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1941重庆大轰炸 - xp1024.com
《1938-1941重庆大轰炸》


正文 序

1937年11月5日,侵华日军两个师团共计五万余人在杭州湾一线登陆,沿沪杭铁路推进,兵分三路直逼战时的中国首都南京。大军压境,南京岌岌可危。

这是11月中旬的一个黄昏。

灿烂的夕阳照射在外表仍然庄严的总统府灰色建筑物上。不过此时的总统府内,却已经陷入撤退前的混乱之中。宽大的走廊上,弥漫着焚烧文件的烟雾,地面上到处都是散乱的纸张。大小官员们在各个办公室与通道之间匆忙地进进出出,怀抱大摞的文件档案,扛着大大小小的纸箱皮箱。走廊的一端,两个横挎冲锋枪的军官出现在混乱之中,其中一人手里拎着一个深褐色的皮箱。两人目不斜视地匆匆穿越过道,拐弯上了楼梯。

总统府楼上的一个大会议室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挡着,有些昏暗。从窗帘的缝隙处透进一缕残阳,无数的细微尘埃在阳光形成的光柱中轻飏翻飞。光柱投射到地板上的反光仿佛一团晃动的火焰。墙壁正中,悬挂着孙中山的画像,两边是国民政府与国民党的旗帜。

房间中央的巨大沙发上,坐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和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蒋介石一身戎装,呢制军服的草黄色显得有些刺眼。年已七旬的林森则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袍,脸色和他的长袍颜色一样,灰暗而低沉。二人无语,气氛也有些凝重。蒋介石目光有些凝滞地看着那缕光柱和未必能看得见的漂浮尘埃。林森双目微闭,一只手缓缓地捋理着白色长髯。他们都在等待着。

房间的门被卫兵从外面轻轻推开了,随即,两名军官步伐整齐地走了进来。蒋介石轻轻动了动手指,一名军官将手里的皮箱郑重地放在长条会议桌上,然后转身离去。房门无声地关闭了。

蒋介石和林森几乎同时起身,来到会议桌前。

蒋介石努力轻松地对林森做出一个微笑,然后打开了皮箱。里面是一面崭新的国民政府的旗帜和用金黄色的绸缎包裹的东西。蒋介石轻轻揭开那层绸缎,现出了一方国民政府的大印。老迈的林森看着,不由得深深呼出一口气,听起来很像是一声叹息。

蒋介石看着林森,语气悠悠地说:中华民国的印信旗幡,就此便托付于子超先生了。

林森正色道:中正放心,老朽会把它们视为自己的生命。

南京危急,国民政府正式作出了把政府迁往重庆的决定:林森率政府先行西迁,海军部调派内河装甲运兵船“永绥号”供其专用。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政府决定在林森一行进入川江以后,再正式发布《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此时,蒋介石把政府大印交付林森,就算是迁都行动的开始了。

远处,有隆隆的炮声隐约传来。

蒋介石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目光却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他尽力保持着镇静,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白开水,愤愤道:日本人暴戾无度,得寸进尺。松沪一战失利之后,我军已全线退却,他们竟然还以五万军队登陆杭州湾,对南京形成合围之势,其意图是要逼我们签城下之盟啊!

林森有些试探的意思:听说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一直在中日间斡旋议和?

蒋介石“哼”了一声,摆摆手:议和?日本人的胃口太大了。他们不仅要东北,要满蒙,还要整个华北!

林森道:日德两国原本就是沆瀣一气。更何况,自古以来劣势一方从未有在谈判桌上占到丝毫便宜的先例。

蒋介石认真地看看他,似乎是在揣摩这话里的真正含义。随即说:只是日军围城在即,时间紧迫,不知道先生的私人事务是否来得及安排妥当?

林森有些自嘲地一笑,摆手道:老朽已经七十,此生恐怕不能再回南京了。中国历史上为抵御外族,数次迁都,衣冠南渡,至今民族繁衍不息。这次老朽倒开了“衣冠西渡”之先河。此番高龄犯险入蜀,义无反顾!只望你们能抗战到底。

蒋介石的目光中,隐约有了些感动。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林森把大印和旗帜重新包了起来,放进皮箱中:中正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蒋介石:我会给子超先生饯行的。

林森乘坐的“永绥号”运兵船艰难地驶入了三峡水域。

沉沉夜幕中,轮船逆流而上。昏暗的长江两岸是壁立万仞的瞿塘峡。凄迷月光下,看不清荒芜枯萎的草木,却难掩萧瑟凛冽的江风。林森拄着手杖独自站在船首,任凭江风吹拂着长袍和长髯,面目肃然,凝视着眼前缓慢移动的无尽黑暗。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在甲板上巡逻,寒风使他显得有些瑟缩。他看了看前面的江水,没敢去惊动独立船头的林森,悄无声息地绕向了船尾的避风处。

万籁俱寂中,轮船上的收音机里突然传出了电台广播的《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播音员略显低沉的声音,平添了几分悲壮:……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大之规模,从事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抱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越来越急的江风,最终吹散了电台的广播声。

正文 第一章

国民政府从南京迁都重庆的一年后,1938年10月的一个凌晨。

从武汉撤退到这里的《新华日报》记者夏新立和许多逃难的人一起,挤在一辆人满为患的卡车上,朝宜昌码头缓慢地进发。

由于日军对武汉三镇的围攻已经进行数日,武汉陷落在即,由当时的中共中央长江局主管的《新华日报》人员已经分批开始向重庆撤退。夏新立是主动要求单独前往宜昌,顺便采访大撤退的记者之一。

不断鸣着喇叭的卡车终于无法开动,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了车,干脆不开了。夏新立看看四周,只好从车上跳下来,裹紧薄棉衣,紧拽着身上的照相机,和其他一些逃难的人一起爬上了高高的江堤。

从武汉到宜昌,夏新立已经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相机和自己的钢笔见证过、拍摄过、记录过。但当他站到了长江大堤顶端举目四望时,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动了。

依稀的晨光下,浩荡的人流中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老百姓,哪些是军人和伤员,哪些是政府机关人员,哪些又是撤退企业的工人。大堤内侧的一切都被裹挟进一个巨大无边缓慢蠕动的混沌之中,喧嚣着,吵闹着,尘土飞扬却又无法向前。大堤外长江岸边的河滩上,燃起了无数篝火,摆放着一堆一堆等待转运的物资。在篝火的映照下,可以看见无数的人影在晃动,或者围着篝火取暖,或者急急忙忙奔向江边。更有许多人抬着担架,等候在人群当中。几艘烟囱喷出白烟的小轮船停靠在岸边,模糊的人影正通过浮桥拥向轮船,一些士兵挥动着手中的步枪,试图控制局面。有人通过浮桥到达了船上,有人被挡回了岸边,也有人落入了被晨曦映照得微微发亮的江水里。

夏新立下了大堤,匆匆地跑过一大堆机器设备。一群在篝火映照下的工人正手拉肩扛地试图移动一台庞大的机器。天气已经有了相当的寒意,工人们却大多赤着上身,在火光中,甚至可以看见他们赤裸的肩膀和胸膛上的汗珠。他们是那样的专心致志,四周慌乱的人群好像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夏新立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光线已经足够拍照,便取下肩上挎着的照相机,把镜头对准了那群工人。工人们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只管奋力地吆喝着,推拉着。

夏新立用自己的背紧紧靠住一台冰凉的机器,沉着地对焦,取景,轻轻按下了快门。

江边的一座浮桥前,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挎着医药箱的何雪竹正满头大汗地和一个护士指挥着那些抬着伤兵的担架,在篝火的映照下,白大褂和袖子上的红十字标志非常醒目。在她身边,四五个士兵正竭力用步枪阻止着另一些想上船的老百姓。

何雪竹本来是上海慧慈医院的外科医生,上海沦陷后,她便随丈夫郑先博到了南京,然后又撤退到武汉。武汉战事吃紧,何雪竹参加了帮助武汉会战的伤员撤退的工作,又一路匆匆地到了宜昌。虽然有些老了,而且风尘仆仆,但何雪竹的身上仍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漂亮影子。当然,过去的大家闺秀现在已经是一个在战乱中奔波多年的医生,那张曾经风韵的脸上,现在留下的更多的是坚硬的线条和风风火火的表情了。

这时,两名士兵用一副担架抬着在武昌战役中受伤的中尉张旭明挤过人群,走到浮桥前。

何雪竹迎上前去询问查看:伤哪儿了?

张旭明微微一笑,艰难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肩,却没有说话。何雪竹挥挥手,让他们走上了浮桥。

何雪竹的丈夫,在国民政府外交部工作的郑先博这时匆忙地走了过来。

尽管是在逃难的旅途中,郑先博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一身藏青色的厚呢西服有些旧了,袖口都磨得发了毛,但整齐干净,十分得体。头发有些花白,甚至有段时间没有修剪了,却还保持着一定的发型。多年的外交官生涯,在郑先博有些瘦削的脸上留下了一种彬彬有礼的含蓄和儒雅。浓黑眉毛下,两只深邃的眼睛似乎总是包含着各种复杂表情,却又总是无法让人解读出具体的内容。和自己的妻子何雪竹相比,何雪竹是一团放射状的光亮,郑先博则更像一口装满了清水的井。水是清澈透亮的,但却隐藏在规则而幽暗的井口之内。即便当这井水激荡甚至混浊的时候,如果无法通过那井口的防线,是没有人会知道郑先博内心深处的情绪和想法的。

郑先博看着张旭明的担架走上摇晃的浮桥,才来到何雪竹身后。两个士兵看见他,立即上前用步枪拦住。郑先博刚要解释,何雪竹正好转过身来看见了丈夫,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先博,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郑先博有点儿优雅地推开了士兵的刺刀,来到何雪竹身旁。他忧虑地看了看已经挤满伤兵的轮船:你们这艘船已经人满为患了。

何雪竹苦笑一下: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伤员留在这里。船太少了。

郑先博再回头看了看混乱不堪的岸边:多亏了卢作孚先生的民生公司啊,否则,连这些船可能都没有。你还是跟我上外交部的那条船吧,会安全一些。

何雪竹一边检查着又一个担架上的伤兵,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是医生,怎么可能离开我的病人!再说,我也没资格上政府人员的船。

郑先博:那,干脆我上你们这条船?

何雪竹这才回头看了看丈夫,然后有些温柔地笑了一下:说什么呢。你快走吧,待会儿船开了。

郑先博还在犹豫,何雪竹却推了他一下:走吧,不用担心,我们在重庆见,好吗?

郑先博无奈地离开了妻子,来到专门为政府工作人员准备的另一条船上。上了船后,他就急忙来到船尾的甲板,有些焦虑地朝何雪竹的方向张望。天色已经亮了起来,郑先博看见夏新立走到了何雪竹面前,向何雪竹和士兵出示了证件,又跟何雪竹说了些什么。然后何雪竹和士兵放行了,夏新立走过浮桥上了船。轮船上的汽笛刺耳地响起来。随后,何雪竹也跟着上了船。

几艘轮船的推进器开始笨重地旋转,划动着混浊的江水,机舱上方的烟囱冒出了滚滚黑烟。轮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在已经被一丝朝霞染红的江面上逆水而行,离开了仍然乱哄哄的岸边。

何雪竹乘坐的那艘轮船,也是重庆着名的企业家、民生公司老板卢作孚主动提供的。轮船有些陈旧,但设施还算完整。说是专门为运送伤员准备的船只,控制严格,但船上还是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乱糟糟地堆放满了行李货物。有些不知怎么混上船的人,由于已经无法在甲板上船舱里立足,干脆就把自己捆在了船舷的栏杆上,只要不掉进江里,好歹也就可以过三峡到重庆。虽然拥挤不堪,人们都还相安无事。毕竟,大家都在一条逃难的船上,都有相似的回忆和期盼,也有相同的苦痛和安慰。

所以,当躺在担架上的张旭明看着自己旁边的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大腿受伤的士兵为一个座位争吵时,便相当烦躁了。张旭明是重庆人,长着一副典型的重庆人面孔。黝黑而不算宽阔的额头,眼睛不大却明亮有神,坚硬的颧骨,嘴唇的清晰线条周围有些黑黑的胡髭。1937年入伍之后,张旭明就一直在张自忠将军的33集团军里当兵,从普通士兵一直当上了中尉。武昌保卫战中,张旭明在撤退时被日军的一颗流弹击中了右肩和胸部。他本来不愿意回重庆的,却因为武汉就要失守,宜昌的医院也已爆满,被上司强令上了去重庆的轮船。

中年男人还在和那个伤兵不依不饶地争辩着:这个座位就是我的!我告诉你,这条船都是我朋友卢作孚的!

伤兵不满地吼:那你去找你朋友,让他再给你条船好了!

中年男人:你怎么这样不讲理?我可以叫人把你赶下去!

伤兵挥了挥拳头:你敢!

躺在担架上的张旭明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吵什么?!他妈的不就一个座位吗,值得闹半天?!都别说了,你们一人坐一会儿!

士兵看了看张旭明的军阶,不吭声了。

中年男人还想辩解:可是……张旭明一瞪眼:你没看见他的腿受伤了?让他先坐,你等着!

士兵高兴地给张旭明敬了一个礼,坐下了。中年男人气哼哼地看了看张旭明:丘八,仗打输了还蛮不讲理!真有本事,你跟鬼子拼去!

被中年男人这一骂,张旭明顿时愤怒起来,他想撑起身,却引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嘴边渗出一些血沫,只好躺下,用眼睛瞪着那个商人。周围的伤兵们见状,都狠狠地看着中年男人,甚至慢慢向他逼过来。这终于让中年男人害怕了,他只好不吭声地退到一边。

武汉沦陷之前的一个晚上。

中共中央南方局在武汉设立的《新华日报》就要撤离了。编辑部的走廊里有些混乱,人们在忙着撤退的事情,搬运着资料文件。远处不断有隆隆的枪炮声传来。偶尔有炮弹在附近爆炸,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震落下来。

编辑部的一个房间里,身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副主席,同时又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的周恩来正在向身边的工作人员孙翔英口授《新华日报》撤离武汉前的最后一期社论。周恩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年轻漂亮的孙翔英在桌前准备记录。不时地还有人进房间来拿走打成捆的报纸书籍,他们都知道周恩来在忙着撰写社论,所以都不吭声打扰,只管拿了东西就离开。远处爆炸的闪光不时地映照着窗户上的玻璃。

周恩来看了看孙翔英:好了吗?

孙翔英点点头。

周恩来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在这个悲壮的日子里……突然一颗炮弹在离编辑部不远的地方爆炸,爆炸的声音很大,窗户上的玻璃哗地碎了,碎片稀里哗啦地掉在桌上地上,电灯也突然熄灭。

黑暗中,孙翔英大声喊道:周副主席!周副主席!

周恩来在黑暗中镇定地回答:没事儿。我找到火柴了。

一根火柴划燃之后,孙翔英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弥漫着灰尘,天花板也掉下来一大块悬在半空中,周恩来和孙翔英的头上身上都扑满了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灰尘。周恩来点上了蜡烛,端到桌前。

孙翔英把稿笺纸上的灰尘吹开:周副主席,这太危险……周恩来安慰地笑笑:没关系,《新华日报》在武汉的最后一期总不能没有社论嘛。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犹豫的孙翔英看了看稿笺纸:“在这个悲壮的日子里”……周恩来想了想:不,这样的开头不好。改了,改成“武汉的父老乡亲们”……又一枚炮弹在附近爆炸,把窗户上残存的玻璃震落。爆炸声更加猛烈密集,还夹杂着或清澈或混浊的枪声。

周恩来根本不为所动,仍然镇定地重复道:武汉的父老乡亲们……上海。离虹口公园不远的树丛中,隐藏着一栋孤零零的西式灰色二层楼房。这栋着名的房子已经陈旧,门上的牌子上写着“东体育会路7号”。门口有两个特务模样的日本人在警惕地溜达着。这栋楼房后来被叫作“重光楼”,而现在在楼里举行的一次会谈,在中国抗战史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和意义。

楼内的一个比较大的房间内已经粉刷一新,房间中间放着一张长条桌子。日本派出的谈判代表,陆军省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影佐祯昭,以及侵华日军总司令部副参谋长今井武夫少将坐在桌子的一侧。他们的对面,是汪精卫的谈判代表,国民政府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略部秘书主任梅思平。由于是背着国民政府和日本人的秘密谈判,高宗武和梅思平的表情都有些神秘。一名翻译坐在桌子的一侧。在他们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叠稿子,那就是臭名昭着的《日华协议记录》。

今井武夫没有说话,而是有些傲慢地看着高宗武和梅思平。

略显得有些外交风度的影佐祯昭没有表情地说话了:二位想来已经讨论过了这个备忘录的内容,我也相信,二位已经和在重庆的汪精卫先生商量过了。中国目前的局势你们大概比我还清楚,所以,我不希望今天还会出现讨价还价的事情。首先,把内蒙定为特殊的“防共”地区,这对贵国是大有好处的。我们可以在“防共区”内驻兵,保证把共产党的势力排斥在外。其次,承认满洲国的合法地位……高宗武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影佐祯昭:关于这第二条嘛,我们认为,公开承认满洲国,会引发国人的强烈不满,对汪先生在国内的声望损害太大,不利于他的政治前途。

今井武夫蛮横地:这个条件必须满足。

梅思平连忙接上:是这样,我们希望在协议达成之后,不要采取公开的方式承认满洲国,只要事实上承认就行了,也算是满足了条件。

影佐祯昭想了想:这样也可以,不一定要求文字上的表达。那么,其他的条件呢?

梅思平:其他的都没有问题。

高宗武有些犹豫地:在恢复和平以后,日本方面是不是能够保证在两年内撤军?

影佐祯昭:没有问题。高先生去日本的时候,已经得到了我们的保证。

高宗武还是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影佐祯昭:可是,根据我对贵国政治的了解,如果在内阁方面出现变故……影佐祯昭打断了高宗武:这个不会成为障碍!日本的政治是先进的,我们一旦作出政治上和政策上的承诺,它就会得到贯彻。

今井武夫:实际上我们最关注的,是汪精卫先生是否已经下定了决心?

梅思平:这没有问题。

今井武夫:那就好。我们希望汪精卫先生在同意了这份协议之后,立即安排离开重庆。当然,可以先去一个第三国,然后等待近卫首相正式发表声明。最好是一个能够立刻到达香港或者日本的地方。离开重庆必须是秘密的,不能引起注意。

梅思平:这个我们会安排好。

影佐祯昭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先生们,我认为现在可以在这个备忘录上签字了。来人啊。

一个侍者走进来,为四人端来了四杯香槟,在一旁等着。

高宗武和梅思平相互看看,然后掏出钢笔,在面前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两个日本人看着他们签字后,也在自己面前的文本上签了字。

一架飞机停在了重庆机场的停机坪上,飞机的周围有士兵警卫。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飞机旁,前后还各有一辆负责护卫的吉普车。

刚刚参加完在桂林召开的南岳军事会议的蒋介石从飞机舱门出来,转身牵住时任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宋美龄的手,一起慢慢走下舷梯。在舷梯下面等候着的蒋介石侍从室第二处主任陈布雷连忙迎上前去。见面后,大家并没有说话。蒋介石对陈布雷点了点头,就和宋美龄直接上了轿车,陈布雷等他们上车以后,也上车坐在了司机旁边。

车队开动了。

轿车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蒋介石才把自己的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语气有些疲倦:彦及,美国方面有什么回音吗?

陈布雷转回头来看着蒋介石:没有。我问过外交部了,他们那边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不过,据王宠惠部长说,罗斯福总统可以对国会施加一些压力,但却不能主宰对《中立法》的修改,对法律的修改毕竟是参众两院的事情。

蒋介石感叹道:是啊,恐怕给罗斯福再写几封信也不能解决问题。要让自私的美国人关心远东的局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宋美龄在一旁安慰地插话:达令,这种情况会改变的。

蒋介石拍了拍宋美龄的手:是会改变,但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没有触及美国人自己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动心的。时间,时间对我们是太重要了。

陈布雷:委座,南岳军事会议的最终结论是什么呢?

蒋介石:可以说有了最终结论,也可以说没有。不过我的最终想法,是以空间换时间。不惜再丢掉一些城市,再丢掉一些土地,以拖待变。日本人急于结束在中国的战事,我们必须抵抗,拖住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陈布雷:这是唯一的选择了?

蒋介石:毛泽东写的《论持久战》你是看过的,他也认识到抗战是长期的。你们都该认真看看啊。对了,彦及,你先回来两天,见过汪兆明吗?

陈布雷:没有。不过,听说汪副总裁最近的行踪有点儿神秘。

蒋介石关注地:哦?什么意思?

陈布雷:有传言说,“低调俱乐部”的高宗武和梅思平最近刚刚去过上海。

蒋介石警觉了,声音中的倦意顿时一扫而空:这是确实的吗?

陈布雷:只是听说,我会尽快去落实一下。

蒋介石骂道:高宗武这个混蛋,悄悄地跑到日本去见什么坂垣征四郎和影佐祯昭,现在又和梅思平去上海,看来真是在背着我搞什么阴谋!

陈布雷:会不会,他们已经暗中在和日本人谈判了?

蒋介石不说话了,又把目光移向了车窗外。公路下面,长江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些光点仿佛在故意躲闪着他的目光,显得摇移不定。

三峡附近的长江江面上,逆流行驶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烟囱里吐出扎眼的黑烟。江水奔流,船只吃力地前行。远处的山峦被云雾遮挡着,峥嵘隐约可见。郑先博乘坐的船和何雪竹乘坐的船也来到了长江进入三峡前最后的这一段宽阔江面。他们的船相距不远,郑先博的船落后一些。

郑先博站在甲板上,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江水。前面轮船的黑烟拖在江面上,翻滚着向后退去。一个同事走过来,在他身边点上一支香烟。郑先博看了看他,没说话。

同事:先博兄,嫂夫人就在那条船上?

郑先博点点头。

同事有些没话找话地:离开宜昌之前,我听说日本的近卫内阁又发表了一个声明,好像口气有些改变,说只要国民政府放弃以前的政策,就可以同我们谈判。

郑先博这才又看了看同事:近卫内阁今年一月发表的声明还说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现在又说可以谈判了?日本人真是变幻莫测。不过他们的这些动作,最终可能还是和我们国内的动向有关。

同事:你是说我们的政府……蒋委员长也许已经改变了主意?

郑先博忧虑地:很难说。去年德国大使陶德曼在中日之间协调谈判的时候,委员长的态度就有些模棱两可。现在的局面比那会儿更被动……你看看眼前的大撤退,就不难想象日本人为什么会发表这样的声明了。当然,日本人这样做,也可能有其他的意图。

这时,从下游的上空传来遥远而低沉的飞机轰鸣声。两人都努力地靠到船舷边,向下游张望,阴霾密布的天空上却什么也没有。

然而飞机的轰鸣声却似乎越来越大。

何雪竹这时站在自己所在船上的前甲板上,也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但从这里,她无法看到轮船后面的天空。在几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何雪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挤开已经骚动不安的人堆,朝后甲板艰难地走去。

船舱里,郑旭明和那个大腿受伤的士兵仿佛没有受到飞机轰鸣的影响,正在闲聊。士兵现在站立着,那个商人坐在了位子上,虽然有些惊慌,但又无可奈何,不经意地听着他们说话。

张旭明:伤养好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士兵咧嘴笑了:怎么办?好好吃几顿饭,然后再回去打仗!总不能让鬼子一步一步地打到重庆,打到家门口。

张旭明也笑了笑:像个军人。

士兵:那你呢?

张旭明:和你一样。

士兵:他们该给你升官了吧?

张旭明:屁!再说,打鬼子是为了这个?

飞机的轰鸣声已经把舷窗上的玻璃震得丁当作响了。那个士兵把身体挤到舱外看了看,看到了列成轰炸队形的飞机的黑影子。他回头对舱里的人大声喊道:妈的,好像是鬼子的飞机!

话音刚落,低飞的日军战斗机就开始了对轮船的扫射,船舷外的江面被子弹击起一串水柱。第一轮扫射在船上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们相互拥挤却无处可逃。郑先博所在的船上也发生着同样的混乱,人们争先恐后地逃离甲板,有的干脆就趴在甲板上。郑先博焦急万分,往船头的甲板挤过去。好不容易挤到了船首,郑先博看见不远处的另一条船上,何雪竹手里高高举着医药箱,正努力从前甲板往后面挤。郑先博使劲儿地喊她,但是在飞机的轰鸣声和扫射声中,她根本无法听见。

第二轮攻击接踵而来,随着日军战斗机呼啸着飞过,几颗子弹穿透了船舱的顶部,将那个受伤的士兵击倒在地。他痛苦地大声喊叫起来。

何雪竹终于挤到了张旭明所在的船舱,她刚探头进来,张旭明便焦急地朝她喊道:大夫,快!

何雪竹进来,蹲下身,查看了一下正在喊叫的士兵:别急,我在这儿!你能看见我吗?看着我的眼睛!

士兵撕心裂肺地喊着:不,我不想死,我还……没回家!

何雪竹看见了他右胸上的一个弹孔,似乎还有些冒烟,急忙从医药箱里拿出一把剪刀,敏捷地剪开士兵身上的衣服,一股鲜血喷出来,溅到了何雪竹脸上。她不管不顾地用力撕开士兵的衣服:动脉破了!

士兵的手乱抓着,张旭明侧过身子,抓住了他的手:兄弟,挺住啊!

何雪竹拿出一团棉纱,大喊:压住!谁来帮我压住?!

那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连忙过来,用双手压住了已经浸透鲜血的棉纱。士兵已经散神的眼光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居然微微地笑了一下:我……我,我还没回家呢。

中年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地压着棉纱。

何雪竹终于找到针线,她对中年男人说:你慢慢放开,我找到动脉后,交给你,你把它掐住,好吗?

中年男人点点头。

何雪竹:好,慢慢来,放开。

中年男人放开自己的手,士兵胸腔里的鲜血再一次喷涌出来,何雪竹费力地在血泊中寻找动脉:找到了!来,掐住!中年男人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过来使劲掐住了隐藏在血泊之中的动脉。然而士兵的眼睛已经呆滞,没有了任何表情,死死抓着张旭明的手也放松了。

张旭明:大夫!

何雪竹:掐紧了!

张旭明大喊:大夫!他……已经完了!

何雪竹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士兵的瞳孔,再摸了摸他的脖子,沮丧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中年男人也慢慢松开了士兵,有些恐惧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何雪竹无奈地伸手把士兵的眼睛合上了。

这时,夏新立焦急地跑到了船舱门口:大夫!大夫在这儿吗?

何雪竹提起医药箱,站起身来:我在这儿。

夏新立:快!这边儿有一个受伤了。

何雪竹回头看了看已经断气的士兵,跟着夏新立挤出了船舱门。张旭明这才慢慢地松开那个士兵的手,把它轻轻地放在了士兵胸前。

那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一脸的肃穆。

护航的日军战斗机扫射过后,轰炸机开始投入战斗。因为没有任何空中抵抗,日军的轰炸机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江面俯冲投弹。炸弹的爆炸在水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水柱。相继有几艘轮船中弹,江面弥漫起了滚滚黑烟。

郑先博始终固执地站在船头,看着另一条船上的情形。一片混乱之中,他终于又看见了何雪竹,她和夏新立抬着一具尸体正在走向船尾的甲板。

郑先博徒劳地大声喊着:雪竹,何雪竹!快离开甲板!

何雪竹似乎听见了郑先博的喊声,朝郑先博的方向看了看。她看见郑先博正发狂地挥着手,叫喊着,但无法听清。何雪竹没有停下,继续和夏新立抬着尸体挤到了后甲板。后甲板靠近船舷的一小块空处已经堆放了几具尸体,他们把那个士兵的尸体放在旁边。何雪竹直起腰来,抬头,却惊愕地看见一架日军轰炸机正对着自己这只船俯冲过来。

另一条船上的郑先博也看见了日军轰炸机的俯冲,他几乎是绝望地再次大喊:快离开甲板!

炸弹带着呼啸落下来,在离船尾很近的水中爆炸。何雪竹和夏新立被气浪掀起,掉进了长江。郑先博在这边看见何雪竹落入江中,便不顾一切地想越过船舷跳下去救人。那个外交部的同事在后面死死拉住了他。

何雪竹在水里挣扎着,夏新立在她不远的地方抓到一块木板,拼命地游过来。而他们乘坐的轮船已经渐渐离他们而去。夏新立几乎要够着何雪竹了,情急之中他把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取下来,抓住照相机的皮带,将照相机扔向何雪竹:抓住!抓住相机!

何雪竹被水流带着,想抓住夏新立扔过来的照相机,却没有成功。这时,又一颗炸弹在他们附近爆炸,水浪翻滚。夏新立躲过一个浪头之后,再抬起头,却已经看不见何雪竹的身影了。

另一只船上,郑先博看见了刚才的一幕。现在他已经不再喊叫了,只是发呆地站着,眼睛里充满绝望。

重庆。淡淡的暮霭在蒋介石官邸后面的小树林中悄悄地蔓延。吃过了晚饭后的蒋介石和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议长汪精卫一起散步,他们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

蒋介石:这么说,你对目前的时局是一种悲观的态度?

汪精卫:武汉沦陷以后,我们虽然退到了重庆,暂时保全了政府的运作,但形势仍然对我们非常不利,这一点,你是应该清楚的。

蒋介石并不赞同汪精卫的说法:依仗着长江三峡,看起来我们好像是偏安一方了。

汪精卫:但是这种局面又能支撑多久?我听说在南岳军事会议上,你提出了要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方针。可是你想过没有,日本人已经占领了那么大片的土地,我们还有多少空间可以放弃?

蒋介石有些冒火了:兆铭,那以你之见,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呢?

汪精卫犹豫了一下,然后有些含沙射影地说道:自中山先生创立民国以来,我党就一直肩负着国家和民族危亡的责任。我以为,我党在目前的情况下,应该勇敢地站出来,承担历史的责任。

蒋介石看了汪精卫一眼:哦,怎么个承担法?

汪精卫:我们应该向人民表示,为了民族的生存,我党不会逃避自己的错误。

猜到了汪精卫的潜台词之后,蒋介石不吭声了。

汪精卫:我们两人应该一起辞职,以谢天下。

蒋介石一点儿也不显得吃惊:我们两人辞职了,我党就能够承担历史的责任啦?这不是承担责任,而是推卸政治责任!

汪精卫:如果我们主动下台让贤,也许还能找到一条挽救国家的生路!

蒋介石:在这个国家危难的关键时刻,你和我能通过辞职来挽救国家?真是无稽之谈!

汪精卫:我知道,你不愿意放弃权力。

蒋介石:这不是权力不权力的问题!

汪精卫:从东北到华北,从华东到华中,我们节节败退,难道我党没有责任?难道现在不是考虑另外一种救国之道的时候?

蒋介石:你是指什么?

汪精卫顿一下,才说:和日本人交涉……蒋介石用眼神打断了汪精卫。但他自己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也不看汪精卫,而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啦好啦,不谈了。我不会辞职,我也不希望你辞职!

说完,蒋介石转身就走,把汪精卫扔在了一边。

日本东京,日本军政首脑参加的御前会议在皇宫的一间宽大房间里举行。房间里摆放着两张长桌,桌子的尽头是一张相对短一些的桌子,桌子上统一遮盖着格子花的桌布。长桌后面,分别坐着日本的政府和军事首脑。他们是内阁总理大臣近卫文麿,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大本营总参谋长、裕仁天皇的弟弟载仁亲王和陆军大臣坂垣征四郎。

自卢沟桥事变以来,日本对中国的全面侵略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有余。但是,战局的发展却与天皇和日军首脑的预期相矛盾。按照日本人原来的计划,战争打响之后,他们应该在几个月内就解决所谓的“支那事变”。然而事与愿违,中国军队虽然屡战屡败,却没有轻易地放弃抵抗。更令日本人感到恼火的是,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军队在抗日救国的纲领下,大度摒弃前嫌,实现了与国民党的合作,在全国范围内组成了抗日统一战线。随着战争的进行,无论是在正面战场还是在占领区,日本军队都无法取得绝对优势,而且还有越陷越深的迹象。所以,当陆军大臣坂垣征四郎汇报了战况之后,裕仁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

天皇用冷冷的目光扫视了自己面前的大臣们,然后缓慢地说道:我已经听你们说了很多,但是我并不满意。对支那的作战已经进行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是结果并没有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直到今天,支那人仍然在组织积极的抵抗。难道你们对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负责军事战略的几个大臣都没说话。近卫文麿看看自己四周,说:为了尽快解决支那事变,内阁方面和汪精卫的代表进行了接触,希望能尽快地达成和平协定。原则上,他们已经同意了我们的条件。现在只等汪精卫脱离中国政府的控制。

裕仁并不感兴趣地: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我希望知道的,是作战方面有什么新的战略方针没有?

米内光政连忙说:根据海军部和陆军部的研究,我们认为有必要对敌人的后方,也就是支那中央政府所在的重庆进行打击。运用战略性的轰炸,破坏或者摧毁敌人的政府中枢,让敌人陷入恐慌和失控。重庆现在已经是支那事实上的首都,如果我们的战略轰炸获得成功,蒋介石政权或者崩溃,或者迫不得已和我们谈判,两种结果,都对我们有利。

裕仁:那么,在战略轰炸方面,是可能的吗?

载仁把一份报告书放到了裕仁面前:完全可能。如果我们集中陆军和海军的航空力量,以武汉为基地,就能够对敌人的心脏实施致命打击!

裕仁迅速地浏览了一下手里的文件:战略轰炸的目标并不限于军事目标,是这样吧?

坂垣征四郎:如果把政治和经济中心作为目标进行轰炸,就可以说它们是军事目标,因为它们直接和军事行为有关。

裕仁:嗯,我认为有些细节还需要认真研究。但是这种战略轰炸的想法是可以实施的。这个方案,就先这样定下来吧。我希望这一次,能够如你们所说,尽快地解决问题。

说完,裕仁也没有宣布散会,冷冰冰地站了起来,文武官员们也一起站起了身,看着他们的天皇离开。

武汉沦陷之后,日本侵华陆军第一飞行团司令部也随即在武汉建立了指挥中心,为可能对重庆进行的战略轰炸做准备。这天下午,司令部的一间大会议室里,日本陆军第一飞行团团长寺仓正三少将奉命向自己的部下正式宣布了天皇刚刚敕令下达的“第241号大陆令”。正是这个日本天皇亲自下达的命令,揭开了重庆大轰炸血腥历史的一页,也揭开了世界现代空战史上无区别轰炸的残暴的一页。

寺仓正三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飞行地图之类的东西,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上面的重庆已经被用很粗的红笔画了一个大圈。一群日军军官坐在桌子两边,听着站在中国地图前的寺仓正三训话。

寺仓正三提高了声调:天皇的敕令已经明确,我们即将展开对重庆的战略轰炸,这将开创帝国作战史的新篇章!海军和陆军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战略作战中协同,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希望大家能和海军方面精诚合作,为尽快结束支那事变努力!

众军官全部站了起来,情绪高涨地喊:是!

寺仓正三:根据大本营的命令,我们将投入优势兵力,展开激烈的航空攻击。第241号大陆令要求,要特别注意袭击和消灭敌人的最高统帅和最高政治机关。针对敌军,可以使用特种弹。但是要注意避开第三国人的居住区域。普通弹和毒气弹混合使用,严守秘密,不得暴露!

众军官再次喊道:是!

寺仓正三环视了一圈,然后自信地笑了笑:从现在到雾季结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大家可以精心准备。不过,可以立即实施试探性的轰炸,为今后的作战提供依据。

然后,寺仓正三转头再次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中国地图。那个被红笔圈上的地域,在他的眼中仿佛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雾气弥漫。重庆朝天门码头外的江边,停泊着几艘刚刚到达重庆的轮船。许多撤退和逃难的人从船上下来,拖家带口、满脸疲惫地走上高高的石阶。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刚刚到达重庆的郑先博和前来迎接自己的女儿郑娟、女婿江庆东见了面。

郑娟在重庆市政府工作,是一名新闻官员,她的丈夫江庆东是重庆防空司令部的一个副参谋长。两口子先前也在南京工作,1938年秋天到的重庆。郑娟基本上继承了郑先博的遗传基因,端庄,清秀,性格稳重,但也不乏一丝何雪竹式的干练。丈夫江庆东虽是军职,外表上却更多的是读书人的秀气和羸弱。当然,他对防空系统的专业知识,加上他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还是使他得到了防空司令部副参谋长的职位。

没有见到预期一起到达的母亲,吃惊不小的郑娟忙追问郑先博。郑先博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和担忧,把何雪竹在轰炸中落水的经过向他们简约地讲了一下。

听完父亲的叙述,郑娟的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闪动。仿佛是安慰父亲也是安慰自己,她轻轻地说:爸爸……妈妈一定会被其他船上的人救起来的。

郑先博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是这样。

江庆东劝慰地:爸,我们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郑先博默默地点点头。江庆东连忙把郑先博的行李拎起来,三人一起朝陡峭的码头石梯上面走去。刚走两步,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拦住了他们:请问是外交部的郑先博先生?

郑先博:是我。

中年男人:请跟我来好吗?

虽然吃惊,郑先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中年男人:没什么,有人要见你。你们二位是郑先生的家人吧?请你们把郑先生的行李送回家。等事情办完后,很快就送郑先生回去。

郑娟和江庆东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郑先博,郑先博镇定地对他们微微笑了一下,示意他们先走,然后便跟着那个中年男人走上了阶梯。他们一起穿过喧闹的人群,来到一条并不算宽的街道,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街边。那人打开后座的车门,让郑先博进去。郑先博刚一伸头,发现是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坐在里面。

郑先博:高司长?

高宗武:先博,快上车吧,上来我们再谈。

郑先博狐疑地钻进汽车,那个男人也坐到了驾驶座,发动了汽车。汽车响着喇叭,从挤满行人的街道上慢慢通过。

郑先博:高司长,我在万县的时候,听说你在香港治病……高宗武:我也是刚刚到重庆。

郑先博:你怎么知道我……高宗武笑着摆摆手:因为有事要找你,所以就到码头来了。一路上都还好吧?

郑先博苦笑:高司长,到底是什么事情?

高宗武:最近我们要和法国人在越南搞一次秘密的会谈,关于滇越铁路。你知道,这是整个中国抗战的一条重要的补给线。

郑先博:要我参加吗?

高宗武:不,但是需要你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点。我听说你有个亲戚在河内,我们需要一栋条件好一点、同时又比较隐蔽的房子。

郑先博:我的叔父在河内。

高宗武:可以联系上吗?

郑先博:一直有联系,我可以写一封信给他。如果很急的话,也可以先拍个电报。

高宗武:是很紧急。我看这样,你立即拍一个电报给你的叔父,同时再写一封信交给我,由我来办。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郑先博点点头,没再说话。

高宗武仿佛在揣度着郑先博的心思:先博,你是外交部的老人了。这件事情很敏感,所以不要事先张扬出去。在没有达成任何正式的协议之前,一定要保密。

郑先博:我知道了。

郑先博安顿好自己在重庆的住处,便来到国民政府外交部报到。郑先博办完手续,便决定去见外交部长王宠惠,因为高宗武那天跟他讲的事情,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在王宠惠担任部长之前,郑先博就已经在外交部任职了。王宠惠上任后,很快便发现郑先博是一个有智慧的外交人才,所以对他器重有加,两人的关系也比较亲密。不过,王宠惠并没有给郑先博安排一个具体的有权力的职位。他很清楚,郑先博这样的人才,最好是处在一个“不管部”的位子上,随时可以调用,又随时可以打发。

迁都重庆后,外交部设在一座公园的灰色楼房内,楼房不大,也显得很朴素。一走进二楼的走廊,郑先博便碰上了几个先期来到重庆的同事,几个人都很热情地和他招呼,大家免不了寒暄一番。过了几个门,走廊最尽头的就是王宠惠的办公室。郑先博敲了门。

过来开门的是王宠惠的秘书:郑先生,王部长正等你呢。

郑先博在秘书的带领下穿过一个小房间,来到王宠惠的办公室。王宠惠正坐在办公桌前签署文件,抬头看见郑先博进来,就几笔签完了文件,交给秘书,然后走到郑先博跟前和他握了握手:我听说你太太在宜昌撤退的时候出了意外?

郑先博点点头,和王宠惠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王宠惠关心地:有消息吗?

郑先博:没有,恐怕凶多吉少了。

王宠惠:不要往坏处想,你能找到太太的。如果需要我帮忙,就直接和我说。

郑先博:谢谢部长……不过,我来见你,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王宠惠:说吧。

郑先博:高宗武司长找过我,说是要在河内跟法国人秘密谈判,关于滇越铁路,要我把我叔父的房子提供给他。

王宠惠疑惑地:是吗?高宗武从香港回来了?

这下郑先博真的是有些吃惊了:你不知道此事?

王宠惠思忖着,没有回答。

郑先博:那……你得到过法国方面的什么消息吗?

王宠惠摇摇头:没有。这个高宗武!一贯如此。难怪委员长要骂他是个混蛋。但愿他不是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郑先博试探地:高司长会不会……王宠惠:和日本人谈?我最近是听到一些风声。但如果是和日本人接触,没有必要去河内,在香港就可以进行……王宠惠不说话了。

郑先博见王宠惠这样,就说:那,我就告辞了?

王宠惠:好吧。你太太的事情不要着急,总会有消息的。你赶快把家里安顿好,然后就来上班吧。

第二天下午,郑先博收到了叔父从河内来的电报,告知房子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下班后,郑先博便来到了高宗武在重庆的临时住所。高宗武把郑先博迎进客厅,一脸的严肃,居然没有客气地让座。客厅里很混乱,的确是一副临时居住的样子,甚至有一种立即要离开的气氛。

郑先博把自己带来的电文纸递给了高宗武,高宗武看了看,很满意地说:你叔父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嘛。这么快就安排好了。我得先感谢你,然后再感谢你的叔父。

郑先博:我们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

高宗武哼哼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

环视了一下客厅之后,郑先博便告辞。高宗武也不挽留。在离开房间前,郑先博终于又停下来,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高司长……高宗武:还有什么?

郑先博:我问过王部长了,但是他不知道河内谈判这件事情。

看着郑先博疑惑的眼睛,高宗武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啊,你好像有些担心?这样吧,既然你也帮了忙,我就给你透透风。这件事是汪副总裁亲自在运作,为了保密起见,只告知了相关的人。

郑先博还是有些犹豫:是这样?

高宗武:先博啊,我建议你不要再去打听什么了。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到结果出来,大家不也就都清楚了嘛。至于你叔父那里,政府当然不会无偿地使用他的房子。对了,你没有告诉你叔父我们此行的目的吧?

郑先博:当然不会。

高宗武:那就好。

几天以后。

已经接近中午,重庆机场上空还有一些薄雾在飘荡,使机场远处迷蒙一片。一架准备起飞的军用飞机停在跑道上,螺旋桨已经转动。飞机里,汪精卫和妻子陈璧君、秘书曾仲鸣等人已经坐在座位上。汪精卫的表情有些焦虑,但沉默不语。

陈璧君倒显得有些急躁:都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起飞?

曾仲鸣:不知道啊,该不会有什么差错吧。说完,他不经意地朝舷窗外看看,却发现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飞机旁边。他更加紧张,回过头来看着汪精卫。

汪精卫:怎么回事?

曾仲鸣还没来得及回答,飞机的舱门又打开了,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将军和一个副官,再加上两名卫兵走进了机舱。机舱里坐着的这些人顿时愣住了,汪精卫更是神情紧张。

周至柔一进来就看见了汪精卫,也显得有点儿惊讶:汪副总裁?

汪精卫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啊,是周主任。你也坐这架飞机?

周至柔找了个位子坐下:是啊。汪副总裁这是……陈璧君连忙说:副总裁是去成都演讲。

周至柔疑惑地:可这飞机是去昆明。

汪精卫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哦,我们先到昆明,龙云邀请我去那里巡视一下,然后再去成都。

郑先博的住处是一栋常见的重庆小楼,青砖乌瓦,上下两层。房子前有一个小平台,平台下的石梯把房子和外面不宽的街道连接起来。黄昏时分,雾气再次偷偷地浓重了,把周围的房子和远处的长江都掩盖在昏黄的纱幔后面。

郑先博正蹲在小平台上,弓着腰在一只炉子上忙着。他想给自己煮点面条吃,可炉子里的木炭却怎么也燃不起来,仿佛是受到了潮湿雾气的影响,只是冒出一阵浓烈的白烟。郑先博用报纸当扇子使劲扇着,却毫不见效。他试图把炉子上的锅端起来,不料锅把已经很烫,他赶紧松手,锅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锅里的水泼了一地。郑先博恼火地站直身子,一脚把炉子带锅一起踢下了平台。

儿子郑明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刚好出现在平台下:爸爸,干什么呢?

看见儿子,郑先博立即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啊,你怎么来了?

郑明看了看翻倒在平台下的炉子和那口锅:这是怎么啦?

郑先博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你妈妈不在,我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本来我打算煮点儿面条吃……郑明扬了扬手里的纸包:我早就料到是这样。我买了些卤牛肉,还有两个锅盔,二两江津白酒,这可都是四川的特产。

郑明是郑先博和何雪竹三个孩子中的老二,老三也是女儿,叫郑琪。郑明和郑琪都比大姐郑娟长得漂亮,因为他们都更像何雪竹。不过在性格上,郑明却和郑娟一样,更像父亲。三个孩子中,郑先博最喜爱的也是郑明,这倒不是因为郑明是儿子,而是因为郑明的智慧,是因为他超乎一般年轻人的冷静和自控。郑先博原来以为,儿子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没想到这个满腔爱国热情的高中毕业生,却鬼使神差地在一个同学的唆使下考进了戴笠办的特务学校。郑先博虽然无奈,也只好认了。郑明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被分配进了情报机关,和郑娟差不多同时来到重庆。

两人一起走进了房子。室内的一切都显示出这里缺乏一个女主人。郑明把食品从纸袋里拿出来,郑先博去厨房转悠了一下,拿了两个瓷碗出来。

郑先博:这碗就当酒杯了郑明不在乎地把酒倒进了瓷碗里,同时问道:我妈还没有消息?

郑先博苦笑:没有。这两天我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郑明一边摊开那包卤牛肉,一边劝慰道:爸,我妈肯定没事儿。我坚信这一点。那天和大姐还有小妹一块儿说起来……郑先博打断了他:我不是说这件事情。

郑明吃惊地:那你说的是什么?

郑先博欲言又止,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郑明:是外交部里的事?

郑先博敷衍地笑笑:算了,我没事。来,喝酒。

郑明看着父亲,和他碰了碰碗,也没有再追问。在情报机关里干的时间久了,他已经养成了一个潜意识习惯:不随便追问别人什么。毕竟,在那样的工作环境里,知道的事情越少,自己就越安全,尽管郑明不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

吞下一口热辣的白酒,郑先博的喉咙感觉像着火一样。他对儿子夸张地笑笑:这是酒吗?恐怕是酒精吧?四川人都喝这东西?

郑明:这可是真正的江津白酒。

郑先博呼了口气,最终决定还是不告诉郑明自己的担心。他清楚,即便自己说了出来,儿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其实,他现在自己都无法帮上自己的忙了。

重庆陕西街的一家餐馆里,《新华日报》正在为欢迎最后一批从武汉撤退到重庆的员工举行招待会。偌大的餐厅里挤满了来宾。

在餐厅的中央,周恩来举着酒杯正在讲话:……我们非常高兴地欢迎《新华日报》的同志们到达重庆。他们经历了千辛万苦,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在这里和我们团聚了。当然,我也要借此机会,代表中共中央和我们所有的同志们,对在“新升隆号”事件中牺牲的二十四位《新华日报》的同志们表示最诚挚的哀悼!请大家举杯!为了他们,为了《新华日报》,为了中国人民伟大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干杯!

参加招待会的人们都举起了酒杯,相互干杯,然后热烈鼓掌。

夏新立和妻子余南平,一个模样朴实却不乏精明的中年妇女一起,来到顾宏源和罗伯特·马修斯这边。顾宏源看见他们过来,立即热情地迎了上去:老同学,没想到在重庆见面了!

夏新立也热情地和他握手:顾宏源!你这家伙,好多年没音讯了!哦,这是我妻子,余南平,这是顾宏源,菲律宾华侨,我们曾经是同济大学的同学。宏源,还在干记者?

顾宏源点点头:不过,我是在给别人当助手。这就是我的老板,罗伯特·马修斯,《泰晤士报》驻华特派记者。

比顾宏源年轻许多的罗伯特也和夏新立以及余南平握手,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国语:你们好,见到你们很高兴。你们是老朋友?

夏新立:对,老朋友。

罗伯特:那么,夏先生,你太太也是记者?

余南平笑笑:不是,我在八路军办事处工作。

这时,站在另一边的江庆东和郑娟也走过来,大家都打了招呼。夏新立,顾宏源,郑娟,再加上罗伯特都是熟人,随便聊了几句,便说起白天发生的一次轰炸来。轰炸的时间很短,再加上重庆的雾季还没结束,所以日军飞机投下几枚炸弹后就返航了。

顾宏源问郑娟:亲爱的政府发言人,今天敌机的轰炸没有造成什么破坏吧?

郑娟笑了笑:相信是因为大雾的原因,日军的炸弹大都投到了江里,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和损失。

顾宏源:为什么中国军队的飞机没有起飞迎敌?

江庆东插了进来:没有必要。本来我们空军就处于劣势。

顾宏源:处于劣势是真的,但过于轻易地放弃制空权,放弃对日军飞机的起码抵抗,哪怕是骚扰,这会让日本人更加猖狂。

夏新立见他们要争起来,连忙说:宏源,你这家伙,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喜欢抬杠?

顾宏源笑着:我不是抬杠,这叫辩论。

不是搞新闻的余南平觉得没趣,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几个人,到另一边和《新华日报》的人聊天去了。

江庆东:怎么叫作轻易地放弃制空权?没有能力对抗,情况就只能是这样。中国军队无论从飞机还是从物资后援,都无法和敌人对峙。难道中国士兵打得还不够英勇?我弟弟就是在武汉空战中牺牲的!

顾宏源沉默了一阵:是这样,那真是太不幸了。

夏新立:我个人认为,虽然武汉失守,但中国军队在武汉等地的作战仍然是有成效的,虽然也牺牲很大。如果能够把这样的势头保持下去,不让日本鬼子进一步进犯宜昌,逼近重庆,那才可以实现蒋委员长以空间换时间的想法。

罗伯特也加入了:夏先生,你认为在这样一种困难的情况下,国共两党是否能够真诚合作?在我看来,只有国共两党真诚合作,才能保证中国不被日本人征服。

夏新立:从共产党这方来说,合作的意愿肯定是真诚的,但是我不知道马修斯先生注意到没有,国民党方面却不时地在制造一些摩擦。以我的看法,如果是真诚合作,这些摩擦是可以避免的。

江庆东:我不认为国民党在这个民族危亡的时候,还会有意地去制造两党之间的摩擦。

夏新立:可摩擦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罗伯特见这两人又顶了起来,便开玩笑地说:从我一个局外人的观点来看,二位的立场也许正好代表了国共两党之间的某些分歧。

郑娟有些嗔怪地说着江庆东: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餐厅的另一边,周恩来和陈布雷、王宠惠也见面了。陈布雷和王宠惠已经和周恩来比较熟悉,大家相互干杯喝酒之后,又寒暄了几句。

陈布雷提起了话头:周先生也参加了桂林的南岳军事会议,不知道对会议结果有何评价?

周恩来沉吟了一下,才说:南京沦陷后我们又失去了武汉,开这样一个会是很有必要的。至于说结果,我认为没有更多实质性的东西。不过,我们党的基本态度是一贯的,那就是必须要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王宠惠:周先生所言极是。

周恩来:谢谢。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中国的抗战放到一个国际的范围内去看待,在坚持抗战的同时,必须努力争取其他国家的同情和支持,把中国抗战变成国际反法西斯格局中的一个部分。

陈布雷:周先生高见。这个方面,恐怕王部长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了。

大家笑了起来。然后,周恩来压低了声音对陈布雷说:陈主任,根据我们的情报,“低调俱乐部”的高宗武和梅思平在上海的确跟日本人搞了一次秘密谈判。

陈布雷多少有些故作惊讶:是吗?

周恩来:可以相信他们是代表汪副总裁去谈判的。王部长应该清楚这一点,对吧?

王宠惠:肯定不是代表外交部方面。

周恩来:他们之间也许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不知道彦及兄最近有没有见到过汪副总裁?

陈布雷:没有。不过,我听说委员长和汪副总裁最近见过面,但谈得并不好。

周恩来:应该注意一下汪副总裁的动向。

王宠惠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说话了。

夜已经深了。昏黄的路灯在雾气中朦朦胧胧地把灯光投下来,照在一辆黑色的轿车上。轿车里,王宠惠独自一人坐着,看着通向郑先博家的石梯。过了一会儿,王宠惠的司机和郑先博匆匆忙忙地走下石梯,来到轿车边。王宠惠这才打开车门,从里面钻出来。

郑先博诧异地:王部长,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

王宠惠没说话,等司机进了驾驶座,才拉着郑先博走到了车后面:先博,我觉得要出事了。参加完周恩来的招待会之后,陈布雷才告诉我,汪副总裁和太太、秘书都在昨天一起到了昆明。

郑先博:事先通知了委员长吗?

王宠惠: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是偷偷离开重庆的,在昆明,是龙云接待的他们。

郑先博:汪副总裁是在背着政府搞什么事情?

王宠惠:那天你说高宗武要你提供一个在河内的住所,你给他了吗?

郑先博:给了。我给我的叔父发了电报,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

王宠惠顿了一下脚,焦虑地不说话了。

郑先博的预感终于应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汪副总裁是要去河内?根本就没有和什么法国人的谈判,而是一个秘密出逃的阴谋!

王宠惠看定了郑先博,点点头。

正文 第二章

汪精卫和夫人陈璧君,加上曾仲鸣、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周佛海等十几个人,乘坐云南省主席龙云帮忙包租的飞机飞抵河内之后,顿时在国民政府内引起轩然大波。汪精卫的出逃,造成了国民党象征性的分裂,同时也造成了全国抗战阵营的象征性分裂。盛怒之余,蒋介石和汪精卫通了电话,试图劝说他回到重庆。汪精卫明确拒绝了蒋介石的请求,让蒋介石很没面子。

接到蒋介石的授意,王宠惠在外交部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商议应对方案。在会上,郑先博提出,汪精卫秘密逃到河内,应该是已经和日本人达成了某种默契的自然结果。日本的近卫内阁曾经在今年一月发表声明说,不以现在的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实际上是拒绝了与国民政府谈判的任何可能。但武汉沦陷以后,也就是在有关“低调俱乐部”成员在上海与日本人秘密谈判的消息透露出来以后,近卫内阁又发表声明说有了谈判的可能,这一切迹象都说明,汪精卫逃往河内与日本政府眼下的中国战略有必然的关系,更和近卫内阁的政策动向有关。因此,尽量避免汪精卫在河内或其他什么地方另立政府,不给日本人以任何谈判的对象和借口,是目前的上策。如果汪精卫组建一个影子政府来和日本人进行谈判的话,国民政府就将面临一个非常困难尴尬的局面。鉴于此,郑先博建议,为汪精卫提供外交护照和一笔可观的资金,劝他以养病的名义去欧洲,甚至去美国,并保证他的安全和尊严。

王宠惠对郑先博的想法给予了肯定。因为这样做的好处是明显的,第一,可以向外界表明,蒋介石没有和汪精卫撕破脸;第二,也没有向日本人表明,汪精卫已经明确脱离国民政府。

会议结束后,王宠惠把郑先博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两人先后在沙发上落座,王宠惠夸奖了郑先博一番,然后让他负责准备一份给蒋介石的报告,同时也开始准备护照。

郑先博接受了任务,站起身准备告辞。

王宠惠看着郑先博,笑笑:先博啊,还有一件事情。

郑先博又坐了下来。

王宠惠审词度句地:先博,对汪副总裁出逃这件事情,委员长很震怒,已经下令要追究责任。“低调俱乐部”的那些人恐怕都脱不了干系。不过,汪副总裁现在就住在你叔父的房子里呢。委员长已经问起过这件事情,我替你暂时敷衍了一下。但是,如果此事真的追究下来,恐怕你要有一点心理上的准备啊。

郑先博郑重地:王部长,汪副总裁在河内使用的房子,是我提供的,这个情况部长是清楚的。虽然我并不知道实情,但事到如今,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王宠惠沉默了一阵,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也许不会那么严重吧。

《新华日报》在重庆市区内的多处地方都开设了营业部,大田湾附近的营业部在一栋还算像样的楼内。这天下午,夏新立正坐在这里的一个办公室里写着什么,郑娟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情绪低沉地敲门进来。

夏新立抬头一看,连忙站起来:江太太,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看到夏新立,郑娟也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新立:我正在这儿等一个同事。

郑娟四下看看布置简朴的办公室:广告部的人都不在吗?我想刊登一条启事。

夏新立笑起来:这儿的人虽然不在,不过刊登启事我也可以给你办理。难道重庆市政府的新闻官有什么重要消息需要通过刊登启事来发布?

郑娟的笑纯粹是出于礼貌:我母亲从宜昌出发以后,轮船遭到轰炸,落水失踪了,一直没有消息。我想在报纸上登一则启事,让那些曾经在途中见过我母亲的人提供一些线索……无论生死。

夏新立马上认真起来:有文稿和照片吗?

郑娟从挎包里拿出稿子和照片。夏新立拿起照片一看,顿时愣了:她是你母亲?

郑娟惊讶地:你认识她?

夏新立有些沉重地点点头:我们的船是快到三峡的时候,遇到日本飞机轰炸的,死伤了不少的人。你母亲非常勇敢,也非常有职业精神,一直在抢救受伤的人。后来,我是和她一起掉到江里的,而且我差一点儿就可以把她救起来……很对不起,就差那么一点!

郑娟非常体谅地:夏先生,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夏新立:我一定转告广告部的同事,明天就把这则启事登出去,希望你能够找到你母亲,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医生,真的。

夜晚的浓雾笼罩在宽阔的长江上,几点渔火如鬼影一般在雾障里晃动。江北黑石子的一个村落也被笼罩在雾霭之中,显得有些鬼魅。离江边不远的一个院子,是农民杜世潮的家。院子里摆放着几张杯盘狼藉的大圆桌,地上有些红色的鞭炮纸屑,堂屋两边的柱子上还有喜联,显示着一场婚宴刚刚散去不久。新郎杜治国和父亲蹲在堂屋前的屋檐下,杜世潮抽着叶子烟,和儿子一起看着新娘谢成霞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桌子。

杜世潮吐出一口烟雾:总算把这件大事情办了,我也就安心啦。

杜治国却并不怎么高兴:爸,这真不是办喜事的时候,我刚刚被抽了壮丁,明天就要去军队里报到了。你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害了人家谢成霞吗?

杜世潮:你懂个屁。杜家就你这么个儿子,你当兵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杜家就断子绝孙了。你没当过爹,不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呐。去,帮你媳妇收拾一下,早点儿睡了吧。

杜治国和谢成霞收拾完毕,回到自己简陋的洞房时,已经接近午夜。洞房里点着一支晃晃悠悠的红蜡烛。谢成霞先洗漱完毕,羞涩地坐在桌子前,望着蜡烛发呆。杜治国心情有些烦乱。他走到桌前,拉了张凳子坐下。

面容红润的谢成霞低声问:你不去洗?

心情不好的杜治国却答非所问:我明天就要走了。

谢成霞一笑:我晓得。

杜治国:当兵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哪天……说完了就完了。要真是遇上倒霉的事情,可就害了你一辈子。

谢成霞:这我也晓得。

谢成霞眼睛闪闪地看定了杜治国。杜治国躲避着谢成霞的眼光:我去了部队以后,也许可以在那儿给你找个事情做,就像我妹妹那样。

谢成霞:我走了,你爸爸怎么办?

杜治国没话了。谢成霞见杜治国还神情发呆,便站起身来,走过去把房门扣上。然后过来,看了看杜治国,吹灭了蜡烛。

这天下午,张旭明的母亲张氏拎着一包东西,来到了重庆市内的一家军队临时医院的病房看望儿子。

张氏个子很矮,而且还是小脚,但这并不妨碍她健步如飞。这是一个典型的重庆老太婆,性格火暴,嗓门嘹亮,浑身都透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病房其实也就是一个很大的仓库改造而成,里面挤满了伤兵。在伤兵们的目光注视下,张氏大大咧咧地穿过拥挤不堪的病床,笑嘻嘻地来到张旭明的床前。张旭明已经好多了,正坐在病床上看一份报纸。

张氏看了看他被纱布缠裹的伤口:伤口还疼吗?

张旭明:没事了。很快就能出院了。

张氏在床头坐下,叹口气:你说说看,这中国军队也算是打了多少年仗了,怎么跟日本鬼子打,就连吃败仗?从上海到南京,然后又是武汉,鬼子几乎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难道中国人就没法打败这些狗日的?还是说,这政府根本就没心思跟鬼子认真的打?你看报纸了吧,连汪精卫这样一个大官都在这时候偷偷地跑到越南去了!

周围几个病床上的伤兵听见了,都在笑。

张旭明连忙说:妈,你不懂打仗的事。

张氏:我不懂打仗,可我懂世道。你要让鬼子老打胜仗,他就会更猖狂,中国军队的气就会越来越短!

张旭明不想与母亲争辩,苦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报纸看起来。此时病房里突然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级别比较高的军官进来,径直来到了张旭明床前。张氏见状,连忙让到了一边,张旭明也坐直了身子,给几个军官敬礼。

一个军官问道:是第五战区33集团军的张旭明中尉吗?

张旭明:报告长官,是我。

军官:我代表蒋委员长和国防最高委员会,表彰你在武汉战役中的英勇表现,向你颁发“忠党卫国”奖章,并正式授予你上尉军衔。

张旭明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另一个军官过来,把奖章别在张旭明胸前,再把一副上尉肩章放在床头。张旭明严肃地给军官们行了礼后,军官们又到下一个病床去颁奖去了。

等军官们离开,张氏才凑过来,看了看儿子胸前的奖章,又把上尉肩章拿起来看看,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这打仗的事情我真是不懂啊。打了败仗,丢了武汉,还立功受奖?还给你升官儿?

张旭明急忙低声制止她:妈,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张氏仍然笑着:好好好,我走了。这是给你买的一只卤鸭子。你们这医院里的饭菜怕是连猪都不想吃!

听见张氏大声武气的抱怨,周围的几个伤兵又笑了。不过他们似乎更关心那只放在了张旭明床头上的卤鸭子。

张旭明也跟着笑:妈,快走吧。你再胡说八道,当心卫兵把你轰出去。

张氏一走,周围的几个伤兵就嘻嘻哈哈一哄而上地扑向了油漉漉的卤鸭子。

张氏的裕川绸店在重庆市区的中心。绸店的铺面不算大,但生意还算不错。晚上了,店铺打了烊,张氏和张旭明的妻子李素芬坐在店堂的灯下闲聊,张氏剥着花生米,李素芬手里做着针线活。

张氏没话找话地还在说着她下午去过的医院:你说那个医院,简直就是个大猪圈!素芬,明天你炖一只老母鸡给旭明送过去!再把他的衣服也带回来洗洗。

李素芬:妈,今天不是才给他送吃的去了吗?

张氏两眼一瞪:我给他送是我当妈的事情,你是他老婆,也应该给他送吃的!

李素芬笑了:你这话是说,我们不算一家人?

张氏也笑:是一家人,但妈是妈,老婆是老婆,不一样……绸店的门突然被撞开了,小儿子张旭东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略带醉意地走了进来,看见母亲和嫂子,张旭东歪歪扭扭地敬了个军礼。

张氏愣了:旭东,你干啥去了,哪儿去弄了这身军装穿?

张旭东高兴地:发的!我向你们正式宣布,我今天参军了!

张氏懒得理他:胡说八道!快脱下来,给人家还回去!

张旭东急了:妈,真的,我真的参军了,是高炮部队。

张氏骂起来:你这小龟儿子,敢背着我去当壮丁?!

李素芬:旭东,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张旭东一本正经起来:开玩笑?抗击日寇,保家卫国,难道我不应该吗?我要上楼收拾东西去了。说完,他就哼着《大刀进行曲》上楼了,扔下张氏和李素芬面面相觑。

楼上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就是婴儿的哭叫声。

张氏:这个龟儿子,把我的宝贝孙子也吵醒了!

李素芬连忙站起来:我上去看看。

楼上张旭东的房间里已经被弄得一片混乱。张旭东还哼着曲子,把衣物乱七八糟地塞进一个大布包里。李素芬抱着还在哭啼的儿子出现在门口,看见这个样子,便连忙走进去,把孩子往张旭东手里一塞:有谁像你这样收拾行李的?把孩子也吵醒了,帮我抱着!

张旭东接过孩子,逗着他玩,孩子不哭了。李素芬把布包里的衣物全都抖落出来,重新一件一件地折叠好,再放进布包里。

张旭东:嫂子,妈肯定是火冒三丈了吧?

李素芬:那还用说。你也是的,要当兵也要事先跟家里商量一下啊!

张旭东变得严肃起来:嫂子,国难当头,你说我一个男人,整天在这儿帮着卖点儿花花绿绿的绸缎,这算什么?要不去打仗,哪天日本鬼子打到重庆来了,遭殃的是谁?还不是我们?

李素芬:这道理我懂,妈也清楚,可你应该先给我们说说。

张旭东笑道:放心吧,妈这人嘴硬心软,骂是骂,可也不一定恨我。嫂子,我走以后家里就你们两个女的,你可要照顾好我妈。

李素芬:这种事情还要你来教我?

蒋介石派到河内去说服汪精卫的人一无所获地回到了重庆,让蒋介石大为恼怒。但汪精卫决意不回重庆,蒋介石也无计可施。他把王宠惠找去谈话,说是商议对策,实际上无非是找个可以发泄的对象而已。王宠惠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把郑先博也叫上一起去了。会客厅里,蒋介石在居中的沙发上坐着,王宠惠和郑先博坐在一边,陈布雷则坐在蒋介石的对面。气氛有些压抑。

王宠惠:委座,这么说,他不愿意接受我们开出的条件?

蒋介石没回答,倒是陈布雷接上了话头:他完全拒绝我们让他前往第三国的建议,也拒绝了我们的人带去的官方护照和美元。看那样子,完全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蒋介石:执迷不悟!他是一心想当民族的罪人!

这时,一个副官走了进来,把一份电文交给了陈布雷。陈布雷快速浏览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蒋介石:什么东西?

陈布雷连忙站起来走到蒋介石身边:汪副总裁从河内发给委座的电文。

蒋介石接过电文,也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然后狠狠地将电文摔在了地上:娘希匹!这个混蛋汪精卫,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我让他走,他居然还来要挟我,让我们承认日本对中国占领的既成事实,和日本人恢复和平!

郑先博从地上拣起那张臭名昭着的“艳电”,看了一下:委员长,汪副总裁的这个说法,显然是为了配合日本政府对我国的劝降策略。

蒋介石气哼哼地:就是要和日本人谈判,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汪兆铭!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算是对这个汪副总裁仁至义尽了!

王宠惠:委座打算怎么办?

蒋介石看了看郑先博,并没有直接回答王宠惠的问题:涉及到“低调俱乐部”的人员,都要好好查一查,这帮家伙肯定在上海和日本人做了交易!还有,也要查一查那些帮助汪精卫跑到越南去的人,一旦查明,决不姑息!

王宠惠听见这话,迅速地和郑先博交换了一下眼神。郑先博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倒是陈布雷看见了这个细节。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

1939年的元旦在云遮雾罩中到来。

新年的晚上,位于重庆市中心的国泰大剧院举行了一场新年晚会,着名演员金山的配乐诗朗诵是晚会的压轴戏,受到了热烈欢迎,而为金山朗诵伴奏的,正是郑先博的小女儿郑琪。所以,郑先博,郑明,郑娟两口子,还有郑先博的侄子,在中央广播电台工作的林天觉都来捧场。晚会结束,看完演出的人们从大门出来,纷纷攘攘地消失在寒冷的雾气里。郑先博等一行人也走出剧院,站在门口。江庆东过去发动了自己的吉普车,开到剧院门口,等着郑先博和郑娟上车。

郑娟:爸,我们送你回去。

郑先博: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郑娟裹紧了大衣:天冷,还是坐车吧。

郑先博:没事,你们先走。

郑娟上车和江庆东一起离开了。郑明和林天觉还站在郑先博旁边。

林天觉:姨父,是不是已经打听到姨妈的下落了?

郑先博:没有,只是已经找到几个人,他们都曾经看见过你姨妈,但是并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郑明:总会有更多线索的。爸,你别着急。

郑先博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郑明,天觉,有件事情想跟你们说一下。我最近可能有点儿麻烦事。

郑明:怎么了?

郑先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和汪副总裁出逃越南有关。现在我也说不准。但如果真的出事儿了,说不定我还会被送进监狱。

郑明大吃一惊: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先博: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不要轻易听信外面的说法。还有,如果见到你妈妈了,一定要告诉她,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对不起国家的事。至于说小妹,最好不要告诉她,她太脆弱,经不起这种事情。

郑先博独自一人离开了剧院的大门口,慢慢地沿着街道一侧走了。

看着父亲的背影,郑明心里一热,很想跑过去陪着父亲一起走,但他还是克制住了。他知道父亲的性格,在这样的时候,任何人的安慰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

国泰大剧院后台的一个化妆间里,郑琪已经卸了妆,正在收拾自己的大提琴和化妆品。郑琪的眉眼长得很像何雪竹,椭圆脸蛋上泛出青春的光泽,身段苗条,活力四溢。她正准备离开,房门响了一声。穿着空军制服的战斗机飞行员安富耀手里捧着一束红白相间的鲜花,推开门走了进来。

郑琪看见安富耀手里的花束,连忙说:金山先生在隔壁的化妆间。

安富耀笑了笑:不,我是来找你的。

郑琪有些惊讶:找我?

安富耀把手里的花束递上:我很喜欢你的大提琴伴奏,真是太美了!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郑琪立即笑逐颜开,大方地接过了花束:啊呀,谢谢你!这花真漂亮。

安富耀:不,我要谢谢你。小姐是下江人吧?

郑琪:是。听你的口音,好像也不是四川人?

安富耀:我是东北的,沈阳人。我是空军的战斗机飞行员。我叫安富耀。

郑琪灿烂地笑了:你这身衣服看起来真帅。

郑明和林天觉这时推门进了化妆间。

郑琪手里还抱着那束鲜花:哥,你们怎么还没走?哦,这是空军飞行员安富耀,这是我哥,郑明,这是我表哥林天觉。

安富耀很有礼貌地:你们好。

林天觉有些不自在地和安富耀握了握手,打量着他。

郑明:小妹,我们一起回家看看吧。爸爸刚才一个人回去了。新年晚上,我想我们还是去陪陪他好些。

看见郑琪手里拿着花束,林天觉便有些夸张地主动拎起了郑琪的大提琴,然后过来挽起郑琪的手臂:走吧,小妹。顺便一起去买点儿吃的。

受到了冷落的安富耀见状,只好告辞:那,我就走了,二位幸会。郑小姐,再见。说完,安富耀行了个军礼,先离开了化妆间。

国泰大剧院旁边的一条街道上,有一些儿童在燃放鞭炮,雾气中发出响亮的声音。郑明、郑琪和林天觉在街边一个小吃摊子买了些食物,然后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大街上。刚走了一段路,一辆吉普车亮着大灯迎面疾驶过来,在三人旁边嘎地一声停下。一个青年男子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道:郑明。

郑明显然认识这个人:怎么啦?

青年男子摆了摆头:上车再说吧!

郑明急忙把手里的食物交给郑琪:我不能回去了。你们好好陪爸爸说说话。

说完,郑明钻进了吉普车,吉普车一溜烟地开走了。郑琪和林天觉有些疑惑地看着吉普车消失在雾中,才继续往前走。

林天觉:郑明到底是干什么的?新年晚上也不闲着。

郑琪:他呀,谁知道!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我有时候怀疑,他是干特务的。

林天觉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之后,林天觉才突然问道:哎,刚才的那个空军,他是谁?

郑琪看了林天觉一眼:怎么啦?

林天觉有些吃醋地:你们早就认识?

郑琪狡黠地一笑:对呀,我们是老朋友了。我特别喜欢他的那身制服,多精神!他长得也挺帅气,对吧?

这话当然让林天觉不舒服,但他也不好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郑琪哈哈地笑着,多少有些明知故问:表哥,你怎么啦?

林天觉连忙掩饰:没什么。

浓重的夜色笼罩着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探照灯的光柱在浓黏的雾气中也显得昏黄无力,几架战斗机在这些晃来晃去的光柱中鬼影绰绰。机场旁边靠着山坡的一栋大平房,是飞行员们的宿舍,窗户里透出灯光。一个宿舍房间里,从国泰剧院回来的安富耀,正和自己的战友老罗一起聊天。

老罗听完安富耀对郑琪的描述,哈哈笑着:这么说,你对这个漂亮的大提琴手一见钟情了?

安富耀:可以这么说吧。

老罗干脆地:那就穷追猛打呗。

安富耀摇头:人家可是文艺界的,不一定瞧得上我们当兵的大老粗。

老罗:说起来,空军也算是中国军队精英里的精英了,没想到你还那么不自信!

安富耀:要我打仗还可以,可这……老罗又笑了:不懂了吧?这也是打仗。

安富耀无话,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老罗一家三口的照片:老罗,你和你老婆也是一见钟情?

老罗:算不上,我们是高中的同学。

安富耀:你当年也是穷追猛打?

老罗表情有些甜蜜地点了点头:但愿这该死的战争快点儿结束,回去和老婆孩子安安静静地过几天日子。弄一栋房子,再生几个孩子。我就喜欢有一群孩子在面前窜来窜去的。

老罗沉默了一阵,又说:当空军的,说不定哪天就在天上完蛋了,成家立业倒是好,可你一完蛋,就害了别人。

过了一会儿,老罗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刚才写了封信,是给老婆的。如果有什么意外,请你帮忙寄出去。我把邮票都贴好了。

安富耀见状,也连忙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你怎么想的和我一样?我也写了一封信,给家里人的。如果我殉国了,你也帮忙寄一下。

两人无言地交换了信件,锁进了各自的抽屉。过了一阵,安富耀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其实,我都不知道家里人还在不在。

第二天黄昏,郑明又回到了郑先博家,和父亲一起吃了顿晚饭。收拾碗筷的时候,郑明告诉父亲,自己准备出差,时间会比较长。

郑先博看着郑明:去什么地方?

郑明没有回答,倒是有些若无其事地问:妈妈有消息了吗?

郑先博:没有。不过,一个在万县的朋友托人带口信来说,有人在万县看见过她。

郑明顿时高兴起来:我说过妈妈不会有事儿!

郑先博当然也有些高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平静:也算是苍天有眼吧。

郑明点点头,突然问:爸,二爷在河内的那栋房子有人住吗?

听见这个问题,郑先博立刻警惕地看了看儿子:不清楚,听说租给法国人了。

郑明:我记得二爷那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卧房在二楼,对吧?

郑先博:你怎么想起问这事儿?

郑明:没什么,我是突然想起来问问。已经很久没见过二爷了。

郑先博直截了当起来:郑明,你突然想起二爷的房子,一定是和汪精卫有关,对吧?昨天召开了中常委关于汪精卫事件的特别会议,听说会议开得很激烈。最后中常委决定,立即把汪精卫开除出党。

郑明:这并不让人意外呀。

郑先博:你这次出差,和中常委的这个决定有关系吗?

郑明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想?

郑先博:我的工作和你的工作有本质的不同,但有一点是相近的,那就是都要依靠分析。

郑明敷衍地:爸,所谓分析,有的时候只不过是瞎猜。

郑先博微微一笑:我瞎猜?我经历过的事情,恐怕比你在课本上学过的还多。郑明,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也不管你现在要执行的任务是什么,我只要你清楚,你爸爸不会做国家利益的叛徒。当然,有时候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理解我的苦衷。

郑明:爸,这个你放心。

郑先博看了看儿子,沉默一下,然后说:你走吧。我知道你有要务在身。

若干天以后的一个中午。

天空中仍然有薄雾在飘荡,重庆市郊区的一个高炮阵地静悄悄的。这里属于高炮一连,张旭东参军后被分配在了这里,同时被分配到这里的还有杜治国。这会儿,他们正和其他的新兵一起在操场里接受训练。郑旭东倒还认真,杜治国则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几乎每一次动作都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突然,凄厉的警报声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呜呜地在山谷里回荡。听见警报声,张旭东、杜治国和其他新兵都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教官。

一名军官飞快地跑到操场上,大声喊着:不是训练!这不是训练,立即进入阵地,快!立即进入阵地!

士兵们连忙戴上钢盔,拔腿就跑。杜治国手拿钢盔还站在那里发愣,张旭东过来,把他手里的钢盔抢下扣在他头上,然后拉着他冲出操场,钻过树林,来到一架高射炮前。张旭东迅速进入了自己的炮位,杜治国打开放在炮位边上的弹药箱,看着那些炮弹,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旭东:杜治国,快把炮弹递给我!

杜治国茫然地看着他。

张旭东大喊:炮弹!

杜治国这才从弹药箱里取出一排炮弹,递给了张旭东。然后,他惶惑地朝天上看了看,白蒙蒙的天上什么也没有。

空军基地。

安富耀、老罗和飞行员们在警报声里各自跑向自己的战斗机。他们爬上战机,检查仪表,顾国松和另外两个地勤人员搬动螺旋桨,发动了飞机。安富耀朝老罗那边望望,老罗正好也转过头来看安富耀,他朝安富耀举起了左手,竖起拇指做了个表示,安富耀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螺旋桨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飞快地旋转起来。安富耀启动,滑行,拉起。很快,他的战斗机升空了。

安富耀紧跟老罗的长机爬到一定高度,拉开队形和其他战斗机朝东方的天域飞去。过了不多久,他们就和日军的机队遭遇了。首先出现的是轰炸机编队,在轰炸机的前下方,紧贴着一层薄云的是护航的日军战斗机群。云层在他们的下面,被太阳照耀得闪闪发亮。已经爬升到战斗高度的安富耀朝前方观察着。

安富耀:01,01,你看见了吗,正前方十一点钟,正前方十一点钟发现敌机。

老罗:02,01看到了。02,我们拉起来,在轰炸机上方进入战斗,听见了吗,拉起来到7000。

安富耀:02听到,拉起来到7000。

安富耀和老罗,以及其他飞机都拉了起来,从上方接近了日军轰炸机群。日军战斗机发现了中国飞机的动向,立即上升,在中国战斗机向轰炸机群俯冲开火的同时,也开始了攻击,日军轰炸机上的机关炮也打响了。一时间,空中闪现着曳光弹的弹道,响起了密集的炮声。飞机在翻滚,纠缠,厮打。有的日军飞机冒出了黑烟,脱离了编队,也有中国飞机被击中,拖着浓烟往下坠落。

安富耀对准一架日军轰炸机开始俯冲,然后开炮射击。子弹击中了轰炸机的尾翼,尾翼开始冒烟。与此同时,一架日军战斗机转过一个大弯,从后面咬上了安富耀的战机。老罗在安富耀的上方,看见日军战斗机正朝安富耀接近,连忙大喊:02,02,02!你被咬住了!你被咬住了!

安富耀回头,发现那架日军飞机正迅速接近自己。他做了一个侧滚,试图摆脱日军飞机,但没能成功。

安富耀:01,从侧翼掩护我!

老罗从日军飞机侧面冲过来,他开炮了,但没有击中日军飞机。在安富耀拉升试图摆脱的同时,老罗的飞机再次做了一个翻滚,从另一个方向对准了日军飞机。他再次开火,打了几炮之后,却没有了炮弹。

老罗焦急地:02,02,我没弹药了!

安富耀回头看看,日军飞机已经接近自己。然后,飞机的机头喷出火焰——日军飞机也开火了。子弹带着呼啸,从安富耀的飞机旁边掠过。

安富耀吼道:01,我甩不掉他!我甩不掉他!

老罗看着眼前的情况:02,我来干掉他!

紧接着,他开始朝日军飞机俯冲过去。日军飞机上的驾驶员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侧过头看了看,发现老罗的飞机正从侧面向自己冲过来。他吓坏了,急忙一个跃升……但是老罗的动作比他还快,在他刚刚拉起机头的一瞬间,老罗的飞机已经撞了上来!两架飞机撞到一起,引发了剧烈的爆炸,空中燃起一团耀眼的火球,然后,两架飞机的残片拖着黑烟,打着旋向云层坠落下去。

安富耀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声嘶力竭地大喊:01!老罗!

飞机残片坠入云层,消失了。而日军的轰炸机群已经飞到了前方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飞机的轰鸣声震撼着大地。重庆郊外的高炮阵地上,高射炮一齐开火,炮弹在高空爆炸,形成了一团一团的黑烟。张旭东所在的炮位也在激烈地开火,高射炮口喷吐出火焰。张旭东完全没有一点恐惧,奋力地往炮膛里填弹。他头也不回地喊:炮弹!

却没有人把炮弹递上来。

张旭东回过头:杜治国,炮弹!

还是没有人把炮弹递上来,杜治国的人影都不见了。张旭东一边骂着狗日的,一边从炮位上下来。在炮位的掩体后面,他终于找到了杜治国。此刻,这个从江北黑石子来的农民正紧紧地把双手握在膝盖之间,浑身发抖。

张旭东冲过去:你受伤啦?!

杜治国抬头看了看他,却说不出话来。

张旭东发现他毫发无损,急了: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杜治国想站起来,却双腿发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眼睛里有泪光出现。张旭东狠狠地摔了一下手,不再理他,跑过去搬过一箱炮弹又冲回了炮位。杜治国还是坐在那里,像没有看见这一切,用双手抱住自己头上的钢盔,在高射炮声和飞机轰鸣声中干脆闭上了眼睛。

空中,没有被击中的日军轰炸机开始投弹了。炸弹带着呼啸落下去,落在重庆市区,先是一声爆炸,接着便是无数声爆炸,火光闪闪,升腾起浓浓的烟柱。

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重庆下游的万县。

一条小街上,夏新立的媳妇孙翔梦带着儿子小华从宜昌逃难到这里,正和一群难民举头望着天空,因为那里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孙翔梦听见旁边的一个老者用浓重的万县口音说:是鬼子的飞机,该是上午从武汉飞过去的,可能炸完重庆要回去了。

话音刚落,他们便听见炸弹坠落的呼啸声,孙翔梦连忙抱住儿子,卧倒在地上。一枚炸弹落在他们附近,爆炸的气浪把许多人都掀倒在地,紧接着又是几声剧烈的爆炸,轰隆声中,泥土和碎石块如雨点般落在孙翔梦他们身上。孙翔梦抱起儿子,开始往街道下面飞跑。在她又一次听到炸弹落地的呼啸声后,又连忙卧倒,把儿子护在自己怀里朝下面滚去。滚进一个大弹坑,躲过一阵泥土和木头碎屑,孙翔梦才在小华的哭喊声中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小华,小华的头上有一块摔破了的地方,流出一些血来。

听见小华的哭声,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女人抬起头来问道:孩子没事吧?

那个女人是何雪竹。在三峡附近落水后,她被后面的一艘船救起,然后随着逃难的人到了万县。她给郑先博写过两封报平安的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在万县辗转了几天,才得知去重庆的船已经没有了。她只好等着找一辆去重庆的汽车,但在挤满了逃难民众的万县,这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孙翔梦看了看满身尘土的何雪竹:没事儿,破了一点皮。

何雪竹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一点棉纱,递给孙翔梦:我看看。没事儿,别哭了乖孩子,没事儿。阿姨是医生,阿姨看了,没伤着,好吗?

孙翔梦用棉纱给小华擦去血迹:好了,别哭。

这时有一个男人跑到了弹坑边:有没有医生?这儿有医生吗?

何雪竹和孙翔梦几乎是同时回答:我是!

男人:快来帮帮忙,这边有人受伤了!

何雪竹微笑着看了孙翔梦一眼:你也是医生?

孙翔梦:不过是儿科的。

孙翔梦抱着小华,同何雪竹一齐爬出弹坑,跟着那个男人朝街道下面跑去。

空中已经没有了飞机的轰鸣声。街道上的人群惊魂未定,慢慢地站起来,哭喊着,奔跑着,开始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救护受伤的人。在夕阳的光辉里,邪恶的黑烟从这个本来应该是宁静的县城上空升起来,渐渐地把如火的夕阳遮挡住了。

也是这个黄昏,越南河内一条僻静的街道旁,有一栋不很起眼的三层楼的洋房,门牌上写着“高朗街27号”。街道上静悄悄的,有一只野猫无声无息地跑过。

从重庆到达这里的郑明在洋房外若无其事地走过,眼睛却警觉地观察着这栋建筑。房子楼上的窗户、房子外面的花园以及花园外面的木栅栏,眼前的这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他转过一个街角,走到了房子的另外一边。远远地,有两个越南巡警正溜达过来,郑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天黑尽了,郑明按照预先的约定,来到了离高朗街不远的一栋房子里。他走进一个拉上了窗帘的房间,和重庆来的人见了面。房间里除了另外四个中国人,还有一个越南人,大家围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张手绘的高朗街27号的平面图。

郑明指着图纸:这儿是楼梯,从一楼的客厅上二楼。主卧室在二楼的这个走道尽头,按道理,房子的主人或者尊贵的客人都会住在这里。三楼上还有两个卧室。这儿是卫生间,这儿有一个储藏室。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是汪精卫到底会住在哪里。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问道:你怎么对这房子那么熟悉?

郑明看了看他,不动声色:你有必要知道原因吗?

男人: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情报的准确性。

和郑明一起从重庆过来的青年男人:情报绝对准确。

郑明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行动方案应该是,从这儿进入院子,想办法悄悄打开门进入楼下的客厅,然后直接上楼。再留两个人在外面街道上警戒和接应。

一个人问道:晚上客厅里有没有警卫呢?

郑明:几天的观察都没有发现有卫兵。

另一个男人:越南警察怎么样?

越南人:越南警察有两类,一类是本地人,主要是做巡警,另一类是法国人,他们多半是待在警察局里。

郑明:在外面警戒的同志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通知我们,然后从这里撤退。记住了,行动一定要迅速!

一个人问:什么时候动手?

一直沉默的行动小组负责人说:这要等重庆的最后指示。

晚上,遭到轰炸的重庆市区有不少的地方都燃起了大火。倒塌的房屋冒着浓烟,熊熊火光里,损坏的家具什物遍地都是。

已经下班,外交部的走廊里有些阴森,充斥着一股焦糊味儿。郑先博收拾好东西,关了电灯,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他看见王宠惠也正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

两人一起往外走。

王宠惠:先博啊,我听说你后来向陈主任提及过河内那栋房子的事?

郑先博:对。

王宠惠:汪精卫这次逃跑,并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没有必要主动承担责任。如果说责任,我也有判断失误。

郑先博:部长,你不要误解了,我不是要……王宠惠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是一个严谨的人。我昨天见到了委员长,他已经明确表示不再追究此事。但是要给你一个处分。

郑先博几乎不敢相信地:真的不追究了?

王宠惠:国家存亡之际,事务繁多,委员长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精力来追究了。再加上今天的轰炸……没有必要嘛。你太太有什么消息没有?

郑先博:有人在万县附近见过她,只是还不知道最后的下落。

王宠惠:那就好,那就好。先博,我考虑了一下,处分嘛,我就“欺上瞒下”地给你免了。不过为了场面上过得去,我还是决定给你调动一下工作,让你去负责和英美驻华使馆方面的联络。你在英国留过学,懂得和他们交际的方式。现在英国和美国的使馆都已经迁到了重庆,以我的看法,今后几年内,我们外交的重点会转移到英美方面的。你看怎么样?

郑先博很意外,然后玩笑地说:英美两国现在是隔岸观火,让我去和隔岸观火的人打交道,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吧。

王宠惠也笑了:不要真以为这是我对你的贬谪。哎,即便是贬谪,你也可能像苏东坡那样,贬居黄州,做出《赤壁赋》这样的千古奇文来嘛。

郑先博:谢谢部长!

两人一起走出了外交部所在的公园。公园外的街道两旁,到处是轰炸后的残垣断壁,几栋被炸的房屋里还有大火在熊熊燃烧,一些居民和消防队的人一起试图扑灭那些火焰。郑先博和王宠惠默默地看了一阵,才相互道别。

市区内的一家小剧院舞台上方,被日军轰炸机投下的炸弹穿了一个大洞。剧院里只有舞台上亮着一盏灯。灯光照射下,可以看见一枚没有爆炸的炸弹栽在那里。剧院的观众席里站了一大堆人,都伸长脖子往舞台上张望。漂亮的话剧演员杨春雪也在人群当中,大家都低声地议论着,好像怕说话大声了会引爆炸弹。

在几个宪兵的带领下,夏程远背着一个工具包和几个工兵从人群中冲进来。夏程远是夏新立的儿子,体魄魁梧,长得和父亲差不多的脸上,有一种他这种体魄的男人少见的细腻。夏程远本来是34兵工厂的负责迫击炮弹生产的工程师,因为懂技术,所以被临时抽调到了防空司令部刚刚组建的工兵营排爆分队。

夏程远穿过人群,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这些人不要命啦?赶快离开!撤到安全区以外!

宪兵开始把人群往外赶,但大家还是停留在了剧院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舞台上。夏程远走上舞台,围着那枚炸弹观察了一圈,然后蹲下来,从包里掏出一把螺丝刀,轻轻地接触到炸弹上,再把自己的耳朵靠在上面。听了一阵,确定了这不是一颗延时炸弹之后,夏程远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些工具,放在炸弹旁边,然后向下面的四个工兵招了招手。四个工兵立即上了舞台,用一根皮带套住炸弹,一起小心地把炸弹从舞台的地板里拔出来,轻轻地放在地板上。

人群中发出嗡嗡的赞叹声。杨春雪双手握在胸前,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夏程远让其他工兵离开舞台,自己坐在了炸弹前面,使用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卸下了炸弹的引信。然后,他站起身来,把引信朝下面的工兵们挥了挥,镇定地微笑了一下。

一个工兵转过身来对大家说:炸弹排除了!

在剧院后面的人们一阵欢呼,杨春雪也跟着大声喊叫,秀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夏程远的敬佩。几个工兵又上了舞台,把炸弹五花大绑地捆好,抬出了剧院,围观的人们都跟着哄闹着出了剧院,弄得维持秩序的宪兵满头大汗。

只有杨春雪一个人留在了剧院里。她无声无息地走上舞台,夏程远还在那儿收拾着自己的工具。杨春雪走过去,在夏程远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夏程远尴尬地看着杨春雪: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杨春雪嫣然一笑: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在危险面前镇定自若!

夏程远谦虚地笑着:我们就是干这行的。

杨春雪:我们在这儿公演的时候,你能来吗?我叫杨春雪。

夏程远:我叫夏程远,你是演员?

杨春雪又是妩媚地一笑,没有回答,就从舞台一侧下去了。留下夏程远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台上,看着杨春雪在剧场的阴影里飘然离去的背影发呆。

正文 第三章

重庆南岸的黄山别墅,是蒋介石为躲避轰炸而设立的“行宫”。天阴着,浓浓的雾霭里飘着细雨。雨雾中似隐似现的黄山别墅周围,几个卫兵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巡弋。别墅二楼蒋介石的办公室里,一盆用来取暖的炭火燃烧着,有淡淡的蓝烟悠然升腾。应邀来这里和蒋介石单独会晤的周恩来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捂着茶杯,看着对面沙发上正在说话的蒋介石。

蒋介石的心情还不错:周先生,今天特意请你过来,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

周恩来客气地笑笑:委员长请讲。

蒋介石:武汉失守,长沙被困,英美等国至今仍然态度暧昧,隔岸观火,中国的抗战实在异常艰辛。不知周先生有什么见解?

周恩来当然知道蒋介石请他来黄山别墅,并不仅仅是讨论抗战局势,但他还是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虽然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仍然保持着进攻态势,攻城掠地,但从整体上看,他们已经陷入泥潭。第一,日本人想在几个月内结束中国战事的企图彻底破灭了;第二,他们占据的地盘越大,包袱就越重。周恩来指出,根据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判断,中日战争的相持阶段即将到来。不过,能否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还要看业已形成的抗日统一战线是否能够坚持下去……周恩来说到这里,蒋介石马上笑了笑插话:周先生,我今天要和你商量的正与此有关。国民党的五中全会正在筹备之中……我认为在目前的形势下,为了抗战的民族大业,这个会应该成为国共两党彻底摒弃前嫌的一个机会。

周恩来看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谨慎地揣摩着蒋介石的潜台词。

蒋介石把手放到火盆上烤了烤,看着周恩来:唔,我认为,现在是把国共两党合并成一个统一的大党的时候了。

听见这话,周恩来笑了起来:委员长大概是想用国民党把共产党吞并了吧?

蒋介石摆摆手:吞并自然是说不上的。不过,既然抗战是两党的共同目标,民族存亡又是两党共同担负的责任,两党的联合应该对国家和民族更有好处。

周恩来严肃起来:委员长的话是有道理的。民族危亡,国共两党都应以国家利益、以抗日大局为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做,而这些,远比搞两党合并更为紧迫。

蒋介石不悦地站起来,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周先生,更为紧迫的事情是指什么呢?

周恩来坐在沙发上,保持着松弛和优雅,但话语咄咄逼人:比如整肃贵党内的顽固反共分子,彻底杜绝国民党军队对八路军、新四军的蚕食和摩擦;整肃贵党高层中的投降派势力,让国人、也让日本人看到一个内部统一的、决心抗战的国民党,不要再出现汪精卫那样的事件;再比如……蒋介石面色难堪地打断了他:好了!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看贵党对国民党还是芥蒂太深,以至于置国家危亡于不顾。

周恩来微微笑着:委员长的话我不敢苟同。其实从根本上说,正是贵党当初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错误策略,才直接导致了目前抗战的被动局面。

蒋介石的好心情不见了,他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一扇窗户。一股冷风挟裹着浓雾从外面涌进来。蒋介石嘟囔道:重庆这鬼天气真是讨厌!

周恩来当然知道蒋介石是在借题发挥,却仍然接过话题,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恐怕日本飞机就会扔下更多的炸弹,伤害更多的平民百姓了。

蒋介石转过身来:不管怎么样,我希望周先生把我今天的意思传递给贵党中央。

周恩来起身准备离开了,也缓和了语气:这没有问题。我还会建议在贵党五中全会召开之际,以中共中央的名义发贺电的。

蒋介石看着窗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虽然是白天,国民政府大楼内的一间大会议室里却灯火通明。这里聚集了众多中外记者,会议室里没有座位,大家乱乱哄哄地站立着,出席重庆遭遇轰炸后的首次新闻通报会。会议室的前面,重庆市政府的新闻秘书郑娟,通过麦克风在介绍有关的情况和数据。作为战时的新闻发布,一切都显得很随意,也没有司空见惯的标语、横幅之类的东西。

郑娟:……自日本政府发布所谓对重庆展开航空进攻战略的第241号大陆令以后,在1月7日、10日、15日和16日,日机从武汉基地出发,对重庆进行了连续的高密度轰炸。中国空军连日来也数次奉命升空拦截作战。据初步统计,日机在四天的轰炸中,共投弹56枚,造成124人死亡,166人受伤。需要强调的是,日机对重庆的轰炸,并非针对军事或者政府目标,而是针对整个城市和所有的城市平民。

记者群中的罗伯特发问道:请问,日机的轰炸遍及整个城市,是否是这里多雾的天气造成了目标偏离呢?<dfn></dfn>

郑娟微笑了一下:这个问题也许应该由日本人来回答。人们随即发出了一阵笑声。郑娟接着说:不过我们并不这样认为。作为对平民进行无辜攻击的先例,在南京发生的大屠杀可以作为这种判断的依据。

一名中国记者又提问说:能介绍一些空战的情况吗?

郑娟拿起面前的几页发言稿准备离开:对不起,作为政府的新闻发言人,我并不了解空军的作战情况。好了,谢谢各位的光临。

随着郑娟离开发言席,多数记者也开始离去。罗伯特却迎着郑娟走了过去,正在和夏新立交谈的顾宏源看见后,便跟上了罗伯特。

罗伯特礼貌地微笑着,拦住了郑娟:对不起。

郑娟也微笑道:我刚才的回答不能令你满意?

罗伯特:不不。我不想在刚才的问题上纠缠下去。我想私下再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郑娟:请吧。马修斯先生。

罗伯特:我认为由于天气的原因,日机的轰炸基本上是漫无目的,这的确如你所说,造成了一些平民的伤亡。但是我同时也认为,这种无目标的轰炸效果是极其有限的,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郑娟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质疑我提供的数字的准确性?

罗伯特依然微笑着:难道没有夸大吗?

郑娟严肃地:日军对重庆的野蛮轰炸已经够赤裸裸了,我们难道还用得着再去夸大事实吗?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刚才那些数字只是伤亡人数的初略统计,还没有包括数十名失踪的平民。

罗伯特作出夸张的样子:是吗?

郑娟有些讨厌这个家伙了,转身准备离去。罗伯特却再次跟上一步:我知道贵国政府对世界舆论,尤其是英美两个大国不太关注中日战事表示不满。难道真的没有想借此机会夸大事态的严重性,以吸引更多的国际关注的意思?

郑娟看着他,努力掩饰住自己轻蔑的冷笑:贵国政府竟然出卖全欧洲的利益,和法西斯德国签订了《慕尼黑协议》,难道还会有人指望英国在中日战争中有所作为吗?马修斯先生,中国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软弱可欺,我们自己最终必然要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的领土。我倒是担心贵国的未来……罗伯特:什么?

郑娟:你难道没有想过,希特勒的军队会在哪一天占领英国吗?

罗伯特恼怒起来,脸色变得通红了。郑娟看着被激怒的罗伯特,也有些进退不得,两人已经迅速形成了一种气氛紧张的对视。顾宏源恰到好处地出现,他像什么也没觉察出来一样,用异常轻松的语气对罗伯特说:罗伯特,我们该走了。你不能总是这样,一见到漂亮的女人就舍不得离开。

罗伯特的目光松弛下来,对顾宏源说:她是很漂亮,不过也很厉害。说完,他也没有告辞,转身走了。看着罗伯特离去,郑娟才深深吁了口气,发现顾宏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连忙感激地说:顾先生,多亏你来解围。

顾宏源客气地摆摆手:我看你们已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了。

郑娟:自以为是的英国人,实在让人受不了。

顾宏源笑了:你这算什么呀?我可是天天和他在一起。

郑娟说:那你一定有足够的圆滑。

顾宏源哈哈地笑了:足够的圆滑?这是我听到的最有技巧的骂人话了。

郑娟不好意思地急忙解释:我可不是那个意思……顾宏源不在意地摆摆手: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郑娟问:不陪那个英国佬了?

顾宏源: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不再是我的老板。

郑娟开心地笑出了声,主动挽住顾宏源的胳膊,和他一起朝外面走去。

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

天已经黑了,空中飘浮着白色的雾霭,停机坪上所有的飞机都被浓雾吞没,只有一旁的杂草在寒风中摇曳不停。机场附近的军人俱乐部,是一排看上去很一般的灰色平房。窗户里透出泛黄的灯光,从雾里看过去,那光亮虽然微弱,但却温馨。一身空军军服的安富耀,踏着湿漉漉的荒草,朝俱乐部走去。

军人俱乐部实际上就是一个不大的酒吧,中间的地方有一台很旧的立式钢琴,一个穿着皱皱巴巴西服的中年男人正在弹奏着乐曲。安富耀一脚踢开了俱乐部的门,室内的灯光照亮了他阴沉的面容。和灯光一起投向他的,还有里面众多军人们诧异的目光。安富耀并不在意那些目光,甚至还颇带挑衅地站在了门口,四下环顾,然后才走向了一个靠近角落的座位。

俱乐部的女招待杜兰香来到安富耀跟前。杜兰香是江北黑石子杜世潮的女儿,那种看上去就很质朴善良的姑娘,长得也很清纯。

当然,她和安富耀也早就认识:还是一杯啤酒吗?

安富耀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两杯。

杜兰香转身走开了。安富耀的目光被几个大声喧哗的军人吸引过去,那些人里面既有空军也有陆军,看样子都是老乡,喝着酒大声说笑,玩得很开心。安富耀看着他们,眼神里渐渐泛起了烦躁。杜兰香端着两杯溢出白色泡沫的啤酒来到他面前,将两杯啤酒都放到了他的面前。安富耀把其中一杯推向了自己的对面,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对面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杜兰香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就把他对面的椅子从桌子下拉出来摆好,让那个空空荡荡的位置就像真的会有人来一样。安富耀这才对杜兰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杜兰香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走开,安富耀说话了:能陪我坐会儿吗?他指指对面的椅子。

杜兰香看一眼那个空椅子,问道:他不来了?

安富耀缓缓地摇头,声音低沉地说:他死了。

那边儿突然又起的一阵喧哗,使杜兰香没能听清安富耀的话,只是用疑问地眼睛看着他。持续的吵闹让安富耀终于焦躁不堪了,他将手里的啤酒杯猛地摔碎在地上,恶狠狠看着那些人。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无声地看着他,钢琴声也戛然而止。

气氛紧张的寂静中,安富耀对杜兰香大声地重复道:他死了。

晚上。汪精卫的暂居地高朗街27号的小楼里几乎不见灯光,四周也漆黑一片。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厚厚的窗帘遮挡了所有的窗户。从外面,当然就无法看见室内的灯光了。汪精卫手里端着一杯茶,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外面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汪精卫站下,目光移向了门口。随即便响起了敲门声。

汪精卫尽力平静地说了声:进来。

刚刚从香港返回的秘书曾仲鸣推门走进了房间:汪副总裁,我回来了。

汪精卫微笑着和他握手:坐下吧。

两个人来到沙发前坐下来。曾仲鸣坐下以后,便打开了随身的皮箱,将一些文件拿出来摊在面前,正要说话,却被汪精卫岔开了:这次去香港还顺利吗?

曾仲鸣:还算顺利,和日本方面的……汪精卫再次打断了他:把妻子和孩子都接过来了?

曾仲鸣连忙说:都接来了。

汪精卫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语气:那就好。这段时间,你们一家人就住在我的那个房间里吧,那里要大一些。

曾仲鸣:那怎么行……汪精卫摆摆手:我已经让人把房间腾出来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曾仲鸣连声感谢:谢谢汪副总裁。

汪精卫终于说:好啦,说说你和日本人接触的情况吧。

一看开始进入正题了,曾仲鸣才把那叠文件递到了汪精卫手中:我到香港的第二天,就见到了影佐祯昭先生,应该说从他那里得到的情况,基本上是积极的,也是可以让我们放心的。

汪精卫“哼”了一声:我还能放什么心?高宗武、梅思平他们和日本人三番五次的谈,好不容易达成协议,我也按照计划逃到了这里,与重庆政府脱离的声明也发表了,近卫首相却突然辞职了!这简直就像是一场骗局嘛!

曾仲鸣:这个意思我已经表达了。不过据说近卫首相的辞职也是迫不得已,日本军阀已经让他的内阁形同虚设。

汪精卫听后,不禁有些绝望地长叹一声:日本军界对自己政府的内阁尚且如此,我们又如何能够与他们谈什么和平呢!

曾仲鸣:不过,总的形势也还没有那么悲观。据说新任的平沼首相在私下表示,愿意继续履行近卫内阁与我们达成的协议,并希望您尽快行动,在南京建立新的国民政府。

汪精卫眼睛一亮:消息准确吗?

曾仲鸣的回答很谨慎:应该说无风不起浪吧。影佐祯昭本人倒是相信的。不过他也建议,最好能派个人去趟日本,直接和平沼内阁进行接触。

汪精卫有些兴奋起来,立即说道:那就安排高宗武去趟日本,越快越好!

潮湿的深夜,高朗街27号的小楼里所有灯光都熄灭了。小楼外的院落里更加漆黑,毫无声息。郑明和几个行动小组的成员隐蔽在院子对面的树林中,做着行动前的最后准备。他们再次检查了各自的枪支,等待着。

终于,小组的负责人看了看手表,示意行动开始。郑明和其他两人马上钻出树林,悄悄冲过街道,翻墙进入了27号的院子,剩下的几个人四下散开,蹲在了院子附近的阴影里。

郑明等人到了小楼的门口蹲下,一个人用开锁工具轻轻试探着门锁,但并不顺利。开锁的人有些急了,紧张之中不慎把手里的那串工具掉在了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响动。在寂静之中,声音夸张得吓人。郑明屏住呼吸,握紧了手枪准备迎接难以想象的后果。

片刻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郑明示意让那人继续开锁。

这一次,门锁被顺利打开了,郑明率先进入,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楼梯,带着另外两个人上了二楼,来到了最大的那间卧室门前。负责开锁的人正要将工具伸进房门的锁孔,过道另一头的卫生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抽水马桶放水的声音,三个人急忙躲进了黑暗里。过道的尽头处,一个穿着睡衣的人影从卫生间出来,走进一个房间,然后把房门关上了。从郑明他们藏身的地方是看不见过道尽头的,当然也就看不见那个刚刚进入房间的人。而那个人,才是他们的暗杀目标。

当负责开锁的人正要重新工作时,郑明看了看表,低声说:没时间了!

他退后两步,用肩膀猛地撞开了房门,三个人同时冲进了房间。声响的惊吓使熟睡中的曾仲鸣和妻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中,双方看见的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还没等曾仲鸣夫妇发出叫喊,郑明他们手里的枪已经响了。随着几声枪响,郑明看见床上的一男一女中弹倒下去。楼内响起了惊恐的喊叫声。在郑明带领下,三个人穿过过道,从另一侧的窗户跳了出去。

小楼里的人们纷纷跑到了二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悄悄地议论着。汪精卫穿着睡衣从过道尽头快步跑来,不顾别人的劝阻,径直走进了曾仲鸣的房间。有人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灯光下,曾仲鸣夫妇满身血污地倒在床上。

汪精卫震惊之余,眼里涌出了泪水,声音沙哑地说:他们是替我去死的……重庆郊外的大山深处隐藏着一个兵工厂,由于是战时,这个兵工厂完全建立在山洞里。洞外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挂有美国国旗的军用吉普车,一个美国兵坐在车里,用钢盔遮住眼睛,嘴里嚼着口香糖。两个士兵持枪站在洞口,山洞里则被各种机械的强大噪音所充斥。离洞口最近的地方,堆积着大量刚刚生产出来的迫击炮弹,一些工人正在小心地将炮弹装箱。郑先博陪同美国驻华大使馆武官,从那些炮弹和工人中间穿过,朝洞内走去。

美国武官大声地问:这个兵工厂只生产迫击炮弹?

郑先博点点头,大声回答:还有迫击炮!

美国武官停下来,用手捂住耳朵大喊道:我们回去!

郑先博不解地大声问:什么?

美国武官懒得再重复了,自己转身朝洞外快步走去。郑先博只好跟上去。两个人来到了洞外,随着噪音的消失,美国武官一直痛苦得有些扭曲的脸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夸张地揉着耳朵,说了声:上帝!

郑先博显然心有不悦,却不便表露出来,只是试探地问道:武官先生,现在就回去吗?

武官笑笑反问道:你认为还有必要再看下去?

郑先博解释道:重庆几乎所有的兵工厂都是刚刚迁来的,搬迁过程中,差不多一半的重要设备都被日本飞机炸沉在长江里了。再加上缺乏技术和原材料,所以最多也只能生产一些步枪之类的武器。这个兵工厂不仅最先恢复了生产,而且也是我们唯一能够生产迫击炮的工厂了。

武官傲慢地看着他:你们中国人总是这样到处诉苦吗?

郑先博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先生,请你注意,我是应贵国大使的要求,被外交部派来陪同你到这里视察的。我的工作包括了向你介绍相关情况。

被郑先博这样一说,武官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客气了许多,他掏出香烟,递到郑先博面前。郑先博说了声“谢谢”,拒绝了。

武官自己点着香烟,用一种朋友似的语气说:其实,不用看我也可以想象得出贵国兵工企业的状况。你们用这样的武器装备和日本人作战……我在表示钦佩的同时,也非常为最终的结局担忧。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如实向大使汇报的。不过,站在一个美国公民的角度,我认为美国政府不太可能对贵国提供你们所期望的军事援助。

郑先博:为什么?

武官:因为我们有《中立法》,就算罗斯福总统真的同情贵国,他也无法逾越这个《中立法》。何况,这里发生的战争毕竟是中日两国之间的冲突,美国的选民不会同意总统以任何方式卷入一场远在东半球的战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先博脸上依然保持着职业外交官的微笑:中国人有句话说,当你的朋友被人欺侮的时候你保持沉默,那接下来被人欺侮的就会是你自己。

武官一怔,随即笑起来:朋友?你们中国人真有意思。

重庆郊外的一条山区公路上,一辆灰绿色军用卡车正在艰难地沿着狭窄的盘山公路缓慢爬行。公路坡度太大,卡车发出很大的声响,排出浓浓的黑烟。

被篷布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里,何雪竹和抱着小华的孙翔梦坐在堆积的木箱中间,昏昏欲睡。何雪竹和孙翔梦在万县相遇之后,小华便得了急性肺炎,连日高烧不退。何雪竹主动提出和孙翔梦同行,以便帮助照顾小华。她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这辆去重庆的卡车。软磨硬泡之后,车上当官的——也就是一个班长——出于同情,让她们搭上了经常抛锚的破车,一路开往重庆。经过几天的颠簸,小华的病情显然加重了,眼睛紧闭着,脸色惨白,嘴唇也完全没有了血色,嘴角长出了很大的疱疹。

卡车突然晃动了一下,发动机轰隆挣扎一阵,停了下来,声音也随即停止。

孙翔梦睁开了眼睛,她碰了一下何雪竹:大姐!好像这破车又坏了。

何雪竹醒过来,还没说话,小华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小脸顿时憋得变了颜色。孙翔梦急忙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何雪竹把一张手绢伸过去,说:孩子,把痰吐出来!听话,快吐出来!迷糊之中的小华几乎是本能地吐了一口,那全是血。

孙翔梦神色黯淡地看了一眼,用手替孩子抹去残留在嘴角的血迹。已经看不出来她的焦急了,因为焦急已被绝望替代。何雪竹当然知道她的心境,却无法安慰她,而是抚摸着昏迷中的小华的脸,说:好孩子,你一定要挺住。我们就要到重庆了,就要找到医院了!再坚持一会儿……孙翔梦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流着眼泪喃喃道:高烧不退,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何雪竹取下小华额头上的毛巾,掀开篷布跳了下去。

正在前面揭开了引擎盖修车的班长看见何雪竹下来,便没好气地说:车上待着吧!谁让你下来的?

何雪竹赔着笑脸:班长,车又坏了?

班长埋头忙活着:你也抱怨上了?这车要不是老坏,你们还搭不上我的车呢!

何雪竹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是看你们太辛苦了。

班长这才抬头问了句:孩子怎么样了?

何雪竹摇摇头,转身走到路边的水沟跟前,用毛巾擦擦脸,重新打湿以后准备回到车厢上去。就在她穿越公路的时候,一辆挂着美国国旗的军用吉普车从她身边飞驰着一掠而过,吓得何雪竹急忙闪到一边。

那辆车正是美国大使馆的,坐在驾驶座旁的是使馆武官,郑先博坐在后面。当吉普车从何雪竹身边飞快掠过的时候,郑先博吓了一跳,急忙回头朝窗外看去,发现那人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这让他失声大叫起来:停车!快停车!

开车的美国兵以为自己撞着人了,连忙急刹车停下来,探头朝后面看看。

武官不悦地问郑先博:发生了什么?

郑先博在兴奋之中已经顾不得那些礼节性的东西了,他没有理会武官的脸色和问题,跳下车就朝那辆停在路边的军用卡车跑去。卡车后面,何雪竹拿着湿漉漉的毛巾正在费劲地爬上车厢,郑先博跑过来大叫一声:雪竹!

何雪竹回头,看见竟然是郑先博站在身后,强烈的欣喜和诧异使她完全愣住了。

郑先博对她笑着:快下来呀!

何雪竹这才将悬在车厢上的自己放到了地面上,随即软软地伏在了郑先博的肩头。郑先博拥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真不敢相信会在这儿碰上你。那天我亲眼看着你掉到了长江里,以为你会……孙翔梦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上面,抱着孩子愣愣地看着下面的郑先博和何雪竹。何雪竹因为激动,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不过当她的目光越过丈夫的肩头,看见孙翔梦的时候,立即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擦擦眼泪,把湿毛巾递给了孙翔梦,介绍说:这是我丈夫。她叫孙翔梦,我们是在逃难的路上认识的。

郑先博看一眼孙翔梦怀抱中的小华:孩子在生病?

何雪竹:病情很严重。你的车能先把孩子送到医院去吗?

郑先博微微一皱眉头,随即答应了:可以,那是美国大使馆的车,我去和他们商量一下。说完,郑先博便朝美国人的吉普车跑去。

何雪竹高兴地对车上的孙翔梦说:快下来呀!

孙翔梦把小华递给何雪竹,然后从车上爬下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何雪竹笑了:别哭了!这下孩子终于得救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前面的吉普车那儿,郑先博和依然坐在车上的武官商量着。武官的脸上再次堆满了傲慢的神情:孩子病得很重?

郑先博急切地:非常严重,需要抢救。

武官看他一眼:我同意让孩子和她的母亲上车,并且直接送他们到医院。

郑先博高兴地:谢谢你!

武官微笑了:不过,你就只有另外想办法回去了。车太小。希望你能理解。

郑先博不会不明白这是美国人又一次的轻蔑,不过他现在显然顾不上计较了,笑着点头说:完全没有问题。非常感谢!说着,他朝孙翔梦使劲招手,示意快过来。

何雪竹和孙翔梦抱着孩子跑过来。武官这时候下了车,有点儿绅士风度地主动打开了后面的车门,等候着。

黑乎乎的夜色中,一架中国空军的运输机停在云南境内靠近中越边界的一个简易机场跑道上。机舱门开着,舷梯也没有收起来。机舱中亮着灯,坐着二十几个身穿崭新空军制服的年轻人。这些军人看上去就与一般的中国军人不一样,没有那种土里土气的痕迹。他们上了飞机之后,已经等了好一阵,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

坐在舱门旁边的顾国松朝外面看看,回头对一个军人说:看样子是在等什么重要人物吧?

那个军人看看表,说:起码是个将军。我们已经整整等了两个小时了。

其他的军人们起哄地吹了一声口哨。

坐在前面的一个军官面无表情地回头说道:保持安静!

机舱里平静下来。这时候,顾国松看见有汽车的灯光出现在停机坪上,正在颠颠簸簸地朝运输机接近。过了一会儿,汽车在舱门前停下,一个军医和两个士兵从后面抬下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的是郑明,他的上身赤裸着,厚厚的、浸血的绷带缠绕在他的胸部。郑明被抬上了机舱,担架就放在顾国松的跟前。两个士兵下去了,军医留在了飞机上。随即舱门关闭,飞机也开始缓缓发动。

郑明的伤势看上去不轻,不过他非常清醒。当他的目光和顾国松相遇的时候,甚至还努力作出了一个微笑。顾国松被这个微笑所鼓励,将身体伏向他,用还不太熟练的国语说:我们还以为是在等一个将军。

郑明再次微笑了,费劲地说:对不起,兄弟。

顾国松摇摇头,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负伤?这里可没有日本人。

飞机加速滑行,在一阵剧烈地抖动之中,在茫茫夜色中腾空而起。

郑明看着一脸稚气的顾国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行刺汪精卫的那天凌晨,在秘密地点等待撤退的郑明和行动小组的其他成员得到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汪精卫并没有死。那个负责接应的越南人告诉他们,在大卧室里被击毙的是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和他的妻子。行动一旦失败,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行动小组负责人只好命令立即撤退。郑明提议留下,再次实施暗杀,却遭到所有人的否定。等行动小组的所有成员都上了越南人开来的汽车,撤离河内市区时,警察已经封锁了所有路口。在行动小组负责人的命令下,汽车硬闯了一个哨卡,和警察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汽车冲过哨卡,却一头撞在公路边的一棵大树上。郑明身上几处负伤,但还是坚持着和其他人一起且战且退,逃进了茂密的丛林。和越南警察的交火中,有一个成员被打死,还有两个被抓住。幸好有丛林的掩护,否则郑明恐怕再也无法回到中国。

等飞机平飞之后,顾国松再次伏身下去,问郑明:你是不是军人?

郑明微笑一下,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军医严厉地看着顾国松:士兵,不许和他交谈。

顾国松这才无奈地坐直身体,不过好奇的目光还是看着担架上的郑明。

顾国松是顾宏源的儿子,一个模样英俊的菲律宾华侨。他是瞒着自己母亲,加入了一帮华人青年志愿者,从菲律宾转道越南去重庆参加抗战的。虽然在阅读父亲来信的时候,他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祖国的模样,但自从踏上这块土地后,这里的景物和人还是让他感到惊奇和新鲜。他无法想象,那个遥远的战时首都重庆,会以一种什么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不管怎样,肯定都会让他兴奋不已。

坐落在市中心附近的济民医院,算是当时比较大的医院了,不过主要建筑也就是一幢两层高的灰色大楼。楼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已经是深夜,医院内外都几乎不见人影,只有大楼的一些窗户里还亮着灯光。

夏程远开着他的三轮摩托车飞驰而至,车上还坐着夏新立和余南平。三个人下车后,便匆匆进入了大楼。一个值班护士正端着托盘经过,夏程远一把拉住她,问道:儿科病房在哪儿?

护士吓一跳,急忙指了指楼上。三个人连忙快步上楼。他们穿过二楼的过道,推开了过道尽头处的一个病房。病房里亮着灯,乱七八糟地摆放了许多病床,小华躺在一张床上睡着了,一个吊瓶里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正在缓缓流入他的手背。坐在病床前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孙翔梦听见开门声,抬起了头,目光却十分木然。

夏程远大步过来,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紧紧拥抱住了她:翔梦!

夏新立和余南平也围了上来:翔梦啊!可让我们担心死了!

孙翔梦这才突然失声大哭,她死死搂住夏程远,使劲在他的背上捶打着。夏程远眼里也满是泪水。夏新立轻拍着孙翔梦的肩头:好了,一家人总算又在一起了。别哭了,再哭孩子要醒了。

孙翔梦尽量控制了自己,哽咽地说了句:小华差点儿就没命了……然后便再次大哭起来。夏新立和余南平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小华,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正文 第四章

顾国松等从海外回国的空军志愿人员到达重庆,在机场受到了宋美龄和周至柔等重要人物的欢迎。接见以后,他们便乘坐一辆大卡车,来到了空军基地。简短的分配过程很快就结束了,顾国松根据自己手里拿着的纸条,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也就是安富耀的宿舍。房间里这会儿没有人,摆了三张床,两个靠窗,另一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其中一个靠窗的床位是安富耀的,床单被褥什么的收拾得非常整齐。

顾国松选择了另一个靠窗户的床位,那曾经是老罗的位置。他打开自己的行囊,非常利索地铺好了被褥之后,他看见了桌子上一个小镜框里的照片,那是穿着飞行服、一脸神气的安富耀。顾国松看看,顺手拿起了一支钢笔,恶作剧地给照片上的安富耀画上了一个日本式的小胡子。

这时候,一个同来的人在门口叫他:国松,快来帮帮忙,我这床上全是臭虫!

顾国松一听连忙跑出去,甚至还有些兴奋的样子:在哪儿?在哪儿?我还从来没看见过臭虫呢!

说着他跟那个人进了另一个房间里。这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要用666粉!

——找壶开水来,把床浇一遍就全烫死了。

——不如干脆换个房间……正闹腾着,顾国松好像听见自己的房间里传来什么响动,他急忙走回去一看,顿时有些愤怒。他刚刚铺好的被褥被扔到了地上,本来放在桌子上的漱口杯、牙刷之类也被扔到了地上。而安富耀坐在自己的床上,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顾国松瞪着他质问:你把我的东西扔到了地上?!

安富耀却反问他:你就是我的机械师?

顾国松同样不回答,坚持重复着责问:你为什么把我的东西扔到地上?!请你回答!

安富耀看着他:因为你不能睡在那张床上。

顾国松愤愤地:为什么?

安富耀蛮横起来:什么也不为!你就是不能睡在那儿!听明白了?

顾国松却毫不示弱地喊道:我偏要睡这儿!

说完,顾国松从地上拣起自己的被褥,在那张床上重新铺好。然后坐在床上看着安富耀,眼睛里充满了对即将开始的冲突的渴望。安富耀只是用目光冷冷地盯着他。顾国松的目光也毫不回避。片刻的僵持之后,安富耀终于首先松弛下来,他这时候才看到自己的照片被人画上了小胡子。

他抬头看看顾国松:你干的?

顾国松敢做敢当地说:是我。

安富耀用手擦掉了镜框上的小胡子,重新放在桌子上,起身出去了。

顾国松看他出了门,才赶紧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倒霉!

天色一如既往地阴沉着。

重庆郊外的高炮阵地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哨声。哨声中,士兵们从离炮位几十米远的营房里跑出来,奔向山坡上的高炮阵地。许多人几乎是一边跑一边穿衣服、戴钢盔。士兵们跑到阵地前,却看见一名军官手里拿着计时表站在那里。

军官严厉地大声喊着:别停下!进入阵地!

士兵们纷纷进入了各自的炮位。杜治国气喘吁吁地最后一个出现在阵地上,衣服只穿上了一只袖子,钢盔还拿在手里,一副稀松的样子。他的出现引起了其他士兵的一阵笑声。他只好装作没听见,狼狈地进入了炮位。

张旭东低声责备道:你怎么搞的?

杜治国穿好衣服,戴上钢盔,没有说话。

军官看看计时表,大喊道:集合!

士兵们从炮位上下来,在他面前列队。

军官看着面前的士兵们,训斥起来:看看你们,哪儿像是军人?拖拖拉拉的。穿上军装是要让你们打仗的,是要让你们用这些高射炮保卫这座城市的!我看你们这样子倒像是一群嘻嘻哈哈出来赶场的婆娘!现在回到营房里去,再听到哨声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解散!

于是,军官对士兵们的反复训练和折磨开始了。在尖厉的哨声中士兵们一次次地从营房里跑出来,奔向各自的炮位,又一次次地受到军官越发恼怒的训斥,士兵们也一次比一次疲惫缓慢。而杜治国,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最后,遭受着军官一次比一次凶狠的耳光。

当外面再次响起急促的哨声,士兵们骂骂咧咧地冲出营房,杜治国仍然一动不动地还躺在床上。他布满疲惫和汗水的脸上,已经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指痕。高炮阵地那边,传来军官的喝斥声和士兵们到位的报告声。杜治国倦怠而厌恶,干脆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一只穿皮靴的脚狠狠踢在了他的身上,杜治国疼得“哎哟”一声从床上跳起来,他看见军官凶神一样地站在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把扯住了耳朵拖向外面。

从阵地上陆续返回的士兵们停下脚步,站在了营房外面的操场上,看着杜治国被拉到操场中央。军官松开了杜治国的耳朵,回头扫了一眼。站在士兵们中间的一个低级军官急忙大声下令集合。士兵们列队站好了,虽然疲惫,却都强打精神,不知道下面将会发生什么。军官再次转向杜治国,狠狠地一个耳光打过去。杜治国遭受这突然一击倒在了地上。军官紧跟上去朝他的腹部就是一脚,大喝道:站起来!

杜治国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军官问道:叫什么名字?

杜治国低声答道:杜治国。

军官又扇了他一个耳光:大声点儿!

杜治国:报告连长,杜治国!

军官愤愤地看看列队的士兵们:作为一个军人,竟敢违抗命令,必须严惩不怠!也让你们都看看违抗命令者的下场。

他走到队列前面,随意点了四个士兵:你,你,你,还有你。出列!

张旭东也被点中了,他和另外三个士兵一起出列。

军官看了一眼很惊恐的杜治国,冷笑了一下,对张旭东等人说:扒掉他的衣服。

四个人有些发愣地相互看看。军官威严地扫了他们一眼,张旭东等人这才走过去,七手八脚地脱掉了杜治国的军装,只剩下一条裤衩。等张旭东他们回到队列之后,军官开始在队列和杜治国之间慢慢踱步,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支烟。

寒风中,杜治国很快就瑟瑟发抖了。士兵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地站立着,没有一点儿声音,可他们的眼睛里都充满了同情。杜治国的嘴唇已经变得青紫,也无法再控制住自己,浑身颤抖着哭了。军官仍然无动于衷地继续来回踱步。

张旭东实在看不下去,在队列里大喊一声:报告!

军官停下了,看着他。

张旭东大声说道:报告连长,杜治国是个新兵,请原谅他这一次吧!

军官微笑了一下,对他说:出列!

张旭东跨前一步,挺直了胸膛。军官来到他的面前看看他,突如其来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张旭东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笔挺地站立着。

在机场军人俱乐部工作的杜兰香接到父亲的口信,急急忙忙回到黑石子的家中,才发现父亲是为了让自己和媒婆介绍的一个男人见面。杜世潮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本想如果女儿同意,这门亲事也就算有了结果。没料到辣味儿十足的杜兰香却把这个男人三句两句轰了出去,连一起来提亲的媒婆也不放过。杜世潮气得七窍生烟,但也奈何不得———女儿的泼辣和倔强在这个村里是出了名的。晚饭时,还在生气的杜世潮一言不发,三个人闷声闷气。收拾完碗筷,杜兰香就说要走,嫂子谢成霞左劝右劝,终于把她留了下来。

晚上,两人一起睡在杜治国和谢成霞的新房里,伴着煤油灯的光亮小声摆了一阵龙门阵。谢成霞问杜兰香是不是已经看上了什么人,杜兰香矢口否认,只是说仗没打完,急着成家也没用。

谢成霞想了想,然后说:兰香,其实我也想劝劝你。我们是乡下人,你总不能一辈子就在那个什么空军的飞机场吧?你总要成家吧?

杜兰香:日本人的飞机接二连三地来轰炸,说不定哪天我们就会给炸死了,着急成家有什么用?

谢成霞急忙说:你不要胡说八道啊!要遭报应的。

杜兰香笑了:我才不信这一套呢!

谢成霞叹口气:说到底,我和爸爸最担心的,是怕你在外面找个当兵的,那就真是说不定哪天……杜兰香:我哥不就是当兵的?

谢成霞苦笑:所以我才知道不能嫁给当兵的呀!

杜兰香笑起来:后悔了吧?你嫁过来之前我就说,既然我哥要当兵去,就不该急急忙忙地把你娶过来,这不是害你吗!嫂子,你说实话,想我哥吗?

谢成霞羞涩地笑笑,把灯吹灭了:别胡说八道的,睡觉吧。

过不多久,谢成霞便睡了。杜兰香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前来提亲的男人那张憨厚而略显愚钝的脸和基地里空军飞行员的身影纠缠在一起,老在她眼前晃动。这样过了几个钟头,杜兰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杜兰香最先惊醒,坐了起来,推了推身边的谢成霞。谢成霞也听见了,看了看杜兰香,才壮着胆子问了一声:哪个?

外面竟是杜治国的声音:是我,快开门!

看见谢成霞又惊又喜急忙起身的样子,杜兰香笑着披上了衣服,说:我只有换个地方睡觉了。

谢成霞刚打开门,杜治国就一步跨进来,把她抱住了,哆嗦着说:冻死我了!

谢成霞问:怎么半夜三更地跑回来了?

杜治国发恨地说:老子再也不去了!

谢成霞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吃惊地看着他:你开小差了?

因为白天所遭受的屈辱,杜治国晚上趁着夜色跑回了家。但妻子这一问,反而让他感到没了面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说:去给我做点儿吃的!

谢成霞却站着不动,追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开小差?

杜治国:是又怎么样?!

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杜兰香终于忍不住责备道:哥,你还像个男人吗?!

杜治国这才发现杜兰香,恼火地说:你知道个屁!你去当兵试试看!

杜兰香愤愤地说:当兵的我见多了,我看见他们一个又一个钻进飞机,到天上去和日本人拼命,很多人就再也没有回来。可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你这样当了逃兵!

杜治国被骂得愣住了,他看看谢成霞:你也不想我回来,是吗?那我走!

说完,杜治国转身就往外走。谢成霞不知所措地看看杜兰香,然后跑过去把杜治国抱住了:治国,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杜治国这才停了下来,气呼呼地看着杜兰香。杜兰香二话没说就转身出了门,把门砰的一声狠狠摔上。

第二天一早,杜兰香便离开了,甚至连杜世潮也不知道。杜世潮早上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儿子开了小差回家,既高兴又担心。倒是谢成霞不断地劝说丈夫回去,杜治国却赌咒发誓地不愿再回部队。

中午,天空中下起了细雨,把黑石子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张旭东和几个士兵奉命来到杜治国家中,准备把他押回军营。张旭东让一起来的两个士兵在外面等着,自己在堂屋里劝说杜治国。已经脱掉了军装的杜治国抱着头蹲在地上,那样子完全像个农民。谢成霞和杜世潮有些慌乱无措地站在杜治国身边。

张旭东:杜治国,你也不要为难我们了,跟我们回去吧。

杜治国蹲在地上使劲摇头:我不想当兵了。

杜世潮看看张旭东手里端着的步枪,试探地问道:兄弟,治国也是实在吃不下那个苦了,能不能就让他回家种地吧?

张旭东:当兵的开小差,在战场上抓住是要枪毙的。

杜治国:枪毙我也不回去!

张旭东耐着性子:杜治国,你现在跟我们回去,最多关两天禁闭也就过去了。何必自找苦吃呢?

谢成霞也劝丈夫:治国,我看还是回去吧。兰香也劝你要好好当兵啊。

杜治国瞪了妻子一眼:你闭嘴!

张旭东看杜治国要耍赖到底的架势,便说:杜治国,昨天晚上连长就让我们过来,可我想让你和嫂子团聚团聚,就硬顶着没动。没想到你也太不够意思!既然这样,我们也只好不客气了!

说完,他不耐烦地朝外面的士兵挥挥手。两个背着步枪的士兵进来,三两下就把使劲挣扎喊叫的杜治国用绳子绑住,拉着走出了院子,杜世潮没敢上去拦。谢成霞连忙把杜治国的军装拿出来,追上去交给张旭东。

张旭东:嫂子,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谢成霞:兄弟,治国回去不会被枪毙吧?

张旭东一笑,安慰地:那倒不会。

一回到高炮阵地,杜治国就被关了禁闭。张旭东因为当晚没有立即执行把杜治国抓回营地的命令,也被扔进了禁闭室,和杜治国关在一起。杜治国本来想跟张旭东赔不是的,但看见张旭东可怕的脸色,不敢吱声。

晚饭过后,顾国松饿着肚子回到了他和安富耀的宿舍里。食堂里供应的饭食,对于初来乍到的顾国松而言实在难以下咽。黑乎乎的米饭里拌着红薯块,让顾国松一看就没了胃口。一回到房间,顾国松就在自己的行囊里东翻西找起来,不过他最终只找到了一点儿从国外带来的饼干,前几天他已经把从国外带来的罐头吃光了,窗台上已经摆放了一排吃过的空罐头盒。虽然无奈,顾国松也只好靠在床上吃着饼干,懒散地望着窗外。

半块饼干掉在了地上,顾国松急忙下床去拣起来。当他弯腰下去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床下有一个粗糙的弹药箱,顾国松好奇地把箱子拖了出来。那是个不大的箱子,里面装着一副已经很破旧的拳击手套,他把手套拿起来,下面露出了几个军用罐头。这让顾国松高兴起来,他把罐头全都搬到了桌子上,很利索地用刀撬开一个,大口吃起来。这意外的发现,使他心满意足地边吃边唱起歌来。

安富耀回来了,他的手里端着顾国松没有吃完的饭菜,说:我把你的饭菜带回来了。

顾国松得意地晃晃手里的罐头:用不着了!

安富耀问:你又从哪儿搞来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了顾国松脚下被打开的木箱子。安富耀的脸色顿时变了,猛地将手里的饭碗朝顾国松砸过去。顾国松急忙躲闪,饭碗砸在了床头上。愕然的顾国松还没反应过来,安富耀已经扑上来把他按在床上,两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顾国松一脸疑惑,拼命挣扎着。

安富耀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晃着,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少爷!老子掐死你!

顾国松好不容易才从安富耀身下挣脱出来,跳到一边,一脸惶惑地急忙分辩着: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真的不知道!我赔,我赔……安富耀这时候也冷静了一些,他狠狠地看了看顾国松,然后从自己的枕头下拿出一封信扔在了桌子上:你要真那么馋得要命,就把这个也吃了!

顾国松把那封信拿过来,看看,那是老罗交给安富耀的那封遗书。安富耀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顾国松看完了,这才明白安富耀的火气是从何而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默默地把地上的木箱子搬到桌子上,将剩下的罐头和拳击手套重新放了回去。

安富耀突然很忧伤地叹了口气:那是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

顾国松看着他,终于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安富耀没吭声,一个人走了。

空军基地的军人俱乐部里,那个中年钢琴师仍然坐在那里弹奏着。虽然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但来这里的人不多,所以钢琴师也是一副懒惰的神情。顾宏源接到儿子的口信,才知道顾国松已经到了重庆,连忙赶到这里来和儿子见面。见面之后两人之间立刻就爆发了冲突,因为顾国松并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实情,便偷偷地离开了马尼拉。

杜兰香从柜台前用托盘端着两杯酒,走过几个喝着闷酒的军人,来到顾国松和顾宏源的桌子前,将酒放在他们面前。顾宏源将几张钞票给了她,杜兰香不经意地看了看顾国松,收起钞票,离开了他们。顾国松本来有些剑拔弩张的表情忽然一下变得柔和了许多,眼睛跟随着杜兰香回到了柜台前。

顾宏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么说,你妈妈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了重庆?

顾国松有些生硬地:要是让她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

顾宏源不说话了,气氛有些紧张。

这时候,安富耀独自进来了,他还是在那个老位置坐下来。而这个位置实际上就紧挨着顾宏源父子。顾国松和安富耀却谁也没有理会谁,像不认识一样。

杜兰香看见安富耀进来,也没问,直接就将两杯啤酒端过来,仍然是一杯放在他面前,另一杯放在他的对面。然后,她把那个并不会有人来坐的椅子从桌子下拉出来放好。

安富耀低沉地说了句:谢谢。

顾宏源父子看着默默喝酒的安富耀,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喝酒,有些好奇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没有说什么。

顾宏源终于打破沉默,把话题再次回到了家庭事务上:那你打算怎么向你妈妈解释呢?

顾国松:不知道。也许你可以帮我给她写封信?

顾宏源坚决地拒绝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从我的角度说,我也反对你到这里来。

顾国松:为什么?

顾宏源:因为这里正在发生战争,这里充满了危险!而且你妈妈也需要有人留在她身边陪她。

顾国松脸上带着嘲讽反问: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马尼拉?

顾宏源克制着自己:我是《泰晤士报》的记者,是被老板派到这儿来的。而你本来完全可以留在家里!

顾国松:我再也受不了她成天那么唠唠叨叨了!

顾宏源生气地呵斥他:不许用这样的口气说你妈妈!

顾国松也提高了声音:那好吧,我来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事情,也许你永远都想象不到……顾宏源:你说什么?!

顾国松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忍住了刚到嘴边的话。

顾宏源不解地看着儿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国松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你非要我给她写信,我马上就写!我会告诉她,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军人!已经进入了反抗日本侵略的中国战场!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牺牲在这场伟大的战争之中!你满意了吧?!

顾宏源恼火地看他一眼:你是想气死她吗?!你……算了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还是让我来告诉她吧。

说完,顾宏源喝光了杯里的酒,也不招呼就气哼哼地走了。顾国松对父亲的悻悻离去并不在意,他也喝光了自己的酒,走到了钢琴跟前,接替了钢琴师的工作弹奏起来。

安富耀听到了刚才顾家父子的交谈内容,对顾国松增添了几分好感。他端着酒杯来到顾国松身边,和解地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好样的!

顾国松回头一看是安富耀,便突然中断了弹奏,冷冷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把安富耀尴尬地扔在那儿。

空袭警报声响彻郊外的高炮阵地。伴随着警报声,军官的哨声也急促地响起来,士兵们跑出营房,在小雨中纷纷朝山坡上的炮位奔去。营房外的操场上顿时空空如也。

没人想起还关在禁闭室里的张旭东和杜治国。

禁闭室里,张旭东急躁地使劲敲打着房门,大声呼喊:放我们出去!快来人,放我们出去!

杜治国木然地坐在地上,看着张旭东拍打叫喊,一动不动,似乎这和他没有关系。

张旭东回头看看他,十分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不动弹?快起来喊呀!

杜治国只是眨眨空洞的眼睛。

过了一阵,天空中日本轰炸机的轰鸣声便压过了警报声。张旭东从窗户往外望,却看不到飞机,只听到炸弹坠落的呼啸声和远远传来的爆炸声。紧接着,高炮阵地上也响起了密集的炮声。张旭东急得使劲踢门,踢不开。情急之中,他顺手抓起房间里的一条板凳抡圆了朝窗户砸去。玻璃窗稀里哗啦地碎了。

张旭东高兴地跳上窗台,回头招呼杜治国:快!上阵地去!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跳下窗台,一路狂奔冲上山坡,迅速进入了自己的炮位。

高炮阵地附近,不时有炸弹落下,巨大的爆炸声浪中,士兵们完全不为所动,勇敢地朝天空开炮。从禁闭室里出来的张旭东,头上连钢盔也没有戴,英勇异常。正在阵地上指挥的军官从他的身边跑过之后,突然想起张旭东应该是在禁闭室里的,便回身来到他的面前。张旭东一边在炮位上熟练地操作开炮,一边对军官做了个鬼脸,大喊:连长!等战斗结束我再回禁闭室去!

军官难得地第一次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天空中细雨如丝,云层也很低。高射炮弹都在云层上面炸开,炮手们根本看不见敌机的踪影,只有飞机的轰鸣与高炮的轰隆声杂乱地混合在一起。这是一场双方都没有见面的遭遇战。也正因为天气恶劣,日军轰炸机在空中难以寻找目标进行准确投弹,扔下的炸弹相当稀疏和零散。匆匆经过一轮投弹后,日军飞机便返航了。

一切都重新平静下来,士兵们从高炮阵地上撤下来,骂骂咧咧地走回营房。一身硝烟和雨水的张旭东在士兵们中间没有看见杜治国,有些不安起来,便拦住了两个身边的士兵问:看见杜治国了吗?

士兵们都说没看见。

张旭东甚至有些紧张起来,问道:他不会是受伤了吧?

一个士兵说:今天哪儿有人受伤啊?

另一个说:谁也没看见他上阵地呀!

张旭东急忙跑向营房尽头的禁闭室。隔着窗户,就可以看见依然吓得抱着脑袋,缩在墙角的杜治国。杜治国那个熊样子,顿时令张旭东火冒三丈,他再也无法掩饰对这个窝囊家伙的厌恶与轻蔑,他一脚踹开了房门,大骂起来:你他妈这样子活着干什么?!

杜治国听见骂声,这才慢慢腾腾地抬起头,瘦削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

正文 第五章

经过郑先博的介绍,何雪竹到济民医院上班了,任副院长。不久,在济民医院照顾小华的孙翔梦也在医院里找了一份工作,在儿科上班了。

这天下午,夏程远抽了个空来到医院看儿子。已经穿上白大褂开始工作的孙翔梦陪着丈夫,一起来到小华的病房。病房不大,塞满了病床,小华睡在靠窗的床上,脸色苍白地昏睡着。小华的病情虽然有些好转,但在昏睡中仍然咳嗽不止。孙翔梦解释说,儿子的肺炎是控制住了,病灶却没法根除,因为没有盘尼西林。夏程远坐到床边,伸手摸着小华还有些低烧的额头,不高兴地责怪孙翔梦没有及时给小华用药。

孙翔梦:我上哪儿去弄药?好不容易弄到一点儿盘尼西林,已经没有了。

夏程远:可这是医院呀,怎么会没药?

孙翔梦:是医院就应该有盘尼西林?整个重庆一切都乱糟糟的,更不用说药品供应了。你再去问问,重庆哪家医院的药是齐的!

夏程远有些急了:那也不能看着小华这样没点儿办法!

孙翔梦冒火地:现在你知道着急了!你一天到晚在外边儿忙,对我和儿子不管不顾的,现在你知道着急了?

夏程远试图缓和口气,但说出来的话还是硬邦邦的:我忙有我的道理。

孙翔梦:从武汉撤退那会儿,你一拍屁股跟着工厂走了……要不是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儿子也不会病成这样!

夏程远:那种情况,我还能带着老婆孩子?!

孙翔梦:那你也总得对我们有个交代、有个安排呀!……儿子在万县病了,发高烧,烧得说胡话,还一个劲儿地喊爸爸!你说,我在那时候能怎么跟他说?!我能怎么样?!

夏程远不说话了。他愣在那儿好一阵,然后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转身就走。

孙翔梦:你上哪儿去?!

夏程远烦躁地:我回防空司令部!

没等孙翔梦说话,夏程远已经转身走了。孙翔梦正要拉住他,邻床的一个小孩突然大声哭起来,孙翔梦只好过去照顾。

心情烦乱的夏程远走出了乱哄哄的医院走廊,来到医院前面的空地,却碰上了也从医院出来的杨春雪。杨春雪看见夏程远,立刻热情地走上前去,拉了拉夏程远的胳膊:喂,你好!

夏程远认出了杨春雪:是你?

杨春雪笑嘻嘻地:你还记得我?

夏程远:你到这儿来看病?

杨春雪嫣然一笑:不,我到这儿来看你。

夏程远茫然: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春雪:我一路跟踪你过来的。

杨春雪的幽默让夏程远很不适应,他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值得你跟踪的。

杨春雪响亮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喜欢你呀,当然就要跟踪你啦。自从那天在剧院里看见你之后,我就非常崇拜你了。真的,这不是开玩笑。

夏程远有些尴尬地鼓捣了一下自己的三轮摩托:我不懂你的玩笑。

在医院的儿科病房里,孙翔梦从窗户往外看,正好看到了空地上的夏程远和杨春雪。夏程远蹲在地上弄着摩托车,杨春雪也蹲在一旁,紧贴着夏程远,还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夏程远侧过头对杨春雪说了一句什么,杨春雪笑得更厉害了,还亲昵地在夏程远肩膀上捶了一下。孙翔梦看见这一幕,有些不舒服了。她转身准备出去,小华却在病床上猛地一阵咳嗽,孙翔梦只好过去看看儿子。

医院前面的空地上,夏程远已经发动了摩托车,使劲儿轰着油门,摩托车排气管冒着烟,发出一阵噪音。夏程远跨上摩托车,准备离开。

杨春雪:亲爱的英雄,你打算就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

夏程远:怎么了?

杨春雪:你不愿意送我一段路?

夏程远:我要回防空司令部去。

杨春雪没有坐进车斗,却主动地跨上摩托车的后座,伸手搂住了夏程远的腰:送我一段路,我就满足了,好吗?

夏程远的表情虽然有些僵硬,但还是答应了:那你就坐车斗里,那里舒服一些。

杨春雪:不,我就要坐这儿。

有些无奈的夏程远启动了摩托车,载着杨春雪驶出了那块空地。当然,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那个儿科病房的窗户后面,孙翔梦正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离去。

晚上,长江水面上腾起了迷蒙的雾气。重庆市区的灯火映照在江面上,也显得有些迷离。一条小街旁,是夏程远和孙翔梦的家。这是一栋非常典型的民居,楼下住着房东,夏程远他们租了阁楼上的两个房间。小华还在医院,所以房间倒还显得宽松。这会儿,孙翔梦正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盆里洗着衣服,夏程远在一旁的一张桌子上鼓捣着一些零件,那些从炸弹上拆下来的零件。

孙翔梦一边揉着衣物,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喂,那个女的是你的老熟人吧?

夏程远疑惑地:哪个女的?

孙翔梦:别装什么糊涂,我都看见了!就是下午搂着你的腰和你一起离开医院的那个女的。她特意强调了“搂着腰”这三个字。

夏程远不高兴了,但也忍着没发作:啊,也不是什么老熟人。

孙翔梦:那就是刚认识的,刚认识就那么亲热了?

夏程远:你胡说些什么。

孙翔梦讥讽地:我没胡说呀,我看见你们有说有笑的,还以为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呢。那个女的可真漂亮。

夏程远不耐烦地: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只好走了。

孙翔梦提高了声调:你走呀!反正待会儿我还要去医院,你干脆一走了之好啦。

夏程远:翔梦,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翔梦还是不依不饶:我怎么了?我无非是说,你如果不想要这个家,那就走吧,我不会拦你!

夏程远从桌子前站起身来:你越说越无聊了。

孙翔梦却哭了起来:我无聊?!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儿?啊,反倒过来说我无聊!难怪你不愿意管我,也不管儿子的死活……夏程远把手里的一个金属部件重重地扔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狠狠把房门摔上了。孙翔梦没有拦他,却仔细地听着夏程远下楼的脚步声和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等摩托车的声音消失之后,孙翔梦才把手里的衣物狠狠往盆里一摔,捂住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心里仍然堵得慌。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来到了和杨春雪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剧院。他茫然地停下摩托车,愣了一阵,然后才走进了黑洞洞的大门。

剧院里的舞台上亮着灯,杨春雪正在台上和几个演员一起排练夏衍描写淞沪抗战的话剧《一年间》。观众席上空荡荡的,只坐着导演和另外几个演员。杨春雪站在舞台的一旁,模仿着中央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播音:中央广播电台XGOA,现在报告消息……夏程远神情恍惚地走进来,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子坐下,茫然地看着舞台上。舞台上的杨春雪这时也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夏程远。她笑了笑,扬起手中的剧本给夏程远打了招呼。舞台上和舞台下的人都转过头看了看后面的夏程远,然而夏程远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导演喊道:再来一遍。

杨春雪:导演,能暂停一下吗?我有个朋友……导演看了看坐在后面的夏程远:好吧,休息十分钟。

杨春雪从舞台上跑下来,到了夏程远面前:你怎么来了?我们还在排练呢,又不是正式演出。

夏程远:排练就不能来看看?

杨春雪笑起来:当然可以来!可你一来,我就没法儿排练了。

夏程远闷闷地:那我离开吧。

杨春雪热情地拉住了夏程远:唉呀,人家是开玩笑嘛。你好像情绪不高?怎么啦?

夏程远:没什么……儿子在医院里,病一直没好。心里边儿不痛快。

杨春雪:是医生没能耐?

夏程远:他妈妈就是医生。主要是没有药,现在要找一点儿盘尼西林,真比找金矿还难!我们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可就是买不到。

杨春雪热情地:这好办!我丈夫马上要从香港过来,让他帮忙买一些带过来不就行了?

夏程远:你丈夫?

杨春雪点点头:他也是一个演员,在我们这出戏里演男主角。

夏程远心情复杂地:哦。这是一出什么戏?

杨春雪:夏衍的《一年间》。

夏程远:你丈夫他……杨春雪打断了夏程远:他可不像你。

夏程远不解地看着杨春雪。

杨春雪漂亮的眼睛闪亮着:这你还不懂啊?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他很迷人,但是在生活中就不一样了。哎,待会儿排练完了,你能陪我走走吗?

夏程远犹豫地:我……我该回去了。

杨春雪却固执地:就这么说定了,好吗?

夏程远一直等到杨春雪他们排练完,才在剧组成员们有些疑惑的眼光中跟着杨春雪走进舞台后面一个简陋而零乱的化妆间。杨春雪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夏程远站在她身后,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眼睛扫过镜子,不料却和杨春雪的目光在镜子中相遇,夏程远躲开了目光,杨春雪却透过镜子温柔地笑笑。

杨春雪:我相信,夏衍先生要是看见上次你在这儿排除炸弹的场景,也许还会写出比《一年间》更好的作品。

夏程远:又开玩笑了。

杨春雪转过身:真的,像你这样的英雄,真该出现在舞台上。

夏程远:我可不是什么英雄。

杨春雪走近夏程远,看定了他:你是我的英雄。

夏程远也看着杨春雪:你再这样说,我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杨春雪的眼光更咄咄逼人了:是吗?让我想想,也许,除了排除炸弹,在其他事情上你就不是一个英雄了?比如说,面对一个女人,就像现在一样。这儿没别人,只有你和我,你是英雄呢,还是狗熊?

夏程远这才笑了一下,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春雪:我看出来了,你是想当一个英雄,对不对?

夏程远:你怎么看得出来?

杨春雪:我?我就是看得出来。我见的人多了,可是,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夏程远又不说话了。杨春雪却突如其来地一下抱住了夏程远:抱抱我,我的英雄!

夏程远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拥抱了杨春雪,杨春雪把自己的脸凑了过去,两人热烈地亲吻起来。

郑明伤愈后,在家里疗养了一段时间。母亲的回家,使郑明的健康恢复有了保证。按照何雪竹的计算,郑明还需要两个星期就可以完全康复,但郑明上司的命令却来得更快一些。所以,当郑明来到情报机关自己上司的办公室报到时,胸口仍然隐隐作痛。郑明的上司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着文件。郑明进来后,他看也没看,只顾在文件上签字。等郑明坐下后,他才签完了字,抬起头来看了看郑明,然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走到郑明对面坐下。

上司:伤都好了?

郑明:好了。

上司讥讽地: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嘛,居然让汪精卫从枪口下拣了一条命!

郑明立刻站了起来:我甘愿接受处分!

上司阴阳怪气地:你也是党国培养出来的精英了,怎么会那么粗心大意?为了这件事,你知道戴局长在委员长面前是多么难堪吗?要不是戴局长宽宏大量,把你们几个枪毙了,也不能抵消这次行动的失败!坐下吧。

郑明只好又坐下,不说话了。

上司把文件夹扔在郑明面前:好好研究一下这里边的东西。

郑明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些照片和文件:这是……上司:曾家岩90号,周恩来的公馆。

郑明:这个……上司:戴局长很担心。周公馆经常人来人往的。除了《新华日报》和“八路军办事处”,这个周公馆应该是****在重庆的另一个重要据点了。戴局长的意思,是要对周公馆严密监视,进去的人,出来的人,都得盯一下,防患于未然。

郑明不解地:现在不是说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吗?怎么还能……上司打断了郑明:政治上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不懂,说实话我也不懂。戴局长既然要求这样,肯定有他的道理,你执行就是了。你好好布置一下,争取戴罪立功。具体安排弄好了以后,向我汇报。

郑明站起来:是。

郑明离开了上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上把那些照片都摊开了,仔细地看着。在一堆偷拍的照片中,既有周恩来和邓颖超,也有董必武、叶剑英、乔冠华等人,当然,还有一些外国记者,如斯诺、白修德、罗伯特等人。郑明面前放着一本笔记本,他一面看照片,一面在笔记本上仔细地写下了这些人的名字……晚上,郑先博的家里第一次显得很热闹起来。郑明、郑琪、林天觉都来到这里,因为这是自从何雪竹到重庆以后,一家人的第一次团聚。郑娟和江庆东有事在身,没来。因为何雪竹的回家,郑家的客厅里已经变得井井有条,茶几上还多了一只花瓶,里面插了几枝嫩黄色的迎春花。何雪竹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一锅菜来,放在客厅旁边的桌子上,其他人都已经在桌前就座。

郑先博高兴地:好啊,主妇返家,我们终于又可以吃上像样的饭菜了。

何雪竹:没什么东西,凑合着吃吧。

郑琪:妈,我们有半年没吃过你做的红烧狮子头了。

何雪竹:战乱时期,这有什么稀奇的?

林天觉说郑琪:就是,姨妈这一路多危险!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郑琪:我说的就是事实嘛,你别在这儿讨好卖乖的。

林天觉:要我,我就不给你做红烧狮子头。

郑琪:让你做你也不会做!

郑先博端起了一杯红酒:好啦,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你们别在这儿拌嘴了。大家喝一口,既是庆祝雪竹安全到达重庆,也是欢迎郑明从越南回来。

大家喝了酒,开始吃饭。

吃了一阵,林天觉没话找话地和郑明聊起来:表哥,你到越南干什么去了?怎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

郑明看了看郑先博,然后淡淡地回答:执行任务。

林天觉:不会是去搞暗杀吧?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汪精卫在河内差点就被委员长派去的人杀了。

郑明埋头吃着:是吗?我没听说。

林天觉:像这样的大汉奸,应该在重庆就把他干掉!居然还让他跑到河内去了。

郑先博看了看林天觉,开口为儿子打掩护:快吃饭吧,你们搞新闻的人,难道也开始传播风言风语?

林天觉猛吃了几口饭,然后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当然不相信。不过,无风不起浪,所以风言风语也不可不全信。说实话,这帮派过去的特务也真是无能,居然斗不过手无寸铁的汪精卫!我要是戴笠,我就把这帮无能之辈全都枪毙了,以谢国人!

郑明看他一眼,忍住了没说话。

何雪竹说:天觉,你这个人就是喜欢那些风言风语。

郑琪趁机加上一句:还喜欢乱发议论。

一直没说话的郑明终于反击了:广播电台的人嘛,闲着没事干,主要就是传播谣言。

林天觉:去你的,谁说我们没事干?你们干特务,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就是正事?我们就只能传播谣言?

郑明严肃地说:起码你刚才是在胡说八道!

林天觉吃惊地看着他:你干吗冲着我来了?我不过是表示了一下自己对汉奸的愤怒!

郑明:你这人的嘴实在讨厌。

郑琪连忙插嘴道:哎哎,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一下,你们这是干什么?

林天觉无趣地站起来:我要提前告辞了,过一会儿还有我的节目。我得去电台一趟,再传播一点儿谣言。

等林天觉和郑琪出门后,客厅里一下就清静了许多。郑先博喝了一口酒,说道:郑明,这次你去河内,应该是和汪精卫有关,对吧?

郑明笑笑:爸爸,你怎么也和天觉一样了?

郑先博:怎么,你难道觉得我像天觉一样,只是好奇?我在外交部工作了多年,应该有一点儿判断力吧。你说,是不是?

郑明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郑先博:实际上,我早就预感到,委员长为汪精卫准备护照和资金的同时,也为他准备了另外一道菜。如果汪精卫不接受委员长的条件,刺杀就不可避免。可惜的是,这次你们没有成功,留下了后患。

郑明:这次算他命大,要是再有一次机会,他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郑先博若有所思:没有更多的机会了。

何雪竹担心地:郑明,你别再参加这样的行动了,太危险。

郑明:我再想参加估计也参加不了啦。上面已经把我派去干“脏活儿”了。

何雪竹:“脏活儿”是什么?

郑明:别问了,你知道我不会说的。

何雪竹:我只关心你会不会有危险。

郑明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危险,只是有些烦乱。

何雪竹:那就好。

临近黄昏的时候,杨春雪和刚刚从香港飞抵重庆的丈夫唐尚君——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男人一起,来到了济民医院小华所在的病房。孙翔梦和夏程远都正好在这里。简短介绍寒暄之后,杨春雪就热情地把几盒药递给了孙翔梦:夏太太,这几盒盘尼西林,我想应该能够把孩子的病治好了。

孙翔梦很高兴,但眼睛却看着唐尚君: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你了!

唐尚君:不用不用,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嘛。我太太跟我一说这事,我就去香港最好的药店买了。香港虽然也很乱,但比重庆还是要好得多。

孙翔梦这才转过头对杨春雪说:谢谢你了。

杨春雪:不用谢,我听夏先生说了小华的病情,就给他拍了电报。他无非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夏程远在一旁没有说话。

孙翔梦:这要多少钱?我们马上就付给你。

唐尚君连连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就别问了!快给孩子用药吧。

孙翔梦把药品拿出来,开始在输液瓶上忙活:小华,妈妈给你上一点儿药,不疼。有了药,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啊。

小华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对杨春雪和她的丈夫说: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杨春雪亲热地摸摸小华的脸:乖孩子。

唐尚君在一旁看着,夏程远还是呆站在后面,看着孙翔梦给儿子输液。杨春雪走到夏程远身边,偷偷地拉了一下夏程远的手。夏程远紧张地哆嗦了一下。

杨春雪并不在乎,轻轻地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夏程远:我?

杨春雪稍微凑到夏程远的耳朵边上:你紧张什么?

夏程远不说话。

杨春雪:你放心,我不是一个坏女人,也不会缠着你的。

夏程远:我不是这意思……杨春雪笑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夏程远:我……这时,孙翔梦已经忙完了,回过头来看着杨春雪和夏程远,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谈话,而是心情愉快地笑了笑。杨春雪推了推夏程远,夏程远这才如梦方醒般地走到儿子病床前,看了看儿子。

小华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爸爸。

夏程远心情十分复杂:儿子。

小华:嗯。

杨春雪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美国华盛顿。

明媚的阳光里,一家露天咖啡馆周围的几棵柞树和几排灌木丛已经染上了绿色。如茵的草坪上放着几张白色的桌椅。国民政府驻美大使胡适和美国国会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皮特曼坐在一张桌子前,喝着咖啡。

皮特曼接过胡适递来的一个文件夹:这么说大使先生,你对《中立法》修正案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胡适一笑:我熟悉贵国的宪法。作为中国的大使,我没有权力对贵国参众两院的法律事务发表任何意见。但是,中国的国家利益又需要我发挥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我的这种处境,参议员先生应该能够理解。这里边,是我对《中立法》里的一些涉及到中国利益的条款的看法,也许能为你提供一些参考。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遭遇了经济大萧条,很多美国人都觉得美国以外特别是欧洲的是非太多,不愿置身其中而被卷入另一场战争。1935年8月,美国国会通过了美国第一个《中立法》,规定“在两个或若干个外国之间发生战争时或在战争过程中,总统将此事宣布,嗣后凡美国或其属地的任何地点把武器、弹药及军事装备输往交战国港口,或输往中立国以转运至交战国者,均属违法”。

皮特曼并没有立即打开那个文件夹:《中立法》的存在有合理的理由,当然,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它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美国的手脚,使美国在国际事务中无法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是,我希望大使先生能理解,美国现在正面临国内经济的困难,从1929年到现在快十年了,大萧条的阴影都还没有散尽,要想在这个时候让美国的选民更多地去关心欧洲和亚洲发生的事情,无疑是一个过高的要求。

胡适:是这样。但是,作为政治家,无论是参议员先生,还是罗斯福总统,都应该有卓越的政治远见。不管是欧洲还是亚洲,如果让法西斯主义进一步蔓延,最终会极大地损坏美国自己的国家利益。希特勒在欧洲已经摆出了一个咄咄逼人的架势,日本政府在中国的侵略和希特勒的政策遥相呼应,整个自由世界正面临严重威胁。

皮特曼:这我同意。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在参议院提出修正案的根本原因。

胡适:以参议员先生对外交事务的熟悉和远见,应该能说服你的同僚。

皮特曼笑了笑:大使先生也许有点儿乐观了。

胡适真诚地:你说错了,我不是乐观,而是在悲观中寻找乐观的机会。德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已经证明张伯伦政府的绥靖政策是一个失败,我不希望美国在这个问题上犯同样的错误。

皮特曼:我完全同意你的判断,但愿美国的政治家们也有共同的认识。

胡适:那就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皮特曼:那好吧。有了什么消息,我会向你通报的。还有,我也答应你的请求,尽快让你和罗斯福总统谈一谈。

胡适:谢谢你。

皮特曼叫来了侍者,准备付账,却被胡适拦住了:不,我来付账。

皮特曼友好地:大使先生,中国现在很穷,我来付账,表示自己的一点儿心意,不算过分吧?

胡适郑重地:是我邀请你喝咖啡的,应该由我来付账。这和中国是否贫穷没有关系,但和中国是否有自己的尊严有关系。

皮特曼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大使先生,谢谢你的咖啡,我已经从你的身上感受到了贵国的尊严和风度。请相信我,关于《中立法》的修正案,我会尽自己的努力。

胡适付完了账,和皮特曼一起站起身来:不管你的努力是否会成功,我也已经从你的身上感受到了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和支持。

皮特曼:我相信,你的智慧和热情也一定会对总统发挥作用的。

胡适:再次谢谢你赏光。

英国驻华大使卡尔·阿奇博尔德爵士来到重庆,准备和蒋介石见面晤谈。作为外交部方面对英和对美外交的联络官员,郑先博自然是要到机场去迎接的。两人曾经打过交道,见面后也不多说,便一起上了轿车,直奔市区的英国大使馆。

卡尔上车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郑先博:郑先生,我和蒋委员长的会见已经安排好了?

郑先博:是。委员长这几天有要务需要处理,所以委员长的接见安排在星期五的下午两点三十分,在黄山官邸。

卡尔:黄山官邸?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郑先博:在重庆市区的南岸,是为了安全起见。日本的飞机已经轰炸过市区几次了。

卡尔点点头:好的。

郑先博:大使先生此次到重庆,还有什么要求?

卡尔:没有什么了。只是,我和蒋委员长的见面,要讨论一些重要的问题,我希望,在我们会见时,你们没有安排其他人在场。

郑先博:这个已经按照你事先的要求做了安排。

卡尔:那就好。

谈完了公事,卡尔轻松了一些。他透过车窗看了看外面的景色,然后说道:郑先生,重庆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和伦敦差不多的雾都嘛。当然,比上海的天气要差一些。

郑先博:那是因为大使先生的到来,把重庆的雾都驱散了一些。

卡尔笑笑:我真有那样的魔力?

郑先博却接着说:如果浓雾最终散尽的话,日本人的飞机也就可能对重庆进行大规模的轰炸了。

卡尔听懂了郑先博的潜台词,认真地看了看郑先博:郑先生的幽默很有意思,这么说,我在给重庆带来晴朗天空的同时,也给重庆带来了灾难的可能?

郑先博也笑了:大使先生已经理解自己对重庆的作用了。

卡尔哈哈大笑:郑先生这样说,会让我自满的。

黄昏。一辆轿车停在一栋不算太好的楼房前面,那栋楼房的上方醒目地挂着一面英国国旗,清楚地表明自己是英国驻华使馆的所在地。轿车里,坐着一位司机。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在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夏新立和余南平待在附近的另外一辆汽车里。他们都在等待着。

使馆内的会客厅里,周恩来和卡尔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年轻的罗伯特也在座。周恩来和卡尔之间非常熟悉,所以客厅里的气氛显得轻松自然。

周恩来:这么说大使先生这次来重庆,是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卡尔笑着:周先生的嗅觉很灵敏,可我不会在见到蒋委员长之前,在你面前泄露自己的意图的。

周恩来:连老朋友也不透露一点儿风声?

卡尔:周先生难道要我用个人的友谊和英国的国家利益做交易?我不会上当的。

周恩来哈哈大笑:真不愧是外交家,滴水不漏!

卡尔也笑:周先生,在微妙的国际时局中,我清楚我的责任,我想你也清楚你自己的责任。

周恩来:看来我还得请你喝酒才行。

卡尔:我愿意和你干杯,只要你不灌醉我。

周恩来又笑了:这个我可以保证。

卡尔:周先生,你对目前中国的局势,有什么新的判断吗?

周恩来:关于中国的局势和我们的判断,我们的报纸已经发表了不少文章。说实话,对于英国政府目前在远东和欧洲的政策,我倒是有一些看法。

卡尔:哦,我倒愿意听听。

周恩来:张伯伦首相一直在欧洲寻求和平,这一点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味地和希特勒进行妥协,必然会导致希特勒更加猖狂。捷克斯洛伐克就已经是一个证明。希特勒的胃口肯定不止一个捷克斯洛伐克,而是整个欧洲,当然也包括了你自己的国家。这一点你没有异议吧?

卡尔点点头:英国国内也有这样的看法。

罗伯特插嘴道:阿奇,周先生,我认为,英国国内虽然有这样的看法,但仍然是少数派。我读过丘吉尔最近的文章,他几乎已经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战争,但却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战争是英国的唯一选择。

周恩来:罗伯特,在很多时候,战争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被人强加的。中国就是一个最现实的例子。难道日本人侵略中国,是中国人自己选择的吗?

卡尔:我同意。不过,英国人从来就是讲究妥协的。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应该通过各种方式避免它发生。

周恩来:可惜的是,中国的战争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我相信,欧洲的战争也是一样。最终,英国还是得和希特勒一战。

卡尔又笑了:这太可怕了。

周恩来:是可怕,但无法避免。你要和狼打交道,就得知道狼的本性就是吃人。对我来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们英国人想把自己讲究妥协的传统强加到中国政府身上,让我们和日本人也来搞一个东方的《慕尼黑协定》。

卡尔:这只是你的猜测。

周恩来:大使先生,我这可不一定是猜测。

卡尔:周先生,看来,为了你今天的这番论断,我得要请你喝酒了。

周恩来:那太好了,我也会和你干杯的,当然,还是不把你灌醉。罗伯特,你在这儿作证,我决不食言。

罗伯特笑着:好的。

周恩来告别了卡尔和罗伯特之后,离开英国使馆,坐上了一直等在外面的那辆轿车。轿车开动了。转过一个弯后,夏新立和余南平乘坐的那辆轿车也跟了上来。轿车行驶了一段路,周恩来的车突然停下。那个秘书模样的男人跑过来,让后面车上的夏新立到前面的轿车上去。夏新立下了车,跑到前面,钻进了周恩来坐的轿车。夏新立在周恩来旁边坐下,轿车立即又开动了。

夏新立:周副主席,刚才你们谈得怎么样?

和刚才的豪爽和谈笑风生相比,此时的周恩来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谈得还不错。不过,卡尔的口风很紧,对于他这次来重庆的意图不愿意多说。

夏新立:难道英国政府又在玩什么花招了?

周恩来:关键就在这里,我们不知道英国人的底牌啊。我说了一些话,但是我清楚,卡尔只是一个外交官,不可能影响他们国内的政策。我只是希望他在跟老蒋谈的时候,会做一些调整。

夏新立: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周恩来:我把你叫过来,就是想让你去设法摸一下底。罗伯特和卡尔的关系很密切,也许,可以从他嘴里知道一点什么东西。你能想办法吗?

夏新立想了想,然后说:可以试试。我的老同学顾宏源是罗伯特的助手,也许能通过他了解一些情况。

周恩来:顾宏源?这个人可靠吗?

夏新立:应该可靠。他是一个华侨,非常爱国。

周恩来:和他接触应该策略一些。卡尔星期五要和老蒋见面。你那边的工作要越快越好。知道了英国人的意图,当然,如果也知道了老蒋的态度,会对中央的决策有很大帮助。

在皮特曼的安排下,胡适在白宫受到了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接见。

这是华盛顿的一个温暖的下午。阳光照耀着白宫外面的玫瑰园,园子里已经有了一些春意。胡适坐在一张椅子上,罗斯福则坐在自己的轮椅上,腿上搭着一张毛毯。他们的面前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一些饮料。罗斯福吸着一支插在烟杆上的香烟。

胡适:总统先生,听说,关于《中立法》的修正案已经在酝酿之中了,是这样吗?

罗斯福:是这样。不过,我不对它抱多大的希望。

胡适:为什么?

罗斯福:你应该明白,对于眼下的美国人来说,国内政治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国际政治的重要性。

胡适:总统先生所说的国内政治,主要是指经济问题吗?

罗斯福点点头:是经济问题。大使先生知道,我们美国人是一个非常现实的民族。在国内经济问题成堆,国内政治压倒一切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把目光投向国境线以外的地方,更不用说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了。

胡适:但总统先生不是这样看问题的。我读过一些文章,知道总统先生对欧洲和亚洲的局势有自己独到而精辟的见解。

罗斯福笑了笑:说不上独到和精辟,但是我知道,如果欧洲和亚洲的事务出现更大的危机,那么美国的利益也会受到不可估量的损失。可是,我的见解并不能帮助我解决国内政治的难题。我曾经收到过蒋介石先生的来信,要我想办法解决《中立法》的障碍,向贵国提供更多的帮助。但是蒋先生显然不明白,作为美国的总统,宪法并没有赋予我改变一项既定法律的权力。

胡适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据我所知,我国驻英国大使郭泰祺已经向英国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远东反侵略联合阵线的建议。不知道总统先生对此有何评价?

罗斯福选择了一个相对具有外交辞令色彩的说法:是吗?我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

胡适:这个建议针对日本的侵略图谋,呼吁参与国不与日本达成任何单方面的协议,并且在反侵略战争中相互支持。

罗斯福:英国人对此有什么反应吗?

胡适:日本人已经进攻了中国海南,下一步是南沙诸岛,接下来恐怕就是东南亚。难道英国政府对自己在远东的利益会不闻不问?

罗斯福:我相信英国人会作出他们自己的选择的。

胡适:总统先生应该同意,张伯伦首相和希特勒搞的《慕尼黑协定》已经失败,是这样吧?

罗斯福: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欧洲事务有它自己的复杂性,就像中国的事情和我们美国的事情一样。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胡适:但是时间却显得太慢。

罗斯福笑笑:大使先生不用着急,可能时间最终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胡适也只好笑了一下:但愿如此。我只是担心,在我们等待那决定性的时间到来的过程中,又会有无数的生灵惨遭涂炭了。

晚上,重庆市区郑先博的家中。

郑先博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自己的后脑勺,思考着什么。何雪竹换好了睡衣,钻进被子。郑先博见状,并没有关灯睡觉的意思,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何雪竹:想什么呢?快睡吧。

郑先博叹了一口气:你先睡吧,我睡不着,先看会儿书。

疲倦的何雪竹躺到枕头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郑先博替何雪竹掖了掖被子,翻开一本放在床头柜上的书。看了一阵,却又看不下去,脑子里开始飞快地过滤这两天他所接触到的事情和信息。英国大使卡尔这次从上海来重庆,专门要求和委员长一个人会见,不让别人在场,显然是有重要的外交任务。郑先博判断,卡尔很可能是要在中国和日本之间斡旋。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英国对中国的政策又发生了变化,比以前更往后退了。如果英国人已经背着中国政府和日本人做了交易,通过妥协来保护自己在远东的利益,那么情况就更加严重。郑先博虽然不愿意这样判定,但他却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毕竟,这位大使先生已经在上海和重庆之间往来多次了。

想到这里,郑先博突然想起昨天何雪竹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何雪竹知道了郑先博焦虑的原因后,曾经质问说为什么中国的事情,外国人总是有发言权?还说你们这些搞外交的,能给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吗?

郑先博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身边已经睡熟的妻子。自己当时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不知道答案。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是因为中国太弱,弱国没有外交。真的,就这么简单。在这样一种无法自主的境况里,一个普通的外交官又能干什么?一个尊为外交部长的王宠惠又能干什么?说得更极端一点,蒋介石又能干什么?

多年以前,曾经是中山大学英语系教授的父亲在知道了郑先博去外交部工作的消息后,对郑先博说过一句玩笑话:你是一只老鼠自己主动钻进了气筒。可以说,来到外交部之后的这些年里,父亲的这句话一直在郑先博的耳边回响着。但此时此刻,郑先博才非常痛切地意识到,作古了的父亲是多么睿智地预见到了自己的前途。

郑先博又翻了翻手中的那本书,再也没有读下去的心情,只好心事重重地把目光移开,望着黑乎乎的窗外。

窗外的重庆已经昏然入睡。

正文 第六章

雾霭淡了许多,依稀可以看见蓝色的天空了,树木也已经长出了绿色的枝叶,人们的衣着也不再臃肿。春天似乎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充满了暖意的阳光照射下来,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重庆市中区离裕川绸店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虽然不大,但显得很洋气、很时尚的咖啡店。咖啡店临街的大玻璃窗擦得透亮,折射出街道上的来往行人和偶尔经过的黄包车。坐在咖啡店里的夏新立,正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一个侍者送上来两杯咖啡,放在夏新立和他对面的顾宏源面前。

夏新立介绍说:这里的咖啡很不错。恐怕是重庆味道最好的了。

顾宏源轻轻搅动着杯子:我那里还有从英国带来的咖啡,肯定会比这里的好。

夏新立笑起来:你可不要开口就跟我提什么英国,我现在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八路”。他在说到“土八路”的时候降低了声音。

顾宏源也笑了:别那么鬼鬼祟祟的了。你约我出来总不会是为了品尝咖啡吧?

夏新立看着他,认真地说:英国大使卡尔到重庆了,你见过他吗?

顾宏源:见过一次。是和罗伯特一起。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夏新立:想知道卡尔大使和蒋介石会谈的具体内容,因为我很担心……顾宏源纠正道:是你们很担心。

夏新立微笑了一下:你说得对,延安很担心卡尔大使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在日本人和蒋介石之间进行所谓的和平斡旋。

顾宏源:你们多虑了吧?希特勒把整个欧洲搞得危机四伏,英国政府哪儿还有精力出面斡旋中日战事?

夏新立摇摇头,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夏新立认为,张伯伦政府的一系列政策,都表明英国在拼命不让欧洲战火蔓延到自己的国土的同时,又极力把希特勒的进攻方向引向苏联。这样既保证了英国的安全,又借希特勒的力量扼杀了欧洲的共产主义。不过,要达到这个目的并不那么容易,因为要彻底打败苏联,单靠希特勒的军队是非常困难的,希特勒自己要下这样的决心,也会心存顾虑。要让希特勒下决心解决苏联,最好需要有日本人作为盟友从东面向苏联发起进攻,使苏联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不过,日本军队目前在中国陷得太深了,战线太长,虽然他们憎恨和觊觎苏联,但显然自己也有些力不从心。

顾宏源听完,想了一阵,才说:你的分析有点儿道理。就是说只有让日本人从中国战事中脱身出来,跟德国人共同进攻苏联,才能让战火真正远离欧洲。

夏新立:而让日本人从中国脱身最快的方式,就是实现所谓中日之间的和平。我想英国政府可能就是在打这样的算盘。

顾宏源:可是张伯伦应该知道,现在让中国与日本和谈根本不可能啊!除非把大半个中国割让给日本。

夏新立有些忧虑: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蒋介石抗战的决心虽然比以前坚定了一些,可是他一贯的反共立场,他身边那些亲日派的游说,都可能让蒋介石作出糊涂的事情来。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那好不容易才形成的全国统一抗战的局面就会遭到破坏,中国的命运就难以预料了。所以,我们想知道卡尔大使是不是真的来斡旋和谈,而蒋介石的态度又是如何。

顾宏源:我尽力吧。不过我和卡尔大使不可能深谈。

夏新立:这我知道。罗伯特与卡尔大使的私人关系很好,也许你能从罗伯特那里了解到更多有用的东西。怎么样,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顾宏源爽快地答应了。

重庆市中心有一条着名饮食小街。这是那种在山城很普通的街道,坡度很大,而且弯曲着。不少大大小小的饭馆集中在这儿,灯火也还算明亮。一家看上去就与众不同的朝鲜烧烤店里,坐着顾宏源、顾国松和罗伯特。由于战争,许多朝鲜人来到了重庆,其中包括朝鲜反日独立运动的元老李东宁,甚至朝鲜的抗日临时政府也迁到了重庆。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朝鲜男人,说着不太流利的中国话,亲自为他们送菜上桌。桌子上的炭火红红的,屋子里弥漫着烧烤发出的蓝色烟雾。

三个人喝酒过程当中,顾宏源一直试探着罗伯特,希望从他口中知道一些卡尔和蒋介石会谈的情况。没想到罗伯特守口如瓶,一直没有给顾宏源机会。顾宏源有些失望,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意大利驻华使馆武官的夫人莫妮卡·罗西出现在店铺的门口。罗伯特喜出望外,把莫妮卡拉进了餐馆,匆匆给顾宏源父子介绍。单身的罗伯特见到这样一个艳丽时髦的女子,心思当然不在顾宏源他们身上了,只顾和莫妮卡搭讪。顾宏源见状,只好拉着儿子和罗伯特告辞,并十分慷慨地先付了账。

顾宏源父子的离去对罗伯特来说当然求之不得,他立刻殷勤地给莫妮卡让了座,然后便海阔天空地开始跟这个意大利女人神聊,直到夜深人静,直到两人都已经醉意浓重。等罗伯特把莫妮卡送回家,自己迈着摇晃的步伐走回自己和顾宏源的住处时,他都还在兴头上,不断地回味莫妮卡告别时印在自己脸颊上的那个轻吻。

罗伯特醉醺醺地推开房门,走进客厅,惊讶地发现顾宏源没睡,还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书,手里拿着酒杯,笑着,看着罗伯特。

罗伯特竭力控制着身体,来到他对面坐下,笑着说:老朋友,你在一个人喝酒?

顾宏源:是啊,因为我把酒全都让给你和那位迷人的莫妮卡了。

罗伯特哈哈笑了:你说得对。意大利女人的魅力总是难以抗拒的。

顾宏源笑了:再喝一杯?说着,他起身为罗伯特倒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

罗伯特仍然很兴奋,和顾宏源碰了杯:你不想知道今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吗?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因为嫉妒?

顾宏源笑了起来:我嫉妒什么?你对女人的吸引力我是不能比的。

罗伯特很受用地笑了:你们东方男人不行。

顾宏源说:我本来以为你会把她带回来过夜的。

罗伯特假装很严肃地:你想让我干什么?破坏英国和意大利两国的关系?她可是意大利武官的妻子。

顾宏源:怎么是破坏,是加强两国关系。

罗伯特哈哈大笑了:这样的观点很有意思。遗憾的是现在那位尊敬的武官先生还在重庆呢!

顾宏源:那会妨碍什么?相信你会有机会的。很快。

罗伯特高兴地和他干杯了,正要接着说下去,顾宏源却突然起身道:晚安。明天你一定还要陪着卡尔大使四处忙碌呢。

罗伯特拉住了他,往两个杯子里再次倒上了酒:不会了,卡尔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里。他的使命完成了。

顾宏源漫不经心地:是吗?如此轻松的使命?

酒后的罗伯特明显变得唠叨起来:轻松的使命?那是一次困难的使命。也许我应该这样说,卡尔的使命终结了。

顾宏源笑着:怎么理解?

罗伯特很神秘地问道:你能猜到这次卡尔来见蒋介石的真实意图吗?

顾宏源漫不经心地给出了答案:在中日之间进行和平斡旋。

罗伯特很惊讶地看着顾宏源:你真让我吃惊。

顾宏源微笑了:这并不需要智慧,因为英国政府想把战火引向苏联的意图是始终如一的,也是不加掩饰的。

罗伯特甚至露出了一丝钦佩,同时觉得对顾宏源这样的明白人,已经不需要有什么隐瞒了,于是变得更喋喋不休:你说得对,卡尔来重庆,就是执行英国政府的决定,要把蒋介石和日本人拉到谈判桌上。

顾宏源:好让日本人腾出手来,和德国人一起进攻苏联?不过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中国人不会答应和谈。

罗伯特:又被你说对了。所以我说卡尔的使命终结了。你明白吗?因为英国的意见被蒋介石拒绝了。

顾宏源笑了笑:是吗?这对中国来说是个好消息。

罗伯特:其实卡尔私下也说过,张伯伦也许就是想在亚洲也签署一个类似《慕尼黑协定》的东西。不过卡尔认为,中国并不想成为东方的捷克斯洛伐克。

顾宏源:我倒是同意大使的判断。

罗伯特接着说:蒋介石要求英国注意日军近期对海南岛和南沙的军事占领,他认为以日本军人的狂妄,他们一定会继续南进,攻占英国在东南亚的属地。到那时候,必将把英国拖入战争……顾宏源很满意,他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或者说是夏新立想要的东西了。所以他决定主动结束这场谈话。他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站起来:太晚了,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晚安。

罗伯特看着他的背影:晚安。看来你对这样的话题毫无兴趣。

为了准备对重庆的战略轰炸,侵华日军在沦陷的汉口建立了飞行基地,并把它命名为“基地”。这天下午的一次会议上,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团指挥官远藤三郎少将对自己的部下正式下达了日军大本营《第100号作战令》,宣告了重庆大轰炸的开始。散会之后,第三飞行团的军官和士兵们便积极展开了战前准备。重庆雾季的结束,意味着大规模轰炸可以实施。所以,在此之前所进行的那些试探性轰炸完全可以不值一提了。

准备工作一直进行到黄昏才结束。

并不明亮的夕阳照射在停机坪上,几十架整齐排列的重型轰炸机静静地卧在那里,驾驶舱的玻璃将阳光折射着,看上去甚至很绚丽。一架飞机下面,机械师丸川知雄把机首下面的机枪拆卸修理以后正在重新安装,乱七八糟的零件摊在一张油污的毡子上。丸川知雄看上去还非常年轻,圆乎乎的脸上稚气未脱。不过他对工作似乎并不缺少经验,一个人很认真也很自信地工作着。

一辆日军的卡车开过来,上面站了许多高声唱歌的士兵。卡车从丸川知雄面前经过,一个士兵使劲拍打驾驶室的顶部,卡车停了下来。

车上的士兵喊道:丸川君,跟我们进城去吧!

丸川知雄瞟了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手里的工作,引来车上的士兵们一阵嘲讽的怪叫。

和丸川知雄同一机组的投弹手吉岗干脆跳下车,来到丸川知雄跟前,推了他一下:嘿!你听不见吗?

丸川知雄:我还在工作。

吉岗把他从飞机下面拉出来:走吧,我们要找个地方好好喝一顿。

丸川知雄使劲挣脱了他的手,有些厌烦的样子。

吉岗吃惊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已经下达轰炸令了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可以离开基地了。

丸川知雄傲慢地看看他:我知道轰炸重庆的命令了。看着你们这种样子,我倒是开始担心这样重大的任务怎么可以完成!

吉岗愣了。这时候车上的士兵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吉岗这才缓过劲来,拍拍丸川知雄的脑袋,生气地说:你在说什么?!

丸川知雄并不理会大家的嘲笑,固执地朝车上的士兵发问:轰炸支那的战时首都,彻底打垮支那人的抵抗意志,你们准备好了吗?!

回答他的仍然是大家的嘲笑。卡车重新启动了,那个叫吉岗的士兵半开玩笑地踢了丸川知雄一脚,转身跑着追上卡车,攀了上去。

丸川知雄愤愤捡起地上的枪管,朝着卡车做出扫射的样子,嘴里骂着:你们这群混蛋!

同一个黄昏。

重庆郊外小山坡上的高炮阵地,高射炮被伪装网遮盖着,隐藏在绿色的树木丛中。离阵地不远的山脚下,一条清凉的溪水缓缓流过。夕阳的光辉穿过树林,投下闪亮的光斑,林中有鸟儿婉转的鸣叫。暖意融融的夕阳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挑着一担水桶来到小溪边,用半个葫芦做成的水瓢拂开水面上漂浮的树叶,一瓢又一瓢,不紧不慢地将水舀进桶里。粼粼水波映照着她光滑红润的脸庞,在她美丽的眼睛里点燃了灵动的光影。

离她不远处的树林里,几只鸟像是受了惊扰,唧唧喳喳地飞了起来。姑娘并不刻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接着把水舀进桶里。

树林中,在鸟儿飞起来的地方,张旭东躲在一棵树干后面,静静地看着水边的姑娘。在他的眼里,姑娘,小溪,夕阳,波光,那简直就是一幅恬静的山水画。

两个水桶都满了。姑娘弯下腰,把一条长长的辫子甩到了后面,然后轻松地挑起水桶沿着来时的小路离开了。小路在一片平坦的田间延伸,通向一个普通的农舍草房。

张旭东看着远去的姑娘,笑了。是那种很青春、很单纯的笑。

营房那边传来开饭的哨声,张旭东急忙离开了树林。

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顾国松和许多机械师正在对为数不多的十几架战斗机进行维护。不过这些飞机破旧得厉害,几乎所有的维护都变成了程度不同的修理。每架飞机下面,几乎都是一大堆拆卸下来的零部件。安富耀的飞机似乎更成问题,顾国松已经把飞机引擎上的螺旋桨都拆下来摆在了地上。

安富耀这时候来到了飞机跟前,踢了一脚放在地上的螺旋桨。

顾国松急忙阻止道:别踢别踢!你还想给我找麻烦呀?

安富耀笑笑:这破飞机,再踢一脚坏不了,不踢它也好不了。

顾国松无奈地笑了:你说得没错。

安富耀:这样子几天能修好啊?

顾国松半开玩笑地说:修好?我要能把它原样再装回去就不错了。

安富耀:不开玩笑。我还要用它再干掉几架日本鬼子的飞机呢!

顾国松:我没开玩笑。这样的破玩意儿要再能飞起来就算不错了,你还指望用它和日本人空战?

安富耀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看看别的飞机,还不全一样吗?没什么好抱怨的,这就是咱们中国空军的实际情况。再说了,用这破玩意儿上天打仗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就别那么多废话了。

顾国松看看那些和自己这里一样的破飞机,问道:你知道海外华侨都在给中国空军捐款吗?

安富耀:听说过。

顾国松:很多华侨听说是为中国空军买战斗机,都特别慷慨地捐钱。光是我妈妈捐的钱,应该就可以买下半个战斗机了。

安富耀吃惊地:你们家是大富豪呀?

顾国松没有理他:我是奇怪捐了那么多钱,怎么回到国内一看,还全是这些老掉牙的破飞机?

安富耀笑着说:那些钱恐怕全在孔祥熙他们家的金库里呢!

顾国松问道:孔祥熙是谁?

安富耀: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啊!

顾国松无奈地笑了。安富耀起身准备离开,他抬头看看越发晴朗起来的天空,说道:抓紧吧!老弟。哪天日本飞机来了我不能升空作战,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顾国松看着他,叹了口气,也踢了一脚螺旋桨:我倒是希望这玩意儿再也修不好了。让你驾驶它和日本人空战,那是在害你。

安富耀认真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许乱来啊!

看着安富耀走了,顾国松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叫住了他:你等等!

安富耀回头看着他。顾国松解开了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从穿在里面的军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戏票。

安富耀奇怪地:什么玩意儿?

顾国松:今天中午有个女的来找你,你不在。她让我把这张戏票交给你,请你一定要去。

安富耀一把抢过来,高兴地笑起来:她说这是她的演出吗?

顾国松:这我不知道,好像说是什么话剧。那女的是话剧演员?

安富耀得意地卖关子:你觉得她像话剧演员?

顾国松笑了:那不会是你女朋友吧?让你那么得意!

安富耀说:她要就是呢?

顾国松脱口而出:那你就趁早别当空军了!你不能让那么漂亮的人成了……安富耀阴沉的脸色让他没敢往下说。

周公馆外面的街上,一个伪装成皮鞋匠的特务坐在路口,丁丁当当地钉着鞋掌,还有一个特务在街边来回闲逛。周公馆对面,是几间破旧低矮的民房,其中一间被特务机关作为了监视用的据点。屋子里很黑,郑明坐在一把破椅子上,两只脚高高地翘着,通过半开的门缝观察着对面的周公馆。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夏新立夹着一个公文包从周公馆里面出来了。从皮鞋匠身边经过的时候,皮鞋匠抬头看看他,说:先生,擦皮鞋!

夏新立回头一笑,笑容里是那种早就识破了对方的嘲弄。皮鞋匠连忙避开他的眼光,埋头接着干活了。

另一个特务离开了街面,钻进房子来到郑明的门口,小声问道:要盯上吗?头儿。

郑明伸伸懒腰站起来,打开了门:交给我吧。真他妈无聊!

特务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便没敢吭声地回到了街上。

夏新立已经走出老远了,郑明小跑几步,远远地跟了上去。夏新立走得很匆忙,还看了看表,不过倒没有怀疑有人在跟踪他。郑明一直跟在夏新立后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多久,夏新立便走到了济民医院前面的空地里,他停下来,再次看了看手表。大约五十米开外的郑明立即警惕起来,因为从另一个方向,他看见一个穿着上尉军服的男人正在往里走,看见夏新立后他赶了上去,和夏新立走在了一起。郑明以为这有可能是在接头,正试图接近,却看见他们笑吟吟地迎着从医院里面出来的孙翔梦、小华还有余南平过去了。郑明急忙站到了一边。

小华的病已经好了。夏新立和夏程远匆匆赶来就是迎接小华出院的,不过他们还是来晚了一点儿。夏程远高兴地把孩子抱起来,夏新立也凑过去亲了一下。

余南平看一眼夏新立,笑着说:你再晚点儿我们都走了。

夏新立低声说:我去周副主席那儿汇报情况去了。

余南平说:我都奇怪,你能有什么重要情况啊?今天上午周副主席还问我,你怎么还不去见他。

夏新立神秘地笑笑:对不起,无可奉告。

因为小华的出院,孙翔梦的心情也很好。她把孩子从夏程远手里接下来,说:快下来吧。让爸爸开摩托车送我们回家。

夏程远问小华:想回家吗?

小华:我还不知道家是什么样呢。

余南平:可不是嘛!孩子到了重庆就一直待在医院里。

夏程远这时候才说:翔梦,我还有事,只有你带小华先回去了。

孙翔梦不高兴地看着他:你怎么总是有事啊?好不容易今天孩子出院了!

夏新立急忙帮儿子解围道:算了,让他忙去吧。那就妈妈、还有爷爷奶奶一块送小华回家!

一家人在医院门口分手后,夏程远独自走了。郑明稍作判断,便放弃了夏新立,而跟在了夏程远的身后。

市区街道旁的一家西餐馆里灯火通明。餐馆里的顾客挺多,人来人往显得很热闹。郑明坐在一个虽然是角落,但视线很好的位置上。他像是在等人的样子,一张报纸遮住了大半个脸。越过那张报纸,他的眼睛不时地瞟向紧挨着的另一张桌子,那里坐着夏程远和杨春雪。郑明跟踪夏程远到了这里,却发现这个穿着上尉军服的人到这里来是为了和漂亮女人见面。郑明很快就作出了判断———夏程远是背着妻子和家人到这里来和这个时髦的女子见面的。当然,这让他很不爽。

夏程远和杨春雪根本不知道郑明在监视他们,两人都很愉快,杨春雪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杨春雪端起酒杯,说:和我干一杯。

夏程远笑着问:为什么干杯呢?

杨春雪说:当然是为你儿子今天出院啦!

夏程远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笑得也比较尴尬了。

杨春雪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夏程远很快调整了情绪:怎么会不高兴?小华能够出院,还多亏了你和你先生的帮忙。来,算我谢谢你们!

和夏程远干杯之后,杨春雪依然端着酒杯,用有些迷离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轻轻握住了夏程远的手。两个人默默对视着,眼神里是同样的满足和同样的迷惘。

这时候,唐尚君和几个一看就知道是文艺界的男男女女进来了。杨春雪很及时地发现了丈夫的身影,迅速放开了夏程远的手。唐尚君也看见了他们,连忙走了过来。虽然杨春雪已经恢复了正常,还主动朝他招手,但他来到两个人跟前的时候,仍然难以掩饰心里的猜疑和惊讶。夏程远故作镇静,热情地和唐尚君握手寒暄。

唐尚君问道:孩子的病好了吗?

夏程远:好了。我刚才还对你妻子说呢,今天孩子已经出院了。我真要好好感谢你们俩。

唐尚君语义暧昧地说:你和春雪是老朋友,就不用客气了。你们聊吧,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杨春雪说:春雪,一会儿你过来陪他们坐坐?

杨春雪微笑着:我知道。

看着他走了,杨春雪和夏程远都有些忐忑地看着对方,笑容都有些勉强。

杨春雪终于说了句:怎么会偏偏在这儿碰上了。

夏程远苦笑了:我先走了,你去陪他们吧。

杨春雪也只有苦笑,看着夏程远离去。

看见夏程远走了,郑明便放下了手里的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正在回到丈夫身边去的杨春雪。现在,他已经不打算再跟踪谁了。

虽然是白天,重庆防空司令部的作战室里因为光线不足,仍然开着几盏大灯。几面墙上挂了些“日机来袭路线图”、“空袭警报发布示意图”、“市区警报分布图”等等。作战室里参谋人员和报务人员都在忙碌。

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上,副参谋长江庆东和几个参谋正俯身在一张“重庆防空火力分布图”上。一个参谋汇报说:……从过去的情况看,一旦敌机飞临重庆上空,指望空军战斗机升空拦截是不太现实的,只能靠地面的高射炮组成火力网。我们的高炮阵地从整体布局上应该没有问题。

江庆东看着他:完了?

那人回答:完了。

江庆东不高兴地:你说半天全是废话!空军的事情我们管不了,高炮阵地的整体布局就是有问题也来不及调整了,第一没有时间,第二也没有新的高射炮给我们。我要问你的是现在我们的高炮射程不够怎么办?到了夏天,没有了云雾的遮挡,能见度大大提高,敌机可以在更高的高度上扔炸弹,那我们的高射炮就根本无法阻拦敌机的轰炸。

一个军官笑笑说:副参谋长,射程不够,这也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问题啊。

江庆东没脾气地苦笑了一下。

这时候,一个副官来到他身边,低声说:司令请你过去。

江庆东对参谋们说:在这儿想不出办法来,大家都到各个高炮阵地上去看看,起码可以多掌握一些情况。

说着他离开了作战室,快步来到防空司令部司令刘峙的办公室。坐在桌子后面的刘峙听见他进来,从面前的几页纸上抬起头,看着他来到面前,才将桌子上的一张照片递给他:这个人你知道吗?

江庆东接过照片看看,照片上的人是夏程远。他回答:他是工兵营的夏程远,从兵工厂借来的排爆专家。怎么回事?

刘峙又把几页纸给了他:你看看吧。这是军统那边今天转来的材料,这个夏程远被他们盯上了。

江庆东有些不安地继续读着材料:他的父亲是《新华日报》记者,母亲是八路军办事处的报务人员,这些早就在他的档案里了。我都知道啊。

刘峙:你接着看。情报处的人发现他和一个从上海来的女演员来往密切,而那个人的丈夫又刚刚从香港来。关系很复杂。

江庆东看完了,因为觉得没什么价值,显得轻松了些:他们到底怀疑什么?

刘峙:怀疑那个女的是共产党,也怀疑那个香港来的人会不会和汪精卫有关系。

江庆东笑了:司令,这不是很荒唐吗?

刘峙看他一眼:荒唐不荒唐你我说了都不算数。但是夏程远这个人既然被他们盯上了,我们就别给自己找麻烦。

江庆东不解地问:你的意思?

刘峙:让他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

江庆东立即反对:这不行。夏程远是工兵营专门请来的排爆专家,日本人更大规模的轰炸就要开始了,离了这个人不行。

刘峙:可他真要出什么问题,你我就都要倒霉了。

江庆东说:司令,夏程远也就是一个工程师,连上尉军服都是借给他穿的,他能出什么问题?他根本不可能接触什么机密情报。大敌当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看军统那些家伙纯粹是吃饱了饭没事找事!

刘峙看着他,话说得很圆滑了:私下我可以同意你的说法,也不会强迫你把夏程远立即调走。但是你要明白你可能会担负的责任。懂了吗?

江庆东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明白,出了问题一定不会连累司令。

重庆郊外被伪装网遮盖的高炮阵地上,张旭东、杜治国和两个新来的士兵换岗后,挎着枪沿林间小路走下山坡返回营房。杜治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跟在后面。

张旭东在一个拐弯处站住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杜治国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张旭东拉住了他:别那么无精打采的。跟我走!

杜治国被他不由分说地拉着离开小路,进入了下面的树林。他们来到一堆灌木丛后面,张旭东示意杜治国蹲下身,杜治国不解地看着张旭东,张旭东指了指下面那条缓缓流淌的溪水。杜治国透过灌木丛,看到了张旭东要自己看的目标。小溪边,那个姑娘和往常一样蹲在那里,用水瓢拂开水面上的杂物,不紧不慢地将水舀进桶里。她的脸上依然是那样恬静,粼粼波光依然在她眼睛里闪烁跳跃。

张旭东用胳膊肘轻轻碰一下杜治国,用眼睛问他:怎么样?

杜治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虽然也在看着那个姑娘,但显然不是张旭东那种痴迷的样子。

姑娘舀满了水,弯下腰,习惯性地把长辫子甩到了后面,挑起水桶离开了。

看着远去的姑娘,张旭东笑着问:这姑娘好看吧?

杜治国:你没有天天来这儿偷看吧?你怕是该找个媳妇了。

张旭东瞪他一眼:杜治国,你可别把我往歪处想啊!

杜治国笑了:那你就干脆娶了她。

张旭东也笑着说:我就娶她又怎么了?起码会比你的媳妇好看吧!

杜治国: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走吧,都开饭了。

正文 第七章

晚上,下起了小雨。在蒙蒙的雨雾中,重庆市区的灯光也显得有些飘摇不定。长江在幽暗的夜幕下静静地流淌,有稀疏的灯影掉落在水面,晃晃悠悠的像是不安定的幽灵。

江庆东从刘峙的办公室里出来,急急忙忙地穿过有些阴暗和安静的走廊,走进挂满了地图的作战室。其他的参谋们在地图前忙碌着,电话铃声,电报的嘟嘟声为他们的忙碌增添了一种紧张的气氛。见江庆东进来,大家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无声地看着江庆东。

江庆东神色有些严峻:我刚从司令那儿来。

大家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江庆东:根据武汉方面传来的密报,如果明天天气晴朗,日军极有可能对重庆展开大规模轰炸。

一个参谋人员:情报可靠吗?

江庆东点点头:今天晚上谁也不要回家,马上联络各防空单位和高炮阵地,命令立即进入戒备!

参谋人员们立刻开始忙着摇电话、看地图,作战室里一片紧张。江庆东穿过这些人,来到墙上挂着的那张包括了重庆和湖北的大地图前,抬头看着。

这个晚上,裕川绸店里还亮着灯光。在灯光下,店里码放着的绸缎花花绿绿,显得很亮丽。张氏坐在灯下,正用一把算盘计算着,她显然对这一段时间的生意很满意,脸上挂着笑容。张旭明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读着一张报纸。

李素芬从库房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匹料子:妈,你看,下几天雨,好多料子都受潮了。

张氏这才从算盘上抬起眼睛,接过布料摸了摸:明天可能应该天晴了,我们把绸缎都弄出来晒晒太阳。

李素芬:账算完了?

张氏:还没有,不过肯定是大赚了一笔!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李素芬:高兴什么,又不是我的。

张氏:咦,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不是你的?我要哪天两腿一蹬完蛋了,这家里的东西,这铺子还不都是你们的?我在这儿是帮你们干活儿!是你们家请的长工!

李素芬:妈,你别说了,说得那么难听。

张氏看了看还在读报的大儿子:旭明,过来,帮着把这些料子都整理一下,明天晒晒!

张旭明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离开报纸:妈,我说过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张氏:没叫你帮着做生意,叫你出力气!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在家里白吃白住的,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

张旭明无奈地站起身:好吧好吧,看来我真该走了。

张氏笑眯眯地看着张旭明和李素芬开始整理那些绸缎了,然后才埋下头,继续打着自己的算盘。

郑先博家。郑先博和何雪竹已经上床,准备睡觉了。郑先博刚关了灯,电话铃声却突然响起来。郑先博只好又打开灯,穿上衣服下床。他拿起话筒听了一阵,神情有些严峻。听完后,他放下电话,回到了床上。

何雪竹感觉到了郑先博的心情:什么事情?

郑先博:明天一大早,让我去南岸的黄山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何雪竹:哦,那赶快睡吧。

郑先博:是王部长来的电话……何雪竹狐疑地:到底怎么啦,是什么会?

郑先博:从武汉方面传来的消息,明天日本鬼子可能对重庆进行大规模轰炸。这是上面刚刚接到的绝密情报,王部长出于好意给我透了个信……何雪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已经轰炸过多次了吗。

郑先博:这一次,可能比以前的规模要大得多,要猛烈得多。雪竹,我看,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南岸,那里相对安全一些……何雪竹:消息确实吗?

郑先博:只要天气晴朗……雪竹,和我一起去吧?

何雪竹没有回答,却从被窝里钻出来,开始穿衣服。

郑先博惊讶地:你干什么?

何雪竹:我去医院。

郑先博:现在?!

何雪竹:现在。

郑先博:那,明天你和我一起去黄山?

何雪竹:不,我不能离开医院,如果鬼子要轰炸,我更不可能离开。我这会儿就去医院,做一些准备。

郑先博:你可先别对人说有大轰炸,这消息现在还是保密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何雪竹:我懂。

郑先博关切地:雪竹,你再考虑一下。上次从宜昌撤退的时候没能跟你在一起,我后来真是后悔死了!

何雪竹笑了笑:我不是回到你身边了嘛。

郑先博愣了一会儿,也开始穿衣服了:那,我陪你去医院。

何雪竹:不用。

郑先博拉着妻子的手:你再想一想……何雪竹轻轻拍了拍郑先博的手臂,安慰地:先博,你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郑先博很快地穿好了衣服,拿着雨伞跟着何雪竹出了门。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但已经变得有些稀疏。街道上很安静,甚至连过路的行人都没有。郑先博执意要陪着何雪竹一起去医院,但妻子最终还是说服了丈夫,独自撑着雨伞走了。郑先博看着妻子的背影在雨雾中渐渐消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宜昌码头那个混乱的凌晨,他也是在妻子的安慰中和妻子分手的。但愿这一次分手,不会是那次分手的重复。

1939年5月3日的凌晨,武汉日军基地。

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停机坪上的轰炸机和战斗机螺旋桨已经在转动。日军飞行员们纷纷冲向自己的飞机,地勤人员则紧张地作最后的起飞准备。

丸川知雄脖子上挎着照相机,手里拿着工具包,和自己机组的成员们兴奋地从宿舍里跑出来,跑过忙乱的走廊。丸川知雄的机长在走廊尽头看见丸川知雄过来,便站下等着他来到自己身旁,然后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丸川君,开始了!

丸川知雄:终于开始了!

机长:好好干吧!

丸川知雄:是!

停机坪上,日军飞行员们已经纷纷跨入了飞机座舱,他们相互用手势招呼着,一副群情激昂的样子。金色的阳光照射着他们的飞机,机翼上的太阳标记显得特别刺眼,机头的机关炮也闪闪发亮。丸川知雄随着人群冲出了宿舍,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看到的是一片万里无云。停机坪上,有的飞机已经开始滑行,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达的轰鸣声。丸川知雄的脸上露出了兴奋和欣慰的笑容。然后,他朝自己的飞机跑去。

重庆裕川绸店二楼的阳台上,各种颜色的绸缎已经摊开,把整个阳台打扮得相当艳丽。阳台下面,还有些湿润的街道已经被灿烂的阳光铺满,亮晃晃的。裕川绸店招牌下的街沿上,也晾晒着一些绸缎。街道上有几个行人走过,卖报纸的报童大声喊着《中央日报》,响着铃铛的黄包车迎着阳光轻快地跑过。

张氏拦住报童,从他那里买了一张当天的《中央日报》,回到自己店铺门前。那里已经摆放了一把竹椅子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已经泡好了一杯盖碗茶。张氏在竹椅子上坐下来,打开报纸,然后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再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心满意足地开始读报了。

拉着窗幔的重庆防空司令部的作战室,有几缕阳光透进来,映照着弥漫的烟雾。作战室里已经是一片紧张,电话铃声和电报嘟嘟声响个不停。刘峙站在大桌子前,和一帮人正研究着地图。

江庆东从一个报务人员那里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

江庆东:司令,宜昌来电!

刘峙:念!

江庆东:敌轰炸机编队已于九点二十分飞过宜昌,目测目标共两批,约三十架。

所有的人都看着刘峙,等待着。

刘峙思索了一下,然后说:第一次空袭警报!

悠长而凄厉的警报声响起,随着警报声的嘶叫,街道上也有人敲锣跑过,锣声和警报声混在了一起。但是,街道上的人们并不显得有多慌张。枇杷山顶上,警报架上升起了两个红色的菱形球体。从远处看去,那两个球体显得格外醒目。

孙翔梦和小华正在公园里。因为天气晴朗,孙翔梦请了假,带着儿子到这儿来看孔雀。听见警报声,周围的人们却并不显得慌乱。虽然有人开始离开公园,更多的人却继续享受着难得的阳光。

但是孙翔梦却相当紧张:小华,拉警报了,我们走吧?

小华坚决地摇头:我不,还没看到孔雀呢。

孙翔梦:都拉警报了,这儿不安全。

小华还是不愿意,紧紧攥着妈妈的手要往山上去找孔雀。孙翔梦无奈,只好带着小华继续往上爬去。

警报声中,济民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一脸疲惫的何雪竹指挥着一些医务人员正在忙着把重病号转移出去:这两个送防空洞,把其他的病人都集中一下,离开窗户,快一点儿,往这边靠!

老院长走进了病房,看着病房中的情形,皱起了眉头:何副院长,你这是干什么?!

何雪竹:第一次空袭警报,我让他们把病人往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挪动一下。

老院长:多此一举!多好的太阳,让他们晒一晒对康复有好处。

何雪竹:可是鬼子要来轰炸了!

老院长:别忘了,这儿是医院!

何雪竹:院长,鬼子可不会管是不是医院!

老院长不满地:乱弹琴!

长江上,郑先博和一群人正在渡船上过江。听见遥远的警报声,郑先博有些忧虑地转头望着重庆方向。莽莽江水奔流,除了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外,阳光下的山城重庆居然安详得让人疑惑不已。

中午时分,从武汉起飞的日军轰炸机编队已经轰鸣着飞临川江上空。从飞机上往下看,只有几朵白云漂浮。白云下面,是清晰可见的蜿蜒长江和已经泛绿的起伏山峦。

丸川知雄用自己的照相机拍下了川江的照片,然后又不断地拍摄着日军飞机编队的照片。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兴致颇高。另外几个机组人员打开饭盒,开始准备丰盛的午餐,烧咸鱼,烧肉,炒鸡蛋,新鲜蔬菜,有的还从保暖瓶里往茶杯中倒咖啡。除了机长,这个机组的七个人都准备用餐了。

一个机组成员喊着丸川知雄:丸川君,准备吃午饭了,你还在拍什么?留着胶卷,拍一些重庆的照片吧。那才真的有意义。

丸川知雄感叹地:真是太壮观了。

机组成员:你说什么,我们的编队吗?

丸川知雄为自己挑了一盒饭,打开,然后指了指飞机下方:不是,是下面的景色。“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多美的景色!

机组成员:丸川君朗诵的是谁的俳句?

丸川知雄大笑:俳句?这是中国唐代着名诗人李白的诗句。

投弹手吉岗说:丸川君真还有点雅兴。

丸川知雄: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啊!

吉岗:丸川君,有机会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抓几只猴子,问它们还记不记得唐代的李白,怎么样?

丸川知雄:恐怕没有机会了。不过也不要紧,等我们的轰炸结束,重庆可能已经被炸回石器时代,所有的重庆人都变成猴子了。到那时候,我们直接到重庆去看猴子吧!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轻松。

重庆空军基地,阳光灿烂。停机坪上的战斗机已经准备起飞。安富耀和顾国松站在自己的飞机旁,由于飞机马达的轰鸣,他们之间的谈话变成了吼叫。

安富耀:这破东西能上天了?

顾国松:没问题!能打上一阵了!

安富耀:你没使坏吧?!

顾国松:开什么玩笑!

安富耀:好吧,那就让鬼子尝尝我们破飞机的厉害!

顾国松帮助安富耀爬上飞机一侧的梯子,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圣经》来,贴在自己胸前做了一个祷告。正准备坐进座舱的安富耀回头看见顾国松,笑了笑,喊道:你干吗呢?

顾国松:《圣经》!我为你,也为这飞机祈祷!

安富耀:外国的上帝管不了中国的事情!也管不了我们空军!要想打败鬼子,还得靠我们自己!

顾国松:我知道!祝你成功!

安富耀坐进自己的座舱,检查了一下仪表,一切正常。然后他启动了飞机。飞机开始滑行,顾国松让到了一边,目送着安富耀的飞机滑行着离去。在飞机螺旋桨卷起的风中,顾国松把《圣经》揣进了衣兜里,不自觉地在自己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枇杷山公园里,孙翔梦带着小华还在寻找孔雀。他们转过一片树林,孙翔梦抬头,偶然发现不远处的警报架上,两个红色的菱形球体正在往下落。第二次警报声又尖利地响起来,可能因为警报就设置在附近,巨大的声音让小华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周围的人开始慌乱地奔跑,空中已经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在警报的间隙,孙翔梦对儿子说道:小华,这是第二次警报,鬼子的飞机要来了,我们走吧?

小华:我不,我还没看到孔雀呢!

孙翔梦:可鬼子要来轰炸了,很危险!

小华:你说过带我来看孔雀的!

孙翔梦:好孩子,听妈妈话!

小华:妈妈,我们就看一眼,好吗?

警报声又响起来。

孙翔梦犹豫了一下,无奈地拉着小华逆着惊慌的人流往前跑。终于,他们跑到了关着孔雀的一个铁笼前,铁笼前已经没有人。那只孔雀在警报声中居然展开了自己华丽的羽毛,迎着小华和孙翔梦。小华看见了孔雀,高兴地冲到铁笼前。

孙翔梦大声喊道:小华,我们走吧!

小华:妈妈,孔雀开屏了!孔雀开屏了!

警报声中的郊外高炮阵地。

张旭东和杜治国等士兵跑过通往山坡的小路,冲进了高炮阵地。他们掀开覆盖在高炮上的伪装布,进入了战斗状态。

张旭东操作着高射炮,大喊:杜治国,填弹!

站在一旁的杜治国正紧张地扣着自己头上的钢盔,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那扣子就是扣不好。他仿佛没有听见张旭东的喊叫。

张旭东回头看了看杜治国:杜治国,你他妈的听见没有?!

杜治国终于扣好了钢盔,这才拿起一排炮弹。由于紧张,他的双手越发抖得厉害,费了一阵劲,这才把炮弹压进弹仓。张旭东看见杜治国这样,嘴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飞机的轰鸣声震撼着正午的重庆市区。

街道上,人们慌乱地奔跑着,几个警察和协防队员正在驱赶人们进入防空洞。刺耳的警报声中,一个协防队员使劲敲着锣从街道上跑过。一个黄包车夫和自己的雇主争论着什么,警察过来,把黄包车夫和雇主一起赶走了。

余南平跑在这条街上。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是同样跑着的郑明,他穿过慌乱的人群,注意着前面的余南平。

余南平听见了天空中的飞机轰鸣声,便停下脚步,抬头看天。许多人和她一样,也停下脚步来仰头望着。

人群中有人喊:好像是我们的飞机!

跟踪在后面的郑明也随着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上,他看见中国空军的战斗机编队正迎着阳光飞过来。然后,郑明再警惕地看着前面的余南平。余南平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和郑明的目光恰好碰在一起。郑明立刻转移了自己的视线,又开始仰头望天。余南平显然已经意识到郑明在跟踪自己。她定了定神,然后又往前跑了。郑明立即跟了上去。

街上的人们还在议论着:

——我们的飞机不多啊。

——能打得赢鬼子的飞机吗?

——快跑吧!

——怎么没看见鬼子的飞机?

重庆附近的空中,安富耀所在的中国空军和日军轰炸机接上了火。天空里响起了隆隆的机关炮声。

安富耀驾驶着自己的飞机朝一架日军轰炸机俯冲过去,在接近之后立即开炮。日军飞机被击中,机翼上冒出了黑烟。另一方向上,一架中国空军的飞机被日军击中,打着旋往下坠落。安富耀看见了飞机的坠落,却毫无惧色。他把飞机拉起来,在空中做了一个小幅转弯,回过头来继续攻击那架受伤的日军轰炸机。

另外的日军轰炸机继续保持着编队,朝重庆上空飞去。

在天上的隆隆炮声和飞机轰鸣声中,郑琪被林天觉拉着挤进了防空洞。防空洞里已经人满为患。但是在防空洞外,还有许多人在仰头望天,兴奋地观看空战。郑琪试图挣脱林天觉,挤出洞外。

林天觉:郑琪,你疯了?!别出去!

郑琪:他们不是都没进来吗。

林天觉:他们是土包子,发神经呢!我说了别出去!

郑琪:你怕什么?!我要去看空战!

林天觉:郑琪!

郑琪使劲挣脱林天觉,挤出防空洞加入了观看空战的人群。林天觉跟着挤到洞口,却不敢出去了,只好在那里焦急地看着郑琪和天上。从他们这里往上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架涂着太阳标志的日军轰炸机在一架中国空军飞机的追逐下中弹起火。日军飞机坠落了一阵,那架中国空军的战斗机依然穷追不舍,跟着俯冲下来继续开火。然后火光一闪,日军轰炸机凌空爆炸了。防空洞前面的观众们大声欢呼起来,有的还在鼓掌。郑琪也跟着他们欢呼。

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飞机的轰鸣声却变得更大了,日军的轰炸机群已经飞越头顶。人群正议论间,空中传来了炸弹坠落的呼啸声。人群顿时惊慌地散开,却不知道往哪儿躲避。几枚炸弹落在防空洞前炸开,把看热闹的人群炸得七零八落。紧接着,便是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喊声。炸弹掀起巨大的气浪,把洞口的林天觉向后猛地推了一下。等烟雾和尘土散开后,林天觉再次挤到洞口,却看见满地的尸体和伤员,没有郑琪的身影。

林天觉惊慌地大声喊道:郑琪,小琪!

尘土飞扬中,郑琪从地上爬起来,抖落身上的尘土,根本没有听见林天觉的喊叫。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周围,看到的是一片惨烈景象。在她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在痛苦地挣扎。

郑琪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这才恢复了听觉,听见有人喊“快把他们弄进洞去!”郑琪愣了一下,又听见炸弹落下的呼啸声了。她连忙拉起自己身旁躺着的一个男人的手,却一下拉空了——那只手已经脱离了男人的身体。郑琪连忙恐惧地把那只断手扔了,过去想把那个男人抱起来,男人在撕心裂肺地叫着,郑琪却根本抱不动他。

郑琪看见林天觉在洞口,便大喊:天觉,快过来帮我一下!

林天觉却不动身:郑琪,快进来,危险!

郑琪:过来帮我!

林天觉仍然没有出去的意思。另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过来,帮助郑琪把那个断了臂的伤员抬进防空洞。仅仅是一瞬间,防空洞口已经挤满了伤员。

林天觉连忙过去,掏出手巾递给郑琪:小琪,你犯什么傻?!差点儿就没命了!

郑琪没回答,而是狠狠地盯了林天觉一眼,抢过手巾,蹲下身去把那个断臂男人的伤口扎上。林天觉自知理亏,悻悻地站在一旁看。

防空洞外,猛烈的爆炸继续着。

空中,安富耀对准了另一架轰炸机,准备俯冲攻击。不料一架轰炸机上的机关炮对着安富耀的战斗机开火了。一架护航的日军战斗机也绕到了安富耀身后,开始对安富耀的飞机射击。

安富耀的座舱震动了一阵,他的面前冒起了烟雾。安富耀侧头一看,自己飞机的机翼已经断了,飞机开始失控。安富耀狠狠地骂了一声,打开了座舱。狂风吹来,座舱的浓烟突然显得更浓烈了。

安富耀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座舱,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准备跳伞。

枇杷山公园里,远远近近的爆炸已经让孙翔梦和小华不敢挪动了,她趴在地上,紧紧按住儿子。孙翔梦一抬头,正好看见一架飞机往下坠落,一个人影从飞机座舱分离出来,过了一会儿,一顶白色的降落伞张开了。

与此同时,孙翔梦听到了炸弹落下的呼啸声,她连忙更紧地把儿子压在了身下。几颗炸弹落地,就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爆炸,巨大的响声伴着地动山摇,一棵树被拦腰炸断,树枝哗哗地落下来。等炸起的尘土落尽,孙翔梦才抬起了头,然后看看她身下的小华。小华也是满脸尘土。孙翔梦帮他把头上的尘土拍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拉着小华准备往山下跑。小华回头看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

孙翔梦焦急地查看着:小华,你受伤了?哪儿疼?!

小华哭喊着:孔雀,孔雀没有了!

孙翔梦回头一看,原来还在那里的关孔雀的铁笼子已经残缺不全,孔雀也不见了,只有几片绚丽的蓝绿色孔雀羽毛,在灰尘和硝烟中飞舞。

重庆市区内的大街上已经一片狼藉,被炸毁的房子正冒着浓烟。烈焰吞噬着已经变成空架子的房梁,一堵墙在烈焰中倒塌下去,掀起一片火星和灰尘。

夏程远骑着摩托车飞驶在街上,满目所见,是哭号着的奔逃的人群,是躺在黄包车旁的血淋淋的尸体,是烈焰熊熊的房屋。飞机的轰鸣声还在头上响着,夏程远听见一阵炸弹的呼啸,抬头看了看天上,连忙把摩托车开到了一个墙根。紧接着,他跳离摩托车,就地卧倒。炸弹在附近爆炸了,夏程远背后的房屋窗户上的玻璃被震碎,稀里哗啦地掉下来,落了他一身。一个妇女哭号着从房屋里奔出来,夏程远跃起抱住了她,把她拉到了墙根。又有几枚炸弹爆炸,掀起的泥土几乎把夏程远和那个妇女都盖住了。

夏程远:你疯了?!只能待在这儿!

妇女愣愣地看着夏程远,手指着自己背后的房子,说不出话来。

爆炸过后,夏程远大声问道:枇杷山怎么走?

妇女已经懵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夏程远:枇杷山公园,有孔雀的地方,我该往哪儿走?!

妇女茫然地指了一个方向。夏程远连忙站起身,骑上摩托车,朝远处驶去。那妇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依旧很茫然地看着离去的夏程远,甚至忘记了哭泣。

在夏程远离去的方向,有几枚炸弹爆炸,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左拐右拐地避开了爆炸,消失在火光和硝烟中。

余南平在爆炸过后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她回过头看了看,没有看见郑明的身影。在她前面,有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挣扎和呻吟。余南平连忙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飞机的轰鸣声更大了,又有几枚炸弹在她附近带着呼啸落下来。余南平抬头看看,连忙拉着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回头猛跑了几步,看见一个街沿下的石头保坎,便拉着他纵身跳了下去。街沿下是一个用石块垒起来的高高的保坎,保坎下面已经挤了一堆躲避爆炸的人。跳下来的余南平刚刚站稳,上面的炸弹便已经爆炸了。

余南平把那个男人拉着挤进了人群,靠在石头保坎上:这里安全,待着别动。

身旁有一个人递过一张手巾给那个男人,余南平看了看,却是跟踪自己的郑明。她惊愕不已。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瞬间,又突然闪开了。

在他们面前是一条不宽的马路。余南平正准备离开,又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她扭头看了看天上,是一架飞得很低的日军战斗机追逐着马路上一个滚着铁环的小男孩。余南平和郑明都看见了,他们周围的人也都看见了。

有一个男人大喊:你不要命啦?!快过来!

小孩看了看这群人,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天空,却继续滚着铁环往前跑。那架日军战斗机嚎叫着开始对准小孩俯冲,机身上和尾翼上的日本太阳标志清晰而刺眼,轰鸣声已经震耳欲聋。

余南平呼地站起身来,想跑过去救那个小男孩,她身边的郑明却伸手一把抓住了她。余南平惊讶地回头,看着郑明,使劲挣扎着,无奈郑明却死死地抓住不放。

余南平:你干什么?!

郑明:你别动!

余南平正要说什么。却见郑明已经飞身跃起,从自己身边冲了出去。

日军飞机开始扫射,机枪子弹在马路上追着那个男孩激起了一串尘土。郑明在众人的喊声中冲到那个男孩身旁,将小男孩压在了自己身下。他们身旁的马路被子弹击中,顿时冒起了灰尘。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余南平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敬佩。日军飞机飞走了,郑明把小男孩拉起来,送到了石头保坎这边。他看了看余南平,居然对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独自一人若无其事地沿着马路跑了。留下余南平疑惑地看着郑明远去的背影。

飞机的轰鸣声还在继续着,炸弹爆炸击中了裕川绸店对面的一间房屋,房屋腾起火焰,火舌很快就吞没了那栋房子。随着火焰的升腾,大量的灰烬飘起来,飘到了裕川绸店,灰黑色的灰尘翻滚着,把整栋房子都遮盖住了。二楼的阳台上,张氏用鸡毛掸子使劲地扑赶着灰烬,似乎不想让它们落在花花绿绿的绸缎上,也同时扑打着盖在绸缎上的灰尘。

一脸灰尘的张旭明这时冲上了阳台:妈,这是什么时候!你还顾着那东西!快下去!

张氏却不管张旭东的吼叫,继续疯狂地用掸子徒劳地驱赶着。

张旭东过来拉住了张氏:下去!

张氏把鸡毛掸子拿起来,指着天上掠过的日军飞机的影子,破口大骂:小日本鬼子,我****先人!你们祖宗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老子总有一天要找你们这些龟儿子算账!我日你们祖宗八代,小日本鬼子!你有本事再来炸呀!重庆人是炸不死炸不怕的!

张旭东看了看天上的飞机,也不再拉母亲了。他无言地在阳台上转了转,却无处发泄,最后,还是拿起阳台上的一个土陶花盆,狠狠地砸在地上。

正文 第八章

在白天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猛烈的空袭之后,重庆市区所有的路灯都熄灭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接替了路灯,映照着严重损毁的街道。无数市民拖家带口、肩扛手提着各种各样的行囊,从四面八方的小巷中惶惶地汇入到一条通往城外的主要道路上,所有的人黑压压地挤成一片,使道路拥堵不堪。军警们在人群中挣扎着,竭力维持着道路的通畅。人们拥挤着缓缓移动,没有想象中的哭喊呼叫,除了凌乱低沉的脚步声的汇集,甚至可以说人群被一种奇怪的寂静所笼罩。只是,在男女老少的脸上都写满了悲凉、凄惶以及逃生的欲望。

在道路一旁,一大片民居仍在熊熊燃烧着,浓浓的黑烟翻卷着腾上天空,被火光映照成一种可怕的黯红色。几十个消防队员和军人勇敢而徒劳地在大火中奔忙,试图控制火势,并从摇摇欲坠的房屋中抢救出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具。不断有变成灰烬的房梁之类倒塌下来……终于,轰的一声,成片的建筑物整体坍塌了,顿时有更浓烈的黑烟和无数闪烁燃烧的灰烬升腾而起。

在另一个通往城外的路口,依然是火光映照,依然是人潮涌动。一辆吉普车停在路边斜坡的一片废墟前。江庆东带着几个防空司令部的参谋,站在吉普车旁边,看着下面缓慢移动的人流和努力维持秩序的军警。

一个参谋叹息道:参谋长,太乱了。所有出城的道路全是这样。这样下去到天亮也疏散不了多少人。

闪烁的火光照亮了江庆东那一脸的焦虑和茫然:已经无法控制了,几十万市民呢!有组织的疏散怎么可能?何况刚刚经历了一整天的轰炸。老百姓们已经算是相当有秩序了,要是真乱起来,踩死的人恐怕也不会比被炸死的人少。

另一个参谋说:参谋长,我们回去吧。

江庆东点点头:走。明天日本飞机肯定还会来的。

说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被火光映照着,是晴朗的。但是一轮满月却正在被黑色的阴影所遮盖——月食。

江庆东指着天空:你们看!

人们抬头看看,一个参谋惊呼道:月食!

江庆东不禁长叹一声:月食。老天有眼啊!碰巧是一个月食之夜。不然敌机恐怕就不会给我们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这时候,一个参谋突然指着下面道路上的人群说:参谋长,你看!

江庆东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一看,发现滚滚人流中,穿着军装的夏程远正在拼力逆着人流东张西望地呼喊着,因为离得太远,听不见他在喊什么。

江庆东皱起眉头:这个夏程远,这种时候在这儿干什么?

周围的参谋们没人能够回答这样的问题。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夏程远已经消失在混乱的人流之中了。

长江边的一个码头上,一样的人群涌动,混乱不堪。漆黑的江岸上,成千上万的市民蜂拥地挤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穿着军装的张旭明带着母亲张氏和妻儿,也混杂在纷乱的人群中。张旭明搀扶着母亲,李素芬紧紧抱着儿子跟在后面,奋力朝一条小船靠近。涌动的人群不时把他们冲散,又聚拢。

李素芬再一次努力靠近张旭明,大声说:旭明,你等等我!

张旭明回头伸出一只手,把妻子拉到身边。

张氏已经累得快走不动了,突然站下来说:真是造孽啊!我们不走了,回去!

张旭明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拽着她朝前挤。

张氏用力挣脱他的手: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李素芬赶紧劝道:妈,全城的人都在往城外躲,你回去不是等着挨炸弹吗?

张氏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炸死算了!死我也要死在家里!

张旭明有些不耐烦了:妈,你这是跟谁赌气啊?跟自己的命赌气?快走吧!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是出去躲过这几天的轰炸吗?

张氏还是不动。

李素芬看看丈夫:旭明,要不然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妈大概是不放心你呢。

张旭明瞪了她一眼:你别在这儿添乱了。我是个军人,能跟你们老百姓一样?

张氏:一个在家养伤的伤兵,还不就是老百姓!

张旭明使劲把母亲从地上拉起来: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快走!

他不由分说地带着一家老小终于挤到了停靠在江边的小船上。张旭明把母亲和妻子推上了船。他们身后,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朝船上挤着。

离他们不远的另一条船,同样有无数的人蜂拥而上。不堪重负的小船猛烈地摇晃着。船老大是个壮年汉子,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企图阻止更多的人上船。但是没有人理他,慌乱的人群涌动着巨大的能量,把更多的人推上了小船。小船开始倾斜了,人们惊呼起来。可是后面的人看不见这些,那种无形的力量依然把前面的人继续推向船上……终于,小船在人们的一片惊呼声中倾覆了。

在这个无声却充满了恐慌的晚上,出逃的人们拥挤在每一条大街小巷。

早晨与去枇杷山公园看孔雀的妻子和儿子分手后,夏程远就再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了,这让他焦虑不堪,毕竟他与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妻儿才刚刚团聚。他尽其所能地、其实也是徒劳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他的眼前,是几乎无边无际的黑压压的人影。突然,在前方的人群中,他看见两个似乎很熟悉的身影,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男孩,顺着人流朝前走着。这让他很激动。

他大喊着:小华!小华!孙翔梦!

只顾匆匆走向城外的人们,没有谁在意他的叫喊。夏程远奋力在人群中挤着,去追赶那两个身影……当他终于赶上那个女人和孩子,兴奋地从后面叫住他们的时候,那个女人回过头来,和小男孩一起漠然地看着他——并不是他所要找的妻子和儿子。

就在夏程远所站立的这条道路的下面,一个石阶陡峭而拥挤不堪的小巷中,孙翔梦紧拉住小华的手,逆着人流企图走向上面的那条街道。因为那是进城的方向,所以和滚滚人流完全相反。孙翔梦和已经疲倦的小华根本无力抵抗奔涌的人流,她大声叫喊着,试图让人流允许他们的逆行,但是没有人顾得上理睬他们,实际上也没有人有这样的能力。

一番努力之后,精疲力竭的孙翔梦只有放弃了,紧紧抱起哭泣的小华,被人流无情地挟裹而去,从那条陡峭而拥挤的小巷中消失了。

随后,夏程远出现在这条小巷与上面街道的交汇处,朝下面张望着。这时候,他当然不会再看到孙翔梦和小华的踪影。

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个月食之夜,因为远离了城市的火光,整个基地便显得漆黑异常。只有军人宿舍的方向,有些隐约的灯光透露出来。停机坪上又少了几架飞机,更加空荡荡了。就是停在那里的为数不多的飞机中,还有几架因为严重受损,歪斜地瘫在那里。在以前停放安富耀那架战斗机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没有,那架飞机再也不会回来了。登机使用的金属舷梯被遗落在了那里,发出黯淡的光泽。

顾国松独自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天空,仰头看着正在艰难挪出地球阴影的月亮。他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顾国松从天空中收回目光,看见杜兰香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杜兰香对他微笑了一下。

顾国松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杜兰香:天黑以前我就看见你坐在这儿了。

顾国松不说话了。

杜兰香:你的飞机没有回来?

顾国松点点头。

杜兰香:他也没有回来?

顾国松:听说他跳伞了。

杜兰香:还没有消息吗?

顾国松摇摇头。杜兰香轻轻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说:回去吧。

顾国松对她笑笑,没有动,再次望着夜空。

杜兰香也看看天空,月食仍在缓慢地消失,月光更多地倾泻下来。她说: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月食呢?你呢?

顾国松没有回答。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微微照亮了他忧虑的面孔,他无声地看了看杜兰香,杜兰香欲言又止。在这样一个时刻,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对方。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当晴朗的早晨出现的时候,郊外的高炮阵地山坡上又被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昨天的战斗已经硝烟散尽,青翠的树林依然生机盎然。小鸟在山林间欢快地鸣叫着,还有姑娘唱起了四川民歌:

太阳出来喜洋洋挑起扁担上山冈……昨天消耗了太多的弹药,士兵们正在往阵地上补充炮弹。他们排成一行,从阵地一直延伸到山腰处的一个山洞,一箱箱的弹药从山洞的弹药库里搬出来,通过每一双手的传递,堆放在了各个炮位前。张旭东和杜治国就在靠近山洞的位置。他们和士兵们都很卖力,速度很快,这时候都已经是满脸汗水了。

《太阳出来喜洋洋》那清脆的、充满了山野之气的歌声从山坡下传来的时候,让所有的士兵们都难以无动于衷,他们传递弹药箱的速度自然而然地放慢了。杜治国循声回头,看见那个住在山下的姑娘挑着一担水,正从树林间的小路走上来。他急忙对张旭东说:快看!

张旭东和其他士兵们都看见了,却都有些发愣。姑娘挑着水朝他们走来,发现那么多眼睛都在异样地看着自己,她的歌声戛然而止。随即,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紧赶几步走了上来,在离士兵们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舀起一瓢清水举在手里,朝士兵们微笑着说:喂!我给你们送水来了!

士兵们还在发愣。

张旭东看着那个姑娘,脸色因为激动变得通红。他突然放下手里的弹药箱,朝姑娘跑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水瓢,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在他的带动下,士兵们顿时朝姑娘蜂拥过来,嘻嘻哈哈地争抢着张旭东手里的水瓢。

姑娘急忙躲到了一边,看着他们开心地笑着。

阳光居然有些刺眼了,很灿烂地洒落在八路军办事处的院子里。

昨天的轰炸中,一枚炸弹落在了董必武办公室窗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并没有爆炸。那枚炸弹至今仍扎在院子当中的地面上。夏程远带着几名工兵,设置了安全警戒线,正在试图拆卸那枚炸弹的引信。

阳光已经够炽热了,汗水不断在全神贯注的夏程远额头上堆积,然后流淌下来,他不时用袖子草草地抹掉流进眼睛的汗水,炸弹的引信部位正在被他轻轻抬起。站在警戒线后面的是余南平和几个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余南平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胆战心惊。

这时候,夏程远再次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汗水。

他身边的一个工兵急忙提醒说:小心!

余南平突然越过警戒线,掏出一块手绢,走向夏程远。一个工兵试图阻拦,却被她不由分说地推开了。她出现在夏程远面前的时候,连夏程远也吃了一惊。

夏程远低声警告说:妈,你躲远点儿!

余南平平静地对他笑笑,什么也没说,用手绢替他仔细地擦去了脸上的汗水,然后把手绢轻轻放在地上,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警戒线以外的位置。

这时候,城市上空再次响起了令人心惊的空袭警报声。院子里有些骚动,但大家还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空中渐渐响起飞机逼近的轰鸣声。

夏程远终于成功排除了炸弹的引信。他依然蹲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背对着其他人将拆卸下来的引爆装置举着轻轻晃动了一下。工兵们连忙围上去,将那枚炸弹抬出了院子。

余南平像走不动了似的站在原地,看着夏程远拿着手绢来到自己的面前。

夏程远微笑着把手绢放到她的手里:妈,以后可别再这样了,太危险。

余南平看着他:你这工作太可怕了。

夏程远安慰地:没事儿。我这人心细。

余南平问道:孙翔梦和小华回家了吗?

夏程远顿时变得沮丧起来,摇摇头:没有。又是什么消息也没有了。

远处,已经响起了爆炸声。

位于市中心的济民医院,显得还算平静,只是医院外面的空地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二楼一间病房里,病床上的人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安静地接受护士们的治疗。

何雪竹匆匆进来,一看就急了。她叫住正在为一个病人输液的护士长:怎么搞的?没听见空袭警报?!

护士长无辜地看着她:可是,院长让我们正常工作。他说这里很安全的。

何雪竹正要说什么,一枚炸弹在离医院很近的地方爆炸,整个病房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抖动着,窗玻璃也被震碎,哗啦啦地掉在地板上。病人和护士们都惊呆了。

何雪竹愤愤地对护士长说:这就叫安全?!快,把病人转移到防空洞去!

说完她匆匆转身离开了病房,穿过在爆炸声中颤抖的走廊,来到了医院的手术室。门上方的灯亮着,表明正在手术。何雪竹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把手术室里的人们吓了一跳。老院长正在手术台上为一个病人做手术,转过头来,很不高兴地瞟了她一眼,继续着。

何雪竹:院长……院长头也不抬,语气生硬:没看我正在做手术吗?

何雪竹不管这些,坚决地说:院长,我必须立即和你谈谈!

院长生气地把手术器械扔到了护士手中的托盘里,发出很响的金属碰撞声:胡闹!你想让我的病人死在手术台上?!

何雪竹固执地:我现在担心会有更多的病人死在敌机的轰炸中!

院长口气缓和了一些,尽力耐心地说:我对你说过多次了,这里是医院,是安全的……这时候,又一枚炸弹在很近的地方爆炸了,手术室里剧烈地震荡起来。

何雪竹:院长!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了!

院长无奈地:那好,你看着办吧。等手术完了我们再谈。

何雪竹还想说什么,却看见院长又埋下头专注地进行手术了,便只好快步离开了手术室。来到手术室外过道上,何雪竹叫住了两个迎面而来的女护士,不由分说地拉住她们:放下手里工作,立即按我说的去做!

两个护士连忙点头。

何雪竹:第一,通知所有的人,把病人全部转移到防空洞去;第二,把医院里所有的白被单集中起来,铺在楼外的空地上,越大越好;第三件事,还要找大量的红布!

一个护士问:干什么?

何雪竹:在医院前面的空地上铺一个巨大的红十字。

何雪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枚炸弹落下来。炸弹落下的啸叫离他们如此之近,声音如此的刺耳,让所有的人都惊得身体僵硬。何雪竹刚要喊大家卧倒,炸弹就穿透医院的屋顶,击中了手术室。紧随着一团炫目的火光,是一声爆炸的巨响。何雪竹和两个护士都被手术室里冲出的气流震倒在地上。

郊外的高炮阵地上,炮声震耳欲聋。尽管高炮射程有限,无法击中日军的轰炸机,但战士们还是奋力开炮。至少,可以把日军飞机抵挡在3000米以上的高空。天空中,几架日军轰炸机和战斗机发现了下面的高炮阵地,便盘旋过来,开始朝阵地上投弹。炸弹在阵地周围不断爆炸,整个阵地都在颤抖着。

弹药已经快打光了,各个炮位都在先后大声叫喊着“没有炮弹了”!

军官朝士兵们发出命令:快去弹药库!快!所有的弹药手!

各个炮位的弹药手都离开炮位,朝山腰处的弹药库跑去。张旭东踢了一脚仍然有些恍惚的杜治国:快去呀!

杜治国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跑下去,躲闪着炸弹的爆炸,来到半山腰的弹药库。已经有士兵扛上了弹药箱,回头朝阵地上奔跑。杜治国急忙钻进洞里,扛出一箱弹药。刚离开山洞,几枚炸弹接二连三地落下来,炸得山下的树林倒了一大片,他急忙匍匐在地上。爆炸过后,杜治国才抬起头来。他看见一枚炸弹落在山脚下那个农舍的院子里,房屋顿时起火倒塌了。倒塌的农舍中,那个让张旭东心仪的姑娘,头上流着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奔向高炮阵地所在山坡。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完全暴露在了从农舍到山坡之间的空旷地带。

头顶上,敌机仍在投弹。

杜治国大喊“危险”,扔下弹药箱朝山坡下的姑娘跑去。四处响起的爆炸声让惊慌失措的姑娘根本不可能听见他的叫喊,只是拼命地跑。杜治国大喊着“快卧倒”,跑出树林,冲下了山坡。这时,头顶上出现了飞机震耳的轰鸣声,杜治国抬头一看,一架敌机正朝奔跑的姑娘俯冲下来,姑娘已经跑到了离自己只有十多米的地方。杜治国喊不出来了,吓得双手抱住脑袋,趴在山坡上的一个弹坑里,使劲朝姑娘招手。姑娘也看见了那架俯冲的敌机,但她并没有停下,仍然朝杜治国这边跑来。俯冲的敌机开火了,在机关枪哒哒哒密集的扫射中,姑娘被子弹击中,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姑娘倒下的地方,离杜治国只有几米的距离。

当杜治国惊恐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几乎近在咫尺,已经死去的姑娘。姑娘身上的红衣服被子弹撕裂,殷红的鲜血和衣服的红色混在一起,美丽的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没有了神采,愣愣地看着她前面永远也不再可能到达的山坡。杜治国突然挺直身体站立起来,眼睛变得通红,似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姑娘的尸体。敌机扔下的炸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爆炸着,但是他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他慢慢地来到姑娘身边,俯下身去,轻轻地把姑娘的眼睛合上,然后转身跑了回去,重新扛起地上的弹药箱,飞跑着冲上阵地。

重庆南岸的黄山,一个浓阴遮蔽的别墅外面,郑先博、王宠惠和一些政府的官员们站在林间的空地上,远远望着长江对岸正在遭受猛烈轰炸的冒着黑烟的城市。从这里,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天空中的日军轰炸机在盘旋,看见黑乎乎的炸弹接二连三地落下。几乎只是一个个小黑点儿的炸弹一接触到地面,就变成了不断闪烁的巨大火光和腾空而起的烟尘,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沉闷的轰隆爆响。这里虽然是安全的,但人人都一言不发,脸色阴郁。英国大使卡尔也在这里,站在王宠惠的身边,满眼惊愕和茫然地看着这场发生在眼前的血腥轰炸。

看了一阵,卡尔终于转头看着王宠惠,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难以置信,真是难以置信。

王宠惠苦涩地看看他,不说话。

郑先博说话了:和现在看见的情形相比,两年前德国人对西班牙圣城格尔尼卡的轰炸,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你说呢,阿奇博尔德爵士?

卡尔默默地点头。

郑先博努力地辨认着对岸浓烟滚滚的城市,但他无法知道济民医院的确切方位。昨天晚上,他和一直守在医院里的何雪竹通了电话,得知医院暂时还没有遭到轰炸,这让他稍微有些宽慰。但是今天的轰炸显然比昨天更猛烈,郑先博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时候,一个官员从别墅里出来,匆匆来到王宠惠面前:部长。

王宠惠:什么事?

那个人:刚传来消息,市区内的德国大使馆、意大利大使馆都先后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轰炸。

这个消息令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王宠惠急忙问:有人员伤亡吗?

那人回答:德国大使馆有两人受伤。

卡尔说:日本人真是疯了!

那人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的样子。

王宠惠:还有什么?说吧。

那人看了一眼卡尔:英国大使馆也遭到了轰炸。

这让卡尔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郑先博问:有人受伤?

那人摇头道:还不知道。

卡尔对王宠惠说:我要立即和我的大使馆通电话!

那人说:英国大使馆的电话线路已经被炸断了,根本无法联系。

卡尔急躁地喊道:快想想办法啊!

郑先博看着远处接连不断的爆炸,突然叹了口气,有些一语双关地说:看来再这样隔岸观火是不行了。

卡尔似乎听懂了,他敏感地看了郑先博一眼。

轰炸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还在继续,尽管市区内已经四处烈火浓烟。

四处拍摄轰炸情景的夏新立已经回到了城里的街道上。一处正在遭受日军轰炸机群俯冲轰炸的地段,成片的民房正在熊熊燃烧,摇摇欲坠。夏新立全然不顾头顶上呼啸的敌机,不断地按动快门。突然,又一颗炸弹落在附近,在剧烈爆炸产生的气浪推动下,一大片民居摇晃着,然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了。正在拍摄的夏新立猝不及防,急忙朝街道中央后退。气浪裹挟着烟尘和火焰迅猛地朝他扑来,街道中央横七竖八地堆满了瓦砾和杂物,他被一根燃烧的房梁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眼看就要被浓烟和烈火所吞噬。

就在这一瞬间,一辆吉普车飞驰而至,车上伸出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夏新立死死抱住,把他拖拽着离开了那里。随着吉普车脱离险境,在他们背后,倒塌的残砖碎瓦、屋脊横梁稀里哗啦地倾泻下来,将整条街道都堵塞了。

吉普车停下,惊魂未定的夏新立重新站到了地面上,才看见吉普车上的人是江庆东。夏新立正要表示感谢的意思,却发现江庆东和他的司机正用一种充满责备和恼怒的眼神看着他。不等他说话,江庆东果然大声呵斥起来:夏先生,你想找死呀!

夏新立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江庆东还嫌不解气:还笑呢!碰上我们真算你命大!

司机也说:太玄了!

夏新立友好地拍拍江庆东的肩膀:谢谢你了,老弟!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吧。说完,夏新立转身要走。

江庆东厉声叫住他:还往哪儿走啊!上车,跟我离开这儿。

夏新立:没事儿。你忙你的去吧,我有我的工作。

江庆东大喊着:夏先生!老夏!

夏新立继续朝前走着,还很潇洒地、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江庆东无可奈何地只好示意司机开车。

也许因为在道路上过长时间的停留,也许只是一个偶然,总之,一架日军飞机发现了这辆吉普车,呼啸着从空中俯冲下来。

车上的江庆东急忙对司机大喊:我们被敌机咬住了!

但是前方的道路上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司机猛踩油门,一左一右地甩动着方向盘,让吉普车在并不宽的街道上尽可能地蛇形前进。敌机俯冲的巨大轰鸣让夏新立停下了脚步,他急忙蹲下身子,回头看看。江庆东的吉普车在躲闪敌机俯冲时撞上了街道中间堆积的瓦砾,歪歪斜斜地差点儿翻倒。敌机机关枪开始扫射,吉普车被击中,终于失去了控制,猛烈地撞向路边的建筑物,然后倾覆起火。

夏新立惊恐地发出一声大喊,狂奔过去。

扭曲变形的吉普车上,司机已经浸在一片血泊之中死去。江庆东也满脸是血,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夏新立喊着:坚持住!老弟!

他不顾燃烧的大火,拼命想把江庆东从车身下面拖出来。这当然很难,但是夏新立已经接近疯狂了。在一个因愤怒而发狂的人面前,困难几乎是不存在的。

正文 第九章

接连两天的轰炸,对重庆市区造成了巨大破坏。济民医院的建筑物也有多处坍塌和损坏,医院大楼外面的空地上,到处是黑乎乎的弹坑,在燃烧着的火光映照下,仿佛是狰狞的地狱入口。医院大楼内,来这里视察的宋美龄脸色严峻,和秘书以及警卫等一行人慢慢走过挤满伤员的走廊。伤员中有的认出了宋美龄,有的却只是漠然地看着。何雪竹和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辆担架车过来。何雪竹认出了宋美龄,大为惊讶:蒋夫人?

宋美龄矜持地点点头:院长在什么地方?

何雪竹:我是副院长。

宋美龄的秘书:那么院长呢?

何雪竹轻轻地掀开了担架车上的白床单:他死了。一枚炸弹直接击中了手术室。

宋美龄看了看院长的尸体,痛苦地凝视了一阵,挥了挥手让人把担架车推走了。然后,她有些亲密地拉住了何雪竹:你们辛苦了!有什么困难吗?

何雪竹犹豫了一下:日本鬼子完全没有把国际公约放在眼里!医院受到了很大的损失,我们现在人手不够,特别是运送伤员的车辆。我知道,市区里还有许多受伤的人,可没办法送过来。

宋美龄: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我的车先借给你们用。

何雪竹:那太感谢你了!

宋美龄微微摇头:你继续工作吧。

然后,宋美龄快步往医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转头对秘书说:叫司机马上参加运送伤员。你赶快回去,去动员一些汽车运送伤员,越多越好,要快!

宋美龄来到医院外面,何雪竹跟在她身后,刚要说什么,却见宋美龄已经快步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大街的两头,还有伤员在不断地朝医院方向拥来。宋美龄站到了大街中央,看着这些扶老携幼的伤员,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白手帕,拿在手上。然后对自己的两个警卫说:你们都去,去那边拦汽车!把过来的汽车都拦下。

两个警卫犹豫着。

宋美龄:快去!

两个警卫只好离开宋美龄,站到了大街中央,守住了一个方向。一辆军用卡车亮着大灯,穿过人群从另外一个方向过来,宋美龄把手中的白手帕举起来,快步走到了大街中央,拦下了那辆军用卡车。随着卡车刺耳的刹车声,军用卡车的驾驶座里跳下来一个军人,他根本没认出来拦车的人是谁,走到宋美龄面前就破口大骂:妈的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宋美龄看了看他的军衔:上士,医院需要借你的车运送伤员。

军人:屁,老子有军务在身,快滚开!

在另一边站着的警卫看见了这一幕,连忙跑过来,冲上前去给了那个上士一记耳光:放尊重点!

军人懵了,正要拔枪:你……警卫吼道:没长眼睛?!这是蒋夫人!

军人吓坏了:蒋……蒋夫人,对不起,我这狗眼……请饶了我吧……宋美龄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医院里没有车辆,许多伤员都无法送过来,借用你的车去帮忙运送一下,好不好?

军人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宋美龄:那你赶快到医院,听从他们的安排。

军人对宋美龄行了个军礼,然后爬上汽车,汽车开过了宋美龄身边朝医院驶去。

宋美龄看着卡车离去,又举着白手帕,迎着另外一辆亮着大灯开过来的轿车走去,警卫不敢大意,连忙抢在了她前面。

何雪竹看着宋美龄的身影和不断挥动的白手帕,心里有了一丝敬佩。

杨春雪住处附近的一栋房屋还在燃烧,火光穿透夜色,一闪一闪地映照着杨春雪房间的窗户。杨春雪正在窗户前,用白色的纸条在玻璃上贴成米字形的防爆图案。几扇窗户的玻璃都已经被她贴满了这样的纸条,在火光的映照上,显得十分刺眼。房间门突然一下被打开了,唐尚君有些张皇地冲进来。杨春雪回头看了看丈夫,继续贴着最后一扇窗户。

唐尚君:春雪,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干这个?

杨春雪:怎么啦?

唐尚君:你的那些纸条子,能挡住日本人的炸弹?!

杨春雪:有总比没有好。

唐尚君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两张纸片:你看!杨春雪这时已经贴完了纸条,走过来拿过纸片看了看:去香港的机票?

唐尚君:我是花了大价钱才弄到的,明天下午的飞机。

杨春雪沉默片刻,然后坚定地说:我不走。

唐尚君惊愕地:什么?!

杨春雪:你没和我商量,就买了机票?要走你一个人走,我不走,我要留在重庆!

唐尚君:你疯了?

杨春雪:我没疯。在这个时候离开,感觉就像逃兵。

唐尚君嘲讽地笑了一下:你又不是军人。

杨春雪:我不是军人,可日本鬼子轰炸的也不是军事目标!

唐尚君:这关你什么事?春雪,跟我走吧,日本人还会再来轰炸的,重庆太危险了!

杨春雪:你一个人走吧,我没你那么胆怯。

唐尚君终于火了:我胆怯?你就勇敢?!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个演员,一个演戏的!有必要在这儿陪着这些重庆人白白等死吗?!

杨春雪:等死又怎么样?这儿需要我,也需要你。我们至少可以给他们精神上的支持!

唐尚君有些气急败坏:啊,我明白了,这儿的人并不需要我,而是需要你!尤其是那个姓夏的上尉,他特别需要你!而且可能不只是精神上的支持!

杨春雪:你胡说八道!

唐尚君冷冷地一笑:算了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感觉不到?!

杨春雪厌恶地看看他,变得坦然起来:是又怎么样?唐尚君恼火地在房间内踱了几步,然后狠狠地盯着杨春雪:真是这样?!杨春雪沉默然而坚定地点点头。

唐尚君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杨春雪,我算是仁至义尽了,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如果要走,明天我们在机场见,如果要留下,你就跟你的上尉一起去等着日本人的炸弹吧!说完,他把手中的一张飞机票塞在了杨春雪手里,然后摔门出去了。

杨春雪气咻咻地看着房门关上,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飞机票,狠狠地把它撕成了碎屑,扔在了关着的房门上。碎屑飘飘落落,洒了一地。

第二天的上午,太阳依然很明亮。

一片废墟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郭沫若和一群文艺界的男男女女来到一堵高大的围墙前。围墙迎着阳光,在一片乌黑的废墟中,墙上白色的石灰显得非常醒目。

郭沫若看了看周围,再看了看那堵白墙,说:就在这儿吧。

在郭沫若的指挥下,几个男女架起了梯子,准备在白墙上用红油漆刷写标语。郑琪在帮着一个男人打开油漆桶。杨春雪和另外几个人用抹布把白墙上的一些灰尘掸掉。

那个男人用刷子蘸好了油漆,站起身来问郭沫若:郭老,写什么?

郭沫若想了想:最简单的,最容易认的。这堵墙朝东,日本人的飞机是从东方飞过来。字要写得很大,大得让日本鬼子在飞机上就能看见。我看,就写“打倒日本侵略者!”,要很大!

男人:好的。郑琪,帮我拿着油漆。

几个人同时开始写字了,郭沫若走到了附近的一处废墟前,用脚踢了踢一块还在冒烟的黑乎乎的木头,沉吟不语。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堵墙,一个“打倒”的“打”字已经逐渐成形。那个男人站在梯子上继续写着。

另一个人在踮着脚写“日本”两个字,显得有些困难。他转头对身边提着油漆桶的郑琪说:你去帮我找一根木棍来,这刷子太短了。

郑琪把油漆桶放在地上,转身跑进了一片废墟里。她没有找到木棍,却发现了一只飞机轮胎。郑琪再往前看,看到一块飞机机翼的残骸,上面有中国空军的标志。她连忙走过去,用手搬起那块残骸,却发现下面是一具烧焦的尸体。郑琪恐惧地往后退了几步,突然间想起来什么。她用脚在一堆瓦砾中扒拉了一下,找到一根烧黑的木棍,拣起来跑回了围墙前,把木棍递给那个男人。

男人:有手绢吗?

郑琪摸了摸衣兜:没有。

杨春雪这时过来了:我这儿有。

郑琪有些神情恍惚地:春雪,你来帮忙拿一下油漆。

杨春雪把手绢递给男人之后,拿起了油漆桶:你怎么啦?

郑琪支吾地:我?我……有点儿急事,先离开一下。说完,郑琪有些慌乱地离开了。那个人已经用手绢把油漆刷子捆在了木棍上,继续写下去。郭沫若这时走了过来。他从那个男人的手里要过油漆刷:给我用一用。

男人:郭老,你来写后面的三个字?

郭沫若:不,我只是帮你添加一点儿东西。

说完,郭沫若在已经写好的“日本”两个字上增添了一些油漆,让这两个字显得有些破碎和扭曲。

夏程远带着一队工兵从紧靠着废墟的马路上跑步过来,透过马路边废墟的残垣断壁,可以清楚地看到刚刚在那堵白墙上写好的“打倒日本侵略者!”的标语,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字标语非常醒目。杨春雪和文艺界的那帮朋友从废墟旁走下来,还在议论着什么。夏程远看见了杨春雪,便停下脚步,挥手让工兵们继续往前。

杨春雪也看见了夏程远,连忙走到夏程远身边:你好吗?

夏程远:还好。

杨春雪:家里怎么样?

夏程远摇摇头。

杨春雪关心地:出事儿了?

夏程远:小华和翔梦失踪了。

杨春雪:怎么会?!

夏程远:大轰炸的第一天……翔梦带着儿子去公园,到现在我都没找着他们。

杨春雪:会找着的,你千万别担心。

夏程远点点头:你怎么样?

杨春雪勉强笑了一下:还行。

夏程远:你先生呢?

杨春雪:他?跑了。

夏程远:什么意思,跑了?

杨春雪:回香港了,今天下午的飞机。

夏程远:那你……杨春雪:我不走。

夏程远:为什么?

杨春雪:我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当一个逃兵!可他是个懦弱的人,被日本鬼子的轰炸吓破了胆。

夏程远有些欣赏地看了杨春雪一眼,却没有说话。

杨春雪:晚上有空吗?

夏程远犹豫地:没有……杨春雪:到我家来吧,我为你好好做顿饭。或者,我到你家去?太太和孩子不在,你一定吃不好饭?

夏程远终于摇摇头:算了吧,我的任务太多,你知道这两天的轰炸……我走了,你多保重。

杨春雪:好的。你也保重!

夏程远没有再说什么,跑步离开去追自己的部下了。杨春雪看着夏程远的背影,有些失落。

济民医院的走廊里乱哄哄地躺满了血迹斑斑的伤员。

一间拥挤的病房里,受伤的江庆东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亮晃晃地落在他头上。他的头上裹满了白纱布,只有眼睛和鼻孔、嘴巴露在外面,纱布被乌黑的血迹浸透,在阳光里显得相当刺眼。郑娟哭泣着坐在江庆东的床边,用手使劲绞着自己的手帕。顾宏源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郑娟。

何雪竹这时走进了病房,穿过病床来到他们身边,郑娟连忙站起身来:妈,他有救吗?

何雪竹: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不过你要有信心,我相信他能挺过来的。

顾宏源:都伤什么地方了?

何雪竹:颅骨破裂,现在还不知道里边有没有弹片。身上还有几处伤,倒是已经作了处理。

郑娟:还会昏迷多久?

何雪竹:很难说。

郑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妈,请你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好吗?

何雪竹犹豫了一下,才说:庆东的伤势非常严重。昏迷并不是大问题,关键是他的头部。如果颅骨内有弹片,或者颅内的其他组织受了损害,那么会非常麻烦。

郑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没有办法了吗?

何雪竹:医院的状况你都看见了……我们既没有足够的人手,也没有足够的手段,还要处理那么多伤员……郑娟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吗跟我抱怨呀?!妈,我不是在向你询问医院的情况,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办法救我丈夫!

顾宏源连忙过来拉住了郑娟:江太太,你别这样……何雪竹看了看顾宏源,并没有计较郑娟的态度,只是无奈地说:小娟,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庆东目前的情况很危险,医院恐怕无能为力。即便救活了他,恐怕也无法解决他头部的创伤,尤其是颅内的创伤。

郑娟这才控制住了自己:妈,对不起,我刚才……你是说,没有希望让他康复?

何雪竹:我当然会尽力而为。不过,如果能把他转到更好的医院,甚至是香港去,那彻底治愈的希望就大得多。

顾宏源连忙问:你认为在香港可以治疗?

何雪竹点点头。郑娟不说话了。她走到江庆东床前,轻轻地吻了吻江庆东露在外面的嘴唇。当然,江庆东不会有任何反应。

郑娟:庆东,我知道你听不见,可我要对你说,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康复!

正在这时,病房门猛地被推开,郑先博急匆匆地走进来。他看了看大家,没说话,走到床边,俯身默默看了看江庆东,又伸手握了握江庆东露在床单外面的手,江庆东还是完全没有反应。郑先博把江庆东的手轻轻地放回原处,眼睛里有些湿润。他定了定神,忍住了。然后回过头来,看着何雪竹,脸上的表情却平静了许多:采取措施了吗?

何雪竹点点头:昏迷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

郑先博轻轻搂住了走到自己身边的郑娟,对何雪竹说道:你也累了,早点回家休息一下。

何雪竹:我这会儿没法离开。你先回去吧。

郑先博:需要我做什么?

何雪竹:我已经跟小娟说了,最好把庆东送到香港去治疗。

郑先博叹了口气:去香港?谈何容易啊。

郑娟抽泣着说:爸爸,总得想想办法。

顾宏源感动地看着郑娟,若有所思。

由于日军飞机没有来轰炸,所以重庆郊外的这个高炮阵地显得静悄悄的。太阳还在明亮地照耀着,高炮阵地上,一些士兵正在检修高射炮。阳光透过树叶投射进阵地旁边的一片树林,几株松树被炸断,光秃秃的树桩仿佛是新鲜的伤口。林中空地上,堆起了三座崭新的土坟,坟头上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张旭东手里拿着一把军用铲子,给最边上的一个坟头培了培土。然后,他扔下铲子,一屁股坐在了坟头对面的地上。

杜治国从树林的一边过来,把那个村姑用过的水瓢放在了最边上的坟头前,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张旭东:她家里面啥都没有了,被炸光了。

张旭东无语,用手把一根树枝狠狠地折断。

杜治国:旭东,我……张旭东还是不说话,愣愣地看着杜治国。

杜治国犹豫了一下,然后终于鼓足勇气地说:我本来可以救她的……张旭东:你说什么?

杜治国:我本来可以救她的。鬼子的飞机俯冲下来,我喊她不要跑,她离我隐蔽的地方不远。可她听不见,或者,她不懂,那时候应该立即卧倒……张旭东仿佛有些听懂了:那你呢?你在干什么?!

杜治国嗫嚅着:我……我已经卧倒了,然后敌机开始扫射,她就倒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张旭东:你没去救她?!她就在眼前你也没去救她?!

杜治国:当时,飞机开始俯冲,我怕……张旭东猛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揪住了杜治国的领口:你怕?!你怕你自己的小命丢了?!你这个没出息的龟儿子!你他妈的是人不是人?!

杜治国:当时那种情况……张旭东狠狠地打了杜治国一个耳光:杜治国,你是一个他妈的王八蛋!你是王八蛋,你懂不懂?!

杜治国被打得跌倒在地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嘴角已经有鲜血渗出来。但是,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张旭东还想踢杜治国,却忍住了,像一头无处发泄的野兽一样,在杜治国身边转了一圈。

杜治国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你打吧,你说得对,我不是人!你打吧!

张旭东狠狠地盯了杜治国一眼,什么都没说。他看了看村姑的坟头,然后再使劲地踹了一下身边的一棵松树,走了。杜治国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张旭东离去,一脸的悔恨。

郑琪离开自己的同伴,好不容易搭了一辆卡车来到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时,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接近紫黛色的山尖,空军基地里一片萧瑟之气。斜射的阳光照在停机坪上的几架飞机上,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

郑琪没能找到安富耀,只见到了孤零零的顾国松。安富耀没有回来,顾国松只是听其他飞行员说安富耀可能跳了伞。几天过去,机场方面,卫戍司令部和防空司令部也没有一点儿音讯。极度失望的郑琪情绪低落,顾国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默默地在她身边陪着。两人谈了一阵,来到空旷的停机坪旁边的草地坐下。一阵微风吹来,郑琪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郑琪沉默地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问:飞行员从空中跳伞,生还的可能性大不大?

顾国松:这要看情况。一般来说,生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不过,如果日本鬼子的飞机发现他跳伞,对他进行攻击的话……或者落在长江里,就难说了。

郑琪固执地:不,我不相信!不会是这样的!

顾国松只好安慰她:我也不相信,安富耀是条汉子,他不会就这样离开……郑琪的眼泪流了出来:你们是老战友了?

顾国松:认识不久,我刚刚才当了他两三个月的机械师,他是真正的空军战士。你呢?你认识他多久了?

郑琪还是哭着,并没有去擦自己的眼泪,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回答道:……很久了,我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说完,郑琪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擦去眼泪,朝基地的门口走去。顾国松连忙也站起身,跑到了她身边。

郑琪回过头看了看顾国松,凄然地笑笑:如果有了消息,不管是什么消息……请你尽快地告诉我,好吗?我要回去了。

顾国松:要不,我送你回城里?

郑琪:不用,我到前面镇子叫一辆黄包车就行了。

顾国松:如果他回来,我会让他马上去找你。

郑琪和顾国松握了握手:谢谢你!

郑琪离开了顾国松,很快便走出了基地的大门。她沿着公路向前走了一段,一辆吉普车迎面飞驶而来,掀起一阵浓烈的灰尘。郑琪赶快让到了公路的一边,也没有去看吉普车,继续往前走。

其实行驶的吉普车上就坐着安富耀和另外一个空军官员。安富耀突然看见郑琪的身影在吉普车外一晃而过,顿时大声喊起来:郑琪!郑琪!郑小姐!

郑琪却没有听见安富耀的喊声。

吉普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安富耀冲出吉普车,使劲挥着自己裹着纱布的手:郑小姐!郑琪!

听见喊声,郑琪回头看了看,顿了一下,确定那个还在挥手的人就是安富耀,这才惊喜万分地跑过去。

安富耀也迎着郑琪跑过来。两人跑到一起后,安富耀还有些疑惑:郑小姐,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郑琪没有回答,而是忘情地扑进了安富耀怀里,热烈地拥抱着他。安富耀愣了一愣,也紧紧地拥抱了郑琪。

郑琪抬起头来,眼睛里又有了泪光:我还以为,以为你牺牲了。

空军基地门口,顾国松也高兴地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挥手呼唤着那对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吉普车掀起的灰尘还没有散尽,温暖的阳光穿过灰尘,给两个身影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夕阳已经接近山尖,只剩下一缕余晖。

重庆市区的一片废墟旁边,夏程远和一帮工兵设置了警戒线,把一些看热闹的人挡在外面。在他们前面的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模样甚至有些稚嫩的工兵正蹲在地上,试图排除一颗留在废墟中的炸弹。

夏程远紧张地注视着那个工兵的背影:你再仔细听听!

工兵没回头,喊道:没听见。

夏程远停了一下,想了想,然后说:那就找引信!

工兵:知道了。

工兵还在摆弄着炸弹,夏程远看了看自己身后议论纷纷的人群,皱了皱眉头。不过他没有说什么。他再次看了看那个工兵:找到了吗?

工兵:还没有……我不知道……有点不一样。

夏程远:要我过来看看吗?

工兵:不用。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气氛似乎也越来越紧张。炸弹前面,蹲着的那个工兵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试图拆开弹体上一个拧着螺丝的盖子,却拆不下来。

夏程远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有些沉不住气了:我过来了。

工兵:你别过来,我没事。

夏程远:你停下,马上撤离,我过来看看!说完,夏程远站起身来,朝那个工兵走去。在他走了几步之后,那个工兵突然扔掉了手里的工具,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炸弹上又听了一下,然后惊恐地站起了身:我弄错了,是延时炸弹!

夏程远一下愣住了:你说什么?!

工兵转过身,一脸的惊恐:是延时炸弹!

夏程远:快离开!

工兵拔腿向夏程远的方向开跑。然而,就在他起步的那一瞬间,炸弹轰隆一声爆炸了。在爆炸的火光中,工兵向前扑倒在地。夏程远被气浪往后掀了一下,险些摔倒。他站稳了,冲到工兵的面前,扑上去抱住工兵血肉模糊的身体,把他翻过身来。工兵的脸上也全是鲜血,眼睛已经散了神,只是嘴唇颤抖着,仿佛要说什么。

夏程远抱住了他的头:没事,你没事!说话,快跟我说话!

工兵:我……对不起……夏程远回头大喊:马上救护!然后又对工兵说道:兄弟,挺住,跟我说话呀,不要停!你说呀!

工兵:我没听出……贴近他的嘴边,夏程远终于听清了他的话:没关系,兄弟!下一次,下一次就可以听出来了!

工兵的声音微弱了下去:我……没……没听出来……其他的工兵都围了过来,有的掏出了急救包,有的准备来抬人。但是那个工兵已经咽气,眼睛愣愣地睁着。夏程远看了看自己周围的士兵们,然后轻柔地把年轻工兵的眼睛合上,慢慢地站起身,看着工兵的尸体,颤抖着手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其他的士兵也跟着夏程远,给那个工兵敬礼。围观的人们慢慢靠近了一些,默默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牺牲者。

如血的残阳,终于在远处的山峦顶上掩埋了这一天最后的一线光辉。

晚上,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街道。他神情沮丧地把摩托车停在街中央,没熄火,还是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户——几天都一直黑着的窗户居然亮着灯!夏程远从车上跳下,把摩托车哐当一声推到街边,跑进了临街的那扇门,在黑暗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

房间里的孙翔梦正在灯下,轻轻地哄着小华睡觉。小华已经睡着了,孙翔梦还用手在他身上轻轻拍着。

夏程远撞开房门冲了进来:翔梦!

孙翔梦从床边站起身:程远!

夏程远冲到孙翔梦身边,一把抱住了她:你们跑哪儿去了?!孩子怎么样?!

孙翔梦疲倦地笑笑:小华没事。我们被人流冲散了。第二天又遇上轰炸,在防空洞里躲了一天。

夏程远有些冒火地:我还以为你们……你也真是的,昨天就应该回来!

孙翔梦:能吗?我拖着个孩子,乱哄哄的,好不容易才找到回来的路,后来小华困了,走不动了,我就带着他到一个防空洞里睡了一觉,一直睡过了中午。刚准备离开,又遇上警报,只好待在那里过了一夜。

夏程远:你就不知道找军队的人,让他们送你们回来?!

孙翔梦:你说得轻巧!当时那么乱,再说,我们也给轰炸弄晕了。

夏程远还是纠缠不休:我真急死了!到处找你们,爸爸他们也急死了!

孙翔梦:我知道,但有什么办法?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夏程远:都是你!带孩子去看什么孔雀!

孙翔梦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你这是怎么啦?!我们回家了,一句好话没有!我们回来你不高兴?!

夏程远:我当然高兴!可你也太让人着急了……小华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喊了一声:爸爸……爸……孔雀没了……夏程远这才忍住了嘴边的话,走到床前,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脸上的表情软了下来。他看了看站在房间中央的孙翔梦,却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再看着儿子。孙翔梦这时也走到了夏程远身后,轻轻地问道:程远,发生什么事了?

夏程远转过身来,眼睛已经有些湿润:我……刚才,工兵营的一个士兵牺牲了。

孙翔梦:在排弹的时候?

夏程远点点头:他刚刚才20岁,就死在我怀里。

孙翔梦明白夏程远的心情了,她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夏程远。夏程远也转过身来,努力地笑了一下:是我不好,我不该怨你。这本账,该算到日本鬼子头上去!你们平安回来,我太高兴了。

孙翔梦把头靠在了夏程远肩上。

同是一个夜晚,武汉基地的餐厅里却是一片欢闹。日军飞行员们正在唱着日语歌曲,喝酒作乐。他们是在庆祝对重庆的成功轰炸。

餐厅的一个角落里,丸川知雄一张一张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照片。照片中,既有川江景色,也有重庆景象。丸川知雄最后在两张照片上停下了——一张照片,是没有被轰炸的重庆的鸟瞰,另一张,是已经被轰炸的冒着浓烟和火光的重庆。丸川知雄把其他的照片都收拢,然后开始在他选出来的这两张照片背后写信。

投弹手吉岗拿着一瓶酒过来:丸川君,你在干什么?

丸川知雄:啊,我写一封信。

吉岗:丸川君不会是给自己情人写信吧?

丸川知雄:是我的父母。

吉岗把那两张照片拿起来看了看,笑了:丸川君难道还会向自己的父母报告我们轰炸的成绩?

丸川知雄:不是报告。我想告诉他们,在我们所向披靡的轰炸中,支那的战事恐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吉岗:啊,我喜欢,所向披靡!敌人的首都在轰炸中呻吟!

丸川知雄:轰炸重庆已经把吉岗君变成了诗人。

吉岗:我不是诗人,我只是投弹手,一切都那么简单,比写诗简单多了!用手这么一搬,伟大的轰炸诗篇就完成了!

丸川知雄拿过吉岗手里的酒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酒,站起身来:来,祝贺你的投弹成功!

吉岗也举起了酒杯:不,是祝贺我们的轰炸成功!大日本帝国的航空队所向披靡!

两人将酒一口喝了。吉岗指指那边热闹的士兵们:你不想加入我们吗?

丸川知雄摇摇头:对不起,我还没写信呢。

吉岗拍了拍丸川知雄的肩膀,哼着日本曲子回到了闹腾的人群中。丸川知雄再次坐下,在那两张照片的后面开始写起来。

深夜,郑先博在外交部处理完了事情,一个人回到家里。

他打开房门,走进自己已经离开了两天的家。虽然只是两天时间,郑先博却觉得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客厅的窗户玻璃在轰炸中被震坏,玻璃渣洒了一地。沙发上,茶几上也落满了从天花板掉下来的灰尘。郑先博走到桌子前,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公文包,把震倒了的一个装着全家福照片的相框扶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然后,他走进厨房,从里面拿出一把扫帚,来到窗前,轻轻地、仔细地扫着地上的玻璃碴。玻璃碴发出刺耳的声音,郑先博的动作和表情却十分平静。

房门响了一下,郑先博抬起头,看见何雪竹一脸疲惫地走进来。

郑先博:回来了?

何雪竹:你在干什么,还不休息?

郑先博:把这地上扫扫。

何雪竹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在这漫长的两天里,两人虽然也有生离死别的感受,现在却一点儿也不激动了。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太多的死伤和鲜血。

郑先博看了沙发上的妻子一眼:上面全是灰尘。

何雪竹:没关系,我身上也脏。

郑先博看了看窗户:明天把这窗户先用报纸糊一下。

何雪竹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看了看,无所谓地哼了声,算是赞同。郑先博走到了妻子身边,把窗户一下推开了,从那里,可以看见夜色中的重庆。零星的灯光里,重庆显得那样安静、祥和。夜幕把一切灾难和痛苦都掩盖了。

何雪竹看了一阵窗外的景色,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先博,日本鬼子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怎么能对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这样残酷的屠杀?

郑先博沉吟地:战争的唯一目标是获胜。而在战争狂人的眼里,为了获胜,就不会在乎无辜百姓的死亡。曾经发生在西班牙格尔尼卡的大轰炸证明了这一点,南京大屠杀更证明了这一点。日本鬼子对重庆如此狂轰滥炸,我想目的只有一个,尽快摧垮我们的首都,尽快摧垮我们中国人的抵抗意志。可日本鬼子也许没有意识到,中国现在虽然在军事上不是他们的对手,在外交上困难重重,中国人的意志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摧垮的,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我相信,重庆只会越炸越强。你看着吧。

正文 第十章

几天之后,因为重庆的英国驻华使馆被轰炸一事,英国驻日大使克莱琪在东京通过日本外务大臣有田八郎向日本政府提交了正式的抗议照会,有田八郎代表日本政府对克莱琪作了口头道歉,坚持那是一场意外,并表达了日本政府愿意继续与英国政府保持良好关系的意图。克莱琪提请有田八郎注意,日军飞机对重庆的轰炸带来了大量平民的伤亡,有田八郎辩解说那是战争中不可避免的。

两人的会面虽然并不剑拔弩张,但却相当生硬。

晚上,日本军政首脑举行了一次所谓“五相会议”,商讨有关重庆轰炸的实效,以及外国驻华使馆被炸的外交后果等问题。新任的内阁总理大臣平沼骐一郎,海军大臣米内光政、陆军大臣坂垣征四郎、外务大臣有田八郎和财政大臣石渡庄太郎参加了会议。

一张很大的会议桌前,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在介绍连日来对重庆轰炸的战果,平沼骐一郎和一旁的石渡庄太郎低声耳语着。

米内光政脸上洋溢着兴奋:……在那个漫长的雾季中,海军和陆军航空队完成了一系列试探性轰炸。5月3日,在中断轰炸三个月之后,海军航空队出动36架中型攻击机,从汉口基地起飞,对重庆市区实施了空前规模的轰炸,共投弹98枚,燃烧弹68枚;5月4日,海军航空队再次出动27架轰炸机实施轰炸,共投弹78枚,燃烧弹48枚。

平沼骐一郎:具体战果呢?

米内光政笑了:目前,建筑和人员伤亡数字正在收集之中。很遗憾,我现在只能告诉大家,从重庆上空看下去,整个城市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火海!

五个人都笑起来。

有田八郎补充说:重庆政府公布的数字说,两天共死伤八千余人。

坂垣征四郎接着说:作为日本军人,我为这次成功的空中打击感到骄傲。重庆的支那政府还在高声倡导抗战到底,还在企望拖延战事以苟延残喘。我敢预言,只要继续以强大的空中打击压制支那的政略和战略中枢,重庆政府必将人心涣散、士气低落,很快陷入不可逆转的崩溃局面之中。

平沼骐一郎点头赞同:虽然坂垣君显得过于乐观,但是我本人对此基本表示赞同。也许我们可以创造出仅仅依靠航空兵力就使敌国首都陷落的奇迹。

米内光政说:这样的话,帝国军队就为世界战争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石渡庄太郎:继续轰炸,不停息地轰炸!直到重庆政府投降为止!不过,这也许会给有田君带来不少的麻烦?

他说完幽默地看着有田八郎,这立即引起了一阵轻松的笑声。会议充斥着乐观和狂妄的气氛。

此时,外务大臣有田八郎笑笑,略微动了一下身体:外务省本来就是用来处理这些所谓麻烦的,只要能够尽快结束支那战事,我并不介意。不过,我刚刚收到了英国政府的正式抗议照会,看起来他们是认真的。

平沼骐一郎看一眼米内光政:是一枚炸弹直接命中了英国使馆?

米内光政不在乎地笑笑:对此还无法证实。

坂垣征四郎态度更蛮横一些:即便如此,这也是难以避免的。英国人正被德国搞得焦头烂额呢,不用理睬他们,无非正式道歉而已。

有田八郎:我已经通过克莱琪大使正式向英国政府道歉了。但是看起来事情并没有完。

坂垣征四郎:他们还想干什么?

有田八郎:英国人要求赔偿。

坂垣征四郎说:傲慢的英国佬!等我们从支那战事中脱身出来继续南进,解放了他们在东南亚的殖民地以后再一起赔偿吧!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平沼骐一郎在笑声之后慢慢地说:我看可以考虑对英国进行赔偿,如果英国人的要求不太过分。英美两国对支那战事至今基本上保持了令人满意的沉默,我们不能让这个事件成为英国人转变态度的借口。进行适当的赔偿,就算是对英国人保持沉默的一点儿奖赏吧。有田君?

有田八郎:我立即安排人就赔偿问题与英国大使进行谈判。

坂垣征四郎笑着对石渡庄太郎说:可要小心你的钱包啦!

于是,又是一阵骄狂的笑声。

5月是鲜花盛开的季节,但日军对重庆的轰炸让这个温暖的春月变成了钢铁与火焰的地狱。轰鸣的飞机和呼啸落下的炸弹继续摧残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山城。与此同时,侵华日军华中派遣军以冈村宁次指挥的第11军为主力,发动了针对李宗仁将军领导的第五战区的战役,企图对湖北随县和枣阳一线的中国军队第五战区主力实施合围。通过连日激战,日军不断推进,直扑枣阳,战局已经对李宗仁指挥的第五战区非常不利。

5月的阳光倾斜在到处是弹坑的大街上。一辆黑色轿车左躲右闪地慢慢爬行,罗伯特和顾宏源坐在轿车里。

自从英国大使馆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之后,一直以自己的中立而自豪的罗伯特对轰炸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当然,重庆平民在轰炸中所遭受的苦难,也给这个英国记者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一连写了几篇报道发给自己的报纸,试图唤起英国舆论对日军突破《国际空战协议》的有关条款进行无区别轰炸的注意,尽管他知道遥远的英国对当下的重庆无能为力。

也是由于这种态度的转变,当顾宏源向罗伯特提出请求,让他帮忙把江庆东转移到香港治疗时,罗伯特马上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并去找了英国大使卡尔。在卡尔的斡旋下,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

这会儿,罗伯特正兴奋地告诉顾宏源:……卡尔这次真是很帮忙,一天里给香港总督发去了三份电报,而且还和伊丽莎白医院的院长取得了联系。这样,江庆东一到香港就可以直接住院接受治疗了。

顾宏源很高兴,连声感谢:谢谢你帮了一个大忙。

罗伯特:不用客气了。我现在就把你送到济民医院,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吧。

顾宏源:太好了。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先替他们表示感谢吧。

罗伯特看着他笑了:顾,你好像没有告诉我,江庆东的夫人就是那位重庆政府的女新闻官?那个漂亮但说话很厉害的女人?

顾宏源笑着问:是吗?那你怎么知道了?

罗伯特:你不是有意隐瞒的吧?

顾宏源连忙解释:我一定是忘了。请相信我。

罗伯特暧昧地微笑着:替我问候女新闻官吧。实际上你知道,做成了这件事情,我自己都很得意。眼下对我来说,能够具体地帮助一个受难的重庆人,比写上十篇报道更有意义。

顾宏源当然理解罗伯特的这种心情:那么我应该替重庆人,或者中国人对你表示感谢了。

罗伯特不说话了,把眼光投向了车窗外的街道。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头看着顾宏源,轻轻地说:顾,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把你当成一个中国人,但现在,我算是意识到你的真正身份了。

顾宏源点点头,沉吟地:说实话,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汽车来到济民医院门外停下,顾宏源下了车,回头对罗伯特笑笑,走了进去。

济民医院的病房里,江庆东仍然处在昏迷中,仍然在吸氧和输液。郑先博、郑娟都在这里守护着他。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射在江庆东没有血色的脸上。

病房的门被推开,顾宏源满脸笑容地出现在门口,连一句寒暄也没有地对他们说:我带来了好消息!

郑先博和郑娟连忙转头看着他。郑娟满怀希望地问:什么消息?

顾宏源:已经安排好了!可以送江先生去香港治疗了!

郑娟高兴得不敢相信。

郑先博说:多谢你了,顾先生。

顾宏源连忙说:不不,是罗伯特和阿奇博尔德大使在做这件事,他们对江先生的负伤非常同情。

郑娟:有机会我一定当面向他们致谢。

顾宏源看着躺在床上的江庆东问:他醒过来了吗?

郑娟点点头说:昨天半夜醒了一次。

顾宏源:那就好,到了香港就有希望了。我看你们要赶紧想办法,现在去香港的飞机可是不多。

郑先博:是啊,只有请刘峙司令在军方想想办法了。

顾宏源告辞道:你们抓紧安排吧。我就不打扰了。

顾宏源走了,郑娟从里面跑出来,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追上了他:顾先生!

顾宏源停下来。郑娟来到他面前,却没有说话。两个人相互看着,郑娟的眼睛却湿润起来。

顾宏源连忙微笑道:怎么了?你应该高兴了嘛!

郑娟:谢谢你!

顾宏源还是说:千万别谢我。这可不是我能做到的,是卡尔和罗伯特……郑娟使劲摇头:不不,我知道是你在帮助我们,没有你,卡尔和罗伯特也许……我知道,我也应该感谢他们……我是说在我完全没有办法的时候,是你帮助了我。

顾宏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别这样,快去想办法安排送江先生去香港的事情吧。还需要做什么尽管说,别客气。

突然,外面又响起了空袭警报声。医院过道里,顿时出现了很多护士,大喊着让病人转移到防空洞去。

顾宏源说:敌机又来了,我走了。

郑娟:你千万小心。

顾宏源笑笑,走了。郑娟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轰炸刚刚过去,张旭明便来到郊外的高炮阵地上。

阵地上,满脸硝烟的士兵们开始离开炮位返回营房。一个炮位前,张旭东、杜治国和几个士兵正在清理阵地上的炮弹壳、弹药箱之类。有个士兵从他们跟前经过,使劲拍了一下杜治国头上的钢盔:杜治国,今天你还像那么回事儿了!

杜治国刚露出笑意,却看见张旭东在回头看他,眼神里仍然是轻蔑。笑容顿时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一屁股坐在了空弹药箱上。

穿着上尉军服的张旭明从通往营房的小路上走来,他拦住几个正在返回的士兵问:张旭东在哪儿?

士兵连忙敬礼,指指那个炮位,张旭明还了礼,快步朝炮位走过去。他从报纸上看到随枣会战的消息,便主动找到了第33集团军驻重庆的办事处,要求归队。由于战事吃紧,办事处立即同意了他的要求。临走之前,他决定来看看张旭东。

张旭东看见哥哥突然出现在这里,很吃惊: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旭明笑笑:我来看看你,明天我就要回部队了。

张旭东:要打仗了?

张旭明:已经打起来了。我必须回去。

张旭东担忧地看着他:一定要小心啊!家里还有嫂子和孩子呢。

张旭明笑笑。这时候,阵地上的士兵们都离开了,他们经过炮位时都朝张旭明敬礼。张旭明看见了仍然坐在弹药箱上,看着天空发愣的杜治国,便走到他旁边。杜治国看一眼在面前的张旭明,没有反应。

张旭明笑着说:士兵,你不知道见到军官要敬礼吗?

张旭东冷冷地看着杜治国,轻蔑地说:你看他那样子像个军人吗?他早被敌机的轰炸吓破胆了,完全还是个……张旭明瞪了他一眼,张旭东不说话了。杜治国突然起身,要离开的样子。张旭明叫住了他:你等等。

杜治国木然地站在他面前。

张旭明问:家里有老婆了?

杜治国微微一点头,算是回答。

张旭明:跟我一样,我还有个不满一岁的儿子。在战场上我经常想起他们,我就会很怕死,担心我死了以后剩下他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我甚至害怕再去打仗。

杜治国奇怪地看着他,显然这些话很让他意外。

张旭明指着弟弟:你别看他很勇敢的样子,甚至因为自己的勇敢看不起别人。可我敢说他一样有心里害怕的时候,有时候还怕得要命、想离开自己的阵地。张旭东,我说的对不对?

张旭东也不说话。

张旭明: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哪个人不怕死呢?怕死并不丢人。不过我们是军人,军人和老百姓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要学会战胜人人心里都有的恐惧,学会仇恨……对了,是要学会仇恨。你的战友死了,你的亲人死了,你的家乡被鬼子烧了,你的国家被鬼子占领了,你面前这个城市被鬼子炸得乱七八糟了。一个军人难道还不能产生仇恨?还不想复仇?还不想把鬼子统统斩尽杀绝?有了仇恨,你就什么都不怕了。你试试看吧。

杜治国还是没有吭声,但张旭明的这段话已经对他起了作用。张旭明温和地对杜治国笑笑,叫上张旭东,转身走了。

朝着张旭明的背影,杜治国缓缓抬起右手,很标准地,像个真正军人似的敬礼。不过,张旭明他们没有看见。

日军在汉口的基地。

几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在机场上缓慢地扫荡着,光柱掠过的地方,一排排战斗机、轰炸机整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黑压压的一片。沿着漫长的铁丝网,扛着步枪的日军巡逻队游弋着。

基地日军营房的一间被暗红色的灯光所充斥的暗房里,日军机械师丸川知雄正在冲洗自己拍摄的照片。暗房里挂着很多冲洗出来、正在晾干的胶卷。一个看上去还算专业的工作台前,丸川知雄正在用放大机洗印照片,一张又一张,全是他从轰炸机上拍摄的重庆市区,到处都是浓烟烈火的市区。暗红色的灯光下,没有了爆炸的巨响、呛人的浓烟和市民的哭号,那些场景看上去并不刺激,丸川知雄的工作便显得很轻松,嘴里还哼着日本的什么小调。不过,浸泡在定影液中的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正仔细地看着,与丸川知雄同一个机组的投弹手吉岗将门推开一条小缝,问道:丸川君,还没弄完呢?

丸川知雄从正在摆弄的定影液前回头说:快来!

吉岗便进来了,四下看看感叹道:你拍了这么多照片啊!

丸川知雄得意地:怎么样,很棒吧?

吉岗:有意思。

丸川知雄翻弄着定影液中的照片,那张拍摄了郭沫若带人在高墙上刷写的大标语的照片出现在水面上。

吉岗好奇地问:这是写的什么?

丸川知雄故作严肃、一字一顿地念道:打、倒、日、本、侵、略、者!

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吉岗说:支那人真是执迷不悟,他们还是不能理解大日本帝国是要把整个亚洲从欧洲殖民者手中解放出来,建立一个共荣的亚洲人的亚洲吗?

丸川知雄:是啊,可怜的支那人。

吉岗说:真是可怜,他们现在可以做的,也就只有在废墟上写写标语口号了。

丸川知雄用镊子把那张照片从水中捞起来,将照片撕碎了。

月光下面的英国大使馆。因炸弹直接命中使馆,房子被炸掉了一个角,有许多中国工人正连夜对遭毁坏的建筑物进行修复,许多砖瓦水泥堆在那里。大使馆的一个房间里,厚厚的窗帘遮挡住室内的灯光。郑先博和英国大使卡尔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外面传来工人们干活的声音和大声武气的讲话声。

卡尔说:郑先生,我对贵国工人们的工作热情表示钦佩,他们的进度真是惊人。我知道这个城市还有很多的地方需要他们,所以我对你们能够及时安排人手到这里,表示感谢。

郑先博笑笑:不足挂齿。我们一直把贵国视为朋友。

卡尔嘟囔了一句:该死的日本人。

郑先博:是啊,该死的日本人。他们对这里的轰炸完全是肆意的、疯狂的,可以说轰炸根本就不是针对所谓军事目标,他们把平民直接作为屠杀对象,这在世界战争史上是骇人听闻的。我注意到了贵国记者马修斯先生关于轰炸的报道,阿奇博尔德爵士,你读过那篇报道了吗?

卡尔点点头:读过了。他把这里的轰炸与格尔尼卡进行了有趣的比较。

格尔尼卡是西班牙的一座城市,1937年4月,支持西班牙法西斯领袖佛朗哥的德国空军对格尔尼卡进行了大规模轰炸,彻底摧毁了这座远离前线、毫无防备的后方城市,把整个城市变成了火海和屠杀场。在这场疯狂轰炸之后的第三天,当佛朗哥的军队占领了格尔尼卡以后,佛朗哥立即对外界宣称,格尔尼卡是毁于反法西斯的人民阵线的恶意纵火,以混淆视听掩盖真相。

郑先博接着说:不过,日本人的疯狂却远远超过了对格尔尼卡的轰炸。大使先生大概已经注意到,他们对这场针对平民的恐怖轰炸完全不加掩饰,赤裸裸地向《国际空战协议》以及所有的国际共约发起挑战。

卡尔感兴趣地:有意思的观点。

郑先博:日本人是那样的狂妄,他们已经在公然宣称,为取得支那战事的最后胜利,要攻击敌国首都的物资和精神两个方面,在那里造成恐怖和骚乱,从而导致政府组织的最终崩溃。更为无耻的是,他们还宣称必须把民众作为决定性的打击对象,因为他们不堪忍受,所以速战速决至少可以认为是慈善之举。

卡尔:日本人的理论真是奇特。

郑先博摇头:这是1921年一个意大利将军写的《制空权》一书里的论调,不过在这个时候为日本人所引用和发挥,就更加血腥和残酷了。阿奇博尔德爵士,对这样疯狂的轰炸,我认为英国政府和国际社会必须进行旗帜鲜明的谴责。这是为了国际公正,同时也是为了英国的利益。因为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所在的这个建筑物仍然充满了危险。

卡尔没有说话。过了一阵,才慢慢地说:是的,整个中国都充满了危险。不过,郑先生,我要告诉你的是,日本政府已经正式向英国政府道歉,并且答应进行赔偿。英国政府接受了。

郑先博感到了异常地震惊和意外,他站了起来:阿奇博尔德爵士,这让我非常吃惊。也就是说对于大使馆的被炸,贵国政府将和德国、意大利一样,和日本人私下了结?

卡尔无奈的样子:看来是这样。

郑先博愤愤地:出卖,这是对朋友的出卖!阿奇博尔德爵士。贵国政府同时也出卖了国际社会的公理和正义!

卡尔摊了摊手:郑先生,我个人对中国充满同情。但是,我只是一个外交官,我个人无法改变英国政府的立场。

郑先博面无表情,和卡尔礼节性地握握手,转身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阿奇博尔德爵士,虽然我个人对英国政府的这一行为表示愤怒。但是我对你帮助安排我的女婿去香港治疗,表示万分感谢。失礼了。

说完,郑先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卡尔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沉思着。

白天,国民政府大楼,蒋介石的办公室。

此时蒋介石并不在这里,偌大的房间里,林天觉和中央电台的一些技术和编辑人员,在数名警卫的监视下忙碌着,正忙着连接电源、摆放设备,在办公桌上放置麦克风……林天觉是负责人,比别人更忙地四处张罗,指手画脚。

一个秘书走进来,皱着眉头扫视了一下,不耐烦地问:好了吗?

林天觉连忙说:可以开始了。

紧接着,宋美龄出现了。她用挑剔的目光四下看看,目中无人地问道:就这样儿?

林天觉急忙殷勤地走到宋美龄面前:蒋夫人,准备好了。

宋美龄矜持地瞟了他一眼:你是中央电台的?

林天觉连忙说:中央电台的林天觉,请蒋夫人多多指教……宋美龄没有听他说完就走向了办公桌,将一份讲话稿放在了麦克风前,讲话稿的第一页上是几个大字:告全国同胞书。这时,蒋介石刚好走进来。他阴沉着脸,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麦克风前坐下来,拿起讲话稿的时候,才看了宋美龄一眼,说:开始了?

宋美龄点点头。录音师急忙开始录音。林天觉等电台的工作人员顿时僵立在原地,噤若寒蝉。秘书将一杯白开水放到了蒋介石面前。

蒋介石清了清嗓子,缓慢地开始录音讲话:全国同胞们,数日来,日寇飞机肆虐,狂轰滥炸我抗日后方各地城乡,血债遍地,火光流天,惨毒之状,罄竹难书……日寇此种毫无军事价值的杀人放火,固然表现了日寇的卑鄙无耻,但国人需认清,其如此暴虐之目的,不外乎三点:其一,欲以不断的轰炸,威胁吾全国民众抗战之精神,希冀吾同胞向之屈膝投降;其二,欲以猛烈之轰炸,断绝吾同胞之生活,企图吾同胞于流离失所之中,减少生产,影响抗战之前途;其三,欲以集中的轰炸,妨害我社会之安宁,妄想扰乱吾后方之秩序……郊外的机场上,一架军用运输机在跑道尽头腾空而起。

来机场送江庆东的郑娟和顾宏源、罗伯特远远地站在停机坪的一端,看着渐渐融入天际的飞机。很快,飞机便没有了影子,连轰鸣声也消失了。空空荡荡的机场上显得异常寂静,阳光把水泥跑道照得白花花的,甚至有些刺眼。

由于防空司令部刘峙的干预,郑先博和郑娟终于找到了一架去香港的军方飞机,安排江庆东离开重庆。虽然谁也说不清楚,江庆东此去是否就真能化险为夷,但毕竟这让人有了希望。起码,大家都不用为江庆东在轰炸中的安全担心了。

郑娟望着已经只有蓝天和白云的天空,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伤感。虽说江庆东能够成行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结果,随着飞机的影子消失在远方的天空,郑娟却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仿佛丈夫的离去,是一次永远的消失。

站在郑娟身边的顾宏源也看着天空。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他才收回目光,看了看郑娟,表示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郑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朝他们笑了一下。

罗伯特也笑了:好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郑娟真诚地说:谢谢你,马修斯先生。

罗伯特说:走吧。

看着走在前面的罗伯特,顾宏源说:他说得对,江先生到了香港一定会很快痊愈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郑娟看着他,点点头。然后很自然地挽住了顾宏源的手臂,一起朝机场外走去。

正文 第十一章

对于重庆市民而言,从5月3日到4日的大规模轰炸之后,天气晴朗就必然有日军飞机的轰炸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铁定的规律。所以,当空袭警报在这个蓝天白云的日子响起来的时候,人们已经没有了惊慌,只是按部就班地寻找防空洞和其他庇护场所而已。甚至有人干脆漠视那震耳欲聋的飞机轰鸣和炸弹爆炸,把它当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济民医院重建的手术室的无影灯下,何雪竹和几名护士在手术台上抢救着一个伤员。何雪竹主刀,不断地从护士手中接过各种器具,她们的手套上全都沾满了鲜血。何雪竹脸上没有被口罩遮住的地方已经全是汗水。外面市区的爆炸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摇撼着手术室的墙和天花板。

何雪竹却一脸的镇定:三号钳。

护士把钳子递到何雪竹手里。

何雪竹:夹住了。擦汗。

护士连忙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另一名护士:心跳下降,血压下降!

何雪竹:呼吸?

另一名护士:呼吸紧张。

何雪竹紧张地继续手术。那个负责监视伤员情况的护士又喊了起来:心跳继续放慢……停止了!

何雪竹命令:强制呼吸!

然后她扔掉了手中的器具,开始对伤员进行压迫性人工起搏。忙碌了一阵,何雪竹终于放弃了。她掀起手术台上的床单,把已经死亡的伤员的脸盖住,再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何雪竹沮丧地:送走吧。

手术室外,还有两个担架车在外面等着。一辆担架车很快就把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伤员尸体送走,另一辆连忙又把准备手术的人推进了手术室。

何雪竹脱掉了带血的手套,一脸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准备休息一下。一个一直等在这里的军官连忙迎了上去:是何院长吗?

何雪竹:是。

军官:我是防空司令部的。

何雪竹:我还有手术。

军官:我是奉命。

何雪竹:有什么事,快说。

军官:救护队的人手不够,我们已经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但很多救护队员没有救护经验,不能进行现场抢救。司令部要求你们赶快派一些医生,分派到救护队去,这样可以进行一点儿现场的治疗。否则,伤亡会更大。

何雪竹一脸的无奈:医院已经支撑不起了,我们派出去的救护队员伤亡也很大,我到哪儿去给你找医生?

军官:何院长,你无论如何也得找人,没有医生护士,哪怕是有一点儿医护知识的也行啊!

何雪竹:没有人了。

军官:院长,你不能见死不救!

何雪竹这才沉吟了一下,说:让我想想办法。

军官感激地:不是想想办法,而是必须找到人。我告辞了!

何雪竹目送军官离去,想了想,迈开脚步穿过人满为患的走廊,走进了儿科病房。儿科病房内同样人满为患,大多数伤员都是孩子。孙翔梦在病床中间忙碌着,看见何雪竹进来,连忙迎了上去。

何雪竹:小孙,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孙翔梦:病员太多,根本忙不过来。

何雪竹:你马上去加入救护队,外面的情况更糟,需要现场救治。

孙翔梦:可我是儿科的。

何雪竹: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再抽调几个人,不管是什么科的,只要懂得止血包扎就行。你快去吧!就算帮我的忙了。

孙翔梦:好吧,那这里……何雪竹:我再想办法安排。

孙翔梦:那好吧。

黄昏,轰炸已经停止,但重庆市区的许多地方仍然火光熊熊。

夏程远家的窗户玻璃已经完全碎了,现在临时用一些旧报纸糊上。房间里亮着昏黄的电灯,夏程远在堆满了炸弹零件的桌子前画着图纸。小华已经上床睡觉。孙翔梦把房间收拾了一下,过来在夏程远身边坐下。

在白天的轰炸中,小华所在的幼儿园落下了两枚炸弹,幼儿园被彻底摧毁。所幸的是,幼儿园旁边就有一个很大的防空洞,小华和其他孩子们才没有出事儿。孙翔梦参加了救护队,一直忙到轰炸结束才去幼儿园接小华。当她看到幼儿园的情况之后,便对小华的安全感到极度的担忧。

孙翔梦:程远,小华不能再去幼儿园了。

夏程远眼睛并没有离开图纸:不去幼儿园,那去哪儿?你参加救护队以后需要成天在外面跑,我更不可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孙翔梦:我想跟你商量个办法。

夏程远:我的工作是和死神打交道,说不定哪天就完蛋。如果我们两人都出事了,孩子可怎么办?

孙翔梦:你要是看见幼儿园被炸成了什么样子,你也不敢再把小华送那儿去。

夏程远:要不,你跟你们院长说说,不参加救护队,让小华跟你一起待在医院里,有个照应?

孙翔梦:不可能。何院长说了,城里的伤员太多,必须要我们医生参加救护,否则伤亡会更大。我虽然是儿科的,但也是医生,能在这个时候拒绝吗?

夏程远这才看了看妻子,同意道:是啊,哪里都需要医生,你不能拒绝。

孙翔梦: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把小华托付给街口卖盐茶蛋的周婆婆?

夏程远:她?

孙翔梦:我们白天把孩子放在她那儿,晚上回家再接回来。给她一点钱,周婆婆这人挺好的。

夏程远:一个老太婆,能照顾好小华?

孙翔梦: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比去幼儿园好。那儿只有一个阿姨,要照顾那么多孩子,再遇上轰炸可就太危险了。

夏程远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

湖北枣阳附近。阵地冒着黑烟,到处是战斗之后的狼藉。战壕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旁边的一些灌木丛还在燃烧。有一两个士兵在整修战壕,另外几个士兵躺在战壕里睡觉。

来到湖北后刚刚被任命为二营营长的张旭明,带着一个排的增援部队来到阵地后面。那些新补充进来的士兵们一等卡车停稳,便纷纷跳了下来。坐在驾驶室里的张旭明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头上的天空里就传来了日军飞机的轰鸣声。

张旭明连忙大喊:敌军飞机,快隐蔽!

士兵们有的冲进树林,有的就地卧倒。张旭明抬头看见飞机飞过来,仍然站在驾驶室旁,没有躲避。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没扔炸弹,倒是纷纷扬扬地撒下了一大片传单。等飞机声消失了,士兵们才从树林里出来,在地上拣起传单。张旭明下了卡车,也拣起落在自己脚前的一张传单,看了看,揣进了衣兜。

通讯兵看着天上:妈的,这鬼子搞什么名堂!

张旭明:集合!

在通讯兵的哨声中,新来的士兵们赶忙集合站成一排。战壕里的士兵有些漠然地看着他们,也有的士兵被哨声闹醒,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又睡了。

张旭明:弟兄们,马上进入阵地,加固防御工事,把所有的弹药都集中起来!执行命令吧!

士兵们立即分散开,跑向破烂不堪的战壕。在他们后面,张旭明也带着通讯兵走到了战壕里,那两个在修整工事的士兵抬头看了看张旭明,慌忙敬了个军礼。

张旭明:你们排长呢?为什么没有带人修复工事?!

一个士兵:报告上尉,你是……张旭明:我是新来的二营营长,我问你们排长在哪里?!

士兵:这个,我们排长他……张旭明:快说!

另一个士兵:报告营长,排长跑了。

张旭明大怒:跑了?!跑哪儿去了?!

士兵:可能是躲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了。

张旭明回头命令通讯兵:你,还有你们两个,去把排长给我找回来!

战壕里的士兵们面带倦容地纷纷围了过来,张旭明对这些围在自己身边的士兵们说:弟兄们,你们辛苦了。不过战斗还没结束呢,大家赶快抓紧时间修复工事!

一个老兵说:排长都吓得当逃兵了,还修什么工事啊!

张旭明冷笑道:逃兵?抓回来就得枪毙。干活吧!

直到傍晚,出去找人的通讯兵才在附近的村子里把原来的排长找了回来。排长不仅脱离自己的阵地,甚至已经换好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那样子是准备逃跑了。张旭明见到排长后,也没有说什么,让人给他找了一件军服穿上,然后立即命令全排的士兵在阵地附近的树林边集合。

很快,所有士兵都集合到了这里,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队列。在他们中间,被抓回来的排长正在执行命令,狼狈地在挖一个散兵坑。张旭明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挖坑。士兵们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一会儿工夫,散兵坑基本成形。排长站在里面行了个礼:报告营长,散兵坑挖好了。

张旭明:上来!

排长走出了散兵坑。张旭明跳进去,左右看了看,然后再一步跳了出来。排长和士兵们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新来的营长。

张旭明从自己衣兜里掏出那张日军的传单:弟兄们,鬼子的传单,我想你们已经看过了。上面写的什么,画的什么,你们都应该知道。你们排在这里打得很艰苦,牺牲了不少人,但是你们用勇敢的战斗,回答了鬼子的挑战!

士兵们默默听着,老战士的脸上露出了某种满意的表情。

张旭明继续道:不过,我们有的人却像鬼子的传单上说的那样,是没有胆量的懦夫!是令人感到耻辱的军人!

排长的脸上露出尴尬。当然,那些老战士知道张旭明说的是谁,他们相互看了看,还是没吱声。

张旭明走到排长面前,帮他把风纪扣扣好:躺到散兵坑里去!

排长:营长,这是……张旭明:这是命令!

排长不情愿地走进散兵坑,战战兢兢地躺下。

张旭明掏出手枪,拉上膛走到散兵坑前:念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不让你暴尸荒野。身为排长,竟敢扔下你的士兵带头临阵脱逃,坏我军纪!

排长想爬起来:营长!饶我了吧,我不敢……没等排长说完,张旭明的手枪就响了,子弹击中排长的胸口。排长倒下去,挣扎一下,死了。围观的士兵们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一片肃然。

张旭明收起手枪:国难当头,重庆正在经受敌人的狂轰滥炸,我们身为军人,只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日寇拼死作战,才能为那些在轰炸中死去的无辜平民报仇,才对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中国军人的称号!

士兵们听着。

张旭明:弟兄们,振作起你们的精神,和鬼子决一死战!听见我的话了吗?!

士兵们喊道:听见了!

张旭明几乎是狂喊着再问了一遍:听见了吗?!

士兵们士气高涨,更响亮地喊:听见了!

张旭明环视了一周,士兵们都目光炯炯地回应着他。张旭明这才满意地点头,看了看躺在散兵坑里的尸体,命令道:把他埋了!

夏程远和孙翔梦商量的结果,还是把小华托付给了街口卖盐茶蛋的周婆婆。周婆婆倒是十分热情,满口答应在白天帮助照顾小华。孙翔梦表示愿意给周婆婆一点儿报酬,都被她断然拒绝。

这天中午,周婆婆仍然在她的小摊子前坐着,一边纳鞋底,一边卖东西。小华则在附近的街口玩一只玻璃球。第一次警报已经响过,周婆婆却并不着急,习以为常地慢慢收拾了自己的摊子,回到房子里。

第二次警报又尖厉地响起来,伴随着警报的声音,远处已经传来日军飞机的轰鸣。玻璃球在小华面前滚动,小华也听到了警报声,但他还是跟着追过去。玻璃球滚下了一个小巷子,巷子里是比较陡峭的石阶梯,玻璃球顺着阶梯加速滚下去,小华跟着往下跑。玻璃球终于滚进了一个石头缝里,小华趴在阶梯上,伸手进去想把玻璃球拿出来,却不成功。在他身边,不断有人跑上跑下,这更增加了小华取出玻璃球的难度。小华已经急得要哭了。

街口,人们开始奔跑着疏散。周婆婆焦急地从自己的房子里跑出来,四处喊着小华,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一个军警过来,拉住了周婆婆:第二次警报了,快进防空洞!

周婆婆挣扎着:我在找娃娃!

军警:别找了,快点!

周婆婆:你放开我,我要找娃娃!

军警:找娃娃?你找死啊!

军警不由分说地拉着周婆婆,跟随着奔跑的人群离开了。

小巷中,小华终于从石头缝里拿出了那颗玻璃球,把它紧紧攥在手里,跑上小巷和街道交会的地方,却看见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四周传来隆隆的爆炸声。小华连忙跑到街口周婆婆的家门前,发现门已经锁上,小华哭起来,转身又跑。一枚炸弹带着呼啸在小华前面不远处落下爆炸,小华被气浪掀翻在地。他满脸是土,从地上爬起来,又开始哭着狂奔。

另一个街口,孙翔梦和一帮救护队员坐在一辆卡车上。卡车穿过硝烟和尘土疾驶过来。街道两旁有的房屋已经开始燃烧。

车上突然有人喊道:那是谁家的孩子?!这时候还在乱跑!

大家都站起身扭头去看,孙翔梦也跟着站起身来,却看见在街上狂跑着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孙翔梦:小华!停车,快停车!

前面有人使劲拍了拍卡车驾驶室的顶棚,卡车停下了。孙翔梦从卡车上跳下来,喊叫着跑到惊慌失措的小华面前,一把抱住了儿子。

小华大哭着:妈妈!妈妈!

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孙翔梦紧紧地搂着小华跪在地上:孩子,别哭,妈妈在这儿!妈妈来了!

湖北枣阳的一个黄昏。

三排的阵地前枪炮交织,爆炸声不绝。战壕后面的树林被日军射来的子弹打中,树枝折断,树叶飘零。树林旁边的两门中国军队的迫击炮不断地发射着炮弹。战壕内,士兵们奋力还击进攻的日军,机关枪猛烈开火,扫射着阵地前面的开阔地。一小队日军步兵从阵地的侧翼冲上来,几个士兵立即过去增援,猛烈射击。有几个日军嚎叫着已经冲进了战壕。中国士兵与他们展开了肉搏,几个回合之后,将日军打退。

阵地的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两辆日军坦克。一大群日军士兵躲避在坦克后面,慢慢地向前移动。

一个士兵惊慌地大喊:敌人坦克!

他身边的几个士兵一起朝日军坦克开火,子弹打在坦克的装甲上,迸出火花。坦克没有前进了,而是对着阵地开炮。炮弹呼啸着落在阵地上,把守卫在这里的中国士兵炸得七零八落。

一个士兵想往后撤,另一个拦住了他:你干什么?!

坦克又开动了,屁股后面冒出一阵浓浓的黑烟。日军士兵们跟在坦克后面,又开始往前移动。

张旭明带着通讯兵从树林里冲出来,跳进了战壕。

一个士兵报告:营长,敌人在坦克掩护下向我进攻!情况危急!

张旭明拿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下:你带上一个班和机关枪,从左边侧翼包抄过去,狠狠地打坦克后面!

士兵:是!跟我来。

在那个士兵的带领下,十来个人带着机枪,飞速地穿过战壕,跑到了阵地侧翼。然后他们爬出战壕,匍匐着向前运动。跟在坦克后面的日军发现了他们,立即开火。包抄的一行人趴在地上,不动了。

带头的士兵喊道:不要停下!继续前进!快啊!

在他的带领下,士兵们一边射击,一边继续往前。机枪手来到一个弹坑里,架好机枪,瞄准坦克后面的日军开始扫射,日军只好趴下寻找掩护,逐渐远离了坦克,只剩下几个人跟在坦克后面。

坦克继续前进着,炮塔上的机枪对准了阵地扫射。张旭明和通讯兵被日军子弹压制在战壕里。一阵扫射过后,张旭明站起身来观察,发现日军坦克又接近了许多。坦克后面的日军则仍然在和包抄过去的中国士兵交火。

张旭明命令一个士兵:你!过去和机关枪一起压制坦克后面的火力!你,你,还有你!到右边去,射击坦克的屁股后面,不要打我们的屁股就行,等我的命令!

然后他对通讯兵说道:找两颗手榴弹来!

通讯兵跑到一个弹药箱前,取出两颗手榴弹,再跑回来,把一颗手榴弹交给张旭明,自己拿着一颗。

张旭明:等压制火力一开始,我们就冲出去,一人解决一辆坦克!

通讯兵:营长,你别去,太危险!

张旭明:听命令!坦克一冲过来,我们的阵地就完蛋了!

张旭明说完,又抬头观察了一下——坦克离阵地的距离又近了一些。他蹲下身,看看自己身边的通讯兵,把手榴弹的保险盖拧开了。通讯兵也跟着拧开了保险盖,但是他很紧张,嘴唇在发抖。

张旭明仿佛是安慰他一般,微微一笑,然后朝战壕右边的士兵大喊:开火!

在战壕右边的士兵一起猛烈地开火,从左边侧翼包抄过去的士兵们也奋力地射击着。张旭明从战壕里一跃而起,左躲右闪地穿过弹雨,朝离得最近的坦克冲过去。通讯兵也跟着冲了出来,奔向另一辆坦克。坦克速度慢了下来。跟在坦克后面的几个日军被侧翼的火力击中,倒下了。

张旭明冲到坦克旁边,猛地跳到了坦克上。他爬上炮塔,掀开了座舱盖,用牙齿咬断引信,将手榴弹扔进了坦克,然后再猛地把座舱盖扣上。他刚从坦克上跳下来,坦克内就发出一声闷响。坦克的通风口和炮口冒出一股浓烟,彻底停下了。

通讯兵也跑到了另一辆坦克侧面,跳上行进中的坦克,像张旭明一样如法炮制,炸掉了那辆坦克里的日军。

张旭明回到了战壕里,士兵们当然士气大振,声嘶力竭地欢呼。张旭明笑着,看着通讯兵飞快地跑回来。通讯兵眼看就要跑回战壕,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把他连人带土地掀进了战壕。张旭明连忙过去,通讯兵的一只手被炸断了。

通讯兵:营长……张旭明:好样的!

通讯兵努力地笑了笑:我的手没了。

张旭明扭头喊道:送他下去!

一个士兵跑过来:营长,鬼子退了!

张旭明站起身来,用望远镜观察。日军留下两辆毁坏的坦克和无数尸体,在夕阳映照下的硝烟中撤退了。

夕阳已经消退,天空剩下一片微红和深蓝。阵地前面的开阔地里,两辆被遗弃的日军坦克还在冒着淡淡的烟雾。三排的阵地上,受伤的士兵在接受包扎,另外一些士兵则在修补工事,还有的士兵在喝水,吃东西。打退了敌人的进攻,阵地上洋溢着一种胜利的喜悦和轻松。

张旭明坐在战壕里,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个士兵过来,递给他一只水壶:营长,喝口水!

张旭明接过水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擦擦嘴角:怎么样?

士兵咧开嘴笑了:过瘾!

张旭明:晚上睡个好觉,鬼子不会甘心的。

士兵:是。

这时,阵地一侧传来炮弹的呼啸声,紧接着是两声爆炸。张旭明连忙站起身来观察,看见离阵地有一段距离的草地上,一辆吉普车飞驰而来。日军显然是发现了吉普车,不断地朝它炮击。吉普车穿过爆炸和硝烟,保持着速度冲到了离阵地不远的地方,继续前进着。

张旭明骂了一声:妈的,是哪儿来的混蛋,不要命了!跟我去看看!

两个士兵连忙拿起自己的步枪,跟着张旭明沿着战壕朝吉普车的方向跑去。那辆吉普车疯狂地开到阵地后面的树林里,停下了。

张旭明带着那两个士兵也冲到了吉普车边上。张旭明过去一把拉开了车门,骂道:你们他妈的不要命啦?!

然而从吉普车里钻出来的国民革命军第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却让张旭明大吃一惊。高大英武、一身戎装的张自忠一出车门,就问道:谁在骂我啊?!

张旭明愣住了没敢说话。

张自忠威严地:谁敢骂我啊?!

张旭明马上立正,敬了个军礼:第33集团军74师3团2营上尉营长张旭明向总司令报告!对不起,总司令,我不知道是你……张自忠哈哈大笑:骂得好嘛,我就是个不要命的!

跟在张旭明后面的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地笑了。

张自忠:营长,你的营部呢?

张旭明:我的……我的营部在那边,这里是2连3排的阵地。

张自忠:好嘛,营长把营部扔在一边不管了,我本来是想到你那里要口饭吃的。

张旭明:报告司令,三排阵地差一点被敌人突破,所以我就……张自忠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不用解释了。

一轮明月升起,给白天曾经如火如荼的战场带来了一丝诡异的静谧。月光下,树林的阴影拉得很长。只有远处偶尔升起的一颗照明弹和几声冷枪的清脆声音,才在提示着这里仍然是敌我对峙的战场。树林边,张自忠和张旭明坐在草地上。由于怕暴露目标,他们周围没有任何照明。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们的身影和脸庞。

张自忠:你就是那个不愿意待在集团军驻重庆办事处的上尉?

张旭明:是。

张自忠:你是受伤回重庆治疗的?

张旭明:是。

张自忠:伤什么地方了?

张旭明指了指自己的左肩和胸部:这里,还有这里,司令放心,肯定不会是在背后!

张自忠赞赏地笑了:好样的!你刚从重庆来,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张旭明:很惨!鬼子对重庆市区狂轰滥炸,死了很多平民。大家都很憋气。

张自忠沉吟了一阵:你家里那边呢,家里人还好吗?

张旭明点点头。

张自忠:日寇丧心病狂地轰炸重庆,目的还是要摧垮我们的抵抗意志,尽快结束在华战事。

张旭明:摧垮我们的意志可没那么容易!

张自忠:说得好!

张旭明:司令,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张自忠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东面汤恩伯的31军打得不好。李宗仁司令的计划是不让日寇捕捉到我们的主力,迂回打击敌人。可鬼子也很狡猾,基本上是打了就跑。我估计,我们33军后一步的行动,是配合在大洪山的39军,阻断日军南下的路线,歼灭他们的有生力量,争取打回枣阳。

张旭明站了起来:如果发动****,请司令让我的2营充当先头部队!

张自忠也站了起来:你的2营是不是作为先头部队,要看你们师部的最后决定。不过,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张旭明:谢谢司令!

自从在轰炸中见到乱跑的小华后,孙翔梦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把小华放在周婆婆那里了。夏程远和孙翔梦吵了一阵,最后也找不出合适的办法。正好,到医院里来参加慰问演出的杨春雪知道了这件事,便非常主动地提出由她来帮着照顾小华,至少在白天是这样。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夏程远两口子都有些犹豫。但杨春雪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坚持要这样做,并首先说服了小华。夏程远和孙翔梦无奈,只好做了这样的安排。几天过后,小华居然越来越喜欢这个漂亮的阿姨,以至于干脆就要求在杨阿姨家里睡觉。孙翔梦救护队有事,只得同意。夏程远把小华送到杨春雪家里没多久,小华就睡着了。

夏程远和杨春雪站在房间中央,夏程远一脸歉意,正准备告辞:唐太太,我这就走了,这件事情,实在……杨春雪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打断了夏程远:就让小华在我这儿住一晚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夏程远:他妈妈在医院里走不开,我又有任务,真是不好意思……杨春雪一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夏程远走到床边,摸了摸熟睡的儿子的额头,掖了掖被子:那我走了。

杨春雪忽然有些伤感:明天,是你来接儿子?

夏程远:当然。

杨春雪情绪低落下来:你走吧。

夏程远感觉到了杨春雪的情绪,疑惑地:你怎么啦?

杨春雪:我丈夫回香港以后,提出要和我离婚,我昨天刚刚收到他的来信。

夏程远:真的?为什么?!

杨春雪:我想你应该明白……听懂了杨春雪话里的潜台词,夏程远有些尴尬,沉默了。杨春雪含情脉脉地看着夏程远,过了一阵才终于说出来:程远,你太太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妻子。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更不会去破坏你的家庭,你放心好了。

夏程远支吾地:你说什么呢。

杨春雪:我只有一个请求。

夏程远:说吧。

杨春雪:抱抱我,好吗?

夏程远为难地:不要这样。

杨春雪的眼睛有些湿润,几乎是哀求地:就一会儿,好吗?

夏程远犹豫不决,走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杨春雪见夏程远不说话,便主动走近他,抱住了夏程远。心情复杂的夏程远也搂住杨春雪。两人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夏程远才把杨春雪轻轻地推开,沉默着走了。

天色已经黑尽。

外交部长王宠惠的办公室里,一个工人正在修理被轰炸震坏的窗户,王宠惠和郑先博坐在沙发上。已经下班了,两人随便聊着。

王宠惠:先博啊,对目前的外交时局,你还有什么看法?

郑先博:目前我们所面临的局面非常困难。英国人和日本人在使馆被炸的问题上达成妥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担心,这次妥协只是英国人在远东继续退缩的第一步。委员长一心希望把英国人拖入我国的抗战格局,可英国人却只顾打自己的算盘。

王宠惠:是这样。但是我们的外交努力还应该继续下去,哪怕是死缠硬磨,也要让英国人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郑先博回想起自己和卡尔曾经有过的谈话,便说:我和英国大使谈过多次。他当然有他个人的态度,可这并不能够影响英国国内的决策。

王宠惠点点头,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看那个修理窗户的工人。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回头对郑先博说:不过,也有一点好的消息。

郑先博:哦?

王宠惠:根据二月份和苏联签订的《中苏航空协定》,苏联派出的援华飞机和飞行员已经从苏联国内出发,过几天可能就会到达重庆。

郑先博:那太好了。

王宠惠:日军对重庆的轰炸越来越肆无忌惮,和我们空军实力太弱有直接的关系。有了苏联空军的援助,日寇的飞机至少不敢像现在这样有恃无恐。

郑先博:有多少飞机?

王宠惠:两个歼击机大队,具体我不太清楚。

郑先博叹了口气:这是一个月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正文 第十二章

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在炽热的阳光下升腾着袅袅热浪,在被热浪扭曲的光影中,几十架苏制伊-15和伊-16歼击机井然有序地开始降落在跑道上。整个机场都被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所充斥。停机坪外,不多的几个新闻记者被挡在宪兵设置的警戒线后面。记者中有夏新立和林天觉。

夏新立一边忙着拍照,嘴里一边不断赞叹着:漂亮!完美的降落。

在他们不远处,最先降落的飞机已经停稳,高大英俊的苏联飞行员走了下来。

林天觉看着,对夏新立说:我看还是苏联人够意思。美国人和英国人实在虚伪,甚至还不如日本人。

夏新立不解地问:这话怎讲?

林天觉:日本人起码敢做敢当,明火执仗地当强盗。你再看看英美,中日战争打了好几年,他们就没有痛痛快快地表示过态度。就算是恨不得让日本把中国灭了,你也明明白白说出来呀!

夏新立笑了:你这说法倒是很新鲜。

苏联战斗机仍在继续降落着。离记者们所在位置不太远的地方,就是基地的空军宿舍。宿舍外面,安富耀、顾国松和中国的空军人员站在一起,看着苏联飞机的到来。郑琪和杜兰香也在这些飞行员中间。

郑琪被飞机的轰鸣声震得捂住耳朵,但仍然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她说:来这么多苏联飞机,日本轰炸机肯定不敢再那么猖狂了!

安富耀只是看着她笑笑。

这时候,远在另一边的林天觉突然发现了郑琪的身影,他很吃惊,努力辨认着,当他确定那就是郑琪以后,便跑过来。郑琪也看见了他,急忙离开安富耀他们迎了过去。于是,他们两人站在了记者和飞行员之间的地带。

林天觉问: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还真是你啊!我成天想见你都见不着,居然在这儿碰上你了。

郑琪: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林天觉笑了:我正要问你呢。今天是苏联空军志愿大队到达重庆,整个基地戒备森严,连记者都要经过严格挑选才能来采访。可是怎么就让你这个不沾边的人进来了?

郑琪:我来看看朋友,怎么不行啊。

林天觉朝宿舍前的那些飞行员们看看,但是他早已忘记安富耀的模样,疑惑地:朋友?你还有当空军的朋友?

郑琪:我有什么朋友都要告诉你呀?

林天觉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带我去见见你的朋友,可以吗?

郑琪:算了,你不是来采访的吗?忙你的去吧。

林天觉看着她:怎么?不方便?

郑琪敷衍地一笑:我是怕你不方便。下次吧。说完,她撂下林天觉转身走了。

这让林天觉感到了异样。他越过郑琪的背影,看见了也正将目光投过来的安富耀。两个人的目光远远地相遇了。

空军基地的军人俱乐部里灯火通明,中苏两国的飞行员都聚在这里,使得这里一下子变得相当拥挤。这是为欢迎苏联空军志愿飞行大队到来举行的酒会。杜兰香等服务人员举着放满酒杯的托盘,在军人们中间来回穿梭。两国空军人员已经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酒杯。虽然因为语言的障碍交流很困难,但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友善和亲切的。郑琪仍然还在这里,在她身边的是安富耀、顾国松。

这时候,宋美龄、周至柔和一名苏军少校在记者的簇拥下来到了俱乐部里。林天觉跟着也进来了。人们立即安静下来。杜兰香用托盘将三杯酒送到了宋美龄等人面前。宋美龄、周至柔和苏军少校分别端起了酒杯。

周至柔大声说:今天是由苏普伦少校率领的苏联空军志愿大队正式进驻重庆的日子,我代表中国空军全体将士,欢迎你们的到来!

一阵掌声中,周至柔向一旁的苏军少校敬礼。苏联空军志愿大队联队长苏普伦少校微笑着还了礼。

周至柔接着说:现在请尊敬的蒋夫人讲话。

宋美龄脸上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看起来心情良好,她对苏普伦微微一笑,才将目光转向大家:今天是为欢迎苏联朋友的到来特地举行的酒会,我可不想用什么讲话来扫大家的兴。我只说两句。首先,我代表蒋委员长对苏普伦少校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刻,带领志愿大队来协助中国空军护卫重庆表示感谢。第二,自1937年以来,苏联空军的英雄们就志愿投身到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以他们的英勇无畏和牺牲,给了日寇以沉重的打击。中国人民将会永远牢记他们的伟大功勋!

说完她举起酒杯,轻轻与苏普伦碰了一下。在一片欢呼和掌声中,酒杯的碰撞声响成了一片。

一名高大的苏军中尉,端着酒杯满脸微笑着向身边的安富耀、顾国松等人用中国话大喊着:干杯!

这让郑琪感到了好奇:你会说中国话?

苏军中尉很不流利地回答:一点点,一点点。

郑琪又看着他的军衔:你是中尉?

他点着头:我叫基里琴科。

这时候,乐队开始演奏舞曲,俱乐部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基里琴科看着郑琪,刚要说话,却被安富耀抢先一步过来,向郑琪伸出了手。郑琪和安富耀同时对基里琴科歉意地微笑,然后跳起舞来。基里琴科一转身,刚好和举着托盘的杜兰香面对面,他拦住杜兰香,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里的托盘,顺手塞到了还没反应过来的顾国松手里。基里琴科拉起杜兰香的手,准备把她拉到跳舞的行列里。

不知所措的杜兰香连忙使劲摇头拒绝:不行!不行!

基里琴科笑着,把她拉入跳舞的人群中,还用生硬的汉语说着:没问题。

杜兰香红着脸使劲挣扎着,终于从基里琴科手中挣脱出来,惊慌地挤出了人群。

基里琴科满脸疑惑地回到一边,看着顾国松很认真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顾国松手里仍然高高举着托盘,脸上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微笑。基里琴科看他不说话,从他手中的托盘里端起一杯酒,走开了。

宋美龄等人准备离去,林天觉和记者们紧随其后,快要出门的时候,林天觉无意之间从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正在跳舞的郑琪和安富耀,这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郑琪和安富耀随着舞曲旋转着,说笑着,很亲热的样子。

林天觉看了一会儿,悻悻地离开了。

湖北枣阳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浓重的夜色被雨水冲刷着,只剩下哗哗的声响。张旭明带领着士兵们匍匐在黑暗里,士兵们早已经全身湿透,只有一大片刺刀在泛着微弱的光泽。他们的前方,是一条乌黑的铁路,紧靠铁路是一个不大的车站,站台上则是一片用沙袋堆砌的临时防御工事,工事里偶尔有日军的钢盔在晃动。车站的建筑物上,依稀可见“枣阳站”几个大字。

一个小个子士兵冷得说话都有些发抖了,声音仍然控制得很低:营长,还要等多久啊?

张旭明看看表:快了,再坚持一下。

小个子士兵笑笑:没问题。等攻下枣阳,能好好洗个热水澡就行。

另一个胖子士兵说:热水澡?我还想喝几大碗酒呢!

张旭明笑了:把枣阳夺回来,要什么都有!

正说着,在他们身后的纵深地带,突然响起了猛烈的炮声,持续不断的炮弹划出长长的轨迹呼啸而来,在车站周围炸开。小小的车站顿时被爆炸的火光照亮。

第一轮炮击一结束,张旭明就站起身来,大喊:冲!

泥泞的土地上,士兵们腾身而起,黑压压的一片向车站发起了攻击。

在炮弹的爆炸中,日本兵从车站的建筑物里冲出来,迅速进入了工事,顿时机关枪和步枪开始射击了。冲在前面的许多中国士兵中弹倒下,更多的人以铁轨路基为掩护,卧倒还击。后方的炮火已经向更为纵深的地域射击,火光闪烁的地方是枣阳县城。

张旭明也趴在路基下,日军的子弹不断击中他面前的铁轨,当当作响。他恼火地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把机枪全部调上来!

几挺机关枪很快出现在他的左右。

张旭明叫来一个军官:一连长,我用机枪压制敌人火力,你带三排冲过去!

所有的机关枪一齐开火,猛烈射击压制住了日军的火力。一连长带着整整一个排的士兵勇猛地一跃而起,朝站台冲去。日军的火力在被压制了片刻之后,在一个面目凶悍的日军中佐组织下很快恢复,已经冲到站台跟前的三排士兵成片地倒了下去。

一连长脸上也流着血,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弟兄们,跟我上!

在他的带领下,士兵们前仆后继、不顾死活地冲上了站台,和日本兵展开了肉搏。日军的防线乱了,张旭明带着士兵们趁势冲上来。站台上的肉搏战进行得相当惨烈,日本兵死伤遍地,中国士兵也不断被刺刀捅破胸膛倒在地上。一连长在用刺刀捅死了那个日军中佐的同时,也被从坍塌的建筑物后面射出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头部,死了。

刚刚带领士兵们冲上来的张旭明眼看着一连长倒下去,他恼怒地夺过身边士兵的机枪,朝着那颗该死的子弹射来的方向扫射。那里却一片漆黑,什么动静也没有。张旭明不顾小个子士兵的阻拦冲过去,在闪烁的炮火中,他看见几个日本兵正掩护着一个日军大佐跑向枣阳的方向。

张旭明对紧跟在身边的小个子、胖子和另两个士兵说:狗日的,还是个大家伙!跟我追!

胖子士兵担心地:营长……张旭明瞪他一眼:少啰嗦!你去告诉副营长,赶紧跟上来,不然攻打枣阳城就没我们营的事儿了!

胖子士兵:是!

张旭明带着几个人朝着日军大佐逃跑的方向追去。

重庆南岸的黄山阳光明媚。

从蒋介石官邸所处的位置,看不见满目疮痍的城区,只有青翠浓郁的起伏山峦。林中小鸟唧喳叫着,给这里增添了一份恬淡。官邸外的树阴下面,摆放着几把椅子和小圆桌,桌子上是两杯沏好的盖碗茶和一杯白水。

沿着林间的石板小径,蒋介石和王宠惠、郑先博慢慢地走过来。王宠惠一直在说着什么。

蒋介石站下了,看着王宠惠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亮畴,你把事情说得简要一些。

王宠惠的思路被打乱,嘴上诺诺地说着“好的好的”,但是却说不下去了。他急忙看了郑先博一眼,有求助的意思。

蒋介石继续朝树阴下走去。郑先博急忙跟了上去,向蒋介石粗略介绍了一下所谓的“天津租界事件”。英国租界当局抓捕了四个在天津试图暗杀日本人的中国人,并且拒绝交给日本占领军。几次交涉未果,日本人恼了,随即采取了激烈的行动——派士兵封锁了英国租界,日本兵甚至冲进租界侮辱英国侨民。这在英国国内引起了愤怒情绪的爆发,无论是舆论还是议院都强烈要求英国政府对日本采取报复行动,从而使英国和日本在外交上产生了严重的危机。

蒋介石在椅子上坐下,并示意王宠惠和郑先博也坐下来。接着,他喝了一口白开水:被捕的那四个人,真是我们的人?

王宠惠回答:据说是第9军的下级军官,我们还没能从军队方面最终证实。

蒋介石又问:英国人拒绝交人的理由是什么?

郑先博:英国驻天津总领事哈利法克斯认为,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日本人对他们的暗杀指控,而把没有被证明有罪的人交出去处死,则与英国人的正义感完全矛盾。

蒋介石笑了:英国人的正义感?有意思,有意思。

郑先博和王宠惠看着他,没敢说话。

蒋介石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眼睛望着从浓密的枝叶间透下来的斑驳阳光,缓缓地说:我看这场英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对立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我很高兴哈利法克斯说出了“英国人的正义感”这样的话,要是这样的观点在英国国内也占了上风的话,那对我们就有好处。

王宠惠:英国的舆论多数是这样的。

郑先博说:不过,也有其他的论调。英国驻日本大使克莱琪就反对采取强硬立场,他认为在这个事件上同日本人摊牌是危险的。他甚至警告说,如果英国政府等以后再被迫交出这四个人的话,那么它的处境将比现在就交出来要更加难堪。

蒋介石“哼”了一声:又是这个克莱琪。

王宠惠说:不过克莱琪的意见并没有被英国政府所采纳。他注意到了郑先博投过来的目光,便又补充了一句:起码到目前为止。

蒋介石看了一眼郑先博:我知道,因为上次日本人轰炸英国使馆之后,他们之间很快达成的所谓赔偿协议,你对眼下的“天津租界事件”同样是持悲观态度的。对不对?

郑先博有些尴尬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蒋介石倒并没有指责的意思,说下去:古人讲,一之谓甚,岂可在乎?这一次我看英国人不会再和日本人那么轻描淡写、不了了之的。他们国内的舆论也不会答应。如果这个机会我们利用得好,甚至可能促使英国政府最终改变对中日战事的暧昧态度。亮畴,你的外交部对此要有积极的步骤才行。

王宠惠:是,委座。

这时候,一个副官拿着电文过来,交给蒋介石。蒋介石接过来一看,顿时喜形于色,连声说:好,好。

王宠惠和郑先博不知道那是什么好消息,又不便问。

蒋介石放下电文高兴地说:随枣会战大捷,冈村宁次全线溃败,我军已经收复了枣阳和桐柏等重镇,共歼敌一万余人。李宗仁和张自忠立了一大功!

说着,他站起来,也没跟另外两个人打招呼,径自兴奋地朝官邸里走去。

被蒋介石扔在树阴下的王宠惠和郑先博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最后确定蒋介石不会再理他们,才起身,沿着石板小径朝山下走去。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阵之后,还是郑先博先说话:部长,在这个“天津租界事件”上,委座恐怕过于乐观了。

王宠惠笑得有些苦涩:私下里我会同意你的观点,不过委座既然如此说了,我就不能不想办法啊。

郑先博:以中国目前的局面和地位,要想在外交上对别人施加影响,谈何容易?

王宠惠:我总结这些年外交部的工作,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们尽力就是了。我看只有你尽快去见见卡尔大使,摸一下英国人的底,再说下一步吧。

郑先博点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晚上,郑先博便赶到了重庆市内的英国大使馆。

为了防范敌机的轰炸,城市实行灯火管制,到处都黑黢黢的。黯淡的天光下,英国大使馆被炸毁的部分已经修复,无声无息地矗立在山坡的阴影里。郑先博和英国大使卡尔在会客室里坐着交谈。半瓶酒和两个酒杯放在他们面前,气氛很轻松。

卡尔拿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面带微笑:我理解你和贵国政府的意思。不过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英国政府对天津发生的事件最终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你提到的克莱琪大使的观点,我相信在张伯伦首相那里是一定会受到重视的。

郑先博:因为这和他一贯的绥靖政策合拍。

卡尔:也许是吧。

郑先博:阿奇博尔德爵士,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中国政府一直通过各种渠道,不厌其烦地向贵国传递这样一种观点,或者说是预言,张伯伦首相的绥靖主义路线不管在欧洲还是亚洲,最终都不会得到好的结果。对强盗的姑息是非常可怕的。

卡尔:也许私下我可以表示对这种政策的忧虑。不过我也想提醒你注意,我们现在已经被欧洲的混乱与动荡搞得焦头烂额了。

郑先博没好气地说道:这和我们原来的预测是一致的。

卡尔没有反驳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慢条斯理地谈了自己的看法:英国已经失去对整个欧洲局势的控制,因此,在这个时候指望英国政府对日本采取强硬的对抗政策,实际上是不太现实的。他认为,因为“天津租界事件”而引发的英国和日本的外交纠纷,无非是会向两个方面发展,一是变成更为强硬的外交对抗,甚至是更广泛的政治对抗;另一种可能是达成和解。而这基本上取决于英国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因为以日本人一贯的骄狂,他们是不在乎接受哪一种结果的。

郑先博:爵士,你更希望英国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卡尔笑了:我自己的态度无关紧要,不过我有一个建议。

郑先博:请讲。

卡尔:既然选择的权力在英国政府一方,那么也就给你们留下了一定的空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先博点点头。

卡尔:你们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派外交官去英国,展开一些外交游说呢?请你注意,我这并不是在出卖英国的利益。我们心里都明白,所谓外交只是一种国与国之间的政治交易,谁开出更有吸引力的价码,外交政策就会朝谁倾斜。

郑先博笑了。

卡尔问:你在笑什么?

郑先博:我在想,中国现在这种局面,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对贵国产生巨大诱惑的东西,能开出什么样的价码。

卡尔也笑起来:这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不过你们如果派人去英国,我愿意提供帮助,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郑先博:谢谢你,阿奇博尔德爵士。我会立即回去汇报,我认为他们会采纳这个建议的。

卡尔:不过,千万不要抱有太多的幻想。这个世界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中国人怎么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二天上午,根据郑先博和卡尔之间的会谈结果,王宠惠立即向蒋介石作了汇报。蒋介石同意了王宠惠提出的让人去英国游说的想法,但反对由王宠惠亲自前往。王宠惠思前想后,最后把郑先博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来。

郑先博一坐下,王宠惠就说:先博,今天一早我就把你与卡尔大使见面的情况向委员长作了汇报,委员长同意派人去英国进行必要的斡旋。不过他不让我去英国。

郑先博:为什么?我倒是觉得外交部长这个身份和级别是最恰当的。

王宠惠:但是委员长不这样看。也许他认为外交部长的级别高了一些。

郑先博无语了。

王宠惠:我最后决定,让你去一趟。

这让郑先博很吃惊:我只是个一般的外交人员啊!这有点儿荒唐吧?

王宠惠笑了:给你一个外交部特使的身份,也算勉强说得过去。

郑先博:这让我难以理解。是委员长对这次派人去英国不抱希望?怕你这个外交部长空手而归,让政府丢了面子?那就干脆放弃这个计划好了。

王宠惠:哪儿有那么简单啊。我猜测,委员长对此计划是既抱希望,又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很矛盾。这些都不用去说了。据我的理解,在内心深处,委员长还是把此次行动看成是一件大事,甚至希望由此使“苦撑待变”的外交纲领出现预期的转机。所以你到了伦敦,务必与各方人士广泛接触,不敢懈怠。

郑先博只好点头,苦笑道:真像你说的那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突然,外面响起了防空警报。

日军轰炸机又一次把炸弹倾泻在已经破烂不堪的市区。

身为救护队员的孙翔梦为了保护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被炸弹的弹片击中负了伤。得到消息的夏程远心急火燎,匆匆赶到杨春雪那里,接上小华去医院。热心的杨春雪执意要一起去,夏程远当然无法拒绝。沿路上,又是那种遭遇轰炸后的景象,废墟,浓烟,烈火,丧失了安身之处的市民们的痛苦哭号,还有浸在鲜血中的尸体。坐在颠簸车斗里的杨春雪将小华搂在怀里,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孩子的眼睛,不愿意让他看见那些血腥而残酷的景象。摩托车在医院前面停下,夏程远抱起了小华,正准备进去,杨春雪却拦住了他。

夏程远:怎么啦?

杨春雪看了看不解的夏程远,先温和地对小华说:小华,你等等,阿姨和爸爸说句话,好吗?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华,很听话地点头答应了。

杨春雪把夏程远拉到边上:他妈妈伤得重吗?

夏程远:不知道。怎么了?

杨春雪:你最好先自己去看看,要是伤势太严重最好先别让孩子看见,这对孩子不好。你说呢?

夏程远点点头:有道理。

杨春雪:那你快去吧,我带着孩子在这儿等你。

夏程远让杨春雪和小华在医院外面的空地上等着,自己三脚两步来到孙翔梦所在的病房里。孙翔梦躺在靠里的一张病床上,头上缠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浸出血迹。她的一只手臂也打上了石膏。听见夏程远轻轻的叫声,她无力地睁开了眼睛。

夏程远坐在床头,握住她的手,问一个护士:伤得不严重吧?

护士说:没有生命危险。头部外伤比较严重,还有就是手臂骨折。何院长刚刚才来看过,要她一定住院好好治疗。

孙翔梦动了动嘴唇,终于虚弱地说出一句话:小华呢?你怎么不把他带来?

夏程远:他在外面,我不知道你伤成什么样儿了,怕吓着孩子。

孙翔梦说话的声音依然很弱,但充满了嘲讽:这一定是杨春雪的主意,你哪儿有这么心细过?

夏程远不计较地笑笑:这时候了,你还能开玩笑。

孙翔梦闭上眼睛,说:让我看看孩子。

这时候,异常尖厉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再次响起来,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震惊。夏程远狠狠地骂道:他妈的,怎么又来了?!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听见有人在喊着:快!快把所有的病人转移到防空洞里去!几个护士冲进来,首先就把孙翔梦抬上了担架。孙翔梦无法挣扎,嘴唇颤抖着,没有被包扎的那只手紧紧拉着夏程远。夏程远俯下身去,只听见孙翔梦还在重复:让我看看孩子,让我看看孩子。

护士们可不管她在说什么,慌慌张张地把孙翔梦抬走了。夏程远跟在后面朝她喊:别着急,空袭一过我就带孩子来看你!

警报仍在刺耳地响。

刚刚才恢复了短暂平静的城市再次混乱起来,街道上到处都是四处逃窜的人们。夏程远开着摩托车在街上飞驰,带着杨春雪和小华寻找可以躲避的防空洞。但是一个又一个,防空洞都已经人满为患。这时,空中已经可以听见越来越近的飞机的轰鸣。夏程远发疯了一般,驾着摩托车在一个街口拐了个弯,摩托车险些翻倒。

杨春雪紧张地使劲搂住吓坏了的小华,大叫着:你慢点儿!

夏程远头也不回:来不及了!

终于,他们看见了一个大门还没有关闭的防空洞,洞口还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着。夏程远将摩托车开过去,一个急刹车停在防空洞前,对杨春雪说:快进去!快!

杨春雪把小华抱下车,拉上他就往洞口的人群里挤。洞口不大,人又拥挤着,进去的速度便显得更慢了。

夏程远大喊着:快点儿!快进去呀!

飞机的声音就在头顶上了,杨春雪抬头看看天空,一架日军战斗机正从高空俯冲下来。她看一眼仍然站在那里的夏程远,叫起来:你快走啊!快离开!

夏程远抬头看了看天上,战斗机的身影如此巨大,仿佛就在头顶。他连忙卧倒在地,耳朵里灌满了越来越令人恐怖的飞机俯冲的声音。

杨春雪只来得及把小华使劲推入洞口,敌机就开始扫射了。密集的子弹在地面上飞快地凿出一排弹孔,杨春雪被击中,倒在防空洞口前。刚刚进入洞口的小华回头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杨春雪,尖叫着从防空洞里跑出来,扑在杨春雪的身上哭嚎着:阿姨!阿姨!

卧倒在地的夏程远听见小华的哭喊,才看见倒在地上的杨春雪,他狂奔过去,一把将地上的杨春雪抱起来搂在怀里,大喊着:春雪!杨春雪!

杨春雪无声无息,子弹穿透了她的身体,鲜血不断地涌出来。小华还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夏程远满脸泪水,抱着死去的杨春雪狠狠地摇着,仿佛要把她摇醒。

炸弹落下来,在他们附近猛烈爆炸……英国切特维尔乡村的一座样式古典的房子,是英国议员温斯顿·丘吉尔的别墅。巨大的树木环绕着房前一大片绿茸茸的草坪。草坪的一边,是一个养满睡莲的池塘。这是一个雨后的上午,天依然阴沉着,空气湿漉漉的。

一辆轿车从浓阴遮蔽的小路上开过来停下,由伦敦过来的郑先博从车上下来,看了看四周葱绿的景色。听见声音,丘吉尔抬头看了一眼,朝走进院子的郑先博做出一个微笑,继续手里的工作。

郑先博脸上保持着微笑,来到丘吉尔的跟前,不卑不亢地向站起身来的丘吉尔主动伸出手去:你好!议员先生。

丘吉尔和他握手:欢迎你专程来这里看我。

郑先博看了看丘吉尔的画板:丘吉尔先生的风景画很好。

丘吉尔认真地:你的称赞我接受,不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郑先博:也许,这池塘的水,我是说,你看那水本来是很清亮的,而你的画里边的水却显得有些混浊。

丘吉尔嘿嘿地笑了:没错,这倒是真的。也许,是我自己的眼睛有点混浊啦。

郑先博也笑了:也许我们大家都更愿意用混浊的眼睛来看世界。

丘吉尔又笑了:郑先生,你是一位哲学家。对我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来说,的确如此。

郑先博:虽然不是海军大臣,你还是议员。

丘吉尔轻蔑地“哼”了一声:议员?在目前的英国是首相一个人说了算。

然后问郑先博:我们进屋去?

郑先博笑笑:就在这里吧,天气好,风景也好。

丘吉尔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回答,问道:好吧,告诉我,你从我们的外交大臣那里都得到了些什么?

郑先博:某种承诺。

丘吉尔狡黠地一笑:是吗?

郑先博:他保证英国政府绝对不会放弃在华利益,针对“天津租界事件”中日本对英国的无礼举动,英国政府会采取强硬立场,甚至不惜最后和日本人摊牌。

丘吉尔笑了:这倒是和英国的主流舆论相一致。这正是贵国想得到的?

郑先博:不全是。议员先生一定对中国目前的局势非常了解,我们需要更多的、更为实际的援助。

丘吉尔问:我们的外交大臣答应了?

郑先博:他答应认真考虑,并认为这也将是对日本采取强硬立场的一个部分。

丘吉尔笑了笑:很好。他看了看自己的画板,又眯缝着眼睛看看不远处的池塘,转换了话题:看来你是对的,我画的水池是有点混浊。你们最近从美国人那里得到了什么?

郑先博苦笑:药品,永远只是少得可怜的药品;而他们卖给日本的,却是大量的石油和钢铁。也就是说,美国人给我们敌人的是战争物资,而给我们的,是医治战争伤口的止血粉和绷带。

丘吉尔嘲讽地说:中立的美国人。他们才不管别人呢,他们一心想在别人的战争中赚钱,以便彻底摆脱国内持续多年的经济大萧条。

郑先博说:我曾经告诉美国人,中国人有句话说,当你的朋友被人欺侮的时候你保持沉默,那接下来被人欺侮的就会是你自己。

丘吉尔问道:美国人作出了怎样的反应呢?

郑先博:嘲笑。

丘吉尔又嘿嘿笑了:美国人啊!

郑先博没有笑:议员先生,这句话我也同样告诉贵国外交大臣了。

丘吉尔不笑了,看着他。过了一阵,他才说:很高兴你已经说服了我们的外交大臣,我对此表示祝贺。

在接下来的谈话里,丘吉尔似乎更愿意把话题集中在自己的水彩画上。郑先博见状,知道自己在丘吉尔这里已经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东西,便主动告辞。丘吉尔友好地把郑先博送到了院门外的汽车跟前。当郑先博的汽车离去的时候,丘吉尔不知是感叹还是讥讽,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善良的中国人……

正文 第十三章

日本东京。外务省的会客室里,阳光从窗户外面照射进来,落在明晃晃的地板上。英国驻日大使克莱琪和日本外务大臣有田八郎坐在沙发上,在他们的背后是两名翻译。有田八郎并没有直视克莱琪,而像是在欣赏地板上的光影。

克莱琪郑重地说:大臣阁下,英国政府对发生在天津租界的事件非常关注。如果日本军队不放弃对天津租界的包围,必将引起英国和日本之间严重的外交冲突,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有田八郎:根据我方的情报,在天津租界被捕的支那人是第9军的成员,这已经毫无疑问。他们是恐怖分子,他们对两名日本士兵和一名中国人的死亡负有直接的责任。贵国驻天津领事馆的官员事实上对他们采取了保护,这是非常可笑的。

克莱琪:贵国军队不仅包围了我国在天津的租界,而且还对我国公民进行人身侮辱!

有田八郎反驳说:大使先生言过其实了。我国军队所采取的,无非是一些必要的、防范性的措施。

克莱琪:防范性的?难道,对我国女性的搜身,强迫她们脱掉衣服,也是防范性的?

有田八郎:在非常情况下,为了防止杀人凶手逃跑,这是必要的。

克莱琪:大臣阁下,我国政府和民众对天津租界事件的反应是强烈的,在议院的压力下,我国政府将被迫采取相应的对策,我想,大臣阁下对此应该有所理解。

有田八郎平静地:大使先生用不着对我国政府进行恐吓。如果贵国在天津的领事馆同意交出杀人凶手,这个不应该出现的风波自然就会平息。

克莱琪相当克制,但话音里还是带有了一些最后通牒的意味:我已经代表本国政府向大臣阁下转达了我国的意愿,我相信,大臣阁下和贵国政府会认真地研究这个事件和我国的态度。

有田八郎:我们当然会认真研究,不过,我看不出我国政府有什么改变当前政策的必要,因为我们必须把这几个凶手绳之以法。

克莱琪站了起来:既然这样,那么有田先生,我就告辞了。

有田八郎也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再见,大使先生。

克莱琪和自己的翻译走出了会客室。有田八郎的翻译走到有田八郎的身边,嗫嚅着问:有田君认为,英国人这次真的要和我们对抗吗?

有田八郎含义不明地微微一笑:你说什么,对抗?

晚上,重庆市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坐满了人。白天虽然经历了轰炸,甚至咖啡馆本身也破坏严重,但人们仍然不会放弃在一起放松一下的机会。几个月了,鬼子的轰炸没有停止过,重庆人当然也不会因为轰炸不停就放弃自己的生活。和轰炸一起存在,仿佛已经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

咖啡馆的一个角落,安富耀和郑琪面对面坐着,正热烈地谈话。

郑琪:你们那儿来的那些苏联空军的飞行员,到底怎么样啊?

安富耀:谁知道,看着他们倒是牛高马大的,飞机也不错。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看到了他们跳舞和喝酒的本事。

郑琪:你是不是有点嫉妒了?

安富耀:嫉妒?是有点儿。他们的伊—15和伊—16歼击机看起来挺棒的,起码比我的那架老菲亚特要好得多。

郑琪:人家苏联飞行员在南京和武汉已经和日本鬼子打过空战了。

安富耀:是啊,所以我才只嫉妒他们的飞机,不讨厌他们的人呢。

郑琪笑起来,但她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因为她看见林天觉黑着脸走到了自己对面,站在安富耀身旁。下午排练的时候,林天觉就跑到剧场里找她,说是要请她吃晚饭。郑琪撒谎说自己晚上还要排练一个四重奏,推掉了。

郑琪:……天觉,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脸阴沉的林天觉讽刺道:我是来听你的弦乐四重奏的,没想到却看到了一出二人转!

安富耀这时也认出了林天觉:哦,这不是……郑琪:我表哥,林天觉,中央广播电台的记者。

安富耀友好地伸出了手:对,林先生,你好!

林天觉却没有要和他握手的意思,眼睛只看着郑琪:小琪,这是怎么回事?

郑琪:怎么啦?

林天觉:你不是说你在排练吗?

郑琪:我……你在跟踪我?

林天觉:是,我是在跟踪你!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的神圣,会值得你来骗我!

郑琪大为光火:你这是干什么?!

林天觉:你也太过分了!

郑琪:你才过分!

安富耀从两人的对话中显然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连忙劝道:郑琪,林先生,大家有话好好说嘛,没必要在这里……林天觉却没好气地打断了安富耀: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充当和事佬?!

安富耀:林先生不要误会,我是好意。

林天觉:好意?如果你是好意,就不要再用你那身空军制服来勾引女孩子。小琪天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有本事,你去和那些轰炸重庆的日本人打去,别把精力花费在勾引女孩子身上。

郑琪愤愤地:你胡说什么?!

脸色阴沉的安富耀站起身来:你刚才说什么?

林天觉还在喋喋不休:我说,你要真有本事,就去打日本人。要不是你们空军的无能,重庆能被轰炸成这样?!

安富耀克制地:你很过分了!

林天觉:我就是要说,怎么啦?难怪日本人的飞机那么猖狂,原来我们的空军将士根本就无心恋战,只是对女人感兴趣!

安富耀被激怒了,他猛地一巴掌扇到林天觉脸上,林天觉还在捂自己脸颊的时候,安富耀已经跳到了他面前,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顺便把一把椅子和一杯咖啡也带到了地上,咖啡杯子清脆地碎了。安富耀骑在林天觉身上,抡起手掌,左右开弓地打了林天觉几个耳光。林天觉被打得哇哇大叫,咖啡厅里顿时一片大乱,人们纷纷围了过来。

郑琪的眼泪出来了,她使劲地拉着安富耀:别打了,我们走吧!

安富耀这才放开了林天觉,站起身来:你说得太多了!说完,安富耀掏出几张钞票扔在桌上,和郑琪一起离开了咖啡厅。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里,林天觉狼狈地从地上坐起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摸到了一点血迹。他狠狠把嘴里的血吐到了地上。

这个晚上,政府大楼蒋介石的会客室里笼罩着柔和的光线,蒋介石、王宠惠和郑先博坐在沙发上。郑先博从英国回来,带来了英国政府将可能强硬解决“天津租界事件”的消息。王宠惠当然高兴,便执意要让郑先博和自己一起来见蒋介石。郑先博扼要汇报了自己出使英国的情况,但强调,自己对形势的判断只是谨慎乐观。

蒋介石看着王宠惠,显得有些轻松:亮畴,你的判断呢?

王宠惠:先博此次去英伦,得到的信息起码多数是正面的。英国的议院对天津租界事件的反应很强烈,张伯伦政府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根据我对英国政治的了解,如果英国的议员们对政府施加足够的压力,政府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蒋介石:英国绅士们现在终于也忍不住了!日本人肆无忌惮,炸了他们在重庆的大使馆,现在又在他们的天津租界上乱搞。先博,说说你的看法。

郑先博犹豫了一下,才说:委座,我认为,英国和日本之间还会有几次外交上的讨价还价,在这个过程中,也可能会出现变故。因为,我们毕竟无法排除这次租界事件是日本人有意试探英国人底牌的可能性。

王宠惠看了郑先博一眼,说:先炸了大使馆,然后又是包围租界,这种试探是不是有点过分?

郑先博:英国使馆被炸,也许是出于偶然,德国使馆、意大利使馆也都被炸了,日本人对重庆实施的轰炸本来就没有目标区分。

蒋介石:驻英大使郭泰祺的观点是什么?

王宠惠:郭泰祺对英国反应的解读也是乐观的。

虽然知道自己可能破坏委员长的情绪,甚至触怒王宠惠,郑先博还是坚持道:委座,王部长,通过郭泰祺大使的引见,我先后和多位英国政府人士晤谈,还见到了丘吉尔先生。他们都认为,英国政府此次一定不会轻易地放过日本人。日本军队包围天津租界之后的所作所为,太有损英国人的面子。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和我对英国人的了解,我们仍然应该警惕。英国人为了自身利益,也有放弃绅士面子的可能。

王宠惠:丘吉尔在英国应该算是一个鹰派人物了,他的态度恐怕是可信的。

郑先博:丘吉尔先生认为英国政府会作出强烈反应。但是,他是对我,一个来自中国的外交特使作的这番表态。也就是说,他的表态还可能是一种政治上的策略。

蒋介石轻轻地笑了,摆摆手:英国人再讲费厄泼赖,也不能把自己在中国和远东的利益拱手相让吧。英国人一直对中国的战事隔岸观火,现在,火终于烧到了他们自己身上。好啦,我们不必去猜测更多。不管英国和日本之间的交涉会发展到哪一步,起码,这次租界事件是一个契机,说不定英国人和日本人会就此翻脸。如果英国人决定和日本人翻脸,那么我们在外交上的主动就增加了不少。

王宠惠:我同意委员长的判断。

郑先博犹豫地:委座,我认为不能过于乐观。

蒋介石:你恐怕又太悲观了。

重庆郊外的空军基地,停机坪旁边的草地上开满了野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野花色彩缤纷,似乎战争已经变成了非常遥远的事情。

基地的餐厅里,杜兰香和几个厨师在一起准备各种蔬菜。

这时,苏联飞行员基里琴科手里捧着一束野花走进了餐厅。厨师们都知道基里琴科是来找杜兰香的,偷偷乐着把眼光投向杜兰香。基里琴科直截了当地走到杜兰香面前:亲爱的杜小姐,请接受我的花。

在厨师们眼光的注视下,杜兰香很不好意思:你的花?这不是野花吗?

基里琴科泰然自若:我采来的野花,送给你。当然,它们没有你美丽。

杜兰香更尴尬了:这……你留着自己看吧。

厨师们看见这一幕,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基里琴科却并不受干扰:杜小姐,请不要拒绝我。也许,你们中国人不愿意别人说自己美,但我还是要把花送给你。

正在此时,基地的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基里琴科无奈,只好把野花放在了一张餐桌上,匆匆跑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厨师学着基里琴科,用生硬的汉语说:亲爱的杜小姐,它们没有你美丽!

杜兰香骂道:一张臭嘴!说完,她把桌子上的那束花拿起来,走到了餐厅外。

机场的跑道上,可以远远地看见基里琴科和另外一帮苏联飞行员向自己的飞机跑去,中国空军飞行员,包括安富耀,也爬上了自己的飞机。警报声还在持续响着,此时又加上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然后,飞机一架接一架地滑上跑道,起飞了。

看着基里琴科驾机升向空中,杜兰香若有所思,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野花放到自己鼻子前闻了闻。

郊外的高炮阵地。在轰隆的飞机声中,高炮阵地的高射炮一齐开火。张旭东在自己的炮位上射击着,杜治国不断地给他输送炮弹。

一架日军的战斗机俯冲过来,对准了旁边的一个炮位扫射。

张旭东大喊:敌机扫射,隐蔽!

那个炮位上的几个士兵还没有来得及隐蔽,就被日军飞机击中,几个人都倒下了。

张旭东站起来继续开炮射击,然后大喊:杜治国,炮弹!

他的身后却没有人回答。张旭东愤怒地喊道:杜治国!你他妈的又躲起来了?!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

还是没有人回答。

张旭东:杜治国!

旁边那个炮位上却传来了杜治国的喊声:我在这儿!

张旭东扭头一看,却发现杜治国已经站在了那个炮位上,代替刚才倒下的战士,瞄准空中开炮了。另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在旁边为他压炮弹。张旭东突然笑了起来,向杜治国挥了挥拳头。

那边,杜治国也对着张旭东笑了笑,又继续开炮。

空中,日军轰炸机被高射炮弹爆炸的气浪震动得摇摇晃晃。爆炸的声音从机舱外不断传来。丸川知雄端着望远镜观察着地面的轰炸。

领航员大声喊着:进入轰炸航线!

机长:投弹!

吉岗重复道:投弹!

丸川知雄突然大声喊起来:不好!

机长:怎么回事?

丸川知雄:前面飞机的炸弹,差点击中长江上的美军军舰,好像是图图拉号!

吉岗不屑地:可惜我的炸弹没落在他们的甲板上。

丸川知雄:你疯了?!不能轰炸美国人!

机长:丸川君不用大惊小怪,就算是轰炸了图图拉号,也算不了什么。

吉岗:要不,丸川君回去以后给罗斯福总统写一封信,说我们轰炸了他们的军舰,看美国人怎么说?!

机组成员都哈哈大笑起来。

丸川知雄正要说什么,飞机却伴随着一声爆炸剧烈地抖动起来。丸川知雄惊恐地朝机舱外观察:敌人的歼击机,飞机受伤了!

丸川知雄看了看从一旁掠过的歼击机,觉得陌生,连忙抓过机型识别图查对,然后大声喊着:奇怪,敌人怎么会有伊尔—16?!

结束了空战的飞机降落在空军基地的跑道上。有的飞机在冒烟,也有的飞机已经起火。消防车响着警笛迅速地扑向着火的飞机。也有许多人跟着消防车一齐跑过去。杜兰香跟人们一起跑着,手里还拿着基里琴科送给她的那束花。跑到半途,她的速度却慢了下来。最后,她站在跑道的一边,停下了,远远地望着前面。

在跑道的另一端,基里琴科手拿着飞行帽,钻出混乱的人群跑过来。

杜兰香看见了基里琴科,却不好意思了。她有些慌乱地看着基里琴科,基里琴科远远地看见了杜兰香手里拿着的那束花,笑了。然后他也放慢了速度,一边走过来,一边给杜兰香敬了一个调皮的军礼。

杜兰香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天气阴沉的日本东京。

外务省大楼的那间会客室在大白天也亮着灯。英国驻日大使克莱琪和日本外务大臣有田八郎坐在一张桌子前,他们面前摆放着《有田-克莱琪协定》的文本。双方的翻译也坐在一旁。

有田八郎正在读着《协定》中的一段文字:“……英国政府充分认识到正在进行大规模敌对行动的中国的实际局势;并注意到,只要这种事态继续存在,在华日军为了保障其自身的安全和维持它所控制的地区内的公共秩序,就有其特殊的需求,它也就必须压制或去除那种将妨碍它或有利于它的敌人的任何活动或行为。”

克莱琪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段话,是双方经过了多个回合的争论,才最后决定下来的。克莱琪自己对它是再熟悉不过了。

有田八郎读完之后,问道:大使先生,对于这一段话的措辞,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吧?

克莱琪:我知道,大臣阁下一定非常欣赏这段话,因为它实际上是承认了日本对中国的占领。

有田八郎笑了:大使先生难道不承认这一既定事实?

克莱琪:你是问我个人的态度呢,还是英国政府的态度?

有田八郎:这有什么关系?难道大使先生不是英国派驻日本的全权代表吗?如果你没有更多的意见,那么我们就签字好吗?

克莱琪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在文本上签了字。双方交换文本之后,又重复签了一遍。等他们签完,两个侍者端着香槟分别走到了桌子的两边。

有田八郎从侍者手上拿起一杯香槟:大使先生,让我们干一杯,为了这个重要的协定,也为了你的不懈努力。

克莱琪站起了身,却没有去拿香槟:大臣阁下,作为不列颠联合王国在日本的全权代表,我只是尽到了我自己的责任。你和贵国政府对这个协定感到高兴,我并不意外。对不起,我告辞了。

有田八郎的脸色不好看,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鞠了一躬,看着克莱琪和自己的翻译走出去。然后,他把自己杯子里的香槟一口喝下,对自己身边的翻译笑着说:哼,典型的英国人的傲慢。

美国华盛顿。

胡适和参议员皮特曼坐在林肯纪念堂附近的水池边的一张椅子上。水池里的水波澜不兴,映照着天空里的乌云。水池边上,没有多少人。

皮特曼看了看天色:天气不太好,可能会下雨的。

胡适:参议员先生,你刚才告诉我的消息,比这天气更让人压抑。

皮特曼:是啊,大使先生,我实在很抱歉。《中立法》修正案被参众两院否决,对你,对你的国家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当然,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遗憾的结果。

胡适看着面前的水池,叹了口气:几个月的心血,白费了。

皮特曼:这是美国国内政治的大势所趋,大使先生应该理解。

胡适点了点头:我当然能够理解。我只是为美国政治家们的短视感到悲哀。《中立法》修正案对中国的作用自然是非常巨大,但同时也涉及到美国自己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和在亚洲与欧洲的利益。

皮特曼:是这样。

胡适: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感谢参议员先生,感谢你对中国人民的友好,和你为修正案所付出的努力。

皮特曼:但愿时间会改变这一切。

胡适:我和罗斯福总统见面的时候,他也提到了时间。可是,时间对于抗战之中的中国政府和人民来说,却意味着更多的困难和牺牲,尤其是在日本飞机轰炸下的重庆。

皮特曼:我相信贵国政府和人民会坚持下去的。

胡适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会的。

夕阳下的重庆黄山别墅静悄悄的,外面的树林里除了几声鸟叫,再没有一点声音。

黄山别墅楼上的办公室里,蒋介石正冲着王宠惠和郑先博大发雷霆:怎么搞的?!美国人自私自利,倒也罢了,这英国人怎么可以作出这样可悲的事情来?!我早就对美国《中立法》的修改不抱多大的幻想。但是英国人这一次却实在卑鄙,居然在被羞辱之后,还正式承认日寇对我国的占领!

王宠惠和郑先博都静静地听着蒋介石发泄,不敢言语。

蒋介石:亮畴,你们外交部要对自己作一个深刻的检讨!在这么重要的外交事件里边,外交部,包括那个在伦敦的郭泰祺,都做了些什么工作?!你们带给我的消息,是英国人这一次不会对日本妥协,但是现在,却弄出来个《有田-克莱琪协定》!

王宠惠:委座,此次英国人的确是令人不齿。不过……蒋介石打断了王宠惠:不过什么?你们的斡旋很不成功,难道还有什么理由?郑先博,你从英国回来以后,不是说英国朝野,包括丘吉尔,对天津租界事件都有一致反应和强烈的看法吗?!

郑先博:是这样的,但是我当时也提出,我们要警惕英国人……愤怒的蒋介石根本不让他申辩:你对英国人的判断完全错了!听亮畴说,你还曾经在英国留学,居然被英国人蒙在了鼓里!我要撤了你的职!

王宠惠连忙说:委座,先博出使英国,应该说任务完成得还是不错的。

蒋介石情绪极坏把怒气转向了王宠惠:你也要深刻地检讨!我们苦撑待变这么久,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外交契机,却带来了这样一种结果!如果不能在外交上有所突破,拿你这个外交部来干什么用?!

王宠惠:委座,外交部一定就此事进行检讨。关于先博的事情……蒋介石再一次武断地打断了王宠惠的话:不用再说了!

晚上,何雪竹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听见房门哐当一声,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连忙来到客厅里,看见郑先博一脸阴沉地进来,也不理她,把手中的公文包狠狠地扔到了沙发上。

何雪竹:先博,准备吃饭了。

郑先博没有回答何雪竹,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两眼发直,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何雪竹知道他一定遇上了不顺心的事,便去倒了一杯开水,关心地走过来:怎么啦?

郑先博还是不说话。何雪竹不问了,只是把水杯递到郑先博手上。郑先博看了看何雪竹,把杯子递到嘴边,顿了一下,却没有喝。

叹了口气说:我被解职了。

何雪竹:解职?!

郑先博:委员长当着我和王部长的面,把我解职了。

何雪竹大为不解:为什么?!

郑先博:为了美国的《中立法》修正案被否决,主要是为了英国和日本签订的《有田-克莱琪协定》!

何雪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郑先博:《中立法》修正案被否决,委员长希望美国介入中国战事的计划无法实现了。英国人和日本人在天津租界事件上达成了妥协,事实上是正式承认了日本对中国的占领。我不是去过一趟英国吗,委员长认为我,还有外交部在这个事情上办事不力。

何雪竹在郑先博身边坐了下来,安慰道:可你并不能左右英国人,更不能左右美国人的决定呀。

郑先博感叹地:这个道理谁还不懂?!弱国无外交!在这个世界上,谁愿意把一个积贫积弱、千疮百孔的中国放在眼里?!我知道,委员长对这两件事情看得很重,因此才震怒。我不过是一个替罪羊,一个发泄的对象罢了。

何雪竹:正因为弱国无外交,委员长才不能把你撤职,你一个普通的外交官,能够扭转乾坤?

郑先博逐渐平静了下来,但是他的语调里却有了一丝悲怆:一个有着伟大历史的泱泱大国,在这时却被一个弹丸小国摆布,被世界列强抛弃。我是个搞外交的人,能不心痛吗?!撤我的职,甚至枪毙我,我都无所谓!我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英国人和美国人有他们的国家利益,他们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奇怪。我只是希望中国能够强大,强大到他们在维护他们自己国家利益的时候,不得不考虑中国的利益!

何雪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劝慰郑先博了。

延安的一个窑洞里亮着忽忽悠悠的烛光。周恩来回到了延安,参加正在这里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窑洞中间的一张木桌子四周,坐着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周恩来以及朱德、博古等人。

毛泽东先讲了自己对目前抗战形势的分析,然后转向坐在一旁的周恩来,笑着说:恩来同志,谈谈你的看法。你一直在重庆,比我们这些在山沟沟里头的人消息更灵通嘛。

周恩来概括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虽然国民党军队在湖北刚刚打了一个胜仗,歼灭了冈村宁次一万多人,但对于整个抗日战线来说,并没有根本性的影响。在外交上,国民政府现在更是面临巨大危机。美国的参众两院否决了关于《中立法》的修正案,这意味着美国人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对中国抗战提供像样的援助。英国和日本刚刚签署了《有田-克莱琪协定》,英国人不仅在天津租界事件上作了让步,更在这个协定里公然承认了日本对中国的占领,以及在占领区内为所欲为的权力。蒋介石“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目的,是要争取把英美都拉入中国的抗战之中,但这两个外交事件,却表明英美两国都不愿意卷入中国事务,这无疑对蒋介石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周恩来以目前的抗战局面相当困难作为结论,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听完之后,毛泽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美国人从1929年的经济崩溃以后,就变成了把脑袋埋进沙子的鸵鸟,这不奇怪。英国人在天津受到如此大的侮辱,居然也让步了,这实在是有损绅士风度啊。

博古:恩来,你认为现在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对策?

周恩来:持久抗战仍然是今后一段时间的主题。为了持久抗战,我们必须尽力维护统一战线,营造全国上下团结对敌的良好气氛,渡过难关。

毛泽东表示了赞同:恩来说得好。日寇对重庆的轰炸,无非是想在较短的时间内摧垮国民政府的意志,尽快解决他们在中国的战事,然后把战场扩大到其他地方。我们必须在这个时候高举团结的大旗,不让日寇有可乘之机,也不要让老蒋产生摇摆情绪,寻找和日本人妥协的机会。

周恩来:我同意主席的判断。因此,我们在重庆的工作还必须要加强。

朱德:可老蒋亡我之心不死啊,在这种时候,都还给国共合作制造麻烦。

毛泽东轻蔑地笑笑:老蒋的算盘任何时候都是会打错一两个珠子的。只要我们坚持团结抗战,人民就会站在我们一边。

这时,一个警卫员端了一盆玉米窝头进来:主席,首长,吃晚饭了。

毛泽东:好好,我早就觉得肚子饿了。吃完饭,我们再接着开会。

玉米窝头被端上了桌子,警卫员又拿出了碗筷。另一个警卫员端上来一盆汤。

毛泽东拿了一个啃着:恩来,我们这里的伙食可不敢跟你在重庆相比啊。

周恩来也拿了一个窝头吃起来:可我觉得,延安的玉米窝头比重庆的宫保肉丁还香。

嘴里塞着食物,毛泽东还不忘幽默一句:那好啊,什么时候我们两人换换位置,让我到重庆去吃几顿宫保肉丁!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正文 第十四章

1940年的春天还迟迟没有到来。整个重庆仍然沉浸在时浓时淡、虚无缥缈的雾霭之中,即使是晴天,太阳也总是那么温吞吞的,没有光焰,没有温暖。不过,对这个饱受轰炸之苦的城市而言,雾季的到来却成了一种福音,因为没有轰炸,它暂时得到了喘息。

上午时分,朝天门码头被大雾所笼罩,一切都很朦胧。

一艘客轮刚刚靠岸,旅客们下了船登上高高的石阶。从武汉到达重庆的孙翔英下船后,提着一个不大的皮箱,走上了石阶。她走了几步,再回头望去的时候,却几乎看不见江面,看不见那艘她刚刚离开的客轮了。孙翔英穿着一件厚厚的深蓝色棉袍,白色的围巾紧紧围住脖子。刘海下面,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疲惫。《新华日报》从武汉撤退之后,孙翔英继续留在武汉从事占领区的地下工作。现在,根据南方局的指示,她被调到了重庆。

走上阶梯后,孙翔英很快就找到了一辆黄包车。坐着黄包车从已经满是战争痕迹的街道上驶过,看着破败的街道和房屋,她被深深地震惊了。就在黄包车旁边,一大片断壁残垣前面,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慢慢吞吞地在废墟和垃圾中寻觅着。他们的脸色是那样的枯黄和阴沉,似乎漂浮在他们上方的雾气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压倒。黄包车已经走出很远,孙翔英都还在回头看着。终于忍不住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黄包车夫说:真不知道重庆已经被炸成了这个样子。

车夫说:这算啥呀?等到夏天没有雾了,小日本再来轰炸的时候,你才晓得厉害。

孙翔英:是啊,我都不敢想。

车夫笑了:其实也没啥不得了,不就是扔炸弹吗?小日本未必把重庆人炸得完?把中国人炸得完?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要把炸弹扔到日本去呢!

孙翔英被黄包车夫的话逗得有些笑了:老乡,你还真是乐观呀。

车夫:啥乐观不乐观哦,反正重庆人都是这个样子,日子照样过。

车夫说完,笑着回头看了孙翔英一眼,这才发现有个没人坐的黄包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车夫顿时有些紧张,问道:小姐,你是干什么的?才到重庆后头就一直有人在跟着。

孙翔英正要回头,车夫说:不要回头看!

孙翔英很平静地笑了笑:没事儿,我们走我们的。

车夫问:还是去曾家岩?

孙翔英不在乎地:那当然了。

车夫不说话了,只是暗暗加快了脚步。那辆黄包车仍然跟着。

曾家岩周公馆对面的那个用作监视的屋子里,光线很暗。郑明背靠窗户半躺在椅子上,正在擦枪。一把手枪的零件基本上被拆散了,堆在他身上。房门哐当一响,那个一直跟踪孙翔英的小特务一身黄包车夫的打扮,推门进来了,兴冲冲地说:头儿,钓到一条鱼了。

郑明懒懒地抬起眼皮:说吧。

小特务:一个女的,二十来岁。刚从武汉来的船上下来,就被我盯上了。结果,那个女人果然直接去了对面的周公馆。

郑明不冷不热地点点头:知道了。

小特务很失望,硬着头皮问:那我继续盯住这个人?

郑明头也不抬:没有必要。

小特务:这肯定是个新来的共产党,起码也要搞清楚她的身份吧。

郑明厌烦地瞪了他一眼:听我的还是听你的?重庆的共产党多得很,你跟得过来吗?我告诉你很多次了,不要没事找事!去吧。

小特务还想说什么,却没敢再说,悻悻地走了。

郑明转过身,拿起了望远镜朝对面的周公馆望了望。那栋着名的建筑这会儿静悄悄的,窗户都很好地用窗帘遮住,郑明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放下了望远镜,又开始无聊地把刚刚拆散的手枪重新组装起来。

周公馆里的周恩来办公室,窗户上拉着窗帘,房间里亮着灯。孙翔英报到之后就来到了这儿,请周恩来为自己安排工作。这时,周恩来的夫人,中共中央南方局委员兼妇女工作委员会书记邓颖超端着一杯刚刚沏好的茶从里屋出来,放到了坐在周恩来对面的孙翔英面前。

孙翔英连忙站起来:谢谢邓大姐!

邓颖超笑起来:别那么客气,小孙。你坐下。

周恩来也笑了笑看着她说:才两年不见就和我们有距离了?在武汉的时候你可是经常让大姐带你出去下饭馆的呀。

孙翔英松弛下来,开玩笑地说:那会儿我不懂事。

这句话让周恩来和邓颖超都大笑起来。

周恩来:这两年你在武汉做了很多工作,很有成效。重庆这个地方的情况很复杂,很多方面的工作都需要加强。我和董老商量了一下,准备还是让你继续搞学生工作,怎么样?

孙翔英:没问题。我服从安排。

周恩来满意地:那就去北碚的复旦大学当教师吧。对了,我记得你有个姐姐也在重庆?

邓颖超提醒周恩来说:他和夏新立还算是亲戚呢。

周恩来:对对,我差点儿忘了这层关系。今天你就先去姐姐家看看吧,肯定也是几年没见了。

邓颖超也说:是啊,先去看看。

孙翔英高兴地站起来:谢谢周副主席!邓大姐,那我走了。

天色已经黑尽,夏程远和孙翔梦的家里因为孙翔英的到来显得热闹了一些。虽然没有了轰炸,这个家里还是很乱,到处依然堆放着解体的爆炸装置零部件、正在绘制的图纸等等属于夏程远的东西。孙翔梦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地忙碌,把做好的饭菜先后放到桌子上。夏程远在尽力收拾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毕竟来客人了。

在桌子旁边,孙翔英正陪着小华玩。

小华在说着自己新学的民谣:“小日本儿,卖凉粉儿,砸了罐子,赔了本儿,娶个媳妇四条腿儿。”

孙翔英听了哈哈大笑,然后让小华一句一句地教她。边学边问夏程远:姐夫,这不是重庆的儿歌吧?我怎么听着像北方的。

夏程远说:这是外地人带过来的。重庆本地的这类民谣还要幽默得多。

孙翔梦进来,附和道:就是。我给你说一个听听。“不怕你龟儿子轰,不怕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坚固的防空洞——不怕!让你龟儿子凶,让你龟儿子恶,老子们总要大****——等着!”

这个连小华都会,孙翔英也一下船就听过了,所以到后来基本上是大家用四川话一起说的。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夏程远说:这才是地地道道重庆人的东西。

孙翔梦招呼大家过来吃饭,小华还缠住孙翔英不放。

孙翔梦一边叫儿子吃饭一边说:这孩子最喜欢漂亮阿姨了,去年……夏程远敏感地打断了她:你胡说什么,翔英可是你的亲妹妹。

孙翔梦暗暗地瞪了丈夫一眼,孙翔英没注意,便笑嘻嘻地追问道:你让我姐说嘛!我们小华喜欢上漂亮阿姨了?

小华突然放下饭碗,不吃了。孙翔英问:怎么不吃了,小华?

小华红了眼圈说:我想杨阿姨……孙翔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夏程远夫妇。夏程远埋头吃饭。孙翔梦怪异地笑了一下,对孙翔英说:你看见吧?这孩子差点儿成了你姐夫和那个漂亮阿姨的儿子……夏程远脸色很难看地抬起头,尽力克制着,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了严厉:你最好闭上你的嘴。人家用自己的命救下了我们的孩子,你这样说就是不讲良心了。

孙翔英看着他们,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便急忙出来调节气氛:好,好,都别说了。怪我不该问,好了吧?来来,姐姐,两年多不见了……姐夫,你也不拿点儿酒出来庆祝一下我跟我姐团聚?

夏程远答应着,起身拿酒去了。

虽然已经是正午时分,重庆黄山显得透亮了一些,但依然有薄薄的雾霭在山林间萦绕,潮湿的空气把一切都搞得湿漉漉的。

黄山官邸二楼,蒋介石的办公室门窗紧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军统”的负责人戴笠和老曾在蒋介石的面前正襟危坐。蒋介石坐在办公桌后面,仔细打量着戴笠身边的老曾。老曾是戴笠在蒋介石授意下安排的秘密特使,负责和日本人在香港进行谈判,从1939年底,就开始在香港和日本人接触。此刻,蒋介石的目光让老曾很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又挺了挺腰板,努力将谦卑的笑容堆放在脸上。

过了一会儿,蒋介石才将目光转向戴笠:你一定知道汪兆铭正在忙着什么还都南京的事情了。

戴笠:是的,委座。

蒋介石不悦地:他就要正式成立中国汉奸政府,明目张胆地和我们唱对台戏。这都是你手下那群废物干的好事!如果在河内就干掉他,哪儿有这么多麻烦?

戴笠避开蒋介石的目光,不敢说话。

蒋介石很快又缓和了口气:算了。这件事也不用再说了。不过我们是不能眼看着让日本人把汪精卫的伪政府扶持起来的。这也是我要你把他从香港紧急召回来的原因。蒋介石说着又看了老曾一眼,问道:第一次让你在香港和日本人接触是去年12月的事情吧?

老曾:是的。

戴笠补充说:老曾按照委座的指令,已经和日本人多次谈判了。看起来日本人对和谈还是有诚意的。所以,关于日方提出的举行更高级别预备会谈的建议……蒋介石打断了他:我知道。我就是要讲这件事情。我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定下了参加预备会谈的人选。你们立即去香港,和日本人会谈。既然日本人这次真的想谈,我们就要抓住时机,争取尽快和日方达成和谈协议。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汪兆铭在南京成立伪政府。

老曾看看戴笠,鼓足勇气地说:委座,据我了解的情况,日本人对与我们的和谈的确是认真的。不过我也获得了这样的情报,就是日本军部对解决中国战事的策略出现了调整,从武力第一转而重视政治策略了。在这个方针指导下,日本人采取了两个平行的步骤,在扶持汪精卫成立伪政府的同时,也与我们展开和谈。有这样的背景,我担心就算我们加快和谈步伐,最终也难以阻止汪精卫伪政府的成立。

蒋介石生气地站起来:所以我才要你们立即去香港!我要你们谈出一个我想要的结果来!

老曾急忙起身:是。委座。

蒋介石:关于在香港谈判的一切情况,你们都直接向我汇报。不许泄漏!

接近黄昏的时候,郑明被召回了地处罗家湾的军统局,直接来到了上司的办公室。郑明手下的小特务告了郑明一状,说他工作懈怠,放跑了在朝天门下船的孙翔英。

这会儿,那个胖胖的上校处长正在办公室里训斥着郑明:你这简直就是玩忽职守!一个刚刚来到重庆就直接去了周公馆的人,难道还不是重要目标?你居然敢下令放弃跟踪?你到底想干什么?

郑明笔直地站立在处长面前:处长,以我的经验,一个明明知道有人跟踪还敢于直接去周公馆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何况每天从那里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我们不可能全部都跟踪。

处长冷笑道:你的经验?我告诉你,那个女人已经证实是从武汉过来的,她在武汉就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成员。由于你的错误,让她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了!哼,你的经验?你的经验就是河内那次任务的失败!

郑明显然感到了恼怒,却努力控制着自己:处长,就算那个女人是共产党,可是现在连蒋委员长不是也天天说国共合作、全民抗战吗?我们派那么多人天天跟踪监视共产党有什么意义?我早就厌烦这个工作了。你干脆把我派到敌占区去好了。

受到顶撞的处长大为恼火,一拍桌子吼道:放肆!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就凭你这些话我就可以把你关进监狱!送你上军事法庭!

郑明毫不示弱:国共合作、全民抗战这是委员长说的。你也敢把委员长关进监狱?

处长气急败坏,把手里的一支铅笔折断狠狠地扔到了郑明的脸上。郑明纹丝不动。

处长喊着:我现在就撤销你的一切职务和工作!你跟我滚出去!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滚!

郑明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出了处长的办公室。

七星岗教堂在去年的日军轰炸中遭到了部分毁坏,至今没有修复。光线透过墙体上的大窟窿洒进教堂。这天上午,安富耀和郑琪的婚礼正在这里举行。参加婚礼的人并不多,也就是郑琪的父母兄妹、林天觉以及顾国松等几个安富耀的战友。但是气氛还很好,人人都是很快乐的神情,除了明显感到失落的林天觉。穿着婚纱的郑琪和一身空军制服的安富耀幸福地站在祭台前,一名神父在他们身边按照天主教的仪式主持婚礼。

郑先博看上去似乎老了一头,两鬓增添了许多白发,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自从被蒋介石解职以后,他在外交部基本上成了一个闲人,虽然王宠惠时不时地找点事情来让他做,但那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郑先博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适应这种赋闲的状态,结果他错了。几个月过去,他不仅找不到悠然见南山的情怀,反而有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脸上还是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欣慰笑容。

林天觉挑剔地看一眼那个既透风又透光的墙洞,对身边的郑先博和何雪竹说:怎么选了这样一个破教堂结婚?

心情很好的何雪竹一听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却被郑先博抢先了,他知道林天觉内心的沮丧,却毫无察觉似的说:这地方好啊!战争年代的婚礼,在一个因战争而毁坏的教堂里举行,多有意义。

何雪竹接着说:这样的婚礼会让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而且还肯定会告诉下一代,那就更有意义了。

坐在一边的顾国松说: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就这一件事,也足可以让他牢牢记住这场战争,记住日本鬼子的罪恶。

此时神父主持的婚礼仪式已经快结束了,大家都站了起来,郑琪和安富耀在大家祝贺的掌声里接吻。这显然更加刺激了林天觉。他怪异地笑了笑,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如果孩子长大以后,知道爸爸妈妈的婚礼是这样的,也许会问:为什么一个城市会被炸成这样?为什么你们没有保卫好这个城市?那又怎么回答呢?是不是只能告诉他,因为我们的空军很无能?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林天觉的话,将目光转向他。有些愤怒的顾国松朝林天觉逼近一步:你说什么?

郑明看见这种状况,连忙过来想把林天觉叫走,笑着说:走了走了,别把玩笑开大了。

林天觉却不甘示弱地挣脱了郑明的手,更大声地说:我说什么?我说就是因为空军的无能,让日本人快把重庆炸成一片废墟了!你们当然没有能力保护重庆,因为你们空军的那点本事全花在女人身上了!

林天觉的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没等别人说话,顾国松已经冲上去,重重地一拳将林天觉击倒。其他几名空军也扑了过去,而郑明、郑娟和郑先博等人急忙极力劝阻……神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

郑琪依偎在安富耀身边,看着混乱的场面,满脸的幸福已经退去,变得都有些忧郁了。安富耀看她一眼,用力搂住她,开玩笑地说:你一定没有想到我们的婚礼会这么热闹吧?

郑琪苦笑了一下。

在郑明他们的阻拦下,林天觉从顾国松等人的围攻中脱身出来,狼狈地从教堂的墙洞跑了。教堂里这才恢复了平静。在大家的陪伴下,郑琪和安富耀走向教堂的大门。郑明回头看见很不高兴的郑先博站着没动,便回到父亲身边:爸,走吧。

郑先博气哼哼地说:这个混账林天觉完全是故意捣乱嘛!

郑明笑了:算了。他追小琪好几年,现在看着她和安富耀结婚,心里难受也可以理解。人家安富耀都没有计较,过去就过去了。

郑先博叹口气:其实因为小琪要结婚,我已经替林天觉在香港谋了个外交部的位置,就是想让他离开一段时间。可他不愿意,还非要参加这个婚礼,结果闹出这么一场事儿来。

郑明笑了:你倒是想得很周到,那也帮我找份工作?

郑先博看他一眼:你开玩笑?

郑明摇摇头:让你帮忙找工作是开玩笑,不过我的确已经没事儿干了,被免职了。

郑先博:为什么?

郑明:别问了。这样正好,我早就厌烦这种工作了,天天盯着人家共产党,实在无聊。

郑先博认真地看看他,不说话了。起身和郑明往外走去。

黄昏的天空阴沉着,一切都显得更加晦暗。外交部的人都已经下班,楼里空空荡荡的。郑先博处理完手里的事情,来到王宠惠的办公室,因为他有一件私事想请王宠惠帮忙———为了郑明的工作,让王宠惠在戴笠那里疏通一下。虽然不抱太大希望,郑先博还是请王宠惠想办法跟戴笠谈谈此事,毕竟,他和戴笠还有一些交道。

王宠惠听完郑先博的话,深表同情:军统真是不通情理,刺汪行动虽然失败,可郑明不是还受了重伤吗?

郑先博苦笑:大概搞情报的从来不讲情理吧。实际上从河内回来后,郑明就已经被打入了另册。

王宠惠问:那你想怎样呢?

郑先博:不好意思啊。这几年,郑明为军统也算是出生入死了,何况战争期间,也正是需要大量情报人员的时候,请他再给郑明一个为国出力的机会。

王宠惠稍一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好吧。我可以跟戴笠说说,看他给不给面子吧。

郑先博:谢谢王部长了。

王宠惠一笑,看看表站起来:咱们一起走吧。

两个人刚要走出办公室的门,王宠惠又突然站下了,将门重新关上,低声问道:先博,有件事情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郑先博:什么事情?

王宠惠不悦地:有人以委座的名义,莫名其妙地要把章友三从这里抽走,并且不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郑先博:以前的驻德国大使章友三?

王宠惠:我听到一些风声,说委员长打算正式派人和日本人进行秘密和谈了。

郑先博大吃一惊:委员长跟日本人秘密和谈?而且绕开外交部?把章友三调走,和这件事有关?

王宠惠:很可能。

郑先博对这个消息感到不安,他问:王部长,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王宠惠苦笑:我还能告诉谁呢?不过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而已。

郑先博的回答很干脆:我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你我和日本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难道还不明白?跟日本人根本不可能和平谈判,除非丧权辱国。

王宠惠叹道:我也不知道委员长的底牌是什么。这个谈判是绝密的,但愿最终也不要让外交部出面。这件事情,我们恐怕离得越远越好啊!

郑先博不说话了。去年年底,他就听外交部的同事风言风语地说过这件事情,当时他并没有在意,认为蒋介石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是不会和日本人接触的。何况,日本人最希望扶植的汪精卫正准备成立伪政府。但现在王宠惠透露的情况,却让郑先博意识到,曾经的传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美国国会否决《中立法》修正案,英国政府承认日本对中国的占领,让蒋介石的外交策略落了空,在无奈之中寻求与日本人的妥协就变成了一种可能的选择。但让郑先博疑惑的是,日本人既然已经决意要把汪精卫推上台,为什么还会同时和蒋介石暗中眉目传情?如果王宠惠的消息属实,那么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日本政府是有意地在汪精卫和蒋介石之间撩拨,搞了一个外交“三角恋爱”,让蒋介石和汪精卫在日本人面前“争宠”,为竞争所谓的主动权而比赛着降低自己的谈判门槛。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从去年《有田—克莱琪协定》之后出现的外交困境只会变得更加黯淡,日本人轰炸重庆的预期效果真的就有实现的可能。这些想法在郑先博的脑袋里飞快地旋转着,让他心情沉重,但他忍住了没跟王宠惠讲。

外面天已经快黑了,房间里更加黑暗。王宠惠打开了门,过道上的灯光倒是很亮,他们一起走出来。王宠惠把门锁上之后,才说:你知道是谁来找我要章友三吗?

郑先博满脸疑惑。

王宠惠笑了:戴笠。我倒是正好可以跟他说说你儿子的事情,也许能做成一笔让你满意的交易。

郑先博连忙说:王部长,你开玩笑?可别为我的事情连累了你。

王宠惠:你放心吧。

入冬以来,济民医院的儿科病房便逐渐被住院的孩子塞满。城市供水设施在去年的轰炸中遭到破坏,加上其他原因,出现了斑疹伤寒流行。由于治疗伤寒的特效药盘尼西林和奎宁极为紧俏和昂贵,许多孩子虽然住进了医院,却因为没药而只好在昏迷和高烧中等待死亡。作为济民医院的儿科医生,孙翔梦束手无策,尽管她知道如果有了盘尼西林或者奎宁,这样的情形就完全可以避免。

这天上午,孙翔梦终于忍不住了,来到已经是院长的何雪竹的办公室,要求何雪竹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一些药品。

何雪竹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各个医院都没有药了。

孙翔梦:院长,大姐!我听说药房里还留了一点儿盘尼西林,是不是?快拿出来给我吧!咱们救一个算一个呀。我求求你了。

何雪竹:我心里比你还着急!药房里那一点儿盘尼西林,已经被封存了!你不知道吗?

孙翔梦大惑不解:斑疹伤寒正在流行,盘尼西林却被封存?这是谁那么混账啊!

何雪竹:因为斑疹伤寒的流行,全市所有库存的盘尼西林、奎宁都用光了。上面紧急下令所有医院将剩下的药品不管多少立即封存,留到最需要的时候用,因为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新的药品运来了。

孙翔梦冷笑道:什么留到最需要的时候,是给那些官老爷们预留的吧?!

何雪竹:也许是这样。

孙翔梦更激动了:简直是荒唐!这些混账官僚们才该去死!

办公室外面的过道里,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孙翔梦一怔,急忙跑出办公室,看见两个护士用担架抬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孩子从儿科病房里出来,白色的被单遮盖着小小的身躯。孩子的妈妈跟在后面哭着,那孩子是两天前才入院的。孙翔梦流下了眼泪,她正想转身,却发现何雪竹站在她的身后,眼睛里也含着泪水。其实,她们的痛苦是相同的。

何雪竹转身回到办公室,抓起电话机,要了卫生署徐副署长的办公室。孙翔梦没进去,站在门外听着。何雪竹在接通电话之后,几乎是哀求地请徐副署长批一点盘尼西林给自己,徐副署长当然爱莫能助。何雪竹又请求动用已经封存的药品,结果仍然是一口拒绝。甚至,徐副署长的口气中还带有了威胁的意味,谁敢动那些盘尼西林,谁就吃不了兜着走,懂不懂?!嗯?!然后狠狠地挂断了电话。何雪竹放下听筒,极端无奈地看看仍然站在门口的孙翔梦。

三月的香港,已经满是春意。中日之间的战争,暂时还没有影响到这块英国的殖民地,这里还保持着一种平静和繁荣,到了晚上,则更是灯红酒绿。

一辆轿车穿过灯光闪烁的街道,在日本东肥洋行的大楼前停下来。汽车停下以后,第一个下来的是郑明,他下车后很快地四下环顾,然后才打开了后排的车门。蒋介石的秘密谈判代表老曾,最高国防会议主任秘书、原驻德国大使章友三,以及原重庆行营参谋处副处长陈超龄先后钻出来。下车后,他们没有停顿,便匆匆进入了东肥洋行的大楼。

东肥洋行实际上是日本人在香港安排的一个秘密据点,所以,洋行门外散布着几个日本便衣特务,若无其事,却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汽车开走后,郑明便跟上了老曾等人,却在门口被两个日本便衣拦住。郑明急忙指着前面的人,用英语声辩道:我是保卫人员!日本便衣只是坚决地摇头。听见郑明说话,老曾回头看了一眼,但也没有过来解释的意思,扭头跟着章友三和陈超龄一起走进了门厅。郑明本来以为老曾会过来帮忙让他进去的,见老曾这样,也就只好作罢,有些无奈地离开大门,走到街对面。

通过王宠惠和戴笠的说情,郑明被恢复了工作,由于郑明曾经在国外执行过任务,新的顶头上司便安排他和老曾一起来香港,负责谈判过程中的安全保卫。当然,郑明并不知道老曾一行到香港的目的,规矩就是规矩,他也懒得去弄清楚。直到他们乘坐的轿车在东肥洋行外面停下,郑明才意识到老曾他们是来和日本人接触的。他敏感地意识到,街对面东肥洋行楼上的某个地方,也许即将进行一项极为重要的外交活动。他用怀疑的眼光扫视了一遍那栋大楼,却没有发现哪个窗户透出可疑的灯光。

其实洋行内二楼的一间会议室是灯火通明,不过一个侍者已经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将窗户严严实实地遮挡了。

一张长方形会议桌的两边,分别是三个中国人和三个日本人。中国人这边,陈超龄坐在中间,老曾和章友三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日本方面,除了参加过“重光堂”谈判的侵华日军总司令部副参谋长今井武夫少将,还有日本国驻香港领事馆武官铃木卓尔中佐和从日本专程来到香港的谈判代表臼井茂树大佐。

今井武夫傲慢地扫了桌子对面的中国人一眼,开始说话了:我们直接进入实质性问题吧。这次会谈,是为了给日中举行正式的和平谈判解决一些基本前提,所谓前提就是一些大的原则。在这些大原则达成一致以后,正式的和谈才可能进行。日中双方正在交战,分歧很多。不过,在这里我们都可以阐明各自的立场原则,并共同寻找可以相互理解的基础。

章友三说:这也是中方的意图。但愿可以通过会谈,达成原则一致。

老曾强调:有一点希望日方理解,此次会谈不论结果如何,都必须是绝密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今井武夫认可了:日方保证不会泄露。现在开始了。我先表达日方的几点原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正式谈判的先决条件。

陈超龄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下面的内容。

今井武夫:第一,重庆政府必须放弃现在的抗日容共政策。

章友三看了看老曾,才回应说:如果中日双方就和平谈判达成协议,中日战事自然结束,中国政府放弃抗日政策是顺理成章的事。

铃木卓尔插进来说道:不是和平协议签订以后,而是在正式和谈开始之前,放弃与日方为敌的政策。

陈超龄:我想这没有问题。

今井武夫:第二,重庆政府应该承认满洲国。

陈超龄皱了皱眉头:这是一个问题。如果国民政府正式承认满洲国,必将在国内引起民众的强烈反应,共产党也会借机大做文章。

铃木卓尔:那是你们的事情。对日方来说,这是一条原则。

章友三急忙说:其实满洲国已经是一个既定事实,日方没有必要将其视为和谈的先决条件,或者说中方可以对此采取默认的态度。

陈超龄附和地点头,又说:如果要中方公开承认满洲国,将会给未来的中日和平协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使得签署后的和平协议在国内的落实上造成障碍。因为这会严重损害国民政府在民众当中的声誉,让中国民众把国民政府与汪精卫的背叛行为混为一谈。

铃木卓尔笑了:如果日中达成和平协议,你以为重庆政府与汪先生会有很大区别吗?

这句话让陈超龄和章友三、老曾既尴尬又恼怒。今井武夫大约也觉得这样的直接刺激是没有必要的,他看了铃木卓尔一眼。铃木卓尔收住了脸上的嘲笑。

今井武夫接着说下去:说到汪精卫先生,日方的第三个原则是,重庆政府要保证与汪先生适当合作,重新组建中央政府。

陈超龄:这恐怕是中方难以接受的。

今井武夫强硬地:日本政府对汪先生负有某种道义上的责任,这一点日方会坚持。

章友三说:汪精卫已为全体国民所不齿,中日和谈应与汪精卫没有关联。何况现在汪精卫还没有成立他的所谓政府,如果中日双方尽快达成和平协议,这个问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铃木卓尔又笑了:如果要尽快达成协议,那就需要双方的原则尽快接近一致。尤其需要中方采取更为灵活的立场。

虽然是笑着说出来,铃木卓尔的口气却包含着不容置疑的意思。章友三和陈超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谈判出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空白。陈超龄和章友三都看看老曾,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老曾这才点了点头,那意思当然是接受日方的条件。

几个日本人已经不需要什么明确的口头表述了。

正文 第十五章

和日本人的秘密谈判又结束了一轮,郑明跟着老曾等人一起,坐飞机从香港返回重庆。飞机在高空中飞得很平稳,没有什么震动,只有发动机的噪音源源不断地灌进机舱。郑明同章友三坐在一排座椅上,陈超龄和一个人坐在前面一排。只有老曾独自一人坐在机舱的最后面,似乎是刻意地要同这些人保持距离。

章友三看了看窗外的天空,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了一支。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郑明,也递给他一支烟:抽烟吗?

郑明:谢谢,我不会。

章友三看了看手表,点燃了香烟:时间过得太慢了。然后,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开始在章友三和郑明头上盘旋起来。

郑明回头看了看机舱尾部的老曾,老曾闭着双眼,好像是睡着了。郑明这才问道:章先生,听说你原来是驻德国的大使?

章友三有些惊讶:你听谁说的?

郑明笑笑:我父亲。

章友三:你父亲?你父亲是谁?

郑明:郑先博,也在外交部供职。

章友三:啊,郑先博是你父亲?

郑明:章先生认识我父亲?

章友三:认识。我记得,他好像是在剑桥留过学的,是这样吧?

郑明:是。

章友三不说话了。

郑明试探地:章先生,这次和日本人接触,有什么结果吗?

对郑明的这个问题,章友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含糊其词地敷衍了一下:只是泛泛地接触嘛,谈不上什么结果。

郑明还有些不死心:是日本人提出要和政府进行接触,还是我们主动要求的?

章友三看了郑明一眼,吐了口烟之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你父亲和我还有过一段交情。在我的印象里,你父亲是一个相当有头脑的人,很有见地啊。他对英国方面的情况非常熟悉,帮了我不少忙。

郑明当然知道这是章友三在转移话题,却坚持问:章先生对此次和日本人接触,有什么见解?

章友三:谈不上见解。日本人的外交手段总是变幻莫测,说不清楚。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摁灭了香烟,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

见章友三这样,郑明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但是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负责保卫的这三个人物,肯定来头不小,甚至是受到蒋介石的直接委派,到香港去和日本人秘密接触的。以目前的情势判断,他们的任务当然也不言而喻。

其实,就在郑明和章友三谈话的过程中,坐在后面的老曾并没有睡觉,而是一直在关注着他们。只不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雾季没有结束,日军的轰炸还没有开始,所以晚上的重庆记者俱乐部相对热闹一些,几乎坐满了人。顾宏源坐在他和郑娟曾经坐过的地方,慢慢地喝着一杯啤酒,等待郑娟的到来。

郑娟一进门,就看见了顾宏源,脸上顿时出现笑容,连忙走过去:宏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顾宏源也立即站起身,帮郑娟脱下外套,拉开座椅让她坐下:昨天回来的。我已经替你要了一杯茶。

郑娟:有什么新闻吗?

顾宏源笑了:政府的新闻发言人现在反倒是向记者要新闻了?

郑娟:你不是去南京了嘛,我怎么可能知道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跟我说说,南京到底怎么样了?

顾宏源摇摇头,笑着:一场十足的闹剧。我和罗伯特采访了汪精卫所谓的“国民政府”的成立仪式,这帮汉奸们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宣誓就职。汪精卫当了代理主席兼行政院长,可他的所谓最高军事顾问却是日本人影佐祯昭,最高政治顾问也是一个日本人,叫什么青木一男。

郑娟:他们本来就是帮日本人成立的汉奸政府嘛。

顾宏源:没错。最可笑的是他们的所谓“国旗”。据说,汪精卫为了表示自己是正宗的国民政府,坚持要用现有的国旗,可日本人不干。汪精卫只好妥协,在国旗上面又加了一块黄色布条,像个狗尾巴,弄出来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还有,汪精卫在他的就职讲话里不但宣称要和日本保持亲善,还命令重庆的国民政府人员立即到南京报到,立即停战,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中国的国家元首一样。

郑娟也笑了:这么说,我大概也该到南京去报到去了。

顾宏源:不过,我在南京也听说,汪精卫也相当无奈,因为日本人不愿意给他太多的好处。

郑娟: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做了日本人的走狗了吗?

顾宏源:日本人大概也清楚,汪精卫的这个“国民政府”是一个政治木偶,起不了关键的作用。据说,日本人实际上已经在和重庆这边的国民政府接触,如果日本人能和重庆达成某种协议,汪精卫就可能立即被抛弃。

听到这个消息,郑娟有些惊讶了:重庆这边真的要和日本人谈判?和日本人有什么好谈的?!

顾宏源:不知道啊,传言很多,也很乱。

郑娟:难道中日之间还有什么和平的基础?我看不出来!

顾宏源:很难说。

郑娟不说话了。

郑先博一家人的晚餐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除了安富耀、郑娟和林天觉,郑家的人都在这里。郑琪和郑明已经在收拾碗筷了。

何雪竹看着郑先博又喝下一杯酒,便说道:先博,你少喝一点。

郑先博:不喝了,这是最后一杯。

何雪竹:我有一件事情,想让你帮帮忙。

郑先博自嘲地笑了:是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们医院的事情我恐怕没办法帮忙。

何雪竹:现在盘尼西林奇缺,我们医院已经难以为继了,其他医院也差不多。医院里收了不少的伤寒病人,多数是儿童。因为没有药,已经出现了几例死亡。你能不能找找你在政府里的熟人,帮忙弄一些药?

郑先博想了想:这样吧。后天,在林园要举行一个欢迎宋氏三姐妹从香港到达重庆的酒会,我想办法让你也参加。在酒会上,你可以找机会和蒋夫人谈谈。我听说美国援华会最近捐赠了一批药品和器械,也许,你能从她那儿得到一点帮助。

何雪竹:蒋夫人能听我的?

郑先博平淡地:不过是撞撞大运而已。

何雪竹将信将疑,起身收拾了剩下的碗筷,进厨房去了。郑明却从厨房出来,走到郑先博身边坐下。郑先博又想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郑明连忙阻止:爸,别再喝了。

郑先博苦笑:好,好,不喝了。

郑明:爸,你上次好像跟我说过,你认识章友三?

郑先博:对,怎么了?

郑明:他向你问好。

郑先博狐疑地:向我问好?你怎么会见到他?

郑明:我们一起从香港回重庆的。

郑先博立即有些警觉了:你和章友三一起从香港回重庆?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郑明:我的新任务,参加他们和日本人之间的秘密会谈,负责安全。

郑先博叹口气:这么说,谣言变成真的了,政府真的是在和日本人秘密接触。告诉我,谈得怎么样?

郑明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资格参与谈判。我问过章友三,他不愿意透露任何具体的东西。其他的几个人就更是守口如瓶。爸,你认为政府是真的要和日本人谈判呢,还是仅仅进行一般性的接触?

郑先博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很难说啊。郑明,我本来是想帮你找一个相对轻松,也相对安全的事情做,没想到却让你卷入了这件事情。

郑明: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一个不知情的外围人员。

郑先博严肃起来:这件事情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起来,恐怕比你去监视共产党还要严重得多。

郑明:你们外交部方面没有参与这件事情?

郑先博摇摇头:没有。只是有一些隐隐约约的传言。我现在这种状态,更不可能知道内幕了。

郑明:如果政府真的是在和日本人谈判,你认为有成功的把握吗?

郑先博:那要看日本人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南京那边,汪精卫刚刚成立了一个伪政府,日本人又暗地里和重庆这边谈判,他们大概是想双管齐下,两边两个政府,都可以成为日本人抬高价码的有利条件。日本人这一手毒啊。

郑明: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和日本人谈判呢?

郑先博再次苦笑了: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能有什么态度!

两天后的晚上,重庆林园被笼罩在淡淡的雾霭之中。林园的舞厅外面,一时间官盖云集。树林被灯光照亮,亮着大灯的轿车载着客人不断来到这里,衣冠楚楚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一起走进舞厅。这是蒋介石为欢迎宋氏三姐妹抵达重庆而举行的欢迎晚会。在宋美龄的劝说下,一直住在香港的宋庆龄终于同意和宋美龄、宋霭龄一起到重庆。她在重庆的露面,实际上是一个象征性的政治表态。蒋介石当然要借此大做文章,举行这个欢迎晚会的目的也在于此。

夏新立来到这里,透过熙攘的人群看见郑先博独自一人在舞厅的外面,有些落寞地待在一边,便上前去主动和他打招呼:郑先生,我们好像认识?我也认识你的夫人和女儿郑娟。我是《新华日报》的夏新立。

郑先博淡淡地和夏新立握了握手:啊,是夏先生!我们在什么地方也应该见过的。

夏新立:不止一次吧。郑先生,怎么不进去?

郑先博:哦,我太太进去了,我在外面溜达一下,这里空气好。

夏新立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人们:蒋夫人姐妹三人一同出现在重庆,这是个很好的消息啊。她们的一同亮相,会起到非常好的宣传效果的。

郑先博同意:这说明国共合作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夏新立笑了:是啊。孙夫人和蒋夫人之间的关系,成了国共合作的晴雨表。既然她们姐妹之间能够团结,就说明国共之间的团结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郑先博也笑了:夏先生所论极是。

夏新立:不过,我听说委员长最近有一些举动让人猜疑。

郑先博:哦,你指什么?

夏新立:有传言说,委员长最近派出了几个代表,在香港和日本人秘密接触,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郑先博不置可否地:传言也可能是事实,事实也可能变成传言。

夏新立:难道郑先生所在的外交部也没有一点风声?

郑先博谨慎地:也许有吧,不过我不知道。说完,郑先博把目光投向了林园舞厅那边。

其实,夏新立是肩负周恩来和董必武交给的任务,主动来和郑先博接触的。南方局也得到了有关蒋介石和日本人在香港秘密接触的消息,希望从更多的渠道证明这个情报的可靠性。夏新立首先想到的就是郑先博。因为,如果蒋介石要和日本人谈判,外交部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但郑先博的回答却让夏新立有些失望。

夏新立再次提起了话头:如果委员长亲自在操控谈判,他会不会连外交部也绕开呢?

郑先博:当然有这样的可能性。怎么,夏先生对这个传言很在意?《新华日报》难道愿意发表未经证实的消息?

夏新立:正像你刚才说的,传言也可能是事实嘛。

郑先博这才笑了一下:自从“八·一三”上海事变之后,日本人就从没有放弃过对我国政府的劝降,所以,如果委员长的人去和日本人谈判,我不感到意外。

夏新立:那么,你认为和谈是必要的?

郑先博:和谈作为一个策略,不是不可以,但投降卖国,出卖抗战利益就绝不应该容忍了!

夏新立:郑先生高见。郑先生,如果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我是说已经被证实的消息,你能不能给我透露一些?

郑先博:透露给报纸?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先例。

夏新立顿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如果不是透露给报纸呢?

郑先博这才认真地看了夏新立一眼。他当然清楚夏新立所在的《新华日报》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有什么样的背景,也知道夏新立的潜台词意味着什么。

夏新立十分坦然地迎着郑先博的目光,进一步挑明了自己的意思:如果不是透露给报纸发表,如果我不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来向你请教呢?

郑先博:这个……让我考虑考虑。

林园的舞厅内的欢迎会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蒋介石、宋美龄、宋庆龄和宋霭龄站在灯光照耀的台前。台下,既站着周恩来和邓颖超,也站着罗伯特和莫妮卡·罗西等外国驻重庆的一些使节,包括卡尔等人。当然,王宠惠等一些政府要员也在这里。何雪竹没敢靠前,独自一人远远地站在大门边的一个角落里。

首先是蒋介石致词。在致词中,蒋介石着重强调了孙夫人和孔夫人一起到达重庆的意义,并以此为标志,强调了国共合作在目前抗战格局中的重要性。最后,蒋介石对宋氏三姐妹为抗战作出的贡献表示了感谢。

蒋介石致词完毕,乐队便奏起了欢快的乐曲。人们开始在靠墙的桌子上取食品和饮料,三三两两地自由交谈。更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了。罗伯特和莫妮卡属于最早进入舞池的人群,罗伯特兴致高昂,莫妮卡的眼睛透露出挑逗的光泽。

一直站在舞厅一侧的何雪竹穿过人群,走到了正在和王宠惠、卡尔等人交谈的宋美龄身边。宋美龄看了何雪竹一眼,但并没有注意她。

何雪竹鼓足了勇气招呼道:王部长。

王宠惠:啊,是郑太太。来来,先博跟我说起过你的事情。先博怎么没来?

何雪竹:他想在外面待一会儿。王部长……王宠惠马上把何雪竹拉到了宋美龄面前:蒋夫人,请允许我给你介绍一位太太。

宋美龄勉强地抬了抬手:啊,你好……何雪竹:我是济民医院的院长,何雪竹,蒋夫人曾经到我们医院视察,不过蒋夫人可能不记得我了。

宋美龄:济民医院?啊,我记起来了,去年5月,我还帮你们医院拦汽车去运送伤员。你怎么样,还好吧?

何雪竹:多谢蒋夫人关心。

王宠惠打着哈哈: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我的介绍是多余的。

宋美龄:何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何雪竹:本来在这样的场合,我是不应该来麻烦蒋夫人的……宋美龄:没关系……各位,我告辞一下……你说,有什么事?

何雪竹:我们医院现在急需盘尼西林。有很多病人染上了伤寒,而且主要是儿童。但没有盘尼西林。我听说,美国援华会捐赠的一批药品刚刚运到重庆。我冒昧地请求蒋夫人,能不能从这批药品中间想办法分配一些给我们医院?

宋美龄有些矜持地:是有这件事。这批药品和器械是胡适之先生费尽口舌从美国游说来的。不过,好像已经决定把这些药送到前线去,给那里的将士。

何雪竹失望地:哦,那就算了,我打扰夫人了,请原谅。

宋美龄见何雪竹要离开,突然又热情起来:等等,卫生署的徐副署长也在这里,我带你去找他,也许他能帮你想办法解决一部分?

何雪竹高兴地:太谢谢你了。

在舞池的另一边,周恩来、邓颖超和宋庆龄见了面。尽管乐队的声音有些大,但大家都不在意,愉快地交谈着。

宋庆龄:周先生,手臂现在完全康复了?

周恩来轻轻地抬了抬右臂笑着说:只能说基本康复,现在活动起来还不太方便,比如说写字就有点困难。孙夫人这次到重庆,有什么观感?

宋庆龄:在香港就听说了日寇对重庆的轰炸惨无人道。到这里看了以后,才发现我听说的远远比不上实际的情况。日寇太凶残了,居然会对平民百姓和市区进行这样猛烈的攻击!真是触目惊心。

邓颖超:孙夫人这次来重庆,是一个非常好的宣传行动。对巩固国共合作、提升国民士气有很积极的作用。

宋庆龄笑笑:你过奖了,我只不过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事情。虽然我知道这样做也会给别人带来一定的好处。周先生,你对南京的事情怎么看?

周恩来:汪伪政府不过是日本人的一个玩偶而已,过街老鼠,既没有国人的支持,也没有国际的承认,我想,应该是一段短暂的历史笑话。不过,日本人如果以汪伪政权作为要挟条件,逼政府与他们和谈,倒可能带来一些不利因素。

宋庆龄:周先生讲得很好,但愿这种情况不要出现。

又一支舞曲结束,舞池中的人们都停下来,礼貌地鼓掌。在宋美龄的带领下,何雪竹和卫生署的徐副署长见了面。

宋美龄见何雪竹和徐副署长相识,也就没有介绍,直截了当地说:徐副署长,何院长的医院收治了很多伤寒病人,现在很困难,没有盘尼西林,这些病人只能坐以待毙。你能不能从卫生署那里想想办法,给何院长一些盘尼西林呢?

徐副署长有些尴尬地盯了何雪竹一眼,回答说:这个,何院长也跟我谈过此事,我正在想办法……何雪竹:徐副署长,请你一定关照。

宋美龄:徐副署长,救命要紧呀,何院长说,很多病人都是孩子。

徐副署长:好说,好说!既然蒋夫人如此关心,我们这些做具体事务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尽力而为呢!何院长,我明天就去布置此事,请蒋夫人放心,也请何院长耐心等待几日,我一定办妥。

宋美龄: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没料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何雪竹几乎是喜出望外:谢谢蒋夫人,谢谢徐副署长!

宋美龄又关照了两句,便离开了。何雪竹千恩万谢地告别徐副署长,转身准备离开舞厅。透过人群,她远远地看见郑先博出现在舞厅的门口,郑先博也看见了她,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何雪竹笑了一下,用眼光告诉郑先博事情已经办妥。

然而何雪竹的欣喜很快就被证明是一场空欢喜。在苦等两天没有任何消息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决定给徐副署长打电话问问。郑先博本来想劝阻妻子,不要就此把徐副署长逼得太急,但何雪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吃完晚饭,何雪竹便要了徐副署长的电话,静静地坐在桌前等着。郑先博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看着一张报纸,耳朵却关注着何雪竹这边的动静。

电话通了,何雪竹连忙说:喂,请问是卫生署的徐副署长吗?

电话的另一端正是徐副署长:我是,请问是哪位呀?

何雪竹:我是济民医院的何雪竹,我们上次见过面……蒋夫人当时也在的。

徐副署长的口气一下变了:啊,是何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何雪竹:徐副署长,我想问一下,你上次答应给我们医院的盘尼西林,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

徐副署长:盘尼西林?什么盘尼西林?

何雪竹:你答应过的。我们医院现在急需啊。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一下,才又有了声音:啊,我记起来了。不过,我没有办法呀。现在各医院都缺乏盘尼西林,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何雪竹有些急了:可是,上次当着蒋夫人的面……徐副署长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何雪竹:蒋夫人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不知道我们这些下面当差的苦衷啊。你用蒋夫人来压我,我当然不好当面扫了蒋夫人的面子。在那种场合,蒋夫人还能说什么?你怎么就这么天真?我告诉你吧何院长,盘尼西林是没有的,你下次就是把委员长本人请出来,我也不可能把药变出来给你,你看着办吧!

说完,徐副署长便把电话挂断了。何雪竹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狠狠地把话筒摔在电话机上。

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何雪竹都依然愤愤不平。孙翔梦再次跑到她的办公室来抱怨,说又有两个孩子死掉了,让何雪竹拿办法。并说既然卫生署已经同意划拨一批盘尼西林,为什么不可以先用药房里剩下的药救急。何雪竹一狠心,立刻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孙翔梦,让她上药房李主任那儿去领药。孙翔梦并不知道何雪竹作出这个决定的背景,仿佛得了圣旨一般,高兴地拿上字条就去了药房。

很快,何雪竹的这个冒险决定就带来了严重后果。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护士跑来告诉何雪竹,说药房里有人闹事,李主任被人打了。何雪竹本以为是病员家属为了争夺那些仅存的盘尼西林大打出手,匆匆赶到药房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药房里并没有什么病人家属,只有两名药剂师站在李主任和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之间,秘书一脸骄横的怒气。李主任脸上青了一块,嘴角上还有血迹。

何雪竹:怎么回事?

李主任:他蛮不讲理,还动手打人……秘书:你就是何院长?

何雪竹:我就是,你是谁?

秘书:你不用管我是谁,我要追究你们的责任!

何雪竹:追究责任?你有什么资格追究我们的责任,你凭什么出手打人?!

秘书:我来取药,可这个主任说,那些属于特别储备的盘尼西林已经被用掉了!而且是你这个院长下令动用的!我问你,你怎么敢下这样的命令?

何雪竹知道事情坏了,只好赔着笑脸:对不起,实在没办法,我会立即补上的。

秘书指手画脚地:一声对不起就完事了?我告诉你,要是我们上司怪罪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何雪竹强忍着:补充的药品很快就会到的,请你息怒。

秘书:赶快想办法,不然我饶不了你们!过两天,我还会来查的,如果这些盘尼西林没有补上,恐怕就不是吵架打人的问题了!

何雪竹:是,一定。

秘书趾高气扬地离开了药房。何雪竹无奈地看着李主任,什么也没说。

李主任擦了擦还在流血的嘴角:院长,你说的那批盘尼西林,真的快到了?

何雪竹铁青着脸,摇摇头。

李主任着急了:什么?!那怎么办?除了刚才那个当官的,还有那么些病人,我们该怎么办?

何雪竹情绪低落地:你问我,我问谁去?

李主任把何雪竹拉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跟我提起,说他能搞到盘尼西林,只是,价格可能会高一些。

何雪竹惊讶地:这怎么可能?!这人是干什么的?

李主任:我不清楚。不过,听说他有些背景,而且背景的来头还不小。如果何院长愿意冒一下险,我可以去跟他谈谈,能搞到一些算一些,起码能够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何雪竹犹豫地:这个人可靠吗?

李主任苦笑起来:院长,现在都什么时候,还能管那么多?不管他是谁,只要能搞来盘尼西林就行!

何雪竹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好吧,你去跟他接触一下,但是要小心。

黄昏时分的郑先博家。

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楼上郑琪和安富耀的小房间。郑琪正在练习着大提琴,有些哀婉的乐曲弥漫在房间里。

有人在外面敲门,郑琪疑惑地停了下来:请进。

房门打开,是林天觉:小琪。

郑琪放下了大提琴,热情把林天觉让进了房间:表哥,你怎么来了?

林天觉环视了一下房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安富耀和郑琪的结婚照,他有些尴尬地笑笑,然后说:他,还没回来?

郑琪:没有。军队的人,说不准。

林天觉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沉默一阵之后才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郑琪:你要走了?

林天觉:电台里的工作实在没有意思了。姨父帮我在香港找的那份外交部的工作,我决定答应了,明天就离开重庆。

郑琪:真的?那太好了!

听见这话,林天觉相当不舒服,但也不好发作:你也盼望我离开?

郑琪抱歉地一笑:那倒不是。起码,你可以不再挨鬼子的轰炸。我是说,换一个环境,也许你会开心一些。

林天觉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是不愿意离开重庆的,主要是不愿意……不愿意离开你。

郑琪猜到了林天觉要说什么,想打断他:表哥……林天觉挥了挥手:小琪,反正我要走了,让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完,好吗?虽然你和安富耀已经结婚,可我心里仍然爱着你,没办法,一直都是如此,我无法解脱。所以,我同意去香港,是为了要逃避自己的感情。我看见你就很痛苦,当然离开也很痛苦……郑琪:表哥,你别这样。

林天觉: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郑琪:谢谢你,我知道……林天觉:小琪,那我就走了,再见。

郑琪:我送你下去。

林天觉心情复杂:不用,你刚才拉的那段曲子挺好听的……郑琪还是坚持要送林天觉出门,林天觉只好不再拒绝。两人默默地下楼出门。房间外面,太阳已经落下,雾气好像也散了,露出一大片深蓝色的天空,清澈透明。他们一起下了阶梯,来到街上,迎面却刚好碰上回家的安富耀。安富耀和林天觉看见对方,都有些惊讶。但也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郑琪连忙解释:富耀,表哥明天要离开重庆了,去香港。他是来向我们告别的。

安富耀这才打破了沉默:是吗?明天就走?

林天觉:对,明天就走。

安富耀友好地伸出手来: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林天觉基本上是出于礼貌地握住了安富耀的手:谢谢,请你好好照顾小琪,祝你们生活美满。

安富耀:我会的。

郑琪:表哥,要不,我们明天去送送你?

林天觉:不用了,请你们转告姨父他们,我没时间和他们道别了。

郑琪:我会的。

林天觉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看着林天觉渐渐走远的背影,郑琪突然有些伤感,她挽住了安富耀的手臂。林天觉走了一段以后,又回头看了看亲热地挽在一起的安富耀和郑琪,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勉强地笑了笑。

济民医院外面的路灯昏暗地照射着空荡荡的大街,已经没有多少雾了。重庆市区在夜幕下静悄悄的。医院内,何雪竹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两个商人模样的男人正在办公桌前点着钞票,李主任则在一旁高兴地数着盘尼西林的盒子。何雪竹站在一边,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一幕。

空袭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尖厉的声音仿佛把夜空撕破。两个男人已经点完了钞票,慌张地朝窗外看了看。

何雪竹脸上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表情:你们这药卖得也太贵了,一百支就要6000法币,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那个男人皱起眉头:院长,这可是事先说好的价格。你要上其他地方买,恐怕起码也得80元一支呢。

何雪竹:你们这是从哪儿搞到的?现在到处都缺……另一个正在把钞票装进提袋的男人粗鲁地打断了何雪竹:这就不关你的事儿了!不过院长,如果你今后还想要跟我们做生意,尽管来找我们。

窗外的警报声再一次响起。

两个男人有些鬼祟地跟何雪竹和李主任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李主任抱着药箱子走了。警报声继续响着,同时传来了震耳的飞机轰鸣声。何雪竹关了电灯,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面张望。远处靠近江边的地方,日军飞机已经开始投弹,炸弹爆炸的声音在夜幕中显得特别沉闷,炸点处闪烁着阵阵火光。

何雪竹一脸疲惫地看着远处的轰炸,喃喃自语:又开始了。

正文 第十六章

1939年9月,纳粹德国入侵波兰,随后战火向整个欧洲蔓延,希特勒对整个欧洲的野心已经根本不加掩饰。美英法等西方大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胁,政治家们心里都明白,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几乎难以避免。日本人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趁火打劫的念头在日本军人内阁里成为了主流。东京的一个晚上,总参谋长载仁亲王把陆军大臣畑俊六、海军大臣吉田善吾召到了大本营。

载仁很随意地坐在椅子上,用非常轻松的语气对眼下的局势发表自己的见解:欧洲局势的发展,使国际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德国军队毫无疑问地想要吞下整个欧洲了,英、法等国,也许还要加上美国,都会忙于应对欧洲战争而无暇顾及远东事务。目前国内政界都在流传着一句话,“不要错过了公共汽车”。

“不要错过了公共汽车”,这句话在当时已经成了日本高层的流行语,畑俊六和吉田善吾都会意地笑了起来。载仁接着说下去:就是说,现在正是帝国“南进”,夺取英、美、法、荷在东南亚和南太平洋上殖民地的大好时机。

吉田善吾表示这毋庸置疑,其实他的海军正在制订有关方案了。陆军对此当然也是赞同的,只不过他们深陷在中国战场,所以陆军大臣畑俊六说话时就没那么底气十足:不过这需要尽快结束支那战事,以便抽出兵力南进。

其实这也是载仁所担心的:必须尽早结束在中国的战事,为此目的,需要用尽政治策略和战争策略上的一切手段。但是,近日收到中国派遣军司令官西尾寿造的报告,中国军队的冬季攻势使我华中军队遭受了较大损失,这是不能接受的。

畑俊六回避着载仁的目光,解释说:陆军的进攻作战的确出现了阻碍,最大的困难是找不到与敌主力决战的时机。

这样的废话载仁显然已经听够了,他“哼”了一声,转而看一眼吉田善吾:驻中国舰队参谋长井上成美的那个方案,我已经看过了。很有意思。

畑俊六不知所以地看一眼吉田善吾。

载仁接着说下去:现在汪精卫的汪伪国民政府正在加紧运作,汪政府的成立必然会与重庆政府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同时和重庆政府也在进行秘密接触,逼迫其接受我们的条件,达到不战而胜,和平解决中国事变的目标。当然,蒋介石他还在玩着所谓“以拖待变”的把戏。而我们要南进,就不能让他拖下去,必须在军事上施加更大的压力,迫使重庆政府投降。为此大本营制定了几条方针,第一,尽快攻占宜昌,进一步威逼重庆。

畑俊六急忙表示说:宜昌作战方案已经确定,战役将在“天长节”之后全面展开。

载仁点点头:第二,占领法属印度支那,切断中国补给线,并为南进打开通道;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也是井上成美少将方案的重要内容,就是继续加强对中国腹地,尤其是重庆的大规模、长时间的轰炸,摧毁其一切重要设施。

吉田善吾提醒说:井上成美少将强调,要使轰炸达到在最短时间里彻底摧毁中国人的意志和士气,轰炸必须是无区别的。

载仁笑了笑,因为这也是废话,日本飞机过去的轰炸实际上从来就是无区别的。不过此次行动将由陆军和海军航空部队协同进行,因为在他看来,中国战事的现状已经多少显出了陆军的无能,这次他将授命海军少将山口多闻组建并指挥联合航空部队,要不惜一切手段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彻底摧毁蒋介石政府的抵抗。不然的话,也许真的就要错过那趟“公共汽车”了。

这天早晨,儿子小华磨磨蹭蹭不想起床,等孙翔梦把小华送到幼儿园,匆匆赶到济民医院上班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她一走进医院大楼,便感觉到了一种少见的欢愉气氛,医生护士们虽然忙碌如常但都显得步履轻盈。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儿奇怪。她刚上楼,就碰见一个护士端着放了几支空针管的托盘从病房里出来,看见她高兴地说:孙医生,你来了。

孙翔梦看着护士笑盈盈的样子,问道:今天是怎么了?人人都跟过节似的。

护士举起手中的托盘:你还不知道啊?院长弄来了一批盘尼西林!

这个消息让孙翔梦惊喜不已,她转身就往院长办公室跑去。何雪竹被匆匆推门进来的孙翔梦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孙翔梦却已经扑上来,很夸张地拥抱了她。

何雪竹笑着推开她:这是干什么呢?

孙翔梦说:还是你这个院长有面子!除了你,谁能让蒋夫人亲自出面把紧缺的药品分配到咱们这样的小医院啊?

听见这话,何雪竹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正想悄悄告诉孙翔梦这批盘尼西林的真实来历,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几个荷枪实弹的宪兵冲进了办公室。这让何雪竹和孙翔梦都大吃一惊。

孙翔梦大声责问: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根本没人理她,一个军官走到何雪竹面前:你是何雪竹?

何雪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点点头。

军官对宪兵们挥挥手,说:把她带走。

两个宪兵上来,一边一个抓住了何雪竹的胳膊。孙翔梦惊讶地大声喊道:你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抓人呀!

军官把孙翔梦一把推开,站到何雪竹面前:你涉嫌参与了一宗偷窃倒卖军用物资的案件,被正式逮捕了。

孙翔梦非常震惊地看看何雪竹。这时候,何雪竹心里已经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努力对孙翔梦微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宪兵们押着何雪竹走出办公室,外面的过道上已经聚集了一些医生护士,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惊讶和沉默中看着。

大雨滂沱的夜晚。设在一个破庙子里的中国第33集团军所属74师师部,团以上军官聚集在这里正在召开军事会议。日军所谓“宜昌作战”已经全面展开。侵华日军第11集团军聚集了8个师、3个旅共22万兵力,由襄花路方面展开攻击,意图很明显,就是企图围歼襄河以东地区中国军队,并相机攻占沙市和宜昌,以控制长江交通,进逼重庆。自战役打响以来,日军分别从信阳、随县、钟祥三地分五路发动进攻,并取得了相当的进展,局势对中国军队来说已经相对严峻。不过,集团军司令官张自忠认为,虽然整体上日军取得了明显的优势,但在局部我军仍有战机可寻。基于这种判断,张自忠再次离开后方指挥部,来到襄河以西亲自督战,寻机挫败日军的进攻。

外面的哗哗雨声透过破烂的窗户传进来。张自忠站在一张“枣宜会战”态势图前,用轻松和自信的目光看着下面的军官们。随枣战役以后已经提升为团长的张旭明坐在军官们中间。和其他人一样,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张自忠脸上,而是他身后那张态势图。那上面,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从整体上已对中国军队的红色箭头形成合围之势。

忧虑和紧张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军官们的脸上,张自忠当然不可能视而不见,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些跟着自己和日军打过大小战役的军官们还没有丧失决一死战的勇气。他转身在态势图上指画着,似乎故意忽略了对中国军队形成整体合围的蓝色箭头,而是强调了红色箭头在局部上对日军形成的包围:大家的注意力要放在这些地方。

他回过身来,看着大家:此次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带领弟兄们插到敌人后方去,找机会伏击敌人,消灭敌人,遏制住敌人的进攻势头,使整个战局稳定下来,然后积蓄力量,伺机****。这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军官们的回答是轻松的笑声。

张自忠严肃地说:你们笑什么?有胆量并不说明你们就做好了准备。

说着,他指着下面说:你站起来让大家看看。在众人的注视下,坐在张旭明身边的一个军官急忙站起来,他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脸上和军装上同样留下了硝烟的痕迹,只是他的腰间缺少了自己的配枪。

张自忠看着他说:你是团长,可是你的枪呢?现在是作战期间,每一个军官随时随地都要像士兵一样准备战斗。作为指挥官,必须时时佩带手枪,第一要自我防卫,第二要杀身成仁!我说过,我们军人要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算完成了军人的责任,我还说,有机会我一定带你们找一条死路去。大概这个机会已经来了。

说完,他平静地坐到了一边,由74师师长下达作战命令:天黑之前,我集团军38师进至琚家湾以南,发现了敌第13师团一部约5000人在此宿营。按照总司令的命令,38师将在拂晓对这股敌人发起攻击。74师的任务,是以主力迅速南下耿家集,截断敌军去路。同时张旭明的一个团,向西展开,准备拦截黄龙垱方向的来援之敌,掩护38师的侧后。各部立即准备出发。

张自忠依然坐在那里,抬手示意了一下: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最后胜利是必须用鲜血和头颅去换取的,空喊胜利,坐待胜利,是永远不会有胜利的。我们现在是要死里求生,各位不能存半点侥幸心理。

散会后,张旭明正要和其他军官们一起离去,刚走到门口却被张自忠叫住了。张旭明急忙转身来到他的跟前,敬了个礼:总司令!

张自忠看着外面仍在哗哗下着的大雨,叮嘱道:你这个团的任务很艰巨,敌人的援军势必疯狂冲击,如果你顶不住,38师就完了。

张旭明:总司令放心!

张自忠点点头:那好,你去吧。

张旭明却站着没动,说:总司令我有话要说。

张自忠:说吧。

张旭明:总司令,你不该离开指挥部到这里来。你是整个右翼集团的总指挥,这太危险。

张自忠笑了:你们人人见我都是这几句话,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张旭明:那就更说明你应该留在襄河以西。

张自忠看着他:你以为我就那么怕死?

张旭明:不,军人都不怕死。可你不是士兵。

张自忠:那又怎么样?我死了总司令换个人当就行了。你记住,日本人之所以如此猖狂,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我们太怕死。如果我们不怕死,他们也就不敢为所欲为了。打仗就是这样,畏惧和退却都不是出路,因为你今天不打,明天还是要打;在前面不打,退到任何地方还是要打。死是一样的死,牺牲是一样的牺牲,不过徒然给世人嘲笑。何况宜昌是重庆的门户,丢了宜昌,重庆今后要遭受的恐怕就不止是轰炸,我们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可言。好了,别再说这件事了,谁也劝不动我的。

张旭明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敬礼后,走进了黑色的雨夜。

第二天下午,张旭明团坚守的西线阻击阵地,遭到了日军增援部队的猛烈攻击。3营2连占据的5号高地上,士兵们躲在临时挖成的战壕里被敌人的炮击压得抬不起头。一个很年轻的小战士蹲在战壕里,死死抱住脑袋。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士兵蹲在掩体里,朝他笑笑,大声喊道:没事儿!炸不着你!

话音刚落,一颗炮弹呼啸着落在那个士兵身边,一声剧烈的爆炸之后,掀起的碎石泥土稀里哗啦地落在小战士身上。等他抖掉满身的泥土,再朝那边看去的时候,那个刚才还在对他说话的士兵已经没有了踪影。

似乎是在突然之间,炮火停息了。连长猫腰沿着战壕跑过来,一路大喊着“敌人开始进攻了,”然后,他看见了仍然蜷缩在战壕里的小战士,一把将他拉起来,吼道:拿起你的枪!

连长跑开以后,小战士把歪斜的钢盔戴好,端起步枪趴在战壕上。山坡上一大片黑压压的日军士兵开始发起冲锋。战斗一旦打起来,小战士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他用步枪不慌不忙地射击。日军掩护进攻的机枪火力非常凶猛,随着中国士兵不断地被击倒在战壕里,日军渐渐逼近了阵地。

高地后面隐蔽处的团指挥所里,张旭明正对着电话大喊:2营,2营!你立即派一个连支援7号高地的左翼!敌人攻得很凶,1营快要顶不住了!他刚放下电话,一个参谋就隔着枪炮声大喊着:团长,5号高地被敌人突破了!张旭明一听,拔出手枪就往外走,对参谋说:5号高地要是失守,整个防线就完了!带上预备队,跟我上去!

5号高地上,士兵们已经在战壕内外与日军展开了混乱的肉搏战。一个正在用机枪朝日军扫射的战士,没能发现已经跳进战壕朝他逼近的日军。等他听见动静刚要回头的时候,日军的刺刀已经捅入了他的后背。听见机枪突然停止了射击,小战士急忙回头,却看见了正端着刺刀朝自己冲过来的那个日军。日军个头很大,要是拼刺刀小战士肯定不是对手,小战士急忙开了一枪,日军士兵倒下了。他随即从那个倒地的日军身上跳过去,端起机关枪朝蜂拥而至的日军扫射。战壕前面日军死伤一片,冲锋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了。就在这时候,刚才被他一枪击中倒在战壕里的日军,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是血地扑过来把小战士压在了身下。小战士拼命抵抗,两个人在战壕里扭打翻滚着……很快,日军重新骑在了他的身上,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小战士挣扎着,越来越无力了。

突然,一把刺刀穿透了日军的后背,小战士看见滴着血的刺刀尖从日军的胸膛里冒出来,随即日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在倒下的日军身后,是同样满身鲜血的连长。

连长刚伸手把小战士从地上拉起来,又有几个日军跳进战壕,连长把小战士挡在身后,大声叫骂着与面前的几个日军拼起了刺刀。小战士从地上拣起一支步枪射击,却发现枪膛里没有子弹,等他跑出几步重新找到一支枪的时候,却看见几个日军同时刺中了连长,连长突然不动了,当几把刺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来以后,他重重地倒了下去……等张旭明带着预备队重新夺回5号高地,已经是黄昏。西边的天际出现了猩红的晚霞,枪炮声也彻底停歇下来。5号高地上,到处都是中国士兵和日军的尸体。张旭明在高地上慢慢走着,看着那些悲壮死去的自己下属,一脸黯然。

在一堆中国士兵和日军士兵纠缠在一起的尸体中,张旭明看见一个日军士兵血肉模糊的脸,他的一只耳朵不见了。在他旁边,那名日军的耳朵还被死死咬在一个中国士兵的嘴里。中国士兵同样满脸血污,胸口插着敌人的刺刀。张旭明蹲下去,用力把那只耳朵从他嘴里掏出来,拿出自己已经很脏的手绢,替那个士兵擦去脸上的血污……这是那个小战士。张旭明看着那张曾经充满了稚气的脸,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他缓缓抬起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长叹一声,看着天上。

天边,晚霞正在变得惨淡起来,黑夜即将来临。

33集团军的临时指挥部,设在襄河西岸一个小村子的普通民居里。几盏油灯下,张自忠和所辖各师的师长等高级军官正在分析总结几日来的战果。几天的激战以后,38师在74师的配合下,在梅家高庙一线歼灭日军第13师团近2000人,缴获大批战利品;179师一个团也在欧集一带重创敌辎重部队。虽然中国军队也付出了较大代价,但是日军的进攻气焰却明显受到了遏制。不过张自忠知道,这些胜利却正在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危机。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地图上,对身边的人说:这些天来在局部战场上的胜利,使日军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我们身上。目前日军第13师团、第39师团等部,正从东、西、北三个方面压迫过来。整体形势并没有因为一两场战斗的胜利发生根本扭转。

一名师长说:总司令,在敌军主力不断向西南方向推进的情况下,襄河河防的确堪忧。我们33集团军负责防守的300多里河防,由于三个师已经渡河作战,变得十分空虚。而我们目前在襄河东岸的部队,也损失严重,兵力单薄。我认为不可久留襄河东岸作战,而应该及时回撤到西岸,沿河死守。

另一个师长表达了不同看法,认为三个师应该继续留在河东,坚持外线的积极防御。他的观点立即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因为很明显,如果回师西岸,沿河消极防守,就现有兵力而言,恐怕也难以确保河防。而把三个师的主力留在东岸与敌周旋,应该是最好的防守。因为敌人只要不能把中国军队赶回河西,他们就决不敢贸然渡河,否则中国军队就有机会趁势截断其后路。不过虽然这样,大家仍然关心着张自忠的安全,一个军官提出,目前起码应该把集团军指挥部撤回河西。

张自忠一听顿时生气了:三个师尚在河东与敌殊死作战,而此时总部却撤退过河?绝对不行!襄河屏障如果被突破,则荆襄不保,而川汉势必危险。出现这样的情况,大后方就岌岌可危了。我们在河东虽然处于明显劣势,但拼得一分,敌力就减少一分,削其锐气,钝其行动,我们的防线便得以巩固。牺牲虽然难免过大,但是大义所在,我们只能不计成败,以尽军人的天职。怕死的过河,不怕死的跟我留在河东!

说完,他威严地扫了大家一眼。军官们知道张自忠的脾气,都不作声。

这个晚上,日军第39师团指挥部里同样异常繁忙。师团长村上启作和几名军官围在一张地图前。村上启作指着梅家高庙一线说:第13师团在这里遭到围歼,必然是襄河以西过来的敌军33集团军主力所为。否则,13师团不致遭此重创。我们必须继续与第13师团协同作战,对这一股中国军队实施围堵,将其聚歼于南瓜店一带……此时,一名参谋匆匆进来报告:我通讯部队今夜监测发现,在沟沿里至南瓜店一线附近,敌方无线电通讯极为频繁,并使用了众多不同频率分别发送。情报部门由此判断,敌33集团军总部极有可能就在这一地区。

村上启作大吃一惊,急忙趴在地图上,他的手从地图上标出的第33集团军指挥部所在地,襄河以西的快活铺,一直移到了河东的沟沿里和南瓜店。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第13师团吃了大亏。

一个日军大佐说:师团长,这么说33集团军的司令官张自忠就在这一带?

村上启作因为终于寻找到了张自忠的踪迹而变得兴奋起来,他下令道:立即将此情况通报第13师团,让他们全力突进,尽快与我部实现合围。命令左右两翼各部队全速前进,对沟沿里、南瓜店形成两翼包围。命令航空部队和炮兵待命,天亮以后发起全线攻击。

第二天上午,在沟沿里以北的牛肋骨山,张旭明团与日军39师团右翼部队一部展开了激战,一直打到中午。反复的冲锋和反冲锋,双方残酷地拉锯,死伤都很严重。牛肋骨山已经被日军炮火覆盖过多次,不算太宽的山梁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弹坑,硝烟弥漫,空气中充满硫磺味儿。张旭明把自己的团指挥部搬到前沿阵地上,亲自指挥。士兵们冒着猛烈的炮火,顽强抵抗着日军的一次又一次冲锋。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个防御位置极为重要,因为在他们的身后,就是集团军指挥部所在的陈家湾。

陈家湾是个很小的村子,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里。指挥部里没有几个军官,大多数人都已经上了前线。张自忠蹲在地上,镇静地看着脚下展开的地图。从地图上可以看见目前的态势,日军已经对陈家湾和牛肋骨山形成三面合围,形势岌岌可危。

张自忠的贴身副官和手枪营营长商量了一下,忧心忡忡地来到张自忠面前。张自忠看了看两人,并没有说什么,继续看地图。副官使了个眼色,手枪营长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总司令,情况危急,敌人已经形成三面合围了。移动一下位置吧!

看见张自忠像没有听见一样,副官也说:是啊,总司令。现在敌人在东北方向尚未合拢,我们还来得及翻过长山突围出去,杀出一条生路,重整旗鼓,再寻机决战。

张自忠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恼怒地看着他们:我奉命追截敌人,哪儿有退却的道理!当兵的临阵退缩要杀头,总司令遇到危险难道就可以逃跑?岂有此理!难道我们的命就是命,士兵的命就不是命?我们中国军队坏就坏在当官的太怕死了!今天我一定要在这里血战到底,给军队树一个榜样!你们都不要说了!

看着张自忠的样子,副官和手枪营长不敢再说什么。

牛肋骨山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中午时分,日军停止了进攻。在中国军队的战壕前面,留下了无数尸体和弹坑。战壕里,中国士兵的人数更少了,剩下的军人们满身血污,在四处收集零散的子弹和手榴弹。张旭明已经多处受伤,头上也缠着绷带。他坐在壕沟里,接过旁边一个士兵递过来的香烟,抽了一口,然后又还给了他。

人人脸上都是决一死战的沉重与坚强。

有一滴雨点飘落在张旭明脸上,冰凉冰凉的。他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与李素芬和儿子的合影。照片已经揉皱,但儿子那圆乎乎的脸庞和眉眼,以及妻子的笑容,都还清晰得就像在眼前。照片是去年拍的,儿子那时还不满一岁。

那个士兵也凑过来看那张照片,天空中却落下更多的雨滴,有几颗还洒到了照片上,张旭明连忙把照片放回衣兜里。随着雨点的飘落,日军的炮击又开始了,炮弹撕裂空气,从日军纵深飞过来,然后如雨点般密集地落在山头上,整个阵地顿时被猛烈的爆炸和火光笼罩。张旭明大声喊着,顺手拿起了身边的步枪。这时,他听到一枚炮弹越来越近的呼啸声,直逼头顶,而身边的那个战士却已经站起了身。张旭明猛地扑过去,把那个士兵拉倒在战壕里,压在了他的身上。

炮弹落在他们身边,轰地爆炸了……小雨从中午开始就一直下个不停。陈家湾北面的杏仁山,同样受到日军的猛烈攻击,从村子里望去,暗红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浓烟已经遮蔽了山头,沉闷的爆炸声和清脆的枪声响成一片。

张自忠明白,此时再待在陈家湾的指挥部里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率领已经不多的几个高级军官、参谋和最后一个手枪营离开陈家湾,冲上了杏仁山。山头阵地上,泥泞混合着血污,被不断爆炸的炮弹掀起。张自忠刚刚在几乎已被炮弹铲平的战壕边站住,一枚炮弹就在他附近爆炸了,他的右肩和右腿同时被弹片击中,倒在地上。几名军官和士兵立刻大叫着围过来。

张自忠摇着头:别那么大惊小怪的。

少将参谋长看看张自忠被鲜血染红的军装,说:总司令,我们人太少,增援的38师又赶不过来。看样子是顶不住了,还是从长山方向突围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张自忠看着面前的军官们,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悲怆,终于说:参谋长,你带着弟兄们走吧。

参谋长愕然地叫了声:总司令!

张自忠一脸决绝:你们谁都可以走,我是不能走的。不要管我了,快撤吧!

手枪营长大声说:总司令,我们不怕死,你先走一步。我要是不打退敌人,就死在这座山上!快走吧,总司令!

说着,他大喊一声,带着十几个士兵冲出了战壕。张自忠无言地看着手枪营长和那些士兵冲进淅淅沥沥的雨中,眼睛湿润了……在张自忠的坚持下,指挥部剩下的几个高级军官无奈地带着残余的部队向长山方向突围了。日军攻势更加猛烈,张自忠和自己的贴身副官带着十几名士兵放弃了杏仁山顶的阵地,退到山脚下的一块凹地里。日军喊叫着从山坡上冲下来,张自忠和副官也拔出了手枪,朝越来越近的日军射击,同自己的士兵们在凹地边缘进行着最后的阻击。

山坡上,日军架起了机枪,疯狂的扫射压得凹地里的人们几乎抬不起头。还在顽强抵抗的士兵接二连三地死去。几颗机枪子弹击中张自忠的胸膛,他仰面倒在了地上。副官急忙扑过去,看见在张自忠被雨水淋湿的军装上,一团鲜血在慢慢地浸开。

张自忠看了看副官,无力地说:我不行了!我这样死倒是很好,对国家、对长官都好,良心也平安。

说着,他努力拔出了腰间的短剑要自刎。副官说不出话来,流着泪,死死抓住他的手。正僵持间,几个日军已经冲到了凹地里,亮晃晃的刺刀就在他们面前。副官举枪射击,打倒了他们。又一个日军从侧面跳下来,端着刺刀扑向张自忠。副官猛跳起来,用身体挡住了日军的刺刀,倒在张自忠面前。张自忠抓起手枪,挣扎着,想站起来举枪射击,但蜂拥而至的另外几个日军却站在凹地边上抢先开了枪。张自忠身中数弹,终于倒下。

枪声消失了,细雨蒙蒙的大地突然变得寂静异常。

日军士兵们在凹地里围住张自忠的尸体,都有些发愣。一名日军少佐走过来,看一眼张自忠身上已经被鲜血浸润的军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个将军?

然后,少佐蹲到了张自忠的尸体跟前,开始翻检身上的物品。从张自忠左上衣兜里,少佐掏出了一支派克金笔,看见了上面镌刻着“张自忠”三个字。他大为惊愕,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倒退几步,然后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朝死去的张自忠敬了一个军礼。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张自忠已经僵硬的脸上,却洗不掉他满脸的血迹。

重庆的早晨,天气不错。黄山的蒋介石官邸外,空气清新湿润,茂密的树林在阳光下苍翠欲滴。蒋介石和宋美龄沿着石板小径散步回来,步履缓慢悠闲,两人的心情都还不错。他们刚刚走上官邸外的平台,就看见陈布雷匆匆从官邸大门走出来,一脸惊慌地迎向蒋介石:委座!

蒋介石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站下了。宋美龄问道: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陈布雷声音都有些发颤:情报部门刚刚从日军电台听到广播,张自忠将军阵亡了!

听见这个消息,蒋介石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才用手杖使劲击打着地面喊道:这不可能!这是造谣!

看着蒋介石这样的反应,陈布雷求助地看看宋美龄。宋美龄已经一脸凄然,她心里明白,这样的消息不可能是假的,自枣宜战役开始以来,就没有听到过什么太好的消息,连蒋介石本人恐怕也早就对取得这场战役的胜利不抱什么幻想。只不过,张自忠的阵亡还是让她感到了震惊。

宋美龄看了看铁青着脸的蒋介石,对陈布雷说:你立即和李宗仁将军直接取得联系,查实一下。

看见陈布雷匆匆离开,蒋介石呆立在原地,恼怒地再次用手杖戳着地面,发出冬冬的声响,固执地喊道:日寇的电台是想乱我军心!我绝不相信!

正文 第十七章

张自忠将军的阵亡,标志着日军所谓“宜昌作战”将不再遇到任何阻力,攻陷宜昌只是早晚的事。这样的胜利让日军华中派遣军士气大振。

基地停机坪旁一块草坪上,丸川知雄和投弹手吉岗无聊地坐着。天空中乌云低垂,草地也有些潮湿。他们也在议论刚刚知道的有关张自忠将军阵亡的消息,吉岗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支那军队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个集团军司令竟然会身边一个士兵都没有,打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据说,他的尸体已经被支那人抢走了。依我看,村上启作师团长当时根本不应该把他埋了,把尸体烧掉才好!让支那人无法找到。

丸川知雄不同意吉岗的说法:我看村上启作师团长的决定是对的,一个级别那么高的将军能够战死在自己的前线阵地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如果是真正的军人,就应该对英勇的敌人表示尊敬!

吉岗哈哈笑了:英勇的敌人?丸川君,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想法!

丸川知雄:为什么不?交战的双方都是人,都有勇者和懦夫。

这时,几辆轿车轰鸣着从机场的入口处驶来,在指挥部的建筑物前停下。从几辆轿车上,钻出几个看起来很重要的日军将领,基地的军官们列队敬礼,然后簇拥着这几个人走进了那栋建筑物。

在丸川知雄他们注视下走进基地作战指挥部的,是日本海军联合空袭部队司令官山口多闻少将和日本陆军第十三飞行团司令官木下敏少将。根据载仁总参谋长和日军大本营的命令,山口多闻和木下敏分别代表陆军和海军正式签署了共同对重庆展开更大规模轰炸的《101号作战计划》以及《陆海军中央协定》。这两个文件要求在去年轰炸重庆的基础上,对这个中国的战时首都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更加猛烈的袭击。

在指挥部会议室里,两个人对所有的基地军官下达了作战令。

然后,山口多闻代表海军作了一个表态:此次作战,海军和陆军的飞行部队会更紧密地合作,确保完成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任务!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大本营这一次明确提出,我们的轰炸将是无区别的,也就是说,对重庆和周边地区的轰炸必须是全面的,我们要集中兵力,摧毁一切可能的目标!

等山口多闻坐下,木下敏也提高了声调说道:我们的任务诸位已经明确了,我想补充的是,陆军和海军在轰炸重庆中并肩作战,是我们大日本军队的共同荣耀,也是大日本帝国战争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我相信,在这次合作之后,必将会产生大日本帝国光荣的空军,去完成我们解放全亚洲的历史使命,请大家一定竭诚合作!拜托了!

军官们对他们的话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何雪竹被宪兵队抓走以后,郑先博急忙四处找人疏通关系、打探虚实。他心里明白,说何雪竹参与了什么偷窃倒卖军用物资的案子完全是瞎扯,问题一定出在何雪竹为医院买的那批黑市盘尼西林上。在一个军界朋友的帮助下,他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是几个政府里边的人长期和奸商勾结,把分配给军方的紧缺物资弄出来,再拿到黑市上贩卖获利。这一次不知道什么环节出了问题,事情败露了。何雪竹他们医院买的那批盘尼西林,也正是这伙人供的货。得到这个消息后,郑先博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关系,直至最终惊动了宋美龄。宋美龄大概对自己上次没有帮助何雪竹感到略有不安,再加上何雪竹是被逼无奈,对药品的来路也毫不知情,所以亲自出面替何雪竹说了话。终于,一个星期之后,何雪竹被宪兵队释放回了家。

何雪竹回家的当天,郑先博把子女们都叫了回来。一家人做了很丰盛的晚饭,算是给何雪竹压惊。不过,等何雪竹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到饭桌跟前的时候,她那一脸依然洗换不掉的愤愤然的表情,却让所有人都高兴不起来,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何雪竹终于拿起筷子,只吃了一口,又突然把筷子重重地放下,说:我就不明白,我为了救人有什么错?!作为医生,我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可卫生署也好,其他地方也好,却不能给我一丁点儿帮助!********,逼得我去和黑市打交道,到头来还要以法律的名义把我抓进去,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郑先博劝道:算了吧。咱们这样的人受点儿委屈是经常的事情,你能平平安安从里面出来,我就很知足了。

郑琪也趁机劝慰:妈,你被冤枉其实只是小事一桩。你看看《新华日报》上的报道,还有那么多人受的冤屈更大呢。

何雪竹还是气鼓鼓的:你说得轻松!我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郑明本来也想劝劝母亲的,但他的话一出口,却变成了牢骚:我算是看透了。日本人为什么能那么猖狂?就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自己不争气!前方的将士浴血奋战,为国捐躯,后方的这些混蛋们却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在他们的眼里,哪儿有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存亡?!对付老百姓,对付共产党倒是有一套办法!这种政府非垮不可,我们的军队还不如早点儿缴械投降!

郑先博看了他一眼:话不能这样说……郑琪也表示认同哥哥的观点:爸,我觉得哥说得对。

安富耀也说话了:爸,郑明虽然是说说气话,但也有些道理。如果政府腐败无能,任凭我们的军队怎么拼命,也不是日本人的对手。

郑先博有些生气了,他提高了嗓门说:********、腐败,可能都是事实,但绝不能说我们应该缴械投降!难道为了自己所受的冤屈,就甘当亡国奴?这是什么逻辑?自从甲午战争以后,都半个世纪了,日本征服中国的野心一直都没有变,但他们为什么至今做不到?就是因为中国人不愿意成为亡国奴!民国建立之后,中国的内乱还少吗?党同伐异还少吗?政府的腐败无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汉奸的,卖国求荣的,也远不止一个两个。但是,只要中国人自己不失去信念,只要民心不愿意投降,我们就不会被征服!

何雪竹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看着郑先博:光有信念就行了?你现在不是也被晾在了一边,报国无门吗?

郑先博突然站起来,把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在民族大义面前,我个人的遭遇算得了什么?!张自忠将军能够在战场上为国捐躯,我现在却碌碌无为,我心里有的只是惭愧!只是无地自容!

说完,郑先博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郑先博一个人站在家门外的台阶上,看着混沌的夜幕。自从停职以来,大半年过去了,他几乎天天无所事事。在国家民族的危亡关头,作为一个职业外交官竟然报国无门,这让他实在难以忍受。刚才何雪竹和郑明他们的那些话,真正触到了他内心的痛处,而这恰好是他一直努力隐藏在内心的。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口气,一回头,却看见郑明站在他的身后。郑先博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

郑明有些歉意地说:爸,我刚才……郑先博打断了他: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在他们听来,你仅仅是在发牢骚,可我觉得你是话里有话。

郑明看着他的眼睛,暗暗感到吃惊,他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观察能力。的确,自己和老曾等人前往香港和日本人进行多次秘密谈判之后,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了越来越深的憎恶,虽然他仅仅是个外围人员。他憎恶老曾,憎恶蒋介石和日本人的接触,更憎恶自己居然也是这个肮脏的谈判团队中的一员。

此时此刻,郑明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对父亲再隐瞒什么了,便说:爸,你听说过“桐工作”吗?

郑先博看着他:什么“桐工作”?

郑明:就是委员长和日本人的谈判,日本人为这个秘密谈判取的代号叫“桐工作”。

郑先博:就是章友三、陈超龄参与的那个谈判?

郑明点点头:不过代表委员长和日本人谈判的关键人物,好像是我们军统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是老曾。据我观察,老曾应该是直接向委员长汇报,章友三和陈超龄他们可能都只是配角。听说和日本人的秘密接触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所以,委员长和日本人议和的可能性极大。如果谈判获得成功,政府很可能会和日本人签订协议,卖国投降。

郑先博思索了一下问道:你能知道委员长的真实意图吗?或者,他有没有这方面的明确指令?

郑明摇摇头:不知道。老曾这人很机警,不轻易说话。

作为老外交官,郑先博并不认为这种跟日本人的谈判会有实际的结果,这倒不是说他认定蒋介石不会投降,而是他知道日本人在谈判桌上的开价肯定会高到蒋介石难以接受,或者不敢接受的程度。因为蒋介石无论如何,也要顾及国内民众的抗日情绪和共产党的强大压力。他理解郑明的心情,但他更冷静。

郑先博:你不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太简单。委员长和日本人谈判,我认为不一定就意味着他想跟日本人议和,因为这会受到各方面条件的制约。所以,也有可能这是委员长的一种策略。

郑明:你是说和日本人的谈判只是装装样子?

郑先博点点头: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外交是一种特殊的政治运作。我现在只能作这样的判断。现在的关键,是不知道委员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如果委员长不是在和日本人兜圈子,而是真的想谈判,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就是真正的民族危机了。

郑明觉得父亲显然话里有话,便问:如果我弄清楚了委员长对“桐工作”的真实想法,不管他是怎么打算的,有什么意义吗?

郑先博认真地看了郑明一眼: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郑明:爸,你告诉我,有作用吗?

郑先博终于说了:我想应该是有作用的。

郑明很干脆地说:那我一定想办法!

郑先博叮嘱道:你要小心行事,这可非同一般,不是你以往的那种猫和老鼠的游戏。也不要告诉任何人,直接跟我谈。

杜兰香被父亲催得没办法,在基地请了假,回到黑石子的家里住了一天。其实,不用回去她也知道,父亲无非又是要催她赶紧结婚嫁人。杜兰香当然没有答应。不过她不敢把实情告诉父亲,她已经喜欢上了高大英俊的苏联飞行员基里琴科。她不能想象,要是父亲知道自己将要嫁给一个“洋人”会是什么反应。好在哥哥杜治国这次正好也回家休假,杜兰香便偷偷地把基里琴科的事告诉了他和嫂子。哥哥毕竟是军人,对她和苏联军人恋爱表示了相当的理解,杜治国甚至说,人家是来帮我们打日本人的,本来就很可爱。这让杜兰香如释重负。

第二天一早,杜兰香就和杜治国一起离开了黑石子。想到又可以和基里琴科见面,杜兰香心里便有了一种温馨。所以,当她在早上明亮的阳光里走进基地大门的时候,禁不住轻轻地哼起了一首俄罗斯歌曲的旋律,这还是基里琴科教她唱的。但她的歌声很快就被突然响起的战斗警报打断。警报声在空旷的机场上空回响着,一声接一声,中国飞行员们从宿舍里冲出来,纷纷跑向停在停机坪上的飞机。杜兰香停下脚步,朝苏联空军的宿舍那边望了望,却没有见到人影。

一架战斗机前,顾国松帮助安富耀披挂上飞行装备,安富耀正要爬进座舱,却突然停住了,对顾国松说道:怎么没看见苏联人出来?

顾国松这才诧异地发现苏军战斗机那边一个人影也没有:怎么回事儿?

安富耀已经钻进座舱,然后朝下面看看,开玩笑地说:大概他们还在睡觉吧,现在你有足够的时间祷告了。

顾国松:做不做祷告是我自己的事情!

安富耀检查着面前的仪表:愿你的上帝保佑别出故障,阿门!

顾国松不再理会安富耀的玩笑,仍然望着停机坪那边的苏军战斗机。灿烂阳光下,那些战斗机静悄悄地停着,仿佛正在休眠的大鸟。

尖厉的警报还在响着,刚刚开完了会的苏联飞行员们从空军基地他们专用的作战室里出来,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依然没有一点要准备战斗的样子。

基里琴科站在作战室门口,看着正在准备起飞的中国空军的飞机,为自己不能和他们一起升空作战感到了一种怅然。刚才的会议上,指挥官宣布了新的命令,由于法西斯德国对苏联和整个欧洲的威胁日益加剧,他们这些援华空军部队最迟在今年年底就会离开重庆回国。从现在起,他们将尽可能地不再升空作战。回国对于远离家乡的苏联军人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基里琴科的心情却要复杂得多。他也很想回到自己的祖国,但这个遥远的空军基地也有让他无法割舍的地方,这儿有他心爱的姑娘,这儿有杜兰香。

看见基里琴科愣在那里,一个上尉拍了拍他的肩膀:基里琴科同志,你好像不太高兴?有些舍不得餐厅里的那个中国姑娘?

基里琴科淡淡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上尉同志?

上尉知趣地笑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且,我还要表扬你增进了苏中人民的友谊呢。

警报声停止了,但机场上没有一架飞机起飞。登机待命的中国飞行员随即得到通知,他们的战斗任务已经取消,因为日军飞机在轰炸了梁平的机场以后已经返航。安富耀和顾国松离开飞机,和其他中国飞行员一起返回宿舍。看见坐在停机坪旁边草地上的基里琴科扬手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便走了过去。

基里琴科笑着:任务取消了?

顾国松:日军飞机已经返航,不来重庆了。

安富耀问他:今天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没有登机待命?

关于将要回国的消息,苏联军人得到的命令是对中国人保密,所以基里琴科只能敷衍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也许我们的上司早就知道日本人不会来重庆?反正没让我们到飞机上去晒屁股。

安富耀:我们可是并肩战斗的同志啊,要是日本鬼子的飞机真的来了,我们还指望你们的合作和支援呢。

基里琴科站起身来,耸耸肩:安,没办法,我也想和你并肩战斗,毕竟我们在一起作战的机会也许不太多了。

然后,基里琴科便离开了他们,朝餐厅那边走去,因为他看见杜兰香站在餐厅的外面,正朝这边望着。

顾国松看了看基里琴科的背影,很疑惑地:他今天怎么了?他刚才说,我们在一起作战的机会不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黄昏,基里琴科和杜兰香驾驶着一辆摩托车出了空军基地的大门。基里琴科把摩托车开得很快,他们身后,摩托车卷起的滚滚尘土几乎遮挡住了夕阳的光芒。一路上,坐在一侧车斗里的杜兰香没有说话,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基里琴科。这让疯狂地开车玩帅的基里琴科很有些无趣。于是他把车速降了下来,问道:你好像不高兴?

杜兰香不满地看着他:今天拉警报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有准备起飞?

基里琴科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反正日本人又没飞到重庆来。你们中国的空军不是也没有升空吗。

杜兰香:可起码他们在准备起飞呀!

基里琴科依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他们在飞机里坐着和我在草地上坐着,有什么不一样吗?

杜兰香固执地说:就是不一样!

基里琴科猜到了杜兰香的心思,也就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直到摩托车拐进了一个狭长的山谷,在一片茂密的树林外停下。基里琴科扶着杜兰香从车上下来,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兰香,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可能要回国了。

这个消息让杜兰香惊讶不已。一直沉浸在爱情中的杜兰香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就像这场战争的结束一样,仿佛永远不会到来。此刻,这个自己无意识中一直在回避的现实突然之间就摆在了面前,杜兰香有些懵了,她的回答只是一个重复的问句:回国?什么时候?

基里琴科:不知道。正式的命令还没有来。

杜兰香呆呆地看着基里琴科,沉默着。

基里琴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件事情,请你一定要保密。

两人都不再说话,基里琴科轻轻地拉住杜兰香的手,和她一起走进了树林。夕阳的光线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在树林中,留下跳跃的金黄色斑点。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排列着一些坟墓,坟墓前是略显粗糙的,镌刻着中、俄两种文字的墓碑。在一块墓碑前,基里琴科从裤兜里拿出一瓶白酒,和两只陶瓷小杯。他把白酒瓶子的盖子用牙齿咬开,在两个杯子里斟满了酒。然后,把一只酒杯放在了墓碑上。墓碑上贴着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苏联飞行员。

杜兰香在一旁的草丛中采摘了一些野花,然后把野花放在了墓碑前。

基里琴科喝完了自己杯中的白酒,再拿起墓碑上的那只酒杯,慢慢地把杯中的酒淋到墓碑上。这个满头浓密金发的小伙子在牺牲前经常到俱乐部来,因为是基里琴科的好朋友,所以和杜兰香也混得很熟。

基里琴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来中国之前,我去过列宁格勒他的家里。他母亲还说,请他从中国带一块丝绸回去给她做披肩……他才22岁……杜兰香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基里琴科的手。

基里琴科把杯子放到墓碑上,伸手搂住了杜兰香的腰,有些哀伤地看着她:兰香,我有一个问题。

杜兰香看着基里琴科,等待着。

基里琴科:你愿意跟我一起回苏联吗?

杜兰香搪塞地:你不是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吗?

基里琴科:但是我们早晚要走的。你愿意吗?

杜兰香有些苦涩地笑笑,不说话。树林里一缕微风穿过,让杜兰香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寒意,仿佛那些洒落在树叶上的阳光都变成了积雪。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把身体贴在了基里琴科的怀里。

苏联人要走了,基里琴科要走了。虽然这不是明天就要发生的事情,但对于杜兰香而言,却仿佛成了一个无法逃避的魔咒。和基里琴科一起离开了那片苏军墓地后,整个晚上,杜兰香都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军人俱乐部里,没有了她盈盈的笑脸和来来往往欢快的步履。这种变化对别人来说也许是难以发现的,但顾国松却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虽然杜兰香与基里琴科的爱情在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被这里所有的人所认可,但顾国松的心里却依然割舍不了对这个女招待的单相思。军人俱乐部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只剩下顾国松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旁,慢慢地喝着一杯啤酒。

杜兰香收拾起一堆酒杯从顾国松身边走过去,有些神情恍惚,不小心被一把椅子绊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滑落下来,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顾国松连忙走过去,帮助她收拾起地上的碎片。杜兰香却愣愣地站在那里。顾国松抬头问了句:你怎么了?病了?

杜兰香摇摇头,懒得说话。

顾国松接着说: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杜兰香蹲下来,从他手里夺过那些碎片放在托盘里,生硬地说:和你有关系吗?

顾国松尴尬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帮助你。

杜兰香感觉到了自己有些过分了,低头拣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过了一阵才说:基里琴科要我嫁给他,和他一起回苏联。

顾国松惊讶地:回苏联?他们要走了?

杜兰香点点头: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就跟他走!

杜兰香是一定会嫁给那个苏联人的,对这一点顾国松很明白,倒是苏联人准备回国的消息让他突然明白今天苏联飞行员为什么不升空作战了。他不由自主地说道:难怪他们今天不做升空准备呢,原来已经决定要逃跑了。

杜兰香瞪了他一眼:你说话也太过分了。苏联空军到中国来帮助我们打鬼子,已经够仗义的。还牺牲了那么多人,那么年轻就死在一个和自己国家不相干的地方。人家就是明天离开,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顾国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苏联军人是好样的,基里琴科也是好样的,他是一个非常棒的飞行员。但是,我不敢保证,他在感情和家庭问题上也是一个优秀的人。外国人我接触过……杜兰香打断了他:你在说些什么呀?我自己的事情我清楚,用不着你来教我。

她的态度突然让顾国松有些生气了,他离开杜兰香把自己的啤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掏出钞票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俱乐部。其实顾国松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干什么,他在生谁的气。苏联人要走了,杜兰香要嫁给基里琴科了,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心里早就明白。自己多嘴多舌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意思。

国民政府运送张自忠将军灵柩的轮船,逆长江而上驶往重庆。这个抗战爆发以来战死疆场的最高级别的中国将军,赢得了全国民众的一致赞誉,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提供了一艘最好的轮船,将张自忠的遗体运回重庆。一路上,长江沿岸的每一个码头都为张自忠设案焚香,万县更是倾城出动,到长江边迎送张自忠的灵柩。

张自忠阵亡的消息传到延安,也引起了震动。这天晚上,在毛泽东住的窑洞里,毛泽东和周恩来一起议论了这起事件。毛泽东还借着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在铺开的纸上用毛笔为张自忠写下了“尽忠报国”四个字,准备让报纸发表。

写毕,毛泽东在一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拿出一支香烟,就着油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直在一边看着的周恩来拿起那幅题词端详了一阵,说道:这应该是对张自忠将军一生很好的总结。

毛泽东吐出一口烟雾:张自忠将军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可惜,可叹啊。

周恩来说:主席,张将军的牺牲,对国民和军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现在我们面临的困难很大呀。

毛泽东点点头,不过他想的却是更加深远的问题。宜昌是重庆的门户,宜昌失守,重庆就只剩下长江三峡这一个天然屏障了,而且这个屏障还无法阻挡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他对周恩来表示,现在抗战真正到了危急关头,可以说是空前的困难。因此,蒋介石阵营也就可能有空前的投降危险。现在最担心的,是老蒋在丢掉宜昌、痛失大将以后,会对时局采取一种悲观的态度。

周恩来赞同道:有关蒋介石和日本人秘密接触的传言,在重庆已经流传了一阵了。

毛泽东:所以我才担心嘛。我们现在必须强调全民团结,给我们的委员长打打气。只有在全国上下团结一致的气氛里,才能阻止老蒋有任何投降谈判的意图,也才能激励全国军民坚持抗战而不妥协。恩来,我们要在统一战线上多下些功夫才行!我的意思,我们要在延安为张自忠将军举行一次追悼大会,在缅怀英烈的同时,也表明我们在这个关键时刻的态度,鼓舞一下士气。

周恩来完全同意毛泽东的看法。离开窑洞之前,他提醒毛泽东明天还要和陈嘉庚率领的华侨访问团见面。

毛泽东笑了:好吧。见华侨领袖,我们都得乐观一点,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要让他们知道,中国的团结抗战不会结束,中国人民决不会向日寇投降。

长江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刚刚升起的太阳被雾霭缠裹着,透出无力的光芒,无法给刚刚苏醒的重庆带来什么暖意。张自忠将军的灵柩,在这样一个压抑的早晨回到了重庆。

储奇门码头外的茫茫江水向东奔流,发出低沉的哗哗声。码头上一片肃然,岸边站满了持枪警戒的士兵。在士兵的背后,是排列开来的无数花圈和黑压压一大片肃立的人群。靠近岸边,放了几个祭台。祭台上供着张自忠将军的大幅照片,燃着香烛,烟雾缭绕。搭载张自忠灵柩的,是一艘不算太大的轮船,此刻正停靠在码头的趸船旁。一张跳板把趸船和岸边连接起来。

脸色铁青的蒋介石拿着手杖,在冯玉祥、孔祥熙、卢作孚等人的陪同下穿过人群和士兵阵列,沿着高高的石阶默默地走下来。到了跳板跟前,冯玉祥等人都停下了脚步,让蒋介石上前。蒋介石走上跳板,跳板摇晃了一下。跟在一旁的陈布雷连忙上去搀扶了一下:委座,小心。

蒋介石却把陈布雷的手狠狠地摔开,独自一人快步走上了跳板。轮船的前甲板上用绸花和黄色缎子搭就的一个篷下,停放着张自忠的灵柩。旁边站着四个持枪的士兵。卫兵们见蒋介石来到,立正敬礼。蒋介石走到了张自忠的灵柩前,脱下军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所有的人都默然无声地注视着蒋介石有些抽搐的背影。蒋介石转过身来,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泪水。

正文 第十八章

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着,云层很低,空气显得异常潮湿闷热,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可是直到过了中午,还是一个雨滴也没落下。这样的天气日本人的飞机是不会来轰炸的,于是这一天就成了高炮阵地的休息日。在操场的一角,是一个用竹席子围起来的洗澡房,房子中间放着盛满水的大木桶,张旭东和七八个士兵赤条条地围在大木桶四周,用脸盆和木瓢从里面舀水出来洗澡冲凉。

这一天杜治国很倒霉,正好轮到他值日,不仅洗澡冲凉这样的好事情没他的份儿,还要来来回回地挑水倒进那个大木桶里。因为有这么多人一起靠洗澡来降温,他觉得那个大木桶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当他满头大汗地把又一挑水送进洗澡房,很羡慕地看着士兵们赤裸着身体愉快地大声吵闹的时候,连长突然出现在门口,不说话地站在那里。连长的出现把士兵们吓坏了,顿时老实下来,一个个连忙光着身子立正,那样子滑稽极了。

连长好像并没心思多说什么,只是从他们中间找到了张旭东,叫道:张旭东。

张旭东连忙抓过一条毛巾围在腰上,跑到连长跟前:报告长官。

连长说话的语气不太像是命令:快穿上衣服,到33集团军的办事处去。

张旭东疑惑地看着他。连长补充了一句:这是团部的命令。

33集团军,那是他哥哥张旭明所在的部队,张旭东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张旭东穿衣服的时候,杜治国跟着连长出了洗澡房,凑过去问道:长官,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哥哥……连长的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撂下他走了。

杜治国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再次追上去说:长官,让我陪他去吧!

连长这次站住了,点头说:开我的摩托车去吧。

杜治国赶忙立正说:谢谢长官!

当杜治国开着连长的摩托车来到洗澡房的时候,张旭东正好从里面出来。他们心里都明白,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了,两个人便很默契地同时选择了沉默。一离开高炮阵地,杜治国就把摩托车开得很快,闷热黏湿的空气扑打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

天还没黑,裕川绸店就已经关门打烊了。最近这一段时间生意出奇地清淡,这让张氏几乎没有什么心情去经营,每天早早地就关门歇业。店里很暗,张氏看着李素芬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放在方桌子上,摆好碗筷后,便把在门外玩耍的小孙子叫回来,三个人来到桌前准备吃饭。

张氏拿起筷子,抱怨道:天都快黑了,也不晓得开灯?

李素芬笑着地回了一句:我怕灯开早了,你又要说我不晓得电费有多贵。

张氏瞪了儿媳妇一眼:不让你开灯你就不晓得点煤油灯啊?

李素芬也不生气,转身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到了桌子上。

飘飘忽忽的灯光,照亮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张《新华日报》,报纸上全是悼念张自忠将军的题词。毛泽东的“尽忠报国”;朱德的“取义成仁”;周恩来的“为国捐躯”;蒋介石的“大仁大义,至勇至忠,江河万古,国士之风”以及冯玉祥的“荩忱不死”等等。

正在这时,张旭东和杜治国出现在门口。李素芬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愣在门口不进来,便笑着招呼道:旭东,回来怎么还不进门?还有杜兄弟,快进来!一起随便吃点儿吧。

说着,李素芬转身进厨房去了。

孩子看见张旭东,连忙从凳子上跳下去,扑到他怀里,叫着:二叔,二叔!

张旭东尽力笑笑,把孩子抱了起来走到了屋里。张氏一直在看着他,这时候她看清楚他的脸了,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不祥。后面跟着的杜治国也一声不吭。张旭东抱着孩子站到张氏面前,却说不出话来,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

张氏看着他,突然大声骂道:说话呀!

张旭东只叫了声“妈”便说不下去了,他哭着把一张焦糊残缺的照片放在了张氏面前,放在了那张满是悼念题词的《新华日报》上。那是张旭明唯一的遗物——张旭明一家三口的照片。张氏愣愣地看着那张照片,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流淌下来。李素芬拿了两副碗筷从厨房出来,看见张氏在流泪,随即便看到了那张照片,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惊恐和悲凉。

李素芬把手里的碗筷慢慢放在桌子上,甚至还强作笑脸地对张旭东和杜治国说了一句:吃饭吧。

所有人都很诧异地看着她。

李素芬谁也不看,缓缓地把那张残缺的照片拿起来,很认真地看着。其实那张照片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半了,一家人的影像都已经残缺不全。

张旭东哭着叫了一声:嫂子!

李素芬还是没有反应,拿着照片,从张旭东手里接过孩子紧紧地搂着,转身朝楼上走去。孩子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吓傻了。

张氏的目光始终定在桌子上,照片没有了,她便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报纸。终于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当兵打仗要死人。能不能活着回来也就是看运气。张将军都能战死疆场,他张旭明又有什么不能的?抗日救国,死得值!

这时候,楼上终于传来李素芬悲戚的哭声。

这天晚上,夏新立应邀来到了郑先博的家里。白天在记者俱乐部,郑娟悄悄告诉他,郑先博想请他晚上到家里一聚,有事情需要跟他谈。夏新立当时真有点儿吃惊。毕竟,在那次为欢迎宋庆龄姐妹举行的酒会上和郑先博进行了交谈以后,郑先博就再也没有消息,也没有和他再见过面。夏新立已经无法肯定,郑先博到底会不会给自己提供帮助,虽然他对郑先博没有本质上的怀疑。

夏新立进门后,郑先博直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书房很小,布置得很简洁,除了一个装满书籍的大书柜和小写字台,一盏放在角落里的落地灯以外,就没有什么了。两人寒暄几句,便坐到两个放在转角处的藤椅上。何雪竹为他们端进来两杯茶,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夏新立微微一笑,便拉上门退出去了。

郑先博示意他喝茶,说:我这里不太好找。

夏新立笑了:只要是郑先生发出邀请,再不好找我也能找来的。

郑先博有解释的意思:我是觉得在外面很不方便。

夏新立会意地点点头。随后,郑先博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是这样,你上次关心的事情,我得到了一些消息。

夏新立当然知道这指的是什么,立即表示了感谢:谢谢你了。

郑先博一笑:这倒不必。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的态度从来是明确的,任何有损于国家民族的事情,我都反对。起码是以我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来反对。

夏新立点点头:我知道郑先生的为人,所以那天才提出了这样一个很过分的请求。

郑先博说:蒋委员长确实在和日本人接触,而且是绝密的,所以完全绕开了外交部。

夏新立问:那他依靠谁呢?军方的人?

郑先博摇摇头:这个人比较神秘,只知道有人称呼他老曾,应该是戴笠手下的人。

这让夏新立感到很意外:军统?

郑先博:大概是这样。另外两个参与谈判的人好像只是陪衬,一个是以前的驻德国大使章友三,一个是原来重庆行营参谋处的副处长陈超龄。

夏新立:这是不是意味着蒋委员长这次是真的要跟日本人求和了?

郑先博:很难说。据我所知,和日本人的接触是从去年底开始的,今年三月似乎加快了进度,这应该和汪伪政府成立有关,委员长是想赶在这之前与日本人达成协议。不过三月底汪伪政府在南京成立以后,谈判的频率又减缓了。

夏新立:这很有意思。最近呢?

郑先博有些歉意地:说不清楚。也许我提供的情况有些过时了。

夏新立连忙摆摆手:不不,这很有价值。不过,我觉得如果谈判真的一度停顿的话,那么最近恐怕会再次恢复。

郑先博问:何以见得?

夏新立说:从国内战场看,枣宜会战我们失利了,宜昌落入日军之手,重庆的东大门已经洞开。其他正面战场我们也没能占到什么便宜。欧洲那边,德国人进攻比利时之后,又几乎横扫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丹麦、挪威已经被占领,希特勒的军队在整个西欧已经成席卷之势,法国危在旦夕,英国的沦陷恐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一旦英法被德国入侵,美国人也就更无暇顾及中国了。这一切,毫无疑问会对蒋委员长形成极大的压力,他身边的那些****势力必然蠢蠢欲动。这样的形势下,不管他是对抗战前景悲观失望,想真和谈也好;还是为了抵消内部****势力的压力,做做表面文章假和谈也好;或者是继续坚持“以拖待变”的方略也好,他肯定都要谈一谈的。

郑先博表示赞同:夏先生的看法非常精辟。

夏新立接着说:我倒是希望委员长与日本人的和谈仍然是所谓“以拖待变”策略的一部分,而非真的屈膝求和。

郑先博说:是啊,毕竟张自忠将军血洒战场,尸骨未寒啊。如果真的委曲求和,所有的中国人都难以接受。

夏新立站起来:谢谢郑先生。以后如果还有什么消息,希望郑先生还能及时通报一声。

郑先博点点头:我明白。

夏新立:不过,以后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到府上来了。我毕竟是《新华日报》的人,怕给郑先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郑先博无所谓地:我有什么好怕的!

夏新立摇摇头:没有必要。我们可以约别的地方见面,我来安排。你是政府的外交官员啊!

郑先博接受了这个建议,送夏新立出了大门。

5月的一天,日本飞机轰炸了重庆远郊的北碚,这里集中了从沦陷区迁移来的好几所大学。几枚炸弹落在了复旦大学的校园里,复旦大学的教务长孙寒冰教授和几名学生遇难。这立即在重庆的知识界和各个高校激起了强烈的愤慨。第二天,全市的大学生走上街头,举行了一次抗议游行。在复旦大学从事********的孙翔英带着上百名学生也从北碚来到市中心一带,举着标语和小旗,沿路高喊口号,向路人散发传单。街上,各个学校的游行队伍不断汇合在一起,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声势浩大。

学生游行,国民党特务就绝不会清闲。大批的便衣混在游行队伍和看热闹的人群中,出没在大街小巷,监视着学生们的行动。那个曾经在孙翔英刚到达重庆时就跟踪过她的小特务,这时也站在大街边上。他从一个报童那儿买了张报纸,站在路边装模作样地看着,眼睛却很职业地不时越过报纸的边缘,注视着从面前经过的人群。他意外地从学生们中间发现了孙翔英的身影,顿时高兴起来,便随手把报纸一扔,悄悄跟了上去。

郑明和郑琪从前面的一家商店里走出来,正好碰上游行队伍从这里经过。虽然人潮涌动,孙翔英在那些学生们中间仍然显然很突出,郑琪那种文艺界人士的时髦装束同样也很显眼。于是,孙翔英和郑明、郑琪远远地就注意到了对方。不过,郑明和孙翔英的目光也仅仅是闪电般地碰撞了一下,就各自分开。

郑琪注意到哥哥看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神,问道:那个女的你认识?

郑明摇摇头,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孙翔英也在这时候回头了,不过她并没有看郑明,而是发现了远远跟在后面的小特务。孙翔英的眼神在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郑明从孙翔英的眼睛里觉察到异样,疑惑地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意外地看见了盯梢的小特务。郑明立即明白,那个小特务的跟踪目标是孙翔英。几乎不假思索,他就停下了脚步,低声对郑琪说:你别跟着我了。

郑琪还没明白过来,郑明就已经离开了妹妹,直接对着那个小特务走过去。小特务也发现了正在迎面走过来的郑明,不过要回避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特务:头儿,你这是……郑明恶狠狠地看着小特务,小特务越过郑明肩头,看到孙翔英快要消失在走远的游行队伍中,便想绕过郑明。郑明却挡在他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拖到街边,顶在了墙上,低声说:我总算碰上你了!

小特务惊慌地挣扎着:头儿,别误会,别误会!

郑明掐住了他的脖子:你他妈的竟敢去告我的黑状,老子打死你!

说着他狠狠地给了小特务一个耳光。街上的行人被他们吸引过来,围住了他们。小特务仍在张望着企图寻找孙翔英的踪影,不过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郑琪站在人群中,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如此粗暴,但又不敢问。游行队伍里的孙翔英也远远地看见了这边发生的事情,趁机消失在学生们中间。

这天上午,周恩来应邀来到黄山别墅与蒋介石会晤。会晤结束以后,蒋介石送周恩来从别墅里出来,沿着林间的石板小路缓缓朝山下走去。

走了一阵,周恩来主动停下来,说:请委员长留步了。

蒋介石便站下来:周先生,今天我们谈得很好嘛,我对贵党的立场和态度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周恩来说:委员长请放心,中共一定是诚意抗战的,并且仍会拥护委员长的抗日政府,共同打击和孤立汪伪政权。

蒋介石频频点头道:这很好。

周恩来看着他: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贵党内部仍然有人在散布言论,说中共要借目前国际国内的复杂局势,趁机举行暴动推翻国民党。

蒋介石讪讪地一笑:不过你们的根据地发展得很快啊,有人表示担心,大概也是可以理解的。

周恩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正色地说:我们大力发展的是敌后根据地,是为了打击日本人。而故意造谣的人,却是想制造分裂,准备与汪伪政权同流合污,并且暗中与日本人勾结,甚至出卖国家主权、出卖全民族的利益。

听见这话,蒋介石的脸色也有些变化,他把目光移向了远处,问:周先生此话是有所指的?

周恩来并不正面回答:我可以把我们的立场表达得更明确一些。中共抗战到底的决心是绝不会改变,这也就意味着谁坚持抗战我们就与他合作,拥护他。谁要是企图走汪精卫的道路,都是不得人心的,不光我们,全中国人民都会反对他,唾弃他。不管是个人还是政府。

蒋介石敷衍起来:中共对此不必有什么担心。就像刚才你讲的,现在各种各样的传言都很多,但是都不准确。国民政府抗战到底的决心并没有变化,联合抗战的路线也没有变化。

周恩来笑着说了句“那就好”,然后告别蒋介石,径自下山去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夏新立来到了周公馆里周恩来的办公室。

办公桌前的周恩来,面前堆放着许多文件,一盏台灯亮着。周恩来仰靠在椅子上,听着夏新立汇报他从郑先博那儿得到的有关“桐工作”的情报。郑先博提供的情况,与南方局最近得到消息相吻合,都明确无误地证实了“桐工作”的存在,证明了蒋介石采取投降策略的可能性。

夏新立说完,看着坐在对面的周恩来,问:周副主席今天和老蒋谈得怎么样?

周恩来笑笑:谈得还算友好。不过,虽然蒋介石明确表示了要和我们共同抗战到底的态度,我们并不能抱过多不切实际的期望。就像他反复表明坚决放弃****、剿共的立场,却放任手下的军队不断与我们搞摩擦一样。我们不但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

夏新立说:周副主席,虽然蒋介石最近一两个月与日本人没有进行秘密接触,但是这条渠道仍然保持着,这非常令人担心。

周恩来点点头说:我还是那句话,消灭共产党,这是蒋介石骨子里的一种念头,挥之不去。只不过现在他顾不过来而已。如果能和日本人达成某种协议,既结束战争,又联合****,对蒋介石来说当然是件好事情。关键看日本人开出的价码是不是他可以接受了。如果日本人对中国的领土要求和军事、经济要求太过分,蒋介石恐怕也不会接受,他毕竟还是一个有一定民族主义思想的中国人。

夏新立:和日本人的秘密谈判时断时续,大概也表明了蒋介石一直在权衡利弊?

周恩来笑了:是啊,利弊之间,蒋委员长实在难以决断啊。

说着,周恩来离开办公桌,在房间里缓慢踱步,对目前的局势作了一个基本判断:起码在目前,蒋介石和日本人达成和平协议的可能性不大。张自忠阵亡多少激起了很多有良心的国民党将领的斗志,抗战到底的呼声更加强烈,蒋介石是不能不有所顾及的。而且世界形势也在发生大的变化,就在几天以前,德国军队已经攻占巴黎,英法盟军被迫退到了英伦岛屿。实际上德、日等法西斯国家已经对全世界构成了空前的威胁,美国人恐怕无法再隔岸观火了,他们迟早一定会介入。问题在于美国人必须要在亚洲战场与欧洲战场之间作出选择,如果美国人选择了亚洲战场,中日战争的局面就会大为改观。因此,蒋介石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急于跟日本人达成和平协议的。

听完周恩来的分析,夏新立问道:你认为美国首先介入中日战争的可能性大吗?

周恩来摇摇头:不会太大。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美国选择首先解决欧洲事务,那么蒋介石就会受到巨大打击,因为等于宣告了他“以拖待变”策略的失败。日本人也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施加更大的军事压力,进一步诱降。这种时候,蒋介石与日本人暗中媾和的危险就会增加。

周恩来走到了夏新立面前停住了:我们必须密切注意所谓“桐工作”的动向,了解蒋介石的意图,掌握主动。必要的时候,采取行动正面阻止他与日本人达成和平协议!

夏新立从周恩来说话的眼神里,既感到了周恩来反对投降的坚定意志,也明白了自己工作的沉重分量。

由于法国的沦陷,在经历了非常侥幸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以后,英、法军队已经完全放弃了欧洲大陆,退守英伦三岛。纳粹德国现在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横行整个欧洲。面对这场注定到来的噩梦,英国政府无暇再顾及远东,虽然他们在这里拥有众多的殖民地和既得利益。和德国的战争迫在眉睫,英国的传媒也开始把目光回收到自己的鼻子跟前。罗伯特和顾宏源已经接到《泰晤士报》的指令,要他们尽快返回英国。这天晚上,郑娟和一群记者来到记者俱乐部聚会,算是为顾宏源和罗伯特送行。大家议论纷纷,对欧洲战场的局势无一例外地感到悲观。

夏新立匆匆赶来,他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杯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对罗伯特说:战争终于打到英国了。

罗伯特无奈地笑笑:所以老板命令我们回去,中国的战争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了次要的。

郑娟半开玩笑地说:其实你们英国人从来也没把中国的抗战当成主要的。

罗伯特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你说话总是这么厉害。

顾宏源站出来解围说:过去的话题可以不说了,连张伯伦都被迫下台了。

夏新立却想借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是绥靖政策必然的结局。到了今天英国人还剩下什么呢?朋友被他们出卖了,差不多整个欧洲也被纳粹德国占领了。我注意到了丘吉尔首相上任后的第一次演说,他说,“我能奉献给国民的没有其他,只有流血操劳,眼泪和汗水”。

残酷的现实让罗伯特也不得不接受夏新立的观点,他点了点头说:是的。《慕尼黑协议》已经成了英国的耻辱,我想这在英国国民当中已经是一种共识。而且,我也渐渐开始认同你们的观点,英、美两国政府对中日战事采取的旁观政策,同样是绥靖主义的,也许会犯下与《慕尼黑协议》相同的错误,导致同样严重的后果。我个人也应该为过去的一些观点向各位表示歉意。

一个记者笑着说:马修斯先生,这倒没有必要。起码到了今天,我们站在了同一条战壕里。

夏新立:我希望丘吉尔首相有勇气和德国人决一死战。

罗伯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说:对此我有充分的信心。英国人绝不会投降!

郑娟:但愿如此。英法军队在敦刻尔克的大撤退,应该说是非常幸运的,否则真的就全军覆灭了。不过,和中国军队一样,撤退并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何况英伦三岛毕竟只是三个岛屿。说实话,我很为你们的安全担心。

虽然这些话郑娟是看着罗伯特说的,她的目光却不经意地从顾宏源脸上掠过。

顾宏源宽慰地,其实也是在告诉郑娟:放心吧。应该没有问题。这里同样也充满危险,我们不是都还很好吗?这个世界上现在几乎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了。我到了英国也同样会为你们担心的。

郑娟和顾宏源的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着本质的变化,这一点他们各自心中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分别的时候。只是他们之间还有着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还在香港疗伤的江庆东。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很久,直到记者俱乐部关门。分手以后,顾宏源主动提出要送郑娟回家,她当然不会拒绝。深夜的街道上寂静昏暗,几乎没有行人。郑娟挽起顾宏源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地默默走着。

顾宏源看看她,微笑着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郑娟问:你还会回来吗?

顾宏源对此没有把握:应该会吧。而且我也会尽量找机会回来。除非真的出现什么意外……郑娟用目光阻止了他再说下去。顾宏源一笑:不用担心。英国和这儿一样,安全不安全总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郑娟又问:去和你儿子告别了吗?

顾宏源点点头:去过了。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他们站在了郑娟家门外。郑娟拿出钥匙开了门,有些犹豫地问:进去坐坐好吗?

顾宏源跟着她,第一次走进了她的家里。进去以后,顾宏源还是感到有些拘谨,便四下打量着。客厅并不大,布置得井井有条,也非常洁净。墙上挂着一些私人照片,一张江庆东穿着军装和郑娟的合影挂在很显眼的位置上。郑娟注意到顾宏源的目光在看那张照片,从柜子里拿出了酒和酒杯,对他说:喝杯酒吧,为你送行。

顾宏源没有反对,在郑娟的对面坐下来。

郑娟看见顾宏源不说话的样子,有些不安地:也许,我不应该请你进来?

顾宏源掩饰地一笑:怎么会这样想。很好的。说着他主动将酒倒进两个杯子里,然后举起了杯子:谢谢你!

郑娟的眼睛里终于充满了忧郁:是我要谢谢你。是你一直在帮助我,不然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了。真不希望你走。

顾宏源还是微笑,又看一眼墙上的照片,问:他最近恢复得好吗?

郑娟知道他在问谁,点点头说:很快就要回来了。

顾宏源很真诚地再次举起酒杯,和郑娟碰了一下,说:那太好了,我为你们高兴!

郑娟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湿润,语气幽幽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害怕离开你了吗?

顾宏源正视着她,苦笑着轻轻摇头: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了。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们又能不能活下来?说不定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老态龙钟了?天知道。

郑娟有些感动地坐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搂住了他,说: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老。

顾宏源的反应介乎于平静和略微惊讶之间,似乎既不觉得意外,又有些不敢相信真会走到这一步,他轻轻拍了拍郑娟放在他胸前的手。郑娟虽然在等待他的更多回应,但却平静自然。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过了一阵,顾宏源终于说话了,这之前是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不知道离开这里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特别地想你、挂念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再次回到这里,为了见到你。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你要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你永远都不欠我什么,明白吗?

郑娟看着他,还是那样平静,说:你一定要回来。不管怎么样。

顾宏源点了点头。

同样是在这个深夜,蒋介石把老曾、戴笠叫到了黄山别墅二楼的办公室里密谈,话题还是“桐工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戴笠在这里已经是个连话都插不上的人了。

一见面,蒋介石就把手里的一份《中日预备会谈备忘录》重重地摔在了茶几上,他斜着眼睛看看老曾,口气相当严厉地说:几个月谈下来,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老曾不敢说话。

蒋介石敲打着那份“备忘录”:这第一条还是要我们必须承认满洲国?你,还有陈超龄他们,有什么用?我不是具体讲过这个问题吗?你们为什么不按我的训示去办?

老曾明白,蒋介石的确作过明确指示,要求他向日方表明“满洲问题,中国在原则上同意考虑,但方式如何,另详商议”。但是日本人根本不吃这一套,这就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事情了。他连忙解释说:委座,我牢牢记住了你的训示。但是日本人很精明,首先不同意“满洲问题”的表述,要求必须用“满洲国”;“中国原则上同意考虑”也不行,起码要表述为“原则上同意承认”。

蒋介石听完气愤起来:日本人真是蛮不讲理。我的要求还不清楚吗?将局面恢复到“卢沟桥事变”以前,这不就是默认了他们对东三省的占领?他们还想怎么样!然后,他又翻开那份“备忘录”:再看看这些,还是要我和汪精卫合作,还是要在中国驻军!日本人要是不撤军,跟他们和谈还有什么用?!简直是荒唐!

老曾:是的,委座。日本人可以说是不做任何实质性的让步,只是一味地对我们施加压力,这谈判我们恐怕占不了丝毫便宜。

蒋介石停顿了一会儿,语气也缓和了些:整个战局我们处于劣势,当然谈判桌上也占不到便宜。可是我们的让步不会是无止境的。要是我们在这个什么“备忘录”上签字,是无法向共产党,向东北军、西北军的将士们交代和解释的,对全体国民也是无法交代的。中国还有什么主权可言了?!

老曾看看戴笠。戴笠也不敢说话。

蒋介石再次将“备忘录”扔在茶几上,拿定了主意:我看这个谈判也就到此为止了。

老曾显然没想到蒋介石断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说:委座,我的意见,这个“备忘录”我们可以不接受、不签字,但是,谈判既然已经在进行,而且又不为外人所知,还是不要断然中止的好。

蒋介石看着他,让他说下去的意思。

老曾: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在具体条款上和他们纠缠下去,先拖着,看看局势的发展再说。这样也许更稳妥一些?

蒋介石想了想:那好。就拖一拖再说吧。你也不要着急回香港了,让日本人等着去。

戴笠和老曾起身要走了,蒋介石叫住了他们,眼睛看也不看地指指那份“备忘录”说:把它拿走!

正文 第十九章

空军基地被阳光晒了一天以后,已经炽热难耐。

苏联空军援华大队终于接到命令,准备分批回国了。要走了,大批的物资、文件等等也要运回国去。基里琴科和一帮苏联飞行员们光着上身,汗水淋漓地正在把大大小小的木箱子搬上一架运输机。基里琴科并不是第一批要走的人,这让他多少感到一点儿欣慰。虽然杜兰香已经答应跟他去苏联,但是他知道,对杜兰香来说,这个决心下得实在很艰难。所以事到如今,哪怕能让杜兰香晚一天离开这里也是好的。

餐厅屋檐下的阴影里,杜兰香远远地看着基里琴科他们。苏联人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更是显得白晃晃的。杜兰香刚要转身回餐厅,顾国松却出现在她身后。顾国松虚起眼睛望了望那些忙碌的苏联人,说道:他们真的要回国了。

杜兰香没反应,像没听见似的。

顾国松又问:你真的要跟基里琴科去苏联?

杜兰香这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我已经答应他了。

这时,在运输机旁的基里琴科看见了他们,便拿起一件上衣穿上,朝这边走来。

顾国松:但愿他走得晚一些。

杜兰香看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顾国松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害怕自己再也见不着她了?是因为自己知道杜兰香就要远走他乡那种不舍的心情?还是两者都有?他无法回答自己,也无法回答她。于是他选择了转身离开。

杜兰香却叫住了他,而且她说话的语气也显出了一种少有的温柔: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用对我说出来。我没办法……我对不起你。你别记恨我,好吗?

顾国松笑了一下:我从来就不记恨你,也永远不会。

天黑以后的空军基地一片静谧,湿热的空气中充斥着野草的味道和啾唧的虫鸣。军人俱乐部里却是一片欢腾,在一个用中文和俄文写的“欢送苏联空军的同志们”的横幅下,两国的飞行员们不断地碰杯、喝酒、唱歌,然后在酒精的作用下握手、拥抱。

基里琴科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拉着杜兰香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和所有的人干杯。当他来到安富耀面前,不由分说先来了个俄罗斯式的拥抱,说:安,我的好兄弟!

安富耀好不容易从基里琴科的拥抱里挣脱出来,朝他端起了酒杯:为了战斗友谊!

基里琴科和他重重地碰杯,喝完以后又热烈地拥抱了一次。看着杜兰香为他们重新斟满了酒杯,安富耀从邻桌拿过了一个杯子,递给杜兰香说:我和你也干一杯。

杜兰香连连摆手拒绝:不不,我没酒量。

安富耀坚持说:不行,你一定得喝,我祝福你,还有基里琴科。

基里琴科在一边也说:兰香,干杯!

基里琴科笑着看他们干了杯,然后吻了一下杜兰香,对安富耀笑笑,拥着她走开了。

在安富耀的催促下,顾国松还是来参加了聚会,不过他始终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独自一人慢慢地喝着酒,他的眼睛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杜兰香和基里琴科。

安富耀显然也是喝得差不多了,满脸通红地站到了餐桌上,将手里的酒杯举起来,大声喊着:兄弟们,兄弟们!

人们稍微安静了一些,把目光转向了安富耀。

安富耀借着酒劲,用已经有些沙哑的嗓子说:兄弟们,苏联同志们……我提议,我们今天所有的人,为在重庆,在中国牺牲的苏联空军的同志们敬上一杯酒!感谢他们对中国抗战的支援!他们为保卫我们重庆流血牺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说完,安富耀庄重地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所有的人都响应着,陆陆续续地干了杯,俱乐部里的气氛却由此一下子变得有些悲伤了。几个喝醉了的苏联飞行员拥抱在一块儿,哭泣起来。

基里琴科虽然也已经有些醉,不过他还清醒,他不愿意让这种忧伤的气氛继续蔓延下去。他猛地抱起了杜兰香,让她站到桌子上。杜兰香吓得叫了起来,正不知所措,基里琴科自己也跳上了桌子,然后搂着有些羞涩的杜兰香大声说:我亲爱的中国兄弟们,我的同志们,我有一个消息要宣布。我已经向杜兰香、我们基地的美人求婚了!她答应将和我一起回到苏联去!

这个消息让人们高声欢呼起来。

基里琴科还在说着:我们回到苏联以后,准备生一大堆孩子,让孩子们见证我们的爱情,成为苏中友谊真正的结晶!然后,我们再带着孩子们回到中国,回到重庆,在中国同志们打败日本侵略者的那一天!

人们更加大声地欢呼。

众目睽睽之下,杜兰香已经被搞得非常难为情。基里琴科却不管这些,他把自己胸前的一枚勋章摘下,戴在了杜兰香的胸前,然后把她抱起来,长久地吻了她。

当然,接下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角落里的顾国松第一次将自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一口喝光杯里的酒,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安富耀浑身酒气步履不稳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郑先博和何雪竹的房间连灯都关了。安富耀上了楼,尽量控制自己的动作,想轻轻推开门,可门推开以后,还是重重地碰在了墙上。郑琪还没有睡,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本书。等安富耀跌跌撞撞地进屋后,她的目光才从书上移开,不冷不热地看着丈夫。

安富耀朝着她笑笑,满脸歉意。郑琪视而不见,又把眼光移到了书上。当然,那也仅仅是一种姿态。尽管头晕,安富耀还是对这样的情形有所准备,他没说什么,自己去打了盆水,稀里哗啦地洗了一通之后,才坐到床边。

郑琪一下子就嗅到了安富耀身上的酒气,皱起眉头说:你喝酒了?!

安富耀笑着:喝了一点儿。

郑琪生气地说:说好要回家吃饭的,大家都等你,你却跑去喝酒了!你也太不像话了。

安富耀耐心解释:我给家里打过电话,可电话不通。

郑琪:电话不通,你也应该回家呀。妈妈明天就要到北碚保育院去上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安富耀:今天基地欢送苏联飞行员,他们要回国了。上边有令,所有的中国飞行员都必须参加。

郑琪“哼”了一声:那些苏联人就那么重要?!

听见郑琪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安富耀有些难以接受了,他的口吻严肃起来:我提醒你,人家可是来支援我们抗战的!

郑琪却说:支援抗战又怎么啦?这大道理我懂,不用你来教训我!

安富耀知道,每次吵架都是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越闹越大,于是他采取了回避,缓和了口气说:我没教训你。你怎么脾气那么大?

郑琪心里的气已经憋了一晚上,到这时仿佛已经无法控制,猛烈地喷发出来:我脾气大?我脾气大什么了?你一天到晚总不在家,好不容易一家人可以聚一聚了,你答应了却又不回来,让一家人白等你半天!我真后悔找了你这么个当兵的做丈夫!

安富耀愣住了,有些诧异地看着郑琪:你后悔了?

郑琪继续发作着:我后悔又怎么样?!

接下来安富耀的反应该让郑琪惊讶了。她的话一说完,安富耀就“噌”地站了起来,阴着脸用很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后穿上刚刚脱下的军装就往外走。他拉开门,回头说道:我不管是生是死都是一个军人!你真要后悔就后悔去吧!

说完,安富耀走出了房间,狠狠地把房门摔上了。

郑琪傻傻地听着安富耀的脚步声下了楼,消失在外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郑琪的蛮不讲理让安富耀真的很生气。过去,郑琪耍点儿小脾气的时候,一般安富耀都采取忍和哄的态度,但昨天晚上她的那些话实在有些过分,安富耀能够容忍很多,可决不容忍别人拿当兵的说事儿。连夜回到基地,安富耀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基本上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早操过后,安富耀早餐也不吃又回到了宿舍,往床上一躺,不顾天热,用被子蒙住了头。顾国松从来没有看见过安富耀这样,也就不敢问他。

午饭过后,警报突然响起。安富耀穿上飞行服,把飞行帽拿在手里,跑过被太阳烘烤得滚着热浪的跑道,来到自己的战斗机旁,完全忘了自己的飞机不在战斗执勤的名单之内。上个星期飞机出了故障,顾国松一连几天都在忙着修理和更换零件。

正在飞机前维修的顾国松看着安富耀奇怪地问:你跑来干什么?这架飞机不能升空。

安富耀却已经准备爬上驾驶舱了,说:你少管!我必须上去。

顾国松一把拉住了他,笑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来:这架飞机正在维修,没有我的签字,你就不能升空!

安富耀铁青着脸说:那你赶快签字!

顾国松:我不能签!

安富耀突然暴躁起来,从腰里猛地拔出手枪指着顾国松:你马上给我签字!告诉你,我必须起飞!

顾国松愣住了:要干什么?!

安富耀把手枪顶住了顾国松的胸口:你别管。快签字!

顾国松却不吃这一套,反而说:那你开枪吧!

安富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旁边,别的飞机已经开始发动。顾国松这才把安富耀的手枪轻轻地从自己胸前拿开,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

安富耀终于从短暂的狂暴中挣脱出来,把手枪放回了腰间,说:兄弟,你跟我说实话,飞机能飞吗?

顾国松说了实话:勉强可以上去,但……安富耀:我今天一定要升空。帮帮忙吧。

顾国松不解地问:为什么?

安富耀没有回答,三下两下爬进了驾驶舱,回头说了句“回来再告诉你”,然后,他发动飞机,在滚滚热浪中慢慢滑行,上了跑道。

重庆市区内的防空警报声持续不断地响着。正在排练的郑琪和几个乐团的朋友抱着自己的乐器,从一个剧院的后门跑出来,奔向山坡一侧的防空洞。郑琪听到了空中飞机的轰鸣声,在一块空地中间停下脚步,往天上看去。蓝蓝的天上,中国空军的编队和日军飞机相互追逐着展开了空战。随着一声巨响,她看见一架中国战斗机凌空断成两截,拖着黑烟向下坠落。郑琪呆呆地看着天上,目光随着那架飞机滑向远远的地方,直到飞机落地再次传来一声遥远的爆炸,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爆炸声颤抖了一下。

这一次,安富耀和他的战友们在重庆上空遭遇了强大的对手——日军首次使用了新式的零式战斗机为轰炸机编队护航。这让中国空军的飞机无论在性能上还是火力上都完全处于下风。真正近距离的空战几乎还没有展开,中国空军就遭到了重创,有的凌空爆炸,有的受伤脱离了战场。

安富耀投入战斗之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老式飞机根本不是零式战斗机的对手。零式战斗机仿佛疯狂的蝙蝠,异常灵活地纠缠着安富耀,不让他接近轰炸机编队。安富耀使尽浑身解数,才找到一个空当咬住了一架日军轰炸机。他正准备俯冲下去,一架零式战斗机突然从侧面横着转弯过来,对准了安富耀。安富耀知道自己已经在日军飞机的射程之内,仍然选择了继续攻击。一进入射程,他就把机关炮按钮按住,再也没有松开。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炮弹刹那间准确地倾泻在了轰炸机的机身和机翼上,轰炸机遭到致命的攻击,晃了几晃,拖着黑烟迅速朝地面栽去。

不过,安富耀没能看见那架轰炸机坠落到地面上,因为他的飞机尾翼被零式战斗机击中,失去了平衡。安富耀努力控制住已经起火的飞机,通过无线电向基地喊话:我被击中了!尾部起火!

那架零式战斗机并没有就此罢休,继续追逐着安富耀的飞机。安富耀勉为其难地做着动作,试图摆脱零式战斗机,发动机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安富耀再次呼叫着:我被击中,妈的鬼子的零式战斗机……空军基地的指挥塔台里,中国空军的指挥官和基里琴科等苏联军官通过无线电扩音器清楚地听到了安富耀的喊声,大家面面相觑……接着便是一声爆炸。

基里琴科重重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塔台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和最近几次一样,就要回国的苏联空军并没得到参战的命令,这本来就让基里琴科难以忍受。安富耀那最后的喊叫让他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了,他一把将身边的一名苏军上尉拉到了塔台门外,说:上尉同志,如果我们再不去增援,中国空军就完蛋了!日本人投入了零式战斗机,中国的飞机根本不是对手!

上尉心里同样不好受,毕竟这些正在空战中陷入绝境的人都是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但他无能为力: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接到命令。

基里琴科大喊道:可你是这里的指挥官,你可以下命令啊!

上尉耸耸肩:你知道,我没有这种权力。

基里琴科:上尉同志,我们必须上去!你不下命令也行,违犯军纪我来负责!你不说话,我就立即行动!我只需要你不说话!

上尉还是不说话,那表情有些默认的意思了。基里琴科随即兴奋地转身对其他苏联飞行员大喊:我们上去!

正在食堂里上班的杜兰香偶一抬头,透过窗户正好看见基里琴科和几个苏联飞行员朝停机坪上的飞机跑去。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基里琴科告诉过她,他们再也不会升空作战,直到回国。

杜兰香跑出了食堂,朝着基里琴科大喊:基里琴科!基里琴科!

基里琴科听见杜兰香的喊声,回头看了看她,朝她挥了挥手。

杜兰香:你干什么?

基里琴科没有回答,只是远远地给杜兰香抛来一个飞吻。他跑到自己的飞机前,跳上去,坐进了座舱。在关闭座舱之前,他又回头望了望杜兰香。她正通过草坪,往这边跑过来。基里琴科的飞机发动了,滑行着离开了停机坪,然后冲出跑道起飞,逐渐消失在空中。

杜兰香在草坪上停住了脚步,茫然地看着基里琴科的飞机消失的方向。

直到下午,天空中才安静了下来。日军飞机已经离开重庆返航,猛烈的轰炸和激烈的空战结束了,空军基地里的一切也都变得沉寂起来。机场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像每次激烈空战以后一样,许多战斗机没有能够再回来。阳光刺眼地照射下来,炽热而无声无息。在机场跑道的尽头,一架苏联战斗机歪斜地倒在跑道外的青青荒草里。战斗机遭到了严重的毁损,机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孔,还在冒着黑色的烟雾。不过,没有人理睬它。

这是基里琴科驾驶的那架战斗机。

机场一侧,与基地食堂、军人俱乐部相距不远的基地救护所外面的空地上,晾晒着一大片白色的被单和绷带,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白光。杜兰香穿过那些屏障一样的被单和绷带飞跑过来。

救护所里的一间手术室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军人。看见杜兰香突然出现在这里,顾国松急忙拉住她,企图阻止她进入手术室。杜兰香却用力甩开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手术室。几名正在手术台前实施抢救的医生和护士不得不暂时停止。

杜兰香扑到手术台前,看见了血肉模糊、完全失去知觉的基里琴科。其实,从外表上已经无法辨认出基里琴科了,他的整个脑袋都被浸血的绷带包裹起来,腹部也被炸开了,医生们正在试图从他的腹部取出弹片。杜兰香看着基里琴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随即她的目光移到了那些医生和护士身上,眼睛里满是祈求。

基里琴科眼睛紧紧地闭着,毫无生气。

手术室外面,顾国松和苏联军人们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语气很急,随即便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在片刻的寂静之后,突然传出了杜兰香撕心裂肺地哭喊声。

手术室的门开了,基里琴科仍然躺在手术台上,整个身体却已经被白色的被单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杜兰香从手术室里跑出来,挣脱了顾国松企图抱住她的双臂,冲到了外面。她跌跌撞撞地穿过晾晒在空地里的被单和绷带,消失在跑道的远端。

谁也无法阻止她,安慰她。

安富耀死了,基里琴科死了,和他们一起升空作战的很多人也都没能回来。这一天,对空军基地来说无疑是最沉痛的。甚至刺眼的阳光,似乎都因为这沉痛变得更加苍白,更加让人不堪。

正文 第二十章

郑琪和很多重庆市民都成了那次惨烈空战的直接目击者。只不过,郑琪比别人多了一份担忧和牵挂。如果只是担忧和牵挂,她也会轻松一些,日本人对重庆的轰炸已经两年,安富耀无数次地升空和日本人作战,对她来说,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不一样。前一天夜里,郑琪所挑起的那场争吵最终竟是以安富耀摔门而去告终,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其实,安富耀一走,她就后悔了。所以,她是带着一种对安富耀深深的歉疚在关注这场空中激战的。晚上回家后,她就给基地挂电话,但电话还是不通。安富耀也没有回来。一夜的负疚和牵挂,让她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出门了,她要到空军基地去找他,让他原谅自己那天晚上的一切。她心里明白,只要自己出现在安富耀面前,他就会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记的。

外面下起了小雨。

郑先博并不知道郑琪已经出门。起床以后,他到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做好了两份简单的早餐,端出来放到了客厅里,朝楼上喊:小琪!下来吃饭了。还没起来?

听见楼上没有动静,郑先博也就没有再叫,自己先吃起来,心想天气凉快就让她多睡会儿好了。正吃着,却意外地看见郑琪从外面回来了,郑先博连忙走过去给女儿开了门。郑琪进来,眼睛空洞地看了郑先博一眼,并没有说话。细密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也很零乱。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

郑琪的样子让郑先博感到了不妙,他走到女儿身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怎么这个样子?是不是安富耀出事了?

郑琪愣愣地看着他,嘴角甚至突然露出一丝有些凄惨的微笑,然后慢慢把报纸递给了他。郑先博急忙展开报纸。那是当天的《中央日报》,报纸上很醒目地刊登着一排加了黑框的军人照片,包括了安富耀和基里琴科等等。通栏的大标题是《敌机袭渝昨再受创空军将士浴血蓝天》。郑先博顿时愕然,僵在那里。

郑琪也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郑先博用力搂住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默默地流泪。那张报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上,报纸上安富耀的照片清晰异常,脸上还挂着微笑。

郑琪趴在他的肩头放声地哭着说:爸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天晚上他回来了,是我把他气走的,我在和他赌气,把他气跑了,他回基地去了,昨天就发生了空战,他到天上和日本人拼命去了,他肯定还在生我的气,也许他已经原谅我了,准备降落以后就回家来的。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啊!我怎么办呢?我对不起他,让他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也过得那么不高兴,他会恨我吗?他在天上一定恨我……郑先博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别哭,小琪别哭。安富耀是咱们家的光荣啊!别责备自己,别折磨自己。他那么爱你,爱这个家,他不会责备你,永远也不会责备你的。

郑琪使劲摇着头,固执地哭着:他不会原谅我,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爸爸,我是不值得他原谅的……我该怎么办啊!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下午,依然是细雨迷蒙,天空阴沉着,雨中的山林寂静无声。突然,林中响起一阵枪声,寂静被打破了,一群受到惊吓的小鸟扑扑啦啦地飞出密林,在空中鸣叫着、盘旋着。枪声在山林中回荡,然后渐渐消失了。

林中,苏联空军墓地湿润的泥土里新挖出了一个坑穴,基里琴科的棺木正在被缓缓放入坑穴里。几十名苏联空军和中国空军官兵持枪肃立在一旁。杜兰香眼睛红肿、满面憔悴地站在坑穴边上,她已经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哭喊,有些木然地看着棺木慢慢放到了坑底。杜兰香曾经多次与基里琴科一起来过这里,吊唁基里琴科的战友。而现在,基里琴科终于也加入到他们中间。

几名军人拿起铁锨,开始将泥土填入坑中。杜兰香突然不顾阻拦跳进了墓穴,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顾国松连忙跑过去,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快上来!

杜兰香完全像没有听见一样,慢慢跪在了棺木旁边,双臂轻轻搂住它。顾国松着急了,跳下去想把她拉上来。杜兰香也不挣扎,也不哭喊,只是固执地不动,然后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了那枚基里琴科送给她的勋章。她认真地擦拭着,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将勋章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棺木上面……亮闪闪的勋章上面,很快就落满了细密的雨珠。一铲铲的泥土慢慢地覆盖了棺木和棺木上基里琴科的勋章。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落在茂密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为了争取美国政府的贷款,蒋介石的私人特使、曾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宋子文已经抵达美国两个月了。两个月来,宋子文想尽一切办法四处活动,但收效甚微,就连和美国财政部长的约会也几次被借故取消。唯一值得他慰藉的,是和美国总统罗斯福见了一面,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钟。罗斯福对于贷款的问题作了口头承诺,但具体事宜宋子文还是只有和财政部长去谈。

终于,宋子文在这天上午得到通知说,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愿意在办公室里和他见面。

办公室相当宽大,摩根索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他的侧后是一面美国国旗。摩根索有些俯视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宋子文,脸上挂着客套的微笑。宋子文一身笔挺的西装,很有风度地坐在那里,只是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刚好照射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些不自在。

当秘书将一杯咖啡放到宋子文面前之后,摩根索开始说话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宋先生,非常抱歉,早就应该和你见面的,只是最近实在过于繁忙。据我所知,你和罗斯福总统见面谈得很好。

宋子文说:是的,部长先生。罗斯福总统对中国目前的艰难处境非常理解和同情。总统先生爽快地同意向中国提供一笔贷款。

摩根索点头:我们乐于为反法西斯国家提供贷款,用以抵抗侵略和维护自由民主的制度。

宋子文趁机附和道:部长先生说得对。中国的抗日战争正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所以关于贷款的具体事宜还请你大力帮助啊!

摩根索淡淡地笑了。宋子文接着说:中国已经独立对日作战三年有余,我希望贵国政府应该理解,我们的抗战并不仅仅是在保卫自己的领土和主权,同时它也遏制了日本对东南亚以及整个远东地区的扩张企图。我相信这是对保卫民主制度和世界和平的贡献。

摩根索:我同意这样的观点。我们非常关注远东局势,并且基于贵国政府的多次要求,罗斯福总统即将宣布对日本的禁运清单。

这个消息倒是让宋子文感到意外,他高兴地问:我可以知道禁运清单的内容吗?

摩根索:主要是禁止向日本出口废钢铁,对石油出口也增加了一些限制。

对这个答案宋子文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赞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希望美国能够完全实现对日本的石油禁运。因为我们都知道,日本75%的石油都依赖于美国。这样才能有效保证美国在远东地区的利益。

摩根索言不由衷地:正像你说的,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想禁运清单在以后会变得越来越长的。

说了半天废话,宋子文开始进入正题了:部长先生,关于提供贷款的事情,你的考虑是怎样的呢?

摩根索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罗斯福总统已经原则同意,我当然会给予落实的。不过宋先生此次来的时机有些不凑巧,正碰上总统大选。宋先生曾经在这里读书多年,应该能够理解这一点的。我想贵国要争取到比较理想的贷款数额,恐怕要等到大选揭晓以后。这是比较现实的问题。

宋子文:也就是说目前贷款有困难?

摩根索咬文嚼字地:我是说要想得到理想数额的话。

宋子文:部长先生,中国目前的经济状况已经非常危急。我以为再等到大选揭晓以后恐怕为时已晚。如果是不够理想的贷款数额,那是多少呢?

摩根索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那只能是一个很小的数额。

宋子文坚持问下去:大概多少?

摩根索只好伸出了五个手指。

宋子文有些失望地:五千万?

摩根索摇头说:五百万。

宋子文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惊讶地:五百万?

摩根索耸了耸肩膀:只能是这样了。

宋子文尽力压制着自己的不满:这让人失望,部长先生。你一定清楚,这样的数额远远不能满足中国的需求,如果美国还希望中国继续和日本作战,从而遏制住日本军队的南进势头的话。

摩根索无奈的样子:我希望宋先生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

宋子文:我作为蒋介石先生的特使,来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只得到如此一点点贷款,是无法交代的。

摩根索:我对此深表理解和同情。我愿意私下这样说,五百万只是第一笔贷款,如果罗斯福总统能够在大选中获胜,继续连任的话,很快会有数额更大的第二笔,甚至第三笔贷款的。

宋子文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当天深夜,蒋介石就接到了宋子文发来的电报。看完电报后,蒋介石恼怒地将电报纸扔在了宋美龄面前,冷着脸说:你看见了吧?美国人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

宋美龄看完电报显然也有些吃惊,说:子文在美国待了这么久,只给五百万,这实在太少了。

蒋介石“哼”了一声:美国人也就是会说说漂亮话,他们从来就没有真心诚意地想帮助我们。

宋美龄委婉地劝道:这次虽然不理想,但是话也还不好这样讲的。美国政府对我们还是很友好,目前正碰上大选,他们也的确为难,美国的事情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蒋介石愤愤地:大选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同样是这个时候,美国却在想方设法地为英国提供包括军事物资在内的各种援助,甚至不惜去钻《租借法》的空子。对英国这样,可是对我们却永远拿什么《中立法》来搪塞。在罗斯福那里,永远是欧洲第一!

宋美龄看他这个样子,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蒋介石继续说:我看子文的意见是对的,只有五百万,还不如干脆不要!这对我们毫无意义。

宋美龄提醒道:这样是否妥当,还要仔细想想才行。

正在气头上的蒋介石大声喊道:想什么想?坚决不要!

宋美龄:我的意思是应该从长远利益着眼,为了这件事和美国搞僵了关系,恐怕没有必要。

蒋介石“哼”了一声:那你说怎么办?接受这五百万贷款,然后再对美国人感激涕零地说上一大堆好话?

宋美龄:你不要生那么大气嘛。我理解,摩根索私下对子文提到的第二笔、第三笔贷款,不会是摩根索个人的意思,他一个财政部长是不敢这样表态的。这肯定是罗斯福总统的意思,起码是他作过类似的暗示。所以,我们不妨再等等,看看后面是不是真的会有更大数额的贷款。

蒋介石平静了一些:那好吧,就再等一等,看一看。不过抗战打了三年,我知道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好,只要不危及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是不会真正着急的。我一定要让他们感到某种危机才行,否则就是再等三年,也不会有真正的援助。

宋美龄有些不解地问:危机?

蒋介石看了看宋美龄,没有说下去。

美国政府竟然只给五百万元的贷款,这对于苦撑局面、对美国人寄予厚望的蒋介石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英国人也在这时对中国捅了一刀——英国政府迫于日本人的压力,决定暂时封锁滇缅公路。滇缅公路是中国抗战后方唯一与外界相连的运输通道,是抗战的生命线。英国宣布关闭公路,等于是掐断了中国后方的主动脉。在国民政府的指令下,外交部长王宠惠紧急召见了英国驻华大使卡尔,向他正式表达了中国政府的愤怒和抗议。

听完王宠惠的话,卡尔并没有过激反应。相反,他显得很有风度,连说话的神情和语气都与摩根索很相似:部长先生,我对贵国的立场表示理解和同情。

王宠惠:大使先生,我们多次通过外交照会和我驻英大使向贵国表达我们的立场,希望贵国政府从中英两国的传统友谊和长远利益着眼,不要作出伤害两国关系的决定。但是,你们还是这样做了。

卡尔:我理解。不过,部长先生一定也知道,从中日开战以来,日本政府一直要求我们封锁滇缅公路,我们深知滇缅公路对于中国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才不断地拒绝和拖延。但是,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整个西欧都被德国军队攻占,只剩下英伦三岛了。可以说英国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和困境。在这种情况下,英国政府是不可能再与日本发生正面冲突的,面对日本不断施加的巨大压力,我们最终同意暂时封锁滇缅公路,也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

王宠惠:封锁滇缅公路,对你们来说仅仅是一种妥协,可是对中国来说,却是切断了抗战物资的供给线。

卡尔:我只能再次表示我个人的同情。

王宠惠无奈地摆摆手:大使先生,我与你会面,只是通过你向贵国政府就此事提出正式抗议。

卡尔点点头:不过,我希望贵国没有忽视所谓封锁滇缅公路这一事件中的某些值得注意的细节。

王宠惠问:比如呢?

卡尔:在英日两国对此的协议中,对于封锁滇缅公路是有具体限制的,即以三个月为期,在此期间日方应设法与中国建立全面和平,结束战事。

王宠惠笑了:难道还会有谁看不出来,这只不过是英日两国各自都需要的一种借口吗?三个月?在狂妄的日本军方看来,只要切断了滇缅公路,这三个月足以让他们占领整个中国了。

卡尔:部长先生过于悲观了。

王宠惠说:我不悲观。以我的观点,就是永远没有英国和美国的援助,实际上迄今为止也并没有得到过什么真正足以扭转局面的援助,日本人也不可能吃掉整个中国的,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三十年也不可能!只不过,一旦日本人在中国从军事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他们就会腾出手来进军远东,那时候英国和美国在远东的利益也就只有拱手相让了。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到那时候,英国人和美国人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卡尔不再说什么,正式的会晤到此也该结束了。王宠惠送卡尔离开会客厅,来到过道上。两人摆脱了各自的官方身份,谈话的声调和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卡尔低声问道:据我所知,丘吉尔首相专门就封锁滇缅公路一事给蒋介石先生发了一封电报?

王宠惠点点头:蒋委员长看到了。

卡尔问:怎么样?

王宠惠:还能怎么样?大发脾气,说你们的首相是个老奸巨猾的政客。

卡尔笑了:这倒不假。不过他比张伯伦要好得多。

王宠惠:对你们而言也许是这样,但是对中国来说,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他们都乐于出卖中国的利益。

卡尔突然问道:郑先博先生呢?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王宠惠苦笑:他是另一个被你们出卖的朋友。

卡尔不解地:什么意思?

王宠惠:自从你们和日本人的《有田-克莱琪协议》签订以后,郑先博就被打入冷宫了。他去英国的时候,你们的外交大臣、议员们,包括丘吉尔,都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英国政府在天津租界事件的问题上,一定会对日本采取强硬立场。郑先博带着好消息回来,向蒋委员长作了汇报。结果呢,你们退缩了,签订了那个《有田-克莱琪协议》。郑先博也就被蒋委员长停了职。

卡尔很同情地:很遗憾。他是一个优秀的外交官。

王宠惠:是啊。我正在想办法,找机会让他出来。

卡尔突然说:啊,我想起来了!我上次回国的时候,丘吉尔首相还私下里问起过郑先博先生的近况,然后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诸如政治家和外交家不一样,总会说一些不得已的谎言之类的话。大概是想曲折地表示对郑先生的某种歉意吧。

王宠惠只是笑了笑,他知道这对郑先博来说毫无意义。

蒋介石对宋美龄说的所谓“危机”,并不仅仅是气话,而是有所指。他明白,到现在这种时候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让英美政府认为中国已经支撑不住,准备放弃对日本的抵抗。没有了中国的牵制,日本人才可能抽身“南进”,英美两国在东亚的利益才会出现危机,罗斯福和丘吉尔也才无法袖手旁观。

这天晚上,蒋介石派人把老曾叫来了。

蒋介石坐在办公桌后面,脸上不带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问:我叫你来,知道是干什么吗?

老曾说了句讨好的废话:委座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蒋介石说:我来告诉你,英国人已经和日本达成了协议,要关闭滇缅公路了。这就意味着我们最主要的物资供给线被掐断了。

老曾听到这个消息很吃惊。蒋介石说着说着心里的愤怒再次聚集起来:这还不算,我派到美国去的特使宋子文,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月,希望得到贷款,结果,富裕的大方的美国人却只同意给我们区区五百万元的贷款!这就是我们的朋友所干的事情!

老曾附和道:这实在有些过分。

蒋介石拍了一下桌子:太过分了!这是对我们的侮辱,这是对中国三年抗战的侮辱!他们都不把中国战场当回事,都把中国的抗战看得无足轻重,都把中国的利益看作可以和敌人进行交易的牺牲品。那好吧,我倒想要让他们看看,要是中国迅速放弃抵抗,与日本人和平停战,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老曾听明白了:委座的意思,是恢复跟日本人的谈判?

蒋介石:立即恢复,你马上就回到香港去!

老曾不会忘记上次蒋介石为了自己带回来的那份《中日谈判备忘录》大发雷霆的事情,便有些疑惑地问:接受日本人苛刻的谈判前提?

蒋介石冷笑了:那你就去和日本人就谈判前提进行谈判!明白吗?日本人开了谈判条件,我们不是也可以开出我们的条件吗?从去年底到现在,双方你来我往也有几个回合了,日本人一方面扶持汪精卫在南京的伪政府,一方面又要跟我们谈和平,无非是用汪精卫来压我们,希望在我们这边得到好处。我们可以给他们一点儿好处嘛。讨价还价,本来就是谈判的要旨。

老曾似乎明白了一些:委座,我明天一早就回香港。

蒋介石摇摇头:我不在乎这一天两天。你按照我的意思,回去整理一个谈判要点和计划出来,既不能让日本人感觉到我们缺乏诚意,又不能轻易达成妥协,要让日本人充满希望地、迫不及待地和你谈下去。明天一早你送过来看看。

老曾起身道:是。委座。

“桐工作”再次启动,郑明很快就得到了准备和老曾一起去香港的指令。离开前的这天黄昏,郑明抽空回了一趟家。还没进门,郑明就听见了楼上传来大提琴哀婉忧郁的旋律。安富耀牺牲以后,郑琪就很少下楼,总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躲在楼上的屋子里,唯一的动静就是她的大提琴声。家里人、甚至包括在北碚的何雪竹也专门回来劝过她,但毫无用处。

郑先博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看着郑明走进来,问道:你回来干什么?

郑明说:我马上要去香港了。还是那个“桐工作”。

郑先博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么说,是委员长终于支撑不住,要回到谈判桌上去了。

郑明愤愤地:都打到了这个分儿上,还想着跟日本人和谈,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整整三年了,还不算东三省那一块。咱们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如果和谈成功,他们不就白白的死了?!

郑先博看着他:你不要这样激动,你的职业也不允许你这样激动。要多动动脑子。我也坚决反对和谈,但是我们这种人是无法左右老蒋的想法的。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冷静,是理智的分析和判断。

看见郑明不说话了,他接着说:英国人顶不住日本的强大压力,封锁了滇缅公路,被委员长派到美国去争取贷款的宋子文,折腾了那么久,据说只要到了一个极小的数目。抗战局面几乎是内外交困了。在这样的时候,中断已久的“桐工作”又要开始,恐怕里面大有文章。重启谈判,我看有两种可能,一是委员长真的不想打了,美国人和英国人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到所谓“苦撑待变”、最终把英美拖入对日作战的战略已经彻底的破灭,于是不惜忍受屈辱,跟日本人签“城下之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眼看英美继续隔岸观火,他耍了一个伎俩,作出要跟日本人和谈的样子,来刺激英美,试探一下英美是不是真的不怕日本解决中国之后转而南进。

郑明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希望是后者。

郑先博自信地笑了笑:我搞了一辈子外交,我也了解蒋介石。不过我的分析和你的希望都不算数,重要的是了解蒋介石心里真正的想法。如果要让你了解委员长的谈判底线和意图,你能做到吗?

郑明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郑先博平静地:如果蒋介石真的要投降,那就要让全国人民来反对他,给他施加最大的政治压力。毕竟在中国,普遍的民意是坚决抗战到底的。

郑明:你是说把谈判的真相公之于众?

郑先博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一种满含希望的目光看着他说:你想想办法吧。我知道这样干风险很大。说得严重一点儿,这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

郑明很少看到父亲今天这样的眼神。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情报。他也不愿多问。

香港的葛兰多斯饭店建在海滩边上,是一幢很简洁的建筑,四周的环境漂亮而幽静。天色正在黯淡下去。饭店大堂的咖啡厅里几乎没有别的人,只有老曾和郑明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两个人喝着咖啡。郑明隔着玻璃看着远处的海滩。老曾抽着烟,看看手表,似乎有些着急。在老曾和郑明之间的空椅子上,放着老曾那个几乎从不离身的黑色公文包。

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谁也没说话。大堂前台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声音很大。老曾和郑明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那边。老曾的眼睛里更是充满了关注和期待,他在等一个电话。果然饭店的侍者放下电话走过来,恭敬地问道:请问哪位是曾先生?

老曾站起来,看了一眼郑明,又看看公文包。郑明会意地点点头,老曾过去接电话了。一个廊柱正好遮挡了视线,使接电话的老曾看不见郑明这边。郑明抓住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打开了老曾的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迅速地放进了自己的西服里。老曾接电话的时间很短,郑明的动作也同样在一瞬间完成。当老曾回来的时候,郑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老曾并没有坐下来,简短地说:日本人要我们马上过去。

郑明站起来说:我去下卫生间。

看着郑明走向卫生间,老曾提起公文包,朝大门外走去。

郑明走进卫生间,匆匆把偷出的文件平铺在马桶盖上,用一个体积很小的照相机拍照。这是一份《对日谈判纲要》,上面还有蒋介石的亲笔批示。

当他回到饭店大堂的时候,有些意外地看见老曾已经提着公文包站在了大门外面。他一怔,知道麻烦来了,要想把文件再放回去似乎已经没有机会。他来到老曾身边,很自然地想从老曾手里将公文包接过来。老曾却客气地笑笑,拒绝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郑明过去打开了后面的车门,老曾上车后,郑明坐到了前排司机的旁边。

黑色轿车在香港的街道上行驶着。郑明通过车内的后视镜若无其事地观察后面的老曾。汽车很平稳,老曾闭着眼睛,看不出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那个公文包被他搂在了怀里。

到达东肥洋行的大楼外面时,天已经黑了。夜晚的香港街道上依然灯红酒绿。不过毕竟是晚上,总会留下许多灯光所不能及的暗处,这也许会给郑明带来最后的机会。轿车减速,司机正准备停车,郑明突然指着大楼一侧一条黑乎乎的小巷说:不要停在门口。

对郑明的这个要求,老曾没有表示反对,甚至根本没有在意。轿车驶过东肥洋行的大楼,拐弯停在了小巷口里。郑明很迅速地跳下车,为老曾打开后排的车门。他在伸手开门的同时,却已经将一包香烟卡在了把手上,这样虽然里面的司机和老曾都看见他在使劲开门,那门却是不可能打开的。郑明不满地嘀咕着,绕到了另一侧的后排门前,门被很轻易地打开了。

老曾在车里,有些费劲地将身体挪动到这一侧,那个被他搂在怀里的公文包就显得有些碍事了。郑明很自然地伸手过去,老曾也就顺手将公文包交给了他。最后的一个机会终于出现。郑明接过公文包,立即将它放在了轿车顶上,迅速打开它,将藏在怀里的文件放了回去。这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而且只用了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却很恭敬地替老曾遮挡住轿车门沿的部位。

黑暗中,没有人发现这一切。当老曾从车上下来,郑明首先将公文包还到了他的手里,然后才关上车门。他护送着老曾走进了灯光明亮的区域,朝东肥洋行的大门走去。

黑色轿车从小巷里倒车出来,然后开走了。郑明回头看了看,那盒被他用来卡住车门的香烟,随着汽车的颠簸已经落在了地面上,一个乞丐立即跑过去拣了起来。

他松了口气,一切都天衣无缝。

东肥洋行,曾经举行过谈判的那间二楼会议室里,厚厚的窗帘严严实实遮挡着室内的灯光。不过这次出现在这里的只有老曾和铃木卓尔,以及两个日方的翻译和记录文书。

铃木卓尔隔着宽大的桌子,与老曾微笑地握握手,客气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老曾也微笑道:是啊。好在今天又能够坐到一起了。大概也不算晚。

铃木卓尔:当然。能够坐下来谈判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期待着谈判的正式恢复,也希望今天的见面能够成为调整两国关系的良好开始。

老曾说:我们主动提出恢复接触,应该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诚意。

听到这句话,铃木卓尔显得轻松和高兴起来: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老曾打开了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那份经过蒋介石批示的谈判纲要放在面前:我想大概我们还是应该回到上次那份《备忘录》中的谈判前提上来?

铃木卓尔很有耐心地说:可以。那份《备忘录》也许不能令你们满意,或者是让蒋先生遭到了来自内部的压力?

老曾看着他:所以我认为谈判前提需要继续商议,尽可能地达成比较接近的立场。

铃木卓尔示意他讲下去。

老曾:第一,将中国政府必须与汪精卫政权合作作为先决条件,直到今天仍然是难以接受的。我们注意到,虽然汪精卫政权已经成立了几个月,除了德国以外还没有得到任何国家的正式承认,就连扶持起这个政权的贵国,也还没有正式公开地予以承认。

铃木卓尔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关于我国政府正式承认南京政府一事,我们有自己的考量,需要更加合适的时机。或者说重庆政府不要对此有什么错误的理解。我上次就讲过,无论如何,日本政府对汪精卫先生是负有道义上的责任的。

老曾问道:那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呢?

铃木卓尔:这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贵国不应对此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老曾显然不耐烦对方这样绕弯子,坚决地:那好。我再重申一遍,这个谈判前提是难以接受的。

铃木卓尔还是那样不急不躁,点点头,很爽快地表示:我同意,重开两国的正式谈判,不以此作为先决条件。

这样的回答显然让老曾感到意外,不过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说:很好。我对此表示感谢。

铃木卓尔点点头:还有呢?

老曾换了个角度说下去:我想把中国政府重开和谈的几个条件先谈一谈。

铃木卓尔有些惊讶了:你们的先决条件?

老曾:是的。首先,日本政府应该公开发表声明或者谈话,明确否定第一次近卫内阁声明中关于“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的内容。

铃木卓尔:两年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有这种必要吗?更何况我们双方正式恢复谈判本身,实际上也就修正了过去“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的立场。

老曾摇头道:中国的古话讲,“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需要日方一次明确地表态。希望你能理解。

铃木卓尔耐心地:这是有一定难度的。还有吗?

老曾继续说:在和谈协议中,必须保证这样两项条款,第一,中国政府不承认满洲国;第二,和谈协议中,日方应对在中国撤军问题作出明确承诺,并有相应的撤军时间表。

铃木卓尔已经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对方竟然提出了如此不现实的谈判前提,他觉得中国人一定是疯了。

东肥洋行大楼外面。郑明像过去一样独自在街道上无聊地溜达着,看着时而从面前经过的红男绿女,等待老曾出来。这时候,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从灯光明亮的东肥洋行大楼里走出来,那人竟然是一身穿着都很讲究的林天觉。郑明显然对这样的意外邂逅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正想躲开的时候,林天觉也已经看见了他。

在这样的地方碰见郑明,对林天觉来说同样不是个好事情。他在郑先博的安排下到了香港以后,基本上也无所事事,每天不过是瞎混而已。不过混来混去,最终却和日本人打上了交道。

林天觉把一脸的惊喜堆积起来,大大方方地叫起来:表哥!表哥!想不到在香港还能碰见你,真让我高兴!

郑明笑笑,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林天觉故作疑惑地:是啊,怎么了?

郑明只是看着他。林天觉无所谓地笑了:你是说那儿是日本人的秘密特务机关?

郑明反问道:我说错了?

林天觉笑了:毕竟公开的还是东肥洋行嘛。我刚刚就是去和洋行的人谈一笔业务的。

郑明笑了:你和日本人做起生意来了?

林天觉:闲得没事儿挣点儿零花钱。这里的消费可是很高啊。家里人都还好吧?小琪呢?

当郑明告诉他安富耀已经牺牲,以及郑琪现在的心情和状态以后,林天觉表示出了应有的惊讶和关切,他啧啧地叹息着:真是太可惜了,其实从心里我对安富耀还是很敬佩的,一看就是那种很刚毅的军人。

郑明不知道林天觉是不是说的真话。

林天觉:要不然我把小琪接到香港来住上一阵?

郑明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调整郑琪心境的办法,便说:也许你可以给她写封信,让她过来?

林天觉说:这没问题。只不过我怕她现在更不会听我的了。

说着,他有些自卑地笑了笑。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每一个晴好的天气,对于重庆来说都充满危险。

阳光热辣辣地照耀着,天色湛蓝,几乎连云都没有。日军的轰炸机编队再次飞临这座山城。

似乎无休无止的轰炸不仅让重庆的人们感到疲倦和厌恶,也让一直参与作战的丸川知雄感到了疲惫。两年前情绪高涨的机械师,两年后却对自己重复执行的任务充满厌倦。当然不光是厌倦,在丸川知雄的心里,已经开始有了对无区别轰炸的反感和怀疑。这是一场血腥的战争,但敌对的双方却不在战斗中见面,他不知道地上的敌人长什么样子,地上的敌人也只看见自己飞机的影子。更重要的是,那些所谓的“敌人”,仅仅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百姓;而自己的机组,却要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投下98式25号炸弹。250公斤级别的杀伤弹,96·6公斤炸药装弹,10000块弹片在爆炸的瞬间呈15-25度向四周飞散,45米范围内的人员致死,200米范围内杀伤。这些已经烂熟于心的轰炸技术要领,对于丸川知雄和他的战友来说只是一些平淡无奇的参数,但对于重庆的平民,却是残酷而真实的死亡和损伤。

此时此刻,丸川知雄坐在机舱里,有些情绪低落。机组的其他成员都静静地等待着,因为已经可以看见两江交汇处的重庆的影子。防空高炮爆炸的黑烟,就在他们飞机的下面和左右,咣咣的声音不断灌进机舱。突然,几发高射炮弹在丸川知雄左边不远的空中爆炸,飞机猛烈地震动着。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爆炸声,飞机机舱里冒出了一些淡淡的烟雾。机舱里的指示灯亮了,响起了机长的声音:已进入轰炸航线。已进入轰炸航线。投弹!

投弹手吉岗重复道:投弹!

随即他扳下了投弹手柄,突然他叫喊起来:投弹舱门机械故障,无法打开。

机长恶狠狠回过头来:怎么搞的?!立即检修!

丸川知雄连忙跑到吉岗身旁,在飞机的振动中开始排除故障。

领航员喊着:高度4000,航向124,我们要错过目标了!

机长命令:修正航线,准备第二次投弹。

丸川知雄满头大汗地鼓捣了一阵,然后喊道:报告,故障无法排除!

吉岗在一边低声抱怨道:我们不能载着炸弹回去,这样着陆太危险了!

丸川知雄已经决定放弃了,一屁股坐下来:是舱门的铰链损坏了,不可能马上修好!

机长离开驾驶舱跑过来,踢了丸川知雄一脚:混蛋!

丸川知雄抬头看着机长,眼神里充满了固执,嘀咕道:我没有办法!无法投弹有什么关系?我反正也厌恶这种战争方式了!还不如大家一起完蛋!

吉岗惊讶地:丸川君,你说什么?!

丸川知雄突然大声喊道:我厌恶了,你听清楚没有,我厌恶这种战争方式了!

机长立即给了他一个耳光:我命令你闭嘴!

机组的人都听见了丸川知雄的叫喊,他们恶狠狠地朝他逼过来……丸川知雄蜷缩在地板上,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轰炸在持续着。重庆郊外的高炮阵地上,士兵们戴着钢盔,赤裸上身,猛烈地射击。杜治国不断地把炮弹压进弹舱,张旭东操作着高射炮迅速地旋转,开炮。随着炮身剧烈振动,兴奋的张旭东大声喊着:来呀,你们这些狗日的!杜治国,快,炮弹!

如今的杜治国已经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军人,作战英勇,行为果敢。

在高射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硝烟中,一架日军轰炸机低空飞临高炮阵地,投下两枚炸弹。杜治国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见带着呼啸的炸弹正在朝他们的阵地落下来,他大声惊呼:炸弹!张旭东也听到了越来越逼近头顶的呼啸,不过他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躲开了。杜治国猛地扑了上去,把张旭东一下按倒在炮位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炸弹在离炮位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了,强大的气浪把他们掀了起来。

尘埃落定之后,张旭东发现自己已经掉在炮位外面的地上。他满脸是血地爬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四下看看,没见到杜治国,心里一下慌了,声嘶力竭地喊着:杜治国,治国!

跑到炮位的另一边,张旭东才看见了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杜治国,在鲜血和泥土掩盖的脸上,两只眼睛愣愣地睁着。张旭东跑过去抱起了他。杜治国的手抓住了张旭东的胳膊,嘴角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

张旭东把耳朵凑了上去,却没有听清楚杜治国的话:治国!你说什么?!军医!有人受伤了!

杜治国的手一下松开了。

张旭东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治国!

杜治国已经永远听不见张旭东的喊声了,只有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还直愣愣地看着天空。

轰炸结束以后,整个城市又变成了浓烟和火光的世界。

郊外,一个作为军火仓库的山洞,洞口的岩壁上有很大的“军事重地”、“小心火烛”的字样。一枚没有爆炸的炸弹栽在离洞口只有几米远的泥土里。在这里负责守卫的士兵已经设置了一道警戒线,把一些看热闹的人远远地隔离在外面,等着工兵来排弹。

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和两个工兵冲过警戒线停下来。一个军官急忙跑上去:你们总算来了。警戒线已经设置好了。

夏程远问:里面还有人吗?

军官:没有了。但是里面全是军火。

夏程远看了看四周:把警戒线再后退二十米。这儿可是弹药库,如果出现意外谁也跑不了!

看见军官匆匆重新布置警界线去了,夏程远从摩托车上取出自己的工具包。一个工兵站到他面前说:夏工,让我去吧。

夏程远摇摇头:你们在这儿等着。

然后,他拎着工具包走到了那枚炸弹旁边。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远远地看着夏程远蹲下身来,从工具包里拿出工具,放在地上。他拿起一把螺丝刀,轻轻地放在炸弹上,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地听着。夏程远听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向两个工兵大喊:把摩托车开过来,快!

两个工兵立即把摩托车开到了炸弹旁边,问道:怎么了?

夏程远低声地:是延时炸弹!

一个工兵着急地:还能拆除吗?

夏程远说:恐怕来不及了。要是在这儿发生爆炸,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过来帮我一把!快点!

夏程远很镇定地指挥两个工兵小心翼翼地把炸弹从地里挖出来,抬到摩托车的车斗里。然后他跨上了摩托车,对工兵说:你们把我的工具都收好。

一个工兵说:不行!这太危险!

夏程远:只能这样了,让它在开阔地里爆炸,比在这里要安全得多!

另一个工兵拉住夏程远:让我去吧!

夏程远一把将他推开,喊道:听命令!快让人群闪开!

在士兵们的驱赶下,人群闪开了一条通道。夏程远开着摩托车,疯狂地冲了出去。两个工兵也疯狂地在后面跑着,想跟上摩托车。夏程远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满脸都是紧张的汗水。直到沿着山路拐了一个弯,他才略为松了口气。他减慢了速度,选择了右边山坡下的一块农田。于是狠狠地把摩托车一拐,颠簸着离开了公路,朝那块农田冲过去……两个工兵抄小路跟了过来,刚刚跑到公路的拐弯处,就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爆炸,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他们看见摩托车的残骸在农田里冒着黑烟,却不见了夏程远的身影。

晚上,孙翔梦才知道夏程远负伤的消息,妹妹孙翔英陪着她匆匆赶到了那个设在大仓库里的军队医院。她们在密密麻麻躺满伤员的病床中间穿过,来到一个用白布围起来的角落里。一个护士迎上来,带她们走进白布围幔,看见了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夏程远,他的头上、手臂上缠着绷带,下半身被白床单盖住了。

孙翔梦一下子扑到病床边:程远!

听见声音,夏程远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孙翔梦和孙翔英,努力地笑了一下。

孙翔英已经把一个医生拉到了边上:医生,他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命保住了。只要不发生伤口感染,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他的右腿被炸断了,我们已经给他做了截肢手术。

孙翔英压低了声音叫起来:截肢?!

孙翔梦什么都听见了,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拉住了夏程远露在绷带外面的手:程远,你没事了,医生说很快就会康复的。

夏程远艰难地:我的腿没了……孙翔梦忍住眼泪安慰道:只要伤口不感染,你很快就可以出院。

夏程远痛苦地:出院,出院干什么?!腿没有了,我出院干什么?!

孙翔梦哭了。孙翔英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姐……孙翔梦含着眼泪勉强笑了一下:程远,这样不是还好一些?你再也不用参加拆弹了,我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夏程远突然情绪极坏地闭上眼睛:你们走!离开我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进入夏季以来,随着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上的节节败退,日军将兵力重点移向华北,对敌后根据地实施大规模的反复扫荡。为了保卫华北敌后根据地,遏制日军的嚣张气焰,同时也为了打击在不利的国际形势下国民政府内部日益抬头的投降主义情绪,中共中央作出决定,集中华北根据地的八路军主力部队,在平汉铁路、同蒲铁路北段和白晋铁路对日军的后勤补给线发动大规模的破袭战。

盛夏时节的华北平原,大战在即。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阳光下荡漾着绿色的波浪。在青纱帐掩映下,士气高昂的八路军主力正在赶赴前线,卡车拉着辎重隆隆地开过。八路军的前线指挥部设在一个位于山坡下的小村子里。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和副参谋长左权坐在一张大桌子前面,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巨幅的作战地图。阳光照射在那幅地图上,让地图上红色的包围圈显得十分醒目。

彭德怀正在向一个秘书口授电文:“重庆《新华日报》转重庆市全体同胞公鉴:接中央社电,敌机百七十余架,于20日下午狂炸我重庆全市,投大量燃烧弹,市区大火,精华付之一炬,和平居民,死伤无数。”

左权加了一句:“闻讯之下,愤恨莫名!”

彭德怀:对,“闻讯之下,愤恨莫名。适于该日晚,我军为粉碎敌寇新的进攻,集中大军,开始向正太、平汉、同蒲等路,大举进攻……我等谨代表敝军全体将士向我重庆全市同胞慰问,并以现正进行之大战胜利,贡献于重庆全市被难同胞之前,以报复敌之残暴罪行,而为被难同胞雪恨,谨电布达,诸维鉴照。”

从重庆调到延安工作的余南平,在破袭战准备阶段便要求到前线来。现在,她也跟随彭德怀来到了前线指挥部,负责这里的报务通讯工作。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站在房间的门口:报告!

彭德怀:啊,余南平同志,进来吧。

余南平走到了桌子前,问道:彭总,电文拟好了?

秘书把电文稿子交给彭德怀,他接过稿子看了看,在上面签字。然后笑着说:南平同志,看起来朱老总是后悔让你上这儿来了。

余南平不解的样子。

彭德怀说:延安还是想尽快让你回去。

余南平:为了我的安全?

彭德怀:这是一个原因吧。不过听说恩来同志很关心你的情况啊。我估计,大概要把你调回重庆了。

余南平:我不想回去。

彭德怀把电文稿子交给了余南平:反正你随时作好准备吧。你丈夫不是还在重庆吗?好了,马上发给重庆的《新华日报》。

余南平:彭总,我服从命令。不过,等到这次战役胜利结束以后我再走,好吗?

彭德怀笑了笑:这我可做不了主。

几天之后。

一直在香港治疗养伤的江庆东经过半个多月的路途辗转,终于回到了重庆。离开重庆两年,这座饱经轰炸的城市已经让他认不出来了。曾经的标志性建筑早已荡然无存,曾经生意兴隆的商铺成了瓦砾和垃圾的世界。一切都改变了,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重庆人的精神和他们的幽默天性。

黄昏时分,郑娟下班回家。她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登上陡峭的台阶,非常意外地看见江庆东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身边放着一个藤条箱。江庆东正在读一份《新华日报》。摊开的报纸第一版上,正好刊载着彭德怀副总司令和左权从华北发来的电报,对重庆遭受的轰炸表示慰问。江庆东并没有注意到郑娟的到来。

郑娟在台阶前愣了一下,眼里顿时盈满了泪光,她轻轻地叫道:庆东。

江庆东这才抬起头,看到了郑娟。他微笑地站起来,说:我没钥匙,进不了屋……郑娟跑上前去,猛地拥抱住了他。江庆东也紧紧地拥抱着她,感慨万千地抚摸着郑娟的头发。

郑明从香港回到重庆的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家里。

郑先博坐在沙发上,摇着一把蒲扇,听郑明讲着在香港碰见林天觉的事情。郑明觉得林天觉在东肥洋行那样的地方进进出出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郑先博显然没有兴趣听这些,终于打断他,直截了当地说:不要去说那个林天觉了。告诉我你们这次去香港,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郑明笑了笑,压低声音说:我拿到了一样东西。

郑先博看着他,没有说话。

郑明拿出一个很小的胶卷,放在了郑先博面前:这是从老曾那里搞到的中日秘密谈判的备忘录,上面有委员长的训令。

郑先博拿过胶卷:你没有被发现吧?

郑明:没有,你放心。

郑先博思忖了一下,平静地说:郑明,我想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谈。这个“备忘录”肯定很重要。我准备把它交给共产党。

这让郑明惊讶不已:共产党?!爸,你疯了?!

郑先博镇定地:你不要感到意外。这件事情,我反反复复考虑很久了。你想过没有,委员长如果真要跟日本人讲和,我们是无能为力的。一旦和日本人达成协议,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委员长和日本人的秘密谈判虽然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之所以还没有结果,一种可能,是他本来就不是真心地要和日本人谈判,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不得不顾及到各方面的压力,其中,共产党的存在不容忽视。所以,如果让共产党方面知道委员长的真实意图,不管是好是坏,都可以形成一种政治上的压力,让他不敢轻易行事。

郑明提醒道:这非常危险。

郑先博淡淡一笑:我知道。眼下,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要能阻止委员长和日本人达成协议,我无所顾忌。郑明,你心里也要有准备。

郑明:你怎么跟共产党方面联络呢?

郑先博:你不用管了,我来做这件事情。

郑先博立即同夏新立取得了联系。按照约定,由郑先博把胶卷亲手交给夏新立。

这天中午,敌机没有来轰炸。郑先博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出现在市中心的一条街道上。这是重庆市最繁华的街道,街道正中,那个后来被称作“解放碑”的“精神堡垒”正在修建。工地的四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郑先博来到这里后,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朝“精神堡垒”工地走去,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另一个方向,夏新立和孙翔英也混杂在人群里,朝“精神堡垒”走过来。孙翔英挽着夏新立的胳膊,两人看起来更像是父亲和女儿在一起逛大街。他们事先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工地旁边。

郑明本来是想陪父亲一起去接头的,但郑先博断然拒绝了他。最后他们达成一致,郑先博去和夏新立接头,郑明在暗中监视,以防不测。

当郑先博接近“精神堡垒”时,郑明则躲在街边楼上的一个窗户后面,悄悄地观察着。他先是看见了郑先博的身影,然后又发现了对面过来的夏新立。他不认识夏新立,但认识挽着夏新立胳膊的孙翔英。看到他们走在一起,郑明立即意识到,夏新立和孙翔英应该就是来和父亲接头的人。不过孙翔英的出现,还是让他稍稍感到有点儿吃惊。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夏新立和孙翔英后面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盯梢的特务。特务戴着墨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孙翔英他们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个特务的存在。郑明觉得要出事,想了想,离开了那个窗户。

工地旁边,郑先博站了下来,看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再次看看四周,看到夏新立和孙翔英刚好也出现在对面不远的地方。郑先博正准备向前走,郑明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低声说:快把东西给我!

郑先博不解地问:为什么?

郑明说:和你接头的人已经被盯上了!快给我!

郑明的口吻已经是命令式的了,郑先博不再追问,赶快把一个小信封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交给了他:你要干什么?

郑明接过信封叮嘱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正常地和对方见面,正常地见面,懂了吗?

循着郑明匆匆离去的方向,郑先博看见了正在朝他走过来的夏新立和孙翔英。夏新立也看见了郑先博,不过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示。人群中,郑明已经快步迎着孙翔英和夏新立走去。孙翔英看见了郑明,也有些吃惊。她刚要对夏新立说什么,郑明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像个抢劫的小偷一样,在擦身而过的同时一把夺下孙翔英肩上的挎包,拔腿就跑。

孙翔英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随即转身追了上去,一边大喊着:有人抢我的包!!

夏新立惊愕地站在那里。街上的人群有了一些骚乱,盯梢的特务看见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去追孙翔英。随后,他决定继续盯着夏新立。这时候,郑先博已经来到了夏新立面前,眼神里有一种微妙的内容。夏新立读懂了他的暗示。

郑先博招呼道:夏先生?出了什么事儿?

夏新立说:一个小偷抢走了我女儿的包。这世道真是乱。郑先生也是出来逛逛?

郑先博:是啊,好不容易日本人没来轰炸,我来看看这个“精神堡垒”修得怎么样了。

盯梢的特务就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关注着两人之间的寒暄,却听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郑明抢了孙翔英的包后,疯狂地穿过人群。他回头看见孙翔英已经追上来了,便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放慢了速度。

孙翔英气喘吁吁地跑进那条小巷里,却意外地看见郑明正站在那里等着她。郑明把挎包和装着胶卷的信封一起递到孙翔英面前:这是你的包,还有你们要的东西。看见孙翔英一脸诧异的神情,他连忙补充:我是郑先博的儿子,我叫郑明。你们被盯上了,所以,我只能这样。

孙翔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郑明笑了笑:你别管了。你们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你赶快走吧。再见。

不等她说话郑明就转身离开了。孙翔英把信封打开,看见了里面的胶卷。

华北八路军的大破袭战役打响了。山坡下那个掩映在青纱帐中的小村庄里,有几处房屋被日军的炮火击中冒着浓烟,枪炮声不断从远处传来。

八路军前线指挥部的报务室设在一个农家小院里。有人不断地从这里进进出出。一间屋子里的几台无线电报话机前,报务员们正紧张地工作着。一发炮弹在院子外面不远的地方落下爆炸了,报务室里受到了震动,有些灰尘从天花板上落下来。

一个参谋跑进来,把一纸命令交给余南平:立即发给刘伯承司令员和******政委!

余南平接过来,马上转身交给了一个报务员。一个人在叫她:余主任,延安给彭总的急电!

余南平看了一眼,拿起电报就跑出院子。院子门外一辆马车被刚才的炮弹炸翻,还冒着烟,一匹马倒在血地里。余南平穿过硝烟,朝指挥部跑去。一枚炮弹带着呼啸落下来,指挥部外面的一个卫兵远远看见了,朝她大喊:余主任,快隐蔽!

炮弹在飞跑着的余南平身边爆炸了,掀起的尘土遮蔽了她的身影。

晚上,夏新立被周恩来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的时候,周恩来正在桌子前写着什么,看到夏新立进来,他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老夏,你来了?坐,坐。

夏新立在椅子上坐下就问:周副主席,上次从郑先博那儿拿到的那个东西,有价值吗?

周恩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走过来站在夏新立面前:当然有价值。它让我们知道了蒋介石的底牌。从这份文件来看,蒋介石和日本人的谈判,也就是所谓“桐工作”,至少目前在蒋介石这方面是一个策略。日本人要价很高啊,高得蒋介石无法接受。所以,蒋介石和日本人接触,是一个策略性的举动。他的意图嘛,我认为还是要拖住日本人。首先,不能让日本人全力以赴地支持南京汪精卫的伪政府,要让他们觉得在重庆这方面还有劝降讲和的可能性。其次,就是让英美有一种紧迫感。虽然英国政府也曾经想让蒋介石跟日本人讲和,但是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所以,蒋介石可能是故意要谈给英美政府看,以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夏新立笑了:老蒋是在耍花招?

周恩来点点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呀。蒋介石的做法虽然很冒险,但是却有利于我们继续坚持全民抗战的原则,强调统一阵线,强调团结,一致抵御日寇。

周恩来突然出现了一个很长的停顿,表情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老夏,我让你来,是想跟你谈另外一件事情。

夏新立看着他。周恩来缓慢地说下去:我们接到彭老总那边的电报,有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你的妻子余南平同志……在前线牺牲了。

夏新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周恩来,慢慢地站起来。

周恩来惋惜地:我本来是请示了延安的,想把她调回重庆,朱老总他们那边也同意了。老夏,你一定要坚强些。

夏新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周恩来。

江庆东回到重庆之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然后到防空司令部去报了到。刘峙当然很高兴再次见到江庆东,立即让他官复原职,继续担任司令部的副参谋长。

江庆东恢复工作的第二天,重庆再次遭遇了长达四个小时的猛烈轰炸。轰炸一结束,江庆东就带着一帮人到市区内视察防空洞的情况。因为司令部接到报告,说有一个防空洞发生了窒息事件。

江庆东坐着吉普车赶到出事地点,在出事的防空洞前停下,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片刚刚被炸毁的民房,废墟还在燃烧,一些消防队员和市民在救火。房子的主人,一个中年女人在一旁哭着,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江庆东无奈地把目光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带着几个随行参谋朝民房后面的防空洞走去。防空洞口已经停放了几具尸体,还有尸体被继续从洞里抬出来。尸体上没有外伤痕迹,但面部的表情却相当恐怖。江庆东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走进了洞口。

防空洞内一个警察模样的男人迎上前来:是江副参谋长?

江庆东问:防空司令部接到报告,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我不是太清楚,听老百姓说,轰炸的时候就发生了窒息。洞里的人太多,天气闷热,大家都觉得呼吸很困难。几个体质比较弱的人经受不起,所以就……江庆东:洞里的通风设备呢?

警察:有两台鼓风机,但都坏了。大概是洞里通风不畅,再加上鬼子轰炸的时间比较长,里面的人又不敢出去。

江庆东回头问自己的参谋:这里的通风设备你们检修过吗?

那个参谋说:应该是检修过的,不过,全重庆那么多防空洞,很难说。如果鬼子的轰炸破坏了发电厂,那情况就会更糟糕。

江庆东走过去,看了看防空洞口的铁栅栏门:这个门设计也不合理。这门是从外向里开的。如果洞内发生了意外,比如说发生窒息,里面的人必定会往外跑。大家一旦慌乱起来,都挤到这里,这门就根本无法从里面打开。

警察点点头:这倒是。

江庆东对身边的人说道:记下来,立即让他们解决。还有,这些通风设备肯定有问题,必须马上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提供通风设备的工厂也要查。

一个参谋欲言又止:副参谋长,这个……江庆东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那个参谋说:所有防空洞的通风设备好像是都承包给一家公司在做。听说,这家公司也有一些来头。

这倒让江庆东感到意外,但他还是坚决地说:我不管!不管是哪家公司,这些问题都必须解决!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八路军在华北发动的大破袭战役,共有104个团参加,所以后来又被称作百团大战。战役结束,中共中央在延安发布战报,向全国公布这次百团大战取得了重要胜利。这立即引起了各界广泛的关注。根据延安的指示,周恩来代表八路军办事处在重庆周公馆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回答中外记者的问题。

周恩来首先简要介绍了百团大战基本情况,他说:百团大战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华北的一次重大战役。朱德总司令和彭德怀副总司令具体指挥了这场战役。我八路军一一五师、一二零师、一二九师、晋察冀军区各部主力部队,以及决死队共104个团,组成了三个集团军,分别由聂荣臻、贺龙、关向应、刘伯承和邓小平指挥,在华北与日寇展开了激烈战斗。目前,战斗仍在继续。不过,从前线发来的各种消息来看,我军的进展神速,给日寇以沉重打击。可以预料,百团大战必将以我军的胜利而告终。这是自抗战爆发以来,中国军队在华北地区发动的最大规模的战役。我想,百团大战的顺利进行,会极大地鼓舞全国人民团结抗战的士气。

在座的中国记者们都热烈地鼓起了掌。

掌声停下之后,一个外国记者开始提问:周先生,在重庆,有许多关于国民政府和日本政府秘密接触的传闻。如果国民政府确实是在同日本人进行秘密的和平谈判,请问共产党方面会作出什么反应?

周恩来微微一笑:这个传闻,我也听到过。不过,现在只是传闻而已。我党的态度一贯非常明确,那就是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投降主义。八路军在华北的英勇战斗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我们坚信,全中国人民都愿意团结一致,共同对敌。毛泽东主席已经说过,剿共必然会导致亡党亡国,而投降则必然会使国民政府崩溃。我们也相信,蒋委员长和国民政府也意识到了投降有百害无一利。所以,我个人对这些传闻不是特别看重。你们大概也不会完全相信这些传闻的。

有些记者笑了。

周恩来补充道:日寇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虽然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牺牲和损失,但是也说明,日寇现在非常急于结束在中国的战事,以便转而南进。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坚持全民抗战的方针,就会让日寇陷于僵局。最后的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

正文 第二十二章

1941年1月,重庆迎来了阴冷的深冬。浓雾遮盖,淹没了远远近近的灯光,淹没了城市的轮廓。被团团雾霭包裹着的周公馆外,浓雾和黑夜吞噬了一切,仅仅几步之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周恩来的房间里亮着灯光,董必武、叶剑英、邓颖超等人聚在这里,人人脸色都很严峻。房间中央的一个火盆里,几块木炭通红地燃烧着,冒出淡淡的蓝色烟雾。叶剑英正在通报“皖南事变”的最新事态,其实也就是最终的结局。按照与蒋介石达成的协议,江南新四军九千余人奉命调至江北地区,在行经安徽泾县茂林一带时,突然遭到顾祝同第三战区国民党军队七个师共计八万余人的包围袭击。新四军在经过了七天七夜的顽强血战之后,弹尽粮绝,除大约两千人突围之外大部分壮烈牺牲。军长叶挺被捕,项英、袁国平、周子昆等人也都在战斗中牺牲。其实,国民党军队早已完成了对新四军的合围态势,只是由于部分同志在关键时刻的犹豫以及对国民党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使新四军最终没能躲过这一劫难。

看一眼脸色铁青的周恩来,董必武愤愤地说:国民党顽固派的行径令人发指!他们完全置民族救亡大业于不顾了。

邓颖超说:还不仅如此。国民党在几天前就在制造舆论了,诬蔑是新四军要叛变!

周恩来还是一言不发,这时候,一个机要员送来一份电报说:延安急电。

叶剑英接过电报,递给周恩来。周恩来匆匆看后,将电报放在了桌子上,这才说话了,语气虽然低沉,却镇定如常:党中央在为我们的安全担忧了,要求我们在短期内将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的重要干部撤离重庆。也包括我们在座的人。

董必武敏感地问:电报还有什么内容?让我们匆忙撤离,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周恩来慢慢点头:中央准备对这次事件作出强烈姿态了,决定采取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全面反击,在苏、鲁地区对国民党军队发动攻势,不怕决裂,猛烈反击,彻底打退国民党的挑衅和进攻。

董必武语气里充满了担忧:真若如此,统一抗战的局面就会被国共之间的全面内战所替代了。

房间里一阵沉默。突然,整个周公馆里的灯光同时熄灭了。房间内外漆黑一片,只有那盆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又停电了。有人正找出蜡烛准备点燃,所有的灯光突然又重新亮了起来。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的周恩来意味深长地说道:黑暗总是暂时的,光明一定会到来。我们这些有着革命斗争经验的人,都懂得怎样在光明和黑暗中奋斗,不但在光明中不骄傲,更重要的是遇见黑暗不灰心丧气。只要大家坚持信念,不顾艰难,并且在黑暗中显示出英勇卓绝的战斗精神,胜利终归是要到来的,黑暗是必然要被冲破的。

叶剑英:周副主席说得对。不过目前的局势非常危急,一旦国共军队正面展开冲突,日本人就可坐收渔利了。

周恩来:我相信中央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毛主席会对抗战全局和内战利弊作出比我们更清晰的结论。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用最后的努力向国民党讲清国家民族的利益所在,维系抗日统一战线。同时也要向一切爱国人士,揭露国民党顽固势力破坏抗战的罪行。

董必武:我同意恩来的意见,我也不走。

邓颖超:我建议立即给延安发电报,表明我们的态度和建议。

周恩来摆摆手:不用着急。我相信中央一定会以抗战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作出正确的决定。

叶剑英:共产党从抗战以来一直忍辱负重。不过老蒋却是越来越得意忘形了。

董必武嘲讽地说:老蒋的行情看涨了嘛,这不足为怪。

周恩来:是的。自从去年9月底德、意、日正式结成轴心国,英美等组成了同盟国以后,这两大集团为了自身的利益,都在拉拢蒋介石了。一边是德国劝和,日本诱降,好让日军腾出手来南下远东;一边是英国重开滇缅公路,美国增加大笔贷款,希望中国死死拖住日本军队,好让英美有时间应付欧洲战场。

叶剑英:还有苏联,他们也在提供更多的援助,以阻止日军北上,避免德日两国对苏联形成夹击之势。

周恩来:国际上的三大势力都在拉蒋介石,这还不让他感到自己身价倍增,得意忘形?他也派出了三路干将,分别周旋于德日、英美和苏联之间,而他自己却居于其中,作为****的轴心了。可以说,正是国际局势的这种变化,使得蒋介石以为有机可乘,可以有恃无恐地解决一下共产党这块心病了。这就是这次事件的背景。不过老蒋过于着急了一些,他高兴得晕了头。中国抗战的局面还不会因为目前的国际形势的变化出现根本性的转变,中国军队在战场上仍然处于劣势。一旦国共开始内战,那么国家民族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董必武:这个道理我们不仅要让老蒋明白,更要让全国民众明白。要让全国人民共同站出来,反对蒋介石和国民党顽固派破坏抗战,危及民族命运的行径。

邓颖超说:《新华日报》明天就会刊登“皖南事变”的真相,这对蒋介石就是一次有力的反击。

此时,夏新立匆匆来了,他和大家点头示意后直接来到周恩来面前:周副主席,明天《新华日报》上所有关于“皖南事变”的文字统统被国民党的新闻审查所扣发了。他们的人这会儿仍在报社,坐等明天的大样出来呢。

周恩来轻蔑地问:报纸又要开天窗了?

夏新立着急地:是啊!

周恩来也不说话,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毛笔,几乎不假思索地挥毫疾书:“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然后脸色严峻地扔下了手中的毛笔。

董必武将墨迹未干的纸交给了夏新立,严肃地说:你去想办法,明天一定要见报!

第二天一早,郑先博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看到了当天的《新华日报》,第二版和第三版上,分别是周恩来的题词与诗作手迹:“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和“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郑明匆匆推门进来,挥动着手里报纸:爸爸,快看今天的《新华日报》!

郑先博笑了笑:我正在看呢。今天的《新华日报》一定发行量大增。

等郑明坐下来,他指着刊登题词的地方感叹着:共产党真是有办法,这明明是被新闻审查所封杀撤稿,开了天窗的地方,他们却登上了这样的题词,我看这肯定比原来的文章更振聋发聩。新闻审查这次可是帮了倒忙啊!

说着,他不禁笑起来。

郑明说:我听说“皖南事变”让冯玉祥将军非常生气,把何应钦叫去大骂了一顿,并公开表示说,新四军抗战有功,而此次却被政府消灭,天理难容。

郑先博叹道:抗战四年,老蒋“苦撑待变”的方略我一直是赞同的,可是好不容易苦撑至今日,国际形势终于出现了一点儿对中国有利的变化,却发生了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早知如此,又何必搞什么“苦撑待变”呢?还不如早早将国土和主权拱手相让于日本人,再与日本连手消灭共产党就行了。唉!实在是可悲啊。

郑明突然离开这个话题,说:爸,我可能要被派到武汉去了。看见郑先博一脸惊讶,郑明解释说:派我去武汉工作站,搞地下工作。

郑先博:这不是把你往老虎嘴里送吗?

郑明无所谓地笑了:总要有人在敌后工作的,也没什么。

郑先博不屑地说:你们军统能有多少人在日军占领区搞地下工作?这能骗得了谁呀?

郑明说:武汉还是不一样的,那是我们不能不重点工作的地方。日本人建在那里的空军基地,对重庆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郑先博突然问:不会是戴笠他们对你不放心了吧?他们在怀疑你了?

郑明:我有什么值得他们怀疑的。

郑先博:比如上次老曾的谈判纲要?

郑明笑了:要是那件事暴露了,他们会干净利落地杀了我的。你不用瞎猜了。

郑先博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有没有可能不去呢?我非常担心。

郑明:为什么不去?我是深入到日本人的敌后,我愿意去。

郑先博问:你很快就要走?

郑明摇摇头:那倒不会,这里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几份当天的《新华日报》被人随手放在了周恩来办公室的桌子上、沙发上。董必武和叶剑英坐在周恩来对面。周恩来手里捧着茶杯,说着:今天我想跟蒋委员长见面,就“皖南事变”进行直接交涉的要求被他们拒绝了。

董必武笑了笑:老蒋知道自己理亏,当然不敢见了。

叶剑英:不见面也躲不过去的。周副主席,按照你的吩咐,南方局军事组的同志们干了一个通宵,揭露“皖南事变”真相的小册子已经编写完成,你过过目。

说着,叶剑英将一叠稿纸递了过去。周恩来接过来,第一页上的标题是《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他随手翻了翻,对叶剑英说:你已经审阅修改过了嘛,我不用再看了。尽快派人送到《新华日报》去,要他们立即印刷出来,广泛散发。还有几件事情要和你们商量一下。中央已经又发来电报,毛主席对“皖南事变”后的局势作出了冷静地分析,党中央已经决定,将原来对国民党采取政治上和军事上全面****的策略,改为政治上进行全面****,军事上采取守势的斗争策略。以斗争求团结,相忍为国,尽最大的努力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董必武和叶剑英听后,都表示了认同。叶剑英问:中央同意我们继续留在这里了?

周恩来点头说:我们必须留下来。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刻,我们一方面要彻底揭露事变真相,和国民党顽固派坚决斗争;另一方面,也要在斗争中为了民族大义而忍辱负重,把老蒋拉回到合作抗战的道路上来。不过,中央指示,要剑英同志近日内返回延安,直接向中央汇报这里的情况。

叶剑英:这时候让我回延安?

周恩来:就照中央的指示办吧。我估计要你回去,还是会商量将部分人员撤出重庆的事情,延安的同志们始终对我们的安全问题不放心啊。

董必武点头道:形势朝什么方向发展还难以预料,中央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

周恩来:不过,局势的发展无非有两种可能,我们相忍为国,达到了争取国民党继续合作抗日的目的,这是一种可能;但国民党铁心****,统一战线全面破裂,这也是一种可能。我们留在这里,就是要争取第一种可能。可是也必须做最坏的准备。

董必武说:要防止反动派搞我们的突然袭击,一切密码、机密文件、地下组织的名单等等都要随时准备销毁。

周恩来同意道:对,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我相信还有挽回合作抗战局面的机会。我注意到国民党内的一大批爱国将领,以及社会各界知名人士,都在不同场合对这次事变表示了谴责和反对,这就说明顽固派是不得人心的。所以我们要在舆论上发起更大的攻势,形成压力。这包括对国际舆论的影响。我已经给廖承志同志发了电报,要他立即面见正在香港的斯诺先生,陈述“皖南事变”的真相,通过斯诺把真相告诉美国人民。

叶剑英:如果还能影响到美国的议员们,甚至罗斯福政府,那老蒋就会坐不住了。

董必武建议说:我看还可以在重庆展开积极的对外交往,对外国使团施加影响。虽然说外交这一块是国民政府的“专利”,但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空间,尤其是恩来同志,你在重庆的外交使团中是有影响力的。

周恩来点头:我们共同努力,只有把国民党这新的一轮****高潮打下去,才能保证抗日统一战线的继续,才能最终打败日本帝国主义。

周恩来看着叶剑英说:趁你还没走,今天就陪我去见见苏联大使,怎么样?

晚上,周恩来和叶剑英来到了苏联大使馆,在一个充满俄罗斯情调的大房间里,与苏联驻华大使潘友新和武官崔可夫中将进行会晤,主题还是近日发生的“皖南事变”。会晤的气氛虽然友好,但是潘友新说出来的,仍然是一些态度暧昧的外交辞令。

潘友新:关于近日发生的“皖南事变”,苏联政府感到震惊和遗憾。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周先生,请恕我直言,国共两党的恩怨由来已久,其中的是非曲直是旁人很难理解的。

周恩来笑了:恐怕大使先生有些误解了。国共两党的历史积怨很深,这是事实,我们并不是要贵国在此次事件当中充当评判官的角色。不过,鉴于目前的国际局势和中国的抗战现状,“皖南事变”的发生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我们中国共产党已经从民族解放的大处着眼,在此次事件中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努力维护合作抗战的局面,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希望国际社会作出正确的反应,和我们一起维护中国的抗日统一战线,因为这也就是在维护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战线。

潘友新说:我认为苏联政府对此次不幸事件会有一个公开表态的。

叶剑英问道: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态呢?

潘友新无可奉告地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所以目前我也不能明确地发表什么言论。

周恩来只是笑了笑。叶剑英却有些尖锐地说:大使先生,我们都知道,在顾祝同的第三战区国民党部队中,每个军,都有苏联的军事观察员。你能告诉我在这次事变中,苏联军事观察员是否早已有所发现呢?

潘友新:我还不知道,崔可夫中将正在着手对这些军事观察员进行调查。不过,我相信他们是不会卷入其中的。

听见潘有新的话,崔可夫当时只是用微笑和点头表示赞同。当会晤结束,他一个人把周恩来和叶剑英送到苏联大使馆外面的时候,崔可夫才低声说:叶先生刚才的问题是有道理的,其实我国政府也同样关心苏军的军事顾问是否不明智地卷入了这次事变当中。不过,据我已经掌握的情况,我们派驻在上官云相第三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事观察员,对此次事件真的一无所知。

叶剑英说:这难以置信。

崔可夫笑了:大概上官云相和他的部下们早有安排,这两个观察员几乎每天都喝得大醉,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这两个人正在被召回国内,他们回国之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说完,崔可夫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恩来。

周恩来读懂了崔可夫对苏联立场的暗示,他笑笑说:谢谢你,崔可夫将军。

连续的阴天之后,重庆终于迎来了阳光明媚的日子。由于难得的天色晴好,蒋介石便把与美国大使詹森的会见安排在了黄山官邸外的大树下。宋美龄亲自端着一杯咖啡出来,放到詹森的面前。蒋介石还是喝着玻璃杯里的白开水。他知道,詹森这个时候的到访肯定是和“皖南事变”有关,所以他决定以攻为守。

看着詹森喝了口咖啡,蒋介石便主动问道:大使先生,这个时候你来见我,大概是和新四军的哗变有关系吧?

詹森笑了:看起来为了这件事情,委员长正在遭受多方的压力。

宋美龄插话说:中国的事情和美国大不一样,是是非非的,总会搞得混乱不堪。不过说是压力,倒还谈不上。

蒋介石说:中国人怎么说,倒是无所谓的,共产党那一套胡搅蛮缠我已经见惯不惊了。不过我相信罗斯福总统会有自己的看法。两个月前,罗斯福总统在大选中获胜、取得连任以后,我亲自写了一封祝贺信,并在信中提出了以远东问题为中心,由美国主持中、美、英、苏之间的合作,进而结成军事和政治同盟的建议,不知道罗斯福总统是否感兴趣。因为我至今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詹森:我相信这是一个有价值的设想。在世界反法西斯阵线当中,美国、中国、英国和苏联都是举足轻重的大国。不过,希望委员长能够理解,目前欧洲战场才是罗斯福总统更为优先考虑的重心,为了支援那里的战争,美国有许多十分紧迫的工作要做。当然这并不就意味着美国忽视中国、亚洲和整个远东地区的利益。

蒋介石抱怨地:我知道,贵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愿意卷入所谓“远东的漩涡”里面去的。但是我还是要说,真到了美国人认为万不得已的时候,只怕就晚了。

詹森:我认为并不是如此,罗斯福总统非常关注这里的局势。

蒋介石有些嘲笑的样子:何以见得呢?难道仅仅是增加了一些对中国的贷款?

詹森:我今天就是来向委员长通报,罗斯福总统近日将派白宫总统行政助理居里先生作为他的特使到重庆来,居里先生将会与委员长直接会晤,我相信届时将就你所关心的一系列问题进行沟通的。

这个消息让蒋介石和宋美龄都感到鼓舞,蒋介石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詹森却接着说:不过,据我所知,居里先生这次的使命,也包括了“皖南事变”的问题。他可能会与国、共双方就此问题进行正式接触,以了解尽可能全面的、更接近真相的东西。我想这也是美国政府所需要的。

蒋介石脸色立刻又变得难看起来了。一个“皖南事变”竟然惹来了这么多麻烦,这是他始料不及的。蒋介石下了决心,必须尽快以国民政府和军事委员会的名义对这次事件作出强硬表态,以弹压日益对自己不利的国内舆论,这样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国际压力。至少,要在美国特使到达重庆之前,将这件事情彻底平息。

在蒋介石授意之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在重庆市政府的会议厅里举行了一次新闻发布会。重庆新闻界众多人士都来到这里,郑娟作为市政府的新闻官,也站在记者中。

新闻发布会一开始,军事委员会的一名将军作为发言人首先宣布了《解散新四军通电》。《通电》内容仍然咄咄逼人,将新四军定为“叛军”,取消其番号,并声称要将新四军军长叶挺提交军事法庭审判。还没等他宣读完,下面的记者们就发出了不满的嘘声和议论,秩序顿时显得有些混乱。郑娟也觉得这些内容实在荒唐和无聊,正想离开,却发现夏新立正借着这番混乱,在人群中四处游走,不动声色地往记者们手里分发一本小册子。郑娟好奇地从一个人手里拿过小册子看看,那是叶剑英组织编写的《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于是郑娟朝夏新立走去。

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手里的小册子,也引起了会议厅里便衣特务的注意,他们发现了夏新立,挤开人群隐秘地朝他接近。很快,夏新立就被两个特务围住了,没有散发完的小册子被抢了过去。特务挟持着夏新立就往外走。一切都很平静,周围的人居然也没能发现这里的变故。

刚刚走到夏新立面前的郑娟连忙挡在特务面前,质问说:你们要干什么?!

特务也不说话,一把将她推开了。郑娟突然大声喊起来:这里是军事委员会的新闻发布会,你们没有权利到这儿来抓人!

她的叫喊立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会场下面的记者们也迅速作出了强烈地反应,很快就将那两个特务团团围了起来。有人大喊着:把特务赶出去!

这一声喊得到了更大的响应,会议厅里乱了。正在上面宣读《通电》的将军不得不停下来,叫来身边的一个副官,简短地低声交谈之后,那个副官便跑过来,严厉地对一个特务耳语几句。之后,两个特务悻悻地松开夏新立走了。他们的身后是记者们的一片嘘声。

略微安静下来以后,将军继续宣读《通电》了。郑娟把夏新立拉到了会议厅的一个角落里,有些责备地说:你胆子真不小。这太危险了。

夏新立无所谓地笑了笑:这也是被逼无奈,总要想办法把真相告诉大家吧?不过,还是谢谢你为我解围。

郑娟:解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在外面等着你呢。一会儿我再想办法吧。

夏新立看着她,突然问了句:你和顾宏源还有联系吗?

郑娟被这突然的问题弄得有些不自然了,反问:你怎么关心这事?

也许夏新立是唯一知道郑娟和顾宏源那种复杂关系的人了,毕竟,他对这两个人都很了解。不过他现在问起顾宏源,倒真的不是想打探他们之间的私密。他笑着说:我可没关心什么,你也不用这样充满警惕的样子。

郑娟恢复了常态,说:他和罗伯特仍然在英国。

夏新立:我能和他们联系上吗?

郑娟:干什么?

夏新立解嘲地笑笑:关于“皖南事变”的舆论,全被蒋介石操控了,要让大家知道真相,除了秘密散发小册子,我还想借用洋人的嗓门吆喝几声。你能帮忙吗?

郑娟略有些犹豫,随即还是拿出笔,在夏新立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了顾宏源在英国的地址,然后说:你能替我保密,对吗?

夏新立一笑,很认真地说:那还用说。

郑娟被他笑得脸有些红了,她岔开话题,问:你儿子现在在干什么?

提起夏程远,夏新立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儿子受伤丢了一条腿以后,自然就不能再回到工兵部队当技术顾问了。从医院出来,夏程远回到了以前工作的34兵工厂。虽然还是工程师,但毕竟缺了一条腿,工厂里的很多事情他都干不了。天天倒还是去上班,实际上更像是去混日子。很长一段时间,夏程远都情绪低落,不仅厌恶自己的状态,也厌恶自己给妻子和父亲增添了许多麻烦。

夏新立淡淡地说:他还好,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为了继续让国际社会了解“皖南事变”的真相,周恩来旋风般地拜会了许多驻重庆的外国使节。英国驻华大使卡尔当然是他重点努力的对象。两人关系本来就不错,所以,当周恩来这天晚上来到英国大使馆拜见卡尔时,卡尔和他相当深入地探讨了很久。直到夜深人静,卡尔才送周恩来出来。两人一起走下大使馆外面的阶梯,然后握手告别。

卡尔握着周恩来的手说:周先生放心,我一定会把“皖南事变”的详细经过报告给丘吉尔首相。我相信不管英国还是美国,都不愿意看到中国内部出现分裂,因为这只对日本人有利。

周恩来点头:大使先生说得对。苏联政府已经通过他们的大使,向蒋介石发出了明确的警告,苏联人说,对于目前的中国,内战就意味着灭亡。

卡尔:我相信,英国政府很快也会正式就此事件作出表态。

周恩来看着他,又说:阿奇博尔德爵士,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卡尔:请讲。

周恩来说:我已经知道罗斯福总统的特使就要来重庆了。

卡尔笑了:你的消息真快。

周恩来认真地说:我想和这位特使直接见面,你能替我安排一下吗?

卡尔反应很快:你是说通过别的渠道安排会见有困难?

周恩来笑笑:美国特使到重庆来,“皖南事变”肯定是他行程中的重要议题。蒋先生是不会愿意看见我和美国特使在一起的。

卡尔爽快地答应了:我一定尽力。我们是老朋友嘛。

周恩来再次和他握手:谢谢你,卡尔。

罗斯福要派特使来重庆了,这对于王宠惠和他的外交部来说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一天晚上,王宠惠从蒋介石的黄山官邸回来,便直接来到了郑先博的家。郑先博有些诧异地把王宠惠迎进客厅,并给他泡上了一杯茶。王宠惠在沙发上坐下后,并没有立即切入正题,倒是东拉西扯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庭琐事,何雪竹在北碚怎么样?郑琪的情绪好些了吗?郑明的工作如何?江庆东和郑娟……最后还是郑先博忍不住了,笑着对王宠惠说:部长,你不用闲扯了,有事就说吧。不然你不会这么晚了到我家里来。

王宠惠笑了:不瞒你说,委员长日子有些不好过了。何应钦搞出来的“皖南事变”,让我们在外交方面非常被动。压力很大。前两天,驻苏联大使邵力子安排一个晚宴,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答应出席,却突然变卦了,让邵力子很尴尬啊。

郑先博问:因为“皖南事变”?

王宠惠:还能为什么?苏联人要邵力子转告中国政府,他们坚决反对这种使敌人高兴的事情。

郑先博:听说苏联大使潘友新和崔可夫也分别见了何应钦和白崇禧,直接提出质问,态度也很强硬?

王宠惠点点头:先不说苏联了。我告诉你,美国人也作出反应了,美国记者发表的关于“皖南事变”的报道,在美国朝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从私下的渠道传来消息,美国表示,如果国共纠纷不解决,将无法大量援华,中美之间的经济、财政等问题也不可能有任何进展。

听到这儿,郑先博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

王宠惠接着说:罗斯福总统的行政助理居里,作为总统特使就要来重庆。委员长很伤脑筋啊。他今天把我叫去,发了一通脾气。因为据美国大使詹森的说法,居里在重庆的行程里,确定了要安排与周恩来会见。这让委员长不能容忍。

郑先博笑笑说:难道外交部还能限制美国特使的行动自由?

王宠惠:所以我来找你了。

郑先博看着他:我能干什么?

王宠惠说:为美国特使在重庆的活动作一个详尽的日程表,要安排得非常细,非常紧凑,让他没有时间可以自己支配。当然,一切又都要符合外交惯例。

郑先博:居里在重庆有几天?

王宠惠:三天。

郑先博摇摇头:这很困难。再说,以美国人的脾气,他未必会被我们的日程表牵着走。而且凭周恩来的外交能力,要阻止这次会见也很难。

王宠惠说:你不要这样书生气。我们尽力去做就行了。明白吗?

郑先博会意地笑了:那没问题。

王宠惠也笑笑说:这件事情只有交给你做我才放心。你今天晚上就别睡觉了,连夜做出来。

郑先博开玩笑地说:部长,你不能这样,让我闲就闲死,累就累死的。

王宠惠挥挥手:那个该死的《有田—克莱琪协定》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我正在找机会让你重新出来。我看这次就是个机会。委员长那里,我会找合适的时机替你说话的。

一个天空晴朗的下午,汉口日军基地。机场的跑道上,进行飞行训练的零式战斗机正在频繁地起降。整个机场都被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所充斥。

没有提前通知,日本联合航空队指挥官大西泷治郎少将突然来到了基地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团的指挥部。正在和几名军官围在一张地图前的第三飞行团指挥官远藤三郎少将看见大西泷治郎进门,有些意外。他急忙迎上去,两个人互相敬礼以后,远藤三郎就让其他人离开了。

等指挥部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大西泷治郎很干脆地说明来意:我要离开这里了,是来告别的。

远藤三郎惊讶地问道:回日本吗?

大西泷治郎点点头,低声说: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将军要我立即回去。

远藤三郎:是秘密任务?

大西泷治郎肯定地回答:研究针对夏威夷的奇袭作战方案。我们的下一个战场就是辽阔的太平洋了。

远藤三郎更加吃惊了:这么快?可我们还没有办法从这里抽出足够的兵力啊。

大西泷治郎:支那战事必须很快结束。最近大本营已经制订了《对华长期作战指导计划》。

远藤三郎:我听说了,因为其中涉及到对中国大后方更大规模的轰炸。

大西泷治郎说:这个计划其实只有一个根本目的,为南进政策和太平洋战争做准备。前提就是尽快从中国脱身。包括巩固华北占领区,使其成为大东亚战争的兵站基地,要对华北展开治安强化运动,进行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思想一元化的总力战。为了配合地面作战,航空队必须对重庆施加前所未有的压力,将轰炸规模扩大到极限。

远藤三郎:请恕我直言,你是战略轰炸最早的倡导者,但是连续两年的轰炸之后,我现在认为,仅仅通过轰炸不太可能达到我们所预期的目的。很难想象重庆政府会因为轰炸而崩溃,不论轰炸达到怎样的规模。

大西泷治郎看着他:我并不认可你的观点。我希望在重庆的雾季结束之后,你能够倾尽全力实施轰炸,我们会看到最后结果的。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今年这个夏天将是对重庆的最后轰炸,这之后大部分航空队将会转赴太平洋。所以这可以看成是航空队最后的实战演练,他们将从长江飞向太平洋。

远藤三郎笑了,把轰炸重庆作为最终攻击太平洋的实战演练的说法让他感到很有意思。尽管他对轰炸本身的效果已经有些怀疑,还是和大西泷治郎握了握手:那好吧,我们太平洋见!

英国驻华大使卡尔来到黄山官邸面见蒋介石,正式转达英国政府对“皖南事变”的明确态度。卡尔向蒋介石转达了丘吉尔首相的观点:中国大敌当前,政府与人民发生任何武装冲突都是难以接受的,攻击新四军只会削弱中国的整体军事实力,这毫无疑问有利于日本人。英国政府的表态显然使蒋介石很恼火。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宋美龄和王宠惠,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见丈夫不说话,宋美龄比较委婉地说道:大使先生,也许贵国政府还没能全面了解事情的真相。据我所知,西方世界关于此次事件的报道,大多来自于共产党的策划。

卡尔礼貌地微笑着:不能否认,舆论的影响是有的。不过请相信英国政府作出的表态是慎重的。据我所知,丘吉尔首相专门就此事与罗斯福总统有过沟通,并协调立场。

蒋介石虽然心里一怔,但还是保持了沉默。

宋美龄问道:难道这也是美国的态度?

卡尔:我想是这样的。日本正在明显地表露出对太平洋的野心,中国为本身以及友邦的利益,应该更多更及时地牵制日本军事力量,现在发生这样的内部武装冲突,肯定是英美领导人不愿意看到的。

蒋介石还是沉默不语,继续保持着难看的脸色。卡尔见状,知道已经不可能再谈下去,便起身告辞。在宋美龄的暗示下,蒋介石站起来还算礼貌地与卡尔握手道别。等王宠惠送卡尔出门以后,蒋介石终于忍不住地拍桌子发起了脾气:美国人和英国人都太自私了!在他们那里,我的作用就是替他们把日本人拖住。

宋美龄也很无奈:我们没有能力左右英美。你要注意控制情绪,如果美国特使来了,可能还会有更让我们不能接受的事情发生。

蒋介石依然怒气冲冲地:那就更不能让他见到周恩来。

王宠惠已经回到了房间里,看见蒋介石焦头烂额的样子,便趁机说:委座,“皖南事变”之后,我们在外交上遭遇了很大的困难,丘吉尔的态度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代表了相当多的英美重要人物。外交部已经收到了包括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在内的很多国际知名人士的电报,大致都是这种表态。我们应该从侧面作出一些姿态才好。

蒋介石看着他:什么意思?

王宠惠:在外交上,我们不能直接顶撞英美等大国。但承认“皖南事变”是个错误,虽然可以取悦于英美,却会在国内动摇政府的威信。所以我们应该在其他问题上发出一些积极的外交信号。

宋美龄问道:比如说呢?

王宠惠:据说丘吉尔首相不久前还问起过郑先博的情况,他大概知道郑先博因为《有田-克莱琪协定》而遭到了冷落。我认为现在正好是重新起用他的时候,既然丘吉尔还在关注他。而且郑先博跟英国人和美国人打交道,还是相当有经验、有办法的。

他看一眼蒋介石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那份美国特使在重庆的日程安排,就是郑先博拟定的,很顺利地就得到了詹森大使的认可。

蒋介石微微点了点头,虽然还没有说话。

王宠惠察言观色,继续说下去:我想提个建议,这次美国特使在重庆的活动,就由郑先博全程陪同。不知道委座的意思如何?

蒋介石想了想,终于说:那就这样吧。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特使居里抵达重庆的当晚,蒋介石和宋美龄为他在林园举行了欢迎酒会。尽管压力很大,蒋介石还是强作欢颜,力图为居里的访问制造一种轻松的气氛。政府要员和他们的夫人们,以及外国驻华使馆人员济济一堂,让这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在王宠惠的保举之下,郑先博终于复出,具体负责居里在重庆访问期间的接待和安排。所以,他也来到了林园参加欢迎酒会。

蒋介石、宋美龄与居里坐在一起,很亲密地交谈着,起码在别人眼里是这样。交谈中,居里用开玩笑的语气抱怨说,中国方面对他的日程安排得太满了,看来是打算一点儿时间都不给他留下。蒋介石笑笑没有回应,倒是宋美龄打着圆场说,居里先生对中国政府和重庆来说是真正的VIP,自然不会有空闲的时间游玩。居里哈哈大笑,表示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游玩。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郑先博和王宠惠在一起喝着饮料。郑先博虽然对自己复出工作感到高兴,但也清楚,王宠惠让他去安排居里的行程和全程陪同这位美国特使,实际上是把烫手的山芋扔到了自己手里。他看看那边差不多已经结束了谈话的蒋介石和居里,说:王部长,看来委员长对居里特使的这次来访非常在意啊。

王宠惠似笑非笑:居里作为罗斯福总统的特使,选择这个时机来到重庆,这本身就说明问题了。委员长能不在意?

郑先博问:难道美国人也会对“皖南事变”作出强烈反应?

王宠惠:很难说。美国要对中国进行援助,就不得不对中国国内的形势进行评估。

郑先博不再说话了。他心里明白,居里现在成了蒋介石的救命稻草,美国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讲将决定蒋介石此后的政策走向。自己虽然按照王宠惠的指令,给居里安排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访问日程,但如果居里提出一些额外的要求,他是会相机行事的。

居里和蒋介石、宋美龄谈完后,英国大使卡尔找了个机会,把居里拉到了一边。两人寒暄几句,卡尔便笑着说:特使先生,你已经成了重庆最受欢迎的明星了。

居里也微笑了:阿奇博尔德爵士,我的受欢迎程度恐怕和我个人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我肩负的使命。

卡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特使先生到英国使馆喝喝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光?

居里有些为难地:这个……恐怕有点不方便。中国人已经把我的日程安排得非常紧,疲于奔命,哪里还有时间喝茶?我倒是非常愿意拜访大使先生。

卡尔笑了:居里先生也许误会了我的意思。当然,我们英国人有喝下午茶的习惯,不过这种习惯在重庆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但是,我邀请特使先生喝茶,并不是为了向你展示英国人的这种传统,而是一项重要的外交活动。也许,你会在我们使馆喝茶的时候,得到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居里感兴趣地看着他:这么说,大使先生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

卡尔:当然有这个可能,我是说如果你同意的话。你知道,喝茶的人不光是你和我,还可能有其他客人。

居里有些读懂了卡尔的暗示:你的客人就是送给我的惊喜?

卡尔:谜底需要你自己去揭开。

居里思考了一下:那么好吧,我会想办法赴约的。

卡尔和居里还在高兴地交谈着。这边,蒋介石慢慢穿过人群,漫不经心地来到郑先博和王宠惠跟前。两人见蒋介石过来,急忙站起来。蒋介石也没坐下,而是看着郑先博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郑先博恭敬地说:多谢委座的关心,还不错。

蒋介石看了王宠惠一眼:亮畴跟我说过了,让你官复原职,你认为怎么样啊?

郑先博:谢谢委座对我的信任。

蒋介石微微点头:这就好。居里特使这次来重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外交活动,我希望你不要疏忽大意。

郑先博:请委座放心。

蒋介石难得地笑了笑:英国人太狡诈,上次的事情把我们都骗过了,所以嘛,责任不一定全在你。不过,我当时不得不那样做。

郑先博:委座,我愿意承担责任。

蒋介石说了句“这就好”,就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按照日程安排,郑先博陪同居里去美国军舰图图拉号进行视察。这艘军舰曾在去年10月的轰炸中,被日本人的炸弹击中。

两辆挂着美国国旗的轿车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行驶着。前面一辆轿车的后座上坐着居里,郑先博坐在前排。从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长江上弥漫着隐约的雾气。窗外的轰炸废墟,像一串乌黑的影子,在淡淡的雾气中一晃而过。汽车快要到达江边时,居里突然表示,自己不去图图拉号了,而要去英国大使馆和卡尔喝茶。郑先博虽然担心这次行程的变动要是让蒋介石知道会给自己惹出麻烦,但却没有反对。何况,居里的语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轿车来到英国大使馆门前停下,居里钻出来,径直走向大使馆前面的台阶。他看见郑先博跟在后面,便停下脚步,微笑着说:郑先生请留步吧,这只是一次非正式的见面。

郑先博想解释:特使先生……居里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郑先生不至于要监督阿奇博尔德爵士与我之间的闲谈吧?

郑先博连忙笑着说:没有这个意思。如果特使先生不希望我在场的话,我就在外面恭候。

卡尔已经出现在大使馆门口,迎接居里的到来。他看见郑先博,跟他打了个招呼,也没有说什么,然后就带着居里走进了大使馆的房子。两人一进会客厅,居里就看见周恩来正坐在沙发上朝他们微笑。当然,居里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惊讶。

周恩来礼貌地站起来,卡尔连忙给两人相互介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共产党中央驻重庆的最高代表周恩来先生,这位是美国总统特使居里先生。

周恩来主动地伸出了手:你好,居里先生。

居里握住了周恩来的手:你好,周先生。在来重庆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你了。

周恩来一笑:我相信,不只是听说,而且还做过一些研究。

居里并不否认地一笑:周先生和阿奇博尔德爵士早就相识?

卡尔回答道: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英国人,所以我想周先生对我没有什么戒备。

卡尔的玩笑让大家都笑了起来。客厅中央的茶几上,已经摆上了茶具。三个人在沙发上落座,卡尔便给居里和周恩来斟上茶水。

居里已经不需要说什么客套话:周先生,让我们直截了当吧。在美国,报纸上有一些关于“皖南事变”的报道和议论,其中,斯诺写的几篇报道相当引人注目。罗斯福总统对中国目前的形势很关注,他希望了解在皖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蒋先生和他的政府在这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周恩来:特使先生,首先我要申明,就共产党一方而言,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蒋介石和国民政府在“皖南事变”中到底有什么阴谋。但是可以肯定,国民党中间的顽固派一直在寻找机会和共产党发生摩擦,从而制造分裂。可以说,这一****行动极大地破坏了中国统一抗战的气氛。

居里问道:难道新四军没有抗拒政府命令的嫌疑?

周恩来肯定地说:据我所掌握的情况,绝对没有。

居里:周先生,共产党方面对这次事件的最终态度是什么呢?

周恩来:我们在此极端情况下仍然保持了克制。我们仍然认为,中国目前最紧迫的任务是抗击日本侵略者,打内战对中国的国家利益是最大的损害。亲者痛,仇者快!我们不希望这次事件导致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彻底决裂,因为如果这样做,最大的受益者是日本人!无论对于中国自身的抗战,还是对于国际反法西斯事业来说,都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结局。

卡尔插话说:特使先生,周先生曾经和我讨论过,如果中国抗日的统一阵线破裂,日本人就能速战速决,从眼下在中国的僵局中抽出身来,全力对付英国和美国在东南亚的利益。这将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局面。

居里并没有接过卡尔的话头:我国参众两院刚刚在去年年底通过了向中国提供一亿美元援助的议案,没想到却冒出来这样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如果中国的政府和军队失去了美国人民的信任,那么即使是罗斯福总统,在援助中国的问题上也无能为力了。

周恩来:这就是我希望和特使先生交换意见的根本原因。这个事件真正的来龙去脉,也许在今后会逐渐明晰起来。但是我希望特使先生明白,无论承受多么大的牺牲,共产党仍然会以民族利益为重,坚持枪口对外。

居里思忖了一下:周先生,你刚才的描述很重要,我也同意你关于枪口对外的看法。不过,我到重庆以后所听到的,和周先生的描述还是有一定差距。

周恩来:特使先生也许知道,关于“皖南事变”的新闻报道,在重庆是遭到了当局严密封锁的。居里先生能够在这儿和我见面,相信也不是你的正式日程上的安排。

居里客气地笑笑:我是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不过现在我们还是见面了。不过,涉及到两党之间的政治和军事冲突,我显然不能只听一方之词,这个,我希望周先生理解。

周恩来轻松地笑了:那当然,我相信特使先生会作出自己的判断,我不能在这里把我党的观点强加给特使先生,这也不是阿奇博尔德爵士请我们一起喝茶的最终目的。

卡尔调节着气氛,说:起码,对这茶叶的品质,以及我作为第三方的诚意,我们还是达成了共识?

居里也笑了:那当然。

杜世潮家里祖祖辈辈都是黑石子的人。家里日子过得紧迫,但还算过得下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杜家在江边还拥有一大块良田。不过,这也成了他们家麻烦不断的原因所在。那块地在整个村子里算得上是最好的地,所以当地有点儿权势的人始终想打它的主意,村里的汪保长就是其中的一个。杜治国当兵,杜家成了抗属,汪保长不敢再来纠缠。杜治国阵亡之后,汪保长认为杜世潮和谢成霞已经没人撑腰,便又开始三天两头地来找麻烦。

这天汪保长就带着两个乡丁强行扛走了杜家仅剩的两袋口粮。

黄昏时分,刚刚从哨位上下来的张旭东背着枪走进了高炮阵地旁边的一片树林。杜治国阵亡以后,就埋在这里。张旭东有事无事,经常要来这里看看,给杜治国的坟培培土,清除一下杂草。除了杜治国,这里还埋葬着那个可爱的村姑。

夕阳穿过树叶,惨淡地照射着林间空地。树林里静悄悄的,谢成霞跪在杜治国的坟前,墓碑下,一堆刚刚烧完的纸钱依然飘散出淡淡的蓝烟。张旭东看见谢成霞,连忙快步走了过去。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谢成霞却没有丝毫动弹,仍然呆呆地跪在那里。

张旭东走到谢成霞身后,才轻轻叫了一声:嫂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成霞转过头来,眼里满是泪水:我来看看治国……张旭东连忙上去把谢成霞扶了起来:嫂子,地上凉,看伤了身子。天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谢成霞摇着头:我不走,我想陪着治国说说话。

张旭东劝道:嫂子,走吧。你还怀着治国的孩子呢。

谢成霞喃喃道: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张旭东听出来了,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嫂子,出什么事啦?

谢成霞便把村里的保长抢走家里的粮食以逼迫杜家卖地的事情说了。张旭东一听就愤怒起来:他妈的,难道没有王法了!粮食全被拿走了?

谢成霞点点头,哀婉地说:你说,要是治国还在,他汪保长还敢这样欺负人吗?

张旭东:治国不在了还有我呢!嫂子,是治国救了我的命,这个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我跟你说过,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兄弟。你放心,你们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想办法的。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谢成霞又看了一眼杜治国的坟,这才跟着张旭东离开了树林。

浓雾弥漫的长江边上,可以隐约看见江岸上重庆的灯火,江面一片迷茫,也没有了灯光的倒影。一声悠长的汽笛传来,更增加了一种幽暗的感觉。郑先博和夏新立在江边慢慢地走着,周围很安静,看不到别的人影。自从居里去了英国大使馆后,郑先博就已经猜到居里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卡尔那里去喝茶聊天。后来,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他的旁敲侧击下,居里暗示自己和周恩来在英国大使馆见了面。但居里不愿意向他透露见面的内容。郑先博有些担心,所以抽了个空专门把夏新立约出来见面。

郑先博:夏先生,我听说周恩来先生和美国特使居里在英国大使馆里见了一面?

夏新立笑着问道:听谁说的?

郑先博:我当然有我的渠道嘛。说实话,那天居里特使突然改变行程,说是要到英国大使馆喝茶,我就猜中了几分。他们谈得怎么样?

夏新立说:我不太清楚。

郑先博看着他:难道夏先生对我保密?

夏新立笑了笑: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听说当时的气氛很好,但具体谈了什么,居里到底是什么态度,我不知道。看来,郑先生对这件事情很在乎?

郑先博:自从“皖南事变”发生以后,我个人认为——其实很多人也都这样认为——国共合作恐怕会就此完蛋了。共产党一方是不是还会坚持同国民党合作,我相信自然会有一番争论。至于国民党这边,也许只有美国人的态度才可能最后起作用。

夏新立:郑先生认为,美国人对这次事件和国共合作的态度,会影响蒋委员长作出最后抉择?

郑先博苦笑了一下,说: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关键。罗斯福总统连任之后,在去年圣诞节后的一次“炉边谈话”中专门提到,中华民族正在进行的伟大防御战争是在拖住日本人,要求美国人民迅速地把充足的武器送给中国,以免遭受中国人一直在被迫忍受的战争苦难。罗斯福政府的转变很大,可是我们这儿却发生了“皖南事变”,国共合作的基础遭到破坏。在美国朝野,我们联合抗日阵线的稳定性正在受到质疑。

夏新立:所以,居里特使在重庆的考察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活动?

郑先博:是这样。如果居里特使对蒋委员长施加压力,让他继续和共产党合作,委员长是不能不听的。毕竟,美国以更积极的姿态介入中国事务,为中国提供更多的援助,是委员长这几年一直寻求的外交目标。用我们这一行的话来说,居里特使的手里现在有非常强大的外交杠杆。他的态度,以及美国政府的态度,也许能够挽救国共合作,起码对国民党这边来说是如此。

夏新立:郑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只是,现在我们无法左右居里特使的态度。

郑先博停顿了一下,才说:但愿周恩来先生的外交能力和个人魅力能发挥作用。不过,我想给夏先生透个风,据我观察,居里的态度到现在仍然有些暧昧。或者是他不愿意在我的面前表露什么,或者是他还要等待美国国内的最后定夺。所以,你们应该争取主动,想办法在居里停留重庆期间再做些工作。

夏新立:谢谢你。我相信,郑先生通过自己的渠道,也可以帮我们了解一些情况。

郑先博:这你放心,我会的。

第二天中午,居里的日程安排是在美国大使馆和大使詹森会谈。郑先博便利用这个很短的空隙来到了卡尔那里。虽然有些意外,卡尔还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热情地接待了郑先博。

郑先博坐在卡尔的对面,有些朦胧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射在卡尔的脸上。卡尔笑着说:郑,看来你很着急啊。

郑先博并不掩饰这一点:我是比较着急。对于中国的抗战来说,没有比目前的形势更令人担心的了。卡尔,你作为一个旁观者难道不认为国共合作的破裂将是中国的悲剧?

卡尔:我同意这个说法。日本人虽然对重庆狂轰滥炸已经两年,仍然没有摧毁中国人的抗战意志。但如果“皖南事变”最终导致了国共合作破裂,那肯定是日本人梦寐以求的结果。日本人的炸弹没有做到的事情,中国人自己却做了。

郑先博:所以我非常希望居里特使能够发挥一些作用,不让这种局面出现。

卡尔也直率地说道:据我所知,居里特使的使命,是回去以后向罗斯福总统提交一个关于中国目前形势的评估。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很难影响美国人的看法,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而且总是高高在上。

郑先博问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居里特使的态度?

卡尔笑笑:郑,如果你要一个外交范畴的答复,我只能说谨慎乐观。如果你要一个朋友的答复,那就是我不知道。

郑先博:那么,周恩来先生和居里特使的接触呢?你对他们之间的交流有什么评价?我要的是“一个朋友的答复”。

卡尔莫衷一是地笑笑:他们有过接触吗?可是居里先生却在对我抱怨,说你们外交部把他的日程安排得太紧,连上厕所都需要跑步去。

郑先博笑了:恐怕不至于吧,他不是到你这里来喝茶了吗?

卡尔:喝茶不只是一种休息,也算是罗斯福总统特使外交日程中的一部分吧。郑,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清楚目前的形势。让我修正一下我刚才的说法:作为朋友,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关于居里先生这次访问的结果,我保持谨慎乐观。这中间,当然有一些我不便说出来的根据。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在外交上的微妙处境。

郑先博听懂了卡尔的潜台词,有些轻松地笑了笑:卡尔,我和英国人打交道,从在英国留学算起已经有很多年了,可就是无法弄明白英国人的微妙,在很多时候都是这样。

卡尔哈哈大笑:如果我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你也在那里,郑,我可以就这个课题对你进行辅导。

郑先博:我已经领教了。

居里特使的短暂访问就要结束了。蒋介石离开黄山,在市区内的政府大楼里和居里举行了又一次单独会面,只有宋美龄在一边陪同。蒋介石同样想利用这最后的机会,试探美国人的底牌。像一切会面一样,谈话总是先从一些无关痛痒的寒暄开始的。

蒋介石:特使先生就要离开重庆了,但愿你对重庆有一个好的印象。

居里:我对重庆的印象非常好。正像罗斯福总统所说的那样,中国人民以自己的坚忍意志,拖住了日本人,这对于全球范围的反法西斯阵线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宋美龄问道:特使先生有什么建议吗?

居里思忖了一下:蒋先生,蒋夫人,我到重庆来的使命,是评价中国目前的抗战形势。罗斯福总统曾经表示,要把美国变成民主的兵工厂,为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提供反法西斯的援助。但是,目前中国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认为并不有利于美国增加对华援助。

蒋介石有些不高兴地:居里先生是指什么?

居里:我已经从多方面了解了情况,也跟国内进行了联系。蒋先生知道,美国国内对发生在安徽的国民党军队对共产党军队的围剿行动很关注,罗斯福总统本人也担心中国会爆发全面内战。如果这样,将对中国的抗战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也会对我们抗击德、意、日轴心国的全球战略造成损害。

蒋介石:关于这一事件恐怕有一些误会。我国政府的方针并没有改变,仍然是一致抗日。军队之间的摩擦时有发生,这在战乱时期应该是正常的。

居里显然对这种交谈方式缺乏耐心了,说:让我直截了当一些吧。美国的态度很明确,反对在中国出现政党分裂,当然,出现内战更不可想象。如果贵国政府无法维持抗日的统一阵线,政党之间无法团结,那么,美国政府将不得不被迫调整援华的计划。

蒋介石冷冷地问:特使先生,这是最后通牒吗?

宋美龄见状,连忙调节着气氛:居里先生,请你相信,中国政府不会让这样一个小问题演变成内战,我们现在的头号敌人是日寇。请特使先生回国后,一定要传达这样一种信息,中国不会出现分裂。

居里也缓和了一些:这就好。蒋先生,蒋夫人,我刚才的说法虽然有些冒犯,但希望你们理解,这并不是我个人的态度,而是本届美国政府的态度。

蒋介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特使先生明天的飞机是什么时候起飞?

居里:下午两点。

蒋介石慢悠悠地说:下午好,上午的雾气会很大,起飞有一定的困难。重庆就是这样,一到冬天就大雾弥漫,让人很不舒服。

和居里最后的会面让蒋介石非常生气,美国政府的态度已经从居里那里明确无误地传递出来了。居里离开重庆后,恼火的蒋介石随即把王宠惠召到了黄山别墅。

王宠惠当然也知道了居里,或者说美国政府的态度。他清楚,蒋介石要自己到黄山来,无非是想把一肚子愤懑发泄到自己这个倒霉的外交部长身上而已。所以,他进蒋介石的办公室前,就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果然,蒋介石一见到他,当着也坐在办公室里的戴笠的面就大声地发起了脾气:亮畴,你的那个外交部到底是搞的什么鬼?!为什么不能控制住这个居里特使,让他东跑西跑的,还见了那么些人!

王宠惠小心翼翼地:委座,我们已经尽了全力。

蒋介石恼火地说:美国佬眼中无人。他一个总统特使算什么,竟然当面给我提出最后通牒!这也太过分了!

王宠惠:委座,恐怕对于这件事情,美国政府受到了国内很大的舆论压力。这也是他们不得已而为之。

蒋介石:所以居里就跑到重庆来,对我施加压力?!外交部也太无能了,你们必须深刻检讨。

王宠惠极力分辩着:共产党方面可能在居里特使到重庆后作了不少文章,这是我们无法预防的。

蒋介石愤愤地:一个外交部,还抵挡不了一个周恩来的外交能力?!难道我们养那么些人都是饭桶?

王宠惠还想说什么,蒋介石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王宠惠无奈,只好在沙发上坐下来,默默地喝茶。

蒋介石也坐下,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戴笠看看王宠惠,谨慎地说:委座,依我看,此次外交上的失策,并不全是外交部的责任。周恩来这个人的外交手腕非常高明,这是原因之一。另外嘛,就是我们对****的活动太听之任之,让他们有了很大的活动空间。

蒋介石知道戴笠话里有话,便冷冷地看着他:安徽出了新四军的事情,你还嫌不够?!你还想给我闹出更多更大的麻烦?

戴笠谨慎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委座,我在想,****现在气焰嚣张,我们如果不把这股气焰打压下去,会对委座,对我党非常不利。所以,我们应该在其他方面做一做工作,不要让****在这件事情上得分太多。

蒋介石还是说:你不要胡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不清楚?

戴笠:我明白。我的意思是,在****的外围制造一些事情,只要保密做得好,我们不会惹什么麻烦。一定要把破坏抗日的黑锅给****也背上,不然,眼下的国际国内舆论对我们太不利了。

蒋介石看了戴笠一眼,沉吟着没有说话。他看了看一边儿的王宠惠,王宠惠像没有听见戴笠的话,脸上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重庆的空军基地毫无生气。苏联人走了,两年多的空战下来,中国空军的战斗机也所剩无几。停机坪和跑道上漂浮着淡淡的白雾,看不到什么人影。

杜兰香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棉袄,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朝基地的大门走着。得到家里出事的消息,杜兰香便向食堂的头儿请假。因为是雾季,日军没有轰炸,她就是待在这儿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头儿马上就批准她回家两天。她刚要走出基地的大门,顾国松从后面追了上来。顾国松到食堂去找杜兰香,才知道她已经请假回家了。一年过去,顾国松仿佛成熟了许多,依然有些圆润的脸上,多了一层过去没有的沉静。当然,还像过去一样,他始终在不动声色地、默默地关注着杜兰香。

顾国松快步追上杜兰香,喊了一声。杜兰香停下,看着顾国松来到自己身边,微微笑了一下。

顾国松:你要回家?

杜兰香只是点点头。

顾国松说:我陪你回去,怎么样?

杜兰香看着他:为什么?

顾国松略有些尴尬地笑笑:反正基地也没事儿,我也想出去走走。

杜兰香摇摇头,转身要走了。顾国松紧跟几步,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叠钞票递过去:我知道你们家里的事儿了。这些钱你带回去吧。杜兰香满脸惊讶地拒绝,顾国松抓住她的手,把钞票塞给她:钱不多,但是起码可以买点儿粮食了。请你一定要收下。

杜兰香感激地看着顾国松:我……我不知道以后怎么还你。

顾国松笑笑:谁要你还了?

杜兰香把钞票揣进了兜里:那就谢谢你了。

杜兰香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顾国松,朝他招了招手。顾国松看着杜兰香孤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雾幔中,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坚持和杜兰香一起去一趟黑石子,不该就此放弃。当然,他也知道,杜兰香拒绝自己,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如果是基里琴科要求跟她一起走,恐怕杜兰香早就高兴地答应了。

杜兰香还没有回到黑石子,张旭东已经到了。听谢成霞说了杜家的情况后,张旭东便赶回裕川绸店,说服母亲和嫂子,把家里的大米匀出来一些给杜家送过来救个急。这会儿,他正在杜家的灶房里,把自己带来的大米倒进米缸。谢成霞一脸感激地在旁边看着。

张旭东干完以后拍了拍手,对谢成霞说:好了,这够你们吃一阵了。

谢成霞连忙将一碗水递给他:不晓得该怎么谢你!

张旭东接过来一口气喝光了,把碗还给她:嫂子,我就先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外面突然传来了杜世潮和汪保长的吵架声。谢成霞有些害怕地小声说:是那个姓汪的又来了。张旭东一听,二话不说就出了灶房。谢成霞担心地想拦住他,已经来不及,只好跟了出去。

院子门口,汪保长正指着杜世潮的鼻子大骂:老东西,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饶你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事不过三,这次决不饶你……张旭东过去,一把将保长的手从杜世潮面前打开:怎么回事?

汪保长看见张旭东,有些吃惊,却依然硬气地说:嗬,找了个当兵的来?告诉你,找个当兵的来也没用,当兵的老子见多了。

张旭东盯着他:你就是汪保长?

汪保长挺了挺干瘪的胸脯:就是我,你要咋样?

张旭东一把揪住了汪保长的衣领,然后迅速掏出了手枪顶在汪保长的额头上:咋样?你再敢说一句话,老子马上崩了你!

枪口顶在了脑门上,汪保长顿时傻眼了。张旭东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听着,杜治国为国捐躯,杜家就是烈士的家属!你他妈的要是再敢来这家里胡闹,骚扰烈士家属,老子就可以把你就地正法!

汪保长一下软了:兄弟,有话好说……张旭东警告道:如果我再听到说有什么麻烦,我就让我们那儿的弟兄全过来,把你们家给连锅端了,你家里的人一个也跑不掉!你听清楚没有?!

汪保长连连说:清楚清楚,有话好说。

张旭东刚刚松开了手,汪保长一溜烟地跑了。看见张旭东把手枪放回腰间,杜世潮满脸忧虑地又看一眼汪保长的背影说:你这样一闹,这姓汪的以后不是更要来纠缠?

张旭东扶着杜世潮往屋子里走,笑笑说:放心吧,谅他也不敢来了。这些家伙欺软怕硬的。如果他真敢再来,我饶不了他。我刚才可不是说大话吓唬他的。

美国总统的特使走了以后,重庆召开了国民政府参政会的全体大会。为了抗议“皖南事变”,共产党一方的参政会成员们根据中央的指示,都拒绝出席。蒋介石虽然生气,但有美国政府对待“皖南事变”的态度作为背景,也无可奈何。更关键的是,蒋介石已经意识到,要想得到美国更多的援助和贷款,自己必须得作出一些姿态。所以这天下午,他把周恩来请到了黄山官邸晤谈。

周恩来落座后,宋美龄热情地端上了咖啡,放到周恩来面前:周先生,你尝尝这咖啡,是孔祥熙从美国带回来的。

等周恩来品尝了一口咖啡后,蒋介石才开始说话,态度很友好:恩来啊,从黄埔军校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当年你我的那些学生,现在都成了国家的栋梁。时间真快啊。

周恩来也话中有话地说:是啊,我不再是当年的政治部主任,委员长也不再是当年的校长了。

蒋介石感叹地:是啊是啊。恩来,参政会已经开完了,我和何应钦在会上的讲话,也对在安徽发生的事情作了一个总结。虽然贵党的参议员们没有参加会议,但是我们的态度还是很明确的。我已在参政会上作了保证,今后绝不会再出现剿共的军事行动。

周恩来微笑道:我很高兴听到委员长这样的保证。但是委员长的承诺是一回事,今后军队的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

宋美龄说:周先生,我想委员长在会上的声明是负责任的。

蒋介石:我看这样好不好,你跟延安方面联络一下,现在形势已经缓和下来,我们可以就两党合作重新进行对话,看看延安方面有什么意见?

周恩来说:这个我当然会去做,不过,委员长对参政会所作的承诺,不能替代对“皖南事变”的真相和真凶的调查。如果不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是无法向国人交代的,当然也无法向国际上交代。

蒋介石:发生这件事情,我很遗憾。不过打仗嘛,一乱起来,难免会出现一些误判。

周恩来反驳道:这不是一个误判的问题。自从国共两党合作以来,贵党在各地都对我党的组织实行打压,军事上的摩擦不断,这恐怕和国民党内一些人顽固分子有关,和他们对我党的一贯态度有关。

蒋介石却言不由衷地叫起苦来:国难当头,我是有些鞭长莫及啊。下面的一些人乱搞,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贵党的军队听从中央政府的调遣,那么扩充防地和队伍、提高军饷的事情都好说。毕竟,我们还要团结抗日嘛。

周恩来停顿了一下,突然说:委员长,听说叶挺将军已经被押到了重庆?

蒋介石故作惊讶:是吗?我没有听说啊。

周恩来继续说:如果叶挺将军到达重庆,我希望委员长能让我和他见见面。

蒋介石略一犹豫,说:我让人去查实一下,如果叶挺到了重庆,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宋美龄赶紧插进来把话题移开了:周先生,不知道你下个礼拜是否有空?

周恩来笑着问:蒋夫人有什么吩咐?

宋美龄微笑道:我想邀请周先生和周太太一起到家里来坐坐,顺便吃顿饭,不知道周先生和太太愿不愿意赏光?

周恩来爽快地:我当然备感荣幸。不过,内人能不能来,我还得回去跟她商量一下。

蒋介石也说:一起来坐坐,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喝一点酒。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春天终于来临。空军基地周围山坡上的树木发出了嫩芽,空旷的停机坪旁边已经绿草茸茸。满地开放的野花,给这里增添了一些生机。天上下着霏霏细雨,一切都显得湿润、清新。正在和几十名空军士兵出早操的顾国松,看见杜兰香蹲在机场边缘铁丝网前的草丛里,寻找着星星点点刚刚开放的野花,红的、白的、黄的、紫色的,花朵很小,她的手里已经攥了一大把。队伍解散后,顾国松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回宿舍,而是朝杜兰香那里走去。

雨比刚才更大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杜兰香回头看见了顾国松,于是她拿着一把野花站起来,对他笑了笑。

顾国松走到杜兰香面前:雨下大了,怎么跑到这儿来采花?

杜兰香轻声说:今天是清明节。

顾国松愣了一下,他知道这又是为了基里琴科。于是他苦笑着劝道:你不能老是这样。

杜兰香却说:我想去墓地看看他。

顾国松只好说:没问题。我开车送你去。

杜兰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雨越发细密起来,顾国松脱下自己的军装,撑开在她的头上:我们回去吧,雨大了。

杜兰香也没拒绝,跟着他朝食堂的方向走去。走了一阵,她突然说:你总是这样关心我,他们都在笑话你呢。

顾国松的回答简短而平静:我知道。

杜兰香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的心已经死了,我……顾国松没有让她说下去:你什么也别说,只要你能好好活下去,你怎么对我都是无所谓的。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也不能再照顾你了。

杜兰香惊讶地问:你要走吗?

顾国松说:听说这个基地很快要撤销了。你看看,这儿连飞机都没有几架了。我们可能要转到云南那边的机场去接受训练,那里会有新式的战斗机。

杜兰香问:那重庆怎么办?夏天日本人来轰炸了怎么办?

顾国松苦笑:其实空军早没有能力保卫这个城市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默默地走在雨中。

林天觉辞掉在香港的工作,回到重庆来了。这天一早,他给郑先博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邀请全家人今天一起在冠生园吃晚饭。郑先博对林天觉突然回到重庆有些吃惊,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答应了邀请。不过,他自己是不会去的,王宠惠已经通知他晚上有一个会议要他参加,何雪竹在北碚更不可能来。郑先博和郑娟联系,结果郑娟夫妇也另有安排。郑先博无奈,只好找到郑琪和郑明,要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和林天觉一起吃这顿饭。郑明倒是爽快地答应了,郑琪开始有些犹豫,但郑先博的口气很坚决,她也只好同意。

郑明离开父亲家到军统上班,却被告知上司让他去一趟办公室,有紧急任务。郑明连忙来到处长那里。郑明的新上司是一个胖胖的上校,郑明一进房间,他就让他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开始布置任务。

处长:根据可靠情报,日本特务正在准备对重庆的几个兵工厂实施爆炸破坏,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近郊的34兵工厂。时间就在今天晚上。上面命令,一定不能让特务得逞。行动小组由你负责。

郑明疑惑地:处长,我马上就要去武汉工作站了,为什么要我参加这种行动?这好像不符合我们的惯例。

处长做出无奈的样子:实在抽不出人手了。戴老板已经同意了这个计划。你就不要再说了。而且,这也只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不需要活口,当场击毙就行。

郑明只好说:是。

然后处长把一张照片放到了桌子上,指着说:就是这个人。

郑明拿起照片,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夏新立。这让郑明暗自吃惊起来:这个人是《新华日报》的记者,我见过。怎么会是日本特务?情报可靠吗?

处长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你的任务并不是去证实情报的可信度。

郑明争辩道:如果情报有误,会惹出麻烦的。“皖南事变”以后,国共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处长打断了他: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执行命令吧。

郑明:是。

这时候,那个曾经告过郑明黑状的小特务在外面喊了声“报告”进来了。处长对郑明说:他作为你今天行动的助手。

郑明冷冷地看一眼小特务,小特务倒并不计较地对他笑了笑。

郑明和小特务一起离开了处长办公室,心里有些警惕起来,不过,他还无法判断,让已经准备去武汉的自己破例参加这次行动,到底意味着什么。

中午过后,雨停了。空旷的空军基地一片湿漉漉的。草地上有更多的野花开放,星星点点的艳丽着。顾国松开着一辆吉普车穿过停机坪,在食堂门外停下,轻轻按了两声喇叭。杜兰香从里面出来,身上还系着白色的工作围裙。她走到吉普车跟前,看着他。

顾国松一边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奇怪地问:你怎么这个样子?快把围裙解下来。你早晨采的花呢?

杜兰香仍然站在那里,说:我不想去了。

这让顾国松很意外:这又是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

杜兰香反问道:你陪我去过多少次他的墓地了?你记得吗?

顾国松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杜兰香看着他:你不在意,我知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顾国松担心地:你今天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杜兰香终于说:我突然觉得,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顾国松宽慰她说:你不用这么想,我是自愿的。基里琴科和那些牺牲的苏联飞行员也是我的战友。

杜兰香看着他:那是另一回事。不过我觉得,我也许真的应该忘掉他了。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也最关心我。基里琴科牺牲以后,没有你……也许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顾国松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一切显然让他感到意外。

杜兰香看着他问道:你爱我,对吗?

顾国松还是没有回答,内心非常犹豫。他想大声地对杜兰香承认,是的,他一直是爱她的,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但他清楚,这话现在他已经不能再说出口。也许太晚了,不合适了。他和其他空军士兵已经接到命令,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昆明。战争还在继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她。

起码,他不愿意让杜兰香再次陷入失去基里琴科那样的忧伤和痛苦之中。

近郊的34兵工厂,就是夏程远现在工作的那个兵工厂。下午,郑明和那个小特务来到了这里。与兵工厂隔着一条马路,有座破旧的两层楼房,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楼下的房间里,乱七八糟地堆了一些旧家具。通过破烂的窗户纸,可以观察到对面兵工厂的房屋。郑明和小特务进了房间后,立即看见窗户下面已经放好了一支带有狙击瞄准镜的步枪。

郑明环视了一下房间,再透过窗户望望街对面。按照处长交给的情报,被称为“日本特务”的夏新立将在这里实施爆炸。郑明看了一阵,然后回过头对小特务说:34兵工厂的车间在房屋后面的山洞里,如果日本特务要搞爆炸,就一定要进去。他进了山洞,我们待在这儿屁用都没有。但如果他只是炸掉外面的房子,就根本没有意义。你想过没有?

小特务附和道:是啊。谁知道怎么回事。

郑明盯着他:你跟我装傻是吧?

小特务满脸堆笑地:我哪儿敢啊?头儿。

郑明突然发现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着几包炸药和雷管引信,问:那是干什么的?

小特务不在意地说:大概是别的行动小组放在这儿的吧,这据点已经用了一年多了。

这更增加了郑明内心的疑惑。不过,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拉过一把满是灰尘的椅子想坐下来。小特务急忙讨好地拿起一块破布,擦了擦椅子。郑明坐下来,看看表说:还早呢,你不想出去遛遛?

小特务笑着说:我可不敢。你要想到外面走走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郑明:我要是离开了,你还不又去告状?

小特务讪笑:头儿,那是误会,误会。你别放在心上。

郑明说:今天晚上我正好有个饭局,在冠生园。你跟我一起去吧。

小特务有些动心了,嘴上还是说:不用不用,你自己去。

郑明看着他笑了笑:你得跟着我,不然万一出什么差错,你我都说不清楚。

天快黑的时候,郑琪从排练场出来,不紧不慢地朝市中心的冠生园饭店走去。她希望郑明能在她之前先到,虽然现在安富耀不在了,但让她和林天觉单独在一起她还是感到不安。郑琪虽然已经从安富耀牺牲的阴影里走出来,不再自责不再愧疚,但她的内心深处,仍然不时地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忧伤。林天觉曾经邀请她去香港待一段日子,她拒绝了。她知道林天觉还有和她重归于好的想法,但她却无法接受。郑琪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着,尽量拖着时间,但最终,冠生园饭店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在她面前。而且老远,她就看见林天觉在朝自己招手。

林天觉笑容满面地迎过来:小琪!看见你还是那么漂亮,真让我高兴。

郑琪勉强地笑着,打量着林天觉,他的衣着比过去更洋气了:你也还是那么时髦。

饭店里面人还不多。林天觉进门后,把郑琪引到一张桌子跟前。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和一瓶酒。虽然不算特别丰盛,但在那个年代,应该也是很破费的了。林天觉很绅士地安排她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了对面的位置上,问道:他们还没来,我们再等等吧。

郑琪也朝门口看了看,说:爸爸和大姐今晚上有事都来不了。郑明说好了的,应该会来。

林天觉似乎并不太在意:没关系。我刚回来,就是想和家里人见见面,今天不行,过两天再安排。

郑琪看一眼桌子上的酒和菜:其实你上家里来不一样吗?干吗搞得这么隆重。

林天觉知趣而适度地叹了口气,看着她: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成你们家的外人了。在你的婚礼上,我把大家都得罪了,这我知道。今天也有赔罪的意思在里面。

提到婚礼,郑琪突然不说话了。林天觉急忙说:对不起。

郑琪掩饰地一笑,随便道:你回来还在电台上班?

林天觉:不回电台了。留在了外交部,干点儿文职方面的杂事。你呢?还在乐团?

郑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看了看表。好在这时候郑明带着那个小特务及时地出现了,让郑琪终于摆脱了尴尬。

郑明看见林天觉和郑琪,连忙过来,把那个小特务介绍给了大家:这是我的同事。今天我们正好在一起办事儿。

林天觉同样热情地和他握手。然后,没等四个人坐稳,郑明就主动地往杯子里倒满了酒,然后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跟林天觉和小特务接着干了几杯。郑琪看着郑明,对他今天的状态感到奇怪,因为她从来也没看见过郑明这样自斟自饮,大大咧咧。但她又不好问什么。

又一次干杯之后,郑琪悄悄地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哥哥,郑明注意到了郑琪的眼光,立即给了她一个并不明确的暗示。然后,他又站起来,吆喝着跟林天觉干杯,并趁机把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塞到了郑琪的手里。这个动作很快,不仅林天觉没有发现,那个小特务也没注意到。

天黑以后,34兵工厂的山洞里,仍然有隐隐约约的机器声传出来。兵工厂外面靠近路边的几间平房里,有灯光透出来。不过灯光也很弱,散漫出来不远,就被更深沉的黑夜消融了。在光晕之外,只剩下漆黑一团。

两个特务从街对面的那栋房子里把炸药和引线拿出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开始工作。他们很熟练地将一包炸药安放好,然后把引爆装置的电线放出来,一直拖到了很远的地方。

郑琪接到郑明暗中交给她的纸条以后,很快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这让林天觉感到十分扫兴。郑明继续跟小特务一起闹酒,还拖着林天觉一起划拳猜酒令。直到觉得郑琪已经走远,郑明才告别了郁闷的林天觉,和小特务一起走了。

离开冠生园后,郑琪匆匆赶到《新华日报》的营业部来找孙翔英。自从认识了孙翔英之后,郑明就经常让郑琪给孙翔英捎信,所以两人也成了朋友。

孙翔英刚刚关掉电灯从营业部出来,就看见郑琪满头是汗地跑到自己面前,气喘吁吁地把纸条塞到了她手里:我哥说有紧急情况!孙翔英警惕地四下看看,随即借着昏暗的路灯展开纸条。她匆匆一眼读过,立即返身往营业部走,一边对郑琪说:你回去吧。我要打几个电话!

郑琪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孙翔英头也不回地说:非常紧急,你先别问了。

郑琪也不好再问什么,就告辞了。孙翔英回到营业部,立即四处打电话想要找到夏新立,但不论是《新华日报》编辑部还是周公馆,都没人知道夏新立在什么地方。

这时候的夏新立正和郑娟还有七八个人在记者俱乐部里,因为《泰晤士报》的罗伯特从英国回来了。俱乐部里没有灯光,墙上却临时挂起了一幅小银幕,一台16毫米放映机正在放映罗伯特带回来的胶片。胶片是无声的,放映机又很破旧,在整个放映过程中,机器发出的嘶嘶啦啦的声音显得很清晰。银幕上全是德国飞机轰炸英国的镜头,不断落下的炸弹、爆炸起火的城市、建筑物的废墟、受伤的儿童等等。

罗伯特站在银幕前面做着简单地解说,明明暗暗的光影在他的脸上闪烁着:……这是在德国对伦敦进行连续57天的大规模空袭期间拍摄的……德国空军的航线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他们沿着泰晤士河而上,却对沿途的机场和工业设施没有任何兴趣,总是直接扑向伦敦市中心……根据英国军方的统计,在这57天中,平均每天出现在伦敦上空的轰炸机有165架次,就像大家现在所看到的,整个伦敦几乎变成了一片火海和废墟……随后,德军的空袭扩大到了考文垂、伯明翰、南安普敦、布里斯托尔以及利物浦等城市……这是1940年的11月14日晚上,请大家注意,这是中部城市考文垂。这次轰炸,德国空军先用燃烧弹把考文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焰区,紧跟上来的轰炸机群,对整个城市进行了地毯式的轰炸……这个城市完全瘫痪了……影片放完以后,所有的人都有些沉默。夏新立起身打开了电灯,说:这大概就是德国人宣称的“恐怖轰炸”了。

郑娟说:刚才看到的景象令人愤怒,但是对于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城市来说,却并不觉得意外和震惊。

罗伯特立即表示了同意:我在英国躲避轰炸的时候,经常告诉我身边的人,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我告诉他们,这样的轰炸固然恐怖,但是并不新鲜。针对非军事目标的所谓“无区别轰炸”是日本人的首创,而中国的战时首都重庆,已经在这样的轰炸中坚持了三年。

一个记者说:我认为,应该有一天,把同样“无区别”的“轰炸”搞到日本的东京和德国的柏林,这才是公正的。

郑娟表示反对:那我们就和法西斯国家没有区别了,同样没有人性。

那人说:战争本身就是没有人性的。

郑娟:但是战争却有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别。

罗伯特眼看他们就要争执起来,便微笑着打断道:我好不容易回到了这里,可不是想给大家带来争执的。不过我认为,不管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战争,都是令人厌恶的。

夏新立笑了:罗伯特,你还在挑起更大的争论呢!他似乎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郑娟,又问罗伯特:我还没有机会问你,顾宏源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一个人把刚才放映的胶片装在铁盒里还给了罗伯特,他一边接过胶片盒,一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太急于让你们看看这些画面了。顾要我替他问候大家……郑娟有些不安地问:难道他还留在伦敦?

罗伯特:不,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马尼拉。处理一些私人事务。

夏新立若有所悟地问:是他的婚姻出现了危机?

罗伯特不禁叫起来:难道你全都知道吗?

看见夏新立莫测高深地笑着,这让罗伯特忍不住要说出来了:真是这样,他的妻子是个菲律宾人,据我所知经常会出一些风流韵事。当然,这也跟顾常年在外面有关。不过这次好像事情出大了,他的妻子已经决定要离婚。

郑娟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有些乱,不过她尽力掩饰着。夏新立和她的目光相遇,郑娟并没有躲闪,只是露出一个几乎是无奈地微笑。就在这时候,吧台上的电话铃声响了,随后,一个侍者来到夏新立跟前:夏先生,你的电话。

接完电话过来,夏新立神色有些紧张地匆匆说: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郑娟看见他的脸色不对,急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夏新立:34兵工厂那边出了事故,我儿子大概受伤了。他们要我赶紧去那里。

郑娟:很严重吗?

夏新立回答:他们没说。

郑娟和罗伯特都问:需要帮忙吗?

夏新立笑笑拒绝了,然后离开了他们走出门去。其实在整个过程中,俱乐部的另一个角落里始终有两个特务远远地监视着夏新立。看见夏新立匆匆走了,他们也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34兵工厂对面的破房子里没有灯光。

黑暗中,郑明和那个小特务站在了临街的窗户跟前,观察着外面。还有一个特务隐蔽在另一扇窗户后面,正在检查用来射杀的狙击步枪。郑明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因为消息已经通过郑琪送出去,他现在一点儿也不着急。他看了一阵,回头问那个小特务:怎么还没动静?情报没有搞错吧?

小特务有些怪异地笑笑:你是头儿,我哪儿知道?

郑明离开窗户走到黑暗的房间中央,掏出一支烟,然后擦燃了火柴。他在点烟的时候,借着火柴的光亮,发现白天还放在墙角的那些炸药和引信好像不见了。他连忙走到墙角,再次擦燃了一根火柴。果然,墙角里什么都没有了。郑明转身问道:那些炸药哪儿去了?

另一个特务说:天刚黑的时候,三处的人开车过来,把炸药取走了。

郑明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他深深地吸了口烟。

时间在沉寂中一分一秒地过去,34兵工厂附近完全被笼罩在黑夜和渐渐聚拢的薄雾之中。郑明压抑住内心的强烈不安,注视着外面的马路。那个枪手趴在窗沿上,狙击步枪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上。此时,只有那个小特务显得很平静,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郑明旁边,暗中观察着郑明的一举一动。

郑明再次低头看表的时候,小特务却突然说道:来了。

郑明急忙看向窗外。马路上,夏新立从夜色和薄雾中匆匆走出来。

枪手那边,发出轻轻的“哗啦”一声,子弹已经上膛。

夏新立在幽暗的街道上走着,看见34兵工厂就在前面,山洞外的几栋房子的灯光已经熄灭。四周寂静无声,显然不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样子。夏新立顿时警惕起来,随即放慢了脚步,环顾四周。周围也并没有什么异常。夏新立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

兵工厂对面的房子里,枪手的瞄准镜已经将夏新立套在了中心。郑明有些僵硬地站立在窗前,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自己一侧的枪手,低声命令道:等我的命令再开枪。

马路上的夏新立还在走着,不过脚步越来越慢。最后,他终于又停了下来,再次警惕地四下看看。房子里的郑明看着夏新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危机,有些绝望了。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也许,只有不顾自己才有可能营救夏新立……他正要作出最后的抉择,外面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爆炸的光亮,郑明看到对面兵工厂的平房在硝烟中哗啦一声倒塌下来。就在郑明有些发懵的这一瞬间,他身边的小特务已经冲了出去。

马路上的夏新立同样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呆了,他还没动作,黑暗中已经蹿出来七八个黑影直扑过来,大喊着:抓特务!他是日本特务!夏新立知道自己进了圈套,已经无法脱身,也就没有反抗。特务们扑过来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地用绳子捆住了他的双手,再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已经跑到马路上的小特务朝黑暗中招招手,马路的另一端突然亮起了强烈的光柱,两辆轿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郑明呆呆地立在窗前,看着夏新立被塞进了轿车。他的身边,那个枪手正在不慌不忙地卸下狙击步枪的瞄准镜,还对他笑了笑,说:完事儿了。

郑明走出房子,来到现场。押着夏新立的车已经开走。兵工厂里几个值班的听见爆炸,连忙跑出来,却看见在抓“日本特务”,也就不敢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小特务正站在另一辆车前,等着郑明过去。

郑明走到他面前,脸色阴沉地说:干得漂亮。

小特务却只是怪异地一笑:对不起了,头儿。

他的话音刚落,郑明已经愤怒地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骂道:去你妈的!

小特务被激怒了,抬起手枪指向了他的脑门。郑明也已经把自己的枪顶在他的脸上。枪手急忙跑过来站在他们中间劝着: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小特务把枪放下来,依然恶狠狠地对郑明说:你他妈还神气什么?要不是看你就要到日本人的地盘上拼命去了,我今天就是一枪把你打死也没人替你申冤。

郑明顿了一下,终于把自己手里的枪放了下来。

小特务哼了一声,便和枪手一起钻进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夜深了,雾也更浓了。

爆炸在兵工厂外引起的小小的骚乱很快就平息了,毕竟这是郊外,四周没有多少住家户。郑明离开那儿的时候,一切都又恢复了沉寂。

在连接市区和郊外的一条公路上,孙翔英骑着一辆自行车,朝34兵工厂的方向过来。偶尔有一辆卡车从她身边驶过,雪亮的车灯照着她散乱飘拂的头发,她的脸上布满疲惫、焦急和汗水。突然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看见了坐在路边的郑明。

郑明早就看见了她,却坐着没动,当她来到面前的时候,郑明才对着她苦笑了一下。

孙翔英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看见郑明没回答地埋下了头,孙翔英已经知道出事了,连忙焦急地问:他们打死了他?

郑明摇摇头:把他抓走了。

孙翔英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晚了一步。我到处找不着他。

郑明自责地:是我太笨了,一直没能判断出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孙翔英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郑明: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他们搞了个一箭双雕。他们安排好了一次在兵工厂外面的爆炸,嫁祸给夏新立,要把他当成日本特务抓起来。而告诉我的,是要把他当场击毙,还要让我作为暗杀行动的负责人。

孙翔英:他们在怀疑你?

郑明点点头:肯定是这样。我马上就要走了,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有完,却突然给我布置这样一个任务,我就觉得蹊跷。他们是在试探我在接到任务以后,会不会给夏新立通风报信。你没能阻拦夏新立到兵工厂来,倒是让我很侥幸地渡过了这一关。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外交部外面公园里的树木已经春意盎然,一些不知名的花朵在四处开放。郑先博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匆匆地走进去。他穿过清静的过道,来到王宠惠的办公室门外,敲了敲门。秘书过来给他开了门,郑先博也没招呼,径直走进里面的王宠惠的办公室。王宠惠正坐在办公桌前,见郑先博进来,便拿着一张纸起身来到郑先博面前。

郑先博:部长,有什么急事?

王宠惠把那一页纸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份电报。

郑先博粗略地浏览了一下电报纸后,王宠惠才接着说:顾维钧大使在巴黎碰巧和苏联驻法大使见了面,他意外地得到了正在苏联访问的日本外相松冈洋右离开莫斯科,到了列宁格勒的消息,就拍了这封电报回来。

郑先博问道:松冈洋右到列宁格勒的行程并不是预先安排的?

王宠惠忧虑地:问题就在这里。顾维钧听到的说法,是松冈洋右到列宁格勒故地重游。可谁都清楚,他到苏联去访问,并不是为了忆旧怀古。顾维钧很着急啊,联系到关于日本和苏联正在达成秘密协议的那些传言,他认为这里边一定有文章。

郑先博:那驻苏大使邵力子先生呢,他是什么看法?

王宠惠摇头说:他在莫斯科无法知道内幕,所以我才着急。

郑先博说:松冈洋右一到莫斯科,斯大林就接见了他,这已经是非同寻常了。现在又突然离开莫斯科,这中间的原因的确不是用游山玩水就能解释清楚的。

王宠惠忧心忡忡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郑先博思忖了一下:部长,我认为松冈洋右突然到列宁格勒访问,应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意延长他在苏联逗留的时间,具体地说,他是在等待某种结果。

王宠惠看着他:你认为是在等待什么呢?

郑先博也说不太清楚,毕竟这只是一种判断:我不知道。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结果。也许,苏共中央或者斯大林需要讨论才能给松冈洋右一个正式的答复。所以,他宁愿在苏联多待一段时间。如果真是传言中所说的苏联和日本之间的某种和平协议,那就情况严重了。

王宠惠沉默片刻,才说:我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直觉判断。你的分析印证了我的担心,看来我们是想到一块儿了。你马上安排去一趟苏联大使馆,向苏联大使潘友新打听一下情况。自从抗战以来,苏联一直是我们最大的援助者。可是现在欧洲的形势扑朔迷离,非常危急。苏联人完全有可能为了应付欧洲的局面和日本人达成某种协议,如果那样的话,我国的处境就非常不利了。

在终于要离开重庆之前,郑明被再次叫到了上司的办公室。34兵工厂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上司在怀疑自己,所以郑明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接下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郑明判断,一定是有人怀疑自己去年在“桐工作”中的行为,才引发了这次“考验”。不过,既然是考验,也就说明军统还没有掌握更多的情况。所以当他又站在上司面前时,郑明心里相当坦然。

胖处长冷冷地看了看郑明,把一叠材料递给他:武汉方面的情况,包括你的联络人和联络方式,都在这里了。这些东西不能离开大楼,你看完以后立即还到这里来。

看见郑明接过了那叠材料,却并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处长问:你还有事吗?

郑明:处长,上次那个所谓日本特务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处长看着他:啊,情报不太准确,没想到这个日本特务竟然真的是《新华日报》的记者。不过还好,我们的人处理得很及时,没让他得逞。

郑明冷笑了:要我参加那个所谓的暗杀行动,恐怕也是针对我的吧?

处长摆出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说道:胡说八道!

郑明忍不住“哼”了一声:要是你认为这种把戏能骗得了我,那你们太小看人了。

处长恼火地厉声道:放肆!

郑明却无所谓地发泄道:你一方面可以通过所谓的兵工厂爆炸案对那个人进行逮捕,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让我参加这次行动,来测试我是否通敌。我没说错吧?在军统干了这么些年,我知道这里边的手段。只是,在国家命运、民族命运危在旦夕的时候还搞这些阴谋,让我感到寒心!

处长愣了一下,突然有些阴险地笑了:郑明,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所以才派你去武汉工作站,为国家和民族做一点实际的工作。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能胜任这份工作,但是起码你是深入敌后,可以直接和日本人作战了。

郑明:我很高兴你委派我去武汉,这总比在重庆搞那些肮脏的阴谋有意义!

处长冷笑起来:那好啊,那我祝你一路顺风。不过,我可不敢说和你再见,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能活着回到重庆。

你还是小看我了!郑明说完,狠狠地盯了处长一眼,转身离开了。

黄昏的长江岸边。

江中有几艘小船,淡淡的暮霭遮蔽了更远处的景物,使得江面有些朦胧。郑明和孙翔英在江边慢慢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知道,这大概是郑明离开重庆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终,还是郑明打破了沉默,问道:你们那边,在设法营救夏新立了吗?

孙翔英:正在想办法。

郑明: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了。

孙翔英看着他:不知道武汉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自从离开那儿以后,我就没想过哪天还会回去,起码在赶走日本鬼子之前。没想到,你现在又要去了。

郑明笑了笑:我是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真要离开重庆了,又有些舍不得。我到北碚去了一趟,和母亲告别。她哭了,真像是生离死别一样,劝也劝不住。

孙翔英:你答应我,一定要小心。

郑明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如果我不能回来了,我是说,如果我出现什么意外……你会忘了我吗?

孙翔英的眼睛顿时变得湿润了:不许说这样的话。

郑明却固执地:你不会忘记我,对吗?

孙翔英看着身边的长江,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定,我们会在武汉见面的。

郑明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孙翔英看定了郑明,充满深情而又坚定地:我们说不定还会在武汉见面。所以,我不希望你说出那样的话来。

郑明还是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说:但愿如此,在日本人被赶出中国之后,在武汉光复之后。

孙翔英却说:也许会在此之前。

郑明终于有些明白了,立刻严峻地说: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孙翔英:我没有感情用事,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郑明:翔英,你是我这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的姑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会再见面的。

两人默默地、充满柔情地对视着。他们身边,长江在黄昏的暗淡中悄悄地向东流去。

也在这个黄昏,按照王宠惠的意思,郑先博来到了苏联大使馆和潘友新晤谈。潘友新吸着香烟,和郑先博轻松地聊着。郑先博转达了王宠惠的询问,希望潘友新能够透露一些关于松冈洋右行踪的信息。

潘友新听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才缓缓地说:郑先生和王宠惠部长怎么会突然对松冈洋右外相的行踪感兴趣呢?据我所知,他不过是去列宁格勒游玩几天,放松一下。

郑先博直截了当地:大使先生,如果松冈洋右外相是在等待某种消息呢?

潘友新很好地用微笑掩饰了自己的惊讶:什么消息?

郑先博:比如,他是在等待莫斯科作出什么重要决定。

潘友新并不直接回答郑先博的问题:郑先生,你应该知道,苏联政府对华政策是不会改变的。自从苏联卷入中国的抗战之后,我们就一直恪守着自己的原则,无论是军事援助还是经济援助,都表现出了相当的一致性。

郑先博:这毫无疑问,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对此充满感激之情。不过让人担心的是,日本外相的这次访问,很可能会导致消极的结果,破坏这种一致性。

潘友新不以为然地说:苏联和日本的外交接触,完全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一种正常活动。请你放心,苏联政府不会在和日本政府的接触过程中出卖中国的利益。我知道,这是你们最担心的。当然,这中间也许会出现一些外交策略的调整,但这并不是我们需要在这里讨论或者需要征得中国政府同意的问题。

郑先博:大使先生应该知道,苏联如果和日本达成某种妥协,会危及中国乃至整个东亚的反法西斯阵营。

潘友新:郑先生多虑了,我倒觉得不会有那么严重。

郑先博无奈地:大使先生,但愿你的话不是一种外交辞令。

潘友新笑道:我是外交官,你也是外交官,我们之间的谈话就难免没有外交辞令,是这样吧?

郑先博:那好吧,大使先生,我告辞了。

潘友新和郑先博一起站了起来,突然又问了一句:关于松冈洋右外相的访苏,难道你们的驻苏联大使邵力子先生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郑先博说:如果有消息,我还会到这里来拜访你吗?

潘友新笑了笑,不说话了。

郑先博告辞潘友新,离开苏联大使馆出来,天已经黑了。根据他的观察和判断,潘友新模棱两可的态度,正好说明了松冈洋右的行踪意味深长。回到家里后,郑先博基本上已经得出了结论,他打算明天一早就给王宠惠汇报。

郑先博正在洗漱,准备睡觉,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郑先博连忙来到客厅把门打开,看见王宠惠站在门外,他有些吃惊:王部长?快请进!

王宠惠跟着他走进客厅,边在沙发上坐下边问:你和潘友新大使谈得怎么样?

郑先博将一杯茶放在了他面前:不太好。他没有透露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作了一些比较空洞的保证。我向他陈述了我们的担心,他只是说如果有什么新的进展,会通知我们。

王宠惠情绪低落地沉默了。

郑先博:王部长,怎么了?

王宠惠:虽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但我基本上断定,苏联政府和日本政府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潘友新对我们三缄其口,如果不是因为他不知内情的话,那么更证明这个交易里面,一定涉及到了中国的利益。

郑先博点头说:潘友新的外交辞令很可能是一种掩饰,他肯定已经知道了苏联和日本谈判的一些内容,只是在这个谈判的结果没有公布之前,不便于对我们透露而已。你看了《泰晤士报》和《大公报》没有?他们都认为这次苏日之间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很大。

王宠惠叹了一口气:我刚从委员长那儿来。

郑先博:委员长怎么看这件事情?

王宠惠苦笑了:委员长担心,如果苏联政府和日本政府在这个时候达成什么协议,中国的国家利益和抗战进程就必然会受到损害。委员长把我和外交部又是一通责备,还是老话,说我们无能。

郑先博不满地说:可委员长难道不知道,遇上这种事情,无论是你还是外交部都无法左右?

王宠惠叹了口气:是啊。一个有四万万人口、几千年历史的泱泱大国,在国际事务中却不断地任人宰割,任人出卖,而我们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委员长心里窝火,谁心里又好受呢?<u>?99lib?</u>

郑先博:弱国无外交,我们已经尽自己所能了。

王宠惠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也许委员长训斥我的时候不会太多了。

郑先博:为什么?

王宠惠忧郁地:如果日苏之间的协定公布出来,中国真的再次成了其中的牺牲品的话,委员长大概不会让我这个无能的外交部长再干下去了。

郑先博愤愤地:不,这不公平!

王宠惠感叹地:外交和政治上面,从来没有公平的游戏。我也有些心力交瘁了,只是,看着别人把中国玩弄于股掌之间,总是有些不甘心啊!

晚上,孙翔英来到了周公馆。周恩来不在,邓颖超看见她就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嘴馋了。孙翔英勉强地笑笑,说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请示周恩来。邓颖超让孙翔英坐下谈,孙翔英犹豫了一下,坐下了。

孙翔英坐下来就问:大姐,夏新立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邓颖超说:老夏被捕的事情,南方局已经做了安排,正通过各种渠道和国民政府方面交涉,估计很快就有结果。

孙翔英:这次老夏的被捕,完完全全是军统预先设计的阴谋。

邓颖超说:最近以来,有好几个同志都遇到了这样的麻烦,他们的身份和被捕的方式大致相同。所以,恩来同志和其他南方局的同志都认为,老夏的被捕是军统搞的阴谋计划中的一部分,目的大概是要栽赃、抹黑我们党的公众形象。“皖南事变”之后,老蒋可以说在国内国际都丢尽了脸,这次无非是想把破坏抗日的帽子也给我们戴上,挽回一些面子。

孙翔英说:如果他们的阴谋被公诸于众,不是更丢脸吗?

邓颖超安慰道:所以我估计交涉的结果很快就会出来,老蒋和国民党恐怕不敢再在这种事情上失信于民的。

孙翔英沉默了。

邓颖超看着孙翔英,笑起来:小孙,你想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孙翔英突然说:大姐,有一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邓颖超:说吧。

孙翔英:我想回到武汉去工作。

这让邓颖超很意外:哦?为什么?

孙翔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我在重庆已经工作一年了,虽然这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回武汉去,那儿更需要人。武汉陷落之前,我就一直在那儿,对那儿很熟悉。大姐,你能不能跟周副主席说说我的要求。

邓颖超笑了:小孙,你是让我给你当说客?

孙翔英也笑:我求你了。

邓颖超:武汉的工作很重要,但也很危险,我不能保证恩来同志会同意你的要求。而且我也不太赞同。雾季已经结束,日本鬼子又会开始对重庆的轰炸了,这里有许多事情要做。

孙翔英:大姐,求你跟周副主席说一说,好吗?

邓颖超说:让我考虑一下吧。

郑先博和王宠惠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两天以后的一个深夜。黄山下,通往蒋介石官邸的石板小路前停放着一辆挂着苏联国旗的轿车,一个司机在车边站着吸烟,两个卫兵站在高处看着他,两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把昏黄的光线照在卫兵的身上。

苏联驻华大使潘友新和王宠惠、郑先博坐在黄山别墅的会客厅里,蒋介石坐在房间的另一端,房间里的气氛相当紧张。

蒋介石脸色很难看:大使先生,我想,你是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深夜把你请来的原因?

潘友新微笑地摇摇头。蒋介石尽力克制着:我们刚刚得知,贵国政府和日本政府在莫斯科签订了《苏日中立条约》!

潘友新不动声色地: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但我看不出我们在这个时候见面和这有什么直接关系。

蒋介石:是吗?!我是想让你马上知道,贵国政府和日本人签订的协议是对中国利益的出卖!这个协议不仅默认了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而且还把蒙古交给苏联,以换取承认所谓“满洲国”的领土完整和神圣不容侵犯!这太过分了!

潘友新说:蒋先生,我认为我国政府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基于我国对国际反法西斯形势的战略判断。

蒋介石:战略判断?你们的这个协议不光是损害了中国的利益,也损害了国际反法西斯阵线的利益!日本人得到这份协议,等于得到了贵国政府不再支持中国抗战的保证,这对远东的反法西斯阵线难道不是一个极大的破坏?!我们会对此作出强烈反应的。

潘友新平静地:作为驻华大使,我可以向国内转达贵国政府的反应。

蒋介石看一眼王宠惠接着说:外交部的王部长也在这里,我们马上会发表一个声明,否认《苏日中立条约》中有关中国条款的效力,我们决不承认!亮畴,你立即着手这件事情。

王宠惠:是。

潘友新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蒋先生,虽然我国政府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和日本政府签订了这份协议,但是我国政府对中国的政策和态度始终一致,没有任何改变。

蒋介石愤愤地:非常遗憾,我看到了太多的改变!

潘友新:我国政府之所以这样做,是迫于欧洲的形势,苏联不可能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作战,希望蒋先生能够理解。

蒋介石:我国军民抗战多年,实际上也帮助贵国在东面阻止了日寇的势力扩张。如果贵国政府认为和日本人签订中立协定可以换取在远东的和平,那就大错特错了!

潘友新只是再次说:我一定转达贵国政府的态度和看法。

蒋介石不说话了,客厅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晚上。

一处紧靠路边、被棕榈树掩映的房子,窗户拉着窗帘,有灯光从里面透出,照在回廊外的一辆美军吉普车上。从欧洲回来的顾宏源拎着一只旅行袋,在那辆美军吉普跟前站住了。他看了看吉普车,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疲惫。

这是顾宏源的家。他走到门前,虽然钥匙已经拿在手上,但还是按响了门铃。没有人应答。顾宏源再次按响了门铃,而且一直不放。房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美国人的脑袋伸了出来。顾宏源看见美国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吃惊:安德鲁斯,你在这里?

那个叫做安德鲁斯的美国人却显得有些慌乱:顾?!你怎么回来了?

顾宏源笑了笑:看起来你有些吃惊?

安德鲁斯急忙让到一边:不……哦,对不起,快进来吧。

顾宏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提起旅行袋走进了房间。安德鲁斯在顾宏源和自己擦身而过的同时,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顾宏源走进客厅后,随手把旅行袋放在地上,四下看了看。茶几上摆放着一个酒瓶和两只酒杯,沙发上放着安德鲁斯的外套。他回头问道:难道这个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安德鲁斯把沙发上的外套拿起来,刚要说什么,楼梯上却已经传来了顾宏源妻子的声音:宏源,你怎么回来了?

顾宏源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好像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他的妻子有些衣冠不整地从楼上下来,拥抱了顾宏源。站在一边的安德鲁斯有些尴尬地说:顾,我先走了,祝贺你们的团聚。顾太太,再见。

顾宏源妻子也同样尴尬地对安德鲁斯点点头,安德鲁斯在顾宏源的注视下连忙走出了房子。顾宏源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下,听着外面安德鲁斯发动汽车开走了。顾宏源的妻子是那种很小巧的菲律宾女人,虽然早就不年轻了,但也还风韵犹存。她在顾宏源对面坐下来,有解释的意思:安德鲁斯来陪我聊天,我们喝了几杯……顾宏源打断了她:你不用解释什么。

妻子看着他,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你收到我的信了?

顾宏源点点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回来的。

妻子“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就在两个月前,她给顾宏源写过一封信,信里明确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当然也少不了述说各种理由和对生活的抱怨,还有歉意。

顾宏源平静地说:我不准备责备你什么。我们之间的事情最好在我逗留期间一了百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尽快把离婚的手续办完。

妻子突然有些难过的样子,把脸靠在了他的肩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顾宏源身体僵硬着,苦笑道:没什么好道歉的。

妻子问:国松知道这件事情了?

顾宏源说:他比我更早地知道你和安德鲁斯的关系。

妻子惊讶地离开了他。

看见她反应如此强烈,顾宏源笑了一下:你很吃惊?你应该知道,国松早不是孩子了。他在重庆一见到我,就给了我某种暗示。我想,等我们处理完这件事情以后,最好还是你自己写信告诉他吧。

然后顾宏源从自己的皮夹里取出一张顾国松在重庆的照片,递给了妻子。妻子看着照片,突然有些伤感地哭了起来:宏源,我没办法!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太寂寞了!寂寞得无法忍受。希望你,还有儿子能够原谅我。

顾宏源倒有些安慰地:好啦,谁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累了,我要洗个澡。

说完,顾宏源站起身来,拎起自己的旅行袋上楼去了,留下妻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神情忧伤地再次看了看顾国松的照片,拿起一杯酒一口喝光了。

顾宏源为了办理离婚手续,不得不在马尼拉多逗留一些日子,虽然他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多待。这天晚上,安德鲁斯在一个酒吧约他见见面。顾宏源知道,安德鲁斯想就这件事情有一个西方式的了断,便去了。酒吧里坐着许多美国大兵、华人、菲律宾人和欧洲人,显得有些喧闹。顾宏源一进门就看见安德鲁斯坐在吧台的高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杯啤酒。他走过去,也不招呼就坐在了安德鲁斯的旁边。

安德鲁斯为顾宏源要了一杯啤酒,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顾,很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希望你不要恨你的妻子,是我的责任。

顾宏源喝了一口酒,笑了一下:安德鲁斯,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责任的。

安德鲁斯不自然地笑笑:顾,你离开马尼拉那么久,对你妻子来说太可怕了。

顾宏源:也许,你是一个拯救她的天使?

安德鲁斯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宏源说:我们正在处理离婚的事情。处理完以后,我妻子,或者说我的前妻要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了。

安德鲁斯:那就好。

看见顾宏源不说话了,安德鲁斯换了一个话题:顾,中国的情况怎么样?

这倒是顾宏源更愿意说的话题,他说:不好。现在轴心国在欧洲的势头很猛,苏联又刚刚和日本签订了中立协议。我担心,用不了多久,东南亚的情况也会发生重大变化。

安德鲁斯吃惊地问:你是说,日本人会对这里发动进攻?

顾宏源反问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苏联人想通过协定免除自己在东方的忧虑,专心对付希特勒。日本人则通过这个协定掐断了苏联对中国的支援。我想,如果日本人能很快结束在中国的战事,他们就可以放手南进了。

安德鲁斯笑了:一个小小的岛国,难道敢发起太平洋战争?

顾宏源:你不要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

安德鲁斯不屑一顾地:新加坡有英军驻守,菲律宾和马来西亚有我们美国的军队,日本人除非疯了才敢来挑战。

对这种典型的美国人的自信和骄狂,顾宏源已经司空见惯。他知道美国人的德性,便说:安德鲁斯,我有一个请求。如果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照顾好我的前妻。

安德鲁斯笑了:你不用这么悲观,日本人没那么大的本事。

顾宏源固执地再次问他:你能答应我吗?

安德鲁斯耸耸肩: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我还是认为你过于担心了,日本人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顾宏源说:我们走着瞧吧。

随着雾季的结束,重庆的人们又开始担心随时都会飞临上空的日军轰炸机了。这种日益逼近的恐惧和紧迫,在江庆东他们防空司令部更加明显。连着几天,江庆东都带着人在市内各个防空洞进行最后一轮检查。江庆东最担心的,还是洞里的通风系统。去年那起因防空洞内通风不良造成的数人窒息死亡事件,已经足以让人警惕。然而检查的结果令江庆东大为失望。经费早就拨下去了,但至今仍有一半以上的防空洞没有更换通风系统。理由是一样的,通风设备的供货方华中机电工程行虽然合同签了,钱收了,但无法提供足够的通风设备。

江庆东回到防空司令部,便直接来到了司令刘峙的办公室。看见他进来,刘峙很客气地看着他:啊,庆东,有什么事吗?

江庆东说:司令,我检查了许多防空洞,发现问题很大。

刘峙问道:什么问题?

江庆东:很多防空洞的通风设备依旧很不完善,有的坏了没有更换,有的根本就没有。司令,这太危险了。日本人的大规模空袭一旦开始,我担心会出大问题。

刘峙有些漫不经心地:购买鼓风机的合同不是早已经签了吗?

江庆东:但据说是无法供货。

刘峙想了想:合同既然已经签过,款也划出去了。他们拿不出货来,我也没有办法。再说,重庆有那么多防空洞都需要通风设备,的确也有些困难。

江庆东: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如果日本人的轰炸持续不断,那么多人挤在防空洞里却没有通风设备,后果堪忧啊!

刘峙:我知道。但是要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也有难度。

江庆东着急地:司令,人命关天,再难也要想办法才行。

刘峙笑了笑: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日本鬼子的轰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吧,我抽空过问一下。

江庆东还想说什么,电话铃却响了起来。刘峙挥挥手打断了他:好了,我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情。

江庆东有些担心地看着刘峙拿起了电话听筒,悻悻地离开了。

天快黑的时候,外交部下班了。一脸倦意的王宠惠从外交部大楼里出来,正准备钻进等在外面的轿车,郑先博手里拿着一份电报从大楼里追了出来:王部长。

王宠惠停下来,看着郑先博走到自己面前,没吭声。

郑先博:胡适大使从美国来电,有好消息。

王宠惠似乎不太感兴趣,甚至在接过那张纸之后也没有去看它,问:什么好消息?

郑先博:胡适之先生会见了美国财长摩根索,他已经明确表示,《苏日中立协定》的签署,不会影响美国政府对中国政府的同情和支持,也不会影响美国对中国的援助计划。继上次已经同意给我们的4500万美元军用物资之后,美国政府又同意签署一项平衡基金协定,再给我们5000万美元。

王宠惠说:这倒是个好消息。

郑先博:还有,英国政府也同意通过平衡基金给中国政府贷款500万英镑,想来也是针对《苏日中立协定》作出的决定。

王宠惠苦笑了一下:这么说,英美两国都表示了对中国的同情?

郑先博:不管是不是同情,起码他们做出了某种表示。

王宠惠把那纸电文还给了郑先博,略有些讥讽地:好啊,委员长的“苦撑待变”方针终于开始见到结果了。英国和美国在一旁观望了那么久,终于发现中国是他们抗击法西斯势力的同盟了。不过,委员长不会因此而表扬外交部的。

郑先博这才开始觉察到了王宠惠的情绪有些异样,刚要问,王宠惠却继续说道:先博,外交事务是个苦差事,尤其对于中国的外交官来说更是如此。在这个世界上,国际关系中从来没有真正的同情和公正,有的只是国家利益,弱肉强食。援助也好,出卖和抛弃也好,说到底,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实力说话。国家不强大,“苦撑待变”的策略恐怕就是我们永远的宿命啊。

郑先博看着他问道:部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宠惠难看地笑了笑:我已经奉调离任,不再是外交部长了。

这让郑先博惊讶不已:是因为《苏日中立条约》?

王宠惠不由自主地轻轻“哼”了一声:也许是,也许不是。不管怎么样,自从国民政府搬到重庆之后,我们外交部就没有遇到过舒心的时候,我这个外交部长当得不好受啊。

郑先博关切地问:那,你会到什么地方去工作呢?

王宠惠心灰意冷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委员长可能有他的考虑。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我需要休息,太累了。

郑先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王宠惠说:先博,我送你一句话: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可以明哲保身,涉及到国家利益,还是要鞠躬尽瘁。

郑先博强笑了一下:如果自己的利益和国家利益发生冲突呢?

王宠惠也笑了:我相信,你应该能作出自己的选择。

郑先博还想说什么,王宠惠朝郑先博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汽车。郑先博站在那儿,感慨地看着远去的轿车,难掩一脸的惆怅和失落。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顾宏源处理完和妻子的离婚事宜,终于回到了重庆。和罗伯特匆匆见过一面以后,他就约夏新立在记者俱乐部里见个面。他当然不知道,经过南方局的多次努力,夏新立也刚刚从监狱里出来没几天呢。见面后,顾宏源少不了问问夏新立最近怎么样。夏新立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回避了自己被抓进监狱的事情。然后两人坐到了一张桌子前,要了两杯咖啡。

很久没见面了,顾宏源本来有很多话要说,不过喝了一口咖啡后的第一句话,却变成了抱怨: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一回来听到的全是坏消息。

夏新立笑了:那倒是,现在能有多少让人高兴的事情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顾宏源带来的报纸,上面醒目的标题是《中国军队“晋南会战”遭遇败绩》。他问道:大概你说的坏消息也包括了这个?

顾宏源拿起报纸挥动着:全面抗战已经进入到第四个年头了,可是,在正面战场上我们仍然屡战屡败。

夏新立说:那倒也不见得。不过这次“晋南会战”的失利,的确让国人失望。听说老蒋也非常愤怒,认为这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蒙受的最大耻辱。其实认真想想,这也不足为奇,中日战争就是一个现代工业国家对传统农业国家的侵略战争,从综合实力上讲,日本人当然占据优势。

顾宏源:可为什么至今中国仍没有争取到美国更多的援助呢?是外交上太不得力吧?

夏新立笑了笑:一个被人忽视的弱国,能有多大的外交空间呢?老蒋就曾对外国记者无可奈何地抱怨说,如果美国能以援助英国物资的一半来援助中国,我们就可以单独应对日本;如果能够得到美国的飞机,我们很快就可以向日本展开战略反攻。不过现在的形势正在慢慢发生变化,好的变化。

顾宏源点点头:其实,中国的战略地位美英等国应该是清楚的。

夏新立:好了,那么久没有见面,不要一见面就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

顾宏源故作不解地:你指什么?

夏新立笑了:别跟我装蒜了。你的家庭事务处理得如何?就算我这个老同学不关心,这里也还有别的人关心呢。

顾宏源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家伙,完全像个特务!

夏新立得意地笑出了声。刚要说什么,就看见郑娟和江庆东从外面进来,忙低声说:太巧了,她来了。不会是你约来的吧?

顾宏源疑惑地回头一看,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和郑娟的目光相遇了。江庆东也看见了他们,他立即很主动地走过来。其实郑娟本来是想回避的,这时候也只好跟着丈夫走过来。顾宏源站起来,很友好地与江庆东握手,然后又跟郑娟握握手。两个人都很平静。

江庆东高兴地:听郑娟说你回马尼拉去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到了重庆。

顾宏源笑了笑:回去只是处理一点儿私事,很快。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郑娟,然后又问江庆东:看起来你恢复得很好?

江庆东:很好。我还没当面谢谢你呢,当时多亏了你的帮助啊!

顾宏源连忙说:不值一提。

夏新立说: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这是救命之恩呀。就像江庆东当时救了我一命一样,我可是不敢忘的。

多少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被夏新立引起的笑声缓和了。虽然顾宏源很想见到郑娟,但这样的不期而遇却让他很不自在,他相信郑娟也会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大家一起随便聊了几句后,他就提前告辞: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回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去看看我的儿子呢。

顾宏源倒也不是随便找的借口,离开记者俱乐部后,他真的就找了辆车,去了郊外的空军基地。在顾国松的宿舍里,顾宏源尽可能简短地把回菲律宾离婚的事情告诉了儿子。顾国松坐在自己的床上,有些木然地听着。

顾宏源很平静地:……其实,对我来说,这只是早晚的事情。这我心里清楚。过去我和你妈妈之间的那些事情,都没有让你知道,因为你还小,既不能理解,也怕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顾国松问了句:你是说这样的事情过去也发生过?是你还是我妈妈?

顾宏源回避道:这并不重要。

顾国松却说:既然你们已经离婚了,我就有权利知道。

顾宏源用没有态度的语气:是你妈妈。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从来就是一个很浪漫,也是很害怕寂寞的人。我的意思是说,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总是在外面忙着自己的工作,对她来说也是不公平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顾国松其实只是要证实自己的判断,他说:我对妈妈可能比你了解得更多。她要嫁给那个美国人了?

顾宏源:我想大概是这样。好了,说说你吧。

顾国松笑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你进来的时候一定也看见了,机场上已经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架飞机。自从苏联空军撤走以后,我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天的话,大概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顾宏源意外地:为什么?

顾国松:这个基地就要撤销了。我们将要全部转到云南的一个基地,进行整编和培训。据说将会有新型飞机。

顾宏源问:是美国的飞机?

顾国松笑起来: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会是日本飞机。

顾宏源也笑了笑。这时候,杜兰香手里拿着两个罐头出现在门口:国松,看我给你找到了什么?

杜兰香的情绪彻底好了,脸上重新闪现出了青春的光泽,眼睛仿佛都亮了许多。不过当她看见顾宏源的时候,顿时显得有些拘谨起来。

顾国松笑着招呼她进来,介绍说:这是我爸爸。顾宏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顾国松对他说:她叫杜兰香,是基地的服务人员。

“基地的服务人员”,杜兰香听到这样介绍自己,感到有些意外。

顾宏源连忙笑着对杜兰香说:我说怎么有些面熟,我们在这儿的俱乐部里肯定见过面,对不对?

杜兰香礼貌地对顾宏源笑笑,把两个罐头放在桌子上,也没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等顾宏源离开空军基地回城以后,顾国松便去生意冷落的俱乐部找杜兰香,约她出去散散步。杜兰香情绪有些低落,不愿意。顾国松好说歹说,终于把她拉了出去。

夜幕已经降临。顾国松和杜兰香慢慢走在停机坪旁边的草地上。杜兰香似乎故意落在了他后面几步,拉开了一点距离。

顾国松回头说:你怎么了?不高兴?

杜兰香有些苦涩地问道:你不想让你爸爸知道你喜欢我,对吗?下午你爸爸来的时候,你只告诉他我是这里的服务人员。还好,你没有说我是酒吧的女招待。

顾国松沉吟了片刻,停下来,看着她说:我是喜欢你,而且这里的人从来没有因为你的工作看不起你,不管是我、安富耀,还是基里琴科。

听到基里琴科的名字,杜兰香不禁一怔:你为什么又提起他呢?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忘掉他吗?

顾国松认真地说:我想让你忘了他,是因为我不愿意看着你老生活在阴影之中。这也是我一直关心你的理由。可是我最近发现,我也许做错了什么。

杜兰香不解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呀?

顾国松接着说下去:也许我错了。在帮助你走出基里琴科的阴影的同时,大概又让你走到了同样危险的路上去了。当我看见你重新变得开朗活泼起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让你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也高兴你总算没被这场该死的战争给毁了。不过我这几天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你的快乐是因为你开始爱上我了。

杜兰香觉得很奇怪:你不是一直都在爱我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顾国松需要表达的意思很复杂,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无法说得清楚:不是。两年多来,我是一直都爱着你,包括你和基里琴科在一起的时候,也包括现在。这就是在基里琴科牺牲以后,我不愿意看见你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原因。但那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情感。可是如果你也对我产生了爱情……杜兰香奇怪地:难道你不希望这样吗?

顾国松苦笑了:有谁不希望自己被爱呢?但是,我不能让你爱上我。因为这是我害怕看到的。

杜兰香显然给弄糊涂了,忍不住笑了:天啊!你把我说糊涂了。

顾国松却没有笑:我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很幸福,哪怕是那种简单平淡的幸福。你不能再受到那样的伤害了。你知道的,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而且很快了。

杜兰香:可是战争总有一天会过去。我等你回来。

顾国松摇摇头:你和我谁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你记住我的话吧,要想平静的生活,千万不能再爱上正在打仗的军人,尤其是空军。

杜兰香愣了片刻,眼睛里突然有了泪光。她突然扑上去,紧紧搂住了顾国松。顾国松克制住自己,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后,缓慢却果断地把杜兰香推开,转身走了。

几天之后,空军基地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当清晨伴随着飘洒的小雨到来的时候,停机坪上连一架飞机也没有了。所有的建筑物,宿舍、食堂、俱乐部、指挥塔台等等,都空无一人。基地终于撤销了,曾经有过的激烈战斗,曾经有过的哭泣和欢笑,曾经有过的所有一切,现在都让位于一种奇怪的荒芜。

十几辆盖着篷布的军用卡车组成的车队,载着从基地撤离的军人们,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杜兰香怀里抱着一个花布包袱,坐在最后一辆军车上,她将在半道下车,回到黑石子的家中。她的对面坐着顾国松。自从那天以后,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待在一起。车上的所有人都情绪不高,也没有人说笑,气氛很沉闷。

杜兰香看看顾国松,顾国松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看着车外。外面,细雨迷蒙。卡车不停地颠簸着,杜兰香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车队继续行进着,经过了一个岔路口。道路两边,是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一辆又一辆卡车低沉地吼叫着,驶入了前方似乎无边无际的金黄之中。只有最后这辆车在岔路口停下来——杜兰香该下车了。她站起来,看看车上所有的士兵,勉强地笑着,说:再见了,你们多保重。

在军人们七嘴八舌地和她道别的时候,顾国松眼睛始终看着外面,直到最后才转过头,对杜兰香勉强地笑了笑。杜兰香最后看了顾国松一眼,把花布包袱挎在胳膊上,跳下车,站在满是泥泞的路上。

卡车随即启动了,继续朝前开去。杜兰香再也没有回头,背对着卡车驶去的方向站在雨中,也没有挪动脚步。

卡车上的顾国松这才松弛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杜兰香的背影。随着卡车的移动,背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这时,杜兰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的目光远远地和顾国松的目光碰在一起。顾国松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跳下卡车,朝杜兰香跑过去。杜兰香没动,等着顾国松跑到自己面前,哀怨地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眼泪和雨水混合着,在他们年轻而忧伤的脸上流淌着。无边无际的金黄的油菜花,在细雨中显得那么鲜亮和生动。

1941年的夏天终于来临。由于空军的撤离,重庆的防空系统只剩下了高炮部队。对于日军轰炸机来说,这里几乎就是一个完全丧失了防空能力的城市。

6月5日,天气晴朗闷热。

从上午开始,重庆便被无休无止的防空警报声所笼罩着。一波又一波的日军轰炸机从天上扔下无数炸弹,城市里到处都是巨大的爆炸声和乌黑的浓烟。宜昌的陷落,为日军对重庆的轰炸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条件。在宜昌建立了中继机场后,航程比以前从汉口起飞前往重庆减少了将近一半,日军也因此调整了轰炸策略,开始实施所谓的疲劳轰炸。

下午,日军在宜昌的中继机场被炽烈的阳光烘烤着,频繁起落的轰炸机在袅袅热浪中变得十分扭曲。这是个十字形的简易机场,除了铁丝网和几间临时帐篷以外,几乎没有其他设施。杂草丛生的停机坪上,几辆日军的油罐车来来往往地为返航的轰炸机加油,地勤人员则匆忙地为飞机重新装满炸弹。刚刚有一个编队起飞,紧接着就有一个编队降落,整个机场都被巨大的飞机轰鸣声所充斥。

一个大帐篷里,丸川知雄和几十个疲惫的日军机组成员东倒西歪地正在休息。帐篷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丸川知雄眯缝着眼睛,无聊地看着正在降落的轰炸机,耳朵里嗡嗡作响。从早上天亮开始,他和自己的机组已经执行了两轮轰炸航行,到现在,好像都还没有要停止轰炸的迹象。连平常总是斗志高昂的投弹手吉岗,现在都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这时,一个军官走进帐篷,大声叫喊着,命令他们再次起飞。士兵们急忙抓起自己的飞行装备,匆匆跑出去。丸川知雄喝光了一大杯水,把吉岗推醒,懒洋洋地拉着他跑向了自己的飞机。

热浪滚滚的跑道上扬起一阵干燥的灰尘,又一个编队的轰炸机起飞了。

轰炸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仍然没有停止。小华和二十几个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上午就被两个老师带着跑出来,躲进幼儿园后面的防空洞。中午的时候,轰炸终于停了一会儿。他们刚准备出去,突然响起的防空警报又把他们驱赶了回来。从那时开始一直到黄昏,他们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

昏暗的防空洞里,大人孩子们紧紧地挤在一起,所有的人都满脸汗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喘息声。挂在洞顶上的煤油灯因为缺氧,豆大的火苗忽忽悠悠,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沉寂之中,小华突然尖叫起来:阿姨!阿姨!快来呀!

老师回头一看,小华旁边的一个孩子瘫软地蜷缩在地上,已经昏迷。老师连忙挤过去,抱起那个孩子惊恐地大叫起来:这里面缺氧,已经有孩子晕倒了!

随着这一声喊叫,人们顿时躁动起来。外面的轰炸还在继续,但再待在洞里同样充满了危险。那个老师抱着昏迷的孩子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这时候,她听见外面的爆炸声似乎正在远去,便大声喊道:大家安静!现在外面暂时没有轰炸,我们都出去透口气。等飞机来了,我们再回防空洞!

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防空洞口,有人打开了铁门。于是人们呼啦一下子,前呼后拥地跑了出去。人群把孩子们挤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两个老师拼命呼喊着,还是无济于事,等她们跑出洞口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所剩无几,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小华也不见了。两个老师着急地四处叫喊着。不过,那个昏迷的孩子来到洞外以后终于苏醒过来,这总算让她们感到了一丝欣慰。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了市内的十八梯防空洞。这里的情况更加糟糕。所有的人都紧紧贴在一起,除了头顶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缝隙。许多人都在闷热和缺氧中艰难地支撑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素芬和儿子也在这个防空洞里。早上轰炸过后,张氏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她让李素芬带着孩子留下,自己要回裕川绸店。李素芬本想和婆婆一起离开,却被张氏骂了一顿,说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出去,张旭明就这一个儿子,不能和已经半截入土的老婆子相比。张氏走后,防空洞里的情况变得更糟。空气越来越污浊,好像变成了黏稠的糨糊。李素芬把儿子抱在怀里,被人挤得死死贴在墙上,根本动弹不得。和这里的大部分老人和妇女一样,李素芬满脸痛苦地坚持着,还要随时注意保护住怀里的儿子。

儿子终于开始烦躁地哭起来,喊着:我要出去!妈妈我要出去!

李素芬想往洞口的方向挤,却无法移动一寸。她感到自己的肺都要破了,大声喊起来:让我们过一下!求求你们了!孩子不行了!

旁边的人们当然听见了李素芬的哭喊,但没人动。事实上,谁也无法动。人们只是睁着充满恐怖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李素芬和孩子。

接近黄昏,重庆在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之后,又开始承受新的一轮轰炸。

绝大多数重庆市民仍然待在防空洞里。所以,当无数炸弹再次落下来的时候,只有小华和几个幼儿园的孩子,惊慌地、毫无目的地狂奔在街道上。因为早已远离了先前躲藏过的那个防空洞,在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中,他们除了乱跑以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串炸弹在他们附近爆炸,小华身边的一个孩子被弹片击中。这个正在奔跑的孩子像一个精疲力尽的长跑者似的,突然瘫软下去,再也不能站起来。小华回头看见了那个倒下的孩子,吓得尖叫着,和别的孩子继续狂奔。

天上,一架日军飞机发现了他们,飞过去以后又大幅度地转弯,准备调头回来。孩子们完全吓懵了,除了尖叫,连奔跑都已经忘记。其实,他们正站在一个可以躲避的防空洞门前。敌机绕了一圈,飞回来,开始俯冲,引擎发出的吓人的轰响把地面震得微微颤抖。飞机刚刚开始扫射,从防空洞里冲出来几名军警,不顾一切地跑向孩子们,一人一个把他们夹在胳膊下面,迅速返身跑回洞口。

当小华被军警放下来的时候,他只是眨动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对着那个惊魂未定的军警傻笑,说不出话来。

天色正在迅速黯淡下去。日军飞机还在重庆上空盘旋。对狂轰滥炸已经司空见惯的重庆人,此时也感到难以承受了。

十八梯防空洞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缺氧的窒息。外面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传进来,在洞里发出低沉的嗡嗡回响。人们呻吟、抱怨、咒骂,却仍然得不到任何空隙,得不到任何新鲜空气。站在通风口下面的人,扬起脸,企图从那里找到哪怕一丝外面的空气。一个男人甚至不顾一切地爬到了其他人的肩膀上,伸出头去,张大了嘴呼吸。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防空洞里的通风设备根本没有工作。于是他大喊起来:没有空气了!我们要被闷死了!

他的喊声立即引起了极大的骚动,人们奋力地朝防空洞口挤,却毫无效果。洞里的煤油灯开始一点点地弱下去、暗下去。许多人无助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弱小的火苗,仿佛那已经成了一种生命保障的信号。

李素芬仍然贴着墙,紧紧抱着儿子。她头上的一盏煤油灯的光亮正忽忽悠悠,挣扎着燃烧。当她再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儿子已经昏迷过去,软软地耷拉着脑袋,嘴唇因为缺氧而变成了紫色。这时候她甚至开始后悔了,后悔当时她该坚持和张氏一起离开防空洞。现在要是在家里,炸死也比在这个防空洞里闷死好。李素芬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想往外挤,当然这是徒劳的。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哪怕是一只老鼠也不可能走出洞外。她的哭喊引起了更大的恐惧。也就在这时候,洞里的氧气终于被耗尽,煤油灯在几秒钟之内前前后后地全部熄灭了……一片黑暗之中,每个人都感到了死亡的临近,每个人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最后的叫喊。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压过了外面仍在持续的爆炸声……在地狱般的黑暗中,李素芬抱着儿子,瘫软地倒了下去。她的眼睛仍然睁得很大,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天已经黑尽,轰炸仍在继续。远远近近的,不断有建筑物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市中心残留的一些房屋,伴随着耀眼的爆炸闪光,一瞬间便成了一片废墟。

裕川绸店附近的一次爆炸,使这里剧烈地颤抖着,放在桌子上的盖碗茶也被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直坐在一张躺椅上的张氏站了起来,蹲下身去,慢慢地拣着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仿佛轰炸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仿佛窗外的火光,窗外的飞机轰鸣和震耳的爆炸声,都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她拣完了地上的碎瓷片,缓缓地站起身,然后就听见一枚炸弹尖厉地呼啸着落下来。张氏刚刚一抬头,那枚炸弹就穿过屋顶,在绸店里爆炸了。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和火光,在转眼之间就吞噬了一切。

整个绸店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店里色彩缤纷的丝绸被炸成了无数的碎片,燃烧着,漫天飞舞,在火光和烟雾中像无数个升腾挣扎的幽灵。

持续已久的轰炸,似乎就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停止了。

随着最后的日军飞机撤离重庆上空,除了哗哗燃烧的房屋,重庆的夜晚一下子显得异常死寂。

忙了一天的江庆东回到家里,正在洗澡。浴盆外面的地板上,放着他脱下来的被烟熏火燎而肮脏不堪的军装。郑娟拿着一套干净的内衣进来,放在了一个凳子上,然后把肮脏的军装拣起来,说:衣服怎么弄得这么脏啊?

江庆东关了水,用毛巾擦着身体闷声说道:今天的轰炸太厉害了,我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又要被炸飞了。

郑娟愤愤地:鬼子完全疯了!等明天的统计数字出来,损失一定会很惊人。

江庆东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建筑设施之类肯定比较惨重,人员伤亡恐怕就更不好说了。

郑娟:我在市政府的防空洞里,一下午都感到闷热缺氧。那些公共防空洞条件太差,老人和孩子很难说能不能挺过来。

穿好衣服的江庆东听见这话,一怔,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二话没说,拿上自己的佩枪,就要往外走。正在这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郑娟正要去接,江庆东一步抢在了她的前面:我来接。

江庆东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电话是防空司令部打来的,一个参谋通知他说,司令部接到报告,市区内的几处防空洞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人员窒息死亡的情况,尤其以十八梯最为严重。江庆东放下电话就往外跑,郑娟连忙跟了上去。

疯了一样的江庆东和郑娟一路驾车狂奔,赶到了十八梯防空洞。

夜晚的天空就像白天一样,清朗,无云,一轮残月惨淡地挂在天上,向这个被摧残的城市投下一丝冷漠的光亮。满脸都是恐惧的江庆东和郑娟站在月光下,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连接着防空洞口的长长石阶上,已经摆满了尸体。死去的人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摆出了各种各样痛苦扭曲的惨不忍睹的姿势,脸上凝固着地狱般的表情。闷热的空气里,已经有了一股让人不堪忍受的味道。士兵们还在从洞里抬出一具具尸体,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一边。几个军官在催促,士兵们脚步匆匆,但那个张着黑乎乎的大口的防空洞里,似乎还有永远也搬不完的尸体。

江庆东绝望地看着,喃喃地低声说了一句:完了。

郑娟回头担忧地看看他,刚要说什么,却突然控制不住地蹲下去,大口呕吐起来。

正文 第二十七章

6月6日上午。

天空骤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积聚,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两辆轿车穿过还在燃烧的废墟和街道,来到了被大批军警封锁起来的十八梯防空洞前。从车上下来的是宋美龄和防空司令刘峙。

宋美龄一下车就掏出了手绢捂住鼻子,毕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现场的恶臭实在太强烈了。刘峙亦步亦趋地跟在宋美龄身边,脸色阴沉的宋美龄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离十八梯防空洞不远的位置,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便呈现在他们面前。防空洞外面的一块不大的平地上,堆满了衣衫褴褛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绝大多数尸体身上没有了完整的衣物,因为恐惧和挣扎,他们的衣物已经被自己或被别人撕成了碎片。一些士兵和百姓戴着口罩或者用毛巾围住嘴巴,还在从隧道里抬出更多的尸体。在无数尸体的中间,李素芬和她的儿子也躺在那里,孩子的下身已经完全裸露。闻讯赶来的死者家属不顾军警的阻拦,在尸体堆里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无论是找到了亲人的还是没有找到的,全都在哭泣、呼号。两辆军用卡车停在路边上,一具一具的尸体像是沉重的沙袋,被抬上了卡车。

呆呆站立着的宋美龄脸色惨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刘峙站在她的身边,铁青着脸,却又战战兢兢地不时地观察着宋美龄的表情。

宋美龄睁开眼睛的时候,眼里已经充满了泪花:太可怕,太可怕了!

刘峙强调说:日本人的轰炸持续了几乎一整天……宋美龄愤愤地说:这是日本人欠下的一笔空前血债!

刘峙小心翼翼地汇报说:我们已经作了安排。天气太热,没有人认领的尸体要立即运走,不能在这儿停放太久。

宋美龄沉痛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路边的轿车。

刘峙回到防空司令部,便来到了作战室里,和几个将军一起听取江庆东等人的汇报。

江庆东:根据我的初步巡查和分析,十八梯防空洞之所以发生如此的惨案,和隧道里通风不畅有直接关系。昨天的轰炸从上午10点拉响警报,一直到晚上10点左右解除警报,持续了12个小时。在这个过程中,日寇的飞机轮番进入市区轰炸,在隧道里躲避的居民无法出来。天气炎热,因此导致了窒息。

一个参谋人员补充说:鬼子前几天都是白天来轰炸,昨天突然持续轰炸至晚上,而且是不间断的疲劳轰炸。

江庆东:除了十八梯隧道,石灰市和演武厅附近的防空洞也有窒息死亡的人,不过,十八梯隧道死亡的人最多。

刘峙恼怒地拍着桌子:很显然,日本人的这种轰炸策略,就是专门针对躲在防空洞里的平民百姓的!

作战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江庆东却突然说:司令,日本人的轰炸固然残忍,但是我们的防空洞通风设备不完善也是问题。如果通风设备……刘峙摆摆手打断了他: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处置,安排得怎么样了?

江庆东回答:我们物色了几个地方,最后选定了江北的黑石子。

刘峙:开始掩埋没有?

江庆东:已经开始了。黑石子的一位乡绅,还有一位杜姓的农民无偿提供了两块土地。但是我估计还不够。光是十八梯一处,按照预先的设计容量是6000人左右,那么死亡人数绝不会少。

刘峙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暂时就这样,希望大家抓紧时间。

看见刘峙走出作战室,江庆东追了出来,说:司令。我们还得再找地方,黑石子的那两块地肯定不够。

刘峙尽力掩饰着心里的不高兴说:庆东,你已经很尽力了,通宵没合眼。不过灾难既然已经发生,你也不要夸大事实。死亡人数并没有统计出来,你怎么知道地方不够?

江庆东说:你也去视察了现场,你难道看不出来?

刘峙反问:那你认为会是多少人死亡?

江庆东:保守的估计,起码也会有3000人左右。

刘峙不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太夸张了?我告诉你,在确切的统计数字出来之前,谁也不准胡乱猜测,更不能把这些乱猜的数字对外公布!

江庆东固执地说:但是我还是要再强调一遍,死亡人数很大,不会低于3000人!

刘峙几乎是低声吼叫起来:江庆东,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说死了3000人,4000人,会在全市造成巨大的恐慌,这对谁有利,啊?!如果这种恐慌带来骚乱,谁负责?!

江庆东明白,这并不是刘峙真正想要说的。其实从昨天晚上得到惨案发生的消息以后,刘峙就处于惶惶不安之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防空洞通风系统的问题最终是谁也掩盖不住的,一旦追究起来,他这个防空司令肯定难辞其咎。到了这一步,能做点儿文章的也就只有少报点儿死亡人数了。

江庆东也无所顾忌了,他看定了刘峙,阴沉地说:恐怕司令担心的不是这个!

刘峙被话里的暗示激怒了,骂道:混蛋!你立即去处理江北黑石子的掩埋事宜,这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听见没有?!

江庆东还想争辩,刘峙却扔下了他悻悻地离开了。

傍晚的江北黑石子,到处闪烁着火把的光亮。江边停靠着的几艘小船上堆满了尸体。士兵们正把尸体卸下来,装上当地农民的架子车,然后运到紧靠江边的一块坡地上。在防空司令部的人来接洽时,杜世潮一听说情况,马上就决定把他家在江边的地捐献出来。当江庆东来到这里的时候,杜家那块祖传下来的田地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无数的尸体被一层层放置到坑中,又一层层地撒上石灰。

看到江庆东来了,一个军官跑过来敬了个礼:报告江副参谋长,尸体太多,这个地方很快就会不够用了。

江庆东:另外两个地方呢?

军人:也已经差不多了。

江庆东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走向了埋放尸体的大坑边沿。他看见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被放进坑内。在火把晃晃悠悠的光亮照耀下,小女孩的脸上依然凝固着恐惧的表情。江庆东看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直到深夜,掩埋尸体的工作都还在进行。江庆东把一切安排妥当,才疲惫地回到家里。郑娟还没睡,一直在客厅里坐着看书,等他回来。

江庆东进门看见郑娟,第一句话就带有某种责问的语气:我听说,你今天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死亡人数?

郑娟把书放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

江庆东说:你说窒息事件一共死亡了500到600人?怎么会是这个数字?!十八梯防空洞的现场你可是去过的。

郑娟无奈地:我是政府的新闻发言人,别人给我什么数字,我就公布什么数字。

江庆东气呼呼地:可你知道远远不止,是吧?

郑娟:是的。可我有什么办法?

江庆东:办法就是说出真实的数字,就这么简单!你起码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

听到江庆东语气这么重,她知道他心里太沉重了,便尽量平和地、用一种想取得理解的口吻说:我不是昧着良心,我也有我的苦衷。

江庆东依然不依不饶:你的苦衷?你的苦衷和那些死去的人们相比,哪个更重要?!你是一个中国人!你以为你隐瞒真实的数字是在帮政府的忙?你隐瞒了真实的数字,就是隐瞒日本鬼子对中国人犯下的暴行!

郑娟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我没有想隐瞒什么!你说得太过分了。

看见郑娟生气了,江庆东突然无力地坐在床边,语气也一下子变得像是自言自语了:你真应该再去黑石子看看!我看到无数的尸体,看到许许多多的老人,男的,女的,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大概才四岁……郑娟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庆东,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还没吃饭吧?

说着她下床从厨房里端出了几样简单的饭菜,放到了桌子上,说:你太累了,吃点东西,啊?

江庆东仍然愤愤地沉默着。郑娟拉着他坐到了桌子跟前。江庆东突然暴躁地站起来,抓起一只碗狠狠地摔到地上,喊道:我吃不下!我满脑子只有那些深坑里被一层层石灰掩埋起来的尸体!

郑娟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有些扭曲的脸,充满同情地长叹一声。

这天晚上,罗伯特是在莫妮卡·罗西的家里度过的。即使是在英国的那些日子里,罗伯特也没能忘掉莫妮卡。莫妮卡的丈夫前些天回意大利去了,这给罗伯特提供了机会。当他和莫妮卡经过一番狂热,双方都得到了极大地欢愉和满足以后,已经是半夜。

罗伯特穿上衣服,准备离开了。莫妮卡赤裸着身体,从后面抱住了他:亲爱的,难道你不能在这儿住一晚上?

罗伯特笑笑:啊,我还有事情要办,明天就要把稿子发回伦敦。

莫妮卡问道:是关于轰炸的?我听说,这次死了很多人?

罗伯特点点头:因为防空洞里人多缺氧,很多平民窒息死亡。

莫妮卡:到底有多少人?

罗伯特:官方在白天公布的数字是500到600人。也许,实际的死亡人数不止这些。以我的经验和对现场的观察,我认为至少在几千人以上。别忘了,我在英国也经历了类似的轰炸。只不过,今天发生在重庆的悲惨事件更可怕。

莫妮卡突然说:罗伯特,如果有了死亡人数的进一步确切统计,我是说,不是官方公开的消息,而是内部的数字,你能告诉我吗?

罗伯特疑惑地笑了:难道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莫妮卡有些掩饰地:我?我只是好奇。我知道你在重庆政府中有很多熟人,也知道你和英国大使馆的官员很熟。你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罗伯特很爽快地答应了:那当然,我们不是彼此都在满足对方嘛。

莫妮卡吻了罗伯特一下,暧昧地:可我还觉得不够……罗伯特转身抱起了她,说:我会让你满足的。

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孙翔梦和夏程远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能找到小华。

6月5日的晚上,等轰炸结束他们跑去幼儿园的时候,才知道小华和很多孩子早就离开了那个差点儿令他们窒息的防空洞。幼儿园的老师也根本不知道这些孩子跑到哪儿去了。在凄冷的残月下,拄着拐杖的夏程远和孙翔梦一起,到演武厅,到十八梯,所有出了事的防空洞都去了,就是没有看到小华的影子。

这让孙翔梦绝望地意识到,也许小华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些令人窒息的防空洞里。在安慰妻子的同时,夏程远也安慰自己,坚信小华仍然活着。但什么样的安慰都已经无济于事。当孙翔梦听说,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正在运往江北黑石子掩埋的时候,她决定要去那里看看,当然,她已经对找到活蹦乱跳的小华不抱希望,她只是想去那儿,看能不能找到儿子的尸体。她不忍心再让失去了一条腿的丈夫和自己一起去江北,便不由分说地叫上了妹妹孙翔英。

孙翔梦和孙翔英来到黑石子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炽烈的阳光照射在江边的坡地上,那个大坑几乎被尸体填满。她们手里拿着一张小华的照片,冒着滚滚的热浪在那些掩埋尸体的士兵和农民中间四处询问。没有人见过照片上的孩子。这让孙翔梦不知道是该感到安慰还是伤感。天气太热,大坑里的尸体腐烂的恶臭随着热气蒸腾上来,让孙翔梦渐渐觉得有些恍惚。忽然,她看见大坑的另一边,一个人正在往一具小男孩的尸体上撒石灰。孙翔梦疯了一样,不顾工作人员和妹妹的阻拦跳到坑中,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把那个男孩的尸体翻过来——那并不是小华。孙翔梦仿佛已经忘记了尸体的恶臭,在坑里四下狂乱地翻着。

孙翔英无奈,只好跳到坑中,使劲拉着孙翔梦:姐,快上去吧!

孙翔梦却没理她,独自喃喃着:不,我一定要找到……我要找小华!话没说完,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名负责掩埋尸体的士兵七手八脚地帮着孙翔英把孙翔梦从大坑里抬出来,送到了附近杜世潮家的院子外面,找了一处树阴让她躺下。孙翔英脱下外衣使劲地扇风,一边大声喊着姐姐。在房子里的杜兰香听见动静,跑出院子,孙翔英急忙说:对不起,快帮帮忙,我姐姐中暑了!

杜兰香转身跑到厨房里提来了一桶凉水,孙翔梦连忙用外衣蘸了凉水敷在孙翔梦的额头上。这时候,杜世潮和谢成霞也出来了,一看这样,就帮忙张罗着把孙翔梦抬进屋里,放在谢成霞的床上。孙翔梦终于动了动,醒了过来。孙翔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谢成霞挺着大肚子,充满同情地听孙翔英说了她们到这儿来的原因,一边用扇子不停地给孙翔梦扇着。

孙翔梦彻底清醒过来了,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人:我怎么啦?

孙翔英说:姐,你晕过去了,可能是天气太热,还有,那里的气味太难闻。

杜世潮叹口气:真是造孽啊。这两天,已经看到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正说着话,谢成霞却突然感到一阵腹部剧烈的疼痛,几乎站不住了。杜兰香连忙扶住了她:嫂子?

孙翔梦在床上艰难地坐了起来,看着谢成霞:她怎么了?

杜兰香焦急地:恐怕快要生了。

这天晚上,孙翔梦和孙翔英就留在了黑石子。当孙翔梦知道谢成霞将要生下的孩子注定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生身父亲以后,决定留下来为这个孩子接生。同时,她也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也许明天,她还可以到黑石子的另外几处掩埋地再找找小华。孙翔英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反对姐姐的决定。

一直等到半夜,谢成霞终于要生了。杜兰香和孙翔英在屋里忙乱地给孙翔梦当助手。杜世潮一脸焦急地蹲在屋子外面的地上,狠劲儿地抽着叶子烟,听着里面谢成霞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把手里的叶子烟在地上狠狠地磕了磕,正要进谢成霞的房间,房里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然后,一切都沉静了。杜世潮突然觉得害怕,愣愣地站在了门外。

房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满脸是汗的杜兰香端着一盆水,推开房间的门冲出来,高兴地说:爸爸,嫂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

杜世潮:成霞呢,她人咋样了?

杜兰香笑了笑:她没事。

杜世潮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孙翔梦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房间门口,用一张白布擦着自己的手,看着杜世潮和杜兰香,疲倦地笑笑。

婴儿的哭声再次从房间里传出,哭声是如此响亮,仿佛已经越过了院子,传到院墙的外面。在这新生命的叫喊声中,那个埋葬死者的大坑已经被尸体填平,月光下,士兵们在尸体堆上撒了最后一层石灰……为了平息民间日益高涨的质疑和愤懑情绪,国民政府成立了有关防空洞窒息惨案的调查委员会。江庆东作为防空司令部负责防空洞设施的副参谋长,自然是重要的责任人之一。所以,惨案调查委员会的人来到防空司令部后,江庆东就成了第一个被询问的人。

询问室就设在作战室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天气很热,气氛压抑,房间里所有的人脸上都汗津津的。

调查委员会的官员看着对面的江庆东问道: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市区内防空洞的通风设备,是由你负责检查的?

江庆东回答:是这样。

官员问:在隧道惨案发生之前,也就是在6月5日日本飞机来轰炸之前,你是否发现隧道的通风设备有问题?

江庆东:是的。

官员: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江庆东说:我向上司作了汇报。

官员冷冷地重复道:作了汇报?难道你只是作汇报?!这次惨案发生以后,委员长大为震怒,下令严查。江副参谋长,你作为负责检查的官员,在发现问题之后没有立即采取措施,而只是作汇报,这个责任你清楚吗?

江庆东争辩说:通风设备的更换合同,是防空司令部工程处和华中机电工程行签订的。根据合同,安装发电机和鼓风机的工作应该在五月上旬完成。

官员:合同执行了吗?

江庆东说:供货方无法提供足够的设备,还有一些设备虽然安装了,却无法使用。这并不是我能左右的。

官员很快地在本子上做着记录,又问:在6月5日敌机轰炸的过程中,你是否参加了对防空洞的巡视?

江庆东:没有,我在防空司令部值班。轰炸中的营救工作由另一位参谋负责。我是在事后接到防空司令部电话,才知道发生了窒息惨案。

官员:你认为自己在这个惨案中负有责任吗?

江庆东沉静地:是的。

面对那么多无辜市民的死亡,江庆东从内心里觉得愧疚。他已经铁了心,不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面前,他都不会推卸属于自己的任何责任。所以,面对调查委员会的人提出的其他问题,他也毫不隐瞒地作了回答。江庆东的这种态度,让调查委员会的成员们相当满意。

然而刚接受完询问,江庆东就被刘峙叫到了办公室里。

刘峙等江庆东一进门,就把门关上了。然后有些阴沉地看着江庆东问道: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江庆东坦然地:调查委员会在履行他们的职责,我只是如实回答了他们提出的问题。

刘峙:如实回答?事情已经发生了,调查委员会当然要给委员长和国人一个交代。我只是希望,你没有夸大其词,更不要推卸责任。

江庆东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愤愤地说:司令,在此之前,我就向你汇报过通风设施的问题,可是并没有引起你的重视。这应该是事实……刘峙打断了他:这么说,你认为责任在我?你认为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你就没事了?

江庆东:我没有任何推卸责任的意思!我只是认为,如果我们预先解决了通风设备的问题,这样的惨案也许就不会发生。

刘峙:但它已经发生了!你的假设没有意义。而且,当时你是负责通风设施的检查工作的,你应该知道,这个责任在你身上。

江庆东:我不怕承担责任!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死去的那几千民众。

刘峙用力拍着桌子:你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死了几千人!我再跟你说一次,死亡人数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不许胡说八道。我警告你!当你张口说话的时候,你要想到防空司令部的命运和其他同仁的命运也许会由此改变!

江庆东毫不退让地说:但我有责任说出真相!

刘峙冷笑:真相?什么是真相?!你把我搞下去了,把其他人搞下去了,就找到真相了?!日本鬼子就不来轰炸了?

江庆东固执地:我知道,这笔账应该跟日本鬼子算!但是我们防空司令部也不是没有责任。包括你和我。

刘峙粗暴地挥了挥手:好啦好啦,我听够了!你走吧!我再说一遍,管住你自己的嘴巴,否则,我饶不了你!

江庆东无奈地看着刘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司令,我无所谓。对于那些死去的民众来说,我算得了什么!

当天晚上,夏新立和顾宏源应约来到了江庆东家里。江庆东在和刘峙谈话以后,就下决心要把自己掌握的惨案真相捅出去。否则,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郑娟不赞成他的做法,但是她知道,事已至此,自己无法阻挡丈夫。等夏新立和顾宏源在她家的客厅里坐下后,郑娟无言地为他们斟上茶水,就退到了一边。

夏新立和顾宏源默默地坐着,等着江庆东。

心情阴郁的江庆东开始说话时,脸上强迫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夏先生,顾先生,我经过再三考虑,觉得应该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们。我所讲的,也许不一定特别准确,但肯定是负责任的。

顾宏源看了看郑娟,然后问道:江先生的意思,是想通过我们的报纸把真相捅出去?你考虑过后果吗?

江庆东点点头:当然,你们不用替我担心。惨案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防空洞的通风设施出了问题,这已经是共识。通过我的初步调查和推算,我认为死亡人数在2700人到3000人左右。

夏新立说:这可和政府公布的数字有很大出入。

江庆东:是这样。我相信,在调查委员会的工作完成后,会公布一个最终的数字。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现在公布的600人。

顾宏源问道:江先生,惨案调查委员会对于事故的责任有结论吗?

江庆东:目前还没有。不过,我不抱任何希望。无论是提供通风设备的华中机电工程行,还是负责监督的防空司令部工程处,包括司令部的负责人,现在都有推卸责任的企图。这中间是否另有交易或者别的隐情,我不敢说。但以我的看法,调查委员会最终只可能拿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一切都得等蒋委员长定夺。

夏新立不无担忧地:如果委员长最后的处罚不是出于对真相的服从,而是出于一种政治考虑呢?

江庆东: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所以我才请二位到这里来。不过,无论如何我并不打算推卸我自己的责任。是我在负责检查防空洞的通风设备,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我不会逃避。

顾宏源不无担忧地说:江先生,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能不顾后果。

江庆东阴森地笑了笑:对我而言,最坏的后果已经出现了。

郑娟终于忧心忡忡地插话:庆东,你不能这样。

顾宏源说:我认为江太太说得对,你不能太多地责怪自己,应该相信事实本身。

短暂的沉默过后,江庆东终于幽幽地说道:事实本身?事实就是,已经有几千个无辜的生命消失了。你们如果看到那些死者脸上的表情,看到他们身上被抓破的地方,看到他们被撕烂的衣服,就可以想象他们死去的过程有多么痛苦!我承担责任也好,推卸责任也好,都已经无济于事。

夏新立: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是日本鬼子。

江庆东:这当然毫无疑问。但蒋委员长能去处罚日本人吗?现在我真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在前线,不是直接面对日本鬼子,跟他们拼命!

郑娟的眼睛湿润了:庆东,你别这样说,好不好?

江庆东的眼睛里也闪现出了泪光:真的,我恨自己。同样是军人,可是死在战场上要痛快得多,也英勇得多!

武汉的基地。

基地的全体日本官兵在操场上集合,接受远藤三郎少将的训话。士兵和军官们在热烘烘的水泥地上笔挺地站着。远藤三郎和几个军官站在他们对面。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连水泥地都显得有些刺眼。

远藤三郎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官兵,身边的一名日军军官正在向士兵们宣读轰炸战报:……6月5日的疲劳轰炸取得了辉煌的成果。我军的轰炸编队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对重庆的E区、D区、h区等重点轰炸区域进行了多次密集轰炸。事实证明,预定的轰炸时间和方式是正确的。根据我们的情报人员从重庆传过来的可靠情报,在这次轰炸行动中,敌人被迫长时间躲在防空洞里,至少有5000人因窒息而毙命!

日军士兵们顿时欢呼起来。丸川知雄站在队伍中间,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也在欢呼的吉岗,没有吭声。

军官:相信这一次轰炸,对重庆的支那政府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支那政府和军民的士气崩溃指日可待!

在日军的再次欢呼声中,远藤三郎微笑着摆手示意,士兵们这才安静下来。他开始讲话了,不过和众人的情绪相比,远藤三郎却显得有些低调。

远藤三郎:我听见了大家的欢呼。的确,我军在6月的轰炸有一个非常好的开始。不过,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们的战略轰炸已经进行了两年多。在这期间,重庆市区不断遭到致命的破坏和人员的伤亡。但是,重庆长江南岸和嘉陵江北岸的发展却非常迅猛。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的轰炸可以说正在失去重点目标。

士兵们顿时鸦雀无声了,因为少将的说法让他们感到非常意外。

远藤三郎继续道:从“101作战方案”实施到现在,支那政府和军队并没有因为轰炸而放弃对我军的抵抗,因而更谈不上士气的崩溃。所以,我认为刚才大家的欢呼还为时过早。我们必须寻找真正的重点目标,对支那政府的神经中枢实行重创,才能实现摧毁敌人意志的战略目标。否则,这样的无区别轰炸再持续几年,再造成多大的人员伤亡,也是没有用的。

吉岗对丸川知雄小声嘀咕道:远藤将军这是怎么了?

丸川知雄说:将军说得没错。死亡5000人,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他们不是军人,只是平民百姓。

吉岗不满地看他一眼:丸川君,我看你是越来越消沉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辗转,郑明才抵达武汉。为了安全起见,他是先到了湖南长沙,在那里接头后,再换了一个流亡学生的身份,混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来到武汉。在武汉工作站的安排下,郑明顺利地进入了武汉伪警察局,当上了警察。

这天晚上,穿着一身伪警察制服的郑明提着警棍,像是巡夜一样地出现在汉口的一条街道上。他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家小旅店门前,四下看了看,然后有节奏地敲响了房门。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给他开门,迅速地把他让进了旅店。郑明来到房间里坐下,老板给他端来了一杯水。

郑明低声问道:有新情况?

老板说:有。我刚刚接到重庆传过来的消息。

郑明喝了一口水:说吧。

老板:前几天日本对重庆的轰炸,防空洞里发生了窒息,死了很多人。

郑明吃惊地:有多少人?

老板摇摇头:还不清楚,反正不少。重庆方面命令,我们必须在武汉有所行动。我想,大概是报复一下日本人。

郑明:目标呢?

老板:基地。

郑明冷冷地一笑:开什么玩笑!怎么行动?我去摸过那里的情况,整个基地戒备森严,谈何容易!那帮坐在办公室里的混蛋又在做梦了?我他妈的还想把鬼子的飞行员全给杀了呢!可那办得到吗?

老板无奈地:我也不知道,反正命令就是这样。

郑明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想想办法。也许,可以在城里组织一次袭击,搞掉几个算几个。

老板:你看着办吧。

夜深了。

在冷清而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江北黑石子一片死寂,只有几声轻轻的虫鸣,仿佛还在提示着生命的存在。那个掩埋尸体的大坑已经被泥土填平。没有墓碑,也没有其他的标记,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石灰痕迹,算是为那些无辜的死者留下了一丝痕迹。

江庆东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看着眼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移动脚步,在已经填平的大坑边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了什么,便轻轻地走过去。在泥土里,有一只死者的手还裸露在外,仿佛在向上天召唤着什么。江庆东走过去,蹲下身,用双手把泥土扒开,轻轻地把那只手放进去,然后再用泥土将它掩埋好。

江庆东站起来,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泥土,再次看了看自己周围这片死寂的、埋葬了无数冤魂的土地,然后慢慢地走向了江边……杜家院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静悄悄的。谢成霞搂着自己新生的婴儿熟睡着,婴儿的手指还放在嘴里。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声从江边传来,婴儿被惊醒了,发出充满了奶气的哭声。杜世潮和杜兰香也都被枪声惊醒。他们先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相互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枪声过后的寂静中,只有谢成霞房间里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哭声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仿佛要把这鬼魅的夜色撕破。

江庆东孤独的身体倒在江边上的沙滩上。朦胧的月光照着他惨白的脸,他的脑袋后面有一团乌红的血迹,眼睛依然睁着,望着那片让他充满疑问的夜空。摊开的右手旁边,是他的手枪。

混浊的江水在他身边静静地流淌着,一直不停。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江庆东死后的第二天,几个宪兵就来到了郑娟的家里进行搜查。直到这时,郑娟才知道丈夫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完全震懵了,没魂似的坐在那里,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宪兵在家里翻箱倒柜。一眨眼的工夫,房间里已经凌乱不堪。

一个宪兵把书柜里的书籍一排排地弄到了地上,从里面发现了几个日记本,随手翻了翻,交给了站在房间中央的军官:报告长官,这好像是几本日记。

军官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命令继续搜查。他转身看了郑娟一眼,郑娟完全没有反应,像什么都没看见,都没听见一样。

军官正准备到外面去抽烟,房门突然被撞开,得到了消息的郑先博和郑琪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看这里已经狼藉遍地,郑琪愤怒地大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还在搜查的宪兵们甚至看也不看她。郑琪跑到郑娟身边,抱住她。郑娟仍然没有反应,两眼木然地看着墙上挂着的江庆东的照片。照片里的江庆东穿着军服,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

郑先博站在门口没进来,浑身都在颤抖。那个军官斜着眼睛看了郑先博一眼,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郑先博这才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是他们的父亲。谁给你们权力跑到这儿胡来的?!

军官冷冷地一笑:江庆东已经畏罪自杀。你还不知道吧?

郑先博突然震怒地大声吼道:放屁!我们家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就是死也只会为了国家而死!

军官一怔,有些收敛地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

郑先博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跨上两步,指着那个军官的鼻子骂道:立即给我滚出去!回去告诉你的上司,在我们郑家,有三个男人都是为国家打仗的军人!二女婿牺牲在和日本人的空战里,江庆东也是堂堂正正的汉子,你们谁也别想把他当成替罪羊!

正在搜查的宪兵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着军官。军官想了想,对宪兵们做了个“撤”的手势,拿着那几本日记本转身朝外走了。

郑先博大声说:站住!把手里的东西留下!

军官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威胁道:你可不能给鼻子就上脸。

一直沉默的郑娟突然说话了:爸爸,让他们拿走!庆东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宪兵们走了以后,郑先博瘫软地在郑娟和郑琪身边坐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奈地叹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人啊!

郑娟叫了一声“爸爸”,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江庆东的自杀,让被调查委员会搞得焦头烂额的防空司令刘峙看到了某种转机。负责防空洞事务的副参谋长自杀,似乎也足以让他找到替罪羊了,这让刘峙暗暗松了口气。但他明白,江庆东是个正直的好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不可以做得太过分。所以,当他得知宪兵搜查了江庆东的家以后,当晚便带着几名防空司令部的高级军官来看望郑娟。

郑娟家里仍然是被搜查后的零乱,地上甩满书籍和被打碎的玻璃用品。墙上那张江庆东的照片,现在已经被挂上了黑纱。刘峙和郑娟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郑娟穿了一件黑色的绸衫,眼圈红着,头发零乱。

刘峙心情烦乱,但他满脸的悲痛还是真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请节哀顺变吧。我和庆东共事多年,虽然说不上有多深的私交,但也够得上是朋友。我是很悲痛的。

已经憔悴不堪的郑娟,说话的声音细若游丝:刘司令,庆东的为人你不会不了解。如今人都不在了,总不能还让他背上黑锅呀!请你无论如何要替他说句公道话。

尽管江庆东自杀让刘峙有了解脱的可能,但在内心深处,他对江庆东的死还是有一点内疚,听见郑娟这样说,刘峙便保证道:江太太请放心。说起来我是对不起庆东的……算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不过我一定不会让什么人把事情说成是“畏罪自杀”。就算有什么罪过,我不会往庆东一个人身上推的。

郑娟眼睛里流露出了感激,说:我知道,刘司令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

刘峙苦笑着,看了看一直站在他们旁边的军官们,说了一句实话: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委座是不会放过我的。

一个军官提醒道:司令,关于江副参谋长的丧事……刘峙点点头,对郑娟说:我来这里,也还想听听你对庆东丧事有什么要求?

郑娟凄然地摇摇头:就把庆东葬在江北的黑石子,可以吗?我知道,他是想和那些死在十八梯防空洞里的人待在一起的。自从出事以后,他反反复复地对我说,他对不起那些无辜惨死的人。

听见这些话,刘峙很受震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点头。

几天之后,因对防空洞惨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刘峙被解除了重庆防空司令部司令官的职务。

防空洞惨案发生的那天,小华并没有死,而是侥幸地活了下来。由于受到过度的刺激,他变得有些恍恍惚惚。轰炸结束后,他随着人流从防空洞里出来,就跟着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走了。直到第二天上午,两个警察才在沙坪坝的一个桥洞里发现了正在酣睡的小华。问了半天,小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警察无奈,当天晚上就不由分说地把他和那些孩子一起送到了歌乐山的难童收容所。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一堆一堆地围在地上,争抢着几盆饭菜。一身肮脏不堪的小华在这里是年龄最小的孩子了,在粗野的拥挤中根本无法靠近,但极度的饥饿让他仍然很勇敢地往里面挤着。终于,他从人缝里钻进去,抢到了一个馒头。小华把馒头藏在怀里,很迅速地退出来,跑到一个远离大家的墙角,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回头一看,那边的争抢已经变成了一场斗殴,一个大孩子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了。几个看管人员跑出来,拳打脚踢地把打架的孩子驱散了。

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的孩子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很失落地看着得胜的一方满足地享用着饭菜。突然,他看见了躲在墙角的小华正在偷偷地吃馒头,便立即朝他走了过去。小华一看不妙,连忙拼命地把馒头往嘴里塞。不过他的嘴毕竟太小,那个大孩子也来得太快。在挨了狠狠的一个耳光以后,剩下的大半个馒头还是被抢走。

看着那个孩子啃着馒头走开,小华委屈无助地蜷缩在角落里哭起来。可是根本没有人理睬他。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慢慢走过来,蹲在他身边。这个孩子虽然也小,但看上去要野性得多。他对小华说:我从昨天就没有抢到吃的了。

小华抬头看了看他。

那个孩子说:我们会饿死在这儿,你信不信?

小华害怕地说:我不死!

那个孩子:我们逃出去吧,到了外面找点儿饭吃还不容易?干不干?

小华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个孩子很老练地伸出手:我叫蛐蛐儿。

小华和他握手,觉得这个名字很好玩儿:蛐蛐儿?

天黑睡觉以后,蛐蛐儿偷偷地把小华叫了起来,两人跟保育员说要上厕所,跑到了寝室外面。他们在厕所里躲了一阵,然后一起悄悄地顺着围墙来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蛐蛐儿领头,从围墙下面的排水沟钻了出去。小华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在蛐蛐儿的催促下钻进了那个积满污水的洞口,来到保育院外面。两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被炸毁的民房,就钻进废墟,在那儿蜷缩着睡了一晚上。

天刚蒙蒙亮,两个孩子就从废墟里出来,像野狗一样四处寻找吃的,却一无所获。两人饥肠辘辘,漫无目的地来到了江边。太阳升起来了,宽阔的河滩上乱石嶙峋,遍地垃圾。蛐蛐儿在垃圾里翻了一阵,没有什么发现,便躺在了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小华也学着蛐蛐儿的样子躺了上去,听着自己肚子里空洞的声响,茫然地看着天上。

蛐蛐儿问他:你怎么不回家?

小华:我不认识路。

蛐蛐儿:你真笨。那你总该知道爸爸妈妈在哪儿上班吧?

小华摇摇头:我只知道妈妈在医院当医生,爸爸在一个造枪造炮的工厂里。

蛐蛐儿失望地:你真没用。

小华问道:你的爸爸妈妈呢?

蛐蛐儿不说话了。小华又问:都死了?你没有家了?

蛐蛐儿猛地坐了起来:家被飞机炸了,烧光了。

小华:你爸爸妈妈都炸死了?

蛐蛐儿点点头,说:房子倒下来的时候,是妈妈把我搂在了她身子下面,不然我一定也死了。他说着,眼圈有点儿红了,却立即使劲擦擦眼睛,坚决不让自己哭出来,像个大人似的,用恶狠狠地口气说:等我长大了,就去当兵,把所有的日本鬼子全杀光!

小华突然发现了什么,他指着前面不远的江边大叫起来:蛐蛐儿,你快看!

蛐蛐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是个死人!过去看看!说着他跳下大石头,回头却发现小华还愣在那儿:快下来呀!

小华害怕地说:我不敢。

蛐蛐儿不屑地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我从妈妈身下爬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血全都流在了我身上。

小华听得瞪大了眼睛。

蛐蛐儿:快下来,说不定还能从死人身上找到钱呢!

小华这才跟着蛐蛐儿朝江边走去。江边的乱石丛中,一具从上游冲下来的尸体,卡在了石头中间,在浅水中漂荡沉浮着。尸体头朝下趴在那里,身上已经完全赤裸,只有戴在手指上的一枚金戒指,还在发出光泽。蛐蛐儿其实也很害怕,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迟迟不敢往前走。小华躲在蛐蛐儿后面,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说:这个人都光溜溜的了,不会有钱的。我们快走吧。

蛐蛐儿说:笨蛋,他的手上有金戒指!

小华问:值钱吗?

蛐蛐儿不确定地:应该够我们吃一个月吧。

说完,他提起胆子,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好像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人似的。尸体的手臂在水面上漂动着。蛐蛐儿站到了水里,尽可能地离得远些,然后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戒指,使劲想拉下来,戒指仍然还在手指上,那具尸体却一下子被他拉得漂过来。蛐蛐儿吓得大叫起来,连蹦带跳地跑上岸。

他们毕竟也还是只有五岁左右的孩子。

晚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市内的一段江堤上,郑娟和顾宏源慢慢地走着,他们一前一后地保持了一步左右的距离。郑娟脸色依然苍白,眼圈周围也蒙着一层阴影,身上整洁的黑色衣服和黑色裙子,把她的脸庞衬托得更加苍白哀伤。顾宏源特地找了个时间,陪她出来散散心。但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却无话。郑娟一言不发,顾宏源更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她。江水滔滔,细雨霏霏,两人的头发都有些湿了。

郑娟突然问:明天是他的葬礼,你去吗?

顾宏源肯定地点点头:当然要去。夏新立也会去,最后送送他。

郑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努力笑了笑:谢谢你们。尤其是你。

顾宏源没说话。

郑娟:可惜你救过他一次,不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顾宏源只有苦笑。郑娟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宏源善解人意地摇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郑娟:他是个好人。

顾宏源点着头:在我的眼里,他也是个英雄。

郑娟凄苦地一笑:英雄?穷途末路的英雄……黄昏,武汉日军的基地。完成轰炸任务后的轰炸机陆续返航了,降落在跑道上,起落架上的轮胎狠狠地摩擦着跑道,发出刺耳的声音。

夕阳穿过窗户,照射在基地指挥部里的一块黑板上,黑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陆上攻击机:2050架次/舰上攻击机、舰上轰炸机:201架次/舰上战斗机:99架次/陆上侦察机:39架次/总计:2389架次/攻击次数:20/投弹数总计:15036枚……远藤三郎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身影也投射在黑板上,他面前的长条桌两侧坐着十几名军官。轰炸指挥部正在召开会议,总结一段时间以来的轰炸效果,并布置下一阶段的行动。因为外面的飞机降落的声音太大了,远藤三郎走过去关上了窗户。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远藤三郎:按照大本营《102号作战计划》,我们要在今年夏天所完成的轰炸任务。一个很繁重的夏天。不过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完成了这个任务的一大半,这是可以让人欣慰的。我已经多次和轰炸机编队一起飞临重庆上空,亲自参加对那里的轰炸。从飞机上看下去,两江汇合处的重庆街市虽然已经满目疮痍,但是那里的人们却依然活着,那里的政府依然在运转,在指挥和帝国军队的作战。特别是在长江的右岸地区,那里,城市还在不断发展。就是被炸成了废墟的城市中心,也还在不断恢复重建。说实话,我不知道应该轰炸哪里才是最致命的地方。你们知道吗?

下面的军官们没人回答,笔挺地坐着不动。因为他们很惶惑,不知道远藤三郎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远藤三郎接着说下去:这并不是怀疑我们联合航空队的能力,我们的航空兵力是一流的,这完全毋庸置疑。我是想说,单凭轰炸,使一个城市屈服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使一个国家不战而败。我还可以举例,伦敦占英国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而且更代表着大英帝国的势力,德国与其一水相隔,用数千架轰炸机实施了一年多的空袭,也未能让英国屈服。这同样可以说明轰炸的作用是相当有限的。

一个军官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是在质疑大本营的轰炸计划吗?

远藤三郎:不是。而是想为这个计划增添一些我认为更重要的内容。因为轰炸无论如何是要继续下去的,我不能改变这个现实。不过今后对重庆的轰炸应该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同时,我们必须重新确立攻击的重点。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擒贼先擒王”。

一个军官:蒋介石?

远藤三郎笑了:重庆的所有政治和军事首脑都是我们的重点清除目标!蒋介石当然首当其冲。我已经和情报部门进行了沟通,只要获得蒋介石的准确情报,我们就一定要倾尽全力把他干掉。据说他是长期住在重庆郊外的黄山别墅的。我正在要求情报部门提供那里的准确方位和可以高空识别的建筑物特征。

多云的夜晚,没有一丝凉风。

中央电台的播音间里,郑琪和三个乐手正在这里演奏弦乐四重奏。那时候,电台的音乐节目多半都是采用这种现场演奏的直播方式。四重奏的旋律显得稍微有些哀婉,但毕竟还是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无论是给收音机前的听众,还是给闷热的演播室里的人们。

乐曲演奏了一半,郑琪透过大玻璃窗,晃眼看见几个人惶惶然地跑过来,一个男播音员手里还拿着一页纸。一个人对正在操控台前的工作人员匆匆说了两句,那人也顿时变了脸色,立即隔着玻璃朝郑琪他们示意马上停止。

郑琪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演奏停了下来。

那个男播音员已经匆匆进来,对正在疑惑不解地赶紧收拾起乐器的郑琪他们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等不及他们出去就立即开始播音了:各位听众,这里是中央广播电台。我们临时中断了音乐节目,向你播报重要新闻……郑琪他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站在外面的操控台前,听着。

播音员:根据欧洲电台刚刚发布的消息,当地时间6月30日清晨,法西斯德国突然对苏联发动全面进攻。希特勒在随后发表的讲话中声称,这次军事行动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他说发动这场进攻是因为俄国与英国的合作严重威胁了欧洲安全,同时,这也是他为德国人民争夺生存空间所进行的尝试。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撕毁了纳粹德国与苏联于1939年8月签署的互不侵犯条约……郑琪和所有人一样,都对这个突然的消息感到震惊不已。直到和同事们走出了电台大门,郑琪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看见一直等在门外的林天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听见广播了?

林天觉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大提琴:我送你回家。

林天觉回到重庆以后,又像过去一样经常殷勤地出现在郑琪身边。郑琪虽然对他仍然没有爱的感觉,但碍于面子,也就没有表示过反对。她和林天觉慢慢走到了街上,脑袋里还回响着刚才广播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郑琪才问林天觉:希特勒是不是疯了?

林天觉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上疯子还少吗?别太认真了。

郑琪看着他问:你好像并不吃惊?

林天觉笑了笑:当然吃惊。不过德国和苏联的这场战争,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好处,所以我乐意接受这个消息。

郑琪说:你这个说法真有点儿奇怪!整个世界几乎都要被战火吞没了,没有人能够从战争中得到好处的。

林天觉摇摇头:那不一定。德国军队的强大是不用说的,据说这次希特勒调动了一百九十个师的兵力进攻苏联,在这样强大的攻击面前,苏联军队是绝对难以抵抗的,很可能在半年之内,整个共产党苏联就不存在了,德国人就会统治整个欧洲。这样,中日之间的战争也就会很快结束了。

郑琪吃惊地问:你是说中国也不存在了?

林天觉:可能被日本全面占领,也可能和日本人和平停战,当然会接受一些不那么公平的条件。但是战争毕竟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之中,这是最重要的。

郑琪有些不高兴地:你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自私吗?

林天觉:没有人喜欢战争,我说的不过是很多人不敢说出来的话。但并不妨碍他们心里这样想。

郑琪瞪他一眼:这样的话最好少说。

林天觉立即顺从地笑了:好。听你的。郑明还是没有消息?

郑琪回答:没有。

林天觉担心地:不会出什么意外吧?香港那地方同样是日本特务横行。

郑琪脱口而出:谁说他在香港呀?听说他在武汉。

林天觉对这个意外得到的消息感到相当高兴,却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那是日本占领区啊!那就更危险了。

郑琪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了,便叮嘱说: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林天觉认真地说:我你还不放心?

德国入侵苏联的第二天,郑先博就来到了苏联大使馆。这时候的潘友新已经不能那么镇定和自信了,和郑先博一起谈话的时候,眼神都有些飘忽。

郑先博看着潘友新:我们是昨天晚上得到这个消息的。感到非常震惊。我到这里来,是代表中国政府对贵国遭遇的突然袭击表示同情。同时,中国政府的立场是明确的,支持苏联政府和人民反击纳粹德国的正义战争。

潘友新对此表示了感谢,接着愤愤地说:希特勒是个很邪恶的家伙,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方式开始一场战争。所谓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对这些骗子和无赖而言,永远都只是一张废纸!

郑先博平静地:和强盗、疯子签署类似的条约,无异于与虎谋皮。张伯伦与德国的《慕尼黑协定》如此,《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如此,就是贵国与日本人的《苏日中立条约》也一定会是同样的结果。几年前我就对美国人说了一句话,当你的朋友挨打的时候你袖手旁观是危险的,因为很可能下一个被打的就会是你自己。

潘友新有些尴尬地:我理解贵国政府对于《苏日中立条约》的立场。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表示遗憾。或者说,当一场突然的战争降临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头上时,我可以更多地体会你们对那个条约的愤怒了。不过请让我再次说明,《苏日中立条约》的签订,对于苏联来说确实是迫不得已的。我们早就意识到了与德国之间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苏联政府的一切政策和措施,其实都是在尽可能拖延战争爆发的时间,以便有更多时间作好战争准备。现在战争终于开始了,我想不论是苏联还是日本,都不会在意那个所谓的中立条约了。

郑先博:中国政府是不承认《苏日中立条约》的。

使馆武官崔可夫笑着说话了:不过好像这个中立条约也给贵国带来了一些好处?

郑先博笑了:你是说美国和英国给了我们大笔贷款和军事援助吧?

崔可夫:是的。不过老朋友,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认为美国人和英国人仅仅是出于某种同情。这仍然只是一笔交易,他们给一亿美元,你们就可以把一百一十二万日本军队牵制在中国战场上,让日本人强大的海军继续封锁中国海岸,也就不能很快南下,进入美国人在太平洋的势力范围了。这对于美国人来说,是一个很合算的交易。

郑先博表示同意:这是毫无疑问的。国际政治和外交都不过是交易,只要这种交易是平等和公平的,就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在交易中出卖第三国的利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崔可夫说:比如《苏日中立条约》?

三个人都笑起来。

崔可夫说:好了。让我们尽快把这件事情忘掉吧。

郑先博问崔可夫:对于这场苏联和德国之间的战争,你可以预测一下它的前景吗?

崔可夫:我相信战争的第一阶段,我们的军队将会遭受重大打击。德军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分三路发起强大进攻。他站起来,走到一张地图前面:希特勒的南方集团军会从卢布林和喀尔巴阡山之间向基辅方向推进;北方集团军从东普鲁士,沿地尔集特进攻列宁格勒;中央集团军则会企图直扑莫斯科。

郑先博:就像当年的拿破仑?

崔可夫自信地:所以我认为战争前期我们会很被动,很艰难。毕竟德国的军事实力是非常强大的。不过今天的苏联不是旧俄时代了,斯大林也会比库图索夫高明得多。希特勒占领不了莫斯科,而且德国最终会被彻底打败。至于战争要持续多久,这就难说了。还要看整个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发展形势,当然也包括中国的抗日战争。

郑先博笑了笑:中国是不会让日本人从东面进攻苏联的。

“看报啦,看报啦!希特勒对苏联发动闪电进攻!看报看报!”

重庆市中心的那个咖啡馆外的街道上,报童大声吆喝着从咖啡馆窗外走过。顾宏源看着孩子走过,收回目光,看一眼坐在对面的郑娟。郑娟仍然一身素装,不过情绪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那么憔悴了。

顾宏源不禁感叹着:这个世界真是千变万化呀。短短几年时间,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郑娟问:你儿子来信了吗?

顾宏源点点头:他们正在云南接受培训,美国人为中国空军提供了一批新型的战斗机,大概他们是第一批装备的部队之一。

郑娟:那些小伙子一定高兴坏了?

顾宏源:那还用说。但愿中国空军将会恢复它的战斗能力,彻底摆脱过去那种只能挨打的局面。

郑娟感叹道:中国的抗战打了四年,美国政府总算给我们提供真正的军事援助了。真是不容易啊!

顾宏源认为这是必然的。他说:中国抗战对远东地区战略格局的重要性越来越明显了,美国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必然的。现在德国开始进攻苏联了,如果苏联被打败,那希特勒必然回师攻占英国本土;而日本则完全没有了对苏联的顾忌,就可以调用所有的兵力彻底占领中国,然后南下太平洋,向美国人挑战。那样,世界局势还会发生大的变化。

郑娟提醒道:我不认为苏联会被希特勒占领。

顾宏源笑了:我这只是一种假设,不过是要说明这个世界随时随地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不管怎么样,我是乐观的,我认为中国抗战最艰难的阶段正在成为过去,胜利也许并不是那么遥远了。

郑娟:我可没有那么乐观。

顾宏源:当然要乐观,悲观是没有出路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为了迎接胜利。

郑娟笑了笑,将目光转向窗外。

何雪竹所在的那个保育院,地处远郊北碚。虽然北碚也多次遭到日军的轰炸,但比起重庆市中心,情况还是要好很多。这里山峦跌宕,嘉陵江峡谷深邃曲折,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日军轰炸机的攻击。

这天下午,一辆破旧的卡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保育院的院子。卡车车厢上,挤满了年龄不等的难童。在他们中间,也站着小华和蛐蛐儿。车刚进大门,小华就对蛐蛐儿说:糟了,又被送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将近一个月的流浪生活,让小华说话的口气变得老练了许多,连眼神也不再是那么怯生生的了。蛐蛐儿没有说话。小华碰了碰他,低声说:要是吃不饱,我们再跑?

蛐蛐儿坚决地:跑!

卡车在院子当中停下来,几个保育院的管理人员已经站在了那里。孩子们下车后,很快就被集中在院子里排好了队。他们歪歪扭扭、闹闹哄哄地站着,一个个头发零乱,肮脏不堪,衣服裤子破得就更不用说了。一个管理人员使劲拍着手,招呼他们安静下来。然后说:孩子们,你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是条件最好的难童保育院,在这里所有的叔叔阿姨会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关心和照顾你们,还会帮助那些和家里失散的人找到爸爸妈妈。不过,你们现在的样子太脏了,每个孩子从现在起,都应该养成好的卫生习惯。你们一定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了,对不对?

孩子们大声嚷嚷:对!

管理人员说:那好,现在就先带你们去洗澡,把你们的脏衣服换掉,等你们都一身干干净净的时候,就可以开饭了。

这些饥饿难耐的孩子当然对这样的安排很失望,乱哄哄地闹起来。小华突然带头叫喊起来:不洗澡!我们饿了!

其他孩子立即响应着:我们饿了!要吃饭!

看着乱七八糟的场面,那个管理人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大声嚷着“安静安静”,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他。

何雪竹从保育院的办公室里出来,看见这里闹成一团,便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那个管理人员无奈地苦笑:他们不愿意洗澡,非要先吃饭。你看他们那肮脏样子。

何雪竹说:他们一定都饿坏了。这样,先给他们一人发两块饼干。晚饭一定要洗完澡才能吃,不然太不卫生。

管理人员于是大声向孩子们宣布了何雪竹的话。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饼干很快拿来了,管理人员们给每个人手里发了两块饼干。站在第一排的小华先领到了饼干,转眼之间就已经吃光了。然后他又朝一个管理人员伸手,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没有呢!

那个管理员一点儿也不糊涂,笑着说:少跟我来这套小把戏!

小华没能得逞,便回头看看自己身后,他后面是个看上去比他还大一些的男孩,不过那神情要老实得多,正在很斯文地小口咬着饼干,就像过去的小华。小华突然一巴掌打过去,把那孩子手里的饼干打掉在地上,人家还没反应过来,小华已经很迅速地从地上把饼干拣起来,塞进了嘴里。那孩子顿时大哭起来。

听见哭声,何雪竹连忙走过去:怎么回事?

那孩子指着小华说:他抢了我的饼干!

何雪竹严厉地回头看着小华,说:你怎么抢他的……她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吃惊地看着小华,她已经认出他来了,这是孙翔梦的儿子。何雪竹惊讶地说:小华?你怎么在这儿?

小华看着她,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眼神冷冷的。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已经绝望的孙翔梦晚上正在医院值班,突然接到了何雪竹的电话。当她被告知小华在北碚保育院的时候,她居然没了反应。何雪竹在电话那头喊了几声,孙翔梦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嗡嗡地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自己立即就赶到北碚去。何雪竹安慰说不用着急,自己正好明天要回重庆,到时候可以顺便把小华带过来,给她送到家里去。

第二天上午,重庆再次遭到了日本人的轰炸。轰炸一结束孙翔梦和夏程远就回到了家里,准备好了饭菜等着儿子回来。可是一直等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才看见何雪竹拉着小华出现在了家门外面。孙翔梦一见到儿子,立即就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小华。

夏程远连忙把何雪竹让进了房间:何院长,真是太感谢你了!

何雪竹笑笑说:幸好这孩子被送到我们的保育院来,不然,还真不知道他会到哪儿去。

夏程远亲昵地拍着儿子的脑袋:小华,爸爸妈妈可急死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小华任由孙翔梦搂着、哭着,却一脸木然地什么话也不说。夏程远把小华拉到自己跟前,让孙翔梦快把饭菜端出来,儿子一定饿了。孙翔梦这才急忙进了厨房,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一样一样地端上了桌子。

夏程远把小华搂在怀里:告诉爸爸,你这些天都到哪儿去了?怎么过的?

小华冷漠地看看夏程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夏程远和孙翔梦都愣了,孙翔梦疑惑地看看何雪竹。何雪竹走到小华身边,爱抚地摸了摸小华的头,安慰地对孙翔梦说:孩子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苦。很多孩子刚到保育院来的时候都这样。

孙翔梦:可他怎么会……何雪竹说:你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孩子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心理上会受到创伤,这需要时间,慢慢就会好的。

何雪竹要走了。夏程远夫妇知道她还没回家,便没有多作挽留。何雪竹过去拉了拉小华的手: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好吗?

小华还是没有理睬。

何雪竹走了以后,夏程远夫妇看着已经变得十分陌生的儿子,完全不知所措。

孙翔梦:小华,过来吃饭吧。看妈妈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

小华这才坐到了桌子跟前,一句话不说地捧起饭碗就开始狼吞虎咽。孙翔梦看见儿子这样,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夏程远在一边看着,不断地把菜夹给小华,说:慢慢吃,慢一点。

小华还是没说话,只顾继续狼吞虎咽。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来看看孙翔梦,终于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想睡觉。

何雪竹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她推门进去,就看见郑先博正在客厅里忙碌着。因为白天的轰炸,客厅里已经变得乱糟糟的。郑先博站在桌子上,正在往窗户上挂床单。地上,是摔坏的陶瓷花瓶、碎玻璃。天花板上吊着的电灯松松垮垮,仿佛马上要掉下来。

郑先博看见何雪竹回来了,很高兴地:你怎么回来了?

何雪竹笑着说:我再不回来,这家就该乱得没地方下脚了。

郑先博从桌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解释说:今天一颗炸弹刚好落在外面不远。

何雪竹开始一起收拾零乱的屋子,边问:小琪呢?

郑先博:还在排练呢,没回来。

何雪竹又问:还是没有郑明的消息?他也真是的,再怎么也应该给家里捎个信来。

郑先博说:他的工作就是这样,这不怪他。

何雪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个镜框,那是安富耀和郑琪结婚时,一家人的合影:安富耀、郑琪、郑娟、江庆东、何雪竹和郑先博,当然还有林天觉。何雪竹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尘,顿时有些伤感了。她捧着镜框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上坐下来,突然对郑先博说:我不想在保育院干了,我想回来。

郑先博感到意外:为什么?

何雪竹看着手里的镜框叹息道:我们这个家已经变得太冷清了。安富耀、江庆东都走了,郑明也这么久没个音讯,家里就你和小琪……先博,我回来陪你好吗?我原来以为,工作可以让我忘掉痛苦,忘掉悲伤,可自从江庆东……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再干下去了,我想回到家里和你在一起,平平静静地过几天日子。

郑先博却说:回到家里就能平静?鬼子的轰炸已经把重庆变成了前线,虽然我们在这儿看不到敌人,可战争的性质是一样的。

何雪竹看着他:所以我才想回来。我是怕哪一天鬼子再来轰炸,如果你再遇上什么事情……郑先博笑着安慰她: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用这么悲观。

何雪竹:你还不觉得危险?炸弹都落在家门口了。

郑先博:我知道有危险。我相信,日本人还会继续轰炸,但他们的决策者一定比我们着急。从战争初期的三个月内解决中国战事,到三年的狂轰滥炸,他们的战略目的始终没有达到。重庆还在,中国也没有投降。如果国际形势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的抗战也许就会迎来一个重大的转折。而且我觉得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何雪竹:你是不是太乐观了?

郑先博:我不是乐观,而是越来越看得清楚了。也许鬼子的轰炸还会继续一段时间,这不假。从前年开始,日本人一直炸到现在,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城市被烈火吞没了一次又一次。但重庆被炸垮了吗?重庆人被炸垮了吗?中国人被炸垮了吗?没有!日本人的算盘是小岛民族的算盘,哪怕有现代化的武器,他们也永远算不出中国人的精神力量,算不出大国人民的承受能力。

何雪竹笑了笑,感叹地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天真。算了,我饿了。你也没吃饭吧?

郑先博说:是啊,我们俩只有煮面条吃了。

经过孙翔英的反复要求,最后夏新立也帮着出面说话,周恩来和南方局终于同意派孙翔英回到武汉去工作。当然,孙翔英没说明自己一定要去武汉的部分原因。获得组织上的同意之后,她也没有去尝试和郑明联系。郑明是军统的人,而她属于中共地下组织。即便是在国共合作的时期,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都是危险的,都可能给对方带来损害。

武汉的下午,闷热难当。

郑明穿着伪警察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根警棍,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街道不算宽,两边是各种各样的货摊。街道上有一些行人,还有人在货摊上买东西,和小摊贩讨价还价。郑明的脸上和身上都有些汗渍,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忽然,郑明听见了一个女人吆喝卖花的声音,从街道那一头传来。他觉得那声音异常熟悉,循声望去,竟然意外地看见了一身卖花女打扮的孙翔英。孙翔英胳膊上挎着一只装满鲜花的篮子,正吆喝着,朝他迎面走过来。郑明一下子愣在那里。

孙翔英也看见了郑明,她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吆喝。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脸上却都掩饰得很好,没有什么表情。郑明也没有暗示什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拐进了街道旁边的一条小巷。孙翔英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就跟着郑明走进了那条小巷。到了那儿,才发现小巷里空无一人,已经没有了郑明的影子。孙翔英想了想,继续朝前走去。她走过一个门洞时,郑明突然从门洞里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孙翔英来不及放下手里的花篮,就被郑明激动地拥抱住了。

两人见面,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这里显然不能让他们多作停留。郑明急切地要求和孙翔英再次见面,孙翔英犹豫片刻,终于答应。最后她和郑明约定,晚上到长江边上接头。

晚上,郑明和孙翔英来到了江边,很容易就接上了头。虽然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非常安静,在孙翔英的建议下,他们还是像一对情侣一样,慢慢地谈着话,散着步,来到一片芦苇丛中。透过芦苇,可以看见长江昏暗的江面,一条孤零零的小船停靠在岸边,亮着微弱的灯火。几只夜宿的鸟儿被他们轻柔的脚步声惊动,扑扑啦啦地飞起来,消失在夜色里。

郑明:我听说重庆发生了很严重的防空洞窒息事件?到底死了多少人?

孙翔英把6月5号那天惨案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当郑明得知死亡人数竟然达到3000人时,他感到了震惊,一时没有说话。

孙翔英:因为市民和舆论对********的痛骂,蒋介石已经将防空司令刘峙和重庆市长吴国桢革职了。

郑明:他们应该承担责任!也许,枪毙都不算冤枉!

孙翔英迟疑了一下,才说:也许,你还不知道你的姐夫的事情……郑明疑惑地看着她:江庆东?他怎么啦?!

孙翔英说:他自杀了。

郑明惊讶不已:怎么会?!难道他也有责任?

孙翔英摇摇头:我听说惨案发生后,江庆东直接负责处理善后工作,可能是看见太多的死者,他受不了。

郑明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鬼子”,便又沉默了。

7月4日的晚上,美国大使馆里照例要举行美国国庆招待会。使馆的客厅里挂着几面美国国旗,算是节日的装饰。驻重庆的外交使节以及许多中方官员都聚集在这里。一支乐队演奏着那时流行的美国乐曲,给客厅增加了一点节日的气氛。郑先博和美国大使詹森、英国大使卡尔端着酒杯,聚在一起聊天。话题当然还是眼下的战局。

郑先博:詹森先生怎么评估德国对苏联的攻势?

詹森:情况不太好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德国军队就向东推进了200多公里,苏联人的20多个师被歼灭,接近70个师被重创,有差不多200多万人员损伤,损失了2000多架飞机。

卡尔也说:照这样下去,希特勒的“巴巴罗萨计划”获得成功是有可能的,也许在冬季来到之前能打到莫斯科城下。

郑先博:我也问过苏联驻华大使馆的崔可夫将军,他的看法是战争初期,德国军队会在整个战线上占据上风。不过,一旦德国人的战线拉长,冬季来临,战争就会出现一些转机。他认为,希特勒的“巴巴罗萨计划”会像当年拿破仑对俄国的进攻一样,最终只能以失败结束。

詹森:但愿如此。

郑先博说:我所关心的是,美国和英国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能不能保持与苏联的密切配合。如果在这个时候,国际反法西斯阵线因为一些其他原因出现不必要的裂痕,那么高兴的肯定是希特勒。

卡尔:我认为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德国进攻苏联是一件坏事,但实际上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本来是意识形态上的敌人,现在有机会站在一起联合作战了。只是,我希望苏联人不要太快地放弃。

郑先博:我坚信苏联不会就这样败在德国手中,就像中国不会败在日本人手里一样。

詹森点头道:美国国内现在有一种呼声,要求对苏联进行物资援助,我想,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罗伯特和莫妮卡也参加了这个招待会,这会儿,他们正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喝酒调情。当莫妮卡看见林天觉和郑琪从门口进来后,连忙对罗伯特说:亲爱的,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罗伯特笑着说:怎么,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儿?

莫妮卡作出了一个暧昧笑容:耐心一点,我不会拖太长的时间。

莫妮卡端着酒杯,离开了罗伯特,来到林天觉和郑琪身边。当她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并没有看林天觉或者郑琪,而是款款地走到了大厅的外面。林天觉当然看见了莫妮卡,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仍旧很自然地东张西望。等一个侍者端着酒盘路过他们身边,他立即伸手从一个侍者的盘子里取了两杯酒,递给郑琪一杯说:小琪,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郑琪奇怪地问道:你干什么去?

林天觉:我出去一下。

郑琪不高兴地:我不想来,你偏要拉我来,刚到这儿你又要走?

林天觉连忙赔着笑脸:就一会儿。

林天觉走了,郑琪无趣地看着大厅里的人群。

会客厅的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阳台。莫妮卡站在那儿,似乎有些无聊地望着外面的景色。看了一阵,她才转过身来,因为她已经听到了林天觉的脚步声。林天觉走到莫妮卡身边,也没跟她打招呼,靠在了阳台边上,把眼光投向夜幕笼罩的远处。

莫妮卡:林,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吗?

林天觉看了看自己身后,然后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莫妮卡看了看,是林天觉和郑明的一张合影:这是什么?

林天觉低声说:那个人叫郑明,是军统的情报人员,现在已经到了武汉。也许,你应该提醒那边的人注意一下。

莫妮卡奇怪地:你怎么会和他合影?

林天觉有些尴尬:他是我的表哥。

莫妮卡诧异地看看他,把照片放进了自己的挎包:还有呢?

林天觉又把一张纸条递给了莫妮卡:这个更重要,你会喜欢的。蒋介石将在黄山别墅召开一次最高军事会议,上面有时间,还有黄山别墅的具体位置和建筑特征。

莫妮卡:情报准确吗?

林天觉:绝对准确,听说何应钦、白崇禧、张治中等高级将领到时候都要出席。你应该立即把情报发出去。

莫妮卡:这我知道。你先进去吧。

武汉的晚上。

武汉工作站的一个秘密的、空空荡荡的地下室里,郑明和几个人蹲在地上,围在一张粗略的方位图前。郑明用一只手电筒照在图上,正在解释自己的计划:我已经实地勘察过了,这儿有一条小街,正对着就是电影院门口。基地的汽车一般是从这条街过来,在这儿停下。我们可以事先埋伏在这个地方,趁鬼子下车的时候发动袭击。

一个同事有些担心:头儿,这太冒险了。

郑明:是有点冒险,但我们必须这样做。

另一个不以为然地问:为什么?

郑明说:重庆方面曾经命令我们破坏基地,我仔细考虑过,基地的守卫很严密,我们很难有机会下手。但基地的鬼子经常到这里看电影,我们只能在这儿伏击他们。

同事说:这样干有什么意义吗?

郑明不满地看着他:听说过重庆十八梯发生的事情吗?你去问那些在重庆的防空洞里被闷死的人,就知道有没有意义了!

那人说:可我们这样做并不能让他们活过来。

郑明愤愤地:这是一场战争!战争就是你死我活,鬼子炸死我们的人,我们就必须杀死他们的人,就这么简单!

他的同事们显然很犹豫,沉默了。郑明扫了大家一眼:谁想要退出?现在就说话!

郑明得到的还是沉默。郑明不想再给这些胆怯的人机会了,果断地说:那就好,没有人退出。

这天晚上,基地的日本兵又要进城去寻欢作乐了。和往常一样,丸川知雄很厌恶地拒绝这种无聊的消磨时光的方式,最后却还是被吉岗生拉硬拽地拖上了进城的卡车。丸川知雄没有坚持,因为吉岗告诉他,今天晚上只是去看看电影,绝不会去妓院之类的地方。

载着满满一车日本兵的卡车离开基地后,颠颠簸簸了好半天才进了城。当电影院终于出现在前面的时候,日军士兵们都高兴地吆喝起来。

电影院旁边的一条小街上,没有路灯。朦胧的阴影里停着一辆轿车,郑明和两个同事坐在车里,注视着电影院前面的那块空地,等待着。然后,他们看见那辆满载日军士兵的卡车亮着大灯从另外一个方向开过来,停在了电影院门前的空地上。卡车刚一停稳,日本兵们就兴高采烈地纷纷从车上跳下来。郑明给开车的人果断地打了个手势,轿车立即发动了。车里的另外几个人把手榴弹握在手里,取掉了保险。轿车的引擎吼叫着,猛地冲出了昏暗的小街,朝日军的人群冲去。与此同时,郑明他们的手榴弹也扔了出去。轿车在人群前面疯狂地拐了一个弯,朝着大街的另一个方向驶去。几颗手榴弹在轿车离开的一瞬间猛烈爆炸,日本兵顿时被炸得前仰后翻。

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让日本兵猝不及防。

吉岗被手榴弹的弹片击中了脑袋,没吭一声就倒在了丸川知雄身边。另外几个受伤的日本兵鬼哭狼嚎,在地上挣扎着,鲜血溅到了丸川知雄的脸上和衣服上。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吉岗,看着哭叫的和死去的日军士兵,既没有去救助吉岗,也没有去救助其他人,脸上露出了一种奇特的茫然。

郑明他们的袭击行动造成了日军四名飞行员死亡,六人受伤。第二天早上,远藤三郎在基地的作战室里大发雷霆。

远藤三郎气急败坏地:一定要抓到凶手!我命令,从今天起取消基地人员一切不必要的外出活动!如有违反,一定严惩不贷!听明白了吗?

军官们齐声道:是!

远藤三郎尽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因为明天将要进行的轰炸任务很可能是决定性的,如果轰炸成功将会对整个中国战局产生重大影响,甚至可能会把陷入中国战场的日本军队解脱出来,转而南进。

远藤三郎来到一张重庆地图跟前,说:我明天会亲自参加轰炸行动。

军官们都很吃惊地看着他。一个军官劝阻道:远藤将军,到底是什么任务,有这个必要吗?

远藤三郎冷笑了一下:根据从重庆传来的情报,明天蒋介石要在他的黄山官邸召开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支那军队的高级指挥官都将出席这次会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远藤三郎指着地图:这里是重庆南岸的黄山,海拔400米到680米。蒋介石的别墅在这个位置,叫什么云岫楼,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

一个军官:将军,蒋介石的别墅如果是在树林里,我们从空中识别就有一定困难。

远藤三郎点点头:我知道。根据情报,云岫楼的墙体是黑灰色,房瓦的颜色也是灰黑色。如果天气情况良好,就有可能进行目标识别。我们的任务,是采取精确轰炸的战术,一举消灭蒋介石和他的高级军事将领!如果这次行动取得成功,也就实现了我们大规模轰炸重庆的最终战略目标。

另一名军官:根据气象预报,明天将会有云层。

远藤三郎:轰炸机在云层下200米左右进入轰炸航线,接近目标就进行密集投弹。这一次必须成功,准备执行任务吧!

所有的军官都喊:是!

第二天上午,重庆果然被薄薄的云层遮盖着,不过云层并不低。

与黄山遥遥相望的一个山头上,树林里隐藏着一个高炮阵地,这是专门用以护卫蒋介石官邸的。张旭东现在已经是这个高炮阵地的一个班长。在这个闷热的上午,他正带着士兵们对高射炮进行保养维护。

一个士兵不住地驱赶着盘旋在头顶的蚊子,抱怨道:妈的,这鬼地方蚊子真多!

张旭东笑笑:到了这里,你就是最精锐的高炮部队的人了,还怕蚊子?

士兵也开玩笑说:难道精锐部队就可以用高射炮打蚊子?

张旭东无意中看了一眼对面的黄山,看见黄山官邸下面的路边,很多辆轿车和军用卡车长长地排成一线停在那里。山坡上下到处都是负责警戒的士兵们。他知道,黄山别墅里今天一定有什么重要人物正在开会呢。

蒋介石官邸的会议室里,正在进行最高军事会议。总参谋长何应钦,副总参谋长白崇禧,接任王宠惠的外交部长、前驻英大使郭泰祺,新任命的重庆防空司令部司令贺国光,第六战区司令官陈诚,第九战区司令官薛岳等等高官此时正在听着坐在桌子首端的蒋介石讲话:……自晋南会战以后,我军在正面战场没有和日寇发生更多的接触。那次可耻的失败给我们的士气带来了很大的损伤。今天把诸位请来,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如何调整我们的军事部署,我们必须在正面战场打出一个样子来,才能对国人有所交代。按照目前的态势,我认为,日军有可能在长沙一线寻机和我军作战。所以,薛长官所在的第九战区和陈长官所在的第六战区要有所准备……日军的轰炸机编队紧贴着云层上面飞行,已经逐渐接近重庆上空。

吉岗死了,丸川知雄替代他坐在了投弹手的位置上。在他的旁边,是远藤三郎和他的副官。远藤三郎坐得笔直,双手拄着自己的佩剑,脸色严肃地盯着飞机窗外的如烟的云雾。

机长大声报告:报告,高度5500,航向180,我们准备进入轰炸航线!

远藤三郎:命令轰炸编队按照预定计划猛烈袭击重庆市区!012、013跟随我机,准备攻击核心目标!

丸川知雄面无表情地听着远藤三郎下达命令。轰炸机抖动了一下,开始降低高度,钻进云层。机舱里突然暗了许多。再过一会儿,轰炸机就降到了云层下面。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昏黄的长江和长江边上葱郁的山峦。

黄山别墅里的会议还在进行当中,外面突然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这让与会的人都很惊讶。警报声中,陈布雷匆匆进来,走到蒋介石身边说:委座,日本轰炸机已经飞临重庆上空。

蒋介石很平静地对大家说:那好,我们转到防空洞里去,继续开会。

大家都站了起来,匆匆收拾着自己面前的东西。蒋介石倒不怎么慌张,走到窗口往外面看了看。

陈布雷在一边催促:委座,请到防空洞去吧。

蒋介石不紧不慢地说:这就去,这就去。

黄山官邸对面山顶上的高炮阵地,张旭东和士兵们已经进入炮位。空中传来震耳欲聋的飞机轰鸣声,重庆市区的方向已经有炸弹落下,传来遥远而沉闷的爆炸声。

一个士兵大声报告:发现敌机三架,向我防守空域接近!

所有的炮口立即调整到敌机飞来的方向,随后高射炮一齐开火了。

远藤三郎所乘坐的轰炸机受到了高射炮弹爆炸的冲击,飞机剧烈地摇晃,爆炸声充斥着整个机舱。远藤三郎一动不动地坐着。

机长大喊:进入轰炸航线!准备投弹!

丸川知雄作好了投弹准备。

远藤三郎:高度?

领航员:5300。

远藤三郎皱了皱眉头:太高了!

机长:长官,敌人高射炮火太猛,不能降低高度,这太危险!

远藤三郎停顿了一下,才下令:开始攻击!

机长:投弹!

丸川知雄木然地按下了投弹按钮。

蒋介石等一行人刚刚进入防空洞口,就听见了炸弹落下的呼啸声。随后,山上的树林里腾起一连串火光和烟雾,爆炸此起彼伏。黄山别墅外面,两名警戒的士兵刚刚要卧倒,一枚炸弹便呼啸着落下来,在他们身边爆炸。黄山别墅的玻璃窗被震碎,一名士兵被气浪掀了起来。另一个士兵等尘土落下过后,连忙跑过去,那个士兵已经咽气了。

几枚炸弹相继落下,在防空洞口猛烈爆炸。防空洞里的电灯突然熄灭,蒋介石和他的高官们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陈布雷惊慌地说:可能是供电线路被炸断了。

蒋介石愤愤地骂了一声:娘希匹!我们继续开会。

一个卫兵立即点亮了两盏马灯,防空洞里被照亮了。蒋介石示意大家在一个简易的木桌前坐下,有些自嘲地笑笑:看来,日本人这次是想要我的脑袋。

其他人受了蒋介石的情绪感染,有些放松。

蒋介石看着何应钦说:好吧,敬之,你说说苏联战场的情况。

何应钦说:德国军队继续在苏联境内向东推进,不过,速度有所减慢。根据苏联公布的说法,自从开战以来,德军已经损失了200万人,坦克8000辆,飞机7000多架。最近,苏联军队在列宁格勒和爱沙尼亚前线集中了10个师共15万人,对德军发起了强烈****,估计能够延缓德军的闪电战步伐。

郭泰祺:委座,美国和英国对苏联的援助已经开始。根据我们的消息,美国援助苏联的飞机已经到达中东,会通过伊朗运往苏联。据说,英国方面已经制订了派空军前往苏联进行联合作战的计划。

蒋介石频频点头:英美的态度转变,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我们必须在中国战场上做出一些事情来,和欧洲战场形成一个整体……日机的轰炸还在猛烈地继续着。

黄山对面的高炮阵地上,张旭东和士兵冒着不断在四周爆炸的火光和烟雾,顽强地向空中射击。

突然,一枚炸弹落下来,穿过树梢,在他们的炮位附近爆炸。飞溅的弹片嗖嗖地削下一大片树叶和树枝。呛人的烟雾中,张旭东的头猛地向后一仰,他挣扎了一下,没有倒下去。旁边的那个战士扑过来,扶住了他。张旭东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下来。

在日军飞机的疯狂轰炸下,整个重庆市区已经是浓烟滚滚。在浓烟中,仍然有猛烈的爆炸不断掀起火光和尘土。空中,远藤三郎所在的轰炸编队已经飞离了黄山。

因为地面猛烈的炮火和雾一般的云层,轰炸机始终没能下降到理想的高度投弹,甚至也没能找到那个标志明显的蒋介石的官邸。这让远藤三郎有些懊丧。不过,他仍然还抱有一线希望,因为现在回头从空中看下去,黄山上仍有许多地方还在冒着浓烟。

轰炸机接近市区以后,地面炮火明显没有那么猛烈了。轰炸机开始下降高度,准备继续对市区投弹。当他们飞越长江上空的时候,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的丸川知雄突然发现,江面上的美军军舰图图拉号也冒起了滚滚浓烟。浓烟中,美国国旗和美军海军旗帜依稀可见。

丸川知雄惊呼起来:图图拉号中弹!

远藤三郎一听,要过望远镜朝下面看了看:真是图图拉号。

丸川知雄说:可是将军,我们不应该挑衅美国人。

远藤三郎冷冷地看了丸川知雄一眼。

丸川知雄急忙低头道:对不起。

远藤三郎倒没了怪罪的意思,说: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美国佬的军舰停在长江上,倒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目标。

丸川知雄不解地说:我不明白。

远藤三郎:帝国军队和美国开战是迟早的事情,也许,这可以算作一次帝国空军袭击美军的演习吧。

英国大使馆附近的防空洞里,周恩来和卡尔大使正在交谈。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外面的爆炸声不断传进来,在防空洞里造成了烦人的回响。卡尔正在给周恩来的茶杯续水,外面又有一枚炸弹爆炸,剧烈的震动传到洞内,让卡尔的手抖了一下,结果水洒到了杯子外面。

卡尔歉意地:周先生,可惜,我们这次茶叙只能在防空洞里进行了。

周恩来笑了笑:日本人不想让我们好好谈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卡尔:这一个月来轰炸特别猛烈,日本人好像发疯了?我真不明白他们的战争逻辑。

周恩来看着卡尔,冷静地向他谈了自己的,其实也是中共中央的看法。日本人进行如此猛烈的轰炸,只能说明他们太想尽快结束在中国的战事。中国战区拖住了日本60%以上的兵力,如果他们能够从中国战区抽出力量,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实行南进的战略了。希特勒突袭苏联以后,日本政府马上就提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以建立日本“自存自卫”的基础。紧接着在7月下旬进攻印度支那南部,其目的只有一个:控制远东的战略要害,消除英美对日禁运的影响。

卡尔听完,摇了摇头:周先生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坚持认为,日本人的确是疯了。以日本现在的军事实力和物资储备,他们难道没有想过,把战线拉得如此之长是一种自杀行为?

周恩来笑道:也许是吧。日本人是一个喜欢自杀的民族。不过,如果我们不对他们的战略目标提高警惕,这种自杀行为也会带来很大的破坏。我认为,在苏联暂时无法击溃德国人进攻的时候,日本人还会在远东大打出手。

卡尔:针对英国和美国的利益?

周恩来:为什么不可能?

卡尔:也许是这样,不过我看不到这种挑战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周恩来:当然最终不会有好的结果,卡尔,我在日本留过学,我起码能够部分理解这个民族的一些独特心态。所以,我们都不应该轻视这种挑战。

卡尔:周先生看来有些悲观?

周恩来笑了:恰恰相反,我是有些乐观。如果我的判断准确的话,我相信,一旦日本人进攻英国和美国在东亚的目标,中国在东亚独立抗战的局面就会彻底改变。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贵国政府和美国政府都无法置身其外了。

卡尔问道:你希望牺牲我国和美国在东亚的利益,以换取两国更加积极的对中国战事的介入?

周恩来:我可没说要牺牲什么。其实你也知道,自从抗战爆发以来,中国牺牲的人数何止千千万万?中国人民和军队苦苦支撑,把日寇拖入了深深的泥潭,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对世界反法西斯阵线的巨大贡献。

卡尔:这一点我同意。不过我认为,英国已经在欧洲面对希特勒,不会也没有能力更多地介入中国战局。东亚局势的转变,关键是美国。

周恩来点点头表示赞同:这就要看罗斯福总统的政府,在这个关键时刻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政策了。如果能够利用日本人的挑战,把美国国民动员起来,把美国正式地拉进这场战争,中国抗战的曙光就会出现。

卡尔:也许我们应该祈祷,让罗斯福尽快行动起来。

周恩来笑了:你知道,我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还是一个无神论者,恐怕不能和大使先生一起做祷告。不过我不反对你祈祷,起码,你和罗斯福都是讲英语,他能听懂。

卡尔也笑起来:看来,我也只能独自祈祷了。

正文 第三十章

傍晚,武汉那条满是小商铺的街道仍然人群熙攘。孙翔英挎着装满各色鲜花的篮子,混迹于人群之中,偶尔大声地吆喝两句。过路的人、买东西的人大多不注意她,不时地,也有人从她那里买走一束花。孙翔英是来这里和郑明接头的。前几天,在准备为华北根据地转运一批药品的时候,一个地下党被伪警察局逮捕了。在商量营救方案的时候,孙翔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郑明。

没多久,郑明按照预先的约定在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了。他没有穿警察制服,胳膊下夹着一个公文包,那样子更像个平常的、正在下班回家的职员。他一路走走停停,似乎对所有小商贩都感兴趣的样子,看看这个,问问那个。实际上,他也早已看见了孙翔英,但他没有立即和她接头,而是谨慎观察四周,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当他终于来到了挎着花篮的孙翔英跟前,从提篮里拿起一束花时,才低声说:简短一点儿。我感觉不大对劲。

孙翔英警惕地四下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异常,问:被盯上了?

郑明轻轻摇头:只是直觉。

孙翔英:我们的一个人被抓了,你能不能想办法?

郑明又拿了一束花在手上:什么时候?

孙翔英:礼拜三,化名李永彬,你们警察局的名单上应该找得到。

郑明:没问题,我立即去办。

孙翔英又问:电影院那次袭击是你们干的?

看见郑明笑了一下,她说:这太冒险。

郑明:冒险也值得。给鬼子个教训。

孙翔英忧虑地看他一眼:下不为例,好吗?

郑明随时都在观察着四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个便衣正在不远处看着他,当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那个便衣立即扭头,若无其事地走进了一个小商铺。

郑明镇定地把花放回了花篮里:你快离开这儿!我被盯上了。

还没等孙翔英反应过来,郑明已经离开了她,又站在了街对面一个卖水果的小贩跟前,拿起一个苹果讨价还价了。孙翔英看看人声嘈杂的街上,也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便衣正从街道的两头移动过来,目标很明显就是郑明。郑明若无其事地挑选着苹果,再也没有看孙翔英一眼。孙翔英虽然焦急万分,却无能为力。最后,她像是下了决心,一只手慢慢地伸进了花篮里,在那些鲜花的下面,她的手握住了一把手枪的枪柄。

就在这时候,郑明突然把手里的苹果一扔,转身飞跑起来。几个正在慢慢吞吞接近的便衣,立即放弃了伪装,拔出枪来大喊大叫地追上去。郑明将迎面拦住他的一个便衣一拳打倒在地,继续奔跑。街上大乱。在混乱的人群中,郑明终于被人多势众的便衣们按倒在地上。

孙翔英站在远处,痛苦而无奈地看着郑明被抓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曾经担任中国空军顾问的美国空军上校陈纳德,从美国回到了重庆。他已经在美国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为组建援华志愿航空队四处筹集钱款,招兵买马。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中国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的重要战略作用开始凸现,所以美国政界对中国抗战的态度也发生了重大转折。在罗斯福总统支持下,美国国会终于同意中国可以享有《租借法案》的有关权益。不仅如此,罗斯福总统还签发了一道不公开的行政命令,让陈纳德在美国国内组建援华航空志愿队成为可能。为了解决战斗机装备问题,白宫又同意从英国转售100架P-40C型战斗机给中国。

带着这些好消息,陈纳德来到蒋介石的黄山别墅,蒋介石和宋美龄在会客厅里接见了他。蒋介石的心情相当好,高兴地和陈纳德握手寒暄:上校,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陈纳德听了宋美龄的翻译,连忙说:委员长,谢谢你的接见。

宋美龄笑吟吟地请陈纳德坐下,蒋介石也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微笑着问:上校,你回来了,说明我们一年前的计划已经实现了?

陈纳德说:是的。三百名美国志愿航空队队员已经在缅甸完成集结,他们包括了一百名飞行员和两百名地勤人员、机械师、医生、护士,还有一名牧师。全都是美国陆海军的退役军人和预备役军人。

宋美龄高兴地说:你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

陈纳德笑笑:我们正在等待委员长的命令,随时准备投入中国战场,从日本人手里夺回制空权。

蒋介石:很好。我会立即发布正式命令,任命你为这支美国航空志愿队司令。

陈纳德说:委员长,我的志愿队作为中国空军的一个独立建制单位,需要一名中国高级官员充当我们之间的协调人。

宋美龄笑着问道:我可以吗?

看蒋介石没有反对,陈纳德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可以要求蒋夫人担任志愿队的名誉队长吗?

蒋介石笑了:我看没有问题。

随即,蒋介石换了话题,问道:你刚从美国回来,还有什么消息吗?好的,或者不好的?

陈纳德乐观地说:在我看来,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坏消息了,我是说对中国而言。

宋美龄感兴趣地问道:为什么呢?

陈纳德:据说美国国会已经决定,即将对日本采取全面禁运,并且冻结日本在美国的所有资产。

蒋介石感到有些意外:为什么?这可是我们一直呼吁,而美国迟迟不肯做的事情。

陈纳德:罗斯福总统觉得日本人太过分了。他们占领了印度支那南部,并在那里建立了前进基地。总统认为,日本人是想夺取南洋的重要战略资源,进而称霸西南太平洋。而新加坡是英国的重要军事港口,马尼拉是美国的海空军基地。总统认为这是不能容忍的。

蒋介石和宋美龄都高兴起来。宋美龄问:可靠吗?

陈纳德点点头:现在不知道的只是何时宣布。还有,一个和罗斯福总统非常接近的人告诉我,总统正在考虑一个合适的人选,到中国来担任政府的政治顾问,以加强两国在重大国际事件中的沟通和协调。同时,总统也在考虑派出一个高级军事顾问团到中国。

蒋介石听得有些激动了,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好,这就好。

宋美龄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对陈纳德说:但愿你的消息没有问题。

陈纳德自信地:夫人,我可以保证这都是真实的。

大雨滂沱的晚上。

在郑先博的劝说下,何雪竹还是回到北碚的难童保育院去了。郑先博一个人吃了晚饭,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看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里还不时伴随着闪电的光亮以及炸雷的闷响。硕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户玻璃上,被轰炸震裂的墙壁,已经有雨水渗进来。又是一声闷雷轰隆着滚过天际,接着,郑先博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以为是郑琪回来了,连忙站起身,过去打开门。

门外是撑着雨伞的夏新立。

郑先博满脸诧异:你怎么来了?

夏新立的双脚已经湿透。进门后,也没有一般的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郑先生,有个坏消息。

郑先博反应很快,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判断:是武汉那边的?

这倒让夏新立笑了一下:你好厉害。

郑先博没有理他:快说吧。

夏新立:孙翔英那边传来消息,郑明被日本人逮捕了。

郑先博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夏新立: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郑明带他的人在武汉城里对日本兵发动了一次袭击。过后不久就被日本特务抓住了。

郑先博疑惑地问:为什么军统这边没有得到消息?或者是他们知道了却故意隐瞒,不告诉我?

夏新立:据说那次行动,让军统在武汉的工作站全军覆灭了。估计军统那边很难有消息传回来了。

郑先博不禁长叹一声:这个郑明啊!

莫妮卡·罗西住在意大利使馆附近一处租来的房子里。窗外的大雨还在下着,卧室里,已经有些狼藉。莫妮卡正在从很大的壁橱里取出一堆衣服扔在床上,床上是一个打开的空箱子。她要走了,整个意大利使馆都要走了。就在当天,意大利和德国政府宣布正式承认南京的汪精卫政府,重庆政府立即采取了措施断绝和这两个国家的外交关系,并限令它们的驻重庆大使馆立即离开重庆。莫妮卡正忙乱着,被雨水淋透的林天觉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来,莫妮卡看了看林天觉,也不招呼,过去把他身后的门关上。

林天觉很不高兴地看着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能让我直接到这里来?

莫妮卡笑着:用不着紧张。

林天觉把堆在沙发上的几件衣服挪到一边坐下来,疑惑地问:你要走了?

莫妮卡:所有才这么急地把你找来。

林天觉:为什么?

莫妮卡:中国和意大利,还有德国断交了。

林天觉意外地:是吗?但你可以不走啊,你并不是大使馆的官员。

莫妮卡说:这不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

林天觉有些沮丧:那我怎么办?

莫妮卡:当然是继续留下来。他们给我的指令是把密码和电台都留给你,以后你自己和他们联络。我从此退出了。

林天觉情绪低落地:我也不想干了。

莫妮卡笑了:这我可管不了。不过我认为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提供的那些情报对日本人来说是很有用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根据你提供的情报,他们已经在武汉把那个人抓住了。

林天觉无动于衷地:那他们应该想到给我增加薪水。

莫妮卡正要说话,外面突然响起了轻轻地敲门声。这顿时让他们紧张起来。林天觉更是着急的样子,低声说:你丈夫?

莫妮卡大声问:谁?

外面传来的是罗伯特的声音:是我,亲爱的。

莫妮卡松了口气,不屑地笑了笑,低声对林天觉说:是那个英国佬。

林天觉着急地说:快让他滚!

莫妮卡一脸无奈地摇摇头:他不会走的。说着,她打开了壁橱的门,微笑说:只有委屈你一会儿了。

外面的罗伯特很执着地继续敲门,林天觉只好无奈地躲了进去。壁橱里一片黑暗,林天觉在里面大气不敢出,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清晰地听见罗伯特进来了,接着便是他们接吻的声音。

莫妮卡在说:你胆子可不小,跑到这儿来找我。

罗伯特笑起来:我看见你的大使丈夫在宴会上正和几个美女喝得高兴呢。怕你寂寞,我过来陪陪你。

莫妮卡拒绝道:我不想你在这儿,我正忙着。

罗伯特纠缠着:别这样,我知道你要回意大利了。别这样无情无义。

接下去,林天觉在壁橱里听到了两个人很放荡的笑声,很快就出现了急促的喘息和快乐的呻吟……日本东京。

近卫首相正在召开内阁会议。这已经是近卫文麿第三次出任日本首相,但这一次,他面对的形势更加困难。中国战事的解决看起来仍然遥遥无期,美国对日本的政策也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以陆军大臣东条英机为首的军方,则迫不及待地要向美国人开战。事实上,无论在政界还是在军界,现在都弥漫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即便在这个人数不多的内阁会议上,这种情绪也可以明确地感觉到。

东条英机率先咄咄逼人地说话了:美国政府对帝国的敌视政策正在加剧,甚至正在不惜一切手段对抗帝国。而且随着德苏战争正在朝着持久战争的方向发展,美、苏联手组成同盟的趋势也更加成为可能。如果局势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必将逐渐丧失现有的优势,并且进一步拉大与美国的实力差距。我认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立即作出决断。

近卫文麿看着他,明知故问:你是说军事上的决断?

东条英机:当然。这也是天皇在御前会议上的训令。

近卫文麿说:我认为,现在有必要再重复一下天皇在那次会议上制定的《帝国国策实施要领》的主要内容。那里面明确了对美国先外交谈判,后战争准备的策略。

东条英机:这没有问题。但是那里面也明确规定,与美国的谈判如果至十月上旬仍不能实现我方要求,则立即决心对美开战。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谁能告诉我,我们跟美国的外交谈判取得了什么进展吗?我们都知道,日美谈判从今年四月开始,至今已经持续了近六个月,没有任何结果。现在形势紧迫,如果没有把握谈出结果,就必须放弃。

近卫文麿看了一眼外交大臣丰田贞次郎。

丰田贞次郎说:对美谈判没有进展这是事实。不过主要障碍还是帝国在华驻兵问题。美国要求我们明确作出保证,从中国撤军。当然现在又加上了一条,必须结束在印度支那的军事行动。如果能够撤军,和美国的谈判就有把握取得进展,甚至达成妥协。

东条英机:从中国撤出军队是早晚的事情,可以口头答应。至于在印度支那开始的军事行动,是重大战略的一部分,绝无商量的余地。我希望外交方面的事务不要妨碍了帝国的军事战略。

丰田贞次郎回应道:现在正好是所谓的军事战略妨碍了外交,成了日美谈判的主要障碍。除非外交谈判只是个幌子,而帝国已经决心对美一战。

海军大臣及川古志郎说:现在正处在采用外交手段还是采用战争手段的十字路口。之所以所谓外交和军事形成互相妨碍的局面,正是在于没能作出一种选择。

东条英机问他:那你选择什么呢?

及川古志郎看了一眼近卫文麿:这个决定应该由首相作出。

近卫文麿:我认为对美开战是应该尽力避免的,天皇先外交后军事的训示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和美国的实力差距甚大,这是必须承认的事实。日美两国的钢铁比例是一比二十,石油是一比一百,飞机是一比五,海运是一比二,等等。如此悬殊的差距,一旦日美两国开战,后果是令人担忧的。外交谈判还应该继续下去,陆军是否可以考虑一个权宜之计,表面上接受美国的撤军条件呢?

东条英机强硬地:这不可能!日本已经作出了让步,原则上承认了美国提出的四项原则,但是美国至今没有作出过任何妥协的姿态。这样的谈判是没有意义的,更不可能达成什么妥协!形势危急,我们没有时间再这样争论下去了。我这里有三种方案提供给大家。如果对战争丧失了信心,不如立即停止备战,卧薪尝胆十年二十年,力争使日本工业可以与美国并驾齐驱,这是第一。第二,立即决定战争,不再考虑使用外交手段。第三,谈判可以继续进行,让它麻痹美国人,但是对美战争必须在年底前发动。

近卫文麿说:你是决心一战了?

东条英机:这是天皇的意志。

近卫文麿:我曾经问过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大将,如果日本与美国开战,结果会是如何。他告诉我说,第一年能够取胜,至于一年以后,相信谁也没有把握。

东条英机面露不屑地站起来:对不起,军务在身,我先告辞了。

近卫文麿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近卫文麿才离开办公室回家。白天的内阁会议让他精神疲惫、闷闷不乐。在坐车回家的路上,近卫文麿看着黑乎乎的窗外,对身边的副官忧心忡忡地说:陆军那些人一定又在想逼我辞职了。我挡了他们的路。

副官愤愤地:陆军那些家伙太专横跋扈了。

近卫不由自主叹口气:一些头脑简单而又狂妄的人。当年就是他们对天皇保证,支那战事可以在三个月的时间内结束,认为蒋介石一定会投降求和。结果呢,已经四年过去了,至今一百多万军队还牢牢地陷在那里面。现在又要和美国开战?

近卫文麿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沮丧地说:也许我应该考虑再次辞职。

副官惊讶地:为什么?

近卫文麿:我一定无力阻挡对美国的战争,既然如此,我的内阁也就不应该承担发动战争的责任。还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轿车突然遭到了猛烈撞击,随之而起的是刺耳的刹车声。司机惊慌地叫骂着,眼看着汽车撞到了一棵路边的大树上。

近卫文麿慌张地问:怎么回事?!

外面,一辆军用卡车停下来,驾驶室里一个军官对着歪斜在路边的轿车开枪了。轿车里的副官立即奋不顾身地把近卫文麿压在下面。不过那个枪手并没有下车,也没有刻意针对轿车里的近卫文麿开枪,子弹更多地只是打在引擎盖上,迸出飞溅的火花。打完之后,那辆卡车紧接着便起步,轰鸣着加速开走了。

副官看着远去的卡车说:是陆军的人!

惊魂未定的近卫文麿坐起来,苦涩地说了一句:给他们让路吧。

事实上,对近卫文麿发动袭击的卡车的确是在陆军大臣东条英机的授意下采取行动的。东条英机认为,近卫文麿已经变成了日本的哈姆雷特,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严重地阻碍了军方和美国开战的决心。所以,逼迫近卫内阁下台,或者起码是近卫本人下台,就成了东条英机的唯一选择。

几天后的上午,日军基地的指挥部。

十几名军官坐在作战室里,等待着远藤三郎。他们已经事先接到通知,说远藤少将有东京方面的重要指示传达。看见远藤三郎快步走了进来,军官们急忙起立。

远藤三郎在会议桌的上方坐下来,也示意军官们坐下。他看了大家一眼,直截了当地说:刚刚接到东京大本营的命令。近卫内阁已经辞职,天皇授命陆军大臣东条英机担任首相,组成了新的内阁,帝国正在进行重大的战略调整。因此,大本营命令,立即终止《102作战计划》。

这个命令让所有的军官都很吃惊。

远藤三郎接着说下去:基地除留下一个航空中队外,陆海军联合航空队将在三天内全部撤回日本本土。

军官们产生了更大的惊讶,有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远藤三郎不高兴地看了那个军官一眼:因为重大战略调整!就这样,回去传达吧,你们那些想家的士兵会高兴的。

军官们还没反应过来,远藤三郎已经朝外面走了。基地参谋长急忙跟了出去。

参谋长在外面追上了远藤三郎,问道:将军,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要从支那撤军吗?

远藤三郎:大本营要开辟另一个战场了。

参谋长:太平洋?

远藤三郎没有直接回答:联合航空队回到日本,将在九州岛和鹿儿岛进行强化训练,重点是鱼雷攻击机。

参谋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远藤三郎看着他笑了:很吃惊吗?其实,海军早就在做准备了。山本五十六大将一直在想着进攻夏威夷,用致命的一击摧毁那里的美国舰队,打得他们不能动弹,在美国舰队恢复战斗能力之前,日本早已经占领了东南亚,并把所有的战略物资都拿到手里了。

参谋长:这就是所谓的“Z计划”吧?

远藤三郎点点头:大西泷治郎将军离开这里,就是去干这件事的。

参谋长犹豫地说:这是不是有点儿过于疯狂?

远藤三郎淡淡地一笑:是吗?我看这是迫不得已。尽管帝国一贯保持对美国的友好姿态,美国人却一直企图干涉我们为保护帝国在东南亚的利益所采取的自存自卫措施。最近美国加大了对中国的援助,更妨碍了帝国对中国战事的迅速解决。美国甚至粗暴地断绝了同日本的经济交往。这一仗是不得不打了。

当天晚上,基地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口令。飞行员和他们的机械师,以及负责守卫的士兵们从四面八方开始向指挥部外面的空地聚集。因为已经终止了夜间对重庆的轰炸,所以大家对紧急集合都感到不解。虽然不能说话,但多数人都暗暗地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军官们开始清点人数,基地也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一队日军的巡逻兵,在基地内沿着漫长的铁丝网游动着,脚下的皮靴发出沉闷的声音。

丸川知雄听到了集合口令,但他仍然一个人呆在宿舍的那间暗房里。红色的灯光下,地上到处都是他曾经拍摄的照片,那些记录了长江的壮美,也记录了重庆惨遭轰炸的照片。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手枪。他一脸木然。

无休无止地对重庆平民的轰炸早就让他厌恶了,他一直在强迫自己,强迫自己坚持下去等到回国的那一天,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现在,他也或多或少地听到了有关回国的风声,但回国并不等于战争的结束,相反一场更大的战争等在他的前面。丸川知雄实在厌倦了,绝望了。

丸川知雄的眼睛停在手枪上,不再移动了。他慢慢拿起了手枪……正在巡逻的日本兵,对军人宿舍里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感到震惊,立即端着枪朝军人宿舍方向跑去。基地里所有的探照灯也同时打开了,缭乱的光柱在基地里晃动着。

重庆郊外的黄山上已经落叶纷纷,转眼已是深秋时节。

朗朗的阳光照射在蒋介石的办公室里。蒋介石坐在办公桌后面,闭着眼睛。他对面沙发上坐着的,是郑先博和外交部长郭泰祺。

郭泰祺正在汇报从驻美大使馆传来的消息:美国国务卿赫尔与日本大使野村的谈判其实一直没有取得进展,但是在日本特使来栖三郎抵达美国后,罗斯福总统很快和他见了面,据说双方的会谈很友好,接下来就有了这个日美之间的《暂时过渡协议》。

蒋介石睁开眼睛:日本人给了美国什么承诺呢?

郑先博说:日本答应不再向南进军,而且一旦与中国恢复和平,或者太平洋地区确立全面和平,日本军队将全面撤出印度支那。他们的要价是美国售给日本100万吨航空汽油,并不得采取行动妨碍日本的和平努力,同时也要美国停止援助中国。这就是所谓《暂时过渡协议》的背景。据我所知,这个协议的具体条款,是罗斯福总统亲自拟定的。

蒋介石生气地:美国是知道日本人已经决心在太平洋对它开战的。他们是想利用这个协议尽量拖延开战时间。在他们看来,欧洲战场仍然是第一位的,德国才是头号敌人。所以他们不惜再次把中国作为一个筹码,一个牺牲品。我们不能容忍西方国家这样无止境地用绥靖政策对待中国战事了!

郑先博:美国人在刻意回避“绥靖”这个词了,他们将其称为“建设性和解”。

蒋介石提高了音调:随他怎么说。仅仅协议中“美国准备恢复与日本的经济关系”这一条,就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让日本继续从美国获得石油、钢铁等等重要战略物资?让日本继续拥有充足的资源打中国?同时还想让中国继续拖住日本的100多万军队,使其不能转而南下太平洋威胁美国利益?罗斯福这次一定是打错了算盘!日本人是不会让他们拖下去的,我敢保证,日美之间的太平洋战争一定会在年内爆发。美国人要想不卷入这场世界范围内的反法西斯战争,已经没有可能了!

郭泰祺问道:委座,关于这个《暂时过渡协议》,我们怎么表态?

蒋介石从桌子上拿起一页纸,上面是他已经拟好的文字:对美国发出强烈的警告。这就是中国的态度。

郑先博上前接过来看着。蒋介石对他说:你念念最后一段。

郑先博读起来:中国人民有理由认为,中国完全成了美国的牺牲品。其结果是全体人民情绪低落,整个亚洲国家都对民主失去信心,美国领导人务必明智地处理有关问题,因为中国的失败将是全世界的一场灾难。

蒋介石说:就这样。立即以外交部的名义把它发给美国政府!

冬天到来,雾季再次降临山城。

雾蒙蒙的江面上,一条渡船正在艰难地漂向北岸。张旭东坐在船头,呆呆地看着飘浮在水面上的白雾。在那次日军轰炸黄山别墅的行动中,他的一只眼睛被弹片打瞎,现在被一个黑色的眼罩遮盖起来。三年过去,张旭东已经成熟了许多,坚毅了许多。不过,他现在虽然仍穿着一身厚厚的棉军装,却已经不再是军人。

江北的黑石子,杜家堂屋里飘着淡淡的烟雾,杜世潮坐在一盆炭火前木然地抽着烟。谢成霞在一边逗着已经半岁的儿子。院子里,已经完全恢复了村姑打扮的杜兰香挑起一担空水桶,对堂屋里说:我去挑水了!

杜兰香转身正要出门,却看见张旭东正站在院子门口对她笑着。杜兰香没能立即认出他来,因为张旭东的变化也实在太大了些。等她终于认出张旭东,高兴地大叫起来。堂屋里的谢成霞听见杜兰香的喊声,抱着孩子迎了出来:旭东兄弟!你怎么来了?

杜兰香这才放下了水桶:你的眼睛怎么了?

张旭东淡淡地说:被炸瞎了。我已经成老百姓了。

谢成霞担心地问:这样子,离开部队你还能干什么呢?

张旭东无所谓地笑笑:管他呢!我先过来看看你们,干什么以后再说吧。

杜世潮站在门口招呼道:还不快进来!外面冷啊。

张旭东从谢成霞手里接过孩子,高高地举起来,说:儿子这么大了?长得真像杜治国呀!

莫妮卡离开重庆以后,与日本特务机关进行联系的秘密电台移交到了林天觉手上。

在香港期间,林天觉就被日本人用金钱收买,成了他们的秘密情报员。他离开香港回重庆,实际上也是日本人的安排。他在重庆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收集与日军轰炸相关的情报,然后交给莫妮卡,再由莫妮卡发给武汉的日军情报机关。

林天觉将电台隐藏在了一片建筑废墟里,废墟下面有一个没有被轰炸毁坏的地下室。林天觉认为那是一个相当隐蔽和安全的地方。他十分谨慎,总是事先作好一切准备,在凌晨的时候偷偷来到这里,尽可能地减少电台的使用时间。

这天凌晨,林天觉再次来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他点亮一盏煤油灯,取出电台,调整好了频率。在戴上耳机前,他仔细听了听地下室上面的动静。地下室内外什么声响也没有,仿佛这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坟墓。确定了自己的安全后,林天觉这才戴上耳机,开始滴滴答答地发报。

只一会儿,外面就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林天觉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宪兵已经端着枪冲进了地下室,在晃晃悠悠的灯影里用枪口顶住了他的脑门。林天觉没有作任何反抗,颓然地举起了手。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的。

1941年12月初的一个白雾茫茫的晚上,雾季演出又一次拉开了帷幕。

建国礼堂里灯火通明,回荡着《黄河大合唱》激越的歌声,舞台上是庞大的合唱队和乐队。低音弦乐组里,郑琪投入地演奏着大提琴。在乐句的间歇,她也不时地偷偷看着舞台下座无虚席的剧场。她看见了父亲和母亲,还有郑娟和顾宏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着夏新立、夏程远、孙翔梦和小华。由于是整个雾季的首场演出,周恩来、邓颖超、郭沫若以及许多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也都坐在观众席中。

第七乐章《保卫黄河》演奏完毕。观众们没有鼓掌,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人走动,只是静静地坐着。但他们的脑海里,却回响着愤怒的音乐和坚定的歌声,他们的血管里,正在奔涌着黄河的波涛。

坐在郑先博身边的何雪竹看看四周,突然有些伤感,悄悄地对郑先博说:要是郑明也在就好了。

郑先博似乎是不愿意被打扰,又像是不愿意提起郑明,只轻轻地说了声:他能听见的,不管在哪儿。

董必武从礼堂外面进来,在过道上站了一下,然后静悄悄地走到了周恩来身边,邓颖超连忙让到旁边的一个座位上。董必武坐下来,压低声音对周恩来说:有重要情报。

周恩来回头看着他。

董必武:日本人在计划偷袭美国在夏威夷的海军基地。

这个消息当然让周恩来很关注,但他却不动声色:可靠吗?

董必武肯定地点点头:是我们的人从军统那里搞到的情报,他们刚刚破译了日本人的密电。

周恩来思忖一下,对董必武说:立即电报延安!

董必武离开以后,邓颖超坐回了周恩来身边,问道:怎么了?

周恩来微笑着没有回答。

随着指挥的手势,第八乐章《怒吼吧,黄河》开始了。礼堂里再一次被黄河的怒涛淹没,被黄河的怒吼充满:

怒吼吧,黄河/掀起你的怒涛/发出你的狂叫/向着全世界人民发出战斗的警号/五千年的民族/苦难真不少/铁蹄下的民众/苦痛受不了/但是新中国已经破晓/四万万五千万民众已经团结起来/誓死同把国土保/你听/你听/你听/松花江在呼号/黑龙江在呼号/珠江发出了英勇的叫啸/扬子江上燃遍了抗日的烽火/啊,黄河/怒吼吧/怒吼吧/怒吼吧……

最后一个激昂的音符落下,周恩来首先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立了起来。接下去,便是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1941年12月8日凌晨在寂静中悄悄到来。天依然黑着,重庆依然被笼罩在深沉的浓雾之中。

郑娟的家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异常急促的敲门声。床上的郑娟被猛地惊醒了,她诧异地看了看钟,是凌晨2点,于是急忙披上衣服起床,问了声:谁呀?

敲门声一刻也没停止,同时传来顾宏源的声音:郑娟,快开门,是我,顾宏源。

郑娟疑惑地把门打开了,顾宏源激动万分地冲进来,不由分说地紧紧拥抱了她。

郑娟诧异地问:宏源,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宏源兴奋异常,眼睛都显得格外地亮起来:日军出动近两百架飞机,突然袭击了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国舰队遭受致命打击。

郑娟震惊地问:什么时候?

顾宏源:一个小时前,战斗还在继续。

郑娟似乎不敢相信地:真的?这是真的?!

顾宏源仍然搂着郑娟不放: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人的自杀行动终于开始了!

郑娟依偎在他的胸前喃喃道:终于走到了今天!

顾宏源:郑娟,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郑娟的眼睛里出现了泪光:是的,终于来到了……两人激动地拥抱着,顾宏源捧起了她的脸,深深地亲吻了她。

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凌晨,郑先博家的客厅里,电话铃声也突然地响了起来。睡梦中的郑先博睁开眼睛,听着电话的铃声,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离开卧室前,他看了看窗外。窗外被浓雾遮蔽的天空,已经有了些许微弱的光亮。

电话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似乎再也不会停下来了……

正文 后续事件

1942年5月30日,美、英空军一千架轰炸机对德国莱茵河畔城市科隆进行“饱和轰炸”。

1943年7月30日,美、英空军联合轰炸德国海港城市汉堡。

1944年2月13日,盟军773架双子座轰炸机轰炸德国历史文化名城德累斯顿。

1944年6月16日,美国空军63架B-29型战略轰炸机从中国成都机场起飞,轰炸了位于东京以东的北九州八幡钢铁厂。

1945年3月9日夜,美300架B-29型战略轰炸机轰炸东京,七八万人死亡,150万人无家可归。

1945年8月6日、9日,日本广岛、长崎先后升起蘑菇云……

正文 主要参考参文献

《目击世界100年》广东旅游出版社,1999年版

《20世纪中国全纪录》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国民政府重庆陪都史》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中国空军抗战史》唐学锋,四川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抗战军人之魂》林治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历史的怪胎》蔡德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回忆南方局》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

《周恩来传》金冲及,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

《周恩来选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重庆大轰炸》前田哲男,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逆流与暗流》周而复,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太平洋的拂晓》周而复,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周恩来与国际友人》王泓等,重庆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重庆大轰炸》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重庆抗战大事记》“重庆抗战丛书”编撰委员会,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重庆国民政府》“重庆抗战丛书”编撰委员会,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抗战时期重庆的新闻界》“重庆抗战丛书”编撰委员会,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陪都人物纪事》“重庆抗战丛书”编撰委员会,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抗战时期重庆的文化》“重庆抗战丛书”编撰委员会,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抗日烽火中的摇篮》全国妇联编,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年版

《血与火的斗争——〈新华日报〉营业部纪实》左明德编著,重庆出版社,2000年版

《蒋介石宋美龄在重庆的日子》江涛、刘芳编著,华文出版社,2003年版

《重庆大轰炸纪实》罗泰琪,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宋氏三姐妹》陈廷一,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

《日本的战争责任》若槻泰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重庆抗战丛书”编撰委员会,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重庆人民对抗战的贡献》“重庆抗战丛书”编撰委员会,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

《南方局党史研究论文集》中共四川省委党史研究室等,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

《陪都风雨——重庆时期的国民政府》张同新,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度尽劫波兄弟在——战时国共关系》李良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目击抗战五十年》台湾《汉声》杂志社,1995年版

《苦心孤诣艰苦卓绝》台湾近代中国出版社,1987年版

《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书系——中国卷》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

《重庆大轰炸图集》重庆市文化局等,重庆出版社,2001年版

《重庆与世界》《重庆与世界》杂志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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