走前我翻了翻洛明工业学校的毕业留言册,我看到了我们班同学张琰写给我的留言:是雄鹰就要搏击穹空,是骏马就要驰骋原野。张琰这个同学我给你说起过,他是我们学校文学社社长,他跟我一样不喜欢机加工不喜欢兵器工业,我不知道他毕业后的情况,但我觉得他写给我的留言非常有道理,所以,妈妈,我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做默默无闻的小鸟,我要试着去做一只搏击穹空的雄鹰。

妈妈,我走了以后你不要操心,也不要再跟爸爸说关于我的话题,以免你们又因我而争吵。我到紫华后会在嘀嗒音乐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将来去上学也能方便些。现在我手头的学费还不够,我准备先打了几个月短工,等凑够学费了就上下一期的培训班。

妈妈,你放心吧,我把一切安顿下来后就给你打电话。

祝:

安好!

儿子:轩轩

门,突然开了。

汪丽赶紧走出夏轩的卧室,一见夏社波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又怎么了?”夏社波问。

“轩轩他……走了……呜呜……”

“走了?走了就走了!今晚最好别回来。”一提起儿子夏社波就生气。

“他去紫华了。”汪丽说。

“啥?去了!真去了?”夏社波怔了怔问。

“嗯……”汪丽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跑回夏轩卧室把信拿来塞给他。

夏社波一屁股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视线从信纸上一行一行扫过。

当新一轮的太阳冉冉升起后,细碎的吵杂声吵醒了疲惫不堪的夏轩。昨天劳累了一天,夏轩睡得很沉,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从枕边抓起手表,时间已是上午10点了。

太阳照耀着大地,天空一片湛蓝。可夏轩的房间里光线昏暗,他将眼睛转向窗外,他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原来他住的这栋楼与邻居家的楼间距很小,光线根本就射不进来。窗外一撮撮电线杂乱地交织着,然后钻进一家一户的窗户,在空中构成了稀稀拉拉的蜘蛛网,在长年风吹雨淋之下电线已经老化了,绝缘皮跟得了牛皮癣一样斑斑秃秃有些脱落了,风一吹,颤颤微微,瑟瑟发抖。

楼下的喧嚣跟蒸笼里的蒸汽一样在两栋楼的夹缝里一个劲地向上冒,嗡嗡嗡响个不停。对面民房窗户跟夏轩房间窗户斜对着,相隔几米远。都是老旧民房,都是监狱一样小的窗户,也都是枣红色的木制窗框。

从对面窗户上挂着的樱桃图案的窗帘,夏轩能看出那里住的是年轻姑娘,窗帘上殷红繁茂的樱桃和几片细细的绿叶,在这个破败的见不到太阳的城中村里或多或少给带给人几份温馨。

昨天晚上夏轩是病急乱投医,随随便便就在这里住下了。这个房子简陋极了,连一张桌椅也没有,昨晚是夜幕给窗户上遮起了深灰色的窗帘,除了四面墙壁和一张床外别无他物。

夏轩拉开房门来到公用水池洗脸刷牙,完后就去置办杂物了。

六里村位于紫华市的南郊,这里被紫华人称为文化区,附近有几所高校,紫华的大部分酒吧和ktv都集中在这一带,夏轩在民房里待了两天后便去找工作了。

每到傍晚,城市的灯光把大街小巷点染得黄里泛红,辛苦了一天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家时,夏轩就背着吉他挤上公交车开始了自己的求职之路。

六月流火,尽管已是傍晚,但在由两截车厢连接在一起被紫华人称为“大通道”的公交车里,上百乘客挤在一起就跟大火炉一样热,一股子汗臭味脚臭甚至狐臭的气味充斥在车厢里,怄热又难闻,人们跟插葱一样插满车厢,头上流着汗,薄薄的夏衣都被汗湿了,人们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一转拐,一车的人会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朝一边压去,最外面的人赶紧用身子抵住后面的人,不停地叫着:“别挤!别挤!”年轻女乘客会一只手抓住扶手单手抱胸,保持着与男乘客的距离,每过一会,她们就会用身子朝后攘一攘,腾挪出些许空间。

夏轩快要虚脱了,背上的吉他盒子成了乘客最嫌弃的东西,被挤来挤去。好不容易到了站,他一下车先大口吸气,侧着脑袋下意识地嗅了嗅肩潮湿的短袖,身上正散发着淡淡的汗臭味。

夏轩按照白天从地图上看到的地址来到德贤巷酒吧一条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里灯红酒绿,广告灯箱一个接一个散发着彩色的亮光,一眼看不到头,光溜溜的石板铺成的街面上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淡淡的酒气和隐隐的音乐弥漫在街道里,街上年轻的男男女女走着走着就会消失在一间间酒吧里。

这里就是紫华年轻人最喜欢的休闲场所,透过一个个玻璃墙夏轩能看到现代都市男女的夜生活,紫华毕竟是西北地区重要的省会城市,这里远比特阳市要繁华。

夏轩做了一个深呼吸背着吉他朝酒吧一条街里走去,他想在这里找到一份当歌手的工作,如果幸运的话他将从这里迈出当音乐人的第一步,在中国乐坛上许多歌手和音乐人也都是从全国的一个个酒吧起步的,酒吧与音乐之间有着天然的关联,他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幸运。

一丝丝晚见顺着狭长的酒吧街吹来,温热而豪爽,晚风带走了夏轩衣服上汗水的潮气也带走了讨厌的汗臭味,他额前的长发微微扬起,像风一样自由。

夏轩觉得自己每向前走一步就离歌手近了一步,突然,他的心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如果能找到工作的话他将站在酒吧的霓虹灯下,为这些红男绿女们献艺,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以歌手的名义唱歌,他将永远不会忘记。夏轩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默默地鼓励自己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

他踩着黑黢黢反射着亮光的青石板向前走着,胖乎乎的身子徜徉在五光十色的酒吧街里,他的目光不安分地朝两边的酒吧看去,对于酒吧他并不陌生,在特阳的时候他也经常去那里,但那时他都是以顾客的身份去体验和休闲的。他最希望的就是能看到酒吧招聘歌手的广告。

时间从身边悄悄地流逝着,夏轩把酒吧街走了一遍又一遍。

夜幕彻底笼罩着街道,各种造型灯越发的朦胧浪漫,夏轩的心却一点点沉重起来,平时当顾客时自己是多么的任性和随意,而要找工作时却感觉到了脚步的沉重。

尽管他在特阳老家时已经一万次地想过找工作时可能遇到的种种境遇,即便是从六里村租住的民房出发前他也给过自己一万次鼓励,甚至告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能认出自己,哪怕被拒绝一万次也要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酒吧对他而言就如舟船于乘客,他大老远跑到这里就是想借船出海,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他,他也要告诉自己,自己的梦想是彼岸而不是酒吧……

彷徨、迷茫、踌躇……在酒吧街里夏轩孤独地来来回回走着,背上那把跟他一样孤独的吉他默默地陪伴着他。夏轩像幽灵一样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就像一个还没有上擂台就败下阵来的武夫,无助地游走于江湖。

整条街道里只有一家小酒吧的门口有则招歌手的启示,夏轩不由得在这里驻足。灯光、酒气、音乐融进了空气,包围着他,他这才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落魄,站在酒吧门口,腿如灌铅。

第四百八十四章 含泪啃馒头

夏轩曾千万次假设过也鼓励过自己,可是,他为自己筑起的求职的信心却瞬间土崩瓦解,一种叫做尊严和面子的东西正一点点升腾,他绞尽脑汁地搜寻着任何一个可以支撑自己走进酒吧的勇气,可脑子里乱极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这副样子不正是爸爸说的“二流子”“不务正业”吗?

酒吧温馨的迷你玻璃门近在咫尺,所有的思绪在夏轩心头猛烈地翻腾着……既然选择了音乐梦想那就没有理由退缩。他思忖了一会儿,终于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搀扶着一个胖男子朝出去,胖男子显然喝醉了,一见夏轩就一把抓住他说:“兄弟,我没醉,来,我们再喝两杯,喝!”

夏轩一脸惊愕,在酒吧里遇到醉汉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他赶紧扶着胖男子说,“你慢点,慢点。”

说话间,夏轩已经被抵到了门边上。

胖男子突然低下脑袋呕吐,夏轩躲闪不及,令人作呕的泄物喷在了他的身上,臭气熏天。

“对不起,对不起……他喝多了……”搀扶胖男子的年轻女人说。

脏兮兮的呕吐物恶心极了,夏轩腰间裤腿上全是脏东西。这时搀扶他的那名男子赶紧递来纸巾抱歉地说:“对不起,他喝多了,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说完,一男一女扶着醉汉出门离去,夏轩像落魄的流浪狗一样无助地站在那里狼狈不堪。

夏轩赶紧退后两步,用纸巾将肮脏的东西一点点拭去。

“哎呀!这是谁干的?太恶心了!”酒吧前台的一名女孩跑了过来,她睥睨着夏轩说,“你恶心不恶心?”

“不,不是我……”夏轩连忙解释,说着赶紧转过脸寻找那几个人,他们已经消失在酒吧街斑斓朦胧的灯光里了。

“怎么回事?”一名40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过来。

“老板,你看……”女孩指着夏轩捂住鼻子说。

老板扫了一眼地上的呕吐物,显得很平静。然后问:“单埋了吗?”

“埋了!”女孩说。

“你去叫保洁过来。”老板说完女孩转身就走。

夏轩得知他是酒吧老板就赶紧说:“老板好!”

“你是?”老板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来应聘歌手的,我非常喜欢音乐,弹吉他已经好几年了,擅长摇滚音乐……”夏轩见缝插针,赶紧说。

老板把夏轩上下打最了一番,目光一触及到他身上的呕吐物就不由得皱眉头。

“老板,我在学校时是我们校乐队的吉他手,我弹奏电吉他非常出色,参加过学校的大型表演……”夏轩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就冲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就此打住。

一位50多岁的中年妇女赶来清扫门口的呕吐物。

“我们这里不需要男歌手。”老板说。

“可是,这……”夏轩一时无语。

老板不无轻蔑地看看他便转身离去。临走时还撂下一句话:“年轻人,不要成天喝成这个样子……”

“我……”夏轩语噎。

黑黢黢的夜色和五光十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互相映衬着,夜更黑,光更绚。白天一切的真实此刻都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从一间间酒吧里飘荡出来的歌声和酒气弥散在街道的空气里。

今天太晦气了!这是夏轩人生中的第一次求职,连门都没进就已经跟落汤鸡一样狼狈,那个该死的胖子,你他妈喝不了酒就别来这里!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夏轩分别去过这条酒吧街和散落在紫华街巷里的酒吧,也许第一次求职的遭遇给他留下了阴影,他的自信心越来越差。

在接下来的在几次面试中,夏轩都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和没有参加过社会上的表演被拒之门外,一盆盆冷水从头上浇下,在火热的夏季里,他的心却异常冰凉。

夏轩的自信心跟特阳市机械厂老厂房外立面一样一点点脱落。在六里村那间暗无天日的民房里,他面对着巴掌大的圆形镜一脸沮丧,像受了伤的兔子,地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暗自神伤,窗外,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揪扯着,对面樱桃图案的窗帘静静地合在一起。

从地面升腾而起的噪杂声嗡嗡嗡响个不停,此刻只有这把吉他陪伴在夏轩身边。夏轩从简易衣柜上取出吉他轻轻拨动起琴弦吟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残酷的现实一次次打击着夏轩,半个多月过去了,夏轩依然没有找到当歌手的机会,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了,吃饭都成了问题,这两天他每天只吃一顿饭,肚子总在咕咕地叫。

这天,他背着吉他从民房里出来,跟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狭小喧嚣的六里村里,今天又要过去了,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夏轩一共有两次没钱吃饭的时候,一次是当年考上洛明工业学校后他把几乎所有的生活费都用在买吉他上了,连买火车票的钱都花光了,那时天天省吃俭用肚子咕咕直叫,而这次他又一次囊中羞涩,没钱吃饭肚子咕咕直叫。

两次饿肚子都是因为音乐,两次饿肚子都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低微和落魄,每次的落魄都不得不让他垂下高昂的头颅……他突然想起了陆贝贝……她呢?她现在在哪里?上大学了吗?

又到了晚饭时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夏轩跟乞丐一样流落街头,他实在饿急了,可兜里的钱寥寥无几,他摸了摸口袋,经过一家又一家小餐馆都没敢进去,餐馆的香味钻进鼻孔刺激着他的味蕾,他不由得吸了吸夹杂着饭香的空气,然后大步朝前离开。

来到一家馒头店跟前夏轩终于摸出1块钱,买了四个馒头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狼吞虎咽。啃着啃着,眼睛不由得湿润了。那年在洛明工业学校门口买烧饼的窘迫浮上眼前,而此刻历史竟然惊人的相似。

摸黑蹬着三轮在特阳贩菜时的艰辛,因为音乐跟父亲争吵的一幕幕往事和所有的伤心往事一个接一个涌进脑海,出现在他的面前,犹如暴风骤雨,措不及防……人生不易啊!作为兵工厂的子弟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夏轩的嘴角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每一次颤抖都是无言的伤痛。

他跟怪物一样一边流泪一边啃馒头,冷漠的人群里有人向他投来冷漠和鄙夷的目光。

第四百八十五章 准备卖药

工夫不负有心人,春季自学考试张琰大获全胜,他报考的课程全部通过。这天上午,张琰骑着吴波浪送给他的那辆笨重的自行车从自考办拿到成绩单后,一缕阳光射进了心里。

每次拿到成绩单他就跟过年一样喜悦,在回来的路上他的心情格外爽朗,这辆自行车也像春风吹动风铃一般的轻快。自行车迎风前行,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像无数个可爱的精灵轻轻跃动着。紫华的街道干净整洁,宽阔笔直的道路朝远处延伸着,过了这个路口还有下一个路口,每一个路口都预示着美好的希望,每一个希望似乎触手可及。

阵阵春风轻抚着张琰的额头轻轻掀起额前的头发,在浩达棉纺织厂低迷的日子里积攒下来的郁闷一点点被风吹散,所有的过去都是云烟,不管是快乐还是忧愁,此刻都化作乌,有随风而去。

前方,希望永远都在前方。

自行车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行进着,他的思绪漫天飞舞。按照现在这个考试的速度估计,等参加完秋季考试后他将彻底告别中专学历,成了大学专毕业科生,在“五大”当中自考毕业证远比其他四种大学的毕业证含金量高,自学考试的学历证不光在中国有用,其他一些国家也承认。

希望就在前方,只在自己坚持下去……

一个个路口被自行车甩在脑后,从地图上看到的紫华远不及自行车轮丈量出来的紫华这样逼真和生动,这是一座欣欣向荣充满生机的城市,和他一样也在迅速成长。对未来的憧憬将张琰紧紧环绕,他一边骑车子一边畅想未来。

直到在十字路口遇到红录灯张琰才发现走错路了。他这才将自行车停靠在路边,用一只脚踩在马路道沿上眺望着悬在十字路口的道路指标牌。

考试过关的兴奋让自行车偏离了方向,这里是紫华东郊,离启明机械厂已经不远了。辨清路后他索性将自行车朝着启明机械厂驶去,好久远没有见田庆文了,不妨去看看他。

自行车行驶到启明机械厂破旧的生活区后,张琰把车子存进车棚,没有给田庆文打传呼就直接去了男单身宿舍。碰巧田庆文端着塑料脸盆从水房朝宿舍走来,突然见到张琰他非常惊讶。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班?”田庆文问。

张琰摆摆手说:“不上不上。我早都被贬到运转班了,今天上夜班。”

他们推门走进宿舍,这里一片杂乱。

田庆文伸手把衣服搭在窗外晾晒。

“对了,你今天怎么也不上班?”张琰问。

“我们厂半死不活,有一天没一天的,今天没活干。”田庆文晾完衣服转身把塑料盆子扔到床底下,轻飘飘的盆子跟陀螺一样就地打了几个转儿才停下。

“南联盟大使馆遭袭后,人们说兵工企会一点点好起来,估计你们厂就要迎来好日子了。”张琰说。

“好?”田庆文显然是在怀疑他的话,“好,我也不想干了。”

“什么?你不想干了?你可是带指标的毕业生,可不能随随便便说不干就不干。”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紧巴巴的日子?就算好,能好到哪里去?你没看我们厂的那些老职工买块豆腐都要跟人家讨价还价,买个馒头也总是嘟嘟囔囔说馒头越蒸越小……”田庆文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兼职给药店卖药,就这,给的钱也比厂里多。”

“兼职?卖药?”张琰惊讶地看着他。

田庆文指指窗外刚晾出去的衣服说:“这就是我给明天卖药洗的衣服,我总不能穿着工作服去卖药吧?”

“又不是去参加什么宴会,还得预备衣服……”张琰随口说。

“不是刻意预备而是我再没有像样的衣服了。”田庆文叹了口气说,“悲哀吧?想当年我在咱们学校上学时,暑假还跟着我爸串街走巷去卖衣服,现在自己都没衣服穿了。一年来我都没有添过衣服,厂里发的这点钱还吊命都不够,你说我还待在厂里干什么?”

毕业后生活带给每个人的考验都是严肃而残酷的。听田庆文这么一说,张琰也想起了自己在浩达棉纺织厂的遭遇。

“可是,你不得否认中国兵工行业会一天天好起来,这么大的国家终究是少不了兵器的。”张琰说。

“我不否认你的观点,也许明天的兵工会很好,甚至非常美好,可是,我面临的问题是今天能不能活下去……”一缕忧伤从田庆文眉宇间渗了出来,“在今天和明天之间你会选哪个?”

“你那叫饮鸩止渴。”张琰说。

“有渴能止总比立即渴死强。”田庆文说。

“可是……”张琰突然也无法应答。

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此刻他们都突然无语,空气静得几乎要凝固。

“张琰,每个人的命运不一样。我要是像你一样能找到可以按时发工资的单位,我也不会想着去兼职,你好好珍惜吧。”田庆文说,“毕业后这一年来我把这些问题算是都想透了,我们都是从天而降的人,在紫华没有根基也没有关系和人脉,我们只是紫华几百万人口中的一个,是几百万分之一,我们一无所有,只能靠工厂,哪怕工厂是压榨人的地方,那也总比没有人压榨你强。而我呢?我们厂根本就靠不住,我不靠自己还能靠谁?”

张琰说:“国家取消包分配政策后我们找个工作多不容易,你好不容易是带指标到厂的,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可惜?药店都是私人的门店,你忘了吗?上次你被市容抓去后药店老板都不肯管你……”

田庆方立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有奶便是娘。什么国企业什么私人店面……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我的第一要务。”田庆文说。

“我给你借点钱……”张琰说。

“你也是受压榨的对象,你能有几个钱?再说,借的钱终究是要还的,我总不能成天靠借钱过日子吧。我爸知道我的这个想法后跟你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他说他可以接济我……可是,我爸再有钱那也是他挣的,我怎么好意思要他的钱?”田庆文说,“我已经想明白了,哪里能挣到钱我就去哪里。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我可不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四百八十六章 钱

“唉!我们的命怎么都这么苦。”张琰感慨道,“启明机械厂明明就是个大厂,在兵器工业系统里谁不知道?可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会好的。听说启明机械厂要跟伦多省的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重组,要成立集团公司,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效益肯定会好起来。咱们都是兵工学校毕业的,你应该知道,这两个厂的老工业基础都很雄厚……”田庆文说。

“伦多重汽?你们要跟伦多重汽合并?伦多重汽可是兵工厂里的领头羊啊!”张琰说。

“没错。要真是这样的话,从两个厂的技术、体量和基础上讲那也算是强强联手了。不过,也不知道这是猴年马月的事。”田庆文停了停说,“还是那句话,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伦多重汽……”张琰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张琰突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惊叫起来:“博士!博士!赵博士不是在伦多重汽吗?”

“他是学习标兵是优秀毕业生,在当年的第一拨校内招聘会上就被伦多重汽招走了。”田庆文说。

“你可以跟他联系一下,让帮忙打听一下企业重组的情况。”张琰说。

“毕业后我们根本就没有联系过,我联系不到他。再说,合并、重组这些都是明天的事,我现在只能考虑今天能不能活命。”田庆文说。

张琰心里的激动像泛起的水花,这会又回落到大海里了。

“就是,赵博士也不知道给你打个传呼……”张琰嘟囔着。

“我们毕业这么久了,谁联系过谁?大家现在的情况都不好,都没脸联系同学。唉!中专教育压根就是个怪胎,这么低的学历能找到什么好工作?”田庆文叹了一口气说,“话说回来,社会上的人谁不好面子?谁不想衣锦还乡?要是跟咱们前几届毕业生一样都能分配到好单位,谁不愿意联系同学?”

“你不会穷得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吧?你别顾忌面子,我先借你一点。”张琰说。

“上次被市容罚款的钱还没还你呢……”田庆文说,“不瞒你说,人没钱的时候会胆子都会变小,头都抬不起来。最近我一离开这个宿舍说话都不敢大声,见到卖东西的都不敢问价格……只要有地方挣钱我肯定去,哪怕是扫大街、掏大粪我都去,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人穷志短。”

“药店挣得多吗?”张琰问。

“比厂里多。我去了先做导购。”田庆文说。

“导购?”

“就是骗老大爷老太太,引导着他们买药,再就是引导那些性功能不好的男人买壮阳药。你肯定会觉得这种药恶心,但是卖这种药利润大也挣得多。”一说到卖药,田庆文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比如壮阳药,一盒四五百,我能挣四五十块,一盒药挣四五十,一天就算只卖出去一盒,一个月下来就能挣1000多块,1000多块,这可顶我在厂里小半年的收入啊。要是一天能卖出两盒这种药,我一个月就能挣三四千,三四千块呐……”

“这不会是骗子吧?”张琰问。

“我又不是造药的,我骗谁了?我只是帮忙促销,我挣的是提成。”田庆文说。

“要是我在药店能站稳脚跟,我这辈子都不用再为钱发愁了。这一年来我算是穷怕了,没有钱的人猪都嫌弃。”田庆文说,“我宁愿嫌弃猪也不愿被猪嫌弃。如果我有钱了谁要是敢再欺负我,再让我去拔草,我就用钱砸他,把唾沫淬在钱上用钱砸,用成捆成捆的钱去砸,他妈的要是砸不死他,这些钱就全归他。”

张琰突然觉得田庆文像变了个人,变得连他都有点不认识了。

“上次市容把我抓去为啥?还不是为了罚点钱?我要是有钱的话,他妈的,他罚我800,我给他1000,他罚我1000,我给他2000,我就不相信他还会狗眼看人低?”田庆文咬牙齿切齿地说。

显然,那名市容和厂里让他拔草的人都被田庆文列为了仇恨的对象,他们的淫威践踏着一个刚走上社会的毕业生的尊严。

田庆文说:“张琰你要知道,在这个社会上钱才是万能的,不管是学者、教授、专家还是蹬三轮、卖茶叶蛋的,在钱的面前从来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算科学家没钱治病,疼死在医院门口也没有谁会帮一把……上学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找个好工作,为了能多挣点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张琰原本想把自己自考过关的消息告诉田庆文,可突然觉得在金钱面前这点小事微不足道,甚至有点荒唐和可笑。

“看来,你是确定要辞职?”张琰问。

“是。我明天就去办手续。”田庆文说。

“你辞职了,这个宿舍厂里还让你住吗?”

“我去外面租房子。”

“租房子?一个月得一百多块吧?”张琰问。

“两盒药钱。”田庆文说,“如果我们为了这点破工资还患得患失,这辈子不是会被累死而是会被穷死。”

话至此,他们已没有什么再说的了。

田庆文把张琰送到自行车棚跟前,张琰取了自行车后他们向前走着。

突然田庆文想起了一件事,他说:“军强最近又回家了,等他来紫华了你也过来,咱们一起聊聊。”田庆文说。

“诶,钢铁厂情况怎么样?”张琰问。

“能咋样?不咋样!”田庆文说,“军强家出大事了,工作上的事他顾不上,他就是个临时工,在厂里干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咱们同学怎么都过得这么惨?唉……”张琰叹了口气问,“军强家出什么事了?”

“他爸爸好像被公安局抓走了。”田庆文说。

“什么?”吱吱作响的自行车立刻停下,“你说什么?”

“因为金矿上的事和另外一个矿主打架了……不,听军强说是被另外一个矿主纠结黑社会给打了。”田庆文说。

“他被人打了,怎么还会被公安局抓去?”张琰问。

“是啊。他是受害者怎么会被抓了呢?”田庆文寻思着,觉得情理有些不通。很快他就摆摆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现在是家道中落。”

第四百八十七章 踏上卖唱路

住在六里村的大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每个人脸上都像是戴着虚伪的面具,尽管面具各不相同却流露着难掩的浮躁。每个人都奔走着,根本不会在乎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人是死是活都跟他们无关,他们不会笑话发廊门口搔首弄姿的女人,不会去看市井小民脸红脖子粗的争吵,只管走着自己的路。

在这些面具人群里夏轩跟行尸走肉一样被裹挟其中,在这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他是死是活当然也不关任何人的事,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了孤独,在喧嚣嘈杂的外来人口聚集区里,没有一个人会跟他说话,他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在这个住着十几万人口的村子里,在这个偌大的紫华市里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轻如鸿毛,微不足道。

啃完馒头后夏轩背着吉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村口的门楼下面,村口的小摊小贩死灰复燃了,大大小小的三轮车和高高低低的桌子将这里堵得水泄不通,那个卖炒面的年轻老板正张罗着生意,每炒完一份饭,就撩起卷在肚皮上油乎乎的白汗衫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端着盘子扯着嗓子喊道:“炒面来喽!”

那个胡子拉杂推着三轮车卖核桃糕的商贩跟公鸡一样,扯着嗓子冲着来来往往的人叫卖:“……正宗核桃糕……8块了……好吃的传统西域小吃……”刀子在手里晃动着,从花花绿绿的核桃糕上空掠过。

初到紫华的遭遇和委屈让夏轩心里难受极了,小摊小贩依旧在占道,骗人的拉杂胡子依旧在骗人,依旧有人在拉杂胡子的淫威下吃亏,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但每天也都在重复,喜怒哀乐的故事每天也都在演绎着,在嚷嚷的人群里“哥两好,五魁首”的划拳声也依旧在酒杯的碰撞声中此起彼伏……

看着村口光着膀子喝得已有几分醉意的男人,夏轩不由得羡慕起他们,他们可以在大街上毫不顾忌地大声叫嚷,会喝得面红耳赤,今天就要过去了,明天他们依旧会醉生梦死。而自己呢?明天的饭在哪里?

想到这里夏轩不由得心生悲凉,他心里对自己说:“既然没有一家酒吧要我,我就去当流浪歌手,就去天桥下面买唱,什么人格?什么尊严?什么梦想?都他妈的滚蛋去吧。在紫华我谁也不认识,我没有什么脸面可言。”

往前一步可能会有饭吃,后退一步就会被饿死。两者之间何去何从?

踌躇许久之后夏轩毅然朝几站路以外的世贸大街走去,那里是紫华的闹市和重点商圈,也是大学生和青年男女最爱去的地方,和酒吧一条街不同的是,那里是天然的露天夜生活区,不到凌晨人气散不尽。

世贸大街环形天桥上装点着五彩斑斓的灯带,桥上接踵摩肩,桥下川流不息,夏轩在天桥上孤独地走着,一座座摩天高楼像潇洒浪漫的王子,彬彬有礼地矗立在天桥周围,巨大的led显示屏与楼体玻璃幕墙折射的灯光交融在一起,将这里映衬得分外光鲜,抬头望去繁星点点,低头看去灯光璀璨,天上地上仿佛浑然一体,偶尔会有金发蓝眼的外国男女从他面前经过……这里的一景一物一人,都透露着大都市的气息。

这里毕竟不是特阳市,终究是我国西北地区正在迅速崛起的国际化大都市,夏轩跟着人流在桥上已经默默地走了三圈了,他的目光一直在搜寻着,搜寻着适合他卖唱的位置。

突然,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觉得背上的吉他沉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都走不动了。怀揣着神圣的音乐梦想,带着心爱的吉他站在街头卖唱,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讽刺?

他犹豫了起来。他的心里矛盾极了……

吃饭,今晚不出来卖唱,明天将在哪里吃饭?

一番心理斗争过后,夏轩拖着沉着的脚步一阶一阶下了台阶,然后来到环形天桥的一个出入口处轻轻地从肩头卸下吉他,像注视老朋友一样注视着它,他轻轻地拍了拍吉他盒子像是告诉它我们就要上战场了。接着,他打开盒子将吉他取出来抱在怀里。

在燥热难耐的夏夜夏轩弹响了琴弦,苍凉凄然的琴声混进了世贸大街的喧嚣里,他弹的是《外面的世界》。

透过现代时尚的人群夏轩仿佛看见了瞎子阿炳,看到在无锡二泉边创作和拉奏《二泉映月》时已双目失明的阿炳,他们曲子凄切哀怨,那时他卖艺一天仍不得温饱,而此刻,自己不正是阿炳吗?

燥热的空气里偶尔会有燥热的风吹来,夏轩站在桥底下,一曲一曲地弹唱着,十几分钟后,他的面前已零零星星扔了些五角、一块这样的零钱。如他蹬着三轮去买菜一样,每天都能收到一大堆零钱。

闹市里车速很慢,一辆辆汽车的车灯首尾相接,在宽阔的大世贸大街上,变成了一条红黄色的长龙,从天桥下面的四个方向朝远处延伸。夏轩面前不时有青年男女会驻足观看,偶尔,有人会翻出零钱抛在夏轩的脚下。一个头发花白的环卫工老妪把捡来的一个纸箱撂在他面前,让人们把钱投进纸箱里。

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现代的气息,年轻男女打扮入时,处处洋溢着时尚的元素,在城市的喧嚣声里,夏轩的吉他声随着流动的空气向远处渐渐散去,这种声音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这座城市有关,他觉得这座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正在一点点地接纳着他,正如二泉接纳阿炳一样接纳着他们这些孤独漂泊的弹者。

世贸大街人称“小香港”,是购物和娱乐的天堂。在天桥上的人群中,一个穿着白色t恤短袖的高个子男孩格外引主注目。他的冲着身后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说:“贝贝,快点走,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路遇老同学

那女孩应了一声,轻轻地捋了捋额前的刘海,扭头对身边的一对男孩女孩说,“我们是得快点,瞧!贺剑都着急了。”

这个女孩的双眼似睡非睡,细细的眉毛似蹙非蹙,眼型狭长,眼角上挑。她正是陆贝贝。

他们四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男孩女孩很快就朝天桥下面走去。

抑扬起伏的阵阵吉他身传进他们的耳朵。

“瞧!流浪歌手……”跟陆贝贝同行的女孩对身边的男孩说,“你看他的长发酷不酷?以前,在大学校园里常常都有像老狼、高晓松这样的歌手,现在咱们学校里唱歌的男生好像越来越少了。”

“现在同学都去外面的练歌房去唱了,谁还会像他一样,站在天桥下面唱?不嫌弃丢人!”男孩睥睨着桥下的夏轩说。

“在天桥下唱歌那叫穷开心,装逼。人家是流浪歌手,流浪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高个子男孩贺剑转过身轻佻地说,“要是咱们陆风科技大学能给我放个长假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来一场浪漫的流浪,让我流浪到塞纳河左岸,流浪到纽约帝国大厦,流浪到马尔代夫,流浪到迪拜……“

“诶,贺剑,你可不能一个人去流浪啊,得跟贝贝一起去流浪……“女孩说。

“啥呀?一说流浪总会让我想乞丐,想起衣衫褴褛……想起丐帮帮主洪七公……”男生撇撇嘴巴说,“人家贺剑和贝贝那叫双飞双宿……”

“你胡说什么呀!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陆贝贝红着脸冲着那名男生说。低眉间娇态顿生。

他们四个人中传来了哈哈笑声。

吉他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在夏轩跟前图着几个人,他脚下的纸箱子里零零散散扔了四五张五毛、一块的零钱。

那对男女同学正要驻足观看,贺剑赶紧说:“你俩咋跟个小孩一样,对什么都好奇,拿着一把破吉他卖唱都没见过?乞丐要饭你不会了没见过吧?你们看看表,都几点了,电影马上就要开了……好不容易考完了期末试,想着能好好看一场电影,你们还磨蹭什么?”

这对男女同学没有驻足,赶紧从夏轩面前经过。

“这么热的天弹什么破吉他,把人能吵死!要弹,咋就不去音乐厅弹?烦死了。真他妈的糟蹋音乐!”贺剑瞅了瞅正在扯着嗓子卖唱的夏轩,不耐烦抱怨道。

然后他转身说:“贝贝,我们快走!”

陆贝贝不由得把目光瞟向了天桥下的流浪歌手……

“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傻乎乎地给他扔钱?”贺剑一边从夏轩身走过,一边给身边的那对男女同学说,“你瞧瞧这头发,长得跟凶鬼的毛一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弄不好,这人可能还是个逃犯……要是在国外的话,这种人早都被警察抓走了,这他妈的也太影响紫华的市容形象了。”

陆贝贝静静地注视着夏轩,在燥热的空气和浮躁的人群里,夏轩双眼微闭,特别投入专注地弹奏着吉他唱着歌,

夏轩紧紧地抱着吉他,唱得非常投入、卖力、动情,他不时弯腰、弓身,像琵琶女那样似诉平生不得志。歌词字字细腻深情,他在忧伤的旋律里吟唱了打工一族的漂泊与无奈,忧伤与无奈中却有一种年华与梦想。歌声在喧嚣的城市上空盘旋着:“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

看着夏轩双眼紧闭,弓着身子,扯着嗓子吼着凄凉的歌曲,陆贝贝心头一怔,眼泪从心头涌进了眼眶。

“快点,你快点!磨磨蹭蹭干啥呢?”这时,已经走到前面的贺剑转身冲着陆贝贝叫嚷。

陆贝贝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着圈儿,那个紧闭双眼,弯腰弓身的夏轩渐渐变得模糊了……

夏轩始终没有发现陆贝贝,也许是因为他过于专注,唱这首歌时他的眼睛大多时候都是紧闭着的,也许是因为他不想睁眼去看这个残酷的世界,只有闭起双眼,他的心里才会,与残酷无情的世界隔绝。

“快点!电影要开了……”高个子男生贺剑再催,“一个破歌手,有什么好看的!”

“哦!来,来了……”陆贝贝应道,然后转身大步走上前去。

歌声在耳边回荡着,所有的往事海潮般朝她涌来,从四年前考入洛明工业学校他们认识以后,往事都历历在目。

“你说这些人身强力壮,为啥就不去干个别的?非得在大街上卖唱?贺剑,你说这是艺术的幸运还是艺术的悲哀?”同行的这名男同学说。

“当然是艺术的幸运啦。艺术就是来自大众的嘛……”那名女孩抢先说。

“你胡说!”贺剑有些霸道地打断了她的话,“就这是些人把艺术给搞得贬值了,艺术是什么?那是有钱人追求的东西,是个高雅的东西。你说一个成天跟流窜犯一样四处讨饭吃的人,还配玩艺术?这些人都是在糟蹋艺术,这些人都是些跳梁小丑,不学无术,从小就不好好读书,就是个混混,混到没地方可以混了就抱着吉他骗人……”

陆贝贝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抹去眼泪跟着他们三个同学走着。往事风骤雨般噼里啪啦地打着她的心房,夏轩的歌声正越来越小。

“不劳而获!现在国家发展的这么好,各行各业都需要人力,一个年轻人不去找个正经活干,在这里乞讨,亏他还想得出来?”贺剑说,“中国的也真是分不明是非,对这些好吃懒做的人就不应该施舍,越是施舍就越助长乞丐的惰性,他们都会变成寄生虫……”

陆贝贝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她突然拽住同行的女生说:“你帮我一个忙……”

那女生看着陆贝贝,陆贝贝目光里有几许乞求。

“你把这个投到他的箱子里……”陆贝贝说着回头朝着天桥下面看了看,掏出50块钱塞进她的手里。

“50块?这么多?”女生惊讶地问。

陆贝贝点了点头又对她说:“你快去快回,我们在这里等你。”

女孩看了看她有点不太情愿地去投钱了。

“贝贝,你真是菩萨心肠啊?你没听刚才贺剑还说这些人是寄生虫……”那名男生说。

陆贝贝没有跟他争辩,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很快,脸上就回复了平静。

第四百八十九章 她到底是谁?

“噢,对了,我上次听你说你妈妈是佛教信徒,你肯定也是以慈悲为怀。”那名男生说。

贺剑也成了墙头草,赶紧倒了过来说:“贝贝做得对,这就叫积阴德……布施金钱财物来生可以得富贵嘛……”

陆贝贝眨了眨她的丹凤眼没有说什么,有些傲慢地瞟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那名女生跑了上来说:“贝贝,投,投过了……”

“好,谢谢。”陆贝贝说,“我们走吧。”

“走,我们赶紧走。”贺剑急急地说。

他们就朝附近的电影院走去了。吉他声隐隐飘散在空气里。

一张50元面值的钱被投进纸箱后夏轩感到非常意外,这是他今天当流浪歌手挣到的最大面值的钱,除此以外纸箱里也就只有几张零零散散的五角、一块这些纸币。

夏轩远眺着女孩离去的背影,感触万千……

靠啃馒头过日子的夏轩终于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了,他非常感谢这50块钱,那天晚上他总共的收入不到68块钱,但落入到纸箱里的那张纸币在他最困苦最没有尊严的时候带给了他希望,给了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

那天晚上夏轩回到六里村的民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窗帘间留下的缝隙静静地洒了进来,夏轩仰面朝在,双手抱头,他回忆着投给他钱的那个女孩,她为什么要给他投这么多钱?她为什么一句话没说一投完钱转身就走?她也喜欢音乐吗?对!她肯定喜欢音乐,因为喜欢音乐的人心灵是相通的……

夏轩从窗帘缝隙看见了对面民房的窗帘,那个樱桃图案的窗帘依旧合在一起。夏轩觉得那个投钱的女孩就是个谜,她到底是谁?他见过她吗?不可能,在紫华他根本不认识任何人,而这个女孩看上去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不过,从她清秀的面庞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应该是个大学生。

他不可能认识她,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施舍者罢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背井离乡太过孤独太多敏感而已……唉!有时候孤独会改变一个人。

接下来,夏轩每天晚上都去世贸大街道的环形天桥下当流浪歌手,他依旧站在那个天桥的台阶下面。这里是个吉祥的地方,他第一次出摊就收到了50元面值的钱币,他希望还能见到那个眉目清秀的女孩,他想为她唱一首歌,让他知道他是多么地感激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夏轩每天都幻想着能遇到那个女孩,但每天都是失望而归,虽然再也没有人给过他这么大面值的钱,但好在他每天或多或少也都能赚十几块甚至几十块钱,这对夏轩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至少他再也不用顿顿含泪啃馒头了。

这天晚上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夏轩跟往常一样背着吉他来到世贸大道的桥下卖唱,面前依旧摆着乞求施舍的纸箱。世贸大街车水马龙,桥上桥下人流不息,城市的霓虹灯和天桥上灯带,把“小香港”点染得绚丽多姿,斑斑亮光不时会投射在夏轩的脸上。

雨后的丝丝凉风带给了人们几许清凉,也让城市变得不再那么躁动,情意绵绵的歌声从夏轩的歌喉飘然而出:“阿莲你能不能够接受/那个从前的我/再让我回到你的身边/我停留在一个人的世界/于是懂得了什么是孤单/我多想找回最初的爱……”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围观时,突然,夏轩对面响起了一个沙哑的甚至有些刺耳的歌声,只见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正拿着话筒在声嘶竭力地高歌:“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小伙子身体消瘦脸上的皮肤白一片红一片,像是打过的补丁又像是患了牛皮癣,满是疤痕,局面的面容也已扭曲,他的左手萎缩了,有点像蜷缩在一起的鸡爪,大拇指和另外四个指头死死地捏在了一起。

小伙子把半截袖短袖束进了裤腰里,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话筒,身边放着一个比砖头略大些的音箱,音箱旁边立着一个硬纸板,上面用毛笔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周围还贴着几张照片。

从字里行间人们读到了有关这个小伙子的故事:他叫陈明亮,前年冬天,19岁的他在紫华一家餐馆当传菜员。有一天,他从紫华四环以外的白鹭滩城乡结合部准备出去上班,刚走到租住楼下的时发现路面个榨油的门面着了火,火势很快从一楼朝二楼三楼蔓延,被困在二楼房客叫喊着说楼道里的液化气罐随时可能爆炸,向外面求救。他急忙冲上二楼救下了一个妇女和小孩。

人都救出来了,可他却再次冲进油坊去灭火,不料却引火上身,当他哭喊着冲出时已成了火人,后来被120送到了医院。

他被烧伤了,他全身烧伤面积高达64%。

医生救下了他的命,他一度成了见义勇为的救火英雄,引起了紫华媒体和市民广泛关注,后来他接受了植皮手术,再后来这件事就成了陈年往事,被人们渐渐遗忘。

再后来,他的面容再也恢复不到之前,他失去了一切,走投无路……

“他不就是那年在油坊扑火救人的英雄?”有个中年人对身边的人说。

“油坊扑火?”

“是啊。就是白鹭滩那起火灾……”

“白鹭滩?那里不是拆迁了吗?”

“那是两年前,你看,你看看他写的这些内容,再看看这些照片,这不是报纸报道他的照片吗?”

两个人议论着,渐渐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

“唉!英雄今天落下这么一个下场,真可怜……”人们说着就朝他脚下的箱子里投钱,每见到有钱落进纸箱小伙子就中断歌声,一边鞠躬一边说,“谢谢!谢谢!”

渐渐的,夏轩跟前没有了人,人们都转身去了那名小伙子陈明亮跟前。夏轩的歌声停了下来,他收起吉他站到人群里,认真地看着硬纸板上的每一个字,看着小伙子烧伤之前青春帅气的脸孔。

第四百九十章 英雄歌手

沙哑生硬的强调在空气中弥散着,这种声音听上去难免有些刺耳,可这是英雄的呼声。

夏轩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一首一首地听着,认真地注视着他,一直听到他要收摊时才转身回到自己的纸箱前,他把纸箱端过来冲着小伙子的纸箱来了个底朝天,把零零散散的钱全部倒进了他的箱子里。然后背上吉他转身离开。

“唉……”陈明亮伤痕累累的脸上浮上了一种难言的表情。看着夏轩背着吉他渐渐消失在城市黑夜的身影,小伙子心头好是惭愧。

第二天晚上他们再次相遇在天桥下,陈明亮意识到自己昨晚抢了夏轩的风头和生意,今晚就识趣地来到环形天桥另一个台阶口,收摊时夏轩抱着他的纸箱子来到他面前,他也正在收摊,拾掇着写满坎坷命运的那张硬纸板和比砖头略大一点的音箱。

夏轩二话不说,又将自己的纸箱来了个底朝天,把零钱全部倒进他的箱。

“诶……”夏轩正要转身离开,陈明亮赶紧叫住了他。

“大哥,对不起!是不是我影响了你的生意?昨晚我见你那边的人多,就去你那里奏热闹了,可是今晚我已经跟你拉开了距离,是不是我影响到你了吗?”陈明亮依旧把短袖系在裤腰里。

夏轩这才看见陈明亮脖子和咽喉处的皮肤也已变成了亮亮的白色,跟梧桐树褪掉的皮一般,又像是皮肤上贴了一层没有任何弹性的油光纸,随着喉结咕噜咕噜地上下移动着。

“你也喜欢音乐?”夏轩问。

“嗯。”陈明亮点点头说,“我从小就喜欢听歌,不过我五音不全,歌唱得不好听……”

“你是救火英雄?”夏轩盯着那个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硬纸板问。

“前年我救过人,可我第二次冲进房子扑火时,蹭到了油坊里的油桶,顿时,火就朝我身上燃了起来。”陈明亮说,“唉!现在看来还是怪我没有经验,人都救出来了,这火灭不灭都不重要了。”

“你很勇敢!”夏轩说。

“那叫傻!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去救火……”陈明亮说。

已经到了凌晨,喧嚣了一天的世贸大街终于安静了下来。

夏轩赶紧问:“为什么?你是不媒体上报道的救火英雄吗?你不是见义勇为个人吗?”

陈明亮跟鸡爪一样蜷缩着的左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一种无言的痛蹿到了伤痕累累的心间。

“我宁愿不做什么英雄不当什么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我也宁愿自己不要遇到那场大火……我后悔极了,早知道有今天我就不应该去救那名妇女和儿童……不应该去扑油坊里的火……”陈明亮说。

“你若不救他们,他们可能根本就逃不出火海。”夏轩说。

“那又怎样?被烧死的是他们而不是我……被烧毁的是别人的油坊也不是我的什么东西……”陈明亮面目狰狞,伤痕累累的脸变得有可怕,眼睛里闪着泪光。

“你是不是非常后悔?”夏轩问。

陈明亮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收拾东西。

“你朝哪边走?”夏轩问。

陈明亮指了指前方。

“刚好,我也朝那边走,咱们还可以一起走一段。”夏轩说着完就跟他朝前走去。

已经到了凌晨0时多了,这座城市也已犯困,渐渐进入了梦乡,街道上没有了行人,一眼望不到头的路灯下面马路变得宽阔起来,一辆辆汽车从机动车道快速疾驰,嗡嗡的胎噪声会腾空而起划破夜的静。

他们沿着人行道在街道树下走着。

“我原来以为英雄形象都是高大的,都是满满的正能量,原来,英雄也是有抱怨,也会后悔……”夏轩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我不后悔……”陈明亮赶紧打断他的话,可是他似乎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这话跟以前的话前后矛盾,他又说:“我只是有时候后悔……有时候也不后悔……”

“什么时候后悔?什么时候又不后悔?”夏轩问。

“我最后悔的时候是躺在医院里痛不欲生的时候,被我从大火里救出来的那个妇女和孩子从来都没有来过医院看我,他们的家人也没有,当时,我一分钱手术费都拿不出来,躺在病床上浑身痛苦难忍,烧伤的疼可不是一般的疼,你会觉得是有人在活剥你的皮,一点一点血淋淋地往下撕,每个毛孔都在痉挛,都在颤抖,都在战栗……那一刻跟我身体一样疼痛难忍的是我的心也在流血,那时我来紫华才半年,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绝望……”

安静的夜晚,他的声音扩散在了城市的空气里。

“我被送进医院后两名警察来调查情况,算是做笔录吧,他们见我伤势太重也就先离开了。”陈明亮说,“病房里有个病友的家属知道我是救火时受的伤,就给警察说我没有药费在紫华也没有亲人,想让他们帮帮我。警察撇下一句话说:你们可以找媒体帮助……”

“后来呢?”夏轩问。

“天下真是有好心人,那个病友的家属找来了一份紫华都市报,照前上面的新闻热线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报社记者来医院了,把我因救火受伤无钱医治的消息报道了出去,接下来,他们又连续在报纸上刊登了好几天,还联系到了紫华市慈善协会并在报纸上开通了捐款电话,公布了捐款账户。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成了‘救火英雄’,我的手术费都是紫华都市报记者帮我呼呼到的,后来我被评为区上的见义勇为个人,这也是记者帮的忙。”陈明亮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职业最伟大、最光辉,那就是记者。”

“太传奇了,我简直不可思议……”夏轩说。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骗你?”陈明亮突然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夏轩,“我出院以后把每一期的报纸都找到了,全部收集保存了起来,你不信,我明天给你带来。”

第四百九十一章 自杀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真了不起。”夏轩赶紧说。

“我也是通过记者才知道被我救下的那个妇女和孩子,在我做手术期间,他们全家都悄悄地从紫华搬走了,他们是南方人,在紫华开了一家10元店,就是那种‘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本店商品一律10元……’的假货店。”陈明亮说。

“那你什么时候想起自己救火又不后悔的?”夏轩问。

“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就不后悔冲进火里救人,我一想到我救出了两个人,我觉得自己也了不起,那时那个小孩子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现在,估计已经上小学了。不管怎样说,想想自己救下了两条性命我也很伟大……”陈明亮说着笑了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两条人命,应该胜造14级浮屠。”

陈明亮接着说:“我没想到我受伤后全社会的人都在关注我,除了紫华都市报一连几天都在报道我以外,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也都报道我救火的事迹,好心市民和一些政府的领导还来医院看我,还给我送来了鲜花,鼓励我要坚强,祝福我早日康复。我都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成名人了。那一刻我心里激动极了,我出生在山区,从来没来受到别人这样的尊重。值了,真的值了!我们县上的人,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英雄……”

“你以前搞过音乐这个行当吗?”夏轩问。

他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怎么又从英雄变成了流浪歌手?”夏轩问。

“当英雄只是一时的风光,正因为我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我的治疗费才有了着落,才做了皮肤移植手术,要不然的话,我想,我可能会死在医院……”陈明亮说。

一盏盏路灯发出的亮光照在他留着疤痕的脸上,夏轩从他牛皮癣一样的皮肤上,已经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的目光里却有些失落。

陈明亮说:“出院以后我救火的那档子事也就成了陈年往事,也就不被人们提及,在紫华市里,各种奇奇怪怪的新闻每一天都在发生,我早都被埋没在过去的时光里了。在接下来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回到了老家。可是,别人看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嫌弃,他们见了我这张丑陋的脸,就跟躲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那时我心里难受了起来,英雄的光环早被鄙夷和异样的目光淹没了,那是我人生中最低迷的一段时期,我甚至都想到了自杀……”

“什么?自杀?”夏轩惊讶地问。

“是啊,有时候想到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想要是我死了也就解脱了。我长得丑陋怎么啦?我危害谁了?但他们怎么能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成今天这副样子?我是为了救人,为了扑火才变成这副样子的……我是英雄,我是英雄啊……”陈明亮有些流动,他把手里的纸箱子拍得啪啪响。

夏轩看着陈明亮有些激动便不再问他,在夜色里他们依旧朝前走着。

“生活太不容易了,你不去招惹别人可别人却会鄙视着你,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也就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整个村里的人都不跟你说话,都在躲避你的时候,你突然会觉得自己就没有必要死皮懒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那天,我找了一瓶农药,关上房门准备自杀……”陈明亮说。

傍晚下过一阵雨,晚上吹来的风里有些许凉意,时间已经到了凌晨0点多了,灌进街道的风一阵阵迎面扑来,不由得让人有点瑟瑟发抖。

“我爸破门而入,拉着哭声劝我别寻短见,我泪流满面,打开农药威胁他,让他出去……”陈明亮说,“我爸当时就给我跪下了……”

“什么?”夏轩越来越觉得这个故事居然这么传奇,如果不是他脸上可怕的疤痕,估计他都不会相信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居然承受着这么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

“这时我妈也跌跌撞撞闯进房间,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农药瓶子,扔了。全家人抱头痛哭……”陈明亮说,“我有一个姐姐,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我不能死,我们陈家还得靠我传宗接代。”

听到这里,夏轩不由得动容。

“我把自己封闭在家里有一年多时间,在这期间我听了许多歌,我觉得音乐有时候能带给人力量……虽然我没死成,但我的生活仍旧是一片黑暗。烧伤的阴影让我沉浸在自卑里找不到人生的出路……”陈明亮说。

风轻轻地吹着,他们沿着人行道行走在影影绰绰的路灯下面,一点睡意也没有,流浪歌手的生活规律是昼伏夜出,每到这个时候他们反而越精神。

“我今年已经21岁了,三个月前我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了,我又来到了紫华,当年我救火时的白鹭滩已经被确定为白鹭经技术开发区,那里成了拆迁区,以前的建筑都已经没有了踪影。”陈明亮说,“我现在这副样子干什么活都没人要,所以只有唱歌,也只有来紫华唱歌乞讨,因为这里的人一看到《紫华都市报》上的内容,就能引注意,许多人都知道那个救火英雄,他们动了善念就会给我施舍。果然,有人给我往纸箱里扔钱。”

“你真有勇气……”夏轩说。

“我这张令我们村里人憎恶的脸容易引起人们的好奇,我为什么要把报纸拍成照片贴在硬纸板上?我就是希望有人能良心发现,让他们知道我是为这座城市做过贡献的。”陈明亮说,“来世贸大街之前我在紫华地下通道、十字路口都唱过,一听见有人议论我救火的事我心里就高兴,我觉得他们是有良心的人,而不像被我救了命的那个妇女和孩子,不像他们全家人一样无情……”

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地朝前走着,路灯下他们孤独的影子被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陈明亮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突然问:“对了,你为什么也卖唱?你和我一样也是生活不下去了吗?”

第四百九十二章 我欠上帝一笔债

“我到紫华是想上嘀嗒音乐学校,我将来想当一名电吉他手……”夏轩说,“可是我找了好几家酒吧,人家都不要我,说我没有系统学习过音乐知识,只是自娱自乐。”

“哇!电吉他手?”陈明亮的眼睛一亮,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夏轩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没钱上?”陈明亮问。夏轩点了点头。

“那从明天起我们一起唱怎么样?你弹我唱,我不会弹吉他,但我会唱……”陈明亮说。

“你的音准都不准……”夏轩直言,“音色也不好……”

陈明亮并没有生气,他很直爽。“我跟你不能比,我唱歌是为了讨饭,你是要当电吉他手。诶,我们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叫夏轩,吉塬人。我家在特阳市。”

“没去过……”陈明亮问,“我21岁。你比我大吧?”

“我们同岁。你是几月生的?”

“10月。”陈明亮又问:“你呢?”

“9月。”

“你比我大,以后我叫你夏哥吧……”陈明亮说,“你弹唱的真好听,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电吉他手。”

“不仅仅是电吉他手,我还要做音乐人”夏轩笑着说。

陈明亮向他投来羡慕崇拜的目光,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我们一起唱可以,但是我得把话说在前面,别人给我的钱全归你,我一分不要。”夏轩说。

“为什么?”陈明亮问。

“因为你比我艰难。”夏轩说。

“那不行!我们村里有句话,两个人合作就算是抓一只蚊子也得每人分条腿。我们一起合作,钱一人一半。”陈明亮说。

“你是英雄,按理说我都给你捐钱,可是……所以就把挣到的钱给你,全当我的捐款……”夏轩说。

“现在看来,靠流浪歌手挣到的毛毛钱根本就交不起紫华嘀嗒音乐学校的学费。从明天起我下午就去酒吧找工作,在找不到工作之前晚上过来跟你一起唱歌,一旦找到工作我随时就去酒吧唱歌。刚好,这段时间我们互相做个伴儿……”夏轩说。

“行。但还是那句话:抓只蚊子每人分条腿……”陈明亮看了看夏轩,沉默了一会说,“你以为我卖唱仅仅是为了生活?”

“那……”

陈明亮说:“当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心里感动极了,《紫华都市报》报道了我的事迹以后人们纷纷给我捐款,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可正是他们的爱心捐款让我拣回了一条命,所以从那一刻起,我就想着将来如果还能活下来的话,我一定要报答那么多的好心人,尽管那些捐款的人都没有留下姓名,但我从他们的身上感受到了人性的美,感受到了社会的温暖。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的话,一定要为这个社会做点事,一定要去帮助那些可怜的人。”

没等夏轩开口陈明亮又说:“我都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我注定这一生要一个人终了此生。是那么多好心人让我有了第二次生命……夏哥,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的这种感受理真切。其实我很想做一名记者,就跟《紫华都市报》的记者一样,去帮助别人,是他们手里的笔拯救了我的生命。只可惜我只上到初中,我没那本事当记者……我现在能做的就是通过卖唱挣点钱,先养活自己,然后,把多余的钱将来全部捐给那些可怜的人,捐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陈明亮的一番话让夏轩对他肃然起敬。他没想到原来他并不是为了生活而卖唱。

“虽然我们村里人都对我很鄙视,但我要是继续待在家里的话,只要种好一亩二分地我也可以活下去……可在那一年多时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后来,我终于明白要是这样活下去的话,我的一生就没有任何意义。我要用我唱歌挣到的钱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卖唱所得的钱,其实恰恰也是大家同情我才施舍给我的。”陈明亮停了停突然说,“但我永远不会帮助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

“为什么?”夏轩问。

“他们只认钱,不认人!如果没有那么多好心人捐款的话,就算我死在医院他们也不会管。”陈明亮说,“当时我浑身灼热,那么痛苦,像是有人在揭我的皮,痛不欲生,可是医生并没有帮助我,连止疼针都不给我用,我只能绝望地呻吟着……比揭皮更让我痛的是他们成天要来催费……”

“这个……医生也做不了主……医生也是个具体的工作人员……”夏轩说。

陈明亮警觉地问:“你有亲戚当医生?”

“没,没有。”

陈明亮这才继续说:“我也知道这是医院催的费……算了,不说这些了,我还是要努力唱歌挣钱,将来一定要帮助可怜人。那场火灾之后我欠上帝一笔债上帝就是那些给我捐款的陌生人。从小我爸就教育我说,人啊,最好不要欠债,欠的债总是要还的……所以,等我有朝一日帮助到了别人,我也就算把欠得那些好心人的债还完了。”

夏轩静静地注视着陈明亮,他觉得他的形象是那么的高大,那只鸡爪子一样蜷缩着的手也不再丑陋,他仿佛透过他脸上的斑斑伤痕看到了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

风从耳边轻轻吹过,像母亲温柔的手抚过。

过了一会儿陈明亮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你的理想是当电吉他手当音乐人,而帮助到更多的可怜人就算是我的理想吧。”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陈明亮从马路边取来自己的自行车,跟夏轩说了声再见,就骑着车子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中了。

夏轩离六里村不远,他背着吉他朝租住的地方走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甘苦寸心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夏轩和陈明亮两个流浪歌手合二为一,一个弹奏,一个演唱,不屈服于命运的两个年轻人在繁华大街奏响了心灵的呼声。他们成了苦难中的相知,像一只简陋的小舟在人生的风风雨雨里一起起落一起沉浮。

第四百九十三章 打给家里的电话

夏轩坚决不愿意平分路人的施舍,而陈明亮坚持每天卖唱后要把纸箱里的钱分给他一半。

“好吧。这些钱我先替你保着,我一定要找到酒吧的工作,一定要去嘀嗒音乐学校……”每到陈明亮单手从纸箱里抓出钱分给夏轩时他总要这样说。

这天中午,六里村的喧嚣再次从地上腾空而起,在嘲哳声里夏轩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起床。又是一个艳阳天,他一把扯开窗帘抬头看去,那可见的一线天湛蓝湛蓝,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交织在一起通向每家每户的民房里。突然,他看见对面樱桃图案的窗帘拉开了,透过枣红色的窗户他看见那个民房里也很简陋,桌子上放着一面镜子和许多化妆品盒子和大大小小的瓶子,一张简易的皮革做成的椅子很鲜亮,红白色的铁腿,翠绿色的椅面和靠背,靠背后面还一个米老鼠的卡通图。夏轩充满了好奇,把目光从狭小的窗户移向对面房间可以看到的每个角落,像侦查兵一样不放过任何角落,他还能看到床铺的边缘,床单上印着一串串紫葡萄,零零散散飘落着几片绿叶……

突然,房间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刚从屋外洗完衣服,端着一个粉色的脸盆闯进了他的视线,女孩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染成板栗色的长长的披肩发一泻而下,不时会遮住她的脸庞,黄色的半身上衣一直垂到膝盖上面,只露出紧身裤些许翠绿色。

那女孩真是个妙龄女郎!

夏轩的眼睛被她修长的身材和一大波长发吸引了,她的身材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低,凹凸有致,她端着盆子正朝着窗户走来……

夏轩吓了一跳,赶紧将目光移开,他的脸红了,烧乎乎的。他没想到自己怎么这么猥琐,怎么去窥视人家女孩?不,他没有窥视她,他是不经意间才看到她的,他只是好奇并没有任何杂念。

女孩走到窗子跟前后甩了甩蓬松茂盛的长发,然后趴在窗户俯身朝下看了看,先是从窗户里伸出了一根杆子,将一件胸罩挂在杆子一端晾晒,由于巷子太窄光线不能直射,那件粉色的做工粗糙的内衣也只是静静地悬在空中。

当女孩探出身子的时候,夏轩甚至能闻到一种劣质香水的味道,香味特别冲,很刺鼻,夏轩不由得瞟了她一眼,女孩眼线很长,但鼻梁特别挺拔,薄薄的嘴唇难掩某种**,似乎又显得刻薄,眉宇间嘴唇边笼着轻浮与放荡。

夏轩故意将头凑到窗户前假装看天气,那女孩瞥了他一眼把身子缩回房间,嚓啦一声将樱桃图案的窗帘拉上。粉色内衣跟吊死鬼一样在伸出窗外的杆子上吊着,两个凸出的半圆形造型跟鼓起的两只眼睛一样瞪着夏轩,也瞪着六里村。

洗过脸后夏轩拉开抽屉看了看满抽屉的零钱,这些钱都是这段时间和陈明亮一起卖唱挣到的,他的手头又开始紧张了,但他没有从中拿出一分钱,而是带上银行卡趿着拖鞋朝楼下走去。

在和陈明亮一起唱歌之前,他把自己曾在特阳登三轮卖菜和来紫华当流浪歌手时挣到的钱存进了银行,他想把它取出来买东西。银行就在六村里村口不远处,他将银行卡插进自动取款机时,他的眼睛立刻就瞪得老大,他几乎不敢于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抹了一把眼睛,没错,余额显示银行卡里有7000多块钱。

他赶紧拔下卡跑到柜台,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这笔汇款是前几天从吉塬省特阳市汇过来了。

妈妈!夏轩心头顿时一热,感动油然而生。

夏轩把银行卡塞进衣兜赶紧朝外面的电话亭跑去。今天正好是星期天,他妈妈这会应该在家里。

当电话里传来嘟的待接听的声音的那一刻,夏轩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从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家里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几个月来,他从来没有跟家人联系过,不是他不想妈妈,也不是他不想跟家人联系,而是当初怀揣音乐人梦想的他却沦落成了街头的流浪歌手,他怎么有脸给家里打电话?

他多少次一闭上眼睛都能想到爸爸怒不可遏的样子,他的遭遇和命运果然被妈妈言中,他走上了以卖唱为生的乞讨生活,爸爸就一语成谶,他果真成了二流子,果真是个无业游民,游手好闲。

几个月来的遭遇和坎坷在夏轩心里翻江倒海……

“喂……”电话通了,这是妈妈汪丽的声音,声音像暴晒之后的黄瓜低沉无力,就这么一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

瞬间夏轩的眼睛湿润了,嘴唇微微抽动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是谁啊?”电话那端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一说三叹,说话者像一个筋疲力尽或者大病未愈的患者。

夏轩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让妈妈从电话里听出他的任何沮丧。“妈……”

“轩轩,轩轩,你是轩轩……”电话那端声音立刻变得有力而急切,“你在哪里?你最近在做什么?你怎么就不往家里打个电话?我和你爸都快担心死了……”

“妈,我……”夏轩调整了一下情绪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里。马路边上人来人往,一片喧嚣。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一个个从他身边经过。

“我,我在紫华,我在这里挺好的。我找了一分工作,在酒吧唱歌,工资还行,日结。很快我就能白攒够学费了。”

“轩轩,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吃?怎么住?房子里有空调吗?你会洗衣服吧?你怎么就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妈妈急切地问。

“妈妈,你放心。我在这边挺好的。家里都好吗?”

“你走了以后你爸爸非常后悔,他说那天晚上他不该对你说那些伤感情的话。轩轩,你别往心里去,爸爸也是为你好,他天天都在自责,说是怪他没有给你联系好工作,是他把你给气走了……”妈妈说。

“他……还好吗?”夏轩问。

第四百九十四章 告别天桥

“你爸挺好的,他已经给厂里说过了……准确地说,是他终于给厂领导翻脸了……厂里已经明确答应在今年以内一定给你安排工作。第二拨的下岗分流很快就要结束了,轩轩,你要是在外面苦,就回来吧。回来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就准备上班。”

“妈妈。你是知道的,我这次来紫华是要上音乐学校的……”夏轩说。

“嘀嗒音乐学校的招生简章我看过了,他们开的就是个短训练班,三个月就结业了,我跟你爸商量过了,既然你这么喜欢音乐我们就让你去上,前几天我把5000元学费都打到你的卡了,你去报名吧,学完了赶紧回来。另外2000元是你的生活费,你别那么辛苦赚学费了,外面的钱不好挣……”妈妈说。

“妈……”夏轩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妈妈,谢谢你……”

“傻孩子,谢我干啥?这是你爸爸给你汇的钱……”妈妈说。

“那我不要!”夏轩说。

“什么?你说什么?”妈妈急切地问。

“我不要我爸的钱。我要靠自己去挣。”夏轩说。

母子俩的对话突然陷入了僵局。

“轩轩,你别这么执拗。那钱……是我没有给你说清楚,那钱是我给你的,那天我有事让你爸爸帮忙去银行汇的。”妈妈赶紧改口说。

没等夏轩说话她又说:“我看了,这一期的报名还没开始,你赶紧去报名,早点学完早点回来上班。”

“我……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夏轩说。

妈妈说:“你别犹豫了,早点把本事学到手早点回来,就算你将来想靠音乐赚钱,那也得先把本领学到手,快点去报名吧。还有,你去买个手机,联系不上你我心里不踏实。要是钱不够了你给家里打电话,我们再给你汇点……”

千山万水阻隔不了的是亲情,听着电话里妈妈的千叮咛、万嘱咐,夏轩感动极了,他的眼睛始终湿湿的。他觉得妈妈说得对,就算将来想靠音乐赚钱,那也得先把本领学到手……

紫华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就和西北人的性格一样直截了当,哭就是哭,笑便是笑,从来不会遮遮掩掩也不会拖泥带水,黏糊不清。

早晚一丝丝凉风吹到人身上,让人有种久违了的清凉和安静,节气刚刚过了立秋,这也预示着今年夏天的结束。

9月,夏轩终于决定要去嘀嗒音乐学校报名参加这一期的学员班。

这天晚上,他和平时一样在世贸大街道天桥下和陈明亮一起唱歌。他把自己要上音乐学校的消息告诉了陈明亮,陈明亮先是非常激动,祝贺他实现了来紫华的初衷,但慢慢的忧愁和不舍就爬上了心壁。

这天晚上才是晚上10点钟,陈明亮唱完一曲后就收摊。

“明亮,怎么啦?这会人正多,为什么这么早就收摊?”夏轩问。

“没心思唱了……”陈明亮说,“这段时间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你给我讲了许多乐理知识,也纠正了我的许多唱法,我很感谢你。在这座冷漠而陌生的城市我每天都盼着跟你一起唱歌,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不会孤单。你明天就要去报名了,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唱歌了……”

夏轩看着他顿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那个鸡爪一样蜷缩的手轻轻地垂着,另一只手正在收拾摆在身旁的硬纸板。

“夏哥,你跟我不一样,你有音乐梦想,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电吉他手,而且你上过全国重点中专,就算不唱歌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而我这辈子只能以卖唱为生了……”陈明亮有点伤感地说,“其实从认识你以后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都会离开我,你的梦想不是在天桥下面,你的梦想是在更大的专业的音乐舞台上……”

夏轩也收起了吉他,然后背着吉他帮他收拾纸箱和音箱。

“这个给你。”夏轩说着把纸箱递到他面前,纸箱里躺着一层零钱。

“全给你吧。全当我给你的赞助,支持你上学的义卖。”陈明亮说。

陈明亮一说完就朝着回家的路口走去。还是每天回家的路,还是每天经过的人行道,不同的是和每天凌晨才收摊相比,今天街上的行人还很多。

夏轩赶紧抱着纸箱追上前去。

“明亮,我是要去嘀嗒音乐学校上课了,我妈说得对,就算将来想靠音乐赚钱也得先把本领学到手……”夏轩说,“但是我并没有说我从明天起就不来这里唱歌了啊……”

陈明亮立刻停下了脚步,植皮手术后在脸上留下的伤痕累累的疤痕之间,泛起了一种希望和惊喜。

“真的?”陈明亮问。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来这里唱歌了?我只是告诉了你我要上学的消息,我可不是向你道别的啊。”夏轩说。

陈明亮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他误会了夏轩。

“前几天我是不是说我要去酒吧唱歌?可是我没有找到合适的酒吧,既然没有酒吧要我,我不是还得继续跟你一起唱歌?”夏轩抖了抖手里的纸箱笑着说,“你瞧!跟你在一起唱歌挣的钱越来越多了,这可全是沾了救火英雄的光。”

陈明亮嘿嘿笑了笑,虽然他被毁了容但一排牙齿整齐洁白。

“给!”夏轩说着把纸箱往他眼前一凑说,“我今天刚好早点回去收拾一下,这些钱你拿着。”

“我不要,给你。今天就全当是支持音乐学子的义卖活动。”陈明亮说又嘿嘿一笑。

“不行。这是你用英雄的事迹和辛苦唱歌赚来的,我不能要。再说我现在有钱了,我收到了家里的一笔生活费,够用了。”夏轩说。

“那不行,家里给的算家里给的,我给的算我给的。你必须拿着,别嫌少,抓只蚊子分条腿嘛……”陈明亮说。

夏轩犹豫了一会说:“不行。一人一半。”

他说着从纸箱里抓出一把钱塞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把纸箱塞进了陈明亮手里。“清兄弟,明算账。”

夏轩报上了紫华嘀嗒音乐学校这一期的学员班,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学校是封闭式教学,每天晚上都有乐器训练课,根本不允许学员随便离校。

第二天晚上,他不得不跟陈明亮正式道别,不得不告别天桥。陈明亮疤痕斑斑的面庞笼罩着忧伤和失落。

第四百九十五章 她只想远远地看着他

一场秋雨一场凉。

紫华各所高校开学后的一个周末的晚上,陆贝贝独自来到世贸大街的天桥,她想看看夏轩是不是在这里,可当她走上天桥时,原本矛盾的内心越发的不能平静。

一个暑假里陆贝贝的心都揪作一团。她不只一次地反思她跟夏轩之间的交往,她觉得那时候他们只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孩子,他们之间的感情都是同学之情,是懵懵懂懂的感情根本就不是爱情。他们之间并没有承诺,没有恋人的海誓山盟。

可夏轩的影子总会浮现在她的眼前。在人来人往的环形天桥下,夏轩闭着眼睛弓着身子长发遮目的颓废的样子,还有面前那个乞讨的纸箱……陆贝贝心想,此刻,任何一个同学估计都没有勇气在大街上呼唤他的名字,也没有任何人会把他跟中专生联系起来,更不会从他身上找到兵工子弟的任何蛛丝马迹。

今晚,在来与不来这里的问题上陆贝贝已经纠结了好一阵子,后来,她用掷币的方式让老天决定今天究去不去世贸大街。她给自己设定了一条底线,见到他她也不会跟他说话,她只想远远地看着他,躲在人群里看看他。

矛盾的内心驱动着她一点点向歌声响起的地方靠拢,鬼使神差一般。当年那个心存音乐梦想的热血青年,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在洛明工业学校他们在一起溜冰,一起看日落,一起在乡村路上“跨年”,一起去小吃喝餐馆吃饭聊天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脑海里,还有毕业前那天,他们在学校体育场依依不舍的别离和她给他的吻……

陆贝贝的脑子都要爆炸了。时间才过去了一年,他怎么就跟学校时判若两人?

环形天桥上环绕着的灯带一亮一灭,变换着五颜六色的光,陆贝贝纠结着、徘徊着、踌躇着……然而,矛盾的内心却一点点将她驱使到了天桥下面的台阶跟前。

一切都物是人非!在这里唱歌的不是夏轩而是一个脸上满是疤痕有些吓人的年轻人。

好奇的人们弯腰看着硬纸板上的一张张照片,议论着照片上《紫华都市报》报道的救火英雄的事故。

所有的准备都没有必要,夏轩根本就没有在这里。

陆贝贝把环形天桥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个入出口的台阶她都看了,夏轩的确没在这里,就连附近广场和几个小路口她也去了,根本没有他的影子。直到学校公寓关门的时间越发临近,她才挤上一辆公交车离开了世贸大街。

窗外,霓虹灯和电子广告牌依旧点染着这座城市,建筑物和一棵棵行道树被公交车一点点抛在脑后,陆贝贝的眼睛突然模糊了,她推开了锈迹斑斑的记忆的铁门,回到了当年和夏轩在山上看完日出回学校时的情形,那时他们坐的是一辆破旧不堪的面包车,窗外的街道树阴森可怕……

在20世纪的最后几年里,摇滚音乐闪烁着华丽主义取向,野性奔放的舞台表现充满了性感和疯狂的气息。只要音乐响起,喜爱自由奔放,崇尚不同音乐风格的青年人总能从中寻找到自已的内心释放点。

紫华嘀嗒音乐学校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地,他们跟夏轩一样都是喜欢音乐的年轻人,开学典礼那天让学员们兴奋不已的是,中国著名音乐人阿哲就坐在讲台。

一阵掌声过后主持人邀请阿哲讲话。他风度翩翩,主动起立向大家点头致敬,然后适度地微笑着说:“这么好的环境大家一定要珍惜,你们不是来学音乐的,而是来学习对音乐的态度,请大家想想,这种态度能给你们带来什么?不要赶时髦和追潮流,不要为了学乐器而来,要多问问自己为什么而来?摇滚音乐是一种亚文化……”

夏轩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能记住这样的话,他觉得阿哲和他的歌里蕴藏着一种人生哲理,这完全有别于小恩小爱的那类音乐。

在紫华嘀嗒音乐学校学习中夏轩见到了一些中国摇滚的顶巅级人物,领略到了一种亚文化和非主流,这是当时的一种前卫文化。夏轩感觉到了一种音乐风格。夏轩之前没有专门学习过音乐,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音乐基础不好,对摇滚音乐也只能感受到一点皮毛。

音乐学校将对学员进行了封闭式管理,所有学员全部必须在校内生活学习。

开学典礼结束几天后是一个周末,晚上,夏轩来到世贸大街的环形天桥找陈明亮,他想把见到阿哲的消息告诉他,让他知道一下音乐学校里的新闻。

陈明亮没有出摊,他们曾经唱歌的天桥下面空空如也,这里依旧是人来人往。

夏轩独自披着沉沉的夜色回到六里村村口时,心里空荡荡的,一种莫明的失落和伤感袭上心头,他突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特阳的家。

他来到村口附近的电话亭将ic卡插进公用电话机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本想把自己已经入校的事情告诉妈妈,可话到嘴边突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轩轩,厂里已经给确定要给你安排工作,估计得三个月时间,这个时间刚好在你结业以后,你上完这一期的学员班,就赶紧回家到厂里报到。”妈妈汪丽说。

国企改革持续深入,减人增效的工作在浩达棉纺织厂继续推进着,设备的老旧和生产工艺的落后致使厂里生产的大量布匹销售不出去,库存越来越多。企业的日子捉襟见肘。

在喷织车间扫地的工作是笼罩在张琰心头的阴影,挥之不去。扫地的工作机械而又无聊,张琰先用推子把车间里满地的花毛推在一起,堆成一个个坟头,然后再拉着大筐子弯着腰用簸箕把小山头铲进竹筐里,就像他小时候看到的周王村那些老人拎着竹篮去拣牛粪一样,每见一滩牛粪就佝偻着背把它像宝贵一样捡起来装进篮子里。

昨天上午,机修班的工人保养完机器后,张琰刚刚清扫完地面拉着大筐子去倾倒垃圾时,机修班一个迟到的工人急急地来到一台织布机前,慌里慌张地保养起机器,拿起气管冲着织布机猛吹一通,顿时花毛四处飞舞。张琰返回车间时,刚刚清扫过的地面上又是一片狼藉。

副主任田小杰巡查车间时刚好从这里路过,他一看到脏兮兮的地面就找到工长尚选民把他大骂一通,紧接着劳资员王莉就给甲班送来了一张处罚单,要处罚扫地工张琰10块钱。

张琰刚一回来就被工长尚选民叫进了工长办公室。

第四百九十六章 宿舍里的奋起

“我刚刚扫完了,明明是修机工没有按时保养机器造成的,为什么罚我?”张琰气愤地问工长。

“机修班的事我管不了,车间认为这是扫地工的责任。”尚选民说,“现在厂里对生产班管得这么严,你尽给甲班添乱……”。

“我一上午都没有休息,我把地认认真真扫了一遍,他们凭什么罚我?”

“谁叫你命背,怪你撞上了田主任。”尚选民说。

“那他也得先弄清事由,要罚也应该罚修机工,这完全是他们没有按时保养机器造成的。”张琰说。

“修机工?”尚选民冷笑一声,“他们是爷,你是孙子……”

“你……”张琰气得满脸通红。

“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些不长眼的。”尚选民说,“你在车间干了一年多了,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你……”张琰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们,你们这是欺负人!”

“欺负人?就你扫个地都扫不干净,还上过中专?还全国重点中专呢?看看你们学校培养的都是什么人?高分低能!”尚选民说。

“不准你侮辱我们的学校!这话你不配说。扫地的活我不干活了!”张琰丢下这句话气呼呼地甩门而出。

“你给谁使性子,撂挑子?我还不信车间治不了你这毛病?心高气傲,心比天高,有本事你别当扫地工啊?”尚选民拍着桌子冲着张琰的背影怒吼道。

这时甲班质检员碰巧走了进来,她险些被甩门而出的张琰撞倒,她打了个趔趄:“诶……你……”

质检员一进门只见工长的脸涨得通红,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怎么?你们又扛上了?”她问。

“这个家伙是个牦牛头,心高气傲,什么屁大点事都想要跟人说个理,跟田说理这不是瞎扯淡吗?他妈的,这里是车间,是搞生产的地方,谁有工夫听他说这些破事?”尚选民说着一脚将没合好的抽屉踹进了桌子,“今天咱们班组又被扣了量化分,这个王莉手段真他妈硬,昨天刚兼任了车间质检员今天就给我一来个下马威……”

甲班的这名质检员看着尚选民盛怒的样子没敢说话。

“这量化分可是对应着每个人的绩效工资,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到时工资比别的班组拿得少,这是怎么回事吗?上面的人成天就知道动嘴皮、下罚单,真是看地看,干地干,看的还给干的提意见,要是这样下去,基层班组的活真是没法干了。”尚选民一屁股坐在破旧的木椅子上说,“也不知道田主任怎么了,他老是给张琰找茬?总害得咱甲班受牵连……”

“这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质检员说。

“就你有文化!”尚选民的目光狠狠刺向她。质检员这才意识到她在不恰当的时候多嘴了,就赶紧低下了头。

张琰知道自从自己进到车间以后田小杰就一直给他穿小鞋,一直喜欢揪他的小辫子,故意给他找事,但凡遇到芝麻大点事情,他都会放大成西瓜那么大,总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个副主任?每每看到被田小杰欺负后他那双得意的眨巴着的老鼠眼,张琰心里就特别难受,自己跟田小杰到底有什么仇怨?他为什么处处为难他?张琰百思不得其解。

市场经济的浪潮波涛汹涌时时拍打着紫华这座内陆城市,这里的发展日新月异,而年过花甲的浩达棉纺织厂却暮气沉沉,除了机器还在发着沉闷的声响外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的活力。张琰想离开这个地方,他觉得自己根本就适合在这里待下去,他要赶紧把自考过关,一拿到大专学历他就离开。

天黑了,张琰蜗在宿舍里翻开了自考书,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学习是改变命运唯一的途径。此刻,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谢洁说给出他的话:“一定要找一份不依靠机器的工作。”

窗外,被严寒撸光了树叶的白杨树伸着青灰色的树枝,干枯阴冷,像魔鬼的爪子一样在空中伸展着,似乎随时要伸进窗户把张琰撕得粉碎。宿舍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炉子,冷得刺骨,糊在窗户玻璃上的泛黄的报纸伴着寒风刺啦刺啦响着,发着摧枯拉朽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有一阵、没一阵,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吟着丧歌。

他讨厌机器的咆哮声,讨厌排着长队买饭票的食堂,讨厌田小杰那双老鼠眼,讨厌没有素质的门卫……讨厌这里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张琰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谢洁说得对,他必须得用知识改变命运,必须得找一份不依赖机器的工作。彷徨、迷茫、失落……张琰像摔倒在冰天雪地里的滑冰运动员,遍体鳞伤地想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可挣扎着爬起来还没有站稳,就又被肆虐的狂风刮倒在地。他已经跌入冰窟,一点点落入刺骨的万丈深渊,他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这只稻草就是手里的书本。

张琰从一下班就在看书,直到凌晨时他已被冻成了冰棍,他合上书站起来,把双手拢在嘴边哈着热气。他曾讨厌过这个破败不堪的宿舍,讨厌过门口那板白森森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床板,他一直觉得这里就像一个囚牢,压抑着自己比天还高的内心,而此刻他反倒觉得这里就是一个避风的港湾,没有噪音,没有花毛,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欺凌和羞辱,只有四边泛黄的墙壁才知道他的内心,也只有悬在空中的白炽灯泡一次次照亮着自己的内心。

张琰在宿舍里原地跺着脚取暖,自己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人个,在紫华无依无靠,举目无亲,除了这间阴暗的宿舍,他也再无安身之处。这个宿舍是他在紫华在浩达最亲的知己,只有它从来不欺负他,不嫌弃他,不管自己讨厌还是不讨厌它,它都会为他敞开门收留他。

想着想着张琰的眼圈突然红了,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走到房门跟前,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把脸和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这间破败的宿舍是他在紫华的安身之地,它也见证着他在这座城市,在这个工厂艰难的打拼。

彻夜未眠,第二天如期而至。

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男单楼楼道里叮叮当当又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阴暗潮湿的楼道里煤油炉又燃起了蓝色的鬼火,炒菜的味道夹杂着从厕所冒出来的臭气飘进了张琰的鼻子,这种味道刺激着他饿得有些痉挛的胃,他的五脏六腑也开始抓狂。

张琰看了看撂在案板上的几片枯黄的菜叶,已经没法再做出什么饭来,他也不想出去买饭,他觉得一个无用的扫地工去吃饭就是对粮食的糟蹋,强烈的自尊心给他的双腿浇铸了铅,沉重得迈不出半个步子。张琰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又拿出《报纸编辑学》,按自己订下的计划,他要在三天以内把第一遍看完。

张琰感觉到一阵眩晕,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一口饭都没吃过,他微微停了停,又回到那张白森森的床板前倒了一杯开水,然后从锅碗瓢盆里找能吃的东西。盆子里还有两个干馒头和一根干枯的大葱,他抓起馒头择了择葱叶就着吃了起来。

明年春节自考他报了四门课,学习的事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会牢牢抓住学习的稻草。他想起了在后稷中学时那位学习标兵说过的话,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张琰努力地不再去想车间里的事,不去想进厂以来的一个个遭遇,如果看书时走了神,他就自己扇自己一个耳光。他恨不得想把沉淀在自己用脑海里的那些有关于工作的污垢用硫酸洗了,用钢锉锉掉。

张琰想起了“7排一”林小依给过他一个小剪刀,便将它从工服衣兜里翻出来,每到瞌睡和胡思乱想时他就用剪刀扎一下大腿,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张琰每年一段内容,都要认真地在本子上做下笔记,对每一个知识点他都不会放过。有的概念一时半会背不下他就一遍、两遍、三遍,一百遍地背。除了上厕所他从来都不会走出宿舍的门,他不相信有学不会的知识,课本都能编出来自己为什么能学不会?

第四百九十七章 舍友离职

下午两点,上常日班的干部们离开后男单楼楼道里又是一片寂静。张琰负气离开车间后心里总有些担心,昨天的早班没上完他就负气离开了,再过两个小时又该甲班上中班了,他到底去还是不去呢?他是撂挑子离开的,按厂里规定车间是要给他记旷工的,如果矿工累积到一定程度是要被开的……他有些害怕,后悔自己不应该那么感情用事。

这时,突然传来了拧门锁的声音,有人开门。

张琰赶紧从桌子前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舍友吴波浪推门而入。他们看到对方都感到惊讶。

“你怎么没上班?”吴波浪问。

“我……”张琰没有说下去,吴波浪怎么会知道他已经被调到了运转班,怎么成了扫地工。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假休完了吗?”张琰问他。

吴波浪笑了笑说:“休完了,这下彻底休完了。”

他走到自己的床前看了看卷在一起的被子,又把宿舍环视了一圈说:“宿舍太冷了,这里简直就是冰窖。电褥子插了没?”

“插着呢。”张琰说。

“浩达没啥便宜占,也就只能占点免费电的小便宜,可别把自己给冻着了。”吴波浪说,“我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你要离职?你不是一直在休长假吗?怎么刚一休完就要离职?”张琰惊讶地问。

“那都是骗厂里的话,等会我就要去人劳科办离职手续,不妨告诉你吧,这一年多我一直在一家电子公司上班,起先是实习,前几个月是试用期,现在试用期完了,我已经正式转正了,我给厂里撒了个谎,先是在我们老家的村委会开了个证明说我家里有事后来又在医院开了证明,就这样断断续续请了长假。现在,公司一直催着让办入职手续,我实在拖不下去了就想赶紧把离职手续办了算了,找个好工作也不容易。”吴波浪说。

“动力科知道你找到工作的事吗?”张琰问。

“他们怎么能知道?这事我给谁都没说,这十几个月来我就跟做贼的一样东躲躲西藏藏,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里了。”吴波浪说。

“外面公司的工资是不是特别高?”张琰问。

“上千了,要比厂里高几倍。我第一次拿到四位数工资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一问才知道我还是公司拿的最少的人。”吴波浪拍拍自己床上的尘土坐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说:“唉!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想想,在这里待了两年真憋屈,钱没挣到,本事也没学到,成天就跟这些机器和工人打交道真是无趣。这种劳动密集型的企业一点价值都没有,外面随随便便一个工程师创造的价值就能顶得上一个车间所有工人创造的价值。”

“啊!真的?”张琰惊讶极了。

“我起初也不相信,后来,我觉得这样说也不夸张,棉纺织厂只是摊子铺的大,但产品的利润率太低了,工人辛辛苦苦没黑没明地干但创造的利润并不大,还抵不上公司开发的一个网络系统或者电脑软件所创造的利润。如果再按现代财务方式一算,甚至还在赔本。”吴波浪说,“白布哪里还有什么附加值可言?这就是个半成品,怎么能卖上价?张琰,你我都是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毕业生,你要好好学习,尽早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浩达真是太害人了,我真后悔来到这里。”张琰说。

“你也不能全怨浩达,毕竟你到这里后,厂里给你解决了城市户口,把你变成了紫华市民,你要知道省会城市的户口有多值钱!再说,浩达让你在大城市里有了安身之地,让你有时间学习,等你把学历拿到手了,外面的机会多得是。”吴波浪说,“什么叫卧薪尝胆?这就是!”

张琰觉得吴波浪说得很有道理,他静静地听着,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我刚来厂里时也彷徨过、忧伤过、失落过……我也后悔我当年只上了中专,也抱怨国家为什么会取消包分配的政策?可是后来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卖后悔药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靠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吴波浪说,“我非常感谢这个宿舍,就是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宿舍里我完成了我的本科自学考试。”

“你本科全过了?”张琰问。

“是啊。今年秋季考完了剩下的所有课程,毕业证前段时间才拿到手。要不,人家公司怎么会要我?公司的进人门槛就是本科学历。”吴波浪看了看张琰摊开在桌子上的书说,“你要好好学,早一天拿到学历就早一天离开这里。”

“嗯。”张琰点点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吴波浪随便翻了几件有用的东西,装进随身带来的袋子里,然后要把被褥抱出去扔进垃圾筒。

“你连被褥都不要了吗?”张琰问。

“公司给员工租了单元房,生活起居都是公司行政办安排的,不用自己带。”吴波浪说。

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遍,然后指着门后面的自行车说:“这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这辆自行车还能用,这是我到厂里后在二手市场买来的,给你留下吧。是个老式车子,有点沉,不过它可给我立下了汗马功劳。这几年我在外面听课多亏了了它。”

吴波浪把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完装进袋子,放在白森森的床板上。然后,就去人劳科办手续去了。

宿舍里再次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张琰静静地坐在桌子前,沉默了许。泛黄的四壁冷冷地注视着他。糊在窗户上的发黄的报纸,在有一阵没一阵的风的作用下刺啦刺啦响着,像是魔鬼撕扯心灵的声音。

突然,张琰啦一声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取出尺子画出表格,认认真真地填上了学习计划,然后把张表格贴在门口的墙上,就像要远赴战场的热血战士,在出发前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将自己牢牢地绑在了一往直前的战车之上。

贴完表格后张琰转身回来从枕头底下摸出林小依送的小剪刀,把它放在桌子上,他仰面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一堆课本里。

在宿舍一连待了两天后,张琰内心的伤口正渐渐愈合,那天晚上轮到甲班上小夜班时他从床上弹起来,跑到厕所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了把脸,然后迎着寒风朝厂区走去。

第四百九十八章 扣下信件

香泉省轻露市今年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要早一些。

胡贤如和陶梅的恋爱完全是奔着结婚去的,就像事先设置好的程序,每一天都按部就班进行着。1999年就要结束了,他们的婚事果真应了胡宛如说过的“世纪婚礼”的预言。

婚礼定在2000年元旦当天举行,这几天,胡宛如妈妈也忙活了起来,又是给儿子准备这,又是给未来的儿媳准备那,成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下午,她把楼下的邻居王阿姨叫到家里,先是让她看给胡贤如准备的新婚床上四件套,然后,又在一起合计着婚礼当天的事情。

胡宛如妈妈是个知识分子,内退之前在厂部下面的制图室工作,给厂里画未来的发展蓝图。她的人缘和口碑很好,许多人都喜欢跟她打交道。楼下的王阿姨在工会工作,她俩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特别是胡宛如爸爸去世后,王阿姨对他们家更是关爱有加。

胡宛如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简朴,胡宛如的爸爸做事比妈妈还要低调,他们把家里的声誉看得非常重,生怕别人说他们是高工之家,搞特殊化。前些年,厂里给干部家里补贴,鼓励大家安装电话,胡宛如爸爸思前想后还是没有沾这份补助的光。胡宛如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家里一直没有电话,那年胡宛如给张琰留的就是王阿姨家里的电话。

“贤儿妈,把贤儿的婚事办了,你也就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接下来就轮到宛儿了,到时你就等着抱孙子外孙。”王阿姨笑着说。

“是啊。当母亲的总得亲眼看着把孩子们的大事给一个个办了,一条儿女一条心,这儿子女儿都是娘的心头肉,不操心,自己心里也过不去啊。”胡宛如妈妈说。

“宛儿是个好姑娘,听话、懂事,人又长得漂亮,我是亲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的,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把她当亲闺女看。我这辈子没闺女,老了,连个跟我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王阿姨说,“你的啥我都可以不羡慕,可你这对儿女,那可是真没得挑,你看,在这十里八街的就算打着灯笼找,也找不到啊。”

“看你说的。咱们都是普通家庭,哪里有那么夸张?”胡宛如妈妈笑着说,“不过老天给了我不幸,让我中年丧夫,但也给了我幸运,贤儿脾气好,性格柔和,从小到大从来不给我们惹事生非,这宛儿嘛,其实最喜欢的是她爸爸,难怪人家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人们总结得真好。这孩子性格好,不那么矫揉造作和小肚鸡肠,也不斤斤计较。”

“贤儿妈,把贤儿的婚事办了,这下,咱们就得给宛儿特色个好男孩了。”王阿姨突然问,“过了年,宛儿应该22岁了吧?”

“是啊。你说这时间过得快不?都22岁了。把她嫁了人,我还真舍不得。你说这人也奇怪?都想把别人家的闺女娶到自个家,却舍不得把自个家的闺女嫁出去。”胡宛如妈妈说,“宛儿从小一直上学,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才一年多时间又要谈婚论嫁了,他王姨,咱们扳着指头算算,把一个闺女养大,跟父母相处的时间真是太有限了,刚刚把孩子养大,就成了别人家里的人……”

“唉!男娶女嫁,这是挡不住的传统啊。”王阿姨说。

“也许是我的思想有些老旧,有些封建吧,人这年纪一大就越舍不得把孩子们往外面推。这一年多来,贤儿和宛儿每天都陪着我在家里吃饭,听着兄妹俩有说有笑,我心里每次都是暖融融的。”胡贤如妈妈说着,眼角不由得有些湿润。

“贤儿妈,你也别难过,等把陶梅娶回家,以后你们就又是一家四口了。好人有好报,你要相信老天有眼。”王阿姨说。

胡贤如妈妈说:“什么呀?他们两口子现在是买不起房子,只是暂时住在家里罢了。陶梅年纪大些,她是等不起时间了,要是按贤儿的年龄,再拖两个也不晚。可她不能再耽误了,本来她今年就想结婚,可今年不行,今年是贤儿的本命年,说什么我也不能让贤儿在本命年里结婚,他王姨,你是不知道,为这事,陶梅对我还有意见见呢,不光心里有意见,有几次嘴里也都说出来了。”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王阿姨附和道。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5点多了,两个老姐妹老邻居谈得很投机。

“对了,贤儿妈,宛儿还和她的那个男同学联系吗?这事你可要留意,别让人家把咱宛儿给骗到外地去了。”王阿姨说,“自从那年那个同学把电话打到我家,我就听到他们在电话里面卿卿我我,什么你情我爱的,要不是那次我把这事告诉你,那年宛儿还不就早一周去了学校?去见那个男同学了?你想想,那时咱们宛儿才多大啊?以后结婚的事她能拿得准?”

“说起这事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提前发现,我这个当妈的还一直把她当小孩子。虽然当时宛儿都被我气哭了,非常怨恨我,她把好端端的门帘都给剪烂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把她给留下了,让她早去没去成。”胡宛如妈妈叹了口气说,“唉!可是他王姨,宛儿跟那个男同学到现在都没断……这个男生还给宛儿写过好几封信呢。”

“什么?他们到现在都联系?”王阿姨吃惊地问。

“他们没联系成。信全让我给扣下了。”胡宛如妈妈说。

“你怎么知道是那个男生写来的信?”王阿姨问。

“本来我是不会怀疑的,那时宛儿刚毕业,厂里还没有把她分到后勤科,估计是她留了家里的地址,信寄到家里后我本来也是不会怀疑的,肯定会直接交给她。可是我发现这封信有点特殊……”胡宛如妈妈说。

“特殊?信封上写了‘亲爱的’?”王阿姨突然八卦起来。

“那倒没有。但信封右上角画着一个东西,是两颗心和一支穿过心而过的箭。”胡宛如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王阿姨问。

“丘比特之箭!”

“丘比特之箭?”王阿姨有点纳闷。

第四百九十九章 妈妈的苦恼

“对。这就是表示两人相爱的意思。”胡宛如妈妈神情有点紧张地说,“起初,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把信交给宛儿,我犹豫了很久,我也想起了那年她哭着闹着要提前去学校的事,我越想心里就越想越害怕。那个信封上画着两颗心的信,是宛如毕业后寄来的第一封信,我估摸着里面肯定有那个男同学的联系地址,我怕他们联系上了可怎么办?思前想后,我就把信扣了下来。”

“你能确定信一定是那个男生写的?你可别过于疑神疑鬼把事情给弄错了,万一只是普通同学的信……”王阿姨说。

“我没弄错。”胡宛如妈妈把房间环视了一圈,似乎怕被别人听见。可是,这会孩子们还没下班,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宛如每过几天就问我有没有收到来信?她显然对这件事情非常上心,这就越发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就更加确定绝对不能把这封信落到宛儿手里。”胡宛如妈妈说,“可是没过多久,我又收到了同样笔迹和写着同样寄信地址的来信,信是从岚莱省紫华市寄来的,对了,是从一家棉纺织厂寄来的。”

“啊?从紫华寄来的?那么远!”王阿姨说。

“宛儿不光问我,她也经常问贤如有没有收到信,把她哥哥都问烦了。”胡宛如妈妈说,“他王姨,你说这我能不怀疑吗?直到连续收了四封来信后,我越发坚信这里面肯定蹊跷,我就把第一封信拆开了……”

“是不是那个男同学写的?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王阿姨急切地问。

胡宛如妈妈点点头说:“太可怕了!他们居然在学校已经谈了几年恋爱!”

“天啦!从十几岁谈到20岁?”王阿姨感慨道。

“后来我又把第二封、第三封信全拆开了……太不可思议了,那个男同学的文笔很好,写的内容真的叫人感动,感动得都能流出眼泪……”胡宛如妈妈说。

“那都是花言巧语!不能信!你想,像咱们宛儿这么好的闺女,哪个男生不动心?他从紫华那么远的地方都想骗我们宛儿,不可信,不可信……他们才刚刚走上社会,对人生和婚姻狗屁都不懂……”王阿姨说,“贤儿妈,你可别犯糊涂,宛如毕竟还小,这事可千万不能由着她,万一,她一感动,头脑一热,给跑到紫华去了可咋办?”

“是啊!我也担心这个……”胡宛如妈妈一脸愁苦,“后来,那个男生依然给宛儿写信,到现在光我收到的信都有厚厚一沓。好在,邮递员都是在上班时间把信送到家里的,宛儿和贤儿都不知道这事,所以我才瞒到了今天。他王姨,我心里纠结的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扣信终究不是个办法啊。”

这话一出,王阿姨也不说话了,陷入了思考当中。

两个老姐妹老邻居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她们都在寻求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纸终究包不住火,要不你跟宛儿谈谈,让她彻底断了这条线。”过了一会王阿姨说。

“谈肯定是要谈的。原来我想着那个男生写几次收不到回信也就算了,这火也就算熄灭了。可谁能想到他每个月都写,比订的杂志都准时。不过,最近几个月没有再写。”胡宛如妈妈说,“除过那三封信后边的我都没拆开过,我光看了那三封信,我都能真切地感觉到那个男生对宛儿用情是专一的,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可是他毕竟是在外省,我总不能把女儿就这么推出去?那年寒假我已经感受到了宛儿也是个用情很执着的孩子,如果他们不是闹着玩,而感情真的很好的话,按宛儿的性格,她为了他会奋不顾身,甚至,连工作都会不要的……”

“是啊。这孩子执拗起来谁也没办法……这事想想都让人操心。”王阿姨说。

“但我总不能就这样整天拆人家的信,我们也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谁在年轻时没冲动过?没干过傻事?”胡宛如妈妈说,“如果那个男孩在轻露的话我也就不反对了,宁拆十座庙不会一门亲,我再糊涂也不至于棒打鸳鸯。可是紫华的确离我们太远了。”

“也不知道那个男生死心了没?不知道宛儿现在心里还有没有他?”王阿姨问。

“如果仅仅是校园里的爱慕之情也倒罢了,关键问题就在于毕业一年多来,他写给宛儿的信就从没断过……”胡宛如妈妈说,“我想了很多次,我必须得跟宛儿谈谈,我还要向她坦白是我这个当妈妈的扣了她的信,可眼下贤如就要结婚了,我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跟她说这些吧。”

“不能说,现在绝对不能说!咱家宛儿的性格要是执拗起来你可受不了!弄不好,小心可别把贤如的婚事给搞坏了,她当学生时都能把你家的门帘给剪得稀巴烂,现在她要是知道你扣了她一年多的信,她还不把你们家给掀翻了?”王阿姨说。

听到这话胡宛如妈妈不由得有些害怕,她不由得感叹:“这个宛儿,咋就是个情种啊!”

她们聊得非常投入,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这时,家里的防盗门突然打开了,刚刚下班的胡宛如走了进来。

“妈……王阿姨……”胡宛如跟她们打起招呼。

这时,胡宛如妈妈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做晚饭。

“哎呀!我今天咋就忘了做饭?”她说着赶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看看,这还不都怨我?宛儿,都怪我跟你妈妈拉家常,让你妈把做饭的事都耽搁了。”王阿姨赶紧起身要离开。

“没事。我不饿,刚好你们再聊聊,我给你们去做饭吧。”胡宛如说。

王阿姨摆摆手说:“不了不了,我可是家庭妇女,就算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还饿着呢,我也得回家做饭喽。”

胡宛如咯咯地笑了笑走到王阿姨跟前说:“王阿姨,你们都聊什么呢?聊得这么投入?平时我妈妈一个人在家,你要是没事的话就天天来聊天,你们互相也好做个伴儿。”

“瞧咱家的闺女多懂事!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丽,叫我看啊,这话也不全对……”王阿姨拉着胡宛如妈妈的手轻轻的拍着说,“咱家宛儿可不光是越变越美丽,而且是越变越贴心了。以后啊,哪个小伙子要是娶了咱家宛儿,那可是他八辈子积来的神气。”

“王阿姨……”胡宛如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上浮上一团红晕。

“走了走了,你们娘俩好好说说话,好好聊聊……”王阿姨笑着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第五百章 探问

21世纪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胡宛如盼星星盼月亮,终究没有盼来张琰的一点音讯。哥哥胡贤如和陶梅的婚礼一天天临近,也就在这个年末岁首的时候,却传来了一条坏消息,这给这场婚礼或多或少蒙上了一层阴影。

激烈的市场竞争最终将轻露搪瓷厂推向末路,这家企业终于倒在了旧世纪的最后一个寒冬,马上就要成为新娘的陶梅和厂所有职工一样失去了工作。这个消息让胡贤如全家都陷入了担忧和失落之中,筹办婚礼的喜悦里掺进了不愉快的因子,每个人心里也都硌得慌。

在这个普通的兵工之家里胡宛如妈妈一筹莫展。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胡贤如在卧室里默默地准备着婚礼前东西,几个用红色袋子分装好的瓜子和糖果铺满了床,大红色的“新郎”“新娘”的胸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无精打采。

收拾了一通东西之后,胡贤如从衣柜取出新买的西服,对着穿衣镜比划着,鲜红的领带格外绚丽。

“哥,你穿上这身西服简直是太帅了,来,穿上看看,衣服穿在身上才能看出效果。”胡宛如隔着胡贤如敞开着的卧室门说。

“不用试了,尺码合适。”胡贤如说。

“你还是穿上再看,噢,对了,哥,你把白衬衣也换上,把一身行头都换好,彩排一下。”胡宛如笑着轻轻地拉上卧室门,“哥,换好了支一声,我帮你看。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给你把关绝对没问题。”

胡宛如脸上挂着笑容,她转身来到客厅对妈妈说:“妈,我哥的西服挺好看,穿上它一定是最帅的新郎。他跟我爸爸的身材一样,笔直,伟岸,特别适合穿西服。平时经常穿工服,突然换上西服让人耳目一新。咯咯。”

妈妈没有理会她,只是静静地盯着几一动不动。

胡宛如好奇地走过来,顺着妈妈的目光看了看几,几上什么也没有。她伸出手在妈妈眼前左右晃动着,切断了妈妈凝固的视线。

“妈,你看什么呢?”

妈妈这才回过头说:“没,没看什么。”

“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事了?”

妈妈摇摇头。

胡宛如赶紧坐到妈妈身边,半搂着妈妈瘦弱的肩头说:“妈妈,哥哥是给你娶儿媳妇,又不是要把他嫁出去,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还这么愁?是不是婚礼当天的钱不够了?没事,我还有几个月的工资,你就让哥哥花吧,反正我平时在家里吃饭也用不着钱。”

妈妈转身看着胡宛如,然后轻轻拉着她的手说:“宛儿,不是这次婚礼缺钱的问题,而是你哥他们两口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搪瓷厂倒闭了,你嫂子以后就没有工资没有收入了。咱们024的情况也是越来越不好,前段时间刚刚内退了一拨人,听说下一轮还要裁人,要减人增效……唉!你哥没念到书,只是最普通的工人,要是厂里效益再上不去,工资能不能足额发都是问题。万一再遇到下岗可怎么办?”

“妈,我哥不会下岗。下岗的都是中年人,厂里哪里会让年职工下岗?噢,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我们后勤科3个人被下岗了,就是上次给职工食堂修油烟机磨磨蹭蹭的那几个人。不过他们刚一办手续,厂里又从二线给我们分流了1个人。”胡宛如说,“妈,我哥的工作你别怕,厂长给我说了,不让他下岗!”

“什么?厂长给你说的?你别骗我给我宽心了。就你一个三线部门的普通干部,还能见到厂长?厂长还会跟你说话?”妈妈显然不相信她的鬼话,不无轻蔑地说。

“厂长是不认识我也没见过我,可是他确实是这样说的。”胡宛如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让妈妈有些好奇。

“什么?”妈妈疑惑地问。

“厂长说下一步再下岗分流时,家里是双职工的至少要保留一个,不允许让双职工都下岗。而且,这个双职工不是指夫妻两人都是职工,范围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双职工,兄妹关系也算。”胡宛如说,“虽然这话不是厂长亲自给我说的,但却是他给全厂人说的,厂报上都刊登了这个消息。我也全厂的一员,所以,就相当于他给我说的啊。”

“傻孩子!等你哥成家了,厂里可就不把你俩看成一个大家庭了,就成两个家庭了,保住了你哥人家又会让你下岗,你们都是妈的心头肉,是妈的手心手背,把你哥保住了,让你下岗我还不是一样的揪心。到时你可怎么办?”妈妈说。

胡宛如说:“我单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呵呵,再说呢,后勤都是打杂的破事,有什么好珍惜的?咱厂前两年招来的大中专生陆陆续续有十几个人都辞职了,厂里要是不要我了,我马上拍屁股走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天大地大任我飞翔……”

“你想去哪里?”妈妈一听这话立马紧张了起来。

“哪里都行。本地、外地、中国大地……都行。反正024对我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反正我也是个三线,总不至于一辈子给人打杂吧。厂子建成快半个世纪了,许多设备都破破烂烂,成天这里修修,那里补补,这种活干的时间长了也就没意思了。”胡宛如说。

听到这话妈妈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她不由得想到了紫华市,想到了那个经常往家里写信的男生。

妈妈正要质疑胡宛如时,理智突然战胜了冲动,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女儿和那个男生是不可能联系上的,因为所有的信早都被自己扣下了。

“妈妈,你怎么了?”胡宛如发现了妈妈有点异常,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妈妈。

胡宛如妈妈努力地平复着自己波涛起伏的内心,她索性将计就计,然后问女儿:“宛儿,你刚才说什么本地、外地、中国大地都行……如果你可以去外地的话,你觉得你会选择去哪里?”

“紫华!”胡宛如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妈妈的内心无疑遭到了电击,此刻,她的内心惊涛骇浪,她不得不努力地保持着平和的表情和神态,不得不保持着海面上的风平浪静。

“紫华?”

“对啊。岚莱紫华!”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我还以为你会选择洛明。”妈妈故意问。

“我为什么要选择洛明?就是因为我在那里上过学?妈,洛明是个小地方,不好。在那里上上学还行,要想去那里工作……没意思!”胡宛如说。

“洛明也不小啊,也能算得上是中国兵器工业重镇……”妈妈说。

“也算吧。反正没意思。”

“那你为什么觉得紫华好?那里有什么好?”妈妈故意问。

“紫华嘛……”胡宛如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羞涩的不易被觉察的笑。如桃花在晨光里渐渐绽放。

这时,卧室里传来了胡贤如的声音:“宛儿,你过来!衣服换好了,你来看这身打扮行不行?”

第五百零一章 “瞧!帅吧?像不像明星?”

胡宛如脸上的桃花彻底绽放,好看的漩涡浮上唇边。

“来嘞!”她一说完就跟旋风一样旋进了哥哥的卧室。

胡宛如进去的时候胡贤如正对着镜子照,他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风度翩翩,俨然像换了一个人。

“哇!绅士!”一看到哥哥的这个造型胡宛如欢呼雀跃。

胡贤如冲着妹妹笑了笑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不是还可以而是帅呆了!来,来,来,出来走两步,走两步让妈妈也看看。”胡宛如赶紧拉着哥哥的胳膊朝客厅走来,“妈!让你看看新郎……展览展览……”

胡宛如说着就把哥哥拉到妈妈面前。

看着儿子的这身打扮,胡宛如妈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慈祥的目光在他身上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

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快去开门,有人来了。”妈妈说。

胡宛如跟轻快的燕子一样跑到门口,打开家门。

楼下的王阿姨笑着走了进来,她一看到西装革履的胡贤如都有点不认识了。

“阿姨。”胡贤如叫道。

王阿姨这才确定眼前这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正是胡贤如。

“啧,啧,啧。你瞧瞧,咱家贤儿多精神!就跟电影演员一样。”王阿姨打量着他说。

胡宛如咯咯咯地笑着。突然,她赶紧跑进哥哥卧室拿来“新郎”的胸花跑了过来。

“还有红花没戴上,哥,来,我给你戴上。”胡宛如说着就把红彤彤的胸花别在了胡贤如胸前的口袋上。

抢眼的红胸花如同画龙点睛,这么一点缀,一下子把整个人的精神都提了起来。

胡宛如轻轻板着哥哥的双肩,让他面朝妈妈和王阿姨。

“瞧!帅吧?像不像明星?”胡宛如笑着说。

“像,像,咱贤儿身材标准,上下一条线,穿上这身衣服简直是太得体了。”王阿姨笑着说,“贤儿的身材像了他爸,是大将军的身材,标准的美男子。”

王阿姨话音一落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房子里充满着欢声笑语。

“好了好了,别尽拿你哥取乐,快去给你王阿姨倒茶。”胡宛如妈妈拉着王阿姨的手和她坐在沙发上。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过不了多久胡贤如和陶梅就要举行婚礼了,她是想过来看看还没有什么要帮的忙。

“贤儿妈,婚礼都准备的怎么样了?”接下来,胡宛如妈妈和王阿姨就你一句、我一句拉起了家常。贤如宛如这对兄妹也回到卧室张罗着请帖、礼单、邀请客人之类的事情了。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淡淡的幸福在家里轻轻弥漫。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阵敲门声。胡宛如赶紧撇下手里的活,蝴蝶一样翩然飞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欢迎未来的嫂子……”她一见是陶梅就高兴地开起了玩笑。

陶梅勉强地笑了一下朝卧室走去,胡宛如跟个跟屁虫一样站在门口看着哥哥和未来的嫂子。

这间卧室也是他们的婚房,胡宛如爸爸去世这些年,家里的经济一度拮据,胡贤如从恋爱到结婚时间又短,暂时还买不起新房。他们盘算着等过了春节就凑些钱交首付买房子,这样的话,一年后就能住进新房子了。

“陶梅,你看,这身西装还不错,挺合身的。”胡贤如说着冲着她伸了伸胳膊,像孔雀开屏一样。

陶梅看了看他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陶梅,你要是确定不喜欢这套婚纱照,下午咱就再去另试一套,反正离婚礼还有些日子,现在重拍应该还来得及。”胡贤如说。

陶梅瞅了一眼刚刚试挂在墙上的婚纱照,神情有些失落。她说:“那件质量太差了,做工也不细……婚礼当天我都不想穿了。”

胡贤如听陶梅这么一说,这时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不过其他婚纱都太贵了,反正你只穿一次……看惯了也不觉得质感不好,其实我觉得那件还行,挺实惠的。应该能算中等档次,也不是最差的。”胡贤如说。

“到时穿那个破烂婚纱……真是丢人现眼!”陶梅冷冷地说。

胡宛如看见哥哥一脸尴尬,赶紧识趣地转身离开。

客厅里妈妈和王阿姨正在拉着家常,她们渐渐苍老的脸上挂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卧室里胡贤如和陶梅的谈话还在继续。

“你要真不喜欢那件婚纱,咱们就另试一件,反正你喜欢就行。”胡贤如说。

陶梅没有回答她,她把房子扫了一圈:墙上温馨的婚纱照,床上红色的糖果袋、床头绣着鸳鸯的枕套、桌子上“新郎”“新娘”的大红色胸花、椅子上一沓大红色的“喜”字……都诠释着一种新婚的喜庆。

“算了。不换了,就这样吧。”陶梅说。

陶梅拿起桌子上厚厚一沓请帖一一翻看着,翻了一会儿她说:“贤如,这些请帖不用了,我的那些失业的女工友也没心情来,再说让人家来还不是给人家添负担?人家能空着手来吗?唉!企业倒闭了,突然之间大家都成了惶惶丧家之犬,以前虽然厂里不行了,但只要厂在就总有希望,可这会厂子没了,大家也就树倒糊松散了。”

陶梅脸上浮上了一层忧伤,在大喜的日子到来之前,突如其来的失业让她心里压上了巨大的磐石,有时甚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厂子虽然倒闭了,可你们毕竟是曾经的工友,我觉得该请的人还是得请。至于分子嘛……过两年他们也都会结婚,到时我们再给人家补回去。”胡贤如说。

“人走茶凉,现在的人都很势利,厂子都没了她们才不会来呢。”陶梅说,“从这个月起大家都没工资了,每个人都在忙着找工作,现在的工作太难找了,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像我们这种人谁还愿意要?”

“陶梅,你先别焦虑,等结婚之后再去找工作,我想,到时你应该能找到工作。”胡贤如劝慰道。

“把你那边的客人再压缩一下,再压两桌,这样的话还可以再省点花费。”陶梅拿起一沓请柬说。

“不行,不行!我给我的工友和领导都说过了,都到这会了还怎么压?再说,人家也不会空手来……咱们请了张三又忘了李四,这样做会得罪人。”胡贤如说。

第五百零二章 婚礼前争吵

“这次他们给咱们行了情,到时人家家里有事,咱们还不得又还回去?物价年年都在涨,你今年收人家50块礼金,等明年还人情时就变成了100块……这些人不能请,请了就是给我们背上了债,我现在可是个废人了,挣不到一分钱的废人……”陶梅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搪瓷厂的倒闭让她失去了安全感。

“这怎么行?他们都是对我们家有恩的人……”胡贤如说。

“怎么不行?这以后的债还不都让我们还?”陶梅反驳。

客厅里传来了他们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高。

胡宛如妈妈和王阿姨都愣了一下。

“没事,他们还都是孩子,年轻人三句话没说好就吵……咱们继续聊。”胡宛如妈妈对王阿姨说。

“这可不行!这些人当中不光有我的工友还有我爸生前的老同事,他们也要参加婚礼,他们以前就给我妈说过,我爸对他们好,儿子的婚礼说什么也得参加,不图别的就图能祝个兴……陶梅,这些叔叔阿姨我总不能拒绝人家吧?”胡贤如说,“而且,那些老同事都跟我妈妈认识,他们几个月前就打听这事了。”

“不行!这就是给我们垒债!”陶梅断然拒绝,“不光将来要还债,这次婚宴的钱也得增加。”

“你怎么连人情世故都不懂?这是我爸的老朋友……人家能来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岂有拒绝的道理?要是别人结婚,这些人他们想请都请不到。”胡贤如说,“我爸去世后,这些叔叔阿姨对我们非常关心,要不是他们的帮助,估计我到现在连工作也没有。”

“那也不行!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亲朋好友,我们不能给上辈人埋单。”陶梅说,“我爸不也有老关系?他本来也要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也请来,我昨天已经拒绝了。我现在没有了工作,给咱们垒这么的债,以后凭什么还?”

“不行!我爸的朋友一定得请!以后行情还礼的钱我出!”胡贤如怒气冲冲地喊道。

刺耳的声音清晰地撞击着胡宛如妈妈的耳膜,她的脸上一阵紧张,一阵尴尬。她和王阿姨的交谈被打断了,胡宛如赶紧端了杯茶递给王阿姨说:“阿姨,您喝点水,这茶叶不错……”

刚才一派喜悦的气氛此刻荡然全无,王阿姨了有些尴尬。胡宛如的一杯茶化解了暂时的尴尬。

然而在胡贤如的卧室里,他们的争执还在不断升级。

“结婚以后你的工资就是我们的共同收入,所有的一切都是夫妻共同财产,你不能偷偷支配。以后,家里的存折要交给我保管。”陶梅不依不饶。

“你凭什么管我爸的朋友?那是我爸留给我的关系,我就是要请他们,要请!”胡贤如的脸涨得通红,在胡宛如的印象里哥哥性情绵软,他很少会跟人高声说话,也很少跟人争执。“你想管我?”

“哪家的存折不是交给老婆保管?男人是挣钱的耙耙女人是攒钱的篓篓,这话你不知道吗?结婚了啥事都得商量着办,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在一起乱花钱。”陶梅说。

“我的朋友怎么就是狐朋狗友?我什么时候跟他们乱花过钱?”胡贤如挥着胳膊争辩道。革履的西装此刻显得极不协调。

“反正你以后做什么事都得首先考虑这个家。”陶梅说,“这次请了你爸的那些朋友,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就只剩下还账了。物价年年涨,以后开销的地方多得是,你们厂现在也不行了,这些账你还得起吗?”

“我还得起!我怎么就还不起这些钱呢?”胡贤如彻底爆炸了,他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脖子变得又红又粗。

“你……”陶梅一时无语。

纸终究包不住火,客厅里,胡宛如妈妈和王阿姨的交流不得再次被打断。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而无奈。

“你知不知道现在生一个小孩要花多少钱?孩子将来上幼儿园、上小学又得花多少钱?你们厂的子校和幼儿园上个月都已经剥离了,以后孩子连上学的地方都没了,你还有钱还人情?你今天收人家1000元几年后就得还2000元,到时,我们哪里有钱还这些账?”陶梅说,“还有,我们的房子每个月还要还月供,哪里有钱?”

“谁说我们一结婚就要生孩子?我不生!”胡贤如说,“我才25岁,我急什么急?”

“你……”陶梅眼含泪水。

胡贤如像充足了气的气球,怒气冲冲地杵在她面前。

过了一会儿陶梅说:“你年龄小,可是我不能再等了……”

“谁让你年龄那么大?难道这都怪我吗?”胡贤如似乎故意在气她,“我才25岁,还没玩够呢!”

“胡贤如”陶梅终于说不出话来,两行泪水唰地流了出来。

“反正你不能请你爸爸的朋友,我们的婚礼人数要压缩。”陶梅哭着说。

“再压缩就没人了……”

“没人就没人,我们正好可以省点钱……”陶梅显然是在怄气。

“你……”胡贤如的眼睛鼓成了青蛙眼。

“他们把钱存在银行才有多少利息?今天给我们行了情,到时我们还不得给人家翻倍还……不行。说什么也不行!这事我不答应!”陶梅说。

“无稽之谈!无理取闹!你太势利了……我看你跟你爸就一个样……”胡贤如愤愤地说。

“什么?你说我爸势利?”听到这话,陶梅呜呜地放大声哭了起来。

呜呜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房子。

“这两个孩子,怎么两句话不合就吵了起来……”胡宛如妈妈终究坐不住了,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没事,没事,年轻人嘛,就这样,常言夫妻吵架是床头打架床尾巴合……没啥,没啥。”王阿姨也站了起来,她拉起胡宛如妈妈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手背说,“贤儿妈,你别急,小两口的事让他们慢慢说道去,我先走了,婚礼前还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就别客气,尽管说。”

王阿姨说完就离开了。

房子里呜呜的哭越来越大,弥漫着整个房子。胡宛如和妈妈对视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胡宛如妈妈打老远朝胡贤如房间看了看,唉了口气,只好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胡宛如顿了顿,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五百零三章 对着遗像说心里话

订酒店、装扮房间、联系司仪……在一个个细节问题的沟通上,胡贤如和陶梅婚礼前的争吵不断,而每一次争吵的核心就是钱。陶梅之所以这么斤斤计较,主要是因为搪瓷厂倒闭了,这是她赖以生存的生命线,从此,她将失去工作没有了收入,就成了无业游民,她对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担忧。而在这种担忧让她的心里越来越没有安全感,越是喜庆的事情就越会在她的心里形成反差。

有时候坏心情就像厨房里泄露的天然气,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会弥漫在空气里,遇到星星点点的明火就会瞬间燃烧甚至爆炸。

这几年024厂的效益也越来越差,胡贤如的钱根本就买不起房子。过了春节,“炸药城”有家新楼盘要开盘,宛如妈妈已经把攒下来的一点点积蓄全部给他们凑首付了。

看着他俩成天为了一顶点的事就动辄争吵,胡宛如妈妈心里也很难过,她一直隐忍不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儿子新婚带给她的喜悦与苦恼。这天下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她想着最近一段时间贤如和陶梅之间的种种不愉快,一肚子的憋屈像泄洪的水一样爆发了。她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暗自流泪,她又想起了孩子们的爸爸去世这些年一家三口经历过的一道道酸楚。

胡宛如爸爸的遗像静静地挂在墙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安详地注视着这个他曾生活过的家,注视着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温馨的家。

胡宛如妈妈越想心里越难过,紧接着就不由得啜泣起来。她无助地抬头看着墙上的遗像,泪水从眼角细细的皱纹里滑了下来。一个中年丧夫,孤立无援的普通妇女,在安葬了丈夫后含泪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其间所遭遇的挫折和磨难,悲伤和挣扎,还有人生的悲欢离合和酸甜苦辣,都是一般女人不可能体味得到的。

对生活中所有的艰难困苦和冷眼冷遇,她都咬着牙默默承受着,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努力给孩子们撑起一把伞,她盼望着他们都能早一点长大,早一点成家立业,面对现实而残酷的生活,尽管她有一万个不如意,可她又能怎么样?她不得不打掉牙和血吞。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告诉自己:只要孩子们长大了一切就会好起来;孩子们长大了,她又常常告诉自己,等孩子们都工作了一切就会好起来;孩子们都工作了,她的心里也就渐渐的满足了,这时她告诉自己,等孩子们都成家了,她也就不再操心他们了……

现在儿子就要结婚了,可她的心里却难过了起来。这几天晚上她夜夜失眠,她甚至问自己:陶说话做事咋就一点不像他们家的人?她凭什么天天跟贤儿吵架?又凭什么不让贤如爸爸的老朋友参加婚礼?她怎么能那样势利地去想问题?是不是自己当初就不应该接媒婆刘姨的话茬,让贤如跟她谈恋爱?可是婚礼就在眼前,现在想这些为时已晚……

胡宛如妈妈越想越伤心,生活的辛酸苦辣化成了浑浊的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眼角每一条纵横交错着的细纹,是她经历苦难人生留下的崎岖坎坷的痕迹。

丈夫去世后就再没有人跟她商量家里的事情了,什么事都得靠她独自琢磨,对两个孩子的教育和抚养也都是她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有时她也不知道有些事该怎么处理,就像她扣下女儿男同学的来信这种事情,她到现在都没想好应该怎么跟女儿说?说什么?

儿媳还没过门,她已经感受到了不太好的征兆,他们真正的日子还没开始,接下来,再遇到柴米油盐这些生活中那些细碎的琐事,贤如能和陶还不得天天吵架?

……

无尽的忧愁将胡宛如妈妈团团包围,从四面八方朝她压来,如乌云压顶让她喘不过气来。

“老胡,贤儿就要结婚了,可是她那个媳妇……唉!她不让你的那些老朋友参加婚礼,说是要省钱,怕将来给人家还行情还债……这些老朋友可都是你的交情啊,是我提前给人家通知的,专门请人家来的,你说这……”胡宛如妈妈流着泪对着遗像倾诉着。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话她不能跟外人说,也不能给孩子们说。每当生活的艰难和痛苦让她实在承受不了时,她就会对着遗像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说。她能看懂他的眼神,他想说给她的话也蕴藏在他的眼神里。

“老胡,这几天我琢磨着孩子们成家了,我也就没用了,在家里也就成了累赘。唉!没用了也好,我就不用再操他们的心了……”胡宛如妈妈对着遗像自言自语。

今天的晚饭只有胡贤如跟妈妈两个人吃,胡宛如好久没有出去玩过了,她一下班就跟张思雨去逛街了。

这次不是她约张思雨而是张思雨约她。

习惯了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吃饭,胡宛如突然不回家,母子俩坐在餐桌旁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耳边没有了欢笑声,冷冷清清。

胡贤如跟以前也有些不一样了,他变得有些沉默,像是有什么心事。妈妈几次都想问问,可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贤如最近因为筹备婚礼的事跟陶梅也拌过很多次嘴,要是问婚礼的事必然又会扯出一大堆的是是非非来。

母子俩默默地低头吃饭,安静的房间里,他们往碗里盛汤时发出的陶瓷勺子和汤盆碰撞的声音,清脆,短暂。

沉默了一会后妈妈绕开了婚礼的事问他:“贤儿,这几天厂里情况怎么样?你们的活多吗?”

“军品订单太少了,工作量不饱合……”胡贤如说,“弄不好,我们车间也得下岗分流。”

“你们是一线……”

“一线怎么了?一线没活干就往二线三线分流,这是厂里的规定。如果不想干了就直接办下岗手续,国家还有一系列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政策。”

胡贤如说这话时显得跟自己无关。而此刻,谙知厂里情况的妈妈心里却紧张了起来。

“连你们工人都知道厂里的这些政策,说明这一轮下岗分流就成了必然,我在厂部待过,这种消息能传出来,八成是因为厂里开过某种会议了。”妈妈说,“你可得好好干,别学那些老工人偷奸耍滑,宛如他们科不是已经把3个人给裁了吗?还不是因为偷奸耍滑。一个油烟机修了那么久也没修好,厂领导后来生气了,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后勤科……”

第五百零四章 撤掉遗像?

“妈,你都退休了,对厂里的事咋比我们还关心?”胡贤如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说。

“那当然!我和你爸以前都是厂里的老干部,现在,你和你妹妹又都在厂里工作,我怎么能不关心?”妈妈说,“我们全家人可都是靠着024吃饭过日子哩,厂里要不行了,我们全家还不得去马路上喝西北风?”

“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干,我不会偷奸耍滑,我是胡工的儿子,别的不说,我总不至于给咱家丢脸。”胡贤如说。

听到儿子这话妈妈脸上露了笑容。

胡宛如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那四年,母子俩就跟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吃饭,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厂里的事,有时还会为厂里担忧,为产品质量担忧,甚至为家属院哪棵树的树枝会不会伤到人担忧……

有一次,胡贤如半开玩笑的说:“妈,你现在都退休了,还总是吃着自己的饭操着厂里的心……”

“我怎么是吃着自己的饭?我是吃着厂里的饭操着厂里的心……”妈妈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咱这饭是自己变出来的?还不是用厂里发的工资买的?我们吃的住的都是厂里的,所以就要操厂里的心。要是吃了人家的饭还不操人家的心,那就叫忘恩负义!”

“妈,还有人吃着厂里的饭,总在背地里说厂里的坏话呢。”

“这种人最可憎!那就叫吃谁家的饭砸谁家的锅!”妈妈说。

“妈,你放心,我可不会砸自己的锅。”胡贤如说。

“不光不能砸锅,也不能往锅里扔老鼠……”

“什么意思?”

“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

……

妈妈喝完汤把汤碗放下,落勺时清脆地响了一声,胡贤如赶紧放下碗筷,伸手拿过汤碗给妈妈盛汤。

母子俩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很默契,都能心领神会。

“妈……”胡贤如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妈妈看了他一眼也没问。

她们又各自吃着碗里的饭菜。

没有胡宛如的晚餐真是冷冷清清,索然无味。

吃完晚饭后胡贤如收拾碗筷准备端回厨房。这时妈妈说话了:“贤儿,收拾桌椅,洗碗刷锅这是女人们干的活,以后你不要做这些事了,会让人看不起。”

“没事,妈,你劳累一天了,我来。这不费劲。”胡贤如说。

妈妈不再说话了,他显然没有理解妈妈的意思。

妈妈走进厨房开始洗刷碗筷,胡贤如还跟小时候一样站在她身边,拿起筷子勺子什么的在水槽跟前冲。

“厨房是女人待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一个大男人,轻易不要进厨房。”妈妈说。

“妈,你那是封建思想,照你这么说,那厨师都应该是女人了?这次我们订酒店时还到后厨参观了,都是男厨师。”胡贤如说。

“人家还让参观后厨?”

“起先不让。后来陶梅坚持要看,他们没办法也就让我们进去了。”胡贤如说,“参观了一下,陶梅还让人家给每桌便宜了10块钱。”

“为什么?”妈妈惊讶地问。

“陶梅在后厨操作间给酒店挑了一大堆问题,说人家这儿不对,那儿不对,这不达标,那不达标,这里不卫生,那里又不干净……让人家优惠饭钱,后来,酒店看陶梅不好惹,就给每桌便宜了10块钱。”

“这是洽谈还是要挟?”妈妈冷冷地着呢。

“这……”胡贤如哑口无言。

水槽里的自来水哗哗地流着,妈妈低头冲洗着碗筷。胡贤如站在一边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不得不全咽了回去。

他心里有句话,可他真不知说出来妈妈会是什么反应。

“你们婚礼还需要啥?”妈妈问。

“不需要了,基本都好了。婚纱都订了,化妆师也都联系好了,请帖也都发了……”

“你爸的老朋友请不请?”妈妈抬起头看着胡贤如严肃地问。

胡贤如想了想说:“发。我明天下午就去发。”

“陶梅同意了?”

“这个……同,同意了,她怎么能不同意?”胡贤如结结巴巴地说,“妈,那天是她心情不好,失业了,心里有火……”

听胡贤如这么一说,妈妈心里放心了许多。

“妈,还有一件事……这个……陶梅说……”胡贤如把憋在心里好半天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她说,结婚是喜庆的事,婚礼当天娘家人和亲戚都要来婚房,我爸的照片……是这样,她的意思是,照片挂在家里不,不太合适……”

“你说什么?”妈妈立刻停下手里涮洗的碗筷。

自来水哗哗地响着。

“她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她说得没道理,也有道理……”胡贤如支吾着说,“妈,要不然咱就把遗像撤掉……要不,陶梅又得吵架……”

妈妈双腿灌铅一动不动。

哗哗的自来水冲到碗筷和碟子上溅起水花。

胡宛如妈妈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她没想到亲生儿子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父亲离他们而去了,可是,他永远是这个家里的亲人,他每一天都生活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每天都在看着大家,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长大成人。胡宛如妈妈觉得他不光是看着孩子们成长,而且还在天堂里护佑着全家人,这些年来,孩子们能一个个长大顺顺利利地参加工作,不是他的护佑是什么?

新媳妇还没进门,先是拒绝胡贤如爸爸生前的老朋友参加婚礼,现在又要撤掉他的遗像……一个好端端家怎么就被闹得这么不安宁?怎么就这么接二连三地发生着让人窝心的事情?

胡宛如妈妈心里难过极了,她撇下水槽里的碗筷,跟丢了魂似的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客厅,不由得将目光投向遗像。相片上,胡宛如的爸爸依旧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全家,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妈,我觉得陶梅说得也对,也不对。这事您看……”胡贤如关掉水龙头,从厨房跟了出来。

“你的意思呢?”妈妈的声音很低沉。

“妈,我听你的。”

妈妈转身看了他一眼,她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夹杂着鄙夷和委屈。

“你已经是要成家的人了,就要是一家之主了,以后,妈也不会再给你说什么了,任何事情你都自己定吧,不要再问我。”妈妈说。

“妈……”

妈妈转过身又注视着墙上的遗像,她冲贤如摆摆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妈,我知道爸爸已经陪伴了我们这么多年,你舍不得把相片撤掉,我也是。可是,陶……妈,这样吧,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说这话时,胡贤如一脸为难的样子。

“我刚不是说过了吗?以后的任何事情你自己定吧,不要再问我了。”妈妈说完这话,轻轻地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第五百零五章 KTV豪华包间

流淌着的时间不知不觉地改变着每一个人,洛明工业学校98届毕业生犹如时间河流里的细沙,在奔流向前的河流里轻轻地翻滚着,起伏着。张欣然的门迎工作仍旧在持续。

泉川饭店对门迎除了要求要穿大红色旗袍外还要求站立要挺直,不可插腰、弯腰、靠物,对走路姿势也要求自然、稳重,还要做到目光炯炯,迎接客人时要面带微笑、亲切,热情。

这些对张欣然来说倒不算太难,因为她的气质与生俱来,关键是门迎得一直站着,时间长了脚会特别疼,到了饭点,从餐厅飘来的阵阵香气刺激着她的味蕾,让她难以抗拒和忍受甚至肚子也会咕咕地叫。

“您好,欢迎光临泉川饭店……”张欣然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这天,几位外宾来泉川饭店点餐后随身的翻译去了卫生间,服务员不心将果汁撒在一位外宾身上。

服务员一着急,又是给客人擦拭又是连声说对不起,为了以表歉意还说要给人家送杯牛奶……这位国外人并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劲地耸耸肩摊摊手,服务员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穿着一袭大红色旗袍的张欣然走了过来,匀称自然的步态伴着高跟鞋传出的节奏均匀的声响,落落大方地来到客人面前。她非常有礼貌地鞠了个躬,用流利的英语说:“hello mr!i'm sorry, the hotel staff, can i help you”

“hello miss!”那位年轻的外国男士很有绅士风度,他先是向张欣然点头示意然后接着说,“i don't know whatsaythe lady?what whatthe meaningmilk……”

张欣然转身问了服务员后才知,原来,她是想送杯牛奶作为对客人的补偿。

“give milk,呵呵,oh, you meangive her a cupmilk,express her apologies”她欣然说。

年轻的外宾终于明白那位服务员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又耸了耸肩微地笑了笑说,“never mind, never mind, you are the girl forto explain, i did not understand her meaning ……”

“well, i will sayher”张欣然转身把他的意思向服务员转达,服务员再次向外宾鞠躬。

“chinareally a state o you, wish you happy!”金发外国人深邃的目光里显示着友好。

“thank you, i wish you a happy meal!”张欣然向他鞠躬后从容的离开,回到了富丽堂皇的大门前。

端庄秀丽的仪表,从容大方的表现和一口流利的英语,让距离这桌外国人不远处的一位男客人非常惊讶。这位男子40岁左右,个子不高但体格强壮,脸方口阔,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普普通通的门迎小姐居然能说这么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对她充满好奇。

“服务员,请叫一下你们经理……”这位男子说。

大堂经理急忙上前问他有什么吩咐?他问:“你们门迎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门迎接怎么会是大学毕业呢?她呀……也不怕你笑话,她只是个初中毕业……”大堂经理是个男的,他故意凑到校长耳边说,“门迎是代表饭店迎接顾客,对长相要求高,对学历没啥要求,只要脸蛋漂亮身材好就行……”

男子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将打发他走了。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请慢走……”当这位男子出门时张欣然冲着他说。

他顿时驻足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口语这么流利?”

张欣然没有作答,只是保持着微笑,化过淡妆的脸上略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腮红的颜色?

这位男子打量着她,她端庄大方,大红色的旗袍和镶着金边的领子烘托着她的高傲冷峻。

张欣然见他还没有走,只好再次鞠躬说:“欢迎再次光临,先生请慢走……”

从此,这位男子隔三差五就来这里用餐,每次都会坐在凸出来的落地玻璃旁看着张欣然,她当然知道他是为她而来。

他先是故意以英语为媒跟她搭讪,接着就向她要联系方式,张欣然都没有满足他的愿望。但他递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新希望教育培训连锁机构董事长屈义一天。

跨世纪是一个幸运的语汇,21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在地处我国西北的泉川市里,许多年轻人对新旧世纪之交非常兴奋。泉川饭店餐饮部前段时间的业绩一路飙升,受到饭店表扬和现金奖励,这天晚上,餐饮部经理黄聂带着餐饮部的员工在泉川最高档的ktv尽情欢唱。

旋转的彩光时而洒到每个人脸上,时而瞬间消失,变换莫测,大家频频举杯,酒杯碰撞时不时传来清脆的声响,借着酒劲大家彻底放松了,或称兄弟道弟或互认姐妹,好不自在。张欣然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群体狂欢的气氛,但这是团队活动她却不得不参加。

在年轻漂亮的服务员花的团锦簇之下,黄聂已是半醉不醒,豪华包间的茶几上摆满了啤酒瓶。一个男孩坐在相隔数米的卡座上半闭着眼睛陶醉地放歌,而女孩则从软软的真皮沙发上弹起,含情脉脉地与他隔空对唱。

不太标准的粤语版《相思风雨中》响彻包间:难解百般愁相知爱意浓/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分飞各天涯他朝可会相逢/萧萧风声凄泣暴雨中/人海里飘浮展转却是梦/情深永相传飘于万世空/当霜雪飘时/但愿花亦艳红/未惧路上烟雨蒙……

在音乐的旋律里,包间的旋转彩灯不时会向每个人的脸上撇来一缕缕令人捉摸不定的光亮。久违了的嗨歌和青春的酣畅淋漓让餐饮部的服务员们忘乎所以,这些服务员全是来自农村的年轻人,新世纪就要来了,他们以近乎疯狂和发泄的方式告别着过去,告别他们懵懂青涩而又激情澎湃的青春。

张欣然陷在软软的沙发里,静静地看着卡拉ok的显示屏,若有所思。她觉得自己最应该与旧世纪告别,20世纪的最后几年对她来说不同寻常,她讨厌那几年。

在她20年的人生里,其中的13年时间她都在接受中国式教育,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中专,一路上她看到的都是别人羡慕的目光,听到的都是老师和学生的和掌声。中专教育是我国建国后学习前苏联的产物,是农村学子跳农门的跳板,一度成了千军万马争过的独木桥,在家人和老师期许的目光中,她以优异的成绩触及了这个“农转非”的快捷方式。在自己的大好青春里她去了洛明工业学校,可是,这里竟然把她的未来断送了。

第五百零六章 咸猪手

尽管这四年里她在未来国家干部的期待中依然勤学苦练,甚至拿到了双学历,但最终却无缘工作,知识改变命运的期许成了美丽的肥皂泡。在20世纪最后的两年时间里她一毕业就失业,求职遭遇冷后她在孤独无助之下,包泪烧掉毕业证与往事作别……

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20年的人生13年的教育统统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她不再相信先笑的人一定能笑到最后,不再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她觉得“学好学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的道理是多么通俗真切,人的命天注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生活在土关县原始村里的人任凭有天大的本事,终究也是血统低贱的生物,是一只野鸡,永远都不会飞上枝头当凤凰。

这种低等的血统廉价至极,怎么可能被物欲的现代文明接纳?正如自己当年被用人单位以女生的名义拒之门外一样,现代文明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一切……往事尽是伤感,她不禁想起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句话,是啊,在浩浩汤汤的时间的洪流里自己何尝不是那只渺小的蜉蝣,风吹潮起,随波逐流?在绵长的无尽的洪流里孤孤单单,飘飘荡荡,不知会漂流到到哪里,也不知将往何处安身?

时间伤害了她,却一笑而过……

张欣然越想越憋屈,不禁愤愤地咬起嘴唇心里默默地咒骂着:“快走开吧,可恶的旧世纪!我早都想从生命里把你抹去,我讨厌你!你就是刽子手,你手中的刀在我的脖子上整整架了四年,你是断送了我的前途,你就是无形的刀……”

在捉摸不定的旋转的灯光里,一幕幕往事在张欣然眼前浮现,想着想着,突然她心头一阵辛酸,眼泪流出了眼眶,热乎乎的。

她端起酒杯,脖子一仰,独饮一杯。

“唉!张欣然,不……美……美女……你怎么自己喝起来了?”这时,陷在沙发里的黄聂半眯着眼睛说。

“经理!”喝了点酒,她脸颊绯红,在朦胧的彩光下外分妩媚。

黄聂咧着嘴笑了笑看着张欣然说:“刚才大家劝你喝酒,你装清高,不给服务员面子。怎么,这会终于忍不住了?都是年轻人嘛,放开点,放开点……出来玩就要放开,生活就这样,要及时行乐,简单才能快乐……来,喝!今日有酒今朝醉……”

张欣然意识到黄经理显然是喝多了,冲着他轻蔑地冷笑一下然后把脸转了过去。

那对年轻的男女依旧在隔空对唱:人海里飘浮展转却是梦/情深永相传飘于万世空/当霜雪飘时/但愿花亦艳红/未惧路上烟雨蒙/啊寄相思风雨中/啊寄痴心风雨中……

“来,我陪你喝……喝……两杯……”黄聂说着端起酒杯要走过来,不料酒劲上了头,他腿一软没站好,又陷入沙发。再起,又没起来。这时,身边一位女服务员将他扶到张欣然身边。

一股浓烈的酒味异常刺鼻。张欣然蹙了蹙眉,用食指堵住鼻子轻轻咳了咳。

耳边,那对男女依旧并不标准的粤语深情地唱着那首情歌,现场不时会有尖叫声和刺耳的口哨。

“来……欣然美女……喝,喝酒!”黄聂说着举起杯子,朝着放在她面前的杯子使劲一碰,然后一口喝完了。

张欣然门迎的工作虽然也属餐饮部管,但这个岗位相对独立,平时跟黄聂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她只好礼仪性地拿起酒杯了一小口。

“你为什么能在饭店当门迎?还不是因为有人罩着你?……你知道是……”黄聂打了个嗝,一股酒味和烟味直往她鼻子里钻,臭而恶心。“你知道是谁?”

张欣然没有理他,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卡拉ok的屏幕上。

“是……我……黄聂,我……”黄聂说着就朝张欣然身边挪了挪,她朝外挪了挪,和他保持着距离。

一口香烟吐到张欣然脸上,呛得她连咳几声。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喜欢你,你知道吗?”黄聂又打了个打个了嗝,说着就把伸手搭在她圆润饱满的肩膀上。

“黄聂,黄聂……”张欣然像触了电,电流倏地传遍全身,她紧张而羞怯,脸上燃起了一团火,灼热。

她试图挣脱他,可不料刚摆脱了他的手,他却再次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这次,将她的肩头紧紧地搂住。

包间里的彩色旋转灯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瞬间,他俩又沉浸在朦胧的光线里。黄聂手里红红的烟头在朦胧昏暗的小桌子前一亮一灭。

“来,我们……我们再干一杯……”黄聂说着又一次举杯,酒杯摇摇晃晃,淡黄色的液体不停地往外飘洒。

这时,几个眼亮的服务员看见了这种情形,就赶紧起身向黄聂道别,说现在太晚了他们回家不方便,然后就赶紧离开了。

那两个痴情男女还在继续嗨歌,他们完全沉醉在青春的荷尔蒙里,此刻包间里稀稀拉拉就剩下五六个人了。

张欣然见同事们要走,也想起身跟他们一起离开,没想到黄聂死死地摁住她圆润的肩膀说:“怎么?这点面子都不给?”

酒水都洒在她的裤子上了。

“这……我,我不能再喝了,我喝不了酒……”张欣然说着将他那只搂着自己肩膀的手拨开。

“不行!你至少喝完这一杯……”黄聂说着又将手搭在了张欣然的肩头,“难道你这点面子都不给?”

张欣然无奈,只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黄聂淫邪地笑了。

“好!爽快!真爽快!我就喜欢爽快一点的。”他说着,那只手变的不安分起来,在她的肩头抚娑着。

“我不能再喝了……”张欣然提高了声音说,“你把手拿开!”

黄聂并没有拿开手而是轻蔑地说:“怎么?还在我面前装清高?像你这样的女孩我见得多了……”

张欣然强烈的自尊心跟宇宙大爆炸一样在极速地裂变极速地复活。她在洛明工业学校纪念“五四青年节”的一次演讲的情景立刻浮于眼前,当时,她落落大方地站在礼堂舞台上,当着全校学生做了催人奋进的主题演讲:《燃烧激情放飞梦想做“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当代女青年》,她的演讲赢得台下阵阵掌声,海啸般的反响此起彼伏,而赵波涛的掌声一直持续到了最后……

喝得醉醺醺的黄聂哪能注意到张欣然的变化?此刻,强烈的自尊和愤怒已从内心蹿到了脸上。

“你就别装清高了。说穿了,我们都是搞服务业的,餐饮不也属于服务业?什么是服务,懂吗?”黄聂说着突然把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腹部,“平时上班给人家顾客当孙子,又累又下贱,既然出来玩,那就得尽兴……出来玩不就是图个高兴?”

黄聂那只手触及到张欣最敏感的自尊心,她瞬间爆发了。

张欣然猛地站起来,冲着黄聂的脸“啪”的一声,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紧接着,她端起茶机上满满一杯啤酒,冲着他的脸猛泼过去。

“你这个流氓!畜生!擦亮你的狗眼,我不是你所指的那种服务员!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打工妹!”

说完,张欣然拂袖而去。

第五百零七章 背靠着门哭了起来

那对痴情男女的歌声停下了,豪华包间里仅有的几个服务员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怔住了。满脸的啤酒跟黄尿一样从黄聂头上脸上向下流,他像个落汤鸡狼狈不堪。此刻他略微有些清醒,后悔起刚才的所作所为,他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脑袋沉沉地低了下去。

歌声停止了,伴奏也关了,整个包间安静了下来。这些年轻的服务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知所然。城市的灯红酒绿令他们向往,也让他们迷惘。

张欣然离开ktv时寒风凛凛,泉川大街冷冷清清,少有行人,路灯和建筑物上的led广告牌在沉沉的夜色中静静地发着亮光,酒精的作用让她精致的脸庞粉若桃花。

张欣然的愤怒还没有消尽,她的心还在咚咚咚地跳着。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直接领导平时看上去人模人样,一到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灌下几杯马尿居然会成了衣冠禽兽,居然对女下属动手动脚。

张欣然仰面吸了口寒气,附着在身上的ktv的味道渐渐被寒风带走了,她越想越后怕,社会居然这么复杂,尽管黄聂天天西服领带,点了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可一到包间怎么就成了那样嘴脸?他不是失态,是卑鄙!是龌龊!是下流!如果刚才这一幕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刚才那只手,不,是一双手不在自己身上乱摸,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口口声声教育他们要把顾客当成上帝,天天给他们灌输要跪着服务当好五星级店小二的黄聂,居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张欣然第一次感觉到了人性的复杂,动物的**、贪婪、残忍都会写在脸上,表现在爪子和牙齿上,而人不一样,人会伪装,人没有尾巴很难一眼辨认出来。张欣然怎么也没想到色狼居然一直潜伏在自己的身边,而且还是自己的直接领导,革履的西装下面居然包裹着贪婪、肮脏、龌龊和卑鄙。

张欣然伸手理了理散乱的长发,然后挡了辆出租车。她一拉开前门,男司机转过脸冲着她微微笑了笑问:“小姐,你去哪里?”

突然,张欣然产生了一种幻觉,黄聂那张虚伪的脸浮在眼前,他那双淫邪的目光跟探测仪一样在她脸上,脖子,胸口……探索着,探寻着。

“你好!小姐,你要去哪里?”出租车司机又问。

张欣然这才从幻觉里清醒过来,她心头一怔赶紧抱歉地抽动了一下嘴唇;“噢……我,我坐后排吧。”

她一说完就关上前门上拉开后门,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师傅,去泉川糖果厂。”

一路上,她把包抱在怀里紧靠着车门,一只手指下意识地放在开门的拉手上,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如果遇到了坏人,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跳下汽车。

泉川饭店给每个外地单身员工都提供了一间宿舍,这里以前是泉川糖果厂办公区的地方,出租车到了目的地后,张欣然心里紧绷着的心弦才渐渐松了下来,在空寂的巷子里,张欣然顺着并不太长的巷子回到了宿舍。

一进门,她就赶紧将门反锁上,背靠着门哭了起来……

空空荡荡的宿舍里冷冷清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外,几乎再没有别的陈设。哭了一阵子后她来到床头前,弯腰拎起地上的热水瓶,朝脸盆的凉水里加了些热水,然后站起身子,从绷在头顶的绳子上扯下一条白毛巾摆湿,在泉川饭店当门迎站了整整一个班,连口气都没喘又被黄聂叫去k歌,到这会,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个只有几平米大小的宿舍,是张欣然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唯一可以独处的空间,对于泉川饭店她一直心存感恩,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这家饭店收留了她,而且,还给她提供了一个栖息之地。

一个班下来,张欣然的腿都站肿了。

每天,当她化好妆面带微笑,穿着旗袍和高鞋在泉川饭店迎宾时,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么辛苦,内心有多么孤独,此刻,当她疲惫不堪地瘫倒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的时候,在静谧的宿舍里只有天花板上的这盏灯,会静静地陪伴着她,守护着她。

张欣然换上宽松的衣服躺在床上,她把热毛巾轻劝地敷在小腿上。

她不再去想那个龌龊卑鄙的黄聂,不再去想灯红酒绿的ktv,也不去想那些初涉社会,还散发着青春躁动的男男女女的服务员……毛巾里散发出来的温热沿着肌肤传遍全身,忙碌了一天的张欣然这会浑身舒畅,渐渐有了睡意,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就闭了起来,长长的眼线和精致的脸是那样的完美,她嘴角略微弯着,美丽而恬静……

赵波涛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穿着一身作训工服,头戴白色安全帽,他已经是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的高级工程师,正带领着手下的科研团队在重型车辆装配线视察,他英姿勃发,风度翩翩,眼睛依旧很大,像两颗珍珠一样圆溜溜的。

他看着围站在身边的科研团队说:“中国制造业太落后了,现在,许多大型设备和精密仪器还是前苏联和德国的老旧机器,我们太缺少尖端技术了。我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就说过,能造母机的国家那才叫厉害!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我们国家的许多工厂居然连高精度的桁磨机也没有……这样的话,我们生产出来的东西精度就保证不了。”

科研人员静静地听着赵波涛的讲话。

“在新世纪里,中国要跻身世界制造强国就必须制造出我们的国之重器、国之利器,兵工是人民的兵工,是国家的兵工,作为兵工人我们一定要只争朝夕,努力奋斗,为强大的中国国防建设做出贡献。”赵波涛说。

随后,赵波涛一行来到一辆重型装甲车跟前,他看着装甲车对团队的成员们说:“你们看,这辆两栖突击车设计新颖,在结构上采用滑行车体,滑行车体型车辆的水上运动与赛艇相似,靠浮力支持车体在水面上滑跑,从而使车辆获得较高的速度。你们再看看这里,采用伸缩性液气弹簧悬挂装置,水上行驶时可回缩至紧贴车体位置,以减少滑行阻力,弹出后又便于陆上行驶。”

第五百零八章 梦

团队的科研人员赶紧凑上前,仔细地观察着由赵波涛研发的shcx-19两栖突击车。

“你们都是工程师,大家再好好看看,shcx-19两栖突击车的车体采用由铝合金和玻璃纤维强化塑料制造的复合材料,并附加了一些铝合金装甲块,防护能力很强。材料学技术上的突破毫无疑问将是21世纪最重要的突破,正因为了有这种新材料车体,所以,这辆突击车战时全重能达402吨,可以容纳4乘员,搭载30名全副武装的海军陆战队员。”

从事科研工作的工程师们无不惊讶,现场的惊叹声一声接一声。

赵波涛依旧潇洒地站在这台庞然大物跟前,自信从容地向大家讲道:“各位工程师,你们知道这辆车陆上行驶能力有多强?它的最大时速能达到72公里,最大陆上行程519公里,它的水上行驶时速可达53公里,最大行程145公里……想想,现在我们国家的两栖战车有这么强的能力吗?”

“现在的战争都是信息化战争,有些战争还会意想不到地发生在极其复杂的气候和自然环境下,这就更需要我们兵工制造要加大科研,研发出适应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任何战争所使用的武器。在信息化时代世界各国打得就是一场信息战,一场科研战,一场重武器装备战……”赵波涛激动地说,“而这台两栖突击车上装备有一门32mm‘大毒蛇’2型机关炮和一挺853mmm321型并列机枪,此外,还配有反坦克导弹系统和先进的全解式火控系统,车上的电子设备也十分先进,具有较强的指挥控制能力,能较好地满足未来战争的需要……”

正在这时,一名军代表急急地走上前打断了赵波涛的话:“快!兵器工业总公司的领导和国防部的领导来了,他们要见你,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就shcx-19两栖突击车的研发情况向首长做专题汇报……”

赵波涛急急地走出生产区,微风吹动着蓬松的头发,两颗珍珠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这时,他无意间一转身,只见张欣然就站在身边,漂亮的裙裾在微风中翩然飘动着。

“欣然,你快点!首长在等我们呢。”赵波涛着急地说。

“首长等的是你这位shcx-19两栖突击车的设计师、工程师,人家怎么会见我?”张欣然说。

“没事,我们都是兵人工,都是人民的兵工。你忘了我们刚入校那年开学典礼上,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还专门派人出席,勉励大家要刻苦钻研,报效祖国。你忘了开学典礼结束后我们是在威武雄壮的《兵工之歌》的音乐中,拿着翠绿色的马扎凳走出了礼堂的。欣然,那首歌你还会唱吗?”赵波涛说着就给张欣然唱了起来:“我们是人民的兵工/中国兵器啊/国防工业的脊梁……”

多么熟悉的旋律!张欣然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睛里涌动着亮晶晶的东西,她为他高兴。

“欣然,你怎么了?”赵波涛问。

“没什么,高兴,我为你高兴!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梦想,为中国设计制造出了国之利器。”张欣然说。

“我那是运气好,现在的材料学比以前发达多了,不光是材料学,通信、雷达、卫星各个方面都进步了,这些都为能造出shcx-19两栖突击车提供了条件。”赵波涛说,“欣然,我们赶紧走,要不首长就等不及了。”

张欣然低着头踌躇着不愿意跟他走。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赵波涛问。

“波涛,虽然我们都是兵工学校的学生,可是,我现在已经跟兵工没有关系了,我是个门迎,我是靠脸蛋靠身材还有靠辛苦谋生的,我没资格见首长,我跟你不一样,我面对的同事都是端盘子、洗碗、做饭的人。我不能去,我给兵工丢脸了。”张欣然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往后退缩。

赵波涛一把拉住她,他的手是那样的有力,死死地卡着她的手腕,把她都捏疼了。

“欣然你听着,毕业时在你的寝室里,你抹着眼泪问我还喜欢你吗?我给你说,喜欢,我永远喜欢你,至少一辈子。欣然,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爱你,永远都不会改变……”赵波涛说。

张欣然的眼泪流了下来。

“欣然,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受一点点伤害,要是谁让你受了一点点的委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赵波涛说。

张欣然一下子扑到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真后悔去参加餐饮部的聚会,要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被黄聂亵渎……”

“什么?黄聂!”赵波涛瞬间火冒三丈,他推开张欣然勃然大怒,赶紧转身冲着生产区身着制服的门卫吼道:“立即启动shcx-19两栖突击车!我们立即炸平泉川饭店……”

“波涛,不要!波涛,你不能这样,这是国家的武器,你这样做是会受处分的……”张欣然急得连声叫了起来,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心脏咚咚咚地狂跳着。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手臂还伸着要去阻止赵波涛。

张欣然终于从梦境回到了现实,冷清的宿舍里,悬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依旧默默地陪伴着她,守护着她。宿舍里除了床,桌子,衣柜和那个盛着小半盆水的塑料脸盆外什么也没有,没有赵波涛,也没有shcx-19两栖突击车……

外面起风了,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像面目狰狞的魔鬼一样在窗外回旋,不时从窗户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发出吱吱的声响。

张欣然感觉到了阵阵寒意,她心里害怕极了。她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走到门口检查了下门是否反锁,然后又来到窗户旁边,将一叠纸片塞进窗户的缝隙里,像是卡住了魔鬼的喉咙,寒风不再呼啸不再肆虐。

天花板上的灯亮着,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张欣然不由得又想起了黄聂那张淫邪的目光和狰狞的面目,她的浑身都在颤抖,冒出了冷汗,她从门后面拿出带着长杆的簸箕,放在床头跟前想用它防身,在这个狂风咆哮的夜晚,要是黄聂突然出现在面前,肯定跟魔鬼一样恐怖……

张欣然脸色苍白,手都在颤抖。突然,她一把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剪刀,赵波涛送给她的那瓶子星星咕噜噜滚了出来,她把剪刀揣在怀里走到床前,突然,她又折回去,从抽屉里拿出那瓶子星星把它抱在胸前。

张欣然把剪刀压在枕头下面,静静地坐在床上,双手抱膝,把那瓶星星放在胸前,她突然觉得有了这瓶星星,赵波涛似乎就在身边,shcx-19两栖突击车就在身边……

这一夜,她没有关灯,这一夜,她和衣而睡。

第五百零九章 技改小组谈话

严冬,紫华的天气特别冷。

在枯燥得如同嚼蜡的工作和企业的唱衰中,浩达棉纺织厂的改革仍旧在艰难地推进着,张琰心里最近有些烦躁,一年快完了,自己的每一天过得是那样的没有价值,从毕业到现在他一无所获。

这天傍晚他突然没有心思看书,一把拉上宿舍门独自出门。街道上,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洛明工业学校考试失利那天晚上,那也是一个冷风嗖嗖的夜晚,胡宛如是那么真诚坚定地帮助他,带着他一起去老家属院找老师求情,还从女生公寓门洞里塞出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在这个世界上最愿意听他说话,他也最愿意把所有的话都告诉的人只有胡宛如。他想起了她,她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毕业后,自从子栎火车站一别,胡宛如便杳无音信,他的一封封的信件也都泥牛入海,在这个凄冷而孤独的夜晚,张琰深切地想她。现在他们却天各一方,自己在喷织车间里受到的委屈,也不知与何人说?

街道的路灯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一个个无精打彩,低头纳闷,风像巴掌一样打在他的脸上,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许多商店陆续打烊。

思念与担心在张琰的脑海里交织纠葛,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是冰冷的城市。他经过一家就要关门的服装店时,透过玻璃墙看到店里挂着一条绿围巾,他疾步上前说:“老板,这条绿围巾卖吗?”

“卖,当然卖。不过,绿色的只剩最后一条了,我们还有其他颜色的……”女老板很热情,她说着就把好几种全部拿来了。

“我就要这条,绿色的。”张琰地说。

浩达棉纺织厂的效益每况愈下,减员和下岗已成常态,面对着越来越严峻的形势,企业也正在千方百计地寻找存在的问题。

由厂部抽调人员组成的技术改革小组,开始对每个车间的机器设备使用、保养和维修方面听取意见。根据规定,被调查对象由技术改革小组从技术员名单中抽取,任何车间和部门都不准推荐和干预。尽管张琰是扫地工,但他的身份依旧是技术员,他被请进了技术改革小组办公室。

“你是张琰……学机械的?”一名男子问。他满口河南话,态度很温和。

“是。”张琰回答。

“今天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喷织车间在机器保养和维修方面的看法和意见?”这名男子说。

在他后面还有两个人负责记录。

张琰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有……”

“年轻人,企业现在面临着非常严峻的问题,浩达是我们大家赖于生存的工厂,‘厂兴我荣,厂衰我耻’,我们每个浩达人都要为工厂的发展献策,要出一份力,一起让咱厂尽快脱困扭亏……”那男子端来一杯水递给他,“你说是不是啊?”

走上工作岗之后,张琰已谙知人际关系的复杂,也知道不能随意乱说话,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刚才其他车间的同志都谈了他们发现的问题和看法,说得都非常好,厂长知道了也很高兴。”这位男子说,“噢,对了,还有几个都是你们一起来的学生呢。”

张琰心里有些激动。

“没事,说吧,年轻人,这是厂部对技术方面的调研,希望你多说问题,目的就是为了把企业搞好,而且谈话内容也是保密的。”他说,“对了,叫我胡师就行。”

“那好,我有问题……”张琰终于开口了。“我们车间天天都要换连杆,而且每个连杆没用多久就得换,断了换,换了断,我来厂里一年多了,这个问题从来都没解决。断了连杆就得停机影响产量,而更换又得消耗人力,做了无用功。现在整个机修班完全就是个换连杆班嘛……”

“说得非常好,这个问题很典型。配件本身也是有成本的……”胡师回头给那两人说,“记上!”

然后他又和蔼地看着张琰说,“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张琰说:“从金属材料学角度讲,钢回火的主要目的是降低脆性,消除或减少内应力,钢件淬火后存在很大内应力和脆性,如不及时回火,往往会使钢件发生变形甚至开裂。而在热处理过程中,加热过热最易导致奥氏体晶粒的粗大,使零件的机械性能下降……”

胡师听得很认真,笔杆子在那两个人手里快速地晃动着。

见张琰突然停下了,胡师赶紧说,“喝点水……喝点水……”

张琰也不客气,索信喝了一口水。

离开车间这种环境,他马就找回了状态:“在连杆加工生产工艺中,加热温度过高或在高温下保温时间过长,都会引起奥氏体晶粒粗化,粗大的奥氏体晶粒会导致钢的强韧性降低,脆性转变温度升高,还会增加淬火时的变形开裂倾向……”

“记上,记上,一个字也别落下……”胡师转身给那两个人说。

他急切地问张琰:“喷织机上的连杆这么容易断,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嘛……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我个人判断,导致这种的原因很可能是机械生产厂家对这批连杆回火时,炉温仪表失控或混料。”张琰说。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连杆生产企业的问题?”胡师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也许,这样的结果正是技术改革小组最愿意听到的,然后,他冲着那两个记录者说:“兵工学校的高材生就是不一样,你们听听,听听……呵呵……”

“我不是高材生。”张琰不好意思地说。

“那……这个问题,你向车间反映过吗”胡师又问。

“我给田主任说过。”

“喝点水,喝点水……”胡师温和地说。

“可他反问我这个问题是你考虑的吗?这是人家厂部的和采购部的事,你是咸吃罗卜淡操心……把你还能得不行……”张琰依旧一五一十地说,“每个月采购的报表都是田主任做的,我不明白连杆断裂率这么高,为啥还要用他们厂的货?”

“呵呵,这个小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呵呵……”胡师仍旧笑容可掬。

第五百一十章 铺婚床

当21世纪的第一缕曙光穿透薄云,从天边直射到中国大地时,人类掀开了新的一页。这一天,胡贤如和陶梅的“世纪婚礼”就要举行了。

天刚蒙蒙亮,胡宛如妈妈就起床了,洗漱完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胡宛如爸爸的遗像前点了三支香,她要告诉他,儿子今天就要大婚了,希望他能够护佑着孩子们。

香火的轻烟淡淡地弥撒着,胡贤如和胡宛如还都没有起床。她静静地注视了一会遗像,然后默默地走进厨房准备早餐。昨晚睡觉前,胡贤如说早饭后就要把父亲的遗像撤掉,要在客厅里挂拉花在墙上贴贴花。

阳光越来越多地从天边洒落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是个幸福的日子。

灿烂的阳光穿过孕育着新芽的树叶间隙,透过早雾,暧暧地从天际向着大地铺了下来,一缕一缕透过玻璃窗户洒进家里,胡宛如妈妈的心里也透亮了,有种莫名的温暖。儿子和女儿已经起床了,胡宛如又叽叽喳喳地祝福着哥哥,也开着他要当新郎的玩笑,房子里传来阵阵笑声。

胡宛如妈妈听着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微笑如金菊般丝丝绽放,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祷,愿仁慈的上苍给他们全家幸福,一个平淡而真实的幸福,愿仁慈的上苍能让儿子的婚姻幸福美满。

今天是胡贤如大喜的日子,比胡贤如更高兴的就是妹妹胡宛如,她把自己喜欢听的喜庆的音乐碟片全都翻腾了出来,一张接一张播放着,美妙喜庆的旋律弥漫在整个房子,每一个音符都是快乐的喜鹊在唧唧喳喳歌唱快乐。

胡贤如工友们组成的迎亲队伍已经来了,大家在嗑着瓜子,嚼着奶糖,开始准备大卷大卷的鞭炮,拾掇着大红色的绸布,他们商量什么时间放炮,什么时间撒电光纸,合计着谁谁谁喷彩带……

在欢快的音乐里,声声祝福此起彼伏,每隔一会笑声就跟海啸一样会突然爆发。

张思雨也早早地赶来既又是凑热闹又是帮忙,她跟胡宛如一起帮着媒人刘姨在铺婚床。

“刘姨,结婚时为什么要把床铺成这样?”胡宛如好奇地问。

“铺婚床可是从古到今延续下来的风俗和讲究,就是祝愿新婚夫妇生活幸福,早生贵子。”刘姨抖着大红色的床单笑说着,“你们看!这铺床的讲究可多了,就连婚床摆放位置也都是有讲究的,按风水和财运的说法,床的位置不能对门和窗户,房间有立柱也是不能对立柱摆放的,床底下也不能放有杂物。”

刘姨说着就把手腕一抖,一拉一甩,手法娴熟。通红的床单跟天上泄下来的瀑布一样,在空中翻腾着展开身姿,跟降落伞着陆一样落在了床上。

“红色是最直接表现喜庆的颜色,当然新人们也可以选择一些别的喜庆颜色。床上要求有4床被子、4床被褥、两对枕头、两对靠垫等等物品。”刘姨说着从张思雨手里接过枕头,歪着脑袋仔细地端详着,然后用手量着位置,将一对枕头端端正正地并列摆放好,两个枕头之间有一条无形的对称线。

“把干果端来“刘姨说。

胡宛如赶紧将准备好的花生、桂圆、红枣、全都端了过来。

“这些东西可重要了,必须摆在床上。需要有花生、桂圆、红枣,这些都有着共同的寓意:早生贵子。”刘姨说又端详了一下位置,然后双手捧起一捧松籽在红彤彤的床上摆出一个心形的图案,紧接着又摆出一个心形的图案,两颗心紧紧相连,在两颗心当中还放着几颗花生、桂圆、红枣。

刘姨真是心灵手巧,她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变换着位置从不同角度看,然后,象艺术家对待工艺品一样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地修复着心的形状,试图把它摆到完美至极,无可挑剔。

“刘姨,您真厉害!这个‘心连心’简直太漂亮了!”张思雨赞叹道。

“那你出嫁时刘姨我也给你铺床……满保到时比这个还要好看。”刘姨笑着说。

张思雨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撅起嘴说:“刘姨……”

“哈哈,瞧你这孩子,还害羞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不好意思?这结婚生孩子是女人的本分也是女人的幸福,男婚女嫁,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刘姨笑着说,“你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刘姨给你介绍个最好的……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帅的、酷的、阳光的……你刘姨我这里都有。当老板的,搞科研的、玩艺术的……刘姨我这里也都有。你说,你喜欢哪种?有什么条件?”

“刘姨,人家思雨已经明花有主了……”胡宛如不假思索地说。

“啥?有主了?”刘姨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看着张思雨说,“你就是那个张工,张工家的闺女?”

张思雨点点头说:“嗯”

“时间过得真快!张工闺女都这么大了?都谈婚论嫁了?”刘姨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这个臭女娃连哭带闹还给我撒撒了一身尿……哈哈……”

房子里的人听着刘姨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讲述,都哈哈大笑,笑弯了腰。

张思雨都快羞死啦,脸红得像燃起的一团火。

“刘姨,把压床的布艺娃娃放哪呀?”胡宛如赶紧给张思雨解围,故意岔开话题。

“这个等会放,床还没铺好呢。”刘姨说着又对着人们唠叨起来,“压床也是咱老祖先传下来的,本来在结婚的头一天晚上,新郎家要请儿女双全的老人把床铺好,然后,新郎请一个或者两个弟弟和自己一起在新床上就寝,据说这样做新娘就可以先生男孩。但是压床的人必须是没结过婚的男的。不过,现在这些风俗都变了,这一代孩子都是独生子哪里还有弟弟?“

“是啊,就算以前没有计划生育,那也不见得每个新郎都有弟弟……”房间里前来帮忙的一个妇女问。

第五百一十一章 “你爱他爱的真不容易”

“如果新郎没有弟弟,就选个五六岁的男孩压床,要是这个小孩尿床尿在新人床上就更吉利了。”刘姨说。

“可是说了半天,究竟为什么要压床呢?而且,还要没结过婚的……”这位妇女又问。

“压床就是压喜床,压新床,这是咱们汉族人的婚俗,未婚青年是纯洁和阳刚的象征,这样做可以驱邪……”刘姨说,“不过现在许多新郎都没有弟弟,小孩子也不好找,所以人们就买一对娃娃来压床。”

刘姨把床铺好后又分别用大枣、花生、桂花、松子在床上摆出“早生贵子”四个字,完后从胡宛如手里接过布艺娃娃,把它放在两个枕头中间。

这时,胡宛如妈妈已经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走了进来,她看着焕然一新的婚床,脸上流露出一种喜悦,她从衣兜里掏出个红包塞进刘姨的手里笑着说:“今天真是辛苦他刘姨了,她刘姨可真是心灵手巧啊,我笨手笨脚就算让我学一辈子都学不出这种铺床的手艺。”

“贤如妈还这么客气?就我这点本事哪比得上你?前些年你在咱024厂部搞制图时,那运笔,那标注……啧!啧!啧……谁看了不说你是才女?你那才是外秀内慧。”刘姨说。

胡宛如妈妈笑着说:“他刘姨,你可是‘全福人’,以后,你就给咱厂的年轻人铺婚床,让大家都沾沾你的光。”

“好,好,好!看来我这个‘全福人’大家还能用得上。”刘姨笑着说。

房子里顿时传来阵阵笑声。然后,她跟胡宛如妈妈一起朝客厅走去。

“宛如,啥是‘全福人’?”张思雨问。

“这个问题我也是昨天才弄明白的。我告诉你……”胡宛如一边朝客厅走,一边低头对着张思雨说,“‘全福人’指的是身体健康、父母双全、配偶健在、有子女的人,而且,子女最好还要是龙凤胎。只有是‘全福人’才有资格铺婚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把自己的好运带给新人。”

客厅里挂满了彩色的拉花,被取下来的遗像处也贴上了装饰品,前来帮忙的人大都是厂里人,大家并不陌生,他们有说有笑,不时爆发着阵阵笑声。胡宛如和张思雨跟大家热闹了一会后,就推开自己卧室的门跟思雨一起聊了起来。

“思雨,你和那个警察最近谈得怎么样了?跟警察谈恋爱是不是可威风,可有安全感?”胡宛如问。

“还好吧。威风倒没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穿警服,不穿警服了就感觉不到威风了,就跟咱厂里的人一样。”张思雨说,“安全感嘛我也没感觉到。呵呵。他不是刑警只是搞网络技术的,除了负责网络安全外,再就是给别的案子提供数据分析,其实,根本就不像咱们从电影里看到的警察。”

“思雨,你好好谈。上次听你说他跟我们一样,也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学习考试,才考进警校进入公安局的,这样的话,你们交流起来共同语言就会多一些。”胡宛如说,“我祝愿你们早点谈成,早点结婚。”

“他呀!话少,人老实,而且还抠门……”张思雨说着就嘻嘻笑了起来,“我觉得他搞计算机都搞傻了,没有情趣,一点也不幽默。对了,还没有才华……”

“没有才华?”胡宛如问。

“对呀!前两天他们有个什么小组进行了一次党员学习,他是那个小组的组员,领导让他给简报上写一篇稿子,他居然都不会写,还专门找我帮忙,这根本就比不上你的张琰,张琰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有才华的一个,在学校时不论是从《希望》上看到他的文章,还是从广播里听到他的文章,我从内心都很佩服。可是,这个警察……唉!真是一介武夫啊!哪里及得上一个书生?”

“人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胡宛如笑着说,“那些学习心得的稿子其实并不好写,别看只有几句话,但里面的措辞可是非常讲究,而且还要讲政治,许多人都写不了……再说,人家搞网络搞信息安全的,怎么就没有才华了?才华也是多个方面的。”

听到这话张思雨欣慰地笑了,她淡褐色的脸上绽放起了幸福的小花。

“张琰还是没有给你写信?”张思雨问。

胡宛如摇摇头。

“宛如,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了,我也越来越理解到你在学校时和张琰的纠结缠绵……有的人你起初可能根本不会在意,但慢慢的也不知为什么,就不知不觉得会想起他,哪怕你一直觉得他就像个傻傻的呆子,是个老实疙瘩,可是,当他突然不在这座城市,不再出现在身边时,你却会不由自由地去思念他,他的憨笑,他的举手投足,都会浮现在眼前……”张思雨说,“一日三秋!我终于能够体味到思念的感受觉了。“

“你男朋友没在轻露?”胡宛如问。

张思雨看着窗外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们才谈了几天啊?这么快就跌进爱河了……”胡宛如说。

张思雨还是有点害羞,她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看着胡宛如说:“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我没有谈过恋爱,也弄不懂你跟张琰之间一波三折的爱情,那时,看着你们哭一阵、笑一阵、悲一会、喜一会……觉得跟小孩过家家一样既好笑,又看不懂。现在我谈恋爱了,我才越来越能体味到你当年的感受了。宛如,这些年你爱他爱的真不容易。”

闺蜜这句话袭上心头,胡宛如心里涌动着阵暖流,激动和感激触动着她全身的神经。

“宛如,我相信你俩一定能见面,我永远祝福你。”张思雨说。

胡宛如看着她充满坚定和鼓励的目光,犹如在沙漠里孤独跋涉的人看到了绿洲,心头顿时燃起了希望之光。

“走了!走了!大家都去酒店了,新娘子快到了!”这时,房间里不知是谁高喊着,胡宛如和张思雨赶紧从闺房走出来。

她们锁上家门,跟大家一起喜气洋洋地朝离家属院不远处的酒店走去。

第五百一十二章 天大的秘密

酒店门口已经拉起了“恭祝胡贤如陶梅新婚幸福”的横幅,在酒店大门两侧,几卷鞭炮也已摆好了位置,年轻的工友们拿着几筒喷射式彩带跃跃欲试,酒店餐厅里回旋着喜庆欢快的音乐,服务员挨个往餐桌上摆放餐具、酒水饮料及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

胡宛如妈妈坐在离舞台最近的桌子旁,跟她同桌的亲戚也都陆续赶到,邻桌是陶梅的父母和亲戚。尽管这只是一家非常普通甚至有点寒酸的酒店,但这会却洋溢着喜庆。

离婚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聊天。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给儿媳的红包里装了多少改口费?”紧靠着胡宛如妈妈的一位亲戚说。

胡宛如妈妈伸出食指压低声音说:“1000块!少不少?我们024都是这个标准。”

她们的交谈声不时会被淹没在喜庆的音乐里。

“不行。不行。你得再加点……”这位亲戚凑近她说。

“加多少?”

“不多……”那位亲戚笑着也伸出了一根食指。

“啥?2000?”胡宛如妈妈惊讶地说,“我们厂可没这个标准,再说,我这会从哪给她再找1000块钱去?”

亲戚连连摆手说:“你误会了,误会了……我是让你再加1块……”

“加1块?”胡宛如妈妈纳闷地问。

“对呀!寓意是你的那个媳是千里挑一。”这位亲戚说,等会司仪要跟你确认这事,到时还要在婚礼上展示呢,你赶紧再往红包里塞一块钱。”

胡宛如妈妈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钱,她来酒店前换上了新衣服,零钱可都在家里呢。

“宛儿!”她把女儿叫到身边说,“你回趟家,给妈取一块钱来。”

“一块钱?要一块钱干吗?”胡宛如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说,“妈,我这里有。”

“你这钱皱皱巴巴怎么行?等会还要当众展示呢!”胡宛如妈妈说,“红包里全是我在银行换的新钱,把这张旧钱放进去多难看。你回一趟家,在我枕头下面有个存折,里面夹着零钱,全是我取款结利息时换的新币,你去拿一张新币来。”

“妈,您心真细,看来你也是个完美主义者。”胡宛如笑着说。

一说完,她就赶紧朝家跑去。

今天这个日子胡宛如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怎么都没想到,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里,她的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五雷轰顶!假如没有这个发现,也许她后来的人生境遇将会重新定义。

胡宛如一走进妈妈的卧室就急忙掀起枕头寻找存折,可是枕头下并没有什么存折,胡宛如一层一层将枕头下面的床单、褥子一一翻起,一边翻找着一嘟囔:“不就是一张存折吗?还能放到哪儿去……”

她抓起枕头下的褥子正要松手,突然,厚厚的一沓牛皮纸信封跃入眼帘,胡宛如好奇地拿起信封,再也熟悉不过的字体触及着她的眼睛,几个信封左上角还画着被一支箭射中两颗心的图案,每个信封的收信地址上都写着“胡宛如(收)”……

胡宛如的内心突然电闪雷鸣,她遭电击似的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有几封信已经被打开了,她赶紧取出其中的一封信,恰好,这是毕业后张琰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宛如:

子栎火车站别后,我天天都会想起你,走过四年的中专生活,你才是我最大的幸运。这几天,我一想起我们之间的爱情都会感动得流泪,宛如,你回家以后一切都好吗?厂里把你安排在了什么岗位?我一闭上眼睛,都会想像着要是你穿上工服会是什么样子?

分别后,我回家休整了几天就到浩达棉纺织厂报到了。我还是第一次来棉纺织厂,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厂里接待我们大中专毕业生的人都很热情,他们说,我们这个棉纺织厂的历史很悠久,是1934年开建1935年建成投产的,后来,还先后几次改过名字。“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日军大量倾销纺织品,在这种情况下,建立我们这个棉纺织厂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制日本棉纱的杀价倾销。我们厂还成了西北最早、最大的近代化机器纺织企业。

这几天,我和厂里新招的大中专生在一起参加培训,大家天天都在一起,渐渐地大家也就熟悉了。要是你也能在这里的话应该有多好啊!虽然我们现在天各一方,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

信封上是留的是我的收信地址。宛如,常非常想知道你那边的消息,你回到厂里后,是不是有种鱼儿回到水里的感觉?那里对你来说都很熟悉,不像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想你的时候,我就会拿出你从火车上甩给我的那个系着红绳子的小女孩看,我觉得它就是你,现在,它一直都陪伴在我的身边。我把我们在一起时听过的孟庭苇的所有的歌听了一遍又一遍,还记得我们在教学楼5楼第一次同时听歌时的情形吗?那是我第一次跟女孩用同一个耳机听同时一首歌,那天,我们听的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是你给我讲了那首歌背后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

宛如,我们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我们都要努力工作,做一名出色的干部。等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安顿好了,一有机会我就去看你,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说,只能当面说给你听……

宛如,我等着你的来信,我祝愿你一切都好,也祝愿我们都能幸福!

张琰

1998年7月19日

信在手里颤抖着,胡宛如的眼泪流了下来,心里愤怒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妈妈居然扣下了她的信件!毕业一年多来,她天天都盼望着张琰的来信,可她每次问妈妈时,她却总说没有收到来信,她曾经失落过,伤心过,甚至绝望过,要不是看到这些来信,她甚至怀疑他移情别恋,怀疑过他可能发生了意外……

一年多的思念犹如漂浮在空中的尘埃,终于落定。此刻,她对妈妈的怨恨却在心里迅速升腾……

第五百一十三章 错过婚礼

妈妈怎么能这样做?胡宛如心想:“难道她就不知道这封信对我有多么重要?就算妈妈真的要反对我跟张琰来往,那也应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阻止我们?”

更让胡宛如无法接受的是,妈妈居然偷看了张琰的来信……

胡宛如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妈妈居然像一只潜伏在自己身边等待着捕食的鳄鱼,随时准备吞噬自己的爱情,太可怕了!简直是太可怕了,她居然竟是自己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怎么会瞒着她切断她和张琰联系的纽带,而且还装做没事一样……

胡宛如的泪水簌簌地落在信纸上,她拿着厚厚一沓信,按照邮戳的时间顺序一封一封拆开,张琰的影子一次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从这些信里,她看到了他起初火一样炽热的感情,在荒芜的漫长的时间里,他的热情一点点衰减,跟花儿一样渐渐枯萎。胡宛如看到了他的急切与不安,他的焦虑与失落,在后面的来信里,他一次次地怀疑自己,后悔自己没把地址记清楚……

胡宛如的心里狂风四起,席卷着狂热的心潮猛烈地拍打着心壁。她再也不能等了,哪怕是一秒钟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赶紧跑回自己的卧室,摊开信纸给他写回信

亲爱的琰:

实在对不起,我是刚刚才看到了你写给我的信,厚厚一沓,我数了一下,一共16封。

你记的地址没错,信没收到完全是我的问题,你别着急,从现在起我们一定能联系上,等会我再把厂里的总机和我办公室的分机号告诉你,以后,谁也别想阻挡我们之间的交往。

我想你,天天都在想。

我爱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越来越爱你。细细想来,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期间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有过坦途,也有过崎岖,有过阳光灿烂的白天,也有过黑灯瞎火的夜晚。我们相隔千山万水,彼此能够相互牵挂,我很感动。

张琰,这16封来信让我更加相信爱情,相信,我们有一天终究会一起追求幸福。我们都是大人了,我们也都要考虑我们的未来。今天,我给你一个承诺:为了你,我一切都可以舍弃。

我在厂里后勤科上班,算是个杂役。起初,我觉得这里的工作还挺好玩,现在看来,作为三线的打杂人员,在这里干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前途……算了,今天就不说这些了,这会我哥正结婚呢,我是回家取东西时才发现了你的信,就赶紧先给你回一封信,担心你一直操心我。

毕业离校那天你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当时我问你,你去吉州实习时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你解释了很多,但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你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你有多么痛苦我也就有多么痛苦,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永远都是相通的,你打个喷嚏我就会感冒。”

现在,就让我套用一下你的这句话:张琰,你对我有多么思念,我对你也就有多么思念,我们的心灵永远是相通的,千山万水阻挡不了我们,因为我爱着你的爱,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

琰,刚好有两个好消息我一并告诉你:第一个是,思雨说你是一个我值得去爱的男孩,我们的爱情让她感动。第二个是,思雨谈朋友了,是个警察,搞网络安全的警察。

我的心里很激动,也不知道给你写了些什么?等我忙完了今天,再好好给你写信。

祝天天开心!天天都要想我!

爱你的宛如

2000年1月1日

胡宛如还想检查一下信里有没有错别字,这时家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她跑去客厅一把抓起电话:“喂……”

“宛如,你咋还不来呢?你嫂子都到了,正跟你哥在酒店门口迎宾呢……你妈妈叫你快点过来……对了,阿姨说让你把新钱带上。”

一听到“妈妈”这个词,胡宛如心里的愤怒与怨恨一下子涌上心头。

“思雨,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胡宛如委屈地说。

“难道你还发现了新大陆不成?别嗦了,快点来!闲聊的事以后再说,你哥哥结婚,你可千万不能迟到啊!你们男方亲戚的主桌上就差你一个了,位子空着多不好看。”张思雨急急地说,“你快过来,你爸爸以前的老朋友们也都到了……”

张思雨一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胡宛如耳边传来了嘟嘟的盲音。

胡宛如并没有返回酒店,她胡乱地在家里翻了一下并没有找到邮票,于是,她便拿着信迫不及待地朝“炸药城”的邮局走去。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胡宛如妈妈见女儿还没来就打发张思雨再往家里打电话,电话并没有人接。

婚礼的时间一分一分临近,胡宛如妈妈心里十分焦急。从小形影不离、情深意切的这对兄妹几乎天天都在一起,可偏偏到了哥哥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却看不见胡宛如的影子,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胡宛如憋着一肚子气快步走在“炸药城”,她脑子里乱极了,先是想起了当年在洛明工业学校时,陪张琰去邮局向杂志社寄稿子时的往事,但很快又想到了即将就要开始的婚礼……

她怨恨妈妈,妈妈凭什么私扣别人的信件?为什么?

邮局的路在脚下一点点缩短,她恨不得立刻飞过去。今天是哥哥的大喜之日,她说什么也不能误了哥哥的婚礼。想到这里,胡宛如甩开胳膊赶紧朝邮局跑去。

此刻,酒店的大灯关了,宴会餐厅里光线朦胧。

司仪走上舞台用浑厚有力而激情四射的声音说出了开场白:“不是旷世奇缘,却是难遇良缘,不是千年之恋,却有唯美浪漫。今天是一个让人永远不容忘记,永远铭记于心的日子今天是21世纪的第一天!从现在起,人类已经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纪,而我们非常高兴的在这里为一对新人举办‘世纪婚礼’……”

胡宛如妈妈见女儿还没有来,就伸手示服务员把胡宛如的座位撤掉。她觉得最前排的男方的主桌空着个位子不好看。都到了这个时候女儿还不来,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是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焦急如焚。

在婚礼进行曲中,胡贤如携着大他三岁的陶梅走上了红地毯,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胡宛如三下五除二将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塞进邮筒,然后,赶紧折身朝酒店一路小跑。今天是哥哥的“世纪婚礼”,她不能错过这个难忘的时刻,她要看着哥哥从这一刻起,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些年来,哥哥是她最感激的人,他边往回跑,心里边祝福着哥哥一生都能幸福美满。

在时间的轴线上,一切都在向前推进着……

当胡宛如气喘吁吁地跑进酒店时,宴会大厅的灯哗啦一下亮了,一片通明。婚礼在这一刻结束了,她打老远看到哥哥和嫂子正朝后台走去,新娘要去换掉婚纱改穿旗袍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凭什么扣我的信?

豆子大的汗水从胡宛如的额头吧嗒吧嗒掉落下来,宴会厅里觥筹交错,大家热热闹闹地吃着,喝着,聊着,祝福着这一对新人,不时传来阵阵笑声……胡宛如静静地站在原地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

胡宛如转身离去,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婚礼结束后,陶梅娘家人的亲友跟着一对新人来到了家里,胡宛如妈妈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和亲家有说有笑,胡宛如把自己关进闺房,一封一封地看着张琰的信。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才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家里渐渐恢复了平静。

胡宛如拉开房门径直来到妈妈房间,劳累了大半天的妈妈正躺在床上休息,胡宛如顿时炸开了锅。

“妈,你凭什么扣我的信?”胡宛如怒气冲冲地问。

妈妈惊慌地起身,一脸愧疚地看着女儿胡宛如像一个充足了气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

“宛儿,妈……妈……”妈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扣别人信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胡宛如质疑道。

“宛儿,妈不是有意的,妈是觉得……”

“觉得什么?觉得好奇是不是?觉得只是打开看一下是不是?”胡宛如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别人的信你都偷看?你叫我怎么说你呢?我怎么也想不到妈妈居然会偷看女儿的信?全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妈妈?呜呜……”

家里,刚刚结婚的喜庆的氛围一下子被打破了,胡宛如的情绪有失控,她似乎连什么也不顾了。

“宛儿,你别生气,都是妈妈不好,我,我……我是担心你交错朋友,担心你……”妈妈嘴角颤抖着,她知道这件事情是自己理亏,说起话来支支吾吾。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不知道我盼这些信盼了多久?一年多了!我整整盼了一年多时间!我甚至都怀怀疑他死了……呜呜……要是今天我还没发现,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把信继续扣下去?”胡宛如声泪俱下。

这时,哥哥胡贤如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一看妹妹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式,就赶紧对胡宛如说:“宛儿,你怎么啦?怎么能跟妈妈大喊大叫?”

“妈妈扣了我的信!还打开了我的信,偷看了我的信……呜呜……”胡宛如委屈地说。

胡贤如疑惑地将目光移向妈妈,妈妈跟老师怒吼之下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默不作声。

“妈,这是怎么回事?宛儿说的是什么信?是谁给谁写的信?”胡贤如问。

妈妈微微抬起头,可怜的双眼里噙满泪水,她瘦弱地身子微微颤抖着,跟当众被抓住的小偷一样无助。

“宛儿,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对妈妈说?非得大吵大叫,像什么样子?你没看把妈气成啥了?”胡贤如说,“你怎么越长越不懂事了。”

胡宛如还想说什么,见哥哥一身的西装,也不想再搅得大家心情不好,话到嘴边也就咽了下去。

“妈,你别生气了。宛儿性子直,犯起脾气了容不得人解释就发作了,没事,她也就三分钟的脾气,等会就好了。妈,您先坐下休息休息,我再劝劝她。”胡贤如说着把妈妈搀扶到椅子上,然后看了看胡宛如说,“你也真是的,赶紧回你房间去。”

胡宛如正要离开,妈妈终于开口:“宛儿,信确实是我扣下的,前面那三封也是我看的。我是担心你和男同学产生感情,把你给耽误了。你是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了,可是,你们都已经毕业离校了,现在都在天南海北,这种联系还有必要吗?你刚才说我扣了你的信看了你的信是犯法的事,对,我承认我是犯法了,我是不应该那样做,可是,宛儿,为了你的将来,这个法我说啥也得犯……”

“在家里说什么犯法不犯法的事?宛儿,你也真是的,说话也没个轻重。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跟妈妈说话了。妈的脸都被你气白了,快给妈妈倒杯水去!”胡贤如说。

胡宛如磨蹭了一会,然后给妈倒了杯水,极不情愿地放在妈妈身旁的桌子上。

“你年纪小小急什么急?看我结婚了你就急啊?”胡贤如半开玩笑地说,“你还小,着啥急?到时,我给你物色一个好男孩,满保你喜欢。”

“哥……”胡宛如又恼又羞。

“今天既然说到这里了,宛儿,那我告诉你,你跟你的那个同学之间根本就不可能!你们的工作都不要啦?你们才刚刚进入社会,以后的事情还繁琐着呢,那些校园里的小情小爱就算不上爱情,都是闹着玩的。”妈妈严肃地说,“宛儿,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谈恋爱的事妈妈可以不管,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只能在轻露找对象,跟你那个乳臭未干的同学之间的事,你想也不要想,想也是妄想!”

“妈,凭什么?恋爱是自由的,婚姻也是自由的,你凭什么限制我……”胡宛如又一次大声嚷道。

“你声音小点……”胡贤如说。

“你现在做事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一点分寸都不注意。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今天我不批评你是我一直想忍着,可你因为几封破信居然连你哥哥的婚礼都不参加,你说天下有你这样做妹妹的吗?”妈妈说着说着便激动了。

“我……”胡宛如一时无语。

妈妈抹了一眼潮湿的眼睛说:“你哥哥从小对你爱护有加,他一直保护着你,你爸去世后,你哥哥天天安慰你开导你,天天早上送你去学校,晚自习后又去学校去接你,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你哥哥的吗?外人都来参加婚礼了,你居然屁股一抬离开酒店后就再没回来过……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反思反思你配不配当妹妹……”

妈妈的这一番话说的胡宛如如哑口无言,她的脸涨得通红,她不敢抬头看哥哥。呜呜……

胡宛如心里的千般痛楚瞬间被打翻,混为一谈,稀里哗啦,在心里激烈地发生着反应。

“胡贤如!你今天是要当新郎?还是要当孝顺儿子?”突然,从婚房里传来了陶梅的喊声。

胡贤如突变得不自在起来,脸上有浮上一种尴尬。

这话像一枚炸弹瞬间炸裂了母子三人的相处。

尽管陶梅的声音这般刺耳,但胡宛如妈妈还是当作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她对胡宛如说:“你快过去,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别让新娘守空房……”

胡贤如抱歉地离开了妈妈的房子,他走时把宛如也拽了出来。

第五百一十五章 把攥在手心里的成绩单一点点展开

在千里之外的紫华市,国家以纺织行业为突破口的国企改革强有力地推进着,去产能带来的下岗分流尽管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但同时,也意味着大量的人失去工作。1998 年至1999 年,全国国有企业就业人数下降约2200万,需要再就业人员大幅上升。

张琰毕业那年年初,国务院就发布了《国务院关于纺织工业深化改革调整结构解困扭亏工作有关问题的通知》,提到了纺织工业深化改革、调整结构、解困扭亏工作的主要目标:从1998年起,用3年左右时间压缩淘汰落后棉纺锭1000万锭,分流安置下岗职工120万人,到2000年实现全行业扭亏为盈,为实现纺织工业的产业升级和振兴奠定基础。

同时国家还要求“九五”期间各地区、各部门及所有企业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新增棉纺锭,不得以任何理由转移落后棉纺锭。到2000年时,我国东部完成压缩淘汰落后棉纺锭和分流安置下岗职工的任务,落后产能实现快速出清,全行业基本摆脱困境。

纺织行业的春天似乎在隐隐招手,但张琰和浩达的干部职工似乎还触摸不到春天的暖意,浩达棉纺织厂的光景越来越差,降薪和扣发工资的传言在职工当中弥漫,一个建厂近70年,有着光辉历史的这家棉纺织厂正面临着最为严峻的考验。在千禧年到来之际,浩达人却开始担忧起企业的生与死。

在浩达棉纺织厂男单宿舍里,张琰每天都会孤独地听着收音机,电台名为《青春留声机》的音乐节目里,那些老歌会一次次地把他拉回中专时代,每每听到孟庭苇的歌,他感到的不再是意境的美好,而定然是泪流满面,彻夜不眠。

孟庭苇歌曲的旋律会把他带回洛明工业学校教学楼的五层,耳边会响起那个懵懵懂懂的有关小秘密的约定,也会想起“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的行李……”这样的歌词。

是宛如告诉他,这首歌词来自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台北有一对恋人因要出国读书,而不得不分开,他们这一分开就得7年时间。但他们约好7年后还在这个地方见。那天,台北正好也下着雨……”

往事历历在目,每一句话言犹在耳。当时16岁的宛如还问他,“我们……我们以后能去台北看雨吗?”那时她的音很低很低,语调很软很软。张琰还记得,宛如说过完这句话后便静静的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温存、期待、坚定、还有一点惊愕……

每一个细节都在张琰的脑子里跟电影的回放镜头一样,真切而清晰,他还记得当时他们共用了一个耳机,垂下来的耳机线,先是被宛如揉成一团,用手指搓弄着,但很快又放开,然后又揉成一团……

“宛如,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现在到底怎么样?”张琰在心里千万次地问。

这天夜幕渐渐降临,霓虹和满街的电子屏映着万家灯火,喧嚣的城市在泛黄的钠灯点染下变得朦胧而柔和,忙忙碌碌的人群都在各自的回家路上。张琰从招生办拿到到考试成绩单,没有悬念,他专科所有课程全部通过。

寒风飕飕地吹到脸上,张琰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寒冷,他一回到厂里就找到谢洁,在爱织大道跟前凄冷萧瑟灯光球场,借着微弱的路灯,他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把攥在手心里的成绩单一点点展开……

汗水背后是强者摩拳擦掌的痛快,而泪水背后充满了弱者的辛酸。过去经历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张琰历历在目。离开学校步入社会的一幕幕场景和一次次人生感悟混杂在一起,每天都在张琰的大脑里高速旋转,眼泪动不动会夺眶而出。在张琰脸上,泪水是一条细细的溪流,曾经流过面颊的每一个微小部位,触动过面部每一条细微的神经。他的泪水发源于心头那个自强、自卑、自尊而又自命不凡的地方,却又不得不在冷漠、势利、无奈而又残酷的现实环境中颠簸沉浮……

从16岁考上中专到边上班边自学,为了知识和文凭,张琰经历了太多太多,原本可以选择的笔直道路,却因“跳农门”而变得曲折艰辛,原本可以坐在安静的教室里光明正大的学习,而他却不得不躲在棉花堆里跟做贼一样地看书……在这条扭曲的深造之路上,全国以千万计的中专生,许多人都没能跋涉到彼岸,当年的“一考定终身”最终成了“一考误终生”。

第二天,张琰来到喷织车间后从甲班工长尚选民那里听到,厂技术改革小组调查了机器保养维修情况后,已经更换了给车间供应连杆的生产商。

“也不知是谁给厂里反映了这个问题,真是太棒了!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有了可靠的连杆配件,自然就能降低故障率,自然就可以提高产量和质量。”在工长办公室里,尚选民激动地给甲班的修机工说。

张琰查看了交接班记录,没有理会他们,一把拉开门朝车间走去。

成绩全部通过后,他的大专毕业证已经到了制证阶段,突然,压在胸口的磐石不翼而飞,此刻,对厂里的车间的事情他都不再关心了,他早已烦透了这个地方,烦透了噪音和花毛。

张琰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如此的突兀,突兀得让他不可思议。

张琰刚一下班回到男单楼,门房徐姨就对笑着对他说:“张琰,等会我女儿要来这里,我天天给她说你有多么多么的优秀,你是个有文化的小伙子……”

“徐姨,你说这些干啥?”张琰问。

“你们都是们浩达的人,都是年轻人,没事了就多聊聊……我家萱萱可是叫我给惯坏了,她呀,性格直爽,肚子里没有那些拐弯抹角的小肚鸡肠,你们都是年轻人,就相互认识一下,以后没事了就在一起多聊聊,”徐姨看了看表对张琰说,“再过1个小时你出来,到这里来,萱萱等会就来了。”

说完这话徐姨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张琰,目光里涌动着满满的慈爱。

张琰有些纳闷地回到了宿舍。

第五百一十六章 同学相聚

紫华的年味已越来越浓。

田庆文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和武军强在一起,约他到紫华中心广场见个面。

凛冽的寒风吹不去同学相见的热情和喜悦,在社会上扑腾了这么久,张琰一直还没见过武军强。

他们三人见面后先是相互捶着肩膀说些谁胖了,瘦了,黑了,白了之类的话,然后就沿着广场溜达。交谈中张琰和田庆文才知道武军强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故,问了两句后,大家也都不再去谈这个话题。

“张琰,我把上次欠你的钱还给你。”田庆文说着就掏出300元给他。

“不着急,我身上还有钱,你先用着。”张琰说。

“那不行,这钱当时是为了给我解围,它的作用也发挥出来了,就要过年了,必须还给你。有句话是咋说的……”田庆文说,“我也记不起了,大根意思就是欠钱还款不能拖过年,这叫年关。还有就是亲兄弟明算账……”

推让几次后张琰把钱收下。

“军强,你们厂里情况咋样?”张琰问。

他一脸忧愁地说:“半死不活,耗人的很。再呆下去也没啥意思……看吧,到明年开春了,不行就不干了。”

“那你有啥打算?”张琰问。

“有屁打算,就我,他妈的要知识没知识,要学历没学历,就靠个结业证混日子……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也没好好学习,把时间全给浪费了,这会年龄也大了,啥也弄不成了。”武军强说。

“一年后不是可以回校补考吗?通过后能领毕业证。”张琰问。

“你说的清考啊?没去。当时都没学会,书都撂了一年了,早都忘光了。再说,我还好意思回去补考?那是在羞人咧……上学时我家情况好,我爸打点过学校领导,后来,那个领导受处分了,我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武军强说,“学校跟混社会差球不多,都得有人罩。”

西部地区的城市一到冬天总是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建筑,灰蒙蒙的树木,灰蒙蒙的心情。三个同学迎着凛凛的风交谈着,说着近两年来的遭遇和感受,畅谈着明年开春以后的打算。

突然,田庆文在一根电线杆前停住了脚步,转身问:“你俩带笔了?”

“在学校时我都不带笔,你问我?那不是问和尚借梳子吗?哼!”武军强说,“你也就是个粗人,没文化,别整天装得跟个文化人一样,还要别一支笔……”

“我带了,给。你要笔干什么?”张琰一边把笔递给他一边问。

他们这才看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办假证的野广告。田庆文从野广告上撕下一角,把胳膊贴在电线杆上认真的抄下了电话号码。

“你想办假证?小心被公安局给抓去了。”张琰说。

“瞧瞧。看你们胆小如鼠,这林子大了,警察能抓到几只鸟?啥事没干,自己先都把自己给吓倒……”田庆文说。

他把笔还给张琰时话题再就自然切换了。

“诶,你们明年都有啥打算啊?别老叫我一个人说啊。”武军强问。

“我想辞职,纺织厂跟我的想法相差太远了……”张琰说。

“你准备去哪里工作?”田庆文问。

“报社,我要去一家报社求职。反正,我再也不会拿板子,再也不进工厂。”

“我的天啊!要当记者啦?你也太牛了!我有记者同学啦!”武军强啪地一下重重地拍了一下张琰的肩膀,他疼得咧着嘴:“轻点,轻点……”

“以后,他妈的谁要是欺侮我,你就给他曝光!”武军强说。

“对,对,谁要是惹我,我就给你打电话……”田庆文说,“你要是早点当记者,上次那个市容就不敢罚我的钱了。”

“不过,这才是我的想法,还不知道我爸同意不?”张琰说,“再说,去报社也只是我的想法,还不知道人家用人单位能不能看上我?”

“好我一个希望文学社社长哩,咱们学校有2000多学生,你都能当上社长,还怕人家不要你?没事,同学我相信你,你准成。”武军强说,“你到洛明工业学校学机械真是把门进错了,你就不是学机械的料,看那时把你给可怜的……不过你还是有才气,讨女生喜欢,唉,那次在男生公寓楼下等你的女孩现在去哪儿了……现在想想那女孩对你真好,挺让人感动。我上了几年学,咋就没个女生对我好,就没人给我送东西呢……?”

“啥?在男生公寓楼下等他的女孩……谁啊?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田庆文问。

“她回老家了,我们再也联系不上。”张琰不无沮丧地说,“你们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最讨厌那些年没有电话,我发誓春节前一定要个手机,哪怕三个月不吃饭我也得把钱省下来买个手机。”

“那个女孩是哪个班的?漂亮吗?”田庆文好奇地问。

“唉……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我们一分开就再也不知道下落。”张琰说。

武军强转身对田庆文说:“那女孩很漂亮,能源28班的……张琰真他妈有福气。”

“文人自古最多情。又是才子佳人……”田庆文说,“我咋就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你们谈到什么程度了?透露一点呗……”

“谈?没谈。我们只是同学关系……”张琰说。

“呵……”他俩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你就编吧,那你的绿围巾是哪来的?还不老实。”武军强说。

“绿围巾?唉,唉,唉,这又是怎么回事?看来故事还是蛮多的嘛,说来听听……”田庆文碰了碰张琰的胳膊问。

张琰没再理他,这两位同学又取笑了一阵,终于切换了话题。

“张琰,你们厂里女工多,给咱也介绍个媳妇呗!”武军强说。

“女工的确很多,但她们都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没上过几天学,你也看不上。”张琰说,“跟我一起进厂的女学生眼头都高,不是本科,不嫁。”

“唉,管球她哩,漂亮就行……”武军强说。

“我们厂里就没有不漂亮的,个个要长相有长相……”张琰说,“你真要找?像你这条件,给你介绍个女工肯定没问题,关键是你想好,不要骗人家姑娘,要真心谈朋友。”

“军强,别听他骗你,漂亮的张琰肯定私藏了……”田庆文显然是在取笑。

第五百一十七章 投奔儿子

“去你的。咱张社长的痴情我了解,他只想着能源28班那个女孩,其他女孩他肯定看不上。”武军强说想了想说,“我……算了,现在家里出了这事,我连自己也养不活,到时我想结婚时你别忘了给我介绍就行。”

“说一下嘛,能源28班那个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我怎么就一点印象也没有……”田庆文追问。

“她叫胡宛如……”张琰说。

“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还想有什么印象?反正很漂亮,你去想,你能想多漂亮她就能有多漂亮……”武军强说,“你看看你,人家早已是张琰的意中人了,看把你给急得……”

“去你的!都是同学,我关心一下张琰不行吗?”田庆文撇撇嘴说。

“……”

每年冬天紫华都会呼呼刮起西北风,沙尘和枯叶被裹挟其中漫天飞舞,在嘀嗒音乐学校为期三个月的学习结束后,夏轩离开了学校。

他本想再到酒吧找个驻唱歌手的工作,但妈妈的电话却一个接一个,就像五百里加急,促着他赶紧回家,新的一年就要到了,过了春节,厂里就要给他安排工作了。

“轩轩,你把你在紫华的地址告诉我,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去紫华找你,就算是拽,我也得把你给拽回来。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你爸成天求婆婆告奶奶,厂长终究答应给你安排工作了。轩轩,这次妈可告诉你,你要是再跟家里拧着干,别说你爸不认你这个儿子,当妈的我也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夏轩妈妈汪丽在电话里还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你这次再耍小孩子脾气,以后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捧着妈妈的电话,夏轩半天不语。

萧瑟的寒风吹到脸上像刀片划过,这天晚上夏轩没有背吉他,只身来到熟悉的世贸大街天桥。就要回特阳市了,他是专门来这里向陈明亮告别的。

冬天的紫华街头冷冷清清,天桥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在沉沉夜色笼罩下,一盏盏路灯散发出来的光冷清而微弱,像一个个幽灵悬浮在半空,天桥周围几栋高楼上的led屏变换着色彩,洒下一束一束亮光,光影忽明忽暗,令人捉摸不定。

夏轩来到天桥下他曾卖唱的地方,这里空无一人,冷风从桥下的柱子旁吹过,零零散散的行人不由得会将衣服裹紧,急急地避开风口。

那个曾经给过他纸箱的保洁员正在打扫卫生,张琰急忙上前询问,她摆摆手说:“没来,没来,那个英雄好几天都没来这里了,前阵子他感冒了,他说嗓子就不好,唱歌难听,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夏轩静静地伫立在天桥上,漠然地注视着远处隐隐绰绰的灯火,如烟的往事弥漫在沉沉的夜色里……突然,他想起了自己的家特阳市机械厂家属院那个陈旧的干部楼。那里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是他的人生的出发点,这半年在紫华漂泊的日子让他感受到了游子的孤独和无助,外面的凄风苦雨尔虞我诈一次次在他的心头肆虐着,他的内心已经荒芜,就像这个冬天一样没有任何生机。

音乐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夏轩跟着心灵的呼声一路走来,风尘仆仆,也狼狈不堪。在紫华的奔波颠沛让他浑身疲惫,也让他孤独难耐,明天就要离开紫华了,他站在这个曾经卖唱的地方,感慨万千。

冷风呼呼地吹着,一阵一阵灌进他的衣服里。夏轩久久地伫立在天桥上,茫然地眺望着远方。直到很晚他才离开这里,孤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警方对“武老三群殴案”公开的结果是:因利益分配原因,武老三为排斥梁柱子而雇凶打人,贼喊捉贼……

武老三主动承担了梁柱子和另一名凶手的治疗费,凭借他在密岩多年经营的人脉关系,最终他得以取保候审。密岩县矿业局以非法开采的名义,将武老三的金矿关停并遣散矿工,武老三变卖了饭店和家产,用以支付柱子两人的治疗费及终生治疗费,其间,各种打点费更是不计其数。至此,武老三倾家荡产。

柱子带着足够的终生治疗费拖着伤残的身体被老乡送回家时,他对武老三充满了仇恨,他知道是“因利益分配原因,武老三为排斥梁柱子而雇凶打人,贼喊捉贼……”

“柱子到死都不会明白,他所看到的警方调查结果并不是事实。”武老三气愤地对妻子说。

“唉……这都是造孽啊……”武军强妈妈说。

一夜之间,腰缠万贯的武老三就变成了穷光蛋,从十几岁到近五十岁,30多年的炼金传奇最终凄然落幕。

“走吧,这里不是咱待的地方。他爸,既然你都想好了,决心也下了,咱就不再回头了,走吧……”清晨,武军强妈妈咯吱一声将家里的双扇大门拉上,上了锁。

武军强不由得回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冰冷的铁锁上,朱红气派的大铁门上落着着薄薄的一层霜露。在密岩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风风雨雨几十年,一度成了矿区了不起的人物,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竟然会落得到这般地步。

“走吧,离汽车站还有一段路程呢,再说村里人多眼杂,小心被人看见。”武军强妈妈说着将灰色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连鼻梁也包了进去,只留下一双眼睛。

武老三叹了口气,只好从衣兜里掏出黑色的口罩戴上,然后,微瘸着朝着村口走去,武军强妈妈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渐渐消失在笼罩在村口的晨雾里。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在这个寒风刺骨的冬天,武老三走投无路,他只好带着媳妇去投奔儿子武军强,从现在起,他们将踏上前往紫华的路。

武军强在紫华钢铁厂的境况与田庆文在启明机械厂的境况不相上下。武老三和妻子来到紫华市后,在钢铁厂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10平米的民房住下,在人生地疏的他乡异地,落魄而凄苦的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这天,武军强妈妈一走进租住的民房,就耷拉着脑袋一脸愁苦地说。“房东又来讨房租了,180元,还有8块5毛钱的电费,3块钱的垃圾费,2块钱的水费……”

在昏暗的房子里,武老三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手里的香烟早已换成了廉价品,烟味特别呛,他抬起头眉毛紧蹙,眉间那个“川”字被挤得变了形,黑褐色的脸上写满了无奈,烟头落在了地上。他还是那个老习惯,脚尖用力地踩在烟头上死死地顺时针旋转了半圈,又逆时针旋转了半圈。

第五百一十八章 我手里还有两根金条

然后,武老三抹了把脸说:“我们卖煎饼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卖煎饼!你要卖煎饼?”武军强妈妈惊讶地问。

“到了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武老三说。

“你会卖煎饼?”她问,“你啥时候学会了摊煎饼?”

“我不会。你摊煎的手艺在咱村可是数一数二的,我跟你学。”武老天说。

“唉!人过三十不学艺……”武军强妈妈叹了口气说。

“话是这么说的,可现在我们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我在紫华成天啥都不弄,这样下去连房租和水电费都交不起了,我是个大男人,这辈子从来都没进过厨房,可现在不比以前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武老三说,“从明天起我就跟你学摊煎饼,我寻思了好一阵子,离开了密岩离开土炼金别的啥我都不会干,我就成废人了。从现在起我必须得学,就跟你学摊煎饼,我们开个煎饼店,只要我能把煎饼摊好了就会有人买,买主多了我们好歹也就能糊得住口了。”

看着武老三没落的样子,武军强妈妈心里不是滋味。

武老三说着转身走到一个箱子旁,撅起屁股翻找着什么东西。昏暗的光线从窗户投射进来,细碎的尘土在光束里微微地跳跃着。

翻了半晌,他终于拿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

“把门关上!”武老三撅着屁股歪着脑袋冲着武军强说。

武军强妈妈唯唯诺诺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这个闪闪发光的金属正是武老三以前戴的那枚巨大的戒指。

“他妈的!上次案发时本想着只是交易,把所有金条都带去了,结果全被条子全没收了。开了这么多年的矿现在就只落下这枚戒指……”说这话时武老三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咱把这卖了,换些钱开个煎饼店。”

“我这儿还有一些纯金首饰,要不也一起卖了去……”武军强妈妈说,“他爸,我手里还有两根金条,都是咱家以前炼金时留下的。”

撅着屁股的武老三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跟着自己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妻子。

这位身高八尺,曾在密岩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武老三顿时眼含热泪。

“不!这些你都留下,等军强结婚时我们再把这两根金条交给他,也算是我这辈子开矿留下的一点纪念,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用这两根金条警示强强,以后,我们武家世世代代不准再碰金矿。”武老三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嗯。”武军强妈妈连连点头,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她伸手轻轻地拭去武老三眼角的泪水说,“他爸,你是个跪天跪地但从不服软的硬汉,跟了你一辈子,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从小家里穷,缺吃少穿,那时密岩还没有炼金子没有矿,你爸又是个二流子,整天游少好闲,无所事事,你从小吃尽了苦头,就没被村里人正眼瞧过。”

洒进房间的一缕阳光投在武老三的后脑勺,粗糙的脸在逆光里格外阴沉。

“好不容易熬到了改革开放,一切都搞活了,咱们密岩探出了金矿,从那时起你就天天在矿上给人家卖命,又是挖矿又是放炮又是看场子,这样一步一步过来才有了自己的矿,你每走一步,我的心里都紧绷着弦,那些年我天天都提心吊胆,只要听人说山上打架了,出人命了,我就担心起你。”武军强妈妈说。

武老三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嫁给你时你们家是贫农,穷得叮当响,我先是盼望着我们哪一天能过上好日子,后来土地到户了,我想着我们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劳动过上好日子了,再后来大家都开矿了,那时我每天又盼望着我们能走上致富的路,可当你当矿工和看场子挣到了钱,当我们家里也有了金矿时,你知道吗?那时我的心每天都悬在嗓子眼,我已经听怕了矿区里的打杀杀打,看怕了发生在密岩的家破人亡……”武军强妈妈说,“他爸,现在事已至此你也别再忌讳啥,说实在的,自从家里有了矿我就天天烧香拜佛,我一直觉得我们总有一天会遭遇不幸,这就是因果报应,是报应啊……”

武军强妈妈只顾自个说着并没有注意到武老三的脸色,此时,他那张粗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骘的目光已经朝她逼来。在逆光里,他眉间的那个久经风霜的“川”字,一紧一松,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自从沾染上土炼金你的哪一步路不是恃强凌弱?哪一粒黄金上不沾着别人的血和汗?那年咱家的矿坍塌后,那几个可怜的矿工就被活活给……”

听到这里武老三像被戳到屁股的狮子,猛地吼了起来:“别说了!”这声音是那样的急切,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不可理喻。

房间里那一束微弱的阳光像从电影机里投出的一样,正沿着时间的黑线渐渐偏离,冬天的傍晚不约而至,不一会儿,那束光线就消失了。房间变得越发昏暗,他们俩都不再说什么,空气几乎都要凝结了。时间一分分地流淌着。

过了许久,武军强妈妈才试探着说:“他爸,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那些建立在打打杀杀之上的风光咱不要也好,好歹,咱总算能踏实踏实过日子了……”

这时,武老三的愤怒渐渐平息了,他耷拉着脑袋不再作声。

“他爸,你的戒指再大估计开店也不够。你既然想开店,那我们就好好开一个,我给咱摊煎饼,你是个大男人,手笨,干不了这活,你就当个帮厨,顺便招呼招呼客人。以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说了算,我也不敢跟你辩解,这回,你听我的让我也做回主:金条你拿一根,再给强强留一根。”武军强妈妈说,“你说的对,我们要用这根金条警示强强,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家是怎么衰败的,警示世世代代谁也不准再碰金矿。”

从武老三深陷的眼窝里那道阴鸷的目光渐渐消失了,一丝中年男人特有的温和充斥在他眼睛里,在狭小昏暗的民房里,他深情地看着她,风风雨雨这些年,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第五百一十九章 不想回家

21世纪的第一天,在哥哥胡贤如举行婚礼时胡宛如跑到邮局寄出信后,她就天天盼望着回信。

可是20多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盼来一丝一毫的音讯。

胡宛如心急如焚,毕业一年多了,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到底去没去浩达棉纺织厂?他为什么不回信?

这天下午下班后胡宛如低头纳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下班的人潮中,壮观的自行车大军如海浪般一波一波从身边经过,她沿着路边的行道树无精打采地朝前走着。

真正的严冬就要来临了,树上的枯叶层层落尽,像一个个被魔鬼吸干水份的根雕,毫无生机。偶尔从脸上掠过的风像刀片划过,不禁会让人打起冷颤抖。

冬天黑得特别早,下班后不一会儿,整个街道就被暮色和薄雾笼罩起来,一盏盏路灯从深灰色的暮气中探出脑袋,无精打采,沉默忧郁。胡宛如从一棵棵行道树旁走过,她的脚步很沉很沉,回家的路在脚下一点点缩短。

024厂、光学仪器厂、轴承制造厂和制造雷达设备的这几个厂同时下班,这时,整个“炸药城”就成了自行车王国,职工的自行车大军一波一波从胡宛如身边汹涌起伏,朝前奔腾。忙了一天的工作,此刻大家的方向便是家,那才是温暖的港湾。

可是胡宛如一点也不想回家,家对她来说,现在是个沉重而压抑的地方,曾经伴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并且充满欢声笑语的那个家,在嫂子陶梅到来之后已经不复存在了。

陶梅的霸道、刻薄和肤浅,打破了原本温馨的三口之家。这段时间,胡宛如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她在食堂吃过午饭后就回到后勤科趴在桌上休息,晚饭她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要么在食堂吃完再回出,要么干脆不吃。

嫂子陶梅结婚前已经下岗了,这段时间她没事做,一个人一静下来,就不由得想起那些烦心事,心情难免也越来越糟。她天天都吊着一张脸待在家里,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动不动会因为一顶点小事跟胡贤如吵架,这让胡宛如跟妈妈都非常尴尬。

胡宛如能看出来妈妈处处都让着嫂子,谨慎地包容着嫂子,可是嫂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释放着骨子里的嚣张和浅薄,甚至还跟妈妈顶嘴和大声叫嚷,好几次,妈妈都被吓得嘴角颤抖,没有再跟她说什么。

胡宛如知道妈妈心里难过,妈妈是个知识分子,以前是厂部的制图员,她心思缜密,做事认真严谨,要不是因为爸爸的那场横祸,妈妈也就不会那么早内退。妈妈怎么也没想到,胡贤如会娶会进这么一个蛮横浅薄的媳妇……

夜色一点点地吞噬着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马路上的自行车大潮已经渐渐退却,在微弱的路灯下,只有零零散散的职工骑着车子朝家驶去,偌大的街道空荡荡的,一片萧条。

瑟瑟的寒风一阵又一阵迎面吹来,顺着马路道沿把残枝败叶推挪着,发着吱吱的摩擦声音。胡宛如跟一只可怜的流浪猫一样依旧沿着行道树慢慢地走着。

她的心情糟透了,尽管嫂子每天都有意无意地会给他们摆起脸色,会让哥哥和妈妈都难堪,可是她也怨恨妈妈,她怨恨妈妈为什么会把张琰写来的信扣下?

她跟张琰分别已经一年多了,她每天都在思念着他,书信是他们唯一能够联络的纽带,可妈妈为什么要故意切断他们的联系?即使她有一万个不同意,她完全可以给她说,跟她商量,怎么能那样做呢?更让她气愤的是,妈妈居然偷看了她的信?

在21世纪的第一天,从她发现信件被扣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好心情便瞬间急转而下,从哥哥婚礼结束后,她跟妈妈当面吵架到现在,她就再也没有跟妈妈说过一句话,哥哥结婚了多久,她跟妈妈的冷战也就持续了多久。

苍茫的夜空将“炸药城”完全覆盖了,胡宛如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很晚,她才回到家属院,轻轻推开家门。

套房里冷冷清清,哥哥房门上还挂着结婚时的大红门帘,妈妈房间的门关着,灯光分别从两个房间的门缝挤了出来。胡宛如啪的一下打开客厅的开关,房间顿时里一片通明。

胡宛如的心跟房间一样空落落的,要是平时的话她一回家妈妈准会从房间里出来,嘘寒问暖,哥哥也会跟她漫无边际的聊起天南海北,而此刻,每个人都被封闭在了自己的小空间里,原本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也变得生分了起来。

在这个兄妹俩曾当着父亲的遗像抱头痛哭的房间里;在这个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旁其乐融融的房间里;在这个陪伴着他们兄妹俩一天天长大的房间里,此刻全然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融洽温馨,这里,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房子。

胡宛如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悬挂父亲遗像的墙壁,自从父亲去世后,她每次伤心难过和六神无主时,都会去看父亲的遗像,向父亲求助,她看着看着心里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就不再难过了,自己似乎也就有了主意。

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遗像,在“世纪婚礼”当天哥哥就按嫂子说的那样,把父亲的遗像撤掉了,到现在,这个位置上还贴着贴花。

进了家门的冰冷远比街道上的寒风更令人心颤,一幕幕往事瞬间涌上胡宛如的脑海,她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热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张琰,也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以前的哥哥……她的脑子乱急了,她三步化作两步来到自己的房子前,一把推开闺房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空荡荡的客厅里隐隐地回响着哭声。

妈妈和哥哥的两个房门仍旧紧锁着,从门缝挤出的亮光像一条刀子,将地面切割开。

过了一会儿,哥哥和嫂子婚房的门开了。

胡贤如撩起鲜红的门帘,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来到妹妹房间,胡宛如的房门敞开着,房子里没有开灯到处黑黢黢的。

“宛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胡贤如问。

第五百二十章 走进爸爸的书房

胡宛如没有吱声,仍旧伏在被子上哭着。

“谁欺负你了?你给哥哥说,哥哥一定帮你出气。”胡贤如说。

胡宛如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哭声渐渐变小了。

胡贤如始终站在她的身边,他看着妹妹哭泣时一起一伏的身子,心里难过极了。

家里的气氛一天天变得糟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陶梅的进门,他没想到陶梅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怎么就跟他们一家完全不同,搪瓷厂倒闭和她下岗的怒火怎么会燃烧到他们家里?

他也曾想过跟她好好交流一下,好好开导开导她,可是陶梅刚愎自用,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的一言半语,而且,每次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先炸开了锅,弄得场面不可收拾。

胡宛如的哭声慢慢止住了,房间里变得十分安静。

“宛儿,我把灯给你打开……”胡贤如说着就朝门口的开关走去。

“别开!”胡宛如大声说,愤怒的声音干脆、果断,吓得胡贤如打了个颤。

“宛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就给哥哥说,我虽然结婚了,但我还是你的哥哥,我们应该跟以前那样无话不谈……”胡贤如说。

刚才所有的情绪就像一颗原子弹一样在胡宛如的心里瞬间爆炸了,以至于连她都没有丝毫的准备。而这会,她心里的那团蘑菇云正渐渐散去,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一些。

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胡宛如不用看都知道哥哥脸上浮现着心疼她、怜惜她的表情。

胡宛如正要开口跟哥哥说话,这时,突然传来了嫂子陶梅严厉的声音:“胡贤如!你回来不回来?这么晚了,你见过哪个哥哥会往妹妹的闺房里跑?”

胡宛如虽然看不清哥哥的脸庞,但她能感觉到哥哥一定很尴尬很局促。

“哥,嫂子叫你呢,你快回去吧。”胡宛如说。

“可是你……”胡贤如支吾着。他的心里紧张了起来,生怕陶梅再次叫喊,她的叫喊声要是被妈妈听到了,妈妈肯定会很伤心。

“我没事,哥,你去吧,快点回去。”胡宛如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央求。

“宛儿,你早点睡觉,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说。”胡贤如说。

这时,从挂着红门帘的婚房里又传来了陶梅的叫声:“胡贤如,你回来不回来……”

胡贤如赶紧仓皇地离开妹妹的房间,他撩起红门帘时,从妈妈房间门缝挤出的那道亮光瞬间消失了,黑暗吞噬着妈妈的房间。

胡贤如离开后胡宛如的心里越发难过了,她依旧没有开灯,静静地注视着窗外。

外面寒气逼人,一团漆黑。

胡宛如在自己的房间待了很久,她又想起了爸爸,如果爸爸还在的话,不管她遇到什么事,爸爸都会耐心地开导她,帮助她想办法。家里的情况正越来越糟糕,而现在却丝毫没有张琰的消息,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乱如团麻……

面对着幽静深邃的茫茫夜空,她想起了爸爸。爸爸才是这个世界是最爱她的人。

房间的灯依旧关着。过了一会儿胡宛如走出闺房,哥哥红门帘背后从门缝里透射出来的光亮这会也已经泯灭在黑暗当中了,空荡荡的套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胡宛如摸黑穿过客厅,轻轻地推开爸爸的书房。

她啪的一下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一盏绿壳大帽子白炽灯亮了起来,书房顿时一片光明。

陈旧的制图图板、专业三角尺、直尺、圆规和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绘图工具整齐地放在一起,书架上依旧是那些有关物理、化学和炸药方面的书籍,在这些书籍中间的格挡中,仍旧排放着一架携带着炸弹腾空而起的军用战斗机模型……

睹物思人。胡宛如看着书房里的一件件几乎跟爸爸去世前一模一样的摆设,不禁又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来书房时的情形。

有一次,她走进了爸爸书房,书房里非常安静。爸爸正俯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图板上的炸弹外型,往上面标注那些奇奇怪怪的特殊字符。这盏垂到头顶的绿壳大帽子白炽灯发着白色的亮光,爸爸的脸棱角清晰而刚毅。那天爸爸很高兴,他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指责她还微笑着把她叫过去,拉着她的胳膊左右摇晃着问,“宛儿,你能告诉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吗?”

那时她还小根本不知道爸爸的用意。她想了想就说长大了想当医生,想当科学家。然后,爸爸就把她拉到图板前,让她看着图板上一架被拆解的战斗机,尖尖的机头,圆鼓鼓的机身还有机尾和机翼,再就是她不认识的那些飞机组件和标注着的特殊符号。

爸爸那天非常高兴,因为他设计的一个型号的炸弹或者是一个什么系统获了中国专利奖。爸爸把她拽到图板前说,“宛儿,你看!要是你将来想当科学家的话,就可以在这方面再去接着突破。”

接着,爸爸饶有兴趣地给她讲了许多炸药和军事方面的东西,直到妈妈叫他们吃晚饭时,妈妈才公开了爸爸获奖的秘密……

这些年来,妈妈一直坚持不让他们动书房里的陈设,她说这样就能感觉到爸爸一直在身边,在这个家里就一直会是他们四口人。

眼泪从胡宛如的眼角滑了下来。她拉开爸爸曾经坐过的椅子,轻轻地坐在上面,那盏绿壳大帽子白炽灯发着白亮的光,冷冷清清,她和身影投射在墙上和制图板上,爸爸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胡宛如静静地看着那架战斗机的模型,淡淡的思绪一点点朝远处延伸着,跟爸爸在一起的往事历历在目……她突然觉得爸爸在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是地样的亲切,那样的温和。她的脸浮出了淡淡的喜悦,赶紧高兴地转过身时,爸爸却成了幻影。

夜深了,胡宛如依旧静静地坐着,默不作声,就跟小时候看着爸爸在图纸上搞设计时那样静默无语。只要陪在爸爸身边,她就是幸福的。

夜,静谧。胡宛如什么都去想,什么也都不去想,在爸爸的书房里她就这么坐着,坐着,静静地坐着。

第五百二十一章 “等待是一种折磨”

时间一分一分从身边流淌着,突然,她转身从书柜里取出笔和一沓稿子,坐在椅子上,在头顶的那盏绿壳大帽子白炽灯泡的光亮下写了起来

亲爱的琰:

毕业离校那天你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对我说:“你有多么痛苦我也就有多么痛苦,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永远都是相通的,你打个喷嚏我就会感冒。”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此刻我的心里很痛苦,我现在就想打喷嚏,可是你真得会因我而感冒吗?

如果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那么你就赶紧给我回信,不要让我这么伤心难过。自从我认识你以后,细数曾经的过往,我流泪的时间比高兴的时间都要多,伤心痛苦的时候比我们开心相处的时间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明明相爱,但为什么又会这么痛苦,这么波折呢?

你说恋爱到底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这究竟是上天的安排还是我们彼此之间的折磨?

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真得太年轻的,甚至就是个小孩子,我们对爱情其实并不懂,打打闹闹,哭哭啼啼也就罢了,可是现,我们为什么还要让对方这么伤心难过,这么牵挂纠结?这一切是我的错吗?你不回信是在跟我怄气吗?

张琰,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累,如果没有我们在一起是天意的信仰,如果没有我们在子栎火车站的海誓山盟,我想,我们可能都很难再坚持下去了。难挨的一年半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在思念和痛苦,在憧憬与向往中,我就这样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过来了,有时,我觉得我已经摔得头破血流。

到今年我们已经认识5年时间了,在这5年里,至少有三年多时间我都在为我们流泪,当然是因为你也。

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熬到了我们之间许下了爱情的诺言,而我们却……张琰,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不给我回信,但我相信肯定不会有人扣下我写给你的信,因为,你的爸爸妈妈并没有在身边。不像我。

等待是一种折磨,你能感受到我正在遭受折磨吗?

我的生活和心情现在一团糟,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立刻扑倒在你的肩头痛苦一场……

算了,不说了,再说我就写不下去了。琰,盼你的信。

爱你的宛如

2000年1月20日

024厂的生产经营情况越来越差,胡贤如所在的机加车间的工作量越来越不饱和,许多工人都不得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了车间以后个个无精打采。刚刚进入21世纪,厂里却迎来了建厂以来效益最差的时候,除了研发和制造炸药的核心岗位,其他岗位上的工资也只能发到基本工资的90%,这给胡贤如家里带来了更为严峻的考验。

轻露市搪瓷厂倒闭后陶梅已经成了下岗职工,没有一分钱的经济来源,小俩口组建的新家庭里没有了欢乐,他们天天愁眉苦脸。原本由母子三人组成的那个温馨的家,现在已经荡然无存,胡贤如工资的下浮更让这个普通的兵工之家雪上加霜。

陶梅的性情越发的暴躁,阴霾笼罩在这个单元房里。这对新婚夫妇,的心头都压着重重的磐石。

胡宛如因为母亲扣压了她的信件,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跟妈妈说过话了,她心头的怨恨左右着情绪,母女之间的冷战仍然在持续。

陶梅的浅薄和飞扬跋扈让胡贤如的妈妈无所适从,胡贤如每每跟陶梅理论,最后都会被她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质疑和抱怨怼了回来:“你还是024的子弟,你为什么就不去核心岗位?你看看跟你一起的技校同学,人家哪个会像你一样干这么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一个破铣工能有什么出息?你要是早点说你们厂里连工资都发不齐,我说什么也不会嫁到024来,原来024是个纸老虎!”

陶梅的愤怒当然也和自己突然失业不无关系,“我们刚刚结婚,一个下岗,一个发不出工资,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呜呜……”

听到陶梅这样的说辞,胡贤如的母亲起先还会劝她两句,但见她刚愎自用,蛮不讲理,只好跟她理论,谁知每次一争执就会惹来一肚子气,最后无非是陶梅会啪地一下关上房门呜呜大哭,而她也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暗自流泪。

争执的次数多了,胡贤如妈妈也就不再说什么,每天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暗自神伤,人说婆婆难当,她越来越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实在待烦了她就孤零零地下楼去院子里转。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厂里的那些老职工一见她就说她福大命大,前半生受苦,后半生享福。然后自然又会扯到婆婆媳妇这些话题上,大家都羡慕她给家里添了人口,这么快就给儿子娶了媳妇,尽剩下享清福了,还夸赞刘姨真是个热心肠,给他们说了这么好的一桩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看着这些职工眉飞色舞地聊着这些话题,胡宛如妈妈只好打掉牙和血吞,勉强地说两句媳妇还算孝顺之类的话,就转身回家。

陶梅心里不痛快,她没想到新婚的第一个月,家里就只能靠着胡贤如90%的工资过日子,她后悔没有在前几年趁自己年轻,趁着搪瓷厂效益还不错的时候嫁个好人家,现在年纪大了可选的余地越来越小,不得不冲着024厂的名声和胡贤如的老实,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办了。

可是老实有什么用?老实就只能干辅助岗位,只能拿下浮后的工资,让她更担忧的是,今天下浮10%,要是明天再下浮20%,后天再下浮30%……这可怎么办?她小时候搪瓷厂的日子也是红红火火,可后来,搪瓷厂在倒闭前不也是从下浮工资开始的吗?

想到这里陶梅越发地担忧起来。自己年龄已经不小了,她希望结婚后能要一个孩子,可是现在的情况还敢要孩子吗?胡贤如的那点工资,恐怕连给孩子的奶粉哥都供不起。

胡贤如和妹妹胡宛如这会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有婆媳两个人,她们都把自己关在各自的房子里,虽然是大白天,可家里死一般沉寂。

第五百二十二章 企业要重组

临近春节了,这个严冬一直持续着。可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张琰想辞职的打算一直在心头,刚毕业时他对未来的憧憬,在浩达棉纺织厂喷气织布车间的隆隆声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正当他走出校园热忱地伸开双臂准备拥抱未来时,他却屡屡遭遇工作的挫折,从技术员身份的修机工一步步被贬到甲班当扫地工。这在浩达棉纺织厂并没有先例。

命运的一次次跌落让张琰对自己的未来越来越迷茫,渐渐地他烦透了纺织厂里的噪音和花毛,他恨透了副主任田小杰,他知道自己被分配到喷气织布车间以后,田小杰处处给他使绊子有意打压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境遇?社会的复杂和人性的阴暗给他上了沉重的一堂人生课。

国企改革已经进入到最后阶段,经过减员压锭和下岗位分流之后,浩达棉纺织厂的效益并没有得已扭转,扭亏为盈的目标仍旧任重道远。这几天,企业改制和兼并重组被提上了厂里的议事日程,这项改革毫无疑问是浩达建厂近70年来最大的一次改革。

厂里各部门都忙碌了起来,跟张琰一起进厂的安鹏飞经过两年的锻炼和淘洗,已经变得成熟干练,他在厂部的工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对于纺织行业他有着不同于别人的特殊感情,他不仅是陆风省国棉47厂的子弟,而且在中国纺织工程大学上学时学的是高分子材料与工程专业,同时兼修过纺织材料与纺织品设计专业,对于中国纺织企业的改革他一直非常看好。

这天,张琰走出男单楼来到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下时,安鹏飞他正急急地朝男单楼走去,春节的脚步近了天气格外冷,他把黑灰色的半身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低着头像似思考什么问题,高高的个子和匆匆的脚步像风一样从张琰身边刮过。

“鹏飞……”张琰叫道。

“张琰!”安鹏飞这才抬起头冲着张琰打起招呼。

他的脸还是那么瘦,那么白,那么长,像从瓜蔓上垂下的丝瓜又像是窄长的磨刀石。他高高的鼻梁上永远都架着那副银丝边框的眼镜,嘴巴周围永远都是那种青青的刚剃过胡子的颜色。

“你整天都这么风风火火,像个逐日的夸父……”张琰笑着说,“厂部的干部就是自由,这会不是上班的时间么,怎么还往回跑?”

“哪里是自由啊?是身不由己罢了。我得回趟宿舍,等会要出去一趟,我得换身衣服。”安鹏飞说。

“厂部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天天换着新衣服穿,哪像我们天天得穿这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一穿上这衣服就跟大灰狼一样,土的掉渣。”张琰打趣地说。

“当工人有啥不好?简单快乐!我现在天天跟演员一样得跟着领导逢场作戏。厂子效益不好了,出去谈事情也低人一等。唉!现在厂里就要改制了,省纺织工业总公司要求咱们厂跟附近的几个省属纺织企业合并,组建大华纺织集团。”安鹏飞说,“今天是第二轮沟通会,咱厂领导都要去。”

“组建集团公司?”张琰问,“浩达是不是从此就能好起来?”

“唉!好个啥呀?这几家个个都是亏损企业,家家都有巨额负债,都是些难兄难弟,要是合在一起的话,光在职干部职工就有上万人,退休职工的人数就更多了,退休职工全是包袱……浩达究竟能不能扭转现在的局面还很难说。不过,在这几家企业里浩达的历史最悠久,生产规模和职工基数最大,我们厂在80年代时生产的产品和品牌不光紫华人妇孺皆知,在全国也是有影响,跟他们合并实在是太亏了。”安鹏飞说。

“你说的是‘爱织’牌?”张琰问。

“‘爱织’都是后来的事。咱厂1974年时就已成了陆风省第一家专业生产外贸出口产品的企业,1979年生产的‘星火牌’t/jc45*45、9672\47涤棉细布早都是纺织部命名的名牌产品了。这种涤棉细布就是老百姓说的‘的确凉’,在那个时代能穿上我们厂的‘的确凉’的可不是一般人。”安鹏飞说,“昨天我刚刚整理完咱们厂里的资料,看着这些资料感触真是太大了……”

没等张琰说话安鹏飞就情不自禁地说:“第一代浩达人来到紫华时,这里还是个蓬蒿丛生荆棘密布的荒之地,他们在简陋的条件下用双手开创了当时西北地区先进的工业企业,他们是平凡而伟大的中国工人,每个人都是无产阶级的一员。张琰,说真的,当我翻看着一张张历史资料时我感慨万千,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入厂时人劳科魏科长说给我们的那些话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对浩达的热爱。”

“是啊,这也我也听说了……”张琰说。

“从这些资料里你会发现老一辈无产阶级工人身上那种甘于奉献,任劳任怨的品质,那种质朴和无私让人看了都感动。正因为有了一代一代人的付出,浩达才在中国纺织行业的上空,划出了一道道绚丽夺目的光芒:抗日战争时期,前方将士穿过用浩成棉纺织厂生产的棉布缝制的军装;建国初期,浩达棉纺织厂生产的‘星火’牌坯布享誉西北;到了七十年代,浩达棉纺织厂的产品在陆风省同行业中第一个走出国门;改革开放以来,涤棉细布曾是‘部优’‘省优’‘国家免检’……当然其中也包括你说的‘爱织’牌。”

说起厂里的历史安鹏飞如数家珍,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他的眼睛里迸射着坚定的光芒。

此刻,张琰也油然想起了入厂时魏科长的一番讲话,虽然当时他对浩达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魏科长的话却勾画出了一幅纺织业的美好前景,无形中让他有了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然而,现在浩达的一切都跟过山车一样风雨飘摇。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看着安鹏飞他突然愧疚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可是如果再不逃离,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

“鹏飞,你真是为纺织而生!今天你好好去洽谈,我祝你们成功,浩达需要你。”张琰说。

安鹏飞笑了,他笑得灿烂,笑得自信。他的牙齿很白,一笑起来,狭长的脸居然也这么好看。

“时间不多了,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下次再聊。”安鹏飞一说完就低着头急急地朝男单楼走去。

第五百二十三章 什么!辞职?

改制重组是浩达棉纺织厂在国企改革中要走的最后一步了,这个消息很快就成了全厂上下热议的话题,各种幻想和唱衰交织在一起,大家一上班就跟打听明星绯闻一样打听着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

在机器轰鸣的喷织车间里张琰是孤独的,他拿着扫把拖着垃圾筐行走在车间里,既然去意已决,那么,这些消息对他而言他便毫无意义,他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这个工厂这个车间和这里的每一个人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当然,他对于这个工厂这个车间和这里的每一个人而言同样微不足道。

一次次的遭遇早已让他心灰意冷。春节期间,他把自己辞职的想法告诉了父亲张有志,不料他一听一这个消息却暴跳如雷:“厂里效益再差,那也是体制内,那不是私人的工厂,是国企自然有国家想办法……”

“体制有啥用?我一点也不喜欢在这个破工厂!你知道我在那里是干什么的吗?”张琰说。

“修机器怎么啦?修机器也是搞技术,也是干部身份。”

“我……”张琰最终没有把自己当扫地工的事说出来。

这个春节注定是郁闷的,不光张琰郁闷,张有志也郁闷,忧郁和沉闷的空气笼罩着这个农家。

张琰希望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希望着新的开始。

2000年2月19日是元宵节,过完这一天,春节的味道彻底烟消云撒。时间在张琰矛盾的心理斗争中一天天过去,一晃,紫会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张琰经最终决定离开浩达棉纺织厂。

他跑到络筒车间去找谢洁,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谢洁没在,过磅岗位上的一名女工打开衣柜,拿出一份信递给张琰说谢洁请长假了,她临走时让把这封信交给他。

张琰拿着信回到宿舍后打开

张琰: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和你道别,我大你三岁,我就叫你一声弟弟吧。认识你我很高兴,你能沿着自己的方向不断向前,这种魄力和执着让我敬佩,也让我看到了一个人靠自己改变命运的努力。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也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大学毕业后,时间对我而言非常紧张,结婚的事我实在不能再拖了,我有个姐姐,孩子已经6岁了,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不停地催我,还在老家找了个搞风水的先生给我算了一卦,他根据我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下说,明年和后年我都不宜结婚,跟谁结婚就克谁。

我爸妈听了这话很害怕,成天催着我赶紧结婚。我已经快26岁了,如果果真按那个风水先生所言,要是今年不结婚的话我至少得等到28岁。我不想再让家里人操心了,所以我决定出嫁。对象也是我爸妈托媒人介绍的,是我们县里人,是县医院的医生,婚礼将按农村的风俗办。其实,我们一共就见过五次面。

有时候想想也挺伤心的,上了四年大学又工作了两年,自己连个对象也没找到,还得让父母操心……唉!我欠父母的实在太多了。

我考研没通过,不依靠机器生活的愿望没有实现。祝愿你在学习的道路上不要满足,不要停止,我相信知识是能改变命运的。对于未来的生活我没有经历过,也不能告诉你你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但我相信,你是一定会战胜生活中的困难和考验。

我对自己婚后的人生还没想好,他大我5岁,想赶紧要个孩子……唉!写到这里我都想哭了,难道女人就是生育机器?这个观念没有任何文明能够改变和战胜……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张琰,你年龄还小,听姐一句话,一定要把人生更多的问题解决在结婚之前,别留遗憾。

国企改革肯定会取得成果,我们的生活也都将改变,但我不能再在浩达工作了,我先休息一段时间的长假,然后就回厂里办辞职手续。结婚后,我还会继续考研,祝我们好运吧!

再见!

谢洁

2000年3月6日

张琰的眼睛湿润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孤单,他本想兴冲冲地告诉她要辞职的事,告诉她从今天起他就要去找一个不依靠机器的工作,而他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么一封信。

他不知道这份信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谢洁究竟有什么难言的痛苦和抉择,甚至妥协与抗争……

张琰想起了在人劳科报到时那个背着铺盖卷,穿着稍显宽大的浅灰色裤子和小碎花圆领白底衬衫的她,那时她扎着马尾辫,额头和眉宇间零零散散散落着一些小痘痘,她是个结着愁怨的姑娘。他想起了她和他还有周福贵一起去窝棚区时的情景,那时,她一脚踩进污泥弄脏了鞋子和裤管,受到惊吓的她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还有愤怒和尴尬……

他又想起了……

张琰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他们只认识了两年,但在这段苦难的日子里,她是他的知己,是他的导师,是他在这个厂里最信赖的人……是她为他在这段黑灯瞎火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让他朝着不依靠机器的工作努力。

第二天,张琰走进了喷织车间主任办公室。

“什么!辞职?”他的话刚落,主任唐全荣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张琰点点头“嗯”了一声。

“胡闹!你犯啥糊涂?咱们厂就要重组,眼看情况就要慢慢好起来,这却要走?咱厂工资低但还能月月发,有些厂现在连机器都停了,他们是想上班都没地方上……”唐全荣把放在桌面上的搪瓷茶缸朝外拨了拨说,“我知道这两年你在车间待得不舒服,但没办法,厂里是讲生产讲效益的地方,车间每秒钟都要有产出,全厂这么多人在各个工序上从前忙到后,最后就是看咱们能织多少布,你干体力活不行,换个连杆都被别人慢,小田一再说让你到运转班锻炼一下,说了不下5次,最后我也同意了,你要是不想再上运转班,我可以把你调回常日班……”

“不,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自己想辞职……”张琰说。

第五百二十四章 虚头巴脑!

“你今年多大?”唐全荣问。

“22。”

“你年龄还是小,要是上大学的话还没毕业呢,你想问题不全面。外面私人老板用人用得狠,浩达是省纺织工业局的下属企业,是体制内单位,你在厂里好歹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唐全荣说,“按理说我不应该给你说这些,我是念在咱们都是中专生,都是从农村出来不容易的份上才给你说这些……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年轻人的毛病就是爱冲动。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放在别的车间,人家巴不得你走,裁员的名额难凑得很……”

唐全荣虽然不像知识分子,做事说话都是粗枝大叶,但他为张琰设身处地地考虑,这让张琰很感动。两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给他讲这些。

唐全荣看着面前的椅子,然后端起桌子上的大茶缸喝咕噜咕噜地连喝几口水说:“你坐下说,坐下……”

张琰赶紧将目光瞟向椅子那个扎屁股的椅子。

“不用,不用。”张琰连忙说,“我站着,站着。”

“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是正儿八经的中专统招生,是技术干部身份,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了?你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也别把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美好,在社会上挣钱哪有容易的?你想你要挣人家老板的钱,哪个老板的钱会那么好挣?私人老板个个是老抠,想挣人家一分钱,还不相当于要从人家身上割肉?现在社会上的竞争非常激烈,没有什么钱比国企的钱更好挣。”唐全荣说,“再说了,国企的钱少,可那是细水长流,富不了,也饿不死。就算浩达改革改不好,那总得有人兜底有人管,你到外面去谁理你?”

“主任,我……”张琰说。

“你就是个中专文凭,不要自不量力。你跟我不一样,我们那个年代中专生走到哪里都吃香,都受人尊重,我是干得最差的中专生,人家干得好的,到了我这个年龄都当上大官了。”唐全荣说,“现在大学都扩招了,中专生不值钱了,能找到工作的都算是幸运的……”

“我现在是大专学历。”张琰自信地说,“主任,我已经自考通过了大专的课程,春节前拿到了专科毕业证。”

唐全荣突然用着特别的目光看着张琰,当然,这种目光里或多或少有一些佩服和羡慕。

“自……自考?”他问。

“是的。主任,是我毕业以后到了咱们厂开始学的,有时候我请假就是因为我要参加外面的辅导班,这几年,车间每个月都会因为我请假而扣我的工资。”张琰说。

“什么专业?”唐全荣问。

“新闻学。”

“这是干什么专业?是当记者编辑的专业吗?”唐全荣惊讶地问。

张琰点点头说:“是的。”

唐全荣刚才还有点特别的目光顿时变得平静,像昙花一现,瞬间消失。

他突然摆摆手说:“华而不实,华而不实……学就要学些务实的东西,可以实操可以直接用的东西,这些写写画画的事能给社会带来什么好处?能织出棉布还是能炼出钢铁?张琰,做人要实在,要踏实,说那么多空话没用,要做实事,解决实际问题,只有实干才能产生效益。”

“当记者不是说空话……”张琰说。

“你动动嘴,动动笔,能说出一架飞机还是能写出一台delta喷气织机?”唐全荣不屑地说。

“这……”张琰突然哑口无言。

“我们都是工厂里的人,是要实实在在把棉花变成纱,把纱织成布,把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的,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劳动,弄那些虚假的东西干啥?”唐全荣说,“张琰,你记住,做人做事要实,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别想着走捷径,在现实世界里从来都没有捷径!要是大家都想走捷径,都不想吃力流汗,我们国家还能造出‘两弹一星’?”

“主任,新闻和咱车间的工业生产不一样,这属于思想意识形态的范畴……”张琰还想解释。

唐全荣又端起茶缸仰起脖子喝了口水,这会他喝到了茶叶,呸呸地朝着茶缸吐了口茶叶,然后用手指抚去沾在嘴角的一个茶叶片儿,急切地摆摆手说:“别尽扯些什么概念,空谈误事,也误国!你越是这么说我倒是越不放心了,你是不是想找个记者的工作干?”

“是新闻媒体,比如报社、电台、电视台……”张琰说。

“这还不都一样?虚头巴脑!”唐全荣说,“这事你跟家里人商量过吗?你爸知道吗?农村人考个中专从穷坑里拔出来,这是多不容易,我当年……”

这时田小杰进来了。

“你还是再想想……”唐全荣冲着田小杰说,“这个月的数据出来了吗?织机故障率下降了没有?”

田小杰瞥了张琰一眼,然后微笑着对唐全荣说:“降了,比临界值还低两个点。”

“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啊!看来,咱厂还是要加大对机械方面的技术力量啊!上次技改小组调研时,咱车间有人说什么卫生纸和手套没发够,真是荒唐!让人家都当成笑柄了。笑话咱们车间的人水平低,没见识,成天就盯着这点蝇头小利……这些破事就算要反映,那也应该去找工会说去……”唐全荣说,“小田,你以后让王莉把劳保给人家发够,当劳资员就要操这些心,别整天光知道扣挡车工的奖金,这些打工妹挣点钱也不容易,谁家家里情况好,还会让女儿到这里受罪?劳保本来就是人家应该得的……劳保不要和工作任务挂钩。”

张琰悄悄地瞟了田小杰一眼,他那双老鼠眼又眨巴了几下,脸色微微变红了。

“给技改革小组胡说话的人是石头,我明天就把他下放到运转班,让他在运转班当修机工……尽他妈的胡说……这个大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居然给技改小组乱讲话……”田小杰又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张琰知道他诡计自来。

突然,张琰想起了浆纱工丁常胜的话:“田这个人,阴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要小心。”

第五百二十五章 “浩达这个铁饭碗不能丢!”

唐全荣端起搪瓷茶缸又要喝水,硕大的缸子又一次盖住了他那张茄子一样的脸,他把缸底也掀了个底朝天却没喝到水,他咣当一声将茶缸落在厚厚的玻璃上。

田小杰很是聪明,他赶紧接过茶缸,从地上拿起热水瓶往里在加开水。

“唉!技改小组约的谁去调查,你怎么知道?”唐全荣突然问。

田小杰顿时无语,他想说什么,但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此刻他成了一只石猴,一动不动,那双简直是从老鼠身上移植过来的眼睛也不再眨了。

唐全荣这才意识到张琰这会还站在这里,他便有些不耐烦地冲着他摆摆手说:“你走吧。你的事明天再说,你先跟你家里商量一下,别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浩达棉纺织厂车间是不可开除任何一名正式工,更何况技术员和工程师。田小杰对张琰就算有一万个不满意不认可,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张琰觉得,这就在国营单位里的机制对人尊严的保障。

唐全荣的一番话让张琰挺感动,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隐隐的英雄相惜,尽管他们谁也算不上英雄,但这个“相惜”的纽带也许就是中专教育,他们同为中专生,当年也都是“跳农门”从农村跳出来的。

离开唐全荣的办公室之后,张琰一直回味着他的话,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辞职的事情还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这天晚上,他孤独地坐在宿舍里给父亲写了封信,彻底说明了自己要辞职的想法。他一天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只有辞职了他才能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想错了。父亲张有志没有给他回信,而是直接从家乡的后稷中学给他打来电话,张琰从门房徐姨手里接过电话,一句都没有寒暄,父亲开门见山

“辞职的事我坚决不同意!你不要以为拿到了专科毕业证就自不量力,国家取消包分配后又是‘并轨’又是‘扩招’,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到好几个,你要是觉得自己有了大专学历就想辞职,我一万个不同意!”父亲语气非常强硬,从这种语气中张琰能感受到他激动的情绪。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张琰本来想说出‘浩达’两个字,但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门房,他看了看徐姨,她正戴着老花镜在织围巾,似乎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

张琰稍稍压低声音冲着电话说:“爸,这里实在乏味无聊,就算是不倒闭,在这里待一辈子能有什么意义?”

“意义?意义就是这个地方给你发工资,给你发工资就是意义!”张有志说。

“我们的工资是太低了……”

“低总比没有强。”

“爸,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跟鬼一样一个月要上好几个上夜班,真是太枯燥、太乏味、太无聊了,我就跟咱们周王村村口那个修自行车的人一样,干得尽是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我现在是扫地工!”张琰说。

听到这话张有志迟疑了片刻。

“在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趣!”张琰继续说。

“工作不是娱乐,你说什么事变成工作了不枯燥、不乏味?”张有志说,“我们是从农村到城里的,你是城一代,我知道你去了紫华也不容易,但是,现在你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想跳槽?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做人要踏踏实实,不要好高骛远……你永远要记住你是农民的儿子,不要忘了当年跳农门有多么不容易……”

电话里父子俩的观点根本无法调和。

“跟我同一批进厂的好几个毕业生都辞职了……要是厂里果真好的话他们为什么辞职?”张琰显然愤愤不平,他几乎忘记了徐姨的存在,还在据理力争,跟父亲争辩着。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从父亲的语气里张琰能听出这时父亲也非常生气,“这个世界无奇不有,学别人的样子是学不来的,你永远要做好你自己,永远要弄清楚自己这辈子想干啥?能干啥?”

“爸爸……”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有再高的心气,浩达这个铁饭碗不能丢!”父亲几乎是厉声呵斥。

电话里的声音很大,坐在一旁的徐姨怔了怔,不由得停下的手里的针线活儿,一双眼睛隔着镶着黑边框的老花镜看着张琰。

张琰这才意识到这里在门房,不能在这里跟父亲争执要不要辞职的问题。

“这个星期你回来一次。我在家里等你!”父亲说完这话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张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盲音。

张琰心里烦透了,这两年来他在浩达忍辱负重拼了命地参加自考,就是为了拿到学历,然后像舍友吴波浪一样潇洒地离开这里。他曾一万次地想着自己离开浩达的情形,他一定会昂着头从田小杰跟前走过,像绅士一样傲慢地走过。那一刻,不管是唐全荣还是甲班工长,还是以前修机班的任何一个人叫他,他都不会回头,他跟他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为了什么事业,而是自己当年只是个中专生,毕业时面临着走投无路的危险……

离开浩达的那一刻,他会把灰不溜秋的工服扔进垃圾堆,会穿上这身衣服和喷织车间作别:红色圆边长襟休闲短袖,乳白色宽版休闲裤,白袜子,黑皮鞋。

在灯光通的白色海洋里潇洒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是,辞职的想法并没有得到唐主任和父亲的支持,张琰的心里也越来越烦乱。

刚刚过完春节不久远,世界正从漫长的睡梦中一点点苏醒,万物蓬发,蛰虫昭苏,新世纪第一抹生机勃勃景象,正随着温柔的春风向祖国大地蔓延。上完夜班后就是休息时间,这一天,张琰坐上了回周王村的公共汽车,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向父亲说清楚,他不相信父亲就不支持他。

第五百二十六章 争论

汽车窗外春山如黛,莺舞蝶飞。张琰一直注视着窗外,看的时间久了也便有了些许倦怠,张有志没有去拉板胡,从张琰坐上回家的汽车时,他就在家里等着他,张琰走进房间时,他正背靠着那张旧衣柜圪蹴在地上,脚下已经扔了一大堆烟头。

父子俩简单说了几句问候性的话,立马就转入了正题。

“反正我已经想过了,我一定要离开浩达棉纺织厂……”张琰说。

“离开浩达以后你想去哪里?”张有志问。

“我也不知道。的但我会去找工作,现在正在搞西部大开发,紫华又是西部大开发的桥头堡,现在招聘人才的单位越来越多,报纸上每天都有招聘信息。”张琰说。

“那些都是临时工,不保险。吃得不是公家饭,也不是集体的饭,我不同意你离开浩达,浩达是国营棉纺织厂,这是老牌国有企业,待在这里安稳。”张有志说,“再说了,当年为了找工作找我们费了多大的劲,要不是你华贵老师,你能成为今天的紫华户口吗?”

“陆风和紫华都出台了引进人才的政策,而且对户口的条件越来越松,现在的紫华户口已经不值钱了,紫华要大力发展民营企业,将来,民营经济的比重会占得越来越多,我没有必要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张琰说。

张有志看了看张琰,然后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道烟雾说:“民营经济毕竟是私人企业,这能靠谱吗?”

“靠谱!怎么不靠谱?爸,你还记得我毕业那年,咱们一起到鸣西市去找庆娃爷的事吗?庆娃爷当时就说,不要小看民营企业,民营企业对发展社会生产和扩大劳动就业发挥了重要作用。现在,国家正在下大气力鼓励民营业的发展,现在正是个好机会。他当时还说,如果我愿意去民企的话肯定有优势……”张琰说。

“一派胡言!你庆娃爷那样说就是为了让咱们不要麻烦他,人家是为了把我们打发走才故意这样说的,他是不想给你找关系安排工作才这样说的……要是民营企业好,他的孩子怎么不去?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有志说。

“可是……”张琰还想说什么,可没等他开口就被父亲打断了。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要有自己的脑子。”张有志说。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又是一片希望无限。屋子外面,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泥土的清新,沉睡了一个冬天的万物苏醒了,院子里那棵干枯的葡萄树已经抽枝生叶,一个个嫩黄的叶子微微探出脑袋,羞怯地看着陌生的世界,就跟刚刚破壳而出站也站不稳的鸡娃一样,在春风里摇曳着,晃动着。屋檐下回归的燕子时而在空中唧唧飞舞,时而盘旋在头顶,突然又会侧身在檐下低回,它们从四面八方衔来春泥,正一点一点精心地构筑着它爱巢。

“你现在已经老大不小了,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早都在生产队挣工分养活全家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你以后说话做事前先动动脑子,别啥话都不经过大脑。民营企业就是私人的事,能好到哪里去?当年咱们县上、乡上、村上到处都办企业,学校也动员老师停薪留职鼓励创办校办工厂,可后来呢?这些企业大多数不都倒闭了吗?你看看现在还有几家?”张有志说。

张琰正准备辩驳父亲张有志又接着说:“你永远不要忘了,要干就要干公家的事,干体制内的事,这样才有保障。你的社会阅历还很浅,还很嫩,终究是没有经验,在这个世界上私人会亏人,可是体制会亏人吗?跟着体制走你永远都不会错。私人企业能有什么抗风险能力?私人企业要是挣不到钱就得倒闭,难道国家能把自己的企业给关停了?”

“可是现在跟县办企业、乡镇企业那会不一样了,紫华是西部大开发的桥头堡,来这里的企业都是政府招商引资请来的南方企业……”张琰说。

张有志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倔强,居然跟他没高没低地争辩了起来。

张有志赶紧打断了张琰的话说:“南方企业?就是东方企业、西方企业也是私人企业,这些企业能跟浩达比么?浩大多少年了?60多年了!它是民国是的企业,它能活下来就有活下来的道理,可是现在这些民营企业从诞生到现在才多长时间?”

“时间长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能说明浩达已经是老态龙钟了,说明这个企业已经病入膏肓了。国企改革让浩达三年扭亏为盈,可是时间就要到了,浩达到现在连一点起色都没有,我还待在这样的企业干什么?难道是让我给浩达陪葬?”

张琰见父亲始终反对他离开浩达,他也不示弱,直率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浩达再不行也是个大厂,是国家的企业,国家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烂下去?再说,人家厂里效益再差,也没有少过你一分钱的工资……你现在是紫华户口,你是通过学校去浩达的带指标的中专毕业生,是根红苗正!而这些民营企业招的只是临时工,就跟你们厂进城务工的农民一样,要地位没地位,要身份没身份,他们除了给你们发工资以外,别的什么福利都没有,你看看你们浩达,厂子再不行也会给你们发劳保,你带回来的口罩和线手套几年都用不完……”

“爸,你是不是真的老了?人一上年龄怎么总会把目光盯在这些芝麻末节的小事上,什么一个口罩,一双手套……”张琰不无蔑视地瞟了父亲一眼,不无挑衅地说。

“我是老了,但我的脑子不糊涂。我不会像你这么感情用事,这么激进和冲动……琰琰,人生的路很长,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小心使得万年船。”张有志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浩达哪天真的不行了,国家也不会坐视不管,国家也会想办法善后,就算破产终究也会有个说法。可是你要是进了民营企业,人家今天要你,明天一句话就把你开除了,一点保障都没有,你要弄清楚,我们是周王村的农民……”

第五百二十七章 “人生的路很漫长……”

这时,张琰被贬到运转班的遭遇不由得浮上心头。从田小杰第一次让他下到甲的那一刻,他就有了离开造达的想法,当时,他是多么想大声地冲着田小杰说“不”,可是,自己只是个中专生,才刚刚经历过择业的艰难,离开这里他将往何处安身?为了离开这里,他忍辱负重,多少次独自默默流泪,次躺在棉花堆里看着自考书……

为了上自考培训班,在狂风暴雨中当他无助地仰面大哭时,他的把浩达憎恶到了极点,要不是为了尽快离开这里,尽快拿到在外面找工作的大专学历,拿到那块敲门砖,他怎么会那样可怜?

一阵心酸涌上张琰心头,张琰愤愤地说:“农村人的思想太守旧了,他们没有在城市生活过,根本就不懂城市现在的发展……现在,全社会都在抢抓机遇,体制内的许多优秀人才都被民营企业高薪挖走了。我在浩达上的那个鬼班,连个太阳都见不到,成天跟那些破铁疙瘩打交道,不,跟清扫花毛打交道,你觉得这有意义吗?就算浩达不倒闭,我上一辈子这样的班,跟坐监狱又有什么区别?”

张琰没有给父亲张有志机会,他情绪更加激动地说:“难怪人家看不起农民,我们不得不承认农民就是井底之蛙!外面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前怕狼,后怕虎……胆小如鼠!”

当张琰说出“农民”这两个字时张有志觉得异常刺耳,他知道“农民”指的就是他。这话充满了对他的蔑视和不屑。张有志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忘本,一个从农村出去的孩子没几天工夫居然会蔑视农民,蔑视自己的出身,蔑视自己的祖宗……

如果放在以前,张琰肯定不敢这么热潮冷讽地跟父亲讲话,张在志也肯定会气得暴跳雷,可是现在,当个子高晃晃身体强壮的儿子站在已经两鬓泛白的父亲面前时,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刚刚涌上心头的火气不由得自己熄灭了。

张琰的妈妈奚秀红没有在家,房间里只有父子俩人。直到现在,张琰仍没有说服父亲,父亲张有志也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他突然觉得心头有点胸闷,也许是他圪蹴的时间长了,腿脚有点发麻,便从地上起来,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也许是蹲得时间长了,也许是脑子里被儿子的话击中了,张有志起来时不由得打了个趔趄。张琰赶紧上前搀扶,他挥了挥胳膊把他撇开。

张有志又掏出一支烟点着,父子俩都不再说话,房间里鸦雀无声,缕缕青烟弥漫在空气里。

少半根烟快要抽完了,这时,张有志突然开了口,而且语气变得非常柔和,像是在央求:“琰琰,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咱们出生在农村,世代都是农民,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考上了中专你才有了跳出农门唯一的机会,你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份工作,你怎么会有辞职的想法?你要是把这份工作辞了,这21年所有的努力不就全都前功尽弃了吗?人生关键的这几步你要是走错了,这辈子就算你把肠子悔青了,也与事无补啊……”

父子俩的谈话就此中断了。

房间里再次弥漫着沉寂了起来,空气正一点点凝固。

过了一会儿,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琰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离开。

张有志心里咯噔一下,像一头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耕牛,孤独地待在原地。漫长的冬天刚刚结束了,但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凝结成了霜。这种冷,刺心!

张有志从椅子上回到了扔着一堆烟头的衣柜前,双腿一屈,跟刚才一样圪蹴了下来,他又掏出一支烟点着。

一缕暖阳透过窗户直射进来,将光芒洒向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非常静,比凤凰山幽静的空谷都要静,这是死一般的静,是一种没有生机的静,静的让人害怕。

只是在那一缕亮亮的直射而下的阳光里,有无数个腾空而起的尘埃在欢快地跳跃着,飞舞着。可是,尘埃一旦飞出那缕阳光,就会跟从预订轨道里陨落一般,顿然消失,荡然无存。

张有志保持着蹲像,一动不动,一个劲地埋头抽烟,吐出的一道道长长的烟雾。

为了这个家,他辛辛苦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眼看张琰已经被送进了人生的预订轨道,可他却就要偏离这个轨道,甚至要从既定轨道里陨落,对,是陨落,不是偏离,他要彻底从体制内陨落。

紫仙县向来是我国的小麦主产区,特别是周王村一带自古以来雨水充沛,光照适宜,非常适合小麦的种植和生长,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很喜欢吃面食,特别是手擀面更是每家每户必不可少的主食。

奚秀红擀了一案板手擀面,开水刚一沸腾,她就将面条下进锅,煮熟捞面后,放上鲜红的辣椒粉和葱花,用一勺烧开的食油冲着辣椒和葱花一泼,顿时,随着啦的声响,一股子香味就往鼻子里钻,直直地唤醒味蕾,这时,毫无疑问是中午时分。

张有志和张琰每人从锅台上端走了一大碗油泼面他们从挂在厨房门口的一串蒜辫上揪一头大蒜,边搅拌着大老碗里的面条边朝院子里走去。

父子俩习惯性地来到那棵吐着嫩叶的葡萄树下,一左一右蹲在地上吃起了面。

张有志吃着面条但脑子里依旧在想着张琰辞职的事,他咽下一口面条转过脸冲着张琰说:“人活在世上,总不能老是这山看着那山高,做人要脚踏实地,咱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就挺好。还是那句话,做人不能忘本,就算你走到地球的另一边,你也是从农村长大的,是从周王村走出去的人,你是吃着手擀面长大的。农民靠啥立足?踏实、勤劳、能吃苦……噢,对了,还有跟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地奉献……”

张琰冷笑一声冷冷地说:“爸,你那些都老观念,现在做任何事情都要解放思想,抢抓机遇。机遇一旦没有了,就算你努力一辈子也是白搭。”

“一个人保持勤劳节俭的品质难道都错了?”父子俩一开口就话不投机,张有志有些生气地梗着脖子问,“思想再怎么解放,总不至于鼓励一个人好吃懒做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你咋不去当美国总统?

“你们的观念都是错的,什么勤劳致富?什么勤俭节约?什么任劳任怨?建筑工地那些爬高下低的农民工不比谁勤劳?可他们富了吗?他们还是个穷光蛋!勤俭节约就是阻碍经济发展,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中国的纺织厂还不都倒闭了?还有任劳任怨……”张琰根本就有顾及父亲的感受,他又是一声冷笑,然后接着说,“想想都可笑,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爸,你成天蹲在周王村,这里才是多大点的世界?你也不用再劝我,我辞职的决定已经下了。”

“你敢?”张有志说着将筷子合起来啪地一下放在大老碗上。

“爸,我咋就不弄不明白,人家家里都支持着让孩子跳槽,你倒好,却非要看着我在火坑里挣扎……”张琰也吃不下去了,他愤愤地说,“那好,既然这样,我的事情我自己决定,我今天压根就不应该回来!”

“放屁!这是你的事情吗?这是全家的事情!”张有志也愤怒了,“你是中了什么邪?非要好端端地从国营企业辞职,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不就拿到了个自考大专学历吗?就这么嚣张,就这么自心为是……”

听到父亲这话张琰还想反驳,但张有志没有给他机会,而是一口气都没喘地说:“我告诉你,就你那张破文凭狗屁作用都没有!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将来只要是个人就是大学生!你说你一个自考大专顶屁用?我在凤凰山边干农活边拿到了大专学历,那是什么年代?你还以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在紫华你什么都没有,如果要说有,就只有你现在的工作和身份,你是浩达的干部……你才毕业了一年多,才涉足社会几天的工夫,居然就得这么浮躁,心比天高!”

张琰依然没有机会插嘴,张有志冷笑一声说:“你才想跳槽……这要求也太低了罢,你咋不去当美国总统?还笑话农民是井底之蛙,胆小如鼠……你见识多,胆子大,就应该去当总统嘛。”

“你……”张琰被父亲的话给噎住了,他的鼓着眼睛,一脸的不服气。

父子俩这会都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每个人也都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国企是随着国家的成立就出现的企业,是国家的企业,现在西部大开发才刚刚开始,将来要持续到整个世纪,现在,紫华民营企业的政策还不明朗,到时要是政策变了可怎么办?”过了一会儿张有志说,“我年轻时跟你一样心气高,也幻想过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可是,就在我要参加高考那年国家政策突然变了,我就成了老三届,从此失去了考试的机会……国家对民营企业的政策你能保证不变?突然哪天取消了对民营经济的政策又咋办?”

“变!变!变!你成天都在担心政策会变……当年要不是有这样的担心,我明明可以上高中考大学,可是你说却说万一策变了,我就会被关在‘农转非’的门外,说什么先就业后深造……我要是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话,还用得着待在浩达这样的破厂?我要是名校大学生的话我会在全国找工作,虽然我当不了美国总统,但我也可以在全世界找工作……”张琰说。

“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到今天,是我耽误了你?”张有志问。

“别人上高中考不上大学,那是他们,我连初中专都能考上,三年后为什么就不能考上大学?”张琰说。

父子俩都没有心思和心情吃饭了,劲道的手擀面在大老碗里变成了一坨。

微风轻轻地从葡萄架上吹过,嫩叶随风摇曳。

这时,张琰的妈妈奚秀红系着围腰端着饭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在厨房已经听到了他们的争论。她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冲着张琰说:“琰琰,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咱农村人常说前面的路是黑的,那时,谁能知道后来会有这么多大学生?”

张琰赶紧从身边拿了一个小板凳给妈妈。

妈妈坐下来继续说:“咱村四组的唐绍兵你应该知道,他现在也是大学生。那年民办学校到咱县上来招生,他在街道报了个名就领了一张《录取通知书》,后来上了几年学就只揣了张大学毕业证回来了,民办学校的毕业证就找不到工作,他到现在闲在家里没事干。他爸唐洲济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天天大骂民办大学是骗人的……可是有啥办法?他当年鬼迷心窍,怎么会相信会有那种好事考不上公家的大学还能上民办的大学?这不是白花了几年钱?所以,琰琰,你爸说得对,企业的事我不懂,但我想不管干啥事,干公家的事肯定比干私人的事放心。”

“妈,这些事你不懂……现在做任何事情都要抢抓机遇,当年没有让我上大学也是因为没有抢抓机遇,要是那时我上高中、考大学的话,肯定会上中国的名牌大学……”张琰说,“可现在呢?中专生就像一个怪胎,过几年就被社会遗忘了。”

妈妈奚秀红说:“你也不能埋怨你爸,咱们都是世代的农民,农民多苦啊……那时跟现在不一样,考上中专你就能农转非,会变成商品粮……”

张琰说:“我不想听这些!什么农转非、商品粮、跳农门,这些我早都听腻了,这有什么用?我现在就是紫华市的户口,我成天揣个紫华的身份证又有什么用?这就是我的耻辱……为了一张身份证就把自己卖给浩达这个破地方,在这里待下去能有什么前途?我这一辈子就全废了……”

张有志心里难受极了,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点着。他心里有一股子怒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它咽下去,然后又从鼻孔里长长地吐出两道烟雾。

张琰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着,说到了伤心处,眼睛里含着泪花。

第五百二十九章 辞职?好!你有种!

“妈,我现在几个月连一件衣服都不敢买,你们还以为我在城市里挣大钱,还以为我在国营大厂当干部?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话,你们在周王村就有了面子,可是你们知不知道,我住的宿舍比富人家的猪窝强不到哪里去……”

张琰的情绪有些激动了,妈妈听他说完这话后,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说:“琰琰,五个指头伸出来也不一样齐,人和人本来就有差距,咱是农村人,你能有今天已经不错了。你看看唐诚、国强他们哪个比得上你?你爸说得对,咱们不能忘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人比人气死人,你心气高,这我也知道,可是,你现在不在纺织厂你去哪里呀?外在的工作你能找到吗?”

“我先从浩达辞职然后再去找工作,我想找一家报社去上班。”说了这么久,这回才从算切入了正题。

“报社?那里都是高贵的人去的地方,咱一个农民……”奚秀红说。

“我不是农民,我是干部,国企干部!”张琰打断了妈妈的话,“什么高贵人,低贵人?我自学学的就是新闻学,学这个专业就是为了能到媒体工作,当记者,当编辑。我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时候还当过文学社社长,上初中时还发表过作文呢,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报社?”

“可你现在只是个工人……”

“工人怎么啦?难道我当一天的工人,这一辈子就都只能当工人了吗?”张琰反问道。

“可是,人家报社要不要你?人家也不见得就天天招人啊。”妈妈说。

“我准备先辞职,然后每天看报纸上的招聘信息,每天都去找工作,我就不相信还找不到一份工作,还非得在破纺织厂这一棵树上吊死?”张琰说。

“可是,你要是找不到工作了可怎么办?”奚秀红担心地问,“报社都是写新闻的地方,你一个学造汽车的中专生行吗?”

“我是大专生!”张琰愤愤地说。

“你的大专是自学的,又不是学校老师教的……人家肯要你吗?”奚秀红问。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张琰最痛心的地方。半个月前他看到一家小报招聘,便报了名,可是人家要求必须是全日制大专以上学历,因此他被拒之门外。

张琰愤怒地看了父亲张有志一眼,不无怨气地说:“如果我当年上了大学,现在我也是全日制本科毕业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哪里都能找到好工作,上了个破中专把我一生都给毁了……什么先就业后深造?这些年来,我自己的事我都做不了主,当年填报志愿时洛明工业学校就不是我选的,汽车制造的专业也不是我选的……”

张有志脸上阴云密布,他圪蹴在葡萄架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他能听出张琰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而且每句话都刺痛着他的心。

秀奚红碗里的手擀面也坨成了一团,这会大家都不说话了,她端着碗回到厨房准备往碗里加些汤。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将烟头塞到鞋底下将它熄灭。

“你不能鲁莽,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冲动也不能感情用事,就算你真的不想在浩达干了,那也得等到厂里破产、倒闭,到时再看厂里怎么安排?就算是下岗,国家对下岗职工也是有许多优惠政策的,浩达这个门好出难进,你要是离开这里了,这辈子想回可就回不去了。”张有志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回!”张琰果断地说。

“你要是找不到报社的工作怎么办?”

“一天找不到,我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我就找三天,一个月找不到,我就找两个月、三个月……”张琰说,“反正,我一定要找一个不依靠机器的工作。”

“没有工作了谁给你发工资?没有工作你就是无业游民,就是闲人,你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那时,你饿死在大街上也没人管,你以前的学也就白上了。”张有志气愤地说,“不要以为你拿了一张破文凭就翘尾巴,就不把浩达放在眼里,在这个世界上你时刻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自以为是,夜郎自大,不要把你的运气当成本事!要不是华贵老师的那位同帮你,你能进得了浩达?外面的风浪大着呢,一个浪花过来就把你打翻了,有时,甚至会把你的一辈子给打翻了。我们是再也渺小不过的普通人,别胡思乱想……”

这时奚秀红走了过来。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反正要辞职,今天回来就是给你说一声,以后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张琰把这话重重地抛给张有志,然后端着碗大步朝厨房走去。突然,他转过身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命由我不由你!”

“琰琰!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奚秀红冲着他的背影说。

“放屁!你才工作了几天时间,翅膀就长硬了?不让我管,你是怎么长大的?”张有志勃然大怒,脖子上两条青凸了起来。

张琰把碗放下后从厨房走出来,瞥了父亲一眼不再理睬他,径直朝房间走去。

“琰琰……”奚秀红没能叫住他。

“我把黑狗养成了熊!”张有志怒吼道。他气得身子都在战栗,手颤抖着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烟没有到嘴边又拿了回去,然后,把取出来的这支烟和烟盒一起死死地捏成一团。所有的愤怒在他的心里迅速蔓延,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好!你爱干啥干啥!你就全当没有我这个爸这个无能的你爸!”张有志冲着张琰的房间嚷道:“好,你就全当我的话是个屁,辞职?好!你有种!你辞了工作试试,看社会怎么教育你!”

张有志说着一脚将放在地上的大老碗踢飞,大老碗落在厨房屋檐下的石阶上,啪的一下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奚秀红被吓了一跳,她心头一怔,一个字也敢不说。

张有志怒气冲冲地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

温热的春光照耀着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葡萄树上蹿出来的那一层嫩叶在微风里轻轻地摇晃着,屋檐下燕子来回飞舞。

家里再一次死一般沉寂。

奚秀红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她放下碗筷,拿着簸箕去打扫屋檐下的破成碎片的大老碗。扫着扫着,不禁抹着眼睛里流出的泪花。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父子俩三言两语说崩之后,家里笼罩着沉闷的气氛。

突然,张琰拉开房门,背着行李大步朝大门口走去。

第五百三十章 拂袖而去

“琰琰,你要去哪里?”奚秀红赶紧上前问。

“回紫华。”

“你不是明天下午才走吗?怎么这会就要走?你好不容易挣点钱,就回来这一会儿工夫,还不把钱全给汽车交了路费?”奚秀红说。

“我还有事,还是先回去吧。”张琰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你才回来了几个小时,能有啥事?你这脾气咋就跟你爸一个样?”奚秀红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背包说,“不行。你别怄气,好不容易回来了,好歹也得待到明天。”

听到母子俩的对话,张有志拉开房门朝他们走了过来。

“听你妈的,明天再走。”张有志对张琰说。这会语气温和了许多,但脸上笼罩着忧愁。

张琰根本就没有理他,反而越发地想要离开了。他没有看父亲,一把拨开妈妈的手,二话没说就朝大门口走去。

“琰琰,你中午没怎么吃饭,就算要走,也得先吃饱肚子。”奚秀红跟在张琰身后一路小跑,“出了家门,就算喝口水也得花钱买……”

“我不饿!妈,你回去吧。”张琰一脚跨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地朝村口走去。

“这孩子,倔起来咋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跟在他身后的妈妈仍旧一路小跑,“哪里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门,正晌午……这个时间走远路不吉利。”

张有志见张琰愤然地离开了家,心里空落落的,他站在院子里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又伸手去衣服口袋里摸烟,这才想起那盒烟已被他捏成一团,扔在地上了。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阳光刚好照在他身上,他心里烦透了。张琰小时候对他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从来都不敢跟他犟嘴,张琰小的时候,他也正是靠着父亲的威严才逼着他走上了学习的道路,让他从当年的考生中脱颖而出考上了部属中专,可现在他居然跟自己顶起了嘴,撂起了挑子。

复杂的情素在张有志的内心翻腾着……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大步追了上去。

奚秀红一路上都在劝张琰不要跟爸爸怄气,说爸爸阻止他也是为了他好,万一哪一步给踩空了可怎么办?张琰哪里听得进去,他默不作声继续朝村口走着。

奚秀红一路小跑跟在张琰身后,她脸上细细的皱纹里满是忧伤,眼睛里旋着泪水。这时,迎面走来的村民拴狗看见了,就半开玩笑地说:“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看啊!儿子要走,看把当妈的难过成啥了……”

“琰琰,你爸也不容易,他吃过政策的亏,他是怕你走错了路……”奚秀红一路上都在唠叨着。

她知道张琰中午跟没吃饭差不多,不禁又心疼起他了:“琰琰,你在村口等等我,我回家给你拿点馍馍,是我昨天刚蒸的,你坐上车就吃点馍馍垫垫肚子,省一顿,算一顿,城市干啥都要钱,别说吃饭喝水要钱,就连上厕所也要钱……你等会我,我现在就回去取馍馍。”

奚秀红说完转身朝家里走去,又是一路小跑。

快到家门口时她遇见了张有志。

“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了,都是牛脾气!”她说完就继续朝家走去。

张琰站在村口等车,只有到了县城才有直达紫华的长途汽车。

这时,黑娃冒着黑烟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开了过来。

“诶!琰琰,你咋回来了?是不是这会要走?”黑娃把车停在张琰身边,侧着身子问。

“我要去县城。”张琰说。

“那行!上车!”黑娃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坐我的拖拉机了。诶,你头一回离开周王村去外地上学时,坐的也是我这辆车。”

“为啥是最后一次?”张琰问。

“明天就换面包车了。周王庙正在搞开发,游客越来越多了,交通局和交警都不让拖拉机再上路了,这车冒黑烟,污染环境,而且也损害旅游县的形象,等你下次回来,路上就再也看不到拖拉机了,以后我就专门跑县城到周王庙这段的运输,拉游客。”黑娃笑了笑冲着张琰摆摆头说:“上车!”

张琰正要上车,父亲张有志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张老师……”黑娃赶紧朝着张有志打招呼。

“黑娃,琰琰今天不走,你先忙吧。”张有志说。

黑娃有点纳闷,他看看张有志又看看张琰,看看张琰又看看张有志,也不知道张琰到底坐不坐他的车?或者该不该让张琰坐他的车。

“走!现在就走!”张琰看都没看父亲,说着就抓住车厢准备上车。

张有志一把抓住张琰的胳膊,张琰本能地回头。

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手像机床上的卡盘一样牢牢地卡着他的胳膊,他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父亲浑浊的目光变得无助,像是在乞求着他。

张琰转过身看着父亲,父亲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们四目相对。

远处,妈妈奚秀红怀里抱着一塑料袋馍馍,跟刚才一样一路小跑着。

拖拉机依旧突突突冒着黑烟,急躁而不安地喘着粗气。黑娃看着他们父子俩,这时才觉察到有些不大对劲。

“这是大事,想好,千万不能鲁莽……”张有志对张琰说,“要不,咱们先回家,再,再商量一下……”

“不必!”张琰冷冷地说,倔强而任性。然后,他将胳膊从卡盘里挣脱了出来。

张有志那双有力的大手渐渐地松开了,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助,那双略显干瘪的大手从张琰的胳膊肘、小臂、手腕一点点滑落,直到将他彻底松开。那一刻,张琰猛然发现父亲的两鬓隐约泛白,腰杆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笔挺,背也微微有点驼。父亲的目光复杂极了,无奈、沮丧、悲伤和对他的挽留和央求……

张琰迅速把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他没有跟父亲道别,没有跟他说一句话,用强壮有力的胳膊撑在车厢边沿,纵身一弹跳,便跳进车厢。然后,从身后拍了拍黑娃的肩说:“黑娃哥,咱们走吧,开车!”

黑娃有些尴尬,他不由得看看张有志。

张有志跟木桩一样静静地站在拖拉机旁,风把烟囱里排出的黑烟吹到他的脸上,他不躲也不避,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

“张老师,我……要不,我们就……就走了?”黑娃试探着问。

张有志没有回答。

黑娃又转身看看车厢里的张琰,张琰把脸转向一边,故意看着远处的天空,他的眼睛里布满泪水,泪珠子咕噜咕噜打着转儿,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张,张老师……”黑娃有些难为情,他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张有志吸了口气,将怅然若失的目光移向他:“黑娃,路上开慢点……”

黑娃“嗯”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松开刹车,伸手拉动离合器,哐当一下挂好档位,笨重的拖车机狠劲地冒了股黑。

“张老师,我们走了……”黑娃说完这话,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开走了。

拖拉机没走出几米,黑娃又转身看着依旧纹丝不动的张有志,他像一位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的落魄者,静默无声地站在明媚的春光里,这和他上学时在讲台上谈笑风生的张老师判若两人。

黑娃无奈地摇摇头,先是抹了一把脸,然后跟拉枪栓一样拉了一把左侧扶手上那个红色的离合器手柄,他猛踩了一脚油,拖拉机冒出一串黑烟后,发了疯似的朝县城奔去。

“走啦?”揣着一袋子馍馍的奚秀红看着远去的拖拉机问。

张有志没有作答。她也没有再问。

他们都站在村口远眺着渐行渐远的那台拖拉机……

第五百三十一章 你就卖ED吧

当21世纪的第一春天来到紫华市时,田庆文冬眠了一个冬天的心思,跟破土而出的虫子一样变得不安分起来。草木一天天吐露新绿,他想去药店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心里滋生蔓延,他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必须改变,在刚刚过去的春节里,他已经彻底向父亲摊牌他要辞职。

父亲所有的阻挡都无济于事,刚春节过不久,田庆文就收拾完宿舍的里那点家当,拿着辞职申请去了启明机械厂,办完所有的手续后他背起行李,在药店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房子住下。

什么体制不体制,国企不国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里挣钱多在哪里才有意义,田庆文的价值标准简单而朴素。

他收拾完租住的民房时已是下午6点多了,他看着这间简陋的几平米大小的房子,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无奈而尴尬,然后,便下楼来到城中村的一家小卖部,拿起公用电话拨通了药店老板的电话。

“祁总,启明里的辞职手续我办完了,自由了!从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地在药店上班了。”田庆文在电话里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是闽南口音,声音也很年轻:“好!很好!明天上午9点你来药店,现在的医药市场好得很,买药的人越来越多,店里还要上新药,正缺人手呢,你来了好好干,肯定比待在那个破厂挣得多。”

西部大开发的号角已经吹响,紫华每一天都发生着变化,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像追梦一样,从五湖四海来到紫华,都想在这片热土上淘到一桶金,他们对这座城市充满了信心,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幻想。

城中村狭长的街道里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沿街的各种门店如雨后春笋,到处都呈现着繁荣的景象。从一家杂货铺店面门口的劣质音箱里,正传来一首粤语歌曲:“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命/总吗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傍晚的春风吹到脸上,田庆文感到浑身舒畅。他挂断电话后婆娑着蓬松的头发朝城中村走去,他今天要好好吃顿饭,以此庆贺自己就要开始的人生新征程,他串了好几家餐馆,最后选了家“骨头庄”的小馆子坐下:“老板,一份大骨头,一瓶啤酒!”

第二天早上田庆文来到乐康药店时,老板祁总和两名女店员都已经到了店里。祁总一见田庆文便热情地招呼他进来,然后,把他带进药店最里头一个几平米大的小套间。

这个小套间其实就是储物间,里面堆满了杂物和药品,还摆着一张简陋的茶几,茶几上拥挤地摆放着一大堆茶具,精致的陶瓷小茶杯里沾满了茶垢,脏兮兮的,有几个茶杯里还剩着黄里泛黑的茶水。

“庆文,来,坐,坐!”祁总一边热情地请他坐下,一边冲着外面的店员喊道,“小李,进来换点茶水!”

田庆文一屁股坐在低矮的小椅子上,祁总在他对面落坐。尽管他以前给祁总当钟点工发过传单,但从来没有被请进过这间小套房,这个巴掌大的茶几比洛明工业学校的制图板大不了多少,这个茶几让田庆文想起了在学校时,寝室熄灯后大家围在图板前“漂三页”的情形。

“庆文,你来了就好,在那个机械厂干没前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当工人?一切都得朝‘钱’看,不是前后的‘前’是金钱的‘钱’。人为财死嘛……你们这里的人观念太保守,啥生意都不敢做,在我们南方谁会给别人打工?会去厂里上班?大家年纪小小都去做生意了。”祁总说,“在我们家乡,十几岁就出来做生意的人多得是,你们西北人就只知道上学,一个劲地上学,从小学一直上到大学,把时间全给浪费了。不知道挣钱也舍不得花钱……”

祁总比田庆文大不了几岁,也就30出头。他瘦瘦的身材,个子不高,看上去很精明很干练,一双眼睛总会在不意经间闪着某种灵气。他娴熟流利的闽南语有点像鸟叫,唧唧喳喳,但听上去很热情,说话时连比带划,眼睛里闪着亮光,让人感觉到蛮真诚。

“我们上学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田庆文说。

祁总摆摆手笑着说:“这话不对,不对!”

田庆文正要听他分解详情,女店员小李走了进来,她把茶几上的茶具全部放进小盆子,转身端走了。

“祁总,你觉得我说得不对?难道上学不是为了找工作……”田庆文说。

“你们西北的人为什么总想着给别人打工?我们那里的人从来都没有这种想法,在社会上混,每个人都得靠自己,从来就没想着靠别人,更没想着靠给别人打工过日子。你要有本事就自己干,为啥要帮别人挣钱?我们那里像你这么大的大都是老板了,我们那里的农村除了老人和小孩,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去做生意了,时间就是金钱,谁还会给人打工挣那点个破钱?”祁总说。

“祁总,你们那里的人都做什么生意?”田庆文对这个问题显然很感兴趣。

“做什么的都有,卖建材的、卖打火机的、卖一次性塑料袋的、卖针线盒的、卖吸管的、卖衣服的、卖药的,承包医院科室的……干什么的都有。一般都是家族式经商,七大姑八大姨一个带一个全走上了做生意的道路。”祁总说,“你到了咱们药店好好干,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得多。”

“行。祁总。”田庆文点点头说。

“你很聪明,上次发传单的事要不是你跟城管周旋,咱们麻烦可就大了。不过现在没事了,城管那帮人我已经搞定了,以后发传单时你注意点,不要太明显就行。他们要是有检查的话,会提前给我通风报信。”祁总说,“我们现在要抓住大好的机会赶紧把销售搞上去。现在店里只有小李和小闫两个女员工,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进了一批新货,你是店里唯一的男店员,就卖ed吧,这药现在可受欢迎了。”

“ed?”田庆文纳闷地问。

“就是治**功能障碍的药。”祁总说这话时诡秘地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这时,小李将清洗过的茶具拿了进来,把接满水的不锈钢茶壶放在加热器上,祁总动作娴熟地按下烧水键,然后,把一个个小茶杯摆放整齐。

“这不就是壮阳药吗?”田庆文问。

祁总又笑了笑说:“我说的是医学名词。现在这种药查得紧,叫老名字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我刚进一批蓝片片,你主要推销这种药,你相信你,你肯定没问题!现在中国男人这方面有问题的已快达到一亿人了,有1/4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ed患者。现代城市人精神压力大,得这种病的年轻化趋势很明显,有业内人士预测,这方面的潜在市场规模能达到一百亿元。”

“一百亿!啊?这么大的市场?”田庆文惊讶地问。

第五百三十二章 崇拜老板

不锈钢茶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噗嗤噗嗤冒着热气。祁总摁下烧水器上的停止按钮,捉起茶壶开始冲茶。

虽然他们只是坐在杂货铺一样的小套房里,只是坐在图板大小的茶几前,但祁总还是很讲究,他拎起茶壶后先是把茶杯挨个冲了一遍,又用开水洗了洗茶,然后拿起分茶器,对着摆放整齐的小茶杯点了点茶水,犹如凤凰三点头,动作娴熟优美。

“这是极品铁观音,来,尝尝。”他说。

田庆文端起精致的小茶杯呷了一口问:“这药管用吗?能治病吗?”

“ed 与年龄、心理、心血管疾病、内分泌疾病或者外伤等很多因素都有关系,想要根治几乎不可能,但是吃蓝片片可以改善,而且会让男人的那种功能具有持续性。这病说是大病也是,说不是大病也不是,这病非常影响人幸福度,只要他们吃上一次,总是能乖乖地掏出钱包,持续不断地为此付费。”祁总说,“这批货跟以前你发的传单上的东西不一样,是新产品,人们都没见过,所以,你的重点就是开发新客户,一旦有了患者客户,以后什么都不用发愁。”

“这药卖多少钱?”田庆文问。

“进价6块,我们卖50。”祁总很爽快。

“我的工资咋算?”田庆文问。

“0元低薪,50%的提成。”祁总说。

“没有底薪?启明机械厂效益那么差,还会给我们每月发一部分基本工资……”田庆文说,“你给那两个女店员不是都有底薪吗?”

祁总笑了笑说:“她们是女孩子,主要是站柜台的。你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成天盯着这么点底薪干嘛?那是小钱,毛毛雨啦,没意思。你是大男人,你不用站柜台,你要跑起来,跑到店外去卖,跑回你们厂里去卖,跑到同学你朋友跟前去给他们卖……反正,每卖出药就给你一半的提成,只要你卖得好,收入会是她们的好几倍。你别老想着拿底薪,市场就是靠人去开拓的,你不开拓怎么能有收入?再说,你连一粒药都没卖出去,还好意思伸手向老板要底薪?”

田庆文想了一会儿又问:“一盒药售价50块钱?”

祁总噗嗤一下笑了,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几乎要喷出来。

“一盒?哈哈,照你这个卖法,你把你也就赔进去喽。”祁总说,“一粒50块。一盒6粒300块。你一天不多卖,就算只卖一盒,下来收入是多少?一个月呢?你算算……算算……”

田庆文惊讶地吐出了舌头,他赶紧问老板:“一盒300块,我能争150块?一天150?一个月能挣4500?”

祁总耸耸肩,把手一摊说:“嗯嗯,没错啊!是这个算法,上过学就是不一样,这账算得明白。”。

“这是小学数学题。”田庆文不无担心地说,“祁总,你说的这些话不会不算数吧?”

祁总双手一拍,然后又摊开说:“怎么会不算数?你好好卖,提成的事你不用管,每个月我给你结一次账,一个子也不少你。我几个老乡正吵吵着要跟我在紫华再开几家药店,我最近正在忙这事呢,从今天起你就开始工作吧。庆文,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可耽搁不起啊。”

“行。祁总,我知道了,这个月我先尽力卖,争取一天卖一盒,不,就是卖一粒也比我在厂里挣得要多。”田庆文说。

“两盒!一天至少买两盒!你的目标太低了,钱这东西是靠赚的,要赚钱就得有一股子狠劲,要有狼性!中国有十几亿人口,每个人都有两只手,你算算,中国有多少只手?将近三十亿只手,三十亿只手就跟三十亿只耙子一样争着捞钱,这跟打劫有什么区别?你不往前冲能捞到钱吗?你不往前冲就被会别人给踩在脚下,会被别人给踩死了。”祁总依旧用浓浓的闽南口音说,“市场上的竞争跟动物界里野兽之间的厮杀抢夺没啥两样,鸡刨狗挖各有各的路子,鸡鸣狗盗各有各的本事,你先得想个办法给自己打开一条路子。”

田庆文静静地听着祁总的话,脑海里思路也跟着他的话向前延伸。

祁总突然站起来,转身从一堆药品中间翻出一沓露骨的传单说:“所有的营销都得从发传单开始……”

田庆文接过这些不堪入目的传,就要离开套间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稍稍犹豫之后转身问:“祁总,咱们卖的这个ed药是不是违法的呀?”

“什么?违法?”祁总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咕噜咕噜转了几下,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怎么会违法呢?咱们是药店,药店是干什么的?药店不就是卖药的嘛?庆文,你放心,这药肯定是真货,我不是刚给你说了吗?一粒要6块钱的成本呢。”

田庆文对他的答复并不满意,他又看了看手里传单,上面那些不堪入目的图片和极具挑逗的标题,让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想了想,还是把问题提了出来:“祁总,我知道药店就是个卖药的地方,可是这种药……”

“没事,问!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你要是有疑问,顾客当然也就有疑问,你有啥不明白的尽管提出来。”祁总呷了一口茶,然后看了看手表说,“我马上就要去考察新店的地址,有啥就赶紧问。”

他说着就从茶几旁站起来,准备要离开。

“祁总,我知道这药店没问题,在这里都开了好几年了。可是,这种蓝片片有没有销售许可证,万一有人来查的话……”田庆文说。

“查?谁查?”祁总摆摆手依旧用鸟叫般的声音说:“只有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才有资格来查,我们连马路边的城管都搞定了,你还怕啥?食药监的人我们早都搞定了,毛毛雨啦……许可证咱们也正在办,都给上面打过招呼了,疏通过的啦,马上就能办好……”

田庆文从祁总的话里听出了这批蓝片片手续并不齐全。他正要转身离开,祁总突然叫住了他。

祁总一边比划着一边说:“你看看你们西北人做什么事都前怕狼,后怕虎,要是在我们沿海城市的话,就没人问这些问题。啥事都要等所手续全办下来,这不要等到猴年马月吗?时间就是金钱,做事情要先发展再完善,遇到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你老在等,这怎么行?就你们紫华人的办事效率,等他们把许可证办下来,市场早都被别人占光了,我们还不得去喝西北风?”

田庆文没有说话,浓浓的闽南口音在他的耳边萦绕着,像树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

祁总说:“你现在是在做生意,不是在厂里上班,在国企上班不用费脑子,待几年也就把人变成猪了,人脑变猪脑,自己就没脑子了。从现在起你是在医疗行业搞销售,遇到啥事都得先动脑子,多想办法。国家不都说了吗?要有一种敢闯敢冒的精神,要先行先试,错了怎么办?错了再改对,不就成了?没手续怎么办?到时补办不就行啦?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哪件事不是先出了问题再出台规定?你要是等着啥规定都有了再干事,到时,黄花菜不都凉了?”

田庆文听着听着,觉得祁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规定和手续永远都是滞后的,哪个新产品不是先造出来,然后才有的销售标准和规定?这就跟女人生娃一样,哪个娃不是生下来以后才穿衣服?娃是产品,给娃穿多大的大衣就是标准。庆文你说,是根据娃的大小做衣服呢?还是根据衣服的大小再生娃?”祁总伸着胳膊比划着长短,比划着娃和衣服之间的关系说,“按你的想法,没有拿到许可证这药就不能卖,既然不能卖厂家就没有必要生产,按你的逻辑再想下去的话,怎么会有这种蓝片片?这种药现在在全世界都流行开来了,我们一定要解放思想,抢抓机遇。一切向前看和向钱看,不要钻牛角尖,”

没等田庆文再问祁总就接着说:“就算有啥问题,我们商会也会出面公关,你担心什么嘛?你现在赶紧先开发市场,过段时间,咱们再招上一些销售员,咱们大量地卖这种药。这药利润多高啊……百万富翁想过吗?别墅洋房想过吗?豪车美女想过吗?年轻人,胆子要再大一些,步子要再快一些,现在市场情况这么好,不挣钱你傻呀?”

田庆文再也没有问题了,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位老板很不一般,他的精明,他的胆量让他打心里佩服。他比他大不了多少岁,他跟他一样是从外面来紫华的,祁总远比他离家远得多,而且他只上到初一就做生意了……突然,田庆文对他有了一种崇拜,一种从内心油然升腾的崇拜。

“祁总,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出去发传单……”田庆文就着就走出了小套间。

第五百三十三章 0收入

田庆文第一天的销售业绩为0,这就意味着他今天没有挣到一分钱。

乐康药店到了晚上9点才关门,田庆文一直在店门口发传单,晚饭到这会都没吃。他的肚子已经饿的咕咕直叫,夜幕下的紫华大街灯火璀璨,树影婆娑,各种灯光将城市点染得朦胧多姿。

乐康药店地处在繁华大街,每天从这里经过的人不计其数,他手里几百张传单也都发了出去,可是,却没有一个个买他的药,就连咨询的人也没有。许多男人见到传单时,就跟见了炸弹一样会大老远躲开,没有躲开的那些人要么拒收传单,要么一接到传单就转身扔进附近的垃圾箱。不一会儿,药店附近的垃圾箱里里外外尽是他发出去的传单。

忙完了一天的活,田庆文这才沿着人行道朝租住的城中村走去,一天的劳累没有换来一分钱的收入,他心里不无沮丧。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孤独地前行着。

田庆文一边走着一边思忖着,上午在药店的小套间里祁总分明给他说,现在中国男人这方面有问题的已快达到一亿人,40岁以下的ed患者能占到1/4,他还说现代城市人精神压力大,得这种病的年轻化趋势也很明显,这方面药物的潜在市场规模能达到100亿元。可是在潜在的100亿元里,自己怎么就连一分钱都没有挣到?难道自己真的不适合做药品生意?

晚风轻轻地吹着,他的肚子仍旧咕咕地叫着,一辆辆汽车从他的身边经过,街头上零零散散的人会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每有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他都不由得要看看他们,看他们是40岁以上还是以下的男人,是不是那个占比在1/4当中的40岁以下的男人。

田庆文从这些男人走路时的精气神推测他们到底是不是患了那种病,他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路思考着,等走到村口时,他觉得自己遇到的40岁以下的男人不下100个,这意味着其中有25个人可能患有那种病,如果每个人能买他的一盒药,他给这些人就能卖出25盒蓝片片,就能卖出7500元,按50%的提成计算的话,那就是3750块钱的收入。不,这25个男人每人只买一粒,他也能卖出25粒,能卖1250元,能赚到625块钱。

想着想着,田庆文渐渐觉得每一个男人可能都是患者,每个人都可能需要这种蓝片片,看到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男人,他像是看到了一张张流动在街头的钞票,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把这些钱全部手揽进自己的腰包,这些收入应该是在启明机械厂工作几个月,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收入……

田庆文开始想入非非。从这时起,他觉得每一个男人都变成了钞票,他越来越喜欢看这些成年男人了,他们就是一道道美丽的风景,就是一笔笔触手可及的财富,远比街头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让他更加的眼前一亮,更加的心头一振。

一转弯,他就走进了村子。朦胧夜色中那些成双成对,打情骂俏的年轻男女们正相约在暗淡的月色之下,田庆文不由得想到了他们会不会发生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这些男子不就是那个1/4吗?

往前没走几步,就是村里那条狭长的街道。这里依旧热闹非凡,昨天晚上他去打电话的那个小卖部门口依旧亮着灯光,街道深处一家挨一家的小餐馆灯火通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划拳、吃饭、喝酒,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一阵阵饭菜的香味和油烟味弥漫在这狭长的街道里,饥肠辘辘的田庆文顿时觉得越发的饿,他便朝窄巷中间走去。

杂货铺店面门口的劣质音箱里放着歌:“拍拍身上的灰尘我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莫笑我是多情种/莫以成败论英雄/人的遭遇本不同/但有豪情壮志在我胸……”

听到这首曾在校园里熟唱的歌曲,田庆文关于男人的遐想被打断了,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在洛明工业学校买计算器的往事,那时同学们还在埋头学习的时候,他已经学着搞销售了,他花20块钱从洛明市取货然后40块钱卖出去,挣钱挣得多轻松,还有在学生会主席牛一智的支持下,他还在阶梯教室搞了一次“计算器知识讲座”,他又想起了他跟武军强打配合,一边讲座一边统计要货学生的名单……

街道的灯光照在田庆文黄里透着微黑的皮肤上,他还跟过去一样走起路来会微微地一摇一晃。听着劣质音箱里传出的音乐,他不禁探出长长的脖子,驻足片刻把那首歌听完,灯光下他的眉毛黑而密。

“嘿呦嘿嘿嘿呦嘿管哪山高水又深/嘿呦嘿嘿嘿呦嘿也不能阻挡我奔前程/嘿呦嘿嘿嘿呦嘿茫茫未知的旅程我要认真面对我的人生”直到这首歌曲播完后,老板换上下一首粤语歌,他这才离开这里朝前走去。田庆文意识到那个换歌碟的老板是广州人,要不,他的店里怎么经常放粤语歌曲。

田庆文走到一家川菜馆跟前刚要进门,突然又止住了脚步。一个个子不高,又麻利又泼辣的女老板赶紧走到门口招呼他进去,她用浓浓的四川话热情地问他想吃啥子么?“进来坐,啥子菜都有,米饭免费随便吃……”

田庆文尴尬抱歉地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各种饭菜的香味夹杂在狭窄街道的空气里,一再刺激着他的味蕾,饥肠辘辘的他都快走不动了,任何一碗饭菜此刻对他而言都是美味佳肴。可他努力地拔着越来越沉的腿向民房的方向走着。

今天他不能吃饭,因为他的销售业绩是0,他的收入也是0,他一边朝房间里走着,一边用意志努力地战胜自己的饥饿,他一边走着,一边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如果哪一天挣不到钱,这天就不准吃饭,如果自己连一粒蓝片片都没有卖出去,又怎么好意思花钱去吃饭呢?

祁总说得对,钱是赚来的。三十亿只手就跟三十亿只耙子一样争着捞钱,这跟打劫有什么区别?你不往前冲能捞到钱吗?你不往前冲就被会别人给踩在脚下,会被别人给踩死了。市场上的竞争跟动物界里野兽之间的厮杀抢夺没啥两样……田庆文知道,今天已经不比昨天还在启明机械厂的时候了,那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地方,再穷也不至于把人给饿死,而从今天起,哪一天挣不到钱,他哪一天就有可能被饿死。

饿死!当他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突然有种从没有过的害怕,在这座冰冷陌生的城市里,钱原来与死是互相关的,钱在有些时候居然决定着一个人的生与死……突然,田庆文心头一颤,一种恐惧隐隐袭上心头,他顿时感觉不到饿了,空空的胃里填满了害怕与恐惧。

“怎么办?如果明天还是卖不出一粒蓝片片可怎么办?”他一边爬楼梯一边想,想到这里,额头不禁冒了一层汗,不知是上楼太急还是心里太害怕。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后悔起那么草率地辞职。

田庆文打开租住的房间的门,打开灯。他从身上取下斜挎的书包,里面还装着厚厚一沓ed的传单,他静静地坐在床边,任凭思绪蔓延。

过了许久他终于双手抱头,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不再去后悔昨天的辞职,也不再抱怨没有收获的今天,他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每一个方格子就是一个男人,哪怕这些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男人,那么,至少也有1/4的人需要这种药,这些蓝片片肯定不是垃圾,肯定是有人需要的,否则厂家为什么会造这种东西?可是,究竟是谁需要?怎么才能把这一粒一粒的小玩意放在这些男人的手掌心呢?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冷漠的家

时间已经到了2000年4月。

上午11点,胡贤如妈妈轻轻地拉开房门,她要去给儿子做午饭,这些年来,每到这个时间她就习惯性地来到厨房。厨房里一片狼藉,昨天的碗碟还簇在水槽里,案板上没有切完的菜撂在那里,几双筷子横七竖八地扔在橱柜的台面上,凌乱不堪。

胡贤如妈妈不禁伤心起来,她打开水龙头一个一个地冲洗着昨天的碗筷。完后,从米袋里舀出一碗米准备下锅,可一打开电饭煲,却见里面还有半锅剩饭,米饭已经馊了,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这些米饭都是陶梅昨天蒸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已经成了婆婆,家里也不由自己掌勺了,儿媳妇做饭时她想过来帮厨打下手,可是她从她摔得哐当作响的锅碗瓢盆的声响中意识到,她并不乐意她出现在厨房里。胡贤如和胡宛如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喝过排骨汤了。

一想到女儿宛如她心里更加难过,一种愧疚油然而生。自从她因为那些信件的事跟她争吵之后,中午再也没有回过家,晚上也不在家里吃饭,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谁知,胡宛如听见陶梅在厨房里摔盘子扔碗筷的声音后,也就很少再吃她做的饭。只是从来都没下过厨房的胡贤如不得不给她帮厨。

尴尬写在胡贤如的脸上,他每次跟妹妹聊厂里的事情聊得正起劲时,就会从厨房里传来陶梅狼嚎一般的喊声。这种声音一刺激到胡贤如的隔膜,他的表情就极为尴尬和难为情,要是他不应一声,接下来,就会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指桑骂槐声。

胡宛如妈妈叹了口气,她把委屈咽进了肚子,然后,拿起铲子把馊米饭铲出电饭煲。

冬去春来,杨柳吐绿,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如约而至。燕子衔着春泥唧唧地盘旋在屋檐下,空气里充满了呢喃的繁音,蝴蝶和蜜蜂闻着花香在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空中飞舞。在中间高两边低,左右呈中轴对称状的这栋苏式三层小楼房里,胡宛如坐在桌子旁,心不在焉,跟丢了魂似的。明媚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直射进来,照在她白皙而淡淡忧伤的脸上,像母亲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小胡!你来一下!”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了后勤科副科长董良金的声音。

胡宛如赶紧去了领导领导办公室。

“小胡,老干室屋顶漏雨的报修单怎么还没完结?天气预报说过两天轻露要下雨,要是还不把它修好,老干部又会提意见。老干室是老房子了,不用说屋顶肯定都成筛子了,去年冬天屋顶积了雪,雪化了以后水滴滴答答漏了个没停,老干部给后勤科打了好几次投诉电话,要是这次再不赶紧修好,我估计人家还得投诉咱们。”董良金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厂里效益一下滑,又是下岗又是分流,那些老干部本来就有意见,说024的接班人不行,把他们打下的基业给糟蹋坏了,小胡,咱们可千万别引火烧身,别把老干部对厂里的怨气引到咱们身上。”

“我给维修工说过了,可是他们爬上房顶查看了一下说,屋顶全是用沥青浇灌的,现在沥青已经全部老化了,要维修的话得把这些沥青全部扒掉,得用防水材料重新另刷。”胡宛如说,“可是就算市场上最便宜的防水材料也得好几千块钱,我把报修单给了材料员,材料员说今年没有这项预算,要等明年列了财务维修计划以后才能修。昨天,工人已经在屋顶上铺了塑料纸,这样能减少漏雨。”

“没有预算也得修,你再去找找材料员,给他们做做工作,好好说说,让他们从其它维修经费里挤出些钱来,先把老干室修好。老干部天天没事做,免得他们又投诉我们。”董良金说。

胡宛如离开副科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翻看着老干室的报修单,心里不由得惆怅起来。厂里效益不行了,现在只要是花钱的事情材料员卡得都很死,她已经向材料员说过好几次了,人家总是说厂子现在全面老化了,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哪里还顾得上老干部下棋打牌的地方。

材料员的脸色现在可是越来越不好看了。

中午下班后胡宛如没有回家,她到食堂吃了饭又回到后勤科。

原本温馨的家现在是那样的冷漠,她一天都不想回去。一看到嫂子陶梅天天拉着的脸,她心里就不舒服,可怜的妈妈在嫂子面前就跟一只小绵羊一样,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可是妈妈为什么要扣她的信?为什么偷看她的信?毕业马上就两年了,自从跟张琰在子栎火车站一别,到现在,她都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他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信?曾经的海誓山盟难道就这样随风而去?

胡宛如的脑子里满是张琰,她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象牙塔里的爱情到底是不是爱情?那些爱情承诺不会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豪言壮语吧?

窗外春意盎然,鸟语花香,可她心里却笼罩着浓浓阴霾,弥漫着丝丝忧伤,开心的事情正一点点离她而去,日出日落,朝来暮去,天天在024厂干着捅马桶、换电线,修屋顶这些没有意义的破事,日子越来越乏味,就跟白开水一样味道全无。当年在洛明工业学校时“效忠中国国防”的激昂早都随风而去,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胡宛如心里烦透了,她一把推开凌乱的桌子上的杂物,趴在桌子上休息了。

而此刻在胡宛如家里,胡宛如妈妈将做好的饭菜正一一端上餐桌,胡贤如推开家门走了进来。

他房间的门紧闭着,妈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沮丧的表情已经让他知道婆媳俩肯定又闹出了什么别扭。胡贤如换上拖鞋推开自己的房门。“陶梅,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快点吃饭。”他说。

第五百三十五章 你想做生意?

过了一会,陶梅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朝卫生间走去,眼睛微微浮肿,披头散发。她洗漱完后在餐桌旁坐下。

“你以后不要再睡懒觉了,你看现在都几点了……”胡贤如说。

陶梅瞪了胡贤如一眼,他马上不再说下去了。坐在一旁的妈妈默默地吃着白米饭,她哪里还有胃口吃菜?

三个人的家里鸦雀无声,偶尔传来碗勺碰撞的声音。

“我以前在搪瓷厂时有个姐妹下海了,她说现在服装生意挺好做,下午,我先去看看我们的房子盖到什么程度,然后就去见她,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陶梅说。

“你想做生意?”胡贤如急忙问。

“靠你靠得往吗?”陶梅没有好声气地说,“你给我200块钱,晚上我得请我那个姐妹吃顿饭。”

“一顿饭能花200块?我一个月才挣不到500块元,你一顿饭就要花掉我半个月工资?”胡贤如把筷子停到嘴边惊讶地问。

“光吃饭是花不了这么多,我们还得逛逛街,没准会买些小零碎。贤如,做生意跟你挣工资可是两码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以后每次进货还不都得投本?吃顿饭你都心疼,将来还能干成什么大事?”陶梅说起做生意,马上眉飞色舞,眼皮上的浮肿也正在一点点消失。

她接着说:“做生意是投得越多赚得也越多,就跟滚雪球一样会越滚越大。你想想,你在024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你才能挣几个钱?而且,在厂里上班天天都是给人家打工,人家今天给你下浮10%,明天给你下浮20%,哪天不想要你了,就一脚把你给踢了,这哪里有做买卖自由?”

没等胡贤如说话,陶梅突然转身冲着胡贤如妈妈说:“妈,你说是不是?”

胡贤如妈妈哪里想过做生意的事?她勉强地笑了笑,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贤如,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才这么年轻,我先下海试试,如果服装生意能做,你到时把024工作一辞,跟我一起去卖衣服。几年下来我们就能挣几十万。”今天显然是陶梅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次,只要说起做生意这事,陶梅拧成一疙瘩的眉头也松开了,“等我们有了钱,就先把房贷一还,然后,再生个孩子把孩子养大。”

“可是,做生意是有风险的……”胡贤如说。

“干啥没风险?上班没风险?我上了几年的班,搪瓷厂说倒就倒闭,你这个破铣工,人家今天要你,明天不想要你了把你一脚就踹开了,你说这不是风险是什么?”陶梅说,“你看看这是什么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横竖还不都是一死?”胡贤如哼了一声,轻蔑地瞟了她一眼说。

“快去拿钱!我下午还要去看新房,听说那个楼已经盖到了一半了,再有10个月就能交房,我们现在赶紧倒腾些服装生意赚点钱,到时装修还不得花钱?”陶梅说。

胡贤如妈妈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陶梅一说起生意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而此前,她就像一只母老虎,动不动没说几句话,就会炸了锅,如果服装生意能做的话,她也希望她能好好去做生意。她显然跟他们家里人的性情不一样,他们家里的人做事都中规中矩,死心塌地,从来都没有过朝三暮四,也没有这山看着那山高,几十年来,他们都是靠着厂里的工资,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看来,这个儿媳妇弄不好是要改门换户的。

“妈,你觉得陶梅说的这事靠谱吗?”胡贤如问。

妈妈看了看胡贤如,又看了看陶梅说:“我是50年代出生的人,那时新中国才刚刚成立,国家还很穷,不是有人编了个顺口溜嘛……生下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当农民,乡下争劳模……”

平时从来都不说顺口溜的妈妈这么一说,胡贤如和陶梅都笑了,他们看着妈妈,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唉!我们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不比你们幸福。特别是宛儿出生在改革开放那一年,从那以后,中国人的日子就已经渐渐好了起来。”胡贤如妈妈说,“可是我们那一代人经历了五十年代的‘***’,六十年代初期,我们又遇上了******的困难时期,接下来又是‘十年浩劫’,到了六十年代末期又遇上了百万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陶梅对这些事没有兴趣,胡贤如妈妈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急急地扒拉完饭,撂下碗筷回房间准备下午出去的行头了。

胡贤如妈妈很少给他们说这些,胡贤如听着听着,突然看到妈妈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深,越来越长了,已经蔓延到了脸上和脖子上,她面部的皮肤渐渐松驰了下来,像似年轻时对生活的那股子心劲给泄了,整个人都快坍陷了。

那时他刚参加工作,妹妹还在上学,妈妈天天都盼望着他和妹妹早点长大,憧憬着他们能有美好的明天,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在时间的荒芜里,妈妈强忍着生活的风吹雨打,用孱弱的肩膀和这股子心劲坚持着,坚持着……

终于盼到了拨云见日,终于盼到了苦尽甘来,终于盼到了他成了家,可是,陶梅的飞扬跋扈却惹得妈妈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而妹妹呢,她居然会因为几封信跟妈妈闹得天翻地覆……

没有了这股子心劲了,妈妈脸上皱纹也就多了起来,皱纹在她的脸上隐隐地交错着,横一道,竖一道,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藏着妈妈这些年来为家里的操持的辛劳,也隐藏着她中年丧夫的无尽的痛苦和深埋在心里的悲伤。

妈妈依旧不经不慢地讲着:“‘十年浩劫’后我们又经历了1977年的恢复高考,很多人都是在那个时候赶上了末班车,才跨进大学的门槛。第二年,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了,也就是在这一年,宛儿出生了。她就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他们这一代是幸运的,经历也是最简单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中专再到024厂,20年来,她其实就只经历了上学和工作两个阶段。”

第五百三十六章 妹妹的男同学

“妈,你说人的经历是多了好还是少了好?”胡贤如问。

“少了好,越少越好……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生活的天地越小越好,还有,认识的人也是越少越好,距离越近越好……”妈妈叹了口气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有道理。世界这么大,你就两条腿能走得完吗?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妈,你是在说宛儿吗?”胡贤如问。

一丝忧伤从妈妈的脸庞掠过。她停了停说:“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妹妹的心这么野,你是当哥哥的,你要劝劝她,不要对那个男同学有任何幻想,他们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不会有结果的。”

“可是宛儿这段时间……我觉得她对那个男孩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还很深……”胡贤如说。

“什么是感情?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个初涉人事的黄花闺女,他们只不过在一个学校上过几天学,能有什么经历?对未来能有什么期待?他们共同面对过什么人生问题?无非是在一起玩得开心罢了。爱情和婚姻是是终身大事,光图个开心行吗?责任,什么是责任?组建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双方都要有责任心。”胡贤如妈妈说。

“妈,咱们都没见过那个男孩,这么下结论是不是不客观?”胡贤如说。

“什么是客观?客观就是他们没有在一个城市!你愿意让你妹妹远嫁他乡,这一辈子跟你再也见不上一面两面?”胡贤如妈妈说,“你是哥哥,她疯,她闹情绪……可你不能支持她。”

“宛儿现在长大了,她想这些事情也是很正常的。”胡贤如说。

“正常,是正常,我没说不正常!我只是说,不能让她跟那个什么紫华的男生来往,他们之间连门都没有!你想想,才工作了不到两年的中专生,他们在社会上能有什么地位?能有什么建树?现在的中专生都贬值成了什么样子?你要看着你妹妹往火坑里跳,你也不拦住她?”妈妈说,“我倒从来也不会看哪个男孩是不是有地位,但他必须有理想,有追求,必须对宛儿好……可是,这些……我们知道吗?”

“妈,你不是没见过人家吗?怎么就能这么妄下结论?怎么就知道人家没理想,没追求?”胡贤如说,“宛儿心里清醒着呢,她呀!喜欢的人肯定不会错。”

“活了大半辈子了,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这还用问?堂堂一个男生只上了个中专,能有什么出息?”胡贤如妈妈说,“叫我猜,他肯定还是个农村人。”

“为什么?”

“不是农村人为什么会去上中专?还不是想‘农转非’?”妈妈说。

“上中专怎么啦?学习好的学生才能考上中专。宛儿上的不也是中专?”胡贤如说。

“没错。当年是学习好的才有资格上中专。可是并不是那些学习好的学生都选择了上中专,许多城里孩子明明考上了中专,但还是上了高中去考大学,只有农村人目光短浅,在他们学习的大好年龄里,居然把好好的一个苗子放进了中专学校。他们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农转非’、‘商品粮’?”胡贤如妈妈说,“既然孩子是个学习的苗子,家长就应该给他们提供中国最好的教育,让他们沿着高等教育的路子走下去,这样的话将来不光能解决‘农转非’,‘商品粮’,而且一定会走得更远……”

“妈,你说的这是一种现象,不见得宛儿的那个同学就是你说的这种情况。没准,人家就是紫华人,紫华可是个大城市,是陆风省的省会。现在西部大开发了,紫华可了不起……”胡贤如说。

“你不要小看经验。我说的这些,就是这段时间我凭经验揣摩出来的。宛儿这孩子有时候想问题有点钻牛角尖,当局者迷,她肯定不会考虑这么多。我敢保证,她认识的那个男孩是农村人,农村人看问题看得太近了,只看眼前,所以,我才说宛儿将来要找的对象一定得有理想,有追求……绝对不能找那些鼠目寸光的人。”

“妈……”胡贤如一心向着妹妹,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是。

“宛儿当年之所以上中专,那是咱家遇到你爸爸那档子事了,她对你爸爸的感情比你深,那时她哭得死去活来,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我才让她赶紧上个中专,换个环境。可是,那个男生他明明学习好,为什么不选择‘高成’而要‘低就’?贤儿,做人做事的境界和眼光非常重要,能做出上中专的选择,就从这一点看,他就没有什么眼界。”

“就算这样,他的选择也许是家里人做的……”胡贤如说。

“那就更不应该了。家长的眼光都这么短浅,孩子能有啥境界?”胡贤如妈妈说,“所以,你妹妹现在人在事中迷,她到现在都不理我。不理我也行,让她自己慢慢去想,总有一天她能想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认识什么样的同学?居然能让她这么上心,这么神不守舍,而且,已经快两年时间了。”

下午上班后,胡宛如无精打采地从桌子爬了起来,桌面上老干室的报修单被她压得皱皱巴巴。

这时,高耸着三角形斜坡屋顶,两侧朝左右伸展到了檐部、墙身、勒脚的这栋苏式三层小楼房里,人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胡宛如弯曲着纤长的手指,理了理头发,然后拿起这张报修单去材料室找材料员。

材料员是个不到40岁的已婚女人,她把报修单看了一遍,便随手扔到桌子上。这好像不是报修单而是一颗炸弹,会在自己的手里爆炸。

“这事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今年没有预算,等明年预算下来了,再给你们采购。”材料员冷冷地说。

“可是过两天就要下雨了,这个屋顶要是还不修的话……”胡宛如说。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与材料员的争吵

没等胡宛如说完,材料员就打断了她:“下雨?就算下刀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给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年没有这项预算,没有预算就没法给你开支,没有开支就没法采购防水材料……这是024的财务制度,你要是觉得有问题,你去给厂里说,不要跟我在这里扯下不下雨的事,我又不是老天爷,我还能管住天上的事?”

“可是你就不能先从别的经费里面挤兑点吗?”胡宛如问。

“挤兑?”材料员冷笑一声说,“你本事大,看来你能管天管地管空气……那好,你来当这个材料员,你给咱挤兑点让我看看……”

“这……”胡宛如一时无语。

材料员仍旧不依不饶,她用犀利的目光看着胡宛如,言语中充满了挑衅:“你是不是想当材料员了?是不是眼红这个岗位轻松?”

正常的交流此刻已变成了争吵,材料科里的几名职工都盯着她们,但显然对胡宛如的目光根本就不友好。

胡宛如说:“董科长说了,他让我告诉你,没有预算也得修,让你们从其它维修经费里挤出些钱来,好歹得先把老干室修好。要不然,老干部天天没事做,免得他们又投诉我们……”

“董科长说的?他怎么没有给我们材料室说?你不会是假传圣旨,狐假虎威吧?”这个材料员好不厉害,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老干室漏水的事,你从年前拖到年后,这会有人投诉了,你才做起了维修的梦,还想把责任推给我们材料室……你行啊,年纪轻轻就知道踢皮球,就知道嫁祸于人了?”

这时,整个材料室沸腾了,大家都对胡宛如品头论足,指责她是个“麻烦制造者”。

人言可畏,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之下,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坏心情和所有的郁闷、愤懑迅速在胡宛如心里聚集,急剧膨胀,急剧裂变,瞬间就爆炸了。胡宛如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涌动着。突然,她冲着材料室里那些人怒吼道:“买材料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要材料室干什么?养材料员做什么?”

胡宛如这段时间的情商已经完全降低到了0,总是一沟通问题就会跟别争执了。昨天,她去老干室查看现场时,老干室里的人把她都给围住了,都在质疑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没有修好一个屋顶?她当时就给老干部们解释说,是没有买防水材料的预算,结果老干部们说,没钱买材料还要后勤科干什么?养这么多闲人干什么?

在老干部的声声质疑声中,她慌了神,赶紧承诺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定会把老干室漏雨的问题解决掉,一定会尽快把屋顶修好。

可是,她把同样的理论说给材料员,而材料员居然对她这般的数落和不待见,她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啦?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怎么都会变得越来越麻烦,越来越糟糕?

“嗨哟!你这个黄毛丫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还真能管天管地管空气?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姓什名谁?坐在这里的哪个不比你年龄大?哪个不是为024做过贡献的?”这时,一位中年女职工拍案而起,大声嚷道,“就算是要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挤出些钱来,那也不是董科长说了算,后勤科不还有李科长吗?”

胡宛如犯了众怒,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打击面太广了。中年女职工说的李科长就是后勤科的正科长,是全面负责科里所有工作的。

“你……”胡宛如一时语噎。

“小姑娘,别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忍了也没啥。我们都是些下苦的命,可是你告诉有的人,别狗眼看人低,不要不把村长当干部……”那位中年女工说。

胡宛如知道她所说的“村长”就是“李科长”。而有的人就是“董良金副科长”。

在大家的群起攻之当中,胡宛如从桌子上捡起那张皱皱巴巴报修单,呜呜地哭着离开了材料室。

然而,这件事情并没有完,问题远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

维修的事情就此搁浅,但天要下雨的事情,还是没有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这天,后勤科又接到了投诉电话,这次,老干部直接投诉的是胡宛如,说她工作不认真,没有责任心,根本就不把老干部放在眼里。而且,她说话出尔反尔,明明承诺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定会把老干室漏雨的问题解决掉,一定会尽快把屋顶修好。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老干室,这里依旧跟筛子一样漏雨。

在这些老干部当中,还有一名多年前任过厂长的老同志,他直接把电话打给了现任厂长,说后勤科的年轻职工华而不实,作风浮躁。现在,024已经面临着极其严峻的形势,但后勤部门工作作风浮夸,通过欺瞒老干部的方式弄虚作假,缺乏服务意识。后方都这么涣散,前方的工人还怎么生产?还怎么得到有效的后勤保障?

在投诉电话中老厂长义正言辞地说,千里之提毁于蚁穴,如果这种工作作风得不到纠正,那么,024还怎么面对市场?还怎么能高水平地服务中国国防?怎么能生产出高质量的军用物资?老干室漏水是小事,但小事背后暴露出来的却是大问题,是人的思想的问题,是不把工作当回事的问题,是职工心里还没有企业的问题……

老厂长打这个电话的时候,现任厂长正在看本月的生产和销售报表,看着一个个下滑的数据,他好不揪心,正犯愁这个月职工的工资从何而来?如果生产和销售继续照这样的速度下滑,继续减员的情况也将无法扭转,一旦让越来越多的职工下岗分流,那么,他无疑将会成为024最不同寻常的领导,他将如何面对全厂的干部职工?

老厂长的这个电话如同春雷炸地,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五百三十八章 捅娄子

很快,后勤科李科长就先后接到了厂部和党办的电话,要求他去综合楼说明情况。李科长哪里知道竟然是因为维修老干室的事?他的手下专门由两名副科长分管生产区和生活区的设施修缮和维护工作,他被上级领导问得满头雾水。

最后的结果是,上级要求全厂在后勤系统围绕“敬业从爱岗位开始爱岗从尽职开始”的要求,开展为期三个月的“爱我024,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除了后勤科全员参加以外还要求工会管理的幼儿园、子校、电影院、舞厅、招待所等所有三线人员全部参与活动,进行工作上的自查自纠,强化服务意识,转变工作作风的思想教育活动。

“董科长,李科长叫你去他办公室。”在这栋苏式小楼里,一位工作人员敲门进来说。

“好的。我马上就去。”董良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赶紧去了李科长办公室。

一进门,李科长便劈头盖脸地说道:“修老干室这是屁大点事!你居然在这件事情上给我捅娄子!老干室是什么地方?是老干部休闲的地方,他们整天闲得没事干,一扎堆就议论这,议论那。现在厂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们个个对现在的领导班子都有微词,而你倒好,居然去捅这个马蜂窝,让他们现在抓住了口实,说024成了今天这个烂摊子就是管理的问题,就连一个跑腿传话的黄毛丫头也不把老干部当回事,隐瞒欺骗,作风浮夸,不把厂里的工作当回事……”

董良金完全明白了,原来竟然是胡宛如惹出了祸端。

“厂里现在要求在后勤、工会范围内开展“爱我024,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而且,还要将主题教育活动报到厂部和党办,这项工作发生在你的管辖范围以内,你好好想想吧。”李科长说,“还有,我刚从材料室了解了一些情况,说你们的干事居然要违反财务流程和制度,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甚至说‘要材料室干什么’、‘养材料员干什么’之内的话,看来,你对职工的思想教育的确存在问题。厂长对这事非常生气,下一步的主题教育怎么开展,你是分管生活区后勤业务的,这事又因你们而起,你看着办吧。”

“李科长……”

“024发展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非得去刁难材料室?良金啊,你要是觉得我这个后勤科的一把手不行,你去给厂里说,让你来管事,让你来管材料室……”李科长话绵里藏针,这针一下子就刺到了董良金的心里了,他瞬间明白李科长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李科长从坐椅上站了起来。他还是不温不火地说:“良金啊,咱们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你也是知道的,我才不想去管材料室,不想管那么多的闲事,可是,厂里规定涉及到后勤上大大小小开支的事,都得各部门一把手抓,我也是不甚其烦啊。”

董良金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件普普通通的维修居然能扯到这种事情上来。他何曾觊觎过一把手的位置?

“预算外的每一分钱都是需要重新再列开支项的,这个你不知道?你好歹给我说一声,我给你们生活区再追加些维修经费不就完了?可是你……唉!”李科长叹了一口气说,“难道我会故意卡你?会故意不给老干部维休闲活动的地方?我可不想背老干部的骂名。”

“李科长,这事您肯定误会了……”董良金急忙说。

李科长摆摆手说:“你赶紧去开展主题教育吧。”

李科长说完就坐在椅子上,处理起手头的工作了。董良金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不得不咽了回去。

董良金转身正要离开办公室,李科长突然说:“你现在就去给材料室说一下,让他们打个预算外报告,找我来签子,无论如何,得先把老干室的屋顶漏雨修好。记住,要选最好的防水材料,不管花多少钱,赶紧修,一定要修好。”

董良金回到自己办公室后额头的汗还没干,他抹了一把汗一坐到靠背椅上就气乎乎地冲着对门喊道:“小胡,小胡……”

这些发生在领导层之间的事情,胡宛如怎么知道?她一进来就说:“董科长……”

“我问你,你都给老干部说了什么?你给材料室说了什么?你怎么能说出‘要材料室干什么’、‘养材料员干什么’之内的话?你是不是嫌天下不太平?你到底想干什么?”董良金一连问了一连串的为什么。

胡宛如被搞闷了,她都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从董良金的表情和语气里她已经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

“董科长,您是为我维修老干室的事情发火吗?”她问。

“不这是事,还能有啥事?”董良金没有好声气地说,“你跟材料室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能给材料员说那样的话?”

“董科长,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按您说的话,拿着报修单去了材料室,让他们采购维修老干室的防水材料,可是,他们还是说今年没有这项预算,等明年报了预算再说。这事怎么能等到明年?然后,我就说没有预算也得修,让他们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面挤出些钱来,先把老干室修好。我说,这事是我们董科长安排的……”胡宛如说。

“什么?是我安排的?我只是个管生活区设施维修保养的副科长,我能命令人家材料室?材料室是花钱的地方,咱们厂的哪一项涉及到开支的事,不是部门一把手的一支笔?”董良金不无生气地说,“那天我原话是这样给你说的吗?我从来没有让你去命令人家材料员,我只是打发你再去找材料员,给他们做做工作,好好说说……”

“这还不一样吗?”胡宛如低下头喃喃地说。

“不一样!这根本就是两回事!”董良金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愤怒,“让你给他们做做工作就是做做工作,是求着人家给老干室争取点维修经费,这不是命令,可是你……你居然让人家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面挤出点些钱来……你有这样的权利吗?我都没有,只有一把手有!”

第五百三十九章 先写一封检查

胡宛如心头一怔,可是,她何尝不是一肚子的委屈,她沉默了一会结结巴巴的小声说:“是你……是你说……让他们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面……挤……挤……挤出些钱来……”

“你胡说!我说过这话吗?”董良金勃然大怒,他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说这话的前提是,让你给他们做做工作,做做工作你懂吗?做做工作就是要让你跟他们反复沟通,多轮多次地沟通,是争取,是建议,是求着让人家想办法……可是你倒好,居然去直接命令人家!你有这个权利吗?有吗?”

工作一年多来,胡宛如从来没有见过董良金发过这么大的火,她心里既害怕又委屈,她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像个霜打的茄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弄清楚,只有李科长才有这个权力,我和分管生产区后勤工作的副科长都没有这个权力,我们两个都是协助李科长工作的。”董良金说,“平时我们见了材料室也得给人家好话说尽,人家要从材料上卡我们简单得跟‘一’一样,你倒好,漏雨没修成,反倒是给整个后勤科惹来一堆麻烦……”

董良金一股恼把心里的怨气全部劈头盖脸地发泄给了胡宛如,胡宛如越发感到事情的严重,她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此刻,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害怕极了。

“李科长刚刚从厂部和党办回来,厂里要求在后勤、工会范围内开展‘爱我024,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你是当事人,也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你想想怎么反省?”董良金说。

胡宛如低声不语,只是一个劲地抽泣着,她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你去吧,先写一封检查。”董良金说,“对了,你再去给材料室说一下,让他们打一份预算外报告,然后找李科长签字,不管怎样,先把老干室的漏雨修好。”

“董……”胡宛如抬起头,泪水涟涟。

胡宛如像一个受了重创的小鹿,战战兢兢,可怜巴巴,目光里充满了愧疚、像是在央求着他。

看到胡宛如可怜无助的样子,董良金的心突然软了,他似乎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胡宛如爸爸胡工的音容,胡工可是为024做出过重大贡献的高级工程师,是全厂人敬重的干部。

某种情愫牵动了董良金心头敏感的神经,突然,他刚才几乎有些狰狞的面目变得跟往常一样温和友善起来,语气也柔和了许多:“算了,去材料室的事我另安排别人吧,你去了也不合适……”

“爱我024 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就要在后勤和工会所管理的各个工种和岗位上开始了。

这几天胡宛如的心里难过极了,深深的负罪感和愧疚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自从新世纪第一天哥哥婚礼之后,她因为妈妈扣信的事和妈妈发生争执,这几个月来她的心情就没好过,现在状态更是越来越差。

她很想请几天假休息一下,但又担心董良金对她有看法,说她是耍脾气,撂挑子。

胡宛如的检查迟迟没有写,她一回忆起那件事就后悔莫及。

董良金为了避免胡宛如再和那些老干部接触,就没再安排她负责维修老干室,而是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另外的一名中年职工。

在那栋苏式三层楼房里,胡宛如受到董良金的批评已经过去三天时间了,此刻,她静静地坐在桌子旁神情木讷,她知道现在科里所有人都会埋怨她,蔑视她。要不是因为她,大家怎么会平添“爱我024 查漏补缺大自省”这档子事?而且,党办还要求每个人要写出自省的心得报告,要把自省的落脚点落在“敬业从爱岗位开始爱岗从尽职开始”的总体要求上来。

马上就要下班了,胡宛如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下班这一刻能早点到来。

“叮铃铃……”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电话铃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捉起电话:“喂……”

“宛如,是你吗?”电话那端问。

“思雨!”

“等会下班后,厂门口,不见不散……”张思雨说。

一下班,胡宛如连工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跟逃难似的逃离了后勤科,大步冲出了这栋独立的苏式楼房。

春天到了,马路边两排粗壮的梧桐树已经吐出嫩叶,泥土馥郁的清香隐隐弥漫在空气当中。跟胡宛如一样穿着蓝色工服的职工们像泄了闸的潮水涌向马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朝远处蔓延。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在轻露“炸药城”里,由024厂、光学仪器厂、轴承制造厂和雷达设备厂职工组成的“自行车联军”也跟季节的变化一样,每一天都随着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的节奏而轮回。

胡宛如跟平常一样站在024大门外的那棵梧桐树下等着张思雨。

没几分种,张思雨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身着便装,半高跟皮鞋,额前几支短发迎风轻轻飘动,微褐色的脸上流露着适度的笑,在春天黄昏的阳光里颇有韵味。

“思雨!你越来越有气质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像个明星。”胡宛如一见她就拉着她的手将她打量了一番,“瞧你这身打扮多得体啊。”

张思雨笑了笑问:“你怎么没换掉工服?”

胡宛如撅了撅嘴撒娇似地说:“我哪还敢在后勤科磨蹭?”

她们沿着梧桐树下的人行道朝着生活区的方向走去。

“宛如,事情我都听说了。我也没想到你这次会捅这么大娄子,我们检验室的人也都知道了,说是有个新工带着工人修老干室,可修了好久,都没给人家修好,还给老干部长打了保票,说一定会把老干室修好,结果没有兑现诺言,故意骗老人家。老人当中有位老厂长,他气躁了,就把那个新工告到厂长那里了,现在,厂里要你们后勤和工会搞什么主题教育。”张思雨说,“他们说的那个新工就是你吧?”

胡宛如又有点不高兴了,她点点头。

张思雨说:“宛如,咱024是个老厂,往上追一两代人,大家相互都认识,厂里的关系复杂着呢,你以后可别乱说话,弄不好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就会触及到别人的利益、面子或者声誉……”

第五百四十章 拒写《检查》

“对对对,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知道原来这些人背后都有某种关系,有亲戚朋友什么的倒还罢了,这个大家都知道,可有些人在一个部门工作,而且还是正副职关系,原来他们居然搞不到一起去,他们不是那种‘好’关系而是‘坏’关系,他们居然有矛盾。正职怀疑副职想越权,副职却又想办法给正职自证清白。”胡宛如说,“我们后勤科就是这样,要不,这次我能这么惨吗?我们的副科长明明让我去找材料员,让从其项目中挤点钱出来先修老干室,可他后来却……”

胡宛如一激动,就想一口气把这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张思雨。张思雨转过脸看着她,认真地听着她往下讲。

“可是他后来却给我咬文嚼字,抠字眼……说他当时给我说的是让我到材料室‘做做工作’,是‘争取’,不是‘命令’……哇!我的头都晕了,既然是争取,是求人家,他为什么不给我明说?他完全可以说你去‘求求人家’,这不就完了吗?‘做做工作’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只是想赶紧把这事解决掉,没想材料员又拿那一套没有预算的话来搪塞我……我当时气极了,就……”胡宛如自觉自己做法有错,也便说不下去了。

“就什么?你说……你一个字都不要瞒我。”张思雨看出了胡宛如的神情,她看着她说。

身旁,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依然向前奔腾着,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变得那么渺小,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自行车轮子噌噌噌的声响连绵着,跟浪花一样向前奔流着。

天边洒下夕阳柔柔的余晖,轻轻的晚风吹得人浑身舒畅。胡宛如和张思雨边走边聊,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从小就无话不说,她们尽情地聊着这段时间来各自的情况,从现在聊到了过去,从024聊到了洛明工业学校,从失联的张琰,聊到了张思雨的警察男友……

“宛如,你不能跟你们董科长拧着干,是你误解了人家的意思。咱们上班时间太短,还不太知道‘做做工作’的意思,领导的有些话,咱们以后还得好好琢磨才行。但是,你应该尽快把检查交了,要不,领导就以为你故意跟他拧着干,在对抗……再说了,你们领导也得给李科长交差,李科长也得给厂部和党办交差,所以,这个检查你一定得写,哪怕随便应付一下也行。”张思雨说。

“可是我根本就没错……”胡宛如说。

“什么?没错?你跟人家材料员那样说话就不对……”张思雨说,“要不,这样吧,你就说自己工作不扎实,工作作风……诶,上面说你工作作风怎么啦?”

“华而不实,作风浮躁。弄虚作假,缺乏服务意识……”胡宛如极不情愿地说。

“对,就这几条,‘弄虚作假’这一条就算了,你又不是财务人员又没有骗钱,剩下的那几条你就照着套一套,重点就说你当时有些浮躁,没有弄清管理的程序和财务流程,所以才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再就是服务意识还不强,没有及时把屋顶修好。”张思雨说,“你就这样写,这样写准不会错。”

“没有及时把屋顶修好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何尝不想早点修好?”胡宛如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张思雨赶紧摆摆手说:“宛如,我知道。你就这样写,写上一页纸做做样子,估计这事也就过去了。再说,明眼人一看这事,能怪你一个小小的跑腿干事?你呀!做什么事都有点一根筋,爱钻牛角尖。”

“主题教育得三个月呢,一时半会过不去。”胡宛如说。

“你看你,刚还说你是一根筋,爱钻牛角尖,这不又来了?厂里的生产和经营越来越差了,现在谁还有心思去搞什么主题教育?现在一切的重心就是抓生产,抓效益,就是下岗分流,扭亏为益,谁会把你的这点事当重点?”张思雨说,“你就应付一下吧,我告诉你,我们检验室的人也听到了你们后勤科被批评的事了,知道厂里给你们开展主题教育的事了,你猜大家是怎么评论的?”

“怎么说的?”胡宛如问。

“大家说厂里是在胡折腾,头疼医脚。现在效益都成这样了,没钱修老干室就别修了呗,不如把这点钱省下来补贴在职职工,哪怕给每人补一块钱,补一分钱,也比浪费在维修老干室上面强。就算另盖一个全新的老干室,这能让厂里增加一分钱的效益吗?”张思雨说,“大家还说,这些老干部成天倚老卖老,动不动就投诉这投诉那,他们只知道休闲游玩,厂子都成这样了,还‘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呢!”

“唉!可惜厂长可不这么想,主题教育这件事就是厂长安排下来的。”胡宛如说,“我不想写《检查》,我写不出来……这本来就不是大事,还非得让我背上骂名……”

“你真得不写?”张思雨问。

“不写!大不了扣我点工资,现就是让我下岗,我也不怕,我才不稀罕这里的工作呢,我在024成天干些鸡毛蒜皮的活,有什么意义?”胡宛如说,“等不到下岗分流,现在有些年轻职工已经主动辞职了,我也想辞职……”

“什么?辞职?宛如,你可别胡思乱想,要是没有了工作,以后可怎么办?”张思雨立刻停下脚步,紧张地说,“宛如,不就是写检查这点事吗?至于辞职吗?”

晚风轻轻地吹着,她们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生活区。

“宛如,最近你跟阿姨的关系好了吗?”张思雨问。

胡宛如摇摇头说:“我们一直没说话。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但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妈妈凭什么扣张琰的信?凭什么阻止我和张琰来往?”

“唉!阿姨舍不得你,怕你离开她。”张思雨说,“宛如,现在你跟张琰联系上了吗?他的情况咋样?”

“我写了两封信,可他没回信。”胡宛如说。

“你的信不会又被阿姨扣下了吧?”

“不会。这次我留的是后勤科的地址。”胡宛如说,“思雨,你说他会不会是变心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那我就辞职!跟他在一起”

“你想问题怎么这会跳跃?前段时间还你死我活地跟你妈妈争吵,今天,咋突然又这么想问题?”张思雨说,“如果你俩都这么想问题的话,这一年多来,张琰是不是也会天天以为你变心了呢?”

胡宛如低声不语,一缕忧伤浮上脸庞。

她们朝家属楼跟前走着。

草木已经抽枝生叶,花儿含苞待放,老旧的生活区里处处都散发着春的气息。胡宛如突然驻足,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张思雨说:“思雨,五一放假后我想去一趟紫华,我要去找张琰,我要当面问清楚,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你要去紫华?去找张琰?”张思雨惊讶地问。

胡宛如说:“我们一直都在相互折磨,相思,相思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的病,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段时间我的心情糟透了,我们家里的气氛也糟透了,我跟他必须有一个了断。要是再在这样下去,我就崩溃了……”

“你跟张琰之间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们在子栎火车站的爱情誓言还算不算?”张思雨问。

胡宛如看着她,目光里里充满了纠结、痛苦、无助……

过了一会儿她说:“在我情窦初开的时候,我在洛明工业学校遇到了他,那时,我就想着能天天跟他在一起。虽然我们之间也出现过误会,但毕竟只是误会……那时,我们是多么的快乐,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当他在子栎火车站给我报蒸汽机铭牌的时候;当他在学校长廊里为我点燃酒精取暖的时候;当他在087厂医院里静静地守护在我身旁照顾我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感动吗?我们一起哭哭笑笑走过了这么多年,说不思念他,那肯定是假话。”

张思雨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年多来,我也在咱厂见过许多年轻小伙子,他们一个个都那么的肤浅,粗俗,抽烟喝酒,不学无术,成天浑浑噩噩,连一点点追求都没有,而张琰呢?他从上学的时候就有理想,心气高,有才气,有追求。更重要的是,他对我又是那相的真心真意……思雨,你说我能忘了他吗?我能一下子就割舍得了他吗?”胡宛如激动地说。

张思雨说:“他对你的用情专一而且真诚,宛如,这一点我是坚信不移的。但问题是,那时毕竟是学生,想问题远比现在单纯,如果你去紫华见到了他,他要是还信守承诺,天天都在思念着你,那么,你们将来可怎么办?毕竟,你们身处两地,远隔千山万水……”

“那我就辞职!跟他在一起!”胡宛如说。

“什么?你要辞职去紫华?你的牺牲是不是太大了?你走了,你妈妈可怎么办?你哥哥能同意吗?”张思雨一连问道。

“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上天安排我们在洛明工业学校认识,又让我们在分别的那一刻彼此作出了爱情的承诺,我们就得兑现诺言。”胡宛如说,“这次‘五一’我一定要去找他。思雨,你刚不是说我是一根筋、爱钻牛角尖吗?好,这次我就再倔强一回,不撞南墙我是不会回头的。”

看着胡宛如这般的执着,张思雨心头莫名地浮上了一丝感动,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缠绵悱恻、悲欢离合和苦苦相思,她都历历在目,胡宛如的大胆、狂热、执着和奋不顾身,让她不由得对她崇敬了起来。

晚风拂面,她们感受着春天的希望,这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它是不是预示着,所有的一切都将从这个春天开始?

胡宛如和张思雨分开后便各朝各家走去。张思雨突然转身对着胡宛如说:“别忘了写那东西!”

“什么东西?”胡宛如问。

张思雨赶紧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检查”

“不写。我不会!”胡宛如摔下这句话就朝家走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张思雨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上班,胡宛如就被董良金叫到了办公室,他让她赶紧把《检查》交了,后勤科下午要在科里进行主题教育学习。

胡宛如一脸茫然,她昨晚回到家后只是把张琰的信又看了一遍,根本就没有写《检查》,她正想告诉董良金自己不想写,甚至还想申辩,但没等她开口,董良金就说:“小胡,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执拗?你还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能挨过去?难道你是想对抗上级、对抗组织?”

董良金说到这里,便从椅子上起身大步上前,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小胡,我这样给你说吧。大家都知道你是胡工的女儿,你爸爸可是为咱们厂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厂领导哪个不知道?有句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是不会为难你的,主题教育也就是个活动,说穿了,也就是给那些老干部、老领导、老厂长们看看而已,厂里的核心工作肯定是抓生产,生产上不去就没有效益,抓其他的事还能有什么意义?”董良金说,“小胡,老干室漏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都是花钱的事,现在财务对开支项卡得非常严,控制成本也是有指标的。所以,这事也不全怪你,但你跟材料室沟通时的态度的确不太好……”

胡宛如低着头,她没有说话,她突然不想辩驳了。她的心思是“五一”时怎么去紫华,见到张琰后他们怎么规划他们的未来,如果他们要在一起,那么,必须得有一个人辞职,辞职的人是她吗?

“小胡,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赶紧去写《检查》,下午的党组织活动上你就要给大家读,算是当面检讨,到时,厂部和党办的人也要来,你千万别再犯糊涂,要是把李科长惹怒了,你可就完蛋了……”董良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够准确,就赶紧改口说,“你就麻烦了……”

胡宛如一句话也没有说,完后,低头纳闷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突然,她的眼泪湿润了,她一心想修好老干室,怎么就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对外,老厂长投诉她出尔反尔,对内,又犯了材料室的众怒,更让她生气的是自己的直接领导却偏偏拿“做做工作”这四个字说事,把她一下子驳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铺开厚厚的一沓稿纸,可是,她却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下笔。突然,一行眼泪涌了出来,她一头扎倒在桌子上,轻轻地啜泣起来。

窗外,彩蝶飞舞,树枝摇曳。春光依旧轻倚着这栋三层苏式小楼房。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将她从忧伤中惊醒。

“喂……宛如,我是思雨。”

“哦……”

“宛如,10分钟后你下楼,就在你们楼下等我,我马上来过。”张思雨说。

“你来干什么?”

“我给你送个东西。好东西!你下楼就知道了,一定得下来啊,不见不散!”张思雨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件事让胡宛如感动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张思雨给她的的确是个好东西《检查》。这是她昨天晚上连夜替她写的。

第五百四十二章 冷战结束

五一假期就要到了,胡宛如有了想去紫华的念头后每天都在盘算着去紫华找张琰的事。

有时,思念是一种希望,会让人充满无限的向往。想着远在天边的人,一种淡淡的幸福也会涌现心头。

这天下午下班后,胡宛如一扫几个月来的忧伤与沉闷,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家。她已经订好的去紫华的车票,再过几天就能见到分别快一年的张琰了,一对恋人久别重逢会,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陶梅没有在家,她推开家门时哥哥胡贤如正跟妈妈在厨房忙活着,厨房里散发着阵阵香气。

她正在鞋柜前换鞋,哥哥系着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

“宛儿,你回来得正好,饭马上就做好了,今晚是你最爱喝的排骨汤……忙了好一阵子了,就要放五一假了,我们先提前庆贺一下。”胡贤如说。

“哥哥真好!”胡宛如的喜悦写在脸上,“有哥哥就能喝到排骨汤。”

“只要你爱喝,我就天天给你做。以后要是你出嫁了,哥哥可就管不上了。不过,我和妈可以把手艺教给我的妹夫。”胡贤如跟她开着玩笑。

这个玩笑一下子开到了胡宛如的心坎上,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张火车票,莞尔一笑。

“哥,嫂子呢?”她一边问着一边走进厨房,然后跟馋猫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

妈妈看到了女儿脸上久违了的笑容,心里也高兴了起来。但是几个月的冷战并未宣布结束,她故意没有理她,只是低头切着菜。

“你嫂子去看地方了,她要开服装店,晚上跟她以前搪瓷厂的工友去合计事情了。咱们今天不管她,一家三口好好吃顿饭。”胡贤如说。

“嫂子要当老板娘啦?”

“啥老板娘?她现在失业了,在家里没事不说,还整天给别人摆脸色。我希望她多少找点事做,这样的话我也能少烦点心。”胡贤如说。

“嫂子个性好强,做点生意也好。”胡宛如说。

“她有事干了,我和妈都能图个清净。以前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多快乐?自从她进门后让你们也受了不少委屈。”胡贤如说。

“汤好了,快盛吧。”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妈妈说。

“噢,宛儿,你盛……”胡贤如说。

妈妈侧了侧身子给胡宛如让出点位置,然后拉开橱柜取出一堆碗筷。

“宛儿,刚才我说你嫂子的话你可别乱说啊,她是个母老虎!”胡贤如提醒道。

饭菜上桌后三个人跟以前一样围坐在一起。

胡贤如拿起妈妈面前的碗正要盛汤,突然停了下来,他想了想,把碗递给胡宛如:“给妈盛汤……”

这是一次“破冰”行动。

胡宛如怔了怔接过哥哥手里的碗,表情变得尴尬和为难起来。

“宛儿,咱妈为了咱俩含辛茹苦,妈扣你的信不对,但她也是为了你好啊!现在社会这么复杂,妈还不是怕你交友不慎,怕你吃了亏?你埋怨妈妈我也能理解,可是你耍耍小孩的脾气,过了这阵子也就算了,你怎么到现在还给妈妈摆脸色,故意气妈妈?”胡贤如说,“平时你嫂子在家,有些话我也不太好说,今天就咱们仨个,你有什么话就放开说,但不管怎么,你不能再气妈妈,不能不理妈妈了,现在你跟妈怄气,将来还不得跟你婆婆怄气?”

“哥……”胡宛如的脸唰的一下变红了。

“快给妈妈盛汤,盛完了一起吃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磨叽啥?”胡贤如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她,也鼓励着她。

胡宛如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尴尬,她悄悄地将目光移向妈妈,妈妈脸上笼罩着深深的愧疚,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妈妈最近又瘦了,也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密。

突然,胡宛如心里五味杂陈,愧疚和懊悔之情油然而生。她鼻子一酸,眼睛里热乎乎的。

“宛儿……”胡贤如的语气里夹杂着乞求。

胡宛如给妈妈盛了一碗排骨汤,双手递到妈妈手里。妈妈接过汤汁时干瘦的手在微微颤抖。突然,一滴热泪从妈妈眼角掉了下来。

“宛儿,妈的本意是为了你好……”妈妈嘴唇微颤。

“妈,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怪我,都怪我……”胡宛如话没说完,眼泪簌簌滑落。

胡贤如见母女俩终于合好了,便做了个深呼吸,仰面看了看天花板说:“都是一家人,吃饭,吃饭,等会菜就凉了。”

他说着给妈妈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又给胡宛如夹菜。

渐渐的,这个普通的兵工之家又传来了往昔的欢声笑语。

吃完饭后妈妈收拾餐桌时,胡贤如一把拉住胡宛如的胳膊说:“让妈收拾吧。你先坐下。”

妈妈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洗刷碗筷的声音。

“怎么啦?哥。”胡宛如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宛儿,我问你个事,你可别生气……”

“啥事?这么正式?”胡宛如不屑地说。

“不过也没啥,我就是问问……”

“哎呀!哥,你想问啥就问,怎么这么吞吞吐吐?”胡宛如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是不是被批评了?因为维修老干室的事?”胡贤如问。

胡宛如不作声了,她低下了头。

“没事,这事妈不知道。宛儿,哥不是要批评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咱们024的效益越来越不行了,现在是是非非的事情很多,你刚参加工作,对为人处事的事情还不太懂,你记住,在这里上班什么活都可以不用干,可以混日子,但就是不能得罪人。”胡贤如说,“每人个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许多关系我们都看不懂,也弄不清,以后,什么事情能推就推,你能把工作推出去而不得罪人,就啥事都没有,啥麻烦也惹不到,你要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以后可就全成了你的事了。”

胡宛如认真地听着,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哥哥才会给她讲这些。

“不干事情没关系,只要你按时上下班,不迟到,不早退,不矿工,不跑岗那就是好职工,可是,你把事情一旦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别人都不会帮助你,他们都会等着看你的热闹,等着你把事情给办砸喽,然后再落井下石。”胡贤如说,“踢球!以后你干工作时悠着点,就跟足球场踢球一样,永远不要把球烂在自己的脚下,你时刻要把它踢出去,明白吗?就跟踢球是一个道理。”

“嗯。哥,我知道了。”胡宛如点点头说。

“搞什么主题教育是骗人的把戏,咱厂哪年不开展几次思想教育?厂子都成了今天这样子,这些胡里花哨的事根本就没人重视,都是做做样子罢了。所以,你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明白吗?”

“嗯。”胡宛如再次点点头。

第五百四十三章 我向你飞……

兄妹俩就这么聊着,聊着过去,聊着将来,聊着厂里的事,也聊着轻露的新闻。

突然,胡贤如问妹妹:“宛儿,五一假期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外面转转,在厂里待烦了。”胡宛如说。

“也好,老干室的事也让你不开心了,转转也好,成天待在厂里,时间长了就跟外面脱节了。这个假期我得跟你嫂子一起把开服装店的地址再仔细选一选,然后可能还得再借点钱……”胡贤如说。

“哥,要多少钱,我给你。”胡宛如说。

胡贤如摆摆手说:“就你那点工资够干啥?随随便便开个店还不得八万十万?”

“这么多?”胡宛如有点惊讶,“要开多大的店啊?房租能有这么贵?”

“不光是房租,还得定货,定货也得花钱。没事,这事你不管了,你现在把你自己顾好就行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胡贤如说,“对了,你要去哪里逛?”

“外省。”胡宛如说。

“什么?你要去外省?去哪里?”胡贤如问。

胡宛如差点说出紫华两个字,她突然脑筋一转说:“岚莱,洛明,对,就是洛明。”

“你去那里干什么?”胡贤如问。

“我有个同学在那里工作了,她叫我叫了好几次,这回刚好有时间,我想去一趟。”胡宛如说。

“同学?”胡贤如嘀咕着。

“哥,是女同学!我们在学校时关系可好啦。”胡宛如担心哥哥胡思乱想,就赶紧说。

“你一个人去?思雨去不?”他问。

“她是我们能28班的同学,思雨不认识。再说,她呀,现在和网监民警在热恋呢,怎么会跟我去?”

“你一个人行吗?路上安全吗?”胡贤如问。

“没事。这是我的母校所在地,我还能迷了路不成?”胡宛如轻轻地抓着哥哥的胳膊撒娇似地摇晃着说:“哥,你就放心吧,我能行。”

胡贤如想了想,也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过了一会儿,心里的顾虑似乎也打消了。

“这次你得跟妈妈说好,别让妈妈操心。”胡贤如说。

“嗯……”

胡宛如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朝客厅里看了看,见妈妈还在厨房,就说,“哥,你说妈会不会不同意?”

“不同意?我想不会吧,你去见见同学这也很正常啊……”胡贤如说。

胡宛如灵机一动:“哥,要不,你给妈妈说说……”

胡贤如注视着妹妹,她也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有几许期许。

“也行!我给妈妈说,满包这次一定让你去。”胡贤如说。

胡宛如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哥哥跟前拥抱了一下他,笑着说:“哥,你最好啦!”

“去,去,去……还跟个孩子一样!看看,你的心还野着呢!”胡贤如故意说。

胡宛如一松开哥哥的肩膀就咯咯咯笑着朝自己的闺房走去,嘴边浮出那双可爱迷人的酒窝。她像一只快乐的燕子旋即就消失了。

五一假期如约而至。

放假第一天一大早,胡宛如就拉着行李箱朝火车站走去。

时值仲春,和煦的春风吹遍祖国的每一个角落,暖阳从天际洒向人间,燕子在空中盘旋低回,蓝天白云之下飘动着五颜六色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那是孩子们嬉笑着放飞的风筝。散发着浓郁清香的桃花、杏花、梨花把大地装点成了缤纷的世界,蝴蝶和蜜蜂款款飞舞,远处,大片大片的绿荫连在一起,淡绿的、翠绿的、深绿的、墨绿的……像一幅美丽的拼图,无限延伸着。

迷人的春天叫人欢欣鼓舞,沐浴着明媚的春光,胡宛如心里美滋的。她坐上了开往紫华的火车,目视前方,前方就是人生幸福的方向。

这是她离开洛明工业学校后第一次坐火车,在子栎火车站分别的一幕又一次涌上心头。

那时他们恋恋不舍,对望凝视。老式蒸汽机火车的轮子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从半开着的车窗里,她让张琰背她家的地址,张琰跟着火车快步走着,她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一刻他们的心紧紧相连,胡宛如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火车启动了,张琰依旧跟着火车在跑,泪水迎风在空里飞。他突然揪下胸口的那颗蓝纽扣塞进她手心里……

火车沿着黑亮的铁轨朝着北国一路狂奔着,窗外,田野焕发着盎然春意,充满无限希望,河流、山川、村庄、房屋一个个从眼前闪过,胡宛如的思绪也在无尽地飞舞着。

她永远不会忘记接到蓝纽扣后她哭着说给张琰的承诺:“张琰,你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你,她就是我……”

这是一个女孩最纯洁最真挚也是最勇敢的表达,胡宛如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她和张琰在冥冥当中有着某种注定,这种注定也许是前生的约定。从十五六岁的少女时代直到现在,她越发坚信她和张琰之间就是天意。

在他们分开的这两年里,她无数次地翻看着张琰在洛明工业学校时写的那篇《为你折翼》,她越发相信他就是那个天使,在她的世界突然被变得黑灯瞎火,泥沙俱下时,在糟糕的生活死死地将她揪扯时,他的心在颤抖,冥冥之中,他轻如空气,存在于宇宙中,在天堂里凝望着她,爱着你,那一刻,他拼命地朝她一路飘飞。

在日月星辰间和白昼黑夜里,他煽动翅膀迎着风儿吸食着甘霖朝她飞来。在洛明工业学校认识他是她的幸运。他是一剂无形的良药,治疗着那个一度因黑灯瞎火,泥沙俱下,而快要被撕扯碎了的心。

在刚刚走出丧父之痛的那段凄苦的日子里,在子栎那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他,她才努力地要成为一枝勇敢的剑兰,挺过悲伤再度绽开。

火车像一条绿色的巨龙,满载着一车的旅客和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喘着粗气,怒吼着穿梭于辽阔的田野,像脱缰的野马一路飞驰,永不回头。胡宛如注视着窗外一个个一闪而过的景致,回味着《为你折翼》里的那句话:“我知道,从此我不再飞行宇宙之间,也不再轻如空气,但我知道,什么是生命之重?剑兰一样的你,你知道吗?”

“知道,张琰,我知道……你愿意在人间为我停留一生一世,我又怎么会负你?怎么忍心负你?”胡宛如心里默默作答。顿时,一行热泪从眼睛里滑了下来,泪珠掉在她纤细的洁白无瑕的手背上。

第五百四十四章 我是他的女朋友!

下午3点多,胡宛如终于来到了紫华市。

斜阳照耀着整座城市,或宽阔或狭窄的柏油马路像蜘蛛网一样铺展开来,延伸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马路边商场和门店里的顾客出出进进,络绎不绝。用精致的妆容掩盖着满脸倦意的女白领等公交车时的情形没有了,在节假日里人们要比平时放松许多,自由许多。

胡宛如买了一张地图,按图素骥,寻找着目的地。

下午四点左右,她来到了国营陆风浩达棉纺织厂宏伟的大门门口,她拿着张琰写给她的信,照着信封上的落款地址终于找到了这里。

这天正是30多岁的门卫黄师值班,他跟平时一样戴着大盖帽,身着黄绿色制服,腰间系着棕色宽皮带,皮带上镀铬的接扣闪闪发亮。他热情地从值班室走出来说:“对不起,小姐,你不能进去,厂里有规定,外来人员一律不得进入生产区。”

“你好!我是从外地来的,这次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胡宛如说,“求求你想想办法,就让我进去。”

“这里的生产区,各个车间都在生产,外面任何人都是不允许进去的。”黄师说。

“那可怎么办?师傅,就算你们厂的规定再严,总不能不让人找他啊?万一有什么急事可怎么办?”胡宛如说。

“你先别急。如果真有什么急事,保卫科允许门卫给车间打电话,让他到这里来见你的……”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胡宛如兴奋地跳了起来,“师傅,麻烦你给张琰打个电话,你就我我来了,我来紫华找他了……”

“你是他的?”黄师这才将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纳闷地问。

“女朋友!我是他的女朋友!”胡宛如脱口而出。

“你是从外地来的?”黄师问。

“香泉省轻露市。”

“你跑这么远?不容易,不容易……”黄师突然用费用的目光看着她问,“这么远的女朋友?”

“是啊,我们以前是同学。”胡宛如说。

看着胡宛如一脸兴奋的样子,黄师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啊!你们是外地同学,这不就说明你们是大学同学?那你男朋友就是我们厂里的干部喽,凡是从学校进厂的毕业生,在我们厂里都是干部身份,他们一进门就管理我们。”黄师说。

听到这话胡宛如心里不由得有些欣喜,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好,我给你问问他在不在?常日班肯定是放假了,运转班也不知道是不是轮到他休息了?是这样,我先给你问问吧。”黄师说完转身拿起值班室窗台上的电话,他伸出长长的食指正要拨键,突然停下了。

“哪个车间?”他问她。

胡宛如赶紧拿起信封看了看落款说:“喷织车间。”

“哦,知道了。”黄师伸手从值班室的桌子上拿出一本内部电话通讯录,用食指指着上面一行一行地在找着喷织车间。

“师傅,我想请问一下,‘喷织’是什么意思啊?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胡宛如问。

“喷织就是喷气织布的意思。这个车间里头全是进口机器,我也没有去过,只是听别人说喷气织布机就是利用喷出来的气体,把纬纱引入梭口,然后贯穿在经线当中,这样的话,织布时就不再用梭子了。”黄师说,“再具体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搞这个专业的,等会你男朋友出来后你问他吧。”

黄师拨通了喷织车间的电话,但遗憾的是电话那头说他们是丁班,张琰是甲班的……。

“你来之前就没约好时间?”挂断电话后黄师转身问胡宛如。

胡宛如摇摇头。

黄师微微笑了笑说:“还算你运气好,丁班完了就是甲班,他是晚上的班,这会没上班,你去男单楼再找找吧,如果晚上班的话,他不会走远。”

“好嘞。”胡宛如高兴地说。

胡宛如背着行李按门卫黄师傅的比划的方向,朝浩达棉纺织厂生活区走去,她顺着爱织大道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这个老旧而破败的生活区。和024相比,这里看不到一丝一毫苏式建筑的风格,在024生活区的建筑物上,小格窗、门楼花纹这些的代表着南方城市的元素在这里却难觅见。这里的建筑粗犷豪放,外观也很难见太多的修饰。

穿过一棵棵粗大的梧桐树,胡宛如终于走进了男单楼院子的那道黑色铁门。破败不堪的院落里,粗壮的泡桐刚刚长出的叶子,在头顶撑起了薄薄的伞,斑斑点点的阳光散落在地,跟碎金子一样一闪一闪。除此以外,整个院子里空落落的看不见一点生机。

活动室掉了油漆的双扇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用红砖铺成的小路上长着苔藓,或许因为是前段时间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了霉的气味。小路两侧的6层楼房上随风会飘下脱落的墙皮。

胡宛如越走心里越沉重,这和她想像中的纺织厂大相径庭,她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这个院子,四周的红色砖墙已有些年头,紧邻大铁门的几堵围墙歪歪扭扭,摇摇欲坠,其中一堵墙壁已经垮塌,下面是一堆垮塌下来的层层叠叠的砖块。

这里连轻露的“炸药城”都不如,像被遗忘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又像古代圈禁罪犯的地方,萧条、没落,还有几分阴森……胡宛如的脚步越来越沉,她来紫华时在火车上的所有幻想,此刻被冰冷的现实打得落花流水。

原来,两年来张琰就生活在这里?

顺着脚下红砖铺成的路,胡宛如来到了黑乎乎的门房,她还没有开口,一个苍老的声音便传进了她的耳朵。

“干什么的?你找谁?”徐姨问。

胡宛如赶紧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个子、大脸盘、高颧骨的老妪从炮弹炉附近的桌子旁站了起来,她说着就摘下了黑框老花镜。桌子上放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毛衣很漂亮,很精致,只有巴掌大小,显然是给刚出生的宝宝织的。

第五百四十五章 “可能已经辞职了……”

“阿姨,你好!我是来找人的……我刚没看见您在这里,就,就差点给闯了进去。”胡宛如赶紧解释道。

“男单楼不准外人入内,你不知道吗?你们女单楼不是也不让男工入内,这些你不知道?”徐姨没有好声气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分开一秒种都不行?今天才放了半天假,你已经是第三个来男单楼的女工了……”

“阿姨,您可能误会了,我不是这个厂的,我是从外地来的,我是来找人……”胡宛如赶紧说。

“外地来的?找人?”徐姨稍微朝她走了一步,看了看她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找谁?”

“香泉省轻露市。我是来找张琰的。”胡宛如说。

“找张琰?”徐姨突然对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娘感到诧异,不由得又把她打量了一番:乌黑的长发瀑布般一泄而下,脸庞白皙清秀,眸子里盛着一汪清澈的湖水,她的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一双酒窝若隐若现。

“你是张琰的……?”徐姨问。

“阿姨,您认识张琰?”胡宛如高兴了起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心里不由得欢欣起来,“我是张琰的女朋友。他在吗?”

“女朋友?他不是没有女朋友吗?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女朋友?”徐姨纳闷地问。

“我既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女朋友……阿姨,我们从上学的时候就……”胡宛如本想说“相爱了”三个字,但又觉得害羞,便咽了回去。

徐姨再次把目光投向美丽温婉的胡宛如,跟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着她,胡宛如有点不好意思,不得不颔首低眉。过了一会儿,徐姨的目光里很快就充斥着老人的慈祥。

“真是个美人啊!看来,张琰这小子是艳福不浅薄啊……”徐姨突然笑了起来。

她说话时口型有点大,会露出满口泛黄但却整齐的牙齿。然后,她上前用有力的手拉起胡宛如的胳膊说,“我姓徐,张琰他们都叫我徐姨,你就叫我徐姨吧!”

“徐姨……”徐姨突然表现出来的热情,让胡宛如有点受宠若惊。她一下子领略到了西北女人的豪爽。

“好,好,好……多标志的姑娘啊,南方姑娘就是水灵。”徐姨显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胡宛如。

“姑娘多大了?”徐姨问。

“22岁。”

“一看就没我女儿大。”徐姨说,“她比你大一岁,属小龙,你应该属马……”

“对,我属马。”

徐姨说:“不过,她上的是技校,没有你们有文化……”

她们寒暄了一会之后,胡宛如问:“徐姨,张琰这会在吗?”

“不在。他这段时间都没在……”徐姨思忖着说,“张琰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上班了啊……他没给你说?你不知道?”

听到这话,胡宛如心头像被浇下一桶冰水,所有的幻想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没上班?”胡宛如一脸惊愕。

“是啊,至少有一两个星期了吧。他不在厂里干了,可能已经辞职了……”徐姨说着又叹了口气,“唉!厂里越来越不行了,张琰是多么好的年轻人啊!有礼貌又有知识,听说他在厂里把大专文凭都拿到了,他真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从进厂时我就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

“辞职了?徐姨,那他离开浩达会去哪里呢?”胡宛如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过我听我女儿说,他可能想去报社上班……”徐姨说。

“你女儿?他们认识?”胡宛如问。

徐姨摆摆手说:“唉!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胡宛如心里失落极了,她把头转向门房通往男单楼的门洞,目光所极均是一片萧条。张琰宿舍窗户外面那棵已经长出层层绿叶的白杨树,正在微风里哗啦啦地响着。

“徐姨,张琰就住这栋楼吗?”胡宛如问。

“对!那棵白杨树,看见没?就在那棵白杨树下面,一楼。”徐姨上前给她指着那个窗户说,“新来的干部都住一楼,住一楼方便……”

那栋光秃秃的没有用水泥粉刷的老式楼房,跟火柴盒一样放在黄土地上,红砖暴露在外,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已使得砖皮脱落,枣红色的窗户已褪了色,没有了光泽。

“就住这里?”胡宛如问。

“是啊,我们厂是个老厂,你看到的这些都是老房子。这几年正在搞国企改革,厂里在减员压锭……过了今年,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以前说的是三年扭亏为盈,今年就是第三年了。”徐姨说,“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真不希望看到厂里就这么衰落下去。”

胡宛如凝视着张琰宿舍的那扇破旧的窗户,心头一阵酸楚,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陆风省的省会城市里居然会有这么破烂的地方,而且,这个厂并不像024那样地处偏僻的“炸药城”,它可就建在中国东西部重要交通枢纽的紫华火车站不远处啊。

“徐姨,张琰会不会在……在,在宿舍?”胡宛如说。

“在宿舍?”徐姨惊讶地看看她说,“不会不会。我天天都在这里值班,谁在谁不在,我怎么能不知道?”

胡宛如失落地看着破旧不堪的男单楼,目光久久地落在那扇窗户上,忧伤浮上了心头。

她仿佛是在等待着他突然能从宿舍出来,就跟当年在洛明工业学校男生公寓楼下等他时一样,不管等多久也不管天气有多冷,她终究都能等到他的出现。可现在,她是在陌生的紫华市,在这个破败的没有一点生机的男单楼下,而不是在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校园里,不是在男生公寓的楼下……

胡宛如失落极了,她没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她开始后悔自己来这里时的冲动,可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打消了。如果不来这里,她根本就不会有他丝毫的音讯。

徐姨看出了胡宛如的心思和情绪,只是淡淡地说:“姑娘,他没在,你可怎么办啊?”

胡宛如依旧凝视着窗户,她没有回答徐姨。

徐姨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又回到炮弹炉跟前。她戴上老花镜,从桌子上拿起那件精致的小毛衣,把几支光滑细长的签子在夹在了指间。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远到而来的失落

太阳光线越来越弱,那棵白杨树几乎把男单楼所有的光线都给遮住了,在破旧的楼房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影。毕竟是春天,紫华早晚温差有些大,渐渐地,从脚下升腾起了一丝凉意,哦,就到黄昏了!

过了一会儿胡宛如将目光收了回来。她说:“徐姨,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说不定……说不定他正好在宿舍……”

“说不定?别的事说不定,这事能说定!张琰百分之百没在宿舍。”徐姨说。

到了五一假期,除了四个运转班上班和值班人员以外,常日班全部放假了,这会还没到丁班和甲班交接班的时间,男单楼的院子里安安静。

胡宛如来这里之前的所有幻想,都跟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扑嗒一下坐在门房那把靠墙的条凳上,六神无主。两行泪水轻轻滑落下来,紧接着,就传来轻声的啜泣声。

“姑娘,你怎么啦?怎么哭了?”徐姨赶紧摘下眼镜,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了过来。

胡宛如正低着头啜泣着,圆润的肩头微微起伏。

“姑娘,你别哭,别哭!”徐姨一边劝着她一边说,“张琰这孩子啥都好,但辞职了怎么就不知道给女朋友说一声?害得人家一个大姑娘打这么老远白跑了一趟……”

“徐姨,不怪他。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联系上了,他也不知道我要来……”胡宛如说。

“唉!多可怜的孩子啊……”徐姨看着她还没有止住哭,就说,“姑娘,别哭!我也是当妈的,一看你哭,我心里也就难受。看着你这么难过,我也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胡宛如问。

“知道张琰为什么不跟我女儿谈朋友,他有你这么一个喜欢他的女朋友……”徐姨说。

“啊?”胡宛如止住了哭泣,用一双泪眼看着高大的徐姨。

“在这个男单身楼里,我打心眼里喜欢张琰,通过这两年的观察,我觉得这孩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而且有学问还很上进,做人做事也都不自私,也很认真。后来,我就寻思着把女儿介绍给他……”徐姨说,“我问他有没有谈对象?他说没有,我才让女儿跟他见了面,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几天后女儿才说他们谈不成。”

听到徐姨对张琰的一番赞扬,胡宛如心里偷偷地高兴了起来。

“姑娘,咱们聊了这么长时间了,徐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徐姨说。

“胡宛如。”

“宛如……多么好听的名字啊!这名字一听都是有学问的人起的。”徐姨问,“宛如,你爸妈是搞什么工作的?是不是大学教授?”

“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爸爸起的。我爸爸是我们厂的高级工程师,我妈是厂部的干部……”胡宛如说。

“高级工程啊?太了不起了。你们是哪家纺织厂?”徐姨问。

“徐姨,我们不是纺织厂,我们是兵工厂,是造炸药的。”胡宛如说。

“什么?兵工厂!”徐姨惊讶地睁大眼睛。

胡宛如点点头说:“是啊,我跟张琰都是学兵工的。”

“学兵工的?造炸药的……”徐姨一边念叨着一边问,“我咋没有听张琰说起过造炸药?”

“他在兵工学校里学的是汽车制造。”胡宛如说,“兵工学校里不光全是造炸药、造炮弹的专业,还有财会专业呢。”

和徐姨交谈了几句之后,胡宛如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徐姨似乎对她越来越感兴趣。

“宛如,从你的年龄看,你爸妈跟我年龄应该差不多,也快退休了吧?”徐姨问。

“我妈内退了,我爸在我上初二时去世了……”胡宛如说话时声音变得有点低沉。

“可怜的孩子……”徐姨感叹一声便不再问下去。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胡宛如看了看户外,过了一会儿又说:“徐姨?张琰真的没在宿舍?”

徐姨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对张琰,她一直抱着他就在宿舍的希望。

“宛如,这样吧,我带你去男单楼看看,也让你明明心。”徐姨说,“按理说女工是不能进男单楼的,不过现在是春天,就是遇见了人,他们也是穿戴整齐的,没事,你跟我来吧。”

徐姨说完这话后,就带着胡宛如从门房通往单身楼的通道走去,胡宛如跟在她的身后。徐姨高大的身材走起路来格外有力,没走几步就带她来到了男单楼一楼。

楼道里黑乎乎的,地面又潮又滑,从厕所蹿出来的臭气直入鼻孔,令人作呕。

“张琰就住这个房子……”徐姨把脸凑到门锁前。在昏暗的楼道里从侧面看去,她高高的颧骨格凸显。

“看,门锁着哩!”徐姨把门锁拨拉了几下,冲着胡宛如说。

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落,胡宛如看着铁将军,心里真不是滋味。她什么话也没说,又跟着徐姨走出了昏暗的楼道。

回到门房后胡宛如又问了一些张琰的情况,徐姨哪能知道张琰的那么多事?她只是重负了几次“他可能已经辞职了”这样的话。

胡宛如告别徐姨离开浩达纺织厂生活区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大街笼罩在一片朦胧当中,街道上的灯光全都亮了起来,这座城市显得越发神秘。

自从下了火车胡宛如就没有吃饭,她的肚子已经很饿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低头纳闷地走在陌生的街头,身上的双肩包越来越沉。她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挎包背在肩头,她想赶紧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再去填饱肚子。

一辆辆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胡宛如沉闷的思绪也在漫无边际的蔓延着……

张琰会去哪里?难道他真的辞职了?如果不是妈妈扣压了他的来信,这两年来,他们怎么会失联,要是不失联的话,张琰要是知道她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他,一定会跑到火车站接她,会带着她去紫吃好吃的东西,就像当年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一样,一起去下馆子……

第五百四十七章 流氓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浩达棉纺织厂竟然是这么破破烂烂的一个工厂?如果他真的辞职了,他又会去哪里找工作,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他还记不记得在子栎火车站分别时的誓约?

浩达对面不远处就是一家青年旅社,旅社悬在夜空的灯箱亮着,奔波了一整天她想赶紧先住下来。

马路上车来车往,摩托车不时从身边经过,在昏暗的路灯下,胡宛如赶紧朝青年旅社走去。

突然,一阵急促的突突突声从胡宛如身后传来,没等她回过神,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从身边一飞而过,摩托车后座上的男子一把掳走了她肩头的挎包,摩托车呼啸着疾驰而去。胡宛如险些被摩托车带倒,她连打了几个趔趄,最后跌跌撞撞在路边站稳。

“我的包!我的包……”胡宛如这才意识到那辆摩托车是飞车党,她赶紧疯的似地冲着他们叫喊,摩托车轰了一脚油,排气管里冒出一道黑烟,立刻就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里。

胡宛如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她一下子摊坐在马路道沿上,越想越后怕。眼泪不禁哗地流了下来……

摩托车早就没有了踪影,远处是一片茫茫灯海。

在陌生的街头,胡宛如双手抱膝呜呜哭了起来。身上所有的钱和身份证都装在那个挎包里,在这个人生地疏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此刻她身无分文,她就像一只了受伤的小绵羊,可怜巴巴地独自承受着这种悲伤和恐惧。

晚风吹乱了胡宛如一头的秀发,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在无精打采的路灯下,她的身子随着哭声一起一伏……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天已经很黑了。

街道上的行人稀稀拉拉,胡宛如哭了好久才抬起头,眼前各种光源交错着点染着城市的街道,一辆辆汽车从身边疾驰而过,她隔着马路看着“青年旅社”的灯箱,心里害怕极了,今晚,她将往何处安身?

讨厌的肚子这时也咕咕直叫,坐在冰冷的道沿上的胡宛如抬起头,用一双泪眼仰望着苍茫的夜空……

晚上的紫华越来越冷,胡宛如浑身发抖,牙关微颤抖,叫天不灵,叫地不语。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饥寒交迫的胡宛如看着幽空深邃的夜空,一脸茫然,今怎么办?今晚她可怎么办啊?早知会这么倒霉,自己为什么非要来紫华?都怪张琰,都是他把她害成了这副样子?

想到这里,胡宛如的眼泪断了线似的又流了出来,她不禁再次埋头呜呜哭了起来……

一阵阵的凉气从冰冷的马路道沿传遍了全身,胡宛如的脑子里乱极了,她委屈地极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竟然是这么的下贱,她为什么要跑到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想了多少事情,胡宛如的哭声终于止住了。马路上的车渐渐少了,从她的身边咆哮着一辆辆驶过。

她似乎睡着了,也似乎绝望了,她依旧把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

“这个妞不错,你看这腰……看一眼就想摸……让俺问问她怎么啦?”胡宛如在似睡非睡间隐隐听见有几个男人在对话。

“能咋?被人给甩了呗……玩腻了呗……嘿嘿……”另一个男子说。

“嘻嘻……这妹子正点……瞧那小肩膀,多圆润……俺会会这个妹子……”淫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没人要,俺把就她带回家慢慢玩……”

突然,胡宛如觉得有只大手拍着她的胳膊,她触电似地抬起头猛地转过身,一头秀发甩在了拍她肩膀的男人的脸上。

“哎哟!真是个漂亮妹子……嘿嘿……”胡宛如看见眼前是一个剃着光头的30岁左右的男子,一脸淫邪。

胡宛如赶紧本能的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路灯下,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的心其实在猛地跳动着。

“香!香!这头发真香!”光头男子身子摇摇晃晃,嘴里散着刺鼻的酒气。他用色眯眯的眼睛看着胡宛如说,“让哥再闻闻你身上哪里还香?嘿嘿……”

“你们想干啥?走开!走开……”胡宛如吓得脸色苍白,她却拼命地大喊着。

这时路边早已少有行人,胡宛如的叫喊根本没有起到作用。只见光头男子已经伸开手臂就要耍流氓……

胡宛如知道自己遇上了色狼,自己就是那只孱弱的小绵羊,她的心里害怕极了,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光头男子的魔爪离她越来越近,狰狞的面目上淫笑是多么恐怖……

突然,她看见了身后不远处浩达棉纺织厂的大门,然后急中生智,大声冲着那两名男子说:“我是浩达的!你们再乱来我就叫人了……”

浩达棉纺织厂那名保安黄师瞬间从她脑海闪过。

“哟嗬!纺织女工啊……”光头男子嬉皮笑脸地说,“好,纺织女工好哇……有味道……”

这男子显然是个流氓无赖,酒气熏天,他说着朝胡宛如走来。

“保安,保安……”胡宛如疯了似地冲着浩达的大门口连声喊道,边喊边朝大门口跑去。

那两名男子没有追,他们相互搀扶着又嬉笑地从胡宛如刚才坐过的地方路过。

胡宛如在厂门口的一根柱下躲了起来,她浑身战栗,全身冒汗,心跳急促得都要蹦出胸膛。突然,她双腿发软,一下子摊坐在地上,一绺头发沾在汗湿的苍白的脸上。她使劲地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她用颤抖的双手捂着嘴,两行眼泪哗哗地流。

沉沉的夜色掩盖着所有的真实和丑恶,街上稀稀拉拉的灯火依然朝远处绵延着。惊魂未定的胡宛如此刻已身无分文,她想赶紧离开这里,她生怕那两个流氓会再次折回,她赶紧慌乱地从一盏盏路灯之下沿原路返回。

她终于回到了浩达棉纺织厂男单身院子里,这里已是一片漆黑。那两棵泡桐树就像那两个流氓一样站在那里,风吹叶动,发着猥琐淫邪的笑。胡宛如惊慌地一路小跑,她终于一口气冲进了亮着灯的门房。

第五百四十八章 “什么?待在这里?

徐姨正坐在炮弹炉旁边的木桌前收拾着那件精致的小毛衣。一见胡宛如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她被吓了一跳。

“谁?”她大声问。

胡宛如赶紧用手把一头的散发朝后梳理了一下,露出苍白惊恐的脸。

“宛如?你是宛如?你怎么啦?咋变成这样了?”徐姨赶紧放下手里的小毛衣朝她走来。

“徐姨……”胡宛如一头扑进她怀里,徐姨能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

“宛如,别怕……慢慢说,慢慢说……”徐姨轻轻地拍了拍胡宛如颤抖的肩头,然后扶她在凳子上坐下。

“徐姨,我遇到坏人了……呜呜……”胡宛如哇地哭了起来。

门房里没有多余的杯子,徐姨拎起桌子上的热水瓶在自己的茶缸里倒了些水递给胡宛如。

胡宛如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下后,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姨。

“流氓!都他妈的是流氓!”徐姨听完胡宛如的讲述,怒不可遏。

胡宛如看着身材高大的徐姨仿佛有了依靠,在陌生的紫华,徐姨的愤怒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力量。

“宛如,你不知道,咱们厂这一带是紫华最乱的地方,前几年,那些流氓在这里祸害人家闺女的事经常发生,就连本地人一到晚上也很少出去……这两个流氓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在厂门口跟前耍流氓……一到晚上,这条街道上那些酒鬼、色鬼、魔鬼就全出来了,都他们是些混混!”

“徐姨,我真没想到这里会这么乱。”胡宛如说。

“咱们这里离火车站近,全国的车站码头向来就很乱。前几年,咱们这里还被抓住过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名叫灰灰,被警察抓住后竟给越狱了,就藏在咱们厂子跟前的一个村里,后来,被警察和武警给抓住枪毙了。”徐姨说。

一听这话,胡宛如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宛如你别怕,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治安已经比原来好多了。”徐姨问,“你的钱和身份证都被抢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这样吧,你今晚就跟我走,住我家里。”

“这……”胡宛如犹豫了起来。

“没事,就住我家里,跟我女儿一起住,你俩刚好还能做个伴儿。”徐姨倒很爽快。

刚才惊险的一幕,还在胡宛如脑海里顽固地残留着……

徐姨看了看表说:“不过,这会还不到11点,我这个班得等到12点才能交班。”

接连的遭遇让胡宛如突然对陌生人警惕了起来,一听要去别人家里,她越发的害怕,脸色也越发苍白。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家里留宿过,她突然怀疑起徐姨,她根本不知道她们家里有什么人,甚至,她会不会把她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徐……徐姨,我,我不想去你家,我,我就待在这里吧,待到天亮……”胡宛如说。

“什么?待在这里?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徐姨惊讶地问。

胡宛如点点头。

徐姨看出了胡宛如的顾虑和担忧,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你的担心没错,女孩子家就是要警惕,对任何陌生人都要警惕,常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社会大了也一样,什么人都有……”徐姨说,“出门在外啥都没有安全重要,这样吧,今晚你住咱厂招待所……”

“谢谢徐姨。可是,徐姨,我身上的钱……”胡宛如说。

徐姨摆摆手说:“这个你甭管,厂里职工住招待所能打折,不贵,不贵。”

一阵暖流涌上胡宛如的心头,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

“别哭,别哭,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呢?多么可怜的孩子,要是你妈妈知道你在外面遭这么大的罪,还不伤心死?”徐姨说,“我这会还给人家值班,走不开。这样吧,我叫我女儿来,让她把你带到招待所。”

“谢谢,谢谢徐姨……”胡宛如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从凳子上起来,给徐姨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徐姨……呜呜……”

徐姨伸出那双在女人中明显偏大的手,扶着她的胳膊说:“看把姑娘伤心的,让我都难过了……”

徐姨的眼睛也湿润了,“姑娘,要是我还能见到张琰,我一定把这事告诉他,让他知道他有多么好的一个女朋友。”

胡宛如越发伤心了,泪水簌簌地落。

“这小子,他这辈子要是不对你好,老天爷都不会原谅他!”徐姨说着又替胡宛如抹去眼角的泪水,“宛如,好事多磨,徐姨我相信你们将来一定能结婚,一定会恩爱。我想,老天爷也会被你给感动……”

徐姨对胡宛如一阵劝说之后又叫她喝些水。

“宛如,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徐姨问。

胡宛如摇摇头低声说:“没有,我只是早上上火车前吃过,下了火车一着急,就直接来这里了……”

“啊!你一天都没吃饭?这害人的‘飞车党’,自己有脚有手不靠劳动挣钱,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将来都不得好死!”徐姨气愤地说,“等会先我让萱萱带你吃点饭,然后再去招待所……”

“萱萱?”胡宛如嘀咕道。

“噢,她是我女儿。”徐姨说完就来到电话机跟前,拿起话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二十分钟后,一个个子跟徐姨一样高大健壮,跟她一样凸着颧骨的女孩来到门房,她就是萱萱。

“萱萱,这个姑娘是张琰的女朋友,她叫胡宛如,今晚她就住咱厂招待所,你带她去办入住手续,你晚上没事的话就陪陪她,她刚才在街道上遇到坏人了,你们晚上一起说说话。”徐姨说。“张琰女朋友?”萱萱惊讶地看着她。“嗯。”胡宛如点点头说,“我们是中专同学。”“听口音你是外地人?”萱萱问。“我是香泉人。”“你是专门来找他的?”萱萱问。胡宛稍稍顿了顿说:“是。”“从香泉到紫华那可是远隔千山万水,你是一个人来的?”萱萱问。

第五百四十九章 “情敌”交心

“傻孩子,来看男朋友不是自己来,难道还得别人陪着?”徐姨笑着说,“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去吧,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好嘞。”萱萱说着就带着胡宛如走出了门房。单身楼的院子里已经很黑了,受到惊吓的胡宛如这才像一只找到羊群的羔羊,默默地跟在身材高大的萱萱身后,这时,她心里也有了些许安全感。“萱萱……”

她们身后传来了徐姨的声音。

她俩立刻回头,只见徐姨急急地从门房追了出来。在黑暗里她嘱咐萱萱说:“这姑娘一天都没吃饭,你先带她去吃饭,别饿肚子。她打那么远赶来,真不容易,别让人家笑话咱紫华人不懂礼数。”胡宛如跟着萱萱来到招待,她放下行李后又跟着萱萱一起下楼,吃了顿饭之后她们又回到了招待。

风尘仆仆奔波了一天,直到这会胡宛如才安顿了下来。在客房里她俩洗漱之后,坐在洁白的床上交谈了起来。

“今天真的太感谢你和徐姨了,要不是你们,我肯定是要流落街头了。”胡宛如说鼻子一酸,险些又哭了,“你比我大一岁,我就叫你萱萱姐吧。”

“你怎么知道我大你一岁?”萱萱惊讶地问。

“你属蛇,是77年的,我属马,78年的。”胡宛如说。

“是我妈告诉你的?”萱萱问。

胡宛如点点头:“嗯。”

萱萱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妈呀!见了谁都说她有个女儿,属小龙的……她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年龄的秘密。我觉得我妈说话、做事情,好像从来都不用过脑子,她要是喜欢上谁,那可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幸好我妈是个女人,她要是个男人的话不光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估计现在早都上梁山了,去找宋公明哥哥了……哈哈……”

“徐姨真是个热心肠……今天要不是遇到徐姨,我都不知我会怎么样……”胡宛如说。

“我妈呀!她就这点好,对谁都热心。可是,你还不知道她也是个急性子,她整天一见人就让给我找对象,她说她老了,要退休了,让我赶紧结婚,然后伺候着带外孙呢……”萱萱也是个爽快女孩,她说这话时毫不在乎胡宛如才是她刚刚认识的女孩。

“难怪呢!我看徐姨在织一件小孩的毛衣,那么小,那么精致,是婴儿穿的……”胡宛如说。

“岂止是织毛衣?她在家里做了一大堆婴儿的小鞋子、小帽子……”萱萱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妈干了一辈子纺织,她的手巧着呢。她说过两年她老了眼睛就不好使了,所以,要趁现在多做些孩子的衣物……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家小孩还穿手工做的衣服和鞋子,不全都是买的吗?”

胡宛如适度地笑了笑,也不好接话。

过了一会儿萱萱问:“诶,宛如,你和张琰在学校时就认识?”

“是。我们是94年入学的,到了学校我们就认识了。”胡宛如说。

萱萱好奇地问:“你们是一个班的吗?”

“不是。他是学汽车制造专业的,我是学能源化工专业的。我们只是在同一个年级不是同一个专业,自然也就没有在同一个班里了。”胡宛如说。

“宛如,张琰在学校时是不是非常优秀?我总觉得他跟我们厂里的那些工人不一样,他很善良、很儒雅,也很上进,他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他的大学可是在浩达自学成才的。”萱萱说。

“张琰是很有才华,他的文章写得特别好,在学校时就是我们学校希望文学社的社长,当时,他还发表过好多文章呢!”说着,胡宛如脸上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容。

“他会写文章?”萱萱把眼睛睁得老大。

“是啊,那时,他可是我们学校里的名人,他的文章常常会在学校的广播里播诵,全校的同学都能听得到。而且,他还在社会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呢……”胡宛如说。

“明白了,你是因为他的才华喜欢上了他?”萱萱说话向来都很直接。

胡宛如有些害羞,她轻轻地点点头。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学习不行,只上过我们厂的技校,也没去过中专校园,听说当年能考上中专的学生学习都很好。”萱萱说,“宛如,不过今天看到你,我才觉得你们跟张琰很般配,你们真是郎才女貌!以前,我只从电影里看到那些贵族里的才子佳人,其实,在现实生活里也有才子佳人,你俩就是。”

“我哪是什么佳人?我就是个普通女孩子罢了。有时,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可能是有缘分的,我去洛明工业学校上学前,我爸去世了,那时我心里难过极了,萱萱姐,我说了你可能都不信,那时我还死的念头都有过……”胡宛如说。

在安静温馨的客房里,她俩先是从张琰聊到学校,又从学校聊到工厂,再从紫华聊到了轻露……

在他乡异地,胡宛如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莫名地认这么一个热情开朗的女孩,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这个女孩居然是自己的“情敌”。

“萱萱姐,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不过,你要是愿意回答了就说,要不是愿意回答了就不说。”胡宛如说。

萱萱跟心直口快,她摆摆手说:“不用这么含蓄,问!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不分什么愿意和不愿意,我统统回答你,知无不言,言不不尽。”

“萱萱姐,你是不是也跟张琰,谈,谈……谈过……”

“谈过恋爱是吗?”萱萱说着就哈哈笑了起来,“我妈真是的,什么话也给你说?看来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妹妹。是,没错,我是跟张琰谈过恋爱……”

听到萱萱这么爽快地回答,胡宛如心里咯噔一下,醋意顿生。她这下似乎明白这对母女为什么会对自己好,原来竟是她们理亏。

胡宛如本想再问她关于张琰的问题,可突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心头酸酸的,这是一种她从来都没有萌生过的感觉。

胡宛如突然后悔跟她来到这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坐在她面前的萱萱姐居然就是自己的情敌!

第五百五十章 我差点误会你

她突然恨起了张琰,原来他居然背弃了跟她之间的爱情承诺,去跟别的女孩子恋爱……

一坛醋打翻在了心头,正噗呲噗呲腐蚀着胡宛如的五脏六腑。

客房里突然没有了交谈声,变得安静起来。一直调在静音模式的大屁股彩电上,切换着一个个令人捉摸不定的画面。

胡宛如不再说话了,她若有所思,低眉颔首。刚才洗漱时她把头发盘了起来,灯光照着她丰润光洁的脖颈,她就像一朵白莲那样得静美,眉间笼着淡淡的忧伤。

萱萱见她这般吃醋,便伸手推了推她的胳膊,又哈哈大笑起来。这笑,惊扰了客房里的安静,胡宛如不由地抬头看她。

“怎么?吃醋意了?”萱萱说,“我只说了我们谈过恋爱,你怎么就不再问接下来的事……”

胡宛如见自己的那点心思被识破了,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萱萱姐……”

“宛如,你不问?那行!我告诉你我跟你男朋友之间的事……”萱萱毫不隐瞒地说,“我跟你男朋友一共只见过一次面,我们在街道转了一个多小时,我嗑了一袋瓜子,他什么也没吃。然后,我们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我掏的钱……”

“什么?你,你请他吃饭?”胡宛如从这句话里似乎扑捉到了什么信息,她不由得想再探问。

“准确地说是他要付钱,被我抢先了。”萱萱爽快地说,“算了,我还是不给你卖关子了,免得你今晚睡不着觉。事情是这样的:我妈现在是到处逢人给我找对象,她快退休了,再加上现在厂里正下岗分流,厂里就给她安排了一个轻松活,让她在男单楼门房上班。我妈成天就把眼睛瞄向这些从院校毕业的新干部,有段时间,她觉得张琰人不错,就天天给我说要给我介绍。我实在受不她的烦,就答应见见他。”

胡宛如水杏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萱萱,认真地听着她的讲述。

“有一天下午,我就在我妈的安排和敦促下去了门房,那天也正是我妈在门房上班的时候,张琰也在那里,我妈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说大家都是厂里职工,没事了就要多聊聊,就打发我们去外面逛逛。”萱萱说,“张琰先是推辞但又怕伤了我的面子,也就只好去街上逛了。张琰说他之所以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门房,也是我妈妈事先说有事要让他帮忙,其实,是我妈故意给我们创造条件。”

萱萱接着说:“我们毕竟都是大人了,对我妈的这点心思一眼就能看穿。我俩走到生活区门口,张琰从小卖部给我买了袋瓜子,就这样,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他去逛马路,路上,我们先是聊了一些厂里的事,然后我就向他坦白是我妈让我跟他相亲的,他先是很惊讶,后来我们聊着聊着他才告诉我,他现在不想谈朋友,他将来也不想在浩达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会成什么样子……总之,我们可以成为普通朋友。”

“他当时说,他不想在浩达干了?”胡宛如问。

“对呀!他是这样说的。张琰给人的感觉很真诚,我觉得他没必要骗我。”萱萱说,“其实,我也没有要跟他谈恋爱的意思,再说,张琰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有点文邹邹,有点中规中矩,我喜欢跟我一样爱说爱笑爱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头脑简单的人……生活嘛,搞那么累干啥?人生无常,今天还上班,明天就下岗,今天还在世,明天就完蛋……我们聊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到了晚饭时间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就各回各家了。”

“啊!是这样啊?”胡宛如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了,“萱萱姐,这算什么谈恋爱?”

萱萱摆摆手说:“完成任务,给我妈交差呗。”

胡宛如微微笑了笑,这时,她脸上的忧郁荡然无存。

“不过,张琰这个小伙子人真不错,别的感觉我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跟他走在一起心里很踏实,他不想厂里别的小伙子总喜欢给人献殷勤,总喜欢表现。我们从一走出生活区的大门,三言两语就把这事给说开了。其实那天下午,我们还聊了很多,聊得也很开心,我们都觉得我们应该做朋友。后来,我们在厂里偶尔也会碰到,碰到了我们也不尴尬,就一起聊几句。挺好的。”

“萱萱姐,你真的很豁达,刚才,我,我……我差点误会你了。”胡宛如说。

“我看出来了。没事,这也很正常,谁听了别的女孩跟她男朋友约会的事不生气?”萱萱说,“要是我的男朋友被别的女孩抢了,我也会很生气。宛如,我也很佩服你,你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他,而且还遭受了这么多苦难,还遇上了坏人……可是,你来之前怎么就不跟他约好呢?”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快到晚上12点了。

胡宛如越来越觉得萱萱是个心胸宽广的女孩,接下来,她把她和张琰从子栎火车站分别到现在的往事,给她细细地讲了一遍,告诉她他俩失联的前前后后。

听着他们从校园到现在,几年来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萱萱一点点被感动了,几次都落下了眼泪。她觉得胡宛如为了爱情真得太不容易了。

萱萱跑到前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索性陪胡宛如住在了招待所。此刻,她们都钻进了被窝,朦胧的床头灯微微地照着枕头。

“萱萱姐,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胡宛如难为情地说。

“什么求不求的,说吧,什么事?”萱萱说。

“我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我本想给我哥打个电话,让他打些钱在你的银行卡上,然后当作我的路费。可是,我刚给你说了,我这次是瞒着妈妈和哥哥来紫华的,如果让哥哥转账的话,他一定会发现我在紫华而没在洛明……”胡宛如说,“萱萱姐,所以我想向你借100块钱,明天一大早我就买张火车票回家。”

“100怎么够?我给你200吧。”萱萱说。

胡宛如心头一阵温暖,鼻子微微一酸。

第二天天亮后,胡宛如和萱萱互留了地址和家里的电话,胡宛如邀请萱萱有时间来轻露作客。完后,她攥着萱萱给她的200块钱,背着双肩包朝紫华火车站走去。

第五百五十一章 妇人之仁

自从一个多月前张琰从老家拂袖而去后,父亲张有志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越想越担心张琰会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张琰毅然决然地坐上黑娃的拖拉机时,他意识到张琰已经不再是当年还在上学的儿子了,父亲的威严在一点点松开他的胳膊时,也一点点丧失了,20多年来,张琰还是第一次这样对待父亲。

时间再往前推几年,他把张琰送到洛明工业学校要离开子栎镇时,张琰一直把他送到了公交站牌,说他的理想是将来能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当时听到这话,张有志这些年来所有的辛苦瞬间消散,他拍着张琰稚嫩的肩膀说,他将来就等着坐他设计出来的中国最好的汽车,还从衣兜里翻出50块钱说塞给他。汽车在夜幕中离开时,张琰伫立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久久地注视着他,那一刻,他的心头不禁一阵酸楚。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张琰放弃了制造汽车的理想,现在又要从体制内跳出来,这让他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张琰坐着黑娃的拖拉机离开那天,张有志整整一个下午没说一句话,他独自蹲在家里的葡萄树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奚秀红小心翼翼地劝他:“琰琰年轻,年轻人都冲动……”

张有志突然暴跳如雷,跟发怒的狮子一样冲着她吼道:“冲动!冲动!都22岁了还这么冲动?冲动有什么好处?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冲动,生产队差点没要了我的命……”

年轻时在生队被队长李威虎的爪牙摁倒暴打时的情形,是张有志永远不会忘记的痛。那时,李威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就不信是你们这些坏分子的腰杆硬还是咱们无产阶级的拳头硬!一看你就是个牦牛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的病!”紧接着,那些爪牙就对他拳脚相加,他疼得满地打滚,血流到地上流进厚厚尘土里,从口里、鼻腔里汩汩流出的鲜血,一渗进黄土地就变得黑红黑红。尘土和鲜血混在一起,成了粘乎乎的浆糊。

妈妈从拽着她的社员手里挣脱,颤抖着跌跌撞撞扑倒在李威虎脚下,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队长,志娃年纪小,他不懂事……”

奚秀红的这句话不合时宜!她不是张有志肚子里的蛔虫,她不知道他正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

张有志暴跳如雷的反应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张琰走了,家里就只有张有志和妻子奚秀红了,没有板胡声,没有说话声,沉闷夹杂在春天的空气里,笼罩着这个农家院子。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他又圪蹴在葡萄树下,对奚秀红说:“冲动没有什么好处,冲动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一生都会受到影响……现在就是琰琰最关键的时候,咱们上学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能端上公家的饭碗?能把农民的壳子给褪了?从琰琰开始,让咱家世世代代都变成城里人,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居然要把工作给辞了?”

奚秀红见张有志的语气变的平和了,便说:“琰琰实在不想在纺织厂干就算了,要是那里的工作好,他为啥还想辞职……?琰琰给我说,国家从前几年开始都在‘破三铁’,现在说是搞西部大开发,而且,紫华也在大力发展民营企业……”

“你那是妇人之仁!一派胡言!”张有志又一次从地上弹起来,瞪着她问,“啥是‘三铁’?”

“‘三铁’?”奚秀红一头雾水,她可怜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尽听琰琰胡说!国家政策你一个农村妇女懂个啥?”张有志说,“为什么要‘破三铁’?还不是因为铁饭碗可靠?琰琰好不容易端上了铁饭碗,可他偏偏要把这个铁碗给扔了……”

奚秀红怯怯地说:“琰琰给我说,现在在搞什么市场,他的工作已经不是铁饭碗了……”

“那也比民营企业强。一个是私人办的厂,一个是国家办的厂,你说,哪个可靠?哪个保险?”张有志说,“现在国家正在搞国企业改革,这是一次规模非常大的改革,前所未有。虽然许多国企都在搞下岗搞在分流,可是等改完后不就好了吗?中国这么多的国营企业,生产能力又低下,人员包袱又重,不改能行吗?国家为什么要改?还不是想把国企改好?在这个过程中工资低,待遇差也很正常嘛,就像女人生孩子之前的阵痛一样,这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等新生命诞生以后一切都将是新的,一切都会充满希望……这些,琰琰给你说过吗?”

奚秀红可怜地摇摇头说:“没有。”

“现在的形势越严峻,将来的希望也就越大,这跟给病人做手术是一个道理,缝合伤口时会很疼,很血腥,但等病好了以后,患者的身体不也就恢复了?国企改革也是这样的。所以,越是到这个时候就越要坚持。”张有志说,“你再用最笨的办法想想,国企就是国家的企业,私企就是私人的企业,这么大的国家能把自己的企业给亏了?就算要亏,亏的也是私人办的企业。”

奚秀红不再说话了,这时,她似乎觉得张有志的说法也有几分道理。

张有志又点了一支烟,语气平和地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奚秀红想了想说:“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琰琰说得好像也有道理……不过,琰琰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也有道理。他说,你又没有在厂里上过一天班,你说得都不对……”

“放屁!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张有志的怒气又一次上来了,“我这几十年一件大事也没干成,可是我什么事没遇到过?从老三届到生产队,从分田到户到农转非,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琰琰还嫩着呢,他拿到了一张破大专学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告诉他,我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都多,我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都多!”

张有志说完将烟头往地上一扔,气冲冲地朝房子走去。

他在葡萄树下圪蹴过的地上,撂着一堆的烟头。

午后恼人的春风吹得葡萄树叶左右摇摆,奚秀红不由得心里也烦透了。这个春天怎么这么烦人!

第五百五十二章 论战

一旦动了辞职的念头,外面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磁石,时时吸引着张琰。从周王村回到浩达棉纺织厂没有多久,他就买了一部小灵通电话去找工作,向厂里谎称家里出了事,又请了两个星期假。

和工业企业相比紫华的报社并不多,而且也很少有招聘信息,倒是有很多民营企业都在招聘宣传干事,或者给内部刊物招记者编辑。张琰每天都拿着搜集到的招聘信息,背着自考毕业证和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发表的文章,骑着吴波浪送给的自行车穿梭在紫华的大街小巷,一家家面试,一次次跑人才市场。

张琰跑了一个星期后,那天晚上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一阵支支吾吾过后,他还是把自己没去上班的实情告诉了父亲。

不料父亲当场就炸锅了:“回去上班!明天就去上班!”

张琰完全能想像到电话那头父亲怒不可遏的样子,他不敢再跟父亲理论,只是怯怯地说:“现在别人替了我的岗位,我五一收假后才能上班。”

“回来!明天就回来!我不准你再瞎折腾!你是在断送前途!”张有志咆哮着,“明天要是不回来,我就去厂里找你!”

电话挂断了。

张琰闷闷不乐,他站在男单楼外的门房里一动不动。

从父亲的言辞里他知道辞职将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

门房里除了他就只有徐姨一个人。看到张琰呆若木鸡,徐姨问:“张琰,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要辞职,可……”他本想继续说下去,突然意识到这事现在还不宜给徐姨说。

“辞职?”徐姨看了看他说,“也是,厂里现在越来越差了,你们这些学生待在这里的确委屈你们了……”

张琰不想再把这事说下去。他做了个深呼吸说:“徐姨,我明天就不在宿舍了。”

张琰说完转身离开。

徐姨心里嘀咕着:“这么快?明天就辞职?”

她还想问他工作找好了没有,可这时张琰已经消失在了男单身的楼里了。

第二天,张琰极不情愿地背着行李回到了周王村。五一放假后,当胡宛如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赶到紫华时,张琰正在家里跟父亲论战。

“过完五一节你就去上班,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小心别人把你的岗位给挤了。”在房间里张有志跟往常一样背靠着衣柜圪蹴在地上,脚下扔满烟头。

“反正我早晚会从浩达辞职。”张琰说。

“这几天你已经把想法全说过了,我还是那句话,背靠大树好乘凉。国企业再差也是姓‘国’,私企再好也姓‘私’,大丈夫就应当干国家的事情,不要老想着给私人打工。浩达收入低,我知道,但是厂里穷又不穷你一个,穷得是大家。私企富富得也不是你一个,富得的老板。”张有志的固执让张琰已经无言以对,张有志掏出一支烟点着继续说,“全国国企都在改革,要说日子不好过,那也是全国的国企日子不好过,到了我这个年龄,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做事都不要搞特别,你的才能平庸一点没啥,但不能耍个性,耍个性,早冒尖,那是风险最大的事,枪打出头鸟是什么意思?”

“爸,跟我一批来厂里的已经有好几个都辞职了……”张琰说。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挣不到钱没关系,家里不需要你给一分钱,你挣的钱自己花就行了,没有一年四季的连阴雨,企业总有好的一天。”张有志说。

“自己花也不够!”张琰似乎是在顶嘴。

“那就说明你不会理财!”

“……”

三言两语,父子俩又杠上了。

这一轮的论战又以张琰失败而告终。

这时,刚刚从周王庙烧香回来的奚秀红走进了房间,她不知道父子俩刚刚又发生了一轮争执。

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你别老抽烟了,去外面透透气,春天的空气多好啊,人家城里人打老远都跑来踏青,来旅游了,你们成天闷在家里……今天是五一节,你们不要老待在家里,去庙里逛逛,顺便拜拜佛,求个保佑。”奚秀红又转身对着张琰说,“今天到周王庙来的人太多了,真是人山人海,庙门口刚起身的几亩麦子都被汽车碾平,当停车场了,停一次车要收两块钱,汽车密密麻麻都停满了,人家算了一笔账,说‘五一’这几天光收停车费挣得钱,都比这麦子收成了挣得多……叫我说啊,这干啥都一样,能挣个轻松钱就好。”

张有志和张琰都没说话。

“以前农村落后,咱们村里人没地方挣钱,可现在不一样了,县上把周王庙一开发,来这里的人一拨接一拨,国强现在跑车都快跑疯了,客人多得拉都拉不完,他每天少说也能挣四五十块,人家在自己家门口,几天时间,就能挣到你辛辛苦苦干一个月的工资。”奚秀红冲着张琰说,“叫我看啊,人家没上学也挺好,钱不少挣,还挣得自在,也不想什么辞职不辞职那些烦心事……”

张琰看了妈妈一眼,二话没说就走出了房间。

“琰……这……”奚秀红一脸茫然。

张有志看着张琰的背影,气呼呼的将烟头塞进脚下,用厚厚的布鞋鞋底将它踩灭。

“你们又说崩了?”奚秀红怯怯地问。

“你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算国强一天挣四五百,我也不羡慕,他那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睛天挣钱雨天干瞪眼,他怎么能跟琰琰比?琰琰是国企干部,是在省会城市工作,他虽然现在挣得少,但那可是细水长流,月月有。”张有志说,“现在他们都年轻,还不意识不到,等年龄大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就知道了,靠跑三轮车拉客能长久吗?体力不行了,干不动了,谁给他发工资?可琰琰不一样,他到那时,光工龄工资都有好几百块,而且收入会越来越高,一直领到退休,领到老……”

奚秀红又觉得自己说错了,她只好抱歉地看了看张有志。

“唉!女人之见!”张有志说,“以后,琰琰工作的事你就别掺和了,反正你也说不到点子上,别他把琰琰给误导了。”

张琰垂头丧气地回到紫华棉厂,只好又去喷织车间甲班上班去了。

他的归来让徐姨非常惊讶,她还以为他辞职了,原来,他只是请了几天假,回了一趟老家。

这天徐姨见门房没人,专门把张琰叫到门房。她把五一期间胡宛如来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琰。

“什么?宛如来过?”张琰一听到这话,就赶紧从门房靠墙的条凳上弹了起来,“徐姨,你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徐姨摇摇头说:“没有。”

第五百五十三章 黑夜

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

千禧年前那天晚上,张欣然在ktv包间受到黄聂调戏后,一连几天都把自己关在宿舍没有去上班。

泉川饭店不可一日无门迎,餐饮部黄聂无奈之下打发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孩临时替补,然后赶紧打发人去宿舍叫张欣然,打发的人一连去了好几次,在三顾茅庐之后,张所然终于出来上班了。

但她对黄聂一直提防着。

在回旋着轻音乐的金碧辉煌的餐厅里,黄聂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按饭店的要求又是鞠躬又是点头,看上去彬彬有礼,一脸职业的微笑。张欣然越发知道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她一看到他那张虚假的职业的微笑,就想去在ktv包间里他那张淫邪的脸和贪婪的目光。

在绵长的时间的河流里,张欣然依然是一滴渺小的水滴,被裹挟着向前奔腾着,颠簸起伏。不管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继续接受现在的生活,只要继续在泉川饭店工作,她就不得不继续看着黄聂那张淫邪贪婪的脸,还有脸上那虚假的副职业微笑的面具。

待在宿舍的几天里张欣然想了很多很多,对现在的工作她想出了六个字:要么滚,要么留!

她选择了留下。

她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她出生在鸟不拉屎的偏远山区,她是在自己几乎万念俱灭的情况下,从石堆村这个原始村走到大城市里的,在举目无亲的泉川市,她是那样的弱小,那样的弱不禁风,如蜉蝣般微不足道。当黄聂那双咸猪手伸向自己圣洁的身体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对一个女孩来说,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和人身安全是多么的重要……原来,那些龌龊下流,蝇营狗苟的小人居然就潜藏在身边,就跟阴暗狠毒的蛇一样,一有机会,随时会向着她猛捕过来。

委曲求全,只有委曲才能求全!这是她此刻不二的生存法则。

新世纪的春风把西部大开发的号角吹遍了祖国大地,地处西部地区的泉川市呈现出一派新气象。作为当地国资委下属的泉川饭店,也加速发展和推进商务接待,和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泉川的餐饮业正如沐春风,蓬勃发展,整个行业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

国家一系列刺激消费政策的相续出台,让餐饮业的发展超了很多人当初的预想,现在,泉川饭店仅仅提供用餐服务已经满足不了顾客越来越多的需求,泉川饭店正加紧筹办泉川饭店升格为泉川餐饮集团公司的事情。按照泉川饭店20002003年的三年规划,新成立的集团公司将会把产业朝酒店住宿和开发度假村的方向延伸。

张欣然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学考试,不管是在洛明工业学校,在石堆村,还是在泉川饭店提供的宿舍里,她都没有放弃自学。五一前,她从泉川连夜坐火车赶岚莱省洛明市,参加了最后两门课程的考试,对这两门课程的成绩她信心百倍。

那天晚上从洛明回来的路上,张欣然依窗而坐,沉沉的黑幕一点点垂向苍茫的原野,附着在大地之上的树木、房屋、山丘一点点被夜色笼罩起来。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火车经过街镇时能看到的些许星星点点的灯火,但很快就会一闪而过,被黑暗吞噬,窗外一团漆黑,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火车咣当哐当的声响周而复始,由于这种声响过于规律,以至于有时甚至会让人忘了这是一种野蛮粗矿的声音。但这种来自原野上唯一的强悍的声响,随着声波传不了多远就被漫无边际的黑夜吸附而去。

火车疯狂地朝着泉川的方向飞奔着,一丝丝凉风从窗户缝隙吹了进来,撩起她额前软软的黑发,张欣然静静地凝视着窗外,尽管外面除了黑幕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依旧看着那里。

城市的繁华与喧嚣是那样的虚假,作为人类科学发明成果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各种电灯和光源,改变着城市的白天与黑夜也颠倒着世间的黑与白。有了这些灯盏,有了这些五颜六色的光源,城市的生活也就被颠倒了,多少像黄聂一样龌龊的男人,将咸猪手隐藏在花花绿绿的灯光之下?藏匿在灯红酒绿的迷离中?在这些代表着工业文明颠倒着黑白时辰的灯光之下,又潜藏着多少的罪恶?隐匿关多少的卑鄙下流与龌龊?

张欣然从小到就生活在鸟不拉屎的石堆村,村子里没有电灯,没有歌厅,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那么多的龌龊下流,那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靠天吃饭,太阳升起来了,鸡和鸟儿也就叫了,人们也就该开始一天的劳动了,而到了傍晚,人们会眼看着太阳一点点从山头上落下去,这时也就该回家休息了。

家乡的夜晚就跟火车窗外的原野一样寂静,那种静是一种让人感觉陷入万丈深渊的静,静的清凉,清的透彻,静得漫长。村里村外和屋檐之下昆虫唧唧,会奏响大自然的交响乐,每家每户唯一的光源就是煤油灯上泛起的摇摇晃晃的火苗和光影里正在做着手工活的妇女,她们要么给丈夫锥鞋底,要么给孩子补袜子,每过一会,还要把长长的绣花针塞在头发里朝后抿一抿,墙上会投下她们的剪影。

城市与农村最大的区别就是颠倒了黑夜与白天,工人们一晚上都在加班,酒吧和ktv的白天从晚上开始……

张欣然看着窗外,她觉得农村的夜再黑也不像城市里黑得那么可怕,农村的白天是什么样子,黑夜也就是什么样子,可在城市的黑夜里,人们却会换上一副面具,跟幽灵一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贪婪无度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背面,像黄聂那样在灯红酒绿的夜色里露出可怕的贪婪和**……

窗外无尽的茫茫原野上,夜神睡得很踏实,也很酣畅,始终紧闭双眼,而城市则不然,城市的夜晚不踏实,也不酣畅,总是似睡非睡,像是提防着谁。

第五百五十四章 曙光!

夜深了。

张欣然觉得自己毕业这两年来,何尝不是在这种黑夜里独自前行?在城市的黑夜里,她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淹没在一片漆黑当中?但她知道,在这么一个不真实的藏匿着各种交易与物欲的城市里,像她一样被一团漆黑包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跟她一样没有方向,找不到突围的路径,每个人都努力着,挣扎着,坚持着,想用自己的奋斗和意志挺过漫漫长夜,坚持到黎明的到来。

火车外面无尽漆黑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显示器,张欣然看着外面,浮想联翩,这些年来的一幕幕往事,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这张巨大无比的屏幕上。从窗户缝隙吹来的野风让她感觉到了丝丝凉意,她的肩膀不禁瑟瑟抖动。她从包里掏出一件上衣披上。

火车车厢里一片通明,车窗玻璃上反射着她那张完美而精致的脸,张欣然唯独喜欢窗外的黑,在这块巨大的屏幕上她能看到自己曾经的过往,好久没这么安静地想过过去了,有时,回忆是一件幸福的事……

在洛明工业学校认识赵波涛后,每次回家时他都跟护花使者一样守护在她的身边,在漫长的几十个小时的回家路上,他一直默默地陪伴着她。

她不会忘记四年来赵波涛一直都追随在她的身边,从阶梯教室到英语角,从阅览室到体育场,在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几乎都有他的影子。从在女生公寓楼下的乒乓球台前认识直到中专毕业,他就像一个执着顽强的马拉松运动员,始终追随在她的身边。她是梦,而他是不知疲倦的追梦人,从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一直追到了风华正茂的青年。

毕业前赵波涛找到她时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那天,她刚刚参加完招聘面试,赵波涛不无激动地说,“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泥巴,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污染一汪清水,有的男生他看上去粗枝大叶,但他心里跟水做的女人一样,是晶莹剔透的……”那一刻,他眼睛里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花,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装满星星的玻璃瓶。

赵波涛把四年来对她的思念和爱慕全部告诉了她,她是流着感动的泪水听着他向她诉说了这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

火车坚硬的铁轮在同样坚硬的铁轨上风驰电掣地飞驰着,窗外,广袤的苍穹与大地之间一片混沌,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大地一片漆黑。火车咣当咣当怒吼着咆哮着穿梭在苍茫混沌之间,车厢里亮起的光,在夜空里划出一道口子,但很快又会被黑暗吞噬。

她和赵波涛已经有两年时间没见面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毕业那天发生在女生寝室里的事。他帮她将行李打包完后,也就意味着相处了四年之久的他们,从此将天涯孤旅。大多数同学已经离校了,她的寝室里一片狼藉,凌乱不堪。他们的话题越说越伤感,离愁别绪和阵阵忧伤笼罩着寝室,死一般沉寂。往事一去不复返。她抹着眼泪问他:“你在体育场说你喜欢我,那时我没答应,你现在还喜欢我吗?”泪如雨下的赵波涛说,“喜欢,我永远喜欢你,至少一辈子。”她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着他久久不放开……

在这个世界上,这是她第一次拥抱一个男孩。

夜已经很深了,车厢里的旅客大都睡着了,张欣然睡意全无,由于她面朝窗外,没有人能看出她精致优美的面庞已是泪流满面。

时间过得真快,从1994年考上中专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时光,这六年带走了张欣然烂漫多姿的少女时代,也带走了当初跳出农门的梦想,这六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也受到了太多太多的委屈。直到现在,她依旧是那个被困在黑夜里又始终不愿意对自己的处境做出任何妥协和让步的那个人,她始终咬着牙关,在黑夜里举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她想为自己照亮脚下的路,迎接新一天的朝阳……

张欣然这次回洛明参加自考前,饭店领导在全员会议上说,泉饮集团成立后,市国资委要求集团新开业的机构管理者和除服务员以外的员工,必须接受过大学教育,大专以上学历人数要要求占到55%,并在未来3年内要要这个数字提高到65%,要吸纳和打造一支高素质的运营团队,并迅速着手打造涉外饭店和高端休闲度假项目。

当西部大开发伴随着春风吹到西部省份时,以餐饮业为代表的服务业也在迅速崛起,第三产业越来越红火。泉川饭店人力资源部已经制定出了今年的人才招聘计划,而且从3月起,已经派员到周边几个城市的大学联系组织招聘会,招聘酒店管理专业的大学生。

泉川饭店的员工大都是从国营食品公司、粮店、糖果厂招来的干部和工人,泉川饭店就要升级成涉外饭店了,现有的7家分店从今年开始也要全面升级,泉川饭店计划在三年内还要开5家分店,仅在高新区就规划了两家。泉川饭店所属的度假村项目的所有手续,上个月已经全部办完,6月底就要开工……

张欣然能感受到泉川饭店现在是求贤若渴。饭店除了对外大力招聘应届毕业生以外,还面向内部招聘,希望具备条件的员工毛遂自荐,主动参与到企业的扩张中来。

半个月前,张欣然报了干部管理岗,下一步,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在黑夜里举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想为自己照亮脚下的路,迎接新一天的朝阳……

火车怒号着从悠长的隧道冲出,飙向无垠的旷野时,张欣然突然看到了天际东边的一层云越来越薄,越来越薄,弥漫在旷野里上的黑暗正一点点消退。突然,越来越薄的灰蒙蒙的云透出了一丝光亮,从天边斜着射向大地。

哦,曙光!

第五百五十五章 招聘公告

在餐饮单位上班每到节假日就格外的忙,张欣然这个五一节没有回家,从去年春天见到家人后,又一年时间过去了。

五月下旬,泉川饭店已经成功升格为泉川餐饮集团,在一片庆幸和欢腾中泉饮集团正式挂牌,共下属的8家单位,其中之一的泉川饭店也已获批涉外饭店,泉饮集团刚刚收购的名为瑶池温泉度假村的项目,也将于7月前开始建设改造。在多年的沉淀之后,恰逢西部大开发的商机,泉川饭店抓住了巨大的发展机遇,一跃成为了泉川最大的餐饮集团公司,成了泉川餐饮行业时当中的龙头企业。

在新世纪的春夏之交,这家龙头企业正迎风腾飞。

这天,泉饮集团人力资源部给各个部门和业务单元分别召开会议,并面向所有员工发了一份内部招聘公告,公告张贴在员工休息室、操作间、甚至员工洗手间,这个公告的标题起得非常引人注目,而且也很霸气《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公告说,伴随着祖国的改革开放,中国人正一步步解决了温饱问题,已经从“吃不饱”到了“吃得饱”,从“吃得饱”到“吃得好”发展,为了满足现代都市人群对美食的要求,让泉川人乃至中国人吃得更好,在市场经济体制条件下泉饮集团的事业也在不断发展。自改革开放以来,泉饮集团发展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全体员工的努力和付出,当前,企业正一步步从优秀走向卓越,从普通公路驶上高整公路,企业已经迎来了大发展的最好机遇,必然将谱写更加光辉的一页。

泉饮集团下属的8家公司将全面升级,瑶池度假村的项目即将建设改造,预计于今年底至明年初完工并试营业。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价值,人才就是资源,我们的事业正在大踏步大迈进新时代,一流企业需要一流人才,一流人才才能干出一流事业。

从即日起,泉饮集团将广招天下贤才,一起为泉饮的事业增砖加瓦,同时,集团更希望能有一批对泉饮有深厚感情有一定学历和技能的员工,选择对自己特长相对应的岗位,积极报名参加竞聘。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足够优秀,只要你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信心,集团将优先向你们敞开胸怀,因为,集团一路走来,你们默默无闻地努力已经证明了你们对企业的忠诚度,忠诚度就是价值,在这个世界上弥足珍贵。

亲爱的员工,餐饮行业长期以来都存在从业人员学历低,大家动手能力强于动脑能力等现象,因而,大家都是实干家,任劳任怨是你们和品质,许多员工其实非常优秀,但却因为上述原因而把自己埋没,心甘情愿地埋没……但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是一个需要学会自我营销的时代,我们卖出一盘菜是营销,我们卖出一瓶酒是营销,但是,你们为什么就不把自己卖出去呢?把自己的人生和前程同一飞冲天的泉饮捆绑在一起呢?

走出来吧,大胆地说向集团说“我能”,“我行”……

我们在集团人力资源部期待着您的简历,甚至您的光临。请加入到管理岗位,在这个岗位上为集团的发展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不负韶华不负卿,让自己的人生因泉饮而精彩吧!

……

这几天,内部招聘成了最受员工热议的话题,这些初涉人世的年轻人大都是些服务员、传菜员、洗碗工,他们从张贴在员工休息室、操作间甚至洗手间的招聘公告上看到这些文字后,对这份招聘公告交口称赞,都说这份招聘公告写得好,很暖心,让他们非常感动,说这是一家有良心、愿意为员工着想的企业,是带着大家一起要过好日子的企业,不是黑心资本家也不是周扒皮。

可是让服务员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上过大学,大都只上过高中和初中,他们细细推敲后觉得,招聘公告中说的那些“对泉饮有着深厚感情,有一定学历和技能的员工”好像指的不是他们,要说“深厚感情”他们倒是有一些,可是,“有一定学历和技能”这一条却让他们感受到,招聘又跟他们没关系,端饭、传菜、洗碗这算技能吗?

张欣然看到招聘公告后没有跟服务员们交流,也不去议论这些事,在她眼里,服务员的生活永远都是简单快乐,他们的质朴里混杂着肤浅,而肤浅里又夹杂着几分天真。她不太愿意和他们交流。

有时,跟他们说起从英语书上看到的故事或寓言时,他们要么睁大眼睛吐着舌头惊讶得大呼小叫,要么就拍着大腿遭电击似的猛地跳起来了,让她最看不惯的是几个男女服务员一起听故事时,有的男服务员居然把胳膊搭在女服务员肩膀上,而女服务员装模作样地扭捏一下身子,也便半推半就了。这些从农村来的男孩女孩的轻浮实在让张欣受不了,她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交往的礼仪,甚至从来就没有廉耻。

每到这个时候,她不由得会想起自己在洛明工业学校时,经常去听的礼仪讲座,在“女性的气质与魅力”的讲座中,那位体态丰盈,仪容端庄的女老师激情饱满的讲话让她一直记忆犹新:“女人或者漂亮或者不漂亮,这其实都没关系,容颜是最易逝的风景……你们正处于如花似玉的美好年龄,从小就要有正确的礼仪观和审美取向,在学习中要通过知识和文化,塑造优雅的举止和高华的风度。将来,你们一定会具有女人最恒、最动人的魅力。”

朦胧的夜幕笼罩着一天天变得繁华的泉川市,灯光将这座城市点染得色彩斑斓,浴足店、卡拉ok店、夜总会……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也犹如雨后春笋节节攀升。

晚上下班后张欣然换掉大红旗袍和高跟鞋,朝宿舍走着。她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想着招聘公告上的内容,从洛明工业学校毕业两三个月之后到现在,细算下来,她在这里已经工作了近20个月,泉川饭店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张欣然觉得自己对泉饮“有着深厚感情”,也有“一定学历”,她何尝不想不负韶华?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与事业与一飞冲天的泉饮捆绑在一起?可是,自己能走出去吗?能大胆地说向集团说“我能”,“我行”吗?

集团人力资源部期待着简历,可是,自己的中专毕业证和专科毕业证已经全烧毁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着,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宿舍。

第五百五十六章 美!

推开宿舍门,张欣然打开电灯用拖把杆将门死死顶住。然后跟一截木头一样倒在床上。她双手抱在胸前,继续思忖着那份招聘公告,她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该不该报不报名,就算是报名,可是在简历上又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学历?

英语本科的自学考试她已经彻底考完了,这几天她给自己放了假,回到宿舍后不用再头悬梁锥刺股,她会听听歌曲或者看看英文读物,这跟平时点灯夜读备战自考比起来要自在得多。

在泉川饭店旋转门前站了整整一天,张欣然的腿都有点肿胀,她在床上斜躺了一会,就跟平时一样往盆子里倒了些温水,扯下搭在铁丝上的毛巾扔进盆子。

她来到桌子前坐下,取出卸妆液,拿起镜子一点点卸妆,门迎的工作每天都要求化妆,每天要涂上唇彩抹上腮红,还要在自己原来长长的睫毛上再贴上一副假睫毛。卸妆棉轻轻的从她的脸庞擦过,带走了嘴唇上的彩油,带走了脸颊上的桃红,也带走了附着在脸上的虚假。她把圆镜放在桌子上,用纤细白嫩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撕下假睫毛。

镶着塑边框的圆镜里渐渐浮出了一张精致清秀的脸,水杏一样的眼睛上方,那双细黑的眉毛弯出极美的弧度,年轻而富弹性的脸颊像艺术家用刻刀在冰上精雕细琢一点点刻出来的艺术品那般的俊美、冷峻。

她把镜子轻轻朝下挪了挪,镜子里她衣领敞着,浑圆光洁的脖子跟天鹅的脖子一样雪白雪白,圆滚滚的,又细又长,没有一丝皱褶也没有像其他女孩闪闪发光的项链。

白炽灯泡静静地照着她,她欣赏着镜子里自己的美。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美,是一种纯粹天然的美,犹如石堆村山坡上的花,是从大自然里生长出来的原生态的美。

张欣然伸出双手解开高高的发髻,满头黑发掠过白皙柔美的胳膊,瀑布般一泻而下,把银盘一样的脸映衬得分外妩媚,她就是一首美丽的抒情诗,散发着玉兰绽放时的清香。

她对着镜子静静坐了一会后,换上宽松的睡衣躺在床上,然后把热毛巾敷在小腿上,轻轻地闭上眼睛,这是她每天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候。她的肩膀触到了枕边的随身听,自考前的每一天晚上她都要躺在床上听英语磁带,不过,今天晚上她可以不用听英语了,这次考试她志在必得。

好久远没有听过音乐了,她突然想听听歌。她便取下敷在小腿上的热毛巾,趿着粉色的拖鞋跑到桌子前,拉开抽屉去找磁带,这时,赵波涛送给她的那瓶星星咕噜咕噜滚了出来,晶莹剔透的玻璃瓶里五颜六色的小星星棱角分明,颗颗精致。

她拿起装满小星星的玻璃瓶,不禁又想起了在洛明工业学校赵波涛陪她看星星的情形,想起了他送她这瓶星星时眼含泪花,诉说他苦苦暗恋她时的伤感……张欣然把瓶子捧在胸前……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他们走出中专学校的校门都两年了,此刻,远在祖国边陲的他过得怎么样?毕业那天在女生寝室里说过的“我永远喜欢你,至少一辈子”那句话他还记得吗?

张欣然捧着一瓶星星慢慢地朝床边走去,脸上渐渐浮上了一丝忧伤。

这个晚上张欣然想了很多很多。第二天,她填了一张简历交到了泉饮集团人力资源部。

餐饮部黄聂一直觊觎着她姣好的身材,每次看她的眼神里都夹杂着一种肮脏和淫邪,每每遇到这样的目光她都会有意躲避。而他在她的目光移开之后,嘴角会挂上轻浮的笑,皮笑肉不笑的笑。

在没有宾客的时候张欣然的思想也会抛锚,她站在门口看着车流不息,人来人往的街道,思绪会一点点被带向远处,带向遥远的土关县石堆村,带向爸爸张拴常的身边……爸爸的病一直让她放心不下,前两天,她收到哥哥张欣家的信,知道干河乡的干部和矿工代表去维权的事并没有太大进展,说爸爸打工的那些年换过好几个煤矿,谁家都不承认尘肺病是在自己矿上干活时得上的,乡干部让爸爸再搜集一些证据,可是,这样的证据怎么搜集?

看到那些跟哥哥一般年轻,穿着光鲜的年轻男子从眼前经过时,她不禁又想起了去年惊蛰回家后,因为爸爸的治疗问题跟哥哥发生的争吵。哥哥的话言犹在耳,哥哥的话也充满无奈:“我只能继续在工地上撂砖头、和砂浆,这就是我的命,就跟爸爸当矿工一样这都是命,是石堆村所有男人的命……”

当时,她并不能原谅哥哥这番冰冷无情的话,可现在看看大街上的这些年轻人,想想在山沟沟里灰头土脸在工地上干活的哥哥,老天对他,对他们家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她讨厌石堆村!讨厌自己的家乡,讨厌那片贫瘠的土地……

维权没有进展,下一步爸爸的病可怎么治?哥哥说得对,他从工地上挣的那点钱真是杯水车薪,自己虽然来到了城市,但自己只是一个门迎一个花瓶而已,对于爸爸高昂的医疗费,她又怎么能够承担?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工作,她讨厌把自己当成展品让每个酒足饭饱的男人看,他们当中有太多太多的黄聂,有太多太多跟他一样夹杂着肮脏和淫邪的目光……

对黄聂她可以移开目光躲避,可对这些客人,她又不得不违心地露出职业的微笑,那张抹着腮红涂着唇彩的妆容是她的面具,在微笑的面具之下她的心却在哭泣,男人,你的目光为什么那么肮脏?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他们来这里吃饭还需要女人穿着旗袍迎接?难道他们就像妈妈说的那样都是高级人吗?不,她不这么认为,好多次她对那些酒足饭饱的客人说完“欢迎下次光临”后,亲眼看着他们过了马路走进了闪烁着霓虹灯散发着香水气味的夜总会……

大街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喧嚣和繁华,她每天都能看到街道上各种各样的人生:有衣冠楚楚夹着公文包,刚从大学毕业的追梦青年;有腰大膀圆留着寸头,纹了身说着粗言俗语的混混;有涂脂抹粉衣着暴露打情骂俏的女人;有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发了财或得了势的成功人士,也有穷困潦倒衣不蔽体,流浪在街头的乞丐……

每每看这些张欣然不禁感慨万千。毕业两年了,她竟然越来越不懂“人生”两个字了。她知道当她看到他们时他们同样也会看到她,他们又会怎么看泉川饭店门口穿着高开叉大红袍,露出大腿,踩着高跟鞋的这个花瓶呢?

一种羞耻感油然而生,两年前她是生活所迫才不得不站到了这里,这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她的人生!她要跟这身红旗袍告别,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去人力资源部

交过简历一个星期后,餐饮部黄聂来到泉川饭店门口对张欣然说,人力资源部刚打电话通知让她下午去一趟。

传完这句话之后,黄聂左右歪着脑袋打量着张欣然,夹杂着杂质的目光在她身上搜索了一圈,像是在探寻令他惊喜的什么东西,他的目光里有了些许蔑视。他冷笑一声说:“这次招聘是集团的人才战略,招的是一流人才,你是一流人才?”

张欣然没有理他,把目光转移到别处。

“要想在集团发展凭的是本事,靠的是关系,你不要以为长得漂亮就能去集团?是饭店叫你穿上了这身旗袍叫你涂脂抹粉了,要是把这身行头给别人,让她们踩上高跟鞋,难道她们就当不成花瓶?”黄聂说,“你瞧瞧……咱饭店里的女服务员哪个不是十几岁二十岁?哪个不是长得前凸后凹要啥有啥?从她们当中还挑不出一个两个花瓶来?她们为什么会和油乎乎的盘子打交道,而你凭啥就能站这里图清闲?要不是我在上面给你说好话,支持你,你能有今天?”

张欣然突然怒气冲冲地转过脸,小小的脸盘涨红了,一双冷峻的目光像两把冰冷锋利的剑,猛地刺向他。

“我……”

她本来想跟他争辩,可话到嘴边突然又不想说了。她刚刚扬起地嘴角倔强的撅着。她的愤怒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可爱,一种倔强的美。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黄聂故意挑逗她。

张欣然不再支声,自从他在ktv包间里向她的身体伸手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惊醒,自己的上司居然是一条隐藏在身边的狼,他的一身西装之下,掩藏的不是臭皮囊而是比皮囊更臭更恶心的灵魂。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就是个孙猴子,你能跳出我的手掌心?你不要忘了,我是你的直接上司,每个人要调到餐饮部或者调出餐饮部,都得我签字。”黄聂又冷笑一声,“不过我告诉你,这次集团招聘的对象并不是一线服务员,现在大量的农村青年都往城里涌,四条腿的王八不好找,可两条腿的人多得是!干餐饮又不是搞科技,只要有腿有胳膊勤快爱跑,是人都能干……”

大门口就是门迎的工作岗位,张欣然只得静静地站在这里,被动地听着黄聂的热嘲冷讽。

“我打听过了,集团需要的是管理人才,是上过大学的,你别看集团的招聘公告写得那么煽情,那都是资本家骗人的把戏,就是给你们这些打工妹们看的,让你们看看企业对你们有多好,你们在这里随时都有发展的机会。你想,在这个社会上,只上过初中高中的这些服务员能有什么发展?资本家是逐利的,他们能把高工资的管理岗交给服务员?”黄聂又是一阵冷笑,“张欣然,你们这些没有上过大学,没有学历的人要弄清一个道理,想要在饭店混得好,你就把眼睛擦亮,看看谁才是你的上司,谁才能罩着你?”

张欣然冷峻孤傲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她看了看眼前穿着西服系着领带衣冠楚楚的黄聂,依旧没有说话。

“你不要自不量力,没有学历你肯定会被刷下来的。我劝你赶紧把简历要回来,不要去参加招聘!餐饮部是什么?是泉川饭店,不,是泉饮集团的核心,是王牌部队。”黄聂说着眼睛里又流露出了淫邪的目光,“在这里,我保证会让你舒舒服服……”

张欣然立刻将脑袋转向门外的大街上,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下午。张欣然没有来得及换掉旗袍,便踩着办公楼里亮色调的大格子瓷砖,在咯噔咯噔高跟鞋的声响里,朝人力资源部走去。她云鬓高挽、黛眉如画、那身旗袍跟一团云彩一样行走在宽敞的楼道里,高贵雅致的旗袍内涵被她弱柳轻摇地展示出来。

走到人力资源部门口,张欣然礼貌地轻轻敲了敲门,得到请进的回声后,轻轻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件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浅蓝色隔断把若大的办公室分成了许多工位,工位之间带着暗纹的玻璃后面坐着身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显现着工作的繁忙,一些工位上还摆绿植物和可爱的卡通布艺,一看就是女员工的工位。

黄聂只说人力资源部找她,并没有告诉她具休是谁。张欣然只好对着正前方的工作人员介绍说:“您好!我叫张欣然,是咱们的门迎……”

“知道,知道,这么漂亮的一身旗袍已经替你介绍过了。来,来这里……”正对着门口的一位年轻人主动站起来说。

他的衬衫平平整整,领子和袖口干净整洁,袖子棱角分明。

他从文件夹子里取出一张简历问:“在‘学历’和‘专长’这两栏里你只填了专长是财务和英语,怎么没有写学历?这两种专长都是接受过专业教育才能具备的。这样吧,你先把表格上的信息补充全,明天再把毕业证原件和复印件带来。”

年轻的干事说着就把简历表递给她,同时给了她一支笔。他这才发现周围已经没有空桌子了,只有真皮沙发前的一个茶几。

“你穿这一身衣服坐沙发不太方便,你坐我这里填吧。”他说着赶紧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她。

张欣然微微地笑了笑说:“不用了。谢谢!情况是这样的,我没有毕业证……”

“什么?没有毕业证?没有毕业证你怎么会财会和英语?”他惊讶地问。

张欣然支吾了一下,但没有回答他。

她的眼睛乌溜乌溜转动着朝周围看看,坐在隔里的员工依旧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敲击键盘的声音不时传来。

“我……”一种难以启齿的慌张和不安写在张欣然的脸上。

这位年轻的干事看见她精致的脸上,正切换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慌张、局促、愧疚、自责、无奈……

张欣低下了头,她正在梳理着凌乱的思绪,她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尽管她在宿舍里填写简历表时,自己也准备过好多答案,但看到这里这么多的人,看到这个年轻干事这么认真而真诚地询问,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百五十八章 经理想见你

这时,年轻干事看到有人从门口经过,就礼貌地对张欣然说:“不好意思,你稍微等等……”

他一说完就快步走出房间。张欣然看着手里的简历表思忖着。

很快,年轻干事走了进来,他冲着张欣然温暖地笑了笑说:“张欣然,我刚把你的情况给我们经理说了,他也觉得有些疑惑,想见见你……对了,我叫李泽阳,是人力资源部的干事,请您跟我来,我这就带你去我们经理办公室。”

李泽阳!张欣然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他的名字有多么特别,而是他的热情、温和、阳光和彬彬有礼突然让她的心头豁然开朗。

张欣然留意到在他们短暂的交流中,他做事是那样的有礼有节,如果在其他地方,人力资源部的一个普通干事都牛里牛气,可能会边喝咖啡边筛选简历,可能会因为把一滴咖啡溅在简历上而将简历扔进纸蒌,也许,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就会像拈死一只蚂蚁一样,把一个求职者的前途和命运给拈死。

他显然不一样,他是认认真真的看过了自己的简历,而且发现了“学历”一栏的空缺。更让张欣然觉得他有涵养的是,他没有追问毕业证的事,他看到了她的为难情绪后没有咄咄逼人……

他给了她尊严,一个招聘部门对一个普通员工的尊重,让她心里涌上了一种感激。从洛明工业学校毕业前用人单位的招聘到土关县人事局的漠然再对现在,张欣然在求职的道路上几经坎坷,也看尽了别人的白眼,而此刻,她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平等,一种久违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平等。

“来!麻烦你把简历表给我。请跟我来……”李泽阳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然后朝人力资源部经理办公室走去。

“经理,她是咱们的门迎张欣然,这次招聘她交了一张简历表,她对英语和财会都很有专长,只不是‘学历’这一栏……”李泽阳说着将简历表呈给人力资源部经理卢凯旋,然后指着学历这一栏说。

卢凯旋看了看简历表然后抬起了头,只见张欣然正站在李泽阳身后,挺拔的高跟鞋、高高挽起的云鬓,一袭红色的旗袍,将她的端庄秀气和含蓄雅静演绎得淋漓尽致。得体的旗袍用细腻的曲线勾勒出她玲珑体态的同时,也衬托着她冷傲孤高的气质。

“经理好!”张欣然双手放在髀间,微微点了点头。

“经理姓卢,卢经理……”李泽阳轻声地给张欣然说。

“噢,是你啊!你叫什么来着?”卢凯旋将她打量了一番说,“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我叫张欣然。经理,我是您招聘到咱们饭店的。”张欣然说。

卢凯旋搜索了一下记忆,似乎没有想起来。他又问:“你是哪一年来咱集团的?”

张欣然说:“98年秋天。当时秋季招聘会已经结束了,第二年春季招聘会还没到,可咱们饭店那时还在人才市场招聘,我就应聘了。经理,还是您面试的我……”

卢凯旋长着一对浓浓的剑眉,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目光里透露着几分睿智与干练。他微微蹙了蹙眉又看了看她,这下渐渐对她有了些印象。从人才市场招聘到那批新员工并经过培训后,还是他把她带到餐饮部经理跟前的。她苗条婀娜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还有优雅的仪态和礼仪,在所有应聘者中相当出众。那时他心里还很纳闷张欣然的谈吐和举止所表现出来的气质,让他怎么也不相信她只有初中文化。

“噢,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两年咱们为了迎接集团化的发展,招聘和储备了许多员工,我过手的人多了,有些事也就记得不那么清了。”卢凯旋说。

张欣然俊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记得当时你说自己只是初中毕业?”卢凯旋挑了挑浓浓的剑眉问。

“我……”

对张欣然而言,泉川集团的这次招聘机会难得,她突然不知道现在还该不该隐瞒实情。

她的犹豫浮上眉间,卢凯旋一眼就看出来她有一种难言之隐。

卢凯旋从椅子上起身,他来到办公桌前对张欣然说:“坐吧!坐下说。”然后,他走到沙发前坐下。

张欣然用手捋了捋身后的旗袍,轻慢落座。她没有将沙发占满而是留出了三分之一的空隙,双腿自然并拢放在一边,朝着经理的方向稍微斜着。

“‘学历’一栏为什么没填?”卢凯旋问,“一个初中毕业生怎么会懂财务知识?怎么能把英语作为自己的专长?”

“我……我……”张欣然看了看卢凯旋,又看了看坐在一旁椅子上的李泽阳。

“这次招聘对每个人来说都至关重要,集团已经挂牌了,集团下属的各家公司都将进入快速发展期,现在正是集团用人之际,我们之所以向内部发出招聘公告,就是想对把集团有感情、有忠诚度,又想干出点事业的优秀员工挖掘出来,给大家创造条件,把这样的员工尽快输送到管理岗位。凭我对人力资源工作的经验看,你不像只是初中毕业……”卢凯旋炯炯的目光里有一种穿透力,他直接问,“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经理,我……我,我非常感谢集团能给我这次机会,可是我没有毕业证……”张欣然终于鼓起勇气说,“那年,我来泉川前没有找到工作,一气之下,我就把两个毕业证给烧了……”

“什么?烧了!两个毕业证?”卢凯旋惊讶地问。

坐在一旁的李泽阳眼睛瞪得很大,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美丽庄重的女孩,内心居然这么反叛?居然会烧掉毕业证?可她怎么会有两个毕业证?她就是一个谜团。

“我初中毕业后考上了洛明工业学校,我学的是财会专业,这是一所全国重点中专……”在人力资源部经理办公室里,张欣然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卢凯旋和李泽阳。

第五百五十九章 面试

张欣然的故事和无声的时间一样在办公室里清清流地淌着,如涓涓细流,波澜不惊却会渗透到人们的心田,在她的讲述中,卢凯旋和李泽阳心头的一个个疑问被打开了,跟在显影里洗照片一样,把她过去的遭遇一点点地清晰地还原和呈现了出来。

听完张欣然的讲述卢凯旋说:“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财会和英语都是你的专业?”

张欣然点点头:“嗯。是,一个是中专学历,一个是大专学历。”

“我干人力资源工作这么久了,一怒之下火烧毕业证的事,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也没有听说过,别人为了能有一张学历证什么法子都想,有的人还专门花钱办了假毕业证……只可惜,现在国家还没有办法查询这些毕业证的真假,不少假证也只能被认可。而你辛辛苦苦拿到了毕业证,居然把它给烧了……”卢凯旋说,“你的勇气让人惊讶,可是,现在社会上到处都讲文凭,看学历,毕业证就是你们找工作的敲门砖,没有这东西,你就说你有再高的才学,天大的本事,谁会信呢?”

张欣然心里难免有些后悔和惭愧,她双手放在髀间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坐姿,可是她高挽云鬓的头颅却低了下来。

“标签太重要的,毕业证就是一个人的标签,也是一个人的层次和高度。我是搞人力资源的,虽然我也知道人才藏在人海里,可是我们怎么从人海里捞出人才呢?标签,说穿了还是得靠标签。”卢凯旋说,“在人力资源管理中,我们之所以要把各项指标细化,资料化,就是为了通过这些指标筛选人才。你现在什么毕业证都没有,从这些指标和数据看,就说明你没有受到过中高等教育……”卢凯旋说,“现在是一个凭证明靠资料说话的时代,就算你有能力,可是我怎么给领导呈送你的简历?送一个‘学历’栏里为空的简历……你再有能力也是百口莫辩啊!”

听到经理这番话,张欣然心里又失落又感动,失落的是她当年那么毅然决然地烧了毕业证,感动的是人力资源部经理会这么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

“经理,要不是让她把两个毕业证都补办一下吧?”这时,李泽阳突然说。

“补办?”卢凯旋思考着。

“张欣然,你回一趟学校赶紧办一个毕业证……不过,一定要快!”卢凯旋还没有表态,李泽阳就急急地说。

“你的大专自考是在哪考的?”卢凯旋问她。

“洛明,我的两个学历都是从洛明考的。”张欣然说。

“太远了,来不及了。”卢凯旋说,“本周内我就要把符合条件的内部员工简历表交给领导,度假村项目马上就要开工了,管理部门的领导和干部必需尽快到位,本周是给我们的最后时间了。”

“这……”李泽阳还想说什么,突然无语。

“张欣然!平时在饭店大门口倒是见过你,这下你的名字我记下了,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很任性,也有个性。不过,这次你没有毕业证我也没有办法……”卢凯旋不无遗憾地说。

“经理,不过我还有一个英语本科毕业证……”张欣然赶紧灵机一动,脱口而出。

“什么?你还有一个本科毕业证?”卢凯旋更加的惊讶了。

张欣然这话说出口后突然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过于唐突,一点也没有注重仪表。

“不过,我的本科毕业证还没拿到手,也是英语自考毕业证,我打电话查询过了,成绩全过关了,现在就在等毕业证,不过两个月后才能拿到手。”她说。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没人说话了。

“这样吧,今天我们就先说到这里,你的情况特殊,我把这些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是否破列录用,由领导定夺。”卢凯旋说,“人力资源部的工作就是为集团的长足发展提供人力源资保障,我们一切工作都是围绕着集团各个业务部门对人才的规划开展的,人力资源工作应当服务于集团的人才战略,发挥人力效能最大化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你先回吧,有消息了我让李泽阳通知你。”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张欣然终于盼来了好消息。这天上午,人力资源部干事李泽阳先找到餐饮部黄聂说明情况,然后来到休息室找到张欣然,通知她明天下午在集团办公楼会议室参加第一轮的面试。

次日,张欣然来到内部招聘现场参加面试,在椭圆形会议桌前,集团高层分管领导和相关业务部门的领导坐在桌子的一边,经过人力资源部初选后的应聘者,都在会议室外面等着一一面试。李泽阳拿着面试人员名单逐个点名,让大家先按次序排好队。

李泽阳点到张欣然的名字后,她便走进了会议室。

这是一间很大的会议室,地上铺着牡丹花图案的厚厚的地摊,会议桌前还有一个博古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和样的奖杯奖牌,尽管是大白天,但会议室里却开着灯,天花板周围的一圈的吊顶和一排又一排的射灯,向巨大气派的会议桌射来亮晶亮的光,桌面上倒映着一颗一颗的星星。每个座位前都有一个精致的小话筒,除了坐在面试官那排最边上的人力资源部经理的话筒亮着指标灯,其他话筒的指标灯全都熄灭了。

“张欣然……”卢凯旋拿着名单一边念着她的名字,一边转过脸对各位面试官说,“张欣然现在的岗位是饭店门迎,她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她上岗近两年来在工作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失误,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格,能完全按照公司的要求履行岗位职责,对咱们集团有着较高的忠诚度……她的有两个专业,一个是财会,一个是英语,不过,她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而没有毕业证……”

“没有毕业证?怎么证明学历?”其中一位面试官说,“这次之所以先从内部招聘,目的就是为了从现有员工中挖掘出最优秀、最有培养潜力的年轻人,没有毕业证是什么意思?是没毕业?还是肄业?辍学?”

卢凯旋正犯难时,坐在面试席的泉饮集团人力资源总监说:“张欣然的情况有点特殊,人力资源部在筛选过程中给我说了这种情况。我觉得对于人才的评价应该是多元的,而且,我们非常缺少一专多能型的人才……这样吧,人力资源部能推荐她必然有他们的道理,先请各业务单元进行一次选择,看看这个员工符不符合我们事业发展的需要……回头,我再把她的学历情况给大家说说。”

第五百六十章 绯闻漩涡

各位面试官互相看了看,没有一个人提问。

冷场,会议室里出现了冷场。

每位面试官都流露出了不屑的眼神,傲慢、轻蔑……

人力资源总监顿时一脸尴尬,他看看大家又看看张欣然,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卢凯旋身上,他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卢凯旋迅速领会了总监的意思,他对张欣然说:“你先下去吧……”

张欣然刚一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李泽阳就扯着嗓子叫着下一位面试者的名字。

这天晚上张欣然在宿舍里哭了。让她委屈的不光光是她烧了毕业证,更让她受到打击和侮辱的是考官集体“罢面”的事当天就在饭店里传开了,而且演绎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版本:有人说她腹中空空还想凭着姿色高攀;有人说人力资源总监和她之间有暧昧关系;餐饮部经理黄聂用着鄙夷的目光看着她,挖苦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人力资源总监算么总?不要以为有个漂亮脸蛋就想灰姑娘变公主?把谁都当王子,往谁的怀里都想钻?”下班前,黄聂嬉皮笑脸地说,“投怀送抱你也得选个年轻的啊,那总监再监一个月就退休回家喽,谁会听的他的话?”

宿舍里那盏白炽灯泡始终不离不弃,静静地陪伴在张欣然身边,两年来,在这座陌生城市的遭遇让她委屈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黄聂居然对会她步步紧逼,恶意中伤她。

她细细梳理着当年她被卢凯旋带到餐饮部后的每一件事,她跟黄聂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过节,也没有给他的工作带来任何麻烦,可他怎么会这样对她?为什么非要把淫邪的目光投向她?为什么处处都想刁难她?

今天晚上,张欣然没有往腿上敷热毛巾,她坐在桌前对着镜子将高挽的云髻松开,乌发一泻而下。黄聂的话跟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荡着:要想在集团发展凭的是本事,靠的是关系,你不要以为长得漂亮就能去集团?黄聂是衣冠兽,这让张欣然越发感到恶心,她觉得他那双淫邪的手随时都会在她不备的时候朝她伸来,会在她的身上狂抓……

想着想着,张欣然的额头冒出冷汗水,黄聂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流氓,而是一条善于伪装的变色龙,当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处于工作状态时,他表现出来的热情好客和对公司的忠诚让所有人都看到眼里,每次当市国资委领导的轿车刚一停在vip停车场,他就替代了保安的工作,带着张欣然一起上前在车前迎接。每次他都会以餐饮部经理的名义,在豪华包间里,当着饭店总经理的面向贵宾敬酒,而且特别注意敬酒礼仪,自己的酒盅永远都比客人的要低一些。

黄聂是饭店领导的红人,他殷勤、活道、有眼色,会见机行事,作为饭店王牌军的餐饮部向来会被高看一眼。然而,只有张欣然能一眼看穿他的淫邪和龌龊。

镜子里的张欣然一脸愁容,她生气的时候精致的脸便是另一种美,刻刀削刻过的俏美冷峻的脸颊越发高冷,愤怒的眼神里迸射着对一切丑恶的蔑视。突然,她啪的一声将镜子扣下,她第一次意识到女孩的美居然是一种灾难!这种美不光会舒展着自己的气质与诗意,更会让黄聂这样的人垂涎三尺,欲罢不能。

黄聂把面试会上的桥段演绎得天花乱坠,他对她的四处造谣和恶意中伤,让张欣然渐渐地无法承受。突然,她想到了辞职,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的话,总有一天,那条藏在身边的狼会朝她猛扑过来……

一场应聘过后的几天时间里,张欣然跟人力资源总监之间莫须有的绯闻被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露骨,有的情节被描述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张欣然每次站在饭店门口时,总有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戳她脊梁骨,可她却百口难辩。

张欣然委屈极了,她好想痛痛快地哭一场,可是,这也是一种奢望。只要站在这扇玻璃门跟前,她就不再是自己而是饭店的花瓶,她就不能掉眼泪,不能破坏一脸的妆容,一有宾客前来,她脸上就不得不赶紧浮上职业的微笑。

她不想在这里干了,她要离开这里。

可是她早都把毕业证化成了灰烬,她手上连一块敲门砖都没有,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纠结、惆怅、彷徨、迷茫……

风言风语跟污浊的空气一样环绕在张欣然的周围,挥之不去,黄聂那张对着她嬉皮笑脸的淫邪的面孔和他在领导面前彬彬有礼唯唯诺诺的样子,让她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而又说不出来。

这天下班时,张欣然收到了哥哥张欣家从土关县寄来的信,她没有撕开信,只是在昏黄的路灯下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宿舍走去。

在陌生的城市里,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怎么会一下子被推进了一个让她感到龌龊至极的漩涡?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人言可畏!当所有人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时,她就无端地成了“花瓶”、“狐狸精”、“小情人”的代名词,她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连个连男朋友都没有,她和人力资源总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像他这样的高管她连说话的机会都都没,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小情人”“狐狸精”呢?

张欣然都快崩溃了,她的精神也恍惚起来。也许果真应了这句话: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有是这种恍惚让她感到害怕,她居然会把自己置入人们传出来的绯闻里的场景里,甚至把自己当成了那种“花瓶”、“狐狸精”、“小情人”……一想到这里,她的脸就跟着了火似的,滚烫滚烫,她赶紧羞耻地掐掐自己的胳膊,自己怎么会去想像这样龌龊的场景?真是烁口成金,人言可畏!她快要奔溃了,她的神经衰弱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进宿舍,张欣然就用拖把顶住门,然后一头扎倒在床上。手里还捏着哥哥写来的信。

在参加这次面试之前,她怎么能想到自己会招惹到如此的风言风雨?即便这是空穴来风,可是,这种旋风却席卷着自己的清白……

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第五百六十一章 找屈校长

张欣然努力地不去想那些谣言,她睁开泪眼,然后打开哥哥的信

欣欣:

你有一年没回来了,爸爸妈妈和我都很想你。你现在工作还顺利吗?

爸爸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不愿意去医院,只是继续喝百合银耳汤和吃那些名字奇怪的药。这段时间,建筑工地上的活儿干完了,我也没事做了,一直闲在家里。

爸爸说,他这段时间总会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白天想,晚上做梦也能梦见。他说他非常后悔在我们小的时候没有陪我们一起长大,有时,他会找你从小到大的照片,坐在太阳底下一张一张地看,看着看着就流下眼泪。

干河乡组织尘肺病患维权的事到现在也没有太大进展,因为当年没签订劳动合同,在维权时没有证据,咱们乡的这65个人工作过的那些煤矿都不承认尘肺病跟他们有关,都不愿意承担治疗费。爸妈得知这个消息后都很失望,可是大家都没有办法。

昨天,干河乡的干部又来咱们家了,这次他们带着医生上门检查,而且送来了上次的检查结果,医生说,从拍的ct上看,爸爸肺部60%的组织受到压迫,有肺大泡。医生说,爸爸的肺很容易出现肺部反复感染,要考虑进行肺移植,不过,咱们县医院没有这个条件和能力。如果现在还不采取必要的治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爸爸的生活质量会非常差,走不了几步就会胸闷、气喘,还要靠吸氧维持,每天都得在身上挂上氧气瓶。

爸爸还是坚决不换肺,因为肺移植实在太贵了,得20万元,而且手术后必须终身服药,即使要换肺也得等肺源,等到肺源做完手术后还面临感染和排异……。

欣欣,上次回家你因为我没有给爸爸治病的事跟我吵了一架,当时我真得很生气,我何尝不想给爸爸治病?可是我没钱……现在想来,那时不应该对你发怒,冲着你大吼,你说得对,我是儿子就应当承担这份责任。

这段时间,我在家里亲眼看到爸爸气喘得越发厉害,人也越来越虚弱。当医生说到换肺时和换肺以后会出现的反应时,我都不敢想这么痛苦的事情要发生在爸爸身上,妈听了这话一连哭了好几天,到现在眼睛都肿着呢。

当爸爸拿着你的照片一张张翻看时,我突然之间想明白了,生命对于一个人而言只有一次,我们一家四口能在一起生活,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前世修来的缘分吧,所以,我想通过了,钱没有了可以再挣,要是人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将来回想起来我肯定是会后悔的。

欣欣,我今天写这封信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爸爸的病怎么办?20万的费用我掏不起,我手里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到3万元。你现在在城市工作,工作比我轻松,收入比我高,你能拿出多少钱?你在泉川离大医院近,你抽空问问医生,像爸爸这种病到底应该怎么治?

我昨天问过我们的包工头了,他说半个月后,会有另一户农民家里要盖房子,这样的话我也就有活干了,有活干了也就有收入了。

虽说我是你的哥哥,我们除了小时候在一起以外,你16岁就去洛明上中专了,接下来又去了泉川,细算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我这个当哥哥的从小都不如你,也没有怎么管过你,你一个人在泉川就多保重自己吧。

哥哥:张欣家

2001年4月2日

信在纤细的指尖微微抖动着,从小到大,她跟爸爸在一起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张欣然的眼泪簌簌地流。

她的脑子里乱极了,她必须换工作,她要拼命地挣钱,她要救回爸爸的性命,她再也不能在这里当花瓶了,她要离开泉饮集团,离开那黄聂淫邪的目光,离开莫须有的绯闻的漩涡。

突然,张欣然想起了一个人。她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拉开抽屉翻出了新希望教育培训连锁机构董事长屈义一天的名片,她离开宿舍径直朝马路边的公用ic卡电话亭走去。

屈一天去外地出差了,两天后才回来。张欣然心里烦透了,一点也不想再去泉川饭店上班了,她站在电话亭旁又给黄聂打电话请了三天假,黄聂问是什么原因,她没有好声气地说:生理周期。

说完就啪的一声挂断电话,拔卡走人。

两天后张欣然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新希望教育培训连锁机构总部,这是董事长屈一天跟她约好的地址。

新希望学校在泉川市第一中学附近的高档写字楼里,二楼至四楼里都是严整的教室,在四楼顶头的一间办公室里张欣然见到了董事长屈一天。

屈一天对她很友好,说话时的语气也很温和,言谈举止间流露着成熟男人的稳重和干练。他把学校的情况向张欣讲了一遍,并说他们学校最初专门面向中小学生补习奥数,这几年英语教育的市场越来越大,就开设了英语课程,但泉川毕竟是个落后省份的省会城市,公办学校的老师瞻前顾后大都不愿意出来任教,泉川没有知名大学也没有外语院校,他们想招聘到优秀的英语老师并不容易。几年来,他一直都在物色合适的英语老师。

张欣然把自己没有毕业证的原因向屈一天说明了。

“我们是民办教育,不看学历看能力,我们也不会拿学历排资论辈。”屈一天说,“我以前当过英语老师,在泉川饭店见到你跟外国人对话时,你的流利的口语和准确的发音让我很惊讶,我也一直想把你聘到学校,我曾多次向你说过,可你当时却并不愿意离开泉川饭店。”

“当时,我……”张欣然说。

“好,这样吧,下个星期你来学校先试讲一节课,如果教务老师听完课后认为可以的话,你就办入职手续,来这里当老师,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学校可不比公办学校,老师的工作量会很大,每个双休息日早上8点到校,晚上9点半才下班,周二和周四晚上分别还要代一节大课。”屈一天说,“教务老师听课也就是对你的面试,你大胆讲,我觉得你不会有问题。培训学校都是按标准和程序讲课,每节课上讲哪几个知识点,每5分种要讲一个知识点,这些等你到了学校自然会有老师给你讲,我们的课件也是统一设计好的模板。”

“屈校长,我今天先了解一些情况,我毕竟从来都没有当过老师,我得事先准备准备……”张欣然说,“屈校长,这事能不能容我再想想?”

屈一天意识到他的确有些急切了,他抱歉地微微笑了笑说:“行,你考虑考虑。但是,时间不能太长,现在正是民办教育大发展的时期,我们又地处一中跟前,一中是全市学生和家长梦寐以求的重点学校,这里的教育市场非常大,分分秒秒都是效益……”

张欣然离开新希望教育培训连锁机构的总部后,从泉川市一中门口坐公交车去了一家医院。

她向医生咨询了爸爸的病情。医生说的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头上直泼而下,医生说尘肺病患者换肺以后,排异会引起慢性闭塞性细支气管炎,病人会非常痛苦,到现在,全世界还没找到很好的解决慢性排异反应的方法。

第五百六十二章 我跟谁纠缠了?

第二天,张欣然在泉川饭店的三天假期结束了,她又穿上那件红色旗袍站在了泉川饭店的大门前。

说来也巧妙,就在张欣然休假的三天当里,泉川饭店相继来了两拨非常重要的客人,一拨是市国资委的领导,另一拨是一位副市长宴请兄弟城市的市领导。在这两场宴会当中,泉饮集团董事长都到豪华包间里敬过酒。那时,黄聂让一位服务员临时充当了门迎,这位服务员没有接受过门迎礼仪训练,表现得很不专业,这让董事长大为恼火。

董事长一回到办公楼刚好遇见了人力资源部经理卢凯旋,便质问他为什么不重视门迎工作,派那么一个态度生硬、不懂礼节的员工当门迎。他一进到办公室就给总经理打了电话,要求立刻更换门迎。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张欣然和人力资源总监之间的种种绯闻和风言风语传进了泉川集团总经理的耳朵,不知谁向总经理说,门迎之所以请假是因为她受不了绯闻的困扰。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总经理大怒,他把总经理办公室主任叫去说,“泉饮集团是泉川最大的国有龙头餐饮企业,怎么会发生这等荒唐的事?泉川就这么屁大点地方,虽然泉川集团只是一家大型餐饮公司,可各路领导都往这里安插关系户,咱们这里尽是些眼线。这事要是被传到国资委领导耳朵成何体统?集团高层跟一个门迎小姐有男女关系,这算怎么一回事吗?集团公司才刚成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查!查!一定要查清楚!如果这事是真的,把两个人一并辞退,哪怕人力资源总监明天退休,今天也要查清楚……”总经理气得拍了桌子,“如果果真是谣言,那也要查!要查出谣言是谁造的?可恶至极!眼看集团的事业就要全面铺开,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无中生有?看看造谣都到底是何居心?”

人力资源总监也没想到自己在面试时的一句话居然会招来如此麻烦,而且,不知是谁还把这风放给了在泉川市商务局工作的妻子,这位马上就面临退休的总监气得脸都发紫。集团上下人们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他很清楚,别人背后那些老牛吃嫩草之类的说辞,更让他意识到别有用心之人的歹毒与凶狠,在自己退休前非要扣上晚节不保的帽子,让他的职业生涯黯然落幕。

在总经办着手调查这件事情的同时,人力资源总监把卢凯旋也叫到办公室,要求他从侧面弄清造谣者。这位总监把身边的每个人都齐齐分析了一遍,他意识到在自己身边一直潜藏着一条阴毒的蛇,这条蛇之所以在他退休前下口咬人,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泉饮集团留下污点,名声扫地。

可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中午下班后张欣然换下旗袍穿上工服来到黄聂办公室,她向他说出了自己要辞职的想法。黄聂非常惊讶,他将张欣然打量一番说:“辞职?你为什么要辞职?”

“我想换份工作,不想再在这里干了。”张欣然说。

“这是理由?”黄聂问。

“是。这就是理由。”

“不会吧?你是不是脸上挂不住了?”黄聂冷笑一声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欣然严厉地问。

“什么意思?早知今天会被人发现,当初就不去勾引人家有妇之夫?就算你想攀高枝那也应该找个年轻的,何必跟一个都能给你当爸爸的老头纠缠……”黄聂说。

“黄聂!你把嘴放干净点。我跟谁纠缠了?”张欣然气得脸色通红,“你不要污蔑人,不要给我泼脏水。”

“哟嗬!怎么,脸都红了?不做那种事情你心虚什么?脸红什么?”黄聂的目光里满是蔑视。

“你……”张欣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

见到她的这种状态,黄聂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要辞职!”张欣然说。

“辞职的事给我说了不算,你走了谁当门迎?前几天,我找了个服务员当门迎,没想到还惹怒了董事长。”黄聂不热不冷地说,“牛!还是你牛!看来你的本事能通天啊,看来,饭店门迎的岗位非你莫属啊……行,这样也好,你就永远站在这里吧,让你站一辈子!”

“我已经给你说了,我要辞职。我明天就把辞职书交给你,部门要是不签字我这个月的工资就没法领。”张欣然说。

黄聂冷笑一声说:“你要辞职我不反对,门迎是人力资源部招来的,我可做不了主,虽说门迎归餐饮部管,可这个岗位是饭店的形象岗,这事你得给人力资源部说,你辞不辞职我不管,但集团必须得把新门迎配到位。要不,董事长看见门口没门迎又得训我……”

一离开餐饮部办公室张欣然就来到集团办公楼,她敲开了人力资源部经理办公室的门。

完张欣然的话,卢凯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什么?你要辞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张欣然没想到卢凯旋会这么斩钉截铁。她正想问其原由,他从办公桌前走了过来,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他让她坐在沙发上说:“张欣然,不用说,我也知道你辞职的原因……”

“经理……”

卢凯旋微微摆摆手说:“你和我们总监的事情全是谣言。你肯定是因此才要辞职的,但是你想过没有,在这个时候你辞职了我们总监可怎么说得清?这不是更叫别人有了口实?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的伤害很大,但同时也会伤害到我们总监,他可是马上就要退休的领导,如果你走了……”

“我跟总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传出这些谣言?”张欣然说。

尽管房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卢凯旋还是谨慎地把办公室环视了一圈,然后压低声音说:“有人别有用心……应该是冲着总监来的。而且谣言还不止于在咱们集团,别人把风都已经吹到总监爱人耳朵里了。所以,张欣然,你现在要是辞职了就没有人再给你们证明清白了,这件事情永远就说不清了。”

“经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我也不想证明什么清白不清白了,离开这里也就不会有人会再在我的背后戳脊梁骨了。”张欣然说,“这几天我心里烦透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就报了一个名,交了一份简历,为什么就会惹上这些事?那些人为什么要恶意中伤我?”

第五百六十三章 挽留

“恶意中伤的对象不是你,是总监。”卢凯旋又把办公室环视了一眼说,“咱们集团是国资委的下属企业,关系非常复杂,高层也不见得什么事情都能保持一致,所以,总监也在怀疑幕后肯定有人故意炮制了谣言,可现在情况还没弄清楚,我也不便给你多说什么。但是有一点,我是不会答应你辞职的。”

张欣然还想说什么,可她还没开口卢凯旋就说:“集团已经成立了,泉川的事业迎来了黄金期,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们的管理干部和部门工作人员还远远不够,接下来的这几年我们会不断招聘新人,不断优化集团上下的人员结构,你的情况我们也知道了,你在这里总是有机会的。”

“可是我已经决定要辞职了。”张欣然说,“当门迎并不是我的本意,当时来这里工作也是情况所迫。现在我想换一个地方,这辈子再也不当门迎了。”

卢凯旋说:“泉川饭店升格为泉饮集团后,给每个员工的收入也将增加,这几天,人力资源部正与财务部在核对增薪的表格。你一旦进入了干部岗位也就用不着再当门迎了。干部的待遇会更好,董事长在会上已经说了,饮集团是泉川市最大的餐饮集团公司,我们必须提供一流的服务,用一流的人才,发同行业最高的薪水。现在外面的人都想进到咱们集团工作,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辞职呢?”

“我看过你的简历,你是土关县人,土关县是个什么地方,我也知道,那里的贫穷别说在全省,就是在全国也是出了名的。你想想,你从那么荒凉偏僻的地方来这里打工了,图的是啥?至少也得图个高收入吧……”卢凯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辞职容易,可将来肯定就进不来了。因为别人的谣言,你连工作都不要了,这怎么行?公司的招聘会分阶段持续进行,你不是也在等本科自考毕业证吗?等把毕业证拿到手你肯定还有机会。”

说到这里卢凯旋不由得叹了口气:“唉!咱们的总监爱才、惜才,那天他就是想给大家说说不要过于纠结学历,想让大家给你一次机会,没想到,居然会被人捏造出这些事来,你说咱们总监冤不冤?”

卢凯旋的一番话让张欣然左右为难,在泉饮集团未来的机会和离职后将永远无法洗清的自己名誉的事实,不得不让她认真考虑。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忖索着。

“总监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性子直,有些大不咧咧,甚至还会跟女员工开开玩笑,但他绝对不会跟任何一个员工闹出什么暧昧关系。所以,张欣然,你不要听风言风语,谣言遇智者止,我想,集团高层主要领导不会相信这种谣言。按理说,有些事情我不应该告诉你,但为了挽留你,我把这事也告诉你,让你心里能够踏实些。”卢凯旋说,“现在咱们总经理听到谣言后非常生气,已经开始在暗中调查造谣者了,你说你偏偏在这个时候辞职,别人会怎么想?不是要让谣言无从查起,让造谣者得逞吗?别忘了你也是受害者。”

张欣然能感觉到卢凯旋的每一句话都非常中肯。从他的身上她能感受到集团中层干部对访集团的责任与担当,似乎也能看到集团美好的未来。

“张欣然,这样给你说吧,如果这件事情不涉及我们总监,你辞职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你,我们就再招聘一名门迎……情况我都给你说过了,有句话说得很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不要受任何人影响,我有一个预感,这个谣言很快就结束了,你该上班就上班,不要再多想了。集团肯定会给你一证其身,也不会亏待你。”

张欣然辞职的念头开始动摇了,她思考了半天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说:“经理,从我进饭店到现在,集团对我一直不薄,那时我在泉川举目无亲,而且还个毕业证也没有,是你把我招了进来,饭店还给我提供了一间宿舍,我非常感谢咱们饭店。这事,你能容我再考虑考虑吗?我明天就给你答复。”

“当然可以。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跟着集团一起发展,你是个不同于其他员工的女孩,你有知识,又上进,”卢凯旋说,“既然你也提到了你当初来咱们饭店时的不容易,提到了饭店对你的关心,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有时候选择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作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卢凯旋说完这话后,微微蹙了蹙浓黑的剑眉,用鼓励和期盼的眼神看着张欣然。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经理。”张欣然说完就轻轻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离开了

又是一夜的思考。

第二天,张欣然拨通了新希望教育培训连锁机构董事长屈一天的电话,屈一天还以为是张欣然担心听课面试,便一再给她做工作,欢迎她能来新希望上班,并说之所以给她安排试讲的环节,主要是因为他们有新股东加盟,这是股东一起定下来的规矩。

屈一天的语气温和而亲切,真诚而坦率……

但张欣然还是婉拒了。

“为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屈一天在电话里追问。

“屈校长,实在对不起。我……我……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告诉你吧。总之,这次非常抱歉,我也非常感谢你。”张欣然挂断电话后,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没想到自己说话居然会出尔反尔,对此,她的心里非常愧疚。

张欣然再次站在泉川饭店门口当门迎时,餐饮部经理黄聂见餐厅里稀稀拉拉只剩下一些散客,便跑到门口故意问她:“怎么?没辞成?我说呢,我们这么大的饭店,谁还敢让门迎走了?要是惹怒了董事长、总经理,别说他谁本事大,他们照样还不得挨批?弄不好,连饭碗可能都端不稳。”

张欣然不想理会他,把目光转向熙熙攘攘的马路。

“当然,你命好。董事长前几天才刚刚因为小小的门迎发过飙,现在没人敢在这事上再犯糊涂了,但是你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告诉你,只要你一天在这里,你一天就得让我管……孙猴子的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黄聂说完瞥了她一眼离开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去男科医院

在陆风省紫华市,田庆文每天想卖出一粒药的愿望,在他到了乐康药店的60天以内都没有实现。从洛明工业学校到兵工厂再到药店,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积攒患者客户,对于营销而言客户才是上帝才是他的衣食父母。

这段时间,他发出去了数以千计的广告传单,但并没有什么效果,大街上一个个掩面拒绝传单的男人,一次次向他关闭了营销的大门。这天上午,田庆文已经没有心劲再发传单了,他拿出一本厚厚的名为《会营销才能当大老板》的书,搬了把凳子坐在药店门口,他看看书又看看眼前人来人往的人群,脑子里一片空白。

书捧在手里,田庆文一点也看不进去。他的脑子里又想起了老板那些话:现在中国男人这方面有问题的已经快达到一亿人了,40岁以下的ed患者能占到1/4,现代人精神压力增大,得这种病的年轻化趋势明显,这方面药物的潜在市场规模能达到百亿元。可是,这潜在的100亿元里怎么就没有自己的一分一厘?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时间已到了正午。

田庆文不再去看马路上络绎不绝的人流,一双双急促的脚步看得他眼花缭乱,田庆文被晒的有些倦怠,渐渐打起盹来。突然,手里那本《会营销才能当大老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不惊将他的梦扰醒。

田庆文捡起书拍拍上面的灰尘,又把目光投向来来往往的人群……祁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人家已经是老板了,而且还在筹备开下一个药店,可自己却连一盒药也没有卖出去……祁总说得对,每个人都得靠自己,自己没有卖出一粒蓝片片怨不得任何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会营销才能当大老板》上也讲到,一个优秀的营销人员必须得开辟出特别的渠道,没有渠道就不可能有销售,可是他的渠道在哪里呢?

田庆文百思不得其解,坐得时间长了他腿脚发麻,便拿着书起身朝药店走去。这会药店里没有顾客,两名女店员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前听收音机,田庆文跟没有底薪,他也不用坐班,祁总给他的待遇是0低薪,他的所有收入就是销售业绩50%的提成。

田庆文倒了杯水把水杯捧在手里无所是事,这时,收音机里突然传来了一则男科医院的广告,这是一家民营医院,治的就是男性那方面的疾病。他咕噜一下把含在嘴里的水咽了下去。

“声音大点,再调大点……”田庆文赶紧冲着女店员小李说。

音量调大了,他快步来到收音机前,认真地听着这则广告,然后用手笔划着示意小李给他找出笔和纸。田庆文赶紧记下了那家医院的地址。广告结束时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那排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人家医院看病,看把你给乐的……庆文,你不会那方面有问题吧?”那个高个子女店员打趣地问。

“去去去,你才有问题呢!”田庆文说完就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包斜着背在身上。

“我要出去一下。”田庆文说着就朝外面走去。

“诶!你干啥去?祁总等会要来店里。”女店员小李问。

“噢,对了,祁总要问的话,你就说我出去跑业务了。反正,我又没有底薪,坐在这里也是白搭。”田庆文说,“我哪里能跟你们比啊?你们是旱涝保丰收……”

“你就别挖苦我们了,还保丰收呢?有收就不错了,还丰收……”高个子店员嘀咕着。

“庆文,你要去哪里?祁总要是问起来我也好替你说。”小李说。

这时,田庆文已经走到了乐康药店的门后,他转身说:“去男科医院!”

话音刚落,田庆文就一溜烟地走了。

“啊?男科医院,他还没结婚呢,莫非他真的……”小李惊讶地把眼睛睁得老大。

“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听祁总说,现在那方面有问题的人多了,要不,为啥让他去卖蓝片片?”高个子女店员说。

“啊……”

两个女店员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高个子店员把嘴凑到小李耳朵旁边,说了一阵子的耳语。小李的脸跟着了火一样一直红烧到了耳根,烧到了脖子。

这则广告让田庆文如获至宝,他走出乐康药店后在附近坐了一辆公交车,朝紫华火车站方向走去,这家民营男科医院离浩达纺织厂不远,他到火车站后又换乘坐了一辆小中巴,坐到了医院的门口。

这跟传统意义上的医院大相径庭,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硕大的“男科医院”四个字悬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墙体上,血色血红,格外抢眼。一楼左侧墙壁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招牌。

这家医院是在沿街的一栋楼房里,门口冷冷清清,半天见不到人。透过敞开的玻璃门,田庆文看见一楼大厅里空空荡荡,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宣传广告,大厅里设了一个导医台,只有一名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士跟蜡像一样孤独地站在那里。

田庆文在路边的大树下站了一会,又看看那个门前冷落的男科医院,刚才的兴致已减了一半。

他看看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又看看这家少人问津的医院,最后从包里掏出那一沓蓝片片的传单,向路过的男人们发。有人向他摆手,有人会跟躲瘟疫一样躲着他,有人会把传单一张张塞进跟前的垃圾桶里……毕竟两个月来,这样的拒绝天天遇到,他完全有了免疫能力,当然,他也看到总有人会悄悄地将传单对折后塞进衣兜。

天黑前田庆文书包里的传单发完了,他抬头看看天,然后给张琰的男单楼门房打了个电话,说他已经改行卖蓝片片了,这会在浩达棉纺织厂附近。

挂断电话后,他便朝浩达棉纺织厂方向走去。

张琰和田庆文在浩达附近的一家小餐馆点了盘凉菜,要了两瓶啤酒,每人半斤饺子。

“外面的工作好干吗?老板是不是都是资本家?他们剥削人吗?”张琰一连问。

“唉!我两个多月没有挣到一分钱,我连一粒药都没卖出去。我的收入全是提成,卖不出去药那没有收入。”田庆文说。

“什么?那你这个月就没有收入?”张琰问。

第五百六十五章 聊生意

四庆文唉了口气,脸上浮上了淡淡的失落和悲伤。然后他举起杯子跟张琰碰了一杯说:“我老板也就30来岁,很精明,很干练。我觉得老板没有剥削我,老板给我50%的提成已经不错了,只怪我没有跑来客户,没有卖出一粒药。祁总说,现在中国男人这方面有问题的人数已快达到一亿人了,40岁以下的ed患者能占到1/4,还说,这方面药物的潜在市场规模能达到百亿元……”

“祁总是谁?”

“我们老板。”田庆文说,“可是,在这潜在的100亿元里,我咋就连一分钱都没有挣到?”

“离开启明机械厂你后悔不?”张琰问。

“不后悔。在厂里上班月月都是死工资,没劲。”田庆文说,“100个男人中有25个人可能患有那种病,如果每个人能买他的一盒药,光给这些人就能卖出25盒蓝片片,就能卖出7500元,按50%提成,那就是3750块钱的收入。如果这25个男人每人只买一粒,我一天也能卖出25粒,能卖1250元,可以赚到625块钱。张琰,你想想,要是有了这么高的收入,我们还怕啥?还会舍不得那个破烂厂子吗?”

“可是,你现在一分钱也没挣到……”张琰说。

“我想过了,这不是老板的问题也不是药的问题,而是自己问题,是我没有找到客户,没有销售渠道……眼看着有这么多的潜在客户,可我没找到路子,不知道谁才是真正需要这种药的人。”田庆文说,“今天下午,我专门到你们厂跟前的男科医院门口发传单了。”

“你咋跑到这里发传单?”张琰问。

“渠道,什么是渠道?这里就是渠道。”田庆文说着诡秘地笑了一声,然后举杯碰杯,一饮而尽。

“你想想,能来男科医院的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我把传单发给他们那就有可能能买出药,万事开头难,只要我能卖出一盒,不,哪怕是一粒蓝片片,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卖出第二盒,第三盒……我要向祁总一样多赚些钱,到时,我也开一家药店。”

“你?”张琰打量着田庆文,他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咱们西北的只想着给别人打工,要是在南方地区,像咱们这么大年龄的人,大多都当老板了。我们老板说,他们那里的农村除了老人和小孩,整村的人都出去做生意了,卖建材的、经营打火机、一次性塑料袋、针线盒、卖吸管、卖衣服、卖药,承包医院科室……干什么的都有,时间就是金钱,谁还会给人打工挣那个破钱?”田庆文说,“现在,祁总把城管那帮人也搞定了,上面一有检查,就会提前会给我通风报信。你说,我们老板牛不牛?”

在这家餐馆里,一说起卖药的生意田庆文就难掩兴奋。他一边吃菜一边频频跟张琰碰杯,三句话不离本行,句句都是生意经。直到桌子的饭菜酒水一扫而光,他才意识到张琰没怎么说话。

“张琰,你最近怎么样?你们厂改革能改好吗?”田庆文问。

“我看够呛。”一提起浩达棉纺织厂张琰心里不免有些难过,“我想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我今年的自学考试过关了就能拿到大专毕业证,到那时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两年真他妈倒霉,本想好好干份工作实现一下人生价值,可……唉!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你现在厂里干什么?”田庆文问。

“扫地工。”

“什么?扫地工?这不是有人从心欺负你吗?他妈的,就算扩招的大学生再多,中专生再贬值,也不至于去干这样的活吧?”田庆文说,“你刚还问我们老板是不是资本家,是不是剥削我,我觉得,现在私人老板都比国企领导有良心,他们比国企重视人才。我们是个小药店,人家稍微大一点的企业,逢年过节都会给员工发东西,就连员工过生日也会送蛋糕……张琰,你把学历拿到就赶紧出来吧。”

张琰何尝不想早点离开浩达,可是他一切都还没准备好,除了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要在浩达待一天他就会有一天的收入。浩达每个月发给他的工资就是维系他在紫华生活下去的生命线。

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然后问田庆文:“最近见军强了吗?”

“没有。现在大家都忙,不过,我上个星期给他打过一次电话。那天,他刚从密岩老家回到紫华,他爸爸的病已经好了。”田庆文说,“紫华钢铁厂也不咋样,弄不好我估计要倒闭,全国的同类企业正在兼并重组,这种市属企业根本就没有竞争力,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唉,我们的命怎么都这么苦?中专上着上着就不包分配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企业咋都不景气了……真羡慕前几届的毕业生,人家的工作都比我们强。”张琰不无报怨地说。

“是啊,这些问题我也想过很多回,后来我想明白了,所以就辞职了。在这个社会上靠人不如靠已,单位根本就靠不住,只有自己不会骗自己。”田庆文说,“武军强现在也很痛苦,他爸爸经过了那个‘炼金江湖’之后特别想让军强要安安稳稳地上班,不让他再胡折腾,不准他惹事生非,可是,钢铁厂就那么点体量,能跟启明机械厂比吗?他们厂已经是半停产状态了,上班还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们聊了一通后张琰结了账,跟田庆文一起离开了餐馆。这次田庆文没有跟他抢着埋单,他已经两个月没有一分钱收入了,穷得口袋里叮当作响。

夜幕已降临,紫华的街道又一次被笼罩在了蒙胧的夜色里,一盏盏灯从灰黑色的帷幕里探出脑袋,连成一片朝远处蔓延。张琰送田庆文朝公交车站走着。

“庆文,你是不是没钱了?”张琰问。

田庆文的脸唰的红了,烧乎乎的。

“虽然我现在没钱,但我相信我将来一定会有钱。你想,100个男人中有25个人可能患有那种病,如果每个人能买他的一盒药,光给这些人就能卖出25盒蓝片片,就能卖出7500元……”田庆文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张琰停下了脚步,从衣兜里掏出200块钱塞给田庆文。

“庆文,今天我刚领了工资,这200元你拿着,再伟大的理想也得先吃饱肚子。”张琰说。

“你不相信蓝片片能赚钱?”田庆文问。

“我不管什么蓝片片绿片片,我没卖过药,我对这些东西不懂。我知道在紫华市没有钱便寸步难行,你别嫌少,这点钱你先拿着。”张琰说。

凛冽的寒风从身边吹过,街道树上的枯叶呼啦啦飘落下来,在这座冰冷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田庆文深情地看着张琰,心头暖流激荡。

过了一会儿,田庆文拍拍张琰的肩膀,眼睛有点湿润,他想说什么,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一辆公交车驶来,田庆文上了车。看到仍站在站牌旁目送着他的老同学,心里越发感动。

这时,别在田庆文腰间的移动电话突然响起,他看了看陌生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接通。在嘈杂的公交车里,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是田经理吗?我想咨询一下那个药的情况……”

田庆文心头一怔,喜从心来。两个月的坚持终于开始开花结果了,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第一个主动上门的客户,只要能迈出这一步,他一定就能把销售做下去,他仿佛看到了百亿元的潜在市场,看到了一张一张的钞票就在眼前飘摇。

接听完客户的话,田庆文压抑住内心的喜悦,一本正经地对着电话说:“先生您好。这样吧,您明天到我们乐康药店来看药,疗效绝对没问题……”

第五百六十六章 如愿以偿

毕业以后,洛明工业学校98届的每一个同学,都在祖国的不同城市和不同角落里,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运行着,忙碌着,曾经的校园时光离他们越来越远。很快,21世纪的第一个年头已经结束了。

2001年元旦第二天是农历腊八。在陆风省紫华市的张琰一连上了两个早班、两个中班、两个小夜班和大夜班,明天就轮到甲班休息了,张琰对浩达棉纺织厂的工作一点也提不起劲头。

张琰随手翻出2000年12月13日的一份《紫华都市报》,目光不由得再次停留在一篇报道上,尽管这篇报道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但身在国企,怎么能不关心这样的内容?

报道中说,12月11日,国家经贸委在全国经贸工作会议上宣布:国有企业改革与脱困三年目标已基本实现,今年以来,国有及国有控股工业实现利润大幅度提高,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摆脱困境。

一年又过去了,浩达棉纺织厂并没有扭亏为盈,60多年来,在这个厂里积攒下来各种问题和矛盾也越来越多地爆发了出来。陆风省纺织工业总公司下一步将对浩达棉纺织厂进行重组和改制的消息,随着新一年的开启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这家陆风省的老牌纺织企业何去何从,也到了十字路口。

张琰叹了一口气将报纸推在一边,厂里的效益每况愈下,他的这份工作就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作出选择。

吴波浪辞职后张琰宿舍里又多了一张白森森的床板。外面渐渐下起了雪,不一会儿,细细的雪粒就给苍茫的大地披上薄薄的白纱。

张琰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着对面吴波浪住过的床板心里空落落的。他把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招聘信息和听收音机时记下来的招聘信息摊在桌子上,一个一个对比选择,他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不管父亲再怎么反对,他都必须离开这里,他要找一份像谢洁说的不依靠机器的工作。

再有20多天,蛇年春节就要到了,他不会忘记刚毕业那年春节,他和唐诚、李国强在凤凰山上说过自己要当记者的理想。

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大地上白茫茫一片。

第二天一大早,张琰揣着一沓招聘信息,小心翼翼地骑着吴波浪留给他的自行车,四处去找工作了。

过了腊八,春节的脚步也就一天天临近,在农历年的年末岁首,紫华街头已经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早班以外,其他几个班次恰巧可以腾挪出时间,张琰就背着简历,一家挨一家到大大小小的报社和杂志社找工作。然而,直到春节前他依然没有等到用人单位的通知。

爆竹声声龙吟随腊去,欢歌阵阵蛇舞伴春来。张琰的蛇年春节是在纠结和等待中度过的。

1月31日是正月初八,这一天浩达棉纺织厂收假了。

张琰极不情愿地回到喷织车间,这里的噪音和花毛让他异常讨厌。有时,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他怎么也没想到投出去的那么多简历全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大半年来因为辞职的问题,张琰和父亲张有志的隔阂越来越深,父亲仍旧坚持己见,让张琰不要脱离体制,他始终相信,即便浩达棉纺织厂改革、重组、兼并的道路再曲折,对这么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厂,国家肯定会出台政策。

张琰坚持要辞职,他一定要找一份不依靠机器的工作,自从有了辞职的念头,他在浩达的每一天都心不在焉,记者的职业无时不冲着他在招手,他对新闻工作的向往和热情随时都要喷薄欲出。他恨透了浩达的噪音和花毛,也恨透了田小杰那双眨巴眨巴着的老鼠眼,就算浩达能起死回生,他也不会再选择与机器相关的工作,冰冷的机器是工业文明最冷酷的表情。

带着与父亲未能弥补隔阂的遗憾,张琰又回到了浩达棉纺织厂。

春节过后,乍暖还寒。浩达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又添一岁,被近70年的风风雨雨冲刷过的工厂破旧不堪,一片萧条。外面的迎春花急切地就要绽放,可这位浩达老人却依旧瑟瑟地蜷缩在冬去春来的寒气中。

张琰上班两天后又轮到了甲班上中班。

这天上午,他从宿舍推出自行车要继续去找工作,不依靠机器的工作就跟饱胀得就要开放的迎春花一样,在春风里隐隐地冲着他招手,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记者,觉得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甚至触手可及。

张琰一边憧憬着未来一边朝外面走着,刚走出男单身楼院子那扇黑铁门时,别在腰间的小灵通突然响起,上面显示着一个陌生电话号码。

他赶紧接通。

这是一个令他兴奋得要跳起来的消息:《紫华生活报》通知他下周一面试。

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起,紫华同中国所有城市一样在快速发展,以都市报为代表的生活类报纸犹如雨后春笋琳琅满目,引领和满足着人们对文化信息的需要,中国报业迎来了生机无限的春天。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张琰像遭到电击一样浑身颤抖,激动地都语无伦次。几年来禁锢在内心的兴奋与狂喜,跟火山爆发时的岩浆一样极迅升腾、释放、爆炸性喷发……

一股热流传遍及全身。两行泪水瞬间流了出来,滚烫滚烫!

张琰如愿以偿,他面试通过成了一名实习生。

张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运转班,因为,只有上运转班时,他才有大量的时间去实习,遇到白班和实习冲突时他索性向车间请假。

在《紫华生活报》长达3个月的实习期里,张琰天天都在浩达和报社之间奔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的生命里切换着。

五一假期后,《紫华生活报》通知张琰被转成了实习记者。他终于熬过了最危险的实习生阶段,再经过三个月的考察,他才能被转为正式转为记者。

第五百六十七章 恍然明白

时间过得真快,再有一个月张琰在浩达棉纺织厂就干满三年了。尽管父亲张有志仍然反对张琰辞职,但远在家乡的他又怎么能拗过张琰的毅然决然?五一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张琰终于拿着唐全荣签过字的辞职书来到人劳科,他要按程序找魏科长办理接下来的手续。

“你要走?”胡光明问,但他也不惊讶,“离厂后准备去哪里?”

张琰支吾了两句并没有说要去《紫华生活报》上班的事,只是搪塞了两句说,“我辞职后先休息几天,然后再找工作。”

胡光明把张琰叫到楼道里说:“魏副科长也辞职了。他当上副科长以后,天天都是裁员的事,这事难办,尽是得罪人差使,他家房门门锁都被人塞过好几回,魏科长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后来就开始掉头发……半个月前他辞职了。”

“魏科长去哪了?”张琰问。

“去了高新区一家私企。”胡光明说,“还有,周福贵寒假一收假也离职了。

“当老师不挺好吗?他怎么也有这个想法?”张琰问。

“唉!厂子不行了。子校工资都发不出了,咱们厂里分为一线,二线,三线,你们在车间搞生产属于一线,负责管理的各部门属于二线,而后勤和三产属于三线。”胡光明说,“子校也算三线。他临走时说要去一家私立小学,具体去了哪里,我也就不知道了。”

张琰问:“周福贵有手机吗?你有没有他的号码?”

“连工资都领不全还能有手机?能有张公用电话卡就不错了。”胡光明说,“咱厂近三年来招聘的大中专毕业生一多半都离职了,唉!厂里不但没有扭亏为盈,形势反而越来越严峻了,从下半年起,省纺织工业总公司要组织对咱厂的兼并重组,未来的情况也是一抹子黑啊……”

张琰不会忘记三年前他刚来到浩达时,还是胡光明将他送到了男单身宿舍,带他找到楼管白师,而现在,当初见过了好些人现在也都不在厂里了,白师在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终究被下岗了。

过了一会儿,胡光明问:“你离开了,以后住哪里?”

张琰摇摇头说:“我还没想好,估计得在外面租民房。”

“白师下岗了,他也是浩达最后一个男单身宿舍的楼管了。以后就不设这个岗位了,6月底,门房徐姨也就退休了,到时门房也就不设值班岗了。张琰,你要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的话就先住在厂里,等找到工作再搬吧。白师下岗了,没人催你搬。”

“行,我就再住几天,等我把工作的事安顿好了,就搬走。”张琰说。

“唉!以后想聊聊中国兵器就再也找不到人了。”胡光明有点惋惜地说。

接下来,他们站在楼道里,都沉默着,半天不语。

过了一会,胡光明说:“张琰,我们都是中专生,有句话我想提醒一下你,你也别介意……”

“啥话?”张琰问。

“你去了新单位凡事要多长个心眼,不管是在咱们厂还是在外面的单位,人都是很复杂的。千万不敢再像在咱们厂一样得罪领导,要不然的话,人家也会给你穿小鞋。”胡光明说,“有些关系可能是我们看不见的,就像老田跟他儿子的这种关系,我想,你当时肯定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才被穿上了小鞋,要不,让一个中专生去当扫地工,这事以前从来都没发生过。”

“什么?老田?老田是谁啊?他儿子又是谁?”张琰有些满头雾水,他纳闷地问。

“老田是你们车间副主任田小杰他爸,他是厂部退休的。”胡光明说。

“这我听说过。怎么啦?”张琰还是不明白胡光明的意思,“老田跟我有什么关系?”。

胡光明朝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那年,老田在咱厂对面的轻工市场抽烟,是你给警察作的证,把老田拘留了。”

“啊?”张琰的额头渗出汗来,他赶紧搜索着脑子里的记忆,这才恍然明白,自己之所以处处被穿小鞋,后来又被贬成了扫地工,居然是因为这事。是的!那年,他被贬到甲班扫地之前他是给警察作过证。

“他是公报私仇!”张琰怒吼道。

胡光明赶紧慌张地看看四周说:“小声点!”

张琰彻底无语了,呆若木鸡。

“你居然不知道?厂里许多人都知道这事……算了算了,这事就全当我没说……别再伸张了。”胡光明显然后悔自己多嘴了。

“可是,厂里明明知道,为什么不管?为什么还要让我当扫地工?”张琰问。

“老田父子都是咱厂的人,谁还愿意提这事?”胡光明也不想再把这事说下去,“算了算了,做人要往前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最终,胡光明代表人劳科在辞职书上签上了“胡光明”三个字。落款时间为2001年5月11日。

“你升副科了?”张琰悄悄地问。

胡光明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压低声音说:“还没发文呢。”

张琰卷铺盖走人那天,喷织车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从门房时经过的时候,他从工友的交谈中得知了此事。

“调浆时,设备排气阀出了故障,缸筒里气压突增,丁常胜打开缸盖时,高温浆液和蒸汽猛的将他现场击倒,他的脸、脖子、胸膛、肚子、腿、脚全都糊了一层粘稠的乳白色浆液……”一个身材略胖的工友说。

“他没躲吗?”瘦工友问。

“哪能躲得开?冲出缸筒的纱浆就跟从火焰山里喷出的岩浆一样,猛烈又急促,躲闪跟本来不及。听喷织车间的人说,当时丁常胜的叫声凄惨而绝望,撕心裂肺,那么大噪音的车间里,许多工人都听见了,他们一回想起这种叫声,到现在心头都会颤抖。太人……”略胖的工友说,“当工人们赶紧冲上前时,丁常胜已经被击倒在地上,全身都是白色的浆液,疼得他哭嚎着在地上直打滚,那种哭声是人世间最凄惨绝望的哀嚎,现场女工看到这一幕都哭了。”

“她们怎么不去救他?”瘦工友问。

第五百六十八章 小丁这孩子命苦啊

“女工个个吓得浑身哆嗦,谁还敢靠近?别说救他,就是想替他喊救命都喊不出声了。”略胖的男工友说,“浆纱车间的另外一名工友赶紧派人去叫工长,他冲上前扒丁常胜的工服,层层叠叠的衣服一时半会根本解不开,另一个工友赶紧给递给他一把剪刀,把衣服剪开了。当工友们从他身上脱脱衣服时,丁常胜身上的皮已经一片一片粘连在衣服上,乳白色的浆液和血水从他身上往下掉,那惨叫声……没办法,有的工友给他撕粘在皮肤上的衣服,有的摁着他挣扎着的腿脚和胳膊……每个工友都流出了眼泪。”

时间已经到了6月初。到这个月底徐姨就要退休了。她坐在那个已经封了口的炮弹炉旁,听着大家的交谈,脸色越来越阴沉。

“真是太了!丁常胜还是个爱美的小伙子,当着众人的面,把粘着皮肤的衣服扯下来时,他应该有多么的难过?”瘦工友说。

“唉!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浆液是用多种浆料按比例配的,浆料分主浆料和辅浆料两类,主浆料为粘着剂,辅浆料为助剂。浆液的粘性比浆糊都大,而且温度有98c甚至更高……当时要不把衣服撕下来,等浆液冷却后,衣服就跟皮肤凝固在了一起,就撕不下了。”略胖的工友说。

张琰听着别人的讲述浑身都在哆嗦,他不敢去想丁常胜被浆液烫伤时惨烈的场景,丁常胜年轻清秀、精致、英俊的脸浮现在眼前,那双浓浓的眉毛弯弯长长,在眼睛上划出了两道黑黑的弧线,干净白皙的脸上挺立着高高的鼻梁……

听着工友的讲述,张琰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当着徐姨的面背地里骂干部狗眼看人低,给他讲述那些女工偷布的遭遇,劝他要提防田小杰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他知道丁常胜心里崇拜他,也非常喜欢上初中的妹妹,去年春节前,说起要给妹妹买一件粉色小棉袄时,笑容是那么得灿烂……

“小丁现在情况怎么样?住哪家医院?我得去看看……”一直沉默着的徐姨抹了一把眼泪,高高凸起的颧骨上沾着泪花。

“今天一大早已经转回老家县医院了。”略胖的工友说。

“什么?转到县医院了?”徐姨站起来,高大的身躯里包藏着对他的牵挂。

“他家人都没来过城市,连马路都不会过,到医院里取个药也是磕磕绊绊,回到老家后父母照顾起来能方便些。他全身烧伤面积挺大,而且还被毁容了……”略胖的工人说。

“什么?毁容?”浑浊的眼泪从徐姨眼眶里涌了出来,“多俊的一个小伙子,他可是个爱臭美的孩子……”

午后的阳光从门房正面和侧面两个门照了进来,在昏暗的门房里投下两个长方形的图案,像是用剪刀裁剪出的两块布料,又像是在旧布上打了两块补丁,一亮一暗,像是两个世界。

“小丁这孩子命苦啊……他说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一辈子都能顺利,做什么事都能做成,能常胜。”徐姨说着走到桌子跟前,她用微微颤抖的拉开抽屉,取出一条牛仔裤说,“这还是小丁新买的裤子,有点长了,我刚在家里给他裁好了裤边……”

话未说完,眼泪吧嗒掉在新裤子上。

当年来紫华时张琰只是背了一床被褥,要搬走时,除了这些被褥和一些杂物,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他准备傍晚先用自行车把被褥驮走,明天再把书和零碎东西搬走。

丁常胜被高温浆液烫伤的事,让徐姨心里难受极了,门房里工友们散去后,她捧着丁常胜的牛仔裤,静静地坐在炮弹炉前跟蜡像一样一动不动。太阳的光线已经从门的房正门、侧门离开了,门房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张琰将被褥在自行车上绑紧绑好后,从宿舍出来,他想向徐姨告别,在一起三年时间了,到了分别的时候,张琰心里难免有些不舍,这里的一切虽然陈旧破败,厂子也日渐没落,可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是那样的真实。

门房里昏暗的光线像水墨一样朦朦胧胧勾勒出炮弹炉、徐姨和桌子的轮廓,这会少有人出入门房,房子里非常安静,要不是注意的话,还不易觉察到徐姨的存在。

张琰进到门房后打开灯,这时,门房里一片明亮。

刺眼的亮光把徐姨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这才本能地将目光移向张琰,在灯光的照射下,她高高的颧骨上挂着泪水。

“你说厂里会不会给小丁赔钱?”没等张琰开口,徐姨问。

“这个……我想应该算工伤,是要赔钱的。”张琰说。

“那倒罢了,好歹也算是个补偿。他还这么年龄,眼瞅着就到了娶媳的年龄……”徐姨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在那条崭新的牛仔裤上,“这孩子以后的路还长着哩,他被烧成了样以后可咋活啊?”

两句话后徐姨不再说话,黯然神伤。她把牛仔裤放在桌子上,紧挨着那一堆正在织的毛衣毛线和长长的签子放在了一起。

她又抹了一把泪,不再说话。

徐姨不仅身体强壮,说话做事也很豪爽,到厂三年了,张琰还从来没有见到她落过泪。

过了一会儿张琰说:“徐姨,我今天就要搬走了,我辞职了……这回是真辞职。”

“什么?你要搬走?辞职了?这回真的辞职了?”徐姨惊讶地问。

“是的,我不能再在厂里待下去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里。”张琰说,“徐姨,从学校一毕业我就来到了这里,我很感谢这三年来你对我的关照。”

“这孩子……瞧你说的,你跟小丁不一样,你们一楼的年轻干部都是有文化的人,我可没有关照过你们,倒是你们关照过我这个老婆子了,你们从老家带了什么好吃的,也都不忘给我桌子上放一些,让我尝个鲜……”徐姨笑着说,“上点学就是不一样,你们说话我爱听,你们说政策,说国家的大事,我听着都顺耳。张琰啊,平时听你们说话聊天,我心里也就不寂寞不烦闷了,可是,你们现在都一个一个要离开,唉……”

第五百六十九章 胡宛如是你女朋友?

“徐姨,在厂里待下去实在没前途,我现在的工资才485块……”张琰说。

“这个徐姨我知道,你们一天天都长大了,也快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是得出去挣些钱了,现在在厂里再待下去,耽误的是你们自己,你们不比我们,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出去也没人要了,可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徐姨说。

张琰见徐姨还有话说,便车子放在门房外面,然后进来靠墙坐在那条光溜溜的条凳上。

徐姨说:“我们年轻时在这里上班,几乎把什么好事情都赶上了,我们年轻时也神气过!那时,方圆几里的人一听我在浩达上班,那种羡慕啊……啧啧啧……那时,别人想买咱厂的布就得托关系,找人开条子,哪个职工家里的房子不是厂里分的?谁还花钱买房?可惜你们没赶上好光景……”

“徐姨,如果现在浩达还跟你们那时一样,我也不会辞职。谁愿意把好端端的工作丢下去外面瞎折腾?”张琰说。

“你辞职了准备去哪里?”徐姨问。

“报社。”张琰坦率地说。

“是《紫华都市报》?”徐姨问。

“不是,是《紫华生活报》。”

“《紫华生活报》是什么报纸?我咋没听过……《紫华都市报》大家倒都听说过。”

“《紫华生活报》也是一份都市报纸,和《紫华都市报》一样,都是给老百姓办的。”

徐姨问:“你去了干啥?”

“记者。”张琰说。

“什么?你当记者?”徐姨一脸惊讶。

“现在还不是记者,只是实习记者。”张琰说。

“什么实习不实习的,这还不都一样?”徐姨说,“你瞧瞧,你们有知识有文化多好?记者这活多高尚啊!可惜我家萱萱没念多少书,她哪里也去不了……”

“徐姨,我也没念多少书。”张琰说。

“张琰,你离开厂里以后,没事就常回来,回来把徐姨也看看,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难免也会想起你们。想想,那时候厂里虽然穷,可大家在一起也热闹,有小丁,有你,有周福贵……你们都是些可爱的孩子。”徐姨说着又把张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这时,她的脸被忧伤完全笼罩着。

“唉!等你们回来时,我也就不在这里了。厂里要撤销门房值班的岗位了,我呢,也就应退休了……”徐姨说完这话,又问了张琰行李都收拾完了没有,叮咛他在外面做事要处处小心。

这时,徐姨的女儿萱萱突然来到门房。

“萱萱,你怎么来了?”徐姨惊讶地问。

“妈,我刚下班。我们车间的王姨让我给你捎句话,她约你这个星期天去寺庙还愿,问你去不去?”萱萱说,“我想了想,你在门房上的是运转班,我这段时间上的是常日班,要是今天不问的话,等你下班时我都睡着了,明早我上班时你还没起床呢。”

“去!去!我们一起许的愿,佛祖显灵了。”徐姨笑着说。

“妈,你跟王姨许的是什么愿啊?”萱萱问。

“什么愿?抱孙子呗。”徐姨说。

“难怪呢,半个月之前她当奶奶了,生了个大胖孙子。”萱萱说,“妈,她还愿为啥还要叫上你?”

“我们是一起去的寺庙,一起许的愿,当然要一起还愿了。”徐姨笑着对女儿说。

“妈,你也许愿了?”萱萱问。

徐姨点点头。

“妈,你许了什么愿?”萱萱问。

“你王姨跟我年纪差不多,人家都抱孙子了,你说我还能许什么愿?”徐姨说着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萱萱。

张琰见她们母女正在交谈便要起身要离开。

“萱萱,你瞧瞧张琰多有出息,他要当记者了……”徐姨说。

“当记者?你辞职了?”萱萱转过脸看着张琰。

张琰点点头。

“张琰,你这会有事吗?”萱萱问。

“我……没事,我等天再黑一点就走……”张琰说。

“天黑一点……为什么?”萱萱问。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张琰说。

萱萱看着他,她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徐姨看了看张琰和萱萱,然后赶紧转身抓起桌上带着细长签子的一顶婴儿的帽子,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萱萱看了看手表说:“张琰,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是他们第二次散步。

他们按着上一次的线路离开门房,走出男单楼院子那扇黑铁门,走出了生活区。

马路上车来车往,急急赶路的人们低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他们无心看路边的风景,只是专心地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每天一个十字路口,南来北住的人们就会在红灯下汇集,绿灯亮起后又会渐行渐远,朝着城市的不同方向走去。

张琰又跑到上次的那个小卖部给萱萱买了一袋瓜子。

接到瓜子时,他们都会心地笑了,尴尬而无奈,他们都想起了徐姨安排他们相亲的事。

和上次一样,萱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着张琰向前走去,路上,他们又聊了些厂里的事,说了说张琰辞职以后的打算。

突然,萱萱问:“张琰,胡宛如是你女朋友?”

张琰立即停下脚步,用一双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她,他异常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她?”

“别紧张,我只是问问。我又不会跟她抢你……”萱萱笑了笑说,“我妈没告诉你?去年五一时,你女朋友来浩达找你了,你没在厂里,我妈当时还以为你辞职了。”

张琰当然不会忘记这事。“哦!听徐姨说,那天晚上是你陪她住在浩达招待所……”

“张琰,你没发现你是个有艳福的小伙子吗?你的那个女朋友是那样的温婉可人,又漂亮又大方,她对你的感情很深。那天晚上,她把你们在学校时的爱情故事全都告诉我了……我是个粗人,我喜欢跟哥们一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不像她那样温柔和多情,但是,听着你们的爱情故事我很感动。虽然我是一个粗鲁的女孩,没有上过几天学,但是,哪个女孩不希望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萱萱说。

第五百七十章 别了,浩达

张琰认真地看着她,她是那么的真诚。

这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蒙蒙的暮色渐渐从天际垂了下来。

“由于联系不上你,她只身一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找你,就这一点,如果换了我,我肯定做不到。”萱萱说,“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的女朋友,她真是一个好姑娘!”

“珍惜?我现在跟她都联系不上……毕业后的一年时间里,我经常给她写信,可她连一封信都没回,我现在连她在干什么工作都不知道。”张琰说。

“她在炸药厂后勤科上班。”萱萱刚一说完,突然问,“哦,我忘记告诉你她的电话了……”

“什么?你有宛如的电话?”张琰惊讶地问。

“是啊,那天她从招待所离开时,我们互留了电话……她一回家就给我打了电话,说了些感谢的话,还非要把借我的钱还给我。你女朋友真是一个讲信用的人。”萱萱说。

“天啦!你怎么不告诉我?”张琰激动而急切地说。

“我怎么知道你还在厂里?那时,我听我妈说你辞职了……”萱萱说。

“那时我是想过要辞职,可家里人不同意,五一前我被我爸叫回老家训了一顿,辞职没辞成。”张琰说。

“啊?原来是这样?你女朋友肯定到现在都以为你离开了咱们厂,所以,她知道了你的地址,后来也就没有给你写信。”萱萱说,“你们毕业这么长时间,都没联系上?”

张琰点点头说:“是啊,前几年整国家都太落后了,就没有电话。我后悔极了,要不是我爸把我叫回家里训话,那个五一我一定会在紫华,一定能见到她。”

萱萱注视着张琰,她从他焦急懊悔的表情中,能感受到他对胡宛如浓浓的爱,这种爱,也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减。

“宛如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你快点给我!”张琰说。

“我没记下……”

“什么?”张琰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我怎样才能联系到她?”

“你先别急。我现在说不上来,并不是我不知道……我家电话旁有个笔记本,胡宛如的电话号码就写在那个本子上,我回去给你查……”萱萱说。

张琰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了。

“走,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你把宛如的电话号码给我抄下来。”张琰说。

“你今晚不是要搬东西吗?”萱萱问。

“我拿到电话号码以后再走。对了,我买了个小灵通,我把这个号码也留给你,以后,你要是联系我的话就打这个电话。虽然,我们不可能随你妈妈的愿,但我还是愿意跟你做朋友,再说了,我们都是浩达的工友。”张琰说,“萱萱,徐姨一直都希望你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男孩,我祝福你,也希望徐姨能早一天去寺庙还愿。”

萱萱是个热情而爽快的女孩,她说她也非常高兴认识他,现在,张琰就要离开浩达了,她坚持要请他吃一顿饭。

在一家小餐饮吃完饭后,萱萱抄下了胡宛如的电话号码送给了他,然后跟他作别。

顿时,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张琰离开浩达时,令他感到最温暖的事。

薄薄的夜幕轻轻地笼罩着浩达棉纺织厂生活区,萱萱母女的真诚和热情让张琰感慨万千。在棉纺织厂的三年时间里,国企人穷归穷,但大家都很真诚、热情,在一天天破败的院落里,互助守望,每个人都没有架子,都是工厂的一部分。

从萱萱楼下离开后,张琰沿着爱织大道朝男单楼走去。时间正值春夏之交,尽管厂里的生产经营情况已经非常糟糕,可生活区里依旧还很热闹。

大树下棋友仍旧在楚河汉界两侧杀得不亦乐乎;健身器材上的人憋足气在双杠上做着起撑运动;穿着开档裤的小孩子们咯咯咯地奔跑着;宠物狗混杂在休闲的人群里会汪汪乱叫几声……从公共澡堂出来的年轻女工们,趿着花花绿绿的拖鞋,悠闲地徜徉在老旧不堪的家属院里,空气里散发着洗发精和香皂的气味……

拐过一道弯,张琰走上这条两旁栽着梧桐树的水泥路,三年的时光跟一棵棵梧桐树一样被他一点点抛在身后。这条路也是通往生产区的路,三年来他走过成千上万遍,每一步路看似相同但却不尽相同,这里,记录着他在浩达的喜怒哀乐,也见证着他对生活妥协和抗争……

徐徐的晚风吹散了三年来的所有记忆。就要离开浩达棉纺织厂了,张琰心头突然袭上一丝伤感,正如当年从洛明工来学校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一样。今天,他就要沿着当年来时的路,从这里再次出发,去寻找自己的未来。可是,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张琰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刚进浩达棉纺织厂那年,在喷织车间召开的劳资工作会上,他为了给女工林小依打抱不平,当着20多名职工的面质疑劳资员王莉绩效工资算法的问题后,王莉对他一直耿耿于怀。

在车间主任唐金荣和副主任田小杰跟前,王莉从来都没说过他一句好话。王莉除了负责车间工人的考核和工资核算外,还负责接收车间的信件和厂里的文件。直到他离开浩达时他都不知道,胡宛如写给他的回信全被王莉扣下了。

张琰离职后,这些信全被她扔进了女厕所。

几天后,张琰腰间的小灵通突然响起,是父亲张有志打来的。

“琰琰,你奶奶她……她……刚刚走了……”父亲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了伤心的哭声。

听到这个噩耗张琰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泪水油然滑落。奶奶的音容笑貌浮在眼前……

那年毕业前全家人都急着帮他找工作,奶奶打听到她在城里的远方表哥,还叮咛父亲张有志说:“你见了庆娃就告诉他,咱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琰琰不是学习不好,也不是表现不好,是娃机会不好,娃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没脸说这些。我孙子从小就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娃身体单薄,要是还在农村修地球的话他身子吃不消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坐上了去汽车站的长途汽车。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三年无恙

春去夏来。轻露。

去年“五一”胡宛如来紫华不但没有见到张琰还险些被坏人欺负。每每想起这段遭遇她都有些后怕。那次遭遇成了她回忆中的阴影,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包括闺蜜张思雨。

除了那段不足为外人所道的悲惨遭遇,更让她伤心的是,他从徐姨和萱萱口里知道,张琰已经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了,可是他辞职后去了哪里?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

时间一天一天消磨着胡宛如对张琰的思念,从洛明工业学校毕业至今整整三年时间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三年前子栎火车站一别,居然成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有时想想,在子栎火车站的海誓山盟就像童话一样美好,也像童话一样遥不可及。

而眼前最现实的莫过于上班下班,下班上班。

胡宛如的嫂子陶梅张罗了小半年后,终于在轻露市区开了一家服装店,哥哥胡贤如的工作已近乎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一有时间就去服装店帮陶梅打理生意,店面每天晚上9点关门,等他们收拾完东西再从市区赶回到“炸药城”时,就到了晚上10点钟。

虽然胡贤如和陶梅依旧跟胡宛如和妈妈住在一个家里,但胡宛如几乎见不到她嫂子,每天晚上,当哥嫂回到家里洗漱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当她赶在早上8点上班时嫂子还没有起床,因为嫂子的服装店上午10点才开门,哥嫂上午9点才起床。

全家四口人,想在一起吃顿饭也聚不到一起。

好在陶梅自从有了服装店后,家里的硝烟味也便消散了,胡贤如也比以前忙了很多,他天天给陶梅打下手,在厂里和店里两头奔走,平时,每天在家里的人也就只有胡宛如和妈妈了。

这天晚上,胡宛如回到家里时妈妈和几个退休女工去散步了,厨房里给她留着做好的饭菜。

胡宛如揭开锅盖端出饭菜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了起来。由她引起的那场教育活动早已成了过眼烟云,对于厂里的各种关系她也渐渐谙熟了些许,工作起来也比以前从容多了。

平平淡淡的生活让她的心也近乎于止水,每一天都平平常常,波澜不惊。

这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胡宛如放下筷子,走到客厅沙发旁的小桌子前接起电话。

“喂……你好!请问……”电话那头的声音熟悉而亲切,胡宛如一听到这个声音马上激动起来,所有的情愫像火山一样在电话那头说出了“喂”字时就瞬间爆发了。

“张琰!”没等对方把话说完,胡宛如就兴奋地脱口而出。

“宛如,是你吗?这是你家里的电话吗?你不是说你家里没有电话吗?不是叫我给你写信吗……”电话那端的张琰激动的语无伦次,他一连部追问了几个问题。

“我们毕业那年,我家还没有电话,电话是后来我哥哥装的。你的信我全收到了,可那是在我们毕业一年后的事了,我一收到信就赶紧给你回了信,可是,你连一封信都没给我回,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不理我了……”胡宛如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你怎么那么残忍,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在洛明工业学校那年,你去吉州实习时就没有给我写信……你为什么总不给我写信?”

胡宛如的眼泪似断了线的串珠簌簌落下,三年来的苦苦等待和去紫华找他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她把三年来受到的委屈和煎熬,一股恼地对着电话的话筒发泄了出来,对着心爱的人儿像倒核桃似的全部倾吐而出。

“你的回信?你给我回过信吗?”张琰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给你写了一年的信,但从来都没收到过你的一封回信,后来,我以为我把地址没记准确,我还以为……以为你是不是变心了……”

“你怎么能那样想?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你把我们在子栎火车站的承诺都忘记了吗?你给我的那颗蓝纽扣我一直都保存着,每当我想你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看,睹物思人……而你却……”胡宛如哭诉道。

电话那端张琰连声解释,说他怎么可能忘记她,怎么不去思念她?他把三年来他对她的思念告诉了她,然后又安慰了好一阵子,他们的情绪才平静了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胡宛如问。

“是萱萱告诉我的。我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了,昨天,我从宿舍搬东西时遇到了萱萱,是她告诉我你的电话……”张琰说。

“她怎么不早点告诉你?”胡宛如问。

“都是徐姨……去年五一前我是想着辞职,可我爸不同意,他把我叫回老家训了一顿,劝我不要辞职。我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徐姨以为我辞职了,就把这事告诉了萱萱。徐姨并不知道萱萱和你之间留过电话,我回来后徐姨也从来没给我说过萱萱有你电话这事。”张琰说,“说来也巧,要是昨天我搬家时没遇到萱萱,我就永远和你联系不上了。说来说去,还是得感谢萱萱。”

“萱萱姐真是个大方率真的好姑娘。”胡宛如说。

分别三年终于取得联系,他们心里不甚欢喜,在电话两端有着说不完的话。

“你离开浩达后要去哪里工作?”胡宛如问。

“我找了一家报社,名叫《紫华生活报》,现在我已经是实习记者了,再干几个月,如果表现得好,我就能转正变成记者了。”张琰高兴地说。

“太好了!昔日的文学社社长变成今天的记者,也许这就是天意。”胡宛如高兴地说,“你说我是不是很有眼光?在洛明工业学校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别的同学不一样,你有才气,你写的每一篇文章我都看过,你比我有出息。好好努力,你一定能干出了不起的成绩。”

“宛如,辞职前我已经想好了,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做我喜欢的事,干一份不依靠机器的工作。我的本科自考才刚刚开始,自考本科没有新闻学专业,我报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现在,我白天跑新闻晚上看书,我要争取赶紧把本科学历拿到手。”张琰说。

“太棒了!你是我们同学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以后,每一天我都在轻露为给加油。”胡宛如说。

“宛如,这三年我过得非常累,我曾无数次地想和现实做抗争,但我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学习也是我没有办法的选择。”张琰说,“现在的社会正在快速发展,如果不努力的话肯定会被会淘汰。”

接下来,一对情人又开始了互诉衷肠……

他们相隔千山万水,绵绵情丝却环绕在彼此身旁,他们被浓浓的爱包围着,他们在电话中情深意长,卿卿我我,谁也不愿意挂断电话。

最后胡宛如说:“这样吧,我们一起数数,当数到‘三’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挂电话。这是我们的约定,谁也不准耍赖,都必须挂断电话,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无情和坚决。”

随后,在电话里相隔千里的这对有情人同时数数:“一、二、三!”

啪的一声,两部电话同时挂断。

第五百七十二章 时来运转

当张琰和田庆文每天都在追求着各自理想的时候,在地处西北地区的黄怀省泉川市,张欣然的命运也随着2001年春天的到来,和葳蕤生发着的草木一样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泉饮集团投巨资收购的瑶池度假村,自去年7月动工修建,到今年3月才彻底完工并交付,按泉饮集团的规划,现在要立即进行试营业。人力资源部启动了对去年储备的人才的使用计划。

西部大开发的春风强劲有力,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人才争夺也越发激烈,泉饮集团半年前招聘并储备的新干部,已有好几个人离职了,他们去了待遇更好的行业和公司。当下度假村试营业在即,最缺的就是懂英语的人才,因为泉饮集团要把瑶池度假村打造成跟泉川饭店一样的涉外项目。

优秀的人才千金难求,上一任的集团人力资源总监已经退休了,而新任的总监还未任命,集团总经理临时代管人力资源工作,总经理在各种场合一再说,泉饮集团未来事业发展的重要支柱就是人才战略,集团对人才的重视被提升到了非常的高度。

人力资源部经理卢凯旋四处物色合适的人才,可越是着急却越找不到合适的人才。这天下午,他一回到办公室就摇摇头一声叹息。他给隔壁房间的hr李泽阳打电话叫到他办公室来。

“我们这次的招聘是拾漏补缺,最重要的不是看应聘者是不是名校毕业,而是要看他们对餐饮休闲行业是不是熟悉,集团不可能再提供长时间的培训,这并不是咱们想节约培训费而是我们耽搁不起时间。”卢凯旋说。

卢凯旋示意李泽阳坐下,继续说:“建设施工公司给集团的工期比预计推迟了两个月,本来,我们在今年元旦就要试营业,可他们前几天才交工。一晃就要到五一了,毫无疑问,对于度假村来说,这是一个聚人气扩大知名度的重要节点,总经理要求给度假村招聘的所有的人员,务必在下周一前配备到位,立即各就各位,迅速进入试营业阶段,7月1日正式营业。你再仔细看看人才资料库里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好的。我现在就去查找一下名单,筛选出合适人选后立刻告诉你。”李泽阳说完就去查找资料了。

半个小时后,李泽阳轻轻敲开了卢凯旋办公室的门。他跟平常一样有礼貌地点点头说:“经理,对资料库里的名单反复比对后,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比较合适,上次面试时她没有学历,现在她应该已经取得了本科学历……”

“谁?”

“张欣然。”李泽阳说。

“张欣然?”卢凯旋若有所思。

“就是那个门迎……”

“哦,我知道。”卢凯旋说,“她的情况我倒知道一些,她好像是个双学历?”

“是的。中专是财会专业,大专和本科都是自学的英语专业。”李泽阳说。

卢凯旋接过张欣然的简历表,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发生在集团的那起中伤她和他们老领导的谣言,直到老领导退休前才通过暗查的手段,查清了造谣者居然是泉饮集团的一位副总经理,他也是班子成员。这个结果和总经办调查的结果不谋而合。

卢凯旋后来得知,这事引起了董事长的震怒,董事长把那位中伤别人的副总经理叫到办公室痛骂一顿,说他的做法卑鄙下作!副总经理又扯出了多年前他跟人力资源总监在职场上的那些明争暗斗和恩恩怨怨。董事长听了更是勃然大怒,说他的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诽谤罪,说要把他送进监狱。副总经理吓得直冒冷汗,扑通一声给董事长跪下。一再求饶之后,这位副总经理被贬谪到集团下属的食品厂当工会主席了,这事集团高层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也算是给这位副总经理留了些面子。

卢凯旋思忖了半天之后,觉得自己对这事把握不准,便去请示总经理,他把张欣然的情况说了一遍,特别突出了她对集团流程的熟悉和对集团的忠诚度很高……

“张欣然?是不是那个门迎?”总经理突然问。

“是的。”

“我们的hr从度假村对人才需要的各个维度进行了分析研判,单从这些角度讲,张欣然应该是比较合适的人选。”卢凯旋说。

总经理没有说什么,他接过简历表一边看着一边沉默着。卢凯旋只好怯怯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就选她!”总经理想了想说,“这个女孩不简单,从她的经历看,她非常要强,特别是那次谣言四起之后,一个大姑娘家忍受着别人的风言风语,顶着别人戳脊梁骨的压力和羞辱,继续留在饭店工作,就凭这一点,也要给她创造机会,这不是爱集团的表现是什么?对于热爱集团的员工,你们要千方百计给他们创造机会。”

“好的,我知道了。”卢凯旋说。

卢凯旋正要离开,总经理又说:“扩招和并轨后大学毕业生良莠不齐,你们以后为集团招人时要注意一个问题,那就是对企业的感情和对企业的忠诚度也要占一定的分值,我们的事业需要各个层级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而不是只需要职业经理人、项目经理人,他们都是冲着待遇来的,要是有一天企业陷入困境,只有那些对集团有感情有忠诚度的人才会留下来……”

“明白了。”卢凯旋说。

“我们的集团和事业现在如旭日东升,前景广阔,这也得益于改革开放取得的成果,中国人比以前富了,只有老百姓的腰包里有钱了,我们的第三产业才能有更好的未来。集团的长远目标是要做百年老店,没有一代一代的人才,怎么行?没有对企业忠诚的员工,怎么行?”总经理说,“人才兴业是集团的发展战略,所以,你们人力资源部责任重大啊,这就要求人力资源部要站在集团的层面,面向未来考虑问题,真正地从人海中淘出人才。”

卢凯旋请示完集团总经理后并没有直接让张欣然到岗,而是给她组织了一次简单的面试。拟任的度假村外联部经理和主管跟她谈话后,人力资源部给她开具了内部调岗通知单。

第五百七十三章 风生水起

两天后,一场春雨刚过。

张欣然告别了陪伴她三年的宿舍,坐上从泉川饭店发的大轿子车,朝着新的工作岗位驶去。单身的她从此将常住度假村,跟着泉饮集团一起成长发展。

瑶池度假村距泉川市60余公里,40分钟后,大轿子车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了,雨后的度假村依山傍水,被薄雾笼罩着,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之间,仿古的亭榭楼阁掩映在山水之间,楼檐飞阁若隐若现,在泉川乃至黄怀罕见的地下温泉汩汩冒出,氤氲缭绕。

这里旖旎的景色宛如仙境,仿佛把人们从喧嚣的城市带到了世外桃源,给瑶池这个词增添了几分神秘。

三辆大轿子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着,渐渐驶向一处巨大的凹坑,这里三面环山,形如簸箕,有如《诗经》中“有卷者阿,飘风自南”之美好。张欣然透过车窗玻璃隐隐看到,周围的半山腰还住着几户人家,不时冒着袅袅炊烟。

汽车驶到瑶池度假村后,大家依次下车,集团负责度假村项目的领导给了大家15分钟自由活动时间,之后,要求保安将山庄大门紧锁,严禁任何人出入,紧接着,就在度假村礼堂召开会议,宣布集团公司对瑶池度假村领导班子及新聘任干部的任命决定,从现在起,新班子正式接管度假村立即进入战时状态。

集团还给大家留出一个星期的时间,进行封闭式内部模拟训练,让大家尽快熟悉流程,寻找问题,完善规范管理。一个星期过后,瑶池度假村的开园仪式将盛大举行,同时,广告宣传将会在泉川的各大报纸广播和电视上全面投放,瑶池度假村正式对外开放并将进入试营业阶段。

这次宣布的度假村领导班子和各部门经理都是临时职务,正式班子要等度假正式运营一年后才调整,那时一切都已走上正规,正式班子的任期为三年一届。

张欣然被分配到了对外联络部,主要工作是负责接待团体客户。鉴于她学的是英语专业,度假村所有的路牌、路标、提示牌、安全警示等上面的英语翻译工作,也都划归给了外联部。

脱掉大红色旗袍,换上深蓝套裙和白色衬衫,张欣然显得格外干练从容,不当门迎也就不用再盘发了,来度假村之前,她索性剪掉了乌黑发亮的长发,做了一个清爽的短发发型。发丝打造出层次感的线条,蓬松而有朝气,略超过耳垂的发丝,让整个发型灵动活泼,贴于额头的齐刘海给人一种时尚感。这种发型配上套裙无不体现着职业女生的庄严。

短暂的会议开完后张欣然和另一位女同事一起,拿着记录夹在度假村的每一个地方,认认真真的查看测量详细记录。餐厅、客房、会议厅,沐浴池,ktv、跑马场、保龄球馆、羽毛球馆、游泳池、水上乐园、碰碰车场……她们对室内外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一一翻译路牌、路标、提示牌、安全警示牌上面的提示语,一丝不苟。

度假村给张欣然和那些单身干部和员工提供了集体宿舍,这里的条件远比在泉川饭店里的宿舍强十倍百倍。张欣然的宿舍也不再只有那张白炽灯泡和旧木桌子,她住的是一个仅次于标准间的房。这里客房完全不同与宾馆的客房,房子两两一组,独院独户,每座房子前还围着一圈低矮的篱笆,每一间房子对外的标价是每天398元。

泉饮集团每天早晚都要分别从泉川饭店和瑶池温泉度假村发班车,那些家在泉川的干部和员工每天都要坐着大轿子车上下班,张欣然是个单身,四海为家,她就天天吃住在度假村。与她同宿舍的女孩家在泉川,是家里的独生女,她的爸爸妈妈一分钟都舍不得她,天天催着她回家住,所以,这间398元的宿舍就成了张欣然一个人的房间。

这天晚上,张欣然翻阅着厚厚的英语字典,一一查询和核对对各种标识警语的翻译,窗外的虫子唧唧地叫个不停,忙了一阵子后,坐在红木写字桌前的她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斜着倒在软软的席梦思床上。

她静静地注视着房间从不同光源和灯带发出的光亮,光照在印着淡淡花纹的乳黄色的壁纸上,壁纸变得越发柔和,越发的有了质感。张欣然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听着虫子的叫声,偶尔会有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吹来,薄薄的纱便轻轻摇摆。

唧唧的虫叫声和晚风中淡淡的泥土气息,让她感到惬意与舒畅,让她不知不觉想起了故乡,那个在生她养她的石堆村的家里,在春天和夏天的晚上,她睡在炕上也能听到这种声音,也能闻到泥土的味道……

她又想起了爸爸,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她不知道爸爸的病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她爱爸爸,在她的记忆里爸爸也是那样的爱她。小时候,爸爸每年回来后,都会给自己买新衣服、新书包和文具盒,会带她去赶集逛庙会……那时,当她揣着各种各样的糖在小伙伴面前吮吸时,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管她做什么事爸爸永远都会支持她,都会满足她的任何要求……然而,给过她山一样厚重的父爱的爸爸,现在却骨瘦如柴,身体越来越差……爸爸说他只是在煤矿地面上工作,又不是下井的矿工,他怎么会得上尘肺病呢?

眼泪从张欣然的眼角滑了下来,从脸颊流到了洁白的软软的床单上。

往事一桩桩浮现,她的鼻子的,呼吸也有些困难了。她从床上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将目光投向窗外。

瑶池度假村被朦胧的夜色笼罩着,一盏盏朦胧的灯光勾勒着整个度假村的大致轮廓,每个建筑屋顶下的筒形大红灯笼泛着淡淡的光,曲径通幽处,葳蕤草木下,灯带用微弱的光朦朦胧胧照亮着脚下的路。

度假村给每位值班干部和员工都发了手电筒,度假村要求值班干部和住在这里的员工,每天晚上都要去在景区巡查,张欣然刚好想出去走走,她便穿了件外套,一把拉开抽屉取小手电,抽屉里那瓶五颜六色的精致的小星星咕噜噜滚了出来。

她不由得拿着一瓶星星静静地看着,思绪再一次漫天飞舞……

第五百七十四章 啥?你是记者?

经历了三年郁闷的工厂生活,张琰对《紫华生活报》报社的工作倍加珍惜,离开浩达棉纺织厂以后,他在报社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房子住下。和以前相比,报社的工作正如谢洁说的那样,是一份不依靠机器的工作,这份工作和纺织厂的另一个区别是,从早到晚并没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

张琰被安排到了报社社会新闻部。《紫华生活报》原本是周报,是陆风省政协创办机关报,全国都市报兴起之后,这份报纸报请国家新闻出版局同意,改成了都市生活类报纸,政协只保留一份月刊作为机关宣传载体。

都市报完全不同于党报党刊,社会新闻部是都市报的要害部门,每天都要与同城媒体争抢新闻,在新闻竞争的背后是对巨大的媒体广告市场的争抢。张琰当了实习记者后,一般的采访已经不再有记者老师带了,他每天起早摸黑,骑着吴波浪送的那辆笨重的自行车,奔波在紫华的大街小巷跑新闻,他每一天都在跟时间赛跑。

《紫华生活报》报社的办公条件非常差,《紫华生活报》去年刚从周报改成日报并更了名,开始面向社会招聘记者编辑,这就是那个时候,报社才搬进了一座老旧颓败的三层楼房里。

下午回到报社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写稿子,每个有采访任务的记者都要把当天采访的新闻一个字一个字写进稿纸方格里。社会新闻是报社最大的采访部门,共有两间房子,外面一间是主任办公室,除了靠着窗户对着门的主任办公桌外,顺着墙壁还摆放着几张记者的桌子。

主任沙岩对大家的要求非常严厉,所以,除了几个年龄大一些的,从以前的周报过来的记者,其他人都不愿意坐在这间房子。

套间是一间大办公室,部门有20多名记者和实习记者,他们大都坐在这里,在这里可以交流工作也可以聊天,要比外间自由许多,张琰就坐在套间的大办公室里。

无论外间还是里间,办公条件都非常简陋,除了几十张桌椅以外别无他物。要说有,就只好得把头顶的电器算上三个黄褐色的电风扇,一个装在外间,另外两个装在内间。风扇叶片原本是乳白色的,因为年久的缘故,渐渐变成了黄褐色,叶片面上沾着诸如蚊子尸体或者虫卵的东西,脏兮兮的。

墙壁也不干净,白里泛黄,接近地面的地方还映出几个地图一样隐隐的图案,从地图往上看,能看见两三道细细的裂痕。深灰色的水泥地面总给人一种不干不净的感觉,有点压抑,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清爽和利落。办公桌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旧货,桌面再擦也擦不干净,跟头顶的风扇叶片一样脏兮兮的。

不光社会新闻部是这样,每个部门都是这样的办公条件。

社会新闻部主任沙岩是行伍出身,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身上既散发着职业报人的气息,又有有一股子军人的精气神,他对大家的要求很严格,似乎把部门当成了军营,把整理办公室也看成了部队里的内务整理。所以,社会新闻部要比其他部门干净整洁一些。

在别的办公室里,报纸乱七八糟扔得到处都是,而社会新闻部每张桌子上的报纸、稿子、笔筒和各种资料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记者离开座位时也得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放好。虽说房子是简陋破败的,但所有东西一摆放到位也就精神了,就像一位老人尽管饱经沧桑,腰弯背驼,但却衣容严整,一丝不苟,不由得会令人肃然起敬。

记者的稿件要经部门主任审核通过后,再由部门交到编辑部编辑。

张琰一直记得主任的那句话:“每篇稿子就是你们的孩子,你们要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它、关心它。”张琰每天要看着自己的稿件被交到编辑手里,才肯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这时往往已是华灯初上。

新一轮太阳升起时,张琰迎着晨曦走出民房,他先到附近报刊亭翻看《紫华生活报》,看到自己的稿子印在报纸上,心里就会射进一缕明媚的阳光,一想到全市读者捧着带有墨香的报纸看他写的豆腐块,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这时,他嘴角忍不住会微微上扬,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这一天,张琰正拿着报纸陶醉其中,报刊亭的老头终于不耐烦了,他一边用鸡毛掸子拂着报刊杂志一边冲着张琰说:“你到底买不买?不买的话就把报纸放下!”

“噢……对,对不起,我不……不买。”张琰赶紧恢复了嘴角微微上扬的弧线,不好意思地将报纸叠好放回原处。

“喜欢看就买一份,你天天都是第一个来,来了,就想看免费报纸。这里是报刊亭又不是张贴栏……”老头说。

“叔,我就只翻翻,翻翻……”张琰抱歉地说。

老头把张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像你这样只看不买的人少见。”

张琰强装着笑转身准备离开。

“诶……小伙子,你每天都看啥?我觉得你很奇怪,你看报都是挑着看的,从来不看头版,也不看中间,总是挑着看边角料看,边角料有啥好看的?那都是再次要不过的新闻……”老头收起了鸡毛掸子问。

“叔,我……”张琰见周围没人,就靠近他说,“我是记者。我在看我的稿子……”

“啥?你是记者?《紫华生活报》记者?”老人问。

张琰点点头说:“嗯!”

“不错嘛,原来你是记者啊!好,当记者好,当记者可以替老百姓说话,老百姓都喜欢。”老头笑着说。

张琰心里美滋滋的。

“你叫什么名字?这几份报纸我天天看,记者我没见过,但他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老头说。

“我还是个实习记者,我叫张琰……”

“张琰?”老头摇摇头说,“没,没听过。这名字不熟……”

“我刚到报社不久,还没转正。”张琰说。

“你怎么不去《紫华都市报》?这份报纸办得好,说得都是实话,敢替老百姓说话,敢揭露丑恶现象。当记者就要当《紫华都市报》这样的记者,要敢监督社会上的问题,给那些坑害老百姓的人曝光。”老头说,“我这个报刊亭每天下午4点前《紫华都市报》就卖完了,《紫华生活报》以前没听过,没名气,买的人少,天天都会剩,你们的发行员第二天送新报时,就全部收回去当废纸卖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撂下书睡觉

听到这话张琰心里有些惭愧,他本想给老头说他们现在正在努力追赶,他们有一个了不起的社会新闻部主任,他们每一天都在争抢新闻,可是,这一切都是苍白的。

这几年全国的都市报风起云涌,光紫华就有五六家同类报纸,《紫华都市报》就像一匹黑马,从报业之林冲杀而来,锐不可挡,在短短三年时间里,已经冲杀到了紫华报业市场的前列,正势不可挡地从起初的小报,大踏步朝大报迈进。

张琰没有说话,老头的句话像一盆冷水泼湿了他沾沾自喜的虚荣心。他转身推着笨重的自行车就要走。

“诶,小伙子,报纸上登了你写的新闻,你咋也不买份报纸?”老头突然问。

“不用。我去了报社就有报纸了,我从报社拿……”张琰说完便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老头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两个字:“小气!”

新闻记者就是满天飞,紧张而忙碌的工作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长度。不知不觉,张琰已度过了三个月时间,8月初他终于转正了,把实习记者前面“实习”二字去掉了。

那天让他更高兴的是主任沙岩在部门会上表扬他,说他任劳任怨,从进《紫华生活报》的第一天,从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就很勤奋很好学,只要有新闻线索,就二话不说骑着自行车跑现场,没有新闻线索时,他就翻开旧报纸学习每一种体裁的写作方法,模仿着成熟记者的笔法和叙事风格写作。有些老记者就是经验主义,对线索挑三拣四,张琰从来不挑线索,只要是社会新闻线索他统统都会去跑……

听到这里张琰赶紧低下头,他害怕遇上老记者犀利仇视的目光,《紫华生活报》走向市场才一年时间,沙岩所说的老记者指的便是报纸更名前,周报的那几位记者,他们跟沙岩一样都是老人手,是元老。

沙岩的认可和表扬令张琰兴奋不已,以至于晚上回到租住的民房后心情久久都不能平静。从洛明工业学校毕业三年来,他从来都没有被认可过,也没有被表扬过,当年离校时,他曾热情满怀地憧憬着未来,想着能干出一番事业,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浩达棉纺织厂从常日班修机工变成了运转班修机工,又成了扫地工……

三年来,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而被人抛弃的人一样,所有人都会在背地里戳他的脊梁,甚至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特别是直到自己离开浩达时才知道,因为自己向警察作证老田抽烟的事实,而被他的儿子田小杰整了那么久……

想到这里张来不禁心头一热,鼻子一阵酸楚。此刻,他特别感谢谢洁,要不是她的鼓励,自己怎么会找到这份不依靠机器的工作?又怎么会在浩达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拿到大专学历?是啊!知识改变命运,要是没有这张毕业证,他又怎么能敲开《紫华生活报》的门?

谢洁写给他的信他一直保留着,他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不由得取出她写给他的那封信,从清秀的字里行间里,分明有个声音地传进了耳朵,那么熟悉,那么真诚

“我考研没通过,不依靠机器生活的愿望没有实现。祝愿你在学习的道路上不要满足,不要停止,我相信知识是能改变命运的。对于未来的生活我没有经历过,也不能告诉你你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但我相信,你是一定会战胜生活中的困难和考验……”

桌上的那盏台灯努力地向前伸着长长的脖子,坐在桌子前的张琰情绪低落,有种淡淡的伤感。过了一会儿,他才将谢洁的信收了起来,然后,从厚厚的一摞书里抽出一本《训诂学》。自学考试的本科中没有新闻专业,他报考试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社会上毕业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了,他要赶紧拿到本科学历,只有拿到本科学历才不会被这个社会抛弃。

翻开书后张琰才意识到,这段落时间自己成天风里来、雨里去,起早摸黑,根本就没有时间看书,整本书几乎都是新的。

他翻看了一会,满意脑子里想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想得都是怎么去采访,怎么去写稿……夜渐渐深了,他接连打起了哈欠,明天一大早还要去采访,他实在困得不行了,就把书撂在一边,关掉台灯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紫华的报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紫华都市报》刚达成了一份巨额投资协议,这在紫华的媒体圈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家具有民营性质的报纸,无论从新闻采访还是后期编辑,无论从记者装备还是发行订阅,都有了很的大的飞跃。在巨大财力的支持下,《紫华都市报》一方面不断增加出版版面,另一方面,还一再压低零售价格,推出48个版有时甚至100个版5毛钱的售价,这使得《紫华生活报》和另外几都市报的发行受到了很大的挤压。

张琰和他的同事最头疼的是每天的新闻线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于记者来说,新闻线索是新闻产品的原材料,也是报社的生命线,在他们成天为新闻线索犯愁的时候,《紫华都市报》却公开在报纸上刊出了有奖征集新闻线索的公告,读者提供的新闻线索一经见报,一律进行现金奖励,而且,每条线索从50元起直到2000元。

《紫华都市报》此举才推出了近两个月,几乎天天都有独家重磅新闻报道,《紫华都市报》与其他几家都市报的差距正越拉越大。

《紫华生活报》在市场上的名气并不大,他们的线索数量和质量也都很差,每天接到的新闻线索无非就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报社也想过很多获取新闻线索的办法,但没有奖励的措施,读者打热线的积极性也就并不怎么高。

沙岩也想了很多办法帮助记者寻找线索,紫华广播电台有个《市民热线》栏目,是专门供市民对城市发展的建议和投诉的内容,每天早晨6点到6点半张琰准时会摊开笔和纸,抱着收音机边听边记,寻找线索。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主任心里的报业市场

这天下午下班前,报社突然接到了一条新闻线索:有个小女孩吃了医生开具的药以后昏迷了……

“又是一条投诉医院的线索……”沙岩是个军转干部,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他接到热线部转来的线索,用的目光扫视了大家问,“谁对这条线索感兴趣?”

眼看就要下班,估计还赶不到医院天就黑了,大家一听又是医患纠纷,便你推我,我推你,没人愿意去。

“小女孩都昏迷了,你们怎么这么麻木?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们……新闻人应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你们怎么连这些职业道德都没有?你们想想,这是多大的一条新闻,医院是干什么的地方?医生是干什么的?他们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患者吃了他们的药怎么就昏迷了呢?难道这没有新闻价值吗?”沙岩问。

几名老记者把沙岩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凭他们的经验,自然以为这是一起医患纠纷。大家都明白,对于医疗事故的报道还需要进行医学鉴定结果,而鉴定过程又非常漫长,这类线索基本都是些是是非非罢了,揪扯不清的事,不会有什么结果。

“没人去?小女孩吃了医生开的药昏迷了……这不是新闻?”沙岩生气地说,“现在咱们不是以前周报的时候了,我们主打的是社会新闻,你们不要总想着从通讯员那里要稿子,从那里能得到什么好新闻?他们无非是想借助我们的报纸宣传政绩,往他们脸上贴金罢了,说难听一点就是欺骗读者。如果我们每个记者不跑起来,不深入实地采访和挖掘新闻,只知道对线索挑三拣四,我们报纸上怎么能呈现出好新闻?”

部门的近20个记者围坐在一起,听着主任的训话。

沙岩说到这里又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特意留意到了张琰、陈国平、柳龙和高翔,他们四个都是实习记者,也都是新闻队伍里的新兵。

“短短几年,在紫华已经涌现出了好几家都市报,我们从周报改成日报,就是看好了紫华报业市场的前景,想迅速把我们的报纸打造成与老百姓生活相关的新闻纸,占一席之地。现在,觊觎报业市场这块蛋糕的还有许多有商业头脑的人,据我所知,陆风有两家出版社已提出申请,要把他们有国内统一刊号的行业性报纸改成都市类报纸,也要面向大众进军报业市场。”沙岩说,“目前,报纸对社会新闻的争抢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特别是《紫华都市报》对我们更是虎视眈眈,恨不得一口将我们吞进肚子。”

沙岩主任对《紫华生活报》的担忧写在脸上,他是一个40出头的新闻人,在《紫华生活报》还是周报时就在这里工作,他是报社的事业编制,对新闻和报纸有着宗教般的崇拜和初恋般的热情。

沙岩将大家环顾了一圈说:“都市报就是市场报,谁能占领市场谁就拥有未来,现在是市场经济,报纸特有的赢利模式已经吸引越来越多的机构和商人投资办报,这和多年以前国外的情况非常相似。大家应该都知道英国报界的这个谚语:如果你想谁一夜暴富,请鼓励他去办报纸;如果你想谁一夜破产,也请鼓励他去办报纸。”

沙岩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把大家看了一下说:“现在很多一夜间挖到金矿的老板们正跃跃欲试,下一轮,紫华报业市场的竞争会更加激烈。这不光表现在报纸的经营上,而且,还会表现在对重大独家新闻的披露上。各位,你们都是社会招聘人员,不是体制内的身份,手里没有铁饭碗,你们的职业荣誉和每个人的未来都得靠自己,我们是死是活跟各级财政都没关系,要是《紫华生活报》再没有重大独家新闻,你们想想,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我们还能立足吗?”

沙岩的话说完了,社会新闻里变得非常安静。

稿件的数量和质量是考核每个记者的主要内容,并不是大家有意要抵触主任的线索,而是大家都喜欢采访难度小的短平快的新闻,如果因为一条复杂的纠线索再花大量的时间进行调查,耗时费力,这是许多记者都不愿意接手的活儿。

“主任,我去吧。”这时,张琰突然站起来说。

沙岩将目光投向他,将他打量了一番。“好吧。你现在就出发,到了现场见到当事人以后,要沿着线索往下深挖,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新闻记者,在采访中要不偏不倚,兼听则明,要客观公正,要采访到多个采访对象,也要有第三方的声音。你知道新闻最有力量的东西是什么吗?”

“最有力量的东西?”张琰支吾着。

“事实!事实是新闻最有力量的东西!你要扎实采访,定稿时一定要还原当时的事实,告诉读者真相。”沙岩对他说,“记住,从现在的这条线索判断,这很可能是一起医疗纠纷,但我们的判断归判断,我们不能先入为主,一切都要根据你的采访来还原新闻事件。你的这次采访一定要录音,明白吗?”

张琰点头应允,然后背着书包下楼,骑着自行车朝紫华市中心医院赶去。

这条线索果真如记者们判断的那样是一条非常麻烦的线索,张琰见到新闻当事人之后,按主任沙岩的要求步步为营,认认真真地采访和求证,他还找到了当时服药昏迷后的另外一名同样情形的女孩。经过一番周折,张琰先后见到了医院、患者、管理部门等不同的采访对象。

忙碌几个小时后张琰满载而归。直到晚8点40分,当沙岩主任打通张琰的小灵通时,他已回到报社,正在车棚里存放自行车。

沙岩等不到他上楼就在电话里迫不及待地询问采访的前前后后,并告诉他:“编前会上已经明确这条新闻要发明天的头版,这也是你到报社后写的最重要的一条新闻,不再是那些边角料豆腐块了,你一定得写好,今晚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把版样送到印刷厂。”

张琰感动极了,他在电话里说着,就已经上楼回到了社会新闻部。部门所有记者都下班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沙岩在桌子旁等着他。一见张琰进门,沙岩赶紧挂断桌上的插卡电话,连声说:“写!快写!明天的头版……”

第五百七十七章 稿件出炉

张琰口干舌燥,他没来得及喝口水,沙岩就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一把给他拉出桌子下面的椅子。一阵暖流涌上心头,几个小时的疲劳瞬间烟消云散。张琰不好意思地坐在椅子上,掏出采访机和采访本,铺开稿纸。

沙岩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像虔诚的新闻教徒一样膜拜着张琰手里的这条新闻。

“是不是独家?”沙岩问。

“女孩爸爸说他只给我们报社打过新闻热线,没有联系过其他媒休……”张琰说。

“好,太好了。”沙岩激动地说。

接下来,张琰把采访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沙岩。

“太好了!写,写,赶紧写,听着录音写,别出错……对于重要新闻我们要胆大心细,采访时也要不卑不亢……”沙岩说完转身回到自己办公桌前,这是一张老式木制桌子,桌面上铺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有点像浩达棉纺织厂喷织车间主任唐全荣的办公桌,那部插卡电话机就放在厚厚的玻璃上。

沙岩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电话卡插进电话机,赶紧拨通了电话:“今晚的值班总编在吗?”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端的人终于说话了。

“杨总,我是沙岩……小女孩吃药昏迷的新闻性非常强,从目前的情况看,这条新闻很可能是同城独家新闻,事情远比我们预判的要惊人……”沙岩激动地说。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夜幕已经降临,外面渐渐黑了起来。

张琰听完录音后根据采访笔记开始写稿子了。沙岩等会看看表,等会从办公桌前走过来看看,等会又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前,他正等待着一条重磅新闻的出炉。

在张琰写稿子的同时沙岩也铺开稿纸,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帮张琰拟着新闻标题。

直赶到晚上10点半,这条新闻终于写完了。

沙岩逐行逐句地看着这篇报道,边看边修改。最后,他将张琰的标题划掉,然后写上了这样的标题:《紫华市中心医院自制药剂两女童服用后抽搐昏迷》。

稿子上各种修改符号密密麻麻,好不杂乱。经沙岩修改后的稿件是这样的

本报讯(记者张琰)两个孩子在紫华市中心医院治疗咳嗽时,医院给她们分别开了自制的“复方甘草合剂”制剂。两孩子的家长称,孩子服用该药约10分钟后,相继出现了抽搐、昏迷等症状,后经医院抢救才脱离危险。昨日,院方称孩子出现这种情况系药物不良反应,他们已将该药封存。药监部门已介入调查。

服用“复方甘草合剂”昏迷

据其中一名孩子的父亲刘先生称,他7岁的女儿患咽炎并伴有咳嗽,前日上午,由妻子带着来到紫华市中心医院,医生开具处方后,她们买了两瓶该医院自制的“复方甘草合剂”等药品后便回家了。

刘先生说,当日上午11时许,孩子按医嘱服了10毫升的“复方甘草合剂”,约10分钟后,孩子说头晕,随后就从沙发滑到地上,脸色苍白,眼睛看不清东西,连话都说不成了。“妻子和岳母赶紧抱着孩子冲出家门,赶到医院。一路上孩子十分烦躁,腿部抽搐,神志有些不清,不停地乱抓。”

刘先生称,孩子被送到西安市中心医院儿科留观室时已失去知觉,昏迷十几个小时后,于昨日凌晨渐渐清醒,但无法控制大小便。

据了解,事发当天,另一名9岁女童也有同样遭遇。那名女童的母亲称,她女儿当天在该医院大厅喝了“复方甘草合剂”,回家十几分钟后,便出现了与刘家孩子同样的情况,他们赶紧带孩子返回西安市中心医院,医院进行了抢救。

家长怀疑与医院用药有关

事发后,两个孩子的家长均认为孩子昏迷与服用医院自制的“复方甘草合剂”有关,当即要求医院将该药品送往有关部门检验。

两位家长在互联网上查询得知,“复方甘草合剂”中含有“酒石酸锑钾”,有此成分的药毒性很大,尤其是会对心脏造成损害。上世纪90年代初,“酒石酸锑钾”已被取消了用药资格,就连中国药典也删除了这个品种,而且,国家药监局已对该药品的生产厂家叫停了。

院方称两小孩系药物反应

紫华市中心医院有关负责人称,两个孩子系药物反应。事发后,医院非常重视,组织专家对孩子及时进行抢救,并当即将该药品封存。现在,医院正对两个孩子进行治疗,他们将妥善处理此事。

院方表示,他们已将“复方甘草合剂”送检,该药是否含有有毒成分目前尚无结论。对该制剂在医院的使用和反馈情况,院方未透露。

紫华市药监局稽查处处长称,从该药的外包装初步判断,该药品是经过省药监部门批准的制剂,若该药品有质量问题,他们将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省药监局将对制剂进行规范

昨晚,记者从陆风省药监局了解到,今年初,他们正对全省已批准的医疗机构制剂开展再评价工作,并将对药品的处方组成、药材来源及临床使用的反馈情况等进行评价。针对国家药监局禁止使用“酒石酸锑钾”的规定,有关工作人员表示,在这次再评价活动中,他们将会参考国家药监局有关文件,不允许医院再使用含有“酒石酸锑钾”等有毒性成分的药品,并对批准使用的制剂标签进行规范。

“你看看怎么样?”沙岩说着把稿子推到张琰面前,“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虽然新闻报道要求要迅速及时,但是更要准确生动。有句谚语说‘慢工出细活’,速度越慢才能把活儿做得越细,可是新闻既要求迅速又要求准确,这两者天生就是一组矛盾……面对这组矛盾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琰一边接过他的稿子一边仔细地听着,同时也在思考着问题的答案。

“我们不能因为一味地抢时效而疏忽和遗漏新闻点,造成报道的失实和丧失客观性。记住,事实才是新闻的生命。”沙岩问,“明白了吗?”

“明白了。”张琰回答。

张琰认认真真地将稿件看了一遍,以前稿件中表述不准确和冗长的内容,都被他划掉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主任的新闻观

“主任,没问题。这件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张琰说。

沙岩拿着稿子就要去编辑部突然停下了。“笔?”

“噢,我没拿……”张琰摸了一下衣兜说。

沙岩看了他一眼说:“记住!以后把笔和本子要随身带,笔就是记者的武器,这跟战士手里的枪和子弹没什么两样。”

他一说完,大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在稿子的后面又加了一句话:本报将对此报道进行持续追踪,敬请关注。

完后,他又端详了一下。

“走!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去编辑部。”沙岩说完便拿着稿子朝编辑部走去。他个子高,步子大,步伐矫健,足下生风,没几步就来到了编辑部。

到了编辑部后,沙岩拉了把椅子坐下,和编辑在一起反复推敲着稿子,信源、措辞、表述、甚至每个词的褒义和贬义都反复斟酌拿捏,原本被修改得密密麻麻的稿子上又加了许多修改的符号和痕迹。

编辑改完后,稿子又到了责编手里,责编看完后,稿件又到了打字员手里,打完字后,稿子才到了组版员手里,排版,出大样,版样到了主编手里,主编看完后版样后,又到了值班总编辑手里。

值班总编看完稿子后,又把主编、责编和社会新闻部主任叫在一起,进一步修改和研判这起新闻事件下一步的走向。此刻,校对组的工作人员正在对稿件进行三校五审。

夜已经深了,《紫华生活报》编辑线上的所有人还都在岗,他们像艺术家一样在雕琢着一件件的艺术品一样,精心打磨着每一篇稿件,用心擦亮着每一条新的亮点和卖点。

直到凌晨零点多,这条新闻才登上了《紫华生活报》的头版头条。而整个流程中,沙岩一直盯着每一个环节,直到版样被传到了印刷厂。

沙岩和张琰回到社会新闻部后,他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交谈着。

“医患关系是读者关心的社会热点,尤其是紫华影响力最大的中心医院,向来就备受社会关注,医院违规自制药剂的事件,毫无疑问是明天最火爆的新闻。”沙岩说,“你晚上休息一下,明天还要继续追踪,一定要再挖掘其他受害者的案倒,我们的报道一出来,管理部门肯定会现场查封自制药剂,你要跟踪采访。”

“好的。我知道了。主任。”张琰说。

这时,他们都收拾完了东西,张琰关上灯,他们一同下楼。

沙岩一边下楼一边说:“这条新闻仅仅是披露医院自制药剂的一个开始,我们的报道一定会引起政府领导的批示,这条线上的采访,咱们总编辑已经安排时政新闻部跟踪了。医院为什么会违规自制药剂?这里面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利益链?是谁在纵容医院药剂科顶风作案?这些药剂对服用过药物的患者会有什么影响?会涉及到什么法律关系……?这些都是我们对这条新闻要继续挖掘和延展的地方。”

沙岩主任对业务的娴熟精进和对工作的认真负责,让张琰非常感动,他一边走着一边听着他的教导。

“不错。你今天的表现非常出色,明天我向报社给你申请好稿件的奖励,你要好好努力,不要怕吃苦,不要怕累,从一开始就要做一个有良知的记者,做一个专业的记者,不要跟那些老记者一样成天就想着图轻松,想着等通讯员的稿子。记者是一个神圣的工作,不要为了混工资才来这里工作,一定要有新闻理想,要通过你手中的笔记录社会的发展。”沙岩说。

他继续说:“当然,在报道中不能有任何的私心杂念,要让你的笔忠于事实,要写出理性和建设性的稿子,我们刊登监督报道的目的是什么?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惩恶扬善,为了促进社会的发展。如果有一天等你老了,你再翻出你年轻时的报道,要是你能发现紫华的哪些问题是通过你当年的报道解决的,哪些人是通过你的报到得到帮助的,那么,你的人生就有意义,你就会为自己骄傲。”沙岩说,“你知道哪些记者最可憎?”

“可憎?不认真采访和写稿子的记者……”张琰说。

“不!是那些收红包的记者!”沙岩说,“他们才是披着羊皮的狼。是我们的害群之马!他们收了别人的红包就会颠倒黑白,有时候,一篇报道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你一定要知道你手里的笔有多重,要知道每一个字的份量有多重。你要对你写的每一个字负责,你要知道你写的报道就是你的孩子,你要像关爱孩子一样关爱他,要对他一直负责到底。这些你记住了吗?”

张琰点点头说:“主任,我记住了。”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报社门口,张琰去车棚取了自行车。

“我明天一上班就来报社,我会帮你把采访题纲列好,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的工作量还大着呢。”沙岩说。

“行。我今晚回去就不看书了,直接睡觉,明天准时到报社。”张琰说。

“你看什么书?”沙岩问,“是新闻专业书吗?”

“我自学的专科是新闻学,可是,自考本科学没有新闻学专业,我只好报了汉语言文学。”张琰说,“其实,我是想报考新闻学本科的。”

他们就此别过。

在黑黢黢的夜晚,昏黄的路灯从报社门口一直朝远处绵延着,他们分开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风吹到脸上张琰觉得格外舒服,在空荡荡的柏油马路上,他使劲地蹬着脚踏板,故意摁响了一串铃声,像心里哈哈哈的笑声。

喧嚣的一天结束了,整座城市已经渐渐进入梦乡,他知道,这会印刷厂正在唰唰唰地印着明天的报纸,明天的头版头条上将会印上自己的名字,有着几百万人口的这座城市也将会看到他写的新闻……

天大地大,新闻理想触手可及。一种成功的喜悦荡漾在心头,张琰兴奋地蹬着自行车,天上的星星追随着他的背景,在遥远的地方为他照亮前行的路。

车轮在黑黢黢的平整的柏油马路上前行着,迎面吹来了令人沉醉的晚风,紫华的夜晚是多么的美好!

突然,张琰想到了房东王叔!

第五百七十九章 盘问

王叔是个非常传统、保守、死板的人,他每天晚上10点半要准时关门,在他的意识里,过了这个时间敲门归来的房客都没有正式职业,也没干啥正经事。过了这个点敲门,必然要得到一番盘问,跟警察审小偷别无二致。

果然,今晚张琰又晚点了,他只好敲门。

过了一会,王叔拉开了厚重的木门,家门是双扇木门,他只拉开了一扇。他站在拉开的那扇门前,用高大魁梧的身体挡着,警惕地看着张琰。

“啥工作能干到这么晚?城市灯红酒绿,到处都是诱惑,你们年轻人一定要管好自己,别想着寻欢作乐,在外面鬼混!”王叔板着阴沉沉的老脸说。

张琰已经有两次是在晚上10点半之后回来的,他每次一敲开门,都跟这次一样,会被盘问半天。

张琰微微低着头,他知道房东的话压根就没说完。

“按说我只管收你的房租就行了,也懒得说你们,可是,看着你比我儿子都小,你说你一个单身小伙子成天夜不归宿,你父母知道吗?要是住在你家里的话,你敢这样?”王叔说。

“王叔,我今天真的加班了,我们报社今天给我安排了一个采访……”张琰还想解释,王叔立马伸出硕大的手摆了摆,“别,别,别给我撒谎……做人要诚实!别诋毁和玷污记者的名声,人家都是文化人……”

“王叔,我……”张琰一时无语。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王叔用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瞪着他,“要是再夜不归宿,就搬出去!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老王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家风?我出租房子是为了给你们这些进城打工的年轻人提供一个方便,同时也可以挣点小钱,但我绝不像别的人家那样,为了挣房租给就什么人都招,把我家变成藏污纳垢的地方。”

“我……”张琰当然想辩驳自己不是污也不是垢。可话还没说出口,王叔就抢了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可不是什么人的租金都挣。上个月有两个穿着暴露,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孩要租我家的房子,她们一站到我跟前,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就直往人鼻子里钻。我问她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她们说是搞啤酒销售的。那种低俗和妖媚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我又问她们晚上几点回来,她们说公司让他们下午上班,凌晨三点以后回家……”王叔大得出奇的眼睛突然瞪着张琰,嫉恶如仇地说,“呸!哄谁呢?一看都不是正经女孩!紫华哪个单位凌晨才下班?”

“王叔,我跟她们不一样的,我真在报社上班,《紫华生活报》……”张琰说。

“这是啥报?没听过!”王叔说。

“诶……”这话竟把张琰给噎住了,他稍微停了停又说,“王叔,你也知道,我是偶尔有事才回来晚了,您别往别的方面想,我不是那种人……”

王叔把张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看你倒也像个实诚娃,我就再信你一次。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们房客的家,以后,你要是不能按时回来,就提前给我说,向我请假。”

“啊?请假?”张琰感到非常惊讶。

“怎么?要是在你家里的话,你晚上不按时回来,是不是也得给你爸说一声?论年纪,我应该比你爸年岁大,你给我说一声怎么啦?”王叔停了停又看了张琰一眼说,“一般房东才懒得理你这些闲事,可王叔我啊,就怕你们这些年轻人经不起诱惑,把持不了自己,担心你们把好好的路给走偏了,走歪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城市成了大村林,什么鸟儿都有,人要学好不容易,但要学坏快得很……”

张琰听完王叔的话后点了点头,就从那扇门往院子里走,王叔一把抓住自行车的车头,用身体挡着他说,“别老点头,行还是不行?”

“行。行……”张琰应付着又要把车子推进来。

“诶!你说清楚点,什么行?”王叔的手大而有力,他年轻时曾是紫华一家机械厂的钳工,这种力度似乎也是多年来练出来的工夫。

“王叔,我记住了,以后要是不是能按时回来,事先向你请假……”张琰不耐烦地说。

那双抓在车头上的大手终于松开了,像山一样高大的身躯移开了。

然后,王叔从单扇门里走出去,帮着张琰抬起了车屁股。“已经很晚了,声音小点,别碰到门槛。”

吴波涛给的那辆自辆实在太笨重了,王叔把车子屁股一抬起,车头就抵住了门槛,张琰死活抬不起来,车自行跟一只落架的凤凰一样点了点头,撞得门槛嘭嘭嘭直响。

“来,来,来。让开!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王叔说着一步上前,粗壮健壮的长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把将张琰拨开。他抓起自行车的大梁像拎鸭子一样把车子拎起,张琰赶紧跑到背后,准备助他一臂之力,这时自行车已从门槛上空掠过。

张琰又赶紧跑上前接住车子,把它推到一棵柿子树下。

王叔叔咯吱一声拉上那半扇门,关上门闩,扣上门后面一条光溜溜的铁链,从门后取出两根碗口粗的木桩,分别把两扇门顶住,他每做完一个动作,都会检查一下是否把动作做到位。完后,他又弯下跟山一样庞大的身躯,将两个瓦片抵在木桩顶头的地面上。

张琰咔嚓一声把自行车放在院子,就沿着露天楼梯蹬蹬瞪朝二楼跑去。

“轻点行不行?别人都休息了,你有没有公德?蹬蹬瞪……你见过哪个记者跟你一样没修养?你还是记者呢?”正在弯腰垫瓦片的王叔歪着脑袋,用大得出奇的眼睛瞪着张琰生气地说。

张琰险些又动了太岁身上的土,他赶紧唏嘘一下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然后轻轻地将钥匙捅进门锁,轻轻地打开门,轻轻地溜进房间。

第五百八十章 星期六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琰在沙岩的指导和帮助下,将紫华市中心医院自制药剂的新闻一追到底,《紫华生活报》热线新闻部的读者来电一个接一个,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一连刊发了5篇报道,这起事件在社会上产了强烈反响,形成了社会舆论。医院多次找到社会新闻部主任沙岩,希望报社能考虑到医院在社会上的影响,能高抬贵手终止报道,可他们被沙岩拒绝了。

医院愿意付费在《紫华生活报》上刊登广告与报社和解,不想也被报社领导拒绝了。

市民反映和投诉紫华市中心医院的线索越来越多,包括《紫华都市报》在内的省内外媒体纷纷关注自治药剂事件,各种评论文章铺天盖地,紫华市中心医院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在种种舆论压力之下,医院不得不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院领导通过所有媒体向市民道歉并向社会作出承诺,院长在媒体镜头下鞠躬道歉的新闻,一度成了紫华最大的新闻。

今天是星期六,忙碌了好一阵子的张琰终在这组报道中大获全胜,带着这份收获和喜悦,他也迎来了自己的休息日。

初夏的阳光要比春日里豪爽一些,大方一些,从不扭捏,从不刻意掩饰,才**点钟就把所有的光芒洒向大地,整个世界都明媚了,鲜妍了。

高飞的鸟儿成群结队叽叽喳喳欢笑着,时而高飞,时而低回,它们用身体丈量着天的高度,用漂亮的羽毛与天空比对着色彩的奇妙,从邻居家跑进王叔家院子的一只小黄狗,伸着爪子扑打着从头顶掠过的彩蝶,跑累了,就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今天的天气真好!张琰去街道吃过早饭,回来时见各家各户勤劳的人们开始洗洗涮涮,有的在太阳下面绷起绳子准备晾晒被褥。自从搬到王叔家张琰的被褥从来都没晒过,于是他向王叔借了根绳子,一头绷在通过二楼的露天楼梯上,一头绑在那棵有了年头的柿子树上,把被褥摊开在绳子上晒了起来。

被褥都拿出来了,何不把积攒下来的衣服也顺便一洗?想到这里,张琰就把旧衣服拾掇在塑料盆里,朝公用水龙头走去。

住在一楼大门口的王叔和妻子也抬着笨重的绿皮洗衣机从房走了出来,他们将洗衣机轻轻地放在院子水龙头前。

王叔的妻子性格活泛,虽然跟王叔一样两鬓染霜,但随和又温和的性格让她显得要比王叔年轻**岁,其实他俩只差两岁。

王叔的妻子也姓王,房客们都叫他王姨。大家都喜欢王姨不喜欢王叔,王叔脾气倔得很,做事说话都不知道变通,而且还爱给人上课,好为人师,爱抓房客的小把柄,比如谁把饭没吃完就想倒掉,要是被他发现了,必然会被指责一通。

王叔定然会嚷道:“浪费!浪费就是极大的犯罪!你们没遇过三年灾害,没遭过年馑,白花花的米饭咋就这么糟蹋……人在做,天在看!你浪费一粒粮食,老天爷就给你记一笔,看你这辈子咋能还得清?”

要是谁偷偷把剩饭倒进水槽被王叔发现了,那可就惨了!王叔肯定会跟一座山一样站在院子当中,冲着每一个租住户的房门嚷:“是不是把白米细面吃腻了?就这么糟蹋!你们都是农村娃,咋就不知道粮食可惜?一进城,好习惯没学到,坏毛病学了一身……回去问问你爸你妈,看他们谁舍得这么糟蹋白米细面?”

这时王姨就赶紧出来劝他:“娃们不爱吃,就是饭做得不好吃么!用得着你大喊大叫么?”

“饭不好吃就咬着牙吃!吃不了就兜着走!吃一顿不合胃口的饭能把人吃死?”王叔不依不饶,“要是我儿子敢这么糟蹋粮食,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进屋,进屋,赶紧进屋……不就是偶然倒了一碗饭吗?大惊小怪……人重要还是饭重要?”王姨说着赶紧把山一样庞大的王叔拽进屋子。

老两口把洗衣机摆弄好以后,王姨从房里抱出一大堆衣服塞进洗衣机,她旋转了一下已经磨得看不清标识的旋钮,洗衣机就跟老牛拉破车一样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然后,她就单手叉腰,看看洗衣机又看看院子。这时,她看见了二楼水槽旁边的张琰,就冲着他笑着说:“张琰真是个勤快小伙子,粗中有细,能文能武,能上班也能干家务,将来哪家姑娘跟了你,可就有福气喽!”

“王姨,你可别尽拿着我开玩笑了,我啊!两个星期都没洗过衣服了。再不洗,就没得穿了。”张琰说。

王姨又是一阵微笑:“你平时忙,听你王叔说你是个文化人,是记者。记者多神气啊,笔杆子动一动,就能给咱们老百姓解决问题。你可是咱院子里最有文化的人!”

“啥狗屁记者!天天夜不归宿,谁知道尽在外面干啥坏事?”站在一旁边的王叔立刻补了一刀。

张琰的脸霎时红了。

“去,去,去!狗嘴吐不出象牙!现在的年轻人忙得很,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退休了没事干,也不出去转转,成天待在家里跟个老太婆一样里嗦,看不惯这也看不惯那……现在的老板用人用得扎实,恨不得让员工不睡觉……”王姨说。

“王姨说得对。我们天天在被老板盘剥,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想跟朋友喝点酒都担心回来家里锁了门……”这时,张琰对门的一个小伙子刚一走出房间,听见大家在聊天就赶紧见缝插针,“王叔不相信我们,总以为我们不按时回家就在外面胡混,我们穷得跟鬼一样,谁还愿意跟我们胡混?”

“你胡喷啥胡喷?白天干活,晚上睡觉,这是老祖先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你们年纪轻轻,打老远跑到紫华来挣钱,成天喝什么酒?那些想跟你们喝酒的人都是狐朋狗友,都不正常。哪个正常人晚上不回家?”王叔仰起脖子冲着小伙子嚷道,“我看你成天想着跟那些人瞎混,一年到头把钱都喝了酒了,过年回家全家里能交多少钱?”

小伙子不说话了,他知道王叔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去,他就是一根筋。

“你看你成天就知道训人家这些孩子!年轻人交个朋友喝点酒怎么了?”王姨冲着王叔说完后,赶紧跟变脸一样满脸堆笑,又对着小伙子说,“别理你王叔!他呀,看不惯的事多了,以前在厂里时人们就叫他犟驴。”

第五百八十一章 哦,白桦林!

院子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

王叔自讨没趣,屁股一拍,转身朝门外走去。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的话你们爱听不听!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去街道转转……”王叔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家门,他又转身抬着头说,“晚上10点半准时关门,谁要是不想在这里住了就赶紧搬出去!”

张琰、小伙子和王姨面面相觑。

上午10点,太阳已经悬在头顶,这个城中村的院子沐浴着阳光里,柿子树下透下斑驳的光影。王姨和张琰都洗完了衣服,这时,院子里到处都晾着衣服和被褥,如秋天农夫的果园农田一样硕果累累。

回到房间后张琰习惯性地拿出小灵通,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自从在《紫华生活报》上班后,他每隔一会儿,就会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查看,生怕误了沙岩主任的电话,生怕漏掉新闻线索。

果然有一个未接电话,电话是主任沙岩打来的。

张琰不由得紧张起来,好不容易休一天假,领导又要给他安排什么采访呢?

他的心情一下了切换到了工作状态,他赶紧将未接电话回拨了回去。

电话接通了,还没等他开口,电话那头便开门见山:“张琰,你上次说自考本科学没有新闻学专业,是不是?”

“是。我现在只得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张琰说。

“你是想学汉语言文学还是想学新闻学?”沙岩问。

“我当然是想报考新闻学专业,可是……”

张琰的话还没说完,沙岩就打断了他。“现在有一个机会,非常难得,陆风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有一个专科起点段的本科班,你有没有兴趣?陆师大可是教育部直属的学校,机会难得。”

“专科起点段的本科?什么是专科起点段的本科?”张琰先是心头一喜,然后又纳闷地问。

“通俗地说就是专升本。”沙岩说,“非全日制,你每个星期都得去上课,学制两年……”沙岩说得很干脆。

“真的!我上!我上!”张琰欣喜地说。

“现在参加自学考试对你不太适合,你现在不比在以前的国企里上班了,在报社工作很累,你的采访工作量很大,很难抽出时间再看书了,要是每个星期都能集中在校学习的话,是件好事。”沙岩说,“不过,这是教育部批准的正规招生,得考试入学。”

“入学考试?”

“是。考上以后才有条件入学,毕业证全国承认。对了,毕业时通过学位考试以后还要授学位。”沙岩问,“你的基础知识怎么样?考试主要是新闻学专科知识。”

“主任,这个没问题。那两年我自学考试时也在外面听过辅导课,我的每门课成绩都不错,那些书到现在我都能倒背如流。”张琰说。

“这样的话就太好了。招生公告已经在昨天的《紫华都市报》上登了,报纸我给你留下了。我有个朋友的朋友在陆师大,我刚打电话问过了,本月内报名,下月底考试,考试前还有一个多月的短训班,都是晚上和双休日上课,到时我安排工作时,会给你把学习的时间留出来。年轻人,好好奋半吧!我喜欢你身上的这股子冲劲。”沙岩的军人作风永远是那样的干脆果断。说到这里,他就挂断了电话。

床单、被罩、褥子都已经拿出去晾晒了,床上光秃秃的。张琰挂断电话后,心里先是一阵激动,然后就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又坐在写字桌前继续翻看着小灵通里的短信记录。

20分钟前的一条短信跃入眼帘:琰,今天是个星期六,轻露的阳光格外明媚,这会,我正在厂外的林荫大道上呼吸新鲜空气呢。初夏的林荫大道真舒服,太阳透过层层树叶照射下来,斑斑点点,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这是胡宛如发来的短信,张琰心头不禁一阵激动,赶紧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是不是你小时候经常跟你爸爸去散步的那个林荫大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你爸爸了?

嘀嘀一声后,胡宛如的短信回了过来:唉……有些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么多年了……琰,这会就只有我一个,这里很安静,看着林间斑驳的阳光,我想起了咱们上学时柔波湖公园里的白桦林。

往事一下子浮现在了张琰的脑海。

那片白桦林就在公园雕塑群后面的人造斜坡上,那天,他们看完雕塑后来到这里,靠着一棵白桦树席地坐在林间的草坪上。当时白桦林里没有游客,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小鸟欢快地鸣叫着。他们并肩靠着一棵树静静地坐着,他们能闻到草的味道,能听见蚂蚁爬行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突然,一头乌发从胡宛头上泄了下来,顺着张琰裸露的胳膊丝一般滑落,跟过电一样迅速传遍全身。胡宛如有点倦怠了,她靠在村上头半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里的静谧和大自然的美。斑驳的阳光在她脸上轻轻地跳跃着,她面庞均匀端正,眉宇之间干净清朗,挺立的鼻梁让面部呈现着娇好的立体感,那一刻,微笑时才会露出的酒涡看不见了,她嘴唇微闭神情平和而安详。

张琰给她写了一条短信发去:真留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时你一直关心我,照顾我,没想到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想见一面也不容易。宛如,你还记得吗?那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了隐隐的歌声,你一下子就猜出了歌名,是草蜢乐队的《宝贝对不起》。你说这首歌虽然有点淡淡的伤感但又是真诚的。宛如,这些你还得吗?

过了一会儿,小灵通又嘀嘀一响:从我们认识以后,我们之间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一千朵玫瑰给你/要你好好爱自己/一万万句对不起/离开你是不得已……

从小灵通的黑白屏幕上看到这些字,张琰心头不禁有些伤感。

他赶紧又写了一条短信:宛如,我们一定不会分开,现在的分开只是暂时的,我到了《紫华生活报》以后每天都很忙,我们的主任是个转业军人,他对我要求很严格,不过我不讨厌他,要是没有他指导和鼓励我,我就不会有进步。宛如,前几天我刚采访了一条大新闻,你在轻露你肯定不知道,但在我们紫华人人都知道了,是一家医院自制药剂把小女孩给吃昏迷了。当记者是我的梦想,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等我把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们一定能在一起。

摁下这条短信的发送键,张琰油然升腾起了一种责任感。他突然意识到,他跟胡宛如将来究竟会怎样,就得靠自己今天的努力。如果自己还跟在浩达棉纺织厂时一样狼狈,他又怎么好意思跟胡宛如说他们的以后。

短信很快回了过来:你最棒!

张琰又发了一条短信:宛如,你怎么一个人在林荫大道?

第五百八十二章 士别半年

“今天不用上班,我刚跟思雨一起来这里散步,刚才,她男朋友给她打电话,她们去约会了。”在胡宛如回复的短信中说,“她男朋友是警察,昨天说今天要加班,刚才又说领导不让加了,所以她就走了。没事,刚好我一个人待会,这会阳光真美啊,就像一个一个的小精灵,还在我身上跳呢。”

张琰又想起了柔波湖公园里那片安静的白桦林,那天,风吹叶动,星星点点的阳光在胡宛如的脸上跳跃着,时而照射到她的嘴唇,时而照射到她的脸庞。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近得都能看到她呼吸时鼻翼微小的翕动。他静静地守在她身边,整个世界都凝固了,她的眉宇是那样的清朗,面庞是那样的白净,像银盘一样。她仿佛就是雕塑群里的雅典娜……

张琰心里泛起了涟漪,往事如潮水般涌进心房,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情不自禁地发了一条短信:宛如,我想你……

短信一发出去,眼睛就湿润了。

阳光从敞开着的房门洒落下来,这时,王叔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已经回到了家,他跟王姨一起把笨重的老式洗衣机抬进房里,一阵磕磕碰碰的声响过后,整个院子又安静了。

又是一声嘀嘀声:我也是……

短信用拼音写起来实在太慢了,张琰一着急,手指屡屡会摁错键,他向她发出了最后一条短信:宛如,我给你打电话,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说。你知道吗?你不在我身边我,我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吗?你还记得我们在子栎火车站的海誓山盟吗?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个小女孩的造型吗?我把它一直就放在我的枕边……

张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离开桌子大步走到房门前将房门关上,阳光也被驱赶在房门以外。

张琰回到桌子前拿起小灵通正要拨号,又一条短信弹出:我怎么会忘了呢?那颗蓝纽扣每天在耳边重复着你的话,重复着你给我的承诺。

一行热泪油然滑落。张琰赶紧拨通了胡宛如的电话,他要把他对她的苦苦思念告诉给她,他要把他在《紫华生活报》每一天的工作告诉她,他更要在第一时间把自己想去陆风师范大学上本科的事告诉她……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的这半年对田庆文非同寻常。

从他在公交车上接到第一个患者的电话以后,冻结在心里的那潭营销的冰河渐渐消融,在温暖的春天和炎热的夏天在涓涓流淌。不管脚下是莽莽原野还是荆棘丛生,他都无所畏惧,因为蓝片片就是钱,钱就美好的生活,一点点攀升的销量让他尝到了甜头,也让他越发坚定祁总的话:现在中国男人这方面有问题的已经快达到一亿人了,40岁以下的ed患者能占到1/4……

这段时间田庆文每一天都如沐春风,他越来越相信这种药物的潜在市场规模一定能达到100亿元,他一定要在100亿元里分到属于自己的一杯羹。

这几天,田庆文到处跑医院见客户,四处推销,忙得不亦乐乎。今天才到中午,他已经卖出去了一盒ed。这玩意金贵,一粒50块,一盒6粒,共300块,卖一盒提成50%,他可以收入150块。这一盒的收入都快赶上在启明机械厂半个月的收入了。

离开客户后田庆文走在大街上喜滋滋地合不拢嘴。祁总说得没错,搞销售的还要什么底薪?那都是毛毛雨啦!市场就是要开拓,大胆地开拓,哪个客户懂这种药的药性和价值?说穿了,还不是靠三寸不烂之舌,靠对客户连哄带骗?还不得靠一身的行头和药品的高档包装去忽悠人?

田庆文有个习惯,每天晚上回到租住的民房后,他都要把自己当天拜访过的客户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把见到客户时客户的态度和疑虑一一记录清楚。过段时间,他就再去主动拜访第二次,第三次。

他曾自己花钱买了一盒ed让客户试吃,他向祁总申请试吃的ed时,祁总摆摆手说:“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事能没成本啦?试吃就试吃,干吗向我申请这点小钱嘛?你自己一掏钱包不就行了吗?给你一盒才150块,150块要试吃6个人,6个人只要有一个人买,还不得给你300块?庆文啊,做生意要算大账,不要总盯着那些毛毛雨……钱是挣来的,不是省下来的啦……”

田庆文也很心疼这个成本,可是为了争取那些心摇神荡举棋不定的客户,他不得不咬牙撕开了包装盒上那层薄薄的保护膜……

几个月下来,田庆文渐渐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中国的消费者看上去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是只懂点皮毛,只要自己稍稍多看一点药品的资料,比消费者多说出那么一两个专有名词,就完全可以把消费者征服。城里人其实并不精明,他们买东西时有点傻,只要东西包装好,价格高,推销时再夸大一下药效,恭维一下消费者的身份、品位和对品质生活的追求之类的话,相当一部分人都会不好意思,都会瞬间迷失自我。

他们当中不少人都有知识,可越有知识对自己的性生活就越羞于启齿。当年他坐着爸爸的三轮车走村串乡卖衣服时,农民还会讨价还价,还会拿起几种不同颜色不同面料不同款式不同质地的衣服比较比较,他们为什么要比较?是他们挑剔。他们为什么要比?他们在选择最好的性价比,他们从不怕人笑话,他们知道有多大的钱就办多大的事,他们知道自己不是高级人,也就从来不去县城的服装商厦去卖高级人的衣服。

可是城里这些买ed的消费者哪里有农村人的实在和真实?他们虚伪至极,半推半就,明明想买却又表现出自己那方面还不太需要,明明把说明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却非得说其实他就想跟吃维c一样想补补身体。

祁总承诺的50%提成每次都能按时兑现,这让田庆文也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一边走着一边盘算着,见了下一个客户又该启用哪种话术推销呢?有时候销售就是马路边套圈圈的游戏,关键就看套得妙不妙,祁总说得对,钱是挣来的而不是省下来的,就算一天卖出一盒ed,他一个月也就能挣4500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是一个令人心头发颤的大数字!

第五百八十三章 煎饼店

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田庆文来到一个商品房小区门口,他约好跟房屋中介的业务员一起去看房子,他不想再在城中村的民房里住了,他要搬进单元房。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是祁总打来的电话。

“田经理啊,你这会有事没事?你要的人我给你招到了,这会两个业务员都到了,你最好回趟药店把他们面试一下。现在咱们ed的销售局面非常好,你要继续努力。你是业务经理,你要是觉得增加两个人还不够的话,我给你再招,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太多了,人好招得很,而且又不让咱们发工资……”祁总的闽南话听上去永远是那样的地道、热情和真诚。

“不发工资?”田庆文问。

“是啊,跟你一样只拿提成。”祁总说。

“噢,我明白了。”田庆文说,“业务员的提成是多少?”

“这当然是你这个业务经理定的啦!我的新药店快开业了,中国的医药市场这么大,我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我咋管得了你们这些小事?”祁总说,“你是业务经理,你说给他们提成多少就多少。30%、20%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这些业务员都是在你勺子下挖菜吃,一切还不由你说了算?”

“哦……”

“田经理啊,以后ed的销售你自己看着办,我给你保证供货,不掉链子。你已经在医药行业摔打了半年,算是老人手了……”祁总说。

“啥?半年就成了老人手?”田庆文不由得有些惊讶。

“那当然啦!你上过学,悟性好。一点就通,天生就是搞销售的料。现在社会发展得非常快,你没见紫华的高楼在一天天地拔地而起?国家搞建设都在争分夺秒,我们搞销售的就更得快马加鞭,时间就是金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在我们老家,半年时间就能挣好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你还以为你成长得快?你要赶紧努力,趁年轻就把这一辈子的钱挣到,从现在起就要拼命地往前跑,向前冲……”

“那行。祁总,我现在就坐公交,马上回药店。”田庆文说完就要挂断电话。

可祁总的电话并没有挂断:“坐什么公交嘛?赶紧打的来!刚刚不给你说了吗?时间就是金钱!你省了几块钱的车费又要耽误我多长时间?我马上就要去见一个大客户,一个很大很大的客户……中国人多,医药市场大得不得了,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交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钱……白花花的钱,你数都数不过来的钱……赶紧,立即打的来!”

“好。祁总,我马上打的。”田庆文说着就挂断电话,跑到路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溜烟地朝乐康药店赶去。

武老三和妻子来到紫华后,妻子把一根金条交给武老三变卖,有了钱,“一张”煎饼店就在紫华钢铁厂附近的城中村开张了。

店不大,不到10平米。妻子在门口支了口平底锅,和了一大盆面糊,有顾客上门,她就捉起面盆里的铁勺,动作娴熟地把面水浇到平底锅上,烧热的平底锅上一沾上面水就啦一声冒起一阵白雾。

妻子赶紧拿起旁边的木刮板,跟用圆规画圆一样绕着平底锅的直径画出一圈,把那勺子面水刮得平平整整,薄如蝉翼,刮板刚一离开,刚才的面水已凝固成了煎饼,她赶紧让捉起铲子塞进煎饼和平底锅中间,绕着平底锅的直径转一圈,拎起煎饼在平底锅上翻个面,刚才挨着锅底的那个面白里泛黄,散发着阵阵香气。

密岩在没有发现金矿前家家户户都种庄稼,这里是小麦主产区,在当地一直流传着制作各种面食的工艺,家家户户不论谁家媳妇,做面食都有一套了不起的手艺。而在这些面食和手艺中属摊煎饼最简单,密岩的小麦长势好,磨出的面粉也劲道,所以,煎饼能摊得跟纸一样薄。

武老三妻子三下王除二便让煎饼出锅,站在一旁的武老三笨手笨脚地将她炒好的土豆丝、豆芽、青椒和肉丝卷进煎饼,可是,他哪里有这手艺?好端端的一个煎饼还没卷到一半,就哗啦一下全部散架了,里面的肉呀菜呀撒了一地。

“哎呀!你咋又掉?卷煎饼不是要让你用多大的劲,靠得不是蛮力而是技巧。”妻子赶紧将锅里热气腾腾的煎饼出锅,拿起筷子一边往煎饼里卷菜给他示范,一边说,“其实,卷煎饼跟给小婴儿裹襁褓是一个道理,不光要裹住菜和肉,下面也不能漏,你得把下面折上来然后再卷。”

“裹襁褓?强强小的时候襁褓都是你裹的,我不会……”武老三说。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吧吧?”她说。

“这是两回事,看人做和自己做差距可就大了,你说卷煎饼难还是土炼金难?当年……”武老三还要说下去,这时妻子立刻转头看着他,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就此打住。

“快点拿去吧。小心客人等不及了。”妻子利利索索地将煎饼卷好,放进盘子塞给武老三,“快给人家端去。”

武老三身材高大魁梧,在几平米大小的店铺里格外引人注意,也格外占地方。

煎饼在密云可以当早饭也可以当午饭,当午饭时得再配一些酸汤面、羊血之类的小吃,他们这个店才开了不到两个月,店里经营的品种也很单一,除了煎饼卷菜只有茶叶蛋和稀饭,这种搭配只能满足人们对早饭的需求,过了上午11点以后店里就空空如也,没人来了。

这会,武老三和妻子静静地坐在平底锅前,老夫老妻了,也没啥太多的话要说,他们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着。今天的天气是多云,散乱的阳光有一缕没一缕地洒在地上,不那么畅快,令人捉摸不定。武老三坐着坐着就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一道烟雾。

第五百八十四章 谁也不比谁多只眼睛

他的目光透过烟雾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蹬着三轮车的中年男人扯着嗓子叫喊着高价收旧家电、旧电视机、旧洗衣机、旧冰箱;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的少妇女显然刚刚醒来,正带着脏兮兮的宠物狗精神萎靡地寻找着哪里还有早餐;穿着职业西装的小伙子打扮得油头粉面急急地朝村外走去,不像是要参加什么盛会倒像是马上就要误了什么重要的事;带小孩的妈妈一边追着四处乱跑的小孩一边破口大骂:再跑!看我不打死你!小孩早都听惯了这样的威胁,不但没停反倒呵呵着跑得更快了,女人一个大步上前一把将孩子拖倒在地,二话不说就扇了一巴掌:叫你跑!跑啊!跑!怎么不跑了?

一幕幕生活碎片跟拼图一样在武老三眼前组成了一幅绵长的画卷,画卷里充斥着引浆卖岩的吆喝声;为了蝇头小利的斤斤计较的争吵声;年轻妈妈对孩子的高呼低喝声……这里隐藏着一个个进城打工者的人生奋斗,也隐藏着他们的不尽辛酸,积极的、向上的、向善的、向恶的、猥琐的、下流的、无耻的、卑鄙的……这里就是一台戏,戏里什么角儿都有。有哭的,也有笑的,有坐轿的,也有抬轿的,有欺负人的,也有被欺负的……

呛人的烟雾在武老三眼前缭绕着,他眉间的“川”字微微地一松一紧,深陷的眼窝里那道阴鸷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深邃,在密云矿区打打杀杀的往事跟播放幻灯片一样播放着……

一个高晃晃的身影遮住了忽明忽暗的阳光,也惊扰了他对往事的回忆。武老三下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儿子武军强来了。

“爸,这会没人吃饭了,你们就早点收摊吧,紫华中午没人吃煎饼。”武军强说。

“强强,你怎么来了?这会厂里不上班吗?”武军强妈妈问。

“放假了,今天下午也不上了。厂里接不到活。”武军强说。

“那可怎么办啊?在紫华干啥都需要钱,厂里没活干可咋办?”妈妈无不担忧地说。

“什么怎么办?凉拌!”武军强不屑地说,“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他说着便走了进来,把店里巡视了一圈。

“强强,你吃了吗?我给你摊个煎饼……”妈妈说。

武军强看了看表说:“现在都几点了?这个时候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吃什么饭?”

“管球他几点不几点哩!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咱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吃个饭还非得等到时间,还非得高桌子低板凳……”武老三扔掉烟头踩在脚下,先是顺时针旋转又逆时针旋转,将烟头熄灭。

“你就别问了,咋那么多话?赶紧给强强摊一个……”武老三说着来到平底锅旁准备往煎饼里卷菜。

武军强妈妈这才赶紧行捉起面盆里的铁勺,动作娴熟地把面糊浇到平底锅上,烧热的平底锅一沾上面糊就啦一声冒起一阵白雾……

武老三笨手笨脚地给他卷了个粗壮的煎饼,恨不得把盆子里的肉和菜全都卷进去,他还不会像用襁褓包婴儿那样卷煎饼,煎饼还没递到武军强手里,就跟捅了娄子一样,把切成环状的青椒哗哗往下掉。

“爸,就你这手艺还能卖煎饼?”武军强接过煎饼说。

武老三嘿嘿笑了笑说:“看来,真是人过三十不学艺啊!我学了快两个月了,现在还摊不了煎饼,真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啊!”

“其实你爸的进步已经很大了,现在偶尔凑合着能把煎饼摊成一整块,要是再练练,我估计就差不多了,时间长了摊得自然也就平整了,手法熟练了,慢慢也就能摊薄。别看你们爸笨手笨脚的,可想想,他都大半辈子了,以前啥时候进过厨房?不光他,在咱们密岩,哪个男人会做饭?”

武军强没有接话,他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吸溜了一口小米稀饭。

“没事。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别的什么大事我做不了,难道我连个煎饼也摊不了?今晚我继续练,我就不信摊不出又薄又光的煎饼?”武老三说。

“你已经糟蹋了大半袋面粉了,看得人都心疼……”妈妈说,“要说练,你卷菜的工夫也得练……”

“啥糟蹋不糟蹋的?干啥事还不都得摊点本?我都想好的,我就先拿10袋面粉练手……”武老三说。

“啥?10袋?”妈妈惊讶地看着武老三。

他粗糙的脸上流露着坚定的表情,跟当年坚信土专家说他家废弃的旧矿里还有矿石时的表情一样坚定。

“人和人比,谁也不比谁多只眼睛……对!世上无难事,只要练,一直练下去,我就不信还摊不了一个煎饼。到时,我看咱们的店名都得要改……咱就不再叫‘一张’了……”

“改店名?就这么个破店……”武军强插了一嘴。

“你要改成啥?”武军强妈妈问。

“武氏煎饼!”武老三说。

“就这名字?哪家卖饭的招牌前面不是什么张氏、王氏、李氏、赵氏……没新意。”武军强妈妈说。

“噢……我忘了,少说了一个字:武氏煎饼王!”武老三说。

武军强吃完了饭,又走到平底锅前问:“妈,这几天生意咋样?有人买么?”

“有是有。就是买得人少。一过了上午10点半就没人吃了,不过,晚上有时会有人来,他们把煎饼当成晚饭吃。”妈妈说。

“能包住不?”武军强问。

“紧紧张张,上月没包住,这个月估计危险。不过,情况比原来能略微好些,要是像这几天的情况发展下去,这个月应该能包住,不赚也不赔。”妈妈说。

“不赚不赔就是赔!”武军强说,“你们都没算人工费……”

“给自己干活还讲啥人工费?”妈妈说,“咱农村人干活,啥时候还讲过人工费?”

武军强在店里待了一会儿就要离开。

“强强,你干啥去?下午又不用上班……”妈妈问。

“出去转转。待在这里被人看见了多丢人!”武军强说。

“这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我们是做生意又不是去偷去抢……”妈妈话没说完,就被武老三拦住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给她使了个眼色。

武军强说:“有个朋友说城管执法队需要招协管员,叫我去见见人家……”

“什么?强强,你是不是不想在厂里干了?”武老三惊觉地问道,“你怎么能有认识城管的朋友?交朋友可要慎重啊,别乱交那些底细不明的人。”

武军强没有作答,他看了他们一眼,径直从“一张”煎饼店大步走了出去。

第五百八十五章 要当城管?

紫华钢铁厂的生产经营情况并不好。

武军强已经被列入了解聘人员名单之中,他本来就是个临时工,他谁也不埋怨。从煎饼店离开后,武军强先给那位朋友打了个电话,对方说城管那边的人下午有点事,叫他明天再去。反正自己也没事干,就给田庆文打了个电话

就要离开钢铁厂了,他的心里或多或少也有点烦,紫华对他来说也是一人陌生的地方,越到这时候他也就越想跟老同学谝谝,谁料他才说了几句,电话那端的田庆文就说:“解聘就解聘呗!还纠结啥?我离开启明机械厂一点都不后悔,社会上到处都是跟咱们一般大小的年轻人,他们每天都忙着挣钱,一个破烂厂有什么好留恋的?再说了你又不是正式合同工……军强,一切都要向钱看,有钱图才能有前途,其他事那都是毛毛雨啦……不以挣钱的目的忙活全都是耍流氓……”

“我留恋个屁!我是叫你来喝酒!”武军强一听到田庆文的这种强调就生气了,“还毛毛雨啦……你以为你是港仔?土狗还扎了个洋狗的势子!”

田庆文这下不得不好好说话,他不会忘记当年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他帮他卖计算器的往事,更不会忘记武军强因为他,在食堂里将那个向学工办告密的男生打得血淋淋的一幕……武军强虽然鲁莽霸道,飞扬跋扈,但他并没有伤害过他,不但没有伤害过而且还给他出过气,帮过他。

“军强,你在哪里?”田庆文这下认真地问。

“晚上7点,钢铁厂北门见,一起吃烤肉。”武军强干脆利落地说,“你来时把张琰也叫上,我刚给他打小灵通,没人接。”

田庆文如约而至,他们在附近的一家烤肉摊坐下。

一把烤肉,几瓶啤酒,他们举起酒杯,每人先干一杯。

这里的夜市和子栎街道里的夜市有点像,都是露天摆放在道沿上的,一家挨一家,每张小桌子上面有一盏红帽子照明灯,远看,每一盏灯就像一个桔红的灯笼,就像天上的街市,在烤肉的阵阵烟雾里时而飘渺时而朦胧。

“张琰的电话你也没打通?”武军强问。

“没打通。后来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回信说,他正在陆风师范大学上短训课,他要参加一个什么专升本的考试。短信是他课间回过来的。”田庆文说,“真没看出来这家伙还真能学,我记得他在洛明工业学校时学习不行么,还挂过课。”

“张社长那可是人才!他只是进错了校门,一个文科生偏偏跑进了工科学校,这就好比让短跑运动员去游泳……不过,他现在不用再在纺织厂遭罪了,离开了也好,当记者写东西那是他的强项,他天生就是摇笔杆子的料,你没看他在厂里时整个人都是颓废的,像是受到了迫害,可怜巴巴的……”武军强说,“在紫华就只有咱们三个同学,现在,就他妈的属我混得最背。”

“唉!”田庆文叹了口气,举起杯子跟武军强碰了一下,他俩都将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最让我烦心的倒不是厂里要不要我,不要了就算球了,反正待在这里也没啥意思,正式工都没活干,还要我这个临时工干啥?我只是觉得只是又糟蹋了我爸的一笔钱。就这破工作也是花钱托人办进去的。”武军强说,“这些年来,我欠我爸的实在太多了,当年为了冒名顶替上中专,我爸花了很多很多的钱……”

“冒名顶替?”田庆文惊讶地看着他。

“这有什么惊讶的?当时我家有的是钱,什么事还运作不了?看把你给稀奇的?”武军强用深邃的目光看了看他说,“现在我一看到他们在煎饼店里的样子,心里就不舒服,难受!想当年,在密岩一提起我爸的名字谁人不知?说实在的,那时当我爸的儿子我都觉得自己腰杆比别人直,比别人硬!别说我,就连柱子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手下的弟兄多的是……可现在呢?一个大男人成天转着平底锅转……我今天见他时,他脸上还沾着面粉……”

说到这里,武军强心里有些失落。低下眉头间,眼窝越发的深。

“你离开钢铁厂以后有什么打算?”田庆文问。

武军强的眼皮渐渐抬起,他看了看他说,“跟你一起去卖蓝片片……发大财……”

“你说的是真的?”田庆文用惊讶地目光看着武军强,他并没有回答他。然后他又说,“其实卖这玩意儿确实能赚钱,关键是要有客户,搞销售跟别的事不一样,就是要积累客源,客户就是我们的上帝……”

“放屁!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上帝!就你挣那几个钱还上帝呢?密岩的矿区和一路上的打打杀杀一再告诉我,做人就要做老大!只有老大才有尊严,才可以是自己的上帝!”武军强不屑地说,“就你那些烂药,还不是专门骗那些想干那事的男人的?营销,营销……你就是个江湖骗子!庆文,我可告诉你,你见好就收,小心别给人家整出人命来……”

“我又不是卖假药的。我们是保健品……”田庆文有些生气了,他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来,喝酒,喝酒……”

他说着就拿起啤酒瓶给他们俩个倒满酒,杯子一碰,一饮而尽。田庆文拿起签子连吃了几串烤肉,嘴角留下两道撸签子时留下的两道碳痕。

“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一晃,三年就过去了。想想,这三年我什么都没干,白白浪费了三年时间。现在我的一切得从头开始。”武军强有种淡淡的伤感,“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又家道中落……唉!祸不单行!”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田庆文问。

“当城管协管员,也是个临时工……他妈的,我这一辈子走到哪里都是个临时工。”武军强说。

“什么?城管?你要穿制服啦?”田庆文问。

“还不一定呢!才托人给我办着呢。就算真的能当协管员,到时制服上也不会有肩章,只有正式城管才有。”武军强说。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那年,我在乐康药店发传单时被城管抓住了,还是张琰送来钱解救我,没想到,现在我的同学也要当城管了。”田庆文说。

“还没定。但我的身体条件肯定没问题。”武军强说。

“来!喝,祝我们的同学早日成为城管先生!”田庆文举起杯子,两只玻璃杯在红帽子灯盏下高高举起,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夜市里一家挨一家的烧烤炉上烟熏火燎,一阵晚吹来,裹挟挟着呛人的烟雾从食客的餐桌上刮过,像狼烟四起,大家都被淹没在了烟雾里。

“咳咳……他妈的呛死人啦!”武军强骂道。

第五百八十六章 市场部

泉川。

瑶池度假村在试营业后走上了正轨,领导分配给张欣然的工作是翻译和设计度假村里大大小小的英语标识,从度假村介绍牌、总导游图、宣传栏、游园须知牌到警告提示信息标识牌,这些,都是她一一翻译设计,并交由外包公司制作的。

在试营业期间,张欣然早已把这些标识一一翻译并制作到位了,半个月前,泉川集团又根据调研的反馈意见,增设了几个小项目。这天,她正在办公室里比对着厚厚的英语词典,给这些新项目补充和增加标识。她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很快便在纸上写下了翻译出来的英汉警告提示信息

出口exit/exit2;入口entrance/entrance3;出口方向 wout4;入口方向 win5;防洪通道,请勿占用; floo clear! 非游览区,请勿进入;admittance/no visitors;严禁倚靠clear/no leaning ……

“张欣然……经理叫你!”这时,一位女同事一进办公室就对她说。

张欣然应了一声,放下手头的工作朝外联部经理办公室走去。

经理褚荣是一位30多岁的年轻人,他来度假村之前曾是泉川饭店一家下属饭店的采购部经理。

张欣轻轻地敲了敲门经理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张欣然,你把提示牌的翻译搞完了吗?”他问。

“马上就完,我已经联系过外包公司,等会就把内容给他们传过去,估计三天后就可以安装了。”张欣然说。

“好吧。搞完这项工作,你以后就不用负责这些事了。”褚荣说,“这些工作都属于度假村起初的基础性工作,刚才公司开了个会,要把外联部撤掉。”

“什么?撤掉?度假村不要外联部了?”张欣然惊讶地问。

“外联部只是个临时机构,度假村试营业期间咱们部门主要是负责对外联络,现在一切已经理顺了,这个部门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根据国内惯用的组织架构和管理模式,7月1日前我们将更名为市场部,度假村全面进入正式营业阶段。下午,咱们度假村还要给大家开会,宣读集团公司的机构设置通知。”诸荣说,“其实就是把猫叫了个咪,我们的人员都不会变化,不仅不会减员,而且还会给我们增加一些人手,从明天起我们就叫市场部了。”

“市场部?经理,这个部门是做什么的?”张欣然问。

“我们开业这段时间来情况并没有集团预测的那么好,除了周末有人来休闲度假以外,平时客人并不多,上面也指出,现在,我们景区的高规格会议室和多功能媒体厅少人问津,这么好的设施白白地放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惜了,是资源的浪费。公司要求成立市场部,然后主动推销不要坐店等客。我们跟泉川饭店不一样,那是个老店,而且又在市中心,无人不知。可瑶池是个新地方,离城远,如果我们不主动出击的话这个开局会很不好。”荣说。

“经理,是不是让我们去拉客户?”张欣然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理解得不错。”

“可是……”

“可是什么?”荣的脸板得很平。

“可是我没拉过客户。”张欣然怯怯地说。

“没拉过?拉客户就是营销,营销就是瑶池的生命。”诸荣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缓了缓语气说,“要说没拉过客户,我也是……以前,我在饭店管的是采购部,是买家,我倒是别人的客户。拉客户的事是不容易,但为了公司我们部门的每个人都得拉。”

张欣然赶紧把部门的每个人从脑子里闪了一遍,这些人以前大都是干过销售的,集团在设置这个部门之前,其实早已想好了外联部要更名。

“经理,咱们部门许多人以前好像都是搞营销的?”张欣然试探着问。

“没错,是这样的。”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我从来都没干过营销……”

“咱们部门就两个人没干过营销,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以前到哪里去都是甲方,没想到现在突然就成了乙方。”荣说,“公司已经给市场部下达了任务指标,好几百万呢!度假村要把指标分配给每一个人,经理背部门的总任务。”

销售对张欣然来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领域,她从上学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卖过东西,她从骨子里就对那些做生意、搞销售的事情很排斥,她总觉得这些人都是吹牛皮、说假话、利益熏心的人。

一想到这种人她就会想到物欲横流,一身铜臭,想到他们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而低三下四,想到他们像哈巴狗一样见了肉骨头就摇尾巴的卑微的样子,那些人都不是高级人,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很喜欢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高级人,才不庸俗,不为利禄所动。虽然,她也知道这种有骨气的人很清高,可清高就清高,清高有什么不好?

“经理……我,我……”张欣然支吾道。

“销售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度假村各个硬件都建好了,我们成天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为了欢迎八方来客,可是现在才有几个人来?集团对度假村的现状有点担忧,一个新景区要是一开业都这么冷清,将来只会恶性循环,这对需要人气的景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诸荣说,“大家要本着对企业的发展着想,对企业要有忠诚度,要有感情,销售业绩就是具体的体现。”

张欣然只好点点头说:“经理,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去吧,赶紧把手头的活干完,我们很快就要转入营销工作了。”荣说完后,张欣然就怀着揣揣不安的心离开了办公室。

她对什么都自信,唯独拉客户。

外联部是瑶池度假村最短命的一个部门,其实,这就是泉饮集团设置的一个过渡性部门。几天后,“外联部”的门牌被更换成了“市场部”。

今天上午,集团和度假村给市场部召开了下达任务指标的会议,瑶池度假村分管经营工作的副总经理、财务总监、人力资源部经理全部到位,泉川集团总经理办公室主任首先代表集团宣读了关于成立瑶池度假村市场部的决定,任命荣为市场部经理。

第五百八十七章 经理的过去

紧接着,荣向公司和集团作出承诺,他在表态发言中说:“请集团和公司领导放心,市场部将立即行动起来,只争朝夕,分秒必争,会尽最大努力把瑶池的经营工作搞上去,我们已经与财务部协商过了,从今天起,就将经营指标分解到每一个员工身上,让每一个员工都要把自己的事业前途和收入与瑶池的发展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毫无疑问,市场部全员都将身背任务指标,一起攻坚克难,为度假村和集团的发展贡献市场部的力量。”

在椭圆形的会议室里,荣的话掷地有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褚荣身上。他坐在会议桌子的一侧,而集团和公司领导坐在他的正对面,像两军对垒时一方兵强马壮,而一方却是单刀赴会。

荣知道大家都在看他,他更知道越是到了经营情况不理想的时候,市场部经理的重要性也就越突出。他稍微停了停,用余光看了看对面的各位领导,他们的表情和眼神里流露着对他的发言的赞许。

荣接着说:“集团和度假村给我们部门下达的这200万元既是任务指标,也是考核指标,市场部对正式营业一年之内的经营工作也进行了分析和研判,我们将启动任务分解、责任到人的管理模式,全力推营销工作,这次任务下达后,我们不仅要完成上级的任务,而且,作为市场部的第一任经理,我也借这相机会向各位领导承诺,到正式营业满一年的时候,市场部将会向集团和公司交上一份这样的答卷:我们的实际完成情况将高出任务指标的15%,现在这个时代不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了,但是,对自身挖潜的作用我们也不能小视。”

这是一次比较严肃的会议,会场上没有人鼓掌,对面的领导们这时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端坐,他们人不由得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舒缓而略有些随意。

荣在泉川集团成立前就在当时的泉川饭店下属餐饮单位负责采购,对于集团的企业文化和领导的喜好,领导与领导之间微妙的关系他都能把准脉搏,他在职场的嗅觉非常灵敏,这种灵敏似乎是他的天性,虽然他是搞管采购的,但他却往往把嗅觉延伸到饭店和集团高层的人事当中,主动亲近高层领导。

比嗅觉更灵敏的是他有一双能察言观色的眼睛,只要有哪个高层领导有那么一丝半句的暗示,他就会赶紧立刻迅速地往上爬,他的爬都是在人后爬,顺着领导意会的方向爬,在人前,他永远都是那个尽职尽责,把公司发展和集团利益放在第一位的泉饮人,对企业永远都有着别人心中之所有别人口中但却无的深厚感情和忠诚度。

荣对集团和所在饭店的感情和忠诚,后来被集团总经理偶然发现了,一共有两次:一次是在集团自办的《泉川饮食》报纸上看到的。集团企划部搞了一次征文活动,企划部没想到投稿的人寥寥无几,然后,他们就给各家下属公司挨个打电话催稿。

荣所在的这家下属饭店里,人人都围绕自己的工作在忙活,没人理会这种胡吹冒撂、虚头巴脑的事,宣传部把这个任务卖不出去,就给采购部打了个电话,荣一听这是好事,就找了个供调味品的供货商,让他们的年轻女文员替她捏出个稿子来,女文员说她不懂饭店的业务,诸荣说你不需要懂那些破事,只要写怎么对企业忠诚就行了。

就这样,署名荣的《不知道感恩,怎么会为企业两肋插刀?》的文章就在报纸上刊发了。

泉饮集团总经理对这篇稿子念念不忘,他还在多个场合拿着这篇文章赞誉泉饮人对企业的感情和忠诚。原本都快断了线的征文活动也因为这一篇稿子受到总经理的赞赏而完美收官,集团企划部不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且,在当年的工作总结中还把征文活动包装成了企划部的工作亮点。

集团总经理对荣对企业感情和忠诚度的第二次认识,是他的一次亲身经历。有一次,他去了褚荣所在的那家下属饭店检查工作,跟他们的高管座谈完时已是上午10点半了,他离开这里刚走到门口,打老远就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冲着门外几个穿着脏兮兮,灰头土脸的男子叫嚷,停在门口的面包车下堆了一大堆锅碗瓢盆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显然,他们几个是搬运工。

“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这门也是你们进的?赶紧把这些破坛坛烂罐罐给我搬走,搬走!看看你们这些人一点眼色都没有,现在几点了?马上就到饭口了,客人们陆陆续续就要来,你们倒好,居然在这里给我们抹黑?这里是大门,是迎宾门,迎宾门是让你们搬这些东西的吗?”荣厉声道。

“哪里的门还不是门?把东西送到不就行了……”一个搬运工刚搬下一捆用粗麻绳捆扎着的瓷碗,嘴里嘟囔着把碗放在了地上。

“拿走,拿走!全部拿走!一点规矩都没有!这里要是你们家,你们会把东西堆到门口吗?而且眼看着家里马上就要来亲戚,要来重要的客人……饭店就是我们的家,这里就是我们的家门口!我们的贵宾马上就要到了,你们是不是成心来给我们抹黑?”荣怒气冲冲地说,“现在立刻把东西搬走!拉回去!这批货我们不要了!”

这时,他们当中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赶紧上前,陪着笑脸说:“老板,我们也是第一次送货……”

“别乱叫!我不是老板,泉川饭店从上到下大大小小这么多餐饮单位,哪家有老板?俗!低俗!我们是正宗的国企,不是私人企业更不是作坊,我们都是总经理负责制……泉川饭店很快还要升格为集团公司……”荣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给你说这些也没用,立刻把东西拉走!退货!一点规矩都不懂,让别人看见了,丢我们饭店的人!”

第五百八十八章 军令状

管事的赶紧示意让搬运工把东西又往面包车里搬。

“老……经,经理,我们也只是送货的,您说我往哪里搬我们就往哪里搬,您说让我们走哪个门我们就走哪个门。可是,经理,除了这个门,饭店哪里还有门啊?”管事的说。

“回去问你们老板!他连这个都没给你们说吗?”荣气愤地说,“告诉你们老板,以后不要再给我们供货了,你们的订单全停!一个不懂得尊重客户的小破公司还有什么资格给我们供货?今天不光是我,换了我们泉川饮食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允许任何人玷污我们的脸面!”

这时,饭店的保安赶紧一路小跑上前。

“你干什么去了?”荣严厉地问。

“我,我,拉肚子……”保安抱歉地说。

“你们餐饮部是怎么管的?我们的脸都要被人抹黑了,却连保安的影子也见不到,尽让我跟这些人在瞎嚷嚷。”荣说完转身朝饭店走去。

这时,他才发现集团总经理和所有的高管正在看着他,他留意到总经理的脸上堆着满意的笑容。

此刻,在瑶池度假村的会议室里,荣继续说:“为了保证能在明年6月底之前实现超额15%完成集团和公司下达的任务指标,我们市场部将制定一系列的激励措施对员工进行奖惩,从这个月起,市场部所有员工将实施基本工资与绩效工资相结合的工资组成。现在每个员工的额定岗位工资是2200元,绩效激励作用不明显,以后,每人每月只发1000元基本工资,其余部分留扣,待到年底与绩效奖励一起发放。换句话说,如果因未完成绩效任务而拿不到绩效奖的话,那么,员工就只能领回自己未扣留部分的基本工资。”

“为什么要留扣一部分基本工资呢?”荣说,“众所周知,集团和瑶池对员工的待遇在同行业里是最高的,留扣一些工资就是要让大家体会一下紧日子怎么过,把企业的经营搞不上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让员工明白他们的工作与集团、与瑶池息息相关,企业兴旺我们就光荣,企业衰败我们就可耻。当然了,我刚说的是留扣,以后员工的主要收入将是绩效,每个人的营销收入将成为收入的主要来源。”

通过绩效激励的办法刺激和拉动营销,显然是坐在荣对面领导们关心的问题,其实,在开会之前,他早跟瑶池的副总及财务部制定好了实施办法,这个主意与其说是荣的倒还不如说是副总顾总的。

“你说说看,具体怎么个激励法?”集团办公室主任问。

“到明年6月底前,加上我们自己主动请缨的15%,市场部一共要完成0万元,市场部现在额定人数人,这样的话人均应完成10万元,我将和员工一一面谈,凡是完成任务指标的将按比例进行奖励,我跟财务部初步计划按完成量的15%对员工进行奖励,对于超额完成的员工,将从最低20%的比例奖励,依次为30%、40%、50%……甚至更多,总之,谁为企业创造的价值大,带来的利润多,就给谁奖得越多,而且这个奖励高不封顶。”

“高不封顶?”集团办公室主任问。

“是的。假设一个员工为我们能创造1000万的利润,我们拿出一半的金额奖励又有什么问题?如果在我们瑶池度假村里能涌现出几个百万富翁,这在业界也将令人震撼。既然我们是泉饮人,现在又是西部大开发的绝好机遇,我们在企业管理和开拓市场方面的力度就应该更大些,瑶池虽然是国企子公司,但我们是完全市场化的公司,我们完全可以制定出一系列的奖惩措施,只要不违返法律,只要能迎合市场,我们市场部就要大胆尝试,大胆冲锋。”荣说,“市场是残酷的,在市场面前我们的营销要不择手段,让更多的客人来瑶池消费。”

“什么?不择手段!”集团办公室主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赶紧侧着身子小声对瑶池的顾总说,“你们千万可要注意,不要搞乱七八糟的服务。”

顾副总微微笑了笑说:“荣说的是销售,是拉客户,不是咱们的服务项目。”

办公室主任这才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不管是上门求着人家来,还是主动上门找团体客户,还是到政府部门联络会议……总之,市场部的每一个人都会用尽自己的办法,鸡刨狗挖,各有各的路子,八仙过海,各显各的神通。”荣说。

这个会开了将近两个小时,会后,瑶池的总经理办公室还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份《军令状》拿出来,副总经理和荣同时在上面签了字,承诺的目标任务的数字不是200万元,而是上浮15%后的0万元。当然,这一切也都是瑶池副总经理事先安排好的。

收到这个《军令状》让集团办公室主任一行还有点尴尬,他只是代集团来宣读部门调整及任务目标,并没有要求签订什么《军令状》,他左右为难。

这时,顾总带着瑶池度假村的高层已经把集团一行人送到了度假的大门口。

“既然荣这么有决心,市场部这么有决心,我也就跟着他签上了名字,也算是鼓励鼓励年轻人,年轻的经理有这种干劲和热情,这是好事嘛,是咱们集团之幸嘛……这个《军令状》你带回集团吧,也算是瑶池的一点决心,请你回去以后转告董事长和总经理,虽然我们现在的情况还不是太理想,但我们度假村上下都会齐心协力,无论如何,一定按照集团的各项要求,到正式营业一年时全面完成各项任务指标,绝对不仅限于市场部这一个部门的营销任务。”副总经理说,“我们的总经理出差了,这次让我来接待集团领导,今天慢待了,还请包涵。”

集团一行人与瑶池高层道别后,坐着一辆黑色高档越野车离开了,汽车沿着起起伏伏的山路一点点远去。

第五百八十九章 你还年轻,前途要紧啊

送完集团上级后瑶池的人也都散开了,各自忙碌去了。

这时,顾总和荣边朝办公楼走边问他:“上浮15%你心里有谱吗?人均10万也不是小数字啊,毕竟现在来这里的人太少了。”

“顾总,说实在的,我也心虚,没底。”荣说。

顾总没说什么,依旧朝前走着。

“顾总,我在会上说得还行吧?他们不会认为我是说在假话吧?”荣问。

“很好,说得非常好!哪句像假话了?今下午一回去,董事长和总经理就都知道你对集团的一片忠心了。”顾总说,“集团领导最喜欢的就只有两种人……”

“哪两种?”荣急切地问。

“一种是能给集团挣到钱的人。另一种是对企业忠诚的人。”顾总说。

“可是顾总,你说办公室主任会把我们表决心的会议内容传给董事长和总经理吗?”荣问。

“会,会,当然会!怎么不会呢?难道他要把《军令状》留在他手里不成?办公室那帮子人脑子灵得很,头顶一拍,脚底都动。该传哪句话,不该传哪句话,他们心里清楚得很。”顾总说,“这是他们上天言好事的好事情,好机会,集团领导听了一高兴,再顺带表扬两句他们办事办得好,他们还不偷着乐?对了,准备的东西给他们了吗?”

“你说的是咱们的vip卡?面值2万元的那种?”荣问。

顾总微微点了点头。

“给了。”荣刚说完又赶紧疑惑地问,“顾总,他们都是咱们集团的领导,来度假村还需要卡吗?但凡是上面来的人哪个咱还敢怠慢?咱就是搞服务的,还能冷落了上级不成?”

顾总看了他一眼说:“你懂个啥?他们在社会上就没有朋友?他们就没有亲戚?”

荣这才自觉浅薄,不由得有些惭愧。

顾总依旧朝前走着,他放慢了步伐,他突然觉得自己真得长了脑子,赶紧警惕地朝四周看看,担心别人看见他看天天和跟屁虫一样溜在顾总身后。

“你别忘了上午在会上的慷慨陈词,一个个的数字,一条条的举措,可都是信口雌黄说出来的。下午还不赶紧把财务部、人力资源部的人都叫上,给你那个员工分解任务去?”顾总说。

荣迟疑着,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心里像有未解的疑团。

顾总突然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他说:“不管怎么说,今年是瑶池的开局之年,是经营的元年,许多事还都没有规则,没有标准,一切都是处女地,就看你怎么开垦……你别忘了,瑶池现在从高层到中层都是临时职务,任命期只到明年上半年,到时就要确定未来的人选了,这将是瑶池每个人的转折点,你的《军令状》也是到明年上半年,你要是玩得好,这个状子到时就是你的台阶石,玩不好了,就是你的耻辱柱,你还年轻,前途要紧啊……”

当天下午,荣会同财务部和人力资源部给市场部名员工召开了任务分解会,每人领到了10万元的经营任务。

张欣然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对她来说分明就是天文数字,从泉川饭店门迎岗位到了瑶池度假村,2600元的高工资她才领了几个月,却碰上了这种事情,她心里郁闷极了。和她一样心里不安的还有其他同事,但那些同事要么以前搞过营销,要么就是心大,并没有把这当做一回事。

下班后,大家在一起议论了一会也便散了。

一名女员工见张欣然一筹莫展,就好心地对她说:“欣然,没事,经理的话是这样说的,他肯定是吓唬咱们的,就算到时真的完成不了,难道他还会把我们辞退了不成?咱们的人事权在集团又不在瑶池,瑶池的人力资源部管理的是自招的员工,咱们虽然也叫员工但跟那些自招的员工不一样,对集团而言咱们也是企业干部的身份。”

“可是现在任务都已经分解下来了?”张欣然说。

“他分他的,咱干咱的。别怕!”女同事说,“我就是集团职工家属,我爸给我说过,咱们是国企,许多指标都是做给上面看的,到时都能完成,就算完成不了,谁制定的目标谁自然会想办法,完成不了,指标也是能变通的。”

“可是从现在起工资就要留扣了,这可怎么办啊?”张欣然说。

“扣就扣呗!反正基本工资是集团下拨的,谁也拿不去,早晚还得给咱们。至于绩效嘛……能完成多少算多少,有的人还真会超了呢,超了,人家就多挣绩效和提成。”女同事说,“欣然,你别担心,到时我们象征性完成一些就罢了,也算是给经理和度假村一个面子,你别把你想得太重要了,难道这0万还真靠我们市场部这些人去完成?”

“那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分指标?”张欣然说。

女同事是个非常直爽的人,她不假思索地说:“经理能给上面承诺,他就一定有办法,再说了,度假村还有那么多人,还有总经理,副总经理,难道他们就不会想办法?”

女同事跟张欣然一般年纪,性格很开朗,是地地道道的泉川本地人,她身上没有城市姑娘的娇气,反而有点大不咧咧。她说,“我以前在集团下属单位搞过销售,这里面的渠渠道道我知道,不信你看着,要是任务真完不成了,过几个月这个指标也就改了。放心吧,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领导肯定有办法。再说,天塌下来了不还有高个子顶吗?看把你给吓得。”

女同事说完后赶紧看看表说:“哎呀!发车时间到了,我得赶紧回去,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舅舅还等着晚上给我过生日呢!”

她说完就风风火火地旋即离开。

尽管女同事这番话说得挺透彻,也很洒脱,可张欣然却始终过了自己的关。晚上,她静静地坐在宿舍里,满脑子都是拉客户的事。窗外,清凉的风一阵阵吹着,轻轻撩起乳白色的纱帘,别致的台灯散发着淡淡的光,光透过乳白色的灯罩也变成了乳白色,淡淡地洒在房间里。

她一直很感念泉饮集团和瑶池度假村给自己提供了这么舒适的宿舍,这是她从小到大住过的最舒适的房子了。

第五百九十章 许身度假村

自从她当年离开石堆村来到泉川饭店后,她内心里就一直对这家企业充满感激,如果说洛明工业学校是第一误人学校,甚至断送了自己的理想和前程,那么,在经历一番凄风苦雨之后,泉川饭店却给她在黑暗凄冷的茫茫长夜里点亮了前行的灯塔,让她蒲公英一样飘摇的人生终得以落脚,终于有了一个藏身之处。

泉饮集团待她不薄,在瑶池的每一天里,她的每一项工作都非常认真,她要努力地把每一项工作做到极致,做到完美,哪但是一个标识牌,哪怕是一个英文字母,一个标点,一个字体的大小,她都是用着感恩的心去做的。

张欣然静静地看着窗外,度假村区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红灯笼,沿着蜿蜒着的山势起起伏伏,勾勒出了一条条美丽的大自然的轮廓。静谧的夜晚夏虫的唧唧声越发清朗,她的思绪淡淡的蔓延着。

她有两个父母,一个是生他养她的父母,另一个不是洛明工业学校而是泉饮集团;她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土关县石堆村,另一个不是洛明市子栎镇而是泉川市的饮集团,是现在置身于此的瑶池度假村。

从集团帮她洗刷绯闻的那一刻,她已经把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许配给了这家企业。

新的一天开始了,度假村里依旧少有客人上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市场部经理荣把大家分成几个小组,分别进行营销培训,讲了些营销的基本原理和方法。但度假村的营销不同于普通商品的零售,这是一种有钱有时间还有心情才能消费的项目,可是,他们到哪里去找这么些客人来这里消遣,又从哪里去联系团体活动和会议呢?

事情远没有荣想的那么简单,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他们还没有梳理出一套拉客户的工作法,从度假村到泉川市有60公里,如果每天都去泉川去拉客户的话,他们还有必要每天来度假村上班吗?这样的话,市场部不就相当于自行解散了吗?

“打电话,你们就挨着给泉川有头有脸和没头没脸的单位、企业、旅行社、涉外团体打电话,挨个打,电话营销!”这天,荣叫人买了本《泉川黄页》发给每个员工。他说,“你们就按咱们业务培训时分成的小组,把黄页里的信息分一下,不要重复打,电话打得太多了,人家会烦。”

张欣然领到厚厚的《泉川黄页》,一打开,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企事业单位的名字和电话。

“打电话时你们要表现出职业化,要注意语气。电话营销是一门新兴的营销方式,成本最低,也最节约人力,每人只需要一部电话就可以谈生意,但是大家在打电话时一定要注意我们现在是卖方不是买方,态度一定要好,声音要甜美……”荣说到这里又看看几个男员工说,“你们的声音要清晰,语气要稳重。”

“经理,我们大办公室里这么多人,同时打电话太吵了,要是对方在电话里听到我们这么多人叽叽喳喳搞推销的声音,是不是会把我们当成什么骗子公司……”说这话的正是那天劝慰张欣然的那个女同事,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就赶紧说,“经理,我的意思是,咱们度假村开业不久,许多人还不是很清楚,万一,他们小看了我们度假村区……”

荣高兴地看了看她说:“很好!你的这个问题提得好!一看,对工作都带着自己独立的思考。我们搞开拓市场搞销售,最需要的就是要学会思考问题,要站在客户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想要把我们的产品卖出去,就要去揣摩客户的心理,就要投其所好。”

大家认识地听着。

“不在大办室打电话的问题可以解决。我等会就让采购部到电信局采购部移动座机电话,这种电话外观、功能、号码都跟固定电话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可以在一定的范围里移动,你们拿着黄页和移动座机,找安静的地方去打电话。”荣说,“我还从一家旅游景点搞到了一套话术,改头换面后就可以为我所用了。”

荣说完后,又把打印好的份话术发给大家。

张欣然看看黄页又看看话术用语,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正在熟悉着新工作,也在熟悉着话术稿……

繁忙紧张而又充实的生活总让人感觉到时间的快。爽飒的秋风吹走了紫华夏天的燥热,树叶虽然还没有发黄,但已没有了往日的葳蕤和生机。天一天天地升高,地一天天的凉爽,抬头望去,大片大片的天空湛蓝湛蓝,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又像巨大的蓝宝石,纯净,宽阔,博大。

每年这个时候秋天都会来到,但以往的秋天是别人的秋天,只有这个秋天才属于张琰。

张琰觉得这个秋季比以往的任何一个秋季都要美,都令他心旷神怡。他的新闻学专科的基础的确坚实,经过一个多月的短训,他终于闯进了自己勾勒出来的梦境,顺利地考入了陆风师范大学。

他的生活变得越发充实,除了每天的采访任务以外,每逢双休日天刚刚亮,他就要背着书包朝学校走去,午后换乘几趟车之后,他到校门口时太阳已经洒下了红色的光芒,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他便走进美丽的校园。

当年为了跳出农门而上了洛明工业学校之,在社会上扑腾了几年他终于走进了大学的校门,他觉得老天爷对他过于眷顾,在是在帮他圆着心中的大学梦,对走过教育弯路的他来说,这是多大的心理慰藉。

年少时走进中专校园后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改变了,按照当时中国的教育体制,一旦走进中专的校门,也就意味着上大学的权利被剥夺了,以后任凭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回到高中校园,再以一个高中生的名义通过高考成为统招大学生了。正如一部分古猿在进化演变过程中遇到了不合适的气候和环境,原本完全可以进化成至高无尚的人类的它们,却偏偏变成了愚钝笨拙的大猩猩。

第五百九十一章 911

但张琰已经满足了。

他有机会跟小他好几岁的大学生们在同一个校园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同样的文化因子,这时,他都会由衷地感谢沙岩主任,要不是他,他怎么会知道陆师大招生?要不是他,他怎么能把双休日腾了来上学?《紫华生活报》已经不是当年的周报而是一日报了,日报就得天天出报,双休日每个人都得轮流值班,唯独他没有被安排值班。

这天张琰走进房东王叔的房子交房租时,突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两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机撞向美国纽世贸中心,两栋大楼相继倒塌,另一架被劫持的客机撞向位于美国华盛顿的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美国一片慌乱。

看到事发时的新闻画面,张琰惊心动魄,惊讶万分,他意识到这是一条重大新闻,就拨通了沙岩的电话,想把这条消息告诉他。那时,沙岩已经赶回报社了,发生了这么重大的新闻,报社国际新闻部编辑太少,就把沙岩临时调过去帮忙。

接到张琰的电话沙岩很高兴,他在电话中给张琰说:“你作为一名社会新闻部记者,能随时关注国际新闻,这种习惯特别好,虽然我们只是一份都市生活类的报纸,但记者一定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要有新闻眼、新闻耳和新闻鼻,时刻都要保证新闻嗅觉和新闻敏感。你要好好努力,争取在不久的将来做《紫华生活报》的王牌记者。”

听到沙岩的表扬和鼓励张琰高兴极了。自己刚步入新闻行业就遇到这样一位领导,遇到这样一位良师益友,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沙岩主任对新闻工作的热爱完全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爱,纯粹而浓烈的爱。张琰记得沙岩说过他从小就喜欢写作文,参军入伍后是部队上的通讯员,经常给各级刊物投稿,转业时他主动要求进报社。

“张琰,现在国家推出了新闻从业人员资格证考试,最近,你利用业余时间再把专业知识好好学一下,下个月去参加新闻采编资格证考试的培训,以后在中国境内的新闻记者将统一颁发新闻记者证,拿到记者证的前提条件就是得先有资格证,明白吗?”沙岩说。

一股暖流在张琰心头涌动,他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各家新闻媒体单位用的是自己发的证,五花八门,到时有了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记者证,你以后就可以在任何一家媒体工作了。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你可要珍惜机会。”沙岩说,“你能给我打这个电话说你看到的美国世贸大楼被撞毁的新闻,我能感受到你对新闻工作是热爱的。那么,既然你选择了新闻职业,那就要把它当作一辈子的事业来做,要有长远的人生规划。我希望你能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记者,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能为老百姓鼓与呼。”

“谢谢主任,我一定会努力做一名出色的记者。”张琰说。

国庆节期间《紫华生活报》休刊3天,与此同时,陆风师范大学也不用上课。放假期第一天,张琰就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自从坐着黑娃的拖拉机负气离开老家到现在,已有一年半时间了,这一年半来,张琰还是第一次回老家,父亲张有志并不知道张琰早已从浩达辞职了。这次,他要把自己辞职当记者和上了大学的两件事一并告诉父亲,要让父亲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是一个秋收的季节,紫仙县呈现着一派丰收的景象。汽车下了高速走了一段省道就驶入县道,不一会儿便开进了后稷的乡道,汽车沿着狭窄的柏油马路行驶着,张琰把车窗玻璃拉开了一条小缝,凉爽的秋风迎面而来,风里弥散着淡淡的瓜果的香气。

一片接一片的玉米像排列整齐的战斗方阵,一株株玉米头戴红缨,身披黄色铠甲,挺拔着身姿昂然站立着,腰间一个个跟棒槌一样沉甸甸的棒子包藏着成熟的硕果。

后稷乡的地形南北长,东西短,南低北高,由南向北逐渐从平原过度到了丘陵,周王庙就座落在后稷北头的凤凰山下。南边地势低紧邻渭水,土地肥沃,因为灌溉便利的缘故,无论是夏收还是秋收都要比凤凰山一带稍晚些。

顺着狭长蜿蜒的柏油路继续往上走,渐渐就能看到成片玉米地里的黄金战士大都已经齐刷刷倒下,就地休息,它们真是一个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倒下了,也会肩并着肩,脚挨着脚,一丝不乱。

张琰下车后一走到村口就听见了悲伤哀回的锁啦声,秋天不同于其他季节,它把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在高天厚地之间,高一声,低一声的锁啦声在空旷的天地之间起起伏伏朝远处散去,时而哀鸣,时而呜咽,时而哭诉,时而哀婉,时而绝望,时而仰天长吁……

在紫仙这块黄土地上,这种调调的锁啦是极不吉祥的,生活在周王村的每一个人从小到大都听过很多次这种锁啦声,这样的锁啦声每响起一次就意味着村里又死了一个人,村子公坟又会攒起一个新坟头。

张琰打老远看见村子街道上撒满了雪白的纸钱,不时有穿着白孝衣的人用细细的棍子挑着白纸糊而成的牛呀、羊呀、金斗、银斗什么的吊唁品,朝着村子当中走去,几米长的望门纸悬在拴狗家门口,在风里左右摇摆着。

声声锁啦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看到这个场面张琰不禁想起了奶奶。村里人都说但凡周王村有人死去,先去的村民的魂魄就会寻着望门纸归来,站在天空看他们的子孙万代,然后把刚刚出窍的魂魄带到天堂,不让任何一个村民的魂魄迷失在苍茫浩渺的宇宙里。

在天堂也有一个周王村,奶奶和那些仙逝的村民和祖先都生活在那个村里,那里没有灾难,没有烦恼,没有疾病,大家互助友爱,永恒守望。

“张琰,你回来了?拴狗死了,你看人这命说没就没了……”李国强的妈妈何翠兰刚从拴狗家出来正朝她家走去,他们迎面碰上了。她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第五百九十二章 拴狗死了

张琰小时候常跟唐诚去李国强家玩,那时何翠兰多么年轻,今天乍一看,她面容显老,原本乌黑的头发干枯得像蓬草,还隐隐夹杂着几根白发。她说这话时围裙还系在她腰间。

在周王村不论谁家有红事白事,全村人都会齐抬脚,搭伙帮忙,去时还要带上自家的板凳、菜刀、洗菜盆……摆宴席的圆桌和椅子也是村民从各家各户凑在一起的,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

“啥时死的?”张琰问。

“没熬到天亮,凌晨四点多。”何翠兰说,“这么乐观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拴狗叔这一辈子可怜的很……”

“我妈也说起过。”张琰说。

周王村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知道拴狗之所以叫拴狗,是因为在他出生的那个的年代农村医疗太落后,农村人生孩子全靠接生婆,要是孩子顺利生下倒罢了,要是夭折了,接生婆就说娃娃刚探出点头就被老天爷收回去了,让孩子去富贵人家投胎去了。

那时,战争的硝烟才渐渐散尽,新中国刚刚成立,穷得很。在周王村里渐渐发现,谁家越希望有孩子,老天爷就越故意不想给他们孩子,谁家越把孩子看得值钱,老天爷就越妒忌。孩子的成活率低得很,产妇生孩活活被生死的人也不少,为了能让孩平安生下来,周王村的人就开始给孩子起畜生的名字,什么狗蛋、猪娃、狗剩、黑牛……呼啦啦一大片。拴狗就是因为没有叫人的名字,才被老天爷留在了周王村,才没有再去富贵人家投胎。”

拴狗命硬,三年灾害时他是周王村第一个喝枣核汤的人。

“你爸你妈这会都在拴狗家帮忙哩,你直接去拴狗家。”何翠兰说着把垂在肚子前围裙别在腰间,手里的菜刀闪闪发光。

“婶子,国强在家没?”张琰问。

“唉!看看这孩子,村里死了人他还跑得不在家!你们这一代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个个跑得找不到人。”何翠兰似乎觉得说错了,赶紧又补充道,“你就算了,你是在外面吃公家饭的,唐诚也去外地打工了,可强强他就在跟前,怎么就不知道回来帮忙?”

她接着说:“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大都去了外地,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都不把村里的事当回事,你去看看,现在在拴狗家帮忙的一院子人都是中老年人,三十年前我们当新媳妇时给村民帮忙的都是我们,三十年过去了,坐在那里干活的仍然是我们……今天大家说起这事都有点伤感,说咱们村后继无人了,以后谁家过红白事连个壮丁劳力都找不到了,咱们村里祖祖辈辈的邻里互助不就没有了吗?”

张琰惭愧了起来,从16岁那年离开村子,这些年除了每年的春节和长假,他都没有回来过,别说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就连新娶的媳妇和出生的小孩他几乎都不认识。

“人人都会老,人人也都会死,谁家还不过个红白大事?要是这样下去,将来我们死了谁还帮忙埋我们?”何翠兰正说着,丈夫李达富从拴狗家走了出来。

“强强回来了吗?”李达富还没走到跟前就问。

“我还没回去呢,张琰回来了……”何翠兰说。

张琰赶紧冲着李达富打招呼。

他穿着宽大的深灰色旧夹克,黑裤子,黑布鞋,一身衣服都非常宽大,他的个子原本就不高,这身衣服让他显得更加低矮敦实。他的寸头始终那样不长不短,像土里蹿出的草,密密麻麻,又硬又直,一根根挺立在头顶。

“我给强强打电话了,没人接。钱这东西挣多少是个够?死人为大!村里死了人了,他都不回来帮忙就知道跑车!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咋就不知道,从年轻时就得给人帮忙,就得给自己攒人情份子,这些份子都是靠你帮我、我帮你,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你说,村里的哪个老人不是我们一锨土、一锨土埋了的?哪人新媳妇不是村里的女人一个一个接回来的?”李达富说着顺便把张琰瞟了一眼,“强强是农民又不是吃商品粮的,他得在村里活一辈子人……”

张琰从话里隐隐听出点弦外之音,“商品粮”三个字特别刺耳。他第一次去洛明工业学校上学那年寒假,李国强去外地打工了,没买到火车票没回成家,李达富想从电视里看儿子那边的春节风俗,就爬到屋顶在寒风里转了大半天线。他去了他家,大不咧咧地说学生买票有绿色通道,拿《学生证》买票还是半价……李达富睥睨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嘛?你是商品粮……”

“他现在不给村民帮忙,看他娶媳妇时谁给他帮忙?设席容易请客难,到时要是没人来,咱还娶个啥媳妇?咱就把人就丢大了!我这张脸也就没地搁了!今天我非得去周王庙把他揪回来!”李达富说完就大步朝村口走去。

“瞧!你叔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何翠兰说完就紧追了上去。

果真应了周王村人常说的那句话:“儿子大了不由爹”。黄昏,张有志知道张琰已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并去了报社工作后,他也不知这一步棋到底走得好不好,妙不妙。他圪蹴在家里的葡萄树下一口接一口抽着烟,思忖了半天。

“爸,我考上了陆风师范大学的本科了,学得是新闻学专业,将来还能拿到学位证。现在已经开了学,我们属于师大新传院,就是新闻与传播学院……”张琰说。

“好!这是好事!”听到这话张有志高兴地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力量,跟自己在“老三届”的学生时代里展望大学校园一样的充满力量和向往。

“不过,从此以后每个双体日都要去上课。”张琰说。

“认认真真地学!踏踏实实地学!这对你这一辈子都太重要,教育是大事!大事!是影响人一生的大事……”张有志的情绪有些激动了,他用期望与祝愿的目光看着他,热情地看着他。他又想起了自己青春年少时看过的书,想起了书里作家柳青说过的那句话,便又把它说给张琰:“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

第五百九十三章 你的路得靠你自己走

从小到大,这句话张琰不知听过了多少遍。

因张琰辞职而导致的父子之间的隔阂此刻自然而然地消除了,瞬间烟消云散。

“人只有通过适当的教育之后,人才能成为一个人。”张有志说,“这话是教育家夸美纽斯说的,这话不无道理啊!我当了一辈子老师,越来越觉得一个人‘适当的教育’是多么有必要啊……当年,我们为了一个城镇户口,为了能分配工作去上了中专,没有让你接受‘适当的教育’,现在看来是我选择的失误,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眼光,耽误了你的前程……”

“爸……”一种莫莫的情愫涌上心头。

晚风吹过,繁茂的葡萄树叶挤挤挨挨,一片碰着一片沙沙作响,张有志眼里的亮光渐渐恢复了。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让你上中专也是当时的情况使然,后来我也想过,还是怪我目光不长远,想法太简单了……那时我只想着让你赶紧离开农村端上公家的饭碗,先就业后深造……唉!时代变太快了,其实,在并轨和扩招后我就已经后悔了。”

说完,张有志又在葡萄架下圪蹴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问:“你怎么能去陆师大上学?”

“爸,这事还得感谢我们报社的沙岩主任,要不是他,我这辈子都进不了大学的门。”张琰说。

“你心里要感谢人家,要知恩图报。知道吧?”张有志说。

“爸,我知道,从我小的时候你就教导我,做人不能忘本,做人要有良心……”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朦胧与忧伤蒙在张有志脸上,他又取出一支香烟点着,打火机里迸射而出的红彤彤的火光微微跳跃着,火光里,他那张国字脸的轮廓是那样的标准,那样的刚毅。

张有志的脑袋凑了过来,他把火光吸进了香烟里,他的脸色暗淡了下来。

“你长大了,爸也会一点点老去。以后,你的路都得靠你自己走,咱们周王村的人把孩子养大了,供出去了,也就再没啥法了子,再帮不上啥忙了……在社会上,在城市里,我们个个都是睁眼瞎,我们谁也不认识,啥事也做不了。今天拴狗走了,我们就送他一程,明天狗蛋走了,我们就送他一程、后天猪娃走了,我们就送他一程……现在村里除了我们这些老人手互相帮助照料一下,外面的世界我们都不懂。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将来啊,也就是我跟狗剩、黑牛他们不知道谁会先送谁……”

“爸,你怎么啦?怎么想这么悲伤的问题?不就是拴狗走了吗?”张琰说。

“唉!拴狗这一辈子也可怜!从小家穷,社会穷,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他跟我年龄差不多大,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太不平凡,太不平坦了……眼看着现在社会方方面面都发展了,物质条件比原来好多了,可他却死了……死了!”张有志说这话时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这时,张琰妈妈奚秀红急急地走进院子,她跟何翠兰一样腰间系着围裙。

“该吃饭了,村里人都去了,你们赶紧去……到点了就自己去,还非得让人回来叫?”妈妈说。

“我就不去了吧……”张琰说。

“胡说啥哩!你就是把事干到天上去,也是周王村的人,别把头抬得那么高!小心人家戳你脊背!”妈妈说。

“去还是要去的。咱村‘一家过事,家家不烧铁’这是传统。谁家的烟囱还敢冒烟?”张有志扔掉烟头站了起来,张琰知道“铁”指的就是锅。

“那……好吧!”张琰说。

“你是年轻人,去了顺便看看有啥能干的活就干干,像你们这些上过学的人,总管不会给你们安排体力活,肯定会把你安排在礼单前用毛笔记账,把你当秀才,我年轻的时候尽干这事。”张有志说。

“用毛笔写?”张琰咂舌,“现在谁还会写毛笔字?都改成签字笔了。”

“你们别磨蹭了。你要不会写毛笔字,到时总管还会安排你给客人发烟、煮茶……”奚秀红说,“全村就剩下你们爷俩了,让人看见了笑话,说你们偷奸耍滑躲清闲。”

奚秀红一说完转身就走。

张琰一边朝大门口走一边问:“妈,国强去了吗?”

妈妈没有听见他的话,只顾着往拴狗家走了。

这时走在他身边的父亲说:“去了!刚才我回来前还见他在帮着摆餐桌哩。他能不去?他这辈子要在周王村活人,他不给人帮忙,看他结婚时谁去?将来他爸他妈死了谁去?”

一听李国强已经去了,张琰便加快了步伐,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从20世纪90年代起,紫华的报业市场犹如雨后春笋,迅速崛起。到了这一年,各家报纸之间的竞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状态,发行量成了每家报纸的必争业务。

《紫华生活报》社会新闻部今天的例会比平时推迟了,大家见主任没来,就坐在一起聊起了天,办公室里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这时,沙岩腋下夹着厚厚一沓资料走了进来。“现在开会!”

他说着将资料放在自己桌上,然后,大步走进套间的大办公室,在桌子顶端的位置上动作麻利地扯出一把椅子坐下。

各位记者赶紧齐刷刷地坐好,部门里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今天的会之所以开晚了,主要是因为报社刚刚召开了中层以上会议……”沙岩把大家环视了一圈说,“我首先宣布一条好消息:从下个月起,咱们《紫华生活报》将增加印量扩大发行量,今年年底前要实现一环以内的发行全覆盖,明年年底要实现二环以内发行全覆盖,到了后年结束时要实现三环以内发行全覆盖。在未来5年以内《紫华生活报》的综合排名要跻身陆风都市报的前三位,要在紫华这座省会城市里牢牢地扎下根,让800万紫华市民家喻户晓,让我们的报纸在3600万陆风人中产生较大的影响力。同志们,中国都市报的春天已经来临,让我们伸开双臂,热情地拥抱我们的明天吧!”

现场顿时掌声雷动,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讶和兴奋。

第五百九十四章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说完这番话后,难以掩饰的激情荡漾在沙岩的脸上,浓黑的剑眉之下,他的炯炯的目光里迸射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秋日的阳光听到这个欢欣鼓舞的消息,也停下脚步,把脑袋从窗户探了进来,一不小心,竟把身子扑倒在了办公桌上。

掌声渐渐地停了,大家不由得连连发出感慨,接下来,大家就开始交头接耳。

“先别议论,请听我说……”沙岩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泛着喜悦,嘴角微微地弯出了一个弧度。

“昨天,报社的发行公司已经挂牌了,现在正在招兵买马组建发行员队伍,今年发行公司要建立起一支800人的基础队伍,到明年将达到1500人,后年要突破2000人……各位,你们在坐的大都是年轻人,个个风华正茂,你们遇到了一个最好的时代,你们的职业人生是伴随着中国报业的春天起步的。所以,你们就更应当珍惜现在的工作,在《紫华都市报》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从我们这里也将会涌现出可以比肩全国的大记者、名记者,你们不仅有时代的话语权,而且也会形成自己强大的场,一种气场,一种了不起的职业新闻人的气场!”

20多名记者围坐在几张旧桌子拼成的大桌台旁,静静地听着沙岩主任的讲话。调皮的一缕阳光照耀着,在桌子上划出了一道光亮。

“当我们《紫华生活报》的发行实现一环以内覆盖时,我们的订户将达到810万份,实现二环以内全覆盖时,我们的订户预测会在1618万份,实现三环以内全覆盖时,《紫华生活报》的订户数量将突破20万份。20万份还只是最保守的数字,是发行公司给报社立下的军令状。”沙岩说。

一个未曾憧憬过爱情的人就从来没有过青春;一个未曾憧憬过未来的人也就不可能拥有完整的人生。此刻,沙岩渐渐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他对新闻的爱与生俱来,这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喜欢和热爱,而是痴迷和狂热,痴狂甚至癫狂。

“大家想一想,五年以后,当我们的《紫华生活报》成了紫华乃至陆风品牌报纸的时候,我们的前景会怎样?当我们的《紫华生活报》立于于中国报业之林的时候,我们会有怎样的荣耀?那时,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可以非常自豪地说我是《紫华生活报》记者,我们在陆风乃至全国最有影响力的主流媒体工作,这份报纸就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一天天哺育着她一天天地成长,每一条有价值的新闻都是我们采写的,每一个版式也都是我们编辑出版的……”

头顶锈迹斑斑的电风扇吱啦吱啦地旋转着那三个叶片,风呼呼吹着,靠墙摆放的几个旧风扇,像是没有听明白沙岩的话,一个劲不知疲倦地摇着脑袋。今年初秋天气异常燥热,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把房子里的空气都升高了。

大家一边听着沙岩的话一边摇着手里的纸片,各种各样的纸片和叠成的扇子左右摇晃着,在破旧的办公室里有点像是在开农村的社员大会。

“大家可以想一想,咱们紫华是一个传统的工业城市,许多企业的生产能力都非常落后,企业效益很差,国企改革以来许多职工都下岗了,大量的劳动力涌向社会,千千万万的人都想找到一份好工作……跟他们相比,你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传媒业跟那些老旧工厂不一样,我们不是劳动密集型企业而是朝阳产业。当然,在坐者当中也有多几个人都是从国企辞职来到报社的,有的还曾是厂报的记者编辑……”

沙岩接着说:“当然,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看不起那些衰落的企业,而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在刚刚到来的21世纪,我们选择了报社,选择了中国传媒业,我们的人生也就驶上了高速公路。”

《紫华都市报》社除了一部分体制内人员以外,大多数都是从社会招聘的,在全报社里,来自国企的年轻人有10个左右。张琰和部门另一名来自国企的年轻人听得非常认真。

“我觉得人的一生成功与否取决于两点,一是本事,二是机遇。现在,《紫华生活报》就要大踏步向前冲了,不,是昂首阔步要朝前奔跑了,能赶上这样的机遇你们比我幸运,我转业后已经在这里整整工作了8年,而这8年《紫华生活报》都仅仅是一份发行量很小的周报,只局限在体制内本系统发行,我刚进报社时,全国经济发达城市的同类报纸已经市场化了,而且情况非常好,我和同事们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让我们的报纸也能走向市场,走向大众,走进紫华的千家万户……”

沙岩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把大家深情地看了一眼,接着说:“作为一个媒体人,一个报人,我们的愿望就是能让我们的产品在千千万万读者当中产生影响,能把最有价值的新闻和信息奉献给读者,将来,能把我们自己办的这份报纸写进《中国新闻史》,这就是我们的新闻理想。”

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大家听得全神贯注。张琰的热血在全身流淌着,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纺织厂而是报社,是时代的前沿产业领域,他在洛明工业学校上中专的时候,他曾畅想过能把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能把这些留存下来。对于文字他有着独特的情结,他一直很欣赏曹魏开国皇帝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句话,自古以来哪个文人不想著书立说?

听到沙岩的话,他似乎已经联想到《紫华都市报》和他的名字被收录进了《中国新闻史》。热血在他的内心奔腾着,涌动着,他满怀激情地看着沙岩,聆听着他能继续讲下去。

“去年,我们终于通过了国家新闻出版总局的批准,把《紫华生活报》从周报扩成日报向社会发行,迈出了进军报业市场的第一步。今天,我们又迎来了发行公司的成立并确立了《紫华生活报》全城覆盖的目标。”沙岩说,“各位,你们一起步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你们要感谢这个时代,对媒体人和中国传媒业而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第五百九十五章 招兵买马?

说到这里沙岩稍微停了停,他环将房子顾了一圈。这是一间陈旧的老式三层楼,由于房子年代久远,泛黄的墙壁上已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如果把一份报纸办好了,从经济效益的角度看,报纸印厂里的每一台印刷机就是印钞机,报社的每一个人都是印钞这条产业链上的工人,我们是离财富最近的人。按照报社的愿景规划,几年后我们将鸟枪换炮,到那时,我们也就不会在这间破旧的房子里办公了,也许,我们会搬进宽敞明亮的带有玻璃幕墙的高档办公区,报社将给你们每个人配备一辆采访专用汽车,到那时我们就有一个最好听的名字紫华生活报记者。”

说到这里,沙岩情不自禁地给自己鼓起掌来,紧接着,办公室里的掌声再一次雷鸣般地爆发了。

“基于解决经济和就业问题,全国高校已经开始扩招了,2010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要达到适龄青年的15%,这些都是国家的政策,具体我也说不明白,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将来的中国根本不缺大学毕业生。你们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锻炼和提高自己的能力,那么,将来很可能会被满大街的大学生给淘汰掉。“沙岩说。

“当然,我个人对扩招也是有看法的,我上高中时考大学可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那时候,大学生是时代的天之骄子!”沙岩继续说,“我看了一下,去年高校的招生分数线低得让人惊讶,简直就成了过家家的游戏。这样的话,我想,将来大学生的含金量肯定不会高。到那时,每家用人单位肯定会越发注重一个人的能力。”

张琰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他越来越佩服他们的主任了,他的视野非常宽阔,无论是新闻、对国企改革,对高新扩招……他什么都懂,而且,对什么事情也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记者的能力是什么?记者是杂家,是社会活动家,这里面包括各种各样的能力,比如,你们在采访中的提问就是一种能力……算了,今天不说这么多了,这其中还会涉及到报纸编辑学、新闻采访学、新闻心理学等方方面面的知识,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明白的事,这样吧,以后我再给大家找机会慢慢培训。“

今天的部门例会一直开到了中午12点,至始至终,沙岩一直保持着亢奋。

散会后大家便下楼去吃午饭,报社没有食堂,在报社不远处有一条老旧小巷,卫生条件极差,那里有许多小饭馆和蹬着三轮卖饭的游商,和大街上的门面店相比,饭菜要便宜一些。

张琰跟同事一起朝那里走去。

“上个月工资到今天都没发,再这样下去,我连吃饭的钱都就没了。”男同事徐克的话一下子打破了沙岩主任营造的梦境。

“我也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就《紫华生活报》还想搬进高档楼宇里上班,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就算发行公司成立了又能怎么样?能比上《紫华都市报》吗?人家才是紫华的老大,行业里的老大。人家现在给每个记者都配备了摩托车,每次遇到突发新闻当我们跑到现场时,黄花菜都凉了,连当事人的影子都见不到,怎么能做出好看的新闻?连好新闻都没有谁还会订我们的报纸?”女记者马倩说,

“没事,主任说再过几年我们每个人都能开上汽车,采访专用车。”张琰说。

“切……”徐克不屑地冷笑一声,“张琰,你太年轻了,领导的话你都信?我们的办公楼都快塌了,你还幻想汽车?现在的市场竞争多激烈,按理说报纸靠的是广告收入,没有好新闻就没有人订我们的报纸,没有人订我们的报纸,哪里来的广告收入?”

“发不出工资的单位就不是好单位!记者穷得都没钱吃饭,还说什么将来要办成有影响力的报纸?”马倩撇撇嘴说,“我是去年周报改日报来这里的第一拨记者,跟我一起来这里的好几个人都离开了,你知道人家从这里离开后去《紫华都市报》的人,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吗?”

“多少?”张琰和徐克不约而同地问。

马倩坚起两根纤细的手指。

“什么?2000?”徐克眼睛睁得老大。

“这只是基本工资还不包括稿费和奖金,除了这些收入以外,人家报社还有食堂,每顿饭都有补助,季度有季度奖金,半年有半年奖,年终有年终奖……对了,人家给每个记者都缴纳了三金,就算哪天失业了都有保障,可是我们呢?人家是富庙富和尚,我们是穷庙穷和尚,压根就没法比……”马倩说。

“对,我也认识一个《紫华都市报》记者,他们不光给每个记者发了一辆摩托车,报社还组织他们一起去考驾证,全是报社掏的钱。就这还不够,只要采访出了二环,采访时报社车队都是要派车的。”徐克说,“有一次,我从家里骑着自行车赶到新闻现场时,采访对象把《紫华都市报》记者围得团团转,争相讲事情的原委,就没有人理我,我可伤心了。”

“就是就是,我也一样,我跑的是公检法,口线单位宣传处经常就不待见我,有些案子直接就不让我参加庭审,说他们有名额的控制,说我们是小报……”马倩说。

他们几个一边走着一边交谈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条卖饭的小巷里。

“同样是记者,只要我一说出《紫华生活报》这几个字就低人一等。”马倩说,“唉!都怪我进不了人家好报社,待在这个烂报社连工资都发不上……”

“你咋不去《紫华都市报》?”徐克问。

“《紫华都市报》招人的一个硬条件就是本科学历,我现在还是专科,本科学历还没拿到呢。不过我自学考试就剩下一门课了,明年春季考试我应该没问题,等我把本科毕业证拿到手了,就立马离开这里。”马倩说,“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去《紫华都市报》了,还有的去了省电视台和电台,其实沙主任说得没错,现在正是传媒行业最好的时候,紫华又是省会城市,各家新闻机构都在招兵买马,省台市台都在增加频道和调频频率,在这个行当里找工作一点都不难。大多数新闻单位的招聘条件也只要求专科学历。”

“那你怎么不去那些单位?”徐克问。

第五百九十六章 反思中专教育

“要去就要去好的单位,那些二流单位也没啥意思,比《紫华生活报》强不到哪里去。现在什么最重要?学历!”马倩说,“要找到好工作就得有高学历,只可惜我当年上的是中专,自考也只学到大专,唉!早知现在是这样,我当年就不让那个破中专,这都是什么害人的学校?”

“你是中专生?”张琰惊讶地问。

“是啊。我上学那阵子国家还给中专毕业生分配工作,我被分配到了紫华仪表厂,我在厂里宣传科还干了一阵子,但没几年仪表厂就倒闭了。我恨透了中专!这就是误人学校,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一提到中专教育马倩恨得直咬牙,“当年我学习那么好,可偏偏进错了校门,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开设中专教育?为什么要害那么多学生?”

“咦!中专生啊!那你们当年可都是尖子生啊……”徐克惊讶地说。

“呸!尖子生?当年是尖子生,可现在连个根子生都算不上。跟我一起上初中的好几个学生当年没考上中专就上了高中,可人家大学一毕业全都找到好工作了。我就现在混得最差……”马倩愤愤地说,“你看看,现在哪个单位招聘要的不是大专学历、本科学历?社会明明不需要中专生,为什么还要办中专学校,为什么还要吭人?”

“张琰,你是不是也是中专毕业?”徐克问。

“嗯。我是94级中专生。”张琰说。

“你比我还要晚几年,你怎么也上中专?那时你应该上高中考大学才对。”马倩说。

“我爸想让我变成商品粮……”张琰说。

“唉!农村学生的家长就是目光短浅,为了‘农转非’早早地就把孩子的前程断送了。我毕业后才知道,人家城里人到了90年代以后,已经很少有人上中专了。中专就是个怪胎,办着办着就不办了,既然中专生没用那就不应该办这种学校。如果不办这种学校我一口气上到大学,现在还用得着待在这个破报社。”马倩说,“我真后悔我生在农村,要是我家在城里谁还稀罕商品粮?谁还稀罕城市户口?”

“看来我还幸运,当年没考上中专就直接上高中考了大学,不过,我也只是大专。”徐克说,“诶,马倩,谁说中专现在不办了?”

“办是办着呢,只不过成了职业教育,不包分配不带户口了。”张琰说。

“这跟我们上学那时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的中专学校什么人都收,招的都是那些考不上高中再也没机会上学的学生。”马倩说,“算了算了,不扯这些了,都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反正,以后我的亲戚朋友还有我的那些中专同学都不会再让他们的孩子再上中专了,就算没学上,哪怕长大了摆地摊,也不能去上那种学校。”

“你说得未免太绝对了罢。不就是学历低点吗?怎么能叫断送?再说,80年代的中专生哪个没有分配到好单位?他们中不少人都分到了党政机关,我们原单位的好几个领导都是中专毕业。”徐克说,“只不过是这几年国企不行了,高校又大规模扩招,这才显得中专学历低了些而已,准确地说,你们原来就是时代的宠儿,是尖子生的代名词。”

马倩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什么时代的宠儿?你说的是80年代的学哥学姐,我们是70后出生的,是90年代的中专生,我们哪能跟人家比?我们怎么会是时代的宠儿?我们已经被时代的车轮甩在了后面……”

“时代的车轮从来不会因任何人而停止……”张琰跟哲人一样不由得有感而发。

“对呀!张琰说得没错。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马倩说。

徐克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的妙语连珠让他惊讶。

“中专教育只是历史喘息间的一个幻影,从此将自绝于天地。”马倩说,“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多年以后,中专教育就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化石,终将被湮灭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就是尘、是烟、是雾……”

“就算是尘、是烟、是雾,也是一种无可否认的存在。”张琰说。

“存在即合理?”马倩问。

张琰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肯定地点点头:“嗯。”

“那么什么是存在?”马倩问。

“存在就是被感知。”张琰说,“这是康德说的。”

马倩又问:“什么样的存在才最容易被感知?”

张琰说:“有价值的存在。”

对于张琰的回答马倩似乎非常感兴趣,她冲着张琰微微一笑:“那好,张琰,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我们的生命怎样才能有价值?”

张琰想了想,然后看了看马倩。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答案的期待。

“生命的价值取决于被感知,被世界的感知。”张琰说。

“哎呀!了不起啊!哲学家啊!”徐克兴奋地将双手一拍,冲着他们说,“原来中专生真不简单啊!以前,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学些专业技术知识,没想到你们的世界观居然这么博大,开口闭口就是什么人生呀、价值呀、存在呀、感知呀的,佩服!佩服!从主任开的一个会,你们就能谈到求职、谈到学历、谈到扩招、谈到人生、谈到生命的价值……厉害!真是厉害!”

他们三个在小巷里找了一家脏兮兮的小饭馆,每人吃了碗面条就分开了。马倩说她要回家看书备考,徐克说他女朋友家里有点事,准丈母娘叫他去帮忙。张琰直接回到了报社。

《紫华生活报》各项业务推进的并不顺利,转眼到了冬天,《紫华生活报》今年内在一环内全覆盖的810万份报纸的指标并没有完成,广告收入也远远低于预期。

《紫华生活报》社会新闻部墙壁的裂缝越来越明显,由于这是个老旧的楼房,楼房里没有通暖气,人们一走进大楼就瑟瑟发抖。不知道谁从报社库房里找来了两个小太阳,大家就把夏天桌子上摆放的风扇换成了小太阳,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两个小太阳不知倦怠地摇啊摇,将一顶点的热量洒向房间。

第五百九十七章 三贴近是什么?

主任沙岩坐在外面的房间里,他的办公桌背靠窗户正对着门,只要有人推门而入,他就能感到一阵冷风顺着地面袭来。他工作起来非常投入,每每有记者推门进来,他头也不抬就只是会说一句:“把门关上。”

时间长了,社会部的同事们都跟做贼一样,进门时只是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然后侧着身子,跟纸片人一样挤进来,趁沙岩还没注意到就赶紧倏地溜进套房的大办公室。

每家日报社下午都要开编前会,主要是落实和汇总当天新闻线索的执行情况,并对第二天要见报稿件进行评估和讨论,确定见报的版面大小及版序。紫华的冬天不仅干燥阴冷而且来的特别早,开完编前会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在瑟瑟的寒风里微微颤动着,整座城市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建筑物棱角不再清晰,像是被淹没在了浩渺的烟海里。

沙岩回到社会新闻部时,许多记者交完稿子已经离开了。大办公室里只有张琰和几个人还没有离开。张琰租的房子离报社不是太远,他每天晚上都是社会新闻部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记者。

沙岩一回到办室就走把脑袋探进套间里环视了一圈,然后说:“张琰,你过来一下。”

张琰赶紧来走出套间来到沙岩办公桌前。

“刚才编前会上其他部门的领导说,最近降温后,每到晚上紫华的公交车就不按时发车,有的没到收车时间就早早地收车了,这几天,报社接到了许多投诉公交车的电话,你现在就去值班室看看,把这段时间投诉公交车的线索全部整理一下,晚饭后你给我拿来。”沙岩说。

张琰赶紧拿着笔和纸朝值班室走去。

沙岩又转身冲着大办公室说:“柳龙、陈国平、高翔,你们吃完饭后都不要走,等会我有工作给你们安排。”

晚上7点多,除了各部门还在赶稿子的记者以外,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去了,紫华生活报三层高的办公楼里灯火通明,这会是编辑、组版员、校对上班的时间。每一张新闻纸的出炉,都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对于文字的把握和版面的安排是一个不断精益求精的动态过程,在报纸版样传送到印刷厂之前,每道工序上的工作都像是在打仗,紧张而激烈。

值班总编辑和副总编辑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防范风险,特别是政治风险。他们反复推敲着重要新闻的标题,掂量着每一条新闻可能带来传播效果的风险,在业内,人们把值班总编的这项工作称为“走钢丝”,传播度最广的新闻往往就是无限接近政策红线但又不触碰到红线的稿件,所以,他们就得像走钢丝一样,不仅要大胆心细,而且又要玄妙而不失足。

沙岩作为社会新闻部的主任,他原本负责的只是报纸前端的采访管理,可他每次把稿件汇总签发后,都会跑到编辑部去追踪稿件,主动跟编辑部的主任和编辑们沟通。按他的话说,每一篇稿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必须得看着这些孩子会被安排在什么位置。

这会他回到社会新闻部时,张琰、柳龙,陈国平,高翔他们几个都在大办公室里聊天,等待着他的工作安排。

他把大家叫到了外间的房子。

“如果截版前再没有重大新闻的话,明天咱们部门的一篇稿件要发头版头条,还有两篇稿件分别要发‘社情’版和‘民意’版头条。我刚刚跟值班老总交流过了,最近报社要加大对社会新闻的报道,要把我们的触角和笔端向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新闻和民生新闻延伸,我们的每一篇新闻都要‘三贴近’。”说到这里沙岩突然停了下来,“你们知道‘三贴近’吗?”

“贴近生活,贴近……”张琰并没有记清楚,他不好意思地说,“还有两个‘贴近’我忘了……”

沙岩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柳龙赶紧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楼道里的冷风被拒之门外。

“你们都坐在这里吧,要是冷的话,去把大办公室的小太阳拿一个出来。”沙岩说。

陈国平和鹏飞赶紧把小太阳搬了出来,放在主任桌子旁边的地上,然后,大家围着小太阳围成了一个圈。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天空起初还隐隐可见的几颗星星,可这会冷得受不了,已经躲了起来。

从小太阳里发出的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辐射出来的热量让大家顿时有了暖烘烘的感觉。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亲眼看着把部门的稿子都安排上了版面,这会沙岩心里也变得轻松了。他把大家看了一眼说:“你们都很年轻,也都校毕业不久,现在正是闯事业的大好时间,既然你们选择在报社工作,那么,就要有别于普通的老百姓。你们要有高远的新闻理想,记者不光是无冕之王,背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但你们始终要知道,你们所从事的是新闻职业,新闻机构就是党的喉舌,你看看你们居然连‘三贴近’都说不出来……”

张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摆动着的小太阳将红红的一束亮光投在他脸上,他的脸依旧是那样的青春逼人,而坐在他身边的柳龙,陈国平和高翔的脸上同样飞扬着难掩的青春。

“下周,紫华市委宣传部就要给各新闻机构部门主任以上干部宣讲,专门讲新闻记者应当遵循的‘三贴近’原则。你们都是记者了,新闻工作跟其他职业有什么区别?”沙岩说,“前年,国家将中国记协的成立日11月8日定为记者节,记者节像护士节、教师节一样成了我国仅有的三个行业性节日之一,可见,国家对新闻工作有多么的重视,我们时刻要保持政治敏锐性,要有党性原则。三贴近是什么?就是指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抱歉地互相看看。

第五百九十八章“记者就是瞭望者……”

“这是**以来党中央提出的一项重要要求,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是新闻媒体报道中必须遵循的原则之一,我认为‘三贴近’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完全可以指导我们采访工作。”沙岩说着把话锋一转,问张琰,“公交车的线索都整理齐了吗?”

“噢。齐了,齐了。”张琰说着赶紧站起来从包里取出一沓纸说,“主任,都在这里,从上个月到今天下午,一共有128个人打电话投诉公交车的问题。”

“都有哪些问题?”沙岩问。

“我按您的要求对线索进行了分类整理,从总体情况看,反映最突出的问题是等不到早班和末班车,有位女士说,有天晚上她等5路公交车一直等到了晚上11点半,但并没有等到,后来,在公交站还险些遇到坏人,她赶紧拦了辆出租车才得以摆脱……”张琰翻着记录纸说。

“可憎!这么冷的天,一个女士等公交等到那么晚……”沙岩不由得感慨道,他问,“5路公交末班几点发车?”

“晚上11点。5路是连接紫华南北的主要公交线,线路很长。”柳龙说。

“对,那个女士说她之所以那么晚了还要等5路,就是因为她家远,坐这趟车能坐到终点站,如果打出租的话得五六十块钱。”张琰说,“那天,这个女士就是在始发站的下一站,也就是第二站等公交的。”

“还有什么投诉?”沙岩问。

“甩客、甩站,乘客还没下车就关车门的,好几个乘客投诉他们被公交车的车门给夹了。还有投诉公交车司机态度蛮横,动不动就骂人,有时,乘客还没来得及下车,司机就关上车门一路狂奔,还有的公交车跑最后一班车时从来都不报站,他们是急着要收车回家……”

沙岩伸手接过张琰整理的线索单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张琰、柳龙、陈国平、高翔都把目光移向主任,小太阳刚好将一束红彤彤的光投在沙岩刚毅的脸上,他浓密的剑眉下目光炯炯有神,他看得非常认识,脑袋随着目光在纸上移动着。

“太过份了!这不是一趟两趟公交车的问题,而是服务行业服务意识淡漠的普遍现象,这些线索足以反映出紫华公交车司机服务意识淡漠,公交公司系统管理缺失。公交是紫华的门面和窗口,也是离市民最近的行业,紫华是省会城市是西部大开发的重镇,如果连公交系统都这样,其他的服务行业还能好到哪里去?紫华的这种环境怎么能招到商?怎么吸引外资?”沙岩说,“作为记者,我们的笔触就要深入到市民最关心的事情上去,帮他们实实在在解决一些问题。”

沙岩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他陷入思考当中。

小太阳不知疲倦地摇着硕大的头,大家依旧围坐在一起。

“张琰,线索中公交车还有什么乱象?”柳龙问。

“挺多的,除了早班和末班车等不到以外,有些末班公交车司机见了乘客故意装作没看见,不停车不开车门径直就疾驰而过……”张琰说。

“这种现象我也遇到过,末班车本来就少,发车间隔时间又长,好不容易等了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车来了又不停,真是令人气愤。”陈国平说。

“……”

“这样吧,我们就从公交车入手做一期新闻调查,你们兵分几路对紫华的首末班公交车进行暗访,以乘客的身份做一次体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沙岩说,“记者是什么?记者就是望者……”

“望者?”张琰自言自语。

“普利策你没听说过吗?”沙岩问。

“听过,《世界新闻史》里讲过,普利策是美国报业巨头,普利策奖就是根据他的遗愿设立的,是美国新闻界的最高荣誉奖。”张琰说,“只是他的那句名言我记不清了,把记者是望者的原话全忘了。”

“当记者做事说话都要严谨,不能似是而非。”沙岩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书翻开,他念道:“普利策说:‘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报。’”

沙岩将书扣在桌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媒体和记者代表着公共责任和社会良知,我们在法律框架内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空间,所以,我们要充分利用媒体的监督职能,发挥我们对社会的监测和预警功能。你们几们还都很年轻,是金子般的年龄,你们在新闻道路上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次,我就让你们做一回望者,站在规范服务业的高度望一下……不过,你们不能只是走马观花的望者,我们要做严谨求实的望者。”

接下来,沙岩给大家讲了怎样去切入进这条新闻,给大家分了工。

沙岩安排完工作时已经有些晚了,大家记下各自的任务,确认了暗访的每一个细节后,便和沙岩告别,朝楼下走去。

外面夜色苍茫,寒风隐藏在一团漆黑当中,飕飕地吹着。

沙岩站在三楼社会新闻部办公室的窗户前,默默地注视着四个年轻人,从大楼窗户散出的淡淡的光披在他们身上,他们下楼后走进大门口的自行车棚,过了一会儿,又分别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报社,渐渐消失在了寂静黑暗的大街里。

沙岩无言地目送着他们,目光久久不曾移开,就像一个老兵目前着年轻的战士朝着战场冲锋。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这会办公室里只有沙岩一个人了,小太阳按照自己的轨迹左右摇摆着,沙岩看着苍茫的夜空又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想起他与新闻的不解之缘

1985年10月是个硕果累累的秋天,刚满18岁的他还在紫华周边的农村上高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时,他突然萌生了想去当兵的念头,而且这种愿望与日俱增。

那阵子,他每每从杂志上看到军人的照片,他就对绿色的军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后来,他索性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报了名,而更好的消息很快传来了:在全乡30多个报名体检的年轻人当中,有4个人通过了体检,其中之一便是他。

第五百九十九章 猫耳洞

几天后,《入伍通知书》被送到家里。

沙岩的家人被这份《入伍通知书》吓了一跳,大家不知所措,都坚决反对他去当兵。

“啥?你要当兵?你不要命啦?十里八乡都说这一批应征入伍的新兵,是要被派到前线打仗的,你还是个学生就应该好好念书,当什么兵?这么大的事你咋就不给家里商量一下?”沙岩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一看到《入伍通知书》就跟遭电击一样暴跳如雷。

“当兵有什么不好?”十八岁的沙岩叛逆而倔强,他跟父亲争论了起来。

“你们学校的老师这么喜欢你,还说你的文章写得好……你咋突然会想起当兵了呢?你是听了谁的话,着了什么魔?”父亲厉声问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研间乎?”沙岩反驳。

“啥?你说啥?什么大丈夫?什么乎?啥意思?好好说话。”父亲一脸疑惑地。

“听不懂就别听……班超投笔从戎……”沙岩没有好声气地说。

“啥?班超是谁?是哪个村的?啥‘戎’?”父亲气愤地说,“你不要这么文邹邹的,成天提文吊武……”

“听不懂算了。反正我已经确定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参军,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军人!”沙岩说。

“理想?”父亲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说,“上个月你还说你的理想是当医生,去年,你说你的理想是当一名警察,小时候,你说你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才短短一个月时间,你的理想就又变了?我看你是头脑发热罢了。”

“岩娃,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可是要死人的……你就听爸的话,别去了……”站在一旁边的母亲拭了拭眼睛说。

“妈,我们去了才是新兵,新兵啥都不会,部队怎么会让我们去打仗?妈,你想想,如果我被分配到了**国旗班,应该有多么风光?我的身高、体重、形象哪个比别人差?要是这样的话,在村里大家都会说我们沙家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沙岩笑着对妈妈说。

“好是好,可是你能分配到哪里吗?**国旗班可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啊……”妈妈说。

“没事,妈,你要相信我,我可以。”沙岩突然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抬头、挺胸、收腹、提臀。炯炯有神的目光里飞扬着青春的风采。

“你还是个娃呀!不知天高地厚!”父亲说。

“我咋不知道天高地厚?难道我跟你一样就非得蹲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沙岩扭过头对父亲说。

“我当农民咋了?不是我这个农民,你能长这么大吗?”

“……”

临走前那天晚上,任凭父亲苦口婆心好话说尽,但沙岩始终初衷不改,只顾埋头收拾自己的行李。

父亲无奈之下扑通一声跪给沙岩跪下了:“你可是咱家的独苗啊!万一出啥闪失,可怎么办?就算你不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可是,你看在咱沙家祖先的份上就留下吧……你这么一拍屁股就走人,就是不负责任。”

“能出啥闪失?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沙岩说,“就算到了军营,怎么可能让新兵打仗?老兵有经验,要上战场肯定是他们先上。再说了,即便是叫我们上战场,即便是打仗牺牲,我也要去!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决定!”

“你……”父亲跪在他面前泪水横流。

沙岩扶了几次都没扶起,便不再理会了。

“他爸,你是这咋了吗?”沙岩妈妈一进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就这样,全家人挨过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第二天天一亮,妈妈含泪端来一碗热汤面看着沙岩吃了后,在泪水中,父母一直送着他走出了村口,背景一点点消失在了模糊的视线里……

到县武装部换装那天沙岩高兴极了,从学生到战士的喜悦和青春澎湃的内心,让他一下子就长大了。两天后,他满怀热血地跟着年轻的入伍者一起踏进了遥远的绿色军营。

事情果然没有超出沙岩父亲的预料,一个月的新兵队列训练之后,有一天,沙岩突然接到上级下发给每一个战士的《参战通知书》,连长说,这次是全员参战,不分新兵老兵,一个不落。

上级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服从命令是每一个战士的天职。那年12月中下旬,沙岩随着部队赴祖国边关进行强化性临战训练,第二年春天,那支部队临战训练结束后,便按上级的指挥开始陆续接防。沙岩所在连队的哨位距离敌军阵地最近,大约只有80米。

接下来,沙岩和战友们在猫耳洞蹲守6个月。

由于在亚热带雨林山区作战,北方部队官兵根本不适应这种从未经历过的气候,猫耳洞里阴暗潮湿,身上时时像被涂了一层浆糊,许多战士都患上了“烂裆”病,连衣服都不能穿,大家几乎都是**作战。

然而跟气候一样恶劣的是,猫耳洞里蚊虫非常多,沙岩和战士们的身上到处被叮咬得紫一片、红一片,瘙痒伴着潮热的空气和汗水直往毛孔里钻,每一寸溃烂的皮肤上,仿佛有一万条虫子削尖了脑袋一个劲地往里面钻,就像土壤里蠕动着的蚯蚓一样,无时无刻不在骚扰着战士们,从早到晚,无休无止。

沙岩出生在西北地区,对这种气候和环境从来就没有免疫力,在猫耳洞里,他浑身多处溃烂了,止不住的抓挠让身上血淋淋的,局部化出的浓水和汗水跟野草上的露珠一样从颤抖的皮肤上滚落,就像身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往下掉……每到那时,沙岩就咬紧牙关,把一双浓浓的剑眉挤到一起,用意志力承受着、忍受着……

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不仅挑战着沙岩和战士们的体能,也考验着一个人在特殊环境下耐受力的极限,更磨练着他们钢铁一般的毅力。

沙岩所在的阵地每天要承受敌军上百发大小炮弹的袭击和轰炸,晚上还会遭遇敌军特工偷袭和骚扰,沙岩和战士们一样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默念着他们的口号:“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第六百章 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血与火的特殊的岁月里,沙岩的青春在猫耳洞里闪烁着靓丽的光芒。

既然到了战场定当马革裹尸,血战沙场。在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沙岩坚强勇敢地挺立起了年轻的胸膛,他和战士们以及祖国后方的亿万民众,一起构筑起了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

华夏大地热血沸腾,中华民族寸土不让!

沙岩与生俱来的超强记忆力和他扎实的文字功底,让他很快就从阵地的新兵里脱颖而出,连长对他非常信任。在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沙岩就学习并掌握了电台技能。

1987年1月5日凌晨6时左右,“15”战斗打响了,沙岩所在的连队奉命攻打敌310高地,我军万炮齐发、火光冲天,战场上硝烟顿起,遮云蔽日。沙岩的手持电台天线四次被敌炮弹炸断,在危急时刻,他置个人生死于肚外,先后两次冒着敌人的炮火将电台天线架设成功,及时顺利地向后方通报了所有战况。

在战争中,有时一个电台在关键的时候可以抵得上十万大军,沙岩功不可没,战后他荣立三等功。

在猫耳洞战斗生活的6个多月时间里,沙岩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在那个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里,他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在特殊的环境里渐渐成长成一名坚强勇敢的职业军人。勇敢、机敏和扎实的写作能力,也让他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在战场上枪声炮声的喘息之间,他就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写下来,把一篇篇战地报道发回至后方。

部队从前线撤下来之后便恢复了正常的教育和训练,也就是在这段血与火的岁月里,沙岩与新闻结下了不解之缘,新闻跟绿军装一样令他神往,跟神奇的因子一样融入了他的血脉。

转业后每每翻开那个时候发表过的军事新闻,沙岩便不由得热血澎湃,热泪盈眶。往事历历在目,任何的过往都会成为过眼烟云,唯独文字的记载却时时散发着时代的气息,散发着特殊环境下的温度和热度。

窗外,大地一片苍茫。

从报社办公楼窗户洒出的光亮,在黑黢黢的院子里隐隐绰绰投下变了形的窗户的图案,张琰他们几个早已消失了,沙岩依旧保持着目送他们的姿势,跟凝固了似的。他思忖了许久才伸手看了看手表,这会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

沙岩转过身子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

自在血与火的战斗的岁月里萌发了新闻的种子后,沙岩对新闻工作一天天地热爱,一天天地痴迷。他一边写稿子一边钻研新闻知识,他所有的阅读书籍无不不是新闻学方面的书籍。

从新闻书籍中他知道了我国民主革命时期杰出的文化战士、著名新闻工作者和新闻教育开拓者邵飘萍投身新闻救国事业的故事,知道了他在中国**成立后提供了许多重要情报,后来被北洋军阀张作霖杀害。沙岩对邵飘萍牺牲后冯玉祥赞扬“飘萍一支笔,胜过十万军”这句话感触非常深。

每到这时,他就会想起自己当年在战场上,两次冒着敌人的炮火将电台天线架设成功的壮举,甚至会赞赏自己置生死于肚外的举动“胜过十万军”。

沙岩是个工作狂,每天从早上来到报社后就不愿意离开,他又是学习外报又是给大家策划新闻选题,又是安排采访又要修改稿件,对这种节奏紧张明快的工作,他不但从不叫累反而非常享受。

他家离报社只有两站路,他每天都会待到很晚才肯离开报社。他从来不坐出租车和公交车也不骑自行车,每天晚上下班后,他都喜欢在微弱的路灯里,沿着路边的行道树下步行回家。

从他家到报社,从报社再到他家,这段路他已经走了8年多时间,沿途的一草一木,一树一石,他都非常熟悉。每天展开报纸的时候,他的思想和眼光就在全国,博大而深远,可是,当他放下报纸锁上办公室的门离开报社以后,他的世界就变得单调而寂寞,单调得只剩下脚下这段路,寂寞得只有他和他的影子。

在报社办公室里等了一整天,晚上披着朦胧的月光,迎着冷冷的风朝家里走去时,他的世界也才能真正地安静下了来。对于家,他从来没有像报社那样的渴望过,已经34岁了,家对他来说依旧还很遥远。也许是入伍多年生活早已经变得程式化了,在他对工作表现出亢奋的同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追求女孩的兴致却越来越平淡。

有时别人在背地里说沙岩这辈子要娶的不是女人而是新闻,他是一个为新闻而生的人。

在沙岩的安排下,张琰、柳龙、陈国平、高翔兵分四路,一连几天对紫华多条线路的首末班公交车的发车情况和服务态度进行暗访,《紫华生活报》物资匮乏,为了能让采访留下证据,沙岩跟报社请示后将各部门的采访机全部借了过来。

张琰和柳龙、陈国平、高翔都是新入职不久的记者,他们人手一个采访机,一上车就全程录音,故意主动与公交车司机搭讪,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从对话中直接或间接地确定发车时间,以及行驶过程中发生的故事,并将一个个证据链完善起来。

已经进入了数九天气,紫华早晚温差特别大,最冷的时候气温降到了零下10度。一连几天的暗访让张琰患上了重感冒,这天晚上是暗访的最后一个环节了,他要暗访的是5路公交车。这不仅是紫华贯穿南北最长的公交线路,而且也是所有线索中投诉最多的一条公交线路。

紫华还沉浸在清晨的寂静和凄冷中时,张琰已经迎着湿气和寒风奔走在了体验早班车的路上,回到租住的房间时,他的感冒越发严重,先是鼻子的,接着就头疼发烧,清鼻直流。这会,他吃了一片药坐在桌子旁,打开录音笔回听着这几天的采访录音,正在整理着一个个文字。

记者就像被捕鱼的鸬鹚,捕到鱼后就得强行吐出。这组报道的交稿时间就要到了,等晚上暗访完最后一趟末班车他就要赶稿子了,报社知道这个涉及民生的选题后非常重视,计划将这组稿件分别刊发在头版并转至后版,后版是一个通版。新闻行业里的人都知道,通版就是指,报纸同一个版面上两个相邻的版形成的版,一般都用于报道重大事件和新闻。

第六百零一章 采访

《紫华生活报》有几十位记者,每个版面都弥足珍贵,编辑每天都像切割豆腐一样谨慎小心地分割着每一寸版面,版面就是阵地就是生命线,是每位记者的必争之地。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大地,鄙陋的民房里格外安静,桌上,闹钟的秒钟一圈又一圈转动着,旁边的小台灯努力地弯伸着脖子,把张琰的影子投在桌旁和地上。

厚厚的一沓稿纸上传来沙沙声,几天来的采访内容如涓涓细流从张琰的笔端缓缓流淌。

天气实在太冷了,房间里没有炉子也没有暖气,只有一个二手小太阳吱啦吱啦摇着头。

突然,一串清脆的铃声响起,张琰的思路猛地被打断。他伸手摁下闹钟,这时已是晚上10点一刻了。张琰从桌子前起身,活动活动肩膀,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把稿子收了起来。他用手背摸着发烫的额头,地吸了口气,从防雨布做成的简易衣柜里取了件厚棉袄穿上。

张琰收拾好东西,关掉台灯,刚一拉开门,一股寒气顿时袭来,张琰不由得连咳两声,赶紧将衣服裹紧蹬蹬蹬朝楼下走去。

张琰赶到5路公交始发站时这里冷冷清清,微弱的路灯下只有两位女士和一个小伙子在等车,没有了白天喧嚣的人群,晚上的风似乎更加猖獗,肆无忌惮地肆虐着,吹到人脸上像薄薄的刀片划过,张琰在这里等了不久,觉得自己都要变成冰棍了。

吹着寒风的夜晚时间过得很慢,他终于等到了晚上11点,这个时间正是5路公交车末班发车的时间。可是,张琰和几位乘客没有见到公交车,反射着路灯灯光的柏油马路上少有车辆行驶,空空如也,连公交车的影子都看不见,城市的建筑凝固成了一幅冷峻的画卷,凄凉而冰冷。

一位女乘客被冻得又是跺脚又是把双手拢在嘴边哈气。寒风从空荡荡的街道吹过,枯枝败叶飘零,苍茫而落索。

这是下雪前的征兆,风里带着重重的湿气。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几位乘客实在等不到公交车,要么索性离开车站,要么骂不咧咧地挡了辆出租车走了。张琰的脑袋一直晕晕乎乎,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十分种过去了,车没来;二十分钟过去了,车没来;三十分钟过去了,车依旧没来……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张琰跟冻僵了的雕塑一样伫立寒风里,微弱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扯得很长很长……

张琰想必须得再等十分钟,他要确定5路公交车究竟是发车晚点还是彻底没发车?沙岩主任说过,记者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必须真实,他非常认同沙岩说的“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这句话;非常认同沙岩说的“采访要全面,不能盲人摸象”这句话;非常认同沙岩说的“要兼听则明不要偏听偏信”;非常认同沙岩说的“我们要做严谨求实的望者”这句话……

从躲在浩达棉纺织厂的棉花堆里自学新闻专业到在报社工作,在张琰的生命里沙岩是他新闻道路上的第一位领导,也是第一位老师,他的每一句话张琰都铭记于心。他能感受到沙岩对新闻的热爱,在他的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对新闻的执著。

沙岩常常会让张琰莫名地想起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自己的前任希望文学社社长魏一涛。他不苟言笑,浑身散发着诗意和淡淡的才气,他冷静而成熟,是工科学校里典型的文化人,也是名噪全校的校园诗人。虽然沙岩跟魏一涛没有任何关联,但好几次,张琰一看到他都会想起他。

沙岩对新闻采访和新闻稿件的要求非常严格,每篇稿件中的采访对象和信息源必须实实在在,绝对不允许出现“大家一致认为”“有人说”“心里想”等字眼,他一看到稿子里的这些措辞就会拍案而起,以质疑的口吻问:“‘大家’是谁?‘大家’姓什么?”“‘有人’是谁?这个‘有人’怎么天天都在说?”“你又不是某某某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想什么?”

接着他定然会说:“不严谨,太不严谨了,对文字毫无敬畏之情……这是对记者的侮辱,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对那些有硬伤甚至没有实地采访的稿件,他会立马枪毙,枪毙这类稿件时他从不拖泥带水,跟战场上杀敌一样坚决果断,他对这类稿件他向来嫉恶如仇,他还会把记者叫到跟前愤怒地说:“假新闻是怎么炮制出来的?采访不深入不细致,蜻蜓点水,人浮于事。这样的稿子谁敢发?新闻是什么?新闻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飕飕的寒风斜着吹到脸上,张琰依旧站在原地等待着5路公交车。他脑子里回想着沙岩的对大家的教诲,沙岩不是《生活百科全书》却是一本《新闻学》专业书,一字,一句,一个标题,一个字号,他那里都有标准答案。

天有不测风云。过了一会儿,苍茫的穹空飘起了雨丝,冷冷清清,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整座城市静止了,一栋栋建筑,一棵棵大树,一条条街道,一间间上了锁的门面房……一切像是被冻结了。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11点45分,张琰确信5路公交车今夜是不会来了,很明显,这辆公交车不是晚点而是未发末班车。

在原地站了这么久,张琰的感冒也越发加重了。他拿出本子把体验的情况简单地记录后转身离开。这时,雨丝里夹杂着雪粒斜着飘落下来,他恍然意识到现在所有的公交车都已经收车了,他只好沿着人行道朝租住的民房走去。

冬天的雨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雪,没走出多远,地面就结上了薄薄的冰,落满了雪粒,像谁从天上撒下了一层盐。

夜已经深了,街头的出租车大都亮起了空座的指标灯,司机不时冲着张琰摁响喇叭,紫华出租车的起步价是5块钱,而从这个地方把他拉到住处至少得12块钱,张琰摸了摸口袋,囊中羞涩。这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发,过两天,他还得给房东王叔交房租,他几次咬咬牙,终究没有打出租车。

孤独的身影在无精打采的路灯下向前移动着,路灯的一束束灯光将雪花照得格外的白,雪花在城市的光景里飞舞着。感冒让张琰非常难受,脚步竟是那样的沉重。

从毕业后来到这里,他始终觉得城市是城市,他是他。除了拿到自学考试成绩单时,这座城市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身躯以外,平时都向他板着一副严肃冷峻的脸孔。

第六百零二章 “快,快上车……”

生活让张琰一天天体会到现实的残酷,女同事马倩说得没错,《紫华生活报》就是一份不入流的报纸,每月千儿八百的工资月月都拖欠,张琰的日子越过越紧巴,他连一分钱都不敢乱花,一段路12块,这可是一天的饭钱啊!

《紫华生活报》的人员由两部分组成,沙岩和极少数人是陆风省政协机关的体制内人员,其他人员都是社会上的聘用人员,这是一家民营企业参股运营的报纸,跟张琰父亲张有志说的私企没啥两样。

冷冷的雪花落在张琰冷冷的脸上,一种孤独感和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前父亲说过的话:“要干就要干公家的事,干体制内的事,这样才有保障。在这个世界上私人会亏人,可是体制会亏人吗?跟着体制走你永远都不会错……就算浩达效益再差,也没有少过你一分钱的工资……”

鼻子一塞,眼泪从张琰脸上流了下来。

他是多么想干一份不依靠机器的工作!刚毕业那年春节,他在家乡的凤凰山上给唐诚、李国强说起想当记者的理想时的情形犹在眼前,那时,唐诚激动地转过身把手拢在嘴边,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李国强也把手拢在嘴边跟唐诚并肩站着,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凤凰山连绵起伏,大地母亲静默不语,聆听着生长在这片热土上的赤子之声。喊声在山峦间久久回荡着……

从当年离开家乡求学时班主任胡华贵骑着飞鸽自行车,将发表他作文的那本《追梦少年》送给他的时候;当他考进洛明工业学校后,两篇文章被希望文学社采用的时候;当他揣着自考书在浩达棉纺织厂躲进棉花堆里学习自考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与写作与新闻的难舍情缘。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这些年一路走来,张琰觉得自己好辛苦,像是陷入了茫茫的沼泽地,在生活的漩涡里苦苦地挣扎着……他曾有过万丈豪情也有过圣洁的新闻理想,但此刻紫华万家灯火,人们都坐在家里轻轻的沙发上或躺在温暖的床上散淡地休息着,可他却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孤独地走在冷冷的街头,在人生的道路上,为什么有人哭也有人笑?为什么有人是走在阳光灿烂的康庄大道上,而有的人却要艰难地行进在黑灯瞎火的泥泞小道上?毕业三年来,生活怎么总要带给他这么多的不如意?这么多的刁难和折磨?

“哇”在无人的街里张琰忍不住放大声哭了起来。年轻的他就像突然被风雪压断了的白杨树。

风小了,雪飘着。

“嘀嘀!嘀嘀……”尖锐的喇叭声刺痛了张琰的耳膜。张琰没有回头,他看都没看,不耐烦地加快了步伐。

“嘀嘀!嘀嘀……”喇叭声再次响起,张琰能感觉到这辆车就尾随在身后。在寂静的夜晚,囊中羞涩的他觉得这种声音异常刺耳。

“不坐!不坐!”张琰依旧没有回头,气冲冲地歪着脑袋冲着喇叭的方向大声吼道。

汽车的喇叭声停了。

“张琰,张琰……”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张琰赶紧回过去。

汽车的远光灯射出刺眼的光芒,大雪在亮光里纷飞起舞。尾随张琰的不是出租车而是一辆黑色桑塔轿车。

从副驾驶座位半开着的窗户里探出了一个脑袋。是柳龙。

“快,快上车……”柳龙说。

张琰走到汽车前,心里纳闷柳龙怎么会在这里。

“柳龙!怎么是你?”张琰问。

“快,主任来接我们了,快,快上车。”柳龙说。

张琰这才歪着脑袋朝车里看了看,坐在驾驶位上的正是沙岩。

张琰一拉开后车门,车里的暖气便一阵袭来。原来,陈国平和鹏飞也在车里。

“主任……”张琰坐上车后先冲着沙岩打了声招呼。

沙岩转身问:“5路车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压根就没发末班车?”

张琰说用着浓浓的鼻音说:“没有,我11点就在这里等,等了45分钟仍不见有车来。”

“你感冒了?听上去很严重?”沙岩说。

“可能是这几天温度骤降,没注意就给感冒了。”张琰说。

“当记者不光要有业务能力还要有个好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沙岩说完就转过头启动了汽车。

“5路公交车太差劲了,这么黄金的一条线路居然不发末班车。”陈国平说,“张琰,其实我们早都知道了。”

“你们怎么知道?”张琰问。

“5路公交线是紫华公交的南北大动脉,站点最多,距离最长,而且收车时间又最晚,主任接到我们后,我们就沿着5路的站点从终点往起点赶,路上连一辆5路都没见到,主任当时就判断说5路没发末班车。”柳龙说。

这时已是凌晨零点多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穿梭在空旷的城市里,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地上、房上、树上和一盏盏路灯的大帽子上,把紫华装扮成了白色的世界,采访时的辛酸与孤独被浅浅地覆盖在了张琰的心里。

“诶,这辆车是哪里来的?”张琰突然问。

“借的。主任从朋友那里借的。他怕我们晚上回不了家,就专门到每一个站来接我们了。”高翔说,“对了,张琰,你的电话怎么关机了?我们一路都给你打电话,就是打不通。”

“啊?”张琰从厚厚的棉袄兜里翻出小灵通,小灵通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在车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这几天的采访情况,沙岩不时也跟大家开起了玩笑,暖风从驾驶台的出风口轻轻吹来,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张琰彻底没有了刚才独自走在雪地时的伤感,在大家的笑声里他感觉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沙岩将大家一个个送到了家里,张琰是最后一个,严重的感冒这时已让他有种倦怠和睡意。

“张琰,明天下午得交稿子,这组报道后天要见报。你的病还没好,能行吗?”在送张琰回来的路上沙岩问。

“行。我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觉,病就能好点。主任,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张琰用浓浓的鼻音说。

“好样的!新闻是时间的易碎品,社会新闻就是要抢鲜菜、抓活鱼,没有时效性的新闻就是昨日黄花,就不是新闻而是旧闻,旧闻就成了历史,这对报纸的读者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沙岩说,“作记者一定要有职业理想,明白吗?”

“明白。”

第六百零三章 雪夜敲门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那么,记者的天职是什么呢?”沙岩问。

“是采访吗?”张琰并不敢确信自己的回答。

“记者的天职就是提问,就是要揭露事实的真相。这次暗访你们也体会到了采访的艰辛,但这与成熟记者之间的差距还很大,才仅仅是开始。”沙岩说,“范长江跟你这般大小的时候,就以《大公报》特约通讯员的身份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跋涉了 2000多公里,要不是下了这么大的工夫,还怎么能记录下那时西北人民的苦难生活?西安事变爆发后他直奔事变中心采访,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又冒着炮火深入战地采访,写下了大量战地通讯报道,和他相比,你们现在吃的这点苦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说到这里,沙岩回过头看了一眼张琰又问:“范长江你知道吗?”

“知道。自考时课本里讲过。他是杰出的新闻记者……”张琰说。

“他身上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你知道吗?”沙岩问。

“是不是‘四勤’?”张琰问。

沙岩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你要做一名好记者,首先就得树立高远的志向,然后要脑勤、腿勤、嘴勤、手勤,也就是说你在工作中,得用心思考,用脚采访,用笔还原,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新闻故事化,故事细节化,采写的新闻才能有可读性。”

沙岩的每句话都像老师在讲课,张琰坐在后排座位上认识地听着。

“这次的采访并不复杂,我主要是想让们新人练练手,以后我会把难度更大的线索分配给你,到时采访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那时,你得通过对基本事实的判断提出质疑,进行深入全面的实地采访,挖掘出事实背后的真相。”沙岩说,“我很喜欢《南方周末》上的一句话:我们只追求真相。作为记者,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明白吗?”

“明白。”

汽车渐渐驶进了离报社不远处的一条深巷,这里没有路灯,四处黑压压一片面,在汽车刺眼的远光灯里能看到白茫茫的世界。

到了租住的民房门口张琰说:“主任,到了!就是这家。”

然后张琰下了车。

张琰租住的是城中村家王叔家的房子,巷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雪片簌簌飘落的声音。

王叔家的双扇门紧锁着。

“王叔!开一下门……”张琰隔门叫房东。

已是凌晨零点多了,房东和房客们早已入睡了,在静谧的夜晚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没有动静,透过门缝看去,院子里一团漆黑。

张琰心里怯怯地,他知道今晚肯定会挨王叔的批。他的声音也下意识地变小了:“王叔!开一下门……”

依旧没有人应答。

连叫几声后张琰只好啪啪地敲门环,铁与铁相撞的声音清脆,响亮。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沙岩见张琰半天都没有敲开门,就下车走了过来。正在这时,从门缝里射出了一道亮光。

“谁?”房东王叔没有好声气地问。

“王叔,是我,张琰。”张琰赶紧回答。

“喊什么喊?大家都睡觉了……”大门里头,王叔睡眼惺忪。

王叔是个非常谨慎而传统的人,每天晚上10点半准时关门是他招房时就立下的规矩,而且,他从来不接收上夜班的房客。听到张琰的声音后,他先是猫着腰趴在门缝朝外看了看,然后又问:“你后边那人是谁?”

“噢,他是我的主任,是来送我的。”张琰说。

“我们这里不允许外人留宿。”王叔说。

“不,不留宿,他马上就走……”张琰赶紧说。

这下,王叔才抽掉了粗壮的顶门柱,打开门闩,只给张琰开了一道缝隙。张琰跟沙岩道别后赶紧钻了进来。

房东只穿着件秋裤,披在身上的棉衣除些被慌慌张张的张琰给撞在地上。

“都几点了?怎么才回来?你们是不是干啥坏事去了?我可告诉你,城市的诱惑多,你们年轻人可别有什么花花肠子……”王叔用老水牛一般大小的眼睛瞅了张琰一眼,他一边关门一边说。

“王叔,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能去做坏事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下这么大的雪,半夜三更都不回来,还能做啥好事?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超过晚上10点半你就不要再叫门,爱去哪鬼混就去哪鬼混!别吵得别人都睡不成觉!你要是品行不好就早点搬出去,我不稀罕你的那点房租。”房东王叔叔冷冷地说。

“王叔,我……”张琰还想解释,可解释有什么用?

沙岩还没走,汽车发动机发着隆隆作响。

王叔气乎乎地把刚关了一半的门又拉开,然后侧身探出脑袋冲着汽车吼道:“你还让不让人睡觉?赶紧把破车开走,吵死人了!”

泉川。

瑶池渡假村市场部经理向泉饮集团立下《军令状》后,荣除了每天都要督促部门员工拿着黄页电话营销,他自己也在不断地想办法,他把以前在集团下属饭店当采购部经理时认识的供货商全都叫到一起,向他们营销拉客户。

以前的买方突然变成了卖方,他也有些不适应,心里难免有落差。可是,时间就要临近年底,离兑现《军令状》的一半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他根本不敢懈怠。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顾总那句话:你还年轻,前途要紧啊……”

市场部是瑶池度假村人数最多的部门,兵强马壮,他们都嫌大办公室里吵闹,就跟游击队一样每人抱着个无线电话,就地拨打。起初,大家都在办公楼跟前打,可这里信号不好,大家就不断地扩大各自的领地,范围越来越大,无论是在度假村的马路边还是竹林里,无论是在跑马场跟前还是人工湖旁边,都能看到穿着西装抱着电话的市场部员工。

后来顾总看不下去了,就把荣叫去说:“要给员工划定一个范围,每个人都抱着个电话四处乱跑,让游客看见了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个传销组织!”

第六会百零四章 社会关系?

果然是龙有龙的门,狗有狗的洞,鸡刨狗挖,各有其道。

经过几个月的联络,已市场部经有近一半的员工都被约去见客户了,剩下的只好被要求坐回了大办公室,他们依旧抱着移动座机一个劲地打电话:“喂,您好!这里的瑶池度假村……”

张欣然一直担心自己完不成业绩,越担心就越不自信,越不自信,一拿起电话就越容易出错,荣给他们准备的话术她一紧张就念错,这让荣非常生气。

这天,她和平常一样翻开《泉川黄页》打电话,只见一个影子朝她走来,她赶紧抬起头,是荣。一紧张,她又在电话里说错了话:“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你刚才问的套餐的价格不是666元,是888元……”

对话啪得一声挂断电话,张欣然一脸尴尬。

“张欣然,你来一下……”荣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毫无疑问,经理对她不满意。

“现在就剩下你和另外5个人没有联系到有意向的客户,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你得总结一下是什么原因?”荣板着脸说。

“经理……我,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搞销售……”张欣然支吾着。

“不适合?什么叫适合?难道你就只适合当门迎?”荣反问道。

这话让张欣然一时无语。

“度假村的项目多得是,餐饮、住宿、游泳、击剑、保龄球、骑马、射箭、泡温泉……每个项目你都可以推销,你居然连一个客户都没联络到。这下下去,你自己挣不到绩效不说,还会把部门业绩给拖下去。”荣不无自得地说,“幸好我没有全都指望你,我看要是光靠你们这个人的话,早把目标当儿戏了,好在,我以前的老客户很给面子,顾总社会上的老关系给面子,要不然……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问你,除了打《黄页》上的电话,你还有没有别的社会关系?”

“社会关系?”张欣然蹙蹙眉,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

“对呀!就是你认识的有钱人,有身份的人……”荣启发着她,“你想想,好好想想……只要有,我就帮你把他们盘活,转化成效益。这次我和顾总的客户都是这样运作成功的。”

张欣然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直从现在倒推到了当年从土石堆村来泉川的那一天。

“我到了泉川饭店就一直是门迎,除了饭店的人我真的不认识外面的人……”张欣然说。

“一个都不认识?你再想想,或者你当门迎时,有没有发现那些有钱有身份的什么人?”荣一再启发着她,就像警察启发小偷回忆案发时的每一个细节,又像一个侦探生怕忽略了任何的蛛丝马迹。

“当门迎时……有钱有身份?”可怜的张欣然再一次搜肠刮肚,乌黑的眉毛不由得挤在了一起。

她站在经理面前,身姿妙曼,玲珑的体态散发着淡淡的冷傲孤高的气质。

“想想,你再想想……这比你挨个打电话效果要强得多,现在是什么社会?人情社会!不认识人东西怎么卖得出去?社会上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人生就是一场买卖……”荣又启发道,“或者,不怎么有钱,但常到泉川饭店来消费……?”

“有个人,我想起了!有个人他是泉川一家培训学校的校长……”张欣然果然从记忆里搜索到了这个人,这个40岁左右,个子不高但体格强壮,脸方口阔的屈一天。

“校长?好好好,现在校长比老板有钱……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荣说着让张欣然坐下,接下来,他又细细地问了一遍情况。

荣听完后高兴地说:“太好了!新希望学校在泉川玩得大,是行业里的领头羊。哎呀!欣然啊欣然,你这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啊,他的电话你都有,还打什么《黄页》?”

张欣然看着经理高兴的这个样子,仿佛是他中了彩票。

“你这是舍近求远!打,你等会就给他打电话,请他到瑶池来,你去餐饮部领张招待卡,好好把他招待一下,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再去娱乐部领些娱乐套票,请这个校长体验休验,晚上让客户部给他安排住宿……”荣说,“这些招待卡招待票你根据情况随便领,到了月底我统一签字内部冲抵。”

给荣说完这些话后,张欣然一离开他的办公室就后悔了。

其实她跟屈一天什么关系都没有,去年,她遭人中伤陷入绯闻漩涡后,还欠了屈一天的一份人情,是她主动给他打电话说要去新希望上班,可后来又是她出尔反尔。那时她为难极了,要不是集团人力资源部经理卢凯旋一再挽留,一再给她讲她去与留的利害关系,她又怎么会反悔去新希望?她留在了泉饮,可她又对不起新希望……那时她心里乱如团麻,她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管怎么说,她欠着新希望的一份情,欠着屈一天的一份情。

这么多时间都没联系了,她又怎么好意思给屈一天打电话推销呢?

这个电话打还是不打,在张欣然的心里犹豫了好几天,荣也把她催了好几天。

“哪个单位没有招待?哪家公司没有会议?你能把梳子卖给和尚庙吗?不能!为什么?和尚用不着梳头。”荣又开导她说,“欣然,你不要总认为给人卖东西就难为情,有些东西他们也是需要的,他们不从咱们这里买,肯定也会从别人那里买……打!这个电话你一定得打!再说你还没打,咋就知道人家会拒绝?欣然啊,客户是上帝,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别的女孩搞销售都会把自身条件和优势用到了极致,陪客户吃饭,陪客户喝酒,向客户投怀送抱……”

听到这话张欣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红到了脖子,她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没管得住嘴,就赶紧说:“我是胡说哩,但就那个意思,搞销售咱们得主动。”

市场部大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大都被客户约出去洽谈业务了。张欣然和剩下的几名员工依旧抱着电话在漫天撒网。一次次电话换来的都是泥牛入海,都是失落和打击,打了一通《泉川黄页》后,张欣然终于找出屈一天的名片,拨通了他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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