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帝星升沉 - xp1024.com
《1644,帝星升沉》


代序 从顺字说起

大明崇祯十七年(1644),中国历史舞台上真是群星璀灿——凡是想玩政治的玩家,从天潢贵胄到山野匹夫,纷纷粉墨登场,竟先后出现五个皇帝,这就是:大明崇祯帝朱由检、大清顺治帝福临、大顺永昌帝李自成、大西大顺帝张献忠以及南明弘光帝朱由崧。他们中,若不以成败论英雄,除了那个朱由崧,其余个个称得上是强者,中原问鼎,杀来杀去,最后剩了一个顺治——其实是多尔衮。个中原因,先不要去管它,巧的是同一时期,竟出现了三个“顺”字。

按“顺”字从川从页,与“逆”相反,应是顺畅、顺应之意。能人们看中这个字,用它来做自己的年号或国名,无非是想表明自己“顺乎天而应乎人”,这皇帝当得名正言顺,今后顺顺遂遂,可传之万代。不过,纵观史籍,“顺”字似不是一个吉祥的字眼儿,古往今来,用此字作年号或帝号、国号的大有人在,他们想“顺”却似乎都不太“顺”。

据史载:较早取“顺”字为年号的,有唐朝的史思明,他杀安庆绪自立后,一度改国号为“大燕”,建元“顺天”,但不久即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杀了;这以后,金末的杨安儿在山东建元“天顺”;五代的马希范在长沙建元“应顺”;大理国的段思聪在云南建元“顺德”等等等等,最后都是“鸦鸦乌”收场;直至元朝最后的一个皇帝妥懽贴睦尔——不知怎么也叫顺帝,因群雄并起,天下大乱,逃到大沙漠中也还是被人杀死;最有趣的是在宋朝,那个叫李顺的四川农民起义军首领,据说有人从他名字——“顺”字中,竟看出他能做一百零八天皇帝,于是他真的造反了,也真的才一百多天便兵败被擒;至大明,英宗朱祁镇在复辟后改年号为“天顺”,这以前他重用宦官王振,招至土木堡之变,自已被瓦剌捉起,七年后才重登大宝。他不思教训,又重用石亨及宦官曹吉祥等人,杀忠臣于谦。未几,石亨跋扈,曹吉祥谋反,闹得政局反复,人心惶惶,终英宗之世,国事似大不顺;这以后,大野心家朱宸濠乘正德皇帝不理朝政,便在南昌造反,也建元“顺德”,但这“顺德”才叫了四十三天便叫王阳明给收拾了,自然说不上“顺”。细心人还发现,大明的太祖朱元璋得国于元顺帝,传了二百七十六年,但大明的江山最终也失于带“顺”字的人:李自成建国大顺,张献忠建元大顺,终于将崇祯皇帝逼得在煤山上了吊。可李自成、张献忠也不是出天子的气候,最后落得让清朝的多尔衮“顺”手牵羊。

要说六六大顺,多尔衮倒真称得上,故清世祖建元“顺治”——这真是玩弄文字的人,最终也被文字嘲笑。

其实,顺天是容易的,几千年来,“天”已是一条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们都得穿的花短裤,好遮住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一旦改朝换代,失国者谓之“天意难回”;得国者则谓“受命于天”,堂哉皇哉,坐在宝座上自鸣得意,不会脸红。

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五谷生焉,天何言哉?

要说顺天,真是只有天晓得。

能人们见天不会说话,便一个个宣扬自己“顺天”,下边一句“应乎人”就不去管了。这么多“顺天”或“天顺”的皇帝年号,几曾见叫“顺民”的?倒是个个都要民去顺他,不然,赫然震怒,砍得你人头滚滚,血流漂杵。可怜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农夫子,若没人领着造反,他们便只能喊“皇天”去。

据说,李自成进北京时,曾下旨将乾清宫那“敬天法祖”的匾额改为“敬天爱民”,而且,早在进入河南时,便喊出“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此话不知是他那个急功近利的副军师李岩,出于宣传的需要,还是闯王本人的“脱口秀”,反正一下就号召了不少的人,但这以后就没有下文了,老百姓干巴巴地等着,还来不及沐浴皇恩,他便被多尔衮追得四处逃命了。假设他能成功,从他进入北京前后的行为举止看,一定比以往的皇帝好不到哪里去。

要知道,李自成心里也是念念不忘皇帝宝座的,就是在山海关被杀得大败,临撤出北京也不忘在武英殿举行登基大典,要是他真的当成了,你不纳粮他和文武百官及三宫六院的后妃们吃什么?何况他要比你吃得好。

倒是那个以异族入主中原的爱新觉罗氏还实在一点,他们虽不说“不纳粮”,却宣布“永不加赋”,据说,这一条规矩定得死,直到溥仪下台前,也没有违背这祖训,爱新觉罗氏也就因此在中原的历史舞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二百六十七年。

其实,老百姓心中还是有杆枰的——不听你怎么说,但看你怎么做,“顺天”是空心汤圆,“顺民”才名归实至,其结果也就是民顺他,因而天下太平。可是,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明白天意即民心?试翻十七史,朝代更迭,花样翻新,红脸杀进,白脸杀出,到头仍不过恶性循环。

千古兴亡多少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崇祯皇帝 1.想起了魏忠贤

崇祯皇爷真是乱了方寸——当群臣退下后,他竟下密旨,令心腹太监王承恩,悄悄地派人去收拾、掩埋魏忠贤的遗骨。

初冬的阳光,幽幽地照在他面前的金砖地上,起眼望去,天空是灰蒙蒙的,滚滚寒流,从西北不期而至,檐下铁马叮咚,阶前杂草瑟瑟,红墙黄瓦,层层叠叠,虽然巍峨壮丽,但久而不觉其雄,倒像是迷魂阵一般,道道宫墙,将宫殿划成棋盘一般,大圈内套着小圈圈,他就被这些圈在九宫内,感到莫名的孤独和不安。目下他喉头枯涩,嗓子干裂,想说又不知说什么,真想向着宫墙大吼几声,出一出胸中的闷气。

哀歌唱彻五更寒。这分明是在唱挽歌啊,魏忠贤终于想通了:此时还不自己了断,难道要等仇人来一刀一刀地割肉吗?杨涟、左光斗辈虽然被他用铁钉贯耳、土囊压头的酷刑整死了,可东林党人仍遍布朝野,这些人是不会饶过他的。

皇帝长着一副弱不胜衣的身子骨,别人一定会想到酒和色上去。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崇祯皇爷一直自诩为尧舜之君,虽然他的爷爷万历帝,曾躲在深宫,创下一个皇帝可以几十年不与朝臣见面的历史记录;虽然他的父亲即位才一个月便死了,身后且留下“三案”的是是非非;虽然他的哥哥天启帝坐七年江山,只怕当了六年零十一个月的木匠,把紫禁城中,他看不顺眼的门啊、窗啊都改造了一番。但崇祯皇爷初登大宝,便励精图治,拨乱反正,雷厉风行,几乎让他的臣子们耳目一新,以为中兴有望,欣喜不已。

他御讳朱由检,为大明高祖朱元璋的第十一代子孙。有崇拜姓名学的后人,从这个名字的字形上,看出他后运不佳,说分明预示了他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事后诸葛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但若说这名字取得不好,这也不是他的错。

据说,大明的第三个皇帝:成祖朱棣,在逼死了亲侄子建文帝朱允炆,自己坐了江山之后,请道衍和尚——姚广孝,为自己的后代取派名。姚广孝,这个颇著传奇色彩的和尚,还在朱棣当燕王时,便曾许给燕王一顶白帽子戴。如今,王的头上终于有了白帽子,成了“皇”,成祖对他,就如同刘皇叔对诸葛亮。当下领旨,脱口说出十个字,道是: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成祖爷嫌十个字少了,要他再拟,他又勉强说了十个字,道是:慈和怡伯仲,简静迪先猷。

于是,成祖的子孙名字的第一个字,便按这二十个字的顺序取名,第二个字则用火、土、金、水、木为偏旁的字。于是,崇祯爷的列祖列宗便是仁宗高炽、宣宗瞻基、英宗祁镇(景泰帝祁钰)、宪宗见深、孝宗祐樘、武宗厚照(世宗厚熜)、穆宗载垕、神宗翊钧以及他的父亲、光宗常洛,和他的哥哥、哲宗由校。论起来,有明一代,虽历时二百七十余年,却没有大的作为,或值得大书特书的政绩,实在无法与汉唐盛世比,太祖、太宗之外,就是史家所称赞的所谓“仁宣之治”,但仁宗朱高炽的天下仅有一年,宣宗朱瞻基也才十年,大明百姓满打满除过了十一年顺畅日子,接下来便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至崇祯这一代,哥哥由校英年不享,崇祯皇爷奉皇兄遗诏即位,此时,大明的江山,便如西山红日,迅速向西方沉沦。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便使得国运如此不佳呢?怪辅臣吧,崇祯即位十七年,十七年中内阁辅臣换了五十多个,就是被他杀了的辅臣也有好几个,难道就没有一个中用的?怪臣子吧,臣子可都是他亲自选拔的,那么怪谁呢?

今天,崇祯爷觉得太祖未免太小心了——太监有什么可怕呢,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想当初,主少国疑,臣民惊惧,他却大刀阔斧,力挽狂澜,拨乱反正,让权阉授首,真是多大的险滩也过来了。

于是,他取出腰间白绫,挽了一个圈,往床头一挂,将头伸了进去……

由此化开来,他又想到了皇室的旁枝,成祖爷同母兄弟五个,除了长房朱标那一支早已绝嗣,秦王、晋王、周王也分明只能传至第十代。不是吗,开封的第十代周王恭枵、长安的第十代秦王存枢眼下已是完了,若流寇渡黄河,封在太原的第十代晋王求桂马上就完,这不都是只传到前十个字吗?

想到此,他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大明的气数真的已尽?

不,朕决不作亡国之君。

此刻,崇祯皇爷在反省,心腹太监王承恩也在反省:

十六年前,魏忠贤被皇上一道圣旨发往南京守皇陵,后又下旨逮解回京治罪。

自鸣钟一连响了四下,殿上仍死气沉沉,远远低头侍立的宫人,如疃疃鬼影,长长的身姿,在金砖上投下道道阴影。他不由揽镜自照,只见自己那张脸是那么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才三十出头的他,竟是如此的孱弱,病殃殃的,像是一个痨病鬼,一阵风也可吹倒。

他,挪动着身上的铮铮铁锁,听着门外岗哨的脚步声,明白此番回京,肯定凶多吉少,昔日威风八面的九千岁如何能够安眠?

可以说,铲除魏忠贤奸党,是崇祯皇爷执政以来也是以后的唯一大手笔,是他平生得意的第一大快事——他只颁了一道圣旨,要穷究阉党。于是,崔呈秀等首恶被立刻处死,接下来,一十九人秋决,一十一人充军,四十四人革职。猖狂一时的阉党,便这么秋风扫落叶般地完蛋了。

<span>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牙床上,锦绣衾,乍暖春宵。

万不料,冰山倒,野店村醪。

听涛声,想前情,怎把愁肠扫?

夜将中,鼓咚咚,更声阵阵。

梦才成,又惊醒,无限伤心。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拜门庭,宰相献殷勤。

蟒玉朝天子,出巡拥旄旌。

如今势去时衰也,寒月伴孤灯。

……</span>

他是怀中揣着芝麻饼子进宫的,为的是在与群臣见面、正式登极前不吃宫中任何东西,这是他与尚是王妃的周氏——后来的皇后商量好的。坐在乾清宫龙椅上,秉烛达旦,身边仅一个内穿重铠、怀揣利刃的亲信太监王承恩。

押解途中,夜宿河北省阜城县新店镇仕绅尤克简家。夜已深了,尤家人及押解他的差官都已入睡,南运河的水就在不远处流淌,阵阵涛声,似轻轻叹息;四周万籁俱寂,一灯如豆,幽幽地照着床上的不眠人。

想到此,他仿佛看见被他害死的好多冤魂,在京师上空徘徊,正在等着他的到来。他想,自己若是被逮到了诏狱,那里的冤鬼会将他生吞活剥。那么,还犹豫什么?漫漫人生路,就如一场大赌博,但朝堂上的赌博可不同寻常,赢了贵不可言;输了,可是要用头颅去兑付筹码。

岁月悠悠,转眼又是一十六年。当年魏忠贤是被下旨戮了尸的,人死了,脑袋仍被砍下,身子剁做了七八段,肠肚也被野狗拖得四处皆是,这个该杀千刀的九千岁,落下这个下场是罪有应得,可眼下皇上忽然想起了他,去哪里找他的尸骨呢?

崇祯皇爷见王承恩在摸后脑壳,自己也觉有些莫明其妙——是的,我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个人呢?

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重病的大哥——熹宗朱由校已是弥留之际了,因无子嗣,身为信王爷的崇祯皇爷,奉皇嫂懿旨连夜入宫承继皇帝位。

冷风拂面,灯光摇曳,窗纸上,映着一名仗剑的太监走过的身影,“戈登,戈登”,沉重的靴子声叩击着崇祯皇爷的心,他紧张极了。率性令王承恩将这名太监喊进来,索剑一观,然后放在自己手边,说这剑做得很精致,就留在朕这里吧,天明朕赏你。

那一刻,崇祯皇爷的心,几乎要蹦到口里了。还好,天色终于亮了,群臣进殿,向新君叩头称贺,君臣见面,名份定矣,崇祯皇爷这才稍稍放了心。

这时,宫中仍遍布客氏和魏忠贤的死党,但崇祯皇爷却不动声色,他胸中有一部阉党的名册,得一个一个地收拾。先是将熹宗的乳母客氏撵出了咸安宫,撵到了浣衣局,这个女人是魏忠贤的贴心豆瓣;接着,又借机将兵部尚书崔呈秀逮捕,此人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朝臣们终于看出魏忠贤失势了,一时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踩沉船的人真多啊。魏忠贤终于稳不住了,上疏请退,崇祯于是顺水推舟,贬他去南京。

魏忠贤得势之日,气焰薰天,今日害文,明日害武,那些朝臣们见了他无不股战,可要收拾他,也就这么收拾了,崇祯皇爷觉得自己英明果断,身手不凡。当年太祖爷在宫中立铁牌,不准内监干政,并上书只准太监姓秦、姓赵、姓高,为的是让子孙们永远记住秦国的赵高,那个倾覆始皇千秋伟业的阉人。

这时,左边的厢房里分明有人在哼一首小调:

崇祯皇爷不承认自己是亡国之君,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不止一次地深刻反省。看来,那个姚广孝确有些来头,当初脱口便只报了十个字,成祖皇爷的子孙,传到“由”字便要完,接下来的十个字,分明不是姚广孝的本意,是成祖爷强他续下去的,天命呵,天命,天命岂可用强?

崇祯皇爷才坐了不到半年江山,便一手扫尽阴霾,乌云散,见晴天,那时的大小臣工,谁不服崇祯皇爷的霹雳手段?

一次朝会,他曾不动声色地询问群臣:“尧与舜,谁最贤?”

臣子说:“尧善。”

他摇头说:“尧不如舜,舜能诛四凶。”

以尧舜定位自己的人生目标,比魏忠贤的阉党为共工、三苗一类的乱臣,崇祯皇爷其志大矣,万不料今天,他又为“诛四凶”而后悔了。前东厂太监曹化淳私下向他启奏说,若魏忠贤在,局面不会到今天这地步。

真的是这么回事吗?此举是否“急病乱投医”呢?

崇祯皇爷翦着双手,在乾清宫绕室徘徊……

时为崇祯十六年冬十月。

一、崇祯皇帝 2.官贪吏要钱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啊,御宇十六载的崇祯皇爷,已到了手脚并用仍无力支撑的地步了——清兵再次入寇是上年冬天,这已是第五次深入内地了。身为内阁首辅的周延儒调度乖方,饰败为胜,畿辅遭蹂躏几遍,崇祯皇爷无奈,诏趣天下兵马勤王,可诸军玩寇,迁延不进,清兵直待饱掠之后,才从容退兵。好容易勉强应付过东边,崇祯皇爷刚想喘一口气,不想稍一松懈,西边却一下不可收拾了。

不想就在这时,后金兵再次入寇,京畿戒严。洪承畴改任蓟辽总督,重兵皆转向辽东,流寇终于得以死灰复燃,于是张献忠反于谷城,李自成得走河南,虎兕出柙,无人能制。不两年,贼势大振,乃破洛阳,杀皇叔福王朱常洛;战项城,杀督师傅宗龙;攻襄城,杀总督汪乔年;三次包围开封,丁启睿、左良玉等数十万大军莫敢撄其锋,战辄败。

李自成连陷渭华各州县,所至披靡,西安守将开门请降,秦王朱存枢被俘。

崇祯七年春,陈奇瑜督师于延绥,困李自成等于陕西兴安车厢峡。大雨两月,骡马乏刍多死,弓矢皆脱。李自成技穷,自缚请降,陈奇瑜竟不能识破奸谋,发他以免死牌,使得李自成得逃天谴。

崇祯八年,各股流寇大会荥阳,有老回回、曹操、革里眼、高迎祥、张献忠等共十三家七十二营,号数十万之众。官军大股会剿,流寇乃分军东犯,兵凌凤阳,焚皇陵。

黄匣子打开,原来是从宁远递到的紧急塘报,说的是一件大好事:已改国号为“大清”的后金国大汗皇太极,正是如日中天之年,突然病死,此事就发生在上个月,即清兵退回去不久。

散朝后,他也不急着去后宫,就一人在乾清宫绕殿徘徊,万般无奈,他决定请道士来扶乩,卜休咎。

百二雄关,不为我有,天下劲旅,尽属他人,最可虞的是经过这些年的征战,朝廷损失殆尽,眼下既无可恃之兵,更无可恃之将,眼睁睁望着流寇坐大。

“唉,好事成双,好事成双,朕就怕祸不单行呢。”

其实,崇祯还有未尽之言,这就是上午的会议上,有人提出撤吴三桂的宁远之兵,拱卫京师,但遭到大多数辅臣的反对。据他们说,撤宁远守兵,等于是放弃关外大片国土,弃守封疆,这是要遭后人指责的,再说,宁远一撤,后金兵势必跟踪而入,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不想眼下皇太极死了,皇太极死了,后金若内乱,宁远兵是否可撤呢?

确实,饭不可不吃,但哪来的味口?没奈何,只能“虚应故事”。

他自破襄阳,下宛洛,克梁宋,兵强马壮,雄踞中州,也不再像过去样打一处弃一处,四处流窜了,乃改襄阳为襄京,整编各部,分兵守土,设官理民,也不再称奉天倡义大元帅了,而改称“新顺王”——这与过去称“闯王”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分明打整精神,摆出架势,要与崇祯皇爷争江山了。

道士默默有词,请乩仙,好半天。手中的乩笔终于在沙盘上鬼使神差地动起来,且划出了一首诗。

崇祯一口气读完这份以宁远总兵吴三桂的名义上奏的紧急塘报,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皇太极以努尔哈赤第八子即汗位,上有兄下有弟,觊觎大位的就不少,眼下诸子侄环伺,虎视眈眈,家族必有一番争夺,少不得杀个七进七出,他想,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能内安外攘,速定局面,也一时不敢犯边,看来,关外是可以高枕无忧几年了。

崇祯一看这诗,气得嘴唇也乌了。他只想杀人,杀谁呢?臣子们个个谨慎,虽没有建树,却也无可指摘,乃挥手令道士退下,放眼四顾,大殿空空,暮色苍茫,孤家寡人,谁是可与语者?

其实,一边陪食的周皇后也看到了,她正要向这个小黄门使眼色,让他走开,等下再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崇祯想,这以前皇祖万历帝、皇兄天启帝都不理政事,大小政务一统交由太监处理,却也没出什么足以动摇大局的灾祸;自己亲政后,事事躬亲,宵衣旰食,为何国家反日见其颓,大乱频仍呢?难道自己反不如太监?

回到坤宁宫,皇后率众宫女跪在门口请安,脸上堆满了笑,声音也十分悦耳:“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现在想来,李自成纵然有些来历,但既已掘其祖坟,泄其王气,就应该不剿自败了,为什么还这么猖狂呢?但反过来一想,前年张献忠攻陷凤阳,那个埋了太祖朱元璋的父辈的祖坟不也被高迎祥、张献忠毁了么?若套用前一思维,结果又如何呢,唉!

这以前孙传庭巡抚陕西,曾一战而生擒高迎祥,可以说,他是继任闯王李自成的死对头,但后来迕前督师杨昌嗣,被诬下狱,一关三年。眼下皇帝又起用他了,加官进爵,他能不感激涕零?但皇帝收功心切,责人以苛,既失于庙算,又不择天时——那霪雨,淅沥淅沥,连下十余天,道路泥泞不堪,军士皆露宿,饥寒交迫。开先所造的进退自如的火车,此时陷于泥泞中,成了一堆废物,李自成驱众死战,骑兵环火车砍杀,官军大败亏输,一日夜狂奔四百里,死四万余人,辎重损失殆尽,孙传庭单骑走阌乡。

当年的嘉靖爷就是这么做的。时严嵩父子专权,朝臣多敢怒而不敢言,一日,嘉靖爷请道士扶乩,因乩言于严嵩父子不利,于是,嘉靖爷赫然震怒,乃罢严嵩,杀严世蕃。

皇后还要滔滔不绝下说词,他急了,只好点点头说:“好吧,别说了。”

这里崇祯焚香沐浴,禀告过天地,并嘱咐道士说:“眼下天下大乱,吾欲求真仙下降,直言得失,不必隐晦。”

大顺军缴获了孙传庭的坐纛,冒充官军,乘胜破潼关,白广恩本是从大顺军叛过来的,仍复叛了过去,孙传庭则不知所终。

<span>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

八方七处乱,十炊九无烟。

黎民苦中苦,乾坤颠倒颠。

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span>

崇祯九年七月,多年为患的高迎祥,终于被擒于周至,献俘阙下,诏命凌迟处死。至崇祯十一年春,作恶多端的张献忠降于熊文灿;而李自成仅剩十八骑,潜伏商洛山中,谍报甚至说他已自杀了。这样,为患数年、流毒数省的流寇,几乎是销声匿迹了。

周皇后不知道皇帝的思路一下跑得那么远,她只知道,这些年后金兵直入直出,是闹得举国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眼下后金有事,必无暇图我,这难道不值得好好地庆贺一番?

他“嗯”了一声,拂袖入内,也不上前将皇后扶起。皇后虽觉委屈,但仍笑脸盈盈,自己在宫女搀扶下起来,跟着进入宫内,见皇上在御座上坐下,便令奏乐,他手一摇——免了;又令传膳,他又手一摇——免了。

难道饭也可以不吃?皇后急了,乃劝道:“皇上龙体乃国之根本,应时刻注意调养的,再说——”

周后是个苏州女子,德言工貌,无可挑剔,身为原配,是与皇上共过患难的——先帝山陵崩塌,时为信王的崇祯爷奉遗诏深夜入宫承大统,当时还是信王妃的皇后深恐凶多吉少,她一面不断派人打探消息,一面便在信王府烧香拜佛,请菩萨保佑崇祯皇爷顺利登基。但眼下崇祯望着她,头看不顺眼,脚看不顺眼,总觉哪里有毛病。

其实,流寇之乱,始于他登极之初。时陕西大旱,白水贼王二等先起,其余王嘉胤、王左桂、飞山虎、大红狼等名号各异,皆是小股,以劫掠为主。随剿随灭,彼伏此起。至崇祯三年,流寇竟越剿越多,始有三十六营之说。其大股有闯王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等。所谓李自成者,其时还是高迎祥手下一名上不得台盘的小小“闯将”也。

孙传庭败归关中,募新兵,三家出壮丁一;且造火车三万辆,上载火炮甲仗,行军时可随军移动,战时可联络拒马,乃决计守潼关,扼上游。但旁观者不识孙传庭的苦心,反说他玩寇,在严诏催督下,不得已再议出师。他以总兵牛成虎为前锋,李自成的降将高杰、白广恩将左右,陈永福将中军,出潼关、次阌乡、屯汝州,摆出与李自成再决雌雄的架势,但新募之兵,不习战阵;而此时的李自成早已不是昔日的流寇了。

崇祯摇了摇头,却喜孜孜地说:“后金的憨王死了,包围宁远的兵也撤了,看来,后金将有内乱。”

想到此,他的味口突然来了,乃重新操起牙箸,且一反常态地伸向了边上的八珍鸭脯。

崇祯皇爷无奈,赦前陕西巡抚孙传庭于诏狱,亲御文华殿嘉语慰勉,不但复故官,且进兵部尚书,加督师衔,赶赴开封解围。可此时开封已无围可解了——时已秋九月,天大雨,黄河水泛,巡抚高名衡想决开朱家寨口灌李自成军,不想李自成亦决马家河口灌城,两口溃决,汴梁城中,百万军民皆为鱼鳖。

“拿上来吧。”

崇祯皇爷气急败坏,屡次下诏催督,孙传庭无奈,集诸将于关中,战李自成于河洛,不想天大雨,道路泥泞,军粮不济,军士皆以青柿子为食,且冻且馁,军心涣散,终被李自成杀得大败,这就是豫人所谓的“柿园之役”。

他又想,李自成不过驿卒出身,居然也想“应运弘猷”。据报,自攻下西安后,他更猖狂了,已改西安为长安,入居秦王府,国号大顺,封左右辅弼,设六政府,建元颁朔,南面称孤。一个流寇,牛襟马裾,居然觊觎大宝,他配么?可据陕西总督汪乔年报,他于前年正月,令米脂知县边大绶带人挖开了李自成的祖坟。据边大绶称,墓开之时,墓中有一道黑气冲天,李自成祖父李海骨黑如墨,额生白毛,达六七寸许;父李守忠骨节绿如铜青,生黄毛五六寸许,且墓内盘白蛇一条,头角崭然,边大绶乃斩蛇焚林,将骨殖聚火烧化。

“皇上,可是李自成被官军擒获了?”

“否极泰来,好事成双,憨王已遭天谴,流寇定伏冥诛,这以后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为此,臣妾敬皇上一杯!”

此时的崇祯皇爷,深感流寇已不是“癣疥小疾”了。不得不先后启用大臣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杨嗣昌、熊文灿等督师痛剿,终于在南阳一带于高迎祥等以围歼,杀流寇精锐几尽。

崇祯皇爷就流寇行将北犯一事,在文华殿与辅臣商讨,整整一个上午,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于是,她在皇上面前的琥珀杯里斟了满满的一杯酒,接着又在自己的杯里筛了小半杯,然后先举起了杯,说:

崇祯皇爷宵衣旰食,不敢稍懈。在他的督促下,官军合力进剿,几次大败流寇于山西及川陕等地。所谓混世王、满天星、姬关锁、翻山动、掌世王等流寇,无不一一授首,但官军未能痛歼穷寇,使得渠魁贼首的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漏网。

崇祯欣然举杯,但才举到半途,突然又想起了流寇,皇后说好事成双,流寇将伏冥诛,真的会这样吗?眼下流寇已席卷三秦,且紫电青霜,跃兵威于黄河边上,一旦河水封冻,他们能不立马就攻山西?据谍报说,李自成已挟百万之众,若这是确信,就是将宁远兵撤回也不济事,因为吴三桂的兵才五万多人。想到此,才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立刻又熄灭了,不由放下杯箸,痴痴地望着皇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当皇上读塘报时,周皇后正惴惴不安地望着皇上,留意他的神色。这些日子,皇上每接到从远方递来的塘报不是发无名火,便是绕室彷徨,有时还泪眼汪汪,不想今日读完塘报,不但面有喜色且立马就有了味口,周后知道这塘报一定是报了好事,于是一边亲自为皇上布菜、斟酒,一边说:

一、崇祯皇帝 3.御驾亲征

辅臣会议没有结果,九卿科道中,却不乏肯出主意的人。就在崇祯皇爷为西事绕室彷徨、无计可施之际,左都御史李邦华却在这时上了一疏,提出了一个乍看像是匪夷所思的建议: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意在前方将士不肯用命,皇帝不得已只好亲临战阵。这在以前是常有的事,成祖文皇帝就是在最后一次御驾亲征时,崩于榆木川的。他的重孙子英宗睿皇帝以这位爷爷为榜样,也来过一次御驾亲征,结局却很惨——竟遭土木堡之变,被瓦剌人俘虏了,这以后,御驾亲征便不大被臣子们提起了。到了史称“耽乐嬉游、昵近群小”的武宗手上,宸濠反于南昌,虽然立马就被王阳明捉起,但武宗却以此为借口,也搞了一次所谓“御驾亲征”,但那不过是一场闹剧,当时群臣诤谏,大家都认为皇上乃万乘之尊,不宜轻出,所以,提御驾亲征的差不多都被目为佞臣,备受孤立。然而,这个李邦华怎么敢冒此大不韪?

崇祯皇爷却心有灵犀——所谓御驾亲征不就是皇帝离开京城的较为体面的说法吗?天下劲旅,尽归流寇,李自成就是不北伐,只要截断漕运,京城也就不守自败了,眼看朝中将相乏人,兵饷两缺,何不迁都金陵,以江南的财赋为支撑,重整旗鼓,另募新兵,再图恢复呢?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此举非同小可:且不说流寇尚未过黄河,皇帝就往南边跑会被人笑话,就是丢下天寿山十二座皇陵不管,让列祖列宗阴灵惨遭荼毒也是天大的罪名、洗涮不清了,再说,眼前这巍峨的紫禁城,玉砌雕栏、龙楼凤阁也不能就这么让与流寇呀!

其难其慎,崇祯皇爷决定发交部议,心想,此议本由部臣提出,何不让大家各抒己见?就在他提笔蘸满朱墨,准备在李邦华的奏疏上批复时,尚未落笔又犹豫了——他想起了这以前对后金的和议,想起了前兵部尚书陈新甲之死。

满洲兵数次入寇,边将望风披靡,到去年,崇祯已决计与满洲人议和了,主持其事的便是时任兵部尚书的陈新甲——他是奉皇帝密诏,在极秘密的情况下,派人与皇太极谈条件的。陈新甲出自前大学士杨昌嗣的推荐,性格也颇跟杨昌嗣相似,轻浮好动,不知厉害。他不知自古至今,和议是最招人指责的,何况三军将士在前方苦战,皇帝却在背后议和,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圣明之主?陈新甲不知自己担着天大的干系,竟将此事向大学士谢升透露,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举朝哗然,纷纷对陈新甲提起弹劾,甚至追问到皇帝。

崇祯无以为词,乃将陈新甲下狱问罪,狱中的陈新甲不知千错万错,皇帝不错的道理,竟连连上书,为自己鸣冤,且把奉旨议和的事及皇帝的密诏也捅出来了,这样,他愈辩,愈离死期不远了,最后的结果是悬首西市。

所谓“天之高,地之厚,君王之心猜不透。”此番李邦华从陈新甲之死中得到了教训,说话拐起了弯子,明明主张迁都避贼,却说成“御驾亲征”,此事如果自己心里没底,贸然交议,会落下什么结果呢?

想到此,本已提起的笔又放下了,眼睛望着殿上的盘龙金柱,一时逸兴遄飞、云里雾里,一时又心似铅块、愁肠崩断……

几经犹豫,他终于想通了:既然是说御驾亲征,并没有明说迁都,那么,朕何不也装糊涂,将这个哑谜抛出去,让辅臣们猜呢?

对,仍是交辅臣讨论,毕竟圈子小些,不会一下就闹得沸沸扬扬。想到此,他再一次传旨集辅臣会议,地点仍在文华殿。

有明一代,自洪武十三年太祖朱元璋以谋逆罪杀丞相胡惟庸,废丞相制而兴内阁制,虽说皇权归一,但已是大开皇帝蔑视宰辅的先河,这以后若皇帝生性忮刻,内阁辅臣的日子多不好过,刑不上大夫成了一句空言,伴君如伴虎倒是不争的事实,皇帝对臣子不满意时,不但动不动就褪下裤子打屁股,且一旦天颜震怒,立马叫你喋血西市。眼下的崇祯,更是将祖宗的恶习大而化之,他御极已十六年,十六年中,内阁大学士竟换了五十余个,稍不如意便问罪,押赴菜市口的已不鲜见,罢黜的更是如过江之鲫,就在前不久,上一届首辅周延儒就因谎报军情、饰败为胜,竟被赐死,而次辅、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的吴甡竟在奉旨督师时,因延宕而被充军。

时下辅臣为五人,陈演为首辅,依次为蒋德璟、魏藻德、李建泰、方岳贡。陈演于崇祯十三年以礼部侍郎拜东阁大学士,与他一同入阁的还有谢升。去年谢升因陈新甲的事被罢免,直至被削藉,至今年首辅周延儒被杀,吴甡被充军,前面一下倒了三个,陈演便被推到首辅的位子上。他是四川井研人,天启二年进士,才具平平,却十分贪鄙,多年为宦,积攒了十分可观的家私,眼下时局动荡,身为首辅,责任重大,但他早已萌生了退步抽身之念,凡事皆不愿出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眼下他率众辅臣进入文华殿后,山呼已毕,便分立两旁,一个个低着头,眼睛瞅着自己的鼻尖,谁也不开口。皇帝见状,只好先说道:

“流寇已席卷三秦,行将犯阙,昨天议了大半天,迄无定论,眼下九卿中有人主张御驾亲征,各位以为如何,你们继续开议吧。”

众臣一听,不由一怔,相互看了一眼,又一齐把目光投向首辅。

陈演在昨天退朝后,便在朝房听文武百官们说起此事。他想,孙传庭虽败,眼下摆在山西及宣大一线官军仍有百万之多,受继任督师余应桂节制。余应桂若能收合余烬,死守黄河天险,仍可与流寇一决雌雄,最不济也可抵挡一阵子,怎么就想起御驾亲征呢,御驾亲征可不是小事,一旦遭遇不测,失陷乘舆,这可是天大的罪名。可回头一想,收合余烬,死守黄河,余应桂能做到吗?要知道,他所节制的所谓百余万官军只是见于兵部名册,实数只怕要打对折,能战之兵又要打对折,疲兵弱卒、朽甲钝戈,根本就上不了战阵,何况将士离心,士卒不肯用命呢。

想到这些,陈演渐渐明白李邦华的所谓“御驾亲征”其实就是迁都的另一种说法。比照利害,反复思量,觉得处在这种情况下,迁都未尝不是办法,但不知皇帝是如何想的?当年瓦剌入侵,英宗被俘于土木堡,满朝公卿无不惶然,大学士徐有贞提出迁都,兵部尚书于谦力排众议,一边尊郕王为帝,以绝也先之望,一边调兵遣将,拒敌于九门,终于稳定局势。后人评论此事,都说徐有贞主张迁都是误国之举。眼下流寇犯阙,自己若也赞成迁都,将来后人会如何评说呢?

待面君开议,他见皇帝装糊涂,有话不肯明说,心想,皇帝不想担名声,自己身为首辅,便不怕担责任?踌蹰再三,终于想出以糊涂对糊涂的法子,乃匍伏奏道:

“据臣所知,孙子兵法上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眼下贼势虽众,不过乌合,皇上以万乘之尊,岂宜轻出?所谓隋珠弹雀,必为世人所轻。若有闪失,岂不动摇国本?臣鳃鳃过虑者,正基于此,亲征之议,臣实在不敢苟同。”

陈演此说虽引经据典,却很不合皇帝之意——原希望“迁都”二字能从臣子口中出来,若众人都说好,皇上可得从善如流的美名;否则,追究起失陷神京的责任,拿一二个臣子问罪便得了。这些年,凡遇大事都是这么办的,这就是他自认英明之处。不想皇帝耍奸,臣子也耍奸,你说月亮是挂在树上的铜盆,他便说这铜盆还真圆得可爱。看来,一番心思白用了,于是,不待陈演说完,他马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若卿等果能深体朕意,出奇谋于庙堂之上,若将士果能疆场效命,奋勇当先,朕又何尝乐意亲征?”

这话两个前提都是针对臣子的,恨铁不成钢已是溢于言表了,众臣不由悚然,次辅蒋德璟尚在犹豫,一边的魏藻德马上接言了。

魏藻德为京郊通州人,是崇祯十三年庚辰科的状元。说起他这个状元,来得十分侥幸——在文华殿殿试时,崇祯召集前四十名进士问道:时下内外交讧,何以报仇雪耻?别人尚在思索,他却立刻以“知耻”二字对。不想这二字很合崇祯之意,立刻将他拔为第一,才三年功夫,竟擢詹事府少詹事,今年五月,内阁改组,更拜东阁大学士。在五名辅臣中,虽年纪最轻,却自恃口才便捷,常常想别人之未敢想,说别人之不敢说。眼下一听皇上口气,像是对首辅不满——他毕竟年轻,听不出一开始皇帝便在玩弄文字游戏,而首辅是在装糊涂,于是立刻出班奏道:

“流寇猖獗,几成蔓延之势,为剿贼,我皇上这些年宵旰忧劳,统筹兼顾,往往能洞悉流寇奸谋,料敌于千里之外。叵料诸将迁延,屡屡玩寇纵敌;疆臣意存侥幸,饰败为功,才导致局面不可收拾。眼下在前线督师的除了余应桂,尚有巡抚蔡懋德、巡按御史汪宗友奉旨防河,至于总兵、副将,则数不胜数,若收合余烬,拚死一战,局面并不难收拾。所以,臣以为若御驾亲临,天威镇慑,赏罚立见,诸将敢不用命?就是地方按抚,也决不敢遇事推诿,如此君臣一心,军威振奋,又何愁巨寇不灭?”

魏藻德此议,虽仍未能“深体朕意”,且明显是纸上谈兵,不想却歪打正着,皇帝正想点头,不想一边的李建泰却不买账——他早已看出所谓御驾亲征其实就是迁都,五个辅臣有三个家在南方,迁都正好跟着走,他是山西曲沃人,曲沃在晋南,距潼关不过一日之程。为宦多年,他已家资巨万,大顺军若渡河,曲沃首当其冲,所以,别人可一走了之,他却必须“保家卫国”。于是立即争道:

“臣以为,御驾亲征之说,断不可行。”

崇祯一怔,不由白了李建泰一眼,说:“卿为何阻朕亲征?”

李建泰振振有词地说:“皇上安危,关系社稷,断不可轻出,此其一;京师为国之根本,神京若失,举国震动,此其二;西郊天寿山为十二祖陵所在,一旦不守,必辱及祖陵,此其三。谚曰:龙不离渊,虎不离山。皇上若为浮言所蔽,万乘轻出,正如蛟龙失水,猛虎离山,能不慎之又慎?”

李建泰的三不可,崇祯最怕的是第三条,因为弃祖陵于不顾是大不孝,可李建泰却偏偏搬出这个大题目。但他虽然恼怒,却又不便发作,正在发怔,不想一边的魏藻德却不能容忍了,因为李建泰说了亲征是“为浮言所蔽”,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于是立刻反驳道:

“皇上所说御驾亲征,本为亲临前线,督师破贼,何来不守神京一说,李建泰纯出臆测,出言轻率,迹近离间,诚不知是何居心?”

李建泰当然不能让魏藻德这么说他,立刻针锋相对地争起来。两人各说各理,互不相上下,另一辅臣方岳贡也加入进来,他是主张亲征的,居然也说出一番附和魏藻德的道理,崇祯看他们争吵得激烈,却并未接触实质,不由焦急起来,乃一拍御案,狠狠地说:

“流寇行将饮马黄河,你们说来说去,却仍漫无边际,言不及义,朕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议出一个一致意见呢,难道要坐等流寇挥戈北上,直犯京师吗?”

陈演见状,只好再次出班奏道:“臣以为眼下流寇虽然猖獗,立刻挥戈北上,却势有未能。”

崇祯冷笑一声,道:“此说有何根据?”

陈演说:“因为流寇虽掩有关中,却还立足未稳,加之河西诸郡尚为朝廷所有,流寇不无后顾之忧;再说,关中富庶,秦王宫室壮丽,流寇乃胸无大志之鼠辈,能不迷恋子女玉帛,流连忘返于锦绣丛中?所以,臣以为关中之失,有如给流寇设一陷阱,流寇入此温柔乡中,必不能自拔,而皇上从容布置,定可擒猛虎于阱中。”

崇祯一听,觉得也言之成理,这时,开始便想发言却被魏藻德抢了先的蒋德璟也来了劲,竟出班奏道:

“臣以为首辅确一言中的。想我皇明立极近三百年,仁泽深而人心固,元气盛而国脉安,李自成不过一跳梁小丑,岂能动我国本?我君臣若上下一心,忧勤惕励,诚不难克敌致胜,迅奏肤功。”

此说虽更加“漫无边际,言不及义”,但比陈演的话更动听,崇祯于是点了点头,局面虽缓和下来,但仍说不出众人认可的好主意。就这样绕了半天弯子又回到了原地,看看太阳偏西仍然没有结果,就连如何对前线统帅指陈方略、密授机宜,并增拨粮饷以纾前方缓急的措施也定不下来。

崇祯不觉倦了,乃挥了挥手,让他们跪安退出。

辅臣们如蒙大赦,在陈演的带领下,立刻鱼贯退出。崇祯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从自己眼中消失,忽觉言有未尽,心想,怎么就让他们走了呢,迁都不成便要死守,刚才不是还没有议及守的具体方略吗?这班人也是,朕忘了,他们也乐得不提,这像什么辅弼之臣呢,倒是更像在混日子呢。

本想立刻传旨将他们召回来,但转念一想,召回来又有什么用,眼前的辅臣就像是一班蠢笨的蠹鱼,书蠹、禄蠹,光会吃,不会爬,杀了没血,剐了没皮,牵着不走,拖起倒行,和他们议战守,等于是问道于盲。

然而,辅弼无人,股肱乏力,圣明天子,又倚恃何人?

心力交瘁之余,只觉百念俱灰,后宫也不想去,乃默默地枯坐。

一边的王承恩见皇爷并没有起驾回宫之意,明白皇上心境不好,不敢招惹,只呆呆地陪在一边。御案上虽码放了一叠待批的奏疏,皇帝却并没有翻动的意思,只双目直视,正对殿门,似枯僧入定,物我两忘。

然而,王承恩哪知道,心如槁木死灰的皇爷,此时已神游太虚了——他似是而非,于朦胧中,坐上了宫中代步的肩舆,但走的不是往常走的那条路,往常从乾清宫回皇后住的坤宁宫便捷得很——坤宁宫就紧挨着乾清宫,不过一箭之地,可今天抬他的肩舆却是横出,从边上的翊坤宫、启祥宫直转到了咸安宫。咸安宫在天启朝是奉圣夫人客氏的住所,自从崇祯皇爷铲除阉党,粪除后宫,客氏被他撵到了浣衣局,旋即母子伏诛,这咸安宫便一直闲置着。前些日子,仿佛听宫监在一起窃窃私语,谓咸安宫白日闹鬼,到傍晚无人敢经过。今天,抬轿的小竖怎么将他抬到这闹鬼的地方来了呢?

正要喝问,就在这时,只见前面果然刮起了一阵冷风,煞时之间,阴气森森,寒入骨髓,那一班宫监一下逃得无影无踪,他只好下轿步行,可眼前云遮雾罩,不知路在何方,朦胧之中,似有无数鬼影在游走,挡住了皇爷的去路,此时皇爷毛发倒竖,心胆俱裂,正无计可施之际,忽见鬼影中,走出一个身着戎装之人,手中宝剑一挥,众小鬼立刻四散逃走。皇爷心喜,正想开口动问,却见此人俯身下拜,开口奏道:

“臣袁崇焕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崇祯一听“袁崇焕”三字,冷汗一下绽了出来,口中慌不择言地说:“袁,袁,你不在辽东为朕守边,怎么来此?”

袁崇焕匍伏奏道:“皇上已将臣绑赴西市,凌迟处死,臣何能再为皇上守边?”

崇祯定了定神,叹了一口气说:“袁,袁爱卿,朕知你确实蒙冤,但朕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就不要怪朕罢,你的阴魂若能为朕守住辽东,朕一定为你平反昭雪。”

袁崇焕却仰天长叹道:“大势去矣,皇明危在旦夕,臣纵能守住辽东,又有何用?”

崇祯说:“不错,眼下确东西告急,南北被兵,不过你若能守住辽东,朕不也可腾出一只手来对付流寇吗?”

不想袁崇焕磕头如捣蒜,且哭且奏道:“来不及了,流寇行将犯阙,金兵即将入侵,皇上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只手支天。”

崇祯虽底气不足,却仍嘴硬,他说:“卿当年在宁远,不是以区区万余人马,挡住了后金十三万人马的进攻、且炮伤努尔哈赤么?眼下三晋及宣大尚有雄师百万,为何就挡不住流寇呢?”

袁崇焕冷笑说:“皇上也念区区微劳乎,何当初滥刑,莫予毒也?”

崇祯强辩说:“当初后金围城,手忙脚乱,情急之中,朕不得细察,此所谓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手段。”

袁崇焕又冷笑说:“皇上啊皇上,十六年来,你孜孜兀兀,察察为明,自认赏罚分明,其实刑章颠倒,忍令谋臣扼腕,志士寒心,终致今日,将相无人,雄师百万之说,岂非掩耳盗铃?”

崇祯一听此言,理屈词穷,不由下座来扶袁崇焕,且说:“事已至此,朕知过矣,望爱卿以江山社稷为重,助朕一把。”

袁崇焕连连冷笑说:“皇上皇上,悔之晚矣。”

说完站了起来,飘然而去。

崇祯见状,正想上前去拉袁崇焕,不想就在这时,只见殿后忽然转出魏忠贤和客氏,一把拖住崇祯,大声嚷道:“朱由检,你这皇帝是我们扶持上来的,你不该翻脸无情,诛灭我们。”

崇祯大吃一惊,一边手之舞之地抵挡,一边大声叫道:“袁爱卿,袁爱卿,快来救朕!”

一边呆立的王承恩闻言大吃一惊,侧过身子一看,皇帝已俯伏御案,正口角流涎,白日做梦,不由轻轻摇着皇上的肩膀,大声叫道:

“皇爷苏醒,皇爷苏醒!”

崇祯终于醒来了,抬头一看,自己竟在乾清的御座上打盹,而殿外红日西坠,黄昏已近,那层层殿阙,渐渐被沉沉暮霭包围……

于是传旨,摆驾坤宁宫。

坐上肩舆,悠悠晃荡中的崇祯,仍在回想梦中的事:袁崇焕已被朕凌迟处死十四年了,罪名是谋反和通敌。议罪之初,朝臣中不少人为他辩护,认为他无辜,眼下想来,当初袁崇焕若真的通敌,怎么会炮伤努尔哈赤,并在宁远两次取得胜利呢?

一、崇祯皇帝 4.募捐

走不成,守也没有守的具体布置,崇祯只能寄希望于陈演的那个温柔陷阱,梦想李自成会陷在阱中,不能自拔,自己则守株待兔可也。

而这时的李自成,却一刻也没有闲着,更没有留恋关中的子女玉帛。他占领长安后,为解决后顾之忧,先将兵锋指向河西走廊——派出数路大军,连下兰州、张掖、甘州,纵兵杀居民四万七千余人,第八代肃王朱识鋐合府死于难;不久,又北上榆林,攻克延安府,盛陈仪卫,往米脂祭扫祖墓……

警耗噩音,就如檐前飞扬的雪花,一片一片,绵绵密密,让皇爷手足如冰,心寒似铁,就在他坐卧不安之际,兵部又递到山西来的塘报,据巡抚蔡懋德说,流寇的游骑已在黄河边上徘徊,而晋省兵饷两缺,眼看封冻在即,若流寇乘机渡河,后果可想而知……

崇祯看到这里,一颗心已蹦到了口里,手也跟着抖了起来,竟连连顿足说:“糟了糟了。”

此时侍立一边的王承恩,不知塘报内容,见皇爷动怒,不由抬头来望,崇祯于是将手中的塘报向王承恩怀中一塞,劈面问道:

“嗯,那个余应桂到哪里去了?”

这一问问得好突兀,亏王承恩思维不乱,他瞥了塘报一眼,立刻明白皇爷所指,只好低声奏道:

“据奴才所知,他一直在介休、霍州之间徘徊。”

崇祯火了,狠狠地说:“朕的旨意是让他防河,他不去河津、蒲州督战,却呆在介休、霍州做什么?”

王承恩心想,余应桂虽挂了个右佥都御史、三边总督衔,晋、冀各军受他节制,但出师时,皇帝仅遣京军千人随行,发御用银万两、银花四百、银牌二百充赏功之用,至于前方将士欠饷已达八个月,带兵的数次飞章催饷,急如星火,皇上却没有答复。兵法上说,无粮不聚兵。余应桂手中无粮无饷,岂能张空拳以往?但皇上怒火正旺,只好十二分小心地回奏道:

“介休、霍州都在汾河边上,要说防河,他是在防汾河。”

“胡说。”崇祯一拍御案,“二千五百里河防,平阳居中,不守黄河守汾河,岂不是本末倒值?若平阳不守,太原孤立,山西岂不全完了?”

这是谁都想得到的,而且,山西为京师屏障,山西若有闪失,下一步便轮到北京城了。皇上既然不走,便要筹兵筹饷,以应前线,这军饷已是再不能拖了。但说到钱,王承恩便知个中艰难,只好垂手侍立,默不作声。

崇祯在御座上一个劲地叹气,又下座踱步,王承恩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道:“前天部臣金之俊不是上了个奏章么,皇上还一直留中未发呢。”

“金之俊?他说什么?”崇祯抬起头,似乎满眼茫然。

国事蜩螗,众说纷纭,今天这个臣子奏一本,明天那个臣子上一疏,有些奏议不合皇帝之意,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先搁在那里冷处理,这便是“留中”。留中的奏疏,往往是皇帝印象最深的,因为大多踩了皇爷的痛脚,犯了皇爷大忌,怎么会忘记呢?王承恩明白皇爷是装佯,但既然由自己提起,只好嗫嚅着,小心提醒道:

“他好像是请皇上发,发内帑,输军饷。”

内帑就是皇帝的私房钱,由自己亲自管着,有别于归户部管的国库,所以名曰“内帑”。其实,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当了皇帝,天下都是你的,还分什么内外,存什么私房?可明朝皇帝有私房钱。他们不愧是朱元璋的子孙,朱元璋是穷叫化出身,应着了民间那句俗话——叫化子作官穷怕了,所以,就是当了皇帝也不忘存私房。眼下国库空虚,但皇帝的内库却丰盈得很。当前方军书频催,说军士们饥寒交迫,要求迅速指拨的饷,而皇帝却仍一再推诿时,金之俊看不过了,乃于前不久斗胆提出此议。崇祯览奏气不过,将它扔在一边没有理睬。眼下听王承恩一说,不由冷笑道:

“这个金之俊,眼睛只瞅着银子,兵部侍郎不管兵,却管到户部的事了,一个心思在钱字上作文章,见人拉屎喉咙痒,一旦内帑也空了,看他还有什么说的?再说,这剿流寇是打国仗嘛!”

崇祯皇爷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王承恩明白,那就是既然是打国仗,人人有份,怎么单要皇爷私家掏腰包呢?

王承恩见皇爷生气了,吓得赶紧低头不作声。可崇祯却气仍未消。他想,金之俊这篇奏疏一定有来头,朝臣们眼红内帑已不是一日两日了,私下议论一定很多,他们有朋党,朋党相争,各立门户,为突出自己,随便拿一件事便大做文章。看来,杀几个大臣并不能压住,这班该死的家伙。

想到此,他不由狠狠地说:“朝政就是让朋党弄得不可收拾的。金之俊此议有背景,他不但是东林党人,还是袁崇焕的同年兼好友,此举是有意重翻旧案,为袁宗焕鸣冤叫屈。”

袁崇焕是因谋反罪被处死的,而金之俊只提发内帑,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皇帝此说,实在牵强,但既已扯上袁崇焕,王承恩就更不敢做声了。

崇祯继续想心事。金之俊之议,虽不动心,但还有一道和金之俊一同奏上来的、兵科给事中曾应麟的奏疏,却让他印象殊深。在这份奏疏中,曾应麟主张劝令富绅报名捐输。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富绅衣租食税,吸百姓膏血,眼下国家有难,富绅应该拿点钱出来充作军饷。何况流寇打的就是“均贫富”的旗号,富绅们不主动出钱助朝廷,难道真要等流寇来“均贫富”?

这些话当时他未在意,眼下细细一想,却不由怦然心动。心想,眼看着流寇要过黄河了,大臣们仍一个个无动于衷,前门珠市口照旧逛,八大胡同照常去,天天笙歌,日日美酒,全不以国事为意,一说起粮饷,还眼红内帑。他们若不作官,哪能有这泼天富贵?曾应麟说得好,他们衣租食税,吸百姓膏血,此番应该让他们也出一点血。想到此,他不由顿了顿足,望着王承恩叹了一口气说:

“也罢,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这样了。”

王承恩还以为皇上这“不能不这样”是指发内帑,不由连连点头。

崇祯主意定下来,马上令王承恩去把曾应麟那份已存档的奏议翻出来,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坐在御座上,闭目沉思。

王承恩直到看了曾应麟的奏疏才明白,搞了半天,皇上是想向臣子募捐——自己不出血,让臣子出血。

八年前的崇祯八年,便有一个叫李琎的武生上书,也是主张令江南富绅报名助饷。可皇帝将此事付与辅臣商讨时,马上遭到辅臣们反对,大学士钱士升甚至认为这是致乱之由。说富绅是地方贫民衣食之源,眼下流寇播乱秦、晋、楚、豫,独江南稍安,此议一出,那些流氓、无赖便会与富绅为难,这无异于驱天下之民为贼。经他这么一说,崇祯当时的决心就动摇了。

现在想来,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呢?这个钱士升只因出身江南巨室,便为富绅说话,想尽理由来搪塞朕,这班臣子,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崇祯皇爷一想起往事便恨得咬牙切齿。面前虽是个太监,他也很想倾诉,乃把曾应麟的奏疏念了一些与王承恩听。曾应麟在这奏疏上说:富绅们有钱,只要他拿出十分之一,便可保住另外的十分之九,何乐而不为?不然,流寇来了,举室罄尽,连命都不保。

崇祯一边念,一边用手指头戳着奏疏上的字,狠狠地说:

“当年李琎上书时,朕本想采纳的,就因钱士升反对而未果。那个钱士升是个一点也不明事体的人,当初东林党人被魏忠贤陷害追赃时,他肯破产助东林,可到了国家有难时,却不主张出钱,你说他还有半点忠君爱国之心吗?倒是这个曾应麟说的像人话。”

王承恩心想,曾应麟这话有道理,流寇得势后便要均贫富,大臣及富绅们守着金山银海有什么活路?所以,这仗半为皇上打,也半为富人打,皇帝不出你们出也应该。但回头一想,一般的京官其实穷得很,有钱的只是大官,若报名认捐,该先从辅臣捐起。于是,他把这看法向皇帝说了,崇祯一听,立刻记起那一班无用的蠹鱼,心想,是呀,国家有难,不能让他们干脱身。

于是,他又急急传旨,召见辅臣。召见之先,他在肚内寻思,几次会议都无结果,这回应该改变策略,募捐不比迁都,是堂哉皇哉的事,虽用不着拐弯抹角,但既然要人家往外拿银子,总要让他们尝尝甜头。

这边皇帝在动心思,那边辅臣们也在用脑子。一连几次内阁会议,都没有结果,内阁五个大学士都有些惴惴然,生恐一旦天颜震怒,自己将蒙不测之祸,所以,上朝前便在心里告诫自己,召对时千万要小心。

不想上得朝来,天颜和悦,见面就下旨令辅臣免跪拜。辅臣们不知何来这“浩荡皇恩”,正惊惧间,皇帝却突然立起身,走下御座,向着一边木然鹄立的辅臣们深深地一揖到底。

这可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礼啊!但太突兀了,令辅臣们手足无措,都说受当不起。不想皇帝却诚恳地说:

“应该应该,朕以国事托付诸位先生,诸位先生就是朕的老师,学生见了老师,怎么能失礼呢?”

辅臣们听了,更是惶恐不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连舌头也不会打转了。皇帝回到座位上,又说:

“流寇席卷河西诸郡,并北上延安、榆林,他们的后顾之忧没有了,饮马黄河已是早晚的事,大家可都知道?”

那份塘报,皇帝已批转辅臣们传阅了,所以,众人忙磕头奏道:“臣等都已知道了。”

辅臣们答了这一句后便像哑了一样,因为接下来的应对之方,却很难说得出皇上爱听的,或是能对得起皇帝那个大礼的。

这样,气氛便由惊惶失措转入沉闷。

崇祯演了半天戏,却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心里不快,不由垮下脸来,扫了众臣一眼,又在首辅陈演脸上停下来,说:

“流寇自得了关中,并没有留恋子女玉帛,而是立马挥戈、四处焚掠。看来,先生的庙算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陈演一听皇帝旧事重提,明白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好出班讪讪地奏道:“是,微臣当初料事确实欠缺。不过之所以这样说,也是虑及国家财力有所不济,暂时不能大兴讨伐之师。”

这“财力有所不及”正是皇帝今日要议的题目,于是马上堵他说:“财力不济,总要想方设法,今日之事,不是朝廷兴不兴师,而是流寇要过黄河了,难道就让他打过来不成?”

一见首辅开口就碰钉子,李建泰、蒋德璟等人更加十二分小心。这就给时时想表现自己的魏藻德以机会了,于是立刻出班奏道:

“皇上责备得是。国事蜩螗,作臣子的不应只求退身自保,而应尽忠竭智,解君父之忧。”

皇帝的责备已让陈演难堪了,而魏藻德此话让身为首辅的他更不受用,于是没好气地说:

“朝堂议政,尽可畅所欲言,魏大人如有良策,何不早说?”

不想魏藻德竟从容不迫地奏对道:“臣以为,眼下形势非无可恃之兵,而是无可恃之将,像余应桂等辈,既不能身先士卒,激励将士,又不能料敌决策,洞察奸谋,且黄河不守守汾河,蒲州不保保太原,轻弃重镇险关,致使门户洞开,予流寇以可乘之机,实在太令人失望。”

皇帝听了连连点头。可陈演却十分反感,因为当初派余应桂督师是陈演的主张,魏藻德此议分明是指责自己,他于是反驳道:

“臣以为此说未免责人太苛。朝廷散处在山西、直隶、山东等地,虽仍有上百万大军,但欠饷已达八个月,余应桂屡有奏疏上呈,催取粮饷,并说再不指拨的饷,军队有哗变之虞,可朝廷却一直不能予其以接济,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张空拳以往。”

这一说,就又回到开先那“财力有所不济”的老题目上了。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崇祯皇帝先开口:

“财力有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魏藻德终于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赶紧说:“臣以为,时局孔艰,正臣子报国之时,前人多有毁家纾难之义举,身为臣子,自应效法前人。这以前已有人上书,主张内外臣工,捐输助饷,臣以为此举不妨一试。”

这正是皇帝想要说的,正不知如何开口,不意魏藻德竟先说出来,不由嘉许地望了魏藻德一眼,连连点头。

陈演却着实吃了一惊。他明白,魏藻德出这样的主意是向着老臣们来的,他自己才作了几年官,入阁更只有几个月,若报名认捐,就是不出一文钱,别人也无法攀比。而自己就不行,身为首辅,为宦多年,若捐输助饷,当拔头筹,三万五万皇帝会嫌少;十万八万,别人会说该,自己可不是冤大头了?寻思无计,左右为难,只好故作深沉地奏道:

“捐输助饷,这不是什么好办法,记得早在崇祯八年,便有人提出此议,辅臣钱士升……”

一听陈演提起钱士升,崇祯的火一下窜了出来,立刻打断他的话说:“时势不同,境界各异,已往之事,不要再提。”

说着,他便诉苦,说国库空虚,就是内帑也已罄尽,有人还眼红内帑,以为内库有个聚宝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须知金山银海,也有尽时。说着说着,口气便不顺了:

“局势危急,已旦夕不保,诸位束手无策,既不肯为国分忧,又坐拥多金,忍令军士饥寒,城池失陷。朕问你们,一旦流寇得志,能不肆意掠夺?诸位想图一日之安,其能得乎?”

说着,他又用指关节连连敲着御案,痛心地说:“朕以为诸君如此吝啬,无异于赍盗兵而济寇粮!”

陈演听皇帝这么一说,知道自己话不得体,于是垂手侍立,再不做声。

不想崇祯之言,却对中李建泰的心事——这些日子,李建泰一直在看塘报,关心流寇是否渡河,流寇仇视富人,每攻下一地,杀富济贫,这是不争的事实。心想,一旦流寇渡河,自家首先遭劫,与其赠与流寇,莫如慷慨捐输,说不定还可捞本,眼下见魏藻德之议深受皇上赏识,立刻也磕头附议道:

“臣以为非常之时,必有非常之举,捐输一说,未尝不可一试,臣家薄有田产,臣愿散尽家资,纾国家之难。”

五个辅臣,首辅因召对不称旨而受斥责,有两个主张捐输助饷,蒋德璟和方岳贡一看形势不妙,只好也跟着赞成。他们见李建泰是变卖田产,便知这中间大有转寰的余地,于是也说,愿领头认捐,充实国库。

崇祯见四个辅臣都支持自己的意见,于是,那炯炯目光向陈演一瞥,说:“好,好,难得大家都能体恤时艰,若辅臣都能效法诸位,何愁流寇不灭?”

陈演见自己陷入孤立,不由着忙,但他毕竟在内阁混了多年,称得上老奸巨猾,于是说:

“微臣之所以迟疑,乃是怕此议一出,百官不能自安。既然众臣如此急公好义,慷慨解囊,微臣岂甘落后,何况国难当头,毁家纾难,乃是作臣子的本份,微臣又岂能趋避?”

一听陈演也肯出血了,崇祯虽仍不满意,但还是点头赞扬。

这次辅臣会议,开始虽有些磕磕碰碰,结局却还是很完美,这是崇祯希望看到的。心想,自己这个揖作得也不亏,只要辅臣带了头,其他人便好说了。

一、崇祯皇帝 5.国丈不捐太监捐

不料第二天,除了魏藻德拿出了一百两银子,其它人却不见动静。他让内监去各家催问,内监回报说是辅臣们正在筹措,好几家在自家府门口粘上了告白:“此屋急售”。崇祯一听,这才明白,这就是陈演那老杂毛说的“毁家纾难”。宰相当了这么些年,就是捐个三万五万,也不至于要卖房子?看来,辅臣在耍花招,自己那个揖也白作了。

皇帝越想越气,把几个辅臣恨得牙痒痒的,真想再次大开杀戒,但转念一想,总要师出有名,再说,也不能把辅臣杀尽呀!

王承恩一直呆在身边,皇爷脸色的变化,全看在眼中,这个结果,他已料到了,见皇帝在叹息,于是,在边上轻轻地咳了一声。皇帝回头望见他,乃不无感叹地说:

“叵料这班辅臣个个都是大奸巨猾,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要玩花样,真让朕寒心。”

王承恩跪下来,期期艾艾地说:“奴才以为,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决不会走这步棋的,但这班人罔知大体,急公好义者极少,一提到钱,便如钝刀子割肉,极不痛快。所以,要想其事速成,不如另外找人带头示范。”

崇祯一听,不由连连点头,又说:“魏藻德倒是带了头,拿出了一百两银子。他是个新进,才作了三年小京官,十分清苦,入阁只几个月,能一下拿出一百两,已是难为他了,不过,毕竟太少,作不得榜样。若是有人能一下拿出十万八万,朕不怕其他人不跟着来,真到了那时,朕就是抄他的家也师出有名了。”

王承恩犹豫了半天,说:“据奴才看来,这个带头人还是有的,但要看皇上能否能下这个决心?”

崇祯说:“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朕还有什么决心下不了的呢,你且说,这人是谁?”

王承恩说:“这个,这个人,应是勋臣国戚,且是皇上最亲近的,只要这人肯出钱,就不怕其他人有所藉口。”

崇祯想,最亲近的,除了国丈周奎,再无二人能及。周奎以苏州布衣,不但得赐府第、田庄,封伯爵,且连儿子也袭了锦衣尉千户的世职,何由得此?不就因为他是皇后的父亲吗,若是他肯带这个头,别人还有何话说?

想到此,他立刻传旨,将周奎的嘉定伯晋为嘉定侯,让太监徐高去周府宣旨,并转述皇帝求助之意。

徐高是坤宁宫的管事太监,皇后身边的人,在周奎府常来常往,熟门熟路。一到周府,进门便向周奎贺喜,周奎尚不知何意,徐高怀中取出朱谕,口称:

“有旨”。

女儿正位东宫,为当今国母,十几年来,周府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皇恩懋赏,常不旋踵而至。今天一听“有旨”,以为又是好事来了,当下排下香案,铺上大红氍毹,跪听圣旨。

旨意十分简明扼要,只三言两语,嘉定伯成了嘉定侯。这虽是好事,却好得有些出乎意料——既非帝后万寿,又非国有大庆,这封侯有些突兀。看来皮裤套棉裤,必然有缘故。

“老皇亲,大喜大喜!”徐高落座,又一次向周奎道喜。周奎心中有事,逊谢过后,开口说道:

“雨露大恩,真无以为报,但不知其它戚臣,是何封赏?”

徐高因要下说词,于是先含糊其词说:“老皇亲是当今国丈,其它勋戚怎能与老皇亲比。”

这么说,此次封赏,唯他独有,周奎不由狐疑。不想紧接着,徐高便委委婉婉,把皇上求助之意,说了出来。又说:

“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无过如皇亲国戚,所以,老皇亲应带好这个头,三万五万不嫌少,八万十万不算多,暂借皇上,以应前方军需。”

周奎一听,不由愕然。他已听说辅臣们在卖房子的事了,但他没有去想这事与自己的关系,不料接着皇帝便会拿自己开刀,只是稍用了些手段而已。这以前,他以国丈之尊,得皇家的好处多到说不清,但从来只有进的,却不曾有出血的时候。而今天这个侯爵却要用银子买,且开口就是五万十万。他想,只要皇上仍在当政,女儿仍在受宠,这侯爵迟早是要封的,将来太子即了位,连国公也可巴望,为什么要急在一时呢,须知五万两白银可不是小数哩,码起来,能成座小山。想到此,他连连搓着手说:

“这,这,徐公公,老臣近来手头十分拮据,日常开支也难以为继,哪来如许巨款?”

说着便诉艰难——年荒岁歉,连京郊一带的租子也收不上来;时局不靖,京师店铺生意清淡,老本也亏了……

言下之意,似是要皇上补贴一些才好。

徐高奉旨来周府时,在路上就把要说的话想好了,眼下见周奎哭穷,便说:

“老皇亲的难处,皇上不是不知,只是眼下国库支绌,皇上不得不焉。好几个阁老都在卖屋典产呢,望老皇亲能急公好义,倾大力以急国难。只要灭了流寇,还怕皇上不加倍奉还?须知为皇上分忧,也是为皇后分忧。”

不想这周奎是个水晶猴子,一毛也不肯拔,随徐高费尽唇舌,他就是不肯点头。徐高不由有气,告辞时,仰天一声长叹说:

“唉,昨天的塘报说,流寇前锋已饮马黄河,可朝廷要粮没粮,要饷没饷,连老皇亲也如此鄙吝,这个国家也就完了。流寇一来,老皇亲想过太平日子只怕也难哩。”

周奎不由一怔,心想:皇后照顾娘家,每有赏赐,都是这徐高送来的,再哭穷也瞒不过他。于是,换上笑脸,将徐高挽留下来,讨价还价,答应出一万两。徐高虽仍嫌少,但一想,这样总算回去有个交代。

周奎家有钱,这是皇帝清楚的。眼下一听只出一万,且费了不少唇舌,不由勃然变色,狠狠地说:

“他这是打发叫化子么?他以为他的底子,朕不明白?”

说着手一挥,令徐高退下,自己则坐在御座上生闷气。

回到坤宁宫,徐高知道无法隐瞒,于是点点滴滴,细奏皇后知道。周皇后一听,才知皇上差遣徐高所为何事。心想,父亲也是太吝啬了些,皇上不被流寇逼到这个地步,会出此下策吗?再说,只有国有,才能家有,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这话用在周家,真是再切贴不过了。

左思右想,乃将徐高唤在一边,细细叮嘱,令他再去一趟周府,传皇后懿旨,说皇后愿助五千两,请国丈无论如何,也要凑成两万之数。

原来皇后也有体己钱,就存在娘家,由国丈替她在外放账生息,眼下有皇后发话,只在她名下扣除就是。

周奎得了懿旨,知道不能再推诿,但却把这一肚皮的气,转向了徐高,于是上了一个表章,说自己体恤时艰,愿一次报效一万三千两——开先说的一万那是买侯爵,这里皇后暗助五千,他倒落下二千,还不甘心,奏疏后又添一条尾巴,说外间人言藉藉,谓为国家出力,不能内外有别,只责辅臣、勋戚,言外之意,便是内监也该出血。

望着老丈人上的这个本章,崇祯真有几分哭笑不得,但看在皇后面上,他又不好怪罪。但老丈人最后一句倒是提醒了他:不能只责辅臣勋戚。是的,内廷太监们个个富得流油,怎么能让他们一毛不拔且在边上看热闹呢?

内廷分二十四个衙门,这在成祖朱棣手中便已初具规模。其中包括十二监、四司、八局,皆由宦官充任。其实,太监只是最高一级宦官的称呼,其余称少监、监丞,直至最下级的乌木牌、手巾、小火者之类。十二监中,每监设掌印太监一人,为正四品,其余司为正五品,局为正六品,职有专司,与外廷无异。别看这班人身体残缺,人事不全,但一旦攀到了太监的位置,便不可小看了,尤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代皇帝批答文书,口含天宪,有“真宰相”一说,内外各衙门都得向他进贡,一年下来,至少有七、八十万两的进项。

崇祯虽杀了魏忠贤,却不能不用太监。眼下他为集资,辅臣靠不住,勋戚靠不住,老丈人不说,他也想到了太监。

“听说,前门一十五家珠宝店,有三家是王之心开的?”皇帝突然发问。

王承恩一听,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

王之心是东厂的掌印太监,东厂是人见人怕的活地狱,谁都愿用银子塞窟窿。皇帝杀魏忠贤后,先是命曹化淳、后是任王之心提督东厂。十几年来,王之心心肠一点也不比魏忠贤软,今日抓他,明日摆布你,因而攒下大笔家私,不但在京郊广置田产,且在前门开有好几家店铺,这些自然都瞒不过皇帝。眼下皇帝突然问起王之心,王承恩便明白皇帝的心思了,他也不想为王之心遮瞒,跪奏道:

“王之心提督东厂多年,应该有些积蓄。”

“那,王德化呢?”皇帝又问。

王德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王承恩的顶头上司。所以,说到他王承恩便不能不小心了,但皇帝口气咄咄逼人,容不得他稍有犹豫,只好含糊地说:

“比较起王之心,只怕要差些。”

话才落音,皇帝却冷笑着说:“哼,朕看也差不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的王承恩便不能置身事外了。于是跪奏道:

“为国尽力,责无旁贷,奴才回家后,将积极筹措,定要一尽绵薄。”

崇祯不由嘉许地点头。

傍晚,王承恩特地在皇上跟前告假,回到了地坛附近的家中,不想前脚进屋,王之心便跟着走了进来。

“老兄在皇上跟前出的好主意啊。”

王之心见面便是揶揄的口吻。他和王承恩同出大太监曹化淳门下,算是同出荆门的师兄弟,常来常往,十分随便。

王承恩一怔,明白王之心的耳报神最多,上自皇宫内苑,下自平民百姓,都在他的监视之中,于是心一横说:

“事已至此,谁也不能袖手,东主爷还是明智一些为妙。”“东主爷”是对东厂掌印太监的尊称。

王之心冷笑说:“哼,皇上也是雷公打豆腐,专拣软的欺。”

王承恩说:“可不,这回连周皇亲也要出血。”

王之心又“嗤”了一声说:“老兄,别打哈哈了,别人信我也会信吗?周奎那老杂毛花一万两买了个侯爵,又打着捐输的幌子讹了皇后三千两呢。”

王承恩说:“他是国丈,可惜你不是。”

王之心冷笑着说:“都是这样,一个大明也就快玩完了。”

王承恩说:“别人望它完还有一说,东主爷说这话,好像还有比眼下更好的去处?”

王之心黑着脸说:“哼,可不要把话说绝了,此处不留爷,还有留爷处。”

王承恩愕然一惊,说:“东主爷,这话可只在我这里面说得。”

王之心自己也意识到什么,忙换上一副笑脸,嘻嘻地说:“不说了,大兄弟,我是来与你商量的。我打算出三万,成吗?”

王承恩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王之心是只铁公鸡,也是一毛不拔的,他不相信他肯出这个数。

不想王之心又说:“哼,皇上钦定逆案,有意疏远我们内臣,可眼下国家有难,那一班咬文嚼字的酸丁却个个当起缩头乌龟来,我们可要皇上看看,究竟是谁能为国纾难,所以,我打算出三万,你那宗主爷也出三万,你那师傅曹老爷出两万,这总成了吧?只是我看你在皇上跟前说了大话,拿什么银子去缴账,欺君之罪可不是儿戏。”

“宗主爷”是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

王承恩听说连王德化、曹化淳也出到了三万、二万,不由说:“我可不能跟他二位比。我打算将房子卖了,也凑个三两千。”

王之心吃了一惊,说:“那你置令尊令堂于何地?”

王承恩说:“他们不习惯京师喧哗,早就吵着要回老家。”

王之心又“嗤”了一声,说:“老弟,人家到了你这地步,财早发得不想发了,哪像你。依我看,你裤裆里那劳什子也冤枉吃一刀了。”

王承恩最忌讳的就是这事。同是太监,我没有你也没有,在一起闲谈,并不回避这事,可王承恩却不愿别人提。六岁那年,老祖母病了,家里揭不开锅,父亲将他按在炕上,一刀下去,那做男人的本钱便从此丢失了,他昏死在那里,醒来后也不想活了,可一家人围着他,眼里充满了祈求、希望,他憎恨他们,恨不得拿刀将他们统统杀了。

这以后,他进宫了,一步步做到了皇爷跟前的秉笔太监,这是世人艳羡不已的位置,他却视此为浮云,别人弄权纳贿,在外大置其产,遥遥华胄,奕奕高居,他却是富贵丛中的匆匆过客,宫中陋习,太监与宫女结为假夫妻,谓之“对食”,或称“菜户”,像魏忠贤和客氏,居然还敷衍出争风吃醋的丑闻,人说盲者不忘视,跛者不忘履,他却心如古井,波澜不生。

今天,刑余之人,宠辱不惊,难道就可以没有廉耻?不知羞耻的王之心,居然还将此作话由,他不由勃然作色了,怒吼道:

“东主爷,你还有什么话?”

王之心不由一惊。自提督东厂以来,威风八面,上自宰相、尚书,下至平头百姓,多少人死在他的手里,他也说不清了,可一见王承恩那个样子,却也不无忌惮——司礼监八个秉笔太监,王承恩最受信任,比掌印的王德化更能“日近天颜”,今日他可不是来得罪人的,于是换上笑脸,说:

“老兄台,你吼什么吼?我知你手头不宽裕,是来帮你的,当官的总不打送礼的吧?”

说着,从靴统子里掏呀掏,居然掏出了三张各一千两的银票,往案上一拍说:“房子留着吧,将来老了,当不得差了,总不能去睡阶沿吧?”

王承恩不由困惑了。太监作到了提督东厂,正四品的掌印官,是不须回过头来再巴结他这个五品下属的,他不由抬起头,掩不住一脸的困惑:

“什么意思?”

“巴结你呗。”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不要你的面子,只要你的嘴巴,今后不要多我们的事,行不?”

王承恩更加不解了,自己能多他们的什么事呢?而且哪个“我们”?

王之心看出了他的困惑,说:“这是宗主爷还有曹老爷的意思,知道你不会弄钱,大家帮补你一点,他两位的面子,你总不能驳回吧?”

这是王德化、曹化淳的意思?王承恩更加不解了。王承恩虽起家信王府,但最先是拜在曹化淳的门下,王德化和王之心是他的师兄弟,眼下既然起动了这两位,他的确不敢得罪,且也得罪不起,只好说:

“无功受禄我不干,你们放心,我不会多你们的事。”

王之心一边将银票往王承恩口袋中塞,一边笑嘻嘻地说:“老兄台,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何必要我说穿呢?”

王之心说完这句,也不等王承恩再问什么,便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胡扯,再也不说一句正经话了,却把个闷葫芦丢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虽不能推却王之心那三千两银票,却也不愿就此塞责,结果还是把房子卖了,加上王之心那三千,凑成六千之数,捐了出来。

崇祯见此情形,不由叹息说:“外廷官员,反不如内廷中官。”

二、白龙鱼服 1.吊亡

虽然转移了话题,金之俊语气却更沉重了,他说:“不要说了,皇上就是这性格,要用这人时,升官也快——袁元素开始只在福建邵武当县令,几年时间便升作右佥都御史,督师辽东;要杀这人也容易,随便罗列一下,便十恶不赦。袁元素一死,边关无将,满洲越来越猖獗,朝廷为御边,不得不加征辽饷、练饷,苛索太繁,民不堪命,于是,就铤而走险,终于酿成今天这不可收拾的局面。若上下相安,天下太平,李自成、张献忠再如何鼓动,百姓能信他的吗?没有外患,何来内乱,这一切互为因果,于我大明真是祸不单行!”

无辜的袁崇焕,被押赴菜市口处死时,甚至连朝东跪的资格也没有——原来京师杀人是颇有讲究的,菜市口地处宣武门外,每次行刑,犯人从刑部大牢提出,必由此门而出,故宣武门又称死门;犯人每提到此地,行刑时必朝东而跪,因为东边就是虎坊桥,朝东受刑,取“落入虎口”之意。而凌迟处死的人,就连这资格也没有,因为罪至凌迟,必是谋逆大案,据说,这种人灵魂肮脏,连虎也不愿吃他,袁崇焕被判凌迟,于是就连朝东跪也不准。

十四年前,原藉广东东莞的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袁崇焕,因犯谋逆大罪,被崇祯皇帝下旨凌迟处死,凌迟又名鱼鳞剐,是要挨一千刀的。当他被押赴菜市口行刑时,九城的居民,因听说此人是勾结满鞑子来进攻北京的,无不义愤填膺,争相用钱向行刑的刽子手购买他的肉,一钱银子买一片肉,可怜袁崇焕须臾之间,只剩一付骨架,被扔在大街上,无人理睬。袁的亲属中,母老子幼,且被充军三千里,还有谁来顾及这一把骸骨?亏同乡不忍,有余姓广东人乘夜半无人之时,将这一副遭世人唾弃的骨架,运到广东义园悄悄掩埋,自然连墓碑也没有竖一块。

曾应麟听他说得有理有据,不觉茅塞顿开,但一想起个中难处,不由又连连摇头:“按说,眼下也只有这步棋,只是个中其难其慎,很不好进言。你想想,当年瓦剌入侵,徐有贞主张南迁,后人评论此事,都说徐有贞误国,眼下虽说你的迁都与徐有贞的迁都时势不同,境界各异,但别人哪能分得清,所以,这畏敌避战的罪名你就担定了,难道你就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算完这笔细账,金之俊便冷笑着说:“老兄台主张劝捐,这主意以前不是没人提出过,后来遭辅臣反对未果,据小弟揣测,辅臣之所以反对,只怕也是认为这捐应自上做起——皇上口口声声责他人赍盗兵而济寇粮,要别人急公好义,自己为什么不能率先垂范呢?”

但袁崇焕虽勇于战阵,却疏于事上,尤其是说话不计后果,处事专权武断,终于招致皇帝的疑忌——初次召见时,竟夸下海口,说五年可灭满洲,不料后来战事迁延,皇太极竟舍关外不攻而绕道攻京师,一见京师被兵,崇祯不由慌了手脚,廷议时,兵部尚书梁成栋为推卸责任,便怪边臣玩寇,加之袁崇焕这以前数次请皇帝发内帑济军,触犯了皇帝的大忌,在率兵勤王时,又请放援兵入城,几件事加在一起,崇祯心里不由疑云密布,恰巧就在这时,有从敌营逃回的太监揭发,说袁崇焕通敌,其实,皇太极惯用《三国》,这分明是照搬《群英会》故事,可是,却足以启动皇帝的杀心,于是,皇帝召见袁崇焕于平台,突然下旨将他逮捕,下于诏狱。

兵部侍郎金之俊眼看结果不佳,心中很是失望,加之前一天做了一个怪梦,不由一人悄悄来到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

曾就麟说:“但愿皇上果能采纳迁都之议,迁都后能改弦更张。”

不想那天,竟梦见袁崇焕来看他,并托他营葬老母。他想,袁崇焕的老母充军福建,年迈之人,遭此大变,哪能受得颠连,只怕挨不到发配之所便死了,眼下流寇猖獗,连漕运都断了,自己的父母陷在南边也不通消息,又有什么能力为他的老母营葬呢?看来只能稍待时机了。

袁崇焕中进士在万历四十七年,那一科的主考为陕西蒲城的韩爌,同年中便有金之俊。金之俊后来与袁崇焕成了好朋友,袁崇焕虽是书生,却喜谈兵,且很有见地,天启年间,曾奉调协守辽东,因迕魏忠贤而去职,待崇祯改元,他在众人的举荐下,出掌辽东军务,当时的金之俊,对这个同年佩服之余,且寄托了无比的希望,不想才年余功夫,袁崇焕却落下这个结局。

这时,太阳渐渐躲进云层了,曾应麟觉得身上陡增寒气,起眼一望,沿龙潭湖一线,前后左右,普山普岭,成片成片的小土丘,没有墓碑,没有华表,有的只是白杨荒冢,衰草斜阳,静静地陪伴着地下的孤魂,北风其凉,呜呜有声,幽幽的,犹如一声声鬼哭。

皇上欲富绅报名捐输,结果是辅臣不及勋戚,勋戚不如太监,这样相互攀比,闹得满城风雨,扯碎一塘荷叶,也不过聚了十余万两银子,皇帝眼看勺水无益大海,只好终日绕室彷徨。

<span>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span>

元素就是袁崇焕的字,一见金之俊提到他,曾应麟不由感慨系之,看来金之俊来为袁崇焕上坟,不为无因。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作为臣子,连身家性命也早置之度外了,又岂能顾惜这一身羽毛呢?想到此,他不由望着金之俊身后的坟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金之俊说:“我当然清楚个中的难处。不过,俗话说得好,家贫莫当长子,国难莫作大臣,你我既已作了大臣,袁元素不是有榜样在前头么?”

金之俊连连冷笑说:“老弟真认为皇上拿钱不出?”

猛然,金之俊记起这首《边关送别》,这是袁崇焕于崇祯元年再度出山,督师辽东时,为宴别诸同年、亲友的即兴之作,当时真是踌躇满志,豪情激荡,大有马革裹尸的慷慨,然而谁能料到,灿灿华章,竟成谶语——诗作者没能毕命疆场,却是喋血西市,那“寒浸宝刀头”之句,显然早已预示了结局。

金之俊吃了一惊,以为白日遇鬼,回头一看,只见兵科给事中曾应麟正越过座座荒丘,向他走过来。

他想,局势再这么发展下去,不久的将来,我们便也会在这里相聚了。

金之俊倒显得比曾应麟冷静,他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迟迟不想写这道奏疏吗?”

“袁元素,袁元素,一划又是十四年了,当初明明是个冤案,皇上怎么就忍心下狠手呢?”

当时,朝士中不少人上书为袁崇焕辩冤,金之俊便是其中之一。但袁崇焕以盖世勋名,无端被冤,如果不是他有错,难道是皇帝有错吗,自古至今,哪见皇帝认错的呢?何况崇祯铁腕冰容,自认精明而有决断,一错便要错到底。所以,这些为他辩冤的奏疏统统被皇帝搁置了,就是袁崇焕手下大将祖大寿上书,愿以自己的战功,为袁崇焕赎罪也被拒绝了。

于是,金之俊便与曾应麟分析形势:强兵劲卒,都归流寇,关中形胜,尽属他人,朝廷不但将相乏人,且兵饷两缺,眼下流寇已扫清后路,只等黄河冰冻,立马就会过来,北方久被兵燹,民穷财尽,将怠兵疲,无力与流寇周旋,不迁都何以拒贼?只有避开流寇锋芒,迁都南京,凭长江的天险,流寇一时不能南犯,朝廷得以暂时喘息,然后以江南的财赋为支撑,重整旗鼓,再练新军,徐图恢复,有何不可?

曾应麟明白金之俊是指内帑。但出仕才几年的他,只知国库之外,皇帝尚有私库,却不知究竟有多少,他知金之俊在户部任过司员,不由问道:

广东义园说是在广渠门内,其实却靠近左安门边的龙潭湖,在九陌红尘的帝都,数这里最荒凉,到处是坟山墓地,到处是粪池菜园,白杨枯冢,鬼火狐鸣,才到黄昏,这里就无人光顾。

金之俊仰望蓝天,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听内阁的人透露,这以前有人主张御驾亲征,我私下揣摸,此人的思路与我暗合,皇上既已议到此事了,何以中途又放下这头议那头呢。”

曾应麟说:“你是料定皇上不会采纳?”

曾应麟一听,颇有急迫之感,忙说:“你那万全之策是什么,何不先说出来让我听听。”

原来几天前,负责调运粮饷的金之俊,接到了在山西督师的余应桂的一封信——因欠饷太多,余应桂已是捉襟见肘了,他的奏疏上话虽说得委婉,但在写给金之俊这个同年的信中,却无话不谈,他说,皇上若再不能指拨的饷以济军需,他不但无力应付流寇,只怕就是手中这点兵也会反水。

时为大理寺卿的金之俊是明白这些的,他不忍去送行,只能默默地在府中为这位同年好友设灵位默哀。这以后好多天,他愁眉难展,每从菜市口经过,都不敢延宕,总是低头疾走而过。

眼看曾应麟近前,金之俊迎着他的目光,说:“你是来告诉我关于捐输的事吗,我已早知结果了。”

信是与曾应麟同看的。二人本是密友,常在一起相聚,茶余饭后,臧否人物,月旦古今,原是无话不谈的。看了余应桂的信,曾应麟深感事态严重,左思右想,乃写了一道奏疏,主张劝令富绅捐输,不想写成之后,在征求意见时,金之俊却大摇其头,认为多此一举,于是,二人之间,有过争论。

“难道还有假?”

曾应麟说:“真没料到我们费尽心机,结果却是鸦鸦乌。”

金之俊连连点头:“俗话说,河里无鱼市上有。眼下呢,国库虽空,内库却是照旧丰盈。你想想,流寇攻洛阳,洛阳的守兵缺饷已大半年了,因而无人愿守城。可流寇破洛阳后,从福王府一下就起出白银三千万两,福王虽是神庙爱子,但说到天上去,也不能跟当今皇上比阔呀。”

想起隔一道城墙的广渠门外,曾经就是袁崇焕领兵杀敌的战场,那一回皇太极带十余万铁骑包围了京师,他带领万余健儿,在这一带与数倍于己的清兵拚杀,反反复复,终于使满洲铁骑,不能越雷池半步。可当年风云叱咤的英雄,如今却静静地躺在这里,荒草萋萋,与野兔为邻,老母远在万里之外为奴,死不能归葬故乡,这就是忠臣的下场啊!

曾应麟说:“你说余应桂的兵疲癃残疾,不是李自成的对手,却又主张御驾亲征,御驾亲征还不是要靠余应桂,既是残缺之师,又岂能保护御驾,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来到宣武门外金侍郎府,门丁告诉他说:老爷吃过午饭才出去,是一人走的,说是去广渠门访友。曾应麟于是转身就往这边来,几乎是步金之俊的后尘,一路跟到这里。

曾应麟见他如此一说,便主张金之俊也上一道奏疏,请皇上带头发内帑济军,皇上带了头,富绅就没得说的,非出不可。可金之俊说归说,却迟迟不肯动笔,后来,是曾应麟气不过,将笔捺在他手上,把纸铺好,十分勉强他才写成。

金之俊说:“你听我说完好不好?对了,所谓御驾亲征,正是你说的南辕北辙,口说是西征打流寇,其实就是南下留都。但迁都避贼说出来不好听,作臣子的怕伤了皇上的自尊心,便说成御驾亲征,你想想,皇上只要离开了京师,是去打长安还是走南京,这脚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吗?”

金之俊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想,就是采纳了,皇上发内帑,大臣捐家私,聚座金山银山,也缓不济急——自孙传庭一败,朝廷元气丧尽,眼下余应桂手中那点兵,疲癃残疾,哪怕个个用银子包起来,也不是李自成的对手。所以,三十六路伐西岐的老办法行不通了,流寇就要北上了,一旦兵临城下,我们逃也无处逃,要赶快想万全之策。”

说起这些,金之俊不由感慨系之:自太祖至今,个个皇帝爱钱,皇庄遍布天下,占尽了良田美地,单据弘治二年一次统计,畿内就有五处皇庄,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其后历年增添,到嘉靖时,竟增加到三百八十多处,单直隶一省,就达二十余万顷,皇庄的租谷不入国库,全到了皇帝名下,到皇祖万历爷登极,其贪财好货,竟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这位爷居深宫,二十几年不上朝,不与大臣见面,大事不究,小事不管,却一个心思派太监去各地捞钱,还想出了许多生财之道,诸如坟山、草场,矿税、盐税等,所有生财之道,名目繁多,都垄断到自己名下,要说,这些收入本应该进国库的,由国家统筹统分,但国家争皇帝不过,于是国穷皇帝富。这些年,内忧外患,国库是寅支卯粮,皇帝却仍是只进不出。眼下若说皇帝没有钱,还有谁有钱呢?

当下二人决定,两张奏疏都呈递上去,看皇上采信哪个。不想皇上虽采纳了他的主张,结果却是如此不理想,因金之俊没有上朝,曾应麟以为他尚不知消息,一时满腹牢骚,乃怏怏地寻他说话。

正一人默默地掉泪,就在这时,猛听得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岂凡兄,岂凡兄!”

金之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就要看天意了。”

身在繁华的帝都,却面对这样的场面,曾应麟思前想后,不由默默地在心里说,千堆坟,万堆坟,不知屈死了多少人。他们长眠地下,生前含冤莫诉,死后更说不上半点哀荣,气化清风血化泥,在世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有谁就能否认他们生前,没有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业绩呢?

想当初,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兴兵伐明,举朝震骇,萨尔浒一役,明军四路大军皆败,经略杨镐因而被处死。这以后,袁应泰、王化贞皆败在努尔哈赤手下,遂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说,可以书生从军的袁崇焕一到辽东,立刻改变了这局面,宁远一战,他以区区万余兵力,战努尔哈赤十三万大军,不但大获全胜,且炮伤努尔哈赤,后来皇太极再次犯宁锦,袁崇焕又取得宁锦大捷,从此,满洲再不敢小觑宁远,一提袁崇焕的名字就怕。

二、白龙鱼服 2.君臣际会

回来的路上,金之俊心情渐趋平和。走着走着,不觉就到了珠市口。虽时局动荡,大难将至,帝都却仍一如既往,尤其是前门棋盘街一带,店铺生意十分红火,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看看到了虎坊桥,二人正准备分手,就在这时,只听旁边三义轩茶楼传来一片悦耳的琴声,并伴有吴浓软语清唱: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蜂狂蝶浪,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金之俊是吴江人,倾耳细听乡音,摇头说:“好一个岁稔时康,真是不知有汉,遑论魏晋了。”

正想拉着曾应麟快步离开,不想茶楼里走出一人,向金之俊拱手招呼道:“金大人,久违了。”

金之俊一怔,脱口而出道:“龙,龙——”

那人见金之俊一下叫不出自己名字,便呵呵笑道:“龙之骧。”

金之俊一拍脑袋,抱歉地拱手道:“唉呀呀,龙先生,一别数年,可是久违了。”

说着,激动地抓住龙之骧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龙之骧沉着,他一手挽住金之俊,又回头向曾应麟点头打招呼,并说:“鄙人正和舍弟一边喝茶听曲,一边临窗看外面行人,不想远远地就瞧见二位大人往这边来,乃特地下楼等着,真是有缘得很,进去坐坐吧。”

说着,便在前头领路,将金之俊和曾应麟引上二楼。二楼临街一边全是雅座,各间用木屏风隔开。龙之骧将他二人让到里间,刚一步跨进,里边一人立刻站起向金之俊打招呼道:

“金大人,还认得鄙人否?”

就在上楼的一瞬间,金之俊已把往事全回忆起来了,此时忙说:“二先生,你我名字谐音,龙之骏,怎么会忘呢,这些年来,每回思往事,拙荆还念叨不已呢。”

说着,便诉说他回京后,曾几次寻找他们兄弟的住处,此番相见,真是天意,一定要请他们到寒舍一叙。拳拳之情,溢于言表,不想龙之骧却一笑而罢。

三人互道契阔,把个曾应麟暂且闪在一边。借这机会,曾应麟仔细将这龙氏兄弟打量一番,不由吃了一惊——二人年纪在三十上下,都长得一表堂堂,穿着也十分华丽。开先打招呼的这位身材十分高大,也较单瘦,面目清癯,皮肤白皙,三绺须,丹凤眼,目光炯炯有神,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而那位二先生虽也不同流俗,却又属于另一类人物,他个头略矮,身材略胖,皮肤也较黑,但声若洪钟,目光如电,动作孔武威猛。曾应麟想,这二人不似中原人物,金之俊如何认得他们呢?

正诧异间,金之俊已向龙之骧介绍起自己的朋友了。龙之骧听说后,又抱拳向曾应麟拱手说:

“哎呀呀,正和舍弟在拜读曾大人的妙文呢。”

说着,抄起手边一张邸报向曾应麟扬了扬,说:“曾大人指陈时弊,不但洞若观火,且文笔犀利,鄙人兄弟佩服不已。”

曾应麟知道那是一张宫门抄,上面就有自己的劝捐文章,开始他本无心坐茶馆的,此时不由兴趣盎然。

龙之骧将他二人让到东边坐了,这时茶博士上来唱诺,龙之骧吩咐道:“金大人是吴江人,你就上碧螺春好了,曾大人请自点。”

曾应麟是山东淄博人,于茶道一向不太讲究,便说:“随便随便。”

龙之骧又点了几样点心,茶博士答应着下去。这时,唱曲的小女子和拉琴的老头还木然地呆在那里,龙之骏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拉琴的,又扬了扬手,将他们打发走了,四人于是静心说话。

“听吴女唱北曲,龙先生好雅兴。”金之俊先开头,话题却是从刚才唱的小曲始,又说,“这词曲的作者好像是个女真人?”

龙之骧连连点头说:“不错,此曲作者奥敦周卿,为金人,父亲降元后官至德兴府元帅,本人也官至侍御史,他在汉人中间,名声不显,但在女真人眼中,却是很有名气的。”

一提起女真人,金之俊不由说:“女真人确实小看不得,这些年居然一连数次侵入内地,关东一路,烽燧连连,二位的生意恐怕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龙之骧尚未开言,龙之骏却于一边笑道:“东路固然连年告警,西边未尝就不。这年头莫说生意人,就是像金大人这等为官作宦的,日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说,四人都摇头叹息。

龙之骏瞥了曾应麟一眼说:“年初大清辫子兵才退,年末流寇又要来,这皇明的江山真是应了那句扶起东边,垮了西边的俗语,眼下满朝公卿都瘩然无声,亏得还有曾大人这样的顶梁柱子在呕心沥血,为皇上献计献策。”

曾应麟不知二人底细,只好勉强应道:“哪里哪里,曾某不过是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

龙之骧放下茶盅,用颇为诚恳的语气说:“真不知堂堂大明,三百年宏基伟业,根深蒂固,何以就不能奈何这一班流寇?”

金之俊此时正一肚皮牢骚,无处发泄。要在往常,京师缇骑密布,酒楼茶肆更是番子手活动的场所,上至官员贵戚,下至平民百姓,谁也不敢对朝政妄加评论,可眼下不同了,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作官的个个如锅底蚂蚁,就是锦衣卫、东厂也收敛了,他们都在观望,都在思考自己的将来,还有谁愿再管这鸟事?但尽管如此,金之俊还是四处望了一眼,二楼雅座不多,外面散座下棋的、玩鸟的、斗蛐蛐的,还有谈生意的、拉皮条的,各就各位,我行我素,谁也没去关心他们,这才放心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说呢,龙先生,眼下情形,比起五年前我们见面时是更不堪了。”

说着,就把西边的消息略为透露了一些。

一听流寇即将渡黄河而朝廷无兵可派,龙氏兄弟不由露出吃惊的神态,龙之骏睁大眼睛说:“想不到才三两年功夫,流寇便已养成大气候了。”

龙之骧说:“官兵打不过满洲人还有一说,满洲人太强大了,但流寇为乌合之众,胸无大志,只是四处流窜,杀人放火抢东西,只要官军认真对待,从根子上治起,应该很容易土崩瓦解。”

金之俊勉强笑了笑,说:“怎么说呢,你我都不是当事人,事非经过不知难。”

龙之骏低声说:“官家莫非怕流寇那句‘闯王来了不纳粮’么?”

金之俊吃惊地望了四周一眼,轻轻一拍桌子道:“可不是嘛,单凭这句话,就可抵百万甲兵——豫省的饥民就是奔它去的。”

龙之骧微笑着,脱口说道:“张三有马不会骑,李四会骑没有马——要是我,局面决不会弄到这一步。”

这口吻,真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气慨,金之俊不由一怔,他没有听出龙之骧此言暗藏玄机,却认为有些轻率,不由告诫道:

“治国不比经商,其难其慎,不是旁观者能想象的,所以有人说,世事如棋局,不下的才是高手,这真是至理名言,不知大先生以为然否?”

龙之骧却用指关节敲着桌面,自信地说:“不然,治国经商,图功图利,事虽有轻重,道理却一样,因为面对的都是百姓,要说个中玄机奥妙,无非是诚信二字,不要以为百姓好欺,要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天,天心顺了,天下太平,天心不顺,还不天下大乱?”

龙之骏也说:“是呀,以天下之财,治天下之事,放宽些子,让利于民,又有何不可?”

是啊,堂堂大明,衮衮公卿,谁不知天意即民心呢,既然是以天下之财治天下之事,怎么就不能对百姓放宽些子呢?但话说到这份上,身为臣子的金之俊,面对一个局外人,不能不有所顾忌——再说下去,可要犯上。但胸中这股郁闷之气难平,须知眼前的大明,良田沃土为皇室、为豪强兼并,国家赋税流失,为摆脱困境,不得不加重一般孤苦无告的小民的负担。张居正任首辅时,曾在全国进行过的那次土地大清查,竟查出隐瞒漏税的土地达三百万顷,“小民税存而产去,大户有田而无粮。”张居正乃狠心整治,国库正日见丰盈,不料张居正死,一切又旧病复发。正课之外,万历末年加征辽饷,每亩征银二厘,不久增加到九厘;待流寇起,又加征剿饷;到崇祯十二年又加征练饷,三项征银高达二千余万两,超过正课五倍有余。此外还加征关税、盐税、杂税,一年又是好几百万两。这些都得摊到穷人头上,富人却“产无赋,身无徭,田无粮,廛无税。”贫富悬殊,苦乐不均,上头却又丝毫也不肯“放宽些子”,老百姓再安份守纪,可被你逼得没有活路了,看不到一丝希望了,不反又待如何?想起这些,尤其是想起刚才和曾应麟说的话,金之俊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事关皇明圣德,不说也罢。”

龙氏兄弟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只见龙之骏微微一笑,说:“朝廷不能警省,不能放宽些子,反加紧凌逼,这不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或者说,是把个江山拱手送人?”

龙之骧也微笑着,似是满有把握地说:“据鄙人看,大明这江山是迟早要送人的了,不送与流寇,便是送与满洲人,金先生,若真是满洲人来坐江山,是否因他们是夷人,就名不正言不顺呢?”

金之俊此时正在气头上,竟也不顾厉害,说:“这时局,谁也说不准,若真是女真人当复兴,前面不是没有榜样,五胡乱华、金元祸宋,夷人的皇帝做得有模有样,现成的例子多的是,有什么顺不顺呢?孟夫子不早就说了吗?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既然孟夫子说他们合符节,女真人自然也合符节。”

一听金之俊这么说,龙氏兄弟不由开心地大笑。龙之骧笑毕说:“当然,满洲人未必有此大志,据鄙人所知,他们还一直想与朝廷讲和,只因朝廷不愿相让罢了。”

金之俊尚在抿茶,未及开言,曾应麟先说:“皇上并非不愿与关外议和,只是和有和的难处,下不了这个决心。”

龙之骏说:“这有什么难的,说穿了,无非是皇上不肯放下架子罢了。就说当初,清国的老憨王以七大恨伐明,争的并不是什么大事,杀满洲二祖那只是误会,至于什么助世仇叶赫;造成清国老女改嫁;移动界碑;听信叶赫,写信辱骂等等,都不过是些小事,只要皇上能谦虚些子,公正回复,稍作让步,不就没事吗,打又打人家不过,却要装面子,竟不该人家国书上自称皇帝,要把人家女真作蛮夷看待,不能以朝廷对朝廷,皇帝对皇帝,却让地方官去与人家谈,这能谈出个什么结果呢?”

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伐明,具体是哪七恨,一般的官员是不知情的;就是国书上相互的称谓之争,也不是一般人能知个中细节的,眼下居然从一个商人口中,闲闲道出,曾应麟不由大吃一惊,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不知金之俊与这龙氏兄弟是什么关系,见之间的话题渐渐放开,再下去可能犯忌,便连连向金之俊使眼色,示意此地不可久留。闲聊了半天,金之俊虽然托词起身,却一手挽着龙之骏的手说:

“二位,此番你们不必再推辞了,请一定去寒舍一叙。”

龙之骏却谈兴正浓,拉住金之俊不肯放手。一边的龙之骧已看出曾应麟的不安,便边向弟弟使眼色,边连连拱手说:

“舍弟年轻,放言无忌,请二位大人海涵,改日有空,再来拜府。”

金之俊虽殷勤邀请,无奈他们执意推辞,双方客气了半天,龙氏兄弟仍是说改日再登门拜府。

“岂凡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离开茶楼后,曾应麟不由满腹狐疑地问道,“这龙氏兄弟不像是做生意买卖的人。”

“鄙人也一直是这么看的。”金之俊点点头说,“不过,不是商人又是什么人呢?要知道,他们不必在我面前说假话呀。”

说着,他便说起认识龙氏兄弟的经过,那是在四年前的春间。

崇祯十二年秋,时任国子监司业的金之俊得到父亲重病的消息,赶紧请假带妻小回南。前一年,各路流寇被洪承畴剿降略尽,独李自成率残贼数十人潜伏于商洛山,一时销声慝迹,朝廷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想就在这时,后金兵又一次入寇了——皇太极命多尔衮、赖塔率兵分别从墙子岭、青山关深入畿内,沿涿州顺太行山南侵,先陷大名、真定等地,又沿运河进入山东,陷济南,俘德王,先后占领五十多座城池,掳掠子女玉帛无数,至第二年春天才撤回盛京。经此一闹,中原一路几无净土。金之俊一行南下才到通州便遇了难题,按计划,他是欲在通州走水路沿运河南下,但就在这时得知消息,说数万后金兵,正押着掳获的战利品,沿运河北上,青县、沧州一线,烽燧连天,除了逃难的人群,便是各路勤王之师,一般的商旅谁敢穿战场而过?于是,他只好临时改道起旱路,出良乡、房山经涿州直趋真定,不想才走了不三百里便遇上了土匪,那一回,若不是龙氏兄弟拔刀相助,他一家老小的命全丢了。

那天,他们一行人:他、夫人和十二岁的儿子、八岁的女儿,另外就是一名叫葛陆的仆人,在通州西关雇了一辆大车,夫人带儿女坐车,他和葛陆各骑一匹驽马,出涿州直奔定兴,想在天黑前赶到那里。

按常规,这一带说到哪里去也乱不了,因为尚在顺天府的范围内,京畿要地,防范严谨。但眼下这里却到处都是兵燹之象,有些地方,逃难的尚未回来,十几里无人烟。为了能见上父亲一面,金之俊也顾不得危险了。先是在涿州南关连升店,店主家是北京人,很厚道,见他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便一个劲劝他留下,等有了大队商旅后结伴走,但车主却认为没事,不愿等。于是,他们一早就离开了涿州。

走了三十多里,来在一十字路口。因肚中有些饥饿了,只好停下打尖。这里是太行山脚下,拒马河与易水在此地交汇,山多路狭,很是险峻。往前是定兴、保定;右拐是涞水、易州,左拐去新城、霸州。都是大路,往日这一带十分繁华的,尤其在这十字路口,原来大树下有一家客店,树下一排排桌椅,供过往行人歇息,大堂上更是散满行客,热火朝天。但这一切皆因大兵经过而消失了,眼下仅空屋三间,却不见人迹。

他们正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叹息,就在这时,只听一阵马蹄声,十分急速。他们一惊,赶紧起身,只见灰尘起处,有四匹马急驰而来,为首两人,才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魁梧,衣着华丽,腰间各挎一把腰刀,面皮较黑的那个还背了一把弹弓,紧随其后的是两名伴当,也带着刀剑,样子有些不尴不尬。他们见了金之俊等人,其中那个身材略单瘦的便勒住马头,于马上向金之俊拱手道:

“客官,请问去保定府的大道是笔直向前还是右拐。”

金之俊心想:看来,他们与自己是同一个方向,他们一行四人,年轻力壮,若肯与我们为伴,也相互有个照应。想到此正要回话,不想一边的车夫却先开言说道:

“保定府在西南,过了前面的山包要往右拐。”

金之俊心想,去保定本是沿大路笔直走,往右拐是去易县。正要纠正,却瞥见车夫在向他使眼色,一时不明就里,还要分辨,车夫却说,这一带我熟得很,信我的没错。这一行人见他这样说,便也不疑,竟真的往前去了。

待他们转身,车夫却不待他动问先冷笑着说:“大人,这一伙人有些不地道。”

金之俊说:“你凭什么说他们不地道?”

车夫说:“他们操京师口音,如果是北京人,去保定府还要问路吗?从前门出城,笔直往南,府对府,三百五,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

金之俊说:“那也不尽然,看打扮,这是一伙富家子弟,且骑的是一色的口外良驹,或许是没出过远门的。”

车夫说:“正是这话,眼下兵荒马乱,没有急事是不会出门的。那么,以他们的身份,应该请有向导,跟有下人,怎么随便一路瞎撞?”

金之俊一听,觉得有理,心想,车夫果真是老江湖,五湖四海的人都会过,所以,看人能入木三分,那么,这是一伙什么人呢?

车夫说:“他们只怕问路是假,摸我们的虚实是真,您未必没发现,就在这人向您问话时,那个黑胖子一双眼却向着我们的车上嘀溜溜乱转?”

这时,仆人葛陆也于一边说:“是的是的,那人似乎是生了一双贼眼。”

金之俊一听这话,背上不由发起麻来,心想,自己一家一室全在这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灭门之祸?有此一想,脸上就变了颜色。这时,张氏夫人也听到了,不由埋怨他在涿州时,不该没听店主的劝告,却急于赶路。

车夫见此情形,便又说:“不要慌,我自有办法。”

说着,就急匆匆上路,说若不走,只怕这伙人会转回来。

金之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乱了方寸,见车夫说有办法,便只好由他。一行向南走了约两里路,车夫不走大路了,却往左一拐,将车子拐到了一条小路上。

金之俊一见小路险峻,两边石山耸立,树木浓荫,忙说:“怎么不走大道走小路呢?”

车夫说:“大人,如果那伙人果真是向着我们来的,那么眼下他们必然拐回从后面追上来了,我们改走小路,不正好避开他们吗?”

仆人葛陆也于一边说有理,金之俊就不好再反对,策马紧跟着车子,徐徐而行,心中却像揣了一头小鹿,惴惴不安。又走了约五里,来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只见背靠大山,前面白茫茫一片,是齐人高的芦苇,正扬花吐絮,中间一条小路,直没入苇蒿中,金之俊于马上见此情形,不由勒住马头道:

“怎么越走越不像路了,葛陆,你去前面探探。”

这葛陆平日常在他面前夸口,说自己有功夫,眼下却不知是胆怯,还是畏难。只拍着胸部说:“没事没事,过了这河滩便是大路。”

金之俊见陆葛不听使唤,不由生气,正准备骂人,忽听苇蒿中一声呼哨,随即钻出了五六个头裹黑布袱子的人,一个个手持刀叉,直向他们扑来。

葛陆见此情形,叫声“不好!”拨转马头就跑。

可这伙人比他还快,只见跑在前面的一个黑汉手一扬,手中鱼叉“忽”地一声,直往前飞,那葛陆只惨叫一声,身子就像一段木桩,背着那把鱼叉,一下从马上栽下来,倒地不动了。

可怜金之俊一介书生,不但手无缚鸡之力,且也手无寸铁,见此情形,只能连连催促车夫道:

“快走,快打马走。”

不想这车夫却哈哈大笑起来,笑毕竟从车厢下抽出一把短刀,指着金之俊道:“走,走到哪里去?为了你们这一家子,老子可没少用心思。”

金之俊这才明白通州西关外的车马店是一家黑店,自己遇上了土匪。这时,车内传来妻小的哭嚎声,他要走不敢,不由下马跪地哀求道:

“好汉,车中东西全部归你,只留下一家子性命如何?”

不想车夫却怒声喝道:“哼,东西要,命也要。你们作官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留一个活口就是祸。”

说着,扬着刀一步步向他逼来。

金之俊磕头如捣蒜,车夫却无半点怜悯之意。他见此情形,只能闭目受死。就在这时,只听“唿”地一声,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他惊诧不已,忙挣开双眼,却见车夫直挺挺地倒在自己脚下,口中正一股股往外直冒血泡。再一看四周,只见刚才遇见的四个骑马人果真赶来了,眼下他们扬着刀,正在追杀这班强盗。

这班强盗开先那么凶狠,如今却被这四人杀得落荒而逃,有两个跑得慢的,已倒在血泊中了。

四人赶杀了一阵,这边加车夫共七个强盗,死了三个,余下的逃得没了踪影。金之俊虽松了一口气,但仍慌得不行——杀退了那帮,这帮难道会好一些?他从地上爬起来,车中妻小哭声哀哀,他只好扶着车杠,口中说着安慰话,手和脚却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那四人只追了半里地便停下了,这时他们慢慢走拢来,开先问路的那人策马走近,向金之俊拱手道:

“客官受惊了。”

金之俊见他口气和善,丝毫无有恶意,赶紧又爬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谢列位救命之恩!”

那人一见他下拜,连忙下马将他扶起说:“起来,起来。不要吓着了孩子。”

可金之俊还是朝他拜了几拜,口中自是说不完的感谢话。

这时,那个较黑、较胖的人也手持弹弓走拢来,笑呵呵地指着倒地死去的车夫说:

“客官,就凭着问路时那一问一答,我大哥就看出这家伙不是良善之辈,所以我们根本就没信他的,而是未走多远就又返回跟上来了,还亏这粒小小的弹子,不然,你的命可就完了。”

金之俊又连连向这人拱手,并动问列位恩人姓名。这时,开先那人告诉他,他们是兄弟二人,他叫龙之骧,弟弟叫龙之骏,祖籍抚顺,世代作药材生意,因而南北两京皆有他家的分号。此番他们准备去南京分店,平时都是走的水路,因后金兵南侵,只好改走旱路。

金之俊于是也自报家门,并说起了自己南下的目的。龙之骧见他是官身,又多添一份敬意,于是相约同行,车夫已死,由龙之骧的仆人赶车,一行人向保定进发。

这以后,他们由保定而真定,转道山东德州。这时,后金兵已退走,运河中有运糟粮的空船南下,龙氏兄弟在德州还有事,于是决定分手,龙氏兄弟直看到金之俊上了船才离开。

中途相救,千余里生死相随,一路上龙氏兄弟和他天南地北,谈得十分投机。在金之俊眼中,龙氏兄弟虽是商人,不但无半点市侩气息,见识甚至远胜衣冠之士。尤其是龙之骧,无论批评政治,指陈时弊,都有着十分精辟的见解,有时甚至令金之俊佩服不已;而龙之骏却十分豪爽,处事干脆利落,颇有大将之风。

临分手时,金之俊和龙之骧兄弟都有些依依难舍,因见他说老父病危,龙之骏竟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了一大支吉林山参,说是敬奉令尊大人——须知此时朝廷为遏制金国,已不准从满洲来的一切土特产入关,也不准铁器及可资军用的物品出境。由此,本来价值不菲的人参,在关内一下又涨了许多倍,金之俊不过一穷京官,哪有力量问津,拿着这一大支山参,一时感激涕零。

“不过,话说回来,我对他们兄弟是知无不言,可他们兄弟对我却似言犹未尽。之骏率直些,但也有好些话才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面对好友,追述往事,金之俊虽不胜动情,但仍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祖藉抚顺?”曾应麟听他说完,不由喃喃地说,“这么说,他们应是从关外来的,或者,是汉军包衣。”

“我也是这么认为。”金之俊说,“后来,我回京了。因记着人家的好处,曾好几次亲自去京师药材铺打听,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药材店,虽抚顺藉的不乏其人,但都异口同声,不知有姓龙的兄弟。”

“他们为什么要在你的面前说假话呢?”曾应麟问。

金之俊摇摇头说:“这正是我要问的,他们兄弟有大恩于我,可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二、白龙鱼服 3.无心救驾

不说曾应麟的狐疑,这里龙氏兄弟离开茶楼后,龙之骧不由反思说:“十五弟,我们是否说话太唐突了,把人家吓着了呢?”

龙之骏却笑了笑说:“哥,这也没什么,依我看,金先生是个浑厚人,我们与他且有救命之恩,而这个姓曾的也不像什么奸猾之徒,还怕他们将我们卖了么?”

龙之骧摇摇头说:“虽然如此,但他们毕竟是大明皇帝的臣子呀,能不忠于自己的皇上?”

龙之骏点点头,却说:“没事,我们明天就走了,再说,他们眼下已被流寇逼得火烧眉毛了,谁还有心思惦记我们。”

不想一言未了,只见大街上,突然出现了大队兵丁,手执明晃晃的刀枪,骑着高头大马,街上行人让路稍有迟疑,便被马上人狠狠地用鞭抽打。

龙之骧一见,不由拉着弟弟退到街檐下,说:“十五弟,你看,他们防范还是很严的,你我小心一点没错。”

龙之骏说:“这不像是针对我们来的,再说,我们明天就走,一出都门,谁奈我何?”

二人说着,不觉来到朝阳门内大街竹竿胡同口,那里确有一家药店,门面十分宽敞,有一个小伙计正站在门口,朝这边张望,一见他二人,小伙计赶紧迎上来,朝龙之骧使了个眼色,二人见状,脚步加快了,笔直进店,来到上房,只见花格门口立着一中年人,像是账房先生,一见他们,忙躬身请安说:

“二位爷去了哪里,在下正要派人满大街去找呢。”

龙之骧也不回答他,只问道:“有事吗?”

那人凑近前,低声说:“不知为什么,好好的,突然就有大批头戴红缨帽,穿九城兵马司号衣的兵士在巡街,紧接着,九张城门闭了八张,仅留崇文门供官家的人出入,守门的盘查极认真,没有兵部或九门提督衙门的路引,任何人不得通行。”

龙之骧点点头说:“缇骑巡街,我们都看见了,这毕竟是京城嘛,何况眼下流寇正猖狂着,还不一尺风二尺浪的,看来我们明天只怕出不了城。”

账房先生说:“在下正耽心这事呢,家里不正等二位爷回去吗,如果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怎么办呢?”

龙之骏不满地说:“才一点小事,你就死猴子啦?”

账房先生赶紧陪着小心说:“十五爷责备得是,这不,在下已派人去小李家了,还没有消息。”

龙之骧说:“小李家,小李是干什么的?能有什么神通?”

账房先生期期艾艾地说:“回爷的话,这小李是新任兵部尚书张缙彦的书僮,平日要从他口中打探一些要紧的事不难,但要他去弄一张兵部路引还是有些难的,据他说,兵部空白路引与关防并不放在一起。不过爷放心,到了这关头,无非多使钱呗。”

龙之骧一听这话,不由有些焦躁起来,乃一个劲地踱起了方步,龙之骏却盘腿坐在太师椅上,虎着脸不作声,账房先生见状,只好呆在一边,也不敢多话。

大约等了两个时辰,才听见前面有人说话,账房先生一听,忙高兴地说:“来了来了,在下去看看。”

口中说着,却待龙之骧点头后才移步,龙氏兄弟又等了好半天,才见账房先生怏怏地回来,龙之骧迫不及待地问道:

“如何?”

账房先生说:“小李说,因为有确凿消息,说大批流寇奸细混入京城,所以皇帝有旨,九城戒严,搜查奸细,明天一大早,九门提督及巡城御史还要带兵挨家挨户搜查,凡是外地来京的,都有可能被抓起,眼下严禁出入,不是公差,不能出城。正因为此,弄一张兵部路引很难,他要我们宽展时日。”

龙之骧闻言尚在沉思,一边的龙之骏立刻嚷道:“这不是屁话,城门总要开的,宽展时日,城门开了,还要他那劳什子何用?”

账房先生被骂,不敢作声,只把眼来瞧龙之骧。龙之骧显得比弟弟冷静得多,他凝眉思索半天,忽然抬头向弟弟说:

“十五弟,不要发火,这样吧,我们直接去找金先生。”

一听去找金之俊,龙之骏不由说:“刚才人家诚心相邀,你又不去,这么贸然前去,人家一旦起了疑心呢?”

账房先生虽不知金先生是谁,但他显然担着天大的干系,乃跟着劝谏说:“二位爷不要这么性急,小李这么说,无非是多要钱,说不定接着便会有好消息来呢。”

龙之骧却显得很生气,冷笑着对账房先生说:“那个什么小李今后不要再找他了,银子花了不少,可要他应急时,却端架子,这种人我最恨。”

账房先生忙不迭地认错。龙之骧不理他,却回头对弟弟说:“找金先生无妨的,我料定他会帮这个忙,就是帮不上,至少也不会坏事。”

金之俊与曾应麟分手后,一人回到府中,用过晚餐,早已是掌灯时候了,正在庭中桂树下散步,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时,龙氏兄弟来访。

望着跟在门房后面的二人,金之俊喜出望外,赶紧上来与他们抱拳见礼,又要亲自去将夫人请出来见面,不想龙之骧却一把拉住他说:

“别,别打扰夫人了,我们只说一件事就走。”

金之俊也猜测到了什么,忙向一边的门房使个眼色,门房赶紧躬身退出,临走时还反手将二门带关。

金之俊将二人带到书房,要将他们让到上首坐下,正推让间,不想龙之骏因穿着宽袍大袖,举手时,竟“叮当”一声,袖中掉出一把小巧的流星锤,拖着一把细细的铁链,白晃晃的,砸在地上,龙之骏慌忙弯腰拾起,重新包紧纳入袖中。

一边的龙之骧见状一下变了脸色,急忙来望金之俊,不想金之俊却显得十分平淡,竟宽解地说:

“二先生真不愧是习武之人,出门拜客也带着防身利器,不过,来我这里用不着。”

龙之骧显然仍有些不安,他踌躇半晌,终于开口说道:“舍弟就是这性格,说他也不听的。”

这时,正好仆人上茶来了,金之俊忙起身端茶敬客,龙之骧也起身互敬,于是,这事就带过去了。

重新坐下,龙之骧期期艾艾地说:“金大人,这个时候了,鄙人本不想前来打扰的,不想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所以——”

金之俊一听,忙说:“看大先生说的,你我已不是初交了,且是共过患难的,想当初二先生于千钧一发之际,救鄙人一命,那真是天高地厚之恩,金某正思有所报答呢,今天二位有什么难处,只要金某能做到,但说无妨。”

龙之骏这时总算插上了嘴,他说:“以往之事,算不得什么,请不要再提,今天是我们有事要求金大人呢。”

金之俊说:“究竟是什么事呢?”

龙之骧说:“我们在通州有一大笔生意,原本定在明天赶去通州验货的,不想事出突然,原来直进直入的城门,眼下却有些不便了,若延宕失约,这笔生意岂不泡汤了?”

金之俊一听,不由沉吟——刚才他也听家里人说了,地保传锣,说流寇已混入京城,眼下京营兵马司正满城查奸细,眼前这二人,行为有些不尴不尬,按理说这个忙帮不得。

刚想开口说难,不料才抬头,正好与龙之骧目光相遇,只见对方双目炯炯,向他一瞥,就如一道电光扫来,竟是那么威严镇定,有凛然不可犯之势,他不由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转念一想,这龙氏兄弟虽然行纵诡秘,但钢肠侠骨,分明是有大智大勇的人,且举止潇洒,一身富贵气,流寇的营垒中,哪能寻出这等人物呢?

想到此,不由一笑,说:“不要急不要急,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你们总算找对人了,是只去通州吗?”

龙之骏说:“是的,只要到了通州就好办了。”

金之俊又问:“就走,还是明天走?”

龙之骧望了弟弟一眼,说:“连夜奔通州当然求之不得。”

金之俊闻言,乃伸手从从书案上取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来,从中取出一纸空白路引,隔着茶几递过来,说:

“真是巧得很,二位若是还要去更远的地方,须各省通关放行的路引,鄙人或许帮忙不到,但只要出这座城门,却是举手之劳。”

说着,望了壁上的自鸣钟一眼,说:“眼下才酉时二刻,还不到闭城的时候,快走还来得及。”

龙之骧不由喜出望外,连声称谢。

原来金之俊负责粮饷的征集调运,漕粮从南边运来,终点站就在通州,他因此常派手下人去点验漕粮,为图方便,便在兵部领了一大叠去通州的空白路引,随用随填。金之俊说完这些,龙之骧将路引收在怀中,便和弟弟起身告辞。金之俊将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互嘱珍重而别。

这里龙氏兄弟离开金府,走到大街拐角处,龙之骧说:“十五弟,你说我看人如何?”

龙之骏佩服地点点头,又说:“不过,他刚才还是犹豫了一下。”

龙之骧说:“这也难怪,咱们行踪确有些诡秘,尤其是你又把兵器露出来了,很像是劫皇杠的响马,而人家毕竟是朝廷官员。”

龙之骏不由哈哈大笑。正边走边笑谈间,忽听身后小巷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龙之骏一惊,忙又将袖中铁锤取出,并就地一转,摆开了架势。

来人终于追上来了,他手中提着上写“金府”二字的灯笼,一边疾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二位留步,我家老爷还有未尽之言。”

龙之骧已看清来人是金府门丁,忙示意弟弟将铁锤收起,回头问道:“金大人还有何吩咐?”

门丁说:“我家老爷说,二位虽有路引,但夜间出城,怕守城的生疑,盘问时出差错,故叫小人送二位出城,小人是常随我家老爷出城的,守城门的将爷大多认识。”

龙之骧不由感动,说:“你家老爷真是太周到了。”

于是,二人回药店取了东西,又牵来马匹,在金府门丁的关照下出城,一路之上,顺顺遂遂。二人乃快马加鞭,直往通州,通州东关早有一队“商人”在等候,他们略事盘桓,便整队上路,浩浩荡荡,朝东北疾进……

这真是:白龙鱼服,偏遇上侠肝义胆;君臣际遇,造物主刻意安排——此时此刻,官运不佳的金之俊岂能知道,就是自己这一番举动,竟为今后的仕途,留下大片回旋的空间,他竟因此得遇明主,大展胸中所学呢!

二、白龙鱼服 4.文武百官,个个该杀

崇祯十六年终于在一惊一乍中,勉强应付过去了,度日如年的崇祯皇爷,指望天心出现转机,希望在来年。

不想大年初一便兆头不好——一年一度御皇极殿受百官朝贺,原是不可或缺的大典,只因皇爷自己心急,提早临朝,大臣们不知消息,景阳钟敲响半天,却才来一个执金吾,令鸣钟不停,宫门不闭,可仍不见大臣们前来,这可是一元复始的喜庆日子啊!

直到辰牌已过,大臣们才闻讯赶来,待到“净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时,崇祯皇爷枯坐龙椅上,已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了。

因文官们多住西城,从西华门进,朝班却在东边;武将们多住东城,从东华门进,朝班却在西边。此时天颜直视,因迟到而战战惊惊的官员们,只好匍伏着,从石阶下爬过,互换位置。

望着东西不分、文武颠倒的官员,崇祯皇爷怒不可遏,但法不责众。于是传旨,免了朝班,备銮驾去太庙朝贺。不想这时御马监却没有作准备,临时调用大臣们骑来的马,这些马认生,不服驾驭,于是,皇极门前,乱糟糟一片。

崇祯皇爷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好像连时间也凝固了,心中狠狠地咒骂着这班颟顸的官员,咒他们早死,统统死光。忍无可忍之际,乃手蘸着茶水,在龙案上写了几个大字,示意立在身边的王承恩来看。

王承恩凑近前,见是“文武百官,个个该杀”八个大字。大年初一,皇帝竟动杀心,王承恩想,这个时候了,杀这些人又有什么作用?于是毫无表情地退在一边。

八个字写在这朱漆龙案上,只几下就收缩成几个小水团,看不出字迹了,王承恩不由叹了一口气。

崇祯皇爷烦极了,索性哪里也不去了。抬头望天,天气阴霾,日月惨淡,震屋扬沙,咫尺不见。年前因天象险恶,钦天监曾有过奏章,道是:此主暴兵至,城破,臣民无福,皇上宜自修省。

崇祯皇爷寄望于年后,年后也是如此,可见天心仍没有半点回转之意啊,皇帝又如何修省?

这里崇祯皇爷搜索枯肠,想尽良方,这边李自成却不愿等了——挨过年关,还在大年初三日,便派手下大将刘宗敏一马当先杀过黄河,李自成也随后动身,率大军号五十万,自禹门过黄河,一路浩浩荡荡,矛头直指晋南重镇平阳府。转眼之间,那一班守土有责的文臣武将不是逃便是降,形势十分不妙。

接二连三的塘报,一份比一份更令崇祯皇爷心惊肉跳,简直目不暇接了。

这天,李自成向大明朝廷挑战的檄文,终于送到了崇祯皇爷的龙案前。

其文略谓:

……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营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宫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侯皆食肉纨裤,而倚为腹心;宦官悉吃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垒垒,士无报礼之思;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这檄文词句,如阵阵石雨,一齐砸在崇祯皇爷的头上,直砸得他眼前金星直冒,马上追问此檄文由何人送来。据通政使司官员称,这檄文是由兵部转送来的。又追问兵部,据说,送文件人为一个商人,当时便将他扣起盘问。据这人说,他在正定府遇到一人,病在旅馆中,此人出了十两银子,请他将此信带到京师,在兵部衙门投递。兵部尚书张缙彦说,他也看了檄文,文中虽指斥乘舆,大逆不道,但事关重大,他不敢雍于上闻,只好如实转达。

崇祯一听,更是气愤不已,下旨将那送信人杀了,气仍未消。回到后宫,又将那檄文展开细看,越看越气。

“公侯皆食肉纨绔,宦官悉吃糠犬豚。”他坐在龙椅上,口中默默地背诵檄文中的话,心想,这话虽出自贼人之口,却也有些道理。这些年,皇恩浩荡,覃恩普敷,满朝文武,谁也没少得好处,可一旦国家有难,这些人却没有一个人能为朕解忧。朝堂议政,雁阵两行,一个个衣冠靴帽,指天划地,唾沫横飞,说得头头是道;到头来却是徒托空言,毫无实际。出师讨贼,贼未来时,谎报战功,贼人来时,不是逃便是降,一个比一个无耻,就是此番劝捐,费尽心思,折腾了许久,结果却是鸦鸦乌。越想越气,竟然就对着左右,连连拍着御案骂道:

“无耻,真正无耻已极!”

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吃了一惊,忙一齐跪伏在地,磕头道:“皇上恕罪。”

崇祯一惊,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去,去,去,不关你们的事。”

小太监们吓得一个个往外开溜。

此时王之心正欲进殿,这情景,早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心想此时皇爷心境不佳,进还是不进呢?正在犹豫,崇祯已于御座上看得真切,乃问道:

“王之心,你可有事?”

王之心无法回避,忙进来跪伏在地,奏道:“皇上,奴才有要事上奏。”

王之心提督东厂,是皇帝的耳目,手下探事的不但密布京城,且缇骑四出,虽里闾间小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眼下崇祯一听“有要事”,忙说:

“要事何不早说?”

王之心磕头奏道:“是,启禀皇爷,奴才得报,奉旨督师的余应桂畏敌怯战,闻警即奔,巡抚蔡懋德更是弃河防不守,坐失戍机。眼下河东、河津、绛州一线无一兵一卒守卫,贼来可长驱直入。”

崇祯一听,又气又急,不由语无伦次地说:“这,这,这个余应桂、蔡懋德真不是东西,朕要将他们撤职、砍头。”

王之心忙奏道:“皇上,奴才以为,光撤职杀头也不是办法。看来,前方将帅无人监督不行。如果余应桂、蔡懋德等人身边有人监督,便不会出现如此欺瞒、玩寇的局面。”

王之心说的,正是眼下崇祯想的。这以前,先帝便有派宦官监军的先例。这办法可追溯到唐朝——肃宗时就有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这是首开臣子靠不住靠宦官的先例,史家对此都曾痛下针砭,自己登极之初,一度下旨撤消监军的宦官,当时大臣们无不称赞这是英明之举,可今天看来,文武百官既然如此靠不住,那么,当初撤监军之举有欠考虑。想到此,他不由点头说:

“你的意思朕清楚,看来,这监军还是非派不可。”

一听皇上终于松口了,王之心忙连连磕头说:“皇上圣明。”

崇祯说:“这样吧,你先与王德化商量一下,从知兵的内监中,遴选十数人,然后把名单报朕圈定。”

王之心一听这话,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十分响亮地答了一声“是,奴才领旨。”

王之心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和王德化、曹化淳等人把名单拟好呈了上来。崇祯草草看了名单,随意圈点了一下,便交与王承恩拟旨。

王承恩一看,皇帝圈的是:拟派高起潜总监关蓟宁远;卢惟宁总监通德临津;方正化总监真定保定;杜勋总监宣府;杜之秩总监居庸关,其余还有一大批职位稍低的太监,他们分别监视顺德、彰德、大名、广平、卫辉等地——这班人全是二王的亲信。

王承恩一看这份名单,心中便明白王德化等人的用意了。他们为此已花了三千两银子,自己难道就真的被塞住了嘴巴吗?

左思右想,他拿着皇帝的圈点的名单,就是不想挪步。崇祯见他这个样子,忙催促道:

“你怎么还不去?”

王承恩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跪下奏道:“奴才以为,此事有些不妥。”

崇祯不由焦急地说:“用中官督师,本是权宜之计,置此情形之下,朕也拿不出万全之策。”

王承恩说:“奴才以为,形势固然紧急,但用人还宜慎重。总要确实是知兵的人,派出去监军才不致偾事。”

崇祯说:“这份名单是王德化与王之心共同草拟的,据他们说,这上面的人都很称职,你怎么说他们不知兵呢?”

王承恩心中明白,这名单上的人,可说是没有一个知兵的,但他不好一笔抹杀,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据奴才所知,杜勋就不知兵,他一直在尚膳监掌印,就是当初内操时,他也以种种理由拒不赴操,不要说熟悉兵法、阵法,就是十八样兵器,他只怕也认不全。”

崇祯一听,本想伸手将名单收回重新圈定,但不知什么原因,又挥了挥手说:“唉,这本是矮子里面选将军,强的也强不到哪里去。算了算了,朕用他监军,无非就是作耳目,不知兵也无所谓,行军布阵,不是还有大将、总兵么?”

王承恩本想把话挑明说,但又不敢。他明白,二王在宫中遍布耳目,自己这以前的一举一动,便有人一五一十传到二王耳中,此番若力争,必招致报复,他们心狠手辣,自己可众寡不敌,想到此,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身去拟旨。

崇祯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其实明白,王承恩说的是正理,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拿不出好办法。

二、白龙鱼服 5.首辅怕担责任

皇上一连派出十多名太监出任监军,这道上谕随即见于邸抄,朝士们读了,便一齐摇头。

皇上派监军,是怕臣子不尽心,可这一班阉官到了前方,自恃口含天宪,目中无人,不懂装懂,无事生非,不但干扰长官用事,且纳贿营私,欺上瞒下,久而久之,他们有的竟被监视对象收买,跟着一起谎报军情,饰败为胜,跟着一起克扣军饷,彼此分肥。皇帝无法,又加派监视监军,想收螳螂、黄雀之效,但猫不捕鼠,主人徒唤奈何——多派监军,只是一种恶性循环。所以,这以前早有人指出,皇上派监军,不但未起监督作用,且增加一个克扣军饷的人。话语警心,怎奈皇帝始终不纳,眼下军饷已近于枯竭,还向前方派出克扣军饷的人,这不是在病人身上抽血吗?

但他们也明白,皇上也是到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地步了,你要想他收回成命,除非你能拿出回天手段,左中允李明睿的迁都之议,终于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了。

上一回李邦华说得遮遮掩掩,谓请“御驾亲征”,李明睿这回可是明说:皇上宜暂避留都,或者遣太子先行监国。

皇帝一口气读完这道奏疏,怦然心动。看来,事急燃眉,臣子们也不愿再绕弯子打哑谜了,公然明明白白说出“迁都”二字,军事没有指望,要兵无兵,要饷没饷,是该考虑迁都了,乃下旨召见李明睿于乾清宫。

“迁都之议,兹事体大,卿写稿时,可与他人说起?”君臣相见,崇祯四顾无人,便低声说起了自己的疑虑。

李明睿也明白个中厉害,忙奏道:“其难其慎,臣也深知,但流寇已经渡河,我军无敢撄其锋者,大患将至,不南迁无可救急。”

“诚如卿言。”崇祯连连点头,却又抬头望了一下灰蒙蒙的窗外,说,“就不知天意如何?”

李明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天心难料,此事唯我皇上朕躬独断,不然,只恐食脐无及。”

崇祯叹了一口气,终于吐露真情:“朕年前便有此意,因无人赞襄,才延至今日。卿意与朕相合,就只怕他人不与朕同心,到时人言藉藉,举朝汹汹,岂不反而偾事。”

李明睿心想,事已至此,皇上怎么还是这样畏首畏尾、优柔寡断?于是连连磕头奏道:“事已至此,皇上应舍弃他念,早作决断,或遣太子监国,或銮驾南迁留都。不然,若流寇切断南下之路,岂不悔之晚矣。”

崇祯沉吟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乃说:“待朕再仔细想想。你先不要说出去,若轻易说出来,扰乱人心,到时朕可要治你的罪。”

李明睿明白此话的份量,只好长叹一声,磕头退下。

其实,自从年前李邦华提出御驾亲征时,崇祯皇爷便一直在考虑迁都,上次错就错在没有明说,陈演这个老滑头于是抓住话头,说一些甜言蜜语搪塞,什么万乘之尊,不宜轻出,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又说关中的子女玉帛,是流寇的陷阱等等,不想流寇不入陷阱,却直渡黄河;瓦剌入侵时,有于谦那样的能臣,挽狂澜于既倒,你陈演能作于谦吗?

迁都,只有迁都,才可争取时候,才有回旋余地。皇帝心中默念着,好容易才打定主意,但转身一望,满目辉煌,那龙楼凤阁,雕梁画栋,竟都是带不走的,心又软了,心想,迁都固然是好办法,只是万一将来有人提及此事,这避敌而逃、丧失皇都及祖先陵墓的名声却不好听。

想来想去,又想起李明睿不过一左中允,才六品官也,人微言轻,不是能担责任的人,迁都事大,须一个无论声望与地位都相当的人出来说话才可,这样,他自然又想到了首辅陈演。

陈演以吏部尚书拜中极殿大学士,朕对他荣恩高厚,可他既吝于财货,报名认捐时,一文不舍,在议“御驾亲征”时,又与朕装糊涂,真是太令朕失望了,此番可不能让他滑过去,非让他担责任不可。

打定了主意,他立刻单独召见陈演。

这些天,陈演心中都有些忐忑。其实,年前皇帝搞报名捐输,当时只要脑子稍稍转一下弯便不难过关。你想,皇帝再怎么也不会逼得辅臣们倾家荡产,可自己一时糊涂,进退失据,竟败在魏藻德这个小八腊子手下。皇帝一高兴,竟让魏藻德以户部尚书兼礼部尚书,一时官符如火,风光无限,他不才出了一百两银子吗?眼下皇帝又单独召见自己,这是为何事呢?一路走来,一直找不出答案,但却提醒自己,奏对时可要小心。

“陈先生,国事至此,如之奈何。”在养心殿东暖阁,陈演磕头请安后,皇帝又一次自降身份,竟赐陈演坐,又一次口称“先生”。

陈演有些受宠若惊,不想才谢恩坐下,皇帝马上提出了这个令人难以回答的话题。嗫嚅半天,心想,这世界千穿万穿,奉承话不穿,于是,搬出了一顶大大的高帽子:

“皇上请放宽心,想我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而得天下,历朝得国之正,无过于大明者。且历代皇考,深仁厚泽,上应天命,下合民心,流寇虽起,不过跳梁小丑,蝼蚁鼠辈,唯我君臣同心,政简刑清,则流寇可自息。”

半年前皇帝还在作梦时,确爱听人吹糖人,可李自成的神速进军,已把他的恶梦惊醒了,今天一听这话,如同听疯子讲故事一般,哭也不是,笑又实在笑不起来,眼看陈演又在与自己打哈哈,不由虎起脸,用责备的口气说:

“得了,时至今日,陈先生犹说这些,未必自己不认为空乏?”

陈演一怔,自己也觉得确实言不及义,不觉惶然。单独召对,无可推诿,皇帝那炯炯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容不得有半点犹豫,说吧,可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想起自己当年两榜题名,金殿对策,那是何等从容,今日怎么就无言以对呢?手忙脚乱,才一瞬间,就汗流浃背了。

皇帝把陈演的窘态看在眼中,算是把他的五脏六腑全看透了,好在并不指望从他那里讨得救国之方,便也不在意,见他实在无话可说,便说:

“眼下流寇已过黄河,平阳首当其冲,一旦三晋不守,流寇可直逼京师,朕手中兵饷两缺,卿士中有人主张南迁,先生以为然否?”

陈演一听,如被困火焰山的孙猴子得到了芭蕉扇,忙一边磕头一边朗声奏道:“迁都之事,臣其实筹之于胸久矣,唯兹事体大,微臣不敢贸然启奏。”

崇祯对这句话十分受用,心想你原来也在想迁都,那是好事,于是,连连点头,鼓励他说:

“先生本是朕之股肱,倚信如左右手,眼下朕举步维艰,束手无策,先生既有良谋,何不早说?”

说着,不让他再说话,便挥手让陈演跪安退出,回家把请南迁留都的奏疏,早早写好奏报上来。

陈演开始只图脱身,见有人提议,便赞成算了,没料到皇上还会有此一说。心想,这不是让我顶臭屎盆子吗,有人上疏主张撤宁远之兵以卫京师,有人还认为不妥,言词激烈的甚至说,祖宗寸土,不能让人,弃守封疆,罪莫大焉。眼下流寇才过黄河,距京师尚有数千里,若就迁都,弃祖茔于不顾,岂不更是不忠不孝?看来,皇帝已动了逃的心思,只却想找大臣顶缸,我若是上了这个疏,传出去必遭世人唾骂,说不定将来还会被追责任;我是早就要退休的人,临退时,还找一个骂名背着何苦?但开始已把话说出去了,要收回可不容易了,万般无奈,只好奏道:

“皇上且不要忙作决定,微臣已有言在先——兹事体大,不能不深思熟虑。”

崇祯马上说:“先生还有什么顾虑呢?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不乘山东一路尚无匪警,早早动身,到时可不悔之晚矣。”

崇祯说这话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像最后作决定的不是自己,倒是陈演似的。老奸巨猾的陈演顿了顿,一句话脱口而出:

“皇上既有此念,何必谋及微臣,只须颁诏遍示臣下,从容布置便是。”

崇祯一听,不由火了,说了半天,等于是对牛弹琴。看来,这老家伙是要脚踩西瓜皮,一路滑到底了,于是“哼”了一声,口气颇为不顺地说:

“先生不是说兹事体大吗?正因为兹事体大,必得有二三重臣出奏,朕才能对天下臣民有所交代。眼下朕之重臣,舍先生其谁也?所以,今日之事,非借重先生如椽之笔不可。”

这一来,陈演就再也无法装糊涂了,于是心一横,爬下座来,跪在御座前,磕头如捣蒜,并且泣且奏道:

“皇上所责极是。迁都之议,必得二三重臣共同出奏。臣老矣,所言未必称旨,若贸然出奏,必殆人口实,致误大事,所以臣奉令拟旨可,单衔出奏则万万不可,皇上若执意迁都,不如先商之于各勋臣贵戚,再集六部九卿会议,以便速定大局。”

崇祯听他这么一说,气得手战心摇,知自己一番心思白用了,于是挥挥手,令陈演跪安退下。

二、白龙鱼服 6.大将南征胆气豪

这一来,送行的百官也个个神色黯然……

他翦着手绕柱徘徊,越想越气,于是提笔写了一张朱谕,立命陈演休致——眼看大明就要完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怜的崇祯皇爷岂知,陈演早就在寻退步抽身之计了,为等这张朱谕,只差没有开口乞求。

崇祯闻言,一下大梦初醒。

于是,崇祯皇爷端坐养心殿御座,待群臣行礼毕,分列两班,他目光炯炯地扫了众臣一眼,开门见山地说:

“臣以为,主张迁都的都该一个个杀无赦!”

“今日借此宣示内外臣工,朕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之臣民,十七年来,虽内忧外患,国运艰难,但朝乾夕惕,心中不敢稍有懈怠,且不说流寇上逆天意,必遭天谴,就是真的天意难回,朕也早已作了身殉社稷的准备,所以,凡动摇人心之议,不必再提,否则必遭重咎,到时莫谓朕言之不预也。”

“皇上圣明,据臣所知,目前以李自成为首的这股悍贼,十分猖獗,前锋已于正月初三渡过黄河,朝廷守备空虚,兵饷两缺,余应桂等督抚望风溃逃,三晋行将不守矣,若待流寇北上犯阙,岂不食脐无及?兵法上说,宁亡三城而悔,毋亡咸阳而悔。所以,臣敬请我皇上朕躬早断,车驾暂避留都,待在江南站稳脚跟,然后再从容收拾未迟。”

可就在崇祯皇爷默诵这七律时,突然又起风了,大风从西北滚滚而至,扬沙扑面,送行的大臣纷纷闪避。金之俊与曾应麟也在迎行,见此大风,二人不由摇头,心中说:这兆头很是不好。

李明睿说完,金之俊立刻站了出来——救亡图存,就在此举,他是早有此意,只是动作稍慢半拍,李明睿已着先鞭,眼下他只要看一下众人的神色,倾耳听一下众人的耳语,便明白反对的居多,心想,这是最后一招了,此船过后再无舟,待流寇占领山东,便要退也迟了,于是出班从容奏道:

金之俊说完,曾应麟也马上桴鼓相应,他认为纵不迁都,也应先遣太子南下监国。

“国有大难,臣等岂敢不竭尽全力以纾主上之忧?年前臣有毁家纾难一说,臣家薄有资产,可资万人数月粮饷,臣愿尽散家财以佐军用,并亲提一旅之师西行讨贼。”

“据臣所知,眼下我军摆在大同、宣府一线虽仍号称百万,但虚数居多,能战者更是大打折扣,且败兵孱将,朽甲钝戈,无粮无饷,就如一堆散沙;以残缺之师对气焰方张之敌,掌兵者纵有鲁阳挥戈之志,崆峒倚剑之雄,恐也抟沙乏术,无力回天。古人云:上智不处危以侥幸,中智能因危以为功,下智安于危以自亡。因此,臣以为时至今日,切不可心存侥幸,迁都之议,势在必行。”

“眼下流寇猖獗,前锋已渡黄河,余应桂督师,很不得力,眼看京师危急,有人建议朕南迁留都,各位以为如何?”

“卿,卿何出此言?”

他把两班文武从左扫视到右,虽一个不漏,却没有一个起眼的,不由又想起这以前那一班督师和战将——熊廷弼、袁崇焕、洪承畴、卢象升辈皆是运筹帏幄的帅才;祖大寿、曹文诏兄弟及猛如虎、虎大威等皆是百战奇勋的大将,如今他们被杀的被杀,投降的投降,俘的俘,死的死,十余年兵连祸结,内忧外患,国家元气大伤,不但兵源枯竭,财源枯竭,相才、帅才更是寥寥。怪不得金之俊说,天下强兵劲卒,尽归流寇,剩下的只是弱卒疲兵;满朝文武,谁是那挑重担者?长叹一声,退朝退朝。

光时亨匍伏丹墀,虽煞有介事地颤抖着,却言简意赅:“皇上,今日之事,与安史之乱何异?太子监国,可是欲效唐肃宗故事乎?”

接下来李建泰便提条件。崇祯先还在犯愁: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有人愿出师,首先便会提出筹粮饷。不想李建泰竟说,散家财可资万人数月之粮,这等于说他不会提粮草了,两大难题,迎刃而解,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李建泰简直就是国家的柱石了,这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真是只要不提钱,要什么便答应什么。

一时心潮起伏,坐立不安,眼睛狠狠地盯着李明睿与金之俊等迁都派,心想:李明睿眼下正伴读东宫,金之俊与之往来密切,他们莫非在想拥立新君?想到此,便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真该死,你们原来另有所图,亏光时亨提醒,要不,岂不跟着你们把自己卖了?

“哼,真是奇谈怪论,纷纷出笼了,流寇尚在千里之外,这里竟真的有人要逃,怪不得流寇说尔等为食肉纨绔,吃糠犬豚,这真是一言中的。试问尔等,我军摆在宣大一线,尚有百万之众,数目确凿,兵部有册可查,大打折扣之说,从何说起?且明明都是百战之师,又何所谓朽甲钝戈,败兵孱将?诚不知持此论者,是何居心?”

第二天,崇祯皇爷仍只能“征询辅臣”,陈演休致后,他对一班旧臣已十分不满,决定改组内阁,乃下旨令工部尚书范景文、礼部侍郎丘瑜一同入阁,让魏藻德任首辅。

返驾时,崇祯皇爷还在想着李建泰出师的事。这以前为剿贼,为御侮,督师的大臣也派出好几拨了,但这次他自认最隆重。他想,大明三百年基业,根深蒂固,李自成算什么东西?李建泰这一去,定能马到成功。想到此,他不由默诵起嘉靖皇爷的御制诗:

想到此,火气又上来了,思想一下转了一个大弯,乃挥手让光时亨退下,却把冷嗖嗖的目光,狠狠地盯着金之俊等人,连声冷笑说:

慷慨激昂之后,冷眼瞅下面,臣子们似乎并未振奋,一个个呆头呆脑地望着他,崇祯皇爷不由又泄气了:都不能迁,宁远的兵不能调,大话高调用在臣子身上也不起作用了,那么,李自成能怕吗?既然不迁都,便应速筹战守,谁能出战,以解朕忧?

因建议是自己先提出来的,李明睿虽明知反对的很多,自己行将成为众矢之的,但既然提出,便不能退缩了,于是,先出班磕头奏道:

崇祯眼见主张迁都的占了上风,正暗自得意,心想陈演老贼不愿担责任,有众臣出面,朕便有交待了,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由吃了一惊,望着光时亨,痴痴地说:

“流寇若渡黄河,三晋危矣。余应桂等畏缩怯战,朕已下旨将其撤职听勘,眼下督师乏人,不知卿等以为谁可出任此职?”

面对已改组的内阁,崇祯口气十分柔和,并用那柔软温馨的目光从左边直望到右边——去掉一个陈演,增加两个新人,还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有他们三人带头赞成,原来一些已看出这脚棋却有顾虑的,便也站出来说话了,好些人赞成迁都;而反对的却在考虑,这就是形势明摆着,若不迁都,你便要拿来出回天的手段来,可这些人却只有嘴上功夫,既舞不动大刀,也指挥不了大军,于是,只好摇头叹气,不敢出声。眼看就要成议,不想兵科都给事中光时亨突然出班,且出语惊人:

这里李建泰在下面说,崇祯皇爷就在御座上一一点头,笑逐颜开,仿佛那满天的阴霾一下散去了。

这几天李建泰心急如焚。流寇果然从河津渡河攻平阳,照这个速度,不出一月就可杀到他家门口。他家资豪富,不但良田万顷,华屋千间,兼有老父老母在堂,一心想着保家卫国的他,此时终于权衡出轻重——保家卫国,“保家”可是放在前头,若家乡失陷,自己半生苦心经营便统统付于东流,但若想保家,除非自己领兵。主意打定,他不等魏藻德发言,先出班奏道:

崇祯一听此说,不啻空谷足音,当下喜笑颜开,说:“若先生肯行,便如朕亲行,朕愿效古人故事,推毂亲饯。”

望着陈演迈着蹒跚的步履一步步退出,崇祯心中已十分鄙视这老厌物了。心想,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要钱他一毛不拔,要担责任他双肩下垂。身为首辅,可不是摆看的,养着这种尸位素餐的人,岂不要败坏风气?

李明睿、金之俊等人一见皇上突然翻脸,不由大吃一惊,尤其是皇上那可怕的眼神,雄猜阴狠,刻薄寡恩,忙一齐匍伏丹墀,磕头请罪。崇祯不理睬他们,音调却明显地高亢起来,似是向群臣慷慨激昂地演说:

“先生此去,如朕亲临。”

这里崇祯令陈演退休,那边便有人将可能要迁都的消息传出去了,一时朝野大哗,群臣纷纷上疏,好说歹说,各言其是。崇祯皇爷率性将两派人全召集起来会议,并将李明睿的建议作个由头,让众臣当面各抒己见。心想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免得背后乱说,到时九九归一,总要议出个结果来。

这天,崇祯皇爷御正阳门,行遣将礼。早在寅时,便命驸马都尉万炜刑乌牛、白马,祭告太庙;卯时,崇祯皇爷御中极殿,亲颁诏书及印绶;巳时,亲御正阳门为李建泰饯行。此时旗帜鲜丽,金鼓齐鸣,法驾卤薄自午门排至正阳门,文武百官一齐前来饯别,文东武西,列一十九席,御座居正中,陪侍的除勋臣贵戚外,内阁六部九卿及都察院掌印官,皆环列两旁,鸿胪赞礼,御史纠仪。鼓乐声中,崇祯皇爷亲自斟酒三杯,说:

其他阁员正不知所措,一听李建泰敢接担子,也一下轻松起来,都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恭维话不知说了多少,就是首辅魏藻德,也低声下气,说了他不少好话。

一边的李建泰忙跪拜受赐。

礼毕,内监上前为李建泰挂红簪花,鼓乐导尚方剑先行,李建泰匆匆告别,崇祯皇爷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既然皇帝话说到这种程度,作臣子的再说下去,就要掉脑袋了。于是,金之俊所谓的孤注一掷,终归泡影——自年前议御驾亲征,到今日议迁都,算是弯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回到了原地。

<span>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span>

他想,李建泰若奏凯回来,他是一定要为他“解战袍”的。

李建泰当下奏荐进士石嶐单骑走陕北,号召甘肃、宁夏之兵,外连羌族各部蹑流寇的后路,又荐郭中杰为实授总兵督辅中军,荐布衣罗天锦为行军记室,并选定二十六日吉期出师。

不想李建泰乘坐的轿子才出宣武门,那平日好好的轿扛又突然一下断裂了,大轿一歪,差点把轿中人甩出来。

魏藻德四十岁,中进士才四年,竟一步登天拜大学士,眼下又当上了首辅,召见时,望着跟在身后的次辅,无一不是白发皤然、老气横秋的前辈,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但舞龙头固然荣耀,却也有他的难处——原先跟在别人背后,想说便说,不想说可不出头。眼下既为首辅,便要先有应对,不能装聋作哑,处此兵凶战危之地,自己不但不知兵,也没亲冒矢石的胆量,一听召对,心里便不由怦怦然,听皇上发话,征询谁可任督师,谁可任督师呢?正犹犹豫豫着,不想身后的李建泰发话了。

三、大顺皇帝 1.李岩执法

李自成终于进入太原城,并从容走进了晋王府。

早放弃抵抗的太原守军已开往指定的地点听候点编,晋王朱求桂被关进了晋王府的马厩,就在城中仍人喊马嘶、乱嘈嘈一片时,在众将簇拥下,威风凛凛的大顺皇帝已在晋王府巡视了。此刻,他用那只独眼打量着晋王府大殿上的陈设,又用那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拍拍殿上的金漆盘龙大柱,问紧随其后的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说:

“丞相,你是说,第一代晋王是朱元璋的第三子?”

牛金星连连点头,藤长长,叶蔓蔓,说起了朱氏皇族谱系:朱元璋子孙蕃众,达二十六子,仅高皇后马氏就生有五子,太子朱标早死,皇太孙朱允炆的皇位被叔叔朱棣篡夺,长房朱标这一支没有下梢;朱棣本来行四,先是被封在北京,号燕王,父亲朱元璋死后,朱棣不甘心侄子做皇帝,乃发起所谓“靖难之役”,生生逼死了亲侄子,自己做了二十一年皇帝,死后上尊号曰成祖;高皇后另三子分别封在长安、太原和开封,为秦王、晋王和周王,传到眼下,秦、晋、周三王都已是第十代了。”

李自成一听,心有所动,又问道:“那崇祯呢,他是第几代?”

牛金星会意地一笑,说:“若从成祖算起,朱由检恰好也是第十代。”

李自成的养子张鼐手扶佩剑立于一边,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忙与一边的二品权将军高一功说:“朱由检也快要灭了,宋军师的图谶上说了,‘十八子主神器’、‘李代朱’,这是天意,所以,朱家传十代自然要完。”

朱家传十代就要完,众人对这个话题都感兴趣,牛金星于是又把姚广孝为明成祖取派名的传说讲了一遍,众人更是兴味盎然——朱家失,李家得,咱们扶持闯王坐了天下,也就不枉弟兄们出生入死一场了。

就在众人追着牛金星刨根问底时,高兴之余的李自成,却因牛金星的话引发了联想:朱元璋的子孙真不少啊,儿子便有二十六个,分封各地,亲王、郡王,世袭罔替,根深蒂固,就像道道藩篱,拱卫着朱氏朝廷,造反以来,被杀死的大小朱姓藩王都不知凡几。可自己呢,年近四十,却无子嗣,十五年来,头枕刀把,怀抱死尸,出生入死,浴血苦战,至于今日,应是九转丹成了,今生今世,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而唯一不如人的地方,莫过于此,没有子嗣,那又为谁辛苦?这些日子,从他身边经过的美女也不少了,可一个个都肚子干瘪瘪的,用磨石也压不出一个响屁,他想,朱元璋不也是穷叫化出身么,为什么就能生出那么多的儿子呢?

这时,侄子李锦走了进来,一边向他拱手行礼,一边向他报告说:“皇上,蔡懋德那小子是自杀的。”

蔡懋德是守太原的明朝巡抚。

“哦,你看清楚啦?”一听对手死了,李自成不由有几分失望。这个蔡懋德在驻防蒲州时,曾指挥那人数并不多的手下,在风凌关给他的大顺军以小挫,这是今年出师以来,第一次有人敢于阻遏他的马蹄,他觉得不能放过这个狗官。

李锦见皇上有几分不信,便绘声绘色地向闯王谈起了蔡懋德的死况,“他是在三立祠自缢的,陪他一起死的还有他的中军应时盛,大概这小子因太瘦太轻,一时吊不死,这个应时盛只好脱下自己的盔甲覆在他身上,增加重量才使他断气。”

“他的家属呢?”李自成又问。

“也一齐自杀了,包括他才十六岁的女儿。”这回是最先冲进巡抚衙门的三品左制将军董学礼回答。

“唔,好。”李自成高兴地扬了一下手,说,“便宜了这小子。”

二月初六围太原,太原可是省城,城池高大坚固,原以为强攻可要费一番手脚,不想守将张雄竟事先通款,愿作内应。初八日清晨,趁着大风扬沙天气,刘宗敏按照张雄约定的地点,指挥部份大顺军从东南角爬城,首先攻入城内,张雄接着便大开四门,大顺军一涌而入。什么省城,才两天,便遍插大顺军旗,在风凌关尚死伤了好几百人,堂堂省城,却没有伤亡一兵一卒。

巡抚死了,对头没了,终于,李自成想到了张榜安民的事,忙问道:“刘大将军呢,他可在安排善后?”

“刘大将军”是指二品权将军、汝侯刘宗敏,他是仅次于闯王的二号人物。

李自成自认大顺朝是水德兴王,所以,他在去年大封功臣时,一口气封九人为侯,爵号都是偏旁带水的字,像刘宗敏封的是汝侯,侄子李锦封的是滋侯,那个留守长安的田见秀封的是泽侯——一个个无不水泱泱的。自去年孙传庭败亡,大顺军进入长安,李自成自认胜券在握,便天天与牛金星呆在一起,商量筹建大顺朝的大事,有关军事则一统交与刘宗敏全权指挥,并让侄子李锦、妻侄高一功及正副军师一边赞画。此番拿下太原城既然十分顺利,并未大动杀伐,那么进城之后应该早早封刀安民,不然有可能妄杀无辜。

一言未了,只见刘宗敏大步从外面进来,身后跟了一大帮亲兵,见了皇上也不行礼,却气乎乎地说:

“娘的,这仗打不下去了。”

李自成吃了一惊,进入太原省城如此顺畅,几乎是兵不血刃,高兴还来不及,刘宗敏怎么说仗打不下去了呢?想起他一贯乍乍乎乎的作风,今日肯定是哪事未能尽如他意,于是,上前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肚子,说:

“好你个刘铁匠,今天不是才开炉吗,这风箱里的气鼓得真足啊,怎么打不下去了?”

刘宗敏本是铁匠出身,但眼下却已是二品权将军,所以,他这铁匠只有李自成能叫,别人是不敢叫的,众人听皇上叫铁匠,都呵呵大笑起来,刘宗敏见众人都在望他笑,虽不好发脾气,却一屁股坐在李自成开先坐的椅子上,手按佩剑,白了李自成一眼,话语中仍带气地说:

“李岩那小八蜡子真不是玩意儿,给他个棒槌就认真(针)。”

李自成见自己的位子被他占了,只好又寻把椅子坐下,并诧异地说:“怎么,副军师得罪你啦?怎么会呢,李任之可是个有分寸的人,自从出任行军监督,办事一丝不苟,朕正想嘉奖他呢。”

不想刘宗敏却仍气嘟嘟地打断他的话说:“哼,一丝不苟,也要看人下菜碟儿,要是那班降官降将——”

他正要再说下去,李自成却在向他使眼色,回头一望,只见李自成身后左右,正站着一班文臣,像喻上猷、陆之祺、顾君恩辈,都是新降的明朝官员,自己出言不慎,有可能伤人一大片,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下去,却把头一偏,在一旁生闷气。

这样,李自成仍不明究竟,好在刘宗敏背后还有好几个亲兵,有个叫刘义的亲兵是刘宗敏的侄子,任亲兵队长,李自成便问刘义,刘义于是吞吞吐吐,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今日攻太原,虽说那个守将张雄事先通款,但在未得手时,刘宗敏仍作了强攻的布置,不想在发起总攻时,战鼓擂起,全军出击,单单西关的郝摇旗部偃旗息鼓,无动于衷,喊了半天,才勉强站队出来,哪像打仗的样子,若不是张雄出降得快,把城门打开放大顺军进入,晋王朱求桂有可能从西城逃脱。

李自成听得满头雾水,忙问道:“摇旗平日打仗是最勇敢的,生怕头功让别人抢去了,这回是怎么搞的呢,难道都睡死啦?”

刘宗敏说:“能怪摇旗吗,李岩昨天把他的亲外甥给斩了,人家可是三房单传,万亩良田一根苗,不是自己的亲弟弟拍胸脯保证,哪会把个宝贝儿子送来吃粮呢?平时上阵打仗摇旗都是带在身边的,眼下让摇旗如何向亲姐姐交代?”

李自成这才稍稍弄清了来龙去脉,于是说:“李岩杀他外甥总是有罪才杀,再说,难道摇旗没有出来说情?”

刘宗敏说着说着,气又上来了,他鼓了李自成一眼说:“能不讲情吗,可李岩就是要杀,还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人家手上有你赐的尚方宝剑,谁能奈何他?”

原来从长安出发时,李自成为严肃军纪,曾特地令李岩为行军监督,凡士兵有违反军纪的地方,他可不待上报,就地处治,严重的杀无赦。李岩为三品制将军,任副军师之职,眼下皇上任他为监督,又赋以特权,等于赐了他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李岩自担任此职后,认真执法,半点也不敢懈怠,不论行军或扎营,他总和夫人红娘子一道,去各营地巡视,看不惯的便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因是皇上特许,众军士都有些怕他,所以,这一路之上,三军肃然,于百姓秋毫无犯。

不想弦绷紧了,终有松时,过了黄河后,各路大军分头行动,李岩未免鞭长莫及,军纪渐渐散漫了,就是那些带兵大员,也把个条例看成了捆绑自己手脚的绳索,暗中竟然放纵士兵,到了太原城下,右营驻在西关,西关本来很繁荣,因听说大顺军一路秋毫无犯,所以很多人家并没有撤进城,不想传言失真,大顺军中竟然也有人公开抢掠,有些人还乘乱溜进民房强奸,一秀才家的闺女有几分姿色,因不堪受辱,竟在被奸后上吊自杀,这事恰好被李岩知道了,于是,带着执法的亲兵小队,将那个为头的小头目抓起,当场砍头示众,可这个小头目却是右营大将郝摇旗的亲外甥,所以,郝摇旗一下就火了,就是他的左右,也认为李岩太不讲情面,于是,一个个缩在营内,攻城时竟然没有一人出来应战。

李自成听完此事经过,脸色铁青,呼吸也急促起来,半天也没做声。

牛金星在一边看到这情形,字斟句酌地说:“军纪的确不能松懈,不过,也不能过份,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那是唱戏的想当然、信口喷,你几时见历史上有皇子犯法被杀了头的?所谓刑不上大夫,古往今来,律例条条,有议亲议贵一说,就没有一视同仁四字。”

牛金星此言一出,众人立刻有了反映,高一功、李锦等人都想发言,李自成把这情形看在眼中,心想,这一说开去,必扯上一些不相干的话,这是不宜让这班明朝的降官降将们听的,忙制止说:

“丞相,算了,这事就此打住,不要再提,晚上还要开会呢,大将军还要布置军事,不要为这破事扫了大家的兴。”

说着,便主动扯些别的事,引开了话题……

三、大顺皇帝 2.防范于未然

虽然有人对李岩的执法不满,但有皇上挡在前头,也就无可奈何,所以,晚上的会议上,没有人再提郝摇旗外甥被杀的事,就是郝摇旗本人,也只黑着脸,懒洋洋的,嘴中没有露出半点不满的话语。

散会之后,众人大多离去,李岩正跟在军师宋献策的身后,从容往外走,不想才挪步,却见皇上在向他使眼色,他知皇上还有事,便留了下来。这时,只见刘宗敏、高一功、李锦在牛金星的带领下,穿过回廊,往王府的后花园去了,自己却被皇上领着,来到边上一间小屋子里。

这里是原晋王的密室,布置得很精美,一间小木炕,两排座椅,李自成上炕坐下后,却把李岩让在对面坐了,然后唤着李岩的表字道:

“任之,怎么你把摇旗的外甥给杀了?”

李岩也估计到了,皇上将他留下来是问这事,他自认没错,所以胸怀坦荡,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的,他那外甥太出格了,竟然在大白天强奸民女,生生把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逼得上了吊,这样的人不杀,还有什么人杀得?”

李自成点点头,说:“杀得好,不要说是白天强奸,就是晚上也不行的,这班骄兵悍将,不下狠手杀他几个,这兵就没法带了。”

李岩见皇上这么说,本还有几分忐忑的心便完全平静了,他说:“皇上,刚才会上因是听汝侯布置军事,臣不能插嘴,臣可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呢。”

李自成忙说:“朕知道你有话要说,所以把你留下来,到底是什么话呢,你说吧。”

李岩说:“自出兵以来,皇上任臣为行军监督,臣膺此重命,不敢稍懈,但数十万大军,委臣一人,有时难免鞭长莫及。尤其是随着我军节节胜利,有些人认为江山可唾手而得了,自然而然产生了骄气,因此纪律松弛了,名利心也产生了,这样下去,只怕会要引响士气。”

李自成耐心倾听,听到这里,乃矜持地说:“据朕看来,昨天这事毕竟是少数人所为,也不能因此就说全军纪律松弛。”

李岩不由叹了一口气说:“皇上,要说全军纪律松弛倒未见得,不过有许多征兆,可是懈怠不得的。”

李自成不由诧异地问道:“究竟有什么征兆呢?”

李岩说:“就说行军吧,这以前,弟兄们都是吃的在口里,穿的在身上,所以打起仗来轻身快马,既不想前头,也不顾后头,一个劲往前面冲。眼下呢,皇上只要稍稍留神便可发现,行军时,骑兵差不多都有一两个马褡子,步兵肩上也多了一挑行李,且常发生财物不清的纠葛,甚至争吵不休,大打出手;宿营时,以前都是官兵睡在一起,这样便于约束,就是遇到紧急情况,也便于处理,可眼下呢,当官的往往另有住处,就是嫖妓宿娼的也不鲜见;吃呢,原来是有什么吃什么,就是杂粮野草也不嫌弃,眼下却白面干馍,吃不了随手一扔。将军们也不像原先那样听号令了,像今天,郝摇旗竟然公开违反纪律,坐视众人发起总攻,居然按兵不动,不就是因外甥被杀吗?这事一半是本人罪有应得,一半也是他治军不严,皇上应予追究,哪怕他百战奇勋,也不能姑息,不然,到了北京城,那可是花花世界,这班人更会把持不定。所以,微臣对此深有忧虑,长此下去,只怕就是打下了江山,也会丢失了民心。”

李岩说的虽是大顺军衣食住行的细微末节,可从中确能发现端倪,小中见大,李自成听得连连点头。但待李岩说完,李自成却不置可否,好半天才说:

“任之将军,你说的都是对的,从今天你说的几件事看,足见你是个有心人,李锦和高一功都太粗疏,哪能及你。不过,纪律的事虽然要管,但衣食住行毕竟事小,能放过就放过,你这个行军监督要多管大事,特别是那班降官降将,还有那些自恃功高的人,要防他们三心二意,背着朕结党营私,你是个斯文人,他们或许不防你,你又铁面无私敢管,对朕又忠心耿耿,这都是朕最看重你的地方,所以,将这差事派与你。人多事烦,一人管不下时,不如把你的亲兵也派出去,不够朕还可给你派人,让他们下到各军各营,凡一言一行,你都留神记着,随时奏报到朕这里,由朕处置。”

李岩闻言不由一怔,监视个别将军们与严肃全军纪律是两回事,自己的进言是指后者,没想到皇上错会意了,还在犹豫时,李自成便低声和他谈起了自己的忧虑——他们眼下这支队伍十分庞杂,来源不外乎三种,核心部分是随他起义的陕西老弟兄,这班人追随他最早,也最铁心,但中间有个别人自恃功高,有野心;另一部分是各路义军,见闯王势大,前来合股的,这班人在他李闯王走顺风时便来归顺,若一旦失势,便会卷铺盖走人,有的甚至听调不听宣,随时想另立山头,像去年被他杀掉的贺一龙、罗汝才便是;还有一部分则是官军投诚过来的,这班人也要防他们与官府藕断丝连,甚至暗通消息。针对这三种人,李自成让李岩分别掌握情况,暗中防范,又说:

“任之,朕这可是把你当心腹人,你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片期望啊。”

李岩听皇上如此一说,一下真不知如何回答。

李岩一走,李自成精神复振,忙寻到后面来,这时牛金星、刘宗敏及李锦、高一功正在花厅等他,一见皇上进来,众人忙一齐站了起来,只有刘宗敏还呆呆地坐着,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疑疑惑惑地说:

“皇上,你和那个小八蜡子都说些什么呢,我都等不及了。”

刘宗敏口中虽称“皇上”,却又自称“我”,李自成虽怔了一下,但仍笑呵呵地说:“没什么,无非是安慰几句,那事他没有错,虽是摇旗的外甥,毕竟是个小兵嘛,有什么杀不得的,可你们都是那个态度,难保他心里不有疙瘩,今后你们要和他亲热,可不许生分。”

高一功嘴一瘪,说:“人家是读书人,开口闭口,孔夫子的卵——文皱皱的,我们和他尿不到一处,丞相,我可不是说你啊。”

牛金星宽厚地连连点头,表示不计较。刘宗敏却不以为然,他与郝摇旗是出死入生的好友,眼下仍惦记着摇旗外甥被杀的事,开先因有外人在场,他有顾忌,这里几人都是皇上心腹,说说无妨,于是头一摆,忿忿地说:

“他要晒文章、掉书袋不关我卵事,可不要太狂,不要自恃有皇上特许,便见人头上三巴掌,上管到玉皇大帝,下管及五殿阎王,弄得大家都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就是上阵打仗也不敢放开手脚,生怕又犯了哪条,那怎么成呢?”

李锦早有话要说了,此时忙附和说:“此人我很不待见,尤其是在年初时,他不该伙通宋矮子出面阻挠大计。”

李自成见刘宗敏和李锦都这样说,忙瞥了李锦一眼,示意他不要火上加油,又反过来宽慰刘宗敏说:

“你犯不着再生气,他顶多也只是管一管无名小卒,那班骚特子兵管一管也好,不然到了北京会翻天。但他有些杞人忧天,说什么就是打下了江山,也会丢失民心,这样的话朕就不会信他的。”

牛金星摇头说:“这的确是杞人忧天,据臣看来,李任之和宋矮子都过于稳重,未免畏首畏尾,看不清时局,尤其是任之,还有几分书气。就说年初北伐之争,自潼关一战,崇祯的老本都已输光了,北伐燕都,正其时也,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殃。他二人却认为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要到何年何月才是时候呢?”

去年拿下长安后,闯王聚集众文武商议下一步行动,多数人都主张乘胜出兵,直取北京,刘宗敏、李锦二人更是极力鼓吹,认为擒贼先擒王,只有直捣黄龙,扫穴擒渠,才能速定大局。但宋献策和李岩都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明朝三百年基业,就像一棵大树,树杆虽被蛀空,但底下仍盘根错节,若要彻底清除,必以关中为根据地,稳扎稳打,经营河洛,养蓄元气,一步步控制三晋、两河及山东,待藩篱清除,漕运切断,北京必成空中楼阁,我军到时从容北伐,北京可不战自乱。此议当时被大多数人所否决,他们多是陕北人,是追随李自成多年的亲信将领,这些年吃的苦太多,遭的罪不少,自己再不出头还要等到几时呢?所以他们恨不得马上就进入北京,好当开国元勋,过封侯拜相的瘾,李自成更是雄心勃勃,恨不得一步就杀到北京,于是,没有采纳正副军师的意见,眼下牛金星旧事重提,李锦马上说:

“眼下我们已出兵了,且一路势如破竹,李任之还在坚持过去的主张,这不是太固执吗?”

刘宗敏更是嗤之以鼻,他说:“算了算了,事情已属过去,再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书生之见,不值一提。当务之急是迅速进兵,等拿下了北京城,看他还有何话说。”

李自成连连点头,说:“不过,书呆子有书呆子的用处,要不是他编了那些歌教百姓唱,什么‘开了大门迎闯王’,能有这么多的百姓来投军吗?这叫做张子房悲歌散楚,作用大着呢,凭你们这班人肚子里那点墨水,只怕想断肠子也想不出,你们可不要小看了他。”

李锦、高一功等人,本还要取笑李岩几句的,见皇上这样说,便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于是君臣五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晋王府的规模谈了一些看法——这里虽不比长安的秦王府、洛阳的福王府,却胜开封的周王府多多,可惜的是城一破,晋王虽被俘,王府里的女眷却都自杀了。

这时,刘宗敏伸了一个懒腰,向四处睃了一眼,说:“丞相,你要我们留下来,可是有什么好处给我们?”

牛金星向刘宗敏眨了眨眼睛,装佯说:“什么好处呢,我已吩咐下面,把夜宵开到这里来,我们再喝它几盅?”

刘宗敏打个饱嗝说:“得了吧,我的晚饭还在喉咙里,一饱百不思。”

牛金星说:“这么说,大将军是什么东西都不想了?”

刘宗敏眼睛紧紧地盯着牛金星,说:“你别耍滑头,我是说吃的不想,却没说不想玩的。”

李锦和高一功也说玩玩不妨。

李自成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想起刚才说到晋王府女眷都自杀的事,于是说:“刘铁匠你真是老马不死劣性在,回去回去,统统回去,这晋王府的女人都尽节了,屋子里到处空空如也,你们也不要有什么指望了。”

牛金星却摇摇头说:“也不尽然。”

刘宗敏不由眼睛一亮,说:“我就猜到你留了一手。”

牛金星诡秘地一笑,说:“大军进城时,是臣先派人将晋王府守护起来,府库封存,后宫更是不准闲杂人员出入。常言道:蝼蚁尚且偷生,人岂能不畏死。那一班妃嫔们有几个是真正的节烈女子?就连晋王这老杂毛也不愿死哩。”

李锦和高一功一听,不由也高兴起来,高一功狠狠地在牛金星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好啊,原来你还先存了这念头。快说,你把她们藏到哪里了?”

李锦不由四处张望着,说:“是嘛,我说这晋王的宫眷们哪有死尽死绝的道理呢。”

牛金星见大将军高兴,不由乐了。乃笑嘻嘻地说:“其实,臣只是为了保护众将,试想,这班人一个个都是红眼睛的骚特子似的,有见了黄金白银不动心的,可没有见了美女也不动心的,万一他们按捺不住,且不是又要犯纪律吗?所以臣先将这些稀奇物事藏起来,不曾想就是这样防之又防,结果还是有人犯了纪律,惹得皇上不高兴。”

李锦和高一功却按捺不住了,连连催促说:“得了得了,先不要表功了,是骡子是马,先牵出来遛遛。”

牛金星于是走出去,向站在远处廊下的一个黑影招了招手,那人是晋王府的总管太监,牛金星早和他打过招呼了,他就一直在等候命令,眼下得令,忙走了上来,低头向牛金星请安,牛金星向他挥了挥手,说:

“带她们上来。”

太监低声应了一句,急匆匆提着灯笼走了出去。一会儿,只见他的身后,黑乎乎跟了约十来名袅袅婷婷的女子,走近来才看清,原来个个花容月貌,牛金星将她们带到里间,并排站在李自成和刘宗敏的面前,李自成和刘宗敏霎时只觉眼前一亮,头也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李自成心想,怪不得这么晚了,他们还不肯离去,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不由皱眉望着牛金星道:“她们是晋王的妃嫔?”

牛金星知道此话的用意,忙回奏道:“皇上,她们不是妃嫔,是晋王府乐班中的女子,那狗王好音乐,宫中有乐班,都是从民间选来的幼女,由师傅调教出来,日日奏乐献舞,供那狗王享受的。”

李自成尚在犹豫,刘宗敏连连说:“唔,确实不假,臣一眼就可看出,这些女子都还是大姑娘。”

说着,便让李自成先挑,见李自成在犹豫,便一边出主意,且指着一个穿紫色裙子和一个穿淡绿裙子的宫女说:“臣看这个不错,还有那个也可以的。”

李自成犹豫半晌,终于站起身说:“你们去玩吧,朕没有兴致。”

说着,便起身往自己的寝宫走去。牛金星追上来,低声说:“皇上,臣看那个绿衣女子生就一副宜男之相,眼下储位尚虚,是否——”

站在阴影中的李自成朝那边看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并用埋怨的口吻说:“这成何体统?”

说着,也不管牛金星怔在那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宗敏却不管这些,皇上走后,更肆无忌惮了,于是,那两个推荐给李自成的女子,便归了刘宗敏,刘宗敏左拥右抱,见李锦和高一功还愣着,便说:

“皇上是只爱江山不爱美人,你们还愣着干嘛,又不是一匹骟马。”

高一功望着远去的皇上,勉强说:“不急,远看婆娘近看猪,待我再仔细瞧瞧。”

刘宗敏“嗤”了一声说:“这又不是挑媳妇,只是临时解个馋应个急的,这么仔细干什么?来,我给你们指,指剩的还给老牛。”

说着,这个那个,一下就给李锦挑了两个,给高一功挑了一双,其余的让牛金星带下去。

三、大顺皇帝 3.天之高,地之厚

李岩从晋王府出来,宋献策仍在外面等他,因军师府设在太原北边的阳曲县衙,距此不远,二人都没有骑马,就这么走回去。早春二月,悠悠的月光照着寒浸浸的大地,四周一片银色,大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士兵杂沓的脚步声,间或伴有从小巷深处传来的婴儿的啼哭声。

“任之,你好像有些不乐?”走了大约好几丈远了,宋献策回头望望灯火辉煌的晋王府,见李岩像有心事,又说,“皇上将你单独留下,还是为了那事吗?”

李岩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又是又不是。”

可今天,皇上的一席话让他隐隐感到了不安,尤其是宋献策的分析,使他清楚地看到了皇上身上的变化,他想,既然皇上是刘邦、是朱元璋,那么,发生在刘邦和朱元璋身上的那些故事,是否也会同样发生在皇上身上呢?

李自成得此图谶不由大喜,消息传开后,将士们无不欢欣鼓舞,都认为事有前定,闯王当有天下无疑。李自成当即封宋献策为军师,与他畅谈古今,纵论天下大势,每日不离左右,就是军国大事,也无不与宋军师商量。

李健这才知自己因兴奋,话没有说清,忙纠正说:“不,老爷,奴才是说,这位是闯王的义子张鼐,张大将军。”

李岩摇摇头说:“你不说我也有这看法,刘大将军怎么能这样呢,皇上早已称帝,打下北京,便要正式行登基大典,难道金殿之上,也这么你我相称?”

可红娘子还是从后面端来一碗刀削面,这是他最爱吃的食品。盛情难却,他只好一手接了,一边泡脚,一边慢慢地吃面。

宋献策微笑着说:“这就要看皇上的涵养功夫了,严子陵加足于帝腹,不是传为千古佳话吗?你看皇上可有当年汉光武那胸怀?”

原来如此,要说被迫造反,这也正是李岩的真实写照,不由连连点头。不想李自成接着又说:

李岩说:“没错,据我所知,此番他手下兵粮两缺,可崇祯却怪他不守黄河,传旨将他撤职查办,这回大军来了,他本可借此一走了之,可他却认为后任没来,不能就这么走,唉,这就是读书人的执着。”

李自成又说,那时候,他见了一个驿丞也颤颤竞竞,见了县令,竟不敢仰视。这几年,他的队伍渐渐壮大了,人马多起来,见识也就不同以往了,知道了陈胜、吴广,知道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心想,自己终于混到今天了,杀的豪绅无数,羞辱他们,比让他们吃猫狗食更甚;至于七品县令,又算得什么呢?他连亲王也杀了好几个呢,他还要杀进紫禁城,杀上金銮殿,也要坐一坐龙椅、睡一睡龙床,过过皇帝瘾!

“古人说得好,天之高,地之厚,君王之心摸不透。且不说他这么安排有什么不妥,至少从今往后,你我事君,可要谨慎为上。”

宋献策与李岩为莫逆,李岩后来加入大顺军,实赖宋献策的推介,眼下虽为正副军师,关系却不止是一般的同僚,今晚李岩被皇上留下谈话,宋献策估计是为了军纪的事,便留下等李岩,想对他进行一番告诫,见李岩心事沉沉,便谆谆言道:

回到自己的住处,夫人红娘子早迎了上来。此番大顺军北上,所有眷属包括皇后高桂英,全留在长安,只有红娘子是个例外,这是因为红娘子虽是女流,却也统兵。眼下红娘子一直在等他,眼下忙令小卒提来热水让他洗脚,又关切地说:

“吃点东西吧?”

他摇摇头说:“没味口。”

“那个事你办了没有?”李岩才吃了几口,猛然想起什么,不由问。

后来,红娘子和他带着一拨人终于投了闯王。从此,三尺儒冠,一介书生,成了世人心目中的反贼。平日恂恂如也,谈经而满座春风;今日啸聚山林,杀人而血流漂杵。

李岩点点头,不由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们说的是已自杀的山西巡抚蔡懋德。此人是万历二十七年中的进士,与李岩的父亲李精白有师生名份,这以前在北京是常有来往的,眼下处在两个对立阵营,蔡懋德因不愿投降大顺朝,落下灭门惨祸,且暴尸当衢,虽说各为其主,但李岩看着不忍,乃吩咐红娘子将他一家掩埋。

红娘子说“我听人说,这个巡抚还是个清官,只是脾气太倔。”

李岩虽犹犹豫豫,但还是把皇上给他的新使命说了出来。宋献策一听,不由微笑,说:

丈夫如此一说,红娘子的语气也沉重起来,竟也叹了一口气说:“最可怜的还是那女孩儿,才十六岁,不明不白的,跟着就上了吊。”

李岩想起近来纪律的败坏,大顺军对不投降的官员及其家属的惩罚,不由说:“她不死,你认为会有她的好果子吃?”

红娘子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说:“这也不能强迫嘛,虽说她父亲是明朝的官,可已经死了,生前为敌国,死后不寻仇,关她一个年轻姑娘家什么事?”

李岩说:“有些话也跟你说不清,总之,她死了的好,一了百了,不然父母都不在了,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说着,几口把面吃完,又把脚也洗完,趿着鞋子,一步步往床边移。

红娘子忙上来把水给他倒了,为他脱衣,安排上床,借着烛光,她发现丈夫的脸色不太好,以为他是因杀郝摇旗外甥的事,便问道:

“皇上对你杀摇旗的人怎么看?”

李岩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皇上认为杀得好。”

红娘子不由放了心,说:“这就是嘛,皇上是穷苦人出身,打天下就是为了穷苦人,怎么能容忍残害百姓的事呢。眼下大家都在唱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的兵若乱来,百姓不失望死?”

可李岩却不再说什么了,红娘子不知他为何生闷气,也不做声,只上来把床前的蜡烛吹灭了。

直到身边的红娘子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李岩还不曾入睡,一些往事不时涌上心头——自从魏忠贤伏诛,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名列逆案,他这个举人便绝了仕进之想了,所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但处此乱世,人心险恶,个人又何能苟全?有时,你不找他他会找你。

就因为地方遭灾,他不忍心看着饿殍遍野,将自家仓里的陈谷子拿出来散给穷人,不料却被同里富绅嫉妒,说他“有心市恩,图谋不轨”。将此八个字告到官里,他终于吃不消了,因为他一向傲上,府县对这名在藉举人早已另眼相看,于是,浊世佳公子,锒铛阶下囚,亏红娘子率众打入大牢,才将他救出。

出身绳妓的红娘子,可谓慕李公子之大名久矣,这以前仰望如天人,眼下居然可谈婚论嫁了;他对她虽充满了感激之情,但就是不嫌她这出身,他也是有妻室的人,且夫妻感情深厚,可不能停妻再娶。

锋锷之下,何去何从?妻子出身名宦之家,虽认为丈夫没有错,却不愿丈夫冒反叛之名,更何况还有这个红娘子?劝说不从,她终于自己做出了断了——仅给他留下一首绝命诗:

<span>三千银界月华明,控鹤从容上玉京。

夫婿背侬如意愿,悔将后约订来生。</span>

读罢妻子的绝命诗,他不由大恸。

李岩沉吟半晌,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可不好说,今晚他交代我一件事,我就一直猜不出他的真意呢。”

他永远忘不了初见闯王的那个夜晚。

那时,他和红娘子带着上万人马,前有土豪团练,后有官府追兵,他们转战千里,斩关夺隘,终于晤闯王于豫西。

那天,在新安附近,他和红娘子好不容易杀退了河南巡抚派来的追兵,看看天色已晚,他下令在一处山岗扎营,并埋锅造饭,就在这时,派出的哨探前来报告,说前面出现了一支队伍。他闻讯大吃一惊,心想,如果是官军可就麻烦了,战士们经过一天苦战,精疲力竭,眼下腹中空空,岂能再战?他正要筹画应付之方,不想就在这时,前一天派出的亲信李健兴冲冲地进来了。

李健这以前是他的心腹家奴,他被迫造反后,曾分别遣散家人,李健却不肯离开他,依然追随左右,此番他和红娘子决心投李自成,听说闯字大旗已出现在豫陕交界地带,乃派李健扮成商人,去西边寻找李自成的队伍,眼下他一见李健,知他一定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不由高兴,乃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可找到了闯王?”

不想李健笑容可掬地指着紧跟在后的一个青年对他说:“老爷,您看,这不是吗?”

李岩大吃一惊,忙说:“什么,他,他,他就是闯王?”

四年前,闯王李自成率队伍进入河南,时在江湖卖卜的宋献策也加入了大顺军队伍。浑名“宋矮子”的宋献策不但面目奇丑,且身材矮小,除了识几个字,会奇门遁甲,能为人算八字、测流年外,一无所长,手无缚鸡之力,既提不动刀枪,也上不得战阵,但俗话说得好:兔子靠嘴狼靠牙,各有各的谋生法——时天下大乱,各种流言蜚语蜂起,什么推背图、烧饼歌,应有尽有,上面都是假托袁天罡、李淳风的名字,预测后事,说谁人当出,有多少年天下,众人都有些信,又不全信。宋献策不知从哪里也弄来一卷古书,虽然纸张已发黄,周边也很破旧,但上面却有很多画页,画下还配有诗句,巧的是其中有一副画,上面画的是一只肥猪,被一个壮汉一箭射中,嚎叫着倒地身亡。宋献策将这画册献与李自成,并于一边煞有介事地介绍说,这肥猪就是指当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因为猪朱谐音,而这壮汉分明就指李闯王,因为诗上说:红颜老,李继朱;十八子,主神器。红颜不就是影射一个朱字么?而“十八子”不就是一个李字么?看来,您上应天命,是真龙天子临世。

李岩为了了解李自成,已找不少人打听过李自成的情况了,自然也听说过张鼐,眼下一听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将军就是张鼐,不由大喜过望,乃上前行礼,并说:

红娘子连连点头说:“早安排好了。我让人在东关的棺材铺里买了四口白木棺,又亲自带人动手,把他和夫人、孩子一起装殓好了,再派人抬到城外,选了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安葬好了,还为他立了一块木牌呢。”

张鼐见了李岩和红娘子,并无半点倨傲之意,忙拱手行礼道:“任之将军,红帅,家父久闻二位大名,特令末将前来联络,以期共同对付官军,不想正好与贵价相遇,真是太巧了。”

当下二人携手进入大帐说话。直到这时,李岩才知闯王已到了渑池,而前面那一支人马正是张鼐带的队伍。

当下两军联欢,第二天,李岩、红娘子和张鼐一同去见闯王。

得知李岩前来投奔的消息,李自成亲迎他们于三十里之外,并大开筵席,为他接风,当天夜里,李自成留李岩于大营,和他作彻夜长谈,望着有些拘谨的李岩,李自成像见了老熟人,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任之,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只用说书人的一句话便可概括,这就是四不择,你知道什么是四不择吗?”

问得李岩一头雾水,连连摇头。李自成却用颇带夸张的口吻说:“我是泥脚杆子,平日戏都看得少,但评书却听得多,说评书的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荒不择路,贫不择妻——我当时不正是这样吗,受官府逼迫,既饥不择食,也荒不择路,不造反便只有死路一条。”

面对好友的劝谏,李岩口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

“俗话说:三天能饿出一个贼来。这话一点也不假,我这个贼,便是饿出来的,你信不?”

李岩觉得点头不便,摇头也不好。可李自成毫无愧疚,竟侃侃而谈:

“说来惭愧,我出身贫寒,长到二十岁时,尚未穿过一件未打过补丁的衣;到下决心竖杆子造反前,未吃过一顿饱饭,这事你可能又不信。”

森严的中军大帐,巨烛高烧,除了远远的梆声,便是李自成那洪钟般的谈笑声,接下来,李自成便自述身世:

他以前给人扛长工,不想绅粮家都吝啬,每天才管两顿饭,一干一稀,且数量有限。他们几个长工,除了为头的,其余几个都不能饱,他个头高,消化快,别人是半饥半饱,他却要差一大截,每天饿得两眼发花,心里想的总是有朝一日,遇上一个好人,能管一顿饱饭。有一回,在东家的厨房吃饭,别的长工都吃完了自己一份,散去了,他却仍腹中空空,在院中转圈圈,这时,东家亲自来喂他的心爱的小猫咪了。他一身肥肉,腆着大肚子,一边用筷子搅动着手中那猫饭钵,一边学着猫咪的叫声,召唤那一身纯白的小畜牲,可叫了半天,就是不见,于是他将猫饭放在一边,自个去遛弯了,李自成见了那碗猫饭,喉间响起了吞口水的咕嘟声,竟趁着东家不在,端起那碗猫饭,只三口便添个精光。

“任之,年初山人便说了,让你担任这个使命,皇上虽然期望殷殷,你却不可操之过急,得慢慢劝诱,须知这班将军们以前打家劫舍,大碗吃酒肉、大枰分金银,早已养成了这性格,尤其是刘大将军,他一向作风粗疏,哪能由你骤然给他上个笼头?就是他在皇上面前那口吻,论起来无人臣之礼,但他们本是共患难的朋友,平时就称兄道弟搞惯了,一时改不了,皇上不是也要忍耐吗?”

每天饿得头昏眼花的他,连作梦也是在哪里弄到了吃的。

后来他终于造反了,说来可笑,他号召别人跟着他去干这掉脑袋的事,也没有别的豪言壮语,就只硬梆梆的一句:跟着老子,可以吃饱饭。开始屡战屡败,被官军撵得无处藏身,可他从未灰心动摇过,就是在被杀得人头滚滚的两军阵前,他也从未害怕过,因为他若回头看,仍不过是一名驿卒,一个长工,仍只有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想想,与其过那样的日子,不如砍头。

“张将军,真是怠慢了。”

李自成带酒,这么摆谈往事,在别人看来等于是自揭其丑,可李岩却听得泪眼盈眶,他觉得这是闯王的肺腑之言,闯王是一个忠厚的人,是一个不会来半点虚假的、响当当的汉子。心想,这可不是一般的草莽英雄,分明是一个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是刘邦、朱元璋一流的人物,明朝的天下,应是闯王的。

从此他死心塌地追随闯王。闯王远见卓识,纳谏如流;尤为可贵的是,与张献忠、罗汝才不同,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与士卒同艰苦,因而闯王的队伍从众多的反叛队伍中脱颖而出——过去的李闯王,终于成了今天的大顺皇上,不但家大业大,且囊括了天下英雄,眼看着一步步走向成功的宝座。

后来,他又当过驿卒,投过军,都不曾痛快地吃一顿饱饭,因为当官的总是想着自己,就是驿丞或哨长这样的小官,也有肥己之方,那就是克扣军粮,每天,也不管当小卒的跑了多少路,就只有巴掌大的一块馍,卵脬大的一小碗粥,这于他这样的七尺汉子,仅免于饿死。

三、大顺皇帝 4.宁武关下

大顺军占领太原才三天,阳曲、忻州守官的降表就递来了。接着,东边的寿阳、孟县,西边的静乐、岚县也跟着送来了降表,李自成的指头在山西省的舆图上逡巡,终于在代州停下来。

“代州就是古称雁门关吗?”他问伫立一边的宋献策。

宋献策忙点头说:“不错,雁门关在代州北面,北宋时,这里是防契丹的三关之一,为山西南北要冲。”

李自成不等他说完,忙说:“是了,朕明白了,是杨六郎把守的地方。”

宋献策不由点头说:“皇上圣明,凡事举一反三。”

李自成又问:“代州的守将是谁?”

宋献策说:“此处邻五台、繁峙等四县,明朝在这里派了一个总兵,叫周遇吉,是个东北大汉——”

李自成忙说:“周遇吉,周遇吉,朕还从未听说过此人,看来是个无名小卒。”

宋献策的介绍其实未完,眼下见皇上这口气,忙提醒说:“皇上,据臣所知,这周遇吉为锦州人,出身行伍,很会打仗,这以前隶杨嗣昌麾下,曾于鄂西的竹山一带,数度打败张献忠和罗汝才。”

可李自成仍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吗?”

这时,牛金星与刘宗敏正从外面走来,听宋献策说到周遇吉,刘宗敏忙扬着手中一份文书说:

“不急,五台县的降表也来了,他周遇吉才五千兵,不降又待怎的?”

李自成一听五台的降表已来了,不由高兴,说:“嗨,刘芳亮这个先锋成了受降使,一路只认接受,所有关隘,全都是望风归降。”

牛金星一边说:“皇上洪福齐天,看来全晋是传檄可定了。”

君臣正说得高兴,就在此时,前方又有快马递到军报,这份军报只比五台县的降表慢一个时辰,但却是令人大吃一惊的败报——左营制将军刘芳亮、左果毅将军刘体纯在代州城下吃了大亏。

原来刘芳亮与刘体纯率三万马步为前锋,一路顺风杀到了代州,因五台已降,他们以为代州之降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没有在意,不想派到代州的哨马回来报告说,代州城门紧闭,城外行人绝迹。

这刘体纯又名“二虎”,是李自成手下一员猛将,他已将周遇吉的履历打探清楚了,听到报告,不由冷笑道:“哼,周遇吉这小子看错了黄历,以为还是五年前,对手还是曹操(罗汝才)。”

刘芳亮于一边说:“二虎别急,明天架起大炮,看老子与他过招!”

二人商议一定,三万人马当下就在代州城外安营,晚饭之后,上头传下令来:早早休息,明日城头见。

午夜,三万人马睡得正香,不想身后号炮一声,火光冲天,喊声大起,城头上也响起了“咚咚”战鼓——埋伏在山后的周遇吉,带两千人马从驻军背后冲来,城里也开门杀出。大顺军尚在梦中,不知有多少人马,且从何处杀来,仓皇中,晕头转向,而这边明军冲进营帐,逢人就砍,见帐篷就烧,直杀得大顺军尿派屁流,匆匆逃命,混乱中,自相残杀、践踏,一下败退三十里,到天明清点人数,竟损失了近三千人。

原来周遇吉得知大顺人马一路顺风,快要杀到代州的消息,心想,自己才五千人马,寡不敌众,为此,他与副将陈汝芝商量,一面遣人去大同告急,一面积极筹备战守,他料定大顺军一路顺风,必然轻敌,乃采取以攻为守的战略,让陈汝芝带三千人马守城,自己却带两千人马在城外丛林中埋伏,只等夜半,举火为号,内外夹攻,给大顺军一个措手不及。

一切果如所料,且缴获不少辎重和骡马。

这里刘芳亮打了个大败仗,十分窝火,他不知这小小的代州究竟有多少人马,竟让他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不敢造次,一边收拾残兵,安下营寨,一边遣人去太原报告。

这里李自成君臣一见败报,大吃一惊,李自成连连摇头说:“嘿,这个周遇吉果然非等闲之辈,刘芳亮轻敌了。”

李岩和宋献策互望一眼,李岩终于说:“皇上,臣与这周遇吉曾有一面之交,臣愿修书一封,向他摆明厉害,劝他归降。”

原来周遇吉是行伍出身,开始只在兵部当驿卒,因犯军令被罚银五十,他交不出银子,眼看要被开革,时李岩的父亲李精白在兵部任职,见周遇吉长得魁梧,像个有出息的人,便代他交了罚银,并荐他去山海关效力,因此,周遇吉视李精白为再生父母,有事来京,便要去李府走动,也因此与李岩有交情。

这里李岩才说完,顾君恩、陆之祺等明朝的降官降将纷纷主张招降,而且他们都与这周遇吉有一些联系,愿作书一试。

李自成听他们这么一说,正要采纳,不想一边的刘宗敏却说:“哼,一个小小的代州,竟敢抗拒天兵,且死伤我这么多的士兵,这是出兵以来的奇耻大辱,他就是肯投降我也饶不了他,皇上,看臣去收拾他。”

牛金星也说:“皇上躬行天讨,三晋望风归降,眼看底定天下在即,独周遇吉公然蔑视,若不剿灭,何以立威?”

李自成颇壮其言,遂没有采纳李岩的主张。

第二天,刘宗敏吩咐本部人马拔营,前往代州。他手下亲军有五万人,兼有谷可成、任维荣等战将,是大顺军的精锐,等他们一走,李自成也传旨,御营也随后从容出发,于是,五营二十二将,外加左辅右弼、六政府等文官幕僚,一路逶迤,直奔代州。

刘宗敏风驰电掣,赶到代州城下,不料代州早已是一座空城。原来周遇吉见代州城墙倾圯,无险可守,等李自成大军来了,弹丸之地,必难抗衡,于是和陈汝芝商议后,将人马全部撤往宁武关。

这宁武关为山西镇卫所,背靠长城,南面是桑干河、汾河的源头,不但城池坚固,且形势十分险要。周遇吉自崇祯十五年出任总兵,两年来在此凭险设守,不但城池加固,且在四面山头修起了炮台,好几十门大炮就架在山头上,一齐把炮口向着山下。

刘宗敏主张强攻,一来没有把周遇吉这五千人马放在眼中,二来呢,也是想在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手段。

自从打下西安,明朝一大批降官降将,都归顺大顺朝,一时人才济济,李自成对这批人十分器重,六政府的尚书、侍郎,全封了这班人,不但嘘寒问暖,且有事便找他们商量,相比之下,目不识丁的刘大将军便黯然失色了。刘宗敏心想:奶奶的,这班人算老几呢,不是受他们压迫,老子还不造反呢,这以前他们帮着崇祯剿咱们,眼下又屁颠屁颠来溜沟子,咱才不吃这一套呢。

有此一想,他偏要打,眼下见周遇吉不但守城,且也占领了两边山头,心想,不先拿下这些山头,攻城时岂不碍手碍脚?于是营盘才扎稳,立即发起对这些山头的围攻。

这里周遇吉见大顺军蜂涌而来,不由高兴。原来他早已相度地势,知大顺军来,必于何处扎营,何处下寨,何处是人马集中的地方,他已派人在人马集中的地方埋了火药和地雷,眼下正是机会,于是下令向大顺军开炮,大炮一响,立即引发了火药和地雷,一时霹雳山崩,硝烟四起,直炸得大顺军血肉横飞,喊爹叫娘,抱头鼠窜。

刘宗敏不曾料到周遇吉还有这么一手,只见一阵硝烟过后,山下竟然陈尸累累,不由火起,他手下心腹将领任维荣亲自抢了一杆大旗,带头往山上冲,可一连几次冲锋,都被打退,任维荣肩上还中了一箭,才打了一天,刘宗敏便损失了近千人马,只占了两座小山包。

眼望小小的宁武城,竟然坚如磐石,刘宗敏气得直吞口水,尤其是想起李岩的话,更觉自己在皇上面前丢了面子,乃下令将八万大军摆开,将宁武城及周边几座山头团团围住,派人将劝降信射入城中,说若不投降,城破之日,全城不分老幼,全部杀光。

这封信在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信未封固,且是射入城的,看到的人很多,于是消息一下传开,副将陈汝芝首先犹豫了,他亲自持信来见周遇吉,说:

“总镇大人,我们守代州、守宁武,以区区五千人马,杀死贼兵数千,说起来已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皇上了,眼看援兵不至,孤城难守,望大人为全城男女着想。”

周遇吉见此情形,不由眼泪双流,他将全体将士召集起来,说:“遇吉受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已决心一死报国,诸君如爱惜生命,可将我捆缚见贼。”

周遇吉平日为官清廉,从不克扣军饷,且解衣推食,爱兵如子,所以将士都愿为他效死命,眼下一听他这样说,一个个都涕泗横流,一齐发誓:愿与总镇大人同生死。

周遇吉见将士同心,不由精神振奋,就是陈汝芝也不再动摇了,他们将计就计,令人在城上树起降旗,又派出一些老弱病残的士兵出城外迎降。

大顺军一见大喜,以为是劝降信起了作用,由一个六品都司领头,众人一窝蜂涌入,不想前头才进去两千余人,突然城头“砉然”一声,千斤闸落下,后续部队进不去,先头部队可遭了殃,只见大街小巷,城墙头,屋顶上,伏兵四起,周遇吉亲率全城人马,将这两千多人包围起来,没命地砍杀,可怜这两千余人,官大的也只是一六品都司,且互不相统属,自然难以组成有效的抵抗,顷刻之间,就被周遇吉指挥的明军统统杀尽了。

刘宗敏在城外心急如焚,乃下令发起总攻,并采取车轮战法,架起云梯,前仆后继,只准进不准退,因怕误伤,他令全军将士都不戴帽盔,混战中,见戴帽子的便杀,连战三日,宁武城终于不支,周遇吉乃下马挥短刀肉搏,他的护卫也渐渐死光了,到最后受伤被俘,当被押到刘宗敏面前时,犹破口大骂。

刘宗敏此时已杀红了眼,一见周遇吉如此不屈,不由火起,他持刀冲上来,朝着周遇吉一顿乱刀猛砍,直砍得自己手中乏力才住手,可怜眼前的周遇吉早已变成了一堆肉泥。

红日西沉,硝烟散尽,大顺军终于把胜利的旗帜插上了宁武城头,但此时的城厢内外,静悄悄的,只有死尸,却无活口了……

刘宗敏再次吃亏的消息,李自成在中途已听到了,不由心急如焚,他让牛金星带着一班文官在后,自己却领着正副军师急匆匆赶到宁武来,第三天,在硝烟未尽的桑干河边,终于看到了刘宗敏。

乱石一片,荒草数茎,前边仰八叉地躺着几个伤兵,在轻轻地呻吟,刘宗敏浑身鲜血,手持一把带血的大刀,独自坐在一块岩石上,右手支颐,双眼发直,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河滩,如枯僧入定。

“刘铁匠,你这是怎么搞的?”李自成在距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大声说,“照这么个打法,我们怎么能打进北京城?”

刘宗敏此时自觉闹心,不想李自成见了他,不但不说安慰话,且开口就有责备之意,不由又羞又气,竟对着李自成吼道:

“老子杀它个七进七出,杀得他人头滚滚,还怕不能进北京?”

李自成见他出言不逊,不由也火了,他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刘宗敏,且用同样大的音调吼道:“哼,七进七出,可一万多人马就这么完了。周遇吉可才五千人啦!此去北京,有大同兵十万,宣府兵十万,居庸兵二十万,阳和等镇兵二十万,统共若六七十万,可够你七进七出的杀啦?”

刘宗敏也在气头上,一时竟不顾君臣名份,大声吼道:“你急甚么,老子保证打下江山让你坐就是。”

李自成闻言,深感震惊,一下呆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宋献策见刘宗敏是这个语气,一边暗暗向他示意,提醒他注意分寸,一边解围说:“皇上请息怒,据臣看,宁武这一战只是小小的失算,就是姜太公伐纣,不是也在渑池城下吃了张奎的亏吗?”

李自成一听这话,面色渐趋平缓。

原来他们陕西人都爱看皮影戏,皮影戏中有武王伐纣的故事,说姜子牙算定有三十六路成汤兵伐西歧,因少算了一路,结果在渑池被有地行之术的张奎杀得大败,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张奎杀死。眼下宋军师见皇上生气,刘宗敏不顾君臣之礼,几乎和皇上顶牛,情急之下,便用了这个典故,须知以姜太公那样的军师,尚有错算一路敌兵的时候,又岂能怪刘宗敏呢?就是皇上这头,也很受用,因为武王伐纣,是兴王者之师,吊民伐罪,所以,听过此说,李自成脸色缓和了许多,不过,宋军师的急智只可冲淡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消除不了李自成因此而引发的忧虑,好半晌,他竟幽幽地说:

“看来,明朝气数未尽,咱们的北伐确有些急躁。”

宋献策说:“皇上何出此言?”

李自成说:“这不明摆着吗,小小的宁远城尚如此费手脚,又如何能打进北京呢?趁早退兵是正经。”

说着,也不理睬众人,甩手就往回走。这一走,一边的刘芳亮、刘体纯不由慌了,刘芳亮不由扯了刘宗敏一下,见他仍立着不动,便拉着刘体纯追上来,一把拦在前头跪禀道:

“皇上留步,想当初众将同心,誓师北伐,要为皇上早定天下,眼下三晋望风归服,宣府、大同已闻风丧胆,崇祯手上并没有多少能战之兵了,我们正宜一鼓作气,穷追猛打,怎能因小小的宁武一战,便如此草草收兵,半途而废,岂不令别人笑话吗?臣等有错,请皇上处分臣,但这兵却千万退不得。”

说完这话,二人都伏地不起。

李自成此时浮想联翩,脸色阴晴不定,他一边绕开二刘,一边看看天,冷冷地说:“再说吧,朕还要想仔细些。”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御营。

一见皇上有撤兵之意,二刘都埋怨刘宗敏,刘宗敏虽仍铁青着脸往回走,心里却也有了悔意,回去后,更没有睡个安稳觉——才合上眼睛就又惊醒了,文人只怕睡不着,武人就怕睡不醒,吃钢化铁的刘铁匠,这是为什么?

他是陕西蓝田人,在家打铁为生。崇祯元年,陕西大旱,饥民蚁聚,王一、王二首举义旗,继起的有王左桂、飞山虎、高迎祥等人。第二年,金兵入犯北京,时为驿卒的李自成随参将王国赴京勤王,李自成本是高迎祥的外甥,得知舅舅已树义旗的他,早按捺不住了,于途中杀了王国,率了十几个人去投高迎祥,就在李自成去投高迎祥的途中,刘宗敏结识了李自成。

那是一个炎炎赤日的夏天,刘宗敏的铁铺早因生意清淡而关了门,他光着膀子一人躲在瓜棚下睡觉,这时,只听一阵狗叫,不一会,又传来一阵喘息声,他所在的地方地势较高,他爬在土墙上一望,只见墙外六个小伙子急匆匆在前面跑,后面一溜官军在后拚命地追,待进了村,六人开始分头逃窜,其中一个高大的汉子,竟一脚踏进了他这个院子。

此人没有看见刘宗敏,但刘宗敏却看见了他。刘宗敏平日恨透了官府,就因他打铁,苛捐杂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下他的铁铺已关闭了,可里正还不时找上门来要捐,所以,他一看见与官府作对的人就佩服,见此人被官兵追得无路可逃,乃站在瓜棚架下喊道:

“嗨,往这边来呀。”

此人正是李自成。他于途中杀了王国,带着十多人去投闯王高迎祥,不想舅舅没找到,中途却被官军追捕,几无藏身之地,一见刘宗敏,看他这一身破破烂烂,便知也是个穷汉,于是上前说:

“大哥,快救我。”

刘宗敏说:“不慌,随我来。”

刘宗敏把他带到自家破屋后,顺着一条小山沟,来到一排废窑洞前,指着一处已倒塌的窑洞说:“从这里钻进去,不要出来。”

走投无路的李自成也顾不得什么样了,真的钻了进去,刘宗敏又将一把杂草遮住了那个洞口,待他走回来时,三个持刀的官兵已到了他家门口。

“嗨,小子,看见生人了吗?”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用刀尖指着他的鼻尖问。

刘宗敏是个机灵人,忙说:“生人,你几个就是生人啦。”

捕头把刀晃了晃,说:“小子,爷爷是生人还要你来说吗?快说,那个李自成去哪了?”

刘宗敏吃了一惊,前几天,城里面到处张贴了告示,要抓一个叫李自成的人,说他杀害上官,带人造反,刘宗敏听了,不由暗暗在心里念叨这个李自成,不想今天,李自成还真寻到自家门里来了,这时,里正带着一伙兵,也涌到这里来了,同时被带来的,还有五个已被抓住的李自成的同伙。

里正一见刘宗敏,便说:“刘铁匠,还有一个你可看见?”

刘宗敏此时横了心,乃咬牙发誓说没看见,捕头手下那伙人将刘宗敏的铁匠铺翻得底朝天,就是没见李自成的踪迹,捕头下令,将这五人一齐吊在瓜棚下,用凉水浸过的皮鞭,轮番抽打,打得这五人一个个叫爹喊娘,其中一个小个子承受不住了,终于吐口说:

“我们进村后就分开跑,李自成好像是上这个院子来了。”

捕头一听,下令将这小个子放下来,令人将刘宗敏捆上,也一排吊在瓜棚下,同样用皮鞭抽,可刘宗敏不愧打铁出身,一口铁嘴钢牙,就是不认,这一顿打,从中午打到太阳下山,仍是没有半句口供,捕头见状,只好将已昏晕过去的刘宗敏放下来。

后来,刘宗敏被押到县衙,县官三推六问,刘宗敏仍是一口咬定什么也没看见,县官无法,那五人被判斩首,半年后,刘宗敏却被放了出来。这时,李自成追随高迎祥已一路顺风,成为闯王手下赫赫有名的闯将,刘宗敏此时已百无一有,于是爬山涉水,终于找到李自成。

这以后,刘宗敏一直追随李自成左右,是李自成的得力助手,高迎祥后来被俘杀,李自成又袭称闯王,崇祯十一年,他们数万人马被官军杀得大败,李自成仅率十八骑得免,潜伏商洛山中,原先追随他的人大多自寻出路了,但刘宗敏却没有走。对前途深感失望的李自成,终于病倒了,刘宗敏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那一回,他们隐藏于一所破庙,李自成看到神案上有一副卦,便对刘宗敏说,我们不妨祈求菩萨,如果我日后有做天子之份,则恳请菩萨连赐三个胜卦,若不是,则由你将我捆缚,献与官府。

说着,不待刘宗敏同意,竟拿起卦来,望空一连抛了三回,不想三回抛完,不是阳卦,就是阴卦,却没有一回是胜卦,李自成见状,仰天一声长叹,便让刘宗敏捆他,不想刘宗敏却抱着他痛哭,坚决不同意照他说的做。他认定,花开花落,谁都有走麦城的时候,刘铁匠可是炉火纯青,不带半点碴子的精钢。

眼下,闯王终于成为皇上了,刘铁匠成了大顺军的第二号人物,此番北伐,也是一路顺风,势如破竹,就说攻宁武关代价高昂,毕竟还是攻下来了,可皇上却要撤兵,这是什么道理呢?

他倒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

三、大顺皇帝 5.变数

第二天,李自成呆在御营,既不见臣下,也不发布进军的旨意,刘宗敏虽然着急,但他一时拉不下脸来,就是众将也都只猜测,谁也不敢向皇上催问。李岩无公可办,百无聊赖,便来寻宋献策说话:

“哎,我问你——”

宋献策眼下虽当上了大顺皇帝的军师,但他仍一如其旧,身上还是件旧蓝衫,脚上还是双踢塌鞋,既未成家,也不想女人,每日以酒当饭,无事时还常用几枚铜钱占卜,旁人也不知他占什么,这天也是。当李岩进来时,他正双手合十在案上摇铜钱,见了李岩,不理不睬,李岩一见,上前便拖他,他忙将李岩的手拦住,说:

“莫慌莫慌,待山人卜完这一卦便见分晓。”

李岩却不信邪,当宋献策把手中铜钱抛到案上时,他忙一拂,立刻将案上铜钱拂乱了,且嬉笑着说:

“你这牛鼻子妖道,没见六军不进,人心惶惶,却还在这里装神弄鬼,看我把你这些劳什子全扔了。”

说着,便要抢他手中那本上载歌诀和卦词的书,宋献策慌了,告饶说:“我的爷,你莫急,有事好说。”

李岩说:“我问你,我们屯兵宁武已三天,号令不见,金鼓不闻,皇上莫非真有退兵之意?”

宋献策眼睛望着被李岩拂乱的铜钱,口中却说:“别急别急,山人可断定,这兵是断断乎不会退的。”

李岩说:“我说,皇上的顾虑不无道理,小小的宁武城才五千守军,竟使刘大将军损失一万,若大同、宣府也是这样,那我们这点兵还不全完?年初我们主张暂缓北伐,先清藩篱,再窥堂奥,不就因为考虑到这些吗?”

宋献策连连摇头说:“你错了,我们主张先固根基,后去藩篱,瓜熟蒂落,再取北京,那只是我们的意见,但皇上不是这么看的,所以,退兵岂是他的本意?尤其是眼下三晋风靡,进展顺利,宁武一破,大同、宣府必然动摇,小小的一次挫折算什么,皇上未必看不出这脚棋?”

李岩说:“既然如此,兵贵神速,他为何又屯兵不进,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宋献策说:“据山人看来——”

说着,便把眼向四处搜寻,像是怕别人听见。李岩忙走到外面去,看一看,见大帐外除了远远地站了哨兵,并无人听壁脚,便说:

“说吧,别鬼鬼祟祟的,这里除了你我,并无外人。”

宋献策这才期期艾艾地说:“据山人看来,皇上心里想的只怕不是撤军,而是撤将。”

李岩不由大吃一惊,道:“你是说,他不想要刘,刘?”

宋献策点头叹息,把声音压得低到李岩几乎听不见:“他不是要你多留意这班将军们吗,只此一端,足见圣意——刘大将军不但举止粗疏,无人臣之礼,像此番当众顶撞皇上,什么‘打下江山让他坐’,这在旁人听来成何体统?但这话旁人听了虽不顺,却是刘大将军的一贯作风,说顺了嘴,也不觉有什么不好,更有甚者,是他常把他们在一起遭难的事挂在嘴上,有时甚至带有嘲笑之意,你想想,就是普通人也不愿有人当众揭短哩,何况当了皇上呢?你想想,那个陈胜为什么要杀昔日的穷朋友,还不是为了一句话吗,那些穷朋友们,不该把陈王往日穷困僚倒的情况当众说出来嘛。”

李岩不信卦,却信他这有理有据的判断,思前想后,不由连连点头说:“也是,那天若不是你解围,几乎演出一场龙争虎斗的大戏。不过,皇上要换将,除非他自统中军,不然,李锦、高一功都不是当大将军的料子。”

宋献策耳中听李岩分析,眼睛仍未离开案上那几枚铜钱。听到这里,忽有所悟,说:“不过,你也不要急,这事还未成定论。”

李岩说:“这又有何说法呢?”

宋献策指着案上的铜钱说:“适才山人卜了一坎下兑上的困卦,困者穷也,六爻皆不利,爻词说‘主上下相疑,有言不信’。你好好想想,眼下这局面,我大顺军能上下相疑么?山人正着急时,不想你突然上来一拂,这就是所谓变数,且你这一拂,等于代我掷出了新的一卦,你看,这不是震上坎下的解卦吗,‘解者,难之散也’,它预示事情终有转机,会有人要出来解此困厄,且解卦利西南,眼下我们的位置,不正在京师的西南么?”

李岩忙笑道:“既然变了卦,那么,这解困之人非你我又是谁呢,还是由咱们去劝一劝皇上吧。”

话未说完,只见御前侍卫李四喜笑盈盈地走来,说“皇上口谕,宣召二位军师会议。”

宋献策、李岩忙躬身答道:“臣等就来。”

李四喜走了,宋献策还在若有所思,在李岩一再催促下,才慢吞吞地起身,却反复交代说:

“任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凡事都有一定之规,强求不得,此去你我只宜见机行事,切不可强作解人。”

李岩也想到了,说:“那么,这解人应在谁的身上呢?”

宋献策想了想说:“这还要问吗?你看谁跟大将军贴得紧?”

谁跟大将军贴得紧,自然是说牛金星——牛金星率领文官班子才到宁武,便听到皇上屯兵不进的消息,刘宗敏出言不逊,设身处地为皇上想想,他也深觉刘宗敏过份,急忙赶到御营,见面装作什么也不知情,只是先向皇上道喜:

“宁武为山西重镇,周遇吉为明朝名将,不想我军才费了几天功夫,便破城斩将,据臣估计,照这个速度,不出三月下旬,皇上便可进入北京。”

李自成摇了摇头,说:“错了,当初宋献策和李岩都主张缓进,诸君性躁,竟认为天下唾手可得,看来,还是心急吃不下热稀饭。”

牛金星稳坐不惊,说:“众臣主张急进,无非是望皇上早定天下,早登大宝,且自出兵以来,诸事顺利,眼下三晋望风披靡,这宁武一破,还怕大同、宣府不传檄而定吗,皇上何出此言?”

李自成说:“丞相不知,这宁武城才五千兵马,可为了拿下此城,我军竟折损上万精兵,若照此下去,能拚到北京吗?”

牛金星闻言似是吃了一惊,说:“是吗?”

李自成说:“丞相不信,只须去营中一看便知,死者虽已掩埋,但伤者垒垒,正待安顿呢。”

牛金星沉吟半晌,字斟句酌地说:“有道是兵无常胜,水无常形,周遇吉虽凶,毕竟败了,崇祯手上,能有几个周遇吉呢?若有也不会到今天了。再说,事已至此,已成羝羊触藩之势,古人云:羝羊触藩赢其角,因此我军正宜乘胜猛进,又岂能半途而废呢?若中途撤军,纵不被人看笑话,也不该示弱于人呀,依臣看,示弱于人,被人轻看,他们若起兵追来,反而不美。”

李自成说:“丞相所言朕也想到了,所以,朕一直在考虑,此番失利,是否失于选将。”

牛金星一听“失于选将”四字,不由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恐自己听错了,忙倒一句道:“这么说,皇上打算另选贤能?”

李自成冷冷地说:“是的,多年征战,朕看他也锐气销磨,手上功夫反不如嘴上了,宁武一战,竟拿一万拚五千,打这样的滥仗,太让朕失望了,如此下去,何日才能打到北京城?”

宁武一战,虽代价高昂,但毕竟攻克了,且对大同、宣府震动很大,所以,这于指挥官刘宗敏,应是功过两抵,眼下皇上这口气,却是毫无功劳可言。牛金星想,醉翁之意不在酒,皇上对身边人已生疑忌之心了,何况刘宗敏毫不知机,韬晦之计,就教与他也学不会,古往今来,但凡是开国之君,一旦有了这念想,患难可共,富贵必不可共,将来还不知会演变出什么血淋淋的故事。牛金星想到这些,立刻有了自己的利害权衡,他虽与刘宗敏关系密切,但这是以巩固自己地位为前提的,他可不想为了刘宗敏而牺牲自己,想到此,他不由把位子移近皇上,又压低声音说:

“臣以为宁武之战,不在敌之猖狂,而在举措失当,大将军以百战奇勋,打出这样的滥仗,实在不可思议,若究其根源,在轻敌,在狂傲,狂傲既是兵家之大忌,更是人臣之大忌,皇上若不及时予以裁抑,一旦尾大不掉之势酿成,诚恐为后日之大患。”

李自成尽管肚子里墨水不多,但牛金星这一番话还是一下就听懂了,他一拍大腿说:“是嘛,原来你也有此看法,此人平日还算谦虚谨慎,但不知为什么,近来却越来越骄傲了,不但目中无人,且目中无朕,这么下去,如何得了?”

牛金星说:“皇上圣明,此事其实横梗于臣胸中久矣,只是其中窒碍甚多,万难启齿,今日皇上既然说起,臣正好一倾积愫。”

李自成原以为牛金星和刘宗敏关系密切,所以只想探探他的口风,眼下一听这口气,不由说:“原来你早有此心,何不早说?”

牛金星于是说:“大将军自恃功高,无人臣之礼,这已非一日了,皇上为大局着想,处处隐忍不言,但他却不知进退,反以皇上的宽容为懦怯,眼看天下平定在即,大将军若仍不顾君臣名份,一如既往,这又成何体统?”

李自成听牛金星如此一说,决心更大了,说:“此人粗疏,已成积习,年初朕遣将出师时,便想不用他,无奈一时找不出可替代的人,这回可要痛下决心。”

牛金星一听“痛下决心”四字,心头肉一抖,不由说:“皇上决心整肃朝纲,这是好事——不过……”

李自成睁一只独眼,紧紧地盯着牛金星,说:“不过什么?你快说。”

牛金星凑得更近了,声音更低了,说:“皇上可曾想过,刘大将军这等人物,虽不是张献忠,也不是罗汝才,但以他的身份与地位,却也关系重大,所谓不能用之,必先除之。可是,大敌当前,皇上能杀大将吗?”

牛金星一言出口,李自成不由大吃一惊——自造反以来,脑袋常提在自己手中,你不杀人人要杀你,哪天过的不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自相残杀是常有的事。崇祯十一年兵败潼关,自己匹马往投张献忠,从种种迹象看,张献忠当时已动了杀心,若不是自己警觉,险些就死于张献忠之手;世事轮回,冤冤相报,两年前,张献忠也穷蹙来投,自己也曾设下鸿门宴,若不是罗汝才相劝,张献忠也要死在自己手中;去年年初,为统一号令,先是杀了左革五营的贺一龙、后又杀了罗汝才,他们都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但江湖凶险,人心难测,宁为刀俎,不为鱼肉,手不毒、心不狠,不能有今天,他可从没后悔过。但眼下能杀刘宗敏吗?刘宗敏可不是成心要与自己争江山的张献忠,也不是阳奉阴违的罗汝才,而是自己的心腹,鞍前马后十多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尤其是当年被困破庙,连卜三卦,阴阳不定,刘宗敏抱着他痛哭,却决不肯叛他而去,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合伙,而是同呼吸、共命运的生死兄弟,每想起那幕,他便激动不已,眼下若仅以自恃功高、无人臣之礼一句就杀刘宗敏,能服人吗?

想到这里,他不由犹豫起来。

牛金星见此情形,知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又谆谆言道:“大将军眼下兵权在握,牵一发可以动全身,皇上既不能杀之,又岂能轻易言撤?皇上皇上,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李自成听他这么一说,半天没有作声。牛金星接下来,便是劝李自成暂时隐忍,反正刘宗敏虽掌兵,但左右有李锦、高一功箝制,他也翻不了天,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机一到,还不随心所欲?

至此,李自成心中的结渐渐解开了。

就在这时,长安有文报递到——奉旨留守的大将田见秀,转来张献忠的一封信。张献忠自从在武汉称大西王之后,又于去年八月攻陷岳阳,九月陷长沙、常德,今年初由岳阳西上攻取夔州、万县,扬言取四川为根本,并差人送来一份书信到长安,由在长安担任留守的大将田见秀转送到这里,请旨定夺。

李自成也时时在留意张献忠的消息,眼下一听他要取四川为根本,不由一怔,急忙取出解手小刀来拆封皮。

这以前,在十三家义军中,张献忠算是个略识之乎的人,其他头目起自草莽,捏锄头把出身,因而常有名而无字,像混十万、过天星、破甲锥、上天龙、蝎子块等,人们只知他的浑名,姓甚名谁都不太清楚,唯独张献忠除了有名有姓,还有个很文雅的字曰秉吾,很气派的号曰敬轩,他是与高迎祥同时造反的,资历要比李自成老。

眼下张献忠基本上是在湖广及南直隶一带流窜,与李自成遥相呼应,他为人不但好色,且嗜杀,所过之地,常屠戮一空,去年在岳阳,他想渡洞庭湖,卜于湖神柳毅庙,三卦都不吉利,一怒之下,焚卦而指着柳毅的神像痛骂,不料渡湖时,风涛大作,他更加怒不可遏,将巨舟连同舟上的妇女一火焚之,千余艘巨舟烧得火光冲天,夜晚时,将岳阳城映照得如同白昼。

李自成想,这以前有他张献忠在,可牵制江南大股官军,减少大顺军的压力。但国家一旦统一,怎能让这个八大王割踞一方,杀人放火?眼下,他也越混越出息了,竟想取四川为根本,像他这样的人,到一方糜烂一方,随占随放弃,又怎能成事?

剪开封皮,将信展开细看。这篇书子,骈四骊六,像文告不是文告,像书信不是书信,但李自成一眼瞄着起首一句“大西皇帝”,后面又有一个“朕”字,火气就来了,把信向牛金星一掷,说:

“快与朕念念。”

牛金星于是念信:

大西皇帝致书于大顺皇帝御前:朱明失德,窃攘神器;牧野鹰扬,群雄并起。伐暴救民,十三家义军争先;逐鹿中原,八大王厥功独伟。首举义旗,聚米脂十八寨英雄;替天行道,会荥阳卅六营豪杰。东伐淮扬,毁朱明列祖皇基;西攻湖广,斩襄王昏君胆落。耀日旌旗,扬威湖湘;决荡纵横,云连波委。闾阎震骇,三万里望风披靡;谷应山鸣,十五年声名远播。

朕,生当末世,有志澄清。纵横五千年帝王兴废之机,俯仰千百万生民涂炭之局。漫漫长河,时势为英雄成就良机;滚滚红尘,天意为豪杰预定取舍。尔今得志,取三秦百二雄关;朕欲奋威,掠四川十八天险。虎贲三千,定巴蜀何须唾手;貔貅百万,逐函关且看捷足。携手共进,奋起南北烽烟;各逞雄姿,他年中原会猎……

李自成越听越气,从牛金星手中把信抢过来,往地上一丢,气冲冲地说:“这个土匪,也不自己秤秤,究竟毛重多少。”

牛金星一边念信,一边就在肚内寻思,心想,这信来得真是时候,皇上既然是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鼾睡,那么,张献忠与刘宗敏,就该分出远近亲疏了。想到此,忙说:<bdo>.99lib?</bdo>

“张献忠信中居然称帝称朕,还说什么‘逐函关且看捷足’难道他还想抢先进入北京么,真不知天高地厚,这等于是向我大顺朝廷下战表,我们若不迅速拿下北京,岂不说让崇祯得意,也让他张献忠看笑话。”

李自成此时也终于从轻重缓急与亲疏远近中理出了头绪,连连传旨道:“好吧,传刘宗敏、李锦、高一功,还有正副军师前来商讨大事,开会前先让他们读读这妙文。”

皇上终于改变主意了,牛金星松了一口气,望着刘宗敏等人进帐商讨军情,他于是当众念起了张献忠的信,宋献策、李岩听着听着,不由相视而笑——看来,皇上心中之结,自有解人。

早春二月,晋北还是寒冷的,但御营是牛皮毡帐,且烧了炭火,因而感受不到一丝寒气。此时李自成高踞正中,众臣环坐,读了张献忠的信后,大家对他的狂妄不但嗤之以鼻,且个个愤怒异常,刘宗敏更是攘臂嗔目,表示要迅速拿下北京,让张献忠绝了这痴心妄想,李自成不由兴奋了,乃当场下达进军之旨,仍申前命,以刘芳亮、刘体纯为先锋,以刘宗敏统中军,为行营总管。

会散后,当众臣鱼贯退出时,李自成却又把刘宗敏单独留下来,牛金星知皇上这是为什么,忙笑嘻嘻地和众臣退出,临走时,还亲自将皮门帘放下。

“宗敏,休兵三天,你可想通了?”李自成招手让刘宗敏坐近前,手抚他的肩膀,笑容可掬地问。

想什么呢?三天中,刘宗敏在行军床上辗转难安,却总弄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这以前他也常打败仗的,他也常和皇上顶撞的,事后不过一笑而罢,为什么一当皇上,就与自己生分了呢?大字不识的铁匠哥哥,一时还不明白皇上肚子里有这么多的弯弯肠子,但他既然是皇上,皇上是没有错的,只好说:

“想通了,臣不该当众顶撞皇上。”

李自成一听,不由呵呵大笑道:“兄弟之间,哪有这么多的讲究?这以前打败仗,你怪我我怪你,指着鼻子骂娘的事也有,就像那回被陈奇瑜困于车厢峡,你只怕骂了我半个月的娘,又岂只几句气话。”

刘宗敏双眼骨辘辘地望着他,露出几分惶恐,说:“可眼下不同了,君是君,臣是臣,不能不敬。”

李自成连连摆手说:“别说了,若这样说,岂不生分了?你我是何种关系,是十五年生死相随的亲兄弟,岂是那些半路投军的人可能比的?想当初我们兵败,好些人都离我而去,只有你不变心,仍铁心跟着我;潼关突围时,你冲在前头为我挡流矢;潜伏商洛山中,我患病了,你日夜守在我身边;三卦皆凶,当时你完全可以杀我,提着我的头去投诚,不但可免死罪,还可得封赏,你却不肯离我而去,单这事就可看出你的忠心;好些日子,都是一壶酒你抿一口,我抿一口,一张饼掰作两下,你一半我一半,这情份,他人能比吗?眼下承你们抬举,让我来当这个皇帝,也不过是为了号召众人,上得殿来是君臣,关起门来咱们还是兄弟,你可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啊。”

刘宗敏一听皇上如此说,不由感动得热泪盈眶,赶紧下跪道:“皇上此言,真让臣无处存身,臣今生今世,虽万死也不能报答万一。”

李自成赶紧将他扶起来,说:“好了,好了,再不说了。”

这时夜宵上来了,李自成让刘宗敏坐近些,二人就着火炉,羊羔美酒,边饮边谈,李自成于是向他说起自己的忧虑:眼下虽家大业大,但仔细分析,便不难看出,死心塌地相随的老兄弟并不多,多的都是近一二年来新投奔的,尤其是降官、降将,占了不小的比例,这班人打火求财、趋利避害,若是顺利,便会像滚雪球一般,愈滚愈多,若不顺利或失败,也会像融雪球一样愈融愈少,此番远征,兵力分散,因此只能赢不能败,一败便会不可收拾。

刘宗敏边听边点头——这可句句是实情,而自己却没有想这么多,只顾拚一时血性,真是辜负皇上了,想到此,酒酣耳热的他,竟心悦诚服地说:

“皇上,臣只看眼下人多势众,便不知厉害了,竟然跟人家去拚老本,嗨,真是鼠目寸光,太没有见识了,就凭这一点,这皇上也只有你当得,真的。”

刘宗敏自认这话是肺腑之言,不想在李自成听来,仍然包藏祸心,只见他擎着酒杯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望他勉强笑笑,说:

“是吗,那你就要多多地听我的哟。”

这样,二人低声密谈,直到鸡鸣五鼓才散。

三、大顺皇帝 6.吓垮了韩霖

就在李自成仍用刘宗敏为大将,决意继续北上之际,也就在这天,从大同方向来了数骑快马,一条特好消息,从天而降……

这是大同镇总兵姜瓖派来的信使,名韩霖,乃是大同著名仕绅。因听说大顺军旌旗北指,宁武关因拒降被杀得鸡犬不留,韩霖不由惊慌,大同镇总兵姜瓖是他的女婿,对他言听计从,于是在他劝说下,姜瓖同意投降大顺。

于是他们一边暗暗邀集心腹,陈明厉害,通报情况,一边暗暗修下降书,由韩霖亲自赍来通款。

李自成一听这个消息,开始还有些不信——此地距大同还有二百余里,十万大军怎么就会闻风解甲呢?因听说此人与明朝降官陆之祺有旧,于是他将陆之祺找来,让他谈谈这个韩霖的情况。据陆之祺说,韩霖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一度参政陕西,任孙传庭幕僚,对大顺军有一定的了解,后来,因事忤内阁首辅温体仁,温体仁抓住他曾侵吞钱粮事,提出弹劾,于是被罢官回乡。

“此人自恃资格老,姜瓖又是他的东床快婿,所以,虽已落职,却退而不休,常自诩有知人之明,于军国大事指手画脚,为姜瓖出主意,因此,有‘土诸葛’之名。”

李自成一听,立刻明白这韩霖不单是来递降表了,他把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都招来,议起应对韩霖的办法。宋献策和李岩都主张纳降,为坚其心,待韩霖来时,盛陈军威,逼其就范。刘宗敏也认为这是好主意,当下回去,便按照正副军师的主意布置。

果然,韩霖是抱着边走边看的目的来的。大同姜瓖手中有大军十万,背后阳和与宣府还有二十万,居庸关也还有二十万。五十万大军,摆成个一字长蛇阵,由两个巡抚好几个总兵督率着,虽说大半为疲兵弱卒,朽甲钝戈,但五十万便是五十万,若全体捏成一个拳头,平地也能砸出一个大坑,周遇吉不是以五千人,拚掉刘宗敏一万多人吗?更何况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朝廷,这一层厉害,韩霖及姜瓖还是看得到的,于是,他名义上带着降表,且还有犒军的牛酒及银两绸缎,却也带着一个事事留意的小心眼,还距大顺军营地五十里,便派人前来通报。

不想报信人才走半天,韩霖等人却吓得冷汗涔涔——当他们走在大同至太原的官道上时,身边人忽然告诉他:

“左右山岗树林里,有人马在向我们窥视。”

韩霖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听后只不经意地一笑,说:“这必是流寇的哨探。看来,我们与他们的距离已很近了。”

突然,密密的林子里传来一声长长地口哨声,接着,一支响箭“呜”地尖叫着,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顶飞过,他的随从马六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众人也不由一齐勒住了马头,拿眼来看他。

“这是一班毫无信义的流寇啊,宁武城已被他们杀得鸡犬不留,这以前我们为剿贼,杀过不少他们的人,眼下若是投降,只怕他们也不会宽容。”韩霖记起这是临行前,犹豫不决的女婿姜瓖说的。

姜瓖此说,代表了大部份愿降的人的心理。但既然主意是自己出的,自己也已来了,此时此刻,想回去是没门了,因为这一行人早已进入流寇的控制之中,回头必遭到追杀,那是死路一条,于是,他喝住惊惶失措的随从,仍然像没事一样向前走,紧跟在后的另一乡绅刘昌应却悄悄在他耳边说:

“不是派了人打前站吗,他们怎么还这样?”

他回望刘昌应一眼说:“兴许还未联系上,就是联系上了,这些伏路小卒也不一定就接到了命令。”

刘昌应认为不错,但仍是十分小心地紧跟在他身边,他仰头望了一下天空,再回头望一眼自己的跟随,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往前赶,这些人步行赶着驮物资的牛车,赶着犒军的牛羊,走得较慢。凉风习习,气候宜人,但他分明感觉到背上像有小虫子在爬——几十里款款而行,居然也紧张得浑身出汗。

就在这时,陆之祺已奉李自成之命,身着二品文官公服,带几个随从,骑一匹骏马,迎候在十里之外的道左了。

“沛之,你终于来了。”陆之祺双手抱拳,笑容可掬地向他打招呼。

他认出是陆之祺,不由一喜,这以前他在陕西任参政时,便和陆之祺有交情,三年前他罢官赋闲,听说西安被李自成攻陷,朝廷在西安的文武官员,不少人投降了流寇。看来,陆之祺也未能守节,要是平日,他见了降贼的乱臣,一定是要大声斥骂的,可眼下没说的了,不是说:“老鸹莫说猪墨黑”吗,既然都“彼此彼此”了,谁也别说谁,倒是想,正担心进入贼营后,无人引见,陆之祺的出现,真是大好事,于是,滚鞍下马,且也双手抱拳还礼,并故作惊奇地唤着陆之祺的表字说:

“啊哟哟,这不是宏图兄吗?想不到此时此地,得遇故人,真是太巧了。”

陆之祺也立刻下马,上前拉住他的手说:“辛巳一别,不觉三年,拳拳友情,渴想殷殷。”

韩霖自然也和他客气一番,并说起了迎降之意,陆之祺立刻竖起大拇指称赞说:“沛之,贵婿姜总戍这是识时务之举,自古历来,有兴就有废,朱明失德,天怒人怨,作臣子的徒作无益之争,只能自己受累,百姓吃亏。”

韩霖一听此言,连连点头。但此时他不能将心事尽情坦露,只求他代为引见闯王,陆之祺自然一口应允,于是,二人重新上马,陆之祺在前,韩霖紧随其后,一路迤逦而行,看看宁武城已在望了。

韩霖马上留心,他注意到,此时两边的游动哨多了起来,三五骑一行,十八骑一拨,高头大马,明盔亮甲,显得个个英武,经过的山口或是关隘,都有重兵守戍,路两侧布满拒马和砦岩,兵士们手持刀剑,认真地盘问过往行人,他们这一行因有陆之祺带领,虽未受到盘问,但望着士兵们手上寒光闪闪的刀枪,也不由心生忌惮。

转过一个山坡,宁武城的北关赫然在目。

身为本省人,韩霖自然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他骑在马上,放眼一望,昔日三晋名关,几乎一下认不出了——高大威武的城墙,竟像是一条破烂的布巾扔在那里,虽仍连缀成一线,中间却破了好几个大洞,缺了好几处口子;城楼半边垮塌,半边被大火焚毁;关前的大片旷野,折断的弓弦和箭镞,残破的刀剑,触目皆是;尤其是桑干河的河滩边,那如馒头一样拱起的新坟,大片大片,望不到边,韩霖明白,那就是周遇吉和他的将士们的葬身之处。

进了北关,陆之祺让他们把牛酒交与大顺军的人,然后带着他们往城里走,只见十字路口竟看不到一个行人,却到处是斑斑血迹,喷洒的变成黑斑,成滩的尚未干涸;几只野狗,因啃多了死人,吃得眼睛血红,看见活人也呲牙咧嘴,韩霖等人不由避开,这里昔日是最繁华的街市,眼下他只觉阴风惨惨,似听见空中有冤鬼在哭泣,才走了半条街,竟觉得背上发麻,如游阴曹地府,心想,周遇吉的不降,竟招至了如此的报复,谁无父母,又谁无兄弟?他们可全是血肉之躯啊!

可一边的陆之祺却像没看见似的,仅脚下稍稍加快了一些。

看情形,李自成的大营是决不会驻扎在城内了,韩霖想,这样的鬼城,三年五载只怕也没人敢来。韩霖的情形,陆之祺早看在眼中,不由说:

“当时这一场血战本是可避免的,但周翠庵太不识时务了。”

翠庵是周遇吉的字。

韩霖忙说:“是的,识时务也是知天命,天命所归,人力岂能抗拒?”

陆之祺又说:“他以为宁武坚固,自可掘鼠罗雀、撄城一守,可哪知自红夷大炮一出世,这样的城墙都不算一回事了。”

韩霖一听流寇也有红夷大炮,不由暗暗吃惊,心想,宁武城经不得“红夷大炮”一轰,大同、宣府又何尝经受得?

走了不远,果然就在大校场看见了一排排的大炮,张着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们,韩霖略数了数,总有三十门之多,每门炮边上都围了好些人,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在向他们解说、演练,听的人十分认真。韩霖心想,怪不得孙传庭的上万辆“火车”也败于流寇之手,那种裹着铁皮的木头车,怎么能敌这“红夷大炮”呢?

穿过校场便是原来明军的粮台所在地。宁武本是九边一大卫所,山西镇的驻地,长期大量屯兵,且分汛周边各处,所以这里的仓储颇具规模,一排排的谷仓,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区,每区各有十间,可装积谷五百担。韩霖任职户部时,曾来宁武视察过仓储,对这里的情形十分熟悉。眼下,他一见这一排排的仓廒,不但间间仓廒皆十分充实,贴了封条,且在仓廒之外,还有用竹簟围起的土圆仓,里面也是储粮,露出金灿灿的谷粒,这还不算——在他们穿过几间仓库后看到,在通往粮台的大路上,成排的运粮大车,还在不断地向这里倾卸粮食。

韩霖心中不由赞叹道,流寇能有如此气候,这与他们能广储粮秣是分不开的,而眼下的大同、宣府,因南漕断绝,正闹粮荒呢。

这时,他们终于穿过了死寂的宁武城。一出南关,韩霖不觉眼前一亮,只见前面的河滩及两边的山谷里,像抛沙撒豆一般,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有方形的,也有圆形的,它们连缀成一片,鼓柝相闻,号角呜咽;旗帜招展,井然有序,且绵绵横亘,直接天际。韩霖是见过世面的人,洪承畴的关宁军,孙传庭的五省剿贼联军,他都亲眼目睹过,可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军团,也实在估算不出这里究竟有多少人马,心中只暗暗庆幸,这就是多亏自己见机,多亏姜瓖能听从自己的建议,否则,大同城怕不成宁武第二。

看看又走了七八里,到了一处十分宽敞的大草滩,放眼一望,绿草如茵,是一处天然的跑马场,只见草场的一端搭了一座高台,上面坐了几个将领,有人手持小红旗,向前面左右挥动;草场中,大队骑兵在演练马术。

他们来的路上,韩霖便注意到有不少步兵在操练。他们大概是以营哨为单位,几百人、上千人一股,或走队形,或演习阵法,无论是火枪队、长枪队,还是短刀队、藤牌队,无不认认真真。但这里是在操练骑兵,场面比先前看到的大得多,他约略一估算,总有数千人马,但人虽多,却肃静、整齐,号令一下,似乎连地上掉口针也能听到,他不由佩服地望了台上的指挥官一眼,这一望,不由大吃一惊——那稳坐将台的,分明是他的一个熟人,是谁?

“那不是陈享之陈永福吗?”韩霖几乎要叫起来。

在明军中,有两个将领是李自成恨之入骨的人,因为他们与李自成有私仇,一个是高杰,他是米脂人,是李自成的同乡兼好友,李自成造反时,他追随左右,是李自成的贴心豆瓣,可高杰后来却与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被李自成发觉,高杰乃带着邢氏逃走,并投了官军,因作战有功,升到了二品总兵,所以,李自成曾发誓,要活剐了高杰。

另一个便是陈永福。陈永福是一个神箭手,曾任明军参将,这以前协守开封,李自成攻开封时,在城下叫阵,他在城头看得真切,乃躲在女墙后,暗暗开弓引箭,瞄准李自成就是一箭,这一箭不偏不斜,正中李自成的左眼,可惜因距离太远,未能贯穿,但李自成从此就成了独眼龙,陈永福却因此官升两级,由四品参将,升到了正二品总兵。

开封被攻陷后,陈永福突围而出,后与高杰一道,受孙传庭节制。韩霖曾经想过,西安府的朝廷官员,都有可能投降李自成,唯独高杰、陈永福这样的人不会降,因为他俩算是与李自成结下了血海深仇,孙传庭败,西安破,他若突围不出去,便只有死路一条的了,可眼下在高台上指挥的,不是陈永福又是谁呢?

“是的,那正是陈享之。”一边的陆之祺悄悄地证实了他的猜疑,享之是陈永福的字。

韩霖忙说:“他,他,他不是与大顺皇上有一箭之仇吗?未必——”

陆之祺淡淡地一笑,说:“不错,在开封,他确曾有过犯驾之举,使我皇上破了相,后来,又追随孙伯雅,与我军为敌,到长安破,他与高杰死不投降,高杰突围走延安,他却据守一座山头,屡攻不下,还是我皇上当众折箭为誓,说当初是各为其主,不能怪你,眼下大势去矣,如你投降后,朕还记那一箭之仇,有如此箭,陈永福终于被感动,于是,率众来归,我皇上不修旧怨,反沛新恩,马上让他作了三品制将军,带五千马队。”

韩霖一听,大受感动。心想,连陈永福这样的人李自成也可不杀,且还受重用,姜瓖又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姜瓖派韩霖赴宁武通款之际,大同城内已是风声鹤唳了,巡抚卫景瑗更是每日如坐针毡。

还在正月初一,西边便警报频传,谓流寇李自成率百万大军,由秦入晋,一路如火燎原,下太原,屠宁武,兵锋所向,无人能阻遏其马蹄,照此速度,不到三月,就要杀到大同。

卫景瑗得知此讯,急忙来找姜瓖。

其实,早在宁武被围时,卫景瑗接到周遇吉的求援信,便曾催促姜瓖出兵,说宁武不守,大同危矣。可姜瓖说大同兵众虽有十万,但欠饷已达半年,士无斗志,要救宁武,除非能关清欠饷。这话说起来虽是振振有词,卫景瑗却无以为答。自己虽身为巡抚,但手中确实一无粮二无饷,俗话说,皇帝不差饿肚兵,不能关清欠饷,怎么能驱使兵士为你卖命呢?

卫景瑗无话可说了。眼下,流寇果然就要杀到大同了,难道不关清欠饷,就连大同也不守了?无奈,卫景瑗只好亲自前往总兵衙门去见姜瓖。此番姜瓖见了卫景瑗很是热情,卫景瑗腿脚不大灵便,他亲自到辕门将卫景瑗扶进来,说:

“卫抚台,您怎么亲自来了呢,不就是因为李闯吗,闯贼号称一百万,但据末将估计,不过在二三十万之间,可我大同兵有十万,阳和兵十万,宣府尚有二十万,就说士气不行,攻虽不足,守却是有余。”

卫景瑗一听这话,有些不相信。其时,他已风闻姜瓖派人向李自成通款事,于是试探说:“听将军如此一说,学生就放心了,朝廷养兵,用于一旦,若失守封疆,那可是死有余辜了。”

不想姜瓖一听这话,便冷笑说:“卫抚台,话说到这份上,末将也把话挑明了,您口口声声说朝廷养兵,可欠饷却快大半年了,这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

卫景瑗也料到他会有此说,于是叹了一口气说:“此事学生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朝廷财力支绌,就是皇上有饷拨来,也远水难救近火了,若要激励士气,只能向代王开口。”

姜瓖一听这话,不由咧开大嘴笑了——他要的便是这句话。于是连连点头说:“卫抚台果然有办法,末将可说与您想到一起了,不是吗,代王可是皇上的叔爷爷,世守大同,广有家财,若是大同不守,流寇来了,王府的金银财宝能归他有吗,只怕连命也保不住吧?何不往外拿一点点,救一救急呢?”

说着,便提出要卫景瑗去向代王说。卫景瑗说:“姜将军,请代王捐输助饷的事由学生去说可以,不过,学生有一个条件。”

姜瓖忙说:“什么条件?”

卫景瑗说:“若代王肯发府库劳军,则将军一定要激励将士,誓死效忠皇上,与流寇决一死战,与大同城共存亡。”

姜瓖见说,连连拍着胸脯保证,说抚台大人是忠臣孝子,末将也要作忠臣孝子,只要能保证关清欠饷,他一定死守大同,可卫景瑗不信,提出要与姜瓖歃血为盟,姜瓖居然也答应了,于是,二人焚香秉烛,折箭为誓,歃血为盟,真是面对苍天,信誓旦旦。

接下来,卫景瑗便去拜会代王。卫景瑗向代王劝捐,也进行得十分顺利。不是说代王通情达理,急公好义,而是利害摆在面前——这以前的周王、襄王、福王,眼下的秦王、晋王不但不保家财,且也不保首领,若真的大同也守不住,他岂不是要步诸王后尘?所以,卫景瑗才开口,他便答应拿出两万白银,三万斛米谷,见卫景瑗面有难色,他立刻追加到三万白银,五万斛米谷。

卫景瑗见状,说:“贤王如此慷慨,众将士若不拚死杀贼,天地不容。”

说完,朝上一揖到底,然后告辞,兴冲冲去向姜瓖报告,当天兑现钱米,众兵将欢欣鼓舞而去。不想才过了一晚,从人跑来报告,说代王的儿子带了代王府一百多护院家丁,包围了抚院,卫景瑗的一个仆人不知就里,刚走出抚院,竟被王世子一箭射倒。卫景瑗大吃一惊,忙亲自出来见王世子,问所为何事?王世子却指着他的鼻尖大骂道:

“姓卫的,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也是个读书人,我朱家待你不薄,你为什么暗地与流寇通款,出卖大同?”

卫景瑗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王世子说:“你不要装佯,你原来是陕西人,与李自成是同乡,眼下大同城中,谁都知你早已与闯贼暗通消息,要将大同城献与贼人!”

原来这是姜瓖干的。他明里与卫景瑗歃血为盟,暗中却四处散布消息,说卫景瑗早已与流寇暗通消息,只等流寇薄城,他便要开门纳款。卫景瑗只好指天矢日,又拍胸脯保证说,自己虽是陕西韩城人,但陕西人并不个个都是贼,自己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决不会与流寇同流合污。

但任他对天发誓也好,拍胸脯保证也好,王世子就是不信。并指派家丁,将卫景瑗困在抚院,不准他离开半步。

卫景瑗此时就是一腔热血,也无处抛洒了。

三月初一日,大顺军兵薄大同。数十万大军,一下将大同围个严严实实,代王亲率诸子及家丁上城协守,姜瓖也和弟弟、前昌平总兵姜瑄上了城头。

清晨,大顺军尚未攻城,姜瓖见王世子来到城头,便趁代王世子不备,竟一箭将王世子射死,他弟弟及手下心腹将校早已准备,见状立刻在城头竖起一面大白旗,又大开城门,放大顺军入城。可怜此时代王才如梦初醒,但一看周围,全是姜瓖的人,他不甘心,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立刻被姜瓖指挥手下,将他捆得紧紧的,献与李自成。

卫景瑗在抚院尚不知消息,但听城外炮声隆隆,估计敌人已薄城下,他趁代王府家丁监视稍懈,悄悄从后门溜了出来,走在大街上,只见满街行人乱跑,店铺纷纷关上大门,他拦住一人问消息,这人认得是巡抚,一边跑一边说:

“姜总兵开城迎降了,你也投降吧。”

卫景瑗不由愕然,就在这时,一大队大顺军骑着高头大马跑了过来,领头二人,正是姜瓖兄弟。姜瓖一见他,忙向大顺军前锋主将刘体纯介绍说:

“他就是卫景瑗。”

刘体纯一见卫景瑗,忙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尖说:“卫景瑗,你怎么不降?”

卫景瑗不由跌坐在地,失声痛哭道:“皇上啊皇上,你怎么用姜瓖这种无廉耻的人带兵!”

又指着姜瓖大骂道:“姜瓖恶贼,你已与我歃血为盟,要作忠臣孝子,今背叛国家,认贼作父,你会要遭天谴的,你会不得好死的!”

刘体纯手下人见他出言不逊,拔出刀来,便要砍掉这个狗官,却被刘体纯用眼色制止住了,于是,众人将卫景瑗拥到代王府。

此时,李自成的后路大军尚在百里之外,军中以刘芳亮、刘体纯为主,他二人高踞代王的银安殿,众人将卫景瑗推上来,卫景瑗只哀哀痛哭,却立而不跪,众军士又要强使他下跪,刘体纯却手一挥说:

“这是个忠臣,平日官声尚好,就不要为难他了。”

于是,他吩咐手下,将卫景瑗关到代王府边上一间破庙里。

夜深人静,卫景瑗一人在庙中垂泪。一个老僧前来劝他,卫景瑗叹口气说:“疆臣不能尽责,死有余辜,遗憾的是因顾及老母,不能痛骂逆贼,真是忠孝难两全啊。”

老僧犹豫了许久,才嗫嚅着说:“太,太夫人得知大人被俘的消息,早已自尽了,就是尊夫人、贵公子,都未能幸免。”

一听合家殉难,他只能一声长叹。

天明后,老僧发现他已用一根腰带,吊在廊下的挑梁上。

四、摄政王爷 1.潜龙勿用

正月初五日,睿亲王多尔衮正在府中看奴才们唱秧歌——无非就是由三四个男仆,有的扮大面,有的扮参军,涂脂抹粉,穿红着绿,手中敲着小木棒,踩着高跷,配着锣鼓点儿对舞、调笑。

自从四个月前太宗皇太极病逝,由众臣推举他和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左右议政政王以来,睿亲王痛兄长之逝,日日难展愁眉;加之政务繁忙,前不久,为侦察明朝的虚实,又亲自去了一趟关内,不久前才匆匆赶回,眼下政务积下一大堆,更难得有清闲的日子,今天算是破例了。

这时,唱秧歌的从后院唱到上房前来了。他们中,那个扮参军的最善滑稽,几个动作就将睿亲王、福晋和其它女眷们逗得哈哈大笑。不想就在这时,门丁进来通报: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求见。多尔衮一怔,赶紧令停了锣鼓,急匆匆去前厅来见客。

福晋正看得高兴,不知王爷为何要停止,他也不愿多解释,只扬了扬手,便往前头来。

范文程本是宋朝名臣范仲淹的十七世孙,祖藉江西,先世因获罪谪居沈阳,他一家因此也寄藉抚顺所,曾祖父范聪,正德年间官至兵部尚书,他和弟弟文寀都是明朝的秀才。

努尔哈赤攻陷沈阳时,他被俘虏,同时被俘的共十七人,当时准备都杀掉的,他们也自知断无生路,正引颈就戮之际,努尔哈赤忽然问道:

“你们中有识字的没有?”

范文程忙大声说:“罪民乃是明朝生员。”

努尔哈赤大喜,下令将这十七人全免死,且让他以包衣的身份在营中听用。

原来努尔哈赤自萨尔浒之战,大败明军四路大军后,早已雄心勃勃,有志问鼎中原,因此,他极需懂汉文的人才,范文程世居沈阳,不但能懂满语,汉语且是他的母语,四书五经更是烂熟于胸,是努尔哈赤心目中的能人。

于是就凭着这秀才的头衔,他不但得保首领,且连同伴的命也保住了。

这以后,太祖又代他交了赎金,他遂以自由人的身份正式出仕清国,为清兵征朝鲜、征蒙古屡出奇谋;又因他文笔极佳,得代大汗起草书檄,几年下来,官至秘书院大学士,进爵至二等甲喇章京。

这以前,范文程极受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信用,作为一个汉人,他得以参与密勿,常一人奉召与大汗密谈至深夜;到皇太极时,他更是被倚为腹心,每遇大事,众臣议决不下,请示皇太极时,皇太极必问:此事范章京知道吗?若回答说:不知道,皇太极必说:何不与范章京商量?

皇太极重用范文程,多尔衮也视范文程为智囊,对他十分恭敬。眼下他来到正厅,远远地看见范文程鹄立于仪门外,头戴孔雀花翎,身穿正一品文官补服,立在门前,威严而不换恭慎。

多尔衮猛然记起,汉人官场礼节是主随客便,来客时,客人若是着的公服,则主人也须着公服;客人若便服来拜,则主人也可改着便服。原以为新年新岁,范文程会要随便些,不料也是如此认真,心想,这范文程真是个讲究礼仪的人,这以前虽受先帝宠信,但他从不恃宠而骄,就是在诸王及各大臣面前,礼节上也从不含糊。比较起来,他们作为游牧民族,君臣、父子、兄弟之间,于礼法上很随便,眼下自己身为议政王,有志移风易俗,改革旧章,那么,就应该率先垂范,处处留神,小事也不放过,不能让这班汉臣看笑话。

想到此,他赶紧转身回去换公服。

不错,范文程只是来给睿亲王拜年的。正月初一,他伺候皇帝、众亲王举行过大朝仪,满人的习惯,这天要祭堂子,汉人无须参加,于是,皇帝在诸王随侍下祭堂子,他便奉旨代表皇帝,分别依次祭祀孔子、春官及诸神,到初五才有时间出门拜年。

睿王府是他拜的头一家,他还要分别去拜郑亲王、礼亲王及英、豫诸王爷、贝勒,所以见了睿亲王后,只略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准备告辞,不想睿亲王却一把拉住他说:

“坐,坐,范先生,既然来了,多坐一会无妨。”

范文程说:“王爷府上像是有事,微臣就不打扰了。”

睿亲王脸上不由微微发烫,知道瞒不住了,便说:“没关系,那只是奴才们在唱秧歌,我们满洲,本有正月十六‘走百病、脱晦气’的习俗,或男女出游,或联秧打滚,入夜尤多,不过,这些关外的民间小调,毕竟不如中原正音,难登大雅之堂。”

不想范文程却说:“是吗,秧歌之戏,不但中原各地有,就是江南也有的。不过,不叫唱而叫扭。”

睿亲王一听江南也有唱秧歌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说:“啊,孤还以为这只是我们东北才有的陋习呢。”

范文程对睿亲王的心事是摸透了——眼下的大清,这以前还称大金汗国,尚只是一个穴洞而居的游猎民族,刀耕火种,茹毛饮血,比中原地区不知要落后多少,后来,太祖努尔哈赤龙兴建州,筚路篮缕,白手起家,只两代人功夫,不但剿灭各部,统一满洲,且臣服蒙古、朝鲜,攻掠中原,称雄一方,连大明朝关外的土地,也大多落入他们手中;到了太宗皇太极手中,更是数次进关,深入内地,打得堂堂大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今天,睿亲王以议政王的地位,早已立下灭明朝、定中原的大计,在睿亲王眼中,论武力,明朝处处不如大清,但说起诗书礼乐,满洲却不如中原远甚。所以,睿亲王在他们这些汉臣面前,提到文事,总有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为此,他不但开设汉学,提倡皇族子弟向汉人学习,自己更是拜范文程、洪承畴等汉人为师,亦步亦趋,言必信,计必从。范文程看出睿亲王有心向化,便时时向他灌输这些。

眼下睿亲王为解嘲,便说:“不意秧歌这种小玩意江南也有。”

范文程忙说:“据臣所知,中原各地,虽有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之说,但元日秧歌之乐却大多相同。若问其究竟,王爷方才说是走百病、脱晦气,江南的秧歌也是为了娱神,秧者,谷神之属也,江南春插时,还有鸣铳放炮,开秧田门、祭秧神的仪式。”

接下来,范文程和睿王从娱神说到祭神,渐渐地便扯到了孔子和文庙。

其实,在东北也不乏尊孔之所,只不过没有文庙和贡院,孔子的神像与诸神并祀。

范文程明白这些所谓神的由来——最早的女真民族除了打猎、摸鱼、挖人参、采松子外,其余什么事也不会,直到后来才发展为农业社会。为此,他们攻打中原地区时,每占一地,除了金银和妇女那是非抢不可之外,其它也是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另外,还俘虏医巫百工,回去供他们奴役。这在宋朝和金国对峙之前,便已是屡见不鲜了。

来自中原地区的能工巧匠们,虽沦为奴隶,但在主人眼中,其地位比一般的奴隶要高,待遇也要稍好,因为他们能为统治者修造宫殿,打造工具和兵器,教他们纺纱、织布、炼铁,教他们制药、治病救人,他们对这些人十分信服,久而久之,便有五行八作的祖师庙出现,女真人将这些祖师爷统统称之为神,且将这些神与孔子并祀。

年初,范文程在祭孔时,便也要去分祭这些神,什么皮匠、铁匠、木匠的祖师爷以及药王菩萨,范文程都得恭恭敬敬地在他们面前烧一炷香,磕一个头,虽已降清作了夷臣的范文程,在药王孙思邈的像前磕一个头还不觉委屈,但要他去磕那些面目丑陋、模样粗鄙的皮匠、铁匠祖师爷,心里真不是滋味。

眼下,睿王问起关内的祭祀。范文程于是说:

“关内是诸神分祀,各行各业只拜自己本行的祖师,读书人则只拜孔子,顶多也就是‘四配’和七十二贤。”

睿王问:“何谓四配?”

范文程于是向睿王说起了复圣颜渊、宗圣曾参、亚圣孟子和述圣子思,说起了这四个人对儒学的发扬与光大,睿王听得十分专注,末了他又问道:

“那么,这老子又是什么人呢?”

这一问,又是个大题目。范文程只好说起老聃和他的,说此人为道家创始人,年代约早于孔子,在中原,道家与儒家为两大学派,所以,独尊孔圣的文庙不会供奉老子。

睿王真是“洗耳恭听”,一字不漏。范文程满以为他所知道的应是问完了,不想睿王又问道:

“《四书五经》中不是还有易经吗?这又是谁写的呢?”

尽管范文程今天还想去拜很多的客,但他却对睿王之问不厌其烦。他明白,睿王眼下是大清的实际掌权者,不但统率满、蒙、汉八旗,说不定就在不久的将来,还要统治中原,统治全中国。那么,能尽心启沃出一个文明礼义之君,虽统治中国,却不丧失华夏传统的诗书礼乐,虽不是汉人当皇帝,却仍使汉人固有的道德与法治得以传承,这不是让一个不通文墨、只知杀戮的夷狄之君来统治中国更好么?

睿王虽倾心向学,但他太忙,日理万机,难得有今天这样的闲暇,虽说圣明天纵,毕竟启蒙太迟,要学也学不来,今天既然问及,岂能不尽心奉告?

于是他又向睿王说起了:“又名《周易》,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爻辞两种文字构成,相传为伏羲氏首创。另外,周公和孔子对《周易》的丰富和发展也作了相当大的贡献,可以说,这是一本蕴含了深奥哲理的书,正因为深奥,所以,后人对它的内容的阐述便不尽相同,有人曾穷一生之力,也未能真正弄通这本书的奥义。”

睿王说:“孤听说,就是一本算卦的书,不但能卜个人休咎,知过去未来,且能预知国家大事呢?”

范文程说:“从外表看,确是一本卜筮之书,因为它由卦和爻组成。可供卜筮之用,但这只是它的一面,要知道,这卦辞和爻辞暗藏玄机,透过这些,从中可悟出许多人生的大道理。”

说到这里,自然要扯上太极、两仪、四象及六十四卦。于是,他又用手蘸着茶水,在矮几上画出了太极和八卦的图形,所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盂,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范文程侃侃而谈,听得睿王兴趣盎然,乃说:“既然如此,孤这里也有此书,先生何不为孤卜上一卦,让孤见识见识。”

说着,他真的随手从书架上取出了,隔着茶几递了过来。

这一来,范文程可作难了。且不说真要卜筮还须蓍草或龟壳等工具,另外,若真是预测什么大事,这么草率就卜,也显得心地不诚。

睿王看出他的心事,忙说:“来来来,孤只是为了见识见识,这卜筮究竟是怎么个过程,又不在乎它灵不灵的。”

其实,范文程平日也喜欢卜卦的,此刻,他只好取出几枚天命通宝,代替蓍草,真的为睿王演试起来。

他将三枚铜钱放在手心,轻轻地合十向空摇着,然后往小几上一放,就眯着眼睛看它的正反,然后一一记在一张纸上,反复数次,纸上的记号越记越多,最后,他便翻着书仔细地查对起来。

睿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演算,见他在翻书,便说:“什么卦?”

范文程连连说:“奇,奇,奇,这是臣今年的头一卜,竟均由阳爻组成,乾上乾下,为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乾卦。”

睿王说:“乾卦吉祥不吉祥?”

范文程心中暗自猜疑:睿王不是说只看过程,并不是真的要卜卦么,怎么又问起这话呢?新年伊始,动手便卜出六画皆奇的乾卦,这真是平生难逢难遇的奇事,而睿王这么穷追,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睿王似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忙说:“孤确是出于好奇,别无他意,不过,既然卜了,这结果也无妨听听。”

范文程只好说:“此卦六画皆奇,上下皆乾,所谓阳之纯而又健之至也,这是很难得的。卦辞为元亨利贞,这都是很吉利的字眼,是上上大吉。书上说,元者,大也;亨者,通也;利者,得宜也;贞者,正而固也,元亨利贞,乃是乾道大通而至正,不过——”

范文程说着,却又沉吟着不往下说了。睿王不由焦躁,说:“不过什么?您不要吞吞吐吐,也不要这么认真,孤不是说过吗,又不是成心让你卜休咎,你只假设一下,设若此卦为孤有意而为,又是卜的国事,这将如何呢?”

范文程说:“若真是有心而卜,卜的又是国事,那么它预示王爷,大清国的国运,好固然好,只是飞黄腾达的时机暂时不成熟。”

睿王说:“这也有什么说的吗?”

范文程说:“虽为乾卦,却断在初九,系辞为潜龙勿用,这里的潜龙应是指有大作为的君王,只因时机未到,他只能暂时蛰伏,也即孟夫子所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

睿王听了,似乎还未完全明白,又接过书来,自己翻了翻,念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这么说,是机会还未完全成熟,我们不能急,只要敬天修德,便会有好消息来。”

范文程连连点头说:“王爷理解得比臣透彻。”

于是,他从乾卦的初九潜龙勿用,直说到上九亢龙有悔,说宇宙间的事物,有阴阳、动静、刚柔,它们之间是相互演变着的,既相生,又相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过犹不及,否极泰来……

范文程尽自己所知,和睿王说起易理,说起阴阳变化。睿王恭敬地陪坐着,听得十分认真,就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

四、摄政王爷 2.多尔衮的抱负

“穷则变,变则通”;

“飞黄腾达的时机还不成熟”。

直到范文程告辞后走了,多尔衮仍在想着卦辞,想着范文程的话。

这时他的福晋拥着两个贴身宫女过来了,一见他不由笑眯眯地问道:“客人走了,可不可以再演秧歌?”

他抬头看了看天,说:“天色不是已晚了吗,留着明天再看吧。”

福晋一听,不高兴地噘着嘴坐在一边。

多尔衮不由望着她皱眉。他不喜欢这个福晋,但这桩婚事是皇太极手中定下的,为此,皇太极曾经剥夺了他一场美满的婚姻,可以说,这是皇兄在他心中留下的唯一憾事。身为爱新觉罗氏子孙,多尔衮无法拒绝这桩令他头痛的婚姻,但一看见这个福晋,眼前就会浮现出另一个人影,在向他闪着一双忧郁的眼神,而一想起这眼神,多尔衮的心,便摧肝裂胆地痛。

眼下,福晋生气地走了,他巴不得她快些离开,好一人想心事:

太祖爷努尔哈赤说过:大而变小,小而成大,古来兴亡变迁之道甚多。又说:我金汗身行正道,上天眷爱,况南京、北京、汴京本非一人所居之地,乃女真、汉人轮流居住之地,我的子孙,应时刻以进兵中原为念,有朝一日,要光复大金汗国的疆土。

他想,今天这卦辞与目下的情形何其相似啊!我大清兵强马壮,灭亡明朝、统一大江南北,实现父兄两代人的愿望,已是近在眼前的事,所差的就只是时机了,时机不到,潜龙勿用。

想到这些,多尔衮不由思绪万千……

三十三岁的多尔衮,一生最敬佩两个人,这就是父亲努尔哈赤和哥哥皇太极。论起来,努尔哈赤出身贫寒,他母亲早逝,受继母虐待,十九岁便分家另过,挖人参、采松子、猎野猪,只要能换钱的事都干。

那一年,祖父和父亲——时任建州左卫都指挥的觉昌安、和任左卫指挥的塔克世随明军出征阿台,结果父子二人,被明军“误杀”。觉昌安和塔克世一直被明朝誉为“忠顺学好,看边效力”的好酋长,眼下却不明不白地被杀了,明军无法向努尔哈赤交代,为报偿其祖、父的冤死,乃将觉昌安遗下的“建州左卫都指挥”一职改授努尔哈赤。

区区一都指挥,不过是明朝的一个守边小吏,与看门狗差不到哪里,努尔哈赤打心底看不起这个职衔,乃强咽仇恨,返回故乡。

不久,他即以祖、父留下的一十三副铠甲起兵,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神圣事业。以最弱小的一个部落,经过十余年的战争,“小而成大”,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

这以后,创立八旗建制和女真文字,订立各种制度;攻蒙古,掠朝鲜,败明朝,四处征战,扬威四边;萨尔浒一战,破明军四路围攻,连下辽阳、盛京、海州等七十余城。终于称皇帝,定都沈阳,建国号曰“大金”,年号曰“天命”,五大臣议政,四贝勒行权,只可惜宁远一战,为袁崇焕所败,努尔哈赤才抱恨而终。

无疑,父亲是个传奇人物,这是不但在爱新觉罗氏家族内部,就是他们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努尔哈赤不但体形魁梧,声音洪亮,有超人的武艺和胆识,更重要的是他能在危急关头,镇定自若。

就是那一回,面对叶赫、辉发及科尔沁九部的联合进攻,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形势险恶,家族中,有人胆怯了,准备投降。可努尔哈赤却从容镇定,眼看敌人已经出发了,他却仍在睡大觉,他的侧福晋富察氏急了,将他推醒说,你还有心思睡觉,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他却轻松地笑着说,怕什么,九部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且人心不齐,都想保存实力,只要能打败一部,其余就都散了。

结果,一切都如他所料——九部联军被他打得大败,科尔沁部的首领明安马陷泥淖中,衣服丢失了,马鞍不见了,只得穿条短裤,骑匹无鞍马逃回家。

那时的睿亲王多尔衮,虽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无从参与战斗,但对父亲的丰功伟业,却耳熟能详,他为自己能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

努尔哈赤死后,由四贝勒皇太极即帝位。

在努尔哈赤五妃十六子中,皇太极排在第八,关于他得承大统,皇族内部有许多流言,其中就牵扯进了多尔衮,但多尔衮却不太相信。

皇太极似乎生下来就有皇帝命。他诞生时,努尔哈赤只是一个小小的部落酋长,根本就不具备称帝的条件,但于无意之中,竟为这个儿子取名“皇太极”,他直到后来才知道,汉人的储君称“皇太子”,而蒙古人的储君则称为“黄台吉”。这两个名称都与“皇太极”三字谐音。

努尔哈赤认为这是天意。

皇太极本来也就有继承大统的份。他是努尔哈赤原配、也就是庙号为孝慈高皇后的叶赫那拉氏所生。叶赫那拉氏性格温柔贤惠,行事稳重大方,被众人尊称为“蒙古姐姐”,可惜只活到二十九岁就死了,努尔哈赤为此一个多月不喝酒、不吃肉,以此来吊唁这位难得的皇后,按传统的继承法,子以母贵,皇太极继承帝位应无疑义。

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却使得皇太极的继承有些不尴不尬,这也就是流言的由来——努尔哈赤诸子中,有两人可与皇太极匹敌,这就是长子褚英和二子代善,褚英死于努尔哈赤之前,他是因对努尔哈赤不满,被囚禁后死去的;而二子代善却因一些细事失欢于努尔哈赤而不被重视。努尔哈赤晚年宠爱大妃纳喇氏,这就是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三兄弟的母亲,因受宠,被立为大妃,“大妃”也者,大福晋之谓也。

努尔哈赤以十万大军征明,却败于只有万余人马的宁远城下。这是他自起兵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回去后,郁郁不乐,终于疽发于背,为此,他去温泉疗养,但病情不见好转,就在返回盛京途中,崩于靉鸡堡。

努尔哈赤死时,身边只有大妃,据她说,大行皇帝临终遗言是传位于多尔衮。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不是说“国赖长君”吗?且不说多尔衮当时才十三岁,毫无战功可言,再说,代善不是身居“四贝勒”之首吗?就是努尔哈赤在世之日,四大贝勒就已参与控制军国大权,眼下努尔哈赤崩逝,却将政权交与一个“黄口孺子”,这不是成心挑起内乱吗?

众人断定,这遗言,断断乎不是远见卓识、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的原话,只能出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之口。

鱼在水中,却不知深浅——大妃这是自己找死啊。

于是,四贝勒和五大臣公议,推戴皇太极为帝。

皇太极谦让再三,“盛情难却”,于是,他于努尔哈赤灵前即皇帝位,尊先帝为太祖,改年号为“天聪”,以明年为天聪元年,至于那个心比碌碡还大的大妃,竟被迫为大行皇帝殉葬——据说,这才是先帝的遗诏。

大妃纳喇氏像是过重大节日似的,她换上了礼服,佩上金银珠玉,用三尺白绫,去实现永远追随大行皇帝的梦想。临终,她痛哭失声,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托付与众贝勒,他们实在还须人照顾啊!

多尔衮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生离死别的场面,兄弟仨眼睁睁地望着母亲离开了他们,但多尔衮却并不记恨皇太极,因为这个哥哥对他太好了,就是后来,有些流言蜚语传到了他的耳中,将情断理,他也认为这不是实情——的确,伟大的太祖高皇帝,能洞察秋毫,明见千里,在交代身后事时,决不会留下后患,将自己未竟的事业,交与一个未成年人。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流言蜚语,但皇太极对自己的亲弟弟,却一直关怀照顾。

在皇太极眼中,多尔衮这个弟弟聪明机智,是个难得的人才,将来一定可当大任——也就是在皇太极手上,多尔衮被封为“和硕睿亲王”,睿者,聪明睿智之意也,满洲话称为“墨尔根”。

那一回,才十六岁的多尔衮,和才十五岁的多铎随皇太极出征察哈尔,大获全胜而归。皇太极推功于多尔衮兄弟,说:“蒙天眷佑,初令两幼弟随征远国,克著勤劳,克期奏凯,宜赐美号,以示褒嘉。”

于是赐多尔衮“墨尔根戴青”。

天聪五年,皇太极率军征明,围攻大凌河的祖大寿,祖大寿先是出城诱敌,大将图赖中计,不等皇太极发令就率军冲锋,终于进入明军红衣大炮的射程,被明军一阵重炮猛轰,死伤不少,副将孟坦且因此阵亡。

其时,贪功的多尔衮就是跟在图赖身边冲锋的人,皇太极在追究责任时,却撇开他口中常念叨的“墨尔根”,专责图赖,又派国舅去多尔衮营中,责备多尔衮的下属,怪他们未能保护好“墨尔根”,并说:若“墨尔根”有失,可要把你们砍成一堆肉泥。

兄弟之情,溢于言表,终皇太极一生,都十分看顾墨尔根。

当然,多尔衮尊敬皇太极,并不是因于皇太极的眷顾之情,重要的,是他对皇太极一生功业的佩服,就是这个哥哥完成了父亲未竟的事业。在皇太极手上,不但臣服了朝鲜和蒙古,且能数次深入中原,用反间计除掉了大清的死对头袁崇焕,打得堂堂大明毫无招架之功,终于完成了灭亡明朝的所有准备。

皇太极以聪明神武之资,抱统一天下之志,目光远大,手段翻新,就是在他手中,奠定了灭明的大业,让多尔衮佩服不已。当时,面对势力强大的明国,大清偏居一隅,虽取得一些成功,但要从根本上摧毁这样一个大国,就如同一把小小的锯子,要锯倒一棵参天大树。谋臣张存仁向皇太极贡献三策,曰:锁喉、刺心、剪枝。锁喉即先一步拿下山海关,截断明朝关内外的联系;刺心则是绕道长城,直取北京;剪枝则是先收拾明国的关外各据点,再次第进兵关内。

皇太极先采用剪枝之策,为拿下关外的据点,第一步便是招降明朝的大将祖大寿。

祖大寿是辽东人,兄弟子侄亲戚,世代为明守边,在关宁一带明军中,有着一呼百诺的号如力。

那一回,皇太极使反间计,诱使崇祯皇帝将守边大将、那个让努尔哈赤抱恨终生的袁崇焕活剐了。祖大寿恨皇帝不公,错杀忠良,于是带着自己的人马回到锦州。皇太极一直想招降他,可他却仍不改初衷,且屡次打败清军。

后来,皇太极探听到祖大寿的家族的居住地,将他的兄弟、子侄全部请到盛京,可祖大寿仍然无动于衷,直到他驻军大凌河,被皇太极包围后,粮尽援绝。在众将都投降后,祖大寿才终于同意投降。

他在拜见皇太极时,皇太极将御服黑狐帽、貂裘赐他,且对他慰勉有加,他提出要回锦州招降余部,皇太极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可他一回到锦州,却又改变主意,且在皇太极率兵攻锦州时,亲发红衣大炮轰击,几乎要了皇太极的命。

直到后来松辽大捷,连明朝的蓟辽总督洪承畴也被俘了,困守锦州的祖大寿已走投无路,才出城投降。

皇太极的左右,都对祖大寿恨之入骨,纷纷向皇太极进言,说此人反复无常,心狠手辣,今日穷途末路才降,只怕有机会他又会跑。可皇太极却宽容地笑了,他对祖大寿说:将军不必介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以后他对祖大寿宠信有加。这一举动,使得祖大寿痛哭流涕,终于死心塌地降清了。

这以后,皇太极又数次深入关内,锁喉、刺心,几次杀得明军毫无招架之功。

眼下,哥哥皇太极如日中天之年,却赍志而没了。多尔衮明白,父兄那灭明的千斤重担,义不容辞地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国丧之期,面对才六岁的侄儿、新皇帝福临,他记起哥哥皇太极的临终遗言,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关内的形势。

四、摄政王爷 3.十七年前的故事

“十四哥,新年大吉!”

范文程刚离开睿王府,豫王多铎和英王阿济格就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豫王先开口跟他拜年,长他六岁的哥哥阿济格,也跟着向他拱手说:

“十四弟,恭喜恭喜!”

阿济格、多铎和多尔衮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他们自知才干不如多尔衮,母亲死后,他们兄弟团结得很紧,且事事都听多尔衮主张。

多尔衮一见他们,不由高兴,他深有歉意地望着阿济格说:“十二哥,小弟尚未跟你拜年,你倒先来了,这多叫人不好意思啊。”

说着,连忙把两个兄弟让到热坑头上坐了,指着矮几上的干果说:“兄弟,尝尝。”

阿济格大度地笑了笑,接续他先前的话头说:“这有什么,兄弟之间,还分什么先后的。你是个大忙人,不比我们,不打仗就一身发胀,闲得只能看人唱秧歌,枯燥得很。”

一提到打仗,年轻的多铎就来劲了,他大声说:“哥,李自成已占了西安,据我看,他早晚要打过黄河了;崇祯要兵没兵,要将没将,北京城早晚是守不住了,我们还不动手,只怕会让流寇占了先。”

“时机并不成熟啊。”多尔衮不由又想起了刚才的卦辞,他拍着多铎的肩,却望着阿济格说,“十二哥,汉人有句成语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阿济格一听,立刻明白多尔衮何所指,不由点头,说了一句满人的歇后语:“是的,我看那个人是雪埋颟伊(木制神像)——早晚会露相的。”

多铎不明白两个哥哥在打什么哑谜,他一会望望多尔衮,一会望望阿济格,好半天才猜测说:“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豪格?”

多尔衮和阿济格不由相视一笑,多尔衮说:“兄弟,你终于明白了,你说,他不正想做我们身后的黄雀吗?”

多尔衮舍汗位不与皇太极争,对流言嗤之以鼻,是缘于对皇太极的崇拜,是缘于皇太极对他的爱护;皇太极终其一生,对他这个弟弟也尽了做哥哥的义务。这是爱新觉罗氏不致内乱的根本原因,也是大清国臣民的福祉。

然后,皇太极身后,家庭内部的矛盾却像酝酿已久的火山,突然之间,喷薄而出了——这就是皇太极长子豪格对帝位的觊觎。

比较起来,努尔哈赤六十八岁崩于靉鸡堡那是寿终正寝,而皇太极却是未尽天年——他死时才五十二岁,正所谓春秋鼎盛。

皇太极之死,在后世文人墨客的笔下,说成是因痛悼心爱的宸妃:博尔济吉特氏伤心过度而成疾。其实,戏剧也罢,小说也罢,“情”字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你想,一个皇帝,为一个心爱的女人而伤心死,这本身便是一个好题材,现成的就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但事实是宸妃之丧,在崇德六年九月,时皇太极正在锦州前线,大战洪承畴,闻宸妃病,乃赶回盛京,不料宸妃已逝,皇太极虽然哭至昏厥,且病了一场,但后来就后悔了,说:天生朕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这是天地祖宗对朕的惩罚。这以后,在群臣劝谏下,他又照常理事。须知锦州大捷,俘洪承畴,降祖大寿,这都是皇太极一生功业的大手笔,是奠定大清二百六十七年天下的基石之一,又岂是一个正患着相思病、恹恹的痨病秧子所能为哉!

他的死,是在宸妃死后的第三个年头、即崇德八年八月。皇太极终其一生,丰功伟业,不愧为命世之主。但一个人总无法追求到完美——多尔衮清楚地记得他们兄弟之间,那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那是皇太极向命运之神投降,是向冥冥之中的造物主求恕。

谢天谢地,就因有那一次的谈话,才为后来的帝位之争,埋下有利于多尔衮的伏笔。

时维七月,寒外秋凉。皇太极的病时好时坏,渐入膏肓,他自己清楚,今秋恐怕再也无法与群臣逐猎于围场了。那天,朝议散后,他独留二哥代善和十四弟多尔衮于崇政殿谈心。

空荡荡的大殿,寂然无声,可听见兄弟仨的鼻息,他们促膝并坐,就如寻常的百姓人家。皇太极先开口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多尔衮,眼神一反常态,竟看不到半点平日常有的父亲般的慈爱,却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说是嫉妒,说不上嫉妒,说是希求,又谈不上希求,一下于兄弟情份,生疏了许多。他说:

“墨尔根,我的好兄弟,十七年前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多尔衮一惊,十七年前,大妃——他的生母之死的场景,一下浮现在眼前。那可是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怎么能忘记呢?可今天,他的八哥、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要知道,他和代善、和皇太极,关起门来是兄弟,上得殿来是君臣。今天谈的,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啊,能乱说吗?他顿了顿,眼望他处,先稳住神,然后从容地说:

“皇上是说皇阿玛临终?”

皇太极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那分明是嘲笑多尔衮的做假。他说:“兄弟,这个时候了,什么事都可敞开说了。十七年前,皇阿玛山陵崩塌,为这帝位之争,大清门前,剑拔弩张,只差一点就要闹出兄弟子侄相残的惨剧,才兴起的大清国就要亡了,不亡于明朝,却要亡于内乱。这一点,你应该是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忘记的,也不该忘记的!”

多尔衮无言以答。是的,他该说什么呢?这时,一边老实巴焦的代善说话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皇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皇太极喘着气,摇了摇头,说:“不,二哥,这些事,你不提起,我死之后,还是会有人提起的,墨尔根,你说是吗?”

多尔衮仍是无言以答。

皇太极又说:“墨尔根,那些流言蜚语,你肯定听到过,说我是篡位,皇阿玛的遗命是传位于你。墨尔根,这件事在这以前是讳莫如深,谁也不敢提起,今天,当着二哥的面我向你澄清,那不是流言,是事实——皇阿玛的确是要传位于你,大妃所传的遗命,一点也不假。可是,兄弟,当时的你能吗?才十六岁的一个少年,能用雷霆手段,平息内争,不但使自己免遭杀身之祸,且能内安外攘,使皇阿玛创下的大业,不但不中途殒俎,且发扬光大吗?墨尔根,今天我实话告诉你,当时以你的力量,那是万万不能的!”

多尔衮这回点头了,是心服口服的、发自内心的点头。是的,当时觊觎大位的,不但有努尔哈赤的子孙,且还有叔叔舒尔哈赤的两个虎子。而他呢,才是绒毛未脱的小鳖犊子,初生之犊能敌虎贲三千?

皇太极望着多尔衮在点头,不由舒了一口气,那一双油烬灯枯的眼神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光芒,就像那落日余晖。他说:

“墨尔根,今天你能了,在爱新觉罗氏家族中,你终于出脱成一个大能人了,谁人都不能与你匹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暗暗地观察你,你不但有坚忍不屈的精神,且有聪明神武之蹈略,这就是帝王之才,他人没有你独有。我清楚,三十年河东复河西,一下又恢复到十七年前的局面了,当时只有我能继承皇阿玛的大业,今天,又只有你能继承我的大业,我死后,这大位就传于你罢,金簪儿掉在井里——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这就是命啊!”

多尔衮乍听此言,如雷贯顶,一下竟懵了,忙“扑通”一下,猛地跪倒在地,好半天才说:“八哥,不,皇上,你糊涂了,你正春秋鼎盛,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再说,还有豪格,还有福临,还有——”

皇太极喘着气,把那双在刀把上磨出老茧的手伸过来,一把紧紧地抓着多尔衮的手,眼中霎时流出了热泪。他说:

“墨尔根,你当我是心甘情愿地传位与你吗?不,我是迫于厉害,迫于形势,我是为了爱新觉罗氏的千秋伟业,因为只有你能,他人都不能,兄死弟继,这在历史上不是首创,宋太祖有先例在,你不要信什么烛影斧声,那是无稽之谈,想当初,赵匡胤撂下的担子,除了赵光义,又有谁人能担得?”

烛影斧声,说的是宋初的宫廷秘闻,谓太祖死于太宗之手。熟读《金史》的皇太极,顺便也把《宋史》翻看了,眼下居然头头是道。

多尔衮跪伏在地上,泪如泉涌。他信誓旦旦地说:“皇上,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臣是皇上一手拉扯大的,皇上不但是臣的皇上,且是臣的再生父母,皇上若有个万一,臣一定全力辅佐豪格,虽万死,不敢辞。”

皇太极嘴角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但又把头摇得像博郎鼓似的,说:“豪格胸无点墨,粗心浮气,这不是出天子的气慨。我若真是一心为私,自然是传位于豪格,若为国家社稷着想,应该传位于你,你说,哥哥是一心为私的人吗?”

话说到这份上,皇太极应该还有很多事要交代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却突然昏厥了。

事后多尔衮每想起这事来,总觉得皇太极那番话,有一些刘皇叔白帝城托孤的味道。

努尔哈赤一心与朱明争天下,想到有朝一日要统治汉人,便向他的子弟推崇汉学,认为只有学会了汉人的一套,才能打败汉人,治理汉人。满洲人翻译的第一部汉文书既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孙子兵法》,而是一部小说。满洲贵族,凡有心汉学者,无一不对倒背如流。刘备白帝城托孤时,说阿斗无能,要诸葛亮取而代之的事,虽说得情真意切,可后人在评说此事时,却说那是做假,是刘备怕诸葛亮学曹丕故事,将来也来个“篡汉自立”,故当着群臣的面,先把话挑明,所以才有诸葛亮的泣血发誓,才有后来那震烁古今的前后《出师表》。聪明如诸葛,却被那个织席卖履出身的“大耳贼”给耍了。

今天,皇太极也在做假吗?皇太极用反间计,使崇祯皇帝活剐了守边大将袁崇焕,熟知内情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那简直就是周瑜使蒋干中计的翻版,活学活用的皇太极,难道不能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再用一次《三国》?

可当时的多尔衮是动真情了,他当着代善,热泪盈眶,把胸脯拍得山响,发誓要全力辅佐幼主。

不久,皇太极终于撒手归西,大汗宝座一下出缺。

当时的局势十分复杂。论年龄,多尔衮上有六十一岁的二哥、和硕礼亲王代善和五十五岁的堂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另外,下面还有比他大三岁的侄子、和硕肃亲王豪格。当皇太极病逝的消息传出时,努尔哈赤的子孙中,有好几个人觊觎大位,其中想得最厉害的、也最有资格的就是豪格。

按说,三十五岁的皇长子豪格确实最有希望。且不说“国赖长君”,且不说豪格从征多年,战功赫赫,就凭他手中控制着两黄旗,别人也无话可说——正黄、镶黄两旗为天子亲军,豪格不当天子,谁当天子?

“国忧”之日,人心浮动。两黄旗的大臣:图尔格、索尼、图赖、锡翰、巩阿岱、鳌拜、谭泰、塔瞻等八人,齐集肃王豪格府中,向豪格劝进,就连那个舒尔哈赤的儿子、郑亲王济尔哈朗,也倾向于豪格。

豪格离帝座只差半步之遥了。

但另有一派人却对豪格嗤之以鼻,这就是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皇位本是多尔衮的,皇太极即位已有欺孤夺寡之嫌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英、豫二王手中掌握着两白旗,若加上多尔衮手中的正蓝旗,便不把两黄旗放在眼中了。

大清门前,又一次剑拔弩张,鼻子尖的人,已经闻到血腥气了。

这时,那个出身于科尔沁大草原的蒙古格格、孝端文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慌了,贵为皇后,却命中无子,没有他法,乃召和硕礼亲王代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于后宫会议。

无论用什么为代价,总要平息纷争。

当年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弟弟舒尔哈赤是他的追随者。可舒尔哈赤后来意志不坚,一度要带领本部人马自立门户,被努尔哈赤发现后,他将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囚禁,但努尔哈赤还是没有薄待自己的亲侄子,后来四大贝勒议政,舒尔哈赤的长子阿敏便是四大贝勒之二,皇太极登极后,削诸贝勒之权,阿敏被科以十六条大罪下狱,但作为长房子孙的皇太极仍没有亏待二房,于是,身为舒尔哈赤次子的济尔哈朗,又被封为和硕郑亲王。

济尔哈朗与多尔衮不和,再说,他已私下和豪格达成了交易:如果豪格得继大位,他仍可当他的议政王。所以,会议一开始,当孝端太后问及立谁为帝时,济尔哈朗便积极发言,他望了多尔衮一眼,开口说:

“有嫡立嫡,无嫡以长,再说,国赖长君。”

这口气,有典谟、有训诰,义正词严,不容置辩——会议才开始,身为家族长者的礼亲王代善,就感到头上的压力了。

在众人都在觊觎皇位时,只有代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因为他已失去争夺的机会了。努尔哈赤共有十六子,长子褚英早年即被努尔哈赤囚死,代善虽居第二,却可说是长子,所以,还在努尔哈赤时代,四贝勒当政,五大臣赞襄时,代善便居四贝勒之首。

待努尔哈赤死,代善却首先提出皇位由皇太极继承。在众多的子侄中,十四子多尔衮、五子莽古尔泰、七子阿巴泰及二贝勒阿敏都有条件上,代善不争,别人就没法争,就凭这让位之功,他最受皇太极尊敬,于是,皇太极即位后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封代善为和硕礼亲王。

其实,代善不争也有他的苦衷,说穿了,他身上曾发生过一些不尴不尬的事。

努尔哈赤的五个后妃中,元妃富察氏归太祖尚在孝慈高皇后之前,她生下两子,即长子褚英和五子莽古尔泰,但这个富察氏却是个极风骚的女人,已为人之母却极不安份。作为化外蛮夷,满人本有“父死,子妻其母”的习俗——富察氏与比她小几乎二十岁的代善,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可这是在父亲还健在时。

据说,她经常趁努尔哈赤不备,深夜去代善府中,还把三包金银托代善保管。有一回,努尔哈赤举行庆功宴,众妃嫔都出来侑酒,富察氏竟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代善的身后,不劝别人,单单只把好酒来劝代善。

努尔哈赤的确说过,他死后将把妃子和儿子都托付代善,但眼下他还正“春秋鼎盛”啊,所以,看在眼中,十分不满,在得知她将金银托代善保管后,一怒之下,乃下令侍卫去代善府中,将这三包金银搜了出来,于是,帮助窝藏的丫环被砍头,富察氏也被赐死,但努尔哈赤却原谅了年长的儿子——且不说代善比富察氏年纪小了一大把,这事肯定是富察氏勾引代善,因此,家丑不可外扬;另外,长子褚英因自己处治失当已死了,他不愿再失去一个儿子。

有此丑闻,代善自觉无颜见人,自然也就不便出来争位。

眼下,弟弟皇太极死了,六十一岁的代善虽不是唯一的托孤之臣,但凭着这一大把年纪,主动让贤的功德,在朝中,他仍有一言九鼎的份量。

今天,皇位的继承发生了争执,皇太后将他请了来,在他来此之前,所有的势力派人物都先后找过他了——两黄旗的图尔格、索尼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新皇帝必出在两黄旗,皇位必由大行皇帝之子继承,不然他们这班人必以死抗争。

其实,代善也不想让多尔衮当皇帝,他对这个十四弟太了解了,他有能耐,但他专权,若当了皇帝,眼中岂有他这个兄长?然而,代善也最清楚,他们这班人都不是多尔衮的对手,多尔衮若争,谁也奈他不何,身为一族之长,代善不是自己主动让贤就可脱干系的。

他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启齿,不想济尔哈朗开头炮了,且言词犀利,有理有据。代善不由点了点头,忙拿眼来看多尔衮,不想多尔衮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二哥,你先说说大行皇帝的遗命。”

代善吃了一惊,他明白这是多尔衮在下逼脚棋,要把这仇人让他做,他不愿做这个冤大头,但多尔衮口气咄咄逼人。

济尔哈朗也吃了一惊,他不意大行皇帝还有遗命,且有遗命这话从多尔衮口中出来——这就是说,多尔衮成了遗嘱的执行人了。他不由望了望他的皇嫂、孝端文皇后一眼,警告说:

“几时听说大行皇帝有遗命?十四弟,你可不要乱来啊!”

多尔衮又“哼”了一声,他已把代善那想当墙头草的心事看透了,但眼下他不能不利用这个二哥,因为拉住这个二哥,才能压住气焰嚣张的济尔哈朗,于是,他先不理睬济尔哈朗,却对二哥代善说:

“二哥,你说话呀,这可是当着你的面说的,大行皇帝的遗命,你能隐瞒不向人宣示吗?”

代善没法沉默了,他抬起头,扫视众人,片言出口,石破天惊:“半个月前,大行皇帝召我与和硕睿亲王于崇政殿,当面托付了后事,大行皇帝的话是对和硕睿亲王说的,原话是:这大位就传与你罢,金簪儿掉在井里,是你的终究是你的。”

半个月前,皇上与两个亲兄弟在散朝后,仍在崇政殿密谈,这事济尔哈朗是清楚的,却不料谈的是这事,济尔哈朗不信皇太极会作出这样的决断,打死他也不信。于是,他跳起来,说:

“代善,你这是矫诏,我不信。”

此时的礼亲王须发皆张,双目尽赤,瞪眼望天,气嘟嘟地说:“你不信,当时我也不信,可大行皇帝当时不但说了,大位由睿亲王继承,且把十七年前的隐秘也说出来了,我若说了假话,就让天火把我烧死,让天雷把我劈死!”

济尔哈朗跳起来了,他向着大殿的穹顶大声喊道:“皇上,你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行,这不是真话,皇上当时是病糊涂了。”

这时,端坐不动的多尔衮望着济尔哈朗冷笑了。他说:“济尔哈朗,你急什么?就让我当了皇帝,我就会要砍你的头吗?你还没问我高不高兴当这个皇帝呢?”

济尔哈朗也冷笑着向着多尔衮说:“哼,你勾结代善,伪造遗命,为的是什么?你不想当皇帝,谁信?”

多尔衮也跳起来,指着济尔哈朗的鼻尖说:“济尔哈朗,我警告你,你一再说这遗命是假的,又说大行皇帝病糊涂了,这可是抗旨,是对大行皇帝的大不敬,我现在完全可以叫侍卫把你拿下。”

这时,不愿局势恶化的皇太后也于一边劝济尔哈朗冷静。济尔哈朗终于软下来了,他明白:多尔衮兄弟仨手中有三旗,若加上代善父子的两红旗,他们就不成对手了,再说,他又何必为了豪格,把自己的命搭上?于是,他说:

“好吧,我不争,看你们的。”

多尔衮见济尔哈朗冷静下来,他也冷静了,从容坐下说:“皇上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连十七年前,我母亲的死是怎么回事也告诉我了,不管怎样,我都能理解,当时确实是不得不焉,眼下,他把皇位还我,可我不愿意挑这副担子,更不愿因我而挑起皇室的内乱。”

济尔哈朗一听,不啻绝处逢生,又一次站起来说:“多尔衮,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能翻悔!”

多尔衮斩钉截铁地说:“我翻悔什么,我可向上天发誓,我不争帝位,但也不能让与豪格。”

皇太后和济尔哈朗都一怔,异口同声地说:“这又为什么?”

多尔衮又一次望着代善,说:“二哥,你说,豪格为什么不能继承大位?”

代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尔衮若真的与豪格兵戍相见,他这个二哥夹在中间还真不知偏向谁。眼下好了,有一方自动放弃了,代善放了心,回过头来说,他也不想让豪格当皇帝——他与皇太极有同感,豪格生性残暴,多疑嗜杀,且举止粗鲁,不具备帝王资质。两黄旗那班人,不是只强调新皇帝必须是大行皇帝之亲子吗,大行皇帝之子多着呢。于是,他向皇太后和济尔哈朗摇着两根指头说:

“大行皇帝当时也提到了豪格,他对豪格的评价是八个字:胸无点墨,粗心浮气,还说:这不是出天子的气慨。”

皇太后一听这话,不由也放心了——其实,在她心中,也不愿意把大位传与豪格,大行皇帝的话,既说出了她的心声,也让她有了凭据,于是,连连点头证明说:

“这正是大行皇帝的原话,我平日也听他这么说过豪格。”

“那么,大位由谁继承?”济尔哈朗这回用的是商量的口气。

多尔衮从内心发出了得意的微笑,他瞥了代善一眼,说:“立福临。福临不但为大行皇帝爱子,且生下时,便有佳兆,虽只有六岁,但圣明天纵,有我们同心辅佐,他一定能成为一代英主。”

福临生母为庄妃,庄妃是孝端皇太后的亲侄女。所以一听立福临,孝端皇太后这头是放心了。

代善一听要立福临,也觉得顺理成章。虽说子以母贵,在福临之前还有一个博穆博果尔,为皇太极第七子,母亲且是贵妃,但她的娘家远不能与科尔沁蒙古王室比,科尔沁王室可是大清国可靠的同盟,是大清问鼎中原的有力后盾,为了大清国的利益,代善认为立福临最合适,何况代善极迷信,据说,福临生下时,室内有异香,且红光四溢,当时很多人看见,都认为此子将来必有大贵。代善想,眼下多尔衮放弃不争,已是难得了,只要继大位的仍是皇太极的儿子,符合两黄旗那班人提出的条件,也就不必再与多尔衮争了。

四人之中,有三人偏向福临,济尔哈朗见此情形,没有说话,只撇了撇嘴。

于是,一场天大的纠纷总算平息下来,徘徊在大清门前的战争阴云终于散去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豪格一人孤掌难鸣,气得在自己府中,骂了半天娘……

福临即位后,奉太后之命,因代善已年过六十精力不济,乃立郑亲王济尔哈朗与多尔衮为左右议政王,国有大事,由二王商议而定。二王乃当众发誓,齐心协力,辅佐幼主,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诛之。

不过,济尔哈朗虽当了议政王,但他才具平平,目光短浅,于国事的通盘筹画毫无头绪,更谈不上有所建树,所以,当这议政王只是摆摆样子,军国大事,还是以他睿亲王一言而决。

但豪格一直不服。就在福临登极大典那天,他竟借故不朝,这些日子,一直缩在府中,就像蛰伏在洞中的毒蛇,时时在窥伺方向。

眼下,英王与豫王说到后顾之忧了。

多铎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豪格真不是个好东西,只有把他杀了,才能永远清除这个后患,也可为阿怜报仇。”

阿济格不知弟弟口中的阿怜是谁,但他说:“十四弟,眼下已到了你与豪格摊牌的时候了,他掌握着两黄旗,手中又豢养了一班死士,如此跋扈难制,加上济尔哈朗推波助澜,如果趁我们出外打仗去了,勾结作乱,那岂不是黑瞎子坐月子,抱熊了吗?”

多尔衮踌躇满志地望了多铎一眼,点点头说:“哥,十五弟,你们放心,凭豪格那能耐,能折腾几下子?他那两黄旗,只剩了个空架子呢。”

阿济格和多铎见他这样说,知他已早作安排,便也不想细问。

四、摄政王爷 4.豪格的阴谋

多铎回到自己府中,只见大院子里围了不少人,正在看阿黛跳舞。

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叫声。他一怔,正不知所措之际,只见一个女子匆匆从后面跑过来,一下挡在多尔衮的前面,并一手死死地挽住了马的缰绳,白雪一惊,前蹄一下腾空,几乎把他掀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棵水桶粗的大红松,突然从左边山岗上倒了下来,正正砸在他的马头前约两步远的地方,那树的桠枝,竟把这女子也挂倒了。

<span>金鼓敲,金鼓敲,

番王点卯。

旗幡飘,旗幡飘,

比武在今朝。

小蝉儿啁啾唱,

螳螂儿执大刀,

黄鸟儿眯着眼儿瞧,

这世界真奇妙。</span>

豫王听了,心里不由一惊。心想,这女巫唱的好像是有所指,赖塔不是说她能预见后事吗?那么,这歌词是什么意思呢?

他望一眼阿黛,阿黛仍在疯疯癫癫地反复唱着,当他用手去扯她时,她却往左右挣扎,最后,竟往地下一倒,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多铎不由陷入深思——这个阿黛,便是刚才和十四哥说的那个阿怜的妹妹。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那时,多尔衮奉皇太极之旨意,在抚顺修械所造炮,他常去看望十四哥。那一回,兄弟俩在河边散步,五月的浑河,杨花吐絮,绿水如烟,落日斜晖,将河水映出火红一片,直达天际,芦苇丛中,不时有被惊起的野鹜掠过,在水面上留下一长串水迹。

为了感谢她,他下令赏了她们很多食品和布匹——这是奴隶们最稀罕的物品,并令人送她们回家。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声是那么清脆,那么甜美,就像是来自天堂,洋溢着少女的无邪和烂漫天真。

他不由遁声望去,只见在前面水坝子上,有两个身着汉装的少女在水边浣衣,大的年约十七、八岁,小的年约十五、六岁,都穿得十分寒沧,一身粗布衣裙,仅能蔽体;但个个一表人才,双双白嫩的小手如节节白莲;青丝飘散,遮盖住半边俏脸。

崇德三年,皇太极大举伐明,掳获不少精通兵器制造的工匠,后来,他从中挑选出了以丁拱辰等为首的一批技师,决计让这班人试铸红夷大炮,监铸之事,就交与了对汉学最有兴趣、也学得最好的多尔衮。

铸造厂设在浑河岸边的抚顺,那里有开采不完的铁矿石和煤,那是铸炮必不可少的两大原料。厂房搭建起来后,年轻的多尔衮就住在那里,监督丁拱辰等汉人俘虏开工筹建炮厂。

眼下,浑河边出现了这一对玉人儿,只看这一身装束,多铎便明白,她们是被掳来的女俘,这里有大批汉人工匠,他们就住在前面的工棚内,这一对小姐妹说不定就是哪个工匠的女儿。

这时,那个大女孩也发现了他们。她穿着浅绿色裙子,圆圆的脸,面皮特别白嫩,两只大眼睛比眼前的浑河水更蓝更亮,就像是两颗大东珠,望人一眼,竟有着勾魂摄魄的力量。

豪格望一眼阿黛,说:“无妨,她是汉人,不懂满语。”

不想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老年妇人的呼唤声,女娃们一惊,忙答应着,提起木桶,飞也似的往前面跑去了。

多铎发现,哥哥神情怅然,也无心再遛马了,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之所,躺在床上,神思不宁。多铎则很高兴,他明白,十四哥爱上这对姐妹了,十四哥眼界甚高,难得用青眼看女人,今天算是破天荒第一遭。他也很欣赏这一对姐妹,只要一合上双眼,面前立刻出现两只大眼睛,正意孜孜、情默默地注视着哥哥。

不久,多尔衮和多铎有事去盛京,回来时,要路过一座大青山,那里正好有大批奴隶在伐树,“叮叮咚咚”的伐木声,从空中传来,山鸣谷应。多尔衮骑着白雪,多铎也骑一匹骏马,兄弟俩边走边观赏两边的山色。这时,附近传来倒树的哗哗声,他们也不曾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仍策马缓缓而行。

豪格本是斜倚在靠枕上的,此时一个激愣坐了起来,说:“什么主意?”

多铎这才明白,这女子是为了救十四哥而冲来的,眼下已受了伤。他跳下马一看,受伤的就是那天在浑河边遇到、后来又朝思暮想的女娃。

多尔衮也上来并认出了她,不由大受感动,立刻将她抱起,放在马上坐好,自己骑在后面,和多铎飞也似的跑到铸炮厂去,并立刻传来郎中为她医伤。

好在这女娃受伤不重,只一些划破伤,敷一点外伤药后就没事了。

这时,女娃的妹妹也从后面赶来了,从她的口中,多尔衮知道了这一对小姐妹的名字,大的叫阿怜,小的叫阿黛,父亲就是铸炮的大工匠丁拱辰。今天,姐妹俩是为了拾柴火而跟着工匠们进山的——工匠们把大树伐倒后,她们就去把树枝砍下来,供生火之用,就在准备收工之际,却看到多尔衮他们骑马从后面缓缓走来,且经过的地方,正有一棵大树欲倒。

多尔衮不意那个整日板着脸的丁拱辰,竟有两个如此漂亮的女儿,她们并不因失身为奴而气馁,也不因被俘而仇视主人,且临危不惧,舍己救人。

阿黛是他府中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奴,众人常逗她取乐,此番他以为她疯病又发作了,没当回事,不料从她身边走过时,阿黛唱的歌词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阿黛唱的是:

但多尔衮仍很喜欢阿怜。阿怜性格深沉,说话从从容容,不卑不亢,稳重而不失礼节。至于那个丁拱辰,一开始就可以看出,他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年轻的王爷来往,只不过身为奴隶,他自己的主也作不了,又能奈何威名赫赫的睿亲王呢?

丁拱辰的态度,多铎是能理解的,谁让他们这以前是冤家对头呢。可一听他们一家归在正黄旗名下,不由作了难,若是别的旗,多铎或许只要一句话,便可将她们要来,可正黄旗归豪格统率,豪格自恃是皇太极长子,很忌刻他们兄弟,处处与他们为难,你越是想的他越是不给。

眼下哥哥心事沉沉,多铎只好安慰他道:“这事只能慢慢来,不是说事缓则圆吗?”

多铎一惊,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这么美的女子,他赶紧来看哥哥,发现哥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大一点的女子。多铎不由一笑,乃和哥哥走上前去搭讪。

久而久之,多尔衮得知阿怜于汉学有着很好的根底,不但于诗词歌赋能倒背如流,且也能诗会画。这一来,多尔衮更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了。尽管如此,一边的多铎却察觉出,哥哥虽对阿怜十分关爱,阿怜却显得有几分矜持,像睿王爷亲自来到一个奴隶家,应是十分荣耀的事,她也表现冷淡。

兄弟俩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多尔衮牵着心爱的骏马——白雪在草地上漫步,口中有一搭没一答地和多铎说话,眼睛却仰望着苍穹,看变化无穷的火烧云。

在多尔衮的督促下,铸炮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厂房早搭建好了,炉子也砌成了,选矿等前期工作也已完成,那一天试铸,百多人正热火朝天地在工棚工作,十多人拉动大风箱,发出呼呼的吹风声,火焰升腾,炉中的铁水终于显现出白光,这说明已足火候了,眼望着奔腾的铁水注入事先做好的泥范里,一边的睿亲王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拖着懒散的步履,放心地回去休息。

大炮铸成了,多尔衮和多铎亲临现场炮试。不想才放了一炮,不但炮弹没有飞多远就落了地,且发现声音不对,仔细一看,这炮筒上竟有一条极细的裂口,炮筒有裂口怎么能用呢,若再放不是出口就会爆炸吗?

多尔衮一怒之下,下令让丁拱辰查出原因。丁拱辰却说,原因出在矿石上,一句话,这里的铁矿石不能铸炮。铁矿石不行,意味着必须另起炉灶,可好容易在这里安营扎寨啊,这一拖又要多久才能成功呢?但不行就是不行,这是无法免强的。

多尔衮信以为真,乃赶到盛京去向皇太极报告情况,想另外择地选矿。不想回来时,丁拱辰已被赖塔五花大绑地绑在火堆前了,而多铎则在一边干着急,只差一步,这个丁拱辰就要被活活烧死。

打那以后,多铎就明显地感觉到,阿怜姐妹对他们兄弟态度好多了。多尔衮很想让小姐妹脱离苦海,他和多铎商量,二人费了很多心思,终于有了办法,这就是借口学汉文,先将阿怜传来,作他们的汉文教师,待有机会,代她姐妹向豪格交一笔赎身银子。

这么说,这个丁拱辰是死有余辜的了。

这时,多尔衮看到,丁拱辰一家子都跪在火堆边,为行将被烧死的丁拱辰送行,那阿怜已是哭成泪人儿了,多尔衮的心一下就软了。

这个丁拱辰,是明朝的大学士徐光启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徐光启从洋人汤若望那里学来的西洋人的天文、算学及从葡萄牙人那里学来的造炮技术,几乎全教给了他。所以,有关大炮的所有技术:从铸炮到制造炮弹,从测距到瞄准,他全会,大清若不打算造红衣大炮便罢,若要造,便离不开这个全挎子工匠。

于是,他的手一挥,丁拱辰被从火堆边放了开来。

这天晚上,他和丁拱辰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并下令改善了丁拱辰一家的生活待遇,不但为他指定了像样的房子,还派了两名奴隶服侍他们一家。这以后,丁拱辰终于真心实意地为大清铸炮了。

多铎很想成全十四哥,于是,他又多次去浑河边,在第一次遇见那两个女孩的地方漫步,却再也没有碰到过那两个女孩。

眼看兄弟俩的计划在一步步走向成功,不料却被豪格察觉到了。这事的结果自然是一个悲剧,但多铎始终不明白,多尔衮若下决心与豪格争,不一定会失败,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多尔衮却中途退缩,一言不发。

于是,豪格只一句话,就彻底破坏了他们的美梦——丁拱辰后来被豪格借故杀了,阿怜被迫自杀,阿黛却在被豪格强奸后发疯了。

多铎既哀阿怜姐妹的不幸,也恨十四哥的不争,万般无奈之下,他收留了阿黛。阿黛不疯时,常来他府中乞食,若发疯时,便四处奔走,且唱一些别人难懂的歌。

据赖塔说,她的歌能预示后事,有一回,她的歌词中唱到了一座山倒塌了,后来,果然有座山崩塌了。多铎不相信,也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今天她又是这么唱了,多铎想,这歌究竟能预示什么后事呢?

豪格开心地大笑了,这是父亲死后四个月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大笑。

“臣想用的也正是他。臣已把各种情况都设想过一遍了,那个人的车子上桥时,左右护卫都只能跟在后面,神獒力大无穷,突然从草中冲出,左右只能看着徒唤奈何。只要那人一死,他那两个兄弟便不难对付了,至于礼王、郑王,都是面糊王爷,年纪都一大把了,谁不愿打个顺风旗?到时可就是王爷您的天下了。”

那天,他一人倚坐在火塘边,一边饮酒,一边看女奴阿黛为他跳舞。

阿怜虽已自杀,阿黛却未能逃出他的手心。这以后,阿黛疯了,胡言乱语的,便被福晋赶出了府门,多铎虽收留了她,但豫王府却无法禁锢住一个疯子,阿黛四处流浪,常和那班汉人奴隶鬼混,有时也来他肃王府中,他不厌恶她,为了解闷,便让她为他跳舞,高兴时,也赏她一些吃的。只可惜她一身肮脏,神志不清,已是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玩了。

阿黛的舞跳得真好,那腰肢的扭动,手脚的屈曲,是那么有节奏,是那么好看,就像没有骨头的蛇妖,令失意的王爷,痴迷而困惑,不由赏了她半只烧烤的狍子腿。

这时,镶黄旗副都统扬善走了进来。

扬善是唯一没有离他而去的亲信。肃亲王好悔啊,这以前,他并没有看重这个扬善,只让他做副都统,可眼下,那些平日得他好处多多的都离他而去了,而扬善却一如既往,肃亲王担米养仇人,斗米养恩人,待掂量出轻重、分辨出忠奸时,已是大错铸成了。

“王爷,有消息了。”扬善走近来,也在火塘的一边坐下,接过王爷递过来的酒,正要接着说下去,忽然一眼瞥见了在一边啃狍子肉的阿黛,他立刻住嘴,只向豪格使了个眼神。

多尔衮用阴谋手段,假传大行皇帝口谕,剥夺了他皇位的继承权。福临即位后,朝局似乎是稳定了,于是,过去奔走他门下的那班人渐渐疏远他了,属于两黄旗的索尼、图赖、鳌拜,过去在他面前,一个个趋之若骛,如今都对他敬而远之,身为先帝长子的和硕肃亲王,开始体味到世态的炎凉了,那阵子,他在府中似乎是要发疯了,他大骂父亲,大骂多尔衮,更大骂无能的、被多尔衮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可骂过之后,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增加自己的烦恼,又于大事何益?

扬善于是兴致勃勃地说:“王爷,不是说,后天大操,那个人要去东校场阅兵吗,臣已有了主意。”

赖塔是皇太极派与多尔衮的副手,他在多尔衮去盛京后,接到另一个汉人工匠的密报:铁矿石根本就没有问题,原因出在丁拱辰的身上——这个可恶的南蛮子不愿为大清效劳,暗中在矿石的配料中做了手脚。

扬善说:“事关臣身家性命,但不知王爷下不下得这个狠心?”

豪格说:“这不单是关系你的身家性命,也关系本王的身家性命,老子断定,此回若不能一下置他于死地,他断断乎饶不了我,所以,只要你的主意稳妥,老子决不手软!”

扬善说:“好,臣听说,那个人在后天举行阅兵式,并当场誓师,臣已把他的必经之地都仔细勘察了一番,可以保证,这主意十分稳妥。”

豪格一听,脸上不由泛起红光,说:“事不宜迟,咱们就在后天动手,你说,怎么干?”

扬善点头,拣起火塘边的一根硬柴,在火灰上划了几道杠,说:“王爷请看,后天他去东校场,从他的府上去东校场,必经过这座东大桥,桥身很窄,车子与护卫不能并行,两边茅封草长,正好埋伏人马,咱们把力士埋伏在草中,趁他车边无人时来个突然袭击,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他进退都有不便,想逃也无处逃,这可比博浪滩剌秦王要有把握得多。”

肃王爷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很周密,不由连连点头说:“很好,咱就派神獒去如何?”

神獒不是一条狗,而是肃王豢养的一名死士。他本是响马,在西辽河一带打家劫舍,身经百战的八骑也不能奈何他,后来,打听到他是个孝子,乃把他母亲抓住,神獒才主动投案,本是要处死的,但肃王见他长得十分魁梧,有一身蛮力气,手下有一伙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马上功夫都十分了得,于是把他留在府中,让他把手下人全召了来,为肃王看家护院。神獒于是视肃王为再生父母,愿为他效死力。

眼下扬善的主意,就是冲着这伙人来的,用他们没有后患,因为他们都很讲义气,就是事败被擒,也不会攀诬别人。眼下一听肃王派神獒去,扬善于是说:

多铎急于知道姐妹俩的情况,多尔衮于是告诉他,这丁拱辰原是明朝的一个兵工总监,是铸红衣大炮的总工头,官至工部五品郎中,明朝在滦州府开设炮厂,由他在那里监工,去年我军大举伐明,破滦州,丁拱辰一家和大批工匠被掳获,来到了这天寒地冻的关外,丁拱辰虽仍是铸炮,却已不再是官身,且是正黄旗名下的奴隶,他死心塌地效忠明朝,不愿为大清出力,铸炮工程进度缓慢,为此,监工的赖塔很不待见这个人。

肃王爷一听,立刻开怀地大笑起来……

四、摄政王爷 5.处变不惊

阿济格和多铎走后,睿亲王仍在想豪格的事。不想就在这时,隶属正黄旗的何洛会前来请安。

何洛会一度任正黄旗的固山额真,因贪功冒赏被人揭发,皇太极将他连贬三级,丢了官的何洛会心有不甘,他见豪格为皇长子,将来有望得承大统,便常奔走豪格门下,听豪格驱使,不想皇太极病逝后,朝中政局翻新,他那靠豪格图起复的愿望成了画饼,何洛会便又频频造访起睿亲王府来。

“摄政王爷新年吉祥。”何洛会走近多尔衮,行了个参拜大礼。

睿亲王明白眼前的何洛会是个小人,一点也不喜欢他,但仍勉强笑着并伸出手,示意何洛会起来,说:

“何洛会,这么晚了,你来此一定有什么事?”

何洛会立起身,低声说:“王爷确实精明,眼下正有大事相告。”

多尔衮一惊,说:“是吗?”

何洛会低声说:“王爷,那边有动静了。”

多尔衮头一偏,双眼紧紧盯着何洛会,说:“什么动静?这么神秘兮兮的?”

何洛会沉吟半晌,望一眼两边,睿亲王会意,忙示意门边立着的一个侍卫退出去,又指了指下首的椅子,何洛会终于坐下来,吁了一口气,然后愤愤不平地说:

“王爷,肃王——不,豪格这小子太不是人了。”

接着,何洛会便说起个中细节。

新年伊始,因睿亲王与郑亲王以叔王辅政,而礼亲王已年过六十,所以,孝端皇太后有懿旨,此三位亲王上朝可免跪拜。豪格对这一道恩诏十分不满,散朝后,在群臣中大放厥词,说都是亲王,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多尔衮一听就为了这事,不由微微一笑,说:“这也没什么,你还指望他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不想何洛会又说:“豪格大年初一还在家咒骂您,说的话真是不堪入耳。”

多尔衮淡淡地一笑,说:“都骂些什么?”

何洛会迟疑着,说:“小臣都学不出口。”

多尔衮知道他的难处,说:“说,恕你无罪。”

何洛会于是说:“大年初一,他刚祭完堂子,回府后便狠狠地咒骂王爷,说王爷不是有福之人,将来会不得好死。”

多尔衮微笑着说:“你特地跑来,就为了向孤报告这事?”

何洛会说:“可不,还有一事,小臣觉得十分可疑。”

多尔衮说:“什么事?”

何洛会说:“今天,镶黄旗副都统扬善去了豪格家,二人不知商量什么事,扬善直到掌灯时才出来。”

这话有些说到点子上了,多尔衮心生警惕,但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

“扬善原本就是豪格的人,眼下还只有他念记故主,这也难得呀。”

何洛会说:“王爷可要小心,那个扬善可是个最有主意的人。”

多尔衮点点头,说“好的,何洛会,你可要多留点神,本王知道你是能办大事的人,会有你的好处的。”

何洛会受到睿王爷的夸奖,脸上立刻挂满了诌媚的笑,可他还要再说,睿王爷却似乎不耐烦了,他手一挥说:

“你还有事吗,没事跪安吧。”

何洛会还想说什么,但见王爷下了逐客令,只好把一肚子的殷勤话咽了下去,匆匆告退。

豪格天天在府中骂他,多尔衮对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感到新鲜,因为早有人把这些告诉过他了。他想,如果豪格只会骂人,这倒不是坏事,这说明豪格没有别的能耐了,但多谋善断的扬善常跑豪格府,这却不能不令多尔衮警惕。

但是,扬善能为他出什么坏主意呢?

这些日子,随着朝中政局一天天稳定,原来追随豪格的那班人纷纷倒戈了,就连索尼、鳌拜等有能力的大臣,也开始向他议政王靠拢,豪格终于被孤立起来,那么,他还有什么能耐呢,难道他要狗急跳墙?

多尔衮想不出所以然。

年前他在北京,已听到流寇占领长安、崇祯皇帝要兵无兵,要饷无饷的消息。不久,臣服大清的内蒙古鄂尔多斯部也有奏报前来,说窜扰中原的流寇已攻下长安,建国号为大顺,改年号为永昌,造甲申历,铸永昌钱,封官设守,其势力已与大清属邦的鄂尔多斯相衔接。流寇如此猖獗,明朝兵饷两缺,相将无人,这不正是带兵进关,逐鹿中原的绝好时机吗?夺取北京,灭亡明朝,这可是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人追求的目标,多尔衮一直在想这件事,可不解决豪格,多尔衮就不能安下一条心去想那头。

第二天,多铎又来到府上。

三兄弟中,多尔衮最亲多铎,多铎也最敬重多尔衮,但二人都与阿济格不太融洽,这不是因为年龄的差距——阿济格只比多尔衮大三岁。只因阿济格生性贪鄙,且目光短浅,经常为一些小事与人争议不休,多尔衮和多铎劝过他几次,他不信,于是,都有些看不起他,认为他胸无大志。

眼下多铎进门,见面就说:“哥,你明日要去阅军?”

多尔衮一愣,说:“不是吗,到时你们镶白旗也要去的。”

多铎又说:“可是在东校场?”

多尔衮说:“是呀,这都写在宫门口告示牌上了,到时连御驾也要亲临。”

多铎说:“你能否改走其它路线,不走那座桥?”

多尔衮说:“这是为什么,你听到什么了?”

多铎摇了摇头,说:“没听到什么,不过,我有预感,好像要出事。”

多尔衮一听,不由把这个兄弟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这话从何说起呢,从我这府里出发,不走东大桥能走哪里,如果临时改走其它路线,不但要误事,且会被子人笑话的。”

多铎于是把阿黛的唱词向他说了一遍,又说:“赖塔说过,这个阿黛疯了后,便有些灵气,能知过去未来,有好几件事都被她说灵了。”

多尔衮一听他提阿黛,心就紧了一下。他不愿看到阿黛,是怕看见她后便会想起阿怜,但今天多铎的话,却不能不引起他的警惕,满洲人是最信鬼神的,自阿怜死后,多尔衮就多次梦到过她,他想,阿黛的疯魔,或许是阿怜的附体,而这歌词,谁能说,不是阿怜在向他暗示呢?于是说:

“如果有事,一定是豪格作怪,可他想搞兵变是不可能的,眼下两黄旗他指挥不动。”

多铎说:“他不搞兵变还可用其它手段嘛,比方说,他豢养了一批看家护院的狗,能不咬人吗?”

多尔衮一听,不由沉思不语。

多铎说:“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多尔衮说:“你说,阿黛提到了桥?”

多铎说:“是呀,她不提到这座桥,我还想不到阅兵的事上去呢。”

多尔衮想了想,说:“要不,就这样——”

说着,他附在弟弟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多铎连连点头。

四、摄政王爷 6.摄政王

沈阳东门外有一片开阔地,广袤若十数里,绿草悠悠,一望无际,直到浑河边,这以前这里是明军的大校场,明军败于萨尔浒之后,努尔哈赤占领了沈阳,乃改沈阳为盛京,这里仍是八旗兵跑马射箭的场所,能摆开数万人马。

多尔衮在出师前,定在大校场阅兵,几天前,这里靠山搭起了一座大台,三面围着黄色帷幄,一面向着空旷的草场,上面有搭手的扶栏,中间摆了御座,因皇上将要亲临,所以,这天一大早,就有先期到达的宫廷侍卫,在这里布置警戒,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很是森严。

辰牌时分,顺治帝福临乘车从宫中出发了,陪他一同坐在御辇中的,是他的亲伯父、和硕礼亲王代善,御驾的前后左右,是皇帝的全套卤部仪仗,以及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才六岁的福临听说是去看操便很兴奋,在车中,他一个劲地问他的二伯父,说:

“二伯,为什么要练兵呢?”

代善从内心里喜欢这个侄子皇上,于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因为要打仗,所以非练兵不可,兵不练是打不好仗的。”

福临说:“打仗与行围是一回事吗?”

代善说:“可以说是一回事,但又不是一回事。”

福临说:“怎么这样说呢?”

代善说:“打仗是打敌人,行围是打野兽,虽都是打打杀杀,可对象不一样。”

福临说:“你打敌人时,敌人打你吗,他也有刀枪吗?”

代善说:“当然有,敌人也很厉害的,他们也有刀枪,弄不好,敌人也可杀你。”

福临一听,不由害怕,他紧紧地倚在代善怀中,说:“为什么要去杀人呢,不杀不好吗?”

代善说:“皇上真是仁厚之君,可要坐稳天下,不杀人是不行的,在这个世界上,咱们不杀他,他便要杀咱们。”

福临说:“那,我们大家都坐下来,宣布谁也不准杀谁不就成了吗?”

代善说:“皇上想得太天真了,那哪能成事呢,再说,又由谁去把这些人都召拢来呢?谁又会相信你说的呢?”

福临说:“由朕来召集,你们不是说,朕是皇帝,天下人都得听朕的吗?那朕就宣布,从现在起,谁也不准杀谁。”

代善说:“可眼下天下还没有平定啊,等到那天,皇上将天下平定了,于是就刀枪归库,马放南山,那时就谁也不能杀谁了。”

伯侄就这么说着,不觉已到阅兵场。只见广场上已旗帜鲜明,人山人海,阅兵台下,黑压压跪了一大片文武大臣,由济尔哈朗领头,齐声唱道:

“恭迎圣驾。”

代善掀开车帘,先向四周望去,只见广场上,正黄、镶黄,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正白、镶白,八支大军,满满地占据了整个广场,刀枪林立,精神抖擞,显得十分威武,且数万人马,竟然寂然无声,只听得猎猎旌旗,在迎风摆动的哗哗声。

代善一边抱着皇帝下车登台,一边由远及近,向四下张望,渐渐看到身边来了——怎么只见郑亲王济尔哈朗,没见睿亲王多尔衮呢,他是主角,他不来,这台戏怎么唱?

代善先代皇帝传谕:“众卿平身。”

接着,代善问起多尔衮,皇帝也跟着问起多尔衮,济尔哈朗没有理睬代善,却走近一步,向皇帝大声奏道:

“启禀皇上,多尔衮该来了。”

这是一句大废话,多尔衮当然该来,问题是他为什么没来?众臣面面相觑,都在猜测。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不但多尔衮没来,就连他的两个兄弟也没来。

这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的骑手是多尔衮的一名侍卫,他一路打马飞奔,直到离御前一箭之地才滚鞍下马,几步跑近,俯伏于地,大声奏道:

“皇上,不好啦,有人谋刺议政王!”

众御前大臣皆大吃一惊,广场上更是掀起了一阵低沉的雷鸣,齐声道:“啊!”

反应最快的,是紧跟在济尔哈朗身后的豪格,他连连问道:“多尔衮,不,议政王可被刺着啦?”

代善瞪了豪格一眼。他似乎从这个大侄子不同寻常的口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了,只向侍卫问道:

“议政王可好?”

侍卫从容地说:“刺客埋伏在东大桥边的草丛中,突然冲出,挥刀砍向睿王爷,睿王爷被砍中肩膀,这时,我们都上来了,把这个家伙乱刀砍死了,可草丛中还有几个,却乘机逃走了。”

众人一听,不由七嘴八舌地乱问。这个侍卫一时不知回答哪个好,但把眼来望二王,郑亲王已慌了手脚,还是礼王算能沉住气,他扫视众大臣一眼,说:

“大操改期,众臣随圣驾同去睿亲王府探视。”

于是,众人一齐随皇帝去睿亲王府。

一行人匆忙赶来,在睿亲王府门前下了轿马。只见大门口仍一如既往,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礼王挥手让众人止步,自己和郑亲王陪皇帝先进去探视,众臣只好一齐候在大厅里。过了许久,不见动静,众人都有些耐不住了,豪格更是焦燥,他一个劲地在厅中踱着方步,半晌,又对着内堂,不知是指礼王,还是指郑王,只说:

“真是越老越不会办事,只说是死是活,先让人出来报个信也是好的嘛!”

众人都不说话,但一个个交头接耳,分明是在猜测。突然,不知是谁留神,竟发现他们所在的这个大厅,竟被多铎和阿济格指挥的大队正白旗的士兵包围了——门前、窗下,外面的走廊里,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多铎和阿济格则一重身铠,手按佩剑,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厅。

众人不由愕然,一个个呆若木鸡;豪格情知不妙,便要伺机开溜。不想就在这时,只见常跟在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走了出来,大声叫道:

“有旨。”

众臣不由一齐跪了下来,豪格也不由自主地双腿一软,直直地跪了下来。小太监走上前,突然指着豪格和扬善大声道:

“皇上口谕,将乱臣豪格、扬善拿下。”

豪格和扬善一听,跳了起来,正要抽刀反抗,可左右一下涌出了许多武士,他们一齐冲上来,只几下就将二人制服。这时,只见二门一下打开,几个人同时出现在众臣眼前,他们是面露惊恐的皇帝、紧紧扳着脸的代善,和灰头土脸的济尔哈朗,最后才是笑逐颜开的多尔衮。

豪格一见,不由挣脱揪扭,一下跪倒在代善面前,说:“二伯救我!”

代善猛地一脚,将豪格踹倒,又指着他的鼻尖大骂道:“不知死活的畜牲,你该死!”

多尔衮起了个大早,盥洗毕,用过早点,便在奴才的服侍下,穿戴完毕,匆匆出发,他乘坐的是一辆豪华的后档轿车,前后左右全是身着重铠的护卫。不想走到东大桥边,果见两边茅封草长,桥面太窄,只能容一部车走过。于是,两边的侍卫只能跟在车后,不想上得桥来,刚走了不几步,突见草中涌出好几个人,一个个手持长刀,直往议政王乘坐的后档轿车冲来,其中一个大汉动作最快,他几步便冲到了轿车边,手持一把百十斤重的大刀,举刀便砍。

轿车两边没有护卫,跟在后面的护卫冲上去时,便被这几个同伙敌住了,冲到轿车边的大汉向轿中一刀挥去,竟把车顶砍开,杏黄色的车帘被卷到了天上,第二刀便砍进了车内,众人一下吓呆了,都以为议政王完了。

不料这时的大汉也呆了——原来这是一辆空车,里面除了一段木头,却无一人,这时,只见后面几骑飞奔而来,为首一人,正是议政王多尔衮,他一身重铠,手持佩剑,向众人大喝道:

“快快拿下刺客!”

众人这才一下省悟过来,于是一齐涌上前,堵住了这头,这里几个刺客早已瞄好了退路,于是一边抵挡,一边往大桥那头跑。不想就在这时,只见豫王多铎带着一队人马从那头冲上桥来,两起人马齐上,把这几个刺客堵在桥上,一个也跑不脱。

那个派去向皇上送信的侍卫,是议政王交代好了的,不能说议政王死了,说死了八旗军会乱套;也不能说议政王安全无恙,那样说势必惊走豪格,或逼反豪格,而模棱两可是最好的办法。

豪格果然上当,送上门来让人抓,也不能说豪格蠢笨——他下了老本,谁不想要个结果?眼下结果出来了,可难坏了代善。

其实,豪格看神獒并未看走眼,多铎将他吊在梁上用浸过水的皮鞭抽,那只是小菜一碟;阿济格将他架在烤全牛的铁架子上用炭火烤,他竟毫无一言,真不愧是一条响铮铮的铁汉。可是,人总是良莠不齐——豪格派出跟他的人,竟有两人受不住酷刑,才吊起来便呕屎一样地全招了,不过,就是没有他们的口供,豪格也脱不了干系:谁不知这神獒是肃亲王府的护院?

“请问皇上,豪格派出刺客杀臣,这是什么罪?”

当代善、济尔哈朗拥着福临走进多尔衮的卧室时,不想多尔衮好好的,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且跪伏在门口接驾。代善和济尔哈朗不由大吃一惊,就连六岁的皇上,也有些莫明其妙,代善正要发问,多尔衮却抢了先,他将一张供状递过来,口中问的是皇上,眼睛却是望着二王。

“豪格要杀你?”代善惊问,同时,他想起豪格在东校场不同寻常的问话。

济尔哈朗却仍没有省过神,他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不知多尔衮葫芦里卖在什么药。

多尔衮只好将过程说了一遍,且让他们看到了一群被抓的刺客,以及他们的凶器。济尔哈朗吓了一跳,说:

“这不大可能吧?”

多尔衮冷笑着说:“不可能,那么,这一切都是我捏造的?老兄,豪格是对二王议政不满,他今天可杀我,说不定明天就要杀你!”

济尔哈朗脸都吓白了,嗫嚅了半天,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这个小子太不知轻重了,这可是谋反啊,谋反可是死,死——”

济尔哈朗望望多尔衮,又望望代善,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多尔衮别过脸不望济尔哈朗,却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代善说:“二哥,这可是在国丧期间,豪格就敢动这个心思,那我还敢出门?这个隐患不除,国家还想安宁?”

代善此时心情痛苦极了。豪格竟敢作出这种骨肉相残的蠢事,手段是如此毒辣,又如此不留余地,这让他说什么好呢?他明白,多尔衮是一定要置豪格于死地的。再说,豪格这样做,无论国法家法,就是满门抄斩,别人也无话可说。但是,他可是自己的亲侄子啊!

代善嘴唇颤抖着,哆哆嗦嗦好半天才说:“豪格这小子是发疯了,杀人偿命,国有常刑,主使谋刺议政王,更是罪加一等,自然是杀无赦——”

一句话未完,提刀等在阶下的多铎,立刻响亮地答了一声道:“是!”

转身就要去执行,代善忙叫道:“慢。”

说着,转向多尔衮,迟疑半晌,才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是议政王,要杀豪格,可要杀得叫人心服口服啊。”

多尔衮一怔,立刻扬着手中的供状道:“难道这是我伪造的?立刻可以传齐一干人犯,当堂对质。”

代善说:“这倒不必,十四弟,人家会说,重刑之下,何求不得?”

代善这是明显地偏袒豪格。多尔衮不由大声说:“二哥,我这个议政王可是大家公推的,连你也点了头的,豪格要杀我,不是冲这点来的吗?眼下他要杀我,你却袒护他,你眼中没有我这议政王,可也没有国法家法啊!既然如此,我这议政王干着又有什么意思,我何苦啊?今天当着皇上的面,我把话说了,这议政王我不干了。”

济尔哈朗为豪格的事,出了不少力,到头来却没有得到豪格一句好话,所以,他对豪格也没有好看法。此番干这等大事,事前竟没有向他透半点风,济尔哈朗更加生气,乘机说:

“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谋刺的是议政王呢?不斩豪格,我这议政王也不干了。”

代善不由瞪了济尔哈朗一眼,他不意这个平日与豪格挺亲近的人,在这个时候,竟然也来踩沉船、添乱子。他虽不怕济尔哈朗撂担子——他断定济尔哈朗只是摆样子,其实舍不得到手的位置,却怕多尔衮下逼脚棋,国丧之后,政局刚刚安定,眼看就要大举兵伐中原,以多尔衮之才,足当大任,这是他人替代不了的。代善不止一次想过,豪格志大才疏,不孚众望,要争位,根本不是多尔衮的对手,原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不料今天竟动手了,眼下多尔衮已稳稳占着理儿,这口气,已是有他无我、势不两立了,代善不由为难,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

“十四弟,你别说气话了,他人尤可,你这议政王却是谁也替代不了的。任何人要更改,二哥我决不会答应,你的一班晚辈子侄也不会答应,二哥手下的正红旗、镶红旗也不会答应。”

多尔衮冷笑说:“我的好二哥,这个时候说这个话有什么用?小弟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信谗言,损骨肉,可是小弟干的事吗?可局势明摆着,我若心慈手软,不处分豪格,局面就要不可收拾了,连我议政王也敢杀,他就连皇上也敢杀。到时大清内部大动干戈,本土不保,父皇、大行皇帝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到时你我有何面目,见地下的父兄!”

代善见多尔衮提到了父兄,不由心中一动,于是,他改用告诫的口气说:“十四弟,你毕竟是长辈,豪格是晚辈,晚辈有错,要打、要骂、要杀都可由你,眼下你要认真,要治豪格以谋反罪,那该死的可不是豪格一人,而是满门抄斩,他那一家子可是你的亲哥哥、大行皇帝的一支亲骨肉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难道要让大行皇帝在地下哭泣?”

代善说着,自己已是泪眼婆娑了,代善一掉泪,皇帝也跟着掉泪,这一来,多尔衮不由也想到了皇太极,那个虽篡夺了他的皇位,却是可以原谅的亲哥哥,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济尔哈朗看在眼中,立刻转弯,乘机说:“这么吧,他虽有罪,但恶行早已暴露,没有造成后果,这是天意,那么,削去他的兵权,废为庶人,也就可以了,不然,只怕会让外人说我们骨肉相残。”

多尔衮却仍虎着脸,瞥了代善一眼说:“哼,豪格敢以下犯上,外人就不看笑话?豪格为什么敢这样干,就因为他手上掌握了两黄旗人马,就因我名为议政王,其实却枉担虚名,朝堂上有人与我掣肘,背后有人为豪格撑腰,才导致今天这后果!”

代善见多尔衮口气略有松动,不由稍稍放了心。此番豪格犯下谋逆大案,罪是肯定要治的,但只要不是满门抄斩,他这个家长便也可对长眠地下的皇太极有所交代了,于是说:

“十四弟,这样吧,你信哥哥这一回,削去这小子所有封号,罚他一万两白银;两黄旗是天子亲军,也不能再交他统带,但留他一命,将他圈禁起来,永不叙用,眼下军务方急,我建议皇上封你一人为摄政王,军国大事,以你一人意见为准,这样再无人碍手碍脚,背后捣鬼,你可放心吧!”

济尔哈朗一听,虽老大不愿意,但处在这种形势下,也只好跟着说:“对,就是这样,由你一人主政。”

摄政王者,代天摄政也,虽不享有天子之名,却已是享有天子之实了。豪格一案,多尔衮清楚,该适可而止了——眼下就杀豪格,确实要招人闲话。再说,豪格暂时不死,自己却有的是机会整治他,难得的是这摄政王的名号,这已是乞浆得酒了。

多尔衮这才无话可说,客气了几句,便也不再推让了。

第二天朝会,所有王公大臣齐集一堂。众人已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风声了,正聚在一起议论,就在这时,代善突然宣旨:扬善图谋不轨,立即处斩;豪格知情不举,且背地辱骂左右议政王,着削去封号,永远圈禁。接着,代善又宣布一道旨意:伐明在即,大事方殷,为政令统一,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宜封为摄政王,暂摄国政。

由二王议政,到一王摄政,“议”与“摄”,虽只一字之差,可意义却是非同寻常——“议”还有待“决”,而“摄”则无须这个过程了。皇太极才死不到半年,这可是政局的一大变动,众臣震惊之余,却没有一人跳出来说半个不字。

四、摄政王爷 7.决计南征

那可是生命之泉啊!

就在这时,睿亲王爷亲自来看他了。为了这一天,洪承畴就像一个久旷的嫠妇等再醮一样——几乎引颈而待近三年。

得此消息,多尔衮不由想起了年初范文程卜的那一卦,心想,局势已渐趋明朗了,年初所谓“潜龙勿用”,应是指豪格之乱,眼下豪格被擒,自己岂不是“飞龙在天”?今日进位摄政王,位高权重,别人都在看着你,若不能建立奇功,徒拥虚名,又有何意义?再说,爱新觉罗氏的子孙,怎么甘心偏居一隅,屈居人下?中原花花世界,五百年前,也曾属我大金国版图;就是北京的紫禁城,姓朱的子孙坐得,爱新觉罗氏的子孙为何坐不得?

当时,他似乎也下了必死决心,静坐土坑上,任汉人降臣范文程、孔有德等人劝说,毫不动摇,只求速死。

当下阿济格回府,多尔衮和多铎却去了洪府。

眼下,他洪承畴也成为后金人的俘虏了,这可是天意啊!

他以为自己遇了鬼,可睁开眼睛,凝神细看,女子双眉神动,光彩熠熠照人。这分明是人无疑。

多尔衮阅报之余,不由暗暗吃惊,心想,阳和、大同皆是九边重镇,不但形势险要,明朝且派有重兵把守,怎么就如此不堪一击呢,就是我八旗精锐数次入关,深入畿内,虽所向披靡,却也没有如此顺利呀?

然而,最后他却没有死。不是他没有死的机会——一个人真要下了必死的决心,是谁也无法阻止的,就是没有刀子、毒药和绳子,也可去撞墙,撞墙不成,还可绝食。然而,他就是在绝食时,饿得头昏眼花而失去方寸的。

想起这些,才三十出头的摄政王爷就逸兴遄飞,遐思不已。

“这有什么,流寇再厉害,也比不上我们的八旗铁骑,只要给我一万骑兵,看我杀进关去,不杀他个七进七出,也要狠狠地捞他一把,或许占领北京也未可知。”

一块石头在怀中捂久了也能热哩,更何况洪承畴的骨头,本来就比不得石头硬呢?他只能感慨涕零,他只能肝胆涂地,他也打心里觉得,面对的是一个远胜崇祯的英明之主,值得为他效忠,为他去死。但十余年窗下用功,所学何事?平日口谈的忠孝节义,用于何地?更何况家中老母妻儿,俱在南朝,现实中的洪承畴,向何处唱一曲《坐宫盗令》?

可就是这个不要五伦三党的野蛮民族,却能凭借着强大的武力,大举南侵。以无道攻有道,铁蹄所至,玉石俱焚。文明开化的华夏,饱受野蛮的蹂躏,触目中原,狼烟四起,徽、钦二帝被俘,押向边远的荒城,随同二帝被俘的数十万百姓,男的十成死了四成,妇女十成仅剩三成,女的被迫作妾,男的被迫为奴,也不管什么王子龙孙,衣冠仕族,统统一视同仁,每人一月才支稗子五斗,自己舂而食,一年才得支麻五把,自己编而衣,奴隶的生活之惨,不是一个亲身经历的人能想像的。

这天,他正在崇政殿审阅各处奏报,关内又有消息递到,谓李自成下太原,屠宁武,眼下阳和、大同已岌岌可危。多尔衮阅报立刻去看舆图,发现大同府几乎与北京处在一条平行线上,再细看注释,彼此相距也就两三天的路程。

阿济格不觉有些扫兴,说:“哪个能人,唤进宫来便是,还值得你这个摄政王去三顾茅庐?”

多铎一听,立刻猜到了,忙说:“你是要去看洪承畴?”

洪承畴是福建南安人,一介寒士,世代书香。那一回,他应乡试于省城,于旅途得识富商沈百五,交谈中,沈百五十分佩服洪的学识和抱负,见他家世贫寒,乃聘他的父亲为西席,让洪承畴得随父寄寓沈家,免冻馁之苦,洪得其资助,下帘苦读,待赴京会试,终于一举及第。

眼下,又传来了流寇北上京师的消息,皇都不保,社稷蒙羞,洪承畴不由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若不是自己贻误戍机,怎能使流寇如此坐大?眼下百身莫赎,百口莫辩。

一连饿了三天。身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烬灯——眼看就要灵魂出窍了,忽然,耳边传来一丝悉悉嗦嗦的声音,他微睨双目,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尊女神,面似桃花,体如弱柳;鬓影衣香,近在咫尺。

他想起后人咏文天祥兄弟的诗。文天祥死不降元,可他那亲生弟弟却腆颜事敌,并得到了蒙古人的重用,世人不能理解这一对同胞兄弟,故有此讥。

想到此,摄政王爷不由矜持起来——看来,眼下我逐鹿中原的对手不是明军是流寇了,而我对明军虽了如指掌,对流寇却还梦梦不知呢。

阿济格却不管这些,他知道十四弟正在考虑伐明大计,便想讨一个前部先锋做,眼下见多尔衮夸赞流寇厉害,便说:

阿济格见十四弟这么看重洪承畴,心里很不以为然,说:“洪承畴一身软骨头,哪能比诸葛,我瞧他不顺眼,不去。”

多尔衮觉得这个比喻歪打正着,忙说:“好一个三顾茅庐,我就做一回屈尊求教的刘皇叔,你们二位就做关公和张飞如何。”

这是宋徽宗被俘后,被金兵押向五国城的途中之作。大清不是也一度名“金国”吗,他们可同是女真人啊。这以前,在汉人史料记载中,女真人是一个毫无礼义的野蛮民族,他们“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侄亦如此,无论贵贱,人有数妻。”

<span>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span>

豪格被一撸到底后,多尔衮的心思,立即放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就是战祸连绵的中原——这些日子,关内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吃紧,谓李自成不但横扫八百里秦川及河西走廊,且已挥戈三晋,明军的河防形同虚设,眼下平阳已失陷,太原也已危如垒卵,照这样的速度,指日可下北京。

熟读史籍的他,下决心一死。心想:与其过那样的俘虏生活,不如一死报皇上,再说,身为疆臣,二十万人马全军覆没,一死尚不足蔽其辜。

满洲人最喜读的汉文书就是《三国》,曹操礼遇关公的故事,皇太极自然耳熟能详,对他洪承畴的手段,更是较曹阿瞒远甚——赐庄园,赐宅第,赐美女,赐奴仆,更不应说上马金、下马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了。

昨晚,他又梦见了崇祯皇帝,梦见了家中的老母妻儿,崇祯正为殉国的他设坛招魂,老母正率全家在他的灵前哭奠,他自己不由也哭醒了,翻身坐起,面目全非——当那条又粗又大的辫子从肩上滑到胸前时,他一下呆住了。

多尔衮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豪格一撸到底,终于消除了后顾之忧,身为局外人的洪承畴,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多尔衮身手不凡,看来,皇太极之后,大清国后继有人。中原国乱民愁,不正是雄踞一隅的满人千载难逢的机会吗,看来,他们就要问鼎中原了,处此情形之下,自己还能置身事外吗?

每想到此,他的心不由惴惴然。

多尔衮闻言,不由微微发笑——在努尔哈赤或皇太极时代,虽说国势方张,毕竟偏居一隅,无法与堂堂中华比,所以,不论是努尔哈赤或皇太极,划黄河以北归我有,能恢复昔日大金国的版图,便是他们的最高目标,而统一全国,这是他们当时不敢想的事。所以,努尔哈赤就是以七大恨兴师反明,也不敢提出灭明的口号;而皇太极几次与明朝谈和,几次称帝又取消帝号,就是四次伐明,深入内地,每次都只是大掠而归,不敢占一城一地,作久留的打算,这不是说努尔哈赤与皇太极没有天下之志,而是限于力量,审时度势,只能如此,阿济格受父兄的影响很深,所以也只想乘机捞一把。多尔衮想,眼看朱明子孙守不住江山了,我大清雄峙关外,修心炼胆,到这个时候了,若还只为捞一把,不也错用心思了?猛虎在山,伺机一攫,夺取天下,正其时也,十二哥真是见识短浅,应该慢慢引导他,眼下却不便往深处说,于是说:

多尔衮觉得这个十五弟心细,忙笑着点头说:“正是此人,他以前任明朝的三边总督,流寇的闯王高迎祥就败在他手上,我们若想了解流寇的真相,他不是一本现成的书吗?这以前先帝说过,他还是我们入关的向导,所以,我们对他要客气一些,可不能呼来唤去的。”

听到这个消息,他真是只恨没有地缝,不然一定会钻进去。这以后,夜深人静,听空中孤雁哀鸣,他便想起老母,想起妻儿,可他又怎能去见一家老小?每当听宫中吹起海螺、筚篥,不由记起中原的大吕、黄钟,可已剃发蓄辫的他,有何面目去见崇祯皇帝,去面对口谈忠孝的南国衣冠?

事后,洪承畴才知,那女子便是皇太极的宠妃博尔济吉特氏,她是奉皇太极之命来送人参汤的,就因他五蕴未空,六根不净,一念之差,把持不定,于是,孔圣门徒,竟訇然醉倒在夷人妃子的脚下了。

这女子看见洪承畴睁开了眼睛,立刻笑容可掬地扶起他,手执一把锡壶,竟把那壶嘴伸向他的嘴唇,他几乎是本能地噙住了,只一吸,甘浆甜露,涓涓不断,都流到了喉咙里。

洪承畴真是矛盾极了。但一失足成千古恨,走到了这步,他是无法学徐庶,来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降了就是降了,“义无反顾”。只是在他降清后不久,便从南边传来消息:他的弟弟和长子一度赴阙为他诉冤,说松山之败,完全是张若麒贪功近利逼出来的,京师同僚也为他打抱不平,且认为他一定是为国捐躯了,为此,在北京的崇祯皇爷特下旨赐祭十六坛,并亲自登坛为他招魂。

唉,说什么“南枝得暖北枝寒”,不就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吗!他想,明朝肯定是完了,不亡于流寇,必亡于清朝,自己被擒降清,说不定是好事不是坏事——朝廷政治腐败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边事荒驰,文恬武嬉,很难有所振作;以崇祯的刚愎自用、生性多疑,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有可能成为袁崇焕第二,与其绑赴西市,吃刽子手零刀碎剐,不如在此地得遇明主,尚可有机会一展胸中所学。他想:自己虽未被授职,但这是皇太极的良苦用心,既已处囊中,还怕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十二哥的勇气,小弟自是佩服,不过,我们不妨还是看高些、看远些,先不忙下结论,眼下我准备去拜会一个能人,你们来了,正好一道走。”

这以后宦海浮沉,士途蹲蹬,他一步步做到了封疆大吏。这时,国运衰颓,流寇为患,他以书生而总绾西北兵符,与流寇周旋,以知兵而名闻朝野。就在他生俘流寇的闯王高迎祥,于潼关大败李自成后,因清兵入关,他奉檄东征辽东,松山一战,因皇帝求胜心切,用人不专,在派他为蓟辽总督的同时,却又加派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麒为监军,逼他速战,以致遇伏全军覆没,自己也被生擒。

<span>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

莫道梅心花各异,南枝得暖北枝寒。</span>

多尔衮点点头说:“是的,我算了一下,与他们交过手的的明朝大将,如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以及左良玉、曹文诏、猛如虎、黄得功辈,也与我们交过手的,这班人也算是明朝百战奇勋的战将,很难啃的硬骨头,眼下几乎一一败在他们手下了,不但如此,他们还先后攻洛阳、攻襄阳、攻潼关、攻太原,无不逐个得手,看起来,流寇不但善野战,且也善攻坚,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多尔衮知道阿济格不习惯和汉臣打交道,勉强他去了也坐不住,于是说:“好,好,好,既然如此,也不相强。”

四、摄政王爷 8.君臣定大计

洪承畴不意摄政王和豫亲王联袂拜府,真有几分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倒是摄政王很随便,他笑嘻嘻地将正行大礼的洪承畴拉起来,转身和豫王上炕坐了,又把鞋子脱了,双腿盘起来,很随便地说道:

“阳春三月了,关外还是这么冷,这情形与先生家乡差得可远了?”

一听摄政王将此地比家乡,洪承畴真想将《李陵答苏武书》中的话,背它一段,所谓:韦韝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夜不能寐……

但身为降人,洪承畴哪能说得出口?只好含糊地地点头说:“差不多,都差不多,这里也很热闹。”

多尔衮顺手摸了摸屁股下的狼皮褥子说:“哪里话,这里冰天雪地,南人哪能习惯呢,不过,也快了。”

洪承畴一听摄政王说“快了”,便明白其所指,虽不敢打听,却又有些耐不住,正犹豫间,多尔衮却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问道:

“洪先生,听说你在关内时,曾与流寇周旋了好几年,流寇数次败在你的手上,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么,你一定对流寇情形了如指掌了?”

洪承畴一听,立刻明白摄政王此行与流寇有关,忙点头说:“是,臣一度被崇祯任为三边总督,专任剿贼事宜,所以,对流寇之由来发展,有所了解,流寇的前闯王高迎祥,便是臣手下的陕西巡抚孙传庭擒获的。”

多尔衮不由与多铎相视一笑,多尔衮说:“先生一走,才几年功夫,这流寇又日见坐大,尤其是李自成一股,声势已十分浩大了。”

洪承畴一听,正想问问流寇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不想一边的多铎竟突然发问道:“洪先生,我问你,这李自成可是李世民的后代,仗着是唐朝皇帝的后裔,成心要向朱家讨回江山?”

这话问得欠缺常识,要是别人,洪承畴可能会嗤之以鼻,眼下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回王爷话,李自成与李世民虽同姓李,却是同姓不宗,且其间相距七八百年,讨回江山之说也立脚不住。”

多铎说:“怎么就同姓不宗呢?”

洪承畴见此情形,只好细说从头,他任三边总督时,也曾派人将李自成、张献忠等人的出身、家世打探过一番。李自成原藉陕北米脂,那地方在唐代属银州,是党项人拓跋思恭的踞地,李自成老家在距米脂四十里的李继迁寨,这李继迁是党项族人,本也姓拓跋氏,因祖上有功朝廷,被唐王朝赐姓李,至李继廷手上,又因以夏州归宋,宋太宗为羁縻他,乃赐姓赵,名保吉,赵保吉(李继迁)的孙子,就是西夏国第一代君王李元昊,因为弃宋自立,便丢开赵姓仍姓李。如果李自成是李继迁的后代,那么他的本姓应是拓跋氏,至于他的血统——洪承畴侃侃而谈,说到最后竟说不下去了,因为既姓拓跋氏,那么,便应是党项羌,那是五胡乱华时留下的孓遗,不过已汉化罢了,眼前的爱新觉罗氏,不也是胡人么?

洪承畴说时,多尔衮很少插话,眼下见他突然打住不说,立刻明白他是有所顾忌,不由宽容地笑了笑,说:

“你是说,这李自成应是胡人?”

洪承畴诚惶诚恐地说:“是,按说,他应出身党项族,而李世民的郡望为陇西,两李可说风马牛不相及。”

多铎听到这里,始听出一些苗头,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搞了半天,李自成姓拓跋,可这拓跋氏怎么连自己本来的姓氏也弄丢了?”

多尔衮眼下却不想探讨这些,他怕多铎再问下去,忙插开话题道:“洪先生,虽说李自成与李世民风马牛不相及,但他却真的成气候了——目前关内情形大变,先生愿知其详否?”

洪承畴忙拱手愿听,多尔衮于是将他所得到的情报略说一二。

一听流寇已拿下太原,洪承畴不由一惊。年前他已听到孙传庭临潼大败的消息,心想孙传庭一败,明军精锐损失殆尽,崇祯如果不调宁远兵,手中只怕再也派不出像样的兵和像样的将了,后来得知继任督师为余应桂,他心里就在想,这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以余应桂这样的书生任督师,李自成还不横行无忌?回头一想,假如我是这个李自成,下一步将怎样呢?就这么一转念间,他竟忽有所见,不由喜上眉梢,双手一拱,向多尔衮道贺说:

“这可是大清的大喜事,臣预为之贺。”

多尔衮说:“流寇声势浩大,这以前也多亏他们拖住了崇祯的手脚,我大清才得以不到明朝十分之一的兵力、国力,屡屡得手,不过,眼下他们已逼近北京,明朝眼看就要完了,将来与我为仇者必是流寇,先生此贺,是否勉强?”

洪承畴信心十足地说:“王爷,没有把握的话,臣是不会说的。别看流寇眼下势大,毕竟根基不牢,所谓绠短者不可汲深,褚小者不可怀大,处此关键之时,乾坤一掷,何能轻易下注?须知进入北京虽是最终目的,但北京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到时羝羊触藩,傀斌尖卡,将来收拾残局的,必是我大清无疑。”

这结局当然是多尔衮所希望的,不过,洪承畴说得太含糊了,他有些不信,乃说:“据说自前年起,流寇进入河南,饥民日从者上万,去年便已挟百万之众,为取关中为根据地,临潼一战,孙传庭全军覆没,年初李自成由陕西渡黄河,一路望风披靡,谁都可看出,崇祯帝手中,已是将相无人,兵饷两缺,流寇进入北京已是早晚的事,眼下孤身边有人担心,流寇一旦稳定了局面,便可号令天下,我军虽锐,却无法与其争风,不知先生认为此说可有道理?”

洪承畴微笑着摇头说:“王爷,百万流寇之说只怕未必。据臣所知,关内这些年来,兵连祸结,灾荒频仍,中原各地早已是人民逃散,十室九空。因到处是饥民,很容易受流寇裹胁,所以流寇要招聚百万之兵不难,但要养活百万之兵却不易,且不说粮秣被服,兵器车马,单是运输一项,也非两三百万精壮不可,流寇能做到吗?所以,据臣估算,他们眼下除留守陕豫之兵,能带到北京的兵有二十万便很不易了。”

多尔衮对流寇有“百万”之说本有怀疑,听洪承畴这么一分析,不由点头,但又道:“先生此说,孤有同感,不过流寇起事已十余年,辗转十数省,愈战愈强,这只怕也是事实。”

洪承畴一开始便明白摄政王此行的目的,既然王爷屈尊求教,他还吝啬什么?忙说:“禀王爷,要说流寇,厉害固然厉害,但流寇也有其致命的弱点,可以说,李自成确有高于其它各贼之处,不然,他也不可能几次死而复生;但李自成再强,仍不免流寇积习,虽能为患于一时,却不能称雄于永久,所谓‘天地之道,极则反,满则损。’流寇必然败亡,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

多尔衮说:“先生此说,当然是正理。但万物初生,必然兴旺发达,就像当年刘邦、朱洪武一般,先生何以说他必然败亡呢?”

洪承畴连连摇手说:“刘邦、朱洪武皆是一代英主,不但个人抱负非凡,识见宏远,且左右辅弼之臣,如张良、陈平、徐达、李善长之辈皆为王佐之才,所以刘、朱自然能得天下;但李自成则差之毫廛,失之千里。”

多尔衮虽对中原历史有着与生俱来的爱好,却未听人将刘邦、朱元璋等具体人物作过剖析,一时兴趣盎然。乃说:

“刘邦、朱元璋皆出身布衣,迫于秦元暴政而起义,这与李自成有何区别?开始时也是由弱到强,终于一统天下,眼下李自成不是也越做越像样了么?”

洪承畴微笑着摇头说:“不然不然,想当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陈胜、吴广举义旗于先,为什么不能成事?究其原因,陈胜、吴广毕竟胸无大志,贪于逸乐,稍获成功,便不知所以;而刘邦则不同,他虽出身无赖,但知自我约束,赖萧何、陈平等人扶持,进入咸阳后,便封宫殿,严纪律,废除秦法,约法三章,一下就获得关中父老的支持,终于站稳了脚跟。这以后败项羽,灭韩信等,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以致大风之歌,响彻四乡,刘邦终成为开一代伟业之英主。朱元璋也是如此,想当初,元顺帝失德,奸臣弄权,政治腐败,刘福通、韩山童揭竿而起,开始之初,朱元璋不过是郭子兴手下一亲兵,名不见于经传,其时陈友谅、方国珍、张士诚辈,群雄逐鹿,而朱元璋终能一一败之,卒成大业,这也不是上天独厚朱氏,而是朱元璋自有过人之处。所谓‘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置卫屯田,兵食俱足’。这可不是后人的溢美之词,乃是当时的实况;加之刘基、李善长、徐达、常遇春等文臣、武将之襄助,又岂是陈友谅、方国珍辈所能及及?当今之世,虽与秦末、元末类似,李自成出身寒微,其行状也与刘邦、朱元璋相仿佛,但身边牛金星、刘宗敏等,或为落第举人,或为赳赳武夫,见识短浅,器小易盈,此诚沐猴而冠者也,又岂能望张子房、徐达等国士之项辈?王爷若不信,只须看他们此番悬军北犯,便知李自成左右庙算是何等失策了。”

多铎一听,不由高声说:“洪先生,这悬军北犯四字,可有说的?”

多尔衮也对这话题感兴趣,乃说:“是的,既然崇祯手中将相乏人,而李自成已是兵强马壮,自然是要问鼎中原,先生何以责他悬军北犯?”

洪承畴微微一笑,说:“王爷容禀,悬军之说,语出《明太祖实录》。想当初,太祖朱元璋已次地消灭陈友谅、张士诚等部,除浙东外,掩有江南大片版图,乃召诸将议北征,鄂国公常遇春主张直捣元大都,以为可取破竹之势,可太祖却不以为然,他说,元建国百年,守备必固,悬军深入,馈饷不前,援兵四集,乃危道也。所以太祖决定先取山东、两河,拔潼关,略陕西,破其藩篱、扼其户槛,待元都势孤援绝,方可不战自克。后来战局发展,果如太祖之言,因而得以迅速平定天下。而眼下流寇呢,要说,也与当年形势类似,不但掩有关中,就是两河也大半入其掌中,看似兵多将广,崇祯已无能为力,但仔细考究,却与事实相差甚远,第一,他们进入关中还是去年九、十月的事,不到半年时间,立足未稳;第二,河北、山东及江南大片土地还为崇祯所有,朱明掩有天下三百年,树大根深,真要连根拔起,尚待时日,李自成左右若真有见高识远之辈,便不应在此时此刻,悬军北犯,而应该建议他先经营关中,稳定河洛,分军略定齐鲁晋冀各州县,将明朝的南北联系彻底切断,待领有江南,然后从容北伐,或可取一鼓收复之功,眼下自己根基未固,明朝藩篱未除,孤军深入,四面被敌,打到北京之后,必然所剩无几,此时我军若乘机而入,流寇必不能敌。所以,微臣料定,流寇此时不打北京便罢,若打北京,便是自蹈死地。”

这以前,多尔衮便隐隐觉得,李自成的北伐确实为时过早,经洪承畴高屋建瓴、引经据典地一分析,始有顿开茅塞之感,于是,兴致勃勃地和洪承畴谈起自己的入关计划,侃侃而谈,倜傥挥洒,真有大鹏展翅恨天低之慨。

多尔衮亲访洪承畴,不想范文程却在摄政王府坐等。

范文程以布衣受知于努尔哈赤,官至秘书院大学士,在他心中,无所谓满汉之分,想的只是辅佐一代明君,中原问鼎,作大清一统天下的开国之臣。

这些日子,关内天天有消息传来,谓李自成不但横扫三秦,且已进军三晋,眼下明军摆在大同、阳和一线二三十万大军已无心恋战,看来指日可下北京,想起年初自己为多尔衮卜的那一卦,心中不由躁动起来,乃兴冲冲地前去拜见摄政王。不想这个礼贤下士的王爷,竟主动去看望一个降官,范文程不由感动,乃在摄政王府中坐等。

摄政王爷终于回来了,范文程一揖到底,说:“王爷此去洪府,可是吃了一粒大大的定心丹?”

多尔衮微微一笑,说:“还是范先生精明。”

范文程说:“微臣听说流寇已渡黄河、下太原,前锋直指大同府,王爷是否急了,怕流寇先声夺人?”

听过洪承畴的擘析,多尔衮早已信心倍增,眼下不由踌躇满志地说:“不是吗,我大清经父子两代人的努力,眼下虽处一隅,却早已蓄势待发,不想半途杀出个李自成,若让他捷足先登,我们可不是白忙乎了?”

范文程轻松地劝慰说:“物各有主,不可强求,更不在乎迟早,依臣看,流寇就是把北京占了,也不能长久的,王爷何必急在一时呢?”

多尔衮点点头说:“这话说得是。适才洪先生与孤说起流寇的失算,很是有根要据,他最后断定,流寇只要进入北京,便成强弩之末。”

接着,多尔衮就把洪承畴的话,原原本本地向范文程学说一遍。范文程望着摄政王,沉吟半晌才说:

“洪承畴确有王佐之才,见识非我辈所能及,王爷如此礼贤下士,他一定会尽胸中所学,为大清献计献策。”

多尔衮见范文程那期期艾艾的神色,便明白他也是有所进献而来,不由叹了一口气,唤着范文程的字说:

“宪斗,洪承畴确为国士,将来孤肯定要大大地重用他。不过,以他那身份,眼下肯定还有未尽之言,好在上天把你安排在孤身边,算是青山正补城头缺。”

范文程不由点头,说:“王爷见笑了,臣愚钝,何能抵洪承畴之万一?若言语失当,还请包容。”

多尔衮笑道:“范先生乃先帝旧臣,倚信如左右,若还这样说,岂不生分了?”

范文程也笑了,笑毕又微微叹息说:“王爷,明朝眼看是完了,虽说天命攸归,非人力所能强,但谁也没料到,朱明掩有天下三百年,根深蒂固,要亡便也如此之快。”

多尔衮也跟着叹息说:“朱明致有今日,应是获罪于天。古人说,获罪于天,不可祷也。”

范文程连连点点头,沉吟说:“灭朱明者,朱明也,非流寇也。朱明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多尔衮一听,不觉诧异地望着范文程,好半晌才说:“范先生,你这话孤好象在哪里听说过——啊,是了,这不是那个叫杜牧的人写的阿房宫赋吗,只不过换了主人公而已,范先生搬到这里来,是说我们大清不能从中获得教训?”

范文程点头说:“王爷圣明,举一反三,看来,是范某多心了。”

多尔衮说:“不,范先生既然这么打比方,一定是这以前,我们有过失足之处,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范先生何不畅所欲言?”

范文程见多尔衮确有心求谏,于是滔滔不绝地说:“有明失德,流寇蜂起;中原糜烂,百姓流离;亿兆生民,无不仰望安定和平,思择令主。我大清崛起于满洲,赖太祖太宗两代人的努力,眼下国力强盛,人才荟萃,完全有实力问鼎中原,奠定万世不败之丕业,因这不是与明朝争,而是与流寇争,所以可以做得名正言顺,堂堂皇皇,击败流寇,得天下是必然的。但这以前,我八骑数次入关,皆有失策之处,望摄政王爷能引以为戒,这就是人民庐舍,焚掠一空,壮丁老弱,屠戮殆尽,使京畿一带人民,对大清转生怨恨,以为我与流寇无异,徒事掳掠,并无大志,至于今日,我大清兵虽强,马虽壮,土地人民,不患不得,而患得而不为我有。唯今之计,当为收拾民心,抚绥百姓,最为要务,大军入关之后,直趋燕京,须向百姓宣示昔日不守内地的理由,阐明今日欲定天下之大义;各地官员,仍司其职,中原百姓,各安其业,录贤能、恤无告;严明纪律,秋毫不犯;烧杀劫掠,必不能有;救灾济困,必不能缓。任贤抚众,近者悦而远者来;吊民伐罪,幼者养而老者安,使百姓明白我军已非往日,从而化敌为友,言归于好。若能做到这些,两河可传檄而定,两河一定,下江南、平湖广,皆可照此办理,天下不难定矣。这真是上合天意,下顺民心的大好事,王爷以为然否?”

范文程一席话,直指清兵以前几次过失,烧杀抢掠,心狠手辣,这确实是洪承畴不宜出口的,今天,范文臣以三朝老臣,拐弯抹角,终于说了出来,并指出,清兵若不一改变往日的作风,夺取天下也是一句空话。

多尔衮一听,不由信服地点头,说:“范先生此言,掷地有声,孤敢不引以为戒?此番入关前,一定要严明纪律,对百姓做到秋毫无犯,而且,凡明朝的苛捐杂税及虐民之政,概行废除。”

当下,君臣二人,便细细商谈入关后的具体措施。

几天之后,在范文程、洪承畴等人的襄助下,多尔衮以摄政王的名义,向皇帝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章,详细阐明了灭亡明朝、统一中原的大计。皇帝集六部九卿共同商讨后,批准了这个计划——这其实只是走过场。

四月初八日,六岁的福临摆驾笃恭殿,颂下恩诏,谓自己年幼,不能亲履戎行,特命摄政王多尔衮代他统率六军,往伐中原。乃赐多尔衮大将军印,一切赏罚俱便宜行事,“其诸王、贝勒、贝子、公、大臣等,事大将军如事朕。”又赐多尔衮御用黄伞一、纛二、黑狐帽、貂袍、貂褂、坐褥、凉帽、蟒袍、蟒褂等,以示优遇。

次日,多尔衮率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及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及满蒙八旗的三分之二、汉军八旗全部,诣堂子行礼后,鸣炮启行,范文程、洪承畴随侍左右,浩浩荡荡,向关内进发……

五、崇祯皇帝 1.崇祯罪己

李自成率军进入大同,继续麾军北上,大同距北京不过数百里,可身居紫禁城的崇祯皇爷却仍蒙在鼓里。

这天,崇祯照常在乾清宫批阅奏报。说来也怪,这些天,除了江南还断断续续有奏报到京,其它各地的消息渐渐少了起来,就是自动请缨的李建泰,离京后天天有奏报的,眼下也不常见了。他不知越来越多的地方已陷入大顺军手中,塘报根本就无法突过敌占区送达北京;而那些向他催饷猴急的官员,眼下多已向李自成拜表请降,作了大顺朝的开国臣子,还只道是他们也像李建泰一样,“毁家纾难”,解决了粮饷的问题,虽然自己也常常纳闷,但皇爷却宁愿朝好的地方想。

这天,家住定县的王承恩的弟弟逃难来京,王承恩细心盘问,才知三月初十日,流寇的一支偏师已陷真定府,督师李建泰已被流寇杀害——其实,这位弟弟没完全搞清,此时的李建泰只是投降了李自成,后来他更投降了清朝,又还过了一回内院大学士的瘾。

王承恩大吃一惊,一颗心一下沉到谷底。李建泰是自请长缨,并受皇帝派遣,督师剿贼的,当时皇上对他寄托了莫大的希望,不料却又是鸦鸦乌。熟悉内情的王承恩明白,眼下皇上是再也派不出督师,派不出兵了,下一步只有困守京师,坐等流寇来攻了。

他想,皇上已下旨催调宁远和山海关两处兵马了,宁远兵怎么还不来呢,这唐通和吴三桂也真不知缓急,坐失封疆就坐失封疆呗,整个国家都要完了,还能顾东北那一块吗?看来,该向两处下扎子催促。

进宫见到皇帝后,他犹豫半晌,欲说还休。

崇祯抬头看见王承恩脸上有泪痕,不由问道:“什么事使你不快活?”

王承恩赶紧跪下来磕头,好半晌才奏道:“皇爷,大事不好,真定府业已失陷,李建泰被害五天了。”

崇祯大吃一惊,怒声喝道:“胡说,李建泰身为督师,指挥全局,几天前尚有奏报到京,如被流寇杀害,地方官岂能没有奏报,京师岂能没有消息?”

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王承恩无法,只好连连磕头说:“皇爷,奴才岂敢欺蒙,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是奴才弟弟亲口跟奴才说的,眼下这消息已传到京师了。”

说着,就把弟弟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崇祯仔细听着,双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一转身,竟把手边的一只汝窑青瓷茶盅拂到了地下。

按说,李建泰以辅臣督师,统筹全局,凡地方文武皆受其节制,如果他有闪失,前方必有奏报,就是全军覆没,兵部派在前线的侦骑也会有消息报来,怎么堂堂的督师阵亡,朝廷竟毫无所闻呢?

但王承恩言之凿凿,不似有假。于是,乃下旨,紧急召见兵部尚书张缙彦于平台。可张缙彦迟迟不来,崇祯等得心焦火躁,不觉手蘸茶水,在御案上写起字来,一边的王承思不知皇爷写什么,崇祯见王承恩在探头,索性侧过身,示意王承恩看,王承恩一看,原来御案上写的是“文武百官,个个该杀”八个字,王承恩默默地看着,只能叹气。

眼看着御案上的八个大字缩成了几团水珠,可张缙彦却还没来,崇祯真有些坐不住了,便又重新写字,这回八个大字尚未写完,外面终于传来靴子着地的“橐橐”声,崇祯明白,张缙彦到底还是来了。

“真定失陷,李建泰遇害,卿知之乎?”这一回,崇祯开门见山,没有绕一点弯子。

张缙彦对此似早有准备,他不说话,只重重地磕头——去年七月,他还只是兵科都给事中,升尚书才几个月。因在兵部,他的消息还是比别人灵通些,李建泰当时毛遂自荐去督师,很多人都清楚内情,他的卫国只是保家。不想流寇自风凌渡过黄河后,只两天就打过了他的家乡曲沃。他在得知曲沃不保后,情绪一下低落到谷底,一天才走三十里,一到保定府,便称病不再往前走了。

张缙彦很鄙视李建泰,为保家,不惜欺君;也不明白皇上,究竟是甘心受欺,还是真的不明白,世间会有毁家纾难的大臣。这么郑重其事地派出无兵无饷的督师大臣,究竟是自欺呢,还是欲欺人呢?眼下贼兵已分兵两路,从山西、直隶直指京师,局面已是十分不堪了,自己虽为兵部堂官,但任职不久,对失败担不了多少责任,所以,在崇祯连连追问下,他矜持半晌,索性一推三五六:

“臣身在城中,耳聋目聩,前方之事,不得消息久矣。”

崇祯对此说大为不满。乃狠狠地用指关节敲着御案,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你身为本兵,职掌所在,别人说不知犹可,你怎么可说这种话?”

张缙彦虽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口气却有几分倔强地说:“臣自接掌兵部,就不曾领到一文钱经费,部兵除了家在南边的无处可走外,其余大多不辞而别。所以名为兵部尚书,却派不出一个侦骑,自然无从得知前线消息。”

崇祯一听这话,半天开口不得。

不错,眼下朝廷除了劝勋戚、大臣捐输,却已大半年没有向朝臣们关饷了,自然谈不上按时发放各部经费。俗话说,皇帝不差饿肚兵。兵部无钱养兵,派不出侦骑,自然也成了瞎子、聋子,自己倒是怪非其怪了。

这时,张缙彦却还要火上添油,竟又奏道:“臣听逃进京的难民说,陷真定的流寇只是偏师,其主力正由太原北上,在攻陷宁武后,已挥师直下大同、宣府,眼下居庸关是首当其冲了。”

崇祯一听,不由说:“流寇虽陷宁武,不是还有大同、宣府等重镇吗,大同驻兵十万,阳和、及宣府驻有大军十万,流寇前头尚有好几处关隘,居庸关怎么就会首当其冲呢?”

张缙彦明白真正耳聋目聩的还是皇帝,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率性将自己所知,一古脑说了出来:“启奏皇上,目下京师人人都在哄传,说大同、阳和、宣府也于近日迎降了。”

“你,你,你这不是胡说吗?”崇祯虽觉背上有冷汗涔涔流出,可仍强作镇定地大骂张缙彦说,“好你个张缙彦,居然当面说谎,欺瞒朕躬。你说兵部派不出侦骑,怎么就偏听谣传?大同、阳和、宣府为九边重镇,巡抚、巡按、总兵有好几个,除此之外,朕还派有杜勋、杜之秩监军,二杜乃是朕的心腹,若宣府、阳和有变,就是这班文臣武将瞒匿不报,杜勋、杜之秩还能不向朕奏报吗?”

这一问,张缙彦可有口难开。皇帝对文臣武将的不信任,早已是溢于言表了,但张缙彦清楚,这一班阉人其实比外臣更不可靠,只是皇帝已处在这班阉人的包围之中,自己若据实奏闻,不但会惹怒皇帝,且会得罪这班太监,到时里外不是人,此时此刻,保命要紧。权衡利害之后,他只好连连磕头说:

“臣该死,臣不该将道路传言奏闻,惹得皇上生气,臣实在不该。”

身为兵部尚书,不能将切确的消息奏报,而是采自道路传闻,要在平日,张缙彦这奏对不是不称旨,而是欺君罔上,不遭严谴也必丢官。可眼下崇祯无心计较这些了,他只厌恶地挥了挥手,说:

“别说了,事已至此,朕也不怪你。你只说说,当有何计,解今日之困?”

张缙彦松了一口气,赶紧磕了一个头,说:“皇上,事急矣,别的大话高调,都不应说,速催促援兵,捍卫京师,这是唯一的救急之方。”

崇祯也想到这层了,于是说:“朕也思虑及此。眼下手中有兵的,左良玉在武昌被张献忠缠住,脱身不得,再说,也缓不济急;刘泽清在山东,朕几次下诏催调,他公然拒不奉调,且在往江南撤;山海关的唐通、宁远的吴三桂,朕都已严旨催调,除了唐通已奉敕开拔,前去协守居庸;吴三桂却还杳无音信,但不知卿还有何策?”

这些情况,张缙彦都清楚,眼下皇帝问起还有何策,他只好连连磕头道:“赳赳武夫,罔知忠义,事已至此,唯可以利禄驱众,皇上一定明白微臣之意。”

崇祯明白,这是让他加封这班武夫的官爵。但一想,吴三桂、唐通、刘泽清都是总兵,武将做到总兵已是无官可加了,剩下的只能封爵。于是他一咬牙,狠狠地说:

“只要这班人能为朕出力,朕又何曾吝啬爵禄。”

张缙彦知道皇帝口气松动了,于是又磕头奏道:“还有一事,臣敢冒万死奏我皇上知道。”

崇祯说:“有事直说无妨,不要绕弯子。”

张缙彦听皇上如此说,胆子大了几分,乃说:“眼下漕粮已断,京师仓储不丰,皇上既决意固守,应尽快多发内帑,四处征调谷米,不然——”

话未说完,崇祯立刻皱眉,且打断他的话说:“刚才不是说多封爵位吗,怎么还要银子呢?内帑内帑,这几年有出无进,内库早空,哪还有内帑!”

张缙彦一见皇上这口气,知道尽管是要他直说,这痛脚也是踩不得的,只好叹口气,跪安出来。

张缙彦走后,崇祯一人在殿中走了几回方步,终于下定了决心。乃令王承恩拟旨,一口气封了十多个侯爵、伯爵,像吴三桂、唐通、左良玉、黄得功等拥兵大员、及守大同的姜瓖、守宣府的王承胤等,一律进爵为伯;总兵刘泽清在山东不肯奉诏,可越是桀骜不驯的越得羁縻,于是,刘泽清反还封侯爵;又悬出赏格:无论军民人等,凡能擒获李自成、刘宗敏的,可赏万金、封伯爵。

这样安排之后,崇祯想,眼下尚未得到酬劳的,就只剩下替他监军的太监了,可不能辜负杜勋等家奴。于是,他问一边的王承恩道:

“杜勋可有儿子?”

王承恩清楚皇帝的意思,是要加恩杜勋等人。他想,外面早在哄传,说姜瓖、杜勋等人都早已暗通流寇了,这里却还在加恩封爵,国家都要完了,再高的爵位也不起作用了,谁还信这些呢?但他又不敢说穿,只好说:

“他有一个儿子,是侄子过继过来的;杜之秩也是如此。”

崇祯说:“那好,各赏杜勋、杜之秩一个锦衣卫千户的世职吧,其余各处监军,也可酌情封赏。”

王承恩不敢怠慢,敢紧退下拟旨。

然而,就在崇祯皇爷大封姜瓖、杜勋之际,身为宣府监军的杜勋,早已与李自成接上了关系,眼下正身着绯袍、八驺前导,出城三十里去迎接李自成。

李自成亲统大军从西门进城,镇台衙门作了他的行宫;而崇祯爷派来宣旨的钦使——一个小太监也从北门进了城,他怀抱着圣旨,兴冲冲地直奔镇台衙门。这时,李自成正高坐在大堂,听杜宣、王承胤等办交代。这个太监不知就里,却在辕门滚鞍下马,不顾守门的大顺军卫士拦阻,大摇大摆进门,手捧黄封,用那太监特有的鸭公嗓子高声叫道:“有旨——”

虽然一连封了许多侯许多伯,崇祯皇爷心知肚明,这已是急病乱投医了,能否一剂之后,渐有起色,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百无聊赖的皇爷,没有塘报又盼望,见了塘报又害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他,天才黑便躲入后宫睡觉,心想,反正就是这个样子,只能听天由命了。但睡觉也不能安稳——多少日子以来,总是恶梦连连,这天也是,刚一合上眼,竟梦见了太祖爷朱元璋。

梦中的他,正和皇后,还有田妃、袁妃在御苑泛舟。此时的北海,碧水蓝天,杨花飞絮,他坐在舟中,后妃分坐两边,宫娥内监,环立船头,龙舟由王德化、曹化淳亲自摇桨,缓缓地行驶在水面上。乐声中,大家忘情地贪看春光美景,指指点点,十分舒畅,真是好一片太平景象。

不想好景不长,就在这开心一刻,天色突变,水面上刮起了一阵怪风,随即乌云压顶,波浪滔天,御舟受不住这巅簸,眼看就要倾覆了。不想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天空中又出现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自称李自成,手持巨叉,乱舞着向他扑来,后妃们吓得发出声声尖叫,他一边躲藏,一边喊人救驾,可王德化等人却在一边冷笑,他茫然无计,只能等死了。

这时,空中一道闪电,随着一声霹雳,太祖爷在云端出现了,站立左右的,是一个金甲神人,神人只一挥手,便有一阵清风,轻轻拂过,张牙舞爪的李自成,还想与神人对抗,可只几下,便被神将打得狼狈而逃,随即云消雨霁,风平浪静。

于是,他率后妃们跪地谢太祖爷,不想太祖爷望着他,却连连叹气说:“朱由检,你这个断送朱明三百年天下的不肖子孙啊,竟还有心来游山玩水!”

说着手一挥,海上立即掀起一阵巨浪,只两下,便把他的御舟掀翻了,他和后妃们全落到了水中,他双手扑腾、挣扎,扑腾着、扑腾着,就把身边的袁妃扑腾了……

“皇爷,皇爷,您又作恶梦啦?”皇帝做恶梦,都是由身边的后妃喊醒的,今天袁妃已是见怪不怪了。

崇祯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朦胧中,只见袁妃已坐起来,睁着一双睡眼在奇怪地望着他。想起梦中的情景,他不由睡意全消,一翻身坐了起来,望着窗外幽幽的月光,叹了一口气说:

“唉,朕几时有过游山玩水的雅兴?”

袁妃不知此话何意,是啊,前几代皇帝都爱游幸,正德爷甚至动不动就跑到大同府去了,可当今皇上除了出宫去祭天地,根本就没离开过紫禁城,连西苑也很少去,做后妃的,只能跟着天天守着偌大的宫殿,像坐牢似的,简直就憋闷极了,她正想就话答话,劝皇上也出外走走,可皇上却已起身下床了。

只见他趿着鞋,在御榻前踱着方步,眼睛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瞅着,口中喃喃地说:“该做的、想到的朕都做了,而败国亡家的事,朕可从未做过,朕哪点像是亡国之君呢?”

袁妃只好起身,将一件仔羔皮小袄披在他肩上,说:“皇爷,小心着凉了。”

他没有搭理她,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夜将尽未尽,天欲明未明,前面传来鼓声和钟声,穿过层层叠叠的宫苑,清淅地送进他的耳中。他徘徊叹息良久,直到天边出现了一线鱼白色,大殿飞檐斗拱的轮廓更清晰了,才轻轻地咳嗽一声。

随着这一声咳嗽,立刻有四个当值宫女走了进来,送上洗脸的热水和漱口水,他匆匆盥洗过后,走出东暖阁,来到前殿,宫女们已为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可他却挥了挥手,让端下。又张开双臂,示意宫女们为他将袍服、帽饰穿戴整齐,便向外扬了扬手,门边立刻闪出一个当值的太监的影子,于是他朝那个影子点点头,低声吩咐说:

“准备去奉先殿。”

太监们虽不明白皇爷为什么天刚亮便要去奉先殿,但也不敢问。院子中,立刻传出太监的呼喝声:

“皇爷摆驾奉先殿!”

这声音好尖好刺耳,一声递一声,在空洞的大殿中回响。

奉先殿取“奉先思孝,接下思恭”,之意,是宫中的家庙,里面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画像。崇祯的突然到来,使当值的太监们好一阵惊惶失措,可崇祯皇爷却不管这些,一步跨进正殿,便在太祖爷画像面前的黄缎拜垫上直直地跪了下去。在幽暗的烛光中,他抬头望见太祖爷的巨幅画像,当接触到那冷竣的目光时,竟然觉得与梦中的太祖极相似,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连连磕头,口中默默地祈祷道:

“太祖爷,十七年来,孙儿朝乾夕惕,宵旰忧劳,从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

可太祖爷却只默默地望着他,毫无表情。

太祖爷不回答,崇祯皇爷就这样直直地跪着,在心中反省自己获罪于天的地方,这样一跪就是好半天,直到自己的膝盖跪酸了。

好像是神的暗示——就在前往乾清宫的途中,他终于想起,怪不得惹得太祖爷责备,自己确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未做,这就是下罪己诏。

这以前,每逢大灾年或重大事件发生,他都下过罪己诏,向天下臣民宣示自己的过失,表示要痛改前非。但眼下看来,那种罪己诏,都是由辅臣或秉笔太监执笔,因此,未免轻描淡写,有些诿过于臣下,眼下国运如此不堪,连太祖爷也震怒了,所以,这罪己诏再也不能诿过于人,应对自己痛下针砭,好好地捡讨一番。

想到此,他决定亲自动笔。

<em>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em>

走笔匆匆,才开了个头,自己一看,感觉还可以。心想,场面话应到此为止了,该往主题上靠,这就是为什么国事日非?

禁锁深宫几十年,朝中弊政,百姓疾苦,虽看不见,却不是听不见,就是有些直言无忌的大臣,也上书指出过——最使民不堪命的弊政,无过于加征,百姓除应缴的正课之外,摊派极多,“辽饷”、“练饷”、“剿饷”,十余年来,没见减赋,只有加征。正因为朝廷的加征,才让流寇乘机而起,用“不纳粮”来获得民心。要说官逼民反,也不为过。

但仔细一想,这能怪自己吗?国库空虚,财政支绌,这是因为满洲崛起,背信弃义,屡犯京畿,数次征讨,罔有成效,兵连祸结,战乱连年,从那以后,国库便被掏空了,自己若不加征,何以应付这“左右支绌”?

第二,便要怪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怙恶不悛,贼心不死,屡抚屡叛,抗拒天兵,眼下甚至称兵犯阙,威逼皇都,试问,李自成、张献忠还不算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吗?

接下来,便是官员的腐败与无能,这情况,那乩仙说得最好,“官贪吏要钱”。用李自成的话说,是“食肉纨裤”,这班该死的家伙,个个该杀。为什么前朝便有那么多的能臣,像太祖爷的臣子,个个了得,而自己的臣子便个个无能呢?

有此三问,崇祯皇爷真是感慨不已,心想,虽是罪己,却不能不把真相告诉世人,这就是朕并非亡国之君,而臣子却都是亡国之臣。想到此,他不由笔走龙蛇,一口气写下去:

<em>乃者,灾害频仍,流氛日炽,忘累世之豢养,肆廿载之凶残,赦之益骄,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血流成壑,骸积成山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支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罄,田尽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荐至,师旅频仍,疫厉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道,诚感未孚。终夜以思,局促无地,用是大告天下,朕自痛加创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念用兵征饷原非得已,各抚按官急饬有司,多方劝输,无失抚字。倘有擅加耗羡,蒙混私征,又滥罚淫刑,致民不堪命者,立行拿问。其有流亡来归,除尽豁逋赋,仍加安插赈济,毋致失所。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干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着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准许赦罪立功;若能擒斩闯、献,仍予通侯之赏。呜呼!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大功,思克厥愆,历告朕意。蹐蹐。</em>

崇祯皇爷终于将这份《罪己诏》写完了,先是默念了一遍,虽是自己骂自己,该说的话却都说出来了,抬头一看,王承恩不知几时进来了,正站在一边,恭敬地望着他,于是,他将稿子往王承恩前面一推,说:

“你看看,这么写可好?”

王承恩跪着接了稿子,伏在地上,将这篇罪己诏细读一遍,读得眼泪汪汪,直往下流。

凭心而论,要说“罪己”,这样写仍是把责任推向别人,说什么“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这是一笔骂倒,不留余地,其实,大臣也不尽是“不法”、“不廉”之人,像袁崇焕、卢象升辈,那是何等肝胆相照的侠义之士,但他们落得什么结果呢?这应该归结到自己大事不察、小事苛求啊,既然是下罪己诏,就不能为这班屈死的冤魂说一二句吗?何况就是时下,满朝公卿中,仍不泛忠君爱国之士,这么说,他们能不寒心吗?

他很想劝谏几句,但回头一想,已经晚了——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已到这个时候了,下这样的罪己诏,就是说得十二分的彻底,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又有谁看?

但皇上既然写了,又让自己看,不说几句恭维话不行,于是他磕了一个头说:“皇爷这罪己诏真是写得太好了,就是石头人见了,都要感动的。”

崇祯望见王承恩热泪盈眶,又听他这么说,认定自己这文章是真写得好。心想,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君王,敢像自己这般反思,这般肯认错?哪怕就是翻遍史册,只怕也找不到。激动之余又想,这样做,能挽回天意吗?一想到那个噩梦,不由心寒,望了望身后悬着的那块写有“敬天法祖”的匾额,叹了一口气,命令王承恩道:

“赶快发交内阁转抄,布告天下。”

王承恩其实是来白事的,此刻跪领圣旨,转身将其交与身后一个小黄门,自己仍复转身跪下,奏道:

“皇爷,本兵张缙彦在宫外候旨。”

崇祯一怔,说:“他来作什么?”

王承恩不敢隐瞒,怯怯地说:“好象是已得确信,阳和、宣府真的不守了。”

五、崇祯皇帝 2.还有大军五十万

张缙彦手中这份塘报,是近在昌平的巡抚何谦递来的。据何谦所知,不但大同不守,阳和、宣府也在近日接连陷于贼手。

才下过罪己诏的崇祯皇爷,不觉眼前一黑,几乎一下在龙椅上昏厥。

王承恩一见皇上容颜突变,吃了一惊,他赶紧跪直,抬头去望皇上,口中嚷着“皇上,皇上,你怎么啦?”

可皇上却没有答他的话,只双眼呆呆地瞪着,就像是一尊雕像,直到王承恩连喊三声,才猛然醒悟过来,可尚未答言,两行热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一双手不停地抖动着,说:

“阳和、宣府历代为军事重镇,城池十分坚固,眼下竟一齐丢了,这又如何是好?”

王承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张缙彦仍在宫外,何不召他进来,听听他的主意?”

崇祯语无伦次地说:“是,是,快与朕鸣景阳钟,召辅臣,不,不,六部九卿全与朕召来——”

先是召张缙彦,又说召辅臣,最后竟要召六部九卿,王承恩正无所适从,不想崇祯又自言自语地说:

“唉,将这班人召来又有什么用处呢?别召了,就让张缙彦进来吧。”

张缙彦步履踉跄地进来了,请安后仍不起身,静静地跪在那里,等皇上问话。好半天崇祯才哆嗦着说:

“张缙彦,你是说,说——”

天语含混,张缙彦却明白,忙磕头说:“是,阳和、宣府已于三日前易手。流寇果真要犯居庸了。”

崇祯虽然久住深宫,不知外面的世界,但面前的舆图标得明明白白,宣府三卫已在北直隶境内,而居庸关更是距京师才一天路程。这就是说,流寇铁骑若是下居庸,包围京师便在呼吸之间了。

“那,那唐通呢,还有吴三桂呢?”崇祯迫不及待地问。

张缙彦颔下一小撮山羊须连连抖动,嗫嚅半天才说:“唐通虽已赴居庸关协助,但才二万人马,无异于杯水车薪;吴三桂还在途中,人马虽然精锐,也是缓不济急。”

一个是杯水车薪,一个是缓不济急,崇祯一听兵部尚书下这样的断语,不由连连顿足说:“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张缙彦,你说你说?”

望着御座上方寸全乱的皇爷,张缙彦膝行近前,说:“皇上,事急矣,纵有天兵天将,恐也难退贼兵,三十六计何为上?皇上当自省。”

崇祯自然省得三十六计走为上,可此时此刻,能走得成吗?

张缙彦见皇上呆呆地望着自己,那眼光有些发绿,不由心惊,忙连连磕头说:“皇上,这以前侍郎金之俊等人主张迁都,皇上为浮言所蔽,没有采纳他的主张,此人平日谈兵,颇有见地,今日何不将他召来,看他还有什么妙着?”

彷徨无计的崇祯皇爷,已不记得因金之俊等人,自己说过什么绝情的话了,忙点头说:“好好好,就宣金之俊。”

金之俊迈着沉重的步履进宫了,来之前他已得知阳和、宣府不守的消息,心想,眼下河北、山东诸州县都已陷贼,南下之路已截断,皇上这时宣召,还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来了,磕头请安毕,便伏在地上,听皇上问话。

望着奉召而来的金之俊,崇祯皇爷终于从经纬万端中,理出一丝头绪来,立马就记起这派人劝他迁都的细节——当时他怀疑臣下有拥立太子之嫌,于是,只一瞬间,本已打定的主意就轻易地否定了。眼下流寇将至,自己又问计于他,他是否趁心如愿,幸灾乐祸呢?想到此,不甘屈辱的皇帝,心中又升起了丝丝敌意,乃强作镇静,用那谙哑的音调说:

“阳和、宣府终于不守了,你肯定知道。”

金之俊木然地磕头道:“微臣在兵部,何谦的塘报最早过目,西来流寇已逼近居庸,南来的流寇已越过真定,若两下会师,下一步就要犯阙了。”

崇祯一听犯阙,不由恼火,一拍御案道:“胡说!阳和、宣府虽不保,不是还有居庸关吗?昔淮南子有言:天下有九塞,居庸其一。想流寇乃乌合之众,手下多是胁从,岂能越此天险?加之唐通、吴三桂已奉羽檄,数万宁远兵已经赴援,唐通已到居庸,吴三桂行将入关,另外,直隶、山东之兵也可依仗,都是百战之师,合总数仍有近五十万之众……”

崇祯滔滔不绝地说开来,金之俊听着听着,不由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御座上的皇帝来,可望了半天,御容虽然憔悴,眼神虽然无光,但口中吐词,仍不失清晰,思维似也未乱,不由诧异道:皇上不像在梦游呀,怎么说梦话呢?

崇祯似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说着说着,猛然打住,说:“金之俊,你在听吗?”

金之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是,臣一直在聆听纶音。”

崇祯叹了一口气说:“朕都说到哪里了?”

金之俊回奏道:“皇上说,合河北、山东之兵,仍有五十万之众!”<dfn></dfn>

崇祯点点头,满腔悲愤地说:“金之俊,你与朕实话实说,朕不是还有大军五十万吗,何以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呢?”

金之俊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匍伏在地,忽然放声大哭道:“皇上,事急矣,多说何益!”

崇祯却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说,你说,何以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金之俊无奈,只好奏道:“皇上,该说的臣都已说过了——第一,大同、阳和、宣府皆是败兵,各总兵官无心战守已非一日,从他们望风而降的情况看,只怕早已与流寇暗通消息了,居庸关虽险,王之胤、唐通虽愿死守,但流寇势众,且兵分两路前来,孤城一座,断难阻遏流寇出入;第二,就说宁远兵精锐,但人数太少,众寡悬殊,且缓不济急;第三,流寇掩有陕、晋、豫三地,粮草源源不断有供应,而京师存粮不多,漕运已完全断绝,一旦围城,人心必乱。流寇有此三利,我军有此三不利,神京何能久守?”

崇祯一听,又想骂人,但话到嘴边,竟变成了征询的口气:“那,那依你所说,国家已是无望了,朕,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崇祯那“死路一条”四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很是凄厉和绝望,听得地下的金之俊心胆俱裂,身为人臣,他虽恨皇帝不纳忠言、执迷不悟,但望着皇帝到了这地步,他又生出无恨的同情心,乃连连磕头,并回奏道:

“皇上,据微臣看来,形势虽极其险恶,但仍不是无可为,只要皇上能下定决心,摒弃杂念,尤可挽狂澜于既倒,救国脉于悬丝。”

崇祯说:“你是说迁都?”

金之俊说:“皇上,此时此刻,何所谓迁都,迁都虽次于御驾亲征,但仍可大张旗鼓,行前诏告天下,走时冠冕堂皇,后宫眷属,皆可扈从;内库重宝,尽可车载。而今机会已去,只能是仓皇突围,据臣所知,陆路虽已被截断,海道尚称通畅,京师距天津不过二百余里,趁两路流寇合围前,皇上精选京营禁卫,轻骑简从,甲兵在前,銮驾在后,乘黑夜直奔天津,由天津乘海船南下留都,只要皇上平安到达留都,或可为我皇明留一线生机,不然——不然,已是臣子所不忍言了。”

金之俊说着说着,早已涕泗滂沱。

此时的崇祯,当然明白所谓“不忍言”是指什么,但就这么仓皇突围么,还有其它选择吗?金之俊看出皇上在犹豫,正想再陈明厉害,可御座上的皇帝,却向他频频挥手,并说:“卿毋多言,朕此番再不优柔寡断了。”

金之俊本还有许多话要说,见皇上不耐烦了,只好咽了下来。

崇祯皇爷反复思量,还真的作突围打算了,但行前得先与皇后商量。

从乾清宫去坤宁宫,不过才几步路,平日多是步行去的,但不知为何,此时的皇爷,只觉双腿沉重,举步为艰。一边的王承恩看出皇爷腿软,便劝他乘上步辇。

崇祯皇爷上步辇前,立在乾清宫前石阶上,举目四望:前三殿,后六宫,层层殿阙,道道宫墙,披绣闼,俯雕甍,一时尽收眼底。想到从今以后,就要远走南都,眼前一切,都将归流寇所有,卷土重来,真不知何日,他那颗心,煞时就铅似的沉重起来。

周皇后这些天来,也日日心焦火燥,无人时,更是偷偷流泪,可一听皇爷驾到,不由用飞快的速度揩去泪痕,重施脂粉,在宫女的搀扶下恭迎圣驾。

皇爷下了步辇,疾步上前扶起皇后,一把抓住皇后的手,便直入里间,身后的宫娥见状纷纷止步,眼看皇爷又返身将布帘放下,将皇后拉到寝宫边上的死角,宫娥们只好各自退出,待确定身边只有皇后后,皇爷乃急不可耐地说:

“事急矣,朕已决心南走留都。”

皇后闻言大吃一惊。昨天,她似乎听皇上念叨,说流寇还在山西境内,她便暗暗祈祷,请上天保佑,诸将用命,一定要守住大同、阳和,今天怎么就要远走南京呢?皇帝叹了一口气说:

“还,还大同、阳和呢,流寇行将犯阙矣!再,再,再就,就就——”

皇帝一急,竟结结巴巴起来。

但周皇后还是听懂了,一听懂,就如晴天霹雳——昨天周奎还借送食品的名义,让府中亲信丫头前来,想从皇后口中得一个实信,因为周奎已听到迁都的风声了,若皇上南迁,他这个国丈焉有留在危城之理,所以,他得及早作准备。皇后当时虽然心中无底,但凭她的见识,皇上断无舍弃眼前一切,只身南走之理。她虽没想过昌平十二座祖宗陵墓,但却时刻想着祖宗留下的这一切,所谓天家富贵,可不是一个卷包便可走人的,单只内库那金山银海,能弃置不顾吗?不想今天皇上口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走”字,皇后回过神来,立马就有了权衡,于是急不可奈地问道:

“几时走,怎么走?”

皇帝定下神,也不口吃了,说:“越快越好,轻车简从。”

周后说:“这么说,这一班宫监是带不走了。”

皇帝急了,脚一顿,说:“还宫监呢,连皇嫂娘家也顾不得了。”

皇嫂是指熹宗朱由校的原配张皇后,崇祯即位,就由她懿旨转述先帝遗命,崇祯平日对这位皇嫂礼敬有加,想起此番仓皇南下,天津的海河还不知解冻否,且仓促之间,能否征集到多的船只,就是能,一条海船又能容留多少人?皇帝及贴身太监;后妃及她们的贴身宫女;太子、王子、公主及他们的亲随,还有必不可少的、一定数量的护卫,这么一来,得有多少人呀?种种设想,尽藏不可知的变数,所以,金之俊说“轻车简从”是对的,除了护卫,大臣当然不顾了,至于其他皇亲国戚,包括皇帝的近亲,都只能爱莫能助。

但皇后心中,虽然没有张皇后这位皇嫂,却舍不下周奎这位老国丈,还有自己的兄嫂及侄子全家、妹子妹夫全家。若这么走了,那不是六亲不认了吗?想到此,皇后说:

“若这么走,臣妾宁愿以身殉国。”

崇祯吃了一惊,万不料皇后能发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忙说:“这是为何?”

皇后说:“皇上试想,皇上以万乘之尊,竟如此狼狈而走,且不说海上风涛,路途凶险,就是舍祖宗陵园于不顾,舍勋臣国戚于不顾,舍患难与共的臣民于不顾,纵能到达南都,天下臣民又将如何看待皇上?”

皇帝说:“你以为朕想这样么,这不都是流寇逼的吗?”

皇后摇了摇头,说:“据臣妾看来,局势还不至如此。”

皇帝说:“你知道什么,据今天的塘报说,流寇已到达北直隶的宣府,若攻下居庸关,便可直达皇都。”

皇后仍固执地说:“这不过是臣子为推卸责任,故意这么说罢了。据臣妾所知,最厉害的莫过于后金的辫子兵,有满万不可敌一说,可后金兵不也犯过阙么,到头还不退了?流寇再厉害,总比不上辫子兵,只要苦守三五天,勤王兵马一到,还不烟消云散?”

皇帝一听,这话也有道理——他心中其实也实在舍不下这一切,经皇后这么一说,不由又活动起来,心想,既然勤王兵三五天就会到,这么坚固的皇城,守个三五天算什么呢,再说,还有天险居庸关呢。

五、崇祯皇帝 3.金之俊出山

金之俊没能说动皇帝南下,自己却受皇帝差遣北上——去任昌平巡抚,协守居庸关,这是皇帝固守待援计划的头一个步骤。

十几年投闲置散,门庭冷落,望秋先寒,熬到今天,“终膺疆寄之命”,金之俊明白,皇上实在是派不出他自认为合适的人了。

还在流寇陷大同时,消息传来,京城一班大老爷们就在想溜了。年老的上疏告退;多病的告假;家中有父母的便说无人侍奉;若是碰巧有父母病故的,“丁忧”更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墨絰从戍”、“金革毋避”的夺情理论全不顾了。有趣的是那个以“知耻”二字,得崇祯赏识的状元魏藻德,才三十郎当年纪,“老”与“病”皆沾不上边,家中父母春秋鼎盛,且有兄弟侍奉,可也亏他想得出好主意,竟上奏章自荐:“愿出京催督粮饷。”

此举使崇祯失望极了,且不说天子门生、状元及第,就是入仕才几年,便得晋大学士,以兵部尚书兼工部尚书出任首辅,一日九迁,位极人臣,眼下形势危急,纵拿不出回天手段,也应该留下来与君父共患难,不料也想“出京督粮饷”——其实是开溜。崇祯虽不好当面斥责他,只以“警报方急,卿为首辅,应佐朕理机务”为由,硬将他留下来。

金之俊不想开溜,他的家在南边,且不说关塞重重,山高水远,就是家中拖儿带女的,上次途中那一场惊险,也使他不敢再贸然南下,于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其实,崇祯皇爷何尝不清楚,此时派一个不知兵的书生去昌平,无补于实际,但恰在此时,守戍昌平十二陵的营兵发生了闹饷的事,只要自己还是皇帝,十二陵决不能有意外,必派人去安抚,加之金之俊是南方人,不怕他逃走,于是恩诏颁下,金之俊也当了一回钦差。

出行时,只曾应麟为他在德胜门饯别,比较起一月前的李建泰,那以辅臣督师的气势,真不啻天壤之别,二人不由相对唏嘘。

“岂凡兄,流寇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你还两手空空,迎着贼的来路去,这是何苦?张缙彦与你共事几十年,就不能为你说一句话吗?”

金之俊不由叹了一口气,神色惨然地唤着曾应麟的表字说:“玉书,眼下怨天尤人都没用,大势去了,流寇就要来了,皇上不愿弃守京师,仍在指望援兵,婴城死守,我可断定,这是断断乎守不住的,去昌平是送死,留京是等死。既然反正是一死,又何必落个忤旨的罪名呢?”

曾应麟仍有几分不平地说:“唉,时至今日,皇上才想起你,你也不觉太晚了吗?”

金之俊又叹了一口气说:“雷霆雨露,总是天恩,做臣子的,可不能因这信任来得太迟便可不尽职尽责呀?”

曾应麟见他如此一说,不由敬佩,执手告别,二人眼中都含着泪花。

一路之上,居然也旗伞顶马,护卫仪从,引他去昌平,金之俊端坐马上,不时向远处遥望,流寇虽还在居庸关外,但这一路之上,却尽是兵燹后的惨象,德胜门外,到处是东一起、西一起的饥民,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十个一群,五个一团,有的在烧野火御寒,有的却吆喝着,在围追野兔。

金之俊望着这成伙的饥民,他们似乎生活得很快活,半点也没有饥寒冻馁之态。他似乎记起有人向他透露过,说自正月十五以来,四乡进城的人忒多,出城的人忒少,守城的怀疑是流寇装扮成饥民混进城,但报上去后,上头却没人理会,眼下他看着这伙饥民,更相信了这个说法,看来,一旦流寇薄城,饥民内应,京城一定会不攻自破。

离京越来越远了,他也感觉到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冷寂。仲春天气,正是农忙时候,近在京郊,仍满目疮痍,放眼四顾,虽阡陌纵横,却无人耕种,该是长小麦、豆苗的地方,却只见茅封草长,野雉惊飞;该是住着人家,且是欢声笑语的村落屋宇,而今是一片断井颓垣;好好的房子,只剩下四堵光墙,鸡犬相闻的里闾,已是废墟一片;偶然碰到一两个人,不是老妪便是老叟,面带菜色,哼哼唧唧,伛偻提携,去荒郊挖草根、寻野菜,十几里下来,竟碰不到一个青壮。

这里可是皇陵的所在地啊,自成祖以下,大明十二位先帝皆长眠在昌平的天寿山南麓。从某种程度上说,风水宝地的皇陵,关系着大明皇朝的国运,其重要性要胜过紫禁城,虽说去年,满洲的辫子兵曾在这一带掳掠,可虏兵一过,朝廷不是迅速派出大员,带着银子和粮食前来善后吗?时过一年,为什么不见有半点恢复的景象呢?但转念一想,流寇马上就要来了,恢复又有什么用呢?他不由自己笑自己太痴。

昌平这边,奉旨听劾的巡抚何谦,已在昌平城郊等着他。

何谦也是他万历己未科的同年,在京时不少往来,很是知己,眼下他容颜十分惨淡,见了金之俊,就像来了救星,远远地便向他拱手,走近又一揖到底,双眼泪花盈盈,说:

“岂凡兄,小弟还以为你会借故推托呢。”

金之俊忙跳下马回礼,又望他苦笑说:“借故,我能借什么故呢?不过,我倒是劝你不要再想回京了,好多人想走都找不到借口呢,何必要学我们那同年蔡维立呢?”

“蔡维立”便是在太原殉难的巡抚蔡懋德,维立是他的字。他也是被皇帝以剿贼不力被褫职的,只因大顺军来得快,他还没来得及走,所以弄了个“以身殉职”。金之俊知何谦老家就在河北高阳,有老母在堂,便劝他趁此回乡。

何谦摇头说:“我明白你是好意,不过我不能走,这一走算什么呀,有人会说我畏罪潜逃,所以我要回京,听皇上怎么处分。”

金之俊知他有几分迂,便低声说:“你睡醒没有,眼下已是俗话说的:鸭子过河各顾各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些?”

说着,便把那天六部九卿会议的情况、以及眼下各位大臣都在寻借口开溜的事,向他说了一遍。何谦毫无表情地听着,摇头说:

“大明真是无可药救了。”

因与行辕尚有很长一段路,二人于是重新上马,何谦于马上向金之俊介绍这边情形:眼下守居庸关的号称二十万,实数不到八万,且分为四股,一股是原大同镇总兵王朴的兵,王朴败死锦州后,其残部约一万五千,由一个副将带领,驻居庸,士兵纪律最坏;另有一股是总兵马岱的人,约两万五千,战斗力最差;还有守陵的三营兵,若一万五千,由总兵李守荣统带,老弱居多,也没有多少战斗力;真正能战的是唐通的兵,约两万,唐通原是守三海关的总兵,前不久晋封定西伯,因他的衔最高,兵又精,故以他为主帅。

何谦又说,目前兵少尚在其次,最急莫过于欠饷。俗话说得好,无粮不聚兵。当兵的提着脑袋来吃粮,真想一刀一枪博个功名、混个出身的人极少,大多还是想养家糊口。目前各军都欠饷,多的长达一年,不但欠饷,连饭也吃不饱,盐菜马干更不要提,官长平日体恤士卒的、少喝兵血的,士兵还能忍受;若是平日劣迹斑斑的,便弹压不住了。这回哗变,是马岱的兵,由一个六品千总带头,上百人一声喊,竟把北关几家商号抢了。不想这几家商号都有背景,有两家还是皇亲开的,于是立刻告了御状,皇上怪罪下来,身为巡抚,他自然不能免责。

“你是如何善后的呢?”金之俊忙问。

“善后?这情形有什么后可善?”何谦苦笑道,“只能跟为头的说好话呗。要知道眼下情形如干柴烈火,你能动蛮吗?告诉你,连退赃都不敢提,皇上追比只能由兄弟我硬顶,上头哪知这苦衷?”

金之俊不由吃惊,说“这么说,那些为首的也不曾受到惩处?”

何谦双手一摊,歪着头望着他说:“岂凡,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怎么的?眼下军中,已有不少人与流寇暗通消息。甚至已有流寇混入军中,据兄弟所知,这次哗变就是这班人操纵的,他们已吃过雄鸡血酒了,一旦有事,生死与共。所以你能惩处吗?明明知道是那么几个人,你也只能看着,不然,是你抓他呢还是他抓你呢?”

二人并辔徐行,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很大的兵营,军士们没有上操,他们在营中走动,还有三五一伙走出了辕门,何谦介绍说,驻这里的是新开来的山海关防军。

金之俊发现,与军营相对,大路这边出现了一长串窝棚,一面敞开,三面用茅草遮着,里面隐隐约约,有人影在蠕动,还有些头上沾着茅草、却也涂脂抹粉的青年女子,露出十分憔悴的脸,向外面张望,半点也不想回避;一些半桩子的娃娃,有男有女,都赤身露体的站在一边瞧热闹。金之俊不解,问何谦说:

“关后怎么有这些窝棚,这些女人又是干什么的?还有,那么大的女娃子,怎么还光着身子?”

何谦吞吞吐吐地说:“这,这里是买卖街,这些人是赶大营的,他们专门做士兵的生意,与军人方便,女娃子不穿衣,总是穷呗。”

金之俊不由生疑,说“这年头了,有什么东西可买卖?再说,只看见人,并无柜台和货物呀。”

何谦见他穷问,只好苦笑着说:“老兄不知,这窝棚里的草窝就是柜台,女人就是货物,虽说无吃的、穿的、用的可卖,但可以卖肉呀。”

金之俊一下明白了,原来这些女人都是营妓。这么多的营妓,都摆在路边,且不说有碍观瞻,也不利于军风军纪呀,但自己只是巡抚,只管地方不管军,再说,这些兵也不会服自己管。想到此,他气愤地说:

“真正无耻已极。”

何谦见金之俊这么说,不由长叹一声说:“岂凡兄,你住在京师,大概不知外边情景。单说近畿一带,这些年来,天灾人祸,连绵不断,老百姓何尝过了一天安生日子?谷未熟谓之饥,菜未熟谓之馑。他们可是连能吃的野草也吃光了,遑论谷物青菜?处此儿啼母哭的情景下,是顾脸皮呢,还是顾肚皮呢?须知他们也是人啊!”

总兵李守荣闻讯赶来了。李守荣就是负责保卫皇陵的,应该受地方节制。他平日尚能自律,约束部下也还有些手段,但这回参与哗变的,竟有他的标兵,所以一听新巡抚来了,也有些心虚。行过礼后,不等金之俊问他,却先贸贸然问道:

“大人履新,陛辞时,皇上可曾指拨的饷?”

这一问,可叫金之俊不好回答。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

“此番闹饷,已是通了天了。事情到了这地步,皇上总会想办法的,想必不日之内,便有的饷可拨。”

可李守荣对这回答并不满意,他嗫嚅了半天,终于说:“大人,以前何大人去上头催饷,回答时便也是这么说的,眼下弟兄们学乖了,不是几句白话可打发得了的,按说,大人履新第一天,标下不该说这些,可又不得不说,在这班人心中,奶子长,便是娘,若再没有实信,只怕不堪的还会接着来。”

金之俊心中已有底了,听了这话,也不觉奇怪,只说:“难道他们要挖皇陵,迎流寇?”

李守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说:“大人,标下话已说到这份上了——事已至此,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到时可不能怪标下言之不预。”

保卫皇陵的兵也不可靠了,天子禁军也暗通流寇。金之俊听了只觉浑身的肉都在抖——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等流寇陷凤阳,太祖爷的龙兴之地、凤阳的皇陵被毁,巡抚以下各官员皆处极刑,连已死了的守陵太监也被戮尸。

他想,自己究竟是会被流寇杀死,还是因失陷皇陵,被绑赴西市呢?

这里金之俊走马上任,居庸关这边营地就已得到消息,唐通忙向杜之秩说:“这时候了,崇祯居然派了这个人来,杜公公,我只怕这小子不落教。”

杜之秩往太师椅背上一仰,胸有成竹地说:“王德化已差人给我打了招呼,说此人在兵部很讨人嫌,本兵张缙彦很不待见他,便撵到这里,这种人做不咸,做醋不酸,我们怕他个鸟。再说,他新来乍到,谅他也不敢招惹我们,就是有心作梗,又能折腾几天?”

唐通点头说:“监军大人心中有数就好。”

二人正说着,大同方面已派来了信使,由总兵罗岱领来,还在二门,罗岱便大声说:“监军大人、唐大人,大顺皇帝的兵距此只三十里了。”

在里间的杜之秩和唐通忙走出来,唐通说:“啊,这么快?”

那个信使赶紧跪下,呈上一封书信,并说:“这是杜勋公公给监军大人的信,请二位大人照上面说的办。”

原来姜瓖在大同迎降后,又招降了阳和、宣府,眼下派信使来此,其目的不言而谕的。杜之秩却不管这些,他一边接信,一边和颜悦色地对这个信使说:

“辛苦了辛苦了,快起来。”

信使站起来,于一边讲起宣府迎降的经过:大同的姜瓖迎降后,立即遵照李自成的命令,写信约宣府总兵王承胤投降,其时,王承胤尚有些犹豫——他名为主帅,手下几个总兵与他资历相差无几,若投降,这一班骄兵悍将不一定都跟着来,最忌的还是杜勋这个监军,万一他不从,于军中号召除奸,那就不但事难成,且自己不保首领。眼看大顺军逼近宣府,大战在即,他不得不作出决断,于是,借机前来拜会监军。

先问监军大人可知流寇已拿下大同的消息?不想杜勋却说:“知道知道,不是流寇拿下大同,是姜瓖迎降。”

王承胤故作吃惊地说:“迎降?这消息只怕不实罢。姜瓖身为总兵,深受皇上信用。且多年与流寇周旋,就是他有心投降,流寇能不报复?”

不想杜勋却冷笑着说:“镇台大人,眼下这形势明摆着,流寇礼贤下士,招降纳叛。明朝守土将士,无不望风归降,连那个射瞎李自成右眼的陈永福都降了,榜样在前,崇祯已到了靠墙墙倒,靠壁壁歪的地步,眼下作臣子的都是鸭子过河,各顾各了。”

王承胤打定主意投降,原以为最大的障碍在杜勋这里,不意才开口,监军大人却是这么个说话,这反倒让他有些惶然。

不想这时,杜勋又眯着眼,歪着头,只用一句话,就直截了当点穿了王承胤与姜瓖暗通消息的事:“我的王大人,姜瓖不是有书来吗?你我既然为同事,好事可不能背着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王承胤开先听到“姜瓖有书来”还心一紧,右手本能地去摸刀把,听到后来,好像一天的乌云全散了,不由说:“哎呀呀,别说了,杜大人,您老说哪里去了,有什么事,标下怎敢瞒您呢。”

二人算是不谋而合,王承胤又以杜勋的名义,把另外几个带兵官找来,和他们商谈,大家都愿听他二人的,只把个巡抚朱之冯瞒得死死的。

这朱之冯是京郊大兴人,天启五年中进士后,一度在户部任职,后在山东做地方官,官声尚可,就是有些书呆子气。他不知主将和监军早已与流寇通款,当听到大同迎降后,居然还将众将召集于城楼,将明太祖遣像挂在上头,让众将歃血为盟,宣誓死守。

众将这时不由讪笑,杜勋则明白告诉他,说他们已与新顺皇上通款,请他一道投降,朱之冯得此消息,竟还大骂杜勋,说他无耻,有何面目去见崇祯皇上。

杜勋到了此时也懒得与他计较,只带着人出城去迎接了。朱之冯在城楼上徘徊,心中十分失望,待他远远地望见大顺军开来了,便让身边的军士点火放炮,不想军士都不信他的。于是,他自己亲自点火,不想这时红衣大炮的火门都被钉死了,他的家人还在后面拖他的手肘。

朱之冯开炮不成,不由一人在城头大哭。

这里大顺军不伤一兵一卒,就顺利进入宣府,全城都张灯结彩恭迎,无人理睬朱之冯,朱之冯便在城头草遗疏,劝崇祯帝如何收拾人心,激励士卒。然后自缢而死。

杜之秩听完介绍,也看完了杜勋给他的信。杜勋信中让他在大顺军到来前,先封好府库、衙署,不让图书、籍册流失,保证全城治安,约束士兵,不许乘乱抢劫,并将不愿投降的官员捉获,出城恭迎大顺军。

他将信递与唐通,说:“前头乌龟爬了路,后面乌龟照着爬,你照这信上的办,便仍可当你的定西伯,荣华富贵照旧。”

唐通草草看完信,不由精神振奋,说:“好,好,真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罗岱其实是最先得知消息,眼下也跟着高兴,并自告奋勇说:“哼,捉获不投降的官员这事好办,就交与敝镇好了。”

杜之秩和唐通正为这事稍稍作难——他们虽乐意降,但让他们就去抓巡抚,却还是有些难以撕破脸皮。

金之俊没料到,自己上任才一天便做了俘虏,且俘虏他的不是流寇,而是穿着大明号衣的官军。

那天,听过何谦的介绍后,他便有某种预感,只是没料到,流寇会来得这样快,而杜之秩等人会在流寇到来之前便动手,使他来不及在生与死的路上作出抉择,竟这么糊里糊涂就当了俘虏。

“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是命中注定的,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他一边在心中这么安慰自己,一边很配合罗岱的兵,由他们捆,由他们绑,由他们拿走所有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俗话说:债凭文书官凭印,可他这个巡抚连印也没有,因为何谦还没来得及向他办移交,自然也就没有交印。而崇祯皇爷发给他的谕旨以及文凭官诰,他又没有带在身上,而是放在何谦尚住着的巡抚衙门里。

罗岱的兵也没有十分为难他,虽说眼下他们目中只有李闯王,可毕竟新降,面对的又是过去的长官,变脸也不会变那样快,所以,他被押到罗岱的大营后,立刻就松了绑,罗岱没有出来见他。金之俊明白,罗岱实在没必要见他这样的阶下囚,而应该换上甜蜜的笑脸,去迎接新主子——和杜勋的迎降毫无二致,杜之秩也是绯袍八驺,郊迎三十里,恭迎大顺皇帝陛下。

于是,金之俊就在罗岱营中住了下来,他可以在营中走动,只有一名幕僚陪着他,两名小卒看守着他。从这个幕僚口中,知道何谦已逃走——他对周围情形比金之俊熟悉,在罗岱动手时,早已翻过抚院的围墙,脚板上抹清油,溜之跑也,金之俊不由暗暗为他庆幸。

罗岱的营盘扎在背风的山坡上,金之俊立在大营中,可以看见大队大顺军的人马进入居庸关。真是车粼粼,马萧萧,旌旗猎猎,刀光闪闪,他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远远地看着这些兵,骑兵过后是步兵,步兵之后是马拉的红衣大炮,炮兵过后又是着戍装的妇女,妇女后面还跟有成团的叫化子。一拨一拨的,旗号各异,服装各异,走了整整一天,队伍还未走完。

到黄昏时,又出现了大队十分精壮的马队,打着杏黄大纛,骑一色的黄骠马,马上人皆是金盔金甲。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顶黄罗伞盖,伞下一人,远看十分威武,也挺有精神,他想,此人大概就是应运宏猷的新主了。但暮色苍茫,他看不清此人究竟是何嘴脸,当然,他也无心知道这些,只一个劲想,京师完了,大明的江山完了,自己一家老小也完了。

白天就这么过去了,谁也没有来理睬他。到了夜晚,正东的天寿山方向燃起了冲天大火,照红了半边天空,毕毕剥剥的火光中,夹有断续的鼓声、号角声,还有人兴奋的大喊声。监视他的那个幕僚低声告诉他,这是大顺皇帝的亲军,在放火焚烧皇陵的享殿。

直到这时,金之俊才突然想起,保卫皇陵的总兵李守荣去哪里了呢,难道他也降了流寇?流寇居然放火烧毁皇陵,干出这灭绝天理的事,这以前,不是有很多人都在暗中传说,说流寇是仁义之师么,既是仁义之师,为什么又毁人陵墓且放火呢?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幕僚,此人白天监视他时,整日阴沉着脸,眼下他的口气是那么低沉,是那么郁郁,看来,此人良心未泯,从贼大概也是迫不得已罢。于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唉,若真是仁义之师,便不应该毁人庐墓,更不应说是皇陵,朱明拥有天下二百七十余年,难道没有半点恩泽供人们念想,值得下此狠手?”

此人听他这么说,忙用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低声说:“金大人,千万不要乱发议论啊,他们不是焚过凤阳皇陵,且将陵顶也捅穿了吗,十二陵自然也是要焚的,守陵的李镇台去拦阻,当场被砍成了好几块呢。”

金之俊这才知李守荣已被杀了,心想,国破家亡,自己即将步李守荣的后尘,一家人陷在贼中,只怕连遣骨也无人来搬运呢?转而又想,俗话说得好,身在何处,价在何方,此时此刻,便不能讲究了,五尺之躯又算什么,到处黄土可埋人,垒垒白骨,焉知家在何所。有此一想,便打定主意随他去,心里一放松,下半夜居然朦胧入睡。第二天上午,有一伙人涌到了他住的帐中,此时他已起床了,盥洗毕,正吃着监视他的兵丁送来的早餐。

这伙人不再是官军穿戴,胸前的号衣是大顺军字样,他们比罗岱的兵凶多了,一进来,便不由分说,将他踢翻在地,然后五花大绑,一边骂骂咧咧,什么脏话都有,一边一步步将他踢着走。

他想,这是要杀了,杀就杀吧。

可这伙人并没有杀他,而是将他一直推到了总兵衙门。一路之上,他看见大街上店铺照常在营业,妓院里仍是灯红酒绿,除一下增加了许多大兵,行人仍是熙来攘往,就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到了总兵衙门,他抬头一看,只见大堂上坐了好几个人,一个个横眉怒目地望着他,他想,谁是李自成呢?这时,那个抓他的小头目上前,跪下磕头禀道:

“启禀刘爷,狗官金之俊带到。”

一听称“刘爷”,他便以为这人是刘宗敏,并不是李自成,可还未容他想完,背后有人用脚在他膝弯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双腿一软,就直直地跪了下来,又有人将他的头扳起来,与坐正堂的这个人四目对视。

其实,此人并不是刘宗敏,刘宗敏此时要办的事很多,审犯人的事还懒得过问,所以,李自成临时指派了刘芳亮。此刻,刘芳亮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

“什么名字?”

金之俊怀着一线求生的希望,回答说:“金之俊。”

“原任什么官?”

“昌平巡抚。”

刘芳亮待他回答完,便极不耐烦地翻着手中一本薄薄的簿子,看了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昌平巡抚,昌平巡抚不是姓何吗?”

这时,两边立着的人中立刻有人说:“禀大将军,何谦已被撤职听勘,这小子命大,被他翻墙跑了,金之俊是新任,才来一天。”

刘芳亮尚未发话,旁边坐着的几个官员早不耐烦了,纷纷戳着他的背脊,七嘴八舌地说:

“官做到巡抚,一定是个大贪官,不知搜括了多少民脂民膏,与老子砍了,砍下这颗狗头作夜壶!”

“巡抚不杀杀什么人,杀!”

“这等狗官,留着也是糟蹋粮食,押下去砍了!”

刘芳亮正要挥手,就在这时,金之俊眼角似乎睃见旁边有人,在向刘芳亮摇手,又低低地说:“先不要这么急吧。”

于是,刘芳亮略点一点头,他又被提起来,推出去。

这回金之俊留了心,他在低头走过那个人时,突然回过头将那人认真地瞧了一下,终于,他发现了一张熟面孔——陆之祺。

陆之祺是嘉兴平湖人,万历己未进士,曾官陕西布政使,与金之俊不但是万历己未科的同年,且为江浙同乡,平日关系极好,去年李自成攻破长安,陆之祺投降了大顺军,现任大顺朝刑政府左堂,这相当于明朝的刑部侍郎,自然参与审犯人。他想,看来,陆之祺有心救他,但必然会劝降,自己怎么能降流寇呢?若不降,仍会被砍头,他不由想起了留在京城的妻小。

押解他的两个士兵如狼似虎,不容他有半点迟缓,几下就将他推到了辕门外,并令他立在一边,也未松绑,像在等候什么,这时,又有十多个不肯降的官员被押进去了,他们多是文职人员,其中有巡抚衙门的好几个幕僚及昌平县令。这时,堂上立刻传来吼声、斥骂声,十多个人只审了不到一袋烟久,估计只问了姓名、官职,便被押了出来,可他们没有金之俊幸运,被推到辕门外后,就在距金之俊不远的地方一一被砍头,才一瞬间,便被砍翻了十五人,霎时人头滚滚,热血横流,真比杀只鸡还快迅。

金之俊看不下去了,小腿肚也在不停地抖,可正面对着杀场,他不敢有半点反感的表示,只好闭上眼睛,但杀人者粗暴的斥喝声、被杀者慷慨殉节的怒骂声、以及可怜的、绝望的哀求声,仍声声入耳,一股股血腥气,也扑面而来,他几乎要昏厥了。

“岂凡兄,委屈你了。”一个声音在叫他,他不由睁开眼睛,只见陆之祺已站在面前,低头向他拱手,随即,看押他的士兵便为他松绑。此时,他真是百感交集,也没有理会身边的陆之祺,只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被捆痛了的双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走吧,我们好好地谈谈。”陆之祺没有在意,仍客气地相邀。

旁边有十多具尸首摆着,不往这边走便要往那边走,金之俊就像大病一场,浑身乏力,挪不动双腿。陆之祺看在眼中,立刻向他身边的小卒示意,两个小卒的态度马上变了,他们左右搀扶着他,将他扶到了陆之祺住的地方,并扶他在太师椅子上坐好,小卒退下后,陆之祺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低低地说:

“刚才吓着你了吧?”

金之俊仍没有开口,但却喝了一口滚茶,润了一下干渴的嘴唇——直到这时,他才定下神来。

“岂凡兄,刚才的场面你是看到了的,想必你也不会以此来责怪小弟我罢。”

金之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处此乱世,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命。”

陆之祺于是抒了一口气说:“这就是了。再说,古往今来,有兴就有废,我大顺皇帝上应图谶,下顺民心——”

陆之祺在京时,与他一样,也是开口便是忠孝节烈,不想今日却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金之俊听着十分陌生,尤其是他用“我大顺皇上”称李自成,金之俊立刻想到昨晚的放火与今天的杀人,不觉反感,忙连连摇头,并打断陆之祺的话说:

“志远兄,请你不要说这些吧,蒙贵军不杀,我已很知足了,如再格外施恩,让小弟回京与家人见上一面,然后退归林下,小弟一定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为老兄祈福。”

陆之祺正兴致勃勃地欲下说词,不想被金之俊打断了,心里便有几分不乐,眼下听金之俊所说,不由面露难色,说:“眼下京城虽未攻下,但已被我军围得铁桶似的,飞鸟难过,若崇祯帝一心死守,两军势必大动杀伐,处此形势之下,我兄欲见家人,不是强人所难么?”

金之俊一想,这倒也是,于是叹口气说:“京城才有多少兵,早晚是守不住的,兄既被重用,何不向你们的皇上进言,多做好事少杀人?”

陆之祺一听,不由笑道:“岂凡兄,这是不用你来嘱托的,我大顺皇上自起义以来,便立志替天行道,所过之处,不但秋毫无犯,且爱民如子,其德政,可是有口皆碑呢。”

说着,便大谈闯王这一路来,大行仁义的善举,什么怜贫惜寡,放赈救灾,就如活菩萨转世,这中间,自然是少不了要说到那首著名的民谣,即“闯王来了不纳粮。”

金之俊只觉好笑,冷丁地便短他道:“不纳粮,贵军吃什么?”

陆之祺一怔,忙改口说:“是三年不纳粮。”

金之俊说:“三年之后呢?”

陆之祺说:“三年之后,江山稳固了,完粮纳税,可以商量。”

金之俊听了,不由露出一个含意隽永的微笑。陆之祺将他这态度看在眼中,便告诫道:

“岂凡兄,眼下我军将士,对明朝的官员、勋戚是恨之入骨了,早在长安时,大家便有定议,攻下北京后,一定不能饶恕这班贪官污吏,有一个要杀一个,昨天皇上集群臣会议,大家又重申此议,总哨刘爷更是摩拳擦掌,表示进京后要大干一番,刚才为了救你,小弟已在权将军刘芳亮面前,将你好好地夸赞了一遍,说你并未外放过,在朝为官,清正廉明,又有经济之才,刘将军对什么‘经济之才’听不进,但听说你‘清正廉明’,加上又是我的同年兼同乡,他才点头,不过,此事尚未禀过上头,故我兄仍是前途未卜。所以小弟劝你还是收敛一些的好,俗话说,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兄不是还在惦记着一家老小吗?”

金之俊听他这么一说,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难得你如此周全,只是你费了这么多力,才将这条贱命救下,又有什么用处?弟这些年读圣贤之书,所学何事?这叫弟怎么向江东父老交代?”

陆之祺已从杜之秩、唐通等人口中,知道了金之俊出任昌平巡抚的经过,对金之俊很是同情,想说服他为大顺朝出力,眼下见他开口便提圣贤,很是反感,不等他说完,便连连摇手说:

“岂凡兄,你若这样想,就是走弯路了。古往今来,圣贤关于兴亡的道理说得很多,我兄想必熟知,所谓桀之所乱,汤受而治之;纣之所乱,武王受而治之。眼下朱明自万历以来,当皇帝的只知搜刮百姓,却从无半点体恤小民之心;崇祯即位后,开始虽用了一些手段,但随后就仍重用宦官,对臣下刻薄寡恩,一点也不行自责,几个有作为的臣子,像袁崇焕、卢象升、杨昌嗣辈,不是惨死在西市,就是被他逼死在战场。宰相换了一个又一个,宦官提升一批又一批,黄道周、刘宗周等直臣锒铛下狱,王德化、曹化淳等佞幸左右弄权,就拿仁兄的遭遇来说,若不是杜之秩这种小人,能有今日吗?眼下连三岁小孩也知道,朱明气数尽了,崇祯已是回天乏术了。我大顺皇上‘受而治之,’这是上应天命下顺民心的大好事,我兄是有抱负的人,应该识天命、知变通,又何必死下一条心,去为崇祯殉葬,这值得吗?”

金之俊闭目端坐,既不反驳,也不点头,由着陆之祺侃侃而谈,就像是一尊木菩萨。

五、崇祯皇帝 4.北京在望

李自成作梦也没有想到,明朝摆在山西的几只拦路虎——阳和、大同、宣府、居庸关的近五十万大军,竟于一月之内,望风归降,连杜勋、杜之秩等皇帝的亲信家奴,也如此离心离德,投降时比其他人还干脆,还没有顾忌。

居庸关终于在望了,千年雄关,曾经阻挡了多少入侵的强敌,使他们功亏一篑,望关兴叹,而今在他这个大顺天子脚下,竟化为坦途——杜之秩、唐通为了表忠心,硬是赶到了榆林堡迎接,此地离关有三十里之遥。

望着关前那披红挂彩的牌坊和焚香恭迎的官员,望着他们抬着劳军的羊羔美酒和涌到马前献上诵词,他虽然意气发舒、兴致勃勃,却又有几分不解,回头望着牛金星,说:

“从长安出发,数千里行程,除了一个周遇吉,几乎再没有对手,崇祯怎么尽养一班无耻小人?”

牛金星笑着说:“崇祯鬼迷心窍,有眼无珠,终致江山不保,这既是我皇上齐天洪福,也是气数使然。”

李自成忽发奇想,竟对牛金星说:“眼下崇祯在做什么呢,他是不是想到过要逃走呢,若真是逃走,我们可要费一番手脚呢。”

牛金星尚未作答,一边的宋献策却说:“其实,这以前是有可能的,既然手中无兵无将,自应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若能逃到江南,以江南的财赋,整军经武,卷土重来未可知,可眼下晚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是的,无边风月你不赏,且去阴山背后啼,小崇祯大势去矣,请看我大顺皇帝将金瓯从容打理。李自成想到这里,不由逸兴遄飞,遐思万种,就是大顺朝的丞相、大将军们,也一个个无不兴高采烈,忙着安置降兵,接收府县,哪怕就是进军途中,也不忘相聚一处,把酒高歌,畅谈进入北京城后的打算……

上灯时分,李自成终于驻跸居庸关总兵府,用过晚膳,他正用热水泡脚——多年马上征战,他双脚起了老茧,走路时有些胀痛,进入长安后,秦王府有一个太监会修脚,每天经他修理拉捏,双脚无比舒服,于是,修脚成了他的习惯,每天必不可少,眼下,他正躺在胡床上,双脚浸在热气蒸腾的大铜盆内,牛金星、刘宗敏、宋献策、李岩及李锦、高一功等人鱼贯而入,与皇上叩头行礼,李自成知道他们是来议事的,不由坐起来抹脚穿鞋,一边招呼众人起来赐座,一边问宋献策道:

“军师,唐通何在?”

宋献策心想,皇上问唐通,一定是想从他口中了解有关明军的情况,忙躬身回答说:“回皇上话,吃晚饭时,任之已简单地盘问过唐通了,又告诉他皇上必有垂询,让他作准备,所以,眼下唐通正在外面等皇上宣召呢。”

一听李岩已先盘问过唐通,李自成不由望李岩一眼,亲切地说:“任之,唐通都说了些什么?”

李岩于座上欠身拱手回答说:“启禀皇上,唐通就他所知,略谈了北京的防务,据他说,北京眼下仅剩三万残兵,根本就不敷城守,加之很多守土有责的官员都已闻风而逃,所以,北京城墙虽固,城头却空空如也。不过,有一新的情况,倒是值得一提,这就是吴三桂也已奉崇祯之召,率宁远兵进关勤王。”

一听吴三桂奉召勤王,李自成略感意外,他的本意,是想了解一下北京城的守备,肯本就没有去想山海关外,崇祯还有一支宁远军,眼下一听李岩所言,忙问道:

“吴三桂,吴三桂就是那个守宁远的总兵吗?他几时来的?带了多少兵马?眼下已到达何处?”

李岩说:“据说吴三桂手中有约五六万宁远铁骑,至于具体情况,臣尚未问清楚,还请皇上亲自垂询唐通。”

李自成一听,忙宣召唐通。

已被崇祯封为定西伯的唐通,此时正站在大门外。昨天还是这座府第的主人,眼下却只能向着守门的大顺军士兵装笑脸,套近乎,一听宣召,赶紧进来,趋前几步跪倒,向李自成行三跪九磕之大礼,李自成由他磕完才赐他坐下说话,他虽谢坐,却仍有几分诚惶诚恐。

李自成略问过他的藉贯、年齿、资历,见唐通每回答一次,便要站起,于是又吩咐道:“坐下,朕赐你坐下回话。”

唐通虽谢过恩,却仍是每问必起立,李自成率性由他,接着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唐通,你说吴三桂已率五六万宁远兵入关?”

唐通又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回皇上话,臣是二月十七日奉崇祯上谕入关的,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到达居庸关,据臣所知,同时奉诏的便有吴三桂,他最迟也不会晚于二十日接获上谕。”

李自成说:“宁远距北京有多远的路程?”

唐通说:“回皇上话,臣自十六岁从军戎边,至今已二十一载,对关内外军台道里,知之甚详。这以前以山海关为起点,有内七外八之说,即从山海关至京师为七百里,从山海关至沈阳为八百里,宁远在锦州西南,距山海关大约一百五十里,两下相加不到千里之程。”

李自成默算一下,吴三桂奉召之日,正是自己进入大同之时,时过二十天,唐通虽近一百余里,但他已于十天前到达居庸关,这么一算,吴三桂应该早已赶到北京了,不由问道:

“那——吴三桂是几时进入北京的呢?”

唐通说:“据臣所知,吴三桂尚未到达北京。”

李自成说:“你们不是先后接到崇祯的谕旨吗,既然你已赶到居庸关,吴三桂为何就没有赶到北京呢?”

唐通忙说:“吴三桂与臣情况有所不同,故他未必能于十天之内,从关外赶到京城。”

李自成说:“这又为何呢?”

唐通说:“吴三桂驻地在宁远,宁远以北便是满鞑子的地方,他若撤宁远之防,满鞑子立马便会来占,据臣所知,那里的百姓不愿臣服满人,吴三桂奉诏之日,百姓们便痛哭失声,纷纷要求随大军入关,百姓都是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且赶着牲口,背着农具,一天不过走三五十里,就是吴三桂自己及部将,也要在走前安顿好家小,能带的尽量带走,他部将多在关外有产业,怎能比臣轻身快马?臣昨天还接到吴三桂的信——他尚不知臣已弃暗投明,仍在与臣通消息,据来使说,吴三桂所率大军还才过山海关,眼下大约已到达丰润、开平。”

李自成一听,不由连连点头,接下来便要与近臣商量应对之方了,这是不宜让新降的唐通听的,于是他挥一挥手,唐通跪安退下。

唐通一走,刘宗敏立刻说:“照这小子所说,吴三桂已成了崇祯的救命稻草了,他新受封伯爵,对崇祯感激涕零,说不定要为崇祯效死力,丰润距北京不远,五六万人马摆在那里,无论从哪里看都有些碍手碍脚,咱们不如兵分两路,一路仍去占北京、收拾崇祯,一路由我带着,直接去对付吴三桂。”

刘宗敏说完,李自成虽连连点头,却又迟疑半晌才说:“不急不急,依朕看,宁远和山海关这两支兵,是崇祯最后的本钱,当然要拿来押上,这原在意料之中,眼下山海关的唐通已降了,吴三桂将作何打算,值得大将军亲去吗?”

说到这里,他便用那炯炯目光,在众人身上巡视,最后停在李岩脸上,鼓励地说:“任之,你说说,吴三桂在得知宣大、居庸数十万大军都不战而降后,他会有何感想呢?”

李岩与唐通简短交谈后,便一直在想吴三桂的事,刘宗敏围城打援之策,和自己想到了一起,眼下见皇上点名垂询,也没有多想想,皇上为什么要这样说,又为何单挑自己问话,只就事论事地说:

“臣以为大将军所说,很有见地,眼下明军虽然望风披靡,北京城虽已在我掌中,但吴三桂手中这支宁远兵却不可小觑,据臣所知,宁远兵骠悍勇猛,因长期与满鞑子周旋,马上功夫十分了得,这也是崇祯手上最后一支生力军,崇祯之所以迟迟未调来勤王,只不过不想放弃关外土地,眼下算是孤注一掷,所以,皇上在处置吴三桂一事上,无论招降或是剿灭,都应该慎重。”

李自成一听这话,把头一偏,不置可否。牛金星一见这情形,便轻轻咳嗽一声,又坐直了身子,做出了发言的表示。李自成见了,忙说:

“丞相有何高见?”

其实,李自成在向李岩问话时,牛金星便在观察皇上的脸色,宁武战后,皇上对刘宗敏的态度,牛金星心中已有底了。刘宗敏英勇善战,这以前赖他之力良多,但刘宗敏粗疏,在李自成面前不但恃功自傲,且有些不甘屈服之意,这是让李自成最难忍受的,眼看大功告成,刘宗敏的作用正在一步步失去,眼下据牛金星观察,李自成不但不想让刘宗敏再有立功的机会,就是将数万大军,交到他手上,也有些放心不下,刚才点名让李岩说,李自成的本意,是不想自己出面否定刘宗敏,想让李岩说出与刘宗敏不同的意见,自己再出面裁决,这样可不露痕迹,不想李岩不知机,竟附和刘宗敏的意见,所以,牛金星开口便否定刘宗敏、李岩的意见,他说:

“臣之所见与汝侯、任之将军略有不同。”

李自成一听,忙鼓励说:“有何不同,快说说。”

牛金星于是顺着李自成开先的提示,并进一步发挥说:“我军自年初出发,一路顺风,三晋及宣府、居庸约五十万明军都望风归降,这说明,明军已成土崩瓦解之势,崇祯真正拿得出手的就只这支宁远兵了。据臣所知,洪承畴当年率师援锦,麾下有八个总兵,除王朴、曹变蛟被杀,唐通、马科、白广恩不都降了我们么,所谓见一斑略知全豹,唐通、白广思辈不过如此,臣敢断定,那吴三桂也强不到哪里去,眼下当他看到昔日的胞泽纷纷归降,心中未必就没有畏惧,未必就不想想,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就凭这五六万人马,若与我大顺军对抗,必是为崇祯殉葬,当周遇吉第二,这合不合算?所以,臣断定,吴三桂心中,应早有打算。眼下他不是已进了关么,皇上只须发一道圣旨,温语慰劳,令他前来归顺,他一定会率全军来归,根本就用不着再劳动大将军去征讨。”

牛金星说完,李自成连连点头,说:“丞相所言,可谓登高望远,表里洞透。”下过这句赞语,才把眼来瞅一直未做声的宋献策,说:“军师以为然否?”

牛金星这看法,完全是迎合上意,李岩对此大不以为然,但既经皇上肯定,他便不宜再争,只想军师能发一言进行补救,至少对牛金星这话少许驳正,不想宋献策见皇上垂询,忙说:

“臣以为丞相此议,确有见地,吴三桂虽然受崇祯之封,进伯爵,但究其本心,并没有真正抗衡我军之意,皇上若是招降得法,他一定会率众来归。”

李自成见军师也是这个意见,不由更加高兴,他扫了李岩一眼,然后望着宋献策说:“既然任之说这个吴三桂不可小觑,军师又凭什么说他无心抗衡呢?”

宋献策说:“因为他与唐通几乎同时奉诏勤王,虽说百姓拖累,致缓师行,但他若真心想救崇祯的急,只要一进山海关,便可派轻骑疾进,步兵随后进发,山海关至北京这一路道路通畅,来往十分便利,骑兵一二天便可进入北京,协助城守,何必要在途中耽搁这么久呢,须知此时的崇祯望救兵,岂止是望眼欲穿四字可形容的,臣敢说,崇祯之所以没有弃北京南下,只怕就是指望他的救兵。可他自奉诏到现在,整整有一个月时间,却还才到丰润,这证明吴三桂早已看出,杯水车薪不能济事,自己率兵救援北京,无异于飞蛾投火,徒烧自身,于是徘徊观望,待价而沽。”

宋献策这么一分析,真是吹糠见米,且十分吻合眼下明军土崩瓦解,纷纷投诚的大趋势,众人虽没见吴三桂的面,却似已看到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了,于是都说军师分析得对。李岩见此情形,只好叹口气,不再做声。刘宗敏见自己的主张不被采纳,心里有气,但也只好说:

“那说吴三桂来降,谁去好呢?”

牛金星说:“此事不急在一时,就依军师所说,吴三桂既然存心观望,只要我军能迅速拿下北京,绝了吴三桂的指望,他一定会自动来降,不然,唐通不是他昔日同僚吗,让唐通去现身说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李自成连连点头称是。于是,本应该作为头等大事来讨论的事,就这么敷衍过去了,接下来,才是他们今晚要议的正题,这就是进入北京后,如何处治崇祯及他手下那一班勋臣国戚、降官降将。

此事一经提出,刘宗敏和李锦、高一功等人立刻精神振奋起来,这班人对崇祯及贪官污吏最为痛恨,在向北京进发的途中,便在议论,一旦拿下北京,要如何报复他们,所以发言涌跃,说进京后,那班贪官污吏,一个也不能漏网,要统统逮捕起来,他们的妻女,要罚与有功将士为奴,对他们本人,则拷掠追赃,不交出赃银,要让他们皮肉尽脱。

众人纷纷其说,你才说完他又来,唾沫横飞,兴高采烈,李岩和宋献策对此却兴趣不大,也插话不进;至于牛金星,身为丞相,他的心思早放在皇上的登基大典上,到时看要如何隆重,如何符合古礼……

看看堂上两排巨大的庭燎已快燃尽,众人关于惩罚明朝官员的设想,也谈得差不多了,兴头过后,不由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来,李自成见此情形,只好宣布散会。

李岩和宋献策一起,最后离开,走出总兵衙门,抬头一望,已是斗转参横,因见左右无人,李岩伸了一个懒腰,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宋献策见他情绪不怎么高昂,清楚是为了吴三桂的事,不由关切地说:

“任之,眼下我军细作已遍布京师,九城全在我军掌握之中,山人算定,不出三日,我们便可进入皇城,那个崇祯帝不死便俘,就是你说的宁远兵可虞,依山人看,只要我军进了城,崇祯皇帝没了,明朝灭了,吴三桂也就没辙了,你又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呢?”

不想李岩却连连冷笑说:“北京北京,他们对此十分看重,你怎么也如此看重呢,所谓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焉知这北京就不是我大顺军的陷阱?”

宋献策闻言,不由大吃一惊,他四下望了一眼,见刘宗敏一行早已出了辕门,两廊的哨兵距他二人很远,而地坪里除了几个流动哨,便只有军师府的卫队还等在辕门外,这才稍稍放心,但仍用极细的声音说:

“任之,眼下满朝文武,无不认为胜利在握,待进入北京,正式行过登基大典,剩下的事,便是君臣共商,如何偃武修文、与民图治了,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呢?”

李岩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忌,他仰望星空,又轻轻叹息说:“偃武修文?你看今晚这会议,他们津津乐道的是什么,这有半点商国政、议大事,如何偃武修文、与民图治的样子吗?”

宋献策说:“诚然,现在还不到时候,要知道,像皇上,还有汝侯、滋侯他们这些人,这以前就是迫于暴政才起义的,所以,他们对明朝的贪官污吏,无不恨入骨髓,眼下胜利了,终于将他们推翻了,要狠狠地惩罚他们,这也无可非议,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你总不能说不该吧?”

李岩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虽说胜利在望,但毕竟还未完全平定,该考虑的大事还多,比方说,眼下漕粮已断,京城饥民很多,进入北京后,首先要考虑的便是军食和民食,还要考虑赈济饥民,这是一天也不能缓的,因为它关系到民心的稳固;另外,北京一旦攻陷,一定诸事毕集,诸如皇宫宝物极多,宫眷成群,难保不发生抢劫、不发生纵火、强奸;各衙门的文书档案应该封存,不能随意丢失;谁率部进宫,保卫皇宫,谁负责弹压乱民,维护市面秩序?还有,其它各部队不宜久驻城内,应开赴城外,负责对外警戒,布置远局,并要重申纪律,严禁害民殃民的事发生,这些都是应该在今天商定好的,因为一旦进城,都各行其是,要聚拢商量都不容易;我原以为今晚会要讨论这些大事,不想一坐下来,却是大谈惩贪,贪当然要惩,但天下草创,江南未平,人心未服,对贪官污吏的惩罚,应放在后一步,不然怕引起人心骚动,再说,政权在手,何在乎这一班蛀虫,有法司在,还愁他们不吐供缴赃吗?”

李岩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宋献策一听,不由佩服地点头,说:“任之,你所说的这些,的确是当前要务,不过,皇上和这班大将军眼下正在兴头上,我们也不便去扫人家的兴,反正也只有三天了,等进了京,举行过登基大典,这些事便会浮出水面来,到时再办,也不为迟。”

李岩却仍是不以为然,且连连冷笑说:“这些事在我看来,已是刻不容缓,怎么可等呢,再说,你未必不能由此及彼,想远一些吗,还未进京,便是这个样子,一旦到了那花花世界,还不信马由缰,为所欲为吗?”

宋献策虽连连点头,却又劝道:“任之,你的远见卓识,山人的确佩服,不过,你也不要太书生气,有些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好,不要想得太远。记得在太原时,山人便提醒你事君宜慎,你怎么老记不住呢,要知道,今非昔比,过去大家跟随闯王起义,走州过府,死里逃生,还有些群雄聚义、打伙求财的味道,就是放纵一些随便一些,也无可无不可;眼下呢,可不同了,君臣名份已定,尊卑上下已分,作臣子便要有作臣子的样子,古往今来,多言获罪的例子还少了吗?就是同僚之间,也要讲究宽仁,讲究相互联络,尽量浑俗和光,与时俯仰,要知道,曲高和寡,鹤立鸡群,可不是好事,好多人吃亏便吃在这上面。”

宋献策与李岩真是莫逆之交,这一席话可是掏心掏肺,李岩听着,心中感动,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献策,你说的都对,我又何尝没想到呢,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总忘不了皇上过去对我的那一份知遇,所以,有事便想说,有时忍也忍不住,不说出来,心里便不好受。”

正说着,二人的护卫已牵马向这边来,遂不再言语。

五、崇祯皇帝 5.银子不如烧饼

流寇终于蜂涌而至,转眼之间,便将这座皇都包围得如铁桶一般……

午门上的景阳钟又响起来了,一下一下,十分急骤,穿云破雾,在北京城上那阴霾的空间徘徊,这是崇祯皇爷在亲自撞钟。因为大臣们迟迟不来,他也不知撞了多少下,撞得自己气喘吁吁,也不知停歇。

天险居庸关说降就降了,二十万大军齐解甲;十二陵说烧就烧了,大明的列祖列宗地下蒙羞,将唐通用十二道金牌召来协守居庸,不想他反戈相向;吴三桂的五万宁远铁骑迟迟不来,其它勤王之师更是没有踪影,封爵位、荫子弟、赐田庄,都不能打动这班人的心。朝士中,当初主张迁都的人不来,反对迁都的人也不来,这一班食君之禄、却又不能解君父之忧的臣子们啊,平日无事时口谈忠孝,什么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可真正到了该他们死时,怎么就一个也不见了呢?

王承恩见皇爷仍在撞钟,只好劝道:“皇爷,还是免了吧,据奴才所知,大臣中,有心肝的不待皇爷催促,早已上城督战去了,没有上城的,全是没肝没肺,来了也不顶用。”

崇祯连连顿足说:“国家如此危急,居然还有躲在家里的人?”

怎么就没有躲在家里的呢,且还有与流寇通款的呢。可眼下王承恩不想说多了,因为再说也是废话,但皇爷咄咄逼人,他只好冷冷地说:

“还是想一想其他办法吧。”

其他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呢?

摆在沙河的三大营近三万人马遇贼即溃,眼下北京城的防兵仅剩下不到三万老弱疲兵,但皇城内外女墙即有十五万四千有奇,五座城堞还摊不上一个兵。他虽将宫内所有青壮太监全派到了城上守陴,一些知兵的皇亲国戚也全上了城,仓促上城的这些人没有炊具,只好每人发二十个大钱,在街市上买烧饼充饥;这时黄沙障天,凄风苦雨,冰雹雷电交至,那些老兵久未领到薪饷,一个个口出怨言,谁也不愿意出死力守城,只抱着双肩倦缩着身子,席地而卧,奉旨守城的襄城伯李国桢手持鞭子去驱赶,才将这人赶起身,那人又睡下了。

李国桢束手无策,只好将实情一一上奏。

崇祯皇爷听完奏报,双眼圆圆地瞪着李国桢,就是不知说什么。

李国桢只好说:“据臣所知,吴三桂的宁远兵前锋已到了丰润一线,距此不过一两天的路程,也就是说只要能守个三五天,便有希望了。”

崇祯皇爷说:“你看这个样子,像是能守三五天的吗?”

李国桢说:“当务之急是要设法鼓舞士气,只要能像满虏入侵时那样,全城上下,同仇敌忾,守个三五天不算什么。”

是啊,皇后也是这么说的,满洲的辫子兵五次入关,两次包围京师,时间可不止三五天,北京城不是岿然不动,安如磐石吗。既能对付满洲兵,为什么就不能对付流寇呢?

崇祯记起满洲兵第一次入侵京师时的情景,那时赖袁崇焕救援得快,他屯兵朝阳门外,督手下满桂、祖大寿等猛将苦苦与满洲纠缠,加之四面八方的援兵赶来,终于迫使辫子兵退走,可眼下的吴三桂怎么就不能像袁崇焕那样,迅速赶来呢?吴三桂兴许是怕,尽管朕晋他为平西伯,可他心中的疑惧不会消失,因为袁崇焕就在救援京师时被下了诏狱,最后在菜市口受了剐刑。

他在杀了袁崇焕后,便隐约觉得袁崇焕一案可能有冤情,像他那样手握重兵的边将,若真要谋反,若真的与满虏勾结,能在宁远屡败满虏吗?满虏能绕过宁远来攻北京吗?北京城能为我有吗?一代名将,竟惨死在自己手上,袁崇焕死后,边关无人。

崇祯从袁崇焕身上又想到了卢象升,又想到了杨昌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景阳钟空自哀鸣,唤不回已往的岁月。

想到此,一种自责自怨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若要鼓舞士气,只能痛责自己。那么,除了下罪己诏,还有什么办法?

予智予雄的崇祯皇爷,已完全没辙了,仅剩下自暴自弃的一招。回到乾清宫后,他再次提笔亲草罪己诏:

朕以渺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年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至。抑贤人在下位欤?抑不肖者未远欤?至干天怒,积怨民心。赤子化为盗贼,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耻,莫大于此。朕今亲率六师以往,国家重务,悉委太子。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悉诣军前听用,以歼丑逆。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自己匆忙读过,虽觉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念起来也佶屈聱牙,根本不及以前写的那样朗朗上口,连王承恩也比他写得好,但他顾不得了。只吩咐王承恩,发交内阁宣布。

接下来,他又让王承恩召集亲信太监,准备亲自督率,上城备守御。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匆匆进来,奏道:

“启禀皇爷,杜勋在宫外候旨。”

一听杜勋候旨,崇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倒一句说:“谁,谁,杜勋,他来干什么?”

王德化硬着头皮说:“杜勋自大同失陷后,不幸被流寇裹胁,他不忘皇爷大恩大德,于贼中逃回,据说,他眼下有一计,可脱皇爷于困厄。”

一听杜勋是“不忘皇爷大恩大德”才“于贼中逃回”,崇祯虽明白这是假话,但却对“脱困厄”三字产生了兴趣,或者说生出了一线希望心,于是说:

“他如果是来为流寇作说客,那就不要来了,朕是抱定了死社稷之心的;如果是有别的事,那就让他进来吧。”<strike>rike>

崇祯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一晃,杜勋从外间闪身进来,他不敢直起身子,一进门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

“皇爷,奴才杜勋救驾来了。”

崇祯似没有听到杜勋口中那“救驾”二字,只问道:“自你出任督师,朕已荫你一锦衣卫世职,至流寇陷大同,朕伤心不已,不但恤典从优,且准备为你设祭招魂,可你,你怎么不能为朕尽节?”

杜勋磕头说:“皇爷不知,当时,守将已降,开门将流寇放进城来。事出仓促,流寇纷拥而至,奴才只好拔刀与之巷战,不想马失前蹄,将奴才掀下马来,流寇一拥上前,奴才是力尽才被俘啊。”

崇祯听了,稍觉安慰,点点头,又问道:“你既不能杀贼而死,想必是已降了流寇,今日来见朕,还有何说?”

杜勋说:“奴才虽陷身贼中,却无日不思念皇爷,今脱身来归,是想脱皇爷于困厄。”

崇祯说:“你有何能耐,可使流寇退兵?”

杜勋听崇祯如此一说,胆子不由大了,乃哭着说:“皇爷,我的好皇爷,眼下京师完了,大明的江山完了。”

崇祯一听,不由皱着眉说:“杜勋,就是要朕听你这句话吗?”

杜勋继续流泪奏道:“皇爷,不是的,这些日子,奴才在流寇那里,见着了流寇的头目李自成,李自成知奴才是皇爷身边人后,对奴才还算客气,奴才乘机向他求情,并说大明三百年江山,深仁厚泽,百姓感戴,大王可不能灭亡我大明,亡明必遭天谴。”

崇祯点点头,说:“那李自成如何说呢?”

杜勋娓娓言道:“李自成听奴才说后,便说,皇上是个好皇上,就是那班臣子坏了事,尤其是东林党人,只会高谈阔论,不会治理国家,活生生把大明的江山搞乱了。如今要我退兵不难,第一,要皇上把那些东林党人全杀了;第二是以黄河为界,划疆而治。黄河以南为我大顺的国土,黄河以北为大明的国土。大明再每年贡我黄金、白银、美女,这样可保相安无事。”

崇祯一听,不由一边冷笑,一边用足尖蹴杜勋的腰,骂道:“杜勋,原来你是来劝朕投降的。李自成是犯上作乱的贼寇,犯下滔天罪行,眼下不但要与朕划疆而治,分庭抗礼,且让朕岁贡金银,如果真的依你所说,还有什么大明的江山社稷,朕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杜勋一见皇上生气,不由慌了,只连连磕头,一边的王德化更是胆战心惊,不知所措。四城紧闭,杜勋是缍城上来的,上来后,即向他们道明来意:大顺皇帝已知他们的忠心,令他们务必在城破前让崇祯皇帝无法逃走,只要到时能交出崇祯,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并各人照旧当官。他们听了十分高兴,正要打发杜勋出城,不想杜勋却说要面见皇帝,劝他投降,那模样,得意洋洋,信心十足。

王德化当时就不主张他见皇帝,因为他知道,崇祯是决不会投降的,这样做只有风险,决无益处,但杜勋坚持要见。

眼下皇帝显然动怒了。王德化想,一旦皇帝要杀杜勋,不但自己与李自成那方少了一个牵线人,且皇帝必然迁怒于他,到时下旨一道问罪,那么,以往一节,岂不都是枉费心机?

他偷眼瞧了一下杜勋,杜勋虽也脸色发白,但还算能沉住气。只见他连连磕头,大声哭道:

“皇爷,事已至此,不给李自成一个答复是不行的,不要说眼下代王、晋王尚在他们手中,就是李自成手下那一班骄兵悍将,也一个个正磨刀霍霍,耀武扬威的。看来,进城后会有一场大的屠戮。那可更是国将不国,皇爷也更无面目见祖宗了。”

此时的崇祯,耳聪目明,早听出这个狗东西在讹诈自己,想起自己这些年不用忠臣,却信任这一班宵小,以致奸臣当道,忠臣遭殃,他不觉汗颜无地。心想,杜勋真该杀千刀、剐万刀,下油锅也不为过,但眼下却迟了,他已杀不得这个阉竖了。

想到此,他不由加紧蹴他,并破口大骂道:“滚,你与朕快滚!”

骂走了杜勋,崇祯明白,流寇下一步就会攻城,想到城上是一盘散沙,士兵们连三餐饮食也无法保证,他不由心慌意乱,不知自己下一步将怎么办,一边的王承恩提醒说:

“皇爷,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肚兵,眼下第一要务,是让守城的士兵吃饱肚子。”

这时,李国桢又一次赴宫请旨,说再不指拨的饷,不要说流寇从外面打进来,就是城内的士兵,也会先杀进皇城。

崇祯一听,惊惶失措地望着李国桢,不知说什么,又回头来望王承恩,王承恩也一脸惨白,无话可说。此时,周皇后已闻讯来到前殿了,就立在屏风后,她一听君臣对话,竟不顾一切、像呵斥小孩似的大声说:

“赶快发内帑,此时此刻不发内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崇祯似大梦初醒,忙把那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说:“是、是、是,发,发,发。”

李国桢见皇上终于松了口,又紧逼一句道:“臣请旨,几时发,发多少?”

崇祯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双手不停地抖着,说:“就发,就发,马上发,只要他们肯卖命,朕每人发一个元宝还不行吗?”

皇爷终于明白了,这剿流寇虽说也是打国仗,其实却更是他的家事,是为他朱家消灾了难,于是,破天荒慷慨起来了。

可李国桢和王承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们分头召人来宫中领银子,或去通知管内库的官员发银子。

一到内库,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十余年的王承恩,可是开了眼界——皇帝的内库分几大类,分放金、银、珠宝、彩缎、瓷器及大明历代皇帝所铸的铜钱。打开银库那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那沉重的铁门,只觉一股霉气迎面扑来,直逼得王承恩向后退了几步,睁眼一看——天啦,只见满屋子的银子,有马蹄状的,有圆柱状的,有成块的,每块上都镌刻了重量及铸造年份,分别码成了大山,上面一层银子因氧化,颜色已如黑漆,伸手去抓时已脆腐如豆渣,扒开这一层银灰,才现出灿灿银光。

这就是内库啊!几十年来,自万历到崇祯,国库空虚,内库丰盈,这其实是公开的秘密,可皇上却讳莫如深,生怕臣子们眼红,袁崇焕以书生总绾辽东兵符,一日九迁,官符如火,君臣之间,相知相契,为什么后来受酷刑,竟被活活剐死?不就是因他不知机,竟数度上疏提出发内帑充军饷吗,眼红皇上的私房钱,这可是大大地拊逆鳞啊!

看到这里,想到这里,王承恩感慨殊深——大明列祖列宗,个个都钻在钱眼里,至万历帝,更是唯财是举,当时的岁入已达四百三十五万有奇,而岁出不过三百四十余万,盈余有百万之巨,可这位皇爷仍不知足,熬盐炼铁,开矿敛财,孜孜以求,苛索未已。当时的大臣李三才就上疏指出:“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奈何崇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

可纵是金玉良言,又有谁听?眼下好了,流寇终于来清库了,山河破碎,银子化灰,守城的每人一个大宝,就能守住皇城吗?

是的,替祖宗守财的崇祯皇爷,眼下就是舍出整座金山银海,只怕也买不回大明尺寸江山了。

众人都默默地搬银子,因空气中弥漫着氧化银的粉尘,王承恩感觉有些呛鼻子,只好退了出来。

得知每人一个元宝,已实打实落地发到了士兵手中,崇祯皇爷不觉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总好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元宝不是五十两吗,这些兵,只怕一生也没有摸过光闪闪的银元宝,眼下怀揣这个平生罕见之物,还不争先为朕卖命?想到此,他再度慷慨起来,又传旨下去,说:

“只要众士卒奋勇杀贼,朕还有重赏。”

可奉令传旨的王承恩,迟迟不肯动身。崇祯皇爷火了,怒斥王承恩说:“你与朕去呀,去督促他们,怎么,你也眼红元宝吗?”

王承恩翻身跪下,连连磕头道:“皇上,眼下城内米珠薪桂,比较十天前,面粉已上涨二十余倍,一个元宝,早已不值几何,士兵们说,皇上与其赏元宝,不如赏烧饼。”

崇祯皇爷此时的心,已麻木如死灰,闻言只能发出蠢想:内库银饼是有的,哪来的烧饼呢,这以前的列祖列宗,都只知屯集金银,就连面粉也没有多的库存,想起围城前,张缙彦建议他多屯粮食,他没有采纳,当时只恨张缙彦眼红内帑,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但崇祯皇爷至死也不相信,一个元宝也有不如一个烧饼的时候,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这时,城外突然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红衣大炮声,城内立时升起了冲天的烟柱,接着便是金鼓声、号角声,以及一浪盖一浪的喊杀声,直让崇祯皇爷心胆俱裂,身边的宫女们不知所措,一个个都吓得大哭起来。

崇祯皇爷不由也跟着哭起来。王承恩见状,只好跪奏道:“皇爷,哭有何用,银子都化灰了,江山能是铁打的吗?”

话虽如此,崇祯皇爷仍不免悲愤难平。心想,朕怎么会成为亡国之君呢?朕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拨乱反正;即位之后,忧勤惕励,殚心治理,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十七年来,无心歌舞,无心酒色,既未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也非昏庸懦弱,信任奸臣,残害忠良,凡亡国之种种,朕都避之而唯恐不远,无日不在想天下大治,无时不在想大明中兴,历朝历代,哪有这样的亡国之君?难道这是天意?他左思右想,漫无头绪,最后仍只能归结到姚广孝取的派名上: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大明江山传到由字辈就该完,后面的十个字是成祖的强人所难;他不由又想到那一班被流寇骂为“食肉纨裤”的臣子,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真是个个该杀!可眼下完了,他们都离朕而去了,他们一定去逢迎流寇,并在流寇面前道朕的过失,他们其实是徒劳的,后人只要细读朕的罪己诏,便能看出朕的盛德。那么,流寇进城,朕以万乘之尊,天下仰视,能接受那班狗彘不如的流寇、举刀架剑于朕身的侮辱吗?不能,决不能,朕是当众说过的,朕要以身殉社稷,就是死,也要死得像一个勤政爱民之君。

想到此,他不由掀起自己的龙袍一角,在御案上铺好,手执朱笔,在龙袍内层写起遗诏来: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写完后,他的心反而镇定下来,痴痴地瞅着身边茕茕孓立的王承恩,说:“完了,王承恩,朕决心以身殉社稷,可气的是那一班文武大臣,平日口谈忠孝,到头来,竟没有一个能从朕于地下的。”

王承恩此时已哭成了一个泪人,乃拜伏于地,奏道:“皇上,奴才蒙皇上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为报,今若有万一,奴才将追随左右。”

崇祯吁了一口气,口气严肃起来,大声说:“王承恩听封!”

王承恩不知皇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上头。崇祯却十分威严地传授口谕:

“封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为九门提督,京营兵马,悉尊调遣。”

王承恩拜伏在地,诚惶诚恐地说:“皇爷,皇爷,奴才从不知兵,当监军也不合适,怎能当得九门提督?”

崇祯凄然一笑,说“王承恩,你就谢恩吧,朕封你为九门提督,并不是让你带兵,哪来的兵呢?只不过为壮行色罢了,朕就要走了,身后能有统领京营兵马、提督九门的重臣相随,也不枉身殉社稷了。”

王承恩这才明白,于是磕头谢恩。

六、大顺皇帝 1.最后的门槛

北京城终于被大顺军攻破了。

其实,说“攻破”并不合适,大顺军只在平则门、西直门等几处虚张声势,放了几炮,作出了攻城的样子,城门就被曹化淳、王德化的人打开了,接着,德胜、宣武等内外城门同时开启,守城的士兵和小太监都脱下征衣、战靴而逃,于是大顺军从容入城。

城破之前,崇祯皇爷也一度想突围,他亲手持火枪,让王承恩带着一班亲信太监,左右保护着他往外走。但才走至正阳门,便在守城太监的弓箭、火枪压制下被迫退回去——皇帝本是太监手中的奇货,这以前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眼下却又可将这个活宝,作为献与大顺皇帝的见面礼,可不敢让他轻易走脱。

崇祯皇爷眼看突围不成,这时皇后和袁妃已在宫中自缢,他只好拔剑将公主杀死,又打发太子及另两个儿子出宫,投国丈周奎家。自己于天明后,偕王德化出玄武门,爬上煤山,于老槐树下自缢,王承恩则缢于他的旁边。

崇祯之死,宣告了朱明一代皇朝的结束。朱元璋于1368年戊申灭元朝称帝,十六传至朱由检,朱由检于1628年戊辰称崇祯元年,至1644年甲申自杀,前一个天干合上“戊”,后一个地支合上“申”,这大概也是天意。

曹化淳、王德化等人早已与杜勋有约,一旦大顺军攻城,便开城门迎降。

当时,大顺军负责攻东直门的是小将罗虎。这罗虎才二十余岁,打仗忒勇猛,就是不守纪律,他听人说过北京,说起皇宫如何金山银海,美女如云,早就心痒难熬了,巴不得早一天打开城门,冲进去好好地风光一回,所以,一到北京,他便请战,对攻城的事,劲头十足。

三月十九这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带人准备攻城,不想云梯尚未架起,城门便“轰隆隆”地开了,他喜不自禁,于是,带着一班小兄弟立刻长驱直入。

这伙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勇武精悍,一进城,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马直奔皇宫。这时守宫的太监早逃了,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先在皇极殿前,抬头仰望殿阁规模,果然雕栏玉砌,龙楼凤阁,煞是雄伟壮丽。

众小将不由一齐咋舌,说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原来当皇帝可以住这样的房子,比较起来,长安的秦王府、太原的晋王府简直就是土地庙了。

到了后宫,那班未自尽的妃嫔和宫女们都躲了起来,皇宫中犄角旯旮特多,假山洞呀,小密室呀,小巷道呀,弯弯角角,都可以暂时藏人。众将开始还未发现女人,却被这么多金碧辉煌的房屋和豪华气派的陈设惊呆了,于是,罗虎连衣带鞋在坤宁宫皇后的龙床上连跳三跳,又从这边滚到那边,再从那边滚回这边,口中大声唱起了儿歌:

“当皇帝呀睡龙床,怀里抱的贵妃娘,贵妃半夜要撒尿,一下尿到了海龙王——”

身边小卒打趣说:“小罗爷,贵妃那物事莫不是一个豁口子。”

罗虎不理睬小卒,却在龙床上翘起二郎腿,大声嚷着说:“老子只要能当一天皇帝,死了就是埋在马桶里也值。”

有此一说,那些士兵们都轮番在龙床、龙椅上打起了滚……

李自成并没有马上进城,因为崇祯及太子下落不明,须加紧搜索,按事先安排,御驾要等清宫之后,才由众文武将他迎进城,进城时,且要举行隆重的入城式,这已是破城后的第三天了。

有些情况是事先已预料到的,像御驾从何门而进,暂住何宫,出警入跸,谁为扈从,其它各军分扎何处?丞相、军师和大将军都作了相应的安排,就没想到城门开得这么快,因而局面有些失控,等李自成派李岩持他的尚方剑赶去弹压时,宫内小规模的抢劫和强奸已快结束了,只有宫女们的啼哭声,和这班压抑已久、眼下已尽情宣泄了的军人们的欢笑声。

李自成对此虽十分恼火,但他却不想处分这些人。罗虎是他的心腹爱将,处分他难免在大家心上留下阴影,更何况令他高兴的事太多了——十五年前,他因驿站被裁撤而失去生计,被迫当兵、造反。当时,只是为了肚子,心想,能饱餐一顿,就是死也做个饱死鬼。十五年来,东奔西逃,出生入死,胜少败多,那时整天疲于奔命,心想,这条小命迟早要玩完,终有一天,像高迎祥那样,被俘后押到北京城献俘,然后绑赴菜市口,吃朝廷三万六千刀的鱼鳞剐,眼下能逃过一天算一天,只要不死老子就赚了。万万没想过,堂堂大明朝,也有败在自己手上的一天,这真是“只要守得树蔸烂,不怕没有蘑菇吃”啊,十五年时间,居然让老子龙飞九五,玩个天旋地转,朱元璋还不就是这么来的?

原先宋献策、李岩不是主张暂缓进军吗,说朱明还一时不会就亡呢,看来,他们也有失算的时候,天大地大,都不如我的福大,我上应图谶,是当天子的命,不然,固若金汤的北京城,怎么就如此不堪一击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意忘形,仿佛整个身子都可以飞起来。

因高兴得有些不能自持了,自然就不会计较部下的小过,只吩咐按军师的安排,整队进城。元顺帝是从德胜门逃走的,元顺帝的逃走,宣告了元朝的灭亡,明朝的开始;眼下,他李自成也从德胜门进去,去宣告另一个新朝廷的开始。

此时,北京城内外城门一齐开着,百姓们都焚香顶礼,恭迎他的入城,一路之上,只见家家门上都粘着上写“顺”字的红纸,众人齐涌到他的马头,瞻仰他的仪容,称赞大顺军的英武,一时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队伍来至承天门,紫禁城高大的宫门,层层向他敞开,远远望去,巍峨的殿阙,威武雄壮,就像来到了天上。

此时李自成的情绪已高昂至极点,他只觉耳边有些嗡嗡然,心在胸膛内狂跳不止,抬头仰望,只见眼前一片模糊,一边的宋献策开先尚未发现皇上的神态有变,只连连催促道:

“皇上,皇上,箭射承天门。”

进宫前,要由皇帝亲自箭射承天门,这是宋献策事先的安排,说要这样,方可镇住宫中的煞气。李自成被他提醒,立马伸手接过卫士递来的弓箭,他本工骑射,且箭法很准,虽眇一目,却正好有助瞄准,于是他洋洋得意地对众人说:

“朕射中天字,必一统天下。”

说完,弯弓搭箭,瞄准了承天门的匾,可此时并不遥远的、蓝底金字的承天门牌匾,竟有些看不真切,那三个字更是模糊,只好朝着自己认准的方向一箭射去,只听“忽”的一声,箭矢飞出,竟钉在“天”字的下面。

众人不由愕然,牛金星赶紧说:“好啊,陛下射中天字的下面,这不是稳得天下的意思吗?”

于是,众人都欢呼起来,并齐称万岁。

李自成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又高兴了,扔下弓,直朝前走,只见十分空敞的大坪前,五座高楼突起于城楼上,他一看便明白,这是到午门了,这时,众文武都在午门前下了马,独李自成仍昂然坐在马上,直达皇极门前。

皇极门后便是天子正衙皇极殿了。按预定程序,他将在皇极殿行正式的登极大典,但大典前,他只能先住正殿右边的武英殿。今天因只是入城式,他按事先的安排巡视整个紫禁城,可不必急着去看皇极殿,但还是忍不住了,也不用左右扶持,自己很是轻松地跳下了乌驳马,然后昂着头,一步步登上石阶,左右身后,跟着一大群文武大臣,都迈着沉稳的步履,远远地,把肃穆、庄严的眼神投向他,使得他都不知手脚如何放了,这时,一阵穿堂风迎面拂来,他身子一抖,竟然打了一个寒噤——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有些不对。

昨晚和文武大臣们议事,直达东方破晓,才睡了半个时辰便听说破城的消息,罗虎已带人首先冲进城了。接着,内外城门齐开,报喜的一拨接着一拨,这事才了那事来。护卫们虽不敢打扰他,由牛金星代他听取汇报、并及时作出处置,但帐外的马蹄声、谈话声,声声入耳,他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起床盥洗,作入城的准备,因睡眠不足,早餐没有味口,虽摆了一大桌,却只吃了一小块枣糕,半碗小米粥。

接下来,便听取关于崇祯及皇太子下落的报告,因为这是一件大事,不能不慎之又慎。可城虽破,却一直没有崇祯和三个儿子的消息,他不由焦躁起来,心想,可不能让崇祯走脱了。在明朝降臣黎志升的建议下,他下令悬重赏寻找崇祯及太子的下落,有能捕获崇祯的封万户侯,捕获太子的封伯爵,提供线索的赏五千金,隐慝不报的夷九族。

这样一折腾,他已经有些头昏脑胀了。

这时,入城的时辰到了,他被人们拥着,才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几乎大半天,因被这种兴奋的情绪支撑着,忘乎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不想跳下马后,才感觉脑袋的昏晕更甚了,心中翻江倒海似的欲呕吐。皇宫的台阶真多,门槛也不少,左一道右一道,才上完又下,下完又上。出了皇极门,便是皇极殿,那三层汉白玉石台阶,并不太高,但此刻在他眼中,竟如高山般的险峻,待一步步登上最后一道石阶,只觉双腿很是沉重,眼睛望物竟有些雾翳。心想,这石阶怎么这么长呢,爬了这么久还未爬完呢?再望望中间那石刻的蟠龙,正张牙舞爪地望着他,像是要飞出来抓他一般,心一慌,脚步便有些乱了。

他想,这是怎么搞的呢,十几年来,马上征战,食少事烦的情况很多,就是一连饿好多天的事也有,自己从来都能保持充沛的精力,没出现过这种情况,看来,一定是这些天事情太多、太疲劳了,车轮战似的,昨晚睡眠不足,今早又吃少了东西,各种原因聚在一起,精力有些不济。

双脚更乏力了。他留神左右,御道两边只有引路的两个太监,后头刘宗敏与牛金星距他有好几步远,且走的是边上窄阶,他想回头招呼刘宗敏上来搭一把手,但一想,这里是御道啊,御道可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所谓阶梯不同,尊卑有别,就是自己的亲爹老子在,也只能一边去,自己出生入死十几年,为的不是这一天吗?怎么能让他人与我并肩呢,这是很不妥的。三级石阶算什么,这么些年,什么样的高山峻岭没爬过,什么样的大河大江没涉过,小小的三级汉白玉石台阶,做工是如此精巧,安放是如此平稳,我只再忍一忍就登完了。

想到此,便咬牙坚持往上走。

宋献策在后边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他虽走在牛金星的后面,但因在边上,有时还是能从侧面远远地望到皇上的脸,上最后一道台阶时,忽然瞥见皇上脸色有些发白,额头有冷汗涔涔渗出,觉得有些不对,但他不能越过刘宗敏和牛金星上前,又无法喊别人上去,只能干着急。

三级汉白玉石台阶终于上完了,雕龙画凤、金壁辉煌的金殿、御座就在眼前了,众人不由都停下来,挨挨挤挤地站在平台前,诚惶诚恐地望着皇上,等皇上跨过最后一道木门槛升殿。

李自成几步跨上前,此时眼更花了,头更涨了,竟把前面的高门槛看错了位置,还距他有一步半的距离,他却做一步跨过去,真是半步的误差啊,那跨过许多名山大川的腿,竟被这矮矮的、最后一道木门槛绊着,把不住重心,只听“扑腾”一声,竟重重地从殿外摔到了殿内。

这一下,身后的文武都呆若木鸡……

崇祯皇帝的尸体终于找到了——始终不承认自己是亡国之君的大明天子,终于及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能以身殉君的只是太监王承恩,他被崇祯任为九门提督,尚来不及履新,便陪着崇祯,吊死在他身边的一棵小槐树上。

这结局,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意外,接着,太子和永王、定王也找到了,他们是由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献出来的。周奎在崇祯时代享尽了荣华富贵,但国难时却没有尽力保护自己的外孙,当然,也不能说他这不是明智之举,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想保住这三个外孙,为殉国的君王留下血胤简直是奢望。

李自成终于可以放心了。在皇极殿摔了一跤,此事虽在他和众臣心中都留下阴影,但偶然的事故与大喜相比,简直算不得什么,在喝下侍从奉上的一碗参汤后,他立刻又精神焕发起来,且又像没事似的高谈阔论。

下午,他先在武英殿的龙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又在王之心、王德化的陪同下,到各处巡视了一遍,到上灯时,他下旨在武英殿内,召见他的文武大臣,商量处理各项大事。

这是进城后的第一次正式会议,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要商讨的事也很多,但大家一开始却无心会议,而是坐下后左顾右盼,对周围的建筑、陈设指指点点,大发个人感慨。

这班人,都是跟随皇上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功臣。在众多的将领中,他们衷心拥戴闯王,矢志不渝,哪怕就是连吃败仗、生死悬于一线时,都没有变过心。十余年来战功赫赫,经历非凡,闯王赖他们同心协力的辅佐,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的打磨熬炼,终于九转丹成,今天,他们胜利地进入了皇宫,扶持过去的闯王一步一步,走向了紫禁城。皇上终于坐上龙椅了,他们可以放松放松了,那么,没有看过的自然要看一看,哪怕只是摸一摸;没有尝过的自然想尝一尝,哪怕就是不能尽兴也好,眼下他们有这个资格。

这以前,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打娘肚子里出来,整日饥肠辘辘,在他们的字典里,只有“能吃的”、“不能吃的”两个概念,能吃上白面馍就是过年了,几时知道世间上还有鱼翅、海参?乡里人,多见石头少见人,他们自睁开眼睛,就生活在整片的黄土地上,爬不完的山圪梁,走不尽的土坷拉;长大后跟着闯王造了反,虽打家劫舍,走州过府,但中原地区十余年动乱,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大户绅粮,值钱的东西无不藏着、掖着,有的甚至埋到了地下。所以,他们就算见了世面,也不过打了些粮食,抢了些钱,知道黄闪闪的是金,白晃晃的是银,几时见过这么多作工精巧、质地考究、虽不是生活的必须品、却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且既不藏也不掖而是成堆地摆着、搁着,这是宝石,那是猫眼,这里金镶玉擘,那里银胎罩漆,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头昏目眩。

他们中,就连牛金星这样的读书人、连李岩这样出身官家的子弟,也对皇宫中的有些宝藏叫不出名字,说不出用途。啧啧连声的称赞之余,都在心里说:娘的,人说天家富贵,这话一点也不假,原来皇帝是这么做的。

李自成几次想打断众人的议论,但欲言又止。他不忍心打断他们,再说自己的心情不是和他们一样吗?这时,郝摇旗拍着身边罗虎的肩膀,说:

“好小子,咱们的皇上还没有登龙床,你却先过了半天皇帝瘾了,现在你就该去埋马桶。”

罗虎自知有愧,乃朝李自成咋咋舌头,悄悄地笑着说:“可小侄连皇后娘娘的屁股也没摸到哩。”

众人于是都说皇后娘娘,那个周皇后已死了,张皇后虽在他们进城后才自缢,但也没有看清面貌,于是,他们便议论宫中的妃子和宫女,如让他们说下去,只怕会出荤段子,牛金星见状不由皱眉,他望了李自成一眼,见李自成也在皱眉,便轻轻地咳了一下,正色说:

“大家还是听皇上说吧。”

众人这才知兴奋过了头,不由一齐噤声。于是,李自成讲了一个开场白,接着便由牛金星讲。今天,要议的事很多,首先自然是皇上的登极大典。

其实,关于皇帝的登极大典应无可争议,与会者只是听主持此事的总裁牛金星宣布,记住自己该做什么。日子是宋献策观天象、查历书,慎之又慎排出来的,是几个好得不能再好的黄道吉日,由皇上自己选定;地点自然是作为天子正衙的皇极殿;至于李自成几时进入正殿,穿什么袍服,这也好安排;但百官的朝拜却颇费周章。本来,自汉朝的叔孙通制礼后,朝仪便有一套完整的程式,到时净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进行到哪一步便奏什么乐章,臣子们又如何配合音乐跪拜起舞,鸿胪赞礼,御史纠仪,千余年来,改朝换代虽略有变通,但大抵如此。已被录用的明朝的降官降将自然是驾轻就熟,但大顺的旧臣、那些追随李自成马上打天下的大将们,却真是大姑娘上花轿——生平第一回。所以,李自成和牛金星商量,登极之前,非让他们排班演练不可,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这些安排,牛金星自认是大手笔,一切全听他调度,他也满有把握做好这篇大文章,所以在会上,他照章宣布,临场发挥,谈得头头是道,眉飞色舞,最后,他用谆谆告诫的口吻向众人说:

“这是第一件大事,千万马虎不得,大家可要听清楚,并认真记住做好,不然,这么威严的场合,出了笑话,可不是儿戏。”

李自成用满意的目光望着牛金星,又徐徐巡视众人,众人都点头叫好,且也保证认真学好,一条念过,便催着念下条。

但听众中却也有心不在焉的,像李岩就是。崇祯死了,明朝完了,这已是活生生的事实,但是,真正的大事并未了结——眼下大军已完成了对北京的占领,接着便应该迅速退出,分屯城外,不然,十几万人马挤在城中,且不说没有这么多的营房,就是军民混杂,也会出现许多难以防范的事;另外,据谍报,吴三桂率数万宁远铁骑,已到达丰润,这里却既未派人去招降,也未采取半点防范措施,万一吴三桂来攻,岂不措手不及?

他几次想发言,但登极这个大题目挡在前头,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登极为当今第一大事,只有皇上举行了登基大典,才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为了这件大事,牛丞相可没少费心思,还在北伐途中便在构思,又花费了不少时间与明朝的官员商讨,从《尚书》、《周礼》到明朝的朝仪大典,反复推敲比较,尽量做到有典谟、有训诰,甚至连每一道程序奏什么乐章都要更定,最后总算制定出一套自认为最隆重庄严,远胜前朝多多的仪式,先请众人讨论,再请皇上批准。李岩想,既然从皇上到每一个臣子都这么认真,自己又何敢打断呢?

牛金星说了整整两个时辰,把所有的安排都说到了,又反复交代了好几次,这些天的紧张奔波,待他说完,众人都有些支撑不住了,只得连声说好,李自成也显得十分疲劳,但仍镇作精神,咳嗽一声,让众人重新集中注意力,然后喜孜孜地说:

“终于盼到这天了,牛丞相说,这是一篇大文章,做好了可表率万邦、天下景仰,做砸了可要招人耻笑。的确,这是一篇大文章,且只能做好不能做砸,朕看,日子就定在四月十七这天吧。”

见众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又跪着指头算日子,说:“还有二十多天时间,朕看这些天大家就不要干别的,只去好好地演习礼仪吧。”

众人都点头遵旨,甚至七嘴八舌地提问,人群再次骚动。这时,远远地钟鼓之声悠然,飘扬在寂静的夜空十分悦耳,听惯了军柝、熟悉了看星星辩时辰的李自成,一时还不习惯这钟鼓之声,也没有去留神钟鸣几下、鼓响若干,但心中似乎有人在催促,在提醒,让他早早地回到后宫去。

其实,众人被皇宫的堂皇富丽所倾倒,他,这个未来的皇宫的主人,心中未必没有同感,尤其是想到今后就可天天与这些东西为伴,万物为我而设,唯我独尊,唯我独有,他的心就不能平静。不想他还来不及去欣赏这些,清理这些,却被自己的手下先捞了一把。宫中太监数万,宫女八千,眼下太监虽然无恙,宫女却死的死,逃的逃,还有很大一部分落入了罗虎等将士手中。他心中虽觉懊恼,但仍在王之心、王德化等太监的的引导下,一一盘点了后宫,又在劫后的宫女中,挑选出了好几个绝色宫女,预备充实他的姬妾队伍。这班女人中,有一窦姓宫女,让他印象特深,此女身材高挑,肤色白皙,尤其是那媚眼儿,嫣然一笑,勾魂夺魄,这是长安宫中见不到的,也是晋王府中的妃子比不上的,这以前,为了打江山,他无心在女色上下功夫,眼下终于江山一统,是应该享享清福了,崇祯拥有这么多的美人无福消受,我可不是崇祯那窝囊废,何况我年近四十,尚无子嗣呢,若千辛万苦打下江山,百年之后无人接替,岂不是百忙乎了吗。

想到这里,他扬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待众人静下来后,望了一下牛金星,掰着指头说:“张献忠未服,江南未平,满洲事未了,事情还有很多,御前会议明天接着开。”

大家一听这话,知道皇上并不是真要讨论这些,而是示意要休息了,于是一齐站了起来,待李岩想插话时,已来不及了。

六、大顺皇帝 2.英雄与美人

刘宗敏回到府中,心中有些怏怏。

十余年来,他辅佐闯王打天下,并肩作战,抵足而眠,今日终于成功了,他应该高兴,但不知为什么,自从在宁武城下向皇上吼过后,事虽过去,他心中总有些沟沟壑壑。想当初,李自成和他称兄道弟,高兴时,你捶他一拳,他踢你一脚,不高兴时,相互骂娘也是常有的事,有吃大家吃,有穿大家穿,确如李自成说的,只有一壶酒便你喝一口他接着喝;只有一块饼,逢中掰开一人一半。可如今不同了,自成就要做皇帝了,住进了这么辉煌的宫殿,极尽人间的奢华,皇宫虽阔,却不能你住一宫我住一殿,龙椅虽宽,却不能你坐一半,我坐一半,不但如此,自己在他面前还不能随便,见面必行跪拜之礼,自称微臣,称他万岁,他高高在上,受之不疑,自己在下,诚惶诚恐;稍有疏忽,便是不恭,出言不慎,就是犯上。自成私下对他说,上了殿来是君臣,关起门来是兄弟,这话能算数吗?他刘宗敏就不眼浅自成当皇帝,也怕自成不能让他安生作臣子啊!

今天,听了牛金星的这些安排,他不由有些焦躁,回府的路上,他心中就为这事忐忑不安。

大顺军进城后,一班高级将领们,纷纷占住了前明官员的高门大宅,刘宗敏住进了总兵吴襄、吴三桂父子的府第。吴家为世代将门,吴襄官至总兵,吴三桂更是封了平西伯,所以,吴府基宇宏开,花园楼台,很是壮丽,虽比不上皇宫,却也极尽人间富贵,在北京城算得数一数二。

此时已是二更天了,从马上下来的他,身上感觉有些寒浸浸的,他的亲兵刘义早已先下了马,此时忙跟上来,接过他的缰绳,把两匹马牵到后面去,他正迈着大步穿过庭中甬道,忽见他二叔刘贵生迎候在正厅,正望着他笑,他不由习惯性地望了一下夜空,说:

“叔,怎么还不睡哩?”

刘贵生仍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口中喃喃地唤着刘宗敏的小名说:“柱子,俺睡不着哩,放着这么好的府第,这么好的家俱,俺还未看够,还有这么软和的床,这么好的被,俺舍不得在上面打呼噜。”

刘宗敏不由笑了,说:“叔,屋好床缛好,应该也睡得好,若睡不着,那还不如不要呢。”

刘贵生连连点头说:“柱子,俺会睡好的,你不要催。”

自从占领长安,李自成便把留在家中的两个叔叔接来,封他们为侯,跟他一起享清福。刘宗敏家中亲人不是被杀了,就是饿死了,只剩一个远房叔叔刘贵生,这个刘贵生是个孤老头,年轻时不学好,媳妇跟了别人,大顺军路过蓝田时,他便来投奔,刘宗敏只好让他跟自己住在一起。因在军旅中,只能钻营帐,那已比在家中钻窑洞、睡狗窝好多了,不想进了北京城,竟一下住进了王侯府第,第一天进门,刘贵生就如落难的穷书生,中了状元还招了驸马,泼天的富贵让他应接不暇,那穷瞌睡早不见踪影了。

刘宗敏此时有些饿了,仆妇们不待吩咐,当家婆头一摆,众婢女一阵风似的端来了酒菜,于是他让刘贵生坐在一边,叔侄二人边喝边聊。

“叔,其实这里还不算最好,皇宫比这里好多了。”刘宗敏得意地说。

刘贵生一听,忙说:“这里还不是皇宫?人可要知足哩。”

刘宗敏笑了,说:“这里只是伯爵府,比起皇宫来可差远了,皇宫里连那地上铺的也是金砖哩。”

刘贵生一听,便嚷着说:“那他李闯王天天睡在金子上?俺不信他阔到用金子铺地,哪天带你叔瞧瞧去。”

刘宗敏摇了摇头,说:“去皇宫可不是走亲戚,就是大臣们不奉诏也不能随意去的。”

刘贵生不信,说:“连你叔也不能去?你不是他最贴心的兄弟吗?你们既是兄弟,他便也应叫我叔,这以前,他住的地方,你想去就能去的,就是你叔,也去聊过好几回,未必到了京里,他便跟你立起规矩来了?”

刘宗敏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眼下人家是皇上,臣子在皇上面前,不能没有规矩。”

刘贵生从侄子说话的口气中,似乎窥见到了什么,于是愤愤不平地说:“这可要不得。按说,他是老大,你是老二,他当万岁,应当封你当个九千岁或一字并肩王什么的,那个赵匡胤不是封他那瓜园伙伴郑子明当九千岁了。”

刘宗敏不由摇了摇头。刚才在宫里议大事,可还没有谁议到如何筹劳诸将,如何安排他们,他想,将来李自成会封他一个什么呢,难道一个汝侯就算完?

这里刘贵生说完,见侄子不答话,又喃喃地说起了古人:“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后来又和郑子明义结金兰,打瓜招亲之后还有一出斩黄袍,赵匡胤后来醉酒,又把个郑子明给杀了,于是陶三春就斩黄袍,大侄子,看起来,这个九千岁还不好当。”

刘贵生在家时最爱听秦腔,自己闲时也能吼几句,他的历史知识便是从秦腔中得来的,眼下见侄子无聊,便和他说《斩黄袍》——其实,说赵匡胤酒醉后,是错杀郑子明那是假的,人一作了皇帝,肚子里便会长出无数弯弯肠子,那班跟他的人,听话的便杯酒释兵权,不听话的自然要杀,金銮殿上那龙椅窄得很,并排坐两人岂不碍手碍脚?大侄子,你可要小心。

刘宗敏听叔叔胡诌戏文,听到后来,心里不由抖了一下,他一边为叔叔斟酒一边想,自成哪天也会唱“悔不该错杀了郑贤弟”吗?于是,他又想到了今晚的会议,想到今后几天要天天去宫中演礼,演什么鸟礼呢,还不就是跪拜,就是磕头,难道进了北京,连磕头也要重新学?

坐在大厅里,思前想后,他身上一会儿寒噤噤的,一会儿又热烘烘的。身冷时心也连着冷,身热时便只想发泄,只想找一件事来宣泄胸中的郁闷。

刘贵生又笑咪咪地说:“这府中所有东西你心里也有数吗?”

刘宗敏不知此话何意,便说:“俺才入住,走还未走到头呢,哪能有数呢?”

刘贵生鬼谲地笑了,说:“老叔就知道你没有数,因为你还未来得及盘底。这府中,除了金银财宝,还有很多值钱的,不说别的,光漂亮的婆姨就有好几个,一个个全肉肉的,身上能掐出水来呢。”

刘宗敏不由怦然心动。打下太原城,进了晋王府,他们还每人能摊上两个婆姨,偌大的皇宫,除了罗虎他们乘乱捞了一把,其余便被李自成照单全收,他们这些当大将的,连人家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渣渣也没得到,当郝摇旗揶揄罗虎时,他便有气,觉得自己亏,眼下他占据吴襄府第,眼皮子底下的,难道也让溜走吗?于是,他兴冲冲地说:

“是吗?”

刘贵生说:“没错,老叔我都瞧见了,那群婆姨中,有一个水蛇腰子的,最晃眼了,听说是那老鳖的儿媳妇,不,老鳖儿子的小老婆。”

刘宗敏终于记起来了,叔叔说的,一定是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他在居庸关时,便听唐通说了,说吴三桂有一个爱妾,名叫陈圆圆,是南京名妓,原是崇祯的岳父田皇亲从南京买来,准备献与崇祯的,不想崇祯不要,田皇亲这个老鳖自己受用不了,便赠与吴三桂。

唐通说到这事时,竟流涎三尺,说陈圆圆比月里嫦娥还要美,他当时十分神往。试想,不美的女子,田皇亲能花大价钱买来献给皇帝吗?能上贡的总不是差的,不是皇后娘娘,也比皇后娘娘差不了多少。他当时就存了一份心,留了这个意,不想进城后事多,竟把这事给忘了,若不是叔叔提醒,岂不是怀中嫦娥让别人吗?

想到此,他不由一拍大腿,起身便往后面来……

吴三桂还是去年十月回了一趟北京城,至今已快半年了,因父亲吴襄六十大寿,他顾不得军务倥偬赶回来,在京师呆了不到一个月。

也就是那回,才二十出头的陈婉芬得遇吴三桂。

婉芬生就美人胎子,容比月妍,肌逾雪洁,生长寒门,决定了她终身以色事人的命运。十岁便由名师指点,学丹青、攻词曲,牙板琵琶,无所不会,一曲方终,坐客倾倒,尚不到破瓜年纪,便以艳名周旋于风月场中,慕名而至者,无不一掷千金,若不是那回田弘遇的苏州之行,她或许老死江南,也就和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江南名妓一般,遇一知己,从良为妾,到老来,色衰爱驰,无非是与春花同落,与秋草同腐而已。

田弘遇是田贵妃的父亲,当年崇祯宠田妃,田弘遇恃国丈之尊,在北京城呼风唤雨,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田妃竟患上肺痨,置浩荡皇恩于不顾,薨于崇祯十五年,田皇亲深感失去奥援的恐慌,竟来到苏州,想在美人堆中淘宝,寻一个能替代田妃的女子,献与皇上,从而找回昔日的恩荣。

婉芬终于出现在他的眼中。怀抱琵琶,轻移莲步,才献上一曲,眼界高似天的田皇亲就已醉了,于是,万斛珍珠千斗金,田皇亲载着圆圆回了京。

他急不可耐地上了一道奏章,说自己深感皇上宵旰忧劳,无以为乐,愿献小女,以娱耳目。可此时的崇祯,还有什么心思留连女色,他已被满鞑子及李自成、张献忠弄得精疲力竭了,所以,他一看这折子就恼火,心想,难道田弘遇以朕为桀纣之君,国事蜩螗,竟有心思征歌选美?

于是,提起朱笔,将田皇亲的奏章逐词逐句批驳,然后掷还与他。

田弘遇不意自己这马屁拍在马腿上,诚惶诚恐之余,很有些“提着猪头没庙敬”的感叹,就在这时,吴三桂出现了。

才三十出头的吴三桂出身将门,眼下手握重兵,雄踞一方,时代多警,军人受宠,田弘遇巴结不上皇帝,便想方设法巴结将军,于是,陈婉芬得遇吴三桂于田府。一个是人中吕布,少年得志;一个是拜月貂婵,无枝可依。于是,他们在田府上演了一出《凤仪亭》。在田弘遇看来,崇祯皇爷也是大年三十翻黄历,好日子不多了,能巴结上吴三桂,算是退而得其次。

于是,油壁香车,载送吴府。只可惜军书频催——满洲的老憨王皇太极突然死了,只要满洲内部有事,将是我千载难遇的战机,霎时,乌云密布三海关前,崇祯皇帝一连下了三道圣旨,催吴三桂赶赴军前待命,于是,新婚的蜜月才过了一半,吴三桂便怀着十二分不舍离开了婉芬。

那天,婉芬在闺房中作画。她庆幸自己名花有主,终于找到了可意郎君。她要把这一份无法言传的幸福诉诸笔端,于是在她的笔下,出现了挺拔的松柏,和附翼在松下丛开的牡丹,这是一幅精心勾勒的、浓墨重彩的工笔画,苍松伟岸,虬劲多姿,牡丹疏花细蕊,一片璀灿。

她特在画的左边留一处空白,除了题款,应补上团圞的月亮,可就在她画月亮时,吴三桂皱着眉头进来了,她并没有发现吴三桂的不快,只立刻放下笔,迎上去说:

“好了,才画完,题款的就来了。”

吴三桂幼时曾就学于名画家董其昌,虽算不得高足弟子,但闲时泼墨挥毫,很见功底,故在那武人成堆的辽锦,他得以儒将著称,眼下,婉芬开口求正方家,不想他却唤着她的小字,神态凄然地说:

“圆圆,我要走了。”

“走?”婉芬一惊,问道:“不是说要在家过了年才去的么?”

吴三桂微微叹了一口气,一把搂住她的腰肢,说:“我岂忍心言别,无奈君命难违。”

说着,就向她说起满洲老憨王已死的事。婉芬可不愿听这些,只把脸挨上来,用那吴侬软语、唧唧哝哝地说:

“不要走,阿拉勿让侬走。”

一听这又滋又甜的乡音,原藉江苏高邮的吴三桂的心就软了,但处此乱世,鹰隼思秋,他是想有所为的人,儿女情岂能化解英雄气?于是,他轻轻地、却又是坚决地将圆圆推了开,说:

“得得得,两情既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听这话,婉芬只好退在一边。一幅月圆花好的画就只差圆月和款识了,可吴三桂此时已无心用正眼看它了,圆圆无奈,将它搁置几上,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她只能把这闺怨化为良好的祝愿,默默地藏在心里。

吴三桂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就是天旋地转的大变。

虽然就在他走后才四个月,崇祯就严诏催督,令他火速率宁远铁骑回援京师,但圆圆却迟迟得不到三桂班师的确信,深闺的圆圆,呆望着月未圆而花盛开的画,屈指数归期,日日盼望,日日焦心,做不完的辽西梦,望不完的落日圆,望来望去,望来的却是李自成的大顺军。

“咚”地一声,这是大门被人撞开的声音。圆圆此时正躲在老夫人房中,一听这声音,不由胆战心惊。自从昨天大顺军进城后,吴襄一家虽未立刻遭到屠杀,但刘宗敏却带着他的大将军府的全套人马,搬到了吴家,吴家宅基广大,占地达十数亩,上下三进,前面有大厅和明三暗五的厢房,中间有中厅和套房,后面有东西花厅,再后面还有花园、戏楼,东西大跨院。

刘宗敏的入住,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就像这里原本是大顺军的军营,由一个中军官前后左右看了看,也不与主人打招呼,这边指了指,那边点了点,于是,原来的主人便被限时限刻搬走,将房子腾出来,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余所有的东西都不准带走。于是,吴襄一家百余口,除了逃走的奴仆,剩下的暂时挤到了后面最西边的小套院内。

生死关头,什么也顾不得了,外面不断有官员或命妇自杀的消息传来,或全家殉难,或家主投环,不死的女人,几乎都披散头发,锅灰抹脸,把自己扮成吊颈鬼,但乱蓬之中,不掩芳草,那个尖嘴猴腮的“老陕”、刘宗敏的叔叔,生就一双猎艳的色眼,终于发现了圆圆。

那是在圆圆跟在家人后面,搬往后院去的途中,她的脸太白,腰肢太弱,任烟灰、锅灰涂抹,就是无法韬光晦泽,刘贵生只瞅了一眼就笑了。

吴襄没有死于国难,也没有让自己家中任何一个人自杀报国的打算,别人的自杀是绝望,他可没有绝望——只要手提精锐铁骑的吴三桂在外,吴襄便觉得自己硬气,他想,三桂迟迟不行是有道理的,五六万精骑救不了崇祯,那无异飞蛾投火,但五六万精骑或许能救全家的命,他李闯王既要江山,便也要爱惜将士生命,到时,三桂来归,还能不官复原职,合家团圆?所以,眼下刘宗敏要房他腾房,要物给物,毫不犹豫。

却不想刘宗敏要过房子,还要他儿子的心肝,当刘宗敏乘着酒兴,带着一班全副武装的护卫撞开他们栖息的后院大门后,家中仅留的老仆吴良,手提一盏灯笼,颤抖着上前打支交。

“啊,大,大将军。”吴良这一声招呼打得很响亮,他这是有意让其它人都听到。接着,放下灯笼,跪下给大将军请安。可朱颜酡然的刘宗敏根本就没有听他说什么,而是从他身上跨过来,这时,跟在后面的刘贵生上前用脚踢了踢吴良,说:

“大将军要见一个人,你去找她出来,可不许弄个假的来糊弄。”

吴良一听,不由说:“见个人,见谁?”

此时刘宗敏已大步跨上台阶了。在他眼中,住在这后院的可不是什么房东,而是他暂时押着的奴隶,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里面的吴襄再也呆不住了,他本是武人出身,虽年过花甲,却还步履从容,走出来,迎着刘宗敏双手一拱,说:

“刘大将军。”

刘宗敏醉眼朦胧地上前,斜了吴襄一眼说:“你就是吴襄?”

吴襄不得不上前点头,说:“不错,下官吴襄,犬子就是吴三桂。”

刘宗敏可不在乎什么吴三桂不吴三桂的,他站在台阶上,目光向后面那一排破旧的厢房扫过去,说:

“你去把那个叫陈圆圆的叫出来。”

吴襄心中“咯咚”了一下——刘宗敏夤夜来后园的答案一下就找出来了。此时此刻,山穷水尽,只要你敢说出半个不字,这个手握兵权、杀人比割一只鸡还要不费力的大将军,立马就叫你喋血西园,甚至全家抄斩,但他还想作最后的挣扎,于是恭顺地点头说:

“陈圆圆?禀大将军,下官家中并没有姓陈的。”

刘宗敏一怔,说:“没有?就是那个田皇亲从苏州买来的妓女,怎么没有?”

吴襄完全绝望了。看来,刘宗敏事先已打听清楚了,再撒谎就是不智之举了,于是,他再次一揖到底,说:“明白了,大将军问的是邢氏。”

“什么,邢氏?”

吴襄到此,只好把圆圆本姓邢的身世说了一遍。一听艳名远扬的陈圆圆原来也姓邢,刘宗敏的兴趣更浓了——李自成的原配便是这个姓,后来被部将高杰拐跑了,眼下一听圆圆也姓邢,他不由在心中喜道:娘的,他搞一个姓邢的,咱老子也搞一个姓邢的,咱俩岂不成了姨夫?姨夫也好,半斤八两,两不相亏。想到此,他连连点头,说:

“就是她,快叫她出来。”

刘贵生也于一边说:“快出来,孤家九千岁要封她,让她来听封。”

吴襄此时已横下一条心了。他怕刘宗敏进去,因为那几间小房子里,不但有他的小妾,还有他的才十五岁的女儿,至于陈圆圆,与这些人比起来,已算不得什么了,于是,马上说:

“大将军,让下官去将她叫出来吧。”

房子很暗,刘宗敏此时也不想进去,只把手一挥,说:“这样最好。”

屋外的一问一答,屋内的婉芬已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又羞又急又怕,不知如何自处——吴府虽是她的家,但她才来不到半年,身边除了一个从苏州带来的小丫头,再无亲故,眼下依附在老太太膝下,像暴风中独立枝头的小鸟,瑟瑟地望着老夫人。

然而老夫人也顾不得她了。

就在外面一问一答时,吴襄的夫人和吴三桂的正室夫人,都把眼前的局势看清楚了,也明白吴襄的处境,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较厉害之后,婆媳一齐把眼光盯上了婉芬——她们已知保住她已是奢望了,生恐她一时拉不下面子,作出不利于她们这一家子的主动,于是竟扶着她的膝盖一齐跪了下来。当吴襄大步走进来时,屋内早已形成了劝驾的形势,吴襄至此,只好向着婉芬一揖到底,说:

“请看在三桂份上,救全家性命。”

这一揖,粉碎了婉芬那缠绵绯恻的辽西梦。

六、大顺皇帝 3.来自山海关的警报

才三十出头的刘宗敏,就在吴三桂的藏娇之所,甚至就在同一间床上,终于领略到了江南名妓陈圆圆那千娇百媚的芳容——他一头栽倒在圆圆那白嫩的粉颈下,顿时忘却了北京城周围云谲波诡的险恶形势,也暂时丢弃了心中那莫名的惆怅,千言万语,浓缩成一句话:娘的,这反造得真值!

此时,烛影摇红,香烟氤氲,锦帐低垂,洞房春深。菱枕上,香衾内,陈圆圆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玉体横陈,如悬崖下的一茎小花,一任风狂雨暴,不知今夕何夕的刘铁匠,疯狂恣睢之余,岂曾留意到身下的丽人,那秋水盈盈的双眸中,滚动的一颗清泪?

天明五鼓,他还在那“江南山水”中流连,或奇峰突起,或山涧鸣泉,刘铁匠整夜都忘情在迷乱的仙境里,就在这时,刘义来到他的窗下,向他报告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左营大将罗虎,昨夜被宫女费贞娥刺死。

刘宗敏一听这消息,不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罗虎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战将,年纪虽轻,却有一身好武艺,平日冲锋陷阵,一直走在前头,不想一句“当一天皇帝就死”的玩笑,终成谶语,他可还未真正享一天福哩。

他望了身边的美人一眼,没有再理睬她便跳下床。

来到前厅,几个与罗虎关系最好的小将都来了,一见他,不由失声痛哭。这时,他才明白,罗虎并未把他最先抢到手的一个宫女交出来,而是带到驻地,昨晚就迫不及待地要和她成亲,不想这宫女早作了以死殉君的打算,当她被强奸时无法反抗,但有机可乘便不放过——竟乘着罗虎酒醉,用他的刀把他杀了。

其实,死一个罗虎算什么?就在昨天夜里,北京城出现了大规模的强奸活动——那些许久未沾女人的大顺军兵士,一个个比红眼骚特子还活跃,在官员的默许下,他们一个个溜进民居找女人,一时哭闹声响彻九城,不堪受辱的妇女纷纷自尽,单东城一条胡同里,自尽的妇女就达数百之多。

御前会议果然再次举行,地点仍是武英殿。昨晚会议刚散,已进占通州的刘体纯便有消息报来——本已到达丰润的吴三桂,在得知北京才守了两天便被攻陷后,乃率领部众退回了山海关。

李自成心想,看来,李岩说的倒是不错,吴三桂这支宁远兵果然不可小觑。但他充其量也不过五六万人马,孤军一支,粮饷全无,小泥鳅能掀起大浪吗,再说,北京已破了,崇祯也完了,你就是个大忠臣,又为谁尽忠去?何况你父亲、家小还在朕手中呢,看来,是抚是剿,朕都占尽胜算,完全可指挥如意、得心应手。

想到此,他将这份奏报随手一扔,就传旨召幸那千娇百媚的窦氏。这时,宫女烧起了明宫秘传的、那种令人心旌摇荡的异香,香烟氤氲之中,半生缰场驰骋的大顺皇上忽觉身子有些飘浮起来,似已进入一种游仙的境界,当窦氏那袅娜的身影在帏幕后出现时,半是虚空半是梦的他,早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这一夜自是风情无限,不想天亮后,传来罗虎被杀的消息,堂堂虎将,竟殒命一弱女子手中,这让心旷神怡的大顺皇上,多少有几分乐极生悲之感。

李自成先把罗虎手下左右两个偏将传来,细细地询问了过程,其实,有什么问的,无非就是“大家玩玩而已”,还有那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是“你玩得我们也玩得。”

李自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时参与会议的君臣陆续上殿,他便挥了挥手,示意这两个尚不够参与御前会议的偏将下去,然后,望了众臣一眼,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

“一个弱女子也不可小看,真的,你们可要小心啊。”

众人相互望着,好像在问:我们小心什么?皇上的口气是那么轻描淡写,众人更是漫不经心,李岩不由望了上头一眼,这时,李自成开始说到正事了,自然是吴三桂的事,他说:

“昨晚刚散会,刘二虎就送来了有关吴三桂的消息,大家先议一议吧。”

说着,就把刘体纯奏报的那个情况复述了一遍。

其实,刘体纯得知吴三桂已撤往山海关后,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只循例将消息报到军师府,但宋献策与李岩看过后,立刻觉得有文章,认为事不宜迟,应立即转奏皇上,所以,这一晚,虽然皇上在游龙戏风,两个军师却在朝房秉烛达旦,边议论边等候皇上宣召——李岩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昌平之议,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就是要派唐通前去,后来也没有成行,竟然让吴三桂退到山海关了,比较起眼下这十几万文恬武嬉的大顺军,五六万宁远铁骑已是一支劲敌了,何况卡在山海关这个战略据点上,拉一把,泥丸可塞大海,稍不慎,一穴溃决金堤。

但奏报上去,二人静候在宫外,却没有得到下文。这以前,李自成不是这种作风,他与丞相、大将军、军师的营帐都不甚远,遇有紧急军情,可立马相见;眼下进京了,马上就要正式登基了,宫墙道道,殿阙重重,君臣名份定矣,上下礼节当遵,所谓帘远堂高,君门万里,哪有说见就见的?好容易挨到天明,好容易等到君臣相聚,李岩几乎是迫不及待了,皇上才说完,他便伸手扯宋献策的衣,示意他开口,宋献策无奈,只好先说道:

“刘体纯的奏报,臣与制将军李岩先看了,果然不出所料,这吴三桂还野心不小,退兵山海,分明是待价而沽之意,加之他手中有五六万宁远兵,身后又有满洲这个强敌,朝廷如处置得宜,不但这宁远兵能为我用,且可为朝廷消除一个大的隐患;但稍有差迟,则有可能酿成大祸,是剿是抚,朝廷应迅速作出决断,不然,迟则生变。”

宋献策刚完,李岩不待皇上发问,马上接言:“正是此话,据臣看来,吴三桂确是个既有头脑又有野心的人,开始时,他虽与唐通同时奉诏勤王,但却迟迟其行,就在崇祯等救兵望眼欲穿之际,他却在开平、丰润徘徊不进,这说明他还是明大势,知兴亡,不肯作投火飞蛾,孤注一掷;眼下得知城破,父母已落入我手,他不立马请降,却率军退往山海关,这既有待价而沽之意,也有另作他图的可能,要知道,山海关外,就是满洲人的天下,这些年满人数度入关,侵扰不已,我们既要防吴三桂,也要防满人,更要防他们联手图我,所以,皇上应速派重臣,带大兵前往,先是盛陈兵威,绝其侥幸之念,再谕以大义,赐他以金银,许他以爵禄,加之父母妻子的牵制,臣料他不难脱甲来归。”

宋、李二位军师在发言时,刘宗敏尚未醒过神来,昨晚的绮梦,今早的凶信,都够他回味无穷、回思反省的,故今天这会议,开始他只略略听了个大概,但一句话却像一颗钉子,一下楔入他的耳中,“派一二重臣,带大兵前往。”是的,千真万确,这是李岩在再次建议,刘宗敏对这小八蜡子虽看不上眼,但对这个建议却十分动心,还在昌平时,便主动提出过——铁匠哥哥惯在战场上硬碰硬,却不惯衣冠丛中,温文尔雅,揖让恭谦,看三步走一脚,说一句转九道弯儿,尤其是自成当了皇帝,他却要五更待漏,唱名山呼,心中既有些不服,表面上更怕有闪失,何况他已隐隐觉察到自成对他的疑忌,所以,能带兵戎边是好事,天高皇帝远,听调不听宣,眼下李岩又重提此议,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他立刻重重地敲着桌子,皱着眉头说:

“正副军师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不过,吴三桂想凭着手中这点兵,就想向朝廷开出天价这是痴心妄想,我们若许他金银爵禄,可就中他机谋了,再说,宁远一撤,门户洞开,对满洲人确不能不防。所以臣向皇上请兵,他有五万宁远铁骑,我也只要五万秦中子弟,就在山海关下见高低,不杀他个片甲不留我不回来见你们。”

李自成虽频频点头,却又用那炯炯目光扫群臣一眼,最后停在李锦和高一功的脸上,说:“嗯,这也是一说,大家是何主意?”

李锦见叔叔在望他,立刻明白叔叔想什么样,忙说:“刘大将军的主意是不错的,不过,剿一个吴三桂值不得搬动大将军,还是让臣去吧,这叫做杀鸡不用牛刀。”

高一功也跃跃欲试,说:“我也算一个吧。”

三人都要去,李自成显得有些为难,他扫了宋献策和李岩一眼,宋献策正掉转头与顾君恩说话,只李岩与皇上目光相遇,他于是点名说:

“任之,你认为谁去合适?”

在李岩心中,当务之急莫过于两件事,一是吴三桂亟宜防范,二是驻在城内之兵亟宜撤出,若把大军派往山海关,不是把两件事合在一起办了吗?刘宗敏主动请缨是最好的事,不想李锦和高一功却争着要去。他想,若论独挡一面的功夫,这二人比刘宗敏差得可远了,再说,李、高二人论资历也指挥不动刘芳亮、刘体纯、郝摇旗等统兵大员,可他只想了这头,却忽视了那头,更没想想皇上的用意,竟然说:

“臣以为,东征一战,关系非浅,万一不胜,我军便无立足之地,只能重回关中;何况宁远兵英勇善战,吴三桂狡猾难测,可不能等闲视之,为慎重起见,自然非刘大将军莫属。”

李自成一听此言,不由暗暗地顿了顿脚——昌平的故事又重现了,那回亏牛金星察颜观色,才及时转弯,今天自己怎么重蹈覆辙?幸亏这时牛金星接言很快,他说:

“记得在昌平会议时,大家所见略同,这就是不必高抬吴三桂,或剿或抚,我军皆占机先,怎么他才往山海关一撤,便神经紧张、煞有介事了呢?依臣看,李、高二位都不必争了,大将军更不敢劳动了,不就是一支孤军吗,还是派唐通去好了,为了结其心,舍一些金银珠宝也未尝不可,但劳师动众却大可不必;另外,他父母不是在京城里吗,告诉他,若来降,官复原职,崇祯封伯我们新朝也封他伯爵,另外,父母无恙,家产、府第原封不动发还。”

李自成一听,不待众人再说,连连点头,说:“朕认为丞相此说很有道理,崇祯上百万大军都完了,吴三桂那五六万兵算什么?再说,他就不要父母妻子吗?朕马上传谕唐通,令他速带本部人马前去山海关,吴三桂若能识时务,唐通就代为守关,让吴三桂来京参加朕的登极大典;他若仍不服提调,朕登基后,必亲统大军前来征剿,到时他不但父母妻子不保,就是自己性命也断难保全。”

众人一听皇上这么安排,都点头称是,这中间,只有刘宗敏和李岩还想再说,刘宗敏嘴唇嗫嚅了半天,不知怎么竟没有出声,李岩想说时,垂在案下的手却被宋献策死死地压住了。

刘宗敏一步跨出文华殿,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自成的安排固然使他不快,但他更不满的是牛金星,因为他几乎成了皇上的应声虫,只要有什么话皇上不好说的,他便替他说出来,且半点也不为别人想想。心想,牛金星莫非已窥探到我的心思了,只怕都在自成耳边进我的谗言呢,为捆住我的手脚,竟阻止我带兵出外,是怕老子功高震主吗?而且,他为结好吴三桂,竟然要把他的家产府第发还,这不是要我把到手之物交出吗,是否连陈圆圆也要归还呢?

一路寻思,心中郁闷难消,恨不得杀几个人出出闷气。看看到了西华门外,亲随刘义已等在外边,他一见刘义,猛然记起一事,乃问道:

“那些夹具都做好吗?”

刘义一听,赶紧点头说:“标下让下面的人去做了,明天就有货。”

刘宗敏说:“明天就有,一共有多少?”

“一百五十副。”

刘宗敏眼一瞪,说:“什么,才一百五十副?少了,起码要两百副。他娘的这么多的贪官,老子要全夹起来,不行,两百副都少了,来三百吧,明天就要,告诉他们,若有延挨,军法从事!”

刘义忙答应着退下。跟在后面的李锦不知刘宗敏要干什么,便问道:

“铁匠哥哥,你要刘义去做什么?”

刘宗敏睃了一眼散朝时走在后边的那班文臣,朝李锦眨了眨眼睛,又吐了一口唾沫说:

“干什么,不是说好了的吗,那班贪官污吏,眼下都没事人一般,我们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李锦一听是为拷掠赃官用,觉得很过瘾,便拍手说:“是的是的,小弟还以为你这两天事多忘了呢,夹具来不及做,打板子也是一样的,反正是让皮肉受苦,打过了把凉水一喷,管叫他伤筋动骨。”

这时,高一功、袁宗第也过来了,李锦又把刘宗敏的打算说与高、袁二人听,高一功说:“这是大快人心的大好事,不过,我的铁匠叔,小侄建议你去找一个内行请教一下。”

“谁?”

高一功说:“王之心。”

刘宗敏一怔,说:“哪个王之心?”

高一功说:“不就是崇祯的那个亲信太监吗?这以前他掌管东厂,专门干与大臣们为难的事,整人最有办法了,你不招,他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刘宗敏一下被提醒了,忙一拍大腿说:“真的,老子怎么就没想到。”

王之心自开城门迎降,满以为会受到重用,可就在引导大顺皇上入宫时,新皇帝竟指着他的鼻尖说,崇祯就是被你们这班阉人害了,眼下崇祯殉国,你们却还有脸呆在世上,你们统统该死。他当时虽用‘早识天命攸归,愿为新朝出力’的话搪塞,但事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眼下一见刘大将军有请,心里不由怦怦然,生怕刘大将军拿他开刀。刘宗敏把他的心事瞧在眼中,成心想吓他一吓,乃圆睁双眼望着他,说:

“你以前是在东厂?”

王之心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的,奴才这以前为东厂掌印太监。”

刘宗敏说:“啊,还是掌印的,那审犯人一定在行。”

王之心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轻轻点头。

刘宗敏笑咪咪地说:“你审案时,犯人不开口有什么好办法?”

王之心越加生疑了,他是知道来俊臣欲周兴招供的典故的,接下来便会“请君入瓮”,但不说吧,面前刘大将军咄咄逼人,他怕过不了关,迟疑了半天,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奴才虽主持东厂,但很少亲自审犯人,凡事遵旨而行,交由下面去办,不过,拷供的办法还是略知一二。”

刘宗敏见他这个样子,知道自己把他吓住了,心中高兴,但为了从他口中掏东西,只好放缓口气说:“你不要怕,告诉你,皇上有旨,要法办一批人,这班家伙一个个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要想让他们开口,还得有些办法,咱老子是打仗出身的,审案子没有你办法多,所以想向你讨教。”

王之心这才稍稍放心,说:“大将军,办法是有的,但不知要法办的是文人还是武人?”

刘宗敏知他在套自己口气,便说:“大多是文人,但不知你有些什么好法子?”

王之心这以前主掌东厂,平日拷掠人犯,真是小菜一碟,一天不打人手痒,三天不杀人心痒,开先他是怕,眼下见确实不是要审自己,为了巴结大将军,便尽其所知,献计献策。

原来大明朝自太祖朱元璋起,便设锦衣卫,开诏狱,用酷刑,专门对付所谓有罪的臣子。到成祖后,更是增设东厂、西厂,家奴、番子手成群,缇骑遍城乡,这班人手段极其毒辣,死于诏狱和东、西厂的大臣,数不胜数。王之心虽是最后一任东厂掌印太监,但谈起酷刑来,仍是如数家珍。

这以前,刘宗敏只知穷百姓动不动被捉将官里,打板子,灌凉水,九死一生。却不知当了官后,还有被皇帝当众脱裤子打屁股的时候,不是说刑不上大夫吗?王之心却连连摇头,说当朱家的官,受刑是常事,且朝廷刑法之多,闻所未闻,从斩首到凌迟,从炮烙到剥皮楦草,五毒俱备,应有尽有。一般的刑具,有廷杖、立枷、械、镣、棍、拶、夹棍、挺棍、脑箍、烙铁等,酷刑有鼠弹琴、拦马棍、燕儿飞或灌鼻、钉指、鞭脊背、两踝致伤、用径寸懒杆、不去棱节竹片等名目。说到个中细节,连杀人不眨眼的刘宗敏听了,也觉背脊上麻酥酥的,不寒而栗。

王之心接着又说,单是廷杖,始于洪武八年,有大棒、小棒、鞭数种,少则二十,多则八十,被打的人如事先得知,先喝点可抗打的药,被打后可以不死;但如事前不知,又与掌刑的太监有仇,那就必死无疑了。但凡行刑时,动手的校尉只看太监的两只靴尖,如靴尖向外成八字形,这是不把人打死的讯号,若靴尖向内一敛,此人就休想活命。像嘉靖朝的杨继盛,他因弹劾严嵩下狱,家人知他必被廷杖,竟设法为他弄来蚺蛇胆,据说这种蚺蛇胆吞下可减少痛苦或不死,但杨继盛却说:我自有胆,何蚺蛇为——拒服蛇胆。果然,下狱后,嘉靖皇帝下旨,予杖一百。这一百棍打完后,屁股及大腿肉全打坏了,杨继盛夜半将瓷碗打碎,让狱卒用瓷片将腐肉割下,股肉割尽几乎露出骨头,那个用灯照着他割肉的狱卒,心惊肉跳,举灯的手抖着,几乎把灯也砸了。

刘宗敏听到此,点头叹道:“这个杨继盛,真是一条好汉。”

王之心说:“是的,越是忠臣,越不怕死,眼睁睁看着前面的被打,他居然不听劝阻还跟着上;可若是个贪官,才打他就怕了,就求饶。”

王之心兴致勃勃地谈,刘宗敏细心地听,心想,狗日的皇帝心太辣了,打臣子居然如此残忍;可这班臣子也是贱,这么打还肯实心为他办事。又想,这班割了鸡巴的太监真是无人性,居然能想出这种酷刑,这个王之心只怕就是个酷吏,等事完了,老子要让他也尝尝自己刑具。

王之心又说,所有这些刑具目前都还在东西两厂及锦衣卫存放,有了这些刑具,大将军还怕那班臭文人不招供?

刘宗敏高兴地一拍他的肩,说:“行,这崇祯还真行,居然为了大顺朝,竟早已准备了这么多的打手、这么多的刑具,他若健在,咱老子还真该好好地感谢他。”

打发走了王之心,刘宗敏开始盘算:明朝六部九卿,辅臣有多少,尚书、侍郎又有多少,皇亲国戚有多少,功臣宿将又有多少,在京的、在职的、活着的、退休的,他手中有一本从吏部搜缴来的花名册,单说在京的、可手到擒来的、六品以上的官员,总数便有三千之多。

他想,三千多人一时无法全部抓来,抓来了也无法处治,得分个轻重缓急,谁先谁后,不能拉下,该抓的,照单抓药,在数难逃。这以前,他们不是说我们是流寇吗,这一回,倒要看看,到底谁是贼?

主意打定,心里美滋滋的。

六、大顺皇帝 4.群臣劝进

在长安出发时,陆之祺等文官是跟着御营前进的,眼下大顺皇上已进了城,他们文官因没有急事,直到破城的第二天才进城,因骡马皆调作军用,陆之祺和金之俊只能搭乘辎重车。

这时,正好崇祯皇爷的尸体被发现,李自成下令,将他从煤山上搬下来,用一张席子兜着,与殉节的周皇后一道,停灵于东华门,准备择日安葬。

大军进城,崇祯的下落当然是人人关心的事,金之俊是和陆之祺同时听到这个消息的,金之俊心中不由恻然。他自出仕以来,已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虽一直不被重用,但朱家也不曾亏待他啊,眼下,崇祯皇帝国破身死,据说,他在自己的袍角上写下遣言:请不要杀戮百姓。

听到这个消息,金之俊很是感动。

朱明亡国虽亡在崇祯手上,但恁心而论,大部份责任却不在他。即位之初,哥哥天启帝留给他的是一个烂摊子,国库空虚,民力虚耗,流寇蜂起,外患频仍,以致他在位十七年,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他既未沉湎酒色,荒疏国政;又未大兴土木,耗尽民财;更说不上横挑强邻,招至外患。生于深宫,长在藩邸,旁支庶出,不被重视;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骤担大任,用人不专;没有出奇制胜的高招,谈不上惊天动地的手段。命运决定他只是一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人;一个优柔寡断、多疑猜忌的人;一个不能识别贤愚、驾驭人才的人。这样的皇帝历朝历代,多如过江之鲤,但别人大多未亡国他却亡国了,要说是人为,却也是天意。

想到此,金之俊不由潸然泪下,立刻向陆之祺说:“志远兄,小弟欲去大行皇帝灵前一哭。”

陆之祺大吃一惊,拦阻说:“不可不可,岂凡兄应该明白,眼下东华门一带,一定是刀枪林立,虎视眈眈,我兄此去,岂不是送肉上砧板么?再说,蜚廉死商乱,恶来哭纣王,历史上并不以他们为忠臣,你又何必作那无益的蠢事?”

金之俊却固执地说:“可大行皇帝却并不是桀纣之君啊!”

陆之祺不明白金之俊为什么要这样做。兵荒马乱的,他若急于回去看望家小,他会帮忙的,可却急于要去看崇祯,这不能不使陆之祺怀疑他追随自己的诚意。他是自己在刘芳亮面前保下的,万一他有什么反常举动,自己如何向刘芳亮交待?于是他说:

“岂凡兄,恕小弟直言,朱明失德,天怒人怨,眼下亡国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天意使然,老兄就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眼下你要去崇祯灵前一哭,又有什么意义?纵然不怕危险,难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沽名钓誉?”

本来,陆之祺若只是硬劝,金之俊或许可打消这个念头。不想一听“沽名钓誉”四字,不由有气,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沽名钓誉的呢?一时也与他说不清,只好不做声,顺从地跟着走。进德胜门后,恰好有一队骑兵经过,街道一下变得夹窄起来,转弯时,有个大顺官员与陆之祺打招呼,于是他乘这个机会,悄悄地跳下车,溜到了另一条胡同里。

果如陆之祺所言。此时,大顺军早已在城内四处布防,到处兵勇林立,虽说早已出了安民告示,但两边店铺仍未开门,门额上皆粘一纸条,上写一个“顺”字。小户人家,军队皆过门不入,但凡高门大户的官员勋戚之家,虽也粘了顺字,却有大顺军在穿进涌出,门口还站有两排大兵,门内则隐隐传出哭声。

目睹这一切,金之俊心如刀割,只好低头疾走,不看也不听。

他虽身着便服,仍不时遭到盘问,好容易挨到了妙应寺附近,只见从前面的小巷内出来一人,此人麻衣草鞋,腰系草绳,头缠白布袱子,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地朝大内方向奔。

他一看,认得是兵部右侍郎王家彦。忙上前唤着王家彦的表字招呼道:“尊五,尊五,你可是要去大行皇帝灵前?”

王家彦睁开模糊的泪眼望他一眼,忙仰天长叹道:“岂凡,你不是去巡抚昌平吗,怎么放贼兵进城?”

金之俊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说:“一言难尽,不要问了吧。”

说着,便跟在王家彦身后走。王家彦一边走,一边向他谈起殉难诸臣的事,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辅臣只有范景文以身殉君,追随他的还有尚书倪元璐、左都御史李邦华等数人,金之俊听后不由叹息不已。

好容易挨至东华门,远远地只见宫门大开,里里外外全站着手持戈矛的大顺军士兵,一个骑马的军官手持令箭在内外逡巡,宫门外已搭起了一个芦棚,两扇宫门并在一起,上面并排躺着两个人,一人身材较矮小,一床红绫被,将全身盖得严严实实;一个身材较高瘦,盖黄绫被,双脚伸出来,一只脚穿红色软底靴,一只脚只穿着泥糊糊的绫袜,脚前点一盏长明灯,两个老年和尚在一边诵经。

金之俊和王家彦一看,便明白这是崇祯和周皇后的遗体,心中不由一酸,那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扑簌簌地往下直掉。

一代帝后,终于以身殉国,殡殓却如此草率,身为臣子,屡受国恩,面对此情此景,心中能无愧疚?金之俊和王家彦不由放声大哭,并一路膝行,直达灵前,连连磕头。

这时,角门里已有几个老臣在远远地哭灵,金之俊认得,他们是兵部主事刘若宜、武选主事刘养贞、外加一个给事中曾应麟——都是崇祯生前不被重用、至今地位很低的官。他们有的像王家彦一样,身着重孝,如丧妣考;有的却是便服,互不招呼,各人放声痛哭。

哭声惊动了宫中那个手持令箭的军官。军官跑出来,一见这场面,手一挥,便有好几个士兵上来,将他们按住,准备用绳子捆起来,而哭灵的这几个人像是铁了心,任这些士兵捆绑,并不反抗。

就在这时,只见从宫中出来两个人,一个青年将军,年约三十余岁,生得一表堂堂,十分英武;另一人却十分矮小,年约四十,相貌猥琐,他们虽未骑马,身后却有好几个护卫,那个手持令箭的军官一见他们,赶紧低头行礼,并口称军师,这两人不理这个军官,见众士兵在捆哭灵的人,便走了上来,问道:

“这是干什么?”

那个军官忙低头答道:“禀军师,这班狗官竟敢来哭灵,故标下欲将他们绑去砍了。”

青年将军不由和矮子相视一笑,手一挥说:“算了,他们身为崇祯的臣子,在此哭灵是礼所应当的事,各为其主嘛,把他们赶走算了。”

这个军官不敢怠慢,只好将金之俊等人松绑,却挥手让手下士兵推推搡搡,将他们赶到了大街上。

金之俊来在大街上,仍回头观望,灵前更冷寂了,连那盏长明灯也经受不住众人走动时带来的气流,一连跳动了几下,便熄灭了,望着此情此景,金之俊万念俱灰。这时,大街上还在过队伍,多为步兵,一个个肩背手提,多不似军营之物。军官们骑在马上,马肚子上也吊着包袱,有的在嚼食物,有的还在唱小曲,显得较为松散,走走停停,挤满了半条街。

金之俊他们无奈,只好跟在后面漫无目的地走。才走了几步,陈良谟和好几个人便被冲散了,身边只有一个刚才一起来的王家彦,王家彦住在东城,与他家方向不对,所以,才走不远又分了手。

这时,金之俊不由挂欠家中老小来。屈指数来,虽离家才六天,可就是这短短的几天,山河易主,帝后殉国,亲朋故旧,生死殊途,自己为什么就如此看重区区生命呢?他只觉满脸发烧,怕见熟人,不料才出宣武门,却隔街望见史可程和翰林院庶吉士周钟联袂而行。这周钟是江南金坛人,诗文俱佳,为复社领袖之一,平日他和金之俊关系很好,可此时金之俊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心想大行皇帝停灵东华门,他们莫不是去哭灵的?但仔细一看,二人却像没事人一般,边走边笑谈,心中正纳闷,不想迎面又遇见一大群人,他们中,有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光时亨、翰林院修撰杨廷鉴、编修宋之绳、陈名夏,以及和金之俊关系较为密切的韩四维等人。

人太多,金之俊想躲也躲不脱,最先是史可程发现了他,立刻大声打招呼,这班人一见金之俊,惊骇之余,却也不问他脱险归来的事,只一齐驻步来看他,史可程贸贸然地问道:

“岂凡兄,你可是已经投了职名状了?你可真快呀!”

金之俊不解,说:“投什么职名状?”

龚鼎孳说:“你还不知么?皇上有旨,将从前明官员中择优录用,眼下好多消息灵通的早去牛丞相那里投职名状了,等新皇帝登基后,好重谋出路。”

史可程说:“岂凡兄,这牛丞相还是小弟的河南老乡呢,你如还没有去投,我们就一起走吧,小弟负责引荐。”

金之俊一听“皇上有旨”四字,好半天才转过弯来,明白这“皇上”已是指谁了,心里立刻像吞了一只苍蝇那么难受。这时,这班人都围上来,连已走过身的周钟也被史可程喊回来,和众人一道,望着他友好地笑。

史可程见金之俊那神态,便知他尚在犹豫,乃劝道:“岂凡兄,眼下大顺皇帝已下旨,九门齐闭,凡是明朝的臣子,一个也不许外出,所以,我们想脱身比登天还难,走又走不脱,不降待怎的?你不见那班皇亲国戚,他们可是与国共休戚的哩,眼下不一个个俯首称臣吗?”

杨廷鉴也于一边“嗤”了一声说:“岂止称臣,最早开城迎降的就是总督京营的襄城伯李国桢。”

光时亨也说:“岂凡兄,有道是从道不从君。朱明无道,天欲速其亡,你我也不能逆天行事,再说,我们都有父母妻子,就是拚着一时之气,与君同殉,又值年迈父母于何地呢?”

金之俊糊涂了。当初议迁都,光时亨直指他们为乱党,那句想拥立太子的话,几乎可要他们的脑袋,万不料此时此刻,他却又来跟自己拉近乎,处此生死存亡关头,他虽不再想从前的恩恩怨怨了,但自己也跟着这班人去投“职名状”吗?自己在昌平没能尽节,且随陆之祺入京,这已有些不尴不尬了,刚才在大行皇帝灵前一哭,似乎找到了自己,但若跟着这班人跑,这又叫什么呢?他不由在心里喊着自己的名字说:金之俊呀金之俊,你若成心去投贼,你又假惺惺去哭什么灵啊?民间有寡妇再蘸,上轿前必于前夫灵前痛哭一场,那是向前夫忏悔,是向旧我的告别,是宣布新我的开始;难道我这一哭,也是假惺惺、为了再蘸吗?

他后悔在昌平没能一死。心想,在昌平若手中有兵,一定会像卢象升一样,去杀个你死我活,就是被乱箭穿胸,不也就是倾刻间的事吗?古人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尽节难。慷慨赴死时,身上有一股气撑着,胸中有一把火扛着,可这股气、这把火是不能经久的,一旦有了回旋余地,有了选择,这气与火便会被熄灭。

他不由又重新将这班人审视了一片,他们中,史可程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弟弟;而杨廷鉴、宋之绳、陈名夏是去年癸未科的三鼎甲,眼下可好了,状元、榜眼、探花争着去投贼。他们怎么变得这样快呢?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们便急着投靠新主子,没有半点犹豫,没有半点羞耻之心,得意洋洋,准备做新朝的开国之臣,而那躺在东华门外芦棚内的,只是一个无道昏君,而就是现在,他们吃的、穿的,还是这个“昏君”供给的呢。

唉,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十字路口,面对生与死的考验,金之俊行动趑趄、进退失据,竟不知孰凶孰吉、何去何从。史可程把这些看在眼中,乃强拉住他的膀子说:

“岂凡兄,有这么多人跟着,你还犹豫什么,走吧。”

他明白,这班人虽打定了主意,但不是没有顾虑,巴不得多一个人多一个伴,有责任共同分担,有好处就看谁狠,想到这里,他不由冷冷地说:

“鄙人离家日久,先要回家看看,就恕不奉陪罢。”

金之俊横下一条心,只顾低头望家走。经过辅臣范景文的府门时,果然看到门前有不少人在摇头叹息,并听到里面传出一片哭声。他很想也去范景文灵前一哭,但反过来一想,我配吗?人家可是节义凛然,不枉称作读书人,而我辈不过是草间偷活的虫豸,可不敢用这浑浊的眼泪沾污人家的清名。

接着,又从户部尚书倪元璐家见到了同样的情景,他真恨不得有地缝,可以一下钻进去。

终于,他到家了。老仆李栓半掩大门,正张皇失措地探头在外张望。一眼望见他,竟像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竟低声向内喊道: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二门内的人听见了,一齐涌了出来,老母和妻儿看见他,一时都泪眼模糊,恍如隔世。

他先在老母跟前请安,母亲流着泪说:“回来了就好,自你走后,我的心就一直悬着,饭也吃不下,这真是老天有眼呀。”

说着,便要他去堂前供着的祖宗神龛前磕头。金之俊心里极不情愿,觉得自己不能一死殉君,愧对祖宗,但又不忍拂老母之意,只好勉强跟在后面,磕了几个头。

回到房中,夫人这才告诉他,原来就在刚才,里正领着几个大顺军士兵来到他们家中,说他们的王都尉看中了这所府第,限令他们即日出屋,她一个女流,母老子幼,正感到无路可走,不想就在这时,陆之祺寻到了他家,见此情景,将士兵斥退,才解了此围。不过,陆之祺让她传话,若不赶快去投递职名状,作为逃犯,他仍有性命之虞。

他一惊,这才知自己这一逃,是逃不出陆之祺之手的,陆之祺对他太了解了。

他正在犹豫,夫人于一边欲言又止,在他连连追问下,她又讲述城破后的情景:大顺军才进城两天,前门所有的瓦子勾栏全被包占了,有些不慎的人家,家中女子也被拉到了军营。长此下去,只怕凡有女儿的人家都会难免,她虽吩咐李栓也在门口粘了一个大大的“顺”字,但仍不放心,又将一把剪子交与女儿,一旦不测,便要自裁,他若还不回来,她都要急疯了。

听她这么一说,金之俊才明白,为什么妻子和女儿都尽洗铅华,脸上抹满烟灰,一身衣裙褴褛,就像是厨下的烧火丫头,接着,他又想起在昌平看到的那十五颗人头,心不由软了,只好说:

“唉,粘顺字就粘顺字吧,顺,顺,既然大家都顺,我们也只能顺。

他想,那班人已投过职名状了,看来我也得去投,他们是为了还当新朝的开国之臣,我就为了保一家老小性命罢。

于是,他在家中稍作勾留后,便去了牛金星的丞相府。

史可程想攀同乡其实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五年前,牛金星因被人陷害,削去了举人功名。为此,他一度上京夤缘,找河南同乡为他说话,并开复处分,他也找过史可程,那时,他在史府递的是门生帖子,落款是“乡弟子”,热脸皮蹭史可程的冷屁股,看了多少颜色。可三十年河东又河西,今天,终于轮到史可程这个“前辈乡贤”来求见牛金星这“乡弟子”了。他岂知道,在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眼中,哪有他这个同乡。

他们一行来到以前的成国公朱纯臣的府第、眼下的牛丞相府,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都是昨天大明朝的忠臣。既然来到这里,所为何事不言自明,老鸹子莫说猪墨黑,一个个打着招呼,目光中,没有羞愧,只有庆幸,庆幸自己、也恭贺对方能劫后余生。

牛金星已入朝议事,留下三个幕僚在二门接待这班人,让他们留下职名状就走人。其实,大顺朝廷并未给所谓“职名状”规定统一的格式,这以前,官场通行的是手本——名片而已,上写自己姓名、籍贯、科名及职衔,这是当官的见上司,或弟子初见座师时,必备的个人档案。万历年后,手本作兴用青壳和红绫壳粘前后叶六扣两种,青壳为见上司用,红绫壳则为弟子初见座师用。眼下旧官向新朝投到,很多人为表示要改换门庭,不怕肉麻,投的多是门生帖子,认牛金星为老师,自称弟子,落款自然是“大顺永昌元年”字样。

金之俊来到牛府时,这班人早走了,他无人可商量。心想,自己不但年纪比牛金星大,且毕竟两榜及第,要在牛金星这个削籍举人面前称“弟子”,实在拿不下这个身段,于是,他投的是那种青壳手本。

投完之后,如释重负。他生怕被人看见,一人悄悄地溜进一条小巷,脱离了这班人。耳边清静了许多,羞耻心随即上来了,细细一想,还是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没有来,像曾应麟就是,他们是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僚,他们没来,自己怎么就急不可耐了呢?

想到这里,他便想转回去索回手本,可一望见牛府两边站立的、手持刀枪的士兵,便又害怕了。

第二天天刚亮,史可程就差人来关照说,眼下百官已齐集宫门,由曾任首辅的陈演、魏藻德率领上表劝进,问他去不去。

劝进不就是劝新皇帝从速登基么?金之俊想,新皇帝登基岂待我们这班人劝,他只怕早已急不可耐了。他不知这班人劝进是单衔还是联衔,自己也没有准备表文,正在犹豫,究竟去不去凑这个热闹,但一望见老母妻儿,想着那一十三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他的心又软了,心想,肉已麻过了一回,又何妨再麻一回。

天蒙蒙亮,大明门前,就挤满了前明的文武百官。此时宫门紧闭,九重宫阙静寂无声,但有人指示与金之俊看,那就是上写“大明门”的金匾上,“明”字已被人用红纸写的“顺”字盖住了,真是新朝新气象,连大明门也改称大顺门了,只是一时还来不及重新做匾而已。

大顺门两边站了许多士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但他们这班人却像有鬼驱赶着似的,争先恐后地赶来,由陈演和魏藻德带头,像一群企鹅一样,鹄立门前,翘首以待。

天大亮了,宫门还未开。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甲胄的护卫,拥着一伙人过来了,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他在前边下马后,便将缰绳往身边卫士一丢,自己迈着方步往这边走了过来,那马靴走在地上,“戈登、戈登”地响着,显得很是沉重。

这时,身边有人悄悄地告诉金之俊说,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汝侯刘宗敏。

金之俊偷眼瞧刘宗敏,果真是武将样子,身披大红战袍,足蹬马靴,一副五大三粗、膀阔四围的身躯,浓眉大眼,燕颔虎须,显得十分高大威武。眼下他正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走过来,金之俊不由低头退在一边。

刘宗敏是为拷掠百官事来向李自成请示的,因见宫门尚未打开,门前却围了一大圈人,这班人虽未穿官服,但从外表上也可看出,他们决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身份的人,他们来这里干什么?他不由用诧异的目光打量这班人,然后在陈演身边停下来,像瞧一匹牲口一样,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突然发问道:

“你是谁,来此何事?”

陈演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介绍了,知道此人就是崇祯皇帝悬赏五千金,求购他的首级的流寇的二号头目刘宗敏。那时,他虽也跟着崇祯痛骂无父无君的流寇,诅咒他们不得好死,可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现在他心中,“流寇”二字早变成了“新朝”二字;崇祯皇帝只是一个背时鬼,而刘宗敏自然是大顺朝的开国大元勋,能不刮目相看?于是他恭敬地朝刘宗敏一揖到底,且从袖中取出一个名片递上,说:

“鄙人姓陈,名演,字赞皇,号宪台,四川井研人氏。万历十七年乡试解元,天启二年进士及第,殿试……”

陈演尚未把他的履历说完,刘宗敏早已不耐烦了。他不意自己正在准备严惩前明官员,而这班官员却先找上门来,这真是自投罗网啊!想到此,他不由兴奋起来,也不接陈演的手本,只瞪着陈演说:

“陈演?就是那个被崇祯勒令致仕的宰相?”

陈演连连点头,又一揖到底,说:“正是正是。崇祯有眼无珠,不识贤愚,鄙人因犯颜直谏,被其放逐,今幸遇明主,想大将军军务倥偬,居然能记住鄙人,足见大将军不是凡人……”

陈演是靠吹捧当上辅臣的,到了新朝,打算故伎重演,不想米汤也才灌了一小口,刘宗敏便不吃这一套了,竟不耐烦地短他道:

“好了好了,再吹,爷便不能骑马了。”

陈演不知刘宗敏是说反话,仍恭维说:“大将军久经沙场,马上驰骋,定然控驭有方,岂有不能骑马之理。”

刘宗敏说:“原先自然不在话下,但碰上你后便不行了,马也不能骑。”

陈演还不明白,茫然问道:“这是为何?”

刘宗敏望着他,把肚子一挺,笑着说:“就怪你这张鸟嘴,把爷的卵脬吹肿了,卵脬肿胀,还能上得马、打得仗?”

这时,百官都不由讨好地大笑,陈演情知上当,只好红着脸不做声,退避一边。刘宗敏却不放过,手一伸,扣住陈演后领,将他拉过来,又好奇地说:

“话未说完你走什么?爷问你,来此做甚?”

陈演躲不开,只好又仰天朝上一揖,咬文嚼字地说:“朱明失德,致使九州沉沦、江山易主;我大顺皇上顺应天命,龙飞九五,今天下已定,四海归心,天下臣民,向往久矣,有道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故此,我等特怀劝进之表,劝我大顺皇上早登大宝,以孚薄海臣民之望。”

刘宗敏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弄明白,还怕不真,又问道:“劝进?劝进就是劝皇上早当皇上吗?”

陈演连连点头说:“正是正是。”

刘宗敏说:“劝人当皇帝也掉什么书袋,干脆明说不就得了,说说看,你们为什么要劝皇上当皇上?”

陈演尚未开口,一边的魏藻德马上说:“臣等认为,大顺朝新立,当务之急是正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为此,皇上应早日行登极大典,并以此号令天下。”

这时,李岩、宋献策也匆匆赶来了,同来的还有李锦、高一功、刘芳亮等人。

刘宗敏一见他们,不由高兴,乃说:“你们来得正好,你看,这班人是来劝皇上登极的,说他们不劝,就名不正言不顺,你们说说,真是这么回事吗?”

李岩和宋献策尚未答言,高一功见刘宗敏在眨眼睛,便知有好戏看,他不愿说破,只说:“听着也是新鲜。”

陈演和魏藻德也已瞥见刘宗敏在眨眼睛,他们不知这位大将军的用意,有些害怕,一下呆在那里。刘宗敏又环视众人说:

“这么说,你们都是来上劝进表的?”

众人忙一齐点头说:“正是。”

刘宗敏见天色尚早,宫门还未开,便有心逗弄这班无耻的家伙,他故意问道:“这劝进怎么个劝法?”

魏藻德忙说:“自尧舜禅让天下,数千年来,但凡改朝换代,新君登基,必先由大臣劝进,这表示上天虽有意除旧布新,但新君本人,应示以谦虚逊谢,待众臣三劝,新君三让,最后勉为其难,才欣然接受。”

刘宗敏心想,这不是演戏吗,自成想当皇帝都想疯了,就是我们这班人也急不可耐地要把他推上去,还用你们这班鸟人来劝?真是拍马屁拍到家了。他忍住气,又问道:

“那么,你们是一个个地劝,还是联名上表劝?”

众人说:“有联名的,也有单衔上奏的。”

刘宗敏说:“本将军要看看,到底谁的劝进表写得最好,本将军便代为上奏。”

一听大将军愿代奏,陈演于是把他和魏藻德联衔写的劝进表拿出来,他怕刘宗敏看不懂,就念与他听,且也有些在众人面前卖弄的意思。

这表先从尧舜的禅让说起,又说朱明失德,大顺皇帝上应图谶,下顺民心,应早登大宝,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因用典太多,佶屈聱牙,念了一段,刘宗敏不觉烦了,乃挥挥手说:

“得了得了,咱没时间听你们掉书袋,还有谁是单衔,也让咱见识见识。”

周钟也是个自我表现欲极强的人,但他官卑职微,只能跟在这班大臣的背后。在陈演念时,他便有些急不可耐,眼下一听要单衔的,且代奏,便挤上前,说:

“大将军,鄙人的可是单衔。”

刘宗敏见他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心中有几分怜惜,便问道:“你是谁?”

周钟尚未开言,一边的龚鼎孳忙代答道:“他是江南才子、复社领袖周介生周钟。”

刘宗敏又问道:“复社?复社可就是东林党的后代?”

龚鼎孳连连点头说:“正是正是,先有东林,后有复社,都是一班浩然正气的读书人。”

刘宗敏回望龚鼎孳一眼,仍向周钟说:“嗯,好,好个浩然正气,我就又听听浩然正气的。”

周钟一听,忙得意地望了众人一眼,从怀中掏出表章,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其实,他这表章与陈演的差不多,无非都是对李自成的称颂,但骈四骊六的铺排,读来很有节奏感,尤其是中间有两句是他最得意的,竟反复念了两遍,金之俊一听,还是恭维李自成的,但上升得很高,道是“万众归心,独夫授首;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

金之俊开先已听出刘宗敏是在揶揄陈演,站在一起,跟着受辱,便不想呆下去了,可却被史可程死死拉住,于是他退在一边,距这班人远远的,眼下一听周钟的表文,不由连打几个寒噤,心中说:乖乖,大行皇帝成了独夫,而值李自成于尧舜汤武之上了,才子吐属,果然不凡。

可众人一听,连连夸好。连陈演也向周钟翘起大拇指说:“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介生果然出手不凡。”

刘宗敏却面无表情,他望着陈演说:“你也这般年纪了,宰相都当过,崇祯亡了,你照理应为崇祯尽节,还来上什么劳什子劝进表?”

陈演并无半点羞涩之意,反说:“鄙人不老,尚有余勇可贾,大顺皇上应运而兴,鄙人愿留余生,为我大顺皇上效命。”

刘宗敏不由摇头。忽然,他记起了别人对魏藻德的介绍,于是说:“你不是崇祯最赏识的状元宰相吗,怎么也来这里凑热闹?”

魏藻德也朝刘宗敏深深地一揖,说:“不错,正是鄙人。只因崇祯无道,不听鄙人之言,终于亡国亡身,今鄙人愿赤心报效新朝,致君尧舜。”

魏藻德话未说完,本是潇潇洒洒地甩着马鞭、和颜悦色问话的大将军,突然跳起来,破口大骂道:“什么,崇祯无道?他奶奶的,你小子的良心让狗吃了,说崇祯无道,谁都可以说,独你这小子说不得,你小子能写几句马屁文章,就被崇祯钦点状元,没有崇祯,你能当状元?当状元才几天,你又当上了尚书,尚书还未当两天,又当宰相,宰相不过瘾还当首辅,你小子何德何能,得一日九迁?要说,崇祯还真是个有眼无珠的昏君,你小子一身软骨头,廉耻丧尽,他怎么就看不出呢?眼下崇祯是无法打你这小子了,可老子要代崇祯报这个仇。”

说着,抡起鞭子,朝着魏藻德劈面就是狠狠地一连几鞭,打得魏藻德额上流出鲜血,刘宗敏打过魏藻德还觉不过瘾,又朝守大门的士兵发令说:

“我们的皇上登基,要这班贪官污吏来写什么狗屁文章、劝什么进,打,与老子打出去。”

众兵士领了刘爷将令,便挥着马鞭扑过来,众人一看这阵势,吓得马上开溜,步子慢的,无不挨了几鞭子,金之俊站在最后,当然没有挨上鞭子,此时赶紧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悔,也一边叹气——他不但对陈演等人的表演反感,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暗自说:

“人无廉耻,百事可为,方孝儒死后,读书种子绝矣!”

六、大顺皇帝 5.在数难逃

金之俊不知道,自己说“方孝儒死后,读书种子绝矣”时,这句话已有人先说了,这就是宋献策和李岩。

明朝花已谢,顺朝花正开。就这花开花落,反映了世道的苍桑,也折射出人间的冷暖——朱明曲终人散,竟是这么风卷残云、烟消火灭,这么凄凉惨淡、没有人情味,这是他们二人作梦也想不到的。

“满朝文武,济济多士,当时谁不是口谈忠孝?可眼下帝后殉国,灵前却只有和尚诵经,那些读书人怎么还不如僧人呢?”宋献策首先发出感叹。

李岩连连摇头说:“什么读书人,方孝儒死后,读书种子绝矣。”

当年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率兵南下与侄子建文帝争位,道衍和尚姚广孝担任燕京的留守,送行时,他竟请托于成祖之前,谓:金陵城破之后,方孝儒必不肯降,望陛下幸勿杀之,杀孝儒,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当时虽满口答应,但终究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不肯为他起草登极诏的方孝儒,最后还是被他杀了,且十族骈诛。黄子澄、齐泰、铁铉、景清等忠于建文的人,有被下油锅的,也有被活剐了的,连妻女也充作营妓,让那班大兵们肆意蹂躏,读书人经此大劫,一个个学乖了,不但不愿为成祖的子孙殉葬,就是冒死来哭灵的人也如此之少。

李岩提起这些往事,认为朱明是遭了报应。宋献策却摇了摇头说:“话也要说回来,读书人虽然有负崇祯,崇祯也未尝没有负读书人。这些年,你看他身边的辅臣,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十七年换了五十个。所谓政贵有恒,如此走马灯似的换宰相,又怎么能做到行政的一贯呢,他执政这十七年间,上下相疑,君臣之间,下情不能上达,就如人体血脉不通,所以我说崇祯之失,莫过于不能识人,不能用人,加之赏罚不公,也就难怪读书人平日缄口不言,临危不肯授命了。”

二人于一边评论崇祯的得失,说的虽是崇祯,希望的却是自己的皇上,殷鉴不远,覆辙长存,吸取这些教训,作一个开明有道之君。

这一来,自然而然说到进京三天的感受,按说,此时该安顿的,都应该安顿好了,就是九城秩序,也应该做到井然,可不知为什么,二人都觉得有点不对头,此番宋献策更显得矜持,他见周围无人,仍尽量压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

“任之,不知怎么的,山人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李岩不由诧异地说:“哪里不对头呢?”

宋献策说:“那天皇上首次进宫,你未必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吗?”

李岩不由更加莫明其妙,望着宋献策的脸,说:“你是指哪方面呢?”

宋献策脸上显出难以捉摸的光,迟疑有倾,吞吞吐吐地说:“皇上正处壮年,龙行虎步,精力充沛,这些年多少雄关要隘、多少艰难险阻,他都一步步跨过了,为什么不早不迟,偏偏在跨进皇极殿时,要重重地摔一跤呢,这可是最后一道门槛了,距龙椅只差一步之遥,却没有跨过,这可是一个最不好的兆头。”

原来如此,李岩不由笑了。四年前,宋献策向李自成献图谶,说什么“十八子,主神器”、“红颜老,李继朱”。因此,宋献策在大顺军中,深受重视。李岩事后听说,虽也感叹不已,但大概也只有他口不应心——他平日是最不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的,但明白神道设教的功能,所以,虽识破,却不说破,何况若说穿,自己还有性命之虞呢。不想今天,宋献策又提起了“兆头”一说,十分看重皇上摔这一跤,李岩觉得好笑,这有什么呢,走路不小心,有时难免跌跤,这与朝廷、政权乃至个人命运有什么关联呢?他想,宋献策是该关心的事不关心,像昨天议及吴三桂,自己极力窜掇他进言,宋献策却欲言又止,虽开口就说吴三桂,可说得不深不透,没有说到点子上,就是后来拟派唐通去,明知不对,也不作声,想起他曾经对自己的忠告,李岩明白,宋献策久在江湖,未免世故,真该好好地嘲笑他一番,于是,微微笑着,说:

“你这装神弄鬼的牛鼻子道人,这以前还献图谶,说什么十八子主神器,李继朱,既然事有前定,为什么又有兆头不好一说呢?”

谁知宋献策露出几分狡狯的笑,且滔滔不绝地说:“任之,图谶之说,何必深究?山人不是告诉过你么,世间事物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中的,没有固定不变的吉卦,也没有固定不变的凶卦,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所以,六十四卦中,有困卦也有解卦,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可以说,一部易经,就是一部专谈变易的书,所以,看相的也说“相随心转”,卜筮的常说卦中有变数,这是合乎人世常情的,试问:哪能丢开个人的道德修养和后天的努力,却去专恃命中注定呢?”

李岩不由点点头,心想,这还像人话,但细细琢磨,便发现了宋献策那笑脸后面藏着的鬼,于是说:

“老宋,我原以为真正不信菩萨的,就是庙里那些和尚道士,因为只有他们明白,菩萨其实没有向他们预示什么,可没料到,你这个装神弄鬼一辈子的人,居然有被鬼吓着的事。”

宋献策瞪他一眼,说:“什么意思?”

李岩说:“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不过,我告诉你,要说应变,你应该把目光盯在朝廷的大事上,不要放在这些偶然发生的小事上,该你关心的你不去关心,只去钻牛角尖,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宋献策望着李岩吞了一口口水,无可奈何地说:“你又来了,任之,山人知道你想说什么,进城不是才三天吗,急什么呢?”

李岩冷笑说:“不急不急,吴三桂拥重兵,居雄关,背后还有满清,此事非同小可,应该一刻也不敢耽搁,可我们举朝上下,对此不以为然,议来议去,竟指派唐通去,这不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吗?吴三桂未必不清楚,这唐通只是个降将,无权无位,他说的能信吗?万一有个万一,我们可要措手不及。”

宋献策淡淡地说:“这在你看来当然是急,可你急他不急,你有什么办法?”

李岩又说:“还有,眼下已三天了,大局已定,这十多万人马应撤出城,不能再这么兵民不分,搅在一起,不然会出大乱子的,据我所知,就在昨天夜里,东城一条胡同里,因拒奸,就有三百多名妇女不堪受辱而死,这么下去,如何收场?”

宋献策终于默默不语了,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说:“任之,这么吧,我们若当面讲,皇上或许听不进,不如上一个条陈,把要说的全写上。”

这正是李岩所想的,当下连连点头。

不想走出东华门,才到大街上,便看见前面来了大队人马,一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快刀,押了一长串犯人。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赶到前面,终于看清了被抓的犯人,正是崇祯帝派守德胜门的成国公朱纯臣。其实,朱纯臣也是开门迎降的大臣之一,只因他深受崇祯信任,崇祯临死时留下遗诏,让他辅佐太子,这时城已破,这遗诏无法送达他之手,宣诏的太监就将它拿回来,置于内阁的案上,被大顺军清宫时发现了,于是,刘宗敏认定朱纯臣是崇祯的亲信,有意与大顺朝对抗,当时便将他逮捕,并于今天满门抄斩。

眼下朱纯臣被五花大绑,脖子被绳子勒得紧紧的,面色苍白,五指发乌,头上插着斩标,人已现出了死相,一队如狼似虎的士兵押着,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跟在他身后的,是一长串囚车,上载朱氏满门,包括才几个月的孙子,囚车经过之处,行人不但面色惊恐,且纷纷闪避,就是两边已开门的店铺,也劈里拍拉上起了铺门板。

望着这一切,李岩不断地摇头,说:“老宋,我想写的条陈,包括这些,为了京城秩序的安定,稳定人心,杀人的事也应该缓一步,且要避免罚不当罪。”

宋献策说:“好的,写好后,我也署个名字。”

可不待宋献策、李岩上条陈,京城已开始了大逮捕,凡高门大宅的官员,果真在数难逃,一个个解送吴襄府中,因为大将军要亲自在这里审犯人、拷供。

金之俊也是被捕最早的人之一,因为他不但是刘宗敏要抓的人,而且陆之祺见他一直未来找自己,便也向刘芳亮作了报告,刘芳亮立即派人来抓他,于是,他从宫门回来后,才进家门,一根绳索兜头撒下,将他绑了个严严实实,并立即解送吴襄府中。

只见宽敞的侯府大厅,眼下已成了阎罗殿,堂上设案桌,堂下列刑具,一班兵士,手持明晃晃的刀杖,虎视眈眈地站立两旁;正中跪着黑压压的一批人,领头的,便是清晨还率众劝进的大学士陈演,及虽未劝进却想逃走的大学士方岳贡,两廊还绑了好些待审的前明官员,其中便有曾应麟和史可程等人。

自进城后,刘宗敏一直觉得憋屈,想杀人,想和牛金星等文官吵架,想尽情地向众人发泄,可没有机会,没有借口,今天,机会终于来了,虽然对象转移,却是可以尽兴。于是他亲自坐堂,陪坐一边的,是刘芳亮和谷大成。他清晨在宫门口没有留意到金之俊,此刻,因正审着陈演,见金之俊解到,在听了解差的介绍后,睃了金之俊一眼,没有理睬他,只把手扬了扬,押他的小卒便将他与曾就麟锁在一起。

金之俊一眼瞅见曾应麟,便深感愧疚——大行皇帝灵前有他,牛丞相府前却没有他,宫门劝进更不见这位好友的影子,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自己面对生死,举步趑趄,说什么千古艰难唯一死,与其失节后仍不保首领,何如当初骂贼而死?

人呵,但凡为物欲所累,身子就失去了定力,又何怪乎趑趄?

可眼下容不得他思前想后了,随着堂威声大起,众人无不凛然。首先审的是陈演。六十开外的人,可是文坛领袖,降臣班头,宫门劝进,风流儒雅,那模样,满以为可以东山再起,重掌枢笔;眼下可惨了,穿一身旧黑绸夹长袍,头上戴的唐巾已取下放于一边,露出绉纱包头和麻栗色头发,就像一个教蒙童的老儒,又像是戏文《瓦盆记》中那个冤鬼。再看高踞堂上的官员,刘宗敏、刘芳亮他是认识的,但谷大成还是第一次看到,此人年约三十上下,是个瘦子,面皮黧黑,但他盯着陈演时,样子十分凶恶,就像是看冤家对头。

金之俊想,这有什么可审的呢,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不用那朝人。既然如此,就不用呗,既然要杀,那就杀呗,有什么供可拷?但他看了很久,渐渐看出了门道——这不像是问什么供,而仅仅是要钱,案子已审了一段时间了,此时,刘宗敏已不耐烦了,竟用洪钟似的声音对着陈演喝道:

“没银子?哼,你哄鬼去吧,当宰相的没银子,河里就没水了!”

陈演此时可不敢像在崇祯面前一样耍赖,只连连磕头说:“大将军,犯官认捐五千两,再多确实没有了。”

刘宗敏一拍桌子,大喝道:“五千两?你是打发要饭的,哼,没有五万两,老子今天叫你没有一身好肉。”

左边的刘芳亮也说:“不要再问了,夹起来吧。”

陈演磕头如捣蒜,说:“将军,犯官确拿不出多的了,犯官这大学士也没当多久,便让皇上,不,不,让崇祯逼着致仕了,老臣,不,犯官,犯官已是花甲之年了,望看在这份上饶了这条贱命吧。”

刘宗敏一拍桌子,说:“花甲,花甲怎么样,不就是老鳖一个吗,老子今天先拿老鳖开刀。”

说着一挥手。立刻上来两个铁塔似的番子手,将陈演双臂夹住,猛地一拖一扔,便像扔破麻袋片似的,将陈演扔在天井边,只听“铛锒”一声,三根白木棍,一串皮麻绳,只几下就将堂堂首辅陈阁老给夹了起来。陈阁老才上夹棍,便杀猪似的叫了,一边的刘芳亮不耐烦了,向手下一个军士说道:

“这老鳖可恶,给他上衔口,夹一个时辰再问。”

番子手领命,从身上取出一小块木头,趁陈演叫时,一下塞在他口中,卡得陈演口中直流血水,眼泪汪汪,那身子在夹棍下直抖,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刘大将军不再理睬陈演,扬起手,把两根指头向一边的方岳贡动了动,方岳贡知道轮到自己了,他大概已明白这所谓审是怎么回事,所以,便爬向前一点,报过姓名后马上就接着说:

“犯官方岳贡,认助军饷一万两。”

堂上的刘宗敏又“哼”了一声,连连翻着手中的簿子,找到方岳贡的名字,看了看说:“方岳贡,你倒是痛快,一万两,你不也是大学士吗,且是先当兵部尚书再当大学士,都是最捞钱的官,你的家产只值一万,崇祯的江山也白丢了。”

左右两边的官员也笑了,刘芳亮说:“才一万两,也亏你是宰相。”

这时,又有好几个被捕犯官解到了,谷大成一见,不由焦躁,一拍桌子说:“又当尚书又当大学士,没有十万,也得出八万,少一两也不行,不然,自己爬到一边去。”

方岳贡不由连连磕头说:“大将军容禀,罪民有下情相告。”

刘宗敏说:“什么上情下情,与老子夹!”

左右立刻又上来两个大汉,不由分说,如法炮制。

金之俊知道方岳贡的“下情”是什么。他平日与方岳贡往来密切,虽自己明知在劫难逃,却还是忍不住于一边说:“将军,方岳贡能出一万,已是极限了。”

刘宗敏不意下面锁着的这人不但不怕,且还为他人说话,不觉诧异,乃指着金之俊说:“你凭什么说他只有一万?”

金之俊磕了一个头,说:“方岳贡曾为松江知府,有清廉之名,天启时,只因无力向魏忠贤行贿,被魏忠贤诬陷,说他亏空了府库,照数要连降十三级,他才五品黄堂,降到八级便无级可降了,只好以坐牢相抵,直到崇祯初年才出狱。这以后,他无论是当御史还是当辅臣,都廉洁耿介,从不得昧心钱,能拿出一万两银子,应是罄其所有了。”

刘宗敏一听,岂肯相信,乃指着金之俊说:“胡说,他既然后来在崇祯手上又当了十七年的官,且又是尚书又是宰相,岂能没有银子?明朝的官,没有一个好东西,眼下就审你,你不拿出三万五万也没有你的好日子过。”

说着手一挥,两个士兵上来,将金之俊拖到堂中,用脚踢他跪下,金之俊心想,早知是这个地步,早死就好了,于是硬着脖子站起来,昂着头说:

“将军,有明一代,固然是贪官污吏横行,不然也不会是这个局面,但也不见得个个都是贪官污吏,所谓乱蓬之中,不掩芳草,恶木之上,岂乏良禽?就说官员中,有同流合污、同恶相济的,也有出污泥而不染的、清廉耿介的。贵军既然替天行道,就应该区别对待,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清官贪官一锅熬。”

刘芳亮一拍桌子,说:“好家伙,在居庸关没有杀你,竟跑到这里来卖嘴皮子了。”

刘宗敏这才知他是昌平巡抚,于是指着他说:“好你个贪官,居然还敢顶撞,怕你是活腻了。”

金之俊不屈地说:“足下差矣,鄙人可不是贪官,要鄙人助饷,只怕家中连一百两银子也拿不出。”

刘宗敏不意金之俊居然不怕死,不由惊讶,心想,此人倒不失为一条汉子,既然王之心说清官不怕死,倒要看看他是真清还是假清。正肚内寻思,不想一抬头,望见还才夹起的陈演,竟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向着他不断地点头,虽说不出话,但鼻孔里却发出“呜呜”的声音。

于是,他先撇下金之俊,转向一边吩咐道:“那老鳖想是要招供了,松掉他的辔头,看有何说?”

手下兵士上前,将陈演口中的木块取出来,但仍未松夹具,只见陈演吐出口中血水,连连说:

“大将军,饶了罪民吧,罪民愿认捐白银四万两。”

刘宗敏一听,不由笑盈盈地说:“四万,唔,这还差不多,这是你贪赃枉法得来的,还是卖官鬻爵得来的?”

陈演不肯认贪,强辩说:“大、大将军,这是罪民这些年的俸禄。”

刘宗敏此时正咳漱,嘴中存了一口浓痰,乃迎面吐在他脸上,说:“俸禄?你一年的俸禄才多少?要维持这大学士的排场又须多少?不贪赃能一下拿出四万?鸭子死了嘴还硬,看你嘴硬,与老子再夹。”

说着,手一挥,又令加刑。

陈演见状,连连说:“大将军,贪,贪,是贪来的,是罪民贪来的。”

于是,刘宗敏又令他说说贪赃的手段,陈演只好说了一二件例子,无非是卖官鬻爵的故事,刘宗敏听着,不由笑了,说:

“如何,没有冤枉你吧?你们这班狗官,自己做贼,却说别人是贼,不愧是贼喊捉贼。”

陈演只好点头,说:“是,是,我们是真贼。”

直到他说出这句,刘宗敏才点头,虽不下令放人,却示意松刑,转而又指着金之俊鼻子说:

“看见没有,你们都是这样的贱骨头,看来,你也是想尝尝。”

谷大成也说:“夹起来,看他还硬。”

金之俊却不屈地说:“鄙人可从不做贼,就是将鄙人夹死,鄙人既不改口,也拿不出一百两银子。”

刘宗敏一拍桌子,说:“你说不是贼,可你当了官,还是巡抚,当官的十个就有九个是贼,你说家中没有一百两银子,假如老子搜出来不止一百两呢?”

金之俊说:“任打任杀,系听尊便。”

刘宗敏转念一想,便又说:“老子不中你的奸计,你一定是把银子藏起来了,老子这一去,岂不扑空?”

金之俊笑着说:“银子可藏,其它东西不能藏,真是寒素之家,看屋宇、看摆设,看厨中饮食和穿戴,看是否仆妇成群、细皮嫩肉。”

刘宗敏说他不过,不由恨得牙痒痒的,说:“你嘴硬,老子不信当巡抚的人,家中会没有一百两银子,若果是真,老子让你官复原职。”

说着,立刻就要派人去他家。这时,一边的刘芳亮已记起在昌平时,陆之祺说他是个清官,他也敬重清官,本想顺水推舟将他释放的,不想后来他却私自逃走,且还去崇祯灵前痛哭,心中有气,便向刘宗敏使个眼色,说:

“大将军,先不忙着搜,此人或许早将家产转移,搜不着反中了他的奸计,不如先将他夹起来,等搞清事实再说。”

刘宗敏见说,只把头一摆,于是,刚夹好方岳贡的两人回过身,又将金之俊夹起。此时的金之俊,一边由着这帮人上刑,一边望了方岳贡一眼,方岳贡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士兵才将他夹起,他便惨叫一声,昏晕过去。

这里两个大汉不容他细想,已将他摁在地上,双脚伸直,一人将夹具拖来,这是三根长约三尺的木棍,一头用铁条连贯,一头松开,将他的双脚夹住后,这头便用麻绳束紧,每挽一箍金之俊便感到钻心的痛。

大汉紧完绳子,便用一根木棍敲足胫,敲一下,问一句,他咬紧牙关不回答。每敲一下,就像是被人割肉似的,那疼痛直达脑门,他只好拚命地咬住嘴唇,嘴唇立刻被咬出鲜血了,待敲到第十下,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立马就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被凉水泼醒了,起眼望去,周围站了好多手持刀剑的兵,自己已被松了夹棍,被人拖到了吴家左边的廊下,曾应麟正蹲在身边,他一见金之俊苏醒过来,忙将他的头扶起,低声地、欣喜地说:

“岂凡兄,你终于醒过来了。”

金之俊见了他,无力地说:“玉书兄,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曾应麟知他是说没有早早尽节,自己也有同感,他在金之俊被捕后不到半个时辰便也被捕了,只因抓的人太多,还来不及审他,只好如待宰的羔羊,在一边等候。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说:

“这个时候了,说什么都没用。”

说着,他将身边一只痰盂移过来,悄悄说:“岂凡兄,喝几口吧,这是回龙汤,小弟为你,也为自己预备的。喝了可止痛,且可不落下残疾。”

金之俊知道,所谓“回龙汤”就是人尿。据说,这是前人传下来的秘方,这以前受了廷杖的大臣,就用这东西止血消肿。他望了痰盂一眼,见里面有半盂黄黄的清尿,不由恶心,乃皱起了眉头。

曾应麟看在眼中,细言劝道:“此时此刻,顾不得这么多了,这是好东西,喝下它,可就让你少受一点痛楚。”

金之俊听了他的话,又看一看自己的双腿,双腿此时已肿得像水桶一般粗,那乌青色的痞块,东一块,西一块,手一触到,便火辣辣地痛。于是在曾应麟的力劝下,他终于闭着又眼,端起痰盂,将那“回龙汤”喝了一大口,一股骚膻气直冲脑门,他心中一堵,竟把刚喝下的又全吐了出来。他一推痰盂,呻吟着说:

“玉书,算了,到了这个地步,不如速死,”

曾应麟似是自言自语地咕咙说:“能死是好事,就怕一时半刻死不了。你看见吗,用刑的都是东厂的太监和锦衣卫的校尉,这班人是很有办法的,他可以叫你立马就死,也可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听用刑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金之俊这才记起,怪不得这些面孔很熟悉,原来他们是东厂的,东厂的刽子手,大概是牛头马面转世,这以前是奉皇帝之命刑大臣,眼下居然又奉流寇之命刑降臣,像是命中注定似的,而朱明一朝的读书人真是犯贱,就是朝廷亡了,却仍逃不脱刑杖的命运。这真是一个没有是非,没有善恶之分,忠臣该死、奸臣也没有好日子过的混账世界,想到此,金之俊喃喃地说:

“唉,杨文孺(涟)、左遗直(光斗)等辈死于阉党,尚有平反昭雪之日,我辈就这么死了,真是比草木不如。”

曾应麟不想被边上的人听见,乃凑近来低声说:“不要想这些了,这是遭劫啊,黄巢杀人八百万,在数者难逃。”

金之俊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勉强抬起头,向周围扫了一眼,只见四处都是人,而大厅上下,已跟朝会似的,不但六部九卿的官员被陆续抓来不少,连不经常上朝的皇亲国戚、功臣贵胄也来了。东西花厅、走廊甬道上,全是这些诚惶诚恐的人。老的、少的,一脸富态的、清癯洒脱的,大腹便便的、衣冠楚楚的——全是平日出门便坐轿,走路要人搀扶的人上人,眼下他们有的已被夹起,或上了其它刑具,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那里,叫唤着,呻吟着。

这些人中,一般官员表现略好一点,最不堪的是那班皇亲国戚,他们依仗皇权,平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只有吆三喝四训斥人的,哪有皮鞭夹棍受折磨的?又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所以才夹起便鬼喊鬼叫,甚至上刑不久便一命呜呼;有些人知趣,才上刑就吐口,愿出银子,可掌刑的有时也装作没听见,让他多受一点罪,所以,堂下哇哇大叫的多是这班人。

最苦的是平日操行好的官员,一生清贫,淡泊自甘,家中奴仆可能知道你没钱,同僚也很佩服你的操守,但到这里可说不清了,官做得那样大,没银子谁肯信?说清廉都说清廉,你的头上可没刻字;那句俗话:有钱钱挡,没钱命挡用在这里可最切贴不过了,一听拿不出银子,立刻大刑伺候——平日笙歌聒耳的吴侯府,眼下已是鬼哭狼嚎的阎罗殿了。

这时,右边又有一阵惨叫声传来,金之俊一看仍是陈演,此刻正被拶指,两个大汉已将他十指拶起,用力在扯绳子,每扯一下,他便杀猪似的大叫。金之俊不由纳闷,乃忍住自己的伤痛,呻吟着问道:

“那个陈阁老不是交出银子后,已没事了吗,怎么又拶起了?”

曾应麟低声告诉他,陈演交出四万白银后,本是没事了,不想去他家取银子时,他的仆人出首,竟悄悄地告诉取银子的官员,说陈演家后花园有一个窖,藏了不少黄白之物。刘宗敏一听火了,立刻派人去挖,在这仆人指引下,果然挖出一个窖,里面单黄金就有三万多两,白银二十多万两,还有珠宝数斗。这一下,刘宗敏不能饶恕陈演了,除取尽财宝,还把他重新夹起来,看来,陈演是只能等死了。

金之俊想,怪不得陈演致仕后不肯立即返乡,原来是这一头放不下,可崇祯劝他带头捐输时,为什么连一万两银子也不愿拿出呢?

曾应麟又说,刚才吏部尚书李遇知被追赃八万,李只交了三万。儿子在前门大栅栏商号的同乡那里借来两万,可刘宗敏还是不依不饶,于是,先是被杖责,后来又上了脑箍,李因年迈,才一箍便被箍死了;翰林卫胤文,也是因体弱多病,才上夹具便立时毙命。

金之俊不意才短短的半天时间,便刑死了两人,正叹息间,堂上又传来刘宗敏的怒喝声、拍打桌椅声,随即阵阵哀号声传来,声音惨烈,纵是无关痛痒的人听了,也很是揪心。因隔着一棵老槐树,他看不见堂上的情形,曾应麟告诉金之俊,正审着的这人是首辅魏藻德。

一听是魏藻德,金之俊虽全身仍是火烧似的疼痛,却爬起来倚在门边看。此时,刘宗敏坐堂久了,自觉疲倦,乃走下堂来,他已把魏藻德点状元的来历搞清楚了,乃指着魏藻德鼻尖问道:

“听说,你小子能点状元就是因‘知耻’二字,投合了崇祯的味口,于是,点了状元又当宰相,可你当了崇祯的宰相,却如此贪生怕死,崇祯死了你也不死,这就是你的‘知耻’?可见你是个不知廉耻的家伙,眼下老子可不管你知不知耻,你不献出十万银子,老子饶不了你。”

魏藻德说:“臣这首辅是今年二月才当,受命于危城之中,皇朝已是不保旦夕,哪还有心敛钱?又有谁来送钱呢?”

金之俊想,这倒也是实情,魏藻德为人操守并不好,如果当的是太平宰相,有机会敛钱,他一定是当仁不让的,可惜他行大运时,崇祯败局已定,谁还去送钱与他。可刘宗敏懒得听他的,只一声断喝:

“没银子?夹起!”

这时,众兵士上来夹人。手忙脚乱中,只听魏藻德忽然大声说:“大将军,请不要动怒,罪民有一小女,略有姿色,愿奉将军为箕帚妾。”

刘宗敏尚未明白何为“箕帚妾”。但刘芳亮却听明白了,不由大怒,正拍着桌子喝令加刑,一边看审的小校王旗鼓也火了,一边用脚尖踢魏藻德,一边连连骂道:

“这般无耻,还说‘知耻’,你那小女也只能去当婊子了。”

这时,两个用刑的校尉上来,将魏藻德拖下,随即便听到“拍、拍、拍”的打嘴巴声和魏藻德的哀号声。

想到审过魏藻德后,不知又轮到谁,候审的犯官们不由个个股战起来……

七、雄关内外 1.山海关成了世人注目的焦点

多尔衮带着忠于他的满蒙汉八旗大军,大举向关内进发了。此一去,终于成就了大清国二百六十七年江山。

相传多尔衮进关时,曾遇一老叟迎于马头,扬言道:“成也摄政王,败也摄政王。”

多尔衮听出此话有些来历,便亲自下马盘问道:“老人家,这么说,江山由孤得之,亦由孤失之?”

老头笑而不答,自顾自说:“自孤儿寡母得之,自孤儿寡母失之。”

说完便不见了。

按满清于1644年入关,成功于摄政王多尔衮之手,时顺治才六岁,由寡母孝庄太后扶持,走向御座;至1911年溥仪逊位,当时当政者贤醇亲王载沣,也已封为摄政王,时溥仪也不过六岁,由寡母隆裕太后牵着,走下太和殿的御阶。

究竟是巧合,是偶然,还是那报应不爽的历史轮回?

多尔衮出师四天,前锋正穿辽河套指向锦州,为了与流寇抢时间,争速度,多尔衮一边派出降将、前明总兵祖大寿,去宁远城劝降吴三桂,一边打算在劝降不成后,便让大军绕过宁远、山海关,直接从蓟州或居庸关长城进入内地,先一步拿下北京。

不想前锋抵达辽河西岸时,又接到有关明朝的情报,先是吴三桂、唐通接到崇祯的手诏,令他俩火速带领本部人马,或增援北京,或协守居庸关,眼下唐、吴二人,都遵旨率部弃关西进。

多尔衮得知这个消息,那高兴劲难以形容,满洲八骑善野战不善攻坚。这以前,他们可深入内里,在河北、山东一带驰骋,明军数十万莫敢撄其锋,但数次攻宁远和山海关,却都是无功而返。不想眼下这两座名城竟主动放弃了,这就是说,他们进入关内已畅通无阻了,根本就用不着绕道走居庸或蓟州了,也用不着祖大寿的劝降了。

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这时,范文程和洪承畴还在后面,多尔衮马上令人将此喜讯送到后方,催范、洪二人火速赶到前头来。二人得知消息,几经商议,几乎是在赶路途中,由洪承畴执笔将一个说帖写好,送呈多尔衮之前。在这个说帖里,洪承畴请睿王下旨,让辎重行李居后,全军轻装急进,计道里、限时日,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抢在流寇之前进入京畿一带。

这个建议立即被多尔衮采纳,不想尚未实施,第二个消息接踵而至——李自成于三月十九日攻陷北京,崇祯皇帝于煤山自缢,已奉旨率兵前去勤王的吴三桂,本已到达丰润,得知崇祯殉国的消息后,又回到了山海关。

李自成的军队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一举破山西全境,连下宣、大等名城,直薄北京城下,前后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居庸关山势陡峭,有天险之称;北京城墙的坚厚,多尔衮早就领教;不想这些,丝毫没有阻遏流寇的进军,种种情况,令身处关外的摄政王有些始料不及——清兵四次入犯内地,两度包围北京,第一次包围北京的时间达一月余,巍然的北京城居然都未易手,而流寇才用了三天时间,便拿下一代名城,速度之快,如摧枯拉朽,洪承畴不是说,流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吗?是洪承畴的说法有误,还是崇祯皇帝太虚弱了呢?

风云莫测的军机变化,使得多才善断的多尔衮有些犹豫起来。于是,他收回了倍道而进的命令,改为仍按正常速度前进,至四月中旬,他们终于到达大凌河东岸的翁后。

这时,大清国安插在北京的密探,把关内每天发生的事,包括道听途说,都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多尔衮与范文程、洪承畴在一起,根据这些情报,综合分析,对当前的形势作出判断。

据说,流寇进城后纪律很差,官员占住前明官员的府第,士兵则占住民房,他们仍不脱土匪气息,住进民家后,先是借锅灶,后又借床铺,到最后便连女人也要“借”;才几天时间,便将北京城闹得鸡飞狗跳;又有消息说,眼下流寇的带兵官都只顾敛财,每日专事拷掠百官,交出银子便放人,有时一个官才被这里释放,又被那里抓去,抓去后不交银子便用酷刑。士兵们不事战守,到处挖山打洞寻窖藏,甚至彼此之间为争窖藏而发生火拚,而弄到银子,便打包往长安运。眼下不但北京城里的百姓对他们十分失望,就是自己内部也军心焕散,纪律松弛。听他们的头目说,李自成已改西安为长安,却要改北京为幽州,据此看来,他们没有在北京呆下去的意思。

得知这些消息,君臣都十分亢奋,洪承畴不由抚案叹息,向多尔衮说:“天赐良机与李自成,他却不知利用,且转身就把这机会让与大清,王爷可不能再把机会错过。”

多尔衮信心十足地说:“李自成器小易盈,缺乏远识,左右辅弼又不能时时予以匡正,这哪像是出天子的气象?既然天授与予,孤岂能不取。只是吴三桂去而复来,卡在山海关这咽喉要道上,我军若强攻,势必迁延时日,不然则只能绕道而往,这眼中钉、肉中刺得先去之。”

洪承畴说:“不难,吴三桂眼下已是没妈的孩子,不但无家无国,且是无粮无饷,处此腹背受敌之境,山海关安能久守,再说,他又为谁而守?”

多尔衮不由叹息说:“三桂父子为明朝守边关,与孤打了多年的交道,艰苦卓绝,孤深爱其人,此番派祖大寿去,是想招降他,但个中窒碍甚多,恐难成事。”

范文程说:“王爷是说他还记恨过去战场上的事吗?据微臣看来,这不能成为吴三桂眼下心中的窒碍,因为那是国与国之间的事,要说仇也是公仇,吴三桂未必不清楚,崇祯已死,明国已亡,纠缠过去,有必要吗?就说他要当忠臣,要为崇祯报仇,这仇也只能向流寇报去啊。”

洪承畴淡淡地一笑说:“正是此说,这以前吴三桂未尝就是崇祯的忠臣,不然,何以他与唐通同时奉诏勤王,唐通早已赶到居庸关,他却迟迟其行,甚至在崇祯危急时,屯兵丰润,见死不救?眼下帝后殉国,按说,他应该为崇祯举哀发丧,并号令远近州县,起义师讨贼,为什么却呆在山海关,毫无动静?”

多尔衮点点头,说:“二位所说都有道理,不过,我们要招降吴三桂,估计流寇也未尝不想,两下竞争起来,只怕我们要拜下风。”

范文程说:“王爷是说眼下北京陷落,吴三桂的父母落在流寇手中,奇货可居,必被利用?”

多尔衮说:“难道不是?”

洪承畴点点头说:“是倒也是,所谓事不可前规,物不可预测。吴三桂何去何存,王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听洪承畴如此一说,范文程不作声了,只不置可否地笑,多尔衮看在眼中,也不问他。

晚饭后,多尔衮又把范文程单独召来,问道:“范先生,据孤看,白天你尚有未尽之言,这里没有外人,何不说说?”

范文程蓦然一惊,摸着额头说:“王爷此话从何说起?”

多尔衮笑着说:“别打哑谜了,说吧,何以洪先生说‘事不可前规’时,你在一边笑而不答?”

范文程不由深感佩服地望了多尔衮一眼,说:“王爷真是洞察毫末。其实,洪先生所说,也不尽然,吴三桂既不肯作忠臣,又何尝肯作孝子?自古历来,有大作为的人,心中除了自己想达到的目的,爹亲娘亲,都会不顾,当年项王要烹刘邦之父,刘邦还要分一杯羹呢,不过,这话不好当着洪先生说。”

多尔衮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说:“这么说,范先生认定我们能把吴三桂拉过来?”

范文程说:“据臣揣测,以吴三桂的身世和志向,一定不会降志辱身去投流寇,加上他那关宁军将士的家眷、土地多在辽锦一带,若降贼,这一切就都没了,他能不考虑?再说,他若真想降流寇,在丰润时便降了,他的父母在北京,唐通等人降贼后,都官复原职,他也应该回去,可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退回山海关,这分明是想待价而沽。

多尔衮听他如此一说,不由连连点头……

山海关终于成了世人注目的焦点。

大顺军兵临北京城下之际,吴三桂带着他的近六万宁远铁骑,已到达丰润一线,丰润已属顺天府,距北京城不过三百余里,骑兵不消一天就可跑到,但他却下令扎营,单等北京消息。

崇祯皇爷封他为平西伯,且令他放弃宁远,率宁远铁骑火速回援京师。平西伯好当,但真正要“平西”岂容易,他已从谍报中得知,李自成挟五十万之众,一路斩关夺隘,所向披靡,太原、阳和、宣府、大同直至居庸关,数十万明军统统望风归降,朝廷在北方就只剩下他这支孤军了,如果居庸关不降,他或许会遵崇祯之旨,迅赴戎机,宁远铁骑虽然精锐,但以五六万孤立之师,面对五十万气焰方张之敌,结果如何,不难想象,他可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诚如范文程所说,他的宁远铁骑多是辽锦一带人,他们的家眷及财产、土地多在辽锦,只有他家在北京,那里不但有他供职的朝廷及父母妻儿,还有他每一念及,便心驰神往、激动不已的爱妾,所以,他身在丰润,心在北京,每日向京师方向引颈观望,心中十分矛盾。

不想大顺军包围北京才三天,他便得到京师失守的消息,此时吴三桂的心,就如断线风筝,碧空殒落,那一种飘泊无依、望断天涯无归路的感觉,很是难熬。

开始,他还怀着一丝侥幸心理,打听崇祯皇帝的下落,两天后,帝后尽节、太子及永王、定王被俘的消息便传来了,吴三桂不由绝望了。

何去何从,孰凶孰吉,成了摆在吴三桂面前的一道最大的难题,按说,他在得知帝后尽节的消息后,应该三军缟素,为帝后发丧,但他没有这么做,只下令全军退向山海关。

在山海关驻扎下来后,两眼仍巴望着京师,不断派人打探北京的信息,并和部下商量,究竟是走唐通的路,还是另谋出路?

就在这时,唐通带着大顺皇上的诏书和劳军的金银,带着本部一万余人马,风尘仆仆赶到山海关来了。

唐通也是出身武举,一直为朝廷戍边。当年洪承畴领八总兵增援锦州,唐通是八总兵之一。那一场大战,明军大败亏输,八个总兵中,王朴因首先出逃被正法,曹变蛟被清兵俘杀,白文选、马科后来降了李自成,他和唐通算是硕果仅存。这以后,唐通守山海关,他守宁远,唇齿相依,守望相助,二人关系十分密切。眼下唐通来了,能不坦诚相见?于是,他让唐通将人马扎在关外,只和副使张若麒进关。

“达斋,你真是李自成派来的?”吴三桂似乎有些不相信,他将唐通迎进辕门,上下打量着唐通并副使张若麒,又唤着唐通的表字发问。

唐通笑了笑说:“这能有假吗,皇上还有诏书给你呐。”

说着,果真从怀中取出诏书,双手递与他。吴三桂开始一听“皇上”还以为是说崇祯,但立刻明白过来,并没有去接什么“诏书”,只疑疑惑惑地说:

“你是说,那个大顺皇帝有诏书给我?都说些什么?”

这时,同来的副使张若麒于一边说:“请爵爷接诏书。”

吴三桂无奈,只得双手接了,展开来,一边看,一边不住地打量唐通和张若麒,看完后随手将诏书放在案上,却不置一语。

唐通见状,不由唤着三桂的表字道:“长伯,你我也不是外人,说话也就不用拐弯子,眼下的局势很清楚,朱家气数已尽,李家当兴,许多能人都死的死,降的降,咱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眼下京师已破,帝后殉国,你退居山海关一隅之地,还能有多大的作为?何况你父母妻小还在京师呢,信小弟一句话,随了大流,姓李的不会有亏给你吃,姓朱的封你为伯,姓李的不是也封你为伯吗,既然都一个样,又何必非此不可呢?”

吴三桂在唐通下说词时,手捧茶杯,把头抬得高高的,眼睛望着屋顶,待唐通说完,他笑了笑说:“达斋,先不忙着说这些。你们在北京,帝后殉国,可也去灵前一哭?”

唐通一怔,头一偏说:“没有,崇祯当国时用人不专,虽说封了个伯爵,谁不知道他这是急病乱投医哇?”

吴三桂说:“弃守宁远的谕旨是二月底才接到的,为料理随行的百姓,没办法只好耽搁了一些时日,我没有料到居庸关这么快就放弃了,居庸关不也是号称天险么,怎么就失守得这么快呢?我敢说,只要能守上十天,不,只要能守上五天,局面便是另一个样子了。”

唐通不意吴三桂仍缠着往事指斥不休。心想,我与你同时接到勤王的诏书,我先到半个月也不见你的影子,怎么就净争这五天呢?真是讨尽便宜卖尽乖。但处此情形之下,他也不好将胸中的话说出,只说:

“这有什么办法呢,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太原、阳和、大同、宣府都望风归附了,岂是区区一居庸关能阻挡得了的。就像眼下这局面,你守着山海关一隅之地,要粮草没粮草,要援兵没援兵,前有满鞑子,后有大顺军,除了归降,还能有什么作为?”

张若麒也说:“往事都不必再说了,反正眼下大局已定,爵爷还是多想想父母,多想想将来吧。”

吴三桂不由轻松地一笑,说:“这事先撂着吧,二位远来,想必劳乏,先去驿馆休息,明日略备水酒,一尽地主之谊。”

唐通见他这样说,分明是还要深思熟虑之意,也不能勉强。他望了张若麒一眼,说:“好吧,这里我们还带来了大顺皇上犒赏的三千两金子、四万两银子,你清点一下。”

吴三桂仍不提“皇上”二字,只含糊地说:“多谢多谢。”

其实,唐通身上还有一道诏书,这就是大顺皇帝已任命他为山海关总兵。若吴三桂奉诏,同意归顺,那么,他便将此诏书拿出来宣读,在新君的登极大典前,吴三桂得去北京朝觐新君,而自己就可接任——这于他来说,可算是仍归旧窠。但吴三桂态度不明朗,他也就没法宣诏履任。

第二天,吴三桂合全营官员,大宴唐通、张若麒于营中。席上殷勤劝酒,谈笑自若,可就是只字不提归降之事。

这一来,可让唐通颇费猜详。席上当着众将,他不便提出此事,待宴席散后,乃单独见吴于密室中,这一回,吴三桂稍稍将心事透露出了一点。

“达斋,你说,他李自成真有出天子的气概?”

唐通酒酣耳热,哪管吴的本意何在,乃兴致勃勃地说:“当然,要不,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说着,就把李自成起家驿卒,后投高迎祥被封为闯将,迎祥死后继为闯王、败不馁,胜不骄,渐渐变弱为强,又吞并各路义军,终成大器的过程,用很夸张的语言向吴陈述了一遍。吴三桂对这些听得并不认真,有时甚至是嗤之以鼻,待唐通说完,他轻轻地一笑说:

“达斋,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敢说,但凡乱世草头王,莫不如此。”

唐通一怔,又说:“不同,不同,大顺皇上决非一般。”

接下来,他便说起李自成上应图谶之事,又说,据李自成的部将说,李自成每遇危难,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还说有一次单人独骑,被官军逼到了大河边,无路可逃,他那乌龙驹硬是在水中飞过,终于脱险。好多迹象都说明他是应运之主,吉人天相。吴三桂不由哈哈大笑道:

“达斋,这是照搬泥马渡康王的故事,要不是他已成气候了,弄这些鬼花样连三岁小孩也哄不住,你居然也信?”

唐通于是又说起大顺军行仁义的事,说张献忠生性嗜杀,喜怒无常,人都怕接近他,而闯王每到一地,必招贤纳士,赈济百姓,救孤恤寡,眼下中原到处都唱“开了大门迎闯王”的歌,由此可见,李自成能成功,是因为得到百姓的拥戴。

不想他的话未说完,吴三桂却连连摆手说:“这也不奇,但凡有野心的人,必假行仁义,先用小恩小惠哄住你,大局一定,便翻脸不认人,真要有所作为,必从根子上治起,不是三年纳不纳粮的事。”

唐通见吴三桂左说左有挡,右说右有推,不由问道:“长伯,这么说,你是不想归顺了。”

不想吴三桂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达斋,我不急你急什么?”

唐通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吴三桂口说不急,其实,他心中比谁都急。

就在昨天,唐通一行才到山海关,他的舅舅祖大寿也几乎同时进山海关,只是一个从关前,一个从关后,祖大寿是奉大清摄政王多尔衮之令前来说降的,事实摆在面前:明朝亡了,山海关孤立,前有满清,后有流寇,防前防后,都不能久恃,他必须就在近日,择一而从。

三桂父子相继戍边,自万历四十六年杨镐经略辽东,发动萨尔浒战役,这以后征战连年,父子二人,几乎无役不从,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满洲人是他们的死对头,过中死结数不清也道不完,再说,这以前的满鞑子,是茹毛饮血的夷人,要他降清,不说难忘国仇家恨,就是感情上也接受不了。

但回过头来,就必须面对流寇。吴三桂出身将门,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在发蒙时便耳熟能详的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更是读书人的口头禅,在他们看来,李自成犯上作乱,逼死帝后,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而崇祯却是他的君父,吴家世爱国恩,父子高官厚禄,朱家从未亏待你,怎么能与流寇为伍呢?

吴三桂陷入两难的境地中,无所适从。

祖大寿已被他秘密安置在行辕后院,他在宴请过唐通后便来看舅舅。祖大寿已知唐通到来的事,在辽东诸将中,祖大寿资格最老,唐通算是他的晚辈,但此时此刻,他不便与唐通见面,只一见自己的外甥便急不可耐地说:

“长伯,老舅我可不是来做说客的,而是来为你出主意的。神州陆沉,崇祯死于非命,眼看就要让流寇一统天下了,我大清能允许中原亡于流寇吗?所以,得知流寇北犯的消息后,摄政王爷便做了紧急安排,眼下已集倾国之师于宁远,兵精粮足,士饱马腾,准备大举进攻关内,山海关弹丸小城,背腹受敌,这是不能长久的,贤甥可要看清形势,明白进退啊。”

吴三桂一听这话,不由笑了。这以前,祖大寿与吴襄、与三桂是郎舅、甥舅关系,但祖大寿被迫降清后,为了表明心迹,却带着清兵将吴家在关外的亲眷都抓去了,关外的田产也被侵占,所以,今天望着这个舅舅,他心中仍记念着前事,说话也没有顾忌。

“舅,我明白,流寇固然可鄙,但满人毕竟是我们的世仇,此番多尔衮是想乘乱进军,趁火打劫。”

祖大寿一怔,又说:“长伯,可不能这样说。摄政王对你可是仰慕已久,他要我对你说,切不要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你们吴家人在盛京都生活得好好的,你的财产也原封不动在那里,只要你归顺大清,一定会加倍还你。摄政王还说,这以前你是各为其主,不能怪你,就像舅舅我,这以前不是也与大清结下血海深仇吗?可愈是这种人,摄政王愈敬重,他可是能识人、并能推心置腹待人的大英雄。”

接下来,他便向三桂说起洪承畴和自己在清朝所受的礼遇,并说,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个降将不是都封了王吗?多尔衮已说了,只要三桂降清,明朝封三桂是平西伯,我愿封他为平西王。

吴三桂面带微笑,只静静地听,却不作一点表示。

祖大寿于是又和他说起流寇的鄙贱,说这原是一班无父无君之人,凭杀戮成名。以贤甥之英雄,若屈膝于流寇,必遭千古骂名;若归降大清,将来必能建大功、立大业。

说了大半晚,祖大寿几乎口水也讲干了,吴三桂仍只默默地听,有时反驳他几句,有时又点头,但并无明确表示。

看看夜已深了,祖大寿知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只好带着一肚皮的遗憾,提出回驿馆。

吴三桂殷勤地亲自送祖大寿去休息——就像对待唐通一样,他虽极尽礼数,却没有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七、雄关内外 2.吴三桂翻脸

看看快到四月中旬了,大顺皇帝的登基大典也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大明门已遵旨改成了大顺门,皇极殿改称天佑殿,在午门演习的大顺朝文武官员,在前明鸿胪寺官员的调教下,渐已熟稔了大礼的程序,熟悉了大礼的每一个乐章;并能合着音乐的节奏,整齐划一地完成一整套起伏、跪拜、山呼的动作;李自成登基时的衮冕也已做好,眼看万事俱备,时辰一到,就要袍笏登场,偏偏就在这时,唐通送来劝降无果的消息。

一听吴三桂态度游移,根本没有前来参加庆典的打算,李自成不由怒火攻心,他把唐通的奏章一扔,怒声向着奉诏前来参加会议的大臣们说:

“吴三桂降而复叛,目无朝廷,看来,非朕御驾亲征不可。”

众臣一听,一时都呆住了。

按说,吴三桂并非降而复叛,他几时说过要降呢?虽受了你劳军的金银,那只不过是不要白不要罢了,他可并没跪而受诏。众人清楚,皇上这么说,仅仅是顾全自己的面子——心雄万夫的大顺皇上,眼下已容不得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但御驾亲征真能像他说的那么轻松、那么一蹴而就吗?

李自成见众人都没有应声,便把那只独眼来瞅刘宗敏。这些日子,刘宗敏可谓收获颇丰,十多天的拷掠,北京城虽然变成了鬼哭狼嚎的人间地狱,但前明百官勋戚、皇商富绅,却也吐出金银一千多万两,加上崇祯内库所得,计有金银七千多万两,铁匠出身的刘宗敏督促工匠,将这些金银锭连同宫中的金银器皿统统溶解,铸成重百余斤一个的金饼、银饼,打整装箱,编号注册,用骡马运往长安。铁匠当金匠,锻工改铸工,刘宗敏做得十分在行,渐渐地,为丰收而喜悦,肚子憋屈的那一股怨气,也消弥于无形。今天,皇上要御驾亲征,御驾亲征就御驾亲征呗,望咱作什么?乃把头一偏,装作没有看见。

李自成见状,便又把那炯炯目光扫向了正副军师,不想却一眼瞄见李岩与宋献策坐得远远的,且在窃窃私语。

前几天,李岩和宋献策联衔上了一道奏章,条陈四事:一为皇上宜速正大位,迟则恐生变故;二为招降吴三桂事,亟宜慎重,无论战与和,都须备战以往;三为大兵宜撤往城外,以免滋扰;四为追赃宜分等级,清廉者只能劝其捐输,另外,对前明官员的惩办宜放在后一步,眼下刑诛太滥,无益于京师的安定。

李自成看完这道奏章,觉得老调重弹,没有新意,于是在上面批个“知道了”,就搁置一边。接着,牛金星就更定六部尚书事请示于他,李岩本已被牛金星定为兵政府尚书人选,但李自成觉得前明户部尚书侯恂更胜此任,乃把李岩的名字划掉了。他想,李岩一定为此心生怨恨,招降吴三桂的事终于出现了窒碍,想起这以前李岩说过的话,一切都不幸被他言中,那么,他是否成心看热闹或有意显示自己呢?

想到此,便把那只独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副军师,并透过众人嘈杂的议论声,想听出他们在说什么。宋献策终于发现了皇上的眼神,不由一惊,忙把头转过来,向着这边,李自成于是又补了一句说:

“朕决定御驾亲征,军师以为然否?”

御驾亲征,这怎么可以呢——宋献策和李岩,低声商讨的正是这事。在他二人看来,处治吴三桂的最佳时机,是他还在丰润徘徊时,那时崇祯刚死,北京刚下,大顺军军威大振,宁远军上下正处在彷徨无计之时,只要诱以爵禄,胁以兵威,吴三桂能不乖乖就范?但大顺皇上却把这个最佳时机丧失了,眼下的吴三桂,龙已入渊,虎已归山,以逸待劳之势已成,比较势力,虽仍处劣势,但御驾亲征,却是一脚十分凶险的棋,因为悬军远征,个中变数太多,万一遇上意外,后果真不堪设想。

不想他们私下商讨未完,却已引起皇上注意,并点名问起,宋献策颇有措手不及之感,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

“臣以为,皇上以万乘之尊,不宜轻出,加之京师人心未定,震摄乏人,要防变生意外;至于吴三桂,从唐通所奏情形来看,虽没有奉诏,但也没有与我大顺朝廷彻底决裂之意,所以,朝廷仍应不失时机,充分利用手中筹码,再次遣使招抚,晓以厉害,喻以大义,以他目前的处境,孤立之军,退处一隅,无粮无饷,如断线风筝,漂泊无定,故仍有可能就我规范。”

李自成尚在沉吟,一边的刘宗敏却有些不耐烦了,冷笑一声说:“几次会议,丞相主张招抚,两位军师也主张招抚,于是依了你们的,派人去招抚了,结果呢,送去了许多金银,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又还要怎么的?你们说他没有决裂之意,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呢?”

刘宗敏开了头,李锦、高一功、袁宗第、刘芳亮、郝摇旗等战将纷纷发言,说吴三桂这小八蜡子不率教,我们打他娘。其中有主张御驾亲征的,也有自告奋勇愿领兵征讨的,面对刘宗敏的指责,李岩不由分辩说:

“据臣揣测,吴三桂确没有彻底与我朝决裂之意,这是明眼人都可看出来的,这是为什么呢,第一,他的父母在我们手中,吴三桂不无顾忌;第二,他若真正想与我朝决裂,那么,得知崇祯的凶信后,应该立即三军缟素,为崇祯举哀,并号召远近,势师讨伐我们,这些他都是能做的,却没有做,第三,他也缺乏势力,须知山海关毕竟偏处一隅,他手中仅一支孤军,无粮饷供应,怎么能与朝廷对抗?凭此三点,臣断定此人仍可争取。不过,古人说得好,受降如待敌,能战始能和,所以,臣以为就是再派使者,也必起大军于后,守株待兔、坐等其降最不可取。”

李自成听后,不由沉吟,且回头来望丞相。

这些日子,牛金星全副精神都放在筹备登基大典和组阁的事上,看看吉日良辰已近,他真有些心痒难熬,不想偏偏在这个时候,吴三桂来打岔。眼下主战主抚,意见难期统一,刚才刘宗敏的话语中,对自己颇有责难之意了,自己身为首辅,处在这种情形下,如何平衡两派意见,且又投合皇上之心呢?细细揣摸皇上之意,几十年马上辛劳,腥风血雨,他已倦于征战,加之登基在即,美梦正酣,哪想分心?之所以说御驾亲征,只不过要顾及自己的面子,且要绝刘宗敏之望罢了,理清了思绪,牛金星于是说:

“据臣看来,两位军师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此人味口较唐通要大,不肯轻易就范,反正北方也只剩下他吴三桂了,皇上为速定大局,无妨着意羁縻。眼下吴襄不是在我们手中吗,他那巨万家私不是全在北京吗?不妨令吴襄写信,劝他来降,只要他肯就范,凡属他的财产、府第、奴仆,统统发还,官照当,爵照封、兵照带,就是要仍守山海关,也无不可。”

接着,六政府中,那一班文官全附和牛金星之议,他们说的居然也头头是道。李自成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又若有所思地望着牛金星,说:

“那么,朕这登基大典,只能往后推一推了,只要吴三桂能降,五月后的好日子还有的是,朕决愿等他来朝。”

这可是一件大事,本已定好的,怎么能轻易改动呢?但吴三桂不降,众人心中终有疙瘩,就是这皇帝也当得不会安稳,想到此,牛金星又奏道:

“兵法上说,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眼看四海归一,能不恶战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且我皇上胸怀博大,包容四海,吴三桂能不感激涕零,毅然来归?皇上不如耐心等他一等。”

听丞相一说,李自成连连点头,众将口中虽说“打他娘”,其实已舍不下眼前一切了,于是望一眼刘大将军,都勉强点头,就这样,第二次招抚的意见又在御前会议通过了。

吴襄致吴三桂的信,终于送达山海关。送信的人是吴家一名亲信家奴,名如孝。他曾经多次往来辽东与京师,对关内外道路都熟悉,与吴如孝同去的,还有刘宗敏帐下一个名叫张顺子的小校,信是吴襄的笔迹,略云:

……汝以皇恩,得专阃任,非真累战功、历年岁也,不过为强敌在前,非有异恩激劝不足诱致英士,此管子所以行素赏之计,而汉高一见韩、彭即予重用,盖此类也。今尔徒饬军容,选蠕观望,使李兵长躯直入,既无批亢捣虚之谋,复乏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去,天命难回,吾君已逝,尔父须臾。呜呼,识时务者亦可知变计矣。昔徐元直弃汉归魏,不为不忠,子胥违楚适吴,不为不孝。然以二者揆之,为子胥难,为元直易。我为尔计,不若反手衔璧,负砧舆棺,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赏,而犹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恃愤骄,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并受戮辱,身名俱丧,臣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语云:‘知子莫若父’。吾不能为赵奢,而尔殆有疑于括也,故为尔计,至嘱至嘱。

终于看到家书了,吴三桂一眼就认出了父亲的笔迹,于是,一遍又一遍,他不由喜出望外。先是不动声色地款待张顺子,待他酒醉饭饱之后,便送到行馆,然后将吴如孝唤在一边,盘问家中情况。

“拿来吧。”眼看不相关的人都退出去了,吴三桂急不可待地向吴孝如伸出了手。因是自己的家奴,他开门见山,毫不隐晦。

吴孝如一怔,说:“老爷,拿什么来?”

吴三桂说:“未必太老爷就只有这封书子,再未另写密信?”

吴孝如忙说:“哎呀,老爷,怎敢呀,你不知,小人这是在那班人再三盘问反复交代之后,才让来的。不错,太老爷本是想另写一封家书,但权衡再三,还是不敢。”

吴三桂将情断理地一想,觉得这也是事实,于是点点头说:“那是那是,孝如,城破之后,流寇可是杀人放火地乱来?太老爷又有什么举动?”

吴孝如见身边没有旁人,胆子也大了,便直言相告道:“老爷,别说了,这可是一场浩劫呀,家中人都吓死了,周围那些作官作府的,一个个吓得半死,上的上吊,服的服毒,太老爷虽说没有到那一步,可也整天在书房中踱步,太夫人则整日跪在菩萨面前,烧香许愿,流寇进城后,家家大门粘了顺字,他们先是去抢占皇宫,还无暇顾及别的。”

这情形是吴三桂能料想到的,所以听后脸上毫无表情,又问道:“后来呢?”

吴孝如摇摇头说:“后来,后来可惨了,几乎所有的高门大第全被占住,连归顺了的官员也被抓起来。咱们家被那个刘大将军占了,全家人被赶到了西院。那个姓刘的可恶极了,下令全府上下人等,除了身上穿的,其余一律不准带走,所有金银细软、字画古玩、田产房契,都被这个姓刘的一体全收了。”

接着,便一一数说说大顺军进城后的详情,又说起百官都被拷掠,吴襄也在所难免,要他交出十万银子,交不出便被夹起来。可府第被占,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又去哪里筹银子呢,于是,一直被夹打不放,直到这回让他写信劝降了,才从夹棍下放出来。

吴三桂一听,脸色不由变了。先是牙齿咬得紧紧的,在房中走了几个来回,好半晌,才强忍下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要急的,这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我回去了,太老爷便没事了,财产也会退回来。”

说着,他想起什么,忽然说:“除父亲外,其他人都安好吧?”

吴如孝说:“好,其他人倒都安好,只是——”

说着,他便双眼望着家主爷,欲言又止。吴三桂一见,不由生疑,忙道:

“只是什么?”

吴孝如脸色一变,说:“这个,是小、小夫人不太好。”

吴三桂一听“小夫人”三字,明白他说的是陈圆圆,不由全身一紧,赶紧追问道:“快说,小夫人怎么了,不要瞒我。”

吴如孝知道瞒不住,只好说:“小夫人已被那个刘大将军强行叫走了。那已是深夜,他带着大队护卫,手执刀剑,就逼在门口,眼看就要进入室内,太老爷、太夫人能不依吗?”

吴如孝正低着头,字斟句酌地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不想就在这时,忽听“乒!”地一声,抬头一看,吴三桂一张脸扭曲得十分难看,手中一只青花瓷茶杯被砸在地下,变成粉碎。吴如孝吓得不敢作声,只呆呆地看着吴三桂。吴三桂此时急火攻心,连连顿脚大骂道:

“流寇,杀不绝的流寇,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说着,便提一口剑,径直来寻那个大顺朝廷使者张顺子。这时,参将冯有威、游击杨坤、郭云龙等数人正等在堂上,一见吴三桂这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忙上前拦住道:

“爵爷,这是干什么?”

吴三桂气急,一时语无伦次,只说:“我吴三桂是堂堂大丈夫,怎能降流寇,那不是让我做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吗?”

其实,冯有威等人都十分关注此事。家在辽东,田地、财产都在宁远一带,朝廷放弃宁远,这于他们已十分不愿了,若一旦归降李自成,不但要另找新主,且留在宁远的房屋、庄园,便随着江山易主而永远不属于他们了,那可是他们半生拚命所得啊,所以,吴三桂往回走,正好趁了他们的愿心,加之大顺军在京城拷掠百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多久就传到了他们耳中,所以,当唐通和祖大寿同时到达山海关时,他们是明显地倾向于祖大寿,但主将态度不明,他们不便过早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眼下一听吴三桂之言,不由喜出望外,冯有威马上说:

“爵爷,您终于拿定主意了,这可是我们全体将士的心里话呀,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怎么能与流寇为伍?”

杨坤更是义正词严地说:“流寇窃踞神器、拷掠百官、奸淫妇女,短短几天,便在京师做出种种骇人听闻的事,这哪像个有作为的开国之君?如果投流寇,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吴三桂咬牙切齿地说:“诸君同心,我这里就去杀了那个狗使,以绝流寇之望。”

冯有威见吴三桂态度坚定,不由放心,便说:“这倒不必急在一时,待我们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准备就绪,再杀伪使祭旗。”

吴三桂说:“你说的该做的事是指什么?”

冯有威说:“爵爷如果拒伪使,李自成必然来攻,他们兵多,我们兵少,山海关偏居一隅,怎么能两面受敌呢?”

吴三桂不由连连点头,又说:“当然,处此情形之下,只能对付一面,与满洲至少要达到和协,若能像唐肃宗一样,借兵平乱,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杨坤说:“这当然是好,不过,眼下满洲是摄政王多尔衮主政,此人据说十分厉害,能否就范,不得而知。”

吴三桂想了想,说:“我舅舅不是还在驿馆等回信吗?”

七、雄关内外 3.借兵

得知祖大寿终于从山海关回来了,多尔衮立刻召见,至于随他来的吴三桂的部将杨坤、郭云龙,则安排在驿馆休息。

吴三桂给摄政王的信,装在一个大牛皮纸封套内,上用紫泥火漆封固,且盖有吴三桂的总兵官大印。多尔衮接信后,转身交与洪承畴,却回头向祖大寿询问关于吴三桂转变的经过,及眼下山海关的情况。

这时,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都闻讯赶来,他们围坐帐下,一边听祖大寿谈见闻,一边看洪承畴用小刀将封皮剔开。待祖大寿介绍完,多尔衮吩咐道:

“洪先生,请念念。”

洪承畴于是将信展开,大声念了出来:“大明平西伯、钦差镇守宁远中左中右等处地方团练总兵官、右军都督府同知吴,致书大清国摄政王殿下:”

多尔衮一听开头,便不由皱了皱眉,这时,洪承畴已抬头看他,他乃挥一挥手,吩咐说:“继续念。”

洪承畴于是又念道:“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今贼首僭称尊号,掳掠妇女,罪恶已极。”

开头的称呼,颇使多尔衮不快,正文一开始,却又理不直,气不壮,范文程马上寻出了破绽,乃微笑着说:

“既知先帝不幸,又为何不速提劲旅赴援?”

多尔衮不由笑道:“这不过是他的场面话,范先生不要当真。”

洪承畴继续念道:“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拒守边门,欲兴师问罪,以慰人心;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

多尔衮听到这里,不由微笑点头。

洪承畴又念道:“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此诚难再得之时也。请王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庭,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洪承畴念完,多尔衮不由笑眯眯地问道:“念完了?”

洪承畴仔细看了一遍,一面微笑,一面说:“念完了。王爷,他的本意无非就是这句话:‘欲兴师问罪,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此人终究是武人,这样的话,说得太直露。”

多尔衮连连点头说:“是的,眼看大祸临头了,还要说大话,且想以女子金帛为钓饵,真是笑话。”

说着,环顾左右:“大家都说说,是何感想?”

英王阿济格一直尖着耳朵在听,他满以为吴三桂是请降,不想听来听去,没有半个降字,却是借兵,不由有气。他在多尔衮这个弟弟面前,说话一直大大咧咧,此时眼一瞪说:

“据本爵看来,眼下崇祯已死,明国已亡,北京城闹得乌烟瘴气,此诚我军出师之有利时机,正好乘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管他吴三桂也好,李自成也好,只要不降,便都是大清的敌人,都要来个扫地以尽,什么裂地以酬,金帛子女,谅他也不会把座北京城割让与我们,这都是顺水人情,我们可不能中了他的缓兵之计,只要进了关,还在乎他给什么,不给什么吗?”

豫亲王多铎却胸有成竹地说:“此事也不必急在一时,吴三桂异想天开,死到临头还想借兵,想借我们的力量为他报仇,这也太低估我大清朝廷了,眼下他与李自成翻脸了,山海关行将被兵,他手中不有五六万宁远兵吗?臣看就让他们打去吧,他想让我们火中取栗,我们却要看他们鹬蚌相争。”

多尔衮点一点头,却又把目光扫向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王,问道:“列位还有何高见?”

孔有德性格粗疏,说话直截了当,他说:“据臣看来,吴三桂此时已是裤裆里起火了,望我军更是踮起了脚、颈根子伸得老长,所谓借兵之说,不过是装装面子罢了,我军逼他投降已是易于反掌的事,又管他借不借的呢,先占了山海关再商量。”

孔有德说完,耿仲明、尚可喜都跟着阐述,他们也认定,吴三桂不降李自成,李自成必兴兵讨伐,所以,眼下正盼我军速去,一旦兵临城下,吴三桂不降也得降,所以,我们不必注重手段和名份。

众人之议,见仁见智,态度都是积极的,也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对这借兵一说,似乎都不太放在心上,谁都明白,只要进了门,请神容易送神难,管你吴三桂愿不愿意呢!

那么这“借兵”二字,就全无寸用吗?多尔衮想着,心中大不以为然,突然,他回头望着洪承畴,问道:

“洪先生,你说说,古往今来,可有过借兵的先例?”

洪承畴岂是庸人?他已从多尔衮欲言又止的神色上,看出了藏在笑脸后面的隐忧,也明白为什么会有此问,忙爽朗地说:

“借兵之说,古已有之。就说唐朝吧,安史之乱和后来的黄巢之乱,朝廷就曾两次借兵,一次是向回纥,一次是向沙陀,每次都约以土地人民,为唐所有,子女玉帛,尽归客兵,臣看吴三桂的借兵之说,是循古例。”

多尔衮一听,连连点头说:“既然古已有之,当然可以搬用。他与我朝为敌多年,一时拉不下面子,找个借口,可以理解,再说,大清建国之初,与明朝本不乏交往,只因明帝以强凌弱,处事不公,才有以后的战事,总而言之,守望相助,乃春秋大义,就如邻家失火,能因这个邻居有过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就见危不救吗?孤看这事完全可以答应他,一旦进入关内,我们就打出为崇祯报仇的旗号。不过,代人平乱,乃是仁义之师,仁义之师就要有仁义之师的样子,烧杀抢掠,切不可有,更不能杀害无辜。”

多尔衮说着,便再一次强调纪律,一条条,一款款,甚至连马踏青苗,都视为非法,违犯者,杀无赦。

直说得麾下将士无不凛然……

众人告辞后,只有阿济格和多铎还不肯离开。多尔衮知他们有话要说,于是挥手让侍卫退下,然后扯他们一同坐在行军床上,说:

“看来,你们还有未尽之言?”

阿济格望着多尔衮,口气很冲地说:“十四弟,当初我父皇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伐明,为的是什么?可惜宁远城下,一战失利,父皇抱恨而终;这以后,我皇兄皇太极又四次伐明,皆因这山海关未能克服,致使我军不能畅行其志,眼下所幸明国内乱,我们得以入关,这正是实现父兄遗愿、出一口恶气的时候了,宁远、山海关军民,历年与我们为敌,就是崇祯令他们西撤,还要跟着吴三桂一道往关内走,我们还怜惜他们干什么?吴三桂已经没有辙了,我们拿下山海关已是顺手牵羊,容易得很了,你为什么还要上这个吴三桂的当,同意什么借兵呢?”

面对气势汹汹发问的阿济格,多尔衮不由想起他出发前那“捞一把”之说,不由微微一笑——自去年皇太极病逝,到眼下自己出任摄政王,大权独揽,眼前两个兄弟是出了死力的,若入关争天下,他们可是自己的左右臂膀,多铎能事事听从自己的主张,小心谨慎,阿济格却仗着辈份大,凡事有些大大咧咧,自作主张,眼下若不乘机说服这个十二哥,不但臂助无人,有时还会碍手碍脚。想到此,不由把心窝子里的话也掏出来了,说:

“十二哥,你说得好,吴三桂确实没辙了才来投我,就如丧家之犬,是在摇尾乞怜。我们可以从心底看不起这丧家之犬,但却不能不用他。且不说山海关为咽喉之地,位置重要,就说这借兵二字,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他就是投降了,我们对外也仍不妨说是应借而来,因为没有这一借,我们成了不速之客;有了这一借,我们便成了能急人大难的仁义之师,‘名正言顺’四字,便为我稳占,眼下这四字于入关夺天下的大清,真是太重要了。因为在中原读书人心中,我们是夷狄,孔夫子的教导是严夷夏之大防,所以,在他们看来,明朝亡于流寇,只是改朝换代;而由夷人来入主中华,便是亡国灭种,到那时,他们拚了一死与我们纠缠,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满人才多少,汉人有多少,我们何时能臣服他们?所以出兵前,能打出名正言顺的旗帜,是再好不过的了。这些日子,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不耽心打不过流寇,就耽心这名份不正,孔夫子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所以,这‘借兵’二字,可抵十万大兵。”

多铎一听,不由佩服地点头,并回头对阿济格说:“十二哥,十四哥这一安排,真是站得高,看得远,你说父皇以七大恨伐明是为什么,你说皇兄四次伐明是为什么?真是只为了捞一把吗,我们为什么不想远些呢?”

阿济格却不以为然地瘪嘴一笑,他不理睬多铎,却对多尔衮说:“十四弟,你怎么开口就离不开孔夫子呢,这个孔夫子有什么能耐,他带过多少兵,打过哪些硬仗,就值得你开口闭口都离不开他?”

一听这么没有常识的问题从阿济格口中出来,多尔衮不由喟叹不已,说也难怪,可怜的阿济格,虽拗不过父命,勉强拿起过汉文书,但他至今不但《四书》读不断句,且连字也认不全,能知道什么孔夫子、孟夫子?想到此,多尔衮只好用责备的口吻说:

“十二哥,你是大清的王爷,时文制艺是无须留意了,但起码常识应该知道一些,什么孔夫子带过多少兵呢,告诉你,孔夫子从来就没有带过兵,也没有打过一次仗,但几千年来,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让人顶礼膜拜不已,凭什么?凭他的学说,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八个字,就是百万八旗铁骑也无法推翻它,因为这八个字,上至朝廷君臣,下至家庭父子兄弟,都遵其绳墨,入其范围,可以说,古往今来,迷佛的、信道的皇帝都有,但不管他迷什么信什么,安邦治国时都离不开孔孟,也不论是蒙古人、契丹人、女真人,在进入中原后,只要你想天下安宁,便都要尊敬孔夫子,别小看了四书五经的力量,所谓半部论语,可治天下!”

接下来,多尔衮打开了话匣子,便跟这个哥哥讲历史,讲他们的女真祖先完颜氏在中原地区建立大金国的故事,多尔衮是最佩服金世宗的,所以,他于世宗完颜雍的事迹说得最多,讲他在入主中原时,如何尊孔读经,用汉学用汉人。

一听十四弟说起孔孟,便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比提到父皇努尔哈赤还尊敬,阿济格不由有气,乃愤愤地说:

“你既然如此推崇孔孟,那么,我问你,究竟是我们大清去降服汉人,还是去请孔孟来统治我们满人呢?”

这真是愚夫有可择之言,智者有千虑之失——阿济格此言一出,多尔衮还真不好反驳,因为这里牵涉到一个层次很深、很棘手的问题,多尔衮在入关前还从未想过,眼下军务倥偬,俱事毕集,他也无暇去思考,所以阿济格这一问,竟把他问住了,一时张口结舌,无言可答。幸亏多铎于一边看出他的犹豫,下死劲将阿济格拉开,不然,他还只能恼羞成怒了。

就这样,兄弟二人谁也没有说服谁,多尔衮憋着一口气,只好暂时忍着。告辞时,夜已深了,兵营黑糊糊一片,除了在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凌河解冻时那冰块开裂的轧轧声,四周一片寂然……

七、雄关内外 4.决计讨吴

唐通做梦也没有想到,昨天还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吴三桂,说变脸就变脸,竟趁他不备,几万人马突然开关杀出,众寡悬殊,一下杀他个措手不及,待他明白后跨上战马时,局势已无可挽回了,于是,他一面收拾败兵,离山海关远远地重新安下营寨,一面修表,向大顺皇上告急。

这里告急的使者才到北京,吴三桂那回答父亲劝降的《绝情书》,也由跟张顺子同去的一个小校带回,据这个小校说,张顺子已被吴三桂杀了祭旗,他自己则被割去了耳鼻。

接了唐通的告急文书,李自成正在生气,听了这个狼狈逃回的小校的报告,李自成和他的文武大臣更是火冒三丈,吴三桂的信是这样写的: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稽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披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致一二日内便已失堕?使儿卷甲赴关,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戮毒,不胜眦裂,犹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夺锥一击,势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寝戈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荏苒,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嚄唶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男三桂再百拜。

当牛金星一口气读完这封信后,众臣不由哗然。李自成尚未开言,刘宗敏马上瞥了牛金星一眼,冷笑着说:

“招降招降,这不是自取其辱么?不但成堆的金银抛到了水里,还丢了张顺子一条命,若依我的,吴三桂之头早已扔在茅坑里了。”

几天前的御前会议,主抚的不但有牛金星,且最初的动议是两个军师提出来的,但眼下刘宗敏只指责牛金星,从居庸关第一次会议时,他主张带兵往剿埋怨起,说丞相不能审时度势,终致陪了夫人又折兵。

面对刘宗敏咄咄逼人的指责,牛金星终于无言可答了,就是宋献策、李岩也觉得面上涩涩的。

李锦、高一功虽不埋怨牛金星,却一齐破口大骂吴三桂,恨不得立马出师,扫平山海关。

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出现了,这中间究竟是主抚派的错用心机,还是另有原因?李自成仰望大殿,独眼迅速在李岩、刘宗敏的脸上扫了过去,心想,此时尚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考虑眼前事是正经。于是,撇开垂头丧气的牛金星,也不看兴灾乐祸的刘宗敏,自顾自说道:

“各位不要急,招降不成,自然难免一战,朕决计御驾亲征,克日兴师。不就是五六万人马吗,这算什么?就不信阴沟里的泥鳅,能掀起大浪。”

事已至此,众人也只能顺着皇上的思路,商议起御驾亲征的事。

直到前两天,李岩才弄明白,刘宗敏不但占据了吴襄府第,且霸占了吴三桂的爱妾,眼下陕西藉将士们,都在恭贺刘铁匠独占花魁。既然派出的使者中,有吴府家人,吴三桂肯定知情,处此情形之下,他若还来投降除非是个白痴。赳赳武夫,只为一己之私利,图一时的快活,是导致招降失败的主因,眼下却把责任推到他人头上,李岩岂能不为自己辩冤?但眼下还有更急的,这就是皇上要御驾亲征,御驾亲征还罢了,可这口气太轻松,大有灭此朝食之意。吴三桂偏居一处,将少兵微,敢捋虎须,何恃而无恐?李岩将情断理,一下就想到了关外的满鞑子——这始终是自己心中的隐忧,也就是宋献策一直在念叨的不好的“变数”,若果真那样,吴三桂可不是小泥鳅,而是一条倒海巨鲸了。想到此,他不由抬起头,说:

“皇上,臣——”

话才出口,欲言又止,因为他一眼瞥见,皇上望他时,独眼中露出了极不耐烦、极不以为然的神色,那么,说还是不说呢?正在犹豫,皇上开口了,语气还算平和,那种怀疑的眼神,也只一瞬即失,并说:

“任之,有何见教?”

李岩说:“不敢,臣长话短说罢——吴三桂既然敢这样做,未必就没有考虑后果?何况他盘踞边关,位置重要,因而个中变数很多,螳螂、黄雀之防,皇上应慎之又慎。”

李自成似乎也已意识到了这点,李岩话才落音,马上接言说:“你是说要防关外吗?朕也想到了,为此,我们要刻不容缓,趁他们尚未来得及勾结,或辫子兵一时赶不过来,先一举拿下山海关。”

牛金星也在考虑这事了。刚才刘宗敏的话,明显地对他不满,他不愿此时此刻,得罪这班手攥刀把子的将军,虽然他明白,吴三桂的抗拒,与刘宗敏占据他的府第、拷掠吴襄及霸占陈圆圆有着莫大的关系,但事已至此,再说何益?不如避开这些,就事论事。于是说:

“臣也是这么想的,吴三桂既然置皇上的一片苦心于不顾,一条黑道走到底,那么,他只有可能投靠满人,除此之外,别无出路。不过,据臣所知,满洲憨王去年才死,眼下国内群雄争立,一时还安抚不下来,就是接受了吴三桂的投降,一时也派不出兵,不然,何以吴三桂敢撤宁远之防呢?所以,我皇上若能御驾亲征,一定能稳操胜券,至少可夺回山海关,将吴三桂赶到关外去。”

牛金星此言是顺着李自成的思路来的,所以,李自成连连点头。皇上点了头,高一功、刘芳亮、袁宗第等战将也跟着来,都说要与吴三桂在山海关下一决雌雄,李锦更是头头是道地说:

“据臣看,吴三桂手中只有五六万兵马,无粮无饷,他守边关多年,与满洲人结下了很深的梁子,就是一时迫于厉害,勉强言和,但相互之间,一定隔阂殊深,不可能一下就能联成一气来对付我们,所以,哪怕满人就是派出了兵,我们也可乘隙将其各个击破。”

高一功接着说:“还有,我们不但人马比他多,手中还有几大法宝,这就是吴襄和崇祯的三个儿子,上阵见仗之前,先将这几个活宝推上前去,吴三桂不是为崇祯发丧吗,我们让太子出面令他投降,他不降就是忤旨,就算吴三桂眼中没有太子,也不能没有吴襄这老鳖呀?”

这番话看似都有理,开始还忧心忡忡的李自成,不由受到了鼓舞,于是,他又来瞅刘宗敏,那眼光充满了诚信和期待。刘宗敏对主抚的一派人本就有气,加之自己想领兵自成又不允许,这些日子,于大政心灰意冷,乃一个跟头栽在陈圆圆怀中,如胶似膝;不想抚局不成,只能继之以战,自成来瞅他,分明又有借重之意,十几年风雨同舟,怎能一朝决裂?就是这老脸面也一时抹不下呀,于是说:

“十几年来,我们打过的仗大小总不下百余战吧,有十足把握的仗几时见过?就是稳占上风、稳操胜券的时候,个人也难免不被流矢所伤,不被小人暗算,俗话说,瓦罐井上破,将军阵上亡,打仗本是赌命的买卖,怕这怕那是办不成大事的。刚才滋侯说,吴三桂与满人结的梁子很深,一时难以结成团来对付我们,我也是这么看的,他不就是五六万人马吗,咱们率十余万大军亲去,就是一个换一个也有赚。”

刘宗敏发言时,李自成一直在注意他的神态,眼中的感情很复杂,见众人再无话说,当即传旨,乃以李锦、刘芳亮率领六万人马为先锋,刘宗敏仍总中军,高一功、袁宗第、刘体纯等护卫御营,正、副军师随御营在后,共计十六万人马,于两天后前往山海关。

参加御前会议的人,都陆续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有李锦和高一功尚未离去,他们是临走时被皇上示意留下的。望着灯影下的两个晚辈,李自成口气严厉地问道:

“听人说,吴三桂不肯降,与刘宗敏霸占了他的府第和爱妾有关,你们可听说了?”

二人不由吃了一惊——何尝不是呢,但此时此刻,这话说不得,因为若说起来,谁也不是干净人,李锦就占住崇祯的岳父周奎家,高一功则占住襄城伯李国桢的府第,李国桢的儿媳也被他霸占了,只不过刘宗敏没有碰上好对头罢了,皇上眼下若追查起来,他们谁又能脱干系呢?于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终还是李锦先开口,说:

“这是谁在嚼舌根子呢,刘铁匠住在吴府是没错,可他是为了追赃呀。”

李自成不由瞪了侄子一眼。李锦虽晚他一辈,却与他同年,当年在家,少年叔侄如兄弟,造反后,同艰共苦,平日最受宠信。此时一听他在说假话,乃狠狠地数落说:

“哼,你们老鸹子不说猪墨黑,相互之间打埋伏,只瞒着我一个人,人家养狗能看家,我家的狗却咬鸡,真是白费我一番心思了。”

这一下,二人无话可说了,都低着头不做声。李自成望着他们,又问:“宋献策和李岩呢?”

眼下大顺军中,就只有这两个人说话硬气了——他们至今仍住在中州会馆,宋献策孤身一人,李岩则与红娘子形影不离,李锦和高一功不愿说他二人的好,搜索枯肠想了半天,李锦才说:

“他们还是老样子,不过——”

“不过什么?”李自成紧问。

李锦望了高一功一眼,说:“李岩不是最爱当老好人吗,此番可大做人情了,崇祯的皇嫂,就是那个张皇后,我们进城时,她还未来得及自杀,李岩得知消息后,生怕落到了我们手上,乃派人用车子将她护送到娘家,让她从容尽节。”

高一功也说:“还有,那个河南状元刘理顺,也是被李岩救下的,我们去抓时,他不让抓。总之,凡是好人全让他做了,而恶人就让我们当了。”

二人见李自成仍不做声,李锦又说:“在吴三桂这事上,他和宋矮子三番五次阻挠大局,要不是这招降耽误了时间,局势还不会是这样,叔,为什么我们一提起前明的官员,就恨得牙痒痒的,他们却那么喜欢呢?”

高一功又说:“反正大家都不待见这李岩,他那张乌鸦嘴,说什么灵什么,依臣看,这回东征,最好不让他去。”

二人你一句他一句,尽说李岩的坏话,李自成不由烦了起来,手一挥,说:“算了算了,李任之洁身自好,你们是在嫉妒他,打天下,治天下,是要用心思的,不得人心,怎能得天下,你们的眼睛却只望见钱和女人。”

接着,李自成就数说他们的糊涂,一进北京城,只知吃喝玩乐,没有在众人面前做出好榜样,就是大事,也不见来向他报告,二人见皇上动怒,吓得不敢做声。

此时的李自成,真是恨铁不成钢——手下这班将领的胡作非为,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越是亲近的人越不听招呼,像面前这两个血亲就是,天子脚下,肆无忌惮,像饿狗进了厨房,见什么嚼什么,豪饮海喝,胡地胡天,更不堪的是对百姓的骚扰,比明朝的败兵还不如。他想,如此放纵下去,不消多久,这一班能征惯战的将士,不一个个醉倒在北京城的酒馆里,也会栽倒在妓院里,眼下不得已,终于再次亲征了,朕想御敌于国门之外,也想借此转移将士们的视线,激励他们的奋发之气,但他们能重新奋发吗?

夜已深了,李自成在斥退两个侄子后,一人仍在大殿上徘徊……

此时,宋献策和李岩仍在长谈——刚才在会议上,李岩长话短说,心中尚有未尽之言,宋献策知此情形,心中也有话未说,散会后,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闲谈,宋献策说:

“任之,你说此番出征,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李岩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宋献策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你不是常说变数么?面对眼下这一连串的变数,所谓胜算,已是很难说了,依我看,能有五分就谢天谢地了。”

宋献策说:“孙子兵法上说: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若只有五分胜算,怎么能出征呢?”

李岩不由苦笑说:“我们的刘大将军不是说,打仗就是赌命吗,既然是赌命,当然有赢有输,五分胜算,也不错了。不过,这一赌,可是乾坤一掷,关系非浅,若输了,皇上回陕西只怕也会站不住脚。”

接下来,李岩便向好友说起自己的未尽之言:

据他所知,满洲的八旗兵,大部份原本就处散在辽河套一线,他们下马为民,上马为兵,要集结起来是很容易的事,若吴三桂撤宁远之防时,他们跟踪而进,眼下就不会离山海关很远了,吴三桂一旦与他们勾结,这中间就没有多少间隙让大顺军可钻。到时大顺军要对付的便不是吴三桂那五六万人马,而是满清的倾国之师,这样一来,你不能不重新估计一下自己的力量,大顺军从长安出发时,共约五十余万人马,由长安到北京,虽一路顺风,但每占一地,就得分兵守戍,到达北京时,便二十万也不足了,而除去老弱和负责运输的兵,其中的战兵不过十万,以十万对付吴三桂的五六虽说有余,若加上一个清国,便明显地不足。所以,在李岩看来,眼下将后路人马迅速催赴北京,以逸待劳,与吴三桂在北京城郊决战,或有取胜的可能,御驾亲征则实在不可取,须知这等于起倾国之师,作孤注一掷,个中胜算微乎其微,若有个万一,后果可不堪设想。

若在以往,李岩会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出来,但眼下他也有顾虑了,且不说会议一开始,刘宗敏咄咄逼人,要追究主抚派的责任,就是皇上,对他也露出不耐烦的模样,他何苦自讨没趣呢?

宋献策听李岩说完,不由微笑说:“任之,想不到你也学乖了,逢人只说三分话,但这怪不得你呀,招降失败,刘宗敏不自责,反怪别人;皇上明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却因投鼠忌器,不肯认真追究,这一切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些人,都不是能勇于承担责任的人,与他们共事,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李岩叹了一口气说:“这事你也不知劝了我多少回了,可说到头我还是不忍心,因为这不单关系眼前事物的成败,且也关乎历史的千秋功罪,大顺军能有这样的局面多不容易,就这么断送了,你纵不可惜这个朝廷,难道也不可怜追随其后的数十万弟兄?”

宋献策摆了摆头,说:“朝前看,固然可惜,朝后看,却也没什么,他不是跟你说过四不择吗,他原本就是荒不择路,饥不择食,不想瞎母鸡婆撞到了米箩里,能饱吃一顿也就心满意足了,槐国衣冠,黄粱一梦,旁人叹气有什么用?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憾也!”

话虽这样说,可二人毕竟也跟在这“瞎母鸡”身后,又怎能完全超脱?哪怕宋献策的话中,明显带有警告的意味,李岩也并未放在心中。

不想第二天,皇上本已作好的安排,却又有了小小的异动——京城关系重大牛丞相一人留守恐难支撑,乃将李岩留下,协助牛金星。

听了这道旨意,宋献策和李岩多少有些意外。

七、雄关内外 5.关键的一天

眼下的山海关,已是战云密布了。

山海关又称榆关,背山临海,距北京约七百余里,距盛京也才八百余里,为辽东咽喉,元代属平滦路,明置永平府临榆县,山海关为其属地,当时称迁民镇,关城建于明洪武十四年,时魏国公徐达曾于此大败蒙古的平章完者不花,并将其活捉,为保边防,徐达乃发屯兵一万五千余人依山阻海修永平、界岭等三十二关,山海关终成为一军事重镇。

这些年连年用兵,山海关也不断加固,眼下城高约五丈,厚两丈,分设为镇东、迎恩、望洋、威远等四门,关城大半在长城以内,后又在长城西北端,修有小小的卫城名东罗城,至去年为防清兵从内攻击,又在西边加修了西罗城。但几乎与所有的关塞一样,它只具备防前的功能,若从关内来攻,虽有东西罗城拱卫,防御仍十分薄弱,好在关前有一条名石河的小河,水虽不深,但可起到迟滞大军行动的作用。

吴三桂自斩使祭旗后,一面向清国催请援兵,一面便加强防备,激励将士,准备到时与流寇决一死战。

西边的大道上,终于出现了大顺军的游骑。

最先到达的是左右先锋李锦和刘芳亮,他们率领的四万人马在西边的红瓦店一带扎下营盘。这里地处石河西岸,与山海关隔河相望,村落极其稀少,加之百姓早已逃亡,而吴三桂又派出人马,将这里的水井填塞,房屋拆毁,就连土灶也挖了,所以,李锦的大军到达后,一时找不到水源,且无从了解有关山海关的任何情况,只能在露天宿营,去很远的地方寻水,在荒野埋锅造饭。

刚将营寨扎下,大军尚未安定下来,关上便响起了红衣大炮隆隆的炮声,李锦爬到高阜观望,只见关上火光一闪一闪的,逶迤而东的燕山不断有回声传来,一时山鸣谷应,很是热闹。他知道,敌人的目的只是骚扰,在不明虚实的情况下,吴三桂决不敢轻易出兵。

于是,他吩咐士兵放心休息、吃饭,但等明日再行定夺。

但吴三桂却好像成心不让他们休息,那断断续续的炮声,竟是彻夜不停,弄得大顺军士兵,个个彻夜未眠。

但等了整整一天,后路人马却还没有消息,直到前锋到达后的第三天,中军主力及御营才赶到。

按照前一天李自成的安排,后队各营兵马于四月十二日清晨出朝阳门,直发通州,然后由通州而丰润,越过迁安便可直薄永平府,李自成已决定将大营扎在永平府,那里原就有明朝的蓟辽总督衙门,眼下总督王永吉已逃到了山海关,小小的永平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但衙署尚称完善,于是,总督衙门就成了大顺皇帝的行宫。

动身前为震军威,李自成下旨将前明勋戚李国桢、大学士魏藻德等八人一齐斩首,然后下旨出发,不想主力才到通州,前军的袁宗第忽然送来六个衣冠楚楚的人,说他们自称山海关的仕绅,是来请降的。李自成闻言不由疑惑,乃下令让部队暂停前进,将其带到了他的马前。

这一伙人由前明举人刘应东率领,到了李自成的马前,立刻跪下,山呼万岁。李自成心想,就说吴三桂不知道御驾亲征的消息,但他已杀我使者,并为崇祯发丧,眼下又来请什么降?想到此,乃于马上问道:

“你们好大胆,竟敢在这个时候来行缓兵之计,可知朕的宝刀锋利无比?”

刘应东等人一听,立刻跪头如捣蒜,连说不敢,且由刘应东从容奏道:“禀皇上,小民等世居山海关,这以前,深恨满鞑子不仁,每兴兵犯我,必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眼下崇祯已死,吴三桂放着堂堂的大顺朝不降,却密谋献关降满鞑子,想满鞑子乃我大汉世仇,若降满,必遵满俗,剃发变服,那不是犯下欺祖灭宗的大罪吗?我等不愿受此奇耻大辱,更不愿作夷狄之民,故与大家商议,暗中联络了好些人,欲乘吴三桂不备,将他杀死,归顺我皇上。”

李自成此时急于想知道的,是吴三桂降没降满鞑子,听此人口气,他还只是有这打算,并未付诸实施,但刘应东不过区区举人,并无职务,军机大事,他又怎么能清楚呢?

正犹豫之际,一边的宋献策说:“皇上,臣看他们巧嘴利舌,不似等闲之辈,而且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只怕是吴三桂派来迟滞我军行动的,不如杀了稳妥。”

李自成沉吟半晌,说:“不才六个儒生吗,怕他做什么,待问出破绽后再杀不迟。”

于是,传下谕旨,队伍暂停前进,然后将这六人带到路边一民房中,详加审问。

据刘应东说,他家世代书香,本人且是举人,因而在本地很有威望,吴三桂身边好几个幕僚都是他的学生,这班人遇事,都来向他请教,此番吴三桂欲降清,最先便是与他的一个学生商量的,这个学生劝吴三桂不要降清,吴三桂不答应,于是,这个学生便联络了吴三桂手下的参将郭云龙、游击杨坤,三人歃血为盟,欲杀吴反正,但吴三桂防范严密,一时尚不能得手,所以,便派小民前来,向大顺皇上奏明,只要大军暂缓进军,吴三桂必然松懈,到时,他们便可动手。

宋献策一听,不由冷笑道:“吴三桂要降满鞑子,必然要小心防范内部,诚恐走漏消息,小小的山海关,能不做到滴水不漏?你们是怎样溜出来的呢?”

刘应东说:“这些日子,吴三桂确实防范严密,没有他的令箭,不准放一人出关,不过,因为他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加之郭云龙与杨坤是他信得过的人,关门便由他二人掌控,所以,小民等得乘间出城。”

宋献策又厉声说:“既然内部生变,大兵压境,正好结为声援,为何反要我军缓进?”

刘应东仍从容不迫地说:“军师不知,吴三桂虽不得人心,但仍不乏追随者,加之他平日豢养了好些死士,他人一时很难近身,大军越逼近,他防范越严,且有可能逃到关外,去投靠满鞑子,只有贷以时日,恃其松懈,才好下手。”

宋献策又一连盘问了好几个问题,无奈这刘应东乃有备而来,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李自成见此情形,乃挥手让其退下。

望着刘应东的背影,李自成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能招降吴三桂,能争取他们内讧,招降一部份将士也是好的,只是这伙人确实可疑,朕这里才出师,他们就应声而出,就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太巧了。”

宋献策说:“最不可信的是他们口中的吴三桂,只是想要与满人勾结,还未行动,这怎么可能呢?杀使者,写绝情书,这是明显要招致讨伐的,如果没有与满人挂上钩,并得到他们的承诺,他敢吗?”

这一说,不由使大顺皇上再度担心起来,但刘宗敏不同意这一判断,他说:“背离自己的祖宗去投降夷人,这确实是不得人心之举,就说吴三桂恨我们,他的左右及部将未见得会一致,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说服所有人吗?”

高一功也说:“这刘应东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一旦投降夷人,就要变服剃发,大汉仔民,谁愿意人不人,鬼不鬼呢?我看这话也可信。”

袁宗第说:“滋侯不是已率队先行了吗,眼下算来,他们应该已过三河了,如果要暂缓进军,也应知会他们。”

李自成想了想,说:“先不忙告知前头,功夫应下在这六人身上,朕不信他们能个个做到守口如瓶,丝毫没破绽,这样吧,你们将六人分开盘问,看他们口径是否一致,到时再行定夺。”

众人一听,这是个好主意,于是,由宋献策、刘宗敏等人,将六人分开盘问,大队自然停了下来。不想他们几人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什么明堂——六个人个个说的一样,一天时间,就这么过去,李自成只好下旨在此扎营。

这一夜,李自成翻来覆去,睡不安枕。到今天为止,进入北京已快一个月了,这些日子,大家都只忙着弄钱,玩女人,队伍疏于整顿,士气低落。他原想借御驾亲征来重新振作士气,但据今天一路所见,这希望渺茫得很——已好久没有和大队士兵在一起行军了,今天在马上,他看到前后左右的大顺军,诚如李岩所说,部伍散乱,精神不振,每人除了应带的行李,骑兵几乎都有几个马褡子;步兵也是,却背在背上,挑在肩上。他明白,那里除他发下的恩赏——每人至少是十两银子,十丈细布,一定还有抢掠而得,这些人没有固定的家,银子和值钱的物品只能跟人走,就连他的御林军也是如此。这还罢了,更不能容忍的,是军中出现了妇女,此番大顺军进城,翻天覆地,很多官员之家,算是满门遭劫,其中不少命妇婢女,都落入大顺军手中;还有从妓院结识的相好,因一时不忍分离,也跟着前进,眼下,这些女人便都成了随军眷属,她们或与男人共乘一匹马,或是由男人拉着,混在步兵中,踉踉跄跄、哭哭啼啼地向前。

他本想下旨,将所有妇女一律驱逐,但一来人数不少,法不责众;二来也是怕如此一来,军心更加不稳——这些很少沾女人的士兵,已有不少人在嚷着要回老家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想家也在所难免,自己能在崇祯留下的三千粉黛、八百胭脂中任意挑选,又怎能去苛责他们呢?

看到这种情况,他不由想起被他屡次打败的明朝军队。这种现象,是大顺军中从未有过的,而在明军中则不少见,正因为此,上百万明军,都败在了他的手中,不想才短短的一个月,这种现象就像幽灵一般,附体大顺军战士了,为此,他有个不详的预感,就凭这些年的经验,也明白,这样的军队是打不好仗的。

一晚上神思恍惚,坐卧不宁,快到天明时,才朦胧入睡,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帐外忽然有人大叫起来:

“跑了跑了,抓住他们呀,快来抓呀!”

他不由翻身起来,慢慢地走出帐去,大声问道:“抓谁呀?”

一个士兵跑来向他报告说:“启禀皇上,是抓山海关来的人。”

他一听,马上记起山海关来的那几个绅士——其实,这伙人正是吴三桂派来行缓兵之计的。这边大顺皇上御驾亲征,那边吴三桂也同时已得到多尔衮率大军西进的消息,为了争取在大顺军进抵山海关时,让清兵也同时赶到,他特派出刘应东一伙人迎来,只等李自成的军到,便出来献计,哪怕能迟滞他一天的师期,也可为自己争取一天的主动,不想李自成心中仍存了几分招降的希望,竟然中计。

但刘应东也知把戏不可久玩,他们待大顺军驻扎下来后,便思量脱身之计,夜里,他们睡在中军大帐里,刘应东留意四周,除了远处有流动哨外,似乎没有派专人监视。刘应东于是将其它五人叫起,一个个溜出帐来,只见营火四起,鼓角连声,军营里十分平静。

他们于是绕过李自成的大帐,想寻小路逃出军营。不想宋献策多了一份心,暗中派了人在监视他们。刘应东等才走了几丈远,忽听吆喝声四起,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伏兵,刘应东喊声快跑,可伏兵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同去的六人中,除了刘应东走在前面,被他乘乱跑出,其余五人,全被杀死。

轰轰烈烈的御驾亲征,头天便中了他人的缓兵之计,李自成不由怒发冲冠,第二天只得拔营继续前进,待御营赶到山海关城下时,已是四月二十日了——因为妇女的拖累,路上竟走了八天,更不该的是被那六个奸细迟滞了一天,须知耽搁的这一天,在后世史家眼中,可是决定大顺朝命运最关键的一天。

七、雄关内外 6.榆关初战

傍晚,李自成在山海关外一无人居住的小村里,召开高级将领会议,作具体布署。大战在即,各人的事很多,场面话就不说了,他开口直奔主题:

“各位,就在明天要打大仗了,这一仗是决定大顺朝生死存亡的一仗,打胜了,不但江南可传檄而定,就是满鞑子也不敢小看我们。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万一若出现了,大顺朝向何处去,大家可比朕清楚。”

皇上的语调是那么苍凉,这是原来没有的,大家都不由感到诧异,一齐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看他,心想,皇上这是怎么啦,不就是一个吴三桂吗?可皇上接下来,便向众人分析当前的形势——吴三桂的人马虽不多,但所处位置重要,他的背后,还有满鞑子,我军远离后方,粮草储备不多,只宜速战,不能持久。所以,大家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地激励将士,要把不利条件向将士们交底,告知他们这等于是背水一战,只能进不能退。

李自成说完,李锦便先站起来介绍情况。先头部队到达并安营后,他和刘芳亮曾在唐通的陪同下,骑马视察各处,并沿小石河走了半个圈,对山海关的地形已有一定的了解,心中也对部队的展开和攻击的重点有了初步打算,所以,说起来有根有据,头头是道,他说:

“皇上可大放宽心。据臣看,山海关虽称天下第一雄关,地势险要,城池坚固,但几乎与所有的城池一样,只设一面之防,即密于防前而疏于防后,若是夷人从关外来攻,确不易拿下。但我们是从关内来的,等于是从它背后杀来,想招架可就有些呼应不灵了。”

说着,他便将唐通事先绘好的一张草图展开来,让皇上及众臣过目。这草图上有一个凸字形的大方块,那就是关城,另有两个小方块,即东西罗城,前面一条横线,标明石河的位置,先向众人介绍了这些,然后指着东西罗城说:

“这东西罗城,为山海关的卫城,东西呼应。据唐通说,这些年,因满鞑子几度绕山海关而攻入内地,为防他们在内地掳掠后,从背后来攻,故在去年才建这东西罗城,因时间仓促,很不坚固,眼下吴三桂在西北方向扎有营盘,背城设守,我们明日攻城前,要先将这些营盘全数拿下,再从南北两面攻关,应不难将它拿下来,到时请皇上登高观战。”

李锦说完,刘芳亮也跟着补充。他认为,山海关的石河西边,有大片开阔地,便于大兵团作战,明日交锋时,宜先用诱敌之计,将吴三桂的宁远铁骑诱过石河,再用大炮和弓箭给他的骑兵以极大的杀伤,待他们的骑兵受挫后,再用强大的步兵发起集团冲锋,一定可将他分割包围,然后加以痛歼。

两位先锋说过,众人的情绪受到了鼓舞,就是原本有些忧心忡忡的李自成,脸上也有了喜色。这时,刘宗敏站了起来,谈他的看法——皇上的忧虑,他已看在眼里,毕竟是久经战阵的人,刘铁匠心中其实也有不详的预感,所以,他发言之初,先问李锦,可看出山海关与外界有什么联系,就是说,是否能从守军的旗帜或其它地方,看出一些异兆?

李锦自然也在留意,听他这么一问,不由摇头,并说,山海关外,视野开阔,天气晴好,好远的地方也能看清,关下吴军营盘撒得并不宽,关的背面,那蜿蜒弯曲的山岭上,树木葱茏,寂然无声,没有半点过队伍的迹象。刘铁匠点了点头,乃就着这张草图,作了布置,他的总体安排是,除了后备军,其余全拉上去,就按刘芳亮的办法,设法将吴三桂的骑兵诱过石河,然后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将吴军包围,他说:

“只要满鞑子不来插一杠子,单吴三桂那小八蜡子我们怕他个鸟,宁远铁骑虽然精锐,但人数太少,两三个对付一个还怕打不赢?就说我们粮草储备不充实,他们孤城一座,久未接济,未见得便很充实;何况他不一定有援兵,就是有也缓不济急,所以,我们要争取在一二天内将他杀败,将山海关拿下,迟则有些不好说。”

众将领命,都兴奋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李自成对刘宗敏的安排也满意,但却回过头,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宋献策道:

“军师可有什么说的?”

军师有什么可说的呢,刘宗敏身为百战老将,这一番具体布置,实无可非议,但这只是针对吴三桂那五六万宁远军而言,为实现皇上速战速决的方针,全部投入,没有留半点余地,孤注一掷而来,孤注一掷而战,叫化子遭人命,尽家当来。但是,一旦出现新的变数,可就是一场大的灾难了,宋献策想指出来,但眼下所有的将军们,判断都是乐观的,这与其说来自战场的实际,不如说是他们那厌战的心理在起作用,因为上自皇上,下至每个战士,都不希望坏的情况出现,既然如此,何必扫人之兴?

宋献策于是站起来,先对刘宗敏、李锦等人竖着拇指夸道:“各位对敌情可谓洞若观火,大将军这布置也面面俱到,臣相信,我们一定能打败吴三桂。不过,我们还有两把杀手锏,既然已带来了,不妨也可用用,或许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美哉。”

李自成一听,忙说:“军师是指崇祯的太子朱慈烺和吴襄?”

宋献策连连点头说:“皇上圣明。正是这二人,明日开战前,不妨先将此二人推出,就不说能立马招降,至少也可动摇他的军心。”

宋献策三言两语,仅只是一般的提醒,算不得什么意见,李自成心中虽觉诧异,但也连连点头。

散会后,他立刻传旨将太子朱慈烺召来。

谁说落难凤凰不如鸡呢,这个才十六岁的青年,玄帻绿衣,低头碎步,举手投足,仍不掩天潢贵胄的痕迹。自从城破,父皇殉国,他和两个弟弟先是逃到了成国公朱纯臣家,不想朱纯臣却闭门不纳,于是他又逃到国丈周奎家,周奎是他的亲外公,他想在那里寻求保护,不想周奎却怕得要命,就在第二天大顺军进城后,大索崇祯和太子时,这个被封为嘉定侯、因朱家而享尽荣华富贵的老皇亲,竟将自己的三个亲外甥献给了李自成。

这些天,他和两个弟弟被大顺军严密地看守着,虽仍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但待遇却迥然不同了,他不敢有丝毫的不满,因为他明白,自己兄弟仨随时有被杀害的危险,在行军时,有时也能遇上对他行礼的官员,他极怕事,每遇这种情况,他必问对方道,你是新官,还是旧官?若答说是新官,他便闭口不言;若说是旧官,他必涕泗涟涟,说,我会被他们杀死的,那个人厉害得很。

眼下,他被送到了李自成面前,侍卫事先告诉他,是皇上召见,见了皇上要下跪,不然,难免一死。他想,既然难免一死,又何必委屈自己?于是,“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到了李自成面前,他仍昂然立着,也不管一边的人在吆喝,不理不睬,不言不语。

李自成倒还宽仁,他向左右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勉强,又问太子说:“你是朱慈烺吗?”

太子微睨双目,高傲地说:“不错,我是东宫太子,你要杀就杀吧。”

李自成用温和的口气说:“朕不会杀你的,就是你父亲在,朕也不会杀他,还要封他为王,可他却自杀了,这可怨不得朕,眼下吴三桂抗拒王师,只要你能劝吴三桂投降,朕便封你为宋王,你答应吗?”

太子一听,心想:看来,吴三桂是个大忠臣,我怎么能去劝他降贼呢,不如假装答应,明天到了关前,定让吴三桂好好地教训这帮家伙,为我父皇报仇。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说:

“好吧,我答应你。”

一言未了,传来几声剧烈的响声,惊天动地,这是吴军又在施放红衣大炮了,炮弹丝丝地飞过头顶,在不远处爆炸,立时火花闪烁、硝烟弥漫。李自成想,吴军有大炮,我军的大炮却还在途中,看来是不能参加明天的攻城战了,这班不知死活的将军,为什么把女人看得比大炮还重要呢?

看到李自成皱起了眉头,太子居然笑了……

然而,此时此刻,李自成心急,吴三桂也是心急火燎。

李自成果然御驾亲征,他即日得知消息,按以前写给多尔衮的信,是请他率军从中协、西协出兵,他们在北京城下会齐,眼下李自成既然亲征山海关,便不得不修改那个计划了,乃一边派人向多尔衮告知消息,一边积极做防守准备。

据祖大寿说,多尔衮是六天前,在翁后接到他的第一封信的,接信后立刻催马速进,按说骑兵一天行数百里,不消两天便能赶到山海关,为什么时至今日,却仍见不到清兵的影子呢?

他们莫非临时变卦了?

这些日子,从山海关北去沈阳的大路上,他不但派人清除了以前设置的路障,填平了陷阱,且派出了好几批哨探打听消息,随时报告,他好亲自出关迎接。他想,我可是诚心诚意在等待他们,这个摄政王怎么失约呢?

“李自成的大军不是还才来吗,你急什么?”被请来的祖大寿,对在帐中急得团团转的外甥说,“山海关为天下第一雄关,你手中不也有五六万宁远铁骑吗,就不能守个三五天?”

吴三桂一见舅舅仍是这么个口吻,不由急了,说:“哎呀呀,我的舅老爷,外面已快打破二十四面战鼓了,你别以为是鸡啄箩盘啊,告诉你,黄昏时,我已在关上望见黄罗伞盖了,这说明李自成率领的主力也到了,明天肯定会有一场恶战,山海关密于防前,疏于防后,再说他们有多少人马,我们才多少人马,一人能拚三个吗?关一破,你我都是死!”

外甥一急,口不择言。祖大寿见此情形,不由暗暗冷笑,心想,你不是还想拿架子摆谱吗,李自成的大军才到,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呢?于是说:

“长伯,你急什么,因为你信中是借兵,说的是两家子话,且指定大清兵只能从中协、西协入关,既然如此,摄政王爷当然要有所考虑,不能你说如何他就如何。”

吴三桂一听舅舅是这个口气,不由怒发冲冠,几乎是跳着说:“可我接着便向他写第二封信了,且派了人去宁远迎接,他怎么仍迟迟其行呢?告诉你,多尔衮若想黄鹤楼上看翻船,那就想错了,弄不好,我便投降,让他半点好处也得不到,更别想进入山海关了!”

一听吴三桂这么说,祖大寿只好软下来,他也怕外甥会破罐破摔,更怕外甥认定上当后,一怒而真的将他交与大顺军,只好耐心解释说,多尔衮对他的行为十分赞许,行前一再向他保证,一定要捐弃前嫌,诚意相助,决不让流寇得天下。既然如此,怎么会看着流寇抢占山海关呢?至于大军迟迟未到,皆因第一封信的原故,因为走中协、西协与直奔山海关不是一条路。

可任他好说歹说,吴三桂看不到援兵就是不信。

白天这一天眼看就这么过去了,随着夜晚的来临,关外的营火越来越多起来,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空,军马的嘶鸣,人声喧嚷,几里外也能听见,经验告诉他,关外的流寇至少也有十五六万。

在西关看过,他又跑到北关来。可东北方一片静寂,那通往宁远、沈阳的大道上,漆黑一片,没有火光,也没有人声,欢喜岭在林木的掩荫下,就像一个大大的黑洞,他不由想,要么,是多尔衮惧怕流寇势众,不敢与流寇交锋;要么,多尔衮真的想黄鹤楼上看翻船,好坐收渔人之利。他想,自己斩使绝父,为崇祯举哀,与李自成算是完全撕破了脸皮,若清兵不来,自己就被祖大寿这亲舅舅卖了,这可真惨啊。

就这么从西边跑到东边,又从东边跑到西边,看看东方发白,关外却看不到大军的踪影,一气之下,他竟下令将祖大寿押在行辕一间小房子内。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早饭后,城外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他登上城楼,向红瓦店方向望去,只见广阔的平原上,出现了一线灰色的边,这灰边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似大海潮涌,如天际云生,随即,耳边便隐约响起了滚滚雷声,一阵高过一阵,经久不息。

见此情形,吴三桂明白,流寇发起冲锋了。他赶紧下令集合队伍,让山海关仕绅临时组织的两万多民团守城,自己顶盔贯甲,带五千精骑居中,参将冯有威带五千骑兵在左,游击郭云龙带五千骑兵在右,另让副总兵高第带主力及步兵呆在东罗城内接应。

太阳越升越高了,他们刚布阵完毕,大顺军便冲到了石河岸边,吴三桂立在高阜观望,只见敌人人数虽多,却显得步伍不整,且骑兵不多。吴三桂见此情形,心中不由疑云大起,心想,流寇从陕西到此,未必就这点本钱?这时,关上的高第派人来报告说:

“流寇阵后,仍有大片烟尘,我军可要小心,要防止上当。”

吴三桂笑了笑,对传令兵说:“请高将军放心,我们二人所见略同。”

接着,吴三桂传令,三军不可轻进。这时,大顺军阵前,忽然跑出来一队骑兵,他们怕关上打炮,四散开来,一步步走近关来,并有人向这边大声喊话道:

“崇祯太子在此,请吴三桂听旨。”

吴三桂一听,不由一惊,心想,他们果然将太子裹胁来此,看来,是要阵前劝降了,那么,该如何应对呢?

他正在考虑,这时,又有一伙人涌到关前了,吴三桂一看,果见中间马上坐了一个青年,身着玄色长袍,束着发,没有戴帽子,模样很像太子。他想,如果真是太子,一开口喊话,可就左右为难了。想到此,他心一横,大声向一边的炮手说:

“开炮,赶快开炮,千万不要让逆贼靠近关前。”

一边的站着的炮营游击张四维提醒道:“爵爷,可不能开炮,有太子呢。”

吴三桂眼一瞪,说:“胡说,有什么太子?据本爵所知,城破之际,皇上已举宫自焚,太子及定王、永王全死了,面前之人,肯定是假的,是流寇弄出来乱我军心的,我们可不能中计,还等什么,快与我开炮!”

张四维一听,只好亲自把手中的火绳伸向炮口,摆在阵前的数门小炮也一齐开火,只听一片轰鸣,炮弹忽啸着飞向大顺军阵地,一颗炮弹落在距朱慈烺约三丈远的地方,虽未伤着太子,但他的马受惊,一下立起,竟把朱慈烺掀翻在地,左右的大顺军战士一见,赶紧下马将他架起往回跑。

李自成的御营,就设在红瓦店西边的一大片榆树林里,这里在红衣大炮的射程之外,此刻他骑着乌驳马立在高处观战,这以前有消息说,吴三桂为崇祯发丧,三军缟素,痛哭失声,眼下太子来了,他竟趁太子尚未开口便开炮,看来这一切全是假的,吴三桂心中哪有朱明呢?想到此,李自成不由失望极了,乃恨恨地大骂吴三桂。

身处前线的刘宗敏却不管这些,他原本对招降就反感,于是手一挥,大顺军阵中又一次响起了震天的鼓声,随着鼓声,中军忽然出现了一面大红旗,大红旗狠狠地摆动几下,前面的兵士便开始胡乱向这边射箭,他们携来的小炮也开始轰鸣了,吴三桂这边见状,便也开始还击,双方对射,一时飞矢如雨,炮声如雷,但因距离尚远,双方伤亡都不大。

按刘宗敏的安排,是先将老弱步兵派上前,而将精兵埋伏在后,只要吴军中计冲过来,他们便可在顷刻之间,展开左右两翼,将吴军包围歼灭,不想吴三桂不上当,双方相持了许久,都无进展。

刘宗敏终于不耐烦了,手一挥,鼓声更急,呐喊声一阵接一阵,但吴军却仍无动于衷,只稳稳守着自己的阵脚。刘宗敏见此情形,下令强攻,左边郝摇旗一军行动最快,转眼就冒着箭矢冲到了河这边,与吴军前锋交上了手,双方杀声震天,但吴军中路及右路却仍坚守不动。只隔河用强弓硬弩,逼住对方,使涉水的大顺军纷纷中箭。

李自成见才交手自己人便吃了大亏,知道刘宗敏的诱敌之计已被对方识破,不由生气,他见吴军摆在关前的人马不多,乃派人向刘宗敏传旨,率性全军出击,杀过河去,争取一举将这些吴军统统消灭。

刘宗敏也急了,接旨后立刻下令全军出击。只见阵中一杆红旗摇了摇,大顺军的前锋忽然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大路,后面的骑兵一下便冲到了前面。

这时,箭矢更密了,炮击也更猛烈了,数万人马的呐喊声一阵盖过一阵,吴军的后队终于动摇了。

吴三桂见状,冷笑一声,乃指挥人马分别向左右两边移动,但他们不是撤向关内,而是绕关而走,大顺军乘机追过来,不想才到关前约三五里的地方,只见关上火光一闪,安放在关上的数门红衣大炮开火了,一颗颗炮弹飞过自己人的头顶,在大顺军的后军中开花,这些红衣大炮,可不是大顺军中随军行止的小炮,它炮筒长,射程远,威力大,一尊炮若万余斤,一颗炮弹飞来,可在大地上炸出一口水塘,可在人群中制造一片血海。

这里郝摇旗等正得意,想追过来,跟在吴军后面乘机抢关,不想红衣大炮响过,后面的步兵已掩没在一片火海中,死伤惨重,郝摇旗不由一下怔住了。

这里吴三桂见状,又领兵回头杀来。这班宁远兵本久经战阵,马上功夫了得,他们在马上用硬弓强弩向大顺军猛射,大顺军立刻人仰马翻,郝摇旗营副将祖光先臂上中了一箭,竟一下跌下马来,立刻被追上来的吴军砍死。

刘宗敏见状,知道自己的诱敌之计没用上,反吃了吴三桂诱敌之计的亏,不由大怒,乃亲率中军主力冲过来,这里吴军的箭矢已射完,不由丢下手中的弓,拔出了腰间的剑或刀矛,迎了上来,至此,短兵相接,一场真正的白刃格斗开始了。

双方各拿出手段,拚死上前,李自成在高阜亲自擂鼓助威,鼓声一响,大顺军顿时欢声雷动,因双方人马已成胶着状态,红衣大炮也不能施放了,阵地上,只听见刀剑戈矛的撞击声,和大声的喊杀声,煞时之间,白刃交错,飞尘蔽日,刀光闪处,血花飞溅。

相持达一个时辰之久。

论势力,大顺军人数近吴军三倍,且是久经战阵之兵,经验丰富,这以前他们是穷光蛋一个,有的甚至是孤身一人,无家无产,无任何可供留恋的东西,自投了李自成,更抱定一个信念:若是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若是不死,便可改变命运。所以,他们一上战场便不要命,这“不要命”便是他们以往无坚不摧的战斗力。

但今非昔比了。眼下的大顺军,已见过大世面了,有了活的欲望,生的依恋,腰间有了银子,身后还有女人,这些都在无形中对他们的行动产生束缚。故此,他们的皇上虽是孤注一掷,志在必得,但士兵却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命,就是指挥官也已隐隐看出,手下远远不像以前那样敢打敢冲、不要命了。

而吴军却非等闲之辈。这以前,他们素有铁军之称,体质强健,训练有素,久戍边关,身经百战;眼下更是被形势逼到了绝境,背城借一,故能敌忾同仇,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能沉着稳定,从容不迫。

这一场大战,以质量对抗数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个时辰之后,强弱还是见分晓了——吴军虽然精锐,毕竟人数大大地少于对方,所以,他们虽拚死抵挡,但杀到后来,未免寡不敌众,纷纷退了下来,大顺军则欢呼着冲向前。

吴三桂见状,乃下令收缩兵力,把人马集结在西北边,依山背城,成一个方阵,顽强地抵抗着大顺军。刘宗敏见状,手一挥,红旗一展,李锦率领左路军,高一功带着右路军,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过来,凭借两军距离太近,城上大炮不能发挥作用这一优势,终于又一次直薄北城。

这时,守候在东罗城的副总兵高第终于耐不住了。就在大顺军向西北运动时,突然,东罗城城门大开,由高第率领的一万余步兵,乘机冲向大顺军的侧翼,一时箭矢如飞蝗。大顺军不提防有援兵从右边杀过来,从侧翼攻击他们,一时中箭落马的不少,死伤惨重,右翼终于退了下来。

李自成在高阜见此情形,这才明白,这吴三桂果然不可小看,这宁远兵也确实有顽强的战斗力,看来,尽管人数上占了优势,但一战还是不能轻易取胜,他生怕影响士气,乃下旨鸣金收兵。

七、雄关内外 7.走投无路

吴三桂回到城内,心急如焚。

一天的战斗,虽然双方伤亡大致相等,但因为人数悬殊,吴军的比例就大于大顺军了。他想,眼下全军上下都十分疲惫,受伤的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阵亡的也不能掩埋,若再等不到援兵,后果真不堪设想。

黄昏已近,他仍茶饭无心,只一个劲地在营中踱方步,就是高第、冯有威、郭云龙等战将,也一个个寻思无计,陪在一边长吁短叹。

掌灯时分,守关的将士报上来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大顺军已穿过长城,绕道从东北面向山海关实施包围,但到明日,山海关便会四面受敌,前后都须设防了。

得此消息,吴三桂更是着急,乃亲自跑到西关,向西北方张望,果见大队火把如一条火龙,从北山蜿蜒盘旋而过,在向西北一带集结。但因天黑,无法估计准确的人数。

吴三桂想,明天这场恶战,肯定比今天更惨烈,该死的多尔衮,怎么还不见踪影呢?就在这时,只听关前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吴三桂不由一喜,说:

“莫不是杨坤赶回来了?”

果然,关下传来杨坤的叫关声,他赶紧下令打开关门,放杨坤进来。

风尘仆仆的杨坤,一听主将等在关上,水也没喝一口,便赶来见他,开口便说:“爵爷,大清兵终于到达宁远城了,距此也就是一天路程。”

吴三桂一听,不由诧异,于是连连追问道:

“说详细些,到达宁远共有多少人马到达,你见到多尔衮吗?”

杨坤望了主将一眼,说:“标下是昨天傍晚随清兵的摄政王爷赶到宁远的,十余万精兵近只要诸事顺利,大军明天便可直薄关下,不过,摄政王让标下传话,借兵之说,请勿提起,他们也不愿从中协、西协入关,而是非走山海关不可。标下还听他们的豫王说,只怕爵爷心不诚,是哄他们上当的,为此,标下可是说干了嘴唇,摄政王爷才勉强相信,并同意拔营西行。”

吴三桂听杨坤如此一说,不由沉吟不语。这时,随后赶来的高第与郭云龙听了杨坤的叙述,都把眼来望主将。吴三桂见此情形,只好下令先将祖大寿放出来。祖大寿于途中已听说杨坤回来的消息,一见外甥忙说:

“长伯,眼下将士们都在等你一句话,崇祯已死,明朝已亡,还有谁会为了那已不存在的明朝出力呢?这是谁也不愿干的傻事,你可要想清楚,处此情形之下,是矜于个人名节,还是保关保命?”

事实确如祖大寿所说,除非降清,借兵是断不可能的。明朝虽然亡了,崇祯虽然死了,可清国是夷狄,自己是汉人,自读书之日起,天天都听先生讲严夷夏之大防,再说,自己这些年统兵边关,与清兵浴血苦战,与他们已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若降清,人家会怎么看我?他们会怎么对我?

他只觉头绪纷繁,一时难以条理。

这时,高第、冯有威、郭云龙、杨坤等人围在身边,都不说话。他们体谅主帅的心情,这么些年,他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彼此之间,都明白对方的志向与追求,都明白汉奸这顶帽子的份量,就是面前这个祖大寿,不被逼到粮尽援绝,能走到这一步吗?他们何尝不想借来清兵,帮他们剿灭流寇,可多尔衮是何等精明之人,能干替他人火中取栗的蠢事吗?眼下,他们处在两难的境地中,若拒多尔衮,必亡于流寇;若从多尔衮,必背上千古骂名。名节相关,性命相关。也难怪主帅一时难以决断……

天空渐渐明朗了,这是一个黄沙天,北山顶上,乌云翻滚,海面上则雾罩云遮,突然,关前响起一片喧哗声,才朦胧入睡的吴三桂一跃而起,几步便跑上西关城头,这时高第、冯有威、杨坤、郭云龙等将士都在关上,他们一见吴三桂,个个显出惊惶失措的样子,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一齐把手指向关外。

吴三桂顺着他们的手指向关外遥遥一望,只见大顺军不待日出,已抢先沿石河西岸布阵,那里距关有七八里之遥,北边层峦叠嶂,南面为一片大海,都是大兵团难以展开且不易依托的狭窄地带,而东方则为石河,枯水季节,守军难为屏障,客军则可肆意舒展,大有回旋余地。刘宗敏记起昨天的教训,将兵力重新作了调整,眼下大军自北山至海岸数十里地带一字排开,左翼由李锦负责,自己亲掌右翼,从左右向吴军的营盘包围。

吴三桂见此情形,知今天这一战将比昨天更险恶,他将高第、杨坤、郭云龙等人唤在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小心谨慎。说完就要下令,牵马操刀,带队出关。

不想就在这时,忽见大顺军这边,突然走出一队金甲骑兵,拥着一顶黄罗伞,伞下一人骑在乌驳马上,向这边指手画脚说什么,几个小卒跑到关前散开,手作喇叭状,高声叫道:

“叫吴三桂出来说话。”

吴三桂明白,那个黄罗伞下、骑乌驳马的必是李自成,但不知他单挑自己说什么?于是,他站了起来,把半截身子明显地露出在城碟上。这边的大顺军中,有人认识露出身子的是吴三桂,便高叫道:

“皇上有旨,限吴三桂马上献关投降,如若不然,立即将吴襄斩首。”

说完,又有一伙人跑过来了,他们挟持一人,推推搡搡,终于来到关前,吴三桂远远地便认出是父亲吴襄,他被五花大绑,上身裸露,头插亡命旗,像是即将被处决的犯人。

望着白发皤然的父亲,吴三桂霎时方寸全乱,心急如焚;城下吴襄也仰面望着城楼上的儿子,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露出一副可怜而又无告的哭相。

吴三桂心一紧,泪珠立刻在眼眶滚动起来,就连关上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一边的冯有威见状,说:

“爵爷,千万要沉住气啊,流寇这是在用激将法,我们可不能中计上当。”

可此时的吴三桂却像个木头人,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大顺军连喊三遍,关上仍是寂然无声。李自成火了,一声令下,吴襄身边两个大顺军战士立刻甩动手中鞭子,朝着吴襄劈头盖脸地狠抽起来,亡命旗被打掉了,吴襄身上立时显现了几道血印,最后终于倒地,连连滚动,那哀叫声,声声传到关上。

吴三桂见状,大叫一声,甩脱冯有威与郭云龙的扶持,抢了一杆大刀,就要出关拚命。一边的冯有威和郭去龙赶紧将他强行按住,郭云龙苦苦劝谏道:

“爵爷,千万不要忍耐啊!”

吴三桂被他二人挟住,挣扎了片刻,一声恸哭,竟昏晕过去。

待吴三桂醒来,抬眼去看父亲时,父亲的身影不见了,关内关外,已是炮声震天,喊杀声一阵盖过一阵了。他立即翻身站起,探身关外向前方眺望,只见大顺军的进攻已开始了,他们依仗着优势兵力,成一字长蛇阵摆开,正展开两翼,向这边包抄,而杨坤、郭云龙率领的两支人马,在关前结为一个小小的方阵,左右冲突,试图将这长蛇拦腰斩断。

冯、郭二军人数虽不多,但个个身经百战,有着顽强的战斗力,尤其是看到主帅的父亲受辱,个个都怀抱敌忾同仇之心,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气不馁,志不堕,相互配合,彼此照应,大顺军虽发动了几次冲锋,就是不能耐何他们。

刘宗敏看到这个情况,一面调动大军,继续将这个方阵包围,却另派袁宗第带本部人马转到西北边来。

西边有西罗城,城池很是单薄,而北关外有地方名一片石,巨石嶙峋,形势险峻,刘宗敏让袁宗第在石林中广张旗帜,作为疑兵,拖住了吴军一部兵力,然后集中兵力攻西罗城。他们的红衣大炮虽未能运到,但仍带了不少小炮,袁宗第将所有小炮集中起来,轰击城墙,很快便打出一个缺口,然后组织大批兵力采取车轮战法,一批倒下这批又上,踩着死尸不断地往上爬。守军虽拚死将敌人杀退,但刘宗敏却不管上面的弟兄还没有退下来,便令大炮和弓弩一齐往缺口两边打,使得吴军和部分大顺军都被打死在缺口上。

双方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到西罗城的缺口上来了。

吴三桂见这边紧急,不由引颈向这边张望。这时,那标致着李自成所在的黄罗伞盖,已移到了红瓦店方向的大榆树林里,这已是红衣大炮射程之外了。但就在石河边上,仍有一团人围在那里指手画脚,他想,这肯定是刘宗敏在指挥攻城。于是,下令将一尊红衣大炮悄悄移过来,装上炮弹,向刘宗敏所在的地方测距瞄准,然后亲自手执火炬,点燃了炮引,只见火光一闪,“轰隆”一声,一发炮弹飞过去,在那一团人正中开花,黑烟过后,倒下了大片人马。

可攻城的战斗仍在继续进行,吴三桂此时心中只有恨,他见缺口伤亡太多,知敌人攻北关的只是偏师,乃下令只留少数民团去对付北边,却把主力都调到西边来,又集中关上的红衣大炮,拚命向敌人后方轰击,这一办法果然灵验,双方相持了整整两个时辰,虽然刘宗敏在缺口投入了大量兵力,死伤了无数人马,但还是被吴军打得丢盔卸甲,败下阵来。

大顺军终于又一次退下去了,丢下了成堆的死尸和伤员;但城上也是伤亡惨重,吴三桂不知父亲死活,只呆呆地坐在城头上,遥望着前方出神,这时祖大寿来到他身边,低声劝道:

“长伯,看情形,坚持不到明天了,你再不拿出决断,就来不及了,流寇与我们结下海样深的冤仇,你若有失,这血海深仇,谁与你报啊!”

吴三桂回头望见祖大寿,像一个孤儿乍见亲人,一把抱住他,失声痛哭道:“舅舅,你说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祖大寿低头无语,但一支硕大的辫子,却慢慢地从脑后滑到前面,在吴三桂面前晃来晃去……

七、雄关内外 8.欢喜岭

摄政王多尔衮此时已站立在欢喜岭上了,陪在一边的是阿济格和多铎及洪承畴等人。他们的身后,是起伏的层山峻岭,随他们而来的十余万八旗铁军,就驻扎在这群山之间,白色的帐篷,像雨后的蘑菇,掩荫在林木间和大道两侧。黄昏将近,各营的灯火开始闪烁起来,呜咽的海螺,在山谷间此起彼伏,雄关古道,平添几分凄凉和悲怆。

山海关方向的炮战始终没有停止过。在他们来时,还在很远的地方,便看到远处烟尘四起,便听到大炮在轰鸣,一声接着一声,连大地也在抖动,炮声还夹杂着一阵阵的吼声,像松涛,又像哭泣。

这一切都无言地表示,山海关前,战事正无比激烈。

雄关在望,扬鞭可及。摄政王兄弟听着炮声,看到这一切,显得心旷神怡,十分惬意,阿济格对多尔衮的不满,也因这胜利在望而暂时丢开了。

明天,他们就可进入朝思暮想的山海关了,然后由此滔滔一线,直下北京,实现父兄两代人的愿望,这可真是上天的厚爱啊!眼前哪是炮声和喊杀声呢,分明是人间再美不过的音乐,是催促他们迅速进军的号角,他们能不欢欣鼓舞、笑逐颜开?

一行人马立在岭上,足足听了半个时辰才勒转马头。回来的路上,洪承畴说:“据臣看来,吴三桂已支持不多久了,此时必引颈而望援兵,急于星火。”

多铎说:“只怕未必。吴三桂不是也有五六万人马么,山海关城池那么坚固,他应该是攻不足而守有余。”

洪承畴摇摇头说:“不然。此番李自成是倾巢而出,志在必得。山海关城池虽然坚固,那是指它面向东北的一面,若从关外进攻,确不易攻破。但眼下流寇是从关内来,攻的是西南面,那正是关的薄弱所在——”

“洪先生说得是,看来,我们终于水到渠成了。”多尔衮信心十足地点头,说,“孤料定,吴三桂一定会亲自前来请兵。”

阿济格尚有些不信,说:“他不投降,不亲自来见我们,明天我们便杀进关去,先灭吴三桂,再战李自成。”

多尔衮连连摇手说:“不必了,你那是多此一举。”

话未说完,前营统领鳌拜遣一个巴牙喇兵匆匆跑来,于马前跪奏道:“启禀摄政王爷,祖大寿派人来送信了,说吴三桂将由祖大寿陪同,亲自来御营求见。”

多尔衮不由望了两个兄弟一眼,说:“如何?涸辙之鱼,犹望西江之水,何况他一个大活人呢?洪先生,看来,明天一仗可有几分惨烈。”

洪承畴尚未答言,一边的多铎却早已热血偾张,浑身是劲。说:“料敌决策,十四哥真是没得说的,至于上阵,明天就看我们的好了。”

阿济格口虽没说,面上却也露出了喜色。

当下,多尔衮传旨:着吴三桂来行辕相见。又吩咐左右,务必盛张军威,不能让吴三桂小觑!

威远堡在欢喜岭山后,距山海关不过十五里,原是山海关的前哨阵地,有一座小小的城池,可设兵守戍,眼下它成了多尔衮的行辕。

吴三桂真的亲自来了,且“从头做起”——于百忙中,将自己的头发按照满人习俗剃发结辫,就像一个虔诚的朝觐者,一步步走向威远堡。

还在路上,祖大寿便向他交代了该注意的礼仪。说多尔衮眼下已不是议政王而是摄政王了,满朝上下,除了年幼的皇帝,便唯他独尊,见他与见皇帝无异。拜见时,切不要再提借兵之事,因为这势必招致多尔衮的不满,只说为报君父之仇,诚心归顺大清,愿为前部,势死消灭流寇。

吴三桂都一一记在心里。

有祖大寿这个总兵官带路,他们一行不但没有遭遇任何阻拦,且受到了十分隆重的礼遇。吴三桂虽心绪不宁,但仍很留意——他们爬上欢喜岭,才走了不到两里地,便望见岭下山谷里,白色的帐篷像星星,密密麻麻,掩荫在林木间,东一处,西一处,井然有序,连缀成一大片一大片,就像一条条的街市,鼓柝之声,清晰可闻,猎猎旌旗,直达天际。

吴三桂约略估算一下,没有十五六万兵马,撒不开这么大的营盘,而最令他羡慕不已的,是他们的铁骑,满洲人以善骑射著称,这以前,他们入关作战,在平原上纵横驰骋,明军只能以极少的骑兵与之周旋,而以步兵对骑兵,简直不成对手,追击时,连风也摸不着,一旦对阵,又成了他们任意杀戮的对象。

眼下,摆在吴三桂眼前的,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骑兵,一色的东北大汉,一色高大的蒙古大马,配上明盔亮甲,很是齐整。

十多年来,吴三桂一直与清兵打交道,对清兵的营伍较了解,但从未像今天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们。眼下,八骑兵全列为一组一组的方阵,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面向前方,他们一行则从旁边走过。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北坡上的正黄旗的兵,他们身上是一色的金盔金甲,远远望去,黄橙橙一片像油菜花;紧挨正黄旗的便是镶黄旗,他们虽也是金盔金甲,但他们的衣甲上镶了一道红边;而在南边,也有两队骑兵在站队,左边是正红旗,他们的衣甲皆尚红色,所以望去像着了火一般;而镶红旗的人马则在衣甲上镶了一道灰边,看去也是红红的一片;右边为两蓝旗,正蓝旗通身纯蓝;镶蓝旗则在衣甲上镶了一道红边;只有两白旗最威武,因为他们衣甲尚白,人穿着显得精神,他们挨着两蓝旗,在夕阳衬映下,远远一望,如一片蓝天白云。

吴三桂心里清楚,努尔哈赤创建的八旗制度,最先原是在狩猎行围的团伙基础上形成的,每三百人为一牛录,设牛录厄真为主事,五牛录为一甲喇,设甲喇厄真为主事,五甲喇为一固山,设一固山厄真为主事,固山厄真即为旗主,统领步骑约七千五百人。以旗统人,以旗统兵;出则备战,入则务农。

吴三桂一面看,一面在心里细数。摆在这里的,不但有满洲八旗,还有蒙古八旗和汉八旗。这么一推算,他不由在心里说:乖乖,此番多尔衮硬是起倾国之师前来,怪不得行程缓慢。

祖大寿一路陪着吴三桂,一边走,一边注意观察他的神色,待见到八旗大军全队出迎,已是一脸的惊喜,又是一脸的疑惧。祖大寿看在眼中,心里明白,吴三桂,这个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外甥,眼下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转过几个山坡,部伍更严整了,这时,威远堡已隐约在望。他们来到堡下,只见沿山坡拾级而上,两边站两排侍卫,一个个身材高大,袍褂整齐,执戟荷戈,肃然直立,而堡塞两旁,一门门的红衣大炮,正一齐将炮口对着山海关方向。

吴三桂惊疑不已,在祖大寿催促下,勉强上了台阶,刚走完这段石阶,来在一个平台上,只见从城堡里已下来一群人,一个个翎顶辉煌,锦袍灿烂,拥着一个年约三十、仪表堂堂的大汉,身穿杏黄四爪团龙蟒袍,头戴大红金座镶大东珠的暖帽,身材修长,面目清癯,举手投足,气势不凡。

吴三桂明白,中间这人应是多尔衮,他可是这些年来,与我朝势不两立的夷人,不由想起,自懂事以来,读圣贤之书,所为何事?这一步跨过去,可是跨进了鬼门关啊,但不进这鬼门关又哪有出路呢?山海关下,流寇麕集,凭他的经验,快要形成包围了,手下的宁远兵一定守不过明天,那么,不进这鬼门关,可是要下地狱……

他懵懵然,像是在梦游,正趑趄不进、痴痴呆呆时,祖大寿于一边将他的衣襟扯了一下,自己早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吴三桂见状,这才明白过来,好像身后有鬼推着似的,也跟着跪下,这时,只听祖大寿朗声道:

“臣祖大寿,参见摄政王爷。”

吴三桂忍气一连拜了三拜,声音虽低,却是吐词清晰地禀道:“王爷亲率大兵到此,请恕微臣接驾来迟。”

望着颓然跪倒尘埃的吴三桂,多尔衮心中感到无比的惬意——从外表看,他与自己帐下将校迥异,三十出头的年纪,长身白皙,风度翩翩,言谈举止,有着北人无可比拟的文静与潇洒,可就是这个人,一度死守宁远,扼大清南下咽喉,使得绕道杀入关内的八旗铁骑,时时有后顾之忧。眼下终于来投降了,可就在几天前,他不仍想以崇祯托命孤臣的名义,用平行之礼,向我大清借兵吗?多尔衮真想好好地羞辱一下这个自命不凡的人,可一想到眼前的事业,想到用汉人降臣的种种好处,他又忍住了。

待吴三桂一连三拜拜完,多尔衮不再矜持了,两眼飞快地扫了左右一眼,急步上前,作伸手欲扶状说:

“吴将军,不要拜了,快起来,快起来!”

这时,众文武齐涌上来了,他们扶起吴三桂,洪承畴更是上前,和吴三桂亲热地拱手,接着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也都上前和吴三桂叙旧,多尔衮又向吴三桂介绍一边立着的英亲王和豫亲王,吴三桂立刻上前一一躬身请安。

小小的威远堡沸腾了。

多尔衮拉着吴三桂的手,一行人缓缓来到堡内的大厅里,多尔衮让吴三桂在他左手边坐下,吴三桂不敢坐,多尔衮示意左右将他强捺在椅子上,然后用矜持的语调说:

“流寇猖獗,凌逼至尊,人神共愤,可将军却云借兵,且欲孤从中协、西协入关,会猎北京城下,孤因不明就里,故一直迁延未进。”

吴三桂一惊,忙说:“三桂守边关多年,与大清对峙,部下多怀恐惧者,借兵之说,无非是安人心而已。”

多尔衮一听,表示理解地点头,却又紧逼一句道:“眼下呢?”

吴三桂立刻翻身下跪,说:“家仇国恨,不共戴天,眼下三桂心里只想如何速灭流寇,岂有其它?”

说着,便指天矢日,说不灭流寇,誓不为人。

多尔衮心中欢喜,却不动声色,只将他再次扶起来,说:“吴将军真不愧是个忠臣孝子,孤哪有信不过你的。眼下流寇如此猖狂,令尊大人尚陷身贼中,你我应该和衷共济,击败流寇,为令尊大人报仇。”

豫王多铎也说:“吴将军,明天我们拚死上前,一定争取把令尊大人夺回来。”

众人也纷纷请战,祖大寿见状,先代吴三桂谢过摄政王爷和豫亲王爷,又说:“眼下流寇攻山海关甚急,且快形成包围之势,山海关密于防前而疏于防后,眼下已快不支,还望摄政王爷从速发兵,不然,只恐雄关有失。”

多尔衮于是又问了两天来,山海关的攻防情况,吴三桂一一作答,并说流寇倾窠而来,总数在十五六万之间,虽没有红衣大炮,小炮却也不少,主帅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布署和指挥都很得体,士气也很旺盛。

多尔衮听后,连连点头,又夸奖吴三桂,说面对三倍于己的兵力,居然以少击众,苦苦支撑了两天,为大清出击赢得了时间,足见将军是有胆有识之人。

客套过后,调兵遣将……

威远堡内,吴三桂与多尔衮尽释前嫌,相约同心破敌;大顺军御营中,众将领却怨气冲天,相互指责。

黄昏战斗结束后,李自成先去看望受伤的侄子李锦。李锦伤在腰部,为红衣大炮所伤——一块指头大的弹片嵌在肉内约三分深,当场昏厥,虽经郎中抢救,眼下已脱离危险,但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他是个十分顽强的汉子,目前已清醒过来,见皇上亲自到来,显得很是激动,虽不能起身,却是一脸的歉意。

李自成对这个侄子特别关爱。他不明白,为什么李锦受伤,恰巧在刘宗敏退下后,于是,向左右细细地盘问李锦受伤的经过,事实摆在这里,这只是一种巧合——吴三桂已认定这里为刘宗敏的指挥所在,那一炮可是直奔目标,不巧刘宗敏刚刚退下,李锦代为指挥,就这么挨了一弹片。

李自成尽管胸中有气,但怪谁呢?于是,安排李锦暂时回北京养伤。

回御营的路上,心里仍在挂欠李锦,不想里边却突然吵翻了天。

原来为调整部署,李自成已传旨再次召开御前会议,各人献计献策,务必要在明日拿下山海关城。众将奉诏前来,大家都已得知滋侯李锦受伤的消息,一连两天的战斗,他们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反伤了一员大将,心里如何不气,便一齐大骂吴三桂鬼蜮伎俩,冷炮伤人,抓住了要零刀碎剐,刘宗敏也跟着骂开了。

刘宗敏觉得从没打过这样的窝囊仗——当西罗城垂危之际,他自认已稳操胜券了,不想到头来,不但没能拿下关城,且伤了李锦,他明白李锦在自成心中份量,虽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有几分不安,眼下众人说起,他不由想到己方炮火之弱,这是吴军能反败为胜的关键,乃说:

“两三天了,红衣大炮怎么就运不上来呢?须知我们吃亏就吃在这上面,我们若有炮,西罗城早轰开了,滋侯也不会白吃这个亏。他娘的,我们负责输送的人真是个大饭桶,满以为没有恶仗打了,凡事慢吞吞的,半点也不知缓急,依我看,应军法从事。”

刘宗敏辟里拍啦指责了一大通,虽未点名,但在场的都明白这是说谁,所以,才开了个头,负责运输的谷大成就有些坐立不安,不想刘宗敏说到最后,又还狠狠地扫了谷大成一眼,谷大成更是忍不住了。

红衣大炮每尊重约万斤,非四匹好马拉不动,就是以往,拉炮的马队也跟不上大队,迟三五天是常有的事,若是道路不好,十天半月也赶不上来。进入北京后,刘宗敏负责追赃,缴获金银数千万两,为了把重赀运往长安,刘宗敏几乎把运输用的上等骡马全征调了,谷大成手上只有剩下的驽马、毛驴,又怎么驮运得红衣大炮呢?所以,为了把大炮运过来,他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但把民间的骡马全征用了,且亲自上阵,带一班亲兵,手推肩背,双手双肩全打出了血泡,好容易把大炮推过沙河,永安城已遥遥在望了,不料前面又横下一条比沙河宽阔得多的滦河,今天,他是赶来向皇上求援的,若不加派人马,架起浮桥,红衣大炮便过不了滦河。不想才落座,尚未开口,便受到刘宗敏的指责,谷大成心中一下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也是追随李自成最早的人,虽然开始只是个掌勺的,但论资历也晚不了刘宗敏几许,所以立刻站了起来,反唇相讥道:

“哼,我看有人是看人挑担不费力——炮队的健马壮骡全被征去驮金银了,毛驴驽马能拉动大炮吗?他娘的你要军法从事我还早就不想干了呢!”

说着,当众把上衣一脱,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肩,说:“各位请看,为了拉大炮,我这双肩都拉成什么样子了?”

刘宗敏不意谷大成还真敢当众顶撞他,不由火气更大了,立马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大骂道:

“你逞什么能,原本就是一个伙头军,让你当脚夫哥还是高抬了你,既然误了大事,当老子不敢杀你吗?”

刘宗敏拍桌子,谷大成便也拍起了桌子,一时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谁也压不下来……

李自成在营外听里面在吵闹,立时止住了脚步。听了半天才明白究竟,心想,刘宗敏怪谷大成是没有道理的,但刘宗敏这火气也不是没有来由,凭心而论,这两天刘宗敏的部署没有错,错在全军上下对这场恶战没有心理上的准备,且不说没有安排足够的力量拖拉大炮,就是战前的准备也不充分,满以为仍像打太原、打大同或打北京一样,传檄而定,一路招降,所以一旦遇上顽强的抵抗,在宁武出现的毛病便在这里重现了。但处此时刻,能怪谁呢,所有的补救措施都来不及了,除非当初就接受宋献策、李岩的建议,取消这次远征。

想到此,他示意让跟在后面的张鼐上前,自己从容跟进。

众人正吵吵嚷嚷,不可开交,一眼望见皇上的身边人张鼐,不由一怔,随着李自成的出现,大家终于安静下来。

“怎么就吵起来了呢?这两天仗打得不错嘛,山海关是天下第一雄关,可据朕看来,吴三桂已玩完了,今天他是险而又险,我军是功亏一篑,但不管如何,他使尽改数,作困兽之斗,也支撑不了两天,到明日,我军一定能将这第一雄关拿下来。”

李自成威严地扫视众将一眼,用夸赞的语气先开了个头,接下来,他想谈谈自己的隐忧——满鞑子会不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天了,关外消息何如?这是自从出征以来,天天都在想、却又不敢想的问题,就如人过独木桥,走到了中途,进也是险,退也是险;没有满鞑子,一战成功,从此百川潮落,四海波平;不然可就太惨了,他也实在想不下去。然而,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隐忧,能和众将谈吗?有问题说出来,无非是求得改正,但若是一个无法改的死结,说了只能徒乱军心也要说吗?想到此,他乃故作轻松地一笑,拿眼前的形势,打了个比方,说:

“不过,话虽这样说,依朕看,你们也不能泄气,大家都听过评书,知道武松景阳岗打虎,当老虎向武松扑来,被武松按住时,老虎不挣扎吗,这时武松如果泄气,手上只要稍一松劲,老虎头一抬,武松岂不完了?眼下的形势,我们就是武松,吴三桂就是老虎,我们已到了和他拚勇气拚耐力的时候,谁能在最后关头忍住气,死死地按住虎头,谁便可获得成功。据朕所知,吴三桂才五六万人马,两天恶战,他已损失两三万,眼下不过一二万残兵,已不堪一击了,明天一定能打败他。等打完这仗,朕一定好好地犒劳各位,封侯封伯,人人有份,大家可回到北京城享清福,大家想不想这好事呢?”

听皇上这么一说,众人劲头又上来了,他们纷纷其说,都表示要在这最后关头打出威风。

刘宗敏显然也受到了鼓舞,受到了启发,于是,接下来他便谈他的部署,这些天的战斗,自家损失惨重,但他手上仍留有一支生力军,明天把这支人马派出去,用一部兵力,在城外将吴军营盘困住,然后集中优势兵力攻打东西罗城,哪怕就像攻宁武城一样,只有进,没有退,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

宋献策虽也出席了会议,但他一直没有做声。今天,他在关前观战,两眼却时时穿过关城,向关后欢喜岭方向了望。因这阴霾天气,整个白天,那一带隐没在沉沉雾气中,看不太真,不料黄昏时,欢喜岭上的乌鸦竟噪营了,千真万确,成群的尖嘴黑老鸹在往西南飞,这说明它们是受到了惊扰;到掌灯时,他又看到,欢喜岭一带隐隐约约,似有火光——种种迹象表明,东北方向分明有大兵驻扎。

完了完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宋献策一旦证实了自己的看法,不由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为什么吴三桂以边陲之地,孤军一支,敢与堂堂的大顺军对抗,为什么在大军并未出征讨伐他时,他敢杀使者?为什么看到父亲被鞭打后,仍能无动于衷?眼下这一切全找到答案了,他原来有恃无恐啊。

天道无常,吉凶转换,主客易位,大顺危矣!

想到此,他不由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皇上,并认真地听起他的发言来——终于,他从李自成那长篇大论中,看到了闪铄其词、看到了底气不足、看到了虚张声势,他想,说什么拚勇气、拚耐力,怎么就不说拚老本呢?羝羊触藩,不得不焉,皇上不是没想到,而是没退路了——李岩多言受猜忌,此时多言乱军心。想到此,宋献策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看到会议已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想到明天将有一场恶战,李自成乃宣布散会。众将领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往回走,他们或许还在想着明日的一战成功……

然而,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此刻,一场大战,或者说,一场大的屠杀,正紧锣密鼓地布置之中——多尔衮已向吴三桂及众将面授机宜,指陈方略;吴三桂领旨后,星夜赶回山海关城,随他一同到达的,是豫亲王多铎、英亲王阿济格,以及他们统带的八旗精兵……

七、雄关内外 9.乾坤一掷

山海关下的决战已是第三天了,这是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关键的一天,像一场大赌博,双方都投入了自己最后的本钱,作乾坤一掷,李自成胜了,大顺朝就要翻历史的新页,吴三桂胜了,汉人的江山沦为满人之手。

还是凌晨,大顺军便都用过早餐了,经过一晚的休息,这些人又都恢复了体力,一个个跃跃欲试。待大家喂饱了战马,整顿好兵器,刚站好队,营中上百门小炮便开始轰鸣了。

这边清吴联军一方,也早已磨刀霍霍了。

多尔衮站在西关城楼上,微笑着向前方扫视,西南方向,沿石河一线,绵亘十余里,大顺军旗幡飞扬,铺天盖地,一队队的骑兵在前,步兵紧随其后,步伍是那么整齐,行动是那么有序,阵阵吼声,一浪盖过一浪,就像是海潮;这边的吴军也不示弱,在吴三桂统率下,全队出关,已在关前列成一个长形方阵,等待着大战的到来,他们的人数虽少于敌军,但旗帜一样地鲜明,战士和战马也一样地精神抖擞,毫无畏惧。

多尔衮站得高,看得远,两下比较,大顺军确实在气势、数量上要远远地盖过吴军,然而,吴军毕竟挺过来了,且苦苦支撑了两天。他不由想,吴三桂确实不简单,也亏他想得出要与我大清借兵,若真依了他,李自成不定要死在他手上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传旨,将阿济格、多铎召来,再次面授机宜: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这里吴三桂也在寻思,八旗军主力已进关了,他们全是高大的东北汉子,是一个个站着你让我砍、我让你砍的死士,这以前他们相互为仇,今天化敌为友,山海关凭空加入这么一支生力军,自然胜券稳操,眼下多尔衮让咱们打头阵,他坐在城楼观战,这“观战”是不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呢?

但自己已成过河卒子了,宁为刀俎,毋为鱼肉,除了拚死上前,还有别的出路吗?

想到此,他只得把目光投向前方,大顺军的炮声再不像昨天那么可怕了,就是那一阵盖过一阵的怒吼声,眼下在他们听来,也只像是猪羊被屠杀前的阵阵哀鸣。

三通鼓罢,布置在石河西岸的大顺军已不耐烦了,刘宗敏见此番吴军全队出关迎战,更是无比的兴奋,他与众将打气说:

“各位,吴三桂这小子已没有几下扑腾了,胜负就在今天见分晓,大家冲过去,将他消灭在关外,山海关就是我们的了。”

这时,李自成也带着一班幕僚站在高阜观战,在鼓声的激励下,众将士齐声怒吼,便各自领兵冲了过去。

在到达炮火的射程后,双方的火器营开始相互对射,然后,大顺军便冒着稀疏的炮火冲锋。这边吴三桂也督率手下各军迎了上来,两军终于交上手了。

在大顺军这边,已是憋了一肚子气了,他们以三倍于对方的优秀兵力,连日苦战,不但未能将雄关拿下,且伤亡了不少弟兄,这是从未有过的耻辱,须知他们是孤军远征,不将对方杀败,便连北京也守不住,只有退走长安一条路了,这结局,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他们能不奋勇上前吗?

吴军这边,也已到了蓄势待发,非一泄不可的程度了。大顺军在北京的行径,他们已有所风闻了;眼下,李自成当着全军将士,刑扑吴襄,这事做得有些过份,活生生的事实,使广大吴军,包括那些原本意志不坚,无心与大顺军战斗到底的人,也对大顺军失望起来,认为李自成过于残暴,他们除了以死相拼,便再没有活路了。而且,因为无路可走,使那些原本有些民族意识,心里有个“严夷夏之防”的将军们,也认为吴三桂的降清是可以理解了。正因如此,他们虽身处危城,居于劣势,受大顺军压制,围着追杀,逼在城下往死里打,却能做到同仇敌忾,上下一心;眼下,他们明白,身后有十余万生力军,到时会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能不倍感振奋,有恃无恐地抗争吗?

所以,战争一开始,双方几乎是红着眼睛拼全力地对杀,谁也不退后,谁也不让谁,整整一个多时辰,竟分不出胜负。

李自成立在高阜观战,他睁着独眼死死地盯着阵上,吴军经两天大战,已是元气大伤,不意今天竟又全队出关迎战,这是李自成没有想到的。要知道,消灭缩在关内、凭险死守的敌人要比在野战中消灭难得多,所以,吴军能像今天这样倾窠而出,真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白刃战相持了整整一个时辰,他那只独眼几乎没眨一下,死死地盯着对方。

面对强敌,吴军的长方形阵变成了棱形,长枪手持着长矛,密集于第一线,后面是弓箭手和手持火枪的士兵,长短配合,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全力对付从石河东岸冲过来的大顺军,哪里出现危机,后面的人便补充上去,好几次化险为夷,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丝毫没出现混乱。

李自成心里不由也有几分佩服对方,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人,看着看着,他终于看出了苗头,发现击败对手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就是他通过远眺,发现吴军在招架时,因为东边吃紧,为救东边而主力移动,西边居然让出了一大片空隙,那里就屏蔽着西罗城,这不正是偷袭的好机会吗?于是,他得意地对身边的宋献策笑了笑,说:

“宋军师,看朕今日活捉吴三桂。”

说着,他派人传旨,让刘宗敏把他的杀手锏拿出来。

刘宗敏的所谓杀手锏,就是手中还有一支机动兵力,一直还未派上前线,这就是三品制将军袁宗第率领的两万余名精锐。这是一支偏师,前天曾受命迂回至关西面的石林,尚未派上用场。袁宗第一再请战,刘宗敏仍让他等着,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眼下李自成看出这一破绽,刘宗敏也看出了,明白若有奇兵扑向它的右翼了,便可乘机打乱它的布署,将这个方阵冲垮。

所以,不待李自成传旨,刘宗敏已让身边的护卫摇动手中一面大红旗,一连摆了三下,只听西边那层峦叠嶂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连串的吼声,霎时之间,两万精兵齐出,骑兵都手持明晃晃的马刀,步兵紧随其后,手中是长长的红缨枪和大刀,一齐向吴军右翼扑来。

吴军与面前的大顺军正杀得难分难解,不想对方在关键时,还有大量的生力军投入,重拳直击腰部,骤不及防,阵脚果然一下就被打乱了。防卫吴军右翼的,是副将冯有威部,他们与大顺军的刘芳亮部相遇,相互纠缠,快要筋疲力尽了,后来,他发现中路有些混乱,大纛几次被大顺军夺走,他怕吴三桂有失,便分出一部兵力支援中路,不想就在这时,袁宗第冲过来了。这袁宗第年纪不大,却是一员老将,打仗很是勇猛,这几天别人在前面拚命,他却守在石林观战,心里正感到憋闷,一听令下,便翻身跃上他的黄膘马,抽出双刀,在马屁股上猛地一拍,那黄膘马便载着他飞奔起来,他身后的两万名将士,也呐喊着跟上来,吴军骤不及防,被杀得纷纷后退。

中路的刘宗敏见状,岂能放过这一大好时机,立刻跳上战马,擎一杆大刀,亲自率队猛攻。立在高阜的李自成也兴奋了,只见他把身上的衮龙黄袍一甩,袖子往上一捋,擂起了战鼓,这鼓点是那么急骤,那么惊心,如万马奔腾,如暴风骤雨,正冲锋的大顺军将士们,只一下便听出这是皇上在亲自擂鼓了,他们立刻倍感振奋,一个个更加拚死上前,一下便把吴军坚如磐石的防线冲得七零八乱。本是严严正正的方阵,只要一处有失,便破绽丛生,只转眼功夫,就像一片桑叶,被大顺军咬得尽是破洞,眼看就要不可收拾了。

李自成见此情形,心中明白,吴军一旦被打乱阵脚,接下来便会被分割包围,出现追鸡赶鸭、砍瓜切菜的局面了,不由兴奋异常。这时,他的双臂虽有些发酸,但双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反使鼓点更急促。他已认定,这应是他平定天下的最后一仗,消灭了吴三桂,可传檄而定江南,从此,他就可在长安城中当太平天子,越想越兴奋,真有些不可自持。

不想就在胜利在望之际,忽然天色变得阴霾起来,两天来,在海面上徘徊的浓雾,忽然急骤地向关前移来,整个战场,云遮雾罩,加之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山海关前,扬起了漫天风沙,一时之间,人马双眼迷离,咫尺双方,人影疃疃,面目恍惚,难分敌我——这无疑给被追杀的吴军带来了脱逃的机会,高阜上助战的李自成,霎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城楼上的多尔衮也发现了这情况,不由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这真是天如人意啊!他立刻传旨,令集结在关内、蓄势待发的八旗三军,齐声鼓噪。这可是十四万人同一吼啊,那吼声,如山呼海啸,涌向关外,酣战中的大顺军闻声不由大惊,竟以为吴军后面,有神兵天降;吴军闻声则倍觉鼓舞,愈战愈强。

此时此刻,说天意也罢,说神话也罢,但其事确有,且载诸正史——清兵一连三吼,其“风遂止”。

眼见得风霾将息、浓雾渐开,城楼上的多尔衮笑了,一声令下,城头上立时响起了急骤的鼓点,且夹杂了阵阵海螺声。

战场上吹奏海螺,这是大顺军从未经历过的,螺声旺旺的,此起彼伏,低沉而悲怆,从朦胧的风沙中传出来,呜呜咽咽,穿云破雾,如道士招魂野鬼,似海妖礁石欢歌,动战士之乡愁,解征人之战甲……

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螺声呵!

李自成和他御营的幕僚们正诧异,就是杀性正浓的刘宗敏也有些莫明其妙。正纷纷猜测间,不想风沙过后,酣战中步伍散乱的吴军,突然如波开浪裂,让出一条大道,紧接着,就在他们后面,似从地下冒出来的,一下涌出大队身穿着白盔白甲的骑兵,头载尖顶红缨凉帽,脑后拖一条大辫子;左边一队全身皆白,右边一队虽也是白色衣甲,上面却镶了一道红边,手持白杆长枪或大刀,骑一色关外高大的蒙古大马,个个身材高大、勇猛,骑术娴熟,就像一阵旋风,直扑大顺军。正酣战中的大顺军被他们这一冲,骤不及防,竟被杀得纷纷落马。

高阜观战的李自成,云开雾霁,独眼烛照,立刻发现情况有异,不由大吃一惊,一句话脱口而出:

“不好,果然来了辫子兵。”

这个结论,其实应是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他们应该想到,吴三桂已被逼到了悬崖边,降清只是他的唯一出路,他们也应该想到,元气大伤的吴三桂,今天竟主动迎战,这也反常。可志骄意得的大顺军的首领们,这些年只跟明军作战,他们的细作只是派往明军的控制区,却缺少对满洲的情报网,可以说,他们对满洲情况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只想往好处想,不愿朝坏处想。尤其是李自成,他心中存一份侥幸,他虽已看出吴三桂肯定会降清,却只想钻一个时间的空子——趁着辫子兵尚未到来前,先把吴三桂消灭,然后再从容应对满鞑子,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也算是天意呵!

此时,为大顺军助威的鼓点不知几时停住了,一时之间,连空气也像是凝固了,李自成手持鼓槌,呆立在那里,就像一座雕像。

一边的宋献策不由摇头叹息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这真是天意啊!

张鼐也急了,忙大声嚷道:“皇上,快退,快传旨退兵!”

然而军机间不容发。就在李自成被提醒,正要挥手下旨的一瞬间,从关内涌出的辫子兵已像开了闸的洪水,滚滚滔滔,奔腾不息——正白旗过后,又是源源不断的镶白旗的兵,真是一队比一队强悍,一个比一个凶猛,像疯子一般,如入无人之境,逢人便砍。

李自成一边挥手,一边大叫道:“退,张鼐,速去传朕旨意,快退,快快退兵!”

在前方的刘宗敏还算能沉住气,见状后下死命令,让前队顶住。

可懵头转向的大顺军,早已被多铎指挥的、强大的八旗兵团冲得七零八乱了,转瞬之间,主客之势易位。于是,李自成期待的追鸡赶鸭、砍瓜切菜的局面终于出现了,只不过是想砍别人的变成了被别人砍而已。

这时,城上的鼓点更急促了,那海螺的呜咽声一阵一阵,像一道道的催命符,叫得人心胆俱裂。刘宗敏下令将一面大红旗立在身边,并大声宣布,有退过红旗者斩,又挥动手中大刀,一连砍了好几个向后退的人,可就是镇不住局面,那些逃跑的人,竟绕开红旗,纷纷从别处没命地逃跑。

刘宗敏绝望了,一时火起,乃挥舞着大刀,拍马上前。只见对面冲来一个头载红缨帽的白袍小将,手中也是一杆大刀,刘宗敏忙接住厮杀,才战了两个回合,不想对方旁边突然又冲出一将,手中一支白杆枪,如出洞蛟龙,直取刘宗敏的面门。刘宗敏急回刀相格,那个提刀的将军却不给他半点机会,立刻一刀劈来,正砍在刘宗敏的肩上,刘宗敏只觉浑身一麻,便坐不稳了,竟从马上翻身摔下来。那持枪战将手中那杆烂银枪,便如白蛇吐信,毫不客气地直取刘宗敏的咽喉,眼看刘宗敏就要死于枪下了,恰在这时他的亲信刘义带几个人已跟上来了,刘义和一个护卫左右架住了这致命的一枪,又有两个护卫下马将他扶起,一个挟左膀,一个挟右膀,从人缝中拖了出来,刘义则和另一个护卫拚死抵挡。

刘宗敏一走,局面更不可收拾了。

李自成在高阜看到这情形,知大势已去,不由长叹一声,勒转马头便往回走。他的身后,是拚死往西逃跑的大顺军的骑兵,紧紧咬住他们的,是遮天蔽日的箭矢,和一片白云似的追兵。可怜数万步兵,已是大限到了,一个个哭爹喊妈,被追得四处逃跑,最终成了八旗兵的刀下鬼,或是马蹄下的肉泥。

多铎和阿济格统率的八旗兵,充分发挥了满洲铁骑的优势,他们一个个稳坐雕鞍,恣意驰骋,挥舞着手中的刀,尽情砍杀。一时之间,山海关前,山奔海立,虎啸龙腾,成了一座巨大的屠场。

这一仗,大顺军的骑兵损失过半,步兵损失殆尽。大将刘宗敏挨了一刀,砍在肩膀上,幸亏身穿锁子铁甲,但也入肉达两分深,鲜血把上衣染得通红。高一功、袁宗第、刘芳亮、刘体纯等数十员大将,或轻或重,个个带伤,包括御营的杏黄旗及中军大纛旗在内,所有旗帜、辎重、行李几乎全部丢失。

七、雄关内外 10.吴三桂受封

李自成直退到永平才停下,多铎的两白旗及吴三桂的宁远兵,也直追到永平城下不远处才休兵。

李自成喘气未定,吴三桂的人马跟踪而至。刘宗敏、李锦、高一功等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眼看着应战无人,方寸已乱的他,只好把宋献策找来问计。

宋献策低头想了半天,说:“当今之计,只能先缓一缓,吴三桂不是想做忠臣孝子吗,太子和吴襄还在我们手上,让张若麒去传话,告诉他,不能太过份了,不然,哭还来不及呢!”

张若麒只去了半天,便原路返回,说,吴三桂不答应和,除非交出吴襄和太子,退出京师,不然明日再战。

刘芳亮说:“他是胜兵,且已到城下,岂肯轻易允和,吴襄和太子去了也会唆使他打,皇上可不能中计。”

众将都说:“正是此话,”

宋献策嗫嚅了半天才说:“允和固然是假,但也不妨许他。”

李自成说:“这是为什么?”

宋献策说:“太子对我们来说已无用处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他交与吴三桂,让他背上这个包袱,他若留下太子,必遭清鞑子疑忌,杀掉必失去众人的拥戴;至于吴襄,则不能放他,留做人质,可束缚吴三桂的手脚。”

李自成茅塞顿开,立刻传旨,将太子带来。

朱慈烺已经目睹了山海关前的战况,虽然打心眼里高兴,但一是自己脱身无计,二是怕遭误伤,也怕李自成迁怒于他,将他兄弟杀害。眼下一听“皇上有请”,他的心一紧,以为自己死期到了,乃战战惊惊地走到李自成面前,却仍是高昂着头,并强自镇静地说:

“我明白你叫我做什么。”

李自成宽容地打量着这个绿衣少年,笑了笑说:“那你猜猜。”

朱慈烺大声说:“恶贼,无非是要杀我呗,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李自成不以为忤,反宽容地笑了,说:“小孩子家,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你父亲要有你这劲头,也不会落在朕的手上了。告诉你吧,你猜错了,朕不是要杀你,而是要赦免你,你去吴三桂那里吧,告诉他,不要忘了自己是汉人,夷汉世仇,永远也尿不到一起,就是死了,也无面见祖宗!”

朱慈烺打断他说:“你是说真话吗?”

李自成点点头说:“朕是一国之君,岂有戏言,朕确实要放你走,且是兄弟仨马上走,不过,你见了吴三桂还要代朕问问他,想不想父子团聚?”

这时,太子的两个弟弟:定王和永王也被带来了。李自成手一挥,兄弟仨谢也不谢,转身便跑出了大顺军的营盘。

果然,吴三桂并不因太子的被释放而休兵,第二天,天刚刚亮,永平城下便响起了急骤的鼓声,还有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海螺声。

李自成无法,只得下旨出城迎战。这一仗,远不及昨天激烈——大顺军勉强收拾起来的队伍与吴三桂的人马才交手便逃,更不等多铎的白杆兵上阵。

于是,吴三桂下令死追,不想追过永平西二十里,来到一处叫范庄的地方,只见前面有一小土堆,上面用竹竿挑着一颗人头,在迎着风晃荡。

前军不敢怠慢,立刻上前辨识——血糊糊的人头不是别人,正是主帅之父吴襄。此刻吴襄双目圆睁,正呆呆地望着志骄意满的儿子。

吴三桂一见父亲之头,大叫一声,竟摔下马来。

大顺军走远,吴军也终于暂停整顿了。回军路上,只见石河两岸,绵亘十数里,一片狼藉,遍地的辎重和粮草,到处是断戟与残戈,更多的则是死尸和伤员,竟不容战马插足;受伤者的惨叫和受伤马的悲鸣,令人不忍听闻,殷红的鲜血汇成了小溪,如菰浆茜汁,汩汩地流向石河,一时之间,河水变赤。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啊,孤人子、寡人妻,又岂止吴三桂一家?

他们边走边在死尸堆里寻活人,以免漏网——哪是寻活人,是在找银子。大顺军人中,几乎人人背上都有包袱,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这是他们掳掠来的,还有大顺皇帝李自成赏赐给他们的。他们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性得到过这么多的黄白之物,可也就是这些东西害了他们,本是身手不凡的战士,却变得颟顸老迈,丧失了斗志,思念起家乡;就是上了战场,也害得他们动作不灵,逃跑时又行动迟缓,终于被追杀。

吴军虽是胜利者,他们却别指望从死尸身上发财。因为就在他们身边,有大队虎视眈眈的八旗兵,他们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没有他们,能有你们?吴三桂对这点最清楚不过,早已下令,凡有搜获,十两银子以内可归自己,太多的则必须交出。

这样,他们在路上呆了许久才回来。当豫亲王多铎和吴三桂并辔出现时,山海关前又一次沸腾了。

然而,令吴三桂意想不到的事也出现了,这就是摄政王多尔衮已把他的行辕移到了山海关前,并传下谕旨,令吴三桂统带的关宁军不必进关,就将营盘扎在红瓦店以西,原来大顺军扎营的地方,并传旨令吴三桂偕部将高第等进谒。

吴三桂百事缠身,根本就来不及处理吴襄的丧事,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命运——他不明白摄政王何来此举?无奈之下,向前来传旨的承宣官打听,承宣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一边的豫亲王多铎知机,说:

“这还不明白吗,流寇虽败,但北京城仍在他们手中,我们能让流寇有喘息之机吗,进城岂不是多此一举?”

吴三桂口中点头称是,心中却也暗暗叫苦——原想效申包胥秦庭一哭,兴楚灭吴,到头来却落得驱狼迎虎,让多尔衮反客为主。但事已至此,悔复何及?迫于形势,只好下令:本军就地扎营,不必再进城内。

这一来,那些还有个人私事的人,或家小在城内的人,怕清兵乱来,不由骂起娘来,可吴三桂只能装聋作哑了。

他略作收拾,便偕高第、冯有威、郭云龙、杨坤去见摄政王。

摄政王的黄色帐殿,就扎在石河岸边,那是一座巨大的方形帐篷,前后左右各有四座较小的帐篷,将这座大帐包围,周围是荷戈持戟的侍卫,一个个翎顶辉煌,锦袍灿烂,显得十分威武和肃穆。

吴三桂在豫王多铎的引领下,终于来到了帐殿前,只见多尔衮偕阿济格、三顺王、范文程、洪承畴等王公大臣,一齐迎立在帐外。吴三桂赶紧上前,欲行大礼,但此番摄政王却一下抢上前,双手将他扶住,又抱住他的双肩,脸几乎挨着脸,平地转了一圈。

吴三桂明白,摄政王爷这是与他行满人的“抱见礼”,行过此礼,表示他们已是亲如一家了。

这时,帐外大道两边,仪卫盛陈,紫电青霜,十分耀眼。多尔衮拉着吴三桂的手,并肩走进大帐,阿济格、多铎、范文程、洪承畴等一班王公大臣及高第、冯有威等一班降将紧随其后。进帐后,多尔衮面南而立,一个承宣官手捧一卷黄绢上前,打开来,大声喝道:

“吴三桂听封。”

吴三桂一怔,还未明白是何事体,身边的多铎、阿济格、范文程、洪承畴等文武官员早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就像倒了一片土墙似的,吴三桂不由双腿一软,也跟着跪下了,于是,承宣官念旨。

这是以顺治皇帝名义下的一道恩诏,诏旨中,正式封吴三桂为世袭罔替平西亲王,赐他的东西,更是多得不能胜数,什么玉带、蟒袍,貂裘、骏马——凡是一个满清王爷该有的行头,他都有了;高第、冯有威、郭云龙、杨坤等,也各官升三级,并赏赐很多尚方珍物。

吴三桂此时早把光复明朝的事丢到脑后了,崇祯皇帝那吊颈鬼的幽灵,也已离他远远的。不过话也说回来——面前的局势,如做成了的笼头,紧紧地套住了他的嘴,也容不得他稍有犹豫。再说,自己这几万人马,已被李自成杀得七零八落,若不是八旗兵及时出现,真不知要到何处去收尸,眼下终于胜利了,这以前,崇祯皇帝也不过封你一个伯,而顺治皇帝一封就是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你又还要怎样?

覃恩普敷,皆大欢喜,众人无不弹冠相庆。但无论如何,吴三桂却笑不起来——他那父亲吴襄,就杀在今天,此时此刻,关外死尸山积,还不知吴襄身子在何方?身为人臣,忠是不能尽了,难道就连孝也可不尽?

于是,别人早已换了顶子和袍褂,他却是一身重孝,就在众人相互祝贺之际,他退在一边,唤过亲信家人吴如孝,令他带几个可靠的人,带着吴襄的头,去寻找身子相配,到时隆重下葬。

其实,吴三桂尚不清楚,就在他们杀败李自成之后,阿济格与多尔衮之间,有过一场争执。依阿济格的,便是要回军杀到关里去,将关内的汉民,统统杀尽。原来阿济格恨山海关屡次将他们阻挡,使他们大清铁骑不得其门而入,此番终于得手了,所以,他要屠城。

多尔衮不由怒斥阿济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不听话的十二哥督住。为防他暗中仍动杀机,乃派他率师随吴三桂追击李自成;这里却出告示,令山海关的军民,全体剃发,改着满人服装,一切都得遵从满人风俗。

此令一下,小小关城,并不知他们已是死里逃生,却为这“从头做起”鬼哭神嚎起来。

八、大顺皇帝 1.冷暖北京城

四月二十六日,距大顺军第一次进入北京城才短短的三十七天,李自成终于第二次进入北京。

还是巍峨的德胜门,还是这些大顺军,前后不过月余,情形却是迥异。那时大顺军整队入城,旗帜鲜明,步伍整齐,战士们个个鲜衣亮甲,精神抖擞,所谓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而今呢,队伍散落,三五人一路,百十个一群,起起落落,散散淡淡,操手抱戈,低头缩颈,受伤的血污满身,生还的衣甲不整;粮草、辎重丢光了,好容易运到的红衣大炮统统送给了敌人;连驮在马后的、牵在手上的,穿红着绿的窈窕女子也不见了,这就无怪乎他们的火气大,望人都是恶恨恨地,让路稍慢便挨鞭子。

于是,大顺皇帝也领教了北京城的世态炎凉——三十七天前,全城百姓,焚香顶礼、簟食壶浆,家家门上黏一个大红顺字,老幼相携,齐向马前迎王师;今天这情景不见了,行人都躲得远远的,瞅也不瞅你一眼。

有什么值得他们瞅的呢?这些日子,大顺军并未为他们带来真正的福祉,缺衣少食的照旧缺衣少食,过去有人作威作福,令他们不敢仰视,而今仍有人作福作威,令他们不敢仰视,只不过换了新面孔而已,更有甚者,是增加了恐怖,昔日九陌红尘的帝都,歌管繁华,笙箫聒耳,而今成了恐怖的地狱,处处招魂,夜夜鬼哭。

李自成把这一切默默地看在眼中,脸上渐渐地凝聚起一团乌云,心中也涌起一股乖戾之气——北京为崇祯盘踞多年的窠穴,住的多是明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生就一双见风使舵的势力眼,只认崇祯是真龙天子,朕不过牛屎村人,还是快快回长安吧,长安城里有我的父老乡亲,他们不会这么冷落朕。

但就这么回长安吗?不,朕要让这班人知道,冷落朕将得到什么报应!

想到这里,心中那一团戾气就像是一块浓墨,在渐渐地化开、弥漫……

终于,他还是看到了欢迎的人群,那是丞相牛金星率领的、留守的百官队伍,牛金星在前,随其后的是顾君恩等六部尚书。李自成勉强和这班人打过招呼,那独眼便在人群中扫视,他很想看见李岩,却又害怕和他的目光对视,李岩终于出现在他眼帘,他跟在六部官员之后,见了皇上,俯伏尘埃。

可李自成急于要看他的脸——李岩终于抬头了,半月不见,杞县李公子仍不失倜傥英姿,身着文官二品官服,面如满月,齿白唇红,那一声“皇上辛苦了”说得轻飘飘的,似有几分幸灾乐祸。

李自成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立刻想起了他那悬军远征之谏,想起他关于处置吴三桂的建议,种种种种,今天皆一一验证了,想到此,大顺皇帝胸中那戾气竟化为股股酸水,直奔喉头……

于是,尚未进城,征尘未洗的大顺皇上迅疾颁下一道谕旨:将吴三桂全家斩首。这个十恶不赦的汉奸,这个该杀千刀的叛贼,九族骈诛,尚不能泄吾大恨。

人已杀,气未消。回到宫中,可意人儿窦妃立刻迎了上来。

窦氏由一个普通的宫女,一夜之间,得为皇上新宠,这真是一步登天。眼下,她也不管李自成败与不败,也不管长安还有李自成的原配,还有李自成封的,比她早得多的皇贵妃、贵妃直至妃,却整日做着执掌六宫、母仪天下的美梦。

当“圣上回宫”的吆喝声尚未消失时,她已几步趋前,在坤宁宫石阶前接驾了。可此番皇上不像往日那样笑嘻嘻地上来拉她,只说了一句“平身”便自顾自地直往里面走,窦妃深感委屈,只好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来到皇上身边,再次请安,这回皇上倒是躬身拉起了她,一把搂在怀中,怏怏地说:

“我们要走了,你愿意跟朕一道走吗?”

窦妃也已听到山海关的败报了,可她是个妇人,也不知山海关的失守意味着什么,只想,我已是与皇上敌体的娘娘了,皇上走,我怎么可以不走呢?于是,连连点点头说:

“当然,皇上到哪里,臣妾也跟到哪里。”

按说,这话是很得体的,可皇上却突然变脸,把她狠狠地往前面一推,说:“朕怎么能带着你,都是你们这班女人把朕的弟兄害苦了,朕要杀了你们,一个个赶尽杀绝!”

窦妃一听,吓得直抖,她不明白,平日见她便笑笑嘻嘻的皇上,怎么会突然变脸,且出口就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话。赶紧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请罪说: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

可皇上懒得与她理论,兀自在宫中踱起了方步。

牛金星被紧急召入宫中,在武英殿候旨。

大顺军榆关苦战之际,远在北京城,担任留守的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却真正过了半个月舒心日子。

被拷掠的那班前明大臣们,没死的,全被他释放了,不是因为牛金星心慈,而是他想当太平宰相。俗话说,宰相肚内好撑船,既然如此,就该从眼前做起,这班可怜的臣子,已是枯竹子榨不出油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要知道,这班人个个算得硕学通儒,若仍在明朝,他们都算是牛金星的老前辈,眼下只要放他们一马,这些人便会拜在他牛丞相名下,向他递门生帖子,称“晚生”,在自己的著作中,对他这个老师歌功颂德。这在刘宗敏辈看来,门生帖子算个鸟,擦屁股也嫌太硬,就是那些马屁文章也是读不通的;但在牛金星眼中,立言胜于立功,学界泰斗,名山事业,比领袖百僚的宰相更能传之永远。

所以,这些日子,京师虽风声鹤唳,谣言四起,牛金星却置若罔闻,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每天坐着八抬轿,手持撒金折扇,前呼后拥地出门拜客、赴宴,广收门生,遍认同乡,并张榜宣布,将在近日考贡生选官,自任大总裁,喻上猷等任主考。

一班死里逃生的官员,虽然已是遍体鳞伤,却把个牛丞相看作再生父母,每日把那肉麻的话来恭维他,把个牛丞相乐得屁颠屁颠。

然而,太平宰相才当了不到半个月,从山海关飞速递到的谕旨,一下将他的美梦敲碎了——大顺皇帝先是命令,保定的驻军速抽两万精兵,限在两天内赶赴北京,在京东北一线布防,接应从山海关前线撤下来的我军;接着,又令牛金星火速布置,他定于四月二十九日举行登极大典。

牛金星这才觉得不妙,自己是大年三十翻黄历,好日子已是过完了,眼下一见皇上宣召,不由跌跌撞撞地进宫,见皇上气色不好,纳头便拜。

“唉,不纳李任之之议,终于落到了这个结局。”李自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便有追悔之意。

一听皇上提到李岩,牛金星忙说:“皇上何必气馁,且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就是目前大局,也不是完全于我军不利呀。”

李自成这回倒是清醒,摇了摇头说:“不行,山海关一仗,我们败得很惨,十成人马伤亡了七八成,眼下刘宗敏手中已无一支完整的部队,北京怎么能守得住呢,今天召你来,是商量登极的事,此事刻不容缓。”

牛金星想了想说:“皇上仍打算定在二十九?”

李自成想了想说:“朕不是已有谕旨吗?还是在蓟州传来的。”

定在二十九日登极的上谕,牛金星当然看到了,那天他随手翻了一下黄历,却发现是黑道凶日,他想,皇上怎么定在这个日子呢,难道宋献策没有参与?

李自成见他欲言又止,忙说:“你不要说,朕知道,这一连几天都不是好日子,宋矮子当时也说了,可朕算了一下,军机间不容发,我们不能延宕了。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就是这天吧。”

牛金星见皇上这么说,便不好说什么了,反正这事说难不难,班次排定了,百官的礼仪也熟练了,服饰冠带备办妥贴了,剩下的,不就是三跪九磕首吗?能马虎就马虎吧,都怪这该死的吴三桂!

李自成接着问起了近日发生的大事。要说大事,可就多了,牛金星尽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大军西征,兵力一经扯动,后方便明显地空虚,江南明军,蠢蠢欲动,左良玉一步步向襄阳逼近,受史可法指挥的高杰等四镇进窥山东;这还罢了,更令人担忧的是大顺军的后方,除了陕西,晋、豫、冀、鲁四省原来已归服的地方全不稳了,崇祯死了,可在藉的官员、举子、豪绅却纷纷组织起团练,把大顺军派在那里的地方官驱赶杀害,大顺军运往长安的金银车被掠夺,大顺军从长安运来的粮草被拦劫;至于北京城里,天天出现用吴三桂名义发布的、号召百姓驱杀反贼,为崇祯报仇的告示,那些就不用说了。

李自成听到这些,眉头紧锁,双手背翦,在殿上踱起了方步……

八、大顺皇帝 2.决计南走

武英殿上,又一次御前会议。

李自成没有落坐,他背翦双手,在殿上徘徊,独眼炯炯,不时阴鸷地扫视群臣——刘宗敏带伤在抵挡追兵;李锦的伤未痊愈,由护卫扶着来了;高一功、刘芳亮等大将,个个绷带裹伤,怏怏地望着他,往日会议热烈的气氛全不见了,府第、金银、女子,这些最吸引人的话题,过去一提,众人无不唾沫横飞、兴高采烈,今天却无人说起了,偶然听到的,是一声声轻微的叹息。

李自成把这一切看在眼中。

会议没有要交议的事,只是将这班人招集起来,宣布登极的时间,及撤出北京的具体布置,但没料到,会议才开始,这班威风凛凛的将军们,情绪竟是这么低落。他想,打败仗也是经常有的事,崇祯十一年,他们在潼关被孙传庭杀得大败,仅剩十八骑脱逃,潜伏商洛山中,连一般的山大王、小股的刀客也敢奈何他们,可他们却轻松地闯过来了,不曾气馁,也不曾失望,今天是为什么呢?他忽然觉得,就这么宣布撤出北京城不好,那样势必使众人更气馁,想到此,乃轻松地笑了笑,说:

“怎么啦,一个个都像瞌睡未醒似的,不就是山海关败了一阵吗?这算什么,当年在潼关,败得不比这更惨吗?可我们不是又东山再起了,还把孙传庭这小子给收拾了?山海关之败算什么,一座边关小镇,才巴掌大的地方,就是丢了北京,也还有百二秦关,还有长安,朕敢说,一百个北京,也不敌一个长安。”

众人勉强点头说:“皇上说的是。”

见众人情绪仍很低靡,他又说:“此番山海关之败,败在我们事先没有充分作好准备,没提防吴三桂认贼作父,投降了满鞑子。不过,我们是百战之师,且有关中为基础,晋、冀、豫、鲁为藩卫,根深蒂固、兵强马壮,偶然败一仗算不得什么。吴三桂降虏,连自己的祖宗也出卖了,这是不得人心之举,势必遭到天下人的讨伐,又能折腾几下?再说,满洲才巴掌大的地方,怎能与中国抗衡呢?所以,朕认定,只要大家齐心,反败为胜是指日间的事,但不能气馁,要知道,气可鼓,不可泄!”

皇上的话虽说得硬气,众人却仍个个心有余悸,他们不知皇上已打定主意撤军,只害怕接下来的战事——山海关前那一场大屠杀太可怕了,那些手持白杆枪的辫子兵,身材高大,模样凶狠,一个个就像天神,骑在马上就能把你比下去,且骑术精娴,武艺高强,一杆枪、一把刀,在他们手上变化无穷,令人难以招架,怪不得他们数次进入内地如入无人之境,怪不得京畿一带传说,什么“辫子兵不满万,满万无人敌。”这不是明朝军队可比拟的。眼下辫子兵就要打到北京了,以他们这点残兵,怎么能与辫子兵对抗呢?北京城池再坚固,也断断乎守不住,何况还民心不稳,众寡不敌呢?

所以皇上说了很多鼓劲的话,众人却仍提不起精神,李自成见众人不答腔,只好向李锦点点头,说:

“滋侯,你谈谈看法。”

李锦受封滋侯,统带帅标,为中军主力,不想山海关前中炮受伤,中途退回,他一走,队伍群龙无首,损失最大,三万人马剩下不到五千人,且个个带伤。所以,他本人虽未与清兵交手,却已有些畏惧,加之听手下败兵绘声绘色地一说,辫子兵如何如何,心里早想撤兵了,眼下见此形势,立刻明白众人心里想的也和自己差不多,既然皇上点名问起,便硬着头皮说:

“皇上说的都有道理,吴三桂终究是要败亡的,不过,眼下他正得势,加之我军新败,骑兵损失过半,步兵损失殆尽,且阵亡不少随我皇上出生入死的陕西老弟兄,皇上虽征调保定兵增援,恐也众寡不敌。所以,据臣看来,北京城是守不住了,南边一线多为平原,无险可守,满鞑子兵锋甚锐,且乘胜而来,气焰嚣张,我军恐难与争锋,为今之计,宜退保山西、河南,徐图反攻。”

一听滋侯言撤,众将军不由齐声附和。

在众将中,李锦不但与李自成关系特殊,且战功卓著。李锦最大的特点是从不叫苦叫累,天大的难关都能咬牙顶着,在长安时,他是坚决主张北伐的人之一,进入北京后,真有几分睥睨一切,小视天下的气慨,不想才几天,他这豪迈之气,竟从波峰一下跌落谷底。李自成原想让侄子出头鼓士气,不想落到这个结局,不由深感失望,不想就在这时,有一人不信邪,这就是才从保定增援上来的果毅将军马世耀。

马世耀统带的是两万生力军,尚未与清吴联军接过仗,所以,对辫子兵的恐惧远不及众人,另外,马世耀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这就是他的部队驻防保定府,没有参予对北京的抢掠,眼下众将都腰缠金玉,他却囊橐空空,心里很不平衡,一听李锦主张撤出北京,他马上抢着说:

“臣以为滋侯之言,未免太怵,才败了一阵,怎么就连北京也要丢掉呢。皇上不是说了吗,满洲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辫子兵再厉害也是有限的,怎么能与中国抗衡呢?再说,辫子兵入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都不过饱掠一番便仓皇逃走,此番有吴三桂打头阵,充其量也就是在京畿一带骚扰一番罢了,未见得就是来争江山的,他们有那气魄吗?所以,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集中兵力,准备就在北京城下,与辫子兵决一死战,不说立刻将他们赶走,至少也能守住北京城。”

李自成听这话还觉顺耳,不想接下来,众人议战议走,纷纷其说,仍是主战的少,主撤的多,这是很反常的事。李自成心想,这些将军们哪一个不是从死尸堆里杀出来的,为什么今天才败一阵,就变得如此神经兮兮,脆弱不堪呢?难道山海关前一战,辫子兵就从精神上将他们彻底摧垮了吗?

想到此,他再也不愿演戏了,乃回头望着牛金星说:“丞相有何高见?”

牛金星能说什么?方才君臣私议,皇上已向他交了底:只待行过登极大典便撤往长安,今天众人的议战议走,其实都无法改变皇上的即定方针,想到此,他清了清嗓子,说:

“各位议战议守,都言之成理,据鄙人看来,敌军虽来势凶猛,但吴三桂才多少人马,他靠的是满人,满鞑子蕞尔小邦,其开国之君努尔哈赤,原不过是明朝边将李成梁的家奴,靠十三副铠甲起兵,原本没什么大出息,只因崇祯无能,才乘机坐大,致有今天的局面,即使如此,充其量也比不过关内一个州,地僻民贫,又能折腾几下?所以,马将军说,他们骚扰一阵子就会退回去,这判断是对的,他们确实是奔子女玉帛而来,一旦掳获足了肯定会退兵,剩下一个吴三桂有何能为?我们虽偶然失手,暂时要退出北京,但终究要打回来,不过不争这一时之气罢了。”

牛金星这几句话很是得体,李自成不由连连点头。接下来,牛金星就谈皇上登极的事,说钦天监有奏章,谓帝星不明,宜速正位,所以,皇上就在后天行登基大典……

牛金星还要继续发挥,不想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众人都深感诧异,不一会,只见一个小校,血染征袍,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了皇上,扑地跪倒,语无伦次地说:

“皇上,不好了,我,我军,又,又败了。”

李自成闻言,忙喝道:“谁让你来的?”

小校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双手呈了上来,牛金星接过,展开来看。这是从前线递到的一份紧急军报,上面说,敌军因吴三桂的引领,已连克迁安、昌黎,直下滦州、开平,眼看就要逼近丰润、蓟州了。昨天,刘宗敏带伤率袁宗第、刘体纯等,连兵十八营与之决战,结果在丰润附近被杀得大败,刘宗敏再次受了重伤,这回是用门板抬下来的,眼下全军仅剩不到两万残兵,已在袁宗第的指挥下,向三河一线撤退。

众文武不由大惊失色。

面对警耗噩音,李自成还算沉稳,为应付突变,当下他宣布了几项决定:全军定于四月三十日、也就是登极后的次日撤离北京,因马世耀一军最为完整,故留下断后,其余拟南下经保定、真定,退保三晋。

众人诺诺连声,分头行动。散会时,李自成心中忽有所动,望着跟在众人身后往外走的李岩,传旨道:

“请任之暂留一步。”

李岩留了下来。众人散尽后,大殿里空荡荡的,除了皇上,只张鼐挎剑立在丹墀下,李自成扫一眼大殿,深情地望着远远地站在殿柱前、表情有些木然的李岩,说:

“任之,咱们去寻个僻静一点的地方说话。”

说完起身,张鼐领路,君臣二人来在东暖阁里,距离一下拉近了。李自成居中坐下来,他见李岩一边侍立,乃伸手指向身边的座位说:

“任之,坐吧。”

李岩仍有些拘谨,口称“谢皇上。”身子却仍不敢坐,李自成见状,不由伸手将他捺在座位上,又埋怨说:

“任之,你怎么和朕生疏起来了呢,这以前不是这样的嘛!”

这神态,无比亲切,这口吻,一如从前,李岩不由感动起来,他抬头望着皇上,说:“岂敢,只因皇上日理万机,无暇垂询,臣不敢妄言以干圣听。”

李自成对这回答仍不满意,他用一声长长的“哎”来表示自己的惊奇,又说:“不对,任之,你的性格不是这样,再说,以你我的交情,朕眼下又诸事不顺,你应该知无不言,时时提醒。”

皇上卑词问策,拳拳之情,溢于言表,可李岩说什么呢?一切都被他不幸而言中了,山海关之败,败在皇上的悬军远征,败在对吴三桂处置的失当,这些都看似偶然,却又是必然,眼下士气低落,人心惶惶,连平日从不言怯的将军们也谈虎色变了,朝议撤往山西,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李岩抬起头,一下触着了皇上殷殷的目光,他终于忍不住了,乃字斟句酌地说:“据臣看来,皇上暂时放弃北京,退保三晋的决定是明智之举,三晋背靠关中,土地富饶;太行山横亘其间,为天然形胜,加之关中为后盾,鲁、豫为声援,以我军现有势力,攻不足而守有余,孙武子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皇上此举,正可收‘击其惰归’之效。”

这一说很投合李自成的心事,不由连连点头,并说:“任之此说,深得朕心。丞相说得好,满鞑子不过一守边小夷,利中原子女玉帛而来,岂能长久?满鞑子一撤,吴三桂必无能为,所以,我们仍大有可为,但不知怎的,我们这班将军们却看不到这点,只想着敌军不可挡,对辫子兵怕得要命,今天的会议上,竟一个个垂头丧气,无人敢言战。”

一听皇上这口气,李岩不由有顾虑了,须知他虽说了一段皇上爱听的话,却只是做个由头,接下来才是他要提醒皇上的,不想皇上误会了,居然又想当然地乐观起来,那么,自己的心里话究竟说还是不说呢?

他的犹豫立刻被李自成发现了,李自成本想大谈他卷土重来的打算,并想征询李岩的看法,求得进一步的完善,眼下见李岩似不以为然,忙用嘲讽的语气说:

“任之,你也怕满鞑子,怕辫子兵吗?”

李岩不由急了,说:“皇上言重矣,臣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适才听丞相所议,认满人图小利,无大志,此说未免牵强。”

李自成说:“难道任之已认定,满人进关,是要与朕争天下?”

皇上既已问及,若再吞吞吐吐,便要招至猜疑了,于是说:“皇上,臣以为,满人的确根基太浅,因为三四十年前,他们不过一守边小夷,土地人民物产,不敌我中原一个州,小国寡民,中原问鼎,能不是蛇欲吞象?何况他们是夷人,是金人的苗裔,为汉人世仇,想入主中原,有一道难以逾越的种族门坎,所以,他们要想在中原站稳脚跟,确有想象不到的困难。不过,若纵观历史,比效古今,却又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接下来,李岩便谈自己的看法,熟读史藉的他,说起历史上的外患入侵,真是滔滔不绝,从五胡乱华,到金元祸宋,再说到山海关外的辫子兵——满人经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人的努力,不但完成了内部的统一,且降伏朝鲜、蒙古,四次入侵中原,每次都取得很大的胜利,眼下有吴三桂领路,有崇祯已死这个好题目,乘胜入关,问鼎中原,又有何不可?历史上哪次外患入侵,不是趁着中国的内乱呢?最后,李岩竟忧心忡忡地说:

“方才丞相谓满人无意中原,臣实在不敢苟同。据臣看来,眼下虽无崇祯,形势却比有崇祯还要严重,皇上应从大局着眼,小处着手,做长期的打算,至于平天下于弹指之间,定中原可一蹴而就,这种想法,切不可有。”

李自成闻言虽不悦,口中仍问道:“长期打算,究竟是做些什么呢?”

这可是一个大题目,李岩于是从重新收拾民心说起,直到巩固秦晋、抚绥豫鲁,招贤纳士,积草屯粮——等于都要从头做起。

李自成听李岩如此一说,就如一个才从火热的太阳下走来的人,被人迎面泼了一大桶冰水,不觉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他自竖杆子起义以来,已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来,经受了无数次的失败和挫折,历尽凶险,九死一生,好容易才有今日,眼下崇祯虽死了,明朝虽完了,可他也身心疲惫了,为山九仞,精疲力竭,这一坐下来,便不想再动了,万不料半途杀出个程咬金。依牛金星所说,满人只为子女玉帛而来,饱掠一番就会撤回,他可跟在后面打回北京去;依李岩所说,等于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年前,他想起年初时,李岩和宋献策那先破藩篱,再窥堂奥的主张,事情真的有这么复杂吗?

生是生非,全凭文人一张嘴!

在感情与理智的角逐中,大顺皇上何所依从?

——直到李岩告辞,李自成还没有理清头绪。

八、大顺皇帝 3.李自成登基

李自成终于粉墨登场,在天子正衙的皇极殿举行了正式登极大典。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当百官的山呼一阵阵响彻云霄时,龙椅上的他,确也有过短暂的陶醉,心想,十六年出生入死,今天总算有了交代,可惜只兴头了一阵子,他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中:就在大典的最后一个乐章在皇极殿四周飘散之际,十余万装备精良的大清铁骑,正一步步逼近北京城。

大喜紧接大悲,此时的李自成,又是金刚又是佛——当情绪上到波峰时,笑面团团,有求必应;一旦降到谷底,恶念便会不期而至。

回到坤宁宫,窦妃赶紧迎出来在台阶上接驾。李自成脸色阴郁,心事沉沉,一边将窦妃扶起,一边用目光巡视着四周,神情怅然地说:

“该带的东西都带了没有?再过几个时辰,这里就要举火了?”

窦妃已知道皇上要焚宫的消息,从明日起,她将随皇上撤往长安,心中不无惋惜。这以前她是这里地位低下的宫女,对宫中的一切虽很熟悉,却无权主宰,好容易得皇上青睐,得封妃子,眼下储位尚虚,原以为只要肚皮争气,能怀上皇子,那就离主掌六宫的位子相差不远了,不想皇上是位极难伺候的皇帝,经常发无名火,动不动就要杀她,她害怕极了,想到眼下又要告别这一切而随军远征,且不说马上颠簸,兵凶战危,就是能平安地到达长安,也远不如在这里如意,须知那里有不少皇上的旧人,她们地位比自己高,资历比自己老,自己要削尖脑袋去迎合她们,那都是她所不愿的,但事已至此,皇上的决定可不会因她而变更,她身为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想到此,她不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不想小女子这一声叹息,竟引来大祸。

李岩那一席话,已使他彻夜无眠,半年来的事实告诉他,此人远见卓识,胜牛金星多多,他说过的话,都是先说后见,眼前的警耗噩音,又在一步步验证他的预言,弃守北京势在必行,今天是告别皇宫的最后一天了,嵯峨殿阙、红裳翠袖,一一在眼前闪现,原以为九转丹成,万不料功亏一篑,那么,牛金星说得好,既不能为我所有,就不能拱手让人,一火焚之,化为平地,后人评说,朕也不失西楚霸王之雄……

想到此,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仇恨起来,觉得它们都是自己的对头,应尽力消灭。不想就在这时,窦妃那一声微微的叹息声,竟清晰地传了过来,他一惊,心想,她叹什么气,这小贱人,这些日子,她在枕上,一再讨封,封妃子不够,还要封贵妃,封贵妃不够,又要加封皇贵妃,只怕到了哪天,她便要封皇后了,封皇后她配吗?她平日见朕都是笑脸盈盈,今天眼看朕败了,要撤离北京了,她便叹气,看来,她说愿意跟朕走全是假的,这个附炎趋势的小贱人!想到此,他独眼一瞪,怒视着窦妃道:

“你叹什么?是不愿跟朕走吗?”

窦妃已被吓怕了,见皇上又发火,不由一惊,答话更不得体了,说:“臣妾是觉得这宫殿烧了太可惜,崇祯不是也舍不得烧掉吗?”

李自成一听,她竟拿自己比崇祯,不由心中烧起一股无名怒火,足一顿,指着窦妃骂道:“什么,崇祯没有烧,朕便不能烧?那崇祯上吊了咱不是也要上吊吗?”

窦妃不知皇上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不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臣妾可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可不敢。”

可皇上胸中的火一下便烧起来了,不是磕几个头就可平息的,只见他转身便从架上抽出宝剑,猛地向她的粉颈砍去,可怜窦妃一句话尚未说完,那颗头便砉然落地了。

这一来,吓得坤宁宫的一班宫女、太监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失了六魄,不由一齐跪下来,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只求皇上饶命。

李自成怒气冲冲地望着这班人。他们生成的狗命,专会伺候人,能观颜察色,眼眨眉毛动,见了主人屁颠屁颠的,跑前跑后,能使被伺候的人乐乎乎的,这真是天生的好奴才啊,可惜自己没法再用他们了,过不了几天,他们便又会在另一个主人面前蹶着屁股,摇着尾巴撒欢儿。想到此,他火气更甚,率性挥剑,一连砍倒好几个人,直到手酸了才丢下剑,这时,没死的都吓得逃走了,大殿里已空无一人,他才怏怏地走了出来。

一人走到武英殿东暖阁,他的贴身亲随张鼐迎了上来,一见皇上浑身血污,不由大吃一惊,问道:“皇,皇上,您怎么啦?”

李自成这时也发现自己失态了,不由掩饰地说:“没有什么,朕恨极了几个人,故把他们杀了。”

说着,便让武英殿的太监为他换去血衣,张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由纳闷:皇上恨谁,不就是一句话吗,何必自己动手呢?李自成不管他的疑惑,问道:

“怎么,有事吗?”

张鼐说:“李任之在宫外求见。”

李自成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前天晚上,他不是把要说的都说了吗,又有什么事呢?告诉他,有事明天在路上再说。”

张鼐答应着,却迟迟不动身。李自成这才记起,明天五更,他们就要离开北京了,李岩奉旨和马世耀断后,有什么机会见面呢?

想到此,他只好又一次挥挥手说:“好吧,你让他进来。”

散朝后,李岩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往中州会馆走,皇上已决计西行,明天五鼓便要出发,他奉旨和马世耀断后,得抓紧时间布置。不想才走到午门,却遇见了大队柴草车,从前门棋盘街一直排到紫禁城,有近千辆之多,在这座金碧辉煌、有数百年历史的宫殿群落前,形成一道很不和谐的风景线。

他不由诧异,乃问押车的一个小校,怎么把柴草运到宫中来了,且不走后门而走前门?小校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这是凛遵皇上谕旨而备办的,为准备放火焚宫之用。

什么,皇上要焚毁这座紫禁城?李岩不由大吃一惊。清兵逼近,北京是守不住了,但就因这个原因,要把这座巍峨的宫殿烧毁?皇宫不但是皇权的象征,且也是数百年来,集天下臣民的智慧、血汗于一体的结果啊,何所谓中原上国,不就体现在这些地方吗?自己得不到,或者说暂时要放弃,就应该付之一炬、毁之于一旦吗?

想到此,他不由又返身往宫中走。才过金水桥,只见宋献策迈着八字步,一摇三晃地走过来,一见李岩,不由问道:

“任之何去而复往?”

李岩一把拿住他的手臂,问道:“你可听说皇上要焚紫禁城?”

宋献策点点头,低声说:“这是你那位同乡加同年的好主意,说皇居壮丽,岂可弃掷他人?不如效咸阳故事,将带不动的尽付丙丁,就是后人议及我辈,也不失楚霸王之英名。”

“糊涂,糊涂之至,项羽烧阿皇宫,落了个千古骂名,难道他也想让皇上背一个千古骂名?姓牛的真是尽出馊主意!”

宋献策微笑着,反手挽住李岩,摇头晃脑地吟起了诗:“徒纵咸阳三月火,让他娄敬说关中。你可知这是谁的诗句?”

这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李岩不由生气,忙气急败坏地说:“此时此刻,你还有心吟诗?”

宋献策笑嘻嘻地说:“你们二人不是同乡吗,他是举人,你也是举人,怎么就如此不同?”

李岩说:“什么不同?”

宋献策悠哉游哉,竟说:“坏文人有个好习惯,开口就是好听的;好文人有个坏习惯,开口就是别人不愿听的,你想做好文人呢,还是做坏文人呢?”

说着,拖起李岩就往回走,可李岩却挣脱他的手,说:“这么一座宫殿,建成多不易呀,就这么烧了你不痛心我痛心,你不愿说我要说。”

说着,就仍往宫里走。宋献策又一次追上他,连连喊着他的名字说:“李任之呀李任之,千里搭凉蓬,没有不散的筵席,人家不心痛你心痛什么?你不觉得话太多了吗?”

李岩一怔,不由立定了脚跟,恰在此时,巍峨的五凤楼上,那报时的钟被敲响了,悠扬的音调,一下一下的,似乎在向他诉求什么,李岩心一横,说:

“皇上前天还让我畅所欲言呢,话虽多,可是好话啊,如果能救下这座皇宫,就是被皇上杀掉也值!”

说着,也不管宋献策在摇头,仍一个劲往前走。宋献策身材矮小,追他不上,只好望着他的背影,连连顿足叹息。

李岩进殿,跪下恭行大礼。李自成望着他,催促道:“任之,什么事快说,再过几个时辰,这里就要点火了。”

李岩一见皇上提到“点火”,心里不由“咯登”一下,看来,焚宫之说,果有其事,但仍追问一句道:

“点火可是烧毁有关文件?”

李自成说:“不是,那些东西早处理好了,点火是要焚宫,将这一大摊劳什子烧掉,不要让满鞑子坐享其成。”

李岩赶紧奏道:“皇上,火可不能举,皇宫为天下臣民血汗凝聚,为我中华历代祖先文物,项羽为末路英雄,他烧阿皇宫的故事学不得,须知这不是留与满鞑子,而是留与后人。”

才开过杀戒的李自成,情绪仍很激动,不想李岩开口便不中听。他想,说要从长计议的是你,说满人是来争江山的也是你,你不这样说朕还不想烧,就因你这样说了朕才一不做二不休,可你却又来拦阻,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到此,他不由口气严厉地说:

“李任之,你好不晓事,留与后人不就是留与满鞑子吗,难道你想让他们在此为所欲为,号令天下?你是什么意思?”

李岩一惊,皇上好短识啊,前天晚上不还要我畅所欲言吗,今天为什么这样不耐烦呢?这时,一边的张鼐在向他使眼色,要他退下。可他一想,若不说,这皇宫就要化为一片白地了,不由硬着头皮连连磕头,苦谏道:

“皇上,皇上,请听微臣把话说完。”

李自成独眼一瞪,说:“你不要再在这里嗷嘈了,朕还有很多急事要办!”

李岩伏地不起,磕头如捣蒜,说:“皇上,皇宫乃穷天下之力,朱明历二百余年苦心经营始成,集人文之大观,为华夏的骄傲,若一火焚之,将为千古罪人,要遗臭万年!”

此言一出,连一边的张鼐也惊呆了,李自成更是气得连连顿足,说:“李任之,你再要说下去,可别怪朕不能容你了!”

张鼐一闻此言,赶紧将李岩一手挽住,狠命地往外推搡,好容易将李岩推到殿外甬道上,才压低声音警告说:

“任之将军,你疯了吗?你前天一席话,已让皇上彻夜未眠,你可知皇上刚才已亲手杀了好几个人了?”

说着,就把皇上杀窦妃及宫女、太监的事叙述了一遍,又说皇上眼下心情不好,什么话都听不进的,不要再火上加油了。

李岩一听,不由泪流满面,仰天长叹一声,怏怏地走了出来……

八、大顺皇帝 4.一把火

甲辰年(1644)四月的最后一天,距大顺军进入北京才四十一天,北京城又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不可一世的大顺军终于狼狈地撒出了北京城,李自成身上仍是那套行头,仍是那匹乌驳马,但就连乌驳马似乎也明白,这是一次失败的出走,它踩着细碎的步子,从紫禁城出来,立在汉白玉石桥上,竟回过头,对着巍峨的皇宫发出一声长长地嘶鸣,那音调,是那么低沉和悲怆。

李自成尚未离开武英殿,负责放火的张鼐就指挥手下数百人,就分别在后面的东西六宫放火了,他们嫌一处处地放火太慢,便用小炮向充塞宫门的柴草开炮,由炮火去引燃柴火,待李自成走出午门,后面已是炮声隆隆,美奂美轮的宫殿群落便处处冒出青烟,煞那间,一齐窜出了红红的火舌。

他回头望着这巍巍宫墙,凤阁龙楼,雕栏玉砌,那红墙黄瓦,上接云齐的宫阙,在晨曦的衬映下,轮廓是那么清晰,色彩是那么亮丽。其实,长安的秦王府怎么能与这里相比呢?他不由感慨系之,心想,这一烧不是向世人宣告,朕再也无力杀回来么?

看来,李任之的话也许是对的。

行行重行行,逶迤直向西,哪条路上来的,仍从哪条路回去。他们从广宁门出城,一直朝西南走,中午,队伍终于到达芦沟桥一带,李自成下旨,令人马原地休息,自己仍坐在马上,不时极目四野,看到的只是一片荒芜,人民逃散一空,连野狗也是稀见。

然而,此时的北京城却正鬼哭狼嚎,遭受到空前的大劫,这一回且是焚林而猎、渴泽而渔——因为他们要走了,不能把好处让给夷人。

奉旨断后的李岩,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搜尽民间骡马,便于驮运物资。这是皇上的圣旨,大顺军战士遵旨而行,这本是无可说的,但除此而外,金银玉帛加妇女,便也成了他们搜寻的对象,这以前是专找官宦之家,轮到马世耀部进城,官宦之家早家徒四壁了,他们便只能向民间搜求,这班人觉得太亏,搜求更狠,且分赃不匀,发生火并,于是,杀人的,不堪受辱自杀的,相互残杀的,到处发生。

李岩亲眼看见手下的士兵在烧、在抢、在强奸,但他无动于衷,他明白,自己这监军早已徒具虚名,其实,谁怕谁呢?自己若多管闲事,不但无功,反自讨没趣。他只一个劲地叨念着,完了,大顺军完了,李闯王的千秋伟业就这么完了,那晚君臣的一席谈,自己虽剖肝沥胆,皇上却只当耳边风,一切都被宋献策这个鬼头鬼脑的江湖术士言中了。

李岩不得不考虑起自己的下半世光景。

自己是彻底得罪皇上了,所谓“指斥乘舆,罪该万死。”昨天,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被皇上当作伺候他的宫女、太监,一起亲手砍掉,他与皇上之间的君臣之义,或者说,还有一份友情,已在昨天,随着即将燃烧的宫殿,统统化为灰烬,皇上眼下是忙,无心来收拾自己,待安定下来,恐怕就要跟他算账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何处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他忍着绞痛的心,信步来在前门的大街上,大街上,能看到什么?

“天街踏碎公卿骨,内库燃成锦绣灰”。

这不是韦庄笔下,黄巢进入长安后的景象么,怎么又重现在自己的眼前呢?

这难道就是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僚?这难道就是自己曾经效忠过的事业?

风云三尺剑,明月一床书。自己本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官宦公子,一个懒散而超脱的富贵闲人,在家乡的河南杞县,田连阡陌,广厦万间,每日寄情山水,徜徉田园,或与友朋联诗结社;或与亲人登高望远;过的是妻贤子孝,兄友弟恭,舒适而高雅的生活,为什么一步步走到这里呢?

李岩背翦着手,像一个局外人似地在乱兵中穿行。这班人都认识他,却也毫无避忌,他于是得以仔细地、一个个地看着这班作恶的人,他们都长着一副本份的庄稼人面孔,有的还才十八九岁,有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这以前,他们跟着闯王打绅粮,打贪官,攻州破寨,不奸不杀,一个个对百姓和善,亲如一家,尤其是看到受苦人,自己的口粮也可分一份出来周济,自己的衣服可以脱下与人御寒,可为什么这么快就换了另一副面孔,变得如此贪婪凶横、如此惨无人道、如此不可理喻呢?

应该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大顺朝廷的文武百官没有带好头;或者说,是大顺皇帝本人没有带好头——权力使聪明人糊涂,财富改变了人的本性。

这以前,他是怀着对李自成无比的景仰、无比的敬佩才投身于大顺军中的,从没有因李自成的出身而看低他,在李岩看来,历史上的开国之君,除了一个李世民是贵族,其余大多出身草莽,像刘邦、刘秀、赵匡胤、朱元璋,他们一个个身世卑微,起事之初虽也不乏无赖行径;但识见高超,心地宽广,能识人,能用人,虚怀若谷,礼贤下士,更难得的是他们不因一时的失利而气馁,也不因暂时的胜利而忘形;胸怀大志,自强不息。

以史为镜,比照当前,直想到李自成的过去,想到他以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不错,他只是为了吃一顿饱饭才造反的,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只要能填饱肚子,死也值得,于是,就揭竿而起。应该说,这是草莽英雄初起时都有的经历,像陈胜、吴广;像李密、黄巢,名色不同,行事一样,他们之所以当不成开国之君,就因为他们本无所谓天下之志,他们只有对富人与生俱来的仇恨,除了报复,除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再没有什么崇高的目的,李自成当时是这么说的,后来也是这么干的,他可没有骗自己,是自己看错人了,把他看得太高太伟大了,要知道,李自成不具备刘邦、朱元璋的气质,牛金星、宋献策也远不是张良、萧何,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很多很多的人,陈胜、吴广、黄巢就是他的朋友,别看他登极时,穿衮戴冕,堂哉皇哉,聪明神武,有模有样,但剥开来看,仍只是一个牛屎村人!

这一天,在这乱哄哄的北京,在这人人都不能安下心来的日子里,李岩却静下心来,想得很多很远。

九、摄政王爷 1.皇上早就登基了

吴三桂是在罗公店得知大顺军已撤出北京的消息的。当时喜不自胜,心想,京师终于在我手中光复了,太子也终于找到了,按以前的设想,只要光复京师,自己奉太子即位,号令天下勤王,大清兵就可以退回去了,这本是他的初衷,可多尔衮愿当这客串的角色,领一份犒赏走人吗?

“多尔衮呵,这个铁腕冰容的摄政王!”他一次次在胸中念叨。

因马上奔驰追逐,他浑身发热,头上冒汗,那一顶尖顶凉帽已推到了脑后,露出的是闪着青光的、新剃过的头皮。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顶上,滑滑的,光光的,已是一片不毛之地了;再摸脑后,是一条粗壮的、浑圆的辫子。至此,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他不甘心,仍想试一试。

这时,阿济格率两白旗也上来了。吴三桂于是对阿济格说:“王爷,好消息,流寇已退出京师,往真定方向逃窜,贵部何不就此扎营休息,以待后命?”

阿济格望他笑了笑,缰绳一提,那大白马突然发出一声悠悠的嘶鸣,吴三桂尚不明白,阿济格却大声道:

“摄政王口谕,平西王听宣。”

吴三桂不由滚鞍下马,直直地跪下,朗声道:“臣在。”

阿济格面露微笑,缓缓言道:“流寇南逃,不可轻纵。着吴三桂不必进京,迅速南下追剿逃敌,务必一举全歼,不得有误!”

吴三桂一听,心下着忙,虽一边磕头领旨,一边却喃喃地说:“臣,臣一家老小还——”

“还不知下落”一句尚未出口,便被阿济格挥手打断了。阿济格此时口含天宪,眼中哪有他这个平西王,一听吴三桂提到家,乃稳坐雕鞍,将吴三桂上下打量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得得得,足下已是大清的平西王,流寇还会为你留着那个家吗?他们连皇宫也要烧,你那父亲也要杀,还能不斩草除根?孤看你还是一心杀贼的好,杀尽流寇,既报家仇,又雪国耻,至于那个家嘛,就从头开始吧。”

说完竟哈哈大笑。

吴三桂不由又摸摸顶上光头,开始仔细咀嚼这“从头开始”四字的含义。

看看前锋已到通州,这里距朝阳门不过四十里,他的家就在东城的灯市口附近,放马驰去,不用半个时辰。父亲已死,尸骨无存,可家中还有继母、妻子,还有爱妾陈圆圆,和她手绘的“月圆花好”的画,眼前不由浮现起陈圆圆那期待的眼神,那一段密月柔情,令人销魂夺魄,那个玉人儿现在在哪里呢?想到此,他真想立马腾空,直寻到天涯海角。

然而,摄政王的口谕,谁敢违抗?清兵是自己请来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再说,自己已剃发降清了,剃掉的头发还可以再长出来,臣节一旦失去,便永远地失去了!

想到此,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望阿济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而阿济格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刀出鞘、箭上弦的两白旗铁骑……

看样子,多尔衮是不会让自己进入北京了,流寇虽败,大明仍是亡了,自已若不能护送太子进京登基,那就不如不进京的好。不然,有何面目见京城同僚,有何面目去对大行皇帝灵榇?想到此,只好咬咬牙,下令全军由通州而大兴,直插芦沟桥、良乡,几乎是绕北京城东南边而过。

可怜的吴三桂,此时真正尝到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滋味了。

北京的居民却不知这些。第三天,最后一小队大顺骑兵也撤走了,留下这座破败的、仍在燃烧的城市,惊恐之余的他们,就像老鹰飞走之后的鸡群,从草地钻出来,啁啾着,拍着翅膀,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

此刻,在他们心中,吴三桂是个大大的英雄,因为他们早已读到了以吴三桂名义发布的、号召他们讨贼的告示,眼下贼兵终于撤走了,是吴三桂将他们打跑的。吴三桂即将奉太子还朝即位,有消息说,大队人马已到达通州。

这时,明朝的巡城御史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指挥众人救宫中大火——前面三大殿中,因李自成住武英殿,直到火起时才离开,所以,武英殿硕果仅存;而天子正衙的皇极殿和文华殿以及皇帝日常起居的乾清宫,却是大顺军放火的重点,塞在那里的柴草最多,烧得最透,三天三夜的燃烧,已为一片瓦砾;后面的东西六宫火势稍敛,经人抢救,保存了一部份,但乌焦巴弓,已不成看矣。

救过宫中大火,前门东江米巷的江浙帮便集资买棺木、设灵堂,为吴家的“满门忠烈”发丧;另一班人则头缠白布,有条件的更是一身重孝,为可怜的崇祯皇爷举哀,之后便搬出从火中抢出的、已烧得残破不堪的卤簿、仪仗,一齐涌到朝阳门外,望尘罗拜,迎太子还朝。

金之俊也夹在这些人群中。范景文等人死了,殉君殉国,节烈凛然;陈演、魏藻德等人被砍了头,但他们生前向李自成称臣,歌功颂德,廉耻丧尽,就是一死,也不足蔽其辜。而他金之俊呢,可也是曾经跟着上过表、劝过进的啊,一想到这些,他便汗颜,觉得自己沉吟不决,臣节有亏,草间偷活,纵比鸿毛也不如。

这时,曾应麟来邀请了,自从他去牛金星府上投了职名状,又去宫门递了劝进表,曾应麟就和他断了往来;后来,二人在刘大将军府上一同被挟棍伺候,算是共了患难,今天曾应麟盛情来邀,金之俊心中虽然有愧,但转念一想,眼下流寇终于败了,太子还朝,大明中兴在望,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去接太子还朝是应该的,因为自己欠了朱家的。

他终于拖着两条被夹棍夹伤了的腿,一步步挨到了朝阳门外。在众多的欢迎人群中,他又一次看到了上劝进表十分热心的周钟、史可程,和杨廷鉴、陈名夏等癸未科三鼎甲。

因銮驾尚不见踪影,这班人等得无聊,便又聚在一起议论时事了。这回不是称颂李自成,而是破口大骂这个反贼,而以往对李自成用过的颂词,又反过来加在吴三桂的身上了,虽没有说“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但也说他挽狂澜于既倒,救大明于垂亡,是大明中兴名臣,不愧为忠良之后。

就这么自我叹息,自我欣赏,相互恭维,对着镜子作揖,聊着聊着,不想有人在喊:“来了来了!”

众人停止议论,一齐向东方望去,只见十里堡方向,柳枝掩荫,人影疃疃,官道上,尘土大起,分明是有大队人马,在向这边挺进。

众人按捺不住兴奋,乃按品级分跪大道左右,还有一班虔诚的商人,他们因饱受劫掠,也希望看到大明的中兴,也出来迎接太子,因是布衣,便远远地跪在大臣们的屁股后边,都素帻孝衣,一眼望去,朝阳门前一片雪白。

十里路转眼就到了。只听得一阵鸾铃声,猎猎的军旗飘动声,车轮的轧轧声,刀剑碰撞声,由远而近,几匹开路的顶马急驰而过后,便是整齐的马队碎步踏地声,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仰视。

过了许久,金之俊耐不住了,乃把头稍稍抬起一点,这一眼,就瞅见骑马人手中的金瓜斧铖,那是天子卤簿之一,看来,分明是御驾到了,他猛地抬起头,想喊一声“万岁”,待定睛细看,行驶在面前的,果然是一辆垂着黄色帷幕的金根龙辇,车帘掀起,里面端坐一人。千真万确,这人已三十岁左右,颚下三绺青须飘飘——太子不才虚岁十七么,怎么会这么显老相?

金之俊正纳闷间,他的前后左右也有人瞥见御驾了,他们也有心存疑惑的,也有不顾一切的,这时,有人竟喊起“万岁”来,一只鸟儿叫了,便有百只鸟儿应,于是,百鸟和鸣,齐称万岁。车中人没有顾及这些,既不停车,也未减速,一个劲地直奔城里,众人待车驾过后,便一齐自动起身,跟在车驾后面进城,一路欢声笑语,一路齐颂圣德,直跟到了余烬未熄的紫禁城。

按说,太子复国,众臣恭迎,銮驾应该在城外停下来,接受群臣的朝贺、问候,算是君臣初见。可此时銮驾并没有停,仍一个劲直奔宫里,直奔宫里也可理解:此时城中及欢迎人群中,谁也保不住没有有流寇余党,或心怀不轨之辈,出警入跸,不能不慎。

可百官们不知,就在百官在城外“接驾”时,大队八骑劲旅已分别从东直、安定、德胜等城门进来,占踞了各通衢要道;另有正蓝、正红等旗,分南北两路,直取密云、宛平、大兴、房山,控制了北京四郊及九城的各处要地,城头上,大清旌旗猎猎,刀光耀日,八旗铁骑已完成了对北京城的占领。

皇帝的法驾卤簿由前门棋盘街进大明门,从午门直达端门,御辇直进到大内。追随车驾的前明文武百官们,在午门前被挡住了,他们向这班卫士解释,说是进宫向新皇帝问安。可这班大兵都一个劲摇头,开口却是他们听不懂的满洲话。

直到这时,他们似才发现,像主人一样在行使权力的,没有本国官兵,吴三桂不见踪影,哪怕就是他的旧部也不见;随扈的官员个个红顶花翎,穿的是马蹄袖袍褂,且脑后拖了一条大辫子的客军。

客军怎么可以住宫中呢?这不是反客为主了吗?众人心中一团乱麻,打理不清,但他们都明白,麻虽乱,头子就捏在吴三桂手上,只要找出这个吴三桂,向他提出质问,真相便不难大白了。于是,他们分头寻找吴三桂,要向他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吴三桂何处可寻,灯市口的吴府,已遭灭门之祸,收敛死尸下葬,都是别人在代劳呢?

史可程一眼瞅见金之俊,便凑了上来,低声说:“岂凡兄,你见多识广,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金之俊阴沉着脸,不值可否地摇了摇头。

就在刚才随驾进城时,他便留了神,护驾的全是辫子兵,吴三桂的宁远兵连影子也看不到。这以前,曾有消息说,吴三桂是借了满洲兵,才打败李自成,眼下的一切,似乎已证实了这些传闻;但借兵的条件是什么,打败流寇后,辫子兵何时撤走?他们都不得而知。当时金之俊心中,隐隐然就有一种不详之感,心想,辫子兵本是大明宿敌,吴三桂能请得来,未必就能退得去,眼下看来,这种不安决非无因,皇宫已为辫子兵所占,凭常识也知道,皇帝的后宫是只能住一个男人的,那个三绺须的男人不出来,太子便不能住进去。

曾应麟也凑上来,悄悄地评论说:“借兵平乱,只怕后患无穷。”

话未说完,金之俊便连连向他使眼色,又向宫门口呶了呶嘴,他一看,宫门口站一排带刀侍卫,都是辫子兵装束,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不由把想说的咽下去,只说:

“再看,再看看吧。”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留给死里逃生的前明官员的是一个大大的疑团。还是周钟有主意,第二天,便由他又一次发起“劝进”。他说:

“流寇西逃,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太子还京,当务之急是我们应上表劝进,请太子速正大位,然后诏告天下。”

周钟对李自成劝进,眼下又对太子劝进,金之俊明白,周钟的劝进,只是为了头上的乌纱,没有皇帝,哪来百官?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此番这“劝进”,确实是投石问路的好办法。因为太子若被挟持,此时便应该有人出来明白交待,瞒不住也捂不下,只要太子能正式登基,大明便没有亡,他们这班人也就有了主,辫子兵是吴三桂请来帮着讨贼的,那么贼已退了,客兵也就没有必要留下了——至于酬谢,新皇帝登基后,什么都好商量。

想到此,他马上响应,并说服曾应麟附议,三人分头串连,百官终于被发动起来了,第二天辰牌刚过,前明的文武百官又齐聚宫门。

此时东华门外,仪卫盛陈,一如昨天的光景。这班人也不理睬护卫,却要去朝房相聚,先议劝进用单衔还是联衔,后议由谁主笔,但护卫不让进,众臣正吵吵嚷嚷办交涉,就在这时,宫门忽然大开,从里面走出两位官员,都身着满洲官服,一个头戴红顶花翎,穿玄色袍服,另一个却是戴蓝翎,穿蓝色袍服,见众人在宫门口吵闹,红顶子便向前询问:

“各位因何在此争吵?”

众人一听他说的是汉话,不由高兴,周钟赶紧上前,躬身一揖,说:“请问尊姓大名,怎么称呼?”

红顶子官员也双手一拱,说:“别客气,鄙人范文程,字宪斗,足下呢。”

众人一听眼前就是范文程,不由都围上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个名字在明朝也是很响亮的,都知道他是汉人,但早已降清,最受满鞑子老憨王信任,官拜清国的秘书院大学士,算是王猛一流人物,但眼前这个“王猛”却斯斯文文,和霭可亲,不失书生本色。

周钟于是也自报家门道:“鄙人周钟,字介生,南直金坛人。”

范文程忙说:“复社名士,久仰久仰。”

周钟一见范文程连自己的履历也清楚,不由高兴,在他的介绍下,范文程又和众人一一相见。前明文武百官见范文程态度和善,不由都和他亲近,金之俊正想向他打听太子的消息,不想范文程先开口问道:

“各位来此,所为何事?”

周钟抢着说:“流寇虽败走,但国中无主,当务之急,莫过于请皇上迅速正位,我们就是因此特来上劝进表的。”

范文程一听,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说:“皇上已于上年八月登基,诸君劝进,从何说起?”

众人一听,更加莫明其妙,只有金之俊已听出了名堂,他上前说:“范大人所说,可是贵国的大汗?”

范文程说:“是啊,不过,我大清早已不称汗而称帝,大行皇帝于去年八月龙驭宾天,乃由各亲王大臣共同拥立当今皇上登基,以和硕睿亲王为辅政王,后改为摄政王,改年号为顺治,以今年为顺治元年;上先皇帝尊谥曰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仁圣睿孝文皇帝,庙号为太宗,不过,这都是去年的事了。眼下是摄政王奉旨统率八旗入关,主持一切政务,昨天入城理事,正所谓大局初定,经纬万端,各位何必着急呢?等开过御前会议,安定好民心,才能议及用人行政等大事,不过,你们也不要急,但凡前明臣子,只要不是劣迹斑斑的,大抵都可录用,并官复原职。”

范文程侃侃而谈,有根要据。众人这下总算全明白了,不由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一齐呆在那里,曾应麟不甘心,又向范文程躬身一揖,问道:

“某有一事不明,请不吝赐教。”

范文程笑盈盈地说:“一殿之臣,何必客气?”

曾应麟对这“一殿之臣”之说,有些接受不了——当初他就不曾降李自成,自然更不愿降夷人,但眼下事态不明,太子下落不知,又怎能计较?只好装作没听见,乃直奔主题:

“听说,平西伯只是向贵国借兵平乱,眼下帝后虽已殉国,储君仍安然无恙,眼下流寇西走,国事蜩螗,平西伯不奉太子临朝,却去了哪里?”

范文程这回可要板起面孔了,他上下打量着曾应麟,说:“足下所说的平西伯姓甚名谁?借兵之说,从何说起?”

曾应麟说:“平西伯姓吴,讳三桂,字长伯——”

尚未说完,范文程连连摇手说:“知道了,足下所说的是大清的平西王。平西王自降我大清,深受摄政王爷信任,眼下已统大兵,奉旨南下追歼流寇,却从未听说借兵一说。此番我大清为崇祯皇帝报仇,兴兵讨贼,此乃上应天命下顺民心之举,足下既已降我大清,且于城外迎摄政王入城,便是识时务者,难道不知有些话,是臣子不宜出口的?”

旁边的金之俊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上前一把拉起曾应麟,回头就走。

不想就在此时,宫门再次大开,里面走出一人,年约三十,头戴镂花金座镶大东珠的帽子,三眼花翎,身穿宝蓝四爪团龙袍服,精神抖擞,气宇轩昂;身边八个侍卫,一个个都是红顶花翎,黄马褂子。众人一见,不由纷纷后退,这人却不理睬这班官员,只大步走上前,直奔金之俊,并用汉话大声叫道:

“金先生留步!”

金之俊闻言,回头一望,一下惊呆了。

九、摄政王爷 2.奇遇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金之俊真像又做了一场梦。

五年前南下遇险,亏龙氏兄弟相救;去年底,前门茶楼一晤,纵论古今;这样的会晤,在人的一生中,其短暂,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忘,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两次邂逅,却给他的人生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可以说,给他带来命运的大转折。

原来叫住金之俊的竟是龙之骏。金之俊着实吃惊不小:曾应麟当时就说过,龙氏兄弟不像普通人。眼下一看他这一身服色,以及身后这八个威风赫赫的侍从,便不能不佩服曾应麟的眼力——他们原来上演的,是一出白龙鱼服的故事,那么龙之骧是谁,也不难猜着了。

龙之骏却不顾金之俊的犹豫,当众宣布道:“摄政王口谕,宣兵部侍郎金之俊上殿。”

刚才从范文程口中,他已知道,目前大清国主政的就是摄政王,切确地说,这个摄政王,已是眼下北京城的主宰了,可当着前明的文武百官,这个摄政王放着好些地位比他高的、心甘情愿想图上进的人不见,却单独召见自己,金之俊真不知是受宠还是受辱,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但这个“龙之骏”却远不似昔日的和霭,当着文武百官,颇有些公事公办的味道,只见他脸扳着,手一摆,略弯一弯腰,向金之俊说:

“请。”

于是八个侍卫把身子一转,金之俊就被夹在中间,有些身不由己,那腿杆像不由他主宰似的,竟然迈动了,就这么一步步走进宫,一直走到武英殿边上一小阁子前,只见领班的侍卫大臣大声唱道:

“金之俊候旨!”

金之俊正在想着自己的身份——什么身份呢,他曾是大明的两榜进士、兵部侍郎、昌平巡抚;可后来又降了流寇,虽未授职,且被流寇的夹棍夹伤了双腿,可牛金星的丞相府里,确收过他投递的职名状,宫门劝进,他也确实侧身其间,这就像一个女人,已和丈夫以外的男人上过床了,眼下是什么身份?是不尴不尬的前明遗老,是一度降贼的大顺余党,那么,还见不见这个摄政王呢?

就在这时,只见帘子一掀,刚才他们迎进城的那个“三绺须”竟亲自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立在阶沿上。

朝阳门外匆匆一瞥,金之俊不可能看清,也不可能由此及彼地联想,眼下却是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龙之骧,他一身袍服及头上戴的比弟弟“龙之骏”更威武、更气派,那神态,你不信也得信,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药材商人,而是数次率兵内犯、眼下又成了这紫禁城的主人、也是即将主宰中华的主人——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

金之俊进退两难,心想,真是出门便碰鬼打墙,自己怎么就与这两兄弟有缘呢?当初降流寇,千真万确,上天可作证,自己是被人拉着,为保一门老少;再说,李自成固然是“贼”,总还是汉人,可面前的却是夷人,今天若是降夷,自己便是汉奸,且为百官先,众目瞪瞪,众口啧啧,我能吗?可摄政王已迎在台阶上了,又岂能退回去呢?

就在他进退失据、举步维艰之际,摄政王却主动向他打招呼了。他仍像过去那样,笑盈盈地向金之俊拱手,说:

“金先生,还记得在前门茶楼时,您引用孟夫子语录,说虞舜、文王以夷人得志,行乎中国的话吗?先生真是早知天命、通达古今啊!”

金之俊此时显得有些木强不灵,他仍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回礼,该不该回话,该不该进去。

摄政王却显出无比的宽仁,他笑呵呵地上前,一把拉住金之俊的手,说过别后情景,又指着一边的“龙之骏”说:“这是舍弟多铎。”

原来此人就是闻名遐尔的和硕豫亲王。金之俊不由回头向豫王望了一眼——四年前,就是这个豫王,远远地一弹丸,从刀下救出了他的性命,那时,他是一个爽朗、率直,像是才出道的毛头小伙;五个月前,他们在前门茶楼相遇,豫王袖流星锤,砸地一个坑,颇有些博浪刺秦的派头;可今天却大不相同,刚才在宫门前招呼,面色呆板,毫无表情,这当然可以理解,因为当着百官之面,他不再是“龙之骏”了。

想到此,金之俊不由不佩服这兄弟俩的沉着和睿智。

金之俊在沉思之际,多尔衮也在边打量金之俊,边在思考眼前的事情——军旗猎猎,一直向西,他们自山海关得手,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北京城,多尔衮一步跨进巍峨的紫禁城时,亢奋之情,溢于言表。

大顺军火焚皇宫,烧了三天,放眼望去,宫墙道道,已成一片瓦砾场。但皇宫毕竟是皇宫,就是断壁颓垣,也不是民间景象。走天街,过玉石桥,宫门华表依旧,御河翠柳依然,门楼虽毁,门墙仍不失森严;大殿化灰,基座犹宏开广宇,更何况中间还有一座完整的宫殿没有烧,这就是李自成驻跸的武英殿。

他没有休息,进宫后仍坐在马上,由多铎及洪承畴等人陪同,先巡视这空寂的皇城,边走边听洪承畴指点、介绍,由前面的三大殿至后面的东西六宫,眼前虽是一片墙倾壁倒的残破景象,但它那回旋反复、钩心斗角的规模和气势,却是无法烧毁的,哪怕就剩下半边殿角或一爿残墙,也可看出它的超常、它的大器,和由此而产生的震憾。

真不愧为中原大国啊!

看到它,可以想象出居住其中的主人,那种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心理。然而,眼下这一切,却全归大清所有了,这可是父兄两代人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即的啊!流寇虽一把火将它烧成这样,满以为我们便拿它没办法了,可我一定要将它恢复,让它比原来的更好,更漂亮!

想到此,他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蔑视一切的豪迈之气。

眼下的北京,虽由八骑控制九门,暂时还没有发生反抗;他们进城,且受到了前明文武百官焚香顶礼的恭迎。他明白,这只是一场误会,这一班文武百官,迎的不是他,而是他们的太子。眼下,这骗局像一场赌博,就要“揭宝”了,那些把自己的筹码押在明朝复辟希望上的官员,那些对大清怀着十二分仇恨的百姓,一旦明白过来,一定会呼天抢地,不顾死活地要与他们拚命的,眼下看似平静,说不定正在蕴酿一场大的反抗,更何况流寇逃得并不远,吴三桂跟在后面紧追,一旦失误,流寇仍可卷土重来……

满洲巴掌大的地方,充其量才几十万人口,八旗全数上阵也不过十几万人,可要面对的是亿兆汉民,他们要是以命相拚,就在这北京城,也是危机四伏!

多尔衮想,此时此刻,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刀、笔、嘴皮子都可,先尽量把这大局稳定下来再说。

这时,多铎上前为他们打起帘子,多尔衮却仍紧紧地拉着金之俊的手,一直没有放下,就这么拉着,将这个木头人似的金之俊拉进了阁子。

武英殿虽逃一劫,却无复昔日庄严,宝座、屏风不见了,香筒、香炉不见了,金漆木雕的台座被毁,御榻及八个大龙橱全被掀翻,殿柱上一道道的刀痕,那是大顺军在撤走时,欲罢不能的发泄,所有御用器皿及摆设一概全无,只有从民间回来的内监们,临时找来的、几把东倒西歪的椅子。

摄政王将金之俊拉进来,四面扫视一眼,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金先生,流寇也真狠心,这么好的宫殿,就忍心如此焚毁,没法子,我们只能将就了。”

说着,和多铎从里面拖出几把椅子,成品字形摆了,自己坐了上面,让多铎坐在左手边,却把右边来让金之俊。

金之俊走进宫门,眼望一片狼藉,铜驼荆棘之感,油然而生,摄政王的话,更加深了他的沉痛,也增加了对流寇的痛恨。眼下流寇虽去,清兵又来,没有流寇的肆虐,何来外敌的入侵?身为人臣,能无责任,国破如此,夫复何言?

他越想越心痛,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直往下流。摄政王只好来拉他的衣襟,让他坐下,又劝道:

“金先生,国事蜩螗,百废待兴。你是个有主意的人,还是坐下来,大家出主意想办法,如何来挽救这个国家,挽救可怜的百姓。”

是的,十多年来,风起云涌,红葫子杀进,白葫子杀出,为争当皇帝,强人们把百姓不当百姓,把国家不当国家,这个国家早已是破败不堪了,百姓是再也承受不了这种苦难了,多尔衮这句话说到点子上,看来,他不似李自成一流人物,若真能统一中国,真能像他说的,自己又何必心存夷汉的畛域?

他有些动心了,然而,满目疮痍,究竟从何着手?

多尔衮又一次提到了往事,说:“金先生,五个月前,孤向先生请教时政,先生说,大明不亡,是无天理。不想这一切竟全被先生说中了,先生真是洞察毫末,明见千里呀。”

一闻此言,金之俊不由又感慨系之。

是的,当时他确实引用过孟子的话,也说过眼前这句,不想一一被多尔衮当成了口实——那是一时的愤极之言,哪里是盼大明亡国呢?哪里是认可夷人的入侵呢?他只恨崇祯自以为是,不纳忠言;只恨作臣子的乐于门户之争,不把国家放在心上;只恨阉党死灰复燃,一心倾覆社稷,陷害忠良;那种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恨,是孤臣孽子报国无门的恨!

想不到今天,言犹在耳,事已违心。且不说蓬蒿满目,遍地哀歌,就是帝后殉国,草草下葬,那是何等的惨凉和无奈?想到此,才收住的眼泪,又一次喷洒而出,只见他牙一咬,心一横,双腿一屈,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多尔衮面前,一边连连磕头,一边放声痛哭说:

“孤臣逆子,敢冒万死,为殿下一言:我大明大行皇帝功过,后人自有评说,往事不要再提,眼下帝后殉国,节烈千秋,作臣子的都不曾尽礼,这是最让人心痛的。生前为敌,死不寻仇,互通吊庆,且是春秋大义,为此特请殿下为帝后发丧,并准全城官员、百姓为大行皇帝带孝尽礼,此举不但可彰大清之厚德,也可从此收拾民心。”

金之俊说完,率性嚎啕痛哭,这一哭,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全搭进去了,果真是“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山华岳低”。

多尔衮和多铎也被感动了,一个个面色惨然。好半晌,多尔衮才开言说:“先生休要悲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崇祯身后的安排,孤悉听先生之议,凡是能做到的,尽量满足先生的要求。”

金之俊说:“大行皇帝已草草下葬,当时闯贼有令,所谓‘帝礼葬,王礼祭’。可时局汹汹,哪能有什么帝礼?一代君王,就葬于田贵妃的墓中,当时迫于流寇淫威,既未发丧成服,也未祭奠受吊,大臣们甚至不敢去哭临。”

说完又哭。多尔衮不由说:“金先生,孤真的被你感动了,你真是明朝的申包胥啊,你说的孤都照准,孤敢说大明虽亡了,可有先生这样的读书人,中原的传统与文明,一定会代代相承,永远不会湮灭。”

其实,就是没有金之俊之请,多尔衮也打算要为崇祯皇帝发丧的。为明朝作总结的,只能是大清,大清本是应吴三桂之请,打着为崇祯帝报仇的幌子进关的,礼葬崇祯,可表明一个朝代的的终结和帝位的嬗替,再说,这也确实是收拾人心的大好机会,眼下这个人情送给金之俊了,算是酬谢故人吧。

金之俊从宫中出来时,便已意识到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他其实早已萌生退志。二十岁出头便中进士、点翰林,应该说,他算是文运亨通。可生逢末世,丁此时艰——做官带给他的只是一连串的不幸。他自万历末年身登仕版,二十余年的大好时光,就消磨在冷曹闲衙,不曾风光过一天,更不用说“一展平生抱负”了。至崇祯末年,国事日非,可他这个大臣不被重用,一直是投闲置散,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直到流寇欲来时,他才获外放,在昌平当了一天巡抚,然后厄运踵至,直到被流寇酷刑逼赃,只差一点就被刘宗敏的夹棍夹死。

眼下,他终于可以不死了,天缘巧合,胡人的摄政王,居然与他“有旧”,这在一个热心仕途的人看来,是多么难得的君臣际遇啊,可此时的金之俊却显得心灰意懒。廿年奔走长安道,他自觉已是一匹驽马,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送往迎来,面对毁誉,他已是曾经沧海。更何况大明已是彻底无望了,若还不知进退,便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可万万没料到的,便是今日与摄政王在武英殿的一会,却使他彻底地改变了主意——人与人的交往,或白首如新,或倾盖如故。他觉得,他对摄政王的了解,就属于后一种,这个胡人的“憨王”,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只有短短地交谈,金之俊便发现,此人正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不但志存高远,目光敏锐,且是那种有决断、有魄力的人物,他相信,此人一定能扫平群雄,速定天下。一旦得出这个的结论,他便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去留,你不是深感怀才不遇吗,既然摄政王如此看重,云从龙,风从虎,正其时也,又何来举步趑趄?

但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摄政王不该是个胡人。一个洪承畴已被千人指背、万人唾骂了,我岂能步其后尘?

纵观天下,放眼将来,多少忠臣烈士,必将满怀希望地为中兴大明而努力,为光复汉室江山而抛头颅、洒热血,那么,自己能腆颜事敌吗?

摄政王看出了他的犹豫,他把金之俊一直送到甬道上,直到握手告别,却没有向他提授职的事。他们仍像是朋友,就像那次在前门茶楼相见一样。他明白:摄政王不强人所难,他在等待。

不想回到家中,立时贺客盈门。

盼着吴三桂杀退流寇,却不想流寇虽退去,却迎来清兵。满鞑子四次入寇,在京畿一带杀人盈野,抢掠一空,这些活生生的事实,是任何人也不会忘记的。眼下这个吴三桂却把他们迎进来了,这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前明的文武百官,当得知九城全是清兵,红衣大炮已架在头顶上时,一个个不寒而栗。

他们会不会屠城?会不会像流寇一样要追赃,或者说是抄家、抢掠?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会不会强奸?

劫后余生的官员们,就像在凄风苦雨中抖索的寒号鸟,哪怕眼前有一片树叶,他们也会要挤在下面,以求得庇佑。终于,他们从曾应麟的口中探听到了金之俊与摄政王的这一段因缘,于是,大家不惜撞木钟、烧冷灶——争先恐后来拜会金之俊,想在他这里求得一丝庇荫。

第一个求见的便是周钟。这个复社领袖一进来,先是朝金之俊一揖到底,说:“金老师,大喜大喜!”

金之俊明白周钟所为何来,不由叹了一口气说:“介生,你这是发什么疯癫?”

周钟涎着脸笑着说:“老前辈,你真稳得住啊!眼下满朝公卿,谁不知老前辈与大清摄政王为知交?这真是石头也有翻身日,锈钉也有放光时。你前三十年不为崇祯待见,可后半辈子却吉星高照,运转鸿钧。试想,有摄政王看好,这不就是我们平日常叨念的‘简在帝心’吗,这可真是难得的机遇啊!”

金之俊明白,自己不想见的一幕终于来了,处此情形之下,他很理解这班人的心,既同情,又讨厌,真想把他们都驱逐出去。可一想,他们曾是同朝共事的啊,若做得太绝,后果更难堪。于是,只好忍着气,把自己与多尔衮的相识,及刚才谈的内容说了一遍。周钟一听为崇祯发丧,不由连连点头说:

“这是应该的,这是应该的,老前辈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周钟对摄政王并未许他的官爵一说,始终不信,乃一边摇头一边说:“老前辈有此际遇,飞黄腾达自有日,何必急在一时呢?再说,事涉密勿,晚生也不便打听,只是老前辈得意之日,可不要忘记鞍前马后的晚生啊!”

说这样的话,周钟自己不以为然,可金之俊听着,却感到连自己也没脸色。心想,若论阿谀诌媚,比这更甚的事周钟也做过——他连劝进表上那样的文章也写得出,当面奉承我几句又算什么?

没奈何,他费了好多口舌,才把周钟打发走。周钟前脚出门,史可程、陈名夏及杨廷鉴三人又联袂而至。进门同样是向他贺喜,不过,他们没有像周钟那样,露骨地提出要他提携,他们虽也热心做官,且不管是做满人的官,还是做汉人的官,也希望他能提携推荐,但却掩饰着,拐弯抹角地说出来;另外,也说出他们的担心:清兵会不会杀人?因为有消息说,清兵并无久占北京之意,准备大掠一番后,便仍退守辽沈或山海。

对这些谣言,金之俊颇费踌躇。说什么呢,他肚内寻思,觉得自己很为难。若实话实说,那就是多尔衮决非等闲之辈,此番入关,有亡我中华之志,决不会就只大掠一番,半途撤兵,可那样一说,岂不显得我早已预闻其事,是同谋。若说清兵无意中原,众人定会朝抢掠方面想,认为清兵不会就这么走,准会大掠一番,这不是自己在传谣么?

左右为难,金之俊不能自圆其说。

真正让金之俊感到难堪的是曾应麟。他是掌灯时来的,一见面那笑容便有些勉强,接着话锋一转,立刻说:

“岂凡兄蒙清主单独召见,可遇上洪亨九了?”

金之俊见了曾应麟,面上便有些涩涩的,眼下他又提到洪承畴,便明白后面要说什么了,本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好友,五个月前,一同凭吊袁崇焕,那一种对忠臣义士,高山仰之的情景,记忆犹新,不想今日开口便是讥讽,他只好忍气吞声地说:

“玉书,你想说什么就说罢,我候着。”

曾应麟冷笑着说:“想说什么?我是来挽救你的。已往之事,不必说了,那是被迫无奈,可眼下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啊!”

曾应麟特地把个“从”字念得很重,金之俊明白,这是说他已从过贼了,眼下可不能从清,金之俊沉吟半晌,不由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说:

“唉,崇祯皇帝龙驭上宾,东宫太子下落不明,这大明还不是彻底完了,你、还有我,孰凶孰吉,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啊,你说?”

曾应麟见他如此软弱,如此绝望,不由冷笑一声说:“日月虽殒,爝火尚存,我不信堂堂大明江山,竟拱手让于小小夷虏。眼下史道邻在江南誓师讨贼,很多大臣都纷纷南下,陆路虽然不通,但可从天津走海路,就在昨天清兵进城后,左中允李明睿见势不妙,已出城走了,眼下连史可程、周钟也在作准备呢,我已打定主意,明日便动身,你如有意,可和我结伴同行。”

一听邀他去投史可法,而且连史可程、周钟这样的人也打算走,金之俊不由心中一动,心想,为个人名节计,若要摆脱困境,曾应麟指出的,也许是唯一出路,但史可法是那力挽狂澜的人吗?再说,自己能这么一走了之吗?

曾应麟见他在犹豫,不由气愤地说:“你还迟疑什么?你舍不下清主这知遇之恩吗?你想借此封侯拜相吗?”

一听这话,金之俊不由一声长叹,说:“玉书,别人这样说犹可,你怎么也这样说呢?二十年冷曹闲衙,一官如寄,我几时在名利面前动过心?”

曾应麟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委决不下?”

面对曾应麟咄咄连声的追问,金之俊只好说:“我不是为自己犹豫,我是为天下犹豫。告诉你,如果不遇上这个摄政王,我或许会跟你结伴走,但既然天意已有安排,我便打定主意了。你走吧,告诉你,不论到了哪里,也不管成败如何,我相信,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有道是:不有去者,无以彰忠烈;不有留者,无以救苍生。”

曾应麟显然并不理解,乃连连冷笑说:“好吧,道理我都说了,这不单是国家兴亡的事,是关系到民族大义,个人气节的大事,你若执迷不悟,我可要走了,我祝你万事如意罢。”

说着,甩手出门。

金之俊默默地跟在后面,直送到大门口,望着曾应麟的背影,不由心如潮涌,百味丛生,只好一个劲地默念道:玉书,你走好啊!

九、摄政王爷 3.多尔衮的难处

多尔衮望着金之俊远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他对金之俊仕明的履历,早有了解——此人在崇祯时,并不被器重,冷板凳一坐二十年,霉得脸上起了一层东瓜灰。可崇祯死了,金之俊却在自己生命尚不能保证的情况下,为崇祯的身后事如此操心,如此悲伤。他想,这大概就是汉人的所谓忠孝节义罢,五寸之矩,可正天下之方——孔夫子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话,竟然使天下人奉为圭臬,且两千多年来,恪守不逾。当皇帝的亲亲尊贤,做臣子的尽忠竭智,就是一个家庭,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男子可杀身成仁,女子饿死不失节,于是,普天之下,揖揖让让,秩序井然,这全仰仗儒家的亲和力与凝聚力啊!

父皇努尔哈赤说过,孔孟之道,乃万世不易之至理,为中国人的不二法门,统治中国,治理中国人,非孔孟之道不可。

多尔衮对此说深以为然。也清楚父皇那一份苦衷,这以前的外族人,像金人、蒙古人都一度入主中原,他们虽是孔孟所指斥的夷人,但也无不拜倒在孔子脚下,定鼎中原后,不但以孔孟之道治国,且衣冠制度、文物典章,无不亦步亦趋,且大修孔庙,颂扬圣人,循规蹈矩,以恩被大汉的诗书礼乐为荣,眼下,大清入关了,也只能照着前人的路走。

多尔衮想,我们大清才几十年历史啊,这以前尚茹毛饮血、刀耕火锄,子娶后母、群婚乱婚,除了崇奉萨满教,跳一跳大神,靠它保平安、测祸福、表示敬天法祖,根本就拿不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什么亲亲、尊贤、柔远人、怀诸侯的道理统统没有,诗书礼乐,文物典章,更不能望汉人项背。从今以后,我们大清入主中原了,作为女真人,作为大金国的后裔,只能走前人走过的路,也一样的要拜文庙、颂圣人、尊孔读经,以孔孟之道为治国方略、以孔孟之是非为是非,这就是所谓循规蹈矩,汉人的圣人,早把这条路给我们安排好了,即所谓“夷狄进入中国,则中国之”。不然,天下大乱,自己就会像李自成那样,从哪里来的,仍被赶到哪里去。

那么,究竟是大清灭了明国,还是孔孟之道臣服了我们大清呢?

多尔衮不由想到了孟子那“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的名言,想起尚未进山海关时,十二哥阿济格便说过的那句话,心中一股不平之气油然而生。心想,这以前,多少胡人进入中原,虽也有过改朝换代的历史,可到头来结局怎样?还不是如水银泄地,无影无踪——全被汉化了。那么,又说什么五胡乱华,说什么金元祸宋呢,到头来,我们胡人不过枉担虚名,扯旗放炮、气势汹汹地杀到中原来,他们却只搬出孔夫子便把我们降服了,甚至还会捧着《四书五经》杀到东北去,拓跋氏不是连自己的姓氏也弄丢了吗?

眼下进关了,行将君临天下了,作为大清的实际统治者,应怎样作为,才能使大清的子孙不被汉人吞没呢?

但任他千思万想,就是想不出跳出这牢笼的好办法。

多尔衮不由叹息:自己能指挥倜傥,将不可一世的流寇杀得大败亏输;樽俎折冲,玩弄吴三桂等人于股掌之上,可一谈安邦治国,竟没法奈何这孔孟——祖宗不如人呵。

大殿的穿堂风阵阵吹来,多尔衮那额上有了一些寒意。

他一拍脑门,突然想到了自己脑后这一条大辫子,这一身服色——崇德三年,文臣达海曾劝太宗改变服饰,学汉人的样子,去辫束发,着宽袍大袖,此议遭到皇太极的痛斥,骂他忘了祖宗。现在看来,皇太极确远见卓识,一代冠服自有一代之制,怎么能效法他人呢?若衣冠也学汉人的样子,那不是满人臣服于汉人吗?眼下我们入关了,汉人已臣服于满人了,衣冠之制,应该统一!

他想,大道理可学汉人的,衣冠之制,就不能让他们也学我们吗?就让我们师从他们的骨架,而让他们师从我们的皮毛吧。

豫王多铎一直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知哥哥想得那么多,只说:“十四哥,这个金之俊真是个至诚君子。”

多尔衮尚未回过神来,好半天才说:“是的,此人将来不妨大用。不过,汉人中,像这类人才还不少,但要收其心则很难。”

说着,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向多铎谈了。不想多铎却认为,此事可放缓一步,不必急在一时——八旗刀不血刃,便占领了北京,这原本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他们都明白,若没有流寇,只怕做梦也一时到不了这里。眼下流寇虽败走了,但留下一个大大的烂摊子,不要说眼前的断垣残壁,就是满怀疑惧的前明官员,和满脸敌意的庶民百姓,处理不妥,无一不可引发危机。眼下一听多尔衮不设法尽快安民,却先想到要剃发,多铎不由谏道:

“这以前我们在辽东,为这剃发及改服饰,惹来不少麻烦,此番在山海关,又闹得满城沸返盈天。要知道,那都是偏远之地,眼下在这北京城,文人荟萃,他们十分看重这身体发肤,若强迫推行,只怕会激发他们的亡国之思,引起他们的强烈反抗,所以,我认为可暂时缓一缓。”

不想此话却激起多尔衮的愤慨,他竟用严厉的语气训斥多铎道:“他们已亡国了,这不是事实吗?我们既已入主中原,若不先从服饰上改变他们,那又从何处来表现呢?此事我已有了主意,你不用再说,若我们兄弟之间意见龃龉,又如何号召臣民,推行天下?”

当初吴三桂来书借兵,众说纷纭,可十四哥却能接受这两个字,且不动声色,一步步迫使吴三桂就范,终于指挥若定,一举击败流寇,多铎不得不佩服这个十四哥。眼下国事蜩螗,真如一团乱麻,无从理出头绪,但多尔衮却显得整暇自如、从容镇定,这也是作弟弟的多铎最佩服的,但他为什么要犯糊涂、一意孤行呢?多铎知道一时说服不了他,只好不做声。

多尔衮见多铎不再反对,便立刻传旨,召见范文程与洪承畴。

范、洪二人正在武英殿西暖阁,草拟向盛京报捷的疏文,刚刚完毕,闻诏随即携疏文草稿赶来。

多尔衮匆匆看过这道疏文,这属一般的文字,无非是向皇帝报告我军顺利占领北京,另加几句好听的话,当即走到案边,取朱笔批了个“可”字,便让一边的侍卫拿去,交章京们誊正拜发。

因加上多铎有四人,而阁子里只三张椅子,多铎找了半天,也只寻出一张断了腿的,于是,君臣率性席地而坐,且相视大笑。

这时,各路统领都把已完成对内外各城占领的报告送来了。八旗军队此番进城,事先已得到摄政王的三令五申,即不准烧杀、抢掠,不准强奸,有故意违反者,立即处死。所以,进城后,他们确实做到了秋毫无犯。

多尔衮听到这些报告,不由舒了一口气,他先把允诺金之俊的要求,为崇祯发丧的事说了一遍,又说:

“范先生、洪先生,昨天八旗铁骑入城,纪律良好,秋毫无犯,这是与流寇截然不同的,这些老百姓应该看得清楚;加上孤一进城,便为崇祯发丧,这都是合民意的,就这两点,至少也应该消除、或缓减众人的疑惧心理了。”

范文程点点头,但又说:“不过,这只是第一天,纪律的事,还得持之以恒,常抓不懈。”

多尔衮说:“这个自然。不过,军民杂处,难免不经常有些误会,城里又不可不驻兵,这里还要想出个长治久安之策才好。”

范文程说:“那是以后的事,眼下第一要务还是安民。王爷准允金之俊之请,为崇祯发丧,这真是收拾人心的好办法,足可向天下人证明,我大清出兵名正言顺,不是乘人之危,是为崇祯报仇来的,这理由冠冕堂皇,让那班气势汹汹、要与我们拚命的人无话可说;另一条就是安顿百官,百官是庶民的表率,先把这班人安顿好了,百姓也就跟着安定了。”

多尔衮点点头,说:“此事孤心中有数。凡前明官员,都可录用,但要悉遵我朝制度,痛改故明陋习。我朝不纳贿、不徇私,不结党营私。他们若有违者,必置重典。”

说着,便望着洪承畴,说:“洪先生,你说呢?”

洪承畴闻言,不由一怔——他还在想自己的事呢。

此番随清兵进入北京,洪承畴终于又看到了癸违已久的故都。他的公馆就在西城的崇国寺附近,家中尚有老母妻儿,一别三年,他已听说家中无恙——崇祯并没有因他的降敌而诛连他的亲人。可不知怎么,他却有一种“入乡情更怯”的感觉。父亲已逝,母亲健在,她出身书香门第,洪承畴最初发蒙识字,便是在母亲那里。这以前懔遵母训,开口闭口都是忠孝节义,不料真正到了要尽忠尽节时,他却中途退缩了。他明白,自己的降清,一定伤透了母亲的心,母亲一定对他恨之入骨,但既然回了家,这一关总要过的。

果然,见面后,母亲的暴怒,已超出了他的想象。

回家前,他先让人去府中递了一个消息,说自己平安回家,然后屏去随从,只带了当初出征时,从家中带去的老仆洪万;也没敢穿大清的官服,而是青衣小帽,但那一条已是麻栗色的辫子,是无法藏匿的了。不想敲开大门,妻子、儿子都避而不见,独有老母着凤冠霞帔,手扶一支龙头大拐杖,端坐在大堂上。

他不由纳闷,但仍走上前,双膝跪下,一连拜了三拜,开口请安。老娘微闭双目,没有搭理他,于是,他只好讪讪地问道:

“母亲大人为何着此盛装?”

老娘一听,这才睁开双眼,说:“你回得正好,我今天出嫁,你赶上了,可去送亲,赚一杯喜酒喝。”

洪承畴闻言大吃一惊,说:“母亲何出此言?”

老母怒视着他,说:“你身为人臣,可事二主;我为人妇,岂不能更二夫?”

洪承畴顿时开口不得,只好连连磕头,说:“儿子该死!”

话未说完,母亲手中那支尾端包了铁皮的龙头大拐杖,已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并大骂道:

“既知该死,何不早死?”

洪承畴一时躲闪不及,只好把个头藏在怀中,由着母亲痛打,幸亏洪万走上来,一连替他挡了好几下,才将老太君拉开,让洪承畴乘机逃脱。

眼下,洪承畴还在想着如何让老娘消气,如何取得一家人对他降清的谅解,一听摄政王说起当今要务,便说:

“还有一条也是刻不容缓的,这就是赈灾济困。眼下北京城都绝粮了,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如不能解决民食,全城百姓,包括部份官员,都有活活饿死之虞。”

原来这以前,京畿一带的官食民食皆取给于漕粮。自从大顺军进入北京,江南漕运早已断绝,后来大顺军撤走时,又搜刮一空,朝阳门至东直门一线皇仓国库,皆空空如也,过去按月去禄米仓领取禄米的官员,也已断了供给,全城百姓,嗷嗷待哺,这确实是一个大难题。

多尔衮点点头,说:“是的,这确实是大事。北京已是大清的都城了,城中的百姓,都是大清仔民,岂能让他们活活饿死?再说,缺粮可导致民心不稳,为此,孤从山海关来京的途中,便已想到此事,已下旨从关外及朝鲜速调大米来京,但只恐缓不济急,这样吧,先从驻防旗兵的军粮中,均出一部份军米及马干如豆饼之类,对付一时再说。”

范、洪二人一听摄政王竟肯从军米中,调拨粮食来赈济民食,不由感动。洪承畴忙称颂说:

“王爷爱民如子,百姓一定感恩戴德。”

范文程说:“流寇进京,只知搜刮,临逃走时,又大肆抢掠,不顾百姓死活,这说明他们始终不改强盗本性;可王爷还在来京路上,就想到了百姓,这真是仁者胸怀,百姓一定认眼下的朝廷,是肯负责任的朝廷。”

不想多尔衮却板着脸说:“孤能做到爱民如子,但不知百姓是否也能体恤孤的苦心,肯服从我朝制度?”

洪承畴一惊,说:“王爷如此爱护百姓,百姓还有什么说的呢?”

多尔衮摇摇头,说:“只怕未必。”

范文程已从多尔衮和语气中,窥到了什么,乃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是想有什么大的举措?”

多尔衮说:“不是想,而是要马上办。”

说着,就把要下剃发令的话说了出来。洪承畴一听,半天没有作声,多尔衮又说:

“当然,这是依照惯例,这以前在占领辽东时,就是这么搞的,你们大概没有异议吧?”

说着,他抬头望了一眼洪承畴,只见他的上下唇嚅动了几下,似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洪承畴要说什么,但不想听。范文臣也知道洪承畴要说什么,但他明白,洪承畴的顾虑比自己多些,于是说:

“是的,在辽东时,的确是这么办的,就是此番进入山海关,也是立即就下剃发令,不过,王爷,此番是否可缓一缓。”

多尔衮说:“此事不是已有成议吗,为什么要缓呢?”

为什么要缓,个中原因,其难其慎,身为汉人的范文程,有些话是不宜出口的,可眼下面对咄咄逼人的摄政王,身边是比他更不好进言的洪承畴,他又不能不说,于是,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

“不错,自古至今,但凡改朝换代,大多重订衣冠制度。这以前大清占领辽东后,也令辽人一律着满装,剃发蓄辫,眼下就要一统天下了,令普天之下,亿兆臣民,都悉遵我朝制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臣以为,这中间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刚才还说到,当务之急是如何消除臣民的疑惧心理,北京刚经历了流寇的肆虐,人民逃散,十室九空,就是留下的,也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若骤然下剃发之令,只能引起恐慌,引起他们的敌意,逃亡在外的,必不敢归;拥兵自重的,更不会安然就抚;就是已俯首贴耳的,只怕也要铤而走险,凡此种种,都是不利于当前的稳定的。”

此言一出,多铎、洪承畴都频频点头,就是多尔衮心中,也认为在理,可一想到自己心中那不平之气,他又不能忍受了。只见他站了起来,把手一挥,连连冷笑说:

“哼,不肯就抚,铤而走险,这怕什么?李自成那么凶横,那么好斗,不是也被打跑了吗?我们好容易才有今天这局面,若不能令汉人悉遵我朝制度,从头做起,又如何体现我们统一了天下?孔夫子说得好,素夷狄,行乎夷狄。又说,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为叛,叛者君讨。既然《四书五经》上都有,百姓有什么理由不从?”

范文程和洪承畴不意多尔衮会如此顽固地坚持剃发,且一连引用两句圣人之言——第一句出自《中庸》,以他现在的身份与地位,颇有些甘居下流的意味;第二句出自《礼记》,却分明是颠倒主次、否定自己的做法。看来,不单是“蛮”不讲理,就是这个“夷”也有些不讲理了。

辫子兵进入北京的第三天,大清国的安民告示终于接二连三地出来了,上面虽盖着满文大印,却用汉文誊写,张贴九门——三道告示,都是以摄政王名义发布的,略谓:

大清国摄政王谕南朝官民人等:曩者,我国与尔明朝和好,永享太平,屡致书不答,以至四次深入,期尔朝悔悟耳,讵意坚执不从。今被流寇所灭,事属已往,不必论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为尔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反辙。所过州县,能削发投顺、开城纳款者,即予爵禄,世守富贵,如抗违不遵,大兵一到,尽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干功立业之秋,如有失信,将何以服天下乎?

接着,又以摄政王名义谕兵部,略谓:

今本朝定鼎燕京,天下罹难军民,皆吾赤子。各处城堡,著遣人持檄招抚,檄文到日,剃发归顺者,地方官各升一级。其为首文武官员,即将钱粮册籍、兵马数目,亲赍来京朝见,如过期不至,显属抗拒,定行问罪,发兵征剿。至朱姓各王归顺者,亦不夺其王爵,仍加恩养。

第三道告示更是直接对汉人的大小官吏军民说的,略谓:

各衙门官员俱照旧录用,可速将职名开报。其避贼回籍隐居山林者,亦具以闻,仍以原官录用。凡投诚官吏军民皆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各官宜痛改故明陋习,共砥忠廉,毋脧民自利。我朝臣工,不纳贿,不徇私,不修怨,违者必置重典。凡新服官民人等如蹈此等罪犯,定治以国法不贷。

这三张告示,就是摄政王与多铎及范文程、洪承畴等,共同商议后发布的。上面都强调了“剃发”、“削发”和“衣冠悉遵本朝制度”。

不想三通告示发出,九城大哗。

清兵不同于流寇,这从他们进城的次日,便为崇祯帝发丧一事上看得出来;接着,他们虽占据九城,把红衣大炮架在城头上,但没有进入民房,更没有杀人、放火、强奸,这又让人们稍稍心安;接着,便是均出军粮、马干赈灾,此举有如及时雨,百姓真有几分感恩戴德了。但尽管如此,众人心中的疑惧却始终没有稍减,因为这以前,清兵四次入关,在京畿一带,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什么坏事都做尽了,此番一反常态,只怕是还来不及。

果然,才三天,清兵便开始驱逐内城的百姓了。根据摄政王的旨意,为安置八旗军队,保卫皇城,原先居住内城的百姓,一律迁往外城,以皇城为中心,左翼安定门内驻镶黄旗;东直门内驻正白旗;朝阳门内驻镶白旗;崇文门内驻正蓝旗;右翼德胜门内驻正黄旗;西直门内驻正红旗;阜城门内驻镶红旗;宣武门内驻镶蓝旗。

这一来,百姓可又惶惶然了。所幸的是,这一带大多属皇城范围,于此间居住的多为高门大宅院,所以,这迁移只是官员家的事。加之因战乱,人口锐减,空房子很多,就是一班官员,虽失去了往日的好府第,但一般的房子还是有住的。

不想这口气才松,剃发的告示便出来了。

是的,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算起,两千余年来,中国历代皇帝不但强调政令的统一,且也追求移风易俗,凡事要依他的观感、他的习惯,认为这是国家统一的象征。可那是由汉人自己来统治自己呵,眼下这统一可是“从胡俗”。“胡人披发左衽”,这在汉人看来,是不文明的标致,春秋时,虽有个赵武灵王提倡胡服骑射,但读书人从来就奉“严夷夏之大防”为金科玉律,就崇拜“苏武入匈奴,终身不左衽”,更何况《孝经》上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若把这顶上青丝剃了,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先人?

于是,一夜之间,全城号啕,几至有连夜自尽者。

多尔衮坚持己见,强制推行,但短短数天,便尝到后果了——整座北京城一片死寂,家家关门闭户,往外逃走的人络绎不绝,运粮食、运煤、运小菜的小商小贩都不敢进城,一时连宫中也举火为艰,更主要的是京城内外,掀起了风起云涌的反清风暴,昌平、三河、红西口等地,声势尤其浩大,这些地方距北京城都只有几十里路,严重地威胁着清兵的后路安全,拖住了清兵主力。

多尔衮得报,一时手忙脚乱。

这天,他正在批阅前方递到的战报——大顺军退到真定府后,想是已站稳脚跟,准备与阿济格与吴三桂的联军重新开仗,阿济格和吴三桂联衔请旨,催调红衣大炮助战。他看了这份奏报,准备派多铎率两白旗到前线去,可多铎一走,京城更成了一座危城。

两难之际,他忽然又想起了金之俊。

他虽下令匀出一部份军粮与马干周济民食,但马干粗劣,其中杂草、土块掺杂,官宦人家很难下咽,想起金之俊眼下只怕也在吃这种粗粮,心有不忍,乃下旨,赐金之俊细粮五担,令左右巴牙喇兵送去。

金之俊一家正缺粮。他那才三岁的孙子娇生惯养,不肯啃豆饼,每到吃饭时便哭,得到这五担细粮,那一份感激之情,竟胜过了多尔衮对他的救命之恩,不由热泪盈眶,马上具表谢恩,多尔衮于是又一次召见金之俊于武英殿东暖阁。

金之俊一步跨进阁子。多尔衮瞥见他仍着明朝冠服,没有剃发,心中便有几分不乐,见他长跪不起,虽令他平身,口气却十分不顺地问道:

“金先生,孤进城后,不但禁杀禁烧禁奸,且先为崇祯发丧,后为百姓赈灾,满城百姓,正是赖孤而活,可百姓却不听招呼,这是为何?”

金之俊回奏道:“王爷是指外逃之事?”

多尔衮气咻咻地说:“难道不是吗?”

金之俊说:“自遭流寇之乱,北京四郊不但土匪横行,且也遍地饥馑。百姓外逃,难有活路,王爷体恤时艰,以军粮周济百姓,百姓本应感恩戴德,之所以仍要冒死而逃者,只因留在城内,有比饿肚子更可怕的事在逼着他们,所以他们不得不逃。”

多尔衮一听,脸色不由变了,说:“你是指剃发之事?”

金之俊从容言道:“正是此事,臣以为,王爷此举,强人所难。”

多尔衮说:“朱明失德,天下扰攘。流寇逼死帝后,侵凌百姓,中原已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大清入关,吊民伐罪,因此得入驻北京,赓续大统,百姓既为大清仔民,便应该从我风俗,服我制度,先生难道不认为这一切都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事吗?”

金之俊摇了摇头,说:“王爷,大清入关,确实是瓜熟蒂落;剃发变服,未见得水到渠成。”

多尔衮冷冷地说:“说下去。”

金之俊说:“崇祯殉国,大清入关,明眼人都清楚,这已是改朝换代了。自古至今,有兴有废,且但凡朝代更替,无不有移风易俗、变革旧章之举,这也无可非议。秦始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载之史籍,为后世称道。可他是在天下统一之后,决不能做在六国并立之时。大清以异族入主北京,并想进一步一统天下,这于中原百姓,无不怀有亡国灭种之惧,这变服剃发,不正好印证了谣言?更何况北京为都城,乃天下楷模,北京无事,天下晏然;北京有变,天下纷扰,王爷虽有安民之举,百姓岂能全信?眼下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所以,王爷当务之急是如何速定天下,收拾人心,而不是有意去掀起波澜,挑起百姓的敌意,忙着这‘从头做起’,不然,只怕引起中原百姓的誓死抗拒,那么,崇祯皇帝的榜样难道不足以警王之心?”

多尔衮听金之俊这么一说,明知占理,心却不甘,乃瞪了金之俊一眼,气势汹汹地说:“孤十四岁便跟着父兄出征,大小上千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李自成以五十万大军亡明,不可一世,山海关一战,不也夹着尾巴走人吗?孤从来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就不信中原百姓的颈上套了铁箍!”

摄政王爷此话可真是斩钉截铁、杀气腾腾,金之俊不由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口中却仍不屈地说:

“王爷神威,天下无不惕厉。不过,民意即天意,民心即天心,天心顺了,天下太平,天心不顺,天下可要大乱——这可也是王爷圣谕!”

多尔衮一惊——不错,五个月前在前门茶楼上,当着金之俊和曾应麟,他的确说过这话,今日金之俊乃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一时语塞,低头无语。

金之俊见状,连连磕头,并娓娓言道:“王爷虽然令出法随,难以更改,不过,臣闻之:大智兴邦,不过集众思;大愚误国,皆因好自用。”

听他如此一说,多尔衮沉吟半晌,只得回嗔作喜,连连说:“先生请起,孤知过矣。”

第二天,又一通告示出来了,除了重申前议,让前明官员赶快去吏部报到之外,在说道剃发易服一事时,却说:

“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所分别,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今闻甚怫民意,自兹以后,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

又说:

“目下急剿逆贼,兵务方殷,衣冠礼乐未遑制定,近简各官,姑依明式,速制本品冠服,以便莅事。”

这就是说“从头做起”可暂不提了,就是前明官员,眼下虽是做清朝的官,却仍可穿明朝的官服。

众人看了这通告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十、大顺皇帝 1.一败再败

李自成又恢复了饥饿与疲于奔命的生活了,回想起紫禁城中的日月,真恍如一场大梦。

“府对府,三百五。”从北京前门至保定府北关是整整三百五十里。囊橐丰盈的大顺军跑完这三百五,竟花了六天时间。看看后面拉下了不少人,李自成准备在保定休整,并等候后面落伍掉队的人。

这时,负责断后的马世耀送来消息,说吴三桂部的前锋与他们只有半天的距离,另有一部已从安肃分兵,由满城、完县直插曲阳,有从后面包抄之势。

李自成看了手中的舆图,曲阳的西南便是井陉,井陉为太行八陉之一,是河北进入山西的咽喉。心想:如果让吴三桂插到前面,先一步控制井陉、固关,则退入山西的路便会被截断。想到事态的严重,决定再南走定州,于是,本打算在保定停一天的主意打消了,次日一大早,队伍在吃过早饭后又继续出发。

中午时分,前锋已过清风店,大顺军战士正埋锅造饭,忽然,有人指着西边大喊:“不好,辫子兵来了。”

此时,李自成正在一棵大树下休息,牛金星、宋献策围坐两旁。

连日的奔忙,没有很好的休息,加之昨晚又没有睡好,李自成感到有点累,正想趁饭未熟时打个盹,一听此言,不由一下跳了起来。这一带都是平原,一望无际,他只好站到一辆辎重车上,手搭凉篷往前看去,果见西边尘土大起,分明是有一支人马正向之边插过来。

李自成正一边看,一边判断对方人数,跟着爬上来的李锦也看到了这情况,他说:

“皇上,看来,这大概就是吴三桂的那支偏师。既是偏师,人马不会多,若趁吴三桂的主力赶到前,将这支偏师吃掉,那我们就可从容退往固关了。”

这一说正合李自成之意。这时,高一功、郝摇旗都围上来了,高一功也赞成这一主张,他说:

“狗娘养的满鞑子太欺负人了,不在这里好好地教训他一次,我们就是能安然退往山西,也决立脚不住。”

眼下,刘宗敏的伤势尚未痊愈,仍躺在车上行动不能自如,李自成只好将指挥权交与李锦与高一功,并嘱咐说:

“西兵强悍,不可轻敌。”

李、高二人答了一句:“请放心。”便退了下来。

他们稍作商量,立刻集合队伍,饭也不做了,准备厮杀。仍由后队的马世耀、李岩等人正面向敌,郝摇旗等人保护御营,李锦自己带一支人马往左,高一功带一支人马往右,分别从左右包抄这支敌人,以图将这一股人全部消灭。

刚刚布署完毕,敌军便冲过来了。

其实,这一支偏师并不是满洲兵,而是由参将杨坤、郭云龙率领的一支宁远兵,人数不过五千人,但却十分精锐。他们眼下已全部剃发,一个个精神饱满,死心从清。通过与大顺军几数接仗,知道大顺军战斗力已远不如前,且明白他们在北京一番饱掠,此行携带不少金银财宝和妇女南逃,所以,只想截住他们,发一个大财。

他们从通州南下,一直追过来,途中未遇任何抵抗,却拾到大顺军丢下的大量衣物、粮草。眼下一见敌军就在不远处,平原地方,一览无余——就在他们南边,有一条小河,河床干涸见底;北边是大顺军的来路,那里有一处茂密的柳林,可隐蔽人马,大顺军兵分两路迎来,一路沿河滩,一路走柳林,他们都看得明明白白。心想,流寇想吃掉我们,我们岂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于是,一边派人与主力联系,催他们从速赶来,一边将队伍散开,略略后退,以防被敌人包围。

马世耀与李岩负责断后,三天来,他们不断被途中的民团侵袭,吃了不少亏,憋了一肚子气,眼下一见敌人,忙带人迎战,他们人数虽少,却明白只要拖住了敌人,待左右包抄上来,便可将敌军分割包围。

不想左等右等,敌人只是摇旗呐喊,就是不向前冲。马世耀不由急了,乃带人冲了过去,李岩想去阻拦,也没有来得及,于是,只好也带人跟在后面冲上去。

这一仗,双方都十分投入,杀得难分难解。

李锦和高一功见马世耀与敌人缠上了,于是,一支队伍从河床上爬上来,一支队伍从柳林冲过来,想将敌人包围。可杨坤和郭云龙一见对方左右两路齐出,竟一声令下,主力便往后慢慢退却,就是不让他们围住。

李锦与高一功火了,乃指挥三军齐出,一窝蜂冲过来,一时飞矢如雨,吼声如雷,吴军人数太少,很难支撑,眼看就要被分割包围。

不想就在这时,英王阿济格率八旗大队从后面赶上来了。

战场北面那大片柳林,遮住了大顺军的视线,他们没有及时发现北面敌人大队已赶来,但阿济格听到喊杀声,一下便发现了他们。

吴三桂和阿济格奉多尔衮之令,南下追赶李自成,先是一路尾追,阿济格不熟悉道路,只能跟在后面跑,吴三桂却很有主意,他断定,流寇必从真定、井陉越固关往山西。于是,他和阿济格商议,由阿济格尾追,却派出杨坤、郭云龙率一支轻骑由安肃插满城、完县;自己率一支队伍从保定府东面绕清苑直插定县。三路齐头并进,东边吴三桂这一支几乎与李自成在平行前进。可马世耀他们只发现了杨坤的一支偏师,却没有发现吴三桂这一支。

追了三天,阿济格发现,终于将流寇追上了,心中不由兴奋。眼下见对方全队上前,只留了少数人在后面,便领着本部人马直冲过去。

李自成正站在车顶上观战,眼看前面敌人不支,渐渐地,包围之势已成,心想,待消灭了这股敌人,再回来吃午饭。不想就在这时,负责监视北面的郝摇旗在大喊:

“皇上,不好,辫子兵大队冲过来了。”

李自成回头一望,果见北面柳林里,冲出来大队白盔白甲的骑兵,逢人便砍,十分凶狠,不由大吃一惊,赶紧跳下马车,爬上他的乌驳马便走。

李锦、高一功正全力上前,指挥三路人马,将杨坤、郭云龙分割包围,不料听到后面传来急骤的锣声,回头一看,只见御营被大队白旗兵追杀,不由勒转马头,来救御营,这一来,自己的阵势先乱了……

大顺军经山海关一战,已对辫子兵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心理,尤其是现在,两白旗又是故伎重演,趁他们与正面敌人拼杀时,从后面冲来,使他们骤不及防,所以,竟然不管不顾,各自逃命。

说起来,各自势力相当,大顺军仍有五万余人马,其中且有从保定北上、随后又跟着南下的两万余名生力军;而吴三桂和阿济格两军相加也不过四万五千余人,而吴三桂一军尚有一万余人未投入战斗,可战场形势却一下转变过来,五万余大顺军,竟被这三万多联军杀得大败,纷纷向西南逃窜。

此时的大顺军,各自带的东西,比去山海关打仗时还多,除了女人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衣服古玩,还有许多家俱。从北京一路退下来,因追兵追得急,他们开始扔掉一些较累赘的粗货,如家俱、衣服、古玩之类,眼下身上带的都是几经淘汰的宝物,谁也舍不得再丢。于是,这些东西成了防碍他们逃命的包袱,也成了引诱辫子兵舍命追赶的利物,他们紧紧盯着前面,死追不放,才跑了十几里地,左边一处山岗上又传来喊杀声,原来这是吴三桂亲率的、迂回过来的宁远军主力。

负责殿后的马世耀一见,只好带着本部人马,拚死上前。不想吴军占据高阜,从上面直冲下来,锐不可挡,才交手,三品制将军谷大成就被敌将一箭射中面门,翻身落马,左右亲信待上前营救,可吴兵蜂涌而上,竟将谷大成乱刀砍死。

混战中,李岩右臂也中了一箭,差点落马,幸亏红娘子紧随其后,她带的一队护卫虽是女流,却都是身经百战的巾帼,见状立刻拚死上前,虽死伤了好几个人,却将李岩舍死救走。

这时,吴三桂麾军紧追不舍,看看距离又近了。虽说处此大平原上,吴军很难将大顺军堵死、围歼,但就这么追下去,大顺军始终无法摆脱追兵,宋献策见众军士背上背着包袱,灵机一动,乃大喊道:

“丢东西呀,丢包袱呀!”

李自成也醒悟过来,忙下旨让众军士丢包袱,并对着赶车的车夫大喊道:“把车上东西都抛下去。”

这一说,终于提醒了众人。李自成周围的大车,装的都是从宫中带出来的金银,好多金银器皿,来不及熔化,便用脚踩瘪,装在木箱子里,眼下被追急了,赶车的便将车上的大木箱子抛下车来,箱子着地,金银不由散落,一时遍地黄灿灿,白花花,全是耀人眼目的东西。

这一招果然很灵——吴三桂的宁远兵、阿济格的两白旗兵,无不是见钱眼开的角色,一见路上抛下这么多的财物,这正是他们死命追逐的目标,于是,一个个争着去抢夺。

这边的李锦和高一功见此情形,忙麾军反攻。

要在平日,大顺军一定可反败为胜,可惜此时的大顺军锐气早已不比当年,竟只有少数人肯听军令,虽也乘机将吴兵杀退不少,但大部份人却趁机逃命,白白放弃了这一大好机会。

看看喊杀声渐远,李自成喘过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肚子在咕咕地叫唤,可此时粮食、炊具丢光了,四周一片大平原,虽有房屋,却无百姓——他们都携家带口逃难去了,没有锅灶,更没有一粒米,处此四战之地,李自成既怕民团,且怕追兵,不敢令手下人去很远的地方寻吃的,还是走为上策,于是忍饥挨饿,直逃到新乐才停下来。

新乐有大顺军的一个大兵站,为首的是一个七品掌旅,因未接到撤退的旨意,仍在坚守,他已听说皇上吃了败仗,将经过此地,一大早便候在路边迎接。李自成此时什么也不顾了,只连连催促道:

“快与朕弄点吃的上来,吃了就走。”

掌旅领旨,风风火火地将预备的饭菜摆上来,让李自成等为首的吃了,其他人也跟着混了个半饱。

李自成草草吃了饭,便问这个掌旅,去真定还有多远?掌旅说,不到一百里。因李岩受伤,他只好吩咐李锦和郝摇旗留下抵挡追兵,自己则带着一班文武僚属往真定撤退。

这一仗,不但又损失及掉队了一万余人,所有车仗、辎重全部丢失,且阵亡了谷大成等好几个大将。

十、大顺皇帝 2.刘宗敏割爱

大顺军虽暂时摆脱了敌人,但吴三桂仍跟在后面,相距不到半天路程,且紧追不舍,若此时不能于吴三桂以遏制,万一他追过固关,进入山西境内,大局将不堪设想。

于是,在真定府,李自成再次召集众将会议,面对十分不妙的形势,众人虽纷纷其说,但都没有新意,李岩与宋献策却没有发言,李自成见此情形,只好草草休会。

伤势尚未痊愈的刘宗敏也参加了会议,夜半回到自己的住处,心情很是烦躁。

还在会议之前,李自成就把他约到一边,说有人提议,吴三桂之所以穷追不舍,就因陈圆圆之故,就像皮影戏里,那安禄山之所以死追唐明皇,就为了杨贵妃。所以,此人建议将陈圆圆放回,以阻追兵。

他明白此人是谁。自打大顺军进入北京,牛金星一连几次,庙算失误,先说吴三桂会自动投降,又说高官厚禄可招降,到后来,吴三桂反了,引清兵入关,他又说,清兵不是来争江山的,辫子兵饱掠一番便会退。事实摆在面前,这一切全是胡说八道,牛金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想当初,老子想领兵去守山海关,若不是这个臭文人于一边窜啜,自成不见得就会生疑;若不是这个屁颠屁颠的臭文人,为摆弄登基大典耽误了时间,军机也不会延误;眼下他计穷了,竟把退兵的希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竟要夺老子的心头肉。

刘宗敏当时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没好气的说:“不就是一个婊子吗,虽然面皮水嫩点,长个水蛇腰,但脱下裤子还不都是一样的,她那话儿上面并没有绣花呢,吴三桂未必就如此看重?既然如此,不如将她一刀砍死,这样便可绝吴三桂之望。”

李自成一听他要杀陈圆圆,赶紧制止,说:“你就依了他们的吧,要是不能退兵,我看他们还有何说。”

李自成当时口气软得很,若态度强硬,刘宗敏是不会依他的,既然是请求,刘宗敏便不想拂他之意了。

眼下陈圆圆并没有入睡,见他回来,立刻迎了出来,她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洗得干干净净的绷带,还有好些金创药,她让刘宗敏坐下来,亲自动手为他解衣、解绷带,用热水清洗后,再上新药。

这些天,陈圆圆一直是这么服侍刘宗敏的,不让护卫动手,她认为他们笨手笨脚,不但弄痛了大将军,且做得不如意。今天,刘宗敏去开会,她一直在等着他回来,待他进屋,便迫不及待地让他坐下来,然后动手为他清洗伤口,刘宗敏没有做声,只默默地听她摆布,陈圆圆挨上来,一边为他脱衣,一边嗔怪地说:

“这么晚了,就不能快点回家,这伤口若不定时清洗上药,便好得不快。”

应该说,自己的伤口好得这么快,一半是郎中的金创药好,一半就是陈圆圆的殷情,这些,刘宗敏心中都有一本账,眼下他近距离地挨着她,肌肤相近,声息相通,闻着陈圆圆的发香,呼吸着她身上发出的芝兰之气,由着她的细嫩的小手在自己粗糙的皮肤上移动,杀人如麻的大将军,一时遐思万种。

刘宗敏一生接触过的女人不少,被他杀掉的女人也不少——有的是被敌人追急了,不愿让对头得便宜而杀;有的是玩厌了、心烦了想杀,陈圆圆能留到今天,且仍不忍心将她“一刀砍死”,就因她有这“自救之方”。她不但国色天香,无可挑剔;能歌善舞,才能让人称羡;并且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让人找不出岔子,看不出这是在作假。江南的秦楼楚馆,培育了多少这样的的可心人儿,解语花儿,刘大将军不清楚,但面前这一个却让他爱不释手,含在口中怕化了,捏在手上怕瘪了。

眼下,他痴痴地望着她的羊脂白玉般的脸,就像看一张画,待她忙完,不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圆圆,你还想你的三郎不?”

陈圆圆一惊,偷偷地瞧他一眼,见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一脸的痴像,虽不像有恶意,但不能不小心,乃瞪他一眼,嗔怒道:

“又来了,你真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吗?”

刘宗敏得意地一笑,说:“你那三郎我见了,是个小白脸儿,比我这大老粗要细腻多了,你说想我不想他,这不是说假话吗?”

陈圆圆说:“我不想他就是不想他,再说,他也不想我,不然,也不会忍心丢下我,眼下,我不但不想他,还恨他,巴不得他死了才好呢!”

刘宗敏说:“说假话,你为什么会恨他呢?”

陈圆圆说:“他投降满鞑子,当了汉奸,引着辫子兵来杀自己的同胞,这难道不是最可耻的事吗?”

刘宗敏点点头,说:“嗯,这倒也是,可现在皇上有旨,令我将你送与吴三桂,你愿不愿回到他那里去呢?”

陈圆圆闻言吃了一惊,偷偷地望了他一眼,不巧正与刘宗敏那严厉的目光相遇,她赶紧把眼一瞪,怒声说:

“胡说,这不是真的。”

刘宗敏说:“这是真的,刚才我们开会,牛丞相便出了这个主意。”

陈圆圆狠狠地望着他,说:“你未必就不作声?”

刘宗敏说:“我虽不忍,可也不能拂了大家的意,再说,皇上也点头了。”

陈圆圆一听这话,那眼泪一下就喷涌而出,竟突然站了起来,猛地去夺刘宗敏腰间的佩剑,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刘宗敏是何等敏捷之人,他右手轻轻一拦,便把圆圆抱住了,一边亲吻一边说:

“宝贝,你要做什么?”

陈圆圆虽被他抱住,却仍挣扎着,寻死不活的,又哭着说:“牛金星真不是个好东西,他辅佐皇上,尽出一些馊主意,这么多文臣武将不用,却让一个女子去和番,牛金星就是毛延寿,你未必愿作汉元帝?”

刘宗敏一听比他为皇帝,不由高兴,乃把那杀人的肠子,统统化作了条条情丝,他一边抚着圆圆,一边说:“我要是皇帝就好了,可惜只是个臣子,眼下皇上也开口了,劝我舍下你,皇上是金口银牙,说过的话还能改吗?明天一大早,我们的队伍就开拔,你就不必再跟着我走了,我会让人保护你,直到你的那个三郎来,你见了那个三郎,不妨也劝劝他,让他记着自己姓甚名谁,祖宗是谁,心不要完全黑了。”

圆圆一听这话,暗自高兴,却不敢暴露心事,一边掉泪,一边倒在刘宗敏怀中,死活不肯离开。刘宗敏只好赌咒发誓,说今生今世,再不碰其它女人,等打败了吴三桂,一定要设法找到她。

陈圆圆终于又回到吴三桂的怀抱了。她对吴三桂说,是乘乱从流寇队伍中逃回来的,但吴三桂明白,流寇就是败了,也不会连一个女人也守不住,但他望着爱妾的满面啼痕,却不忍心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他明白刘宗敏的用意,所以,没有多问陈圆圆什么,只将她安顿在后营,便又回过头来布署军事。

定州一场大战,流寇大败亏输,他满以为可乘机活捉李自成的,不料他的部下却被流寇抛出的那些金银财宝弄花了眼,一时督喝不住,险儿被返身回来的流寇杀败,为此,在战斗结束后,他下令将一个不听号令、带头哄抢的五品都司斩首,并一再告诫部众,不能上流寇的当,只要打败了流寇,不怕他们的金银财宝不是我们的。

这时,阿济格来与他会商今天的行动了。

梅雨季节,乍寒乍热,满洲兵不服水土,大多患了腹泻,尤其是后面的粮食运不上来,使得大军饱一餐饿一餐的,很多人便流露出畏难情绪。于是,阿济格把撤兵的想法告诉了吴三桂。

吴三桂忙说:“王爷,这兵可不能退。眼下流寇已是闻风丧胆了,不但兵无斗志,且将有归心。这正是一鼓作气,将他们消灭的好机会,据鄙人看,再打一仗,定可生擒李自成。”

连日征战,阿济格已对吴三桂和他的宁远兵很不满了。宁远兵仗着地形熟,无语言障碍,所以在战场上占尽了便宜。再说,他们无所谓不服水土,这些日子生病的比八旗兵要少得多,他手下的两个固山额真就是考虑到这点才主张撤兵的,认为他们耗不过宁远兵,所以,眼下一听吴三桂还要追,阿济格不由眼一瞪,说:

“不行,孤的兵病倒太多了,勉强上前也坐不稳战马。这样下去,会一个个都爬下的,再说,越往前走,越与流寇有利,因为他们的运输线短了,我们却长了,耗下去十分危险,所以,孤撤兵之意已决。”

吴三桂一听,不由急了。看形势,他们已把流寇追垮了,刘宗敏肯把陈圆圆放回来便是黔驴技穷的明证,眼看前面就是真定府了,过了真定,过了滹沱河,便是太行山的八大口之一井陉关。此处为华北进入山西的咽喉,春秋时即为九塞之一,若夺下井陉关和固关,便可与流寇分享太行山天险,流寇就再也无法阻止他们进入山西,若退兵,岂不是功亏一篑?

但吴三桂虽受封为平西王,所率的一支关宁军及一万满洲八旗,却仍受阿济格节制,他岂不明白,同为亲王,同为世袭罔替,但英王可是一字王,而平西王却是二字王,就多了这一个字,相差便不啻十万八千里了,更何况他的势力有限,若与阿济格分军,力量便单薄了,他只能千方百计设法留住阿济格,当他把真定府的地理位置及个中厉害向阿济格详细介绍了一遍,又把再追下去,可能得到更多的金银财宝的事,向阿济格说了后,阿济格才勉强同意追下去。

李自成得知刘宗敏将陈圆圆放走后,不由松了一口气。早饭后,后面尚无敌人行动的消息报来,李自成下旨,全军继续前进,向井陉、固关方向撤退。

真定府城北面是滋水,西南临滹沱河,再往西是获鹿县,过了获鹿便可望到井陉关了。此时尚是枯水季节,无论是滤沱河还是滋水,人马都可徒涉,他们过了滹沱河,后面尚无动静,李自成放了心,对一边的牛金星笑了笑,说:

“吴三桂还算落教,知道适可而止。”

牛金星说:“舍下一个陈圆圆,我军得从容退往固关,这还是值得的。”

话未说完,后面忽然传来消息:敌军大队骑兵已从新乐出发,涉过了滋水,直往真定府扑过来。

李自成得此消息,勃然大怒。他唤过李锦和高一功,在二人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二人领旨,乃率军分头行动。李自成勒转马头,对牛金星说:

“丞相可带着文职人员先走,看朕杀退吴三桂,再在固关与你们相会。”

说着,他下旨全军停止前进,在真定城西隔滹沱河列阵,以逸待劳,准备予吴军以痛歼。

吴三桂和阿济格率军赶到真定时,见大顺军已在滹沱河西岸列阵等他们。但人数不多,且队形散乱,乃知李自成没有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于是又一次向全军申明纪律,有不听招呼者,杀无赦。

这时,李自成派出一个小校来到吴军阵前,大声喊道:“大顺皇帝有旨,今日只与叛贼吴三桂见个高低,吴三桂若是英雄,便不要满鞑子帮忙。”

吴三桂明白,这是李自成的激将之法,乃与阿济格商议,将计就计,由他率军上前,阿济格到时接应。

三通鼓罢,吴三桂终于带队向大顺军发起了冲锋。他自率一军居中,杨坤、郭云龙在左右紧随,一齐冲过河来。双方缠在一起,才交手不到半个时辰,大顺军显得不支,纷纷向后退却,撤退时,一边跑,一边却不断在大道两旁抛散金银和衣物。

这里吴三桂手中佩剑一挥,两万余人马一齐向大顺军猛扑过来,可当他们来到这些金银旁边时,却不见昨天那种争抢的局面,而是像没看见似的,仍一个劲地穷追。此时,李自成正在后军指挥。他见吴军跟着追过来,人数仍是这么多,且队形不乱,步伍整齐,心中虽然纳闷,但仍不慌。原来他在新乐休息时,便在检讨自己的失败,便在想退兵之计。当时,当他们丢下财物后,吴军争相抢夺,已经乱了阵,只怪大顺军没有把握好这一有利时机,他虽在会上将众将埋怨了一番,但自己也明白,这是宋献策一时的“见财起意”,事前没有很好的组织,若早作布置,一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他在得知吴军在向真定逼近时,便让李锦和高一功率两支主力埋伏于两边,只带少数人马迎敌,眼下见吴军追过来,他便回军来迎,这里李锦和高一功两军齐出,成三路向吴军包围过来。

吴三桂已吸取了教训,事先做了防范——吴军虽然爱财,但看见有人为此被砍了头,他们还是害怕的,所以,李自成虽煞费苦心,吴军却没有上当。

大顺军回身迎战,两边李锦、高一功率主力齐出。此时的大顺军,人人个个都明白,若不杀退吴军,让他们跟进山西,自己没有好果子吃;而吴军则有恃无恐,因为他们明白,后面还有阿济格的大军,一旦他们不支,阿济格一定不会坐视。所以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从中午直杀到太阳偏西,吴军看看不支,便回头来望阿济格增援,但阿济格却好像在恪守诺言,始终按兵不动。

原来阿济格见吴三桂坚持要追,且搬出摄政王来压他,心中有气,巴不得看吴三桂的笑话,打了半天,吴军得不到增援,伤亡越来越多,这里大顺军却越杀越起劲,竟把吴三桂一军截为三段,分割包围,吴三桂更是被困在阵中,左冲右突,就是不得出。

李自成站在高阜观战,见此情形,立刻传旨:有能活捉吴三桂者,封伯爵,赏千金。

大顺军战士闻讯,一个个欢欣鼓舞,奋勇当先,这边郭云龙因保护吴三桂,肩上被砍了一刀,差点落马;而杨坤也手臂中箭,形势十分危急。

阿济格眼看吴三桂不能支了,他也不想让吴三桂死在这里——真的死了,回去也不好作交代。于是,一声令下,乃带着他的两白旗冲过来,与吴军合兵一道,跟大顺军相持。

一场混战,杀得天昏地暗。

阿济格站在高阜,手搭凉蓬向前眺望,在滹沱河西岸,有一座土丘,土丘后面,有一顶黄罗伞盖在迎风飘扬。阿济格明白那是李自成在观战,乃派出手下骁将尼堪率一支镶白旗轻骑,向大顺军有黄罗伞盖的地方冲过来,大顺军没有提防,竟由他所向披麾,渐渐杀到了李自成的身旁。

李自成见此情形,回马便走,这里张鼐拚死抵挡,尼堪见此情形,下令放箭,一时飞矢如雨,李自成肩上中了一箭,几乎落马,一边的李锦见皇上负伤,乃带大军增援这边,虽将尼堪杀退,但李锦不敢恋战,乃鸣金收兵。

这一仗,双方损失相近。但清军这边,死伤的多为吴三桂的人马,吴三桂手下大将杨坤、郭云龙且都负伤。吴三桂知道这一切全是阿济格造成的,但也奈何阿济格不得。看形势,再要发动新一轮攻势条件尚不具备,且不说士兵需补充和休整,就是粮草、火药,也待后方接济,加之阿济格已有些离心离德了,他怕阿济格再出几手这样的暗招,只得下令停止追赶,同意收兵。

大顺军终于退入固关,并继续向山西境内从容退却。

十、大顺皇帝 3.私议出走

定州战后,大顺军的败象便更明显了,在向山西退脚的途中,掉队的一天比一天多,其实不是掉队,而是开小差,各自寻出路;就是有些身经百战的将官,也流露出畏惧心理,认为满洲的辫子兵不可战胜。

李岩受了箭伤,并不厉害,因为他穿着坎肩软甲,那一箭正射在臂膀上,虽透过了软甲,却入肉不深,经红娘子为他上了金创药、包扎后,除有轻微疼痛,已无大的窒碍,但心中的痛苦却比身上的痛苦更甚。

宋献策本是跟着御营在前头走的,听说李岩受伤,特留在路边等他。

红娘子正为整日哀声叹息的丈夫发愁,见了宋献策很是高兴。自从兵败山海关,大顺军中,人人个个无不垂头丧气,只有这个矮子不改初衷,整天仍是笑呵呵的。所以,红娘子一见宋献策,很是高兴,心想,矮子是一济解药,丈夫和他在一起心情或许要宽畅些。于是,三人并辔而行,红娘子并先起头,说起了当前的战事:

“军师,不知怎的,眼下这仗越打越窝囊,五万多人马,竟被人家三万多人像赶鸭子似的,追着打,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要不是你那句话喊醒了他们,结局会更惨。”

面对女流,玩世不恭的宋献策只能正经起来,摇了摇头说:“今非昔比,那时是叫化兵,无牵无挂,眼下却不同了,谁个身上没有黄白之物?有些人还腰缠万贯,于是,舍命不舍财。”

红娘子说:“这些人,怎么就想不通,竟那么看重钱财,退一万步说,真正打下了江山,这些东西不都是你的吗,怎么就争这一时呢?”

宋献策笑了笑,忽然说:“红帅是过来人,见的世面多,你说说,世上什么人最容易胀死?”

红娘子多久没见军师,面对大顺军兵败如山倒的局势,心中着急,也想与他正经聊几句,不想矮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她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回头望丈夫笑笑,说:

“军师又没正经的了。”

宋献策却作古正经地说:“红帅怎知山人这话就不正经呢?告诉你,最容易胀死的是饿得最久的人,时时饥肠辘辘,见了面前的山珍海味,能不穷吃饿吃?唐朝的诗人杜甫就是这样,一叶扁舟,漂至耒阳,在船上绝粮,耒阳那个姓聂的县令很喜欢他的诗,送了他许多牛肉和酒,饿得头昏眼花的老杜于是饱餐一顿,结果,一代诗圣,竟胀死在船上。唉,这种人,一生饿得苦,到头总算作了个饱死鬼,也值。”

红娘子不由瞪了他一眼说:“老宋,你真刻薄,也该饿死。”

李岩于一边解嘲说:“这种人,饿不死。”

红娘子不解地问:“怎么饿不死呢?”

李岩说:“这些年,他浪迹江湖,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腰悬一个葫芦,口谈阴阳二理。就凭一张口,养活一个人,只要自己吃饱了,全家都饿不死。你说说,他凭这张嘴,到哪里不混饱肚子?”

红娘子听丈夫如此一说,勉强笑了笑,却说:“他倒真是这样,可大家呢?”

一提到大家,李岩便不由自主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宋献策听李岩叹息,乃回头对他说:“任之,你叹什么气呀?”

李岩摇摇头,苦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伤痛……”

宋献策亮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笑着说:“不是伤痛,是心痛。”

李岩说:“你不是我肚内蛔虫,怎知我心里事呢?”

宋献策说:“我不但知你心痛,还知你另有打算。”

李岩不由望了他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宋献策终于正经起来,他说:“这以前,山人不就对你说过吗,世上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不是旁人可勉强的,你为他叹息,为他心痛,他不一定会认真反省,还是那个梁武帝说得好,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恨也。”

李岩说:“假如年初他能接受你我的建议,假如在居庸关……”

话未说完,就被宋献策不耐烦地打断了,说:“事实没有假如,造化不容翻悔;经验为什么可贵,就是因为经验有了,机会往往就没有了。世间事若依你这么假如下去,还有完没完呢?”

李岩被他抢白,心灰透了,坐在马上,懒洋洋的,只一声递一声地长叹。

宋献策看在眼中,说:“任之,算了吧,何不谈谈你的虽然但是?”

李岩莫明其妙地说:“我有什么虽然但是?”

宋献策再次亮着他的狡猾的小眼睛,望着李岩说:“以你的抱负,以你的雄才,应该有个人的想法,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岩心有所动,却不作声。宋献策又闲闲说道:

“昨天有消息说,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派人四处招降,大顺军派往山东的招抚史、三品制将军董学礼已被南明招抚过去了;另有消息说,河南的故明官员陈潜夫、土豪刘洪起乘机起兵与大顺军为敌,他们杀害了我们派在当地的官吏,宣布效忠南明,河南可是你的故乡啊。”

李岩没有接腔,却是蒿目凄凉——他何尝没有想法,何尝不思念故土,还在北京,李自成最后向他问计时,他就想到了河南,那里是战略要地,想当初,大顺军在陕西处处受窘,就是在进入河南后,才蓬勃发展起来的。眼下李自成想经营关中,以那里为据地,谋求东山再起,那么,要守陕西便必须先守河南,以自己对那里情形的熟悉,若是回到河南,真是蛟龙入大海。但当时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明白,李自成对他已有成见,加之大顺军将领之间彼此的防闲,他不能不慎重。

宋献策又说:“河南与陕西毗连,河南不保,潼关危矣,还说什么经营关中呢?这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脱身的理由。”

李岩见左右护卫都离他们远远的,身边只有一个红娘子,便说:“既然你已看出来了,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宋献策想了想,说:“你呀,该防的你不防,我当初多次提醒你,要你少说为佳,可你总当耳边风,现在人家对你已多心了,可不能再执迷不悟,好在现在你已受伤了,这些日子不如借此请假,先缓一阵再说。”

李岩于是连连点头。

直到进入山西,李自成才缓了一口气。不想才安定了几天,警耗噩音,不绝于缕——先是踞守大同的姜瓖叛变了,且杀害了大顺军派在大同的节度使韩文铨,投降了多尔衮;接着,又反了代州。此两处不守,山西北边门户洞开,这时,太原附近的州县:榆次、太谷、定襄等地的故明官吏乘机起兵,响应姜瓖,杀害大顺军地方官,一些逃往深山的土豪、绅粮也纷纷组织团练与大顺军为敌,李自成及众文武在太原尚未得到好好的休整,警报频频,竟然手忙脚乱。

刘宗敏伤势渐痊愈,乃带兵攻灭了太原四周的反叛,李自成刚刚喘了口气,却又接到留守长安的大将田见秀的密报,谓张献忠进入四川后,出兵北上攻掠汉中,而清兵又在北边集结,有从内蒙鄂尔多斯南下攻陕北的可能。

李自成看着这些警报,生怕老家有失,乃留前明降将陈永福守太原,自己驻跸陕西韩城,准备将主力也往陕西撤。

这天,他又接到两份密奏,一份说崇祯帝的堂叔福王在洛阳被杀后,他的儿子、第二代福王朱由崧已南逃到南京,被那里的故明官员拥立为帝,改明年为弘光元年,弘光朝的兵部尚书史可法想恢复故明承天、襄阳两府,乃催督武昌的左良玉向这两处靠拢,有进攻的迹象;另一份则仍说河南的事——自陈潜夫、刘洪起起兵后,豫省的残明势力死灰复燃,就像当初反明一样,眼下则纷纷起兵反大顺,大顺军派在那里的官吏十不保一,再不派兵增援,中原恐不能为大顺所有了。

李自成看到这两份密奏,心中闷闷不乐,这时,宋献策正好在他身边,宋献策见皇上脸上冷冰冰的,似能刮下一层霜来,乃问起原因,李自成把手中的密奏往宋献策怀中一放,口中喃喃地念道:

“河南,河南可不能丢啊。”

宋献策匆匆看完密奏,说:“皇上所虑甚是。中原位居中心,四通八达,凡欲争天下者,必先控制中原;而豫北的彰德、卫辉、怀庆三府不但拱卫晋南,且南屏洛阳、潼关,地位更是重要,若河南不保,不但山西更加危险,且关中也难守了。”

李自成叹口气说:“山东、河南两地,朕皆派有官员镇摄,没有料到他们去后,不但未能抚绥百姓,招聚流亡,为朝廷效力,居然连本土也守不住,才短短一个月,局势竟翻过来了。”

宋献策说:“这以前派往这两地的官员,不过是一班降官降将,他们有的与姜瓖差不多,贪图富贵,罔知大义;有的却又因循守旧,不知变通,辜负了皇上殷殷嘱托。”

李自成叹息说:“姜瓖之叛,李任之早已提醒过,说此人不可靠,可惜朕没有采纳,就说这河南,那次朕看他也是欲言又止的,怪只怪朕没有接着问下去。”

宋献策乘机进言说:“李任之眼下在平阳养伤,皇上何不将任之召来,听一听他的看法。”

李自成说:“朕也十分想他。只是这以前,他提过好几次建议,朕都没有采纳,可能心生怨望,此番不知肯来不?还得军师你去劝一劝他。”

宋献策说:“任之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岂会为这点小事挂怀,臣这就去传皇上旨意,将他召来。”

李自成连连点头,于是,宋献策兴冲冲地去了平阳。

李岩自真定退往山西后,便奉令带领本部人马,暂驻平阳,大顺军连连败北,待姜瓖叛变,形势已十分不利于大顺朝了。这以前,若能保守山西、河南等地,有关中为后盾,尚可与清兵周旋,就是南明占有江南,也可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眼下这局面,只怕连这一设想,也成空中楼阁了,思前想后,李岩在平阳真是度日如年,就在这时,好友宋献策来了。

“任之,你瞧,山人给你带好消息来了。”宋献策一见面,先给他道喜。

李岩此时想见的便是宋献策。这几天,他已暗暗打定主意,并和红娘子商量好,就是皇上不答应,他也准备私自带兵回河南。但这个主意有些冒险,一是这一走,别人会看作背主私逃,乃不义之举;二是前途困难重重,因为这一走,顶多只能带走自己原来的一部份兵,那不过三五千人马,前往河南,未免势单力薄;三是万一消息泄露,皇上派人尾追或堵截,自己将无法应付,打也不能打,逃也无法逃。有此三点,红娘子乃劝他听一听宋献策的主意。

不巧就在这时,宋献策竟亲自来了。宋献策见李岩还在发呆,便说:“你不是有回乡的打算吗,眼下可是天随人愿了。”

李岩闻言,不由向着宋献策深深一揖,说:“谢天谢地,皇上终于同意让我回河南了,没有我兄鼎力相助,岂有今日,真该好好地谢你。”

宋献策说:“山人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靠了陈潜夫、刘洪起。”

李岩忙问起所以然,宋献策把个中细节向他说了一遍,说:“若不是陈潜夫、刘洪起这么一闹,那个人哪会想起你?眼下他亲口对我说了,他很想见你,且露出了让你去河南收拾残局的意思。所谓国乱思良将,你此番去见他,只要奏对称旨,一定会如愿以偿。”

红娘子在一旁也很高兴,她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搭帮军师,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宋献策笑眯眯地说:“是吗,你红帅要谢山人,山人还真想要,就看你答不答应?”

红娘子望丈夫笑了笑说:“你看你看,他还真蹬着鼻子就上脸呢,好吧,你说,要什么谢礼?”

宋献策望着李岩的脚,说:“山人一生漂泊,也未说过媳妇,那妆郎鞋这辈子是穿不到了,军中发的那种靴子又硬又笨,山人穿了那靴子后,脚越加不听使唤了,所以,别的山人也不想,只想让红帅亲手为山人做一双布鞋,就像任之眼下穿的这样的,鞋帮要结实,鞋面却不要太讲究。”

红娘子不由瘪着嘴一笑,说:“就为了这事,我还以为你要犀牛头上角,大象嘴中牙呢,一双鞋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说着,就要宋献策脱下鞋,量了尺寸,并说:“这几天我正闲着,不出三天,管叫军师有新鞋穿。”

说过这头再说那头,宋献策忽然收住笑容,说:“不过,任之,你也不要高兴太早了,刚才山人已说了,这就是‘奏对称旨’,要知道,那个人是个双料曹操,本来就多疑得很,加之近来事事不顺心,脾气更加不好,你在奏对时要注意,只拣他爱听的话说,不要像平日一样,让我在一边为你提心吊胆。”

红娘子听宋献策这么一说,不由多起心来,说:“是的,任之,你是已经把皇上得罪苦了的,不然他也不会让你坐冷板凳,这回可要信军师的,不要不识相,不然,你就不要去了。”

李岩生恐妻子阻拦,忙说:“皇上若问起,我只就当前形势,说一说自己的看法;不问就不说,怎么会不识相呢?”

红娘子此时处在两难的境地,既怕丈夫出意外,因为她太爱这个丈夫了,又不愿丈夫放弃这个机会,她也看出,李岩这脾气,迟早是要得罪人的,再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回头对宋献策说:

“军师,这个人我是交给你了,你可要保他囫囵地去,囫囵地回。”

宋献策说:“这个当然,若任之有个意外,山人有什么脸再见红帅?”

十、大顺皇帝 4.李岩被杀

李岩和宋献策赶到韩城时,李自成正准备督率大军往长安撤。

先是北边警报频传:姜瓖降清后,在他的劝诱下,唐通也跟着于府谷投降了清朝,府谷位于陕西与山西交界处,屏障陕北,府谷不保,清兵便可南下攻榆林,若榆林不守,延安府便危险了,那里可是自己的老家,岂能放弃?

于是,李自成一边将已是风雨飘摇的山西交与陈永福,一边调大军准备守卫榆林,自己则加快了撤往长安的速度。

眼下这局面,真是天天都有不利于己的消息传来。李自成捉襟见衬,只能忙着拆东墙补西壁。一人沉思之际,不由也常想到李岩的规谏,想起自占领长安以来,说奉承话的多了,也只有这个李岩肯说直话,且每次几乎都说到了点子上。心想,这个人还真有些眼光,若当初就信他的,先清藩篱,再窥堂奥,待关中巩固,河洛澄清,再南下收拾江南,以江南之财赋,养西北之甲兵,那时基础牢靠,兵力雄厚,横行天下,谁能与之争锋?

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过去,悔也迟了,眼下越想越觉李岩是个人才,只怪自己当初没有听他的,才导致局面越来越不可收拾。他就这么盼着、想着,李岩终于赶到了韩城。

李自成对李岩的到来十分高兴。此时,他驻跸韩城县衙,一听他到了,马上在后堂召见李岩与宋献策。宋献策陪着李岩进来,向李自成跪拜,李自成一把扶起他,并拉着他的手说:

“任之,朕这些天很想你,也惦记着你的箭伤,应该早好了吧?”

李岩见皇上还在关心自己的箭伤,不由感到惭愧,其实,他的伤不重,不值一提。忙说:

“谢皇上关怀,臣那点小伤,算不得什么,皇上有事,只管差遣,臣万死不辞。”

李自成对这回答很满意,他赐李岩和宋献策分坐两旁,又说:“任之,看来你当初的建议是对的,我军北上是过于急躁了些,且没有料到满鞑子会从中插一杠子,就像走棋一样,一脚棋没有走好,便处处被动,闹成眼下这个不利局面。

现在不但山东丢了,河北丢了,山西垂危,就是河南、鄂西北也告急。朕看冀鲁已是鞭长莫及了,但河南却决不能再有闪失。你是河南人,在那里口碑很不错,朕想派你回河南去,不知你可有把握收拾局面?”

李岩不意皇上不等自己开口,就先把派回河南的话说了出来,心中不由高兴,马上说:“皇上所虑甚是,河南地处中原,地位重要,尤其是豫西北三府,与晋、陕两省息息相关,眼下那里局面堪忧,若一旦有失,洛阳、潼关都有危险,臣是豫省人,对那里山川形势、风土人情虽不说了如指掌,但有利条件确比他人要多一些,何况臣妻曾在豫东一带起事,那里至今还有许多杆子知道她的名字,皇上既然派臣前去,臣一定不遗余力,组织百姓,打击豪强,召聚流亡,拱卫我大顺,把那里的局面恢复过来。”

李自成一听,颇壮其言,于是又问道:“派你去河南,朕是放心的,也相信你们夫妻一定能打开局面,但不知你要带多少兵,还有什么其他要求?”

李岩一想,眼下正是用兵之际,既要拱卫陕北,又要防守太原,纵观全局,皇上能抽出的机动兵力不会太多,但他明白,自己这一去困难一定不少,手中兵越多,把握越大,反之,便很难见成效,左想右想,很难开口。

李自成见他在犹豫,便催问道:“任之,你快说吧,多少兵,你说个数,朕尽量满足你。”

李岩一听这话,不由说:“河南眼下土匪蜂起,山头林立,要收拾这班人不难,难的是乘机而起的故明官吏,这班人竖起杆子,便是一面旗帜,且能与江南互能声气,所以,对付他们要难些,臣此去若人数太少,恐很难打开局面——”

李自成说:“任之,你不要说了,再多的人马朕也派不出来,勉强凑个一万到一万五还是可以的,你看,你的旧部有五千人,朕就跟你凑个整数怎么样?”

李岩心中想的也是这个数,忙点头说:“皇上若能给臣两万人马,臣一定不负皇上厚望。”

当下,李自成立刻下旨,让李锦拨兵。

李岩与宋献策退下,自去为河南之行作准备,其实,宋献策未尝不想回河南,但他不能提,一提便很显眼,让人怀疑他们是事先串通好的,他于是一再叮嘱李岩,去河南后,可不要把他忘了。

这里,李锦却匆匆来见皇上。原来李锦已奉令北援榆林,眼下皇上让他分兵,心里本就不自在,加之他对李岩有成见,不愿让他一人带兵在外,所以,接到皇上手谕后,立刻跑来阻拦。

“皇上,你怎么有时也犯糊涂呢?”李锦自恃为皇上亲侄子,且追随李自成最久,所以,在无他人在场时,说话十分随便,眼下他开口便有责怪之意。

李自成一怔,说:“怎么啦?”

李锦说:“李任之出身世宦家庭,本来就眼里没有我们这些泥脚杆子,数次阻挠大计,尤其是进入北京后,更是行为乖张,专门与我们对着干,眼下我们走下坡路了,好多人都不辞而别,这班人要走也就让他们走算了,可李任之不比他人,他一向自认为有抱负、有作为,将来必有大造化,你让他带兵去河南,且让红娘子也跟去辅佐他,这不是如虎添翼,放虎归山吗?”

此言一出,立即提醒了李自成,不由想起了在撤出北京时,李岩那不识时宜的谏阻,想起了他对前明官员的宽仁,不由站了起来,以拳击掌,说: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不过——朕让军师将他找来,且当着军师的面答应他了,若翻悔,只怕有些不便。”

李锦说:“这有什么不便,军情瞬息万变,当然要随机而定,派他去就去,临时收回成命了,他敢不遵旨?至于那个宋矮子,他与李任之早就串通一气了,我们不能不防他吃里扒外。”

李自成一听,不由连连点头。

李锦退下后,已是快掌灯的时候了,李自成又一次将李岩请到了后衙,这一回,宋献策没有奉召。

李岩不知皇上为什么又请他,以为还有什么重要事情交代,于是,恭恭敬敬来到后衙,静听皇上训示。

李自成让李岩坐在自己下手,然后让左右摆上酒菜,并亲自为李岩把盏。李岩见皇上单独赐宴,以为这是为自己饯行,既高兴,又有几分惶恐,心想,看来,皇上已在认真捡讨自己的失误了,开始虚心纳谏了,于是,过去对李自成的那种知遇之感不由又重新回来,一时真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忠心。

酒过三巡,李自成叹了一口气说:“任之,朕悔不该没有采信你的建议,以致连连失算,今日这局面,已是大不如前了,眼下好多人都失去信心了,有的离朕而去,有的甚至反目成仇,但不知你有何看法?”

李岩明白,这是指明朝的一班降官降将,他们投降后,对李自成大肆歌功颂德,李自成被他们哄得乐不可支,牛金星组阁时,对他们无不加官进爵,不想眼下他们却趁大顺兵败,一个个溜之跑也,李自成这么一说,他不由感慨系之,乃娓娓言道:

“那些人,多为功利而来,有势则从,无势则去。当时因人成事,不得不焉,眼下不辞而别,这只能说明他们背信弃义,鼠目寸光;再说,这些人在大顺军中,毫无威望可言,就这么一走,并无妨大局,臣敢说,只要我们局面一好转,他们又会乖乖地回来,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李自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又说:“眼下满鞑子猖獗,我军屡败,局势于我已十分不利,任之认为可有挽回余地?”

李岩说:“至于眼下局势,依臣看来,虽不利于我大顺,但也不是完全不可收拾,当年楚汉相争,高祖连连败北,但他采用韩信之谋,乘楚汉相持于荥阳、成皋间,派韩信率军击魏破代,背水一阵,大破赵军,连下燕、齐,占据黄河下游之地,终于击败项王。臣看眼下这局面,也可与当年楚汉相争差可比拟,满虏兵锋虽锐,但入关后立足未稳;南明偏安一隅,文恬武嬉,不思警省,这些都是有利于我大顺的,但等臣在河南站稳脚跟,安抚流亡、整顿军备,到时与晋陕联成一气,重整旗鼓,将旧山河从头收拾,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李自成很是高兴,又与李岩满斟一杯,并双手相敬说:“任之,有你这话,朕就放心了,不过眼下满虏兵锋甚锐,吴三桂虽已回京,朕估计他回京后,补充了粮秣火药,休整了士兵,不出月余,便会卷土重来,朕打算明日便亲自去长安布署,作应急准备,但朕新败之余,一时难以振作,到时只怕等不得你的增援,晋陕便要放弃了。”

李岩双手接过皇上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面上发烧,心中激动,乃说:“皇上不必过虑,依臣看来,眼下满鞑子已得北京,并分兵四处征讨,其亡我中华、并吞天下之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了。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已成了民族罪人,必将激起我天下军民之共愤,因此,他不但是我大顺不共戴天之敌人,也成了我全体大汉民族的敌人,我皇上若以振兴大汉民族为旗帜,内惩国贼,外御满虏,一定会得到天下庶民的拥戴。所以,臣建议皇上回长安后,应心中有底,要有长期与满兵抗衡的打算,这不但要先巩固关中,招纳贤士,安抚百姓,精兵足饷,且要分清主次,广结同盟,凡不愿亡于满鞑子的,都可与之结交,如有可能,不妨也可与张献忠联手,南抚残明,北拒清虏。”

李岩乘着酒兴,侃侃而谈,不想这些建议,早已超出了在北京李自成向他问计时的那个范围了,李自成一听他主张与张献忠联手、并南抚残明,不由暗暗吃惊,心想,张献忠眼下正攻我汉中呢,再说,他已称帝,天下岂能有两个皇帝?这个李岩,幸亏未将他派出,不然,大错铸成了。

可李岩却仍是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完全把宋献策告诫的话丢到脑后了,他上下五千年,纵横三万里,直把自己的见解全盘托出,才满意地告辞。

李岩走后,李自成立即将李锦、牛金星召来,制将军郝摇旗是奉旨先行去增援延安的,因尚未出发,也一并来了。李自成将李岩刚才说过的话,向李、牛、郝三人叙述了一遍,三人一齐摇头,李锦更是咬牙切齿地说:

“好家伙,还自比韩信呢,皇上可知,韩信破魏灭赵、下燕取齐之后,见齐国宫室壮丽,就要自称齐王了,高祖派人请他出兵相助,他便要价了,不封他齐王,便不出兵,皇上若派他去河南,可打算封他为豫王?”

郝摇旗外甥被杀,对李岩早已恨得牙痒痒的,只因皇上宠李岩,他无可奈何,眼下一见这形势,哪能放过这机会,于是说:

“李岩对自己的人就狠,对明朝的官员却十分宽仁,这分明是留后路,皇上若让他去河南,无异于放虎归山。”

牛金星早察觉出李氏叔侄对李岩已十分不满了,也乘机进言说:“据臣所知,当年宋献策献图谶,说十八子当主神器时,李岩闻言脸上喜气洋洋,颇有自负之色,臣当时尚以为他是为皇上喜,现在看来,这喜另有深意,要知道,皇上姓李,他也姓李——”

李自成一听,那一只独眼里,竟发出一种冷幽幽的光,用力一拍案桌,恶恨恨地说:“这个酸丁,居然如此猖狂!”

李岩奉旨第二次觐见时,宋献策正想为他践别。乃在住处准备了一桌酒菜,想在李岩出来后便和他对饮,不想左等未来,右等不见踪影,直到起更时,才见李岩醉醺醺地从行宫出来,他将李岩扶往自己的住处,用清茶为他解酒,折腾到半晚,李岩终于清醒过来,宋献策便盘问他奏对的经过,当听李岩说起自己所建之议后,宋献策竟吓出一身冷汗,说:

“你呀你,真不知死活,皇上说起有人背他而去的话,便是对你已生疑了,你怎么还去说韩信的故事,还劝他联络张献忠呢,这些话句句都是犯大忌的,依我看,你已惹下杀身大祸了,还想带两万人马去河南呢,赶快走吧,不然,我真无以对红娘子了。”

李岩听好友一说,乃把当时的情景回忆一遍,又仔细回味皇上说话的态度和口气,心里不觉也有些害怕,但仍有些不相信地笑了笑说:

“你呀,还说人家是双料曹操呢,我看你也差不多,人家可还没有到刘邦、朱元璋那个地步,何况他明日便要去长安了,不会有机会收拾我。”

宋献策连连顿足说:“李任之,你也不想想,曹操、贺一龙,还有袁时中是怎么死的!”

第二天,李自成果然留刘宗敏等人守韩城,自己摆驾先行去长安,随行的有高一功等人,众人送过皇上后,李岩、宋献策正要归寓,只见牛金星手下一个长史匆匆走了来,拦住说:

“丞相请李将军去府里说话。”

宋献策与李岩对视一眼,宋献策说:“李将军还有很多事要办,明天再说不成吗?”

长史说:“丞相闻李将军将要去河南,有事拜托,若等到明天,恐来不及了。”

李岩一想,牛金星也是河南人,听说自己去河南,可能是托他照顾什么人,于是欣然前往。宋献策本想拦阻,可当着这个长史的面,有些话他又不能说出口,竟眼睁睁望着李岩去了。

李岩到了牛金星的下处,见牛金星也备了酒菜相候,不由放了心,牛金星笑盈盈地拉着他的手,说:

“任之即将履新,特治酒为之送别,待会还有事相托呢。”

李岩推辞说:“皇上已经赐过酒宴了,丞相何必多此一举?”

牛金星笑着说:“皇上那是赐宴,我这里是为同乡好友饯行,岂能不喝?”

李岩无法推辞,只得坐了下来,牛金星亲自为他把盏,酒过三巡,寒暄已过,牛金星起身说:

“任之稍候,我去方便一下就来。”

李岩说:“丞相请自便。”

牛金星退到案桌后,只见郝摇旗从后面突然走了出来,李岩一惊,说:“郝将军,你怎么不出来共饮?”

郝摇旗却恶恨恨地说:“李任之,有人告你谋反,我奉特旨拿你。”

李岩闻言大吃一惊,尚待分辩,只见从左右涌出许多刀斧手,竟冲上来,不由分说,一顿乱刀砍来,一下将李岩砍倒在地。

宋献策见李岩走后,便知大事不好,他手头无兵,且也不可造次,只急得在房中转圈子,不一会,手下一个护兵走进来,气急败坏地说:

“军师,不好了,李将军被杀了。”

宋献策大吃一惊,急忙走出来。不想才到县署门前,便看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大门口的旗杆上,走近一看,正是李岩,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正仰望苍穹,宋献策不由怒气填膺,便要去找牛金星理论。这时,刘宗敏走了过来,见宋献策发火,不由问起原故,宋献策乃向他指了指李岩的头。一见李岩被杀,刘宗敏不由吃了一惊,道:

“这是何人的主意?”

宋献策说:“皇上已走,这里一切都由丞相在作主了。”

刘宗敏一听一切由牛金星作主,不由大怒,说:“这个狗日的亡八蛋,无寸箭之功可言,竟敢杀我一员大将,军师,你不要去了,看老子如何收拾他。”

说着,便怒冲冲地去找牛金星。

宋献策却返身回到住处,略作收拾,乃乘众人不备,一人溜出了韩城,扬长而去……

十一、摄政王爷 1.多尔衮执法

八旗大军进入北京已一月有余了,北京城渐趋安定。

这天中午,正黄旗的亲兵队长尼雅翰上完操,只觉饥肠辘辘,一步跨进伙房,见摆在案上的只有青菜和豆腐,到处拨拉寻找,没有半点荤腥,他不由生气,对着掌勺的伙夫大声吼道:

“奶奶的,怎么尽是素菜?老子又没出家哩。”

伙夫朝他啐了一口,说:“你小子出口就是荤的,还说素呢,想鱼肉你当摄政王去,他的御厨里可有大鱼大肉。”

尼雅翰一听火了,乃朝他大骂道:“摄政王怎么啦,十多年来,老子的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你知道吗?就是正黄旗的旗主也不是这么跟老子说话的,你小子伙头军一个,敢不好好地服伺爷们?”

这时,好友苏麻达过来了。一见尼雅翰跟伙头军生气,忙跑过来说:“尼雅翰,别跟他吵了,我们打野外去。”

尼雅翰瞪了苏麻达一眼,说:“这个时候打什么野外,”

苏麻达朝他眨了眨眼睛,低声说:“打什么野外你也不知道,还在我跟前吹什么箭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见什么打什么呗。”

尼雅翰被缠不过,只好背上弓箭,牵马走出了营盘。

骑马出西直门往西北,不多远便是海甸。因为有好几处皇家园林,这一带成了禁苑,树木葱茏,花草茂盛,眼下明朝皇帝没了,上林御苑更是遭劫,这里原有一处鹿苑,饲养了很多梅花鹿及其它野物,此时也成了无主之物,被人抢猎一空,但也偶然有幸存者,苏麻达前天就曾和两个弟兄在这里射到过一只麂子,带到伙房里几个人饱餐了一顿,今天,苏麻达又把尼雅翰带到了这里,便是还想前天的美事。

他们策马而行,转过了好几处山岗,但黄天焦日,晒得人头昏眼花,却连一只小野兔也没发现,尼雅翰好失望。

身为正黄旗旗主的亲兵队长,尼雅翰手下也有五六十号人,官虽不大,但颇得旗主谭泰的信任,当年攻抚顺,谭泰率一军为左翼,半途遭遇明军的围攻,当时箭矢如雨,谭泰中箭落马,一名明军大将拍马朝谭泰冲来,要一刀了结他的性命,就是尼雅翰拚死上前,将谭泰背着冲出了包围圈,为此,他由一名普通的步兵提作了巴牙喇兵,后被提升为塔坦,两年后,做到了拨什库。

谭泰曾经许诺,只要他好好干,马上就要提他做翼长,掌正黄旗的大纛旗,可眼下的日子好难熬啊。

以前他们正黄旗随皇太极数次入关,哪次不是饱掠而还?打了胜仗,且不说皇恩懋赏,封官晋爵,就是每日的伙食,无一天不是肉山酒海,尽饱尽醉。可这次却不同了,不但不能烧杀掳掠,还要赈灾济困,救助老弱,甚至连自己的口粮,也要均出来济民,摄政王颁布了一系列的禁令,不但不能抢掠,还要保护眼前的一切,这无疑是加在八旗战士身上的枷锁,眼下,天天是青菜豆腐,尼雅翰嘴中,能不淡出鸟来?

就在尼雅翰于马上骂娘之际,苏麻达忽然低声说:“别骂别骂,看,那不是一只麂子吗?”

尼雅翰顺着他的手势朝前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大苇塘,塘边有一户人家,竹篱茅舍,一个汉人老汉正在树荫下织鸡笼,旁边卧着一只大黄狗,正热得向着主人伸出长长的舌头。

尼雅翰不明白,苏麻达嘴中的麂子在哪里,不想苏麻达骑马近前,笑着向那条黄狗一指,说:

“你的眼睛真没用,看,那不是吗?”

尼雅翰仍不明白,但前面那只狗却似乎一下明白了,它忽地跳起来,几步窜向前,向着两个陌生人狂吠。

尼雅翰马上被提醒了——他娘的,老子并没有打你的主意你吠什么,不是找死吗?于是,他马上从背上取下弓箭,准备射狗。

狗叫声惊起了这个老汉,一见眼前这形势,便明白狗闯了祸,马上奔过来,一边吆喝狗,一面要阻拦尼雅翰,不想尼雅翰的手脚真快,老汉才到跟前,他那里飞矢已射出,只听“忽”地一声,一箭正中狗腿,那狗大叫一声,拖着箭便一瘸一瘸地往回跑,这里苏麻达也跟着补了一箭,正中狗的肚子,肠子一下垮了出来,立刻倒地死去。

老汉一见自己的爱犬被杀,不由恼怒,他也忘记了眼前的危险,竟指着尼雅翰和苏麻达破口大骂起来。苏麻达不懂汉话,虽明知这是骂人的话,也不管他,跳下马便来拖狗,这老汉一边上来争夺,一边仍骂不绝口,苏麻达火了,乃飞起一脚,将这个老汉踢倒,提起死狗,丢在马褡子里上马就走。老汉争不过两个军汉,但气忿难忍,不由指着他们大骂道:

“杀千刀的满鞑子,真是比土匪还不如。”

苏麻达不懂汉话,尼雅翰懂,他已是窝了一肚子火了,爷们杀一只狗有什么要紧呢,若照以前的规矩,爷们还要逢人就杀、遇房子就烧呢,这老杂毛不识好歹,竟然出口伤人。他一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顺手从背上取出弓箭,朝这老汉就是一箭,只听“忽”的一声,一箭贯当胸,那老汉口中鲜血喷涌,立即倒地挣扎不起。

尼雅翰和苏麻达却兴冲冲地打马回营了。在他们营盘的背后,有一处破庙,庙祝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却把锅盆碗盏丢在屋里,至于烂门窗、破桌椅到处都是,一时也烧不完,所以,弟兄们平日常在这里打平伙、开小灶。

苏麻达已瞄准了这里,他把马拴在树下,将狗拖到破庙里,立刻动手剥皮,尼雅翰却去约了另一个名叫萨布素的巴牙喇兵,自带了一瓶酒,来吃狗肉。

狗肉下锅后,约半个时辰,锅里渐渐飘出狗肉香来,尼牙翰好得意,正想三个人席地而坐,饱啖一番,就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在大喊道:

“在这里,果然在这里!”

尼雅翰一惊,细听口音时,似是平日的两个酒肉朋友。心想,这两个背时鬼怎么也得消息了,原想的三一三剩一是不成了,看来得逢五添作二。不想迎出来一看,竟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坪里站了不少穿黄马褂子的御林军,一个个手持刀矛,都怒气冲冲地望着他,正中立着的那人,竟是当今紫禁城里的主人。

多尔衮是来西苑察看这破败的皇家园林的。

畿辅一带的暴动,已被他逐次平定。随着暂缓剃发令的颁布,以及大批粮食从关外和朝鲜运到,京城民心渐安,秩序也渐趋稳定,前明的文武百官,除了少数逃走,大部份都留了下来,且都来吏部报到候选。更让人欣慰的是吴三桂、阿济格一军已将李自成赶出了直隶,另一支清兵也进展顺利,眼下已进占霸州至德州一线,山东已是指日可平定了,降将唐通、姜瓖见大顺朝廷已是日薄西山,于是,转过来又投降了大清。

多尔衮都来者不拒,一一笑纳,前天,他更是只发了一道诏书,前明的大学士冯铨立即屁颠屁颠地来京晋觐了。这个冯铨,在前朝曾依附魏忠贤,为东林的正人君子所不待见,但依附魏忠贤又如何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于大清无半点损伤,多尔衮看重的是冯铨那“大学士”的头衔,大学士可是宰相啊,明朝的宰相能投降我大清,这事本身便了不起,更何况他仍有不少门生故吏,散处各地,招降了他,便可号召一片,何乐而不为?

《尧典》上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多尔衮觉得自己正在按照圣人之教,一步步地做将来,他很有信心。

入关之前,多尔衮已定下攻占北京、并迁都北京的计划,眼下,这个目标是接近实现了,但下一步呢?想当初,面对强大的明帝国,努尔哈赤、皇太极筚路篮缕,白手起家,在他们父子心中,能恢复五百年前,大金国的版图,在黄河流域立国,便是最理想的事了;眼下他多尔衮掌政了,时势不同,境界各异,放眼寰宇,大鹏展翅恨天低——才三十三岁的多尔衮,蔑视群雄,睥睨天下,已把统一中国,作为自己的理想。

要实现这个理想,当今第一要务便是收拾民心,所以,这些日子,他一面指挥军事,布置进攻方略,另一面便是收拾民心。

他明白,将内城的士民百姓,迁出内城之举是很不得人心的,但那样做是为了皇城的安全,他不得不焉。为了补救,他下旨:京城内官民房屋被圈者,皆免三年赋税;凡大兵经过之处,田地被伤者免今年田赋之半;河北府县免三分之一。

这一系列的举措,终于在短期内,换得了北京城的安定。

多尔衮已奏明皇帝,想在近日迁都。紫禁城的恢复,工程巨大,他还在筹措中,听说西苑这一带的园林破坏不大,于是,他特地偕洪承畴来西苑察看,不想才出西直门,走不多远,便看到了无辜百姓被射杀的惨状。

这一家只有老俩口和一个才七岁的孙子,儿子从军被杀,儿媳被大顺军掳走后下落不明,老汉原是为皇家看园门的,眼下园门不要他看了,他便在园子不远处结一草庐,织席子为生,祖孙三代,小日子好不凄惶,不想还添飞来横祸。

老汉中箭,只走了几步就倒下了,眼下,老太婆正抚尸痛哭,音调之惨,真可让泥人下泪、石菩萨摇头。

多尔衮是听到哭声后,驻足不前的,他使手下巴牙喇兵前去打听——老太婆可没有告官的想法,处在这种时势下,向哪里去告这些兵爷?她的儿子是为崇祯皇爷效命疆场,死了也就白死了;她的儿媳是被大顺军抢走的,这一去杳如黄鹤;她的老伴又被满鞑子射杀,那不更是白送死?

可多尔衮偏偏经过这里,又偏偏派人来问。老太婆心一横,一五一十,把真情相告。洪承畴只看到老汉身上带箭,便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望一眼德胜门外的兵营,便不再作声,甚至为这个老太婆担心。这年头,人命就如狗命,谁叫你这么看重一条狗呢?

可多尔衮那眉头却渐渐皱紧了,他望一眼身边的洪承畴,知道他于这类事是决不会轻易多言的,于是,让那个巴牙喇兵留下来,安抚这老婆子,自己却勒转了马头。

多尔衮直奔正黄旗的营盘,手下一个巴牙喇兵便拿着那支带血的箭。

摄政王突然来到正黄旗的驻地,固山额真(都统)谭泰不由吃了一惊,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出来,只见王爷那丹凤眼眯着,一脸的杀气令人望而心寒,他不敢怠慢,战战竞竞,跪下请安。这时,一支带血的利箭,一下掷到了谭泰的眼前,接着,便是多尔衮那低低的,怒而不威的声音:

“马上把这个人查出来!”

谭泰答了一声:“嗻!”低头退下。

其实,要查出这个人不难,只将各营负责巡查的分统、协统传齐,问一问谁出营了便清清楚楚,可谭泰为了在摄政王面前表示自己的重视,立刻下令全营站队,一个个排查。这一查,尼雅翰、苏麻达、萨布素三人便浮出了水面。

眼下,他们站在多尔衮面前了,脸色煞白,那一锅狗肉,那一张血淋淋的狗皮,更是无言的见证。待问明了谁是凶手、谁是协从后,多尔衮下令:尼雅翰斩首,苏麻达贯耳鼻巡营示众,萨布素贪吃狗肉,不问来由,也被重责三十军棍。

就在杀尼雅翰的第二天,英王阿济格凯旋了。

十一、摄政王爷 2.孔孟如此可恶

阿济格从真定撤回,一路闹肚子拉痢疾,拉得他浑身发软,双腿无力,是躺在大车上回京的,几天下来,人几乎瘦了一个圈。行军路上,热浪袭人,他又肥胖,那汗水就像洗澡一样,可听人说,这才是五月,真正热的时候还在后面,到时真叫人受不了,而比起江南来,这黄河以北又还算是清凉的去处。

阿济格想:人说中原是好地方,怎么是这个好法?

摄政王对英王的凯旋很是欢迎。他因要去文庙主持祭祀孔子,所以,特派固山额真谭泰、何洛会等人迎至南苑,并传下谕旨,让随征将士在南郊扎营休整,阿济格、吴三桂等各自回府候旨。

吴三桂谢恩毕,立即遵旨回家——老家已没了,亲人也全完了,他眼下的家是多尔衮赐的新府第,也在灯市口,但阿济格却对这一道旨意有几分不高兴。

在皇太极时代,阿济格也常有带兵出征的时候,每逢得胜而归,作为兄长的皇太极,每次总是郊迎三十里,见面后,手拉手说起出征经过,嘘寒问暖,抚伤问病,兄弟之情,溢于言表。然而,今天多尔衮虽是摄政王,却是自己的弟弟,居然不出来迎接,就是豫王多铎,也不见影子。

阿济格看到欢迎的队伍是由谭泰、何洛会领头后,脸色马上就阴了下来。

谭泰、何洛会与阿济格见过礼后,略作寒暄,便与阿济格并辔进城,一路之上,阿济格显得没精打采,谭泰与何洛会知英王之意,也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敢作声,快进广宁门时,阿济格居然发现了什么,突然指着街市两边的百姓说:

“奇怪,这些南蛮子怎么仍是老样子?”

南蛮子怎么是老样子,这话虽突兀,但谭泰、何洛会一听就明白,何洛会尚未开言,谭泰马上说:

“王爷是问他们为什么仍是明朝衣冠,没有剃发吗,唉,王爷不知,自剃发令颁布后,京畿一带的南蛮子势死不从,竟敢起兵反抗,摄政王于是改变主意了,不久前下旨,暂停剃发。”

阿济格在追击李自成时,已听说京畿一带有百姓造反,多铎奉旨镇压,听说不久就平息了,但百姓不剃发就依他们的吗?阿济格很气愤,于是说:

“摄政王代天摄政,日理万机,这些日子一定忙得很?”

谭泰又说:“是的,摄政王爷这些日子,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说着,便伸出指头跪着说:“先是厚葬崇祯,率文武大臣行礼;又是颁诏免除京城官民的赋税;寻访前明的文臣武将,忙着为他们安排官职;今天更是大忙特忙的日子,因为要祭祀孔子,听说这祭孔的礼节十分繁杂,所以,摄政王爷跟在汉臣们的后面已操习好些天了,并于三天前还沐浴、斋戒、不近女色呢。”

何洛会也说:“要说,摄政王爷对汉学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皇上才六岁,还未来北京,他便采纳洪承畴等人之议,已为他指定了经学先生,有他这么一提倡,眼下大家都在考虑学讲汉话了,论理评事,也想学汉人,言必称孔孟,有人还把那些酸夫子都聘为教习呢。”

谭泰又说:“要说呢,孔孟这一套在关外时,太祖爷也提倡过,可奴才却始终没搞清,听人说,这孔孟并不喜欢我们,称我们是夷人,那个孟夫子更是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告诫他的学生,说什么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要用夏变夷。王爷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济格连连点头说:“好像是有这说法,可孤也没弄明白。”

何洛会忙说:“我明白,我明白,无非是说我们是野种,要想方设法将我们变过去。”

阿济格一听,不由火起,怒声道:“这孔孟如此可恶,那他为什么还跟着汉人屁股后面去尊孔?”

谭泰一听,正中下怀,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王爷,据奴才所知,我大清的太祖爷及先帝父子两代,都并不待见这班汉族文人。记得天命十年,辽阳的汉民造反,太祖爷一怒之下,曾要杀尽汉族文人,认为就是这班人在后面捣鼓。可不知为什么,摄政王爷却不同,他一见这班酸丁就笑容可掬,说什么信什么,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奴才们可猜不透。”

谭泰说完,便连连叹息。阿济格见谭泰这神色,不由生疑,便追问他还有什么心事?谭泰不说,何洛会早忍不住了,又将昨天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阿济格越听越恼火。这谭泰姓舒穆禄氏,世居浑春,父亲郎柱为库尔喀部酋长,是最先归顺努尔哈赤的酋长之一;哥哥扬古利为后金大将,属正黄旗,在跟着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内部时,攻辉发、破渥集、灭乌喇,战辄有功,后战死朝鲜;这谭泰从征多年,立下过赫赫战功,官做到正黄旗的固山额真,凭的也是血战功劳,算是从龙旧族,屡世勋臣。今天,多尔衮居然不给他面子,不亲亲人亲仇人。阿济格想,我若不出来为他打这个抱不平,还有谁能打呢?

进城后,阿济格家也不回,便径直进宫,去见摄政王——他的十四弟。

从文庙回来,多尔衮仍激动不已。

本来,这是一般的祭祀,他可以不到堂,派一个官员作代表就可以了,但一想到这是入关后,代表一个新的朝廷、对大成至圣先师的第一次祭祀,从今往后,哪怕就是至高无上的大清国皇帝,也首先必须是孔孟之徒,他又岂能不去?

不想一到文庙,就被那里庄严、肃穆的气氛给镇摄住了,被祭祀时,那繁琐的礼节弄得手忙脚乱了。可以说,那里每一件器物,每一个乐章,每一次拜舞,都有学问、有典故;而念大学士冯铨为他撰写的疏文,更是佶屈聱牙,若不是事先已圈点,他一定读不断句。他知道自己在大堂上表现得十分拘谨,一点也不挥洒大度,一点也没有主持军国大计时,那么倜傥自如,心中在想,后面那一班汉臣一定在看他的笑话。

但他仍认认真真地拜,认认真真地读,且认认真真去体会。回銮的路上,他仍在想着孔子的话,心想,一部,洋洋洒洒上万言,句句都是治国的宝典、做人的要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固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连“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样的话,细细体会,也充满着机敏和睿智,就像是对自己说的。

多尔衮感叹,自己虽生长在帝王之家,但对儒家经典的研习却缺乏根基,这是与生俱来的缺陷,眼下,皇帝年幼,自己肩负辅佐幼主的重担,马上能得天下,却不能于马上治理之,何况还要以少数满人,来治理大多数汉人呢?

想到此,他决定今后的努力目标——一定要多多请教名师,于儒家的经典,细细探求,尽量弄懂其中的奥义。不想回到宫中,才两天时间,案上待批阅的奏章已摞成了一座小山,没奈何,他只能坐下来,一件一件地批阅。

第一份是金之俊上的。金之俊的侍郎衔虽仍挂在兵部,眼下却上了一道事权有关户部的奏章:秋征在即,应作早筹;示信于民,就在今日。万历年间,张居正为相,曾宽免民间赋税,但天启后,年年加征,辽饷、剿饷、练饷,名目繁多,差役下乡,如狼似虎,弄得民怨沸腾,导致天下大乱。摄政王既有省刑薄赋的晓谕,便应从现在做起,以往所有加征,都应豁免,恢复万历年间的则例标准,征粮时,朝廷只须将此旨意晓谕地方官,级级催督便可,不必再派钦差下去,以免转生滋扰。

多尔衮看了这道奏章,不由连连点头。立即想起那一回与金之俊在酒楼上相见时,金之俊和他谈起朱明弊政的情景,当时,金之俊痛抵崇祯皇帝的历次加征,认为国家徒蒙“加征”的恶名,好处却落到胥吏手上,贪官污吏借此层层敲比,百姓有苦无处诉说,不反又待如何?愤激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今天,金之俊又一次提出了省刑薄赋,多尔衮想,这个金之俊大概是怕孤健忘。多尔衮想,当时出加征主意的官员,一定是苦于国用不足,才主张加征,但不知实行起来,却是国家没有得到灾惠,百姓却遭了殃,成了饮鸩止渴之举,以当时明朝的版图,胜我大清多多,为什么会出现国用不足呢,无非是浮员、冗吏太多,开支浩繁;吏治腐败,因而层层中饱,只要精简了人员,杜绝了中饱,国家财政便不会出现短缺了,又何必加征呢?但要做到吏治清明、人员精干,不是一蹴而就的,须一步步做起,为使世人放心,第一个步骤,就是宣布我大清永不加赋……

百废待兴,多尔衮充满了信心,乃提笔醮墨,在金之俊的奏章上批道:朱明之失,弊在扰民,历年加征,有害于民而无益于国,开源节流,兴利除弊,何患国用不足?孔子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孤特录于此,请诸君同看,今年赋税,可照万历旧章征收。钦此。

多尔衮批后,自己觉得还可,便放在一边,看另一份奏折。就在这时,阿济格一头撞了进来。

多尔衮对阿济格的到来很兴奋,忙停了手中公事,起身和阿济格行满人的抱见之礼,然后让座。

此时,东暖阁内只有一张大坑,多尔衮就坐在坑上,欲阿济格坐在旁边,可阿济格却像没看见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按说,满人本有盘腿而坐的习惯,阿济格这是旧习难改,可多尔衮却认为不雅,乃拍拍坑席,说:

“十二哥,坐上来。”

阿济格就像没听见似的,仍坐原地不动,平日兄弟相见时,那亲密劲丝毫不见,只板着脸像在生闷气。多尔衮以为是怪自己没有出迎,便解释说:

“十二哥今日凯旋,弟本应亲迎,可实在抽不出身,你该不怪我吧?”

阿济格面皮动了动,勉强挤出一点笑,说:“没什么,你眼下是个大忙人了,连孔夫子的祭祀也要你来管了,又怎么能来迎接我这个哥哥呢?”

多尔衮听出阿济格的弦外之音,不由笑了笑,接着说:“十二哥,人家对孔夫子那一份尊敬,是我们远远比不上的,就跟西藏人、蒙古人敬达赖喇嘛一样,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半点也不敢怠慢,弟今天可是大长见识。”

阿济格说:“是吗,那你准备也为这个孔夫子上尊号?你也准备加封孔孟颜曾的后人?”

多尔衮说:“怎么不是呢,范先生、洪学士都有过奏议,要向天下人昭示,我大清仍一如既往,以孔孟之道治天下,以儒学为正学,为此,宜上夫子尊号。我准备尊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准备封孔子的六十五代孙孔允植为衍圣公,其余颜、孔、曾、孟四家继承人俱封为五经博士,这事我准备在八月二十一日孔子生日那天宣布。哎,不是尚未宣布吗,你怎么知道?”

阿济格没好气地说:“我就能猜到,这班可恶的南蛮子用心良苦,准会在这事上做文章。”

多尔衮对这口气大不以为然——上回为此事与十二哥发生争论,他并没有说服这个十二哥,且十二哥那“蛮不讲理”,一度影响了他,使他过早地下达了剃发之令,今天十二哥气势汹汹而来,开口便是挑衅的语气,看来,一场争执,在所难免了,只好压住气,耐心地说:

“十二哥,以孔孟之道治国,但凡政务,照搬明制,这不是父皇在世时,就定下的吗?那时还是治理关外,统治的还是我们满人,眼下我们入关了,面对亿兆汉民,还能另起炉灶吗?要知道,儒学是治国的宝典,周公孔子是儒家的创立人,凡想治理天下的人,便都应尊奉他。”

接下来,多尔衮耐心地和这个文理不通的十二哥,谈起了治天下必先治心的道理,引经据典,一口气说了许多,阿济格却听得心不在焉。

跟在李自成的屁股后面追了一个多月,从山海关直追到真定府,阿济格可吃足了苦头,水土不服,生活不习惯,这还罢了,更可气的,是多尔衮那禁烧杀的法令,束缚了他的手脚。在阿济格心中,一直认为此番入关,与以前四次入关没有两样,无非是大捞一把,就说要打江山,在阿济格心中最多也就是能把大清的疆土,扩大至黄河流域,恢复他们祖先大金国的版图,再进一步,他便从没想过。眼下十四弟和他说这些,他全无兴趣,只笑了笑,说:

“十四弟,你不要扯远了,什么太祖爷要尊孔,那是父皇一时糊涂,或许他也没弄明白,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怕汉人造我们的反吗,这有什么,经此番较量,老哥我已把南蛮子那几招全摸到了,他们的骑射远不如我们,上得阵来,我们如同壮汉对病夫,那班人全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要敢不服我们,就让他们试试我的刀子。”

多尔衮连连摇头,并苦口婆心地解释道:“十二哥,你错怪父皇了,父皇是个明白人,他清楚,治天下不是凭打打杀杀就能一下了结的,杀到最后,仍离不开文治,这就是治心,只有心服口服,才能海晏河清。这以前的汉人,有几千年历史,诗书礼乐,要远胜我们满人,所以,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们要臣服他们,就如同要驯服一匹烈马,只有牵住了它的辔头,才能使它归于驾驭,而这孔孟之道,说得好听,是治理天下的总纲,说白了,就是一根最好的拴马绳,能笼住汉人的头,使之皈佛皈法。”

多尔衮说起这些,真是头头是道,阿济格不是他的敌手,阿济格不由急了,嗫嚅了半天,记起谭泰跟他说过的话,乃说:

“我看你这么尊奉孔子,可不知人家喜不喜欢你呢。”

多尔衮一怔,说:“此话怎讲?”

阿济格冷笑着说:“人家孟夫子不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告诫他的子孙,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要用夏变夷吗;可我们女真祖先又几时教导过我们,要怎样去用夷变夏呢。”

多尔衮闻言,就像自己的心被人扎了一刀。他上上下下将这个十二哥看了一遍,心中很是恼怒,但仍继续用平和的口气说:

“十二哥,才月余不见,你竟大有长进了,这是谁教的呢?”

阿济格冷笑着说:“十四弟,你不也是在受教吗,你受汉人之教,便弄出有利于汉人的一套,我可不想丢了自己的祖宗。”

多尔衮一听这话,就像自己的隐私被人窥破,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乃“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抓着朱笔,为了把心里快要爆发出来的火气压下去,那支朱笔竟一折两断。

就在这时,豫王多铎一步跨了进来。

十一、摄政王爷 3.满人不学汉人

多铎奉旨安抚京畿——满人四次入关,四次在这一带烧杀,这里的百姓对满人一个个恨之入骨,此番剃发之令一下,就如火上浇油,马上就着了起来,但他们人数既少,且屡遭兵燹,实力有限,成不了气候,多铎大兵一到,自然作鸟兽散。不过,此番多铎却并没有认真剿办,而是一面赈济灾民,一面晓谕百姓,随着暂缓剃发令的公布,才月余功夫,这暴乱便被平息了,他也是今天才从天津赶回的,不想进宫便遇上这一对兄弟在顶牛,忙说:

“十四哥,十二哥,你们怎么站着说话呀?”

多尔衮无暇回答他,只把头别向一边,阿济格也把头别到另一边,多铎不明就里,热情不减,他走向阿济格,说:

“十二哥,得知你南征凯旋的消息,小弟本应先一天赶来迎接,可没想到麻烦事太多,竟耽误了。”

阿济格冷冷地望着这个十五弟——听人说,他是紧跟面前这个摄政王,亦步亦趋的满人之一,于是,很不高兴地剜了他一眼,说:

“得了,你跟他一样,统统变了,变得连祖宗都不认了,还有什么兄弟不兄弟的!”

说完,手一甩,“通、通、通”地走出了宫,多铎望着阿济格的背影,眼眶不由湿润了。

阿济格大多尔衮八岁,大多铎十岁,母亲死后,兄弟仨相依为命,阿济格虽少心眼,但作为长兄,对两个弟弟很是关心。努尔哈赤的子侄、孙和族孙有几十个,彼此勾心斗角,打起架来谁也不让谁,他们兄弟受人欺侮时,出主意的总是多尔衮,拚蛮力时,先亮出拳头的总是阿济格,多铎这个小弟弟从没吃过亏。

眼下,兄弟仨的大对头豪格被整下去了,多尔衮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成了大清国的实际统治者。按理,作为哥哥的阿济格、和作为弟弟的多铎,应和衷共济、全心全意辅佐多尔衮,为什么会出现裂痕呢?多铎可不愿看到兄弟反目。此时,他见多尔衮仍在那里发怔,便走了上来,怯怯地问道:

“十四哥,你们刚才是在吵嘴吗?”

多尔衮望了眼前的十五弟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将争吵的过程向多铎说了一遍。

其实,多尔衮不说,多铎也明白——上次多尔衮不顾他的劝谏,强行颁布剃发令后,他也仔细想过,也体会到了多尔衮的苦心,他那“素夷狄,行乎夷狄”的话,是愤激之言。这些日子,他虽在外,闲言碎语也听了不少。应该说,阿济格之说,代表了不少八旗贵族的心声,另外,这担忧也不是没有来由,这以前,作为满洲人,不过是汉人眼中的守边小夷,无论民风民俗、服饰器物,还是典章制度,都不如汉人远甚,盛京的皇宫,在他们眼中已是美奂美轮了,不想到了关内一看,盛京的宫殿,北京城内随便拿一座小庙也可将它比下去;至于服饰的时尚、饮食的讲究,古玩字画的鉴赏,诗词歌赋的创作,乃至品茶、吸烟、直至畜娈童、评品妇人的小脚,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汉人那一套规矩,真可叫满人望洋兴叹,生出白来一趟人间的感叹。

多铎也曾想过,满人不学汉人,永远也只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但到了满人把汉人这一套全学会了的那天,离亡国灭种也就只差一步了。但多铎看了听了也只放在心里,他想,眼下十四哥代天摄政,一定想到了这个问题,前些日子他强行颁布剃发令就是因此,他想就此向多尔衮请教、探讨,却一直没有机会,今天,也不能怪阿济格的顶撞,他早就提醒过,他不是关心十四哥是不会说的,他也是为了爱新觉罗氏家族的利益,为了自己的兄弟!

“十四弟,兄弟也明白你的苦心,可你也要清楚,你眼下虽是摄政王,豪格虽被你关起来了,但仍有不少人在观望,像正黄旗的谭泰、索尼、鳌拜,还有那个图海,这以前他们和我们,算得是比肩人物,差不到哪里,眼下眼睛都在望着你,你可不能把辫子让他们拿着;再说,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大帮亲信和部属,入关前都曾有过承诺,封官许愿,欠下了大笔人情债,眼下这么一大批前明官员都要重用,有了这班人的,便没有他们的了,他们怎么能容忍呢?我有不同之见,立马就说出来;可这班人有不同之见,或认为你心有不公,他们可要在背后射冷箭,到时我怕你会防不胜防。”

听阿济格如此一说,多尔衮不由点头,他明白,阿济格之说,无非是要多照顾八旗子弟,给他们更多的特权,只有这样,才能皆大欢喜,但若这样,不正是重蹈朱明灭亡的覆辙吗?想到此,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说:

“十二哥,谢谢你的提醒,背后有人议论我,我清楚,但小弟既已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便应该要有所作为。俗话说,当家三年狗都嫌,又何况是当这么个大家呢?要治理汉人,必得重用一批汉人,这事说到天上去也只能如此。不然,汉人有多少,满人才多少?我们能在关内站稳脚跟?能不被他们赶回去?要那样,我多尔衮更对不住祖宗,更辜负了皇兄的嘱托,至于他们说我不该跟汉人学,那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我敢肯定,汉人那一套他们也是很喜欢的,就是他们把我搞下去了,或者是我死之后,有人出来要恢复满人的那一套,他们也会舍不得丢掉的,你信不?”

多铎则从另一个侧面想说服这个哥哥。他说:“十二哥,十四哥说的有道理,依小弟看,也不能完全依谭泰、何洛会那班人的,要知道,海东青喂饱了,便不抓兔子。”

多铎后面引用的,是一句满洲谚语,“海东青”是产自北海东岸的一种名贵猎鹰,但尽管名贵,却也摆脱不了“饥之则伏,饱之则飏”的规律,阿济格是最爱打猎的人,手上便有一只纯白的海东青,眼下一听多铎这比方打得好,不由高兴地点头。

多铎又进一步发挥说:

“还才进关,这班人便这样那样,一个个坐着要官要禄,谁去打江山呢?须知眼下流寇未平,江南未服,这担子重着呢!”

阿济格一怔,但认为弟弟说的也对,忙一个劲点头。兄弟三个谈兴正浓。就在这时,有紧急塘报递到——南明的弘光王朝向北朝遗使了。

十一、摄政王爷 4.万里车书盍混同

多尔衮早在进入北京不久,便开始留意江南的情况,那时史可程尚未南下,他便示意史可程,让他向哥哥史可法写信,虽然后来连史可程也走了,他也经纬万端,没有时间、没有力量考虑江南的事,但心中未尝一日忘怀,今天,终于有了江南的切确消息。

塘报是由奉旨招抚山东、河南的户部右侍郎王鳌永发来的。上面说,据谍报,南明诸臣已于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为皇帝,并于五月十五日正式登基,以明年为弘光元年,以史可法、马士英等为大学士,颁发即位诏书,号召天下“戮力匡襄,助予敌忾”——共同剿灭流寇。为了完成这一事业,他们乃派出兵部侍郎左懋第、左都督陈弘范、太仆寺卿马绍愉为使者,携白银十万两、黄金千两、缎绢万匹,北上求和于我大清,并晋封吴三桂为蓟国公。眼下这个使团已快走到山东境内了,王鳌永特为此请示机宜。

多尔衮匆匆看完塘报,一边递与身边的阿济格与多铎,一边冷笑着说:“图官在乱世,觅富在荒年。这个吴三桂,真是左右逢源,我们才封过他为平西王,这里弘光皇帝又封他为蓟国公了。”

多铎也已草草看过了塘报,笑了笑说:“我不信吴三桂会放着这个王不当,而稀罕这个蓟国公,要紧的是我们不能让这个弘光皇帝养成气候。”

阿济格却皱起了眉头。刚才他还说要继续追击李自成,那是因为李自成已是癞皮狗,不堪一击了,眼下一提伐江南,立刻就想起了江南的酷暑,不由产生了畏难情绪,说:

多铎一边接诗,一边说:“是吗?”

多尔衮注意江南动态,时刻在完善心中的宏图壮举,他也很想先和两个兄弟谈谈,不料今日才说起,并未向阿济格征询意见,这个十二哥却是这个口气,这一来,叫多尔衮左右为难,只好望多铎摆一摆头,说:

“十二哥,你想得可真远,是否连往来国书上的称谓也想到了?是不是还要让这个弘光自称儿皇帝,称我们才六岁的侄子福临为爹爹?”

阿济格已把十四弟的神态看在眼中,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反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可要看你的了,我们兴师动众而来,为的是什么?我们可不能吃亏,他们若不想多给我们金银珠宝,我们不妨作出要南征的架势,兵不厌诈嘛。”

我们兴师动众而来,为的就是多得金银?多尔衮显然不屑一顾,虽然下江南的计划早已在他脑海里形成,眼下也不好说得,他懒得再争,因为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只好微笑着,用调侃的口吻说:

“十二哥,江南可是好地方,且不说六朝故都,秦淮金粉,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就是那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也不知倾倒了多少人,有传说说,我们的祖宗、大金国的海陵王完颜亮,就因为读了柳永那词后,才兴起灭宋之念的。眼下的江南,我想应该是更美了,你就看着让南蛮子快活?”

阿济格此时坐在地上仍叉开双腿,且用袍角当扇在扇风,对十四弟所说的江南美景,毫无兴趣,摇摇头说:

“江南好,让它好去吧,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地方,又怎么纵马驰骋?再说,十二哥我怕热。”

多尔衮望着这个身材已渐趋肥胖的哥哥,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是断断乎去不了啦,那么,我们从长计议罢。”

多尔衮用指头戳着那张纸,说:“看,这就是海陵王题于自己所画的江南山水画上的诗。”

多尔衮待两个兄弟一走,便立刻传旨召见洪承畴。

多铎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洪先生,坐。”

这以后,南明的使者尚在途中,有关南明的情况,便源源不断地送达多尔衮的案前。

“洪先生,王鳌永来的塘报你也看看。”

说着,他将那份塘报递与已起身的洪承畴。

南明的诸臣拥立福王朱由崧的事,洪承畴是早已听说了。上一代老福王朱常洵本是万历皇帝的爱子,虽因群臣的阻挠而未能立为太子,但万历帝把他封在洛阳,赐了他不少田庄,也让他带走不少宫中重宝。此举并没有为这个爱子带来好处,反因此使他死得更惨——福王太富有了,为大顺军所垂涎,李自成破洛阳,福王因太肥胖跑不动而被擒获,堂堂的藩王,竟被人家像杀猪一样,杀了三百多斤肉,和鹿肉做成了福禄宴,血被合成了福禄酒,说起来真是骇人听闻。儿子由崧南逃金陵,先是被立为监国,眼下又被立为皇帝。

洪承畴匆匆看完塘报,摄政王召见的目的便不难揣测了。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将塘报呈上御案,静候摄政王问话。

听他这口气,是不想在这里议。多铎知趣,乃向阿济格递了个眼色,于是,兄弟双双告退。

洪承畴赶紧站起来回事,多尔衮把手扬了扬,说:“不妨事,这里无他人,先生尽管坐着说。”

洪承畴面容庄重、步履从容,迈步走上石阶,进殿后行礼如仪。多尔衮端坐坑上,笑盈盈地望着他,说:

大清国摄政王致书史老先生文几,予向在沈京,即知燕山物望,咸推司马。及入关破贼,得与都人相接见,识介弟于清班,曾托其手勒平安,奉致衷绪,未审何时得达,比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有自立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闻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亲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泣,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夙好,弃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用驱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诸臣,咸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犯。方拟天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溯,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尔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不审事几,聊慕虚名,顿忘实害……

多尔衮说:“既然史可法一身系南明安危,洪先生何不以孤的名义,向这个史阁部写一封信,先来个投石问路呢?”

洪承畴蒙摄政王夸奖,不由得意,又援笔书道:

夫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而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王,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仁人君子,当如何感恩图报,兹乃乘逆贼稽诛,王师暂息,即欲雄据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

这一分析,也很投合多尔衮的心理,多尔衮连连点头。洪承畴于是信手疾书,把清兵入关,说得头头是道,南明擅立弘光,真是不识时务,史可法除了降清,也就别无出路。

信写完后,多尔衮立刻命人设法,将此书送达史可法之手。

信送走后,多尔衮一面调兵遣将,准备西征陕西的李自成,一面却认真收集有关南明的情报,准备在接待南明的使者时,先给他们一个当头棒喝。

“不让它养成气候又待怎的,我们眼下还有力量打过江去吗?我看,重演五百年前旧事也就可以了。那时,也是划江而治,大金国在北,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他们也是派使者北上求和,也是向大金纳贡称臣。不过,十四弟,据愚兄看来,如果和他们议及国土,必以长江为界;议及岁贡,口不妨开大些,他们若不答应,我们便盛张兵威,吓唬吓唬他们。”

有消息说,朱由崧接替了崇祯的位置,便也将前明的党争和门户之见也一古脑地继承下来——帝后殉国的确讯,直到四月中旬才传到南京。其时,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已得知北京危急的消息,他于浦口誓师,调诸镇北上赴援,得知崇祯已于三月十九日自缢于煤山,太子及两个世子下落不明后,南京的官员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应早定国是,择立新君,这才将史可法劝留下来。

这时,福王和璐王都已逃到了南京。按史可法和高弘图等大臣之意,立福王有七不可,即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等七大罪,而璐王却早有贤名。但马士英却以福王为万历皇帝嫡孙、崇祯皇帝的嫡堂兄弟为由,坚持立近不立远,立福王不立璐王,且马上派兵将福王送到南京登基。

这样,在争立新君这关键的一步中,史可法便落后马士英了。

这以后,便是入阁之争。马士英欲拉同党刘孔昭入阁,被史可法拒绝,马士英便千方百计将阮大钺拉出山,这个阮大钺本是魏忠贤的死党,声名狼藉,名列崇祯帝钦定的“逆案”,所以,此举遭到出身东林和复社的官员的坚决反对,马士英为达到目的,便向外放言,说他们欲追究“逆案”,我便要抛出“顺案”,原来大顺军进入北京时,很多士林名流都曾在李自成跟前称过臣,上过劝进表,像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还有眼下的复社领袖、那个反对阮大钺最力的周镳,就是在劝进表上称颂李自成“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的周钟的哥哥。

这么一株连开来,立马扯烂一塘荷叶,搅浑一池清水——才七拼八凑、粉墨登场的小朝廷,一下就闹得牛脸对东,马脸向西了。

洪承畴不是阿济格,可不敢席地而坐,且不说他没有这个习惯,在摄政王面前席地而坐,也是一种失仪的行为。多尔衮深知这道理,为优容洪承畴、范文程、金之俊等汉臣,每逢单独召见,事先便令内监预备一个锦墩,供赐座时备用,召对时,满人必自称奴才,但多尔衮却下旨,让汉人的文臣只称臣,而不必自称奴才。眼下洪承畴谢过坐,小心翼翼地在锦墩上坐了半边屁股,多尔衮说:

多尔衮看着这些情报,不由不佩服洪承畴见事之明,立刻将多铎召进宫来,兄弟二人,促膝密谈。

多尔衮一边将这些情报让多铎看,一边说:“十四弟,所谓南明弘光朝廷,便是这么个样子,你看,史可法想与我们划江而治,能成吗?”

多铎匆匆看过,不由笑了,说:“十四哥,这个南明,地少官多,庙小菩萨大,这么吵吵嚷嚷,还想与我们划江而治呢,你只要给我五万兵,看我跨过长江,扫荡这班小丑。”

多尔衮不置可否,笑了笑说:“那天和你、和十二哥说起江南的事,他说他不耐暑热,只多得银子就行;你呢,五万人马便可跨过长江,我们可是亲兄弟啊,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

而那个已被立为弘光皇帝的朱由崧呢,真是让史可法说中了,他才当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征歌选美——他让人把南京城的雏妓都宣召进宫,白昼宣淫,因奸致死雏妓多名;又嫌已有的宫殿不够气派,眼下正大兴土木,修建宫室。

多尔衮赞许地点头,说:“这就对了,宋太祖下南唐时就说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们这卧榻之侧,不也一样吗?就是一个小孩子,你将一个饼掰成两下,只给他一半,他也要哭鼻子呢?”

多尔衮说:“洪先生,你对这事有何看法?”

“十五弟,那天和你们说起咱们的祖宗金海陵,说他读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词后,跃然而兴南征之志,其实,这只是一家之言,据我看,海陵王算得个有雄才大略的人,只要看看他写的这首诗,便知他兴兵下江南,决不是一时的冲动。”

多尔衮立于背后,看着看着,不由称赞道:“好,好,开宗名义,立论真是堂堂正正,尤其是这‘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一句转得有力。”

洪承畴领命,便要退下拟稿,多尔衮却让他就在此处写,于是,洪承畴就着王爷案几,援笔疾书,云:

多尔衮说完,乃大谈下江南的宏图壮举,多铎不由热血偾张,于一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多尔衮说得兴起,乃笔走龙蛇,几下就在一张白纸上抄录下一首诗,让豫王看,并说:

<span>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师百万临江上,立马吴山第一峰。</span>

多铎一边念诗,一边点头,说:“好,好一个立马吴山第一峰,真是有志气,有胆量。十四哥,小弟我一定能做到这一步。”

多尔衮笑着点头道:“十五弟,我知道你的为人,也相信你能做到这一步,十二哥却远不能比。”

多铎也骄傲地笑了,说:“鼠目寸光的人,不配做努尔哈赤的传人。”

多尔衮连连点头,表示有同感。接着,又喃喃地念着这首诗,说:“万里车书盍混同,完颜亮这是说,他要追步秦始皇,做到车同轨,书同文,统一中国。这以前,他弑熙宗自立,又修复燕京和汴京,使大金国国力蒸蒸日上,要说气魄和胆识,这个海陵王也可与始皇帝比肩了,可惜的是他未能做到慎始慎终,酒色财气,不能免俗,所以,功亏一篑,最终被部将杀死。我们呢,下江南是肯定的,先不管它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你不要与江南士人去争这些,却要争统一。”

多铎说:“哥,你放心,我不会学金海陵的,你就把这重担让我挑好了。”

多尔衮说:“不急,吃饼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也要一步一步地来,等消灭了李自成再议南征,到时,这担子就交与你。”

十一、摄政王爷 5.国难莫作大臣

南明使团一行人终于进入北京城,住进了鸿胪寺,身为正使的侍郎左懋第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北京城的居民,不知是害怕,还是漠不关心,他们对使团的到来很是冷淡。就是鸿胪寺这班官员,大多为前朝留用人员,与使团中人,应是很熟悉的,可见了南来的使者,面上没有露出半点故国之思,冷冰冰的,如同接待外国使节。

对于这点,左懋第尚能理解,心想,这是处在满人威逼恐吓之下的缘故。

此时天色已晚,使团大多数人腹中饥饿,副使陈弘范向鸿胪寺官员要吃的,却遭到了拒绝,说是用餐的时候已过,而陈弘范派手下一个护卫出外买时,又遭到了阻挠,守大门的清兵操一口满语,哇啦哇啦,对他们很凶,懂满语的副使马绍愉前去交涉,却被告知,天色已晚,不能随意出入,这是摄政王的谕旨。

这不是遭到软禁了吗?左懋第的心,一下跌到了冰窖里,看来,原来所最不愿看到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这些年,烟尘四起,烽燧频传,身在陪都为官的他,也不曾有一日安逸,但比较起北京来,南都相对要清闲些,可惜好运不长,当帝后殉国的消息传来时,南京各衙门的官员,除了那班毫无心肝者,一个个无不感到天崩地陷了,但左懋第身为人臣,伤心而不绝望,家贫莫当长子,国难莫作大臣,挽狂澜于既倒,救绝国于危亡,他无时不觉重担在肩。

可惜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他们不知个中究竟;北方兵连祸结,消息阻隔,他们对时事的判断,很不准确,到五月中旬,有官员从北京逃出,这才得到流寇已败往关中的确讯,但清兵却并未退往关外,神京仍沦入敌手,崇祯灵榇未安,凡此种种,皆臣子的责任,可要光复大明,谈何容易。

说起来,清兵是大明的宿敌,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替崇祯报仇,就是向宿敌借兵,也不能顾了。所以,南都诸臣,对吴三桂的行为是能理解的,怕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清兵翻脸不认人,赖在北京不走,则又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了。

眼下,左懋第奉旨为使了,这正是受命于危难之中。朝廷给他们的使命是联络清兵,共灭流寇,拉拢吴三桂,将清兵礼送出关,然后扩清寰宇,奉新皇上还都。凡此种种,皆建立在毫无把握的空想之中,能如愿吗,万一清兵不肯退,多尔衮有亡我之心,那他们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左懋第以常理推测,后一种情况很有可能。临行时,已和妻子诀别,他明白,此行无异虎口探食,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

他们一路北行,触目处,庐舍空虚,人民逃散,田园多半荒芜,甚至上百里不闻鸡鸣犬吠。使团一行,几百兵丁,押着十万白银、一千两金子及上万匹绢缎,穿梭于土匪、乱兵横行的途中,个人生命及公家财产皆悬于一线。

但左懋第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清廷的态度。他们一行才进入山东,遭遇清兵时,便受到了极不友好的对待,在济宁州,地方官不许使团进城,他们只好宿营野外,而城上的清兵还向他们住的地方打炮,摆出进攻的架势;至德州,清朝的山东巡抚方大猷告诉他们,说已奉摄政王谕旨,南明使者经过的地方,有司不必招待他们,并让他们自备盘费。

左懋第见此情形,明白这是在故意刁难,但他仍认为这是地方官不明事理,他寄希望于清廷,寄希望于吴三桂。不想到达天津后,清朝的总督骆养性又一次传达了摄政王的旨意,对使团的人数,进行限制,只许百人进京,其余皆留在天津。

骆养性原是明朝的锦衣卫指挥使,眼下降清了,就对故国的使者、昔日的同僚,摆出一副可憎的面孔。左懋第忍气吞声和他理论,但骆养性也不肯通融,万般无奈,左懋第只好将人员精简。就这样,他们终于到达北京城了,不料到京后,竟是这么个情况。

此时,马绍愉仍在和那个守大门的官员争论。左懋第知道这是无益之争,此人看来只是奉命行事,多言岂不是白费精神?于是他把两个副使召到自己住的房间,让一个心腹护卫守在门口,不许外人进来,然后和两个副使商议。

左懋第尚未开言,马绍愉先愤愤不平地说:“真是莫明其妙,我们是使者,又不是囚犯,怎么可不让我们出去呢?”

陈弘范却冷静得多,他摇了摇头说:“看情形,虏廷根本就没有诚意,这分明是要软禁我们。”

左懋第点点头,面色十分严肃,说:“确实如此,如有半点诚意,也不会这样怠慢使者,看来,我们这趟差事很艰巨,很不好办,为了不辱使命,我们可要有心理准备。”

马绍愉不由连连点头,陈弘范却没有答言,左懋第留神他的脸色,见他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不由唤着他的表字道:

“继之有何高见?”

陈弘范吞吞吐吐地说:“依我看,这,这事明天就可见分晓。”

明天是何情形,左懋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礼节,明日去虏廷,面见他们的大汗,到时跪不跪拜?他将这个问题提出来,陈弘范立刻说:

“依我看,这自然是要跪的,且不说眼下清国是我们的盟邦,帮我们打败了流寇,就是为了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也应该让人家高兴,不然,只怕不但不能完成使命,且有性命之虞。”

马绍愉一听,不由瞪着眼睛大声道:“这可要思前想后,考虑周全。”

说着,他唤着左懋第的表字说:“萝石,你是老前辈,这跪与不跪,可关乎个人名节。”

马绍愉这以前曾任兵部郎官,当年崇祯帝欲秘密与清兵议和,兵部尚书陈新甲奉旨派他出任议和使,后来事机不秘,引起言官弹劾,陈新甲因此被杀,而马绍愉也被贬官。当时弹劾马绍愉最力的便是他左懋第,此番左懋第奉使,他本不想让马绍愉同来的,无奈缺一个既懂满语,又悉夷情的人,他才勉强同意,眼下,马绍愉是在下逼脚棋,想让他出面担责任。

左懋第叹了一口气说:“处此形势之下,我们何能矜于个人名节?只要有利国家,有利我们完成使命,礼节上不妨稍从委曲。”

陈弘范听他这么一说,连连点头,可马绍愉却冷笑着说:“既然正使这么主张,本人我从命就是,不过,话要说在前头,将来万一言官提起弹劾,本人可不愿代人受过。”

还才到北京,尚未见到清廷一个正式官员,使节三人,便如此颉颃不下,左懋第的心,不由更加沉重起来,虽耐心和两位副使把可能出现的事,细细地摆谈了一遍,也商议了应对的方案,但在他们离开后,他却一直睡不安宁。

得知南朝使者到达后,多尔衮不由得意地笑了。

眼下,在他的御案上,放着一张奏疏,这是山东巡抚方大猷奏报上来的。这个方大猷是个鬼灵精,他已把正副使者的资历、北行的目的,及国书内容打探得清清楚楚,眼下细细奏报上来,多尔衮拿着奏报,看着看着就想笑。

小小的南明,乌烟瘴气,竟还做着与大清分庭抗礼的美梦,他们使者赍来的国书上,竟称我大清皇帝为可汗;议及割让土地,竟只限于山海关外的瓯脱之地;议及岁贡,要等三年之后,大清没有匹马犯边才酌量增加三成。

多尔衮想,这不是白日做梦吗?“大清没有匹马犯边”,眼下我就要大举“犯边”呢。

就在这时,豫王多铎前来辞行了。

经过两个月的休整,八旗健儿一个个精神抖擞,都想南征一显身手。为此,多尔衮派英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军征讨李自成,平西王吴三桂、智顺王尚可喜各以所部随从,由山西攻陕西;又派豫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随同,率大军渡黄河南下,准备收拾弘光小朝廷。阿济格已于三天前出发了,多铎今天来请训,明天正式出发。

多尔衮正想与人说笑话,于是先不谈南征的事,却把南明使者到京,及其目的说与多铎听。多铎也觉有趣:这不是一个垂死的人,还在想洞房花烛,还在想抖阔显摆吗,真是自不量力。于是,他将方大猷的奏疏一丢,说:

“十四哥,不要为这事花费精力了,他送来了金子银子,我们照单全收,人呢,肯降便罢,不肯降砍他的狗头。”

多尔衮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当官不打送礼的,人家送金子银子来了,我们怎么还要杀他呢,再说,你这么做,有些人口虽不说,心里会以为我们理亏,怕说不过他们。”

多铎明白,十四哥口中这“有些人”是指洪承畴等汉官。我朝虽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南明小朝廷,看不起他们派来的什么使者,但十四哥是个事事不愿示弱的人,口舌之争,也不能拜下风,得折服他们。多铎于是说:

“那,你打算接见他们?”

多尔衮嘴巴一瘪,露出一丝冷笑,说:“接见?不,我若接见,必接受他们的所谓国书,接受他们使者的朝拜,那么,不等于承认了这个小朝廷吗,承认了人家,怎么好出兵去打人家呢?”

多铎不解地说:“那,那又如何处分他们?”

多尔衮果然胸有成竹地说:“十五弟,据我所知,这班汉人自恃口才,特注重舌辩,所谓回翔坛坫,樽俎折冲,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番我想去领教领教他们的口才,看他们能不能说过我。”

多铎一听,不由兴趣盎然,说:“十四哥,你想去和他们辨论吗?”

多尔衮笑着点头说:“对的,我想不在正式场合接见他们,却想化妆成一般官员去看他们,和他们舌战一番,看到底谁能说过谁,你愿陪我去吗?”

多铎当然愿意去。

十一、摄政王爷 6.凌逼南明使者

左懋第他们用完早餐,立即准备正事,可鸿胪寺的官员却说不急,说已代他们奏明摄政王,但还没接到何时接见他们的旨意,只能耐烦等着。

等着就等着,总不会不见,就不相信夷人连银子也不要。可一连等了两天,仍然没有动静,左懋第不耐烦了,心想,就这么晾着,不干不湿,不是成心作弄人吗?转念一想,摄政王见不着,我就去见吴三桂吧,我们的使命中,不是还有一项是策封吴三桂为大明的蓟国公吗?

陈弘范和马绍愉也同意他这一方案,认为吴三桂不能躲着不见。

可等他把这个意思告诉鸿胪寺的官员时,那个官员竟哈哈大笑起来,笑毕竟说:“什么,你们才封吴三桂公爵?他可是我朝的平西王呢,眼下摄政王爷正在灯市口附近,为他大造平西王府,有谁会这么傻,放着现成的王爷不当,去当你们这个公呢?”

左懋第皱了皱眉,说:“你别管这么多,我要去见见他,到时便清楚了。”

这个官员抿嘴一笑,说:“你让我不管我就不管吗?也罢,你就让人去通报一下,看平西王爷愿不愿见你们?”

左懋第唤来一个熟悉京师街道的心腹,让他持自己的名片,去吴三桂的府上通报,说奉旨策封,让他前来接旨。这个心腹出去整整一个时辰,结果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吴三桂不愿见面,连名片也不愿接受,他于是等在府外,等吴三桂出来时,递上名片,不想却被吴三桂的侍卫用马鞭子抽了一顿。

左懋第听他如此一说,气得嘴唇发乌。就在这时,只见一人,身着便装,贸贸然走了进来,一见左懋第,立刻躬身一揖,道:

“大哥别来无恙?”

左懋第一听声音便知,此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左懋泰,不由吃了一惊——左懋泰是崇祯十年中的进士,一直在翰林院任编修,兄弟一南一北,书信往还不绝,但自大顺军进入北京后,他们之间便不通信息了,在他想来,懋泰身为儒臣,忠孝节烈常不离口,此番崇祯殉国,他一定也是殉君了,所以,他打算办过大事后,再向熟人打听懋泰的下落,如果死了,也一定要找到他的遗骸,归葬祖茔,不想眼下他竟站到了自己的眼前,左懋第以为是眼花了,又再次将眼前这人细看一遍,果然是懋泰不差,不由警觉起来,乃大声喝问道:

“你是何人,竟敢来闯使者公馆?”

懋泰不由大声哭道:“哥,我是左懋泰呀,你怎么不认识了呢?”

懋第说:“什么左懋泰,我不认识你,不错,我确有一个弟弟,可他在国变时,追随大行皇帝去了,忠臣烈士,无人不景仰的,你是何人,竟敢冒充他的名字?”

懋泰大哭道:“哥,你不要再提什么大行皇帝了,吴三桂不是世受国恩吗,可他眼下已是大清国的平西王了;洪承畴还不受恩深重吗,可他眼下已是大清国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了,小弟才吃了几天的皇恩奉禄呢?也仍被留用在翰林院,今天,我是特来劝你的,眼下大清兵强马壮,就要兵发江南,你不要回去了,那里已是兵凶战危之地了,不如就在这里,跟着小弟同为一殿之臣,摄政王一定不会亏待你。”

左懋第一听这话,又羞又急,不由抽了懋泰一个嘴巴,大骂道:“胡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同为一殿之臣?你滚吧,我不认识你!”

陈弘范一见,立刻上来劝阻道:“萝石,这又何必呢?”

左懋第怒发冲冠地吼道:“不用再说了。我等奉旨前来,国书未交,照例不能与外人私相交结,来人啦,将这人赶出去!”

说着,逼着左右,将懋泰赶出去。左右无奈,只好推推搡搡,把懋泰推了出来。

不想懋泰走后不到一盏茶久,左懋第尚未从无限伤心和愤怒中醒过神来,忽见大门外,突然来了一队兵丁,有一二百人左右,一个个神情肃穆,动作整齐,他们驱散闲杂人员后,分两排站在大门外,一个骑马的军官,在指挥左右警卫,陈弘范见此情形,吓得脸都白了,说:

“不好,只因拒降,他们便要逮捕我们了。”

左懋第见此情形,反而镇静起来,说:“不慌不慌,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再说,我们又不是来下战表的,而是来修好的,怕什么呢?”

正说着,只见大门外又来了一溜骑马的官员,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直进到二门才下马,有五人旁若无人,竟笔直走上大堂,领头一人,更是十分魁伟,丹凤眼、卧蚕眉,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紧跟在身边一人,虽略矮略胖,但面目却更凶狠。此二人一上来,立刻走到大堂上的座位上坐了,旁边这人大声道:

“谁是南边来的贡使?”

众人立刻拿眼来看左懋第。左懋第不由一惊——这是一句极不礼貌的话,虽只短短的八个字,却有两处不能让人接受,一是他只称“南边来的”,而不称“大明国来的”;二是他们是来犒劳盟邦的,或者说是来送谢礼的,感谢清兵帮大明赶走了流寇,而不是什么“贡使”。堂堂大明,怎么能向原来的守边小夷“进贡”呢?再说,对方在堂上坐着,自己却在堂下站着,这不是在受审吗?

但处此突发情形下,他又无可奈何,看此人排场,单凭这大队卫士,谅来也是个人物。只好上前一步,先驳正他的问话道:

“本人乃奉大明国弘光皇帝陛下之旨意,前来致谢清国的,称劳军使可,称议和使也可,称贡使则大不可,请问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矮个子一怔,马上说:“我们是何人,是你能问的吗?”

这是什么话?左懋第正要驳他,堂上端坐的那人却笑了笑,用较为平和的口吻说:“何物弘光,我们怎么不知道?”

说着,他又问左右道:“你们可曾知道?”

左右皆说:“我们从未听说过。”

左懋第明知对方是在侮弄他们,但仍忍气吞声将福王被众臣拥立的过程,向堂上这人说了一遍,话才说完,堂上这人竟质问道:

“弘光之立,可奉有崇祯遗诏?”

左懋第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崇祯皇上殉国,事起仓促,哪能事先立下遗诏?眼下太子及永、定二王不知下落,今上为神宗嫡孙,论序当立。”

堂上这人一听,竟哈哈大笑道:“想当初流寇犯阙,北京危急,你们在南边不发一兵一卒勤王,却像老鼠一样藏在洞中;眼下崇祯殉国,并无遗诏,你们却不顾大仇未报,逆贼未擒,擅立皇帝,你们不是开口闭口就说正名吗,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这个弘光,分明是个乱臣贼子,你们所奉为乱命,还有什么脸称使者?”

左懋第没料到这个夷人居然如此善辩,正要据理驳他,一边的马绍愉却先开言道:

“要说名不正言不顺,应该是你们夷人,你们乘人之危,深入内地,擅踞禁中,窃攘神器,应及早退兵,才是上策。”

旁边的矮个子一听,不由指着马绍愉的鼻子大声喝道:“胡说,我们是乘人之危吗?我们可是你们的平西伯痛哭流涕请来的,这北京城是我们从流寇手中夺来的,流贼也是我们追到陕西去的,要说名正言顺,再也比不过我们了。试问,当流寇肆虐时,你们却坐视不救,眼睁睁望着那个崇祯皇帝去自杀,这又该当何罪?我们为你们代为剿灭流贼,你们不好好谢我们,却私立弘光,这又该当何罪?”

左懋第说:“当时大江阻隔,消息迟缓,就在我们史阁部闻讯后,正欲督师讨贼时,神京已经沦陷了,怎么能说是坐视不救?就是眼下,我们奉旨前来,也是要与你们商量,要在万寿山觅一地方,重新厚殓先帝。”

堂上这人又冷笑道:“哼,流贼与我们并无仇恨,我们是本着守望相助之义,才来帮你们剿灭的,你们的先帝也已由我们代为埋葬了,岂用你们这时来厚殓?眼下流寇仍然猖獗,你们不去剿灭,却来这里饶舌,真是恬不知耻。若不取消帝号,便是天有二日,这就怪不得我们要来讨伐你们了。”

左懋第说:“怎么能怪我们不剿流寇呢,使者此行,就是要与你们联合,共同剿灭流寇的。”

堂上这人说:“剿灭流寇?流寇马上就要被我们消灭了,眼下江南百姓,正仰望王师,不日我们大军就要顺承民意,去解民于倒悬。”

边上这矮个子也说:“对,别再多言,我们马上就要兵发江南,就让那个弘光皇帝快快投降吧。”

左懋第闻言吃了一惊,他已看出这两个人有些来头,且决非等闲之辈,得认真对待,不由说:“什么,你们还要南下?我们大明何曾亏负你们女真人,你们赖在北方不走,放着流寇不剿,反要打过长江去,这不是无理犯边吗?”

矮个子哈哈大笑说:“无理犯边,这是什么话?古人说得好,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大明的江山,也是朱元璋从蒙古人手中夺来的,我们女真与蒙古是兄弟,难道不能让我们夺回去?你们姓朱的坐江山也坐了二百多年了,也该让我们爱新觉罗氏来坐坐了。”

左懋第说:“我们太祖起兵,是因蒙古人无道,残害百姓,眼下大明皇上并无失德之处,怎么能容你们取而代之?”

堂上这人说:“哼,你们忍令崇祯自杀,坐视不救,其罪一;没有遗诏,擅立福王,其罪二;诸将拥兵,残害百姓,诸臣相攻,各立门户,其罪三。有此三罪,人神共愤,王法所不能容,我们整顿六师,发兵讨伐,真正是上承天命,下顺民心,你们快投降吧,投降免死。”

说着,拂袖下堂,准备离去,左懋第赶紧拦住他说:“请问,你们安排我们几时觐见你们的大汗,几时递交国书?”

那人止步,望着左懋第连连冷笑说:“什么大汗,应称大清皇上;什么国书,只能称表文,称奏章,你这人一点规矩也不懂,还充什么使节?”

说着转身就走。他这一走,那个矮个子马上凶相毕露,说:“你们的贡物呢?快快如数交我。”

左懋第心想,既然清廷如此不讲理,我们不能将金银交与他们,但处在这种情形下,不交能行吗?他望了陈弘范和马绍愉一眼,他们也正惶然无计地望着他,只好说:

“我再说一遍,是礼品而不是贡物,既然有旨交与你们,我们当然会交,但要见过你们的大汗,递交了国书后才能交礼品。”

矮个子怒声道:“还在说大汗,告诉你们,眼下我们大清的皇帝尚在盛京,当国的是摄政王,摄政王有旨,我们不承认什么弘光朝廷,你们可将贡物交与我,然后滚出北京。”

说着,手一挥,手下的兵丁便走向庭中装着金银的车辆。

左懋第此时仍不想和他们彻底翻脸,只好走上来,指着其中一口木箱说:“此中有白银三千两,是犒赏蓟国公吴三桂的,你们不能拿走。”

矮个子哈哈大笑说:“我们大清待吴三桂恩重如山,他连你们的面也不肯见,岂要你们的银子,你们也太小气了,我们封吴三桂为平西王,你们却只封他一个公,他岂在乎这个公呢?”

说着,对旁边的一个官员下令道:“统统带走。”

这班兵丁上前,不由分说便要将大车赶走。左懋第一个护卫欲上前拦阻,被左右一推,竟推出好几丈远。于是,三个使节就眼睁睁地望着金银及缎匹被拉走了,连收据也没有一张。

第二天,大队清兵涌进鸿胪寺,宣布摄政王旨意说,贡使不宜久留京城,你们必须立刻回去,传语弘光,宜识时务,削号归藩,肉缚请降。不然大兵到日,小小金陵,玉石俱焚。

说完,便有兵丁上来推搡他们,他们就被押着,仅带着个人行李,狼狈地走出北京城。

左懋第一行才走到沧州,副使陈弘范就叛变了——他上书摄政王,建议扣留左懋第和马绍愉,由他一人去江南招降福王。多尔衮接受了他的建议,传旨将左懋第、马绍愉扣留,放陈弘范一人回南。

这以后,豫亲王多铎下江南,迅速灭亡南明,左懋第终因不肯降清而被杀,这当然是后话。

十一、摄政王爷 7.小皇帝的恶作剧

大清国终于迁都北京城了,这一切全是由多尔衮安排进行的。

紫禁城的修复虽尚待时日,但多尔衮认为,国事蜩螗,他无法两头兼顾,所以,不能等到完全修复后再迁都。八月初,他终于下旨,命内大臣何洛会统兵为盛京留守,盛京随扈各王大臣及六部九卿官员人等,一律作好迁往北京的准备。这时,钦天监择定八月二十日乙亥为黄道吉日,于是,在这一天,大清的顺治皇帝在两宫太后、各王大臣贝勒、贝子的陪护下,从盛京起驾了。

小皇帝福临对终于能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感到非常高兴,尤其是听皇额娘说,去的地方是无比美丽的中原,那里的人很多很多,地方好大好大,从此,他们就要告别寒冷萧瑟的东北,去那花花世界南面称孤,他虽不明白自己的身价,不清楚南面称孤的意义,但能到外面的世界走走他就高兴。

他乘坐的是六匹马拉的御辇,陪同他的是皇额娘孝庄皇太后。但他仍不时跑到他的大伯代善的车上去,代善乘坐的车虽没有御辇宽敞、豪华,但坐在大伯的身边,小皇帝自觉能得到很多知识。在御辇上,他指着外面的景物问皇额娘,或是到了一处城镇问到了哪里,皇额娘十有九回答不上来,或说不出所以然;但大伯却有问必答,不但能说出这些关隘险要的地名,且能说出有关此地的故事,说,为了夺取这处地方,皇祖努尔哈赤或皇父皇太极曾经花费了好多心思,且战死了好多八旗健儿。

小皇帝对这些故事很感兴趣,听得很认真,每听完一个故事,他总要问道:这些地方眼下属不属我们大清管呢?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哈哈大笑。代善趁机诱导他,说这些地方来之不易,你今后执掌政权后,一定要珍惜它,不但要爱护这里的百姓,且要认真考核这里的地方官。小皇帝虽对“执掌政权”的含意不甚明白,但总是认真地点头。

就这样,一路款款行来,走了一月光景,他们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这天,车队经过一处大城镇,那里的城墙虽不及山海关的高大,但熙来攘往的人,却比山海关要多得多。

前一天,小皇帝便从大伯口中得知,这里是通州,距北京城不到一天路程,他牢牢记在心里,今日一见,京畿果然气象不凡,不但人多,就是两边的店铺也比关外气派。过了一条大河后,只见前面扎起了一座十分雄伟高大的彩牌楼,两边的大路上,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兵丁,或三五步站一个,或一小队一小队在路边巡逻,神态都极其严肃紧张。

车队走近城门时,只见前面拥上来一大群红顶子官员,为首的,正是睽违已久的十四叔多尔衮。

小皇帝一见多尔衮,立刻有了几分戒备心理。在众多的伯伯叔叔中,小皇帝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十四叔,因为他在小皇帝面前总是扳着面孔,开口便是教训,只能这样,不能那样,不是要查他写的字,便是让他背书,口气严厉,从不假以词色。小皇帝想,好容易盼到这个十四叔离开我了,想不到才过了几天轻松日子他又出现了,北京虽是个好地方,但这个十四叔若时刻出现在身边,便是有天大的乐趣也没有心思了。所以,他一路上就在想,到了北京后,可不能事事受这个十四叔挟制,要给他点颜色看看。<kbd>?99lib?</kbd>

看看离十四叔越来越近了。众臣面前,皆有一块小小的毡子,那是供跪拜用的,代善早已交代过他,此番十四叔为夺取中原,立下了大功,没有这个十四叔,他们便不能来此地,所以,见了十四叔后,应该先传旨免跪拜,且要多说几句慰勉的话。小皇帝一一记在心中,却并不想照办。

此刻,他望一眼身边的皇额娘,孝庄太后此时正在攀帷观看两边的街道,没有发现多尔衮已率众臣迎候在道旁。于是,他忍住笑,端坐车上,不发一语。

一边的多尔衮也在寻思。早在新皇帝登极时,他和济尔哈朗、代善就已蒙恩上朝免跪拜,今天,他本可不跪,但望一眼城厢两边,只见焚香恭迎的百姓成千上万,心想,众目睽睽,万民仰视,这可不是一般的日子,是大清皇帝第一次出现在新的臣民面前,自己作为摄政王,应该率先垂范,让这班新归化的汉民,一睹大清皇帝的威严,让他们知道对皇权的敬畏,只有皇上传旨免跪,我才能不跪,如果小皇帝不传旨免跪,还得委屈自己——只可惜来时没有想到这层,连毡子也没有准备。

然而,眼看车队已近,却仍不见小皇帝传旨,跟在后面的代善不由着急,可此时此刻,代善又不可能跑到前面来请旨。代善的苦衷多尔衮不能理解,此刻他只想,这是怎么搞的呢,按说,这事代善应该早有安排的,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他心中有气,可又无可奈何。

眼看身后的大臣们都已跪下去了,他也只好跟着跪了下来,朗声奏道:“臣多尔衮,恭请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及皇上万福金安。”

直到这时,小皇帝似乎才明白过来,他一掀车帘,露出那个满脸稚气的娃娃头,竟连连挥着手,喊道:“免跪免跪!”

可此时此刻,多尔衮已拜倒尘埃,且一连磕了三个头了,听了这道恩旨,真有些哭笑不得。这时,小皇帝终于开金口、动玉牙了,但故意拉长音调,从从容容,把平日学的一些用在谕旨上的套话背出来:

“朱明失德,内乱频仍,流寇蜂起,凌逼至尊。多尔衮奉旨入关,救万民于水火,仰赖昊天眷佑,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在天之灵,终于成此大功,虽说众将士用命,艰苦备尝,但多尔衮知人善任、宵旰忧劳,功不可没——”

孝庄太后此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见多尔衮和众臣仍跪在黄天焦日之下的黄土地上,静听纶音,心有不忍,乃于一边悄悄拉了儿子一下,小皇帝这才把后面的话省下来,换了个口气说:

“十四叔,您辛苦了啊,辛苦了,快起来吧。”

多尔衮终于“谢恩”,并站了起来。这时,礼亲王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及诸王、贝勒、贝子已从后面车上下来,一齐拥到了前面,待小皇帝传过旨意,车驾继续向前,代善和济尔哈朗便走上来,拉住了多尔衮的手,代善先是一脸的歉意,摇了摇头说:

“十四弟,没办法,二哥我启沃无方。”

代善此说,显然是指小皇帝没有传旨免跪拜的事。多尔衮嘴角挂着一丝笑,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宽仁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倒是觉得福临一天比一天懂事了。”

接下来,相互道乏。多尔衮此时显得异常严肃,说:“二哥,这半年的罪,可让人受的,十四弟我是巴不得早一天卸担才好。”

代善一怔,不由与济尔哈朗对望了一眼,说:“这个二哥能理解,二哥常和郑亲王说,真正亏了十四弟,他不愧是个全挎子,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要不然,哪能到今天这地步呀。”

多尔衮双手一拱,朝天一揖,只说了三个字,道是:“再说吧。”

然后不再作声,翻身上马,紧跟在车驾后,向北京城进发。

代善一怔,只好和济尔哈朗同时上马,追了上来。

十一、摄政王爷 8.二王掣肘

顺治皇帝终于由正阳门入宫,进入已修复的乾清宫,多尔衮处理公务虽仍在前面的武英殿,但入夜则回到他的私第——紫禁城边上的南池子。

一连好几天,多尔衮都进宫伺候皇帝。

先是行定鼎登基之礼;接着,护车驾至南郊,祭告天地,读祝文,宣告正式即位,仍用大清国号,顺治纪年,并颁布明年的时宪历;接着,封孔子的第六十五代孙孔允植衍圣公兼太子太傅,其余孔允钰、颜绍绪、曾闻达、孟闻玺——四配的后裔,仍袭封五经博士,此事在皇帝动身的第二天,即八月二十一日孔子诞生日便宣布了,这是正式用皇帝名义颁发诏书;接着,又奉皇帝于皇极门颁即位诏,宣示全国,共有五十五款,如:加封功臣;察叙降顺的文武官绅;除十恶以外,赦免十月初一以前的所有罪犯;加恤出征的将士,赦弁兵隐匿无主财物罪;凡地亩钱粮,俱照前朝会计原额,自顺治元年五月初一日起,按亩征收,凡加派辽饷、剿饷、练饷等苛捐杂税,悉行蠲免,直至山陕军民,“昔被流寇要挟,今悔过自新者,概予赦宥”;并禁土豪重利放债,等等等等。

这些全是多尔衮安排好的,连祭天地的祝文,也是他令前明大学士冯铨撰写好的,只等小皇帝来后,用他的名义发布——人情留给小皇帝做。当多尔衮把这些一一送达小皇帝面前时,小皇帝此时当然看不出明堂,亏孝庄太后明理,她看到加恩有功将士的条文中,没有多尔衮兄弟仨的份,不由说:

“这怎么行呢,论功劳,十四叔第一,他虽自己不能加恩自己,你可不能疏忽呀!”

于是,传旨宣召礼亲王与郑亲王,让二王商议,代善与济尔哈朗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议定,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阿济格为和硕英亲五、多铎为和硕豫亲王。

真正是改朝换代,万象更新,覃恩普敷,皆大欢喜。

济尔哈朗、代善于一边,看着多尔衮朝堂之上,指挥倜傥,自己身为皇帝的伯父,却凡事都难以置喙,帮忙不上,待这些大事办完,他们终于亲自来到了多尔衮府中。

代善一见多尔衮,脸上堆满了笑,寒暄过后,他先开口说:“十四弟,这些日子,大事一桩接着一桩,我们于一边见了,都有些眼花,真是难为你了。”

济尔哈朗则连连点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十四弟辛苦了。”

多尔衮微笑着,说:“哪里哪里,眼下家大业大,小弟也是初经大事,一定有不周全的地方,或者说,没有想到的地方,二位哥哥可要悉心指教。”

一听这话,代善不由矜持起来。沉吟半晌才说:“十四弟,登基诏书中的五十五款,我看是应有尽有,面面俱到了,包括加封衍圣公及五经博士、议叙归降的汉人等等,依我看,这一班南蛮子也应该知足了。”

济尔哈朗赶紧附和说:“是的是的,还有减免钱粮,赦免罪犯,真比他们自己的皇帝还要好,听说他们还不肯剃发表示归顺,真是忘恩负义。”

多尔衮见二王联袂而至,便知他们一定是有事,眼下仔细玩味,似有一些弦外之音,想一想,就全明白了,于是说:

“二位哥哥,这些日子,小弟累是累,为了不负先帝,累一点我也高兴。就是还有一些说不出的苦衷,叫人无处诉说,就说一些大政方针,本是大行皇帝手上就已定下来的,可一旦执行起来,却又有人说三道四,像对这班汉人的处治,急不得,慢不得,稍不留意,便进退失据,宽严皆误,其难其慎,真是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代善说:“我明白,我明白。依我看,你眼下已是叔父摄政王,代天摄政,便可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也就是说,你愿意怎么干,你就可怎么干,别人的话,你听也罢,不听也罢。”

济尔哈朗也说:“对对对,这话对极了,你眼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判令行权,全在乎你,你又何必顾及别人说什么呢?”

多尔衮一听,觉得两个哥哥的话,虽然句句是顺着自己来的,但听后总觉有些言不由衷,什么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分明是不满嘛,他明白,他们不满自己什么地方,心想,自己千辛万苦、宵旰忧劳,才有今天这局面,他们跑来,坐享现成,居然还享有德高望重的名声,竟然放着这个富贵闲人不做,却听信他人之言,棉里藏针地对付自己,真是牛耕田,马吃谷,马却不知牛辛苦。越想越有气,于是淡淡地一笑,说:

“二位哥哥,方才小弟说,办事有不周全的地方,要请你们不吝赐教,你们怎么就不能指出一二呢,有话明着说多好。”

代善说:“依我看,你眼下所作所为,已远胜周公辅成王故事了,既已尽善尽美,我们又何必指手画脚,多此一举?”

济尔哈朗说:“是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能说什么呢?”

多尔衮笑着摇头说:“小弟不信二位哥哥今日专程前来,就是为了说两句恭维我的话。”

代善一怔,不由望着济尔哈朗,吞吞吐吐地说:“是的,不不,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十四弟,你可别误会。”

多尔衮说:“二哥,小弟误会什么呢,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何况小弟我呢。你们一定是有话不说,成心要等在边上看小弟的笑话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齐声说:“真的没有说的。”

多尔衮于是铁青着脸,说:“真的?”

二人说:“真的。”

多尔衮连声冷笑着说:“我看未必,就说此番的加恩众将士吧,本是皆大欢喜的事,为什么要遗漏一个不该遗漏的人呢,有道是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二人同时问道:“谁?”

多尔衮说:“我的好哥哥,你们真的那么健忘吗?小弟说的这人,就是原肃亲王豪格啊,他本是先帝长子,虽说没有良心,把个亲叔叔作仇人杀,但他不要我这个叔叔,我能和他一样,也不认这个亲侄子吗?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呢,国家用人之际,连过去与大清为仇的汉人我也要重用,何况他还是先帝长子,且是个将才呢!”

代善一听这话,似有难言之隐,半天没有作声——其实,他二人就是为豪格之事来的,豪格在高墙内圈禁,人瘦得只剩一个空壳,皇族中有不忍者,乃趁着迁都之机,悄悄向代善及济尔哈朗代为陈情,代善知豪格罪孽深沉,不敢做主,今天邀济尔哈朗同来,却一直不便开口,不想多尔衮一下就猜到了。眼下代善见多尔衮自己提起,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乃把眼来瞧济尔哈朗,不想济尔哈朗口虽快,却不会说话,竟说:

“十四弟,若是你能舍弃个人恩怨,放豪格一马,可真是大恩大德了。”

多尔衮一听这话,不由头一偏,紧追问道:“我舍弃个人恩怨,放豪格一马?这么说,是我与豪格有私仇了?”

济尔哈朗话才出口,代善便觉不妥,赶紧驳正说:“豪格有罪,罪该万死;十四弟惩办他是为了申国法,肃皇威,今天也是为了国家,为了先帝的面子,法外施仁,怎么是放他一马呢?”

济尔哈朗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点头说:“是的是的,看我这嘴竟这么笨,好话说成了反话,十四弟,你不要见怪。”

多尔衮叹了一口气说:“又说错了,我见什么怪呢?我只求二位哥哥能体谅我的苦心罢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于是都来抚慰多尔衮,好听的话说了一笸箩。

多尔衮当下留两个哥哥在府中用餐,饭桌上,代善和济尔哈朗说话更小心翼翼了,只是扯南山,塞北海,尽说些不相干的事。

十一、摄政王爷 9.何不自己当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一走,多尔衮不由浮想联翩。

他明白,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是老好人性格,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但人前人后,总怕别人把他忘了,为此,遇事便要出来充好人,说一说公道话,以此表示自己的存在,有人看准了这点,便加以利用。此番二人一定是受他人指使,像谭泰、索尼、鳌拜等不知饱足的人,见此番一大批汉人被重用,心中火气难平,见了这两个好说话的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岂肯轻易放过?

没办法,只有重新起用豪格,才可塞住两个德高望重的哥哥的嘴。心想,不就是一个豪格吗,此时起复豪格,不会于自己地位有半点动摇,还可加深这一派人的矛盾,让他们内争更激烈,至于自己与豪格的账,有的是清算的机会,正所谓“赵孟所贵,赵孟能贱之”。

想到此,立刻坐下来草拟诏书——这事非同小可,他不想让别人代笔。诏书专对豪格而写,先对他的种种悖逆之举严加指斥,明确指出,他所犯之罪,应是杀无赦,但念他能悔过自新,因国家用人之际及迁都大喜,才赦其罪,恢复他的爵位,最后,“着豪格速来京听用”。

写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发布出去,可收一石二鸟之功。自己满意,但不知什么原因,心里总像仍有些不满足的地方,什么地方不满足呢?终于想起来了,这就是小皇帝对他的态度。

那天让他当众下跪,后来他从孝庄太后那里得到证实——代善事先确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传旨免跪,再说一些慰勉之词,可小皇帝偏偏“忘了”。他明白,小皇帝根本不是忘了,他能把诏书上常用的字眼凑拢来,当众来一段洋洋洒洒的“天语褒奖”,就证明他的能力,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千百年来,残酷的宫廷斗争,充满血腥。熟读历史的多尔衮,能背出许多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宫廷惨剧。眼下,他虽不把这个背上背着摇窠草,口中还带奶花香的小皇帝放在眼中,但今后呢,须知自己是一天天在衰老,而他却是一天天在茁壮成长啊,在无休无止、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有时胜负在须臾,有时却又是漫长的等待,身体比你好,寿命比你长,可是令政敌无可奈何的一大优势——多尔衮在年仅六岁的小皇帝面前,可真是无可奈何。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生果,今世种者是——自己为了大清国,已是种尽荆棘了,将来小皇帝当政时,又会如何呢?

想来想去,他不由想起阿济格、多铎在皇太极死时,劝他自立的话,自己这么宵衣旰食,鞠躬尽瘁地去扶持一个长大后、很可能反目成仇的小皇帝,何不自己就当了?

是啊,何不自己就当了?

多尔衮没有自己就当了,个中大有原因,为了不负皇兄的嘱托,为了不使爱新觉罗氏家族内讧,这不是心里话;皇太极的临终托孤,多尔衮不是傻子,未必看不出他的矫情之处?说到底,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多尔衮尚无子嗣,且自己明白,眼下已是暗疾缠身,今生今世,是不可能再有儿子了。

人生的悲剧,莫如无后;伤人最痛,也无过骂人断子绝孙。春秋时,楚国那予智予雄的令尹子文,生前便看出了侄子越椒的狼子野心,可他已无可奈何了,只能感叹“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聪明的多尔衮已经看出来,就是真的“自己当了”,若干年后,他仍只能交与侄子,那么,该如何还是如何。

心雄万夫的叔父摄政王,能奈命何?

然而,说起来,他本是有子的,就因为豪格而失去了,他与豪格因而扎下了深仇大恨,这也是他始终不能原谅豪格的地方——热心的十五弟多铎哪里知道,阿怜与他早已相爱,就在她到睿王府任汉文教习时,便已怀上了多尔衮的孩子,他急于为她赎身。

那一回,他骑着白雪去盛京参加御前会议,在宫门口遇上了豪格,他本想就这事和豪格谈,又怕豪格作难,不想就在这时,豪格一眼看见白雪就两眼发直,多尔衮明白,豪格爱马,他的后院马厩中有不少千里驹,可豪格贪心,好马不嫌多。想到此,他不由心中一动,说道:

“怎么,看上它了?”

豪格毫不掩盖自己的贪心,马上说:“十四叔,你说吧,换给小侄,你看上小侄什么,小侄给什么。”

这白雪是多尔衮的心爱之物,它不但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且十分通人性,不管多远,只要一听见多尔衮的声音,便会发出长长的嘶鸣声,踩着碎步跑过来,多尔衮爱白雪,把它看作自己最好的宝贝,可是今天,多尔衮为了换回心上人,他决定忍痛割爱了,于是,他望豪格笑了笑,说:

“真的?”

豪格拍着胸脯说:“十四叔,小侄几时说过假话?”

多尔衮说:“我怕你临时又翻悔。”

豪格于是对天盟誓,说:“若翻悔便不得好死。”

多尔衮立刻阻止说:“大侄子,十四叔是跟你说着玩的,不就是一匹马吗,值得发这样的毒誓?”

接着,他提出,让他任意在豪格的奴隶中,挑选两名女奴,这白雪便归他了。豪格一听,立刻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立马就答应了他。

于是,豪格牵走了白雪。

多尔衮因有事,在盛京多耽误了两天,不想往回赶时,赖塔气急败坏地迎了上来,一见他忙说:

“王爷,出事了,快回去。”

他一惊,忙问何事。赖塔说:“就是为了丁拱辰的女儿,豫王爷和肃王爷打起来了。”

一听是为了阿怜姐妹,多尔衮立刻圆睁双眼,说:“怎么啦,那阿怜已是我的人了。”

赖塔说:“一时说不清,您回去就知道了。”

于是,他和赖塔匆匆赶到炮厂。

原来豪格用两名女奴,换了多尔衮的名马,他自认为得意,不想回到府中,遇见了心腹谭泰,他向谭泰说起这事,谭泰却说他上当了,并告诉他说:

“听说睿王在炮厂,与丁拱辰的女儿关系暧昧,这女娃儿有才有貌,是百里难挑一的角色,眼下睿王爷肯用名马与您换,更可见她们不同凡人。”

豪格一听,不由恍然大悟,乃趁着多尔衮尚在盛京,急忙赶到炮厂来,想先一步将阿怜弄到手。

此时,阿怜和阿黛正在多尔衮的住所读书。豪格将她们唤来,一见果然是天姿国色,立马令人带走,丁拱辰拦阻不住,只好来寻多铎,多铎急忙赶来与豪格论理。

豪格自恃是皇上长子,眼中哪有他这个豫亲王,三言两语不合,竟喝令手下动手,多铎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两下便打了起来,因豪格带的人多,几下就将丁拱辰打倒,眼看就要把阿怜抢走了。

就在这时,多尔衮赶来了。多尔衮说:“豪格,你怎么出尔反尔?”

豪格一见多尔衮,不由心虚,但仍硬着头皮说:“十四叔,这可真的对不住您了,这女子小侄早已留意到了,只因有事,一直没来得及收拾她,她可是无价宝啊,您如果是要换她,那可不成。”

多尔衮不由怒火填膺,他瞪着豪格说:“亏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话还算不算话?”

豪格也硬梆梆地回答说:“可您也没说是她呀?若说是换她,您用一百匹白雪小侄也不会换。”

多尔衮气得胸膛起伏如蛙鼓;赖塔也把护厂的兵丁调来了,多铎手按腰刀,指挥手下将豪格包围起来,两下相持,豪格始终不肯将阿怜交出来。这样相持着,终于闹到皇太极那里去了。皇太极不是护短的人,在多尔衮、豪格叔侄经常闹磨擦时,皇太极每次都是袒护多尔衮,可这回他却没有支持多尔衮——只一句话,便让多尔衮自动退出了。

这就是:满汉不通婚。

皇太极当下喝退众人,将多尔衮召进内室,说为了保证高贵的皇室血统的纯正,当年太祖特立下章程,这就是满汉不准通婚,严禁皇室贵族娶汉女,尤其像你墨尔根,这种将来极有希望继承大统、或掌握大权的亲王,可不能不防范于未然。满人决不能成为汉人的女婿,大清的皇帝或亲王更不能是汉人的外孙——但凡杰出的政治家,他们的思想原本是相通的,努尔哈赤居然也想到了“严夷夏之大防”!

他说:“墨尔根啊,如果你要娶下这个女子作你的侧福晋,如果你要让这女子将腹中孩子生下来,那么你就要宣誓放弃和硕睿亲王的尊号,永远只作一个庶民。”

皇太极是清楚这个十四弟的秉性的,知道他对权力的看重,在理想的婚姻与权力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多尔衮最终选择了权力。

于是,可怜巴巴的阿怜终于被豪格拖进府了,豪格可没有立阿怜作他的侧福晋的打算,他只是为了玩玩,何况还有太祖的禁令呢,所以,回到府中,当夜即要强奸阿怜,阿怜是个有志气的烈性女子,她已爱上了多尔衮,且为他怀上了孩子,怎么能再跟豪格呢,她知道无法逃脱豪格的魔掌,竟趁人不备,一头撞在墙上自尽了,丁拱辰夫妇痛失掌上明珠,不久也就郁郁而终。

多尔衮得知消息,一连好几天都心神不安,他明白,是自己辜负了她。

此事过后经年,多尔衮心中始终没有忘记阿怜,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便出现了阿怜那一双意孜孜、情默默的大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无穷的怨艾……

豪格终于蒙恩大赦了。

跪听了从北京赶来的钦使宣读的诏书,圈禁在高墙内的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眼下正代天摄政的叔父摄政王会不杀他,更不相信这个摄政王还会恢复自己的爵位,他曾经寄希望于多尔衮的身后,但转念一想,多尔衮比自己小三岁,自己的寿命若比不上多尔衮,那么这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高墙。

豪格彼时已绝望了。万不料叔父摄政王竟然赦免了他,惊喜之余,只有深深的愧疚——他是个浑虫,胸无城府,更不知道权术。

豪格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北京,一进京,先去看望伯父代善,很想知道自己此番起复的过程。代善似早知他会有此一举,竟没有让他进府门,而是传语门官:请肃王爷速去摄政王府谢恩。

代善让豪格先去见多尔衮,有他的深意:他们是叔侄,他们有私仇,最重要的是眼下这个叔叔是叔父摄政王,代天摄政,口含天宪,难得的是他不念旧恶,反沛新恩,这是代善的苦心。

可多尔衮也像早知他会来,竟也传语门官:明日早朝,请肃王爷朝堂上见。

豪格只好怏怏地回到行馆。第二天,正是大朝之日,他早早地进宫,在武英殿正殿,只有摄政王昂然上坐,左右列坐的是一副呆相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齿发摇落、老气横秋的礼亲王代善。

豪格进门便一头跪倒,先恭请叔父摄政王圣安,再请议政王及礼亲王万福金安。多尔衮待他请安毕,立刻传旨让他起来。

这时,郑王和礼王仍扳着脸,只有多尔衮和颜悦色,豪格垂手立于坑前,眼望着多尔衮,那一种感激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了。多尔衮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将豪格以前的战功大大地夸奖了一遍,但又指斥他不该听谗言、损骨肉,铸成大错,眼下国家正用人之际,经郑亲王、礼亲王多次代为陈情,故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先赏还他的爵位,然后带兵去山东平乱,希望他能奋勇勤勉,戴罪图功。

这些话立论公允,语气平和,掷地有声,没掺杂半点私人意气。豪格只能连连称是,又请两个伯伯训示,代善和济尔哈朗也说了一些慰勉的话,于是,豪格跪安退出。

代善和济尔哈朗一直目送豪格离去,当时无话,但退下后,代善竟连连点头叹服地对济尔哈朗说:

“纵观十四弟处治豪格,真是滴水不漏——这样做,才显得国家名器,不是私相授受,不然,受职公堂,谢恩私堂,有人会有话说的。”

十二、大顺皇帝 1.土崩瓦解

不可一世的大顺军,终于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

就在吴三桂和阿济格停止追击后,在汝侯刘宗敏的指挥下,山西境内的大顺军,曾组织过一次反攻,且一度打出固关,直入河北,号令远近州县起兵抗清;刘体纯也取代李岩,率军三万反攻河南怀庆,两路大军虽取得一些胜利,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在吴三桂和阿济格再度进攻下,终于节节败退。

此番吴三桂乘胜进入山西,直取太原,李自成派陈永福留守省城,给他的兵不满五千,陈永福临危受命,凭五千人马,苦苦支撑,直至太原沦陷,以身殉职——大顺军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便把偌大的山西占了,此番也只有两个月时间,便把偌大的山西丢了,真是其兴也速,其败也勃。就在山西全境不守时,清兵对陕西的进攻也开始了。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以往这个季节,正是秋高马肥,胡人大举入侵,边关吃紧之时,眼下胡人不用破边墙了,绵亘九塞,无一兵一卒之防,阿济格在唐通的引领下,从保德州过黄河,不到两个月功夫,就席卷了绥德等州县,且去李继迁寨,将李自成的祖墓再次捣毁,李锦、高一功、郝摇旗等节节抵抗,却无奈兵败如山倒何;至十一月底,北边阿济格一军南下,直指延安;吴三桂由山西过黄河攻向韩城;东边多铎一军则从河南怀庆府一路马首向西,至腊月初,清兵终于逼近潼关了。

李自成先是自守潼关,在得知延安告急后,乃将坚守的责任交与部将、三品制将军马世耀,自己则退守长安,作下一步打算。马世耀守了不到半月,见清兵势大,便采用诈降之计,迎清兵入关,想伺机突袭,不想此计被多铎识破,马世耀被多铎俘杀,潼关不守,华州、渭南能是铜墙铁壁吗?此处距长安不到三百里路程,一鞭可即。

可气的是张献忠到了这个时候还来趁火打劫——他派义子李定国来攻汉中,汉中守将马科在大西军的进攻下,连连败退。

百二秦关,一天天被鲸吞蚕食、豆剖瓜分,困守长安的大顺皇上,终日愁眉难展,束手无策。他悉心盘点自己的本钱,应该说,眼下的大顺军,仍不下五十万之众,但散处各地,其中能战之兵不多,精锐大部份带到了北京,早已消亡殆尽;剩下的星星点点,一时也集中不起来,潼关一破,留守长安只剩下刘体纯、党守素等残部,集合起来不到三万之众。小年前夕,李自成终于将刘宗敏从渭华前线召回,商讨反攻延安的计划。

自山海关兵败,自己心爱的女人又被迫交出,刘宗敏对李自成是越来越不满了,认为他眼中只有牛金星这样的佞臣,却把过去共患难的兄弟当成了贼,左防右防,眼下一听让他领兵去救延安,且牛金星就坐在一边,想是已经商量过了,心想,救延安无非是放自己的祖坟不下,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祖坟不祖坟的呢?于是把头一偏,望着李自成就像望一个陌生人,且用平辈的口气说:

“自成,你怎么这么糊涂,东边辫子兵已拿下了潼关,距长安才几里?眼下去救延安有什么作用?”

李自成对他这称呼先是一怔,立刻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有用,据我所知,东边这支清兵自攻下潼关后,再无西进的模样,大概是怕孤军深入会上当,我们正好利用这点,分兵去救延安。”

牛金星也于一边帮腔说:“大将军,我看皇上这主意不错,辫子兵兵锋虽锐,但毕竟远来,对我军不摸底细,他们裹足不前,要么是怕,要么就是在等,等北边的南下,好与之在关中汇合,若我军能先将北边这支击溃,东边这支便更不敢贸然西进。”

刘宗敏一见牛金星插话便不受用,不由瞪了他一眼,训斥说:“你真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信你的只能亡国!你可知道,东边的清兵杀了马世耀,占领了潼关,能不从我军俘虏口中得知长安虚实?一旦分兵,他会立马来攻,到时首尾不能相顾,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

自得知姜瓖、唐通叛变的消息,李自成便也明白,关中迟早是守不住了,眼下见刘宗敏如此一说,也觉得有理,心里虽惦记着老家,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向牛金星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争,自己用十分和缓的语气问道:“那依你的呢?”

刘宗敏连连冷笑说:“依我看,局势已很明显,长安是守不住了,只能往襄阳退。我军若让出长安,南边口子便敞开了,清兵必经汉中南下攻四川,张献忠不是自称大西皇帝吗,也让这个大西皇帝尝尝辫子兵的厉害。”

李自成一听,这倒确实是移祸于曹的好主意,于是,连连点头,就是牛金星也无话可说。

商议已定,李自成马上做撤离长安的准备。他一面下旨让北边的李锦、高一功率部迅速南撤,一面让大将田见秀安排将一应物资装车打包,准备南撤,由刘宗敏指挥御营兵马,随营护驾。

刚刚安排停当,不想就在这时,侄子李锦从陕北狼狈逃归,不等通报便一头闯了进来。

米脂的李家祖坟,明朝的边大绶挖过了,清朝的阿济格又来挖,想起先人地下受辱,李自成心中不安,可一见亲侄子又一次负了伤,手臂上吊着绷带,浑身尽是血污,且见了李自成,马上垂手直立,默然无语,眼眶里泪水盈盈,李自成就是想责备一番,也于心不忍了。他抬手指指身边的座位,示意李锦坐下来,李锦却仍怯怯地站着,说:

“侄儿是回来请援的。延安已破,鄜州危在旦夕,小侄失守陕北重镇,连祖坟也没有保住,罪该万死,请皇上处分。”

说着,便跪地不起。望一眼血染征袍的侄子,李自成不由仰天一声长叹,摇了摇头,强自镇定地说:

“唉,胜兵如虎,败兵如鼠啊,眼下连长安都守不住了,又怪谁呢,姜瓖、唐通终究不是我们一条路上的人,只怪我们当初看走了眼,现在怪谁都晚了,你还是起来吧。”

听皇上这么一说,李锦始谢皇上恩典,站了起来。他尚不知潼关已破,皇上已决定放弃长安了,仍说:

“皇上,请再给臣三万精兵,只要三万就够了,臣一定要把延安夺回来。”

李自成摇了摇头,唤着李锦的乳名说:“算了,双喜,潼关已失守了,再守延安还有何意义,我正准备将你们都召回呢。”

说着便将弃守长安的打算向李锦说了一遍,又悄声说:“双喜,眼下我们走麦城了,你可要多留一个心眼啊。”

此刻,在大顺皇帝心中,甚至想到了黄巢的末路,黄巢受困虎狼谷时,不是连亲外甥也在打他那颗脑袋的主意吗?可话说得太囫囵,肚子里墨水并不多的李锦听不明白,李自成见状,率性把刘宗敏的跋扈向他诉说了一遍。李锦一听,不由气愤地说:

“哼,他刘铁匠不跟我们走能有今天?您放心,我和他,还有一功一道断后,与他寸步不离,他若动歪主意,看我收拾他。”

这里叔侄在商议如何防刘宗敏,不想深受皇上信任的牛金星也在谋退路。

还在回丞相府的路上,牛金星就在想,长安不守,襄阳就能守吗?若清兵南下穷追,大顺军向何处去呢?为陈圆圆的事,刘宗敏已把自己恨入骨髓了,他算是朝廷的第二号人物,眼下皇上虽然防着他,但凭他的功劳,他的威望,在这凭刀把子说话的地方,自己就是丞相又如何?

想到此,他一回府,马上令人去将儿子牛铨叫来。

牛铨虽然连秀才也没有中,却做丞相府长史。前些日子跟父亲在北京,牛铨很是得意一阵,不料好日子还才开头,大顺军便兵败山海关,他跟着父亲往回撤,一路上颇多怨言。出身书香门第的牛铨,颇有些公子哥儿派头,虽勉强跟着父亲投了李自成,却对这班人能否成气候心存疑虑,所以,早就在留退路,还在北京时,他便令心腹在京郊隐蔽处私藏金银,且暗中放走过不肯投降的前明大臣,这些日子,更是天天在父亲耳边叨唠,劝父亲脱离李自成,另谋出路。

眼下牛铨一听父亲召唤,马上赶回来,他见父亲面色凝重,情知有事,堂上不便深谈,父子俩走进密室。一进门,牛铨便急不可奈地说:

“爹,是守还是走?”

原来牛铨也已得到潼关失守的消息了,料定李自成召父亲去是商议战守的事,所以,见面便直奔主题,牛金星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

“已是兵败如山倒了,能守吗?真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个不可一世的大顺皇帝就要完了。”

牛铨却没有父亲那一份心事,且十分轻松地笑着说:“完了有什么,是李家的天下完了,又不是牛家天下完了,您急什么?他们凌逼帝后、拷掠百官,我们可没有,我们清清白白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降贼吧,崇祯的臣子好多人都降了,他们可是几代人封妻荫子,吃了崇祯皇帝的俸禄的,我们没有,我们只是布衣降贼,再说,眼下又不是朱家复辟,谁还来追究你?”

牛金星说:“话不能这么说呀,你眼下已与他们搅在一起了,你就是想脱身也不是易事。”

牛铨又轻松地笑了,说:“真要走还不容易,说书的都晓得说,何立从东来,我往西方走,我只怕您老人家还舍不得这当朝一品呢。”

牛金星说:“走,走,我已下定决心了,再跟下去,不说自己有性命之忧,他们就是不杀你,你也只能跟着他们去当土匪,像他常说的,在商洛山时如何如何,还不就是山大王行径,顺利时大称分金银,大碗吃酒肉,不顺时,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你我是何等之人,那样的日子怎么过得?”

说着,就把今晚与刘宗敏发生冲突的事,向儿子细说了一遍,牛铨一听,不由吃惊,说:

“这个刘铁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虽说李自成已在忌他,可他根深蒂固,一时半刻动他不了;可刘铁匠要动您可就容易极了,您今天算是省悟了,行,只要您打定了主意,就一切都交给儿子吧,他若是硬要死守,我们想脱身便难,至于他也想走,那就另当别论了。”

牛金星紧盯着儿子,说:“瞧你说得这么轻巧,这班人都是人尖子,一个个心狠手辣,你若不留神,像李任之那样,让他那只独眼盯上了,疑忌上了,可是灭门之祸。”

牛铨想了想说:“不用怕,李任之的教训儿子明白,他那是祸从口出,您老人家虽没有过去红了,但还不黑,且没有说什么犯忌的话讨他嫌,怕什么,再说,他们眼下事多,也顾不上咱们。”

牛金星还有些忧心忡忡,他说:“咱们脱离了他们,又往何处去呢?”

牛铨胸有成竹地说:“爹,你放心,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下大着呢,我敢说,他们那班人除了一条道走到黑,再无出路;我们可不同,眼下人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们若到了那边,我包您虽当不到宰相,但一生富贵不会少。”

说着,他便凑上来,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牛金星连连点头。

十二、大顺皇帝 2.风雪走襄京

李自成原本要等高一功等各部从鄜州、庆阳退下后,一道往南边撤的,可东边一支清兵来势甚猛,他们攻下华州后,迅速地逼近渭南,长安已是风声鹤唳了。正月初,李自成终于在风雪交加之际,率领他的文武大臣、眷属及御营兵马,共若五万余人,恋恋不舍地撤离了长安城。

早处在惶恐不安中的长安百姓,此时大多携家带口,挟在队伍中往外逃,队伍中,本就有大批眷属,被这班难民一冲,一下就乱了,一时人喊马嘶,儿啼母哭,满兵未来,自己先乱了。

李自成骑马出宫,随队伍出城,立马灞桥,展现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幅乱世流民图,长安可是他的故乡啊,此番离别,再要来该是何年何月呢?想到此,心中那一种无依的凄惶,难以言说。

不错,此番的心境,比几个月前撤离北京时更不济,那时,不但在他心中,就是在很多文武大臣心中,也认定满鞑子充其量只能占领北京或黄河以北,自己至少也可坐镇关中,联接晋、豫,凭崤函之险,与南明、满鞑子三分天下,若经营得法,仍不失秦始皇的业绩。可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局面便急转直下,不但河南、山东不守,晋、陕大片河山也一齐沦陷,关中危急,车驾如此狼狈地奔往襄京,襄京乃四战之地,又能守多久呢?

他不由又想起已出走的宋献策。昨晚李锦告诉他,说宋献策曾在军中散布谣言,说大顺皇帝是马上天子,只有三年天下。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该死的宋矮子,当初献图谶时,什么十八子主神器、十八孩儿兑上坐,全是他编出来的、哄人的鬼话,现在看来,虽蒙哄了不少人,可最终蒙哄的还是自己,自己为什么就偏听偏信呢?

他想,此时宋献策若落到朕手中,朕会立刻杀了他。

由长安去襄阳,必经商州走龙驹寨。绵绵秦岭,巍巍终南,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七年前,潼关一战失败,他便被困在商洛山中,在竹林关一带被追剿,惶惶不可终日,那时,他只想如何能逃出商州地界,出走河南,当时的河南遍地饥荒,灾民成群结队,就如一堆堆的干柴,只要有一点火星,便可爆发出燎原烈火,他们若能到河南,便如龙游大海,这局棋就活了,后来终于如愿了,他们到了河南后,队伍果然就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壮大,直至杀回长安。眼下,他又由此地奔河南走襄阳了,且也是失败之后,那么,是死棋变活,还是越走越黑呢?

这时,在后面担任护卫的李锦派人来传话说,那支攻潼关的满鞑子,眼下果然派出一支队伍直奔蓝田,看样子是得知我军南撤的消息了,想来截住我们,请皇上不必在蓝田城停留,过了峣关之后再安营。

峣关即为蓝田关,从蓝田城南下还有一段距离,此时的李自成,已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了,带的干粮已被冻成了冰坨坨,啃也啃不动,虽坐在马上,却已是饥寒交迫了,他本想在蓝田城休息的,可军情紧急,只好继续前进。

不想此时的峣关风雪弥漫,道路泥泞,行走十分艰难,他们的骡马本就不够,好些眷属是步行,处此情形之下,有些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崖下不走了。李自成把这些情形看在眼中,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扬鞭走马,掩面而过,直到过了峣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这时,刘宗敏已从后面赶上来了。

李自成已驻跸岭下一大户人家,这家显然是个大财主,早已逃往别处,留下一幢空房子,眼下堂中生起了一堆大火,李自成正拥着火堆和一群妻妾在饮酒,一见大将军来了,高氏带着两个妃子避入内室。

刘宗敏一边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一边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看李自成一眼,自顾自地说:

“这哪像一支作战的队伍呢,这么拖家带眷的,就像逃难的难民,且不说难以摆脱敌人,就是拖也会被这些人拖垮。”

李自成半晌没有接言,还在路上时,他便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按说,他应该趁满鞑子滞留关中时,迅速赶到襄京布置,争取站稳脚跟,不然,若满洲铁骑踵至,则又穷于应付。但是,要将这些眷属丢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不像从北京撤退时,载在马背后的妇女,那些人多半是普通士兵从北京掳来的,是半道夫妻,被追急了时,一刀杀了或推下马便得了,而眼前的这班女人,却是有些地位的将士的结发妻,或亲生儿女,若把他们扔下,就说这班人能答应,也寒了众将士的心啊。

这时,刘宗敏又说:“我知道,你是怕众人不答应,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舍不得也要舍,丢不得也要丢。男子汉,大丈夫,当初造反时,连灭九族都可不顾呢!北京那样壮丽的宫殿,说烧不就烧了吗,陈圆圆那样漂亮的婆姨,你说丢我不就丢了吗?自己的脑袋也别在裤腰上了,管不得妻室儿女,丢下来牵挂更多,只有统统宰了,天天看戏文,就不能也来个吴汉杀妻?”

李自成仍铁青着脸,没有接言。刘宗敏可不管这么多,他喝下一大盅酒,脸也开始发红了,额上青筋鼓暴,就像爬着一条条蚯蚓,说:

“你下不了这个手,由我来下吧,奶奶的,老子先把自己的婆姨宰了,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说着,酒杯一砸,立分八瓣,“沙”地一下,抽出佩剑,就要出门。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个女人尖声叫道:

“宗敏,慢来。”

刘宗敏知道这是高皇后,但不知她这时出来干什么,回头说:“怎么,你怕自成也要杀你?”

高皇后此时已是泪眼潸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眼下形势如此紧迫,我们也不想拖累你们,死又有什么可怕呢?若真是敌人来了,我们不待你们动手,自己会寻那条道的,可是,就说我们这班婆姨该死,娃娃们却不该死啊,你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刘宗敏说:“眼下这形势能放吗?拖儿带女,一天走不了几十里,满鞑子的骑兵只要少抽一袋烟就可追上来。”

高皇后冷笑着说:“眼下就嫌我们拖累,当初何必要爱快活啊?世间也有你们这样的男人,算我们瞎了眼了。”

说着,她转过身子望着李自成说:“皇上,这样吧,骡马全让给你们,你只给我少量的护卫和粮草,我们自己慢慢地走,万一敌人追上来,我们不跳河就跳崖,没有河没有崖就往石头上撞,反正不给你们大男人丢脸。”

这时,李自成的两个妃子和李锦的夫人都出来了,李锦的夫人还牵着儿子李来亨,她们一齐跪在李自成面前,痛哭不止。李自成一眼望见才十来岁的侄孙子李来亨,心不由软了——这可是李家叔侄两代人的唯一的一根苗,能忍心下手吗?再说,若把这些患难与共的亲人都杀了,自己就算逃出一条命,今后还有谁会跟着你呢?想到此,李自成手一挥说:

“好吧,我们先行,你们慢慢地跟着来,不要怕,双喜、一功、田见秀、郝摇旗他们还在后面呢。”

刘宗敏见状,仰天叹了一口长气,把脚一跺,自顾自地走了出来。

望着这一群仍在痛哭的婆姨,李自成心中很不是滋味。

其实,高皇后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崇祯七年,他的原配邢氏被他的心腹爱将、钻山鹞子高杰拐跑了,当时他气得不行,闯王高迎祥于是将自己的侄女高桂英嫁与他,结婚十年,夫妻恩爱,因是高闯王的亲侄女,所以被立为正宫,高氏虽未能为他生下儿子,但这些年来,跟着他风风雨雨,什么苦难没有遭受过?今天,刘宗敏要杀掉所有的家眷,他明白,刘宗敏眼下这个婆姨也不是正路货,她是河南人,曾在洛阳当过妓女,性情古怪,刘宗敏不喜欢她,要一刀砍了也容易,可自己与高氏却是患难夫妻啊,若将她也杀了,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高闯王?想到此,他挥手斥退众女人,只将皇后留下来,一边将一条丝帕子递与泪眼婆娑的皇后,一边说:

“也不能怪刘铁匠心狠,今后这仗又会像从前那样打烂仗了,到处奔波,怎么能允许有拖累呢?他若不被逼到这一步,也不会出这个主意。要知道,眼下我们的对手不是崇祯,不是孙传庭,是满鞑子,他们的骑兵行动迅速,若让追上了,我们可都完了。”

高皇后点点头说:“臣妾知道,可为什么会形成这局面的呢?皇上可能没想过,但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当初攻下长安时,我们的队伍好红火,真是兵多将广,要粮有粮,要钱有钱,连红衣大炮都有许多尊,摆在一起好威风。可自从打进北京后,皇上变了,这班大将们也变了,变得自己不认得自己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了——”

李自成此刻心焦火躁,不想皇后倒来埋怨他,且打的是软肋,戳的是痛处。不由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这是什么时候了,还用你来唠叨我吗?”

高皇后见皇上发火,才揩干的眼眶立刻又湿润了,竟抽抽嗒嗒地说:“你不要发火,这个时候了,你也听我几句,从此以后,各奔东西,我不一定能再看见你了,你想听还不一定能听到呢。”

李自成不耐烦地说:“说什么呢,你们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会打醋罐子,不外乎是怪男人多讨了几个婆姨,可此番失败,不是败于这班婆姨,而是败于辫子兵,要不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就是每人多讨一百个婆姨,我们也不会败呢!”

高氏说:“看,看,我还才开口,就说我泼醋,我几时又在乎这些呢,我还巴不得你多讨几个,看能不能为李家生个儿子呢。”

李自成独眼一瞪,说:“那你要说什么?”

高皇后说:“我听好多人讲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没有听李任之的话,不该这么早就北伐,去与崇祯争皇帝做,若等自己位子坐稳了,后方也巩固了,再遣兵北伐,结局就不是这样。其实,你一个土夫子出身,能混个什么王当当也很不错了,再说,你不是已在长安当皇帝吗,何必硬要争去北京当皇帝呢?现在好了,一个李任之被你杀了,红娘子下落不明;一个宋矮子也离你而去了,能进忠言的人不多了,所以,这一走,我更不放心你,望你在夜静人深,一人独处时,多想一想,凡事三思而后行,第一,你是苦出身,得志时,不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第二呢,下手也不要太绝,杀曹操、杀贺一龙,还有杀袁时中,我不说你狠,但杀李任之,是不是太过了呢?”

李自成乘她说完一件事后略停片刻时,插嘴说:“好了好了,你说了这么多,也容我说几句。”

高皇后说:“我知道,我是说中了你的痛处,你就不耐烦了,要是别人,今天这条小命又完了,我反正也是在往死路上奔,你要杀就杀。”

李自成气得连连跺脚说:“我的好娘娘,你还有完没完?”

高皇后说:“完了,你要走就走吧。”

李自成说:“我们走了,你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往哪里走?”

高皇后说:“我们跟在你们后面慢慢地挨呗。”

李自成摇了摇头说:“那不行,跟在后面走,不等于是一路走?”

高皇后说:“那要如何走呢,怎不成又往回走吧?”

李自成说:“那倒不必,不过,我们走后,满鞑子必跟着追,你们若跟在后面,岂不是替我们当了垫背的?这样吧,我派张鼐带一千精兵保护你们,后面的一功、田见秀、郝摇旗来了,你也可传我的命令,跟着你们走。你们要笔直往南,走镇安、洵阳,旁汉中府的边上进入湖广,这样可分散满鞑子的注意力,让他们搞不清,我们到底去了哪,我们则东南走龙驹寨往武关,进入河南南阳地界后再转往襄京,到时我们在襄京汇合,你看好不好?”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又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说:“什么好不好呢,就是前头有刀山火海,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谁让我当初嫁了你这闯王呢?”

夫妻商量已定,一宿无话。第二天,果然就各奔东西。

十二、大顺皇帝 3.父老兄弟

李自成领着一班人马撤走后,长安城一下变得冷清清的,城里的百姓,凡有一些力量,或有亲朋在外的,都纷纷往外逃,去投亲靠友,留在城内的几乎全是老弱病残和一些无牵无挂、死了就死了的穷光蛋。这些人也明白,大顺军一走,满鞑子马上就会来,来了只怕会要杀人放火,无处可逃的他们,算是遇上劫数了,但是,像他们这班人,离阎王殿也只差一步之遥了,死又有什么可怕?眼下这么多人都走了,留下大片空房和什物,还有大批未运走的粮食,万一满鞑子来了不杀人呢?那么,这些东西不就都归我了吗?留下的人,都抱着这样一分希望,于是,随即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抢劫。

此时,城内还有负责留守的、大顺军二品权将军田见秀。皇帝交与他的任务是暂时负责长安城的治安,等御营撤走后像烧北京一样,把这座原来的秦王府,眼下的皇宫“尽付丙丁”,至于那些粮食,未运走的物资,也一概烧毁。

田见秀领命后,却一直犹豫着,没有执行。

田见秀混名“锁天鹞子”,得这样混名的人,大多凶猛,但田见秀却心慈手软。陕西是他的老家,这里一草一木,对他来说,都散发着浓浓的乡土味,就是这些百姓,只要一听他们那一口乡音,田见秀就忍不住热泪潸潸。苦啊,我的父老兄弟,这些年战乱频仍,带兵的有几个真正想到过你们?他们为了让你们送子弟当兵,送粮草养活他们,送出婆姨让他们快活,话说得十分好听,什么敬天爱民,替天行道,其实,心里最想的,还是紫禁城内,那把皇帝的龙椅,眼下他们打不过人家,便屁股一拍走人了,留下你们去面对严寒饥饿,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满鞑子,想到这些,身为大顺军将领之一的田见秀能无自责?这时,手下偏将田华来提醒他了,田华躬身行礼,然后说:

“田爷,几时动手?”

此时,田见秀正立马宫前,望着一群百姓在往宫外搬东西。宫中值钱的东西还很多,但大多是一些铜器或笨重的木制用具,这班老人搬不动便几个人抬一件,田见秀想,怎么这么蠢呢,处此乱世,要这些家俱有什么用,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能储存一点吃的才是正经。他正想劝一劝这班人,让他们快些搬粮食,一听田华的话,不由吃了一惊,立刻用手抹去脸上不自觉流出的泪水,回过头对田华说:

“动什么手?”

田华以为主将果然忘记了,便提醒说:“皇上的旨意,不是要烧宫殿,烧粮食吗?”

田见秀头一摆说:“好好的宫殿,金灿灿的粮食,为什么要烧?烧着宫殿引燃民居怎么办?粮食烧了这班人吃什么?”

田华一怔,说:“这——假如皇上责怪起来怎么办?”

田见秀说:“皇上已走了,他还能回来查看吗?你想烧,就去把东关那座城门楼子点着吧,皇上还没走远,只要在他回望时,能望见长安城有火便行。”

田华对烧自己的家乡,其实也是一百个不忍,眼下见主将这么说,忙高兴地答应着,并去执行了。

这里田见秀却跳下马,去说服众人,让他们不要搬这些无用之物,而是去搬能救命的粮食。

忙乎了整整两天,接到从东边来的探报——从潼关一路杀过来的满鞑子,早过了华州,眼下前锋已到达渭南一线,另有一支轻骑已直接南下蓝田,看来是去追击御营。

田见秀得报,马上下令撤退。心想,满鞑子直下蓝田追赶皇上,但不知皇上清楚不,汝侯刘宗敏是否有布置?

想到此,他下令部队疾走蓝田,想截住这支清兵,好让御营安全撤退。第二天,一行人马赶到蓝田,尚没有御营踪迹,又追了五十里,忽然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喊杀声。田见秀急忙策马上前,来到一处高岗上,手搭凉蓬往前面看去,果见不远处的终南山下,一条溪流边,一支大顺军的骑兵正与大队清兵纠缠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这支人马人数虽少,却很顽强,他们似是想拖住清兵,因为看形势,他们完全可以脱离接触,从容退走,但他们却堵住一座木桥,凭险踞守,任清兵箭矢如雨,他们中箭的不少,就是不肯后退半步。

田见秀一见这情形,什么都明白了,于是手一挥,马上将人马分成几队,发一声喊,突然从后面冲来。

这边的清兵是怀顺王耿仲明的队伍。他们随多铎出征,从孟津渡河后,便直取潼关,一路十分顺利,待潼关攻破后,耿仲明料定李自成会放弃长安,南下襄京,所以,他建议多铎派一支轻骑东走蓝田,截住李自成,他已算定,就是不能生擒李自成,至少也可截获大批物资,或活捉大顺朝的高级文武官员。

果然,他们追过蓝田,从抓获的掉队的大顺军家属口中得知,李自成就在前面。能捉到李自成可是天大的功劳,于是,他加快了速度,不想大顺军这支殿后的军队十分顽强,竟堵住一座大桥就是不退,更没有想到还有一支十分精悍的人马,从他们背后杀来。

眼下田见秀这一冲,立刻将耿仲明的队伍冲得七零八乱,他们不知后面还有多少人马,怕被包围,于是立刻退了回去……

田见秀直到见了张鼐,才知皇上早已安全撤往商州,这里只是高皇后率领的将士们的眷属,因多是步行,所以被清兵追上了。一听高皇后就在前头,他立刻让张鼐带着来见皇后。此时高皇后知清兵已退,于是传旨,队伍就地停下来,她则在路边一家荒村小店接见田见秀。田见秀走进来,立刻就地跪倒,说:

“臣救驾来迟,险些误了大事,请娘娘恕罪。”

高皇后一见田见秀,十分喜欢,立刻说:“见秀,快起来,快起来,地下凉着呢,你是几时开始撤的,后面还有我们的人吗?”

田见秀一连拜了几拜,这才起来,躬身叉手道:“禀娘娘,臣是昨天得到满鞑子快到临潼的消息后,才开始撤的,后面虽还有高一功、刘芳亮、郝摇旗等部,但臣估计他们可能走的是另一条路。”

高皇后听说自己的侄子高一功还在后面,立刻问道:“你估计一功他们会走哪条道呢?”

田见秀说:“延安府失守后,一支满鞑子兵从山西平阳府横插过来,立刻占领了鄜州,截断了我军退路,所以,一功被迫退往庆阳。眼下他们应该是从邠州插乾州,再由鄠县往镇安这边走。”

高皇后一听镇安二字,眼睛立刻亮了,说:“看来,皇上早已知道他们会这么走,所以,他叮嘱我们,也走镇安、洵阳,那我们快去那里,等一功他们来了便汇合一起下湖广。”

田见秀一听是皇上的安排,不由连连点头称是。议过了前进的路线,接下来高皇后便问撤走的情况,她说:

“见秀,你们走时,长安城里还有多少百姓呢?”

田见秀见问,心里发虚,硬着头皮说:“城里百姓大多在大军撤走时,便也跟着出城,四处逃生去了。”

高皇后是苦出身,这些年随着丈夫征战,见识也不少,田见秀凭一句话是打发不了她的,她想了想,又问道:

“这么说,就剩一座空城,那些老的、病的、残疾人走不动的、还有一些没有地方去的人呢?”

田见秀说:“这些人当然只能留下了。”

高皇后又问道:“皇上走时,他是怎么交代你的呢,可有让你放火的旨意?”

田见秀说:“娘娘圣明,皇上确有旨意,不能留一点有用的东西给满鞑子。”

高皇后冷笑着说:“那么,你们一定又是谨遵圣谕了。”

田见秀见娘娘在冷笑,吓得“扑通”一下跪倒,说:“臣禀娘娘,臣有罪,请娘娘恕罪。”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说:“见秀,不是我说你,你跟着皇上,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六年,他为君来你为臣,那是你们客气,推举他上来,其实,谁当也是一样的够格。这些年钻草窠,睡马厩,谁不是一样的受苦?所以,你们名为君臣,其实是兄弟,他说的话可听的便听,不可听的,不听也罢。”

田见秀连连磕头说:“娘娘可不要这样说,这样说,就是让臣死一千次也不够赎罪的。”

高皇后说:“见秀,你不要这样,快起来,我并无责怪之意,我只问你,此番你放火没有?”

田见秀却跪地不起,并泪流满面地说:“娘娘,臣该死,臣实在不忍心。”

高皇后一听这话,才松了一口气说:“这么说,你们没有放火?”

田见秀说:“臣有罪,臣这回没有听皇上的话。”

高皇后赶紧亲自下座,将田见秀扶起来,说:“见秀,你若是遵了旨,果然将长安烧了,那我就不愿见你了。那是什么乱命啊,兔子也知道不吃窝边草呢,长安是我们的老家呢,就说我们这一世可能不会再来了,我们的鬼魂也要来辞乡啊!若来了是一片白地,我们不成了野鬼了吗?再说,好好的长安,为什么要烧,好好的谷子,就不能让百姓们吃一餐饱饭吗?”

田见秀见娘娘这么一说,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他又一次跪下,且连磕了几个头,说:

“娘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这里替长安的百姓谢你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因多是步行,速度很慢,直至二月中旬,他们才走到镇安。到镇安的第三天,高一功、刘芳亮、郝摇旗等将领果然来了,几支人马汇合在一起,总人数还有二十多万。

三月初他们来到汉中府的洵阳。这时,也得到前方的消息了——那支从口外打过来的满鞑子兵,由英王阿济格率领,直到正月底才进入长安,而那支从潼关打过来的兵,眼下已开往河南,去打南明小朝廷了;但关于皇上的消息,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李闯王在龙驹寨直呆到二月初才去武关,二月底进入河南;但有的又说,李闯王率部早已到达湖广,但满鞑子跟踪追击,眼下他们正与满鞑子在襄阳大战。

十二、大顺皇帝 4.雪拥蓝关

其实,高一功他们这支军队到达镇安时,李自成确实早已离开了龙驹寨。

龙驹寨以出项羽的坐骑乌龙驹而得名。它座落在商洛山下,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尽管他们丢下了眷属,但还是掉队不少,因满鞑子距他们尚远,而手下将卒一个个精疲力竭,于是,李自成下令就在龙驹寨休整,但一共才呆了三天,后面掉队的人尚未到齐,便又接到消息,说有一支清兵从长安南下,向这边追来,于是,李自成又下令开拔。

不想就在这时,牛金星却病倒了。

此番南撤,李自成考虑到牛金星上了年纪,为了保护他,不使掉队,特拨出了几个精干的护卫与他,且把御厩中,一匹最驯服、且脚力又好的桃花马送给了他,不想牛金星仍然“病了”。

雨雪霏霏,上了年纪的人,不胜风寒是常有的事,李自成对丞相之病很是关心,除了派出随军的郎中前来看视,煎熬汤药,又亲自来探问病由,牛金星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哼哼唧唧,样子十分难看,李自成见此情形,束手无策,眼看队伍不能久留,于是劝丞相留下来,待病好了再前往襄京相见,牛金星不答应,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上队伍,死也要死到襄京去,李自成对此很是感动,不想等到队伍开拔时,牛铨前来报告,说父亲刚上马就坐不稳鞍鞯摔下来了。

牛铨没有再往下说,但李自成一听就明白。于是,他让已整装待发的队伍先行,自己却下了马,走进了牛金星住的那间屋子。这时,牛金星正在坑上大声的哼哼,李自成阔步走了进来,望了一眼双眉紧蹙的牛金星,说:

“丞相,不是已服过药了吗,怎么还不见有成效呢?”

牛金星嘴角流着涎,望着皇上,哆嗦着说:“皇上,臣,臣本是要随军行动的,没,没想到一病至此,看,看起来,臣只怕不能再为皇上效忠了。”

李自成蹙着眉,上前拉住牛金星的手说:“丞相怎么就说这话呢?眼下满鞑子虽然势大,但我们大顺朝还不是毫无希望,不说到处是打着大顺旗号起兵反清的义军,就是我们自己,也还有几十万人马,岂能就会一蹶不振呢?所以,丞相可不要灰心,要看远一些,好日子还会有的呢。”

一直紧随的李锦也跟着说:“皇上对丞相可是寄予了厚望,丞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一片好心。”

牛金星手抖了起来,眼眶里也充满了泪水,哆嗦着说:“臣,臣明白,陛下大,大有可为,大顺朝廷也,也正蒸蒸日上,就是重新杀回北京,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臣几时就灰心过呢,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可,可就是这病,病体实在难以支撑啊。”

李自成说:“丞相还才过半百,正春秋鼎盛、精力健旺之时,朕指望撤往襄京后,还要靠丞相赞画军政大事,待光复河山后,共享富贵,怎么就病成这样,这真是让朕看着痛心啊。”

李自成与李锦又说了好些劝牛金星振作精神、将来富贵与共的话。牛金星手抖得更厉害了,只说:

“臣,臣也是这么想的,可,可这身体却实在不行,这只怕是天意——臣与陛下君臣缘份尽矣。”

李自成说:“事在人为,说什么天意不天意的呢?咱们今后日子还长着,这缘份只怕也还长,丞相可要掂量轻重、好自为之。”

就这么反反复复说了话多,牛金星只好说骑不得马,等牛铨找好轿子,坐轿子跟在后面走。李自成见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手一甩,转身走了出来,来到屋外,李锦悄声提醒说:

“叔,丞相这病只怕有假,才五十几岁的人,病了几天,怎么就会连讲话也困难呢?”

李自成点点头,冷笑着说:“病是病,但不是感冒,是心病,你不知道吗,他早在我们回到长安时,便把家眷悄悄安排回卢氏老家了,眼下他夫人只怕已在老家围炉向火亨清福哩。”

李锦气愤地说:“他那天还劝您,说要防有人打小算盘,原来自己早就有了小九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啦。”

李自成微笑道:“所以,我才提醒你,不要忘了黄巢的故事。”

李锦一听,立定脚跟,按剑道:“此人无情无义,且又掌握了我大顺军许多机密,岂能留他,一刀砍了,一了百了。”

说着,转身就走。李自成一把拉住侄子,说:“算了算了,捆绑不能成夫妻,何必又多结一层怨。再说,后面不是还有一个刘铁匠吗?他可是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

李锦无奈,只好朝牛金星住的屋子吐了一口唾沫,连骂几句没良心的东西,然后翻身上马。李自成却仰天一声长叹,犹豫好久才慨然上马。

队伍离开长安时,前明的一班降官降将又出现了一次大逃亡,吏政府尚书顾君恩先走,户政府尚书宋企郊、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工政府尚书李振声接着也走了。李自成得知消息后,并不感到意外,这班人都是在去年大顺军攻下长安后,才投入大顺朝廷的,那时的大顺朝,如日中天,红火得很,他们因此趋之若骛,屁颠屁颠。他想,这班人虽戴着儒巾,却长了一双狗眼,有道是人跟势走,狗跟屁走,看清了这点,就会对他们的投降与出走淡然视之,但牛金星的变化对他来说,却多少有些震惊,因为牛金星毕竟跟了他六年,且不说自己待他不薄,就是官至丞相,位置仅次于自己,又还要如何?

一块石头在怀中捂六年也能热哩!

由此想开来,不由又想起了李岩,这个卓尔不群的乱世公子,高皇后说我不该杀他看来是说对了,当初他投我可是一片忠心,几次进谏也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若是信了他的,大顺朝根本不会有今日。可惜有眼不识金镶玉,不但没有采纳他的良言,且让他落了个身首异地的结局,今天,一向视为心腹的牛金星也要弃我而去了,这难道不是上天对我不视贤愚、不纳忠言的报应?

想到此,予智予雄的大顺皇上,竟然也洒下了一行凄惶的老泪。

李自成再不走,牛金星吓得就要尿裤子了,李自成一走,他立刻爬起来,对一旁的牛铨说:

“准备好了吗,快走,再不走就会来不及了。”

牛铨一怔,说:“准倒是准备好了,可就走吗,他们一行还没有走多远呢。”

牛金星眼一瞪,说:“你没听刚才他们叔侄都说些什么吗,他分明已看出来了,只是一时下不了手,再不走,我怕他会后悔呢。”

牛铨一听,不由心慌,但仍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招呼众护卫备马出发。

原来牛铨与这班护卫早已密商好了,到时寻机会脱离李自成,眼下见李自成已率大队走了,于是,立刻将牛金星扶上马,蜂拥出门。

牛金星是河南卢氏人,卢氏属河南省的河南府,与陕西的西安府是紧邻,如果由蓝田走洛南,顺洛水不要一天便可到达卢氏。但他怕李自成后悔,且一旦发现他出走,一定会往卢氏方向追,追上了一定是个死。于是,他令牛铨抄小路去蓝田,仍回长安府,尽量不走官道。

一路上,牛金星不由浮想联翩。本是一介书生,中举后,原指望平步青云,玉堂金马在望,不想文运不佳,不但三试礼部不第,且遭人陷害,身陷囹圄,后来虽得脱身缧绁,却被削去功名,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投奔李闯王的,闯王确待他不薄,无横草之功,而晋位元辅;以削藉举人,竟执掌枢笔。那么多文坛领袖,齐拜门墙;冠盖京华,趋奉左右。那时,谁不以能交结牛丞相为荣?想起在北京城的威风,真不啻神仙岁月,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就如白驹过隙,一瞬即逝,眼下,终于与闯王分道扬镳了,一旦脱离了大顺朝廷,便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名逃兵,一名被通缉的反贼,过去的一切,成了一枕黄粱,自己就像在西方极乐世界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来的阿鼻地狱了,搔首回望,却只是风雪迷茫。

可牛铨却似乎彻底解脱了,才走了一程,就在马上舒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只要到了蓝关,便可望见长安府了。”

是的,只要到了蓝关,李闯王就是想追也不敢追了。过了蓝关向北走,便可望见西安城楼那高挑的杏黄大旗,可西安府已不是大顺朝廷的长安城了,我这个背主私逃的牛丞相,到了西安府后孰吉孰凶?

巍巍秦岭,残雪尚未消融;古道盘肠,放眼丛生蓁莽。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直感到坦途之难寻,而危机无所不在,不由一声长叹。

牛铨似看出了爹爹的心中的彷徨,忙安慰他说:“爹,不要急,儿子早打听好了,大清的摄政王有旨,为速定天下,用人不必拘于小节,像我们这些虽然投过流寇的人,但能毅然来归,一定会既往不咎。”

儿子说得虽好,牛金星也想到了这层,用人之际,满人不会在乎他的小节,但是,到了满人那里,一切得从头做起,年过半百的自己,身背恶名,能适应新朝的那一套吗?但开弓已是没有回头箭了。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触景生情,牛大学士不由想起了韩文公这句诗,但诗未吟完,却见弯弯山道一转,把一彪人马转了出来,为首一人,正是大顺军的第二号人物、杀人不眨眼的二品权将军刘宗敏,紧随其后的,是三品制将军刘体纯。

原来牛金星也明白,刘宗敏尚在后面,为了避免和这个大将军碰面,乃叫牛铨走小路。不想连日行军,有意掉队的文官很多,他们多是趁大军不注意时,溜到小路上,抄近路往回走,去投降新朝,谋个一官半职。刘宗敏恨透了这班人,所以,今天断后时,有意走小路,不想果真碰上了大鱼。

眼下,待牛丞相看清了前面正是不愿见到的刘大将军,就只差眼前一黑,从那桃花马上栽下来了。

“姓牛的,哪里去?”刘宗敏也看见了牛金星,且立刻猜出了他这是想去哪里,不由一声怒喝。

牛金星不由硬着头皮说:“大,大,大将军,鄙人奉皇上谕旨,欲去将私逃的六部官员追回来。”

刘宗敏不由冷笑着说:“哼,追私逃的六部官员?只怕是追随私逃的六部官员吧?你这背主私逃的叛贼,你这巧嘴利舌的黑乌鸦,看刀!”

说着,拍马舞刀,冲了过来。

牛铨尚想指挥众护卫上前抵挡,可这一班护卫一见刘宗敏,还有他率领的大队断后的人马,早一个个吓得尿滚屁流,一齐下马请罪,刘宗敏不管这些人,却直冲到牛金星父子面前,一刀一个,干净利落。

十三、豫亲王爷 1.跃马虎牢关

和硕豫亲王多铎终于跃马虎牢关了。

虎牢关眼下早已不是什么名关要塞了,但在满人心里,却是他们景仰不已的圣地。是的,从他们认识汉字起,便知道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的故事,那一仗,不但是成就桃园兄弟的英名,也是为以后的三分天下造势。眼下,他,和硕豫亲王终于率领大军,兵临虎牢关下了,而南明小朝廷能从何处寻得“三英”,来战吕布呢?

他摊开一捆舆图,把中原及江南各府一张张轻轻翻过。

据探马报告,当大顺军全盛时,中原各州县早已易帜归顺,李自成不但在那里分兵守土,且设官安民,至我大清入关,流寇西走,河南州县,又纷纷杀伪官而反正——所谓反正,是重奉南明正朔。

多铎想,这不是瞎折腾吗,李自成那么强大,都已土崩瓦解,南明那小朝廷能蹦跳几下呢?

“提兵百万临江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多铎又一次想起了十四哥抄下的、金主完颜亮的那首诗,想起了自己即将饮马长江、去扫荡江南的雄图霸举,心想,那里不但是六朝古都,且是中国最美、最富的地方,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多么富有诗意啊,这样的地方,应该统归大清皇舆,岂能让它另立一国。

多铎霎时热血偾张。他详细地审视着舆图,先是河南彰德府,再看下去,卫辉、怀庆,开封、南阳,都一晃而过,接着他的眼光在归德府停了半天,又瞄上了江南的徐州和凤阳,徐州是江南的门户,而凤阳是朱元璋的老家,接下来才是淮安和扬州,若拿下了这几处地方,金陵城便在掌握之中了。

这时,正白旗固山额真拜尹图进来了,扬着手中一个蜡丸说:“豫王爷,喜讯,天大的喜讯。”

多铎眼睛立刻离开了舆图,望着这个正红旗的统领说:“是北京来的,还是江南来的?”

拜尹图说:“是从归德府递来的,送信的人自称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呢。”

多铎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自率兵到河南,河南八府一直隶州纷纷投诚,北边的彰德、卫辉、怀庆最先降,接着,开封、河南、汝州、南阳部分州县也跟着遣使通款,只有最东边的归德府和最南边的汝宁府没有动静,据探马报告,踞守归德府的有睢州卫总兵许定国,他的后面还有驻守徐州的兴平伯高杰。

多铎早已成算在胸,下归德府是早晚的事,据谍报:许定国在众多的南明将领中,是个无名之辈,手下兵不多,且没有打过硬仗;但不可小觑的是高杰,高杰混名“翻山鹞”,不但长得一表人才,且英勇善战。他最先是跟着李自成造反的流寇,因与李自成的老婆通奸被发觉,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带着这个米脂的婆姨投降了明朝,先是隶贺人龙部,因战功一步步升至总兵,此番福王即位,大封诸将,他与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等四将都加官晋爵,刘泽清封的是东平伯、黄德功封的是靖南伯、刘良佐封的是广昌伯、高杰封的是兴平伯。史可法督师扬州,遣四将分防各地,刘泽清驻庐州、黄得功驻仪真、刘良佐驻颖州、高杰先是驻瓜州,眼下移兵徐州。

十天前,多铎已遣人持书去归德府劝降,写信人是许定国的父执,信中向许定国阐明了形势,南明小朝廷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如弃暗投明,归顺大清。今天归德府终于有消息了。

多铎急不可耐地坐下来,接过拜尹图递上来的蜡丸。他用三个指头拈着蜡丸,拇指与无名指用力一搓,蜡丸成了两半,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纸团,他将小纸团取出来,在案上轻轻摊开,一行小字立刻显现在他眼前:

来书尽悉。本当谨尊台命,及早将货物发来,不期行情突涨,出乎意料,一时难以践约,望宽展时日,定有佳音。

这封书信上面没有称谓,下面没有落款,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旦落到他人手上,没有把柄可抓,但信中词语较含混,很多事,不知何指,多铎反复看了两遍,仍有些不知所云,于是,他问拜尹图道:

“下书的人呢?”

拜尹图说:“标下让他在后营帐中休息,并已派人监视。”

多铎点点头说:“你让他来见孤。”

拜尹图出去,不一会引来一个个头较矮小的南人,虽是商人打扮,但只要看他那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便知是个十分机灵的人。他走进中军大帐,见了豫王,立刻跪倒,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朗声禀道:

“小民许正福,叩见豫亲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多铎威严地一扬手,说:“起来吧。”

许正福先谢过王爷恩典,然后爬起来,垂手侍立一边,静等王爷问话。多铎轻言细语地问道:

“从归德府来的?”

许正福点点头,说:“是,小人是三月初一上午领了家主爷之命,初一傍晚从归德府西门出城的。”

多铎又问:“你家主写的信,可让你看了?”

许正福又点点头说:“回王爷的话,小人家主爷的信,已让小的看过,并背熟了。”

多铎不由惊讶,又问道:“为什么要背熟呢?”

许正福说:“因为怕万一信掉了,或落到别人手上了,而小的又逃了出来,小的便仍可前来通风报信。”

说着,他果然将信中内容,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一遍。多铎不由嘉许地点头,说:

“嗯,看来,你是个会办事的人,怪不得你家主爷要派你来。那么,孤问你,信中那行情突涨,出乎意料是什么意思?而宽展时日,定有佳音又有何指?”

许正福一听,立刻原原本本将许定国的本意讲了出来。原来自清兵南下后,许定国已有降清的打算,接到多铎劝降的信后,正准备约降,不想就在这时,驻守徐州的高杰,突然领精兵五千,前来归德。高杰手下这班人能征惯战,且奉有弘光帝的手谕,这一来,许定国可不敢轻易造次了,只能等待机会,所以,他信中有“行情突变”和“定有佳音”的话。

多铎一听,先不说什么,只挥手让许正福下去,待许正福一走,多铎便对一边的拜尹图说:

“你看,此人之言,能信吗?”

拜尹图说:“这事看来不假。因为眼下我们已是整装待发,经归德去徐州是迟早的事,他许定国降也罢,不降也罢,决不能阻挡我军马蹄,若是想行缓兵之计,我们能相信吗,岂不是枉费心机?”

多铎点点头说:“孤想也是。高杰既然已到徐州,我们可不能轻敌,不过,据我所知,南明四镇,只有这翻山鹞最凶,只要击溃了他,其余便不可畏了。”

说着,他便沉吟不语。

拜尹图于一边见多铎在沉思,知他有些犹豫,便试探地问道:“师行在即,不知王爷有何打算?”

多铎睃他一眼,颇费踌躇地说:“摄政王不久前有密旨,谓河南各州县已土崩瓦解,可分兵取之。所以,孤拟兵分三路,一路出虎牢关,一路出龙门关,一路走南阳,虎牢、龙门这两支兵直指归德,再趋徐州、宿迁,南阳这路可由汝宁而径取凤阳,一齐在扬州城下汇合。不过,前两路有可能遭遇南明主力,要打恶仗,而后面这路据探报,南明并未布置重兵,所以,这支兵有些出其不意,很可能不要费多少力气,便能由新蔡而颖川,并直取凤阳府。”

拜尹图望一眼多铎,迟疑地说:“王爷这一安排,当然是好的了,只不过南边这一路可是孤军,带兵的统帅应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多铎也望了拜尹图一眼,说:“谁说不是呢,眼下孤正左右为难呢。”

说着,便不愿再深谈下去了。拜尹图见状,只好告辞出来。不想这里拜尹图刚走,辅国公尼堪便一头撞了进来。

尼堪一见多铎,只躬身行了个礼,便坐了下来,开口就说:“十五叔,这回你可不能食言了吧?”

多铎早知来意,却仍装作不解地说:“大侄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尼堪冷笑着说:“十五叔,你既然装糊涂,我就明说吧,此番南下,我可要打头阵——由南阳直取汝宁,颖川、凤阳包打。”

多铎一听,先不做声。原来,他们之间的确有过承诺。李自成退出他的长安后,豫亲王多铎并没有立即进入长安城,而是在华州、渭南一带徘徊。多铎并非畏惧——潼关一战,所谓大顺军的实力,他已领教了,惊弓之鸟,敢恋旧窠?取长安就如探囊取物,他还有什么怕的呢?但他必须等那颟顸老大、动作迟缓的十二哥,得为他留面子。

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实在太窝囊了。想当初,他以靖远大将军名义,率吴三桂、尚可喜沿长城口进攻陕西,师行尚在多铎之前,但他却率主力绕道口外,过土默特、鄂尔多斯蒙古王爷处大率犒劳;然后再转攻榆林、延安一线;这一来,不但误时,且误事——这里多铎由孟津渡黄河,一路直攻潼关,才一个月功夫便逼近长安,若他这支兵能迅速从延安南下,说不定可将大顺军的主力聚歼于关中地区,毕其功于一役,可是,这个哥哥眼睛却只看到钱。

多尔衮得知阿济格的情况,对这个十二哥的责备毫不留情,多次传旨申饬,谕旨中,并有“尔等自京起行在先,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等起行在后,今豫亲王等已至潼关,攻破流寇,克取长安,尔等之兵,未知尚在何处。”

处此情形之下,多铎只好下令暂缓进兵,理由是流寇势众,不可低估,待和硕英亲王兵到,克期进剿。后来,他终于得到十二哥已克服榆林、延安,正麾兵南下的消息,正准备在长安和十二哥会师,就在这时,有谕旨传来,摄政王令他转攻南京。

由他率兵攻取南京,这本是十四哥多尔衮的既定方针,但就在长安城已唾手可得的情况下,却掉转马头往东,把一座传说中,有金山银海的流寇都城,让与出力并不多的哥哥,他能做到不皱眉头,但将士们却有些放不下心头,在跪听谕旨后,他才站起来,就听见身边的恭顺王孔有德在低声嘀咕:

“有人说,流寇攻破北京后,把那里的金银财宝都往长安运,长安城的金银比北京城还多得多呢。”

这只鸟儿叫,那只鸟儿应,怀顺王耿仲明立刻说:“不说那些好处呗,就是攻下流寇的京城,也是功莫大焉。”

这两个汉人的王,有话只能在背后嘀咕,而手下那班固山额真、总兵什么的,可要大声嚷嚷了,贝子尼堪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儿子,努尔哈赤众多的孙子中,以杜度为老大,但早已战死,眼下尼堪为长,受封为辅国公,他可没有半点顾忌,马上站起来,气乎乎地说:

“十五叔,这可不公平,长安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为什么要让与他人?两支大军,分头并进,他们有本事,先我们一步拿下长安,我们没有话说,可把到手的东西作人情,你肯吃这个亏,我可不吃。”

有他带头这么一说,众人也跟着起哄。

多铎一见这形势,心里明白,尼堪这闹大有来头。他的身后,其实就是谭泰、索尼、鳌拜等人,他们对多尔衮的执政不满,但又找不到由头,便利用阿济格、尼堪这种皇子皇孙,眼下尼堪似是出头争功,其实是为了发泄不满,弄不好便又闹到上头去,他已听说了,皇帝迁都后,郑王、礼王都有怨言,说十四哥总揽乾纲,独运威福,搞得十四哥有些穷于应付,自己可不能再为十四哥添麻烦,想到此,只好把满腔火气压下去,换上一张笑脸,先安抚住这个比自己还大三岁的侄子,他把尼堪拉在一边,悄声说:

“大侄子,你看,要说公平呢,你十四叔心里可有一把秤,长安虽说是流寇的都城,虽说流寇把北京的金银财宝运了不少到长安,但它毕竟只是一座省城,才巴掌大的地方,就是有点黄白之物,流寇能不统统运走?可十四叔却把金陵城让与我们了,你可知道,金陵城是南蛮子的陪都,地处江南,不但富庶是有名的,就是其它好处也不是一下能说完的,两座都城,你愿占哪座?总不能好处都由你得了,让十二叔在一边说十四叔不公平吧?”

尼堪低头一想,这个十五叔明明白白是要照顾他那十二哥,却又说出这么一番理由,心有不甘,但也不好戳破,便说:

“十四叔,小侄子可把话说在前头,眼下流寇已被我们打跑了,他们是顺顺当当进的长安城;若我们打开南下通道后,他们又来拣现成,那就打死我也不会依。”

多铎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金陵城由我们两黄旗、两红旗包打,让过了长安,英王他们怎么也不好再来争金陵了。”

尼堪得了这个诺言,这才没有话说。

眼下,他们十多万人马终于又回到河南了。多铎自率一军已下虎牢,固山额真拜尹图一军已下龙门,只有尼堪一军仍在南边的嵩县,且不说多铎有过承诺,就按兵分三路的计划,自然也应让他们走南阳,但多铎对尼堪有些不放心,因为尼堪性情暴虐、嗜杀,让他跟着自己,尚可时刻提醒他,一旦让他自领一军,便怕他会毫无顾忌地杀人,刚才看拜尹图的意思,他有请缨之意,多铎也想让拜尹图去,但考虑到尼堪的存在,多铎有些犹豫,不想这里尼堪得知消息,便自己找上门来了。眼下他见多铎不作声,忙催促道:

“怎么不说话啊,这以前,你已许了小侄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多铎说:“大侄子,按说,只有你一军靠近南边,自然应该让你下南阳,但是——”

尼堪说:“十五叔,你有话就一直说下去呗,但是什么呢,这又不是什么美差。归德府南明守将已在接洽投降,而南阳这一路尚无消息,孤军深入,恶仗有的是打,小侄又不想拣便宜,你是信不过我吗?”

多铎见他这口气,知道此番拗他不过,只好说:“得了得了,让你去南阳还不行吗?不过,十五叔有话在先,这一路因流寇滋扰不多,人口较他处稠密,只要他们肯迎降,你便不能妄杀无辜,”

尼堪说:“怪不得你这么犹犹豫豫,原来是怕我多杀了人,怎么会呢,只要他们肯降,我还巴不得不动刀子呢,但话说回来,他们若不肯降,那可怪不得小侄子了。”

多铎说:“话虽是这样说,总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

十三、豫亲王爷 2.窝里斗

多铎兵分三路,浩浩荡荡杀向江南,左右两军才走到开封府的杞县、太康一线,便有好消息报来——驻守归德府的南明总兵许定国,竟诱杀兴平伯高杰,举睢州城来降。多铎闻报,不由大喜过望,一边向北京报捷,要重赏许定国,一边将许定国召来,听他讲斩高杰的经过。

原来自高杰带兵到达归德府后,许定国十分不安,因为他深知四镇中,只高杰强悍,连弘光皇帝也要笼络他,许定国既怕自己的降清意图暴露,又怕高杰要将他吞并,每日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在接到豫亲王的回书后,他更坚定了降清的信心。

就在这时,高杰逼上门了。此时,许定国扎营睢州,高杰来看他,仅带了五千兵作为护卫,许定国出城至五里庙迎接,二人相谈甚欢,并在庙中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第二天,定国在城中大排宴席,约高杰共饮。有人劝高杰不要赴宴,可高杰眼中根本就没有许定国,竟说:定国不过一老妮妮,我怕他吗?

老妮妮是他们陕西话,意即老太婆,龙钟颟顸,毫无作为。说过便欣然而往,丝毫也不戒备。席间,高杰说,有人说,老兄有降清之志,皇上有旨令为兄的前来察看。许定国笑着说,既然如此,大哥可将小弟抓起来好了。高杰也笑着说,我要抓你,便不是今天这阵势了。但又说,不过为老弟你着想,确不宜驻兵此地。许定国问为什么。高杰说,你离开此地,人言自息。许定国说,这么说,我只能交出兵权,并退归林下了?高杰说,若能这样,小弟便是个明白人。

许定国当时听了,不由火往上升,但仍强忍住气说,要我让出兵权是可以的,但要再过几天后,我才能离开此地。高杰问为什么?许定国说妻子有病,暂不能离城。

这高杰急于夺军,竟然说,老兄真是太没见识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何不杀了,我赔你一个美人。许定国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乃指着他的鼻尖说,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别人的老婆也可拐带吗?

高杰大吃一惊,正要拔剑。不想这里许定国早有安排——他已令侄子许四安排酒宴,将高杰与护卫隔离开了,眼下席上全是许定国的人,高杰一人势孤,虽武艺高强,毕竟寡不敌从,竟被许定国手下乱刀砍死,他那五千精兵因失去主将,竟被许定国杀散。

许定国致豫王信中所说“宽展时日,定有佳音”,今天算是有个交代了。

多铎听了经过,心想,洪承畴不愧是个好向导,他对弘光的文臣武将,真是个个洞彻表里。佩服之余,又想,这班汉人真是无耻极了,强敌压境,已如燕窠幕上,却还醉心于内斗,这样的国家不亡,也是无天理了。想到此,他不由忍住心中的鄙视,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对许定国的“识时务”之举,美美地夸奖了几句。

过了几天,多铎已完成集结,正要发兵东指时,又有消息报来,说原来踞守武昌的南宁侯左良玉,因不满马士英的跋扈,眼下以“清君侧”为名,率本部大军八十万,号称一百万,浩浩荡荡,杀奔金陵,眼下已下九江了。

多铎一听这个消息,往舆图上去寻九江。一看九江在长江边上,距金陵比归德距金陵要近得多,且是高屋建瓴,顺流而下。心下着忙,口中不由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接到许定国杀高杰降清的报告,在淮安督师的史可法真是五内俱焚。

去年九月,朝廷派出以左懋第为首的使团北上后,不久,他便得知使团受辱的消息。这时清兵南犯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为此,他多次上疏朝廷,请迅速征集粮饷,增加河防兵力。不想弘光帝置之不理,却仍一个劲地征歌选美。年底,他进驻淮安的鹤镇,这时,清兵自山东入侵海州,攻宿迁、邳州,淮北已是朝夕不保了,他将上述情形上奏,马士英仍说这是因为到了年终岁末,他史可法想援例叙功,虚报军情。

马士英弄权于朝,诸将跋扈于外,史可法至此,已是黔驴技穷了。

这天黄昏,他在营中批阅文报。高杰被杀害后,史可法奏请弘光皇帝,厚恤高杰家属,并升任高杰旧部李成栋为总兵,接统高部,仍驻徐州。这份军报,就是李成栋报来的。据李成栋说,这以前进攻潼关的那支清兵,是由清国的豫亲王多铎率领的,日前已在河南荥阳、郑州等地完成集结,眼下兵分两路,在许定国引导下,直攻归德,请速派援兵,不然只怕孤城难守。

清兵有许定国为向导,东下归德、徐州本是意料中事,但他们行动竟如此迅速,却是史可法没有料到的。他想,归德、徐州为金陵门户,若这两处不守,金陵城可就危险了。就在这时,总兵刘肇基轻轻地走了进来。史可法于是把这份军报与他看,并唤着他的表字说:

“始初,流寇自关中窜走,满鞑子不在后尾追,却分兵攻归德,图我之心,已是十分明显了,马瑶草难道还可说是谎报军情?”

瑶草是首辅马士英的字。

刘肇基看完文报,狠狠地说:“大人,眼下朝廷纲纪败坏,全是马士英造成的。我看此人心术不正,一开始便打歪主意,立一个昏君,好从中弄权,国家危在旦夕,他们还要尽翻逆案,陷害忠良,不到一年时间,坏事已是做尽了,依末将主意,只有杀了马士英,这东南半壁可能还有希望;不杀马士英,我们南明便只有死路一条。”

史可法连连摇手说:“始初呀始初,眼下说这些没用了。国难当头,可不能再起内乱,再说,君臣名份已定,你再这样说,传出去可是大逆不道,你我性命都难保了。”

刘肇基朝四下里望了望,放低音调说:“大人,您何必瞻前顾后呢,武昌左昆山有书来,您愿看一看吗?”

原来左良玉的清君侧之举,早有预谋,之所以迟迟未举,一来是年老多病,怛于繁剧;二来也是对史可法有所顾忌,不想此时,李自成败于长安,残军直指湖广,左良玉首当其冲,他是领教过大顺军的厉害的——崇祯十五年夏,朱仙镇一战,他曾被李自成杀得大败亏输,至今尚未恢复元气,所以一听流寇东来,他在武昌便不安了,加之巡按御史黄澎从中鼓动,说武昌难守,而东南富庶,不如借清君侧之名,东下金陵。良玉于是心动了,他先写信与史可法的部将刘肇基,请他探一探史可法的口气。

史可法一听左良玉有信来,不由疑云顿起,说:“左昆山有书信给你?”

刘肇基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不错,左昆山对东林一向仰慕,尤其是对刘宗周、黄道周等骨鲠之臣,更是十分钦佩。眼下朝纲错乱,奸臣当道,忠臣受气,左昆山实在看不下去了,有起兵清君侧之想。他很想请大人出面号召,因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故先致书标下,欲请标下代为致意——”

刘肇基话未说完,史可法却连连挥手,并打断他的话说:“始初,快不要说了,我不听,我不听,眼下流寇自关中溢出,正向湖广流窜,左昆山坐镇武昌,他不去围堵流寇,却想出什么清君侧的花招,这,这,这不是反了吗?”

刘肇基见史可法态度这么坚决,不由泪流满面,说:“大人,左昆山此举,固然欠妥,不过,眼下这朝局也是太不堪了。处此存亡危急之秋,这个弘光没有半点振作的样子,全不想想先帝死在谁手,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在谁手,却日日与小人为伍,排斥忠良,选用奸恶,像您这样正直的大臣,为什么被排挤出朝,不就是因为您不主张立弘光吗?阮大铖那样的小人,为什么得到重用,不就是他会溜须拍马吗?眼下前方将士无粮无饷他不管,警报频传他不信,却大造宫殿,强征民女,醉生梦死,荒淫无耻已极,有道是:奸臣弄权于内,大将不能立功于外,不将这些奸佞之徒扫地以尽,这个国家迟早要亡。”

刘肇基接着历数马士英的倒行逆施之举,说着说着,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史可法虽然再没有反驳,却仍说过激之举,他是决不赞成的。

刘肇基说了半天,见史可法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忍气退下。

刘肇基一走,史可法显得更加心绪不宁。他明白,刘肇基说的都是事实,但国家已处在这个时候了,还能打内战吗?这些年来,诸将拥兵,自立门户,他以书生掌兵,却没有自己的亲军,为了维持这个小朝廷,几个月来,他不得不奔走在各路诸侯之间,就像一个补锅匠,到处补苴罅漏。兵连祸结,江南也已是哀鸿遍野,可一班骄兵悍将,却望着稍好一些的地方,或是富庶的州县口中流着哈喇子——先是黄得功、刘泽清、高杰都争着驻军扬州,高杰先至,竟纵兵大掠;刘泽清在淮安更是肆无忌惮,为争夺富庶之地,与刘良佐欲兵戎相见。朝廷令他从中调解,他谆谆诱善,苦口婆心,好容易将这几个拥兵自重的悍将安抚住,不想高杰被许定国杀了,北方重镇徐州一下成了危城,他正想如何补上这个口子,西边又出现要清君侧的左良玉,他想,这个小朝廷还能经几下折腾呢?

左思右想,寝食难安。过了几天,果然传来左良玉挥师东下的消息,谍报上说,左良玉焚武昌东下,自汉口达蕲州,列舟二百余里。

不怕清兵下江南的马士英,却怕左军下金陵了,他以皇帝的名义,一连给史可法下了好几道诏书,令他火速督师抗击左良玉。

史可法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

十三、豫亲王爷 3.哀扬州

左良玉军东下九江之日,也是多铎督率清兵南下之时。

左良玉陷九江,连下湖口、建德、彭泽;多铎也连陷颖州、太和、毫州、砀山,直入徐州,南明总兵、高杰部将李成栋降清。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坐守金陵的马士英却认为,宁可君臣同死于清兵之手,也不能让左军得逞。当群臣都说唯淮泗最急时,马士英竟当殿扬言,有议守淮者斩,于是召三镇大兵入卫南京,三镇撤防淮泗,清兵更是顺利南下。史可法上疏严正地指出:上游不过清君侧,而若让清兵南下可是要亡宗社。

可他的话谁信?

内战不能打要打,淮泗的兵不能撤要撤。待刘良佐、刘泽清以“入卫南京”为辞,撤兵南逃,泗州守将李遇春投降后,史可法这个督师已是无师可督,只能退保扬州了。

四月二十日,风雨飘摇中的扬州城。

南明的逃兵走得太快了,清兵连接收也来不及,有的地方,连闻风而逃也说不上,因为清兵实在还离得太远,根本就无“风”,江北的百姓不愿作亡国奴的,纷纷携家带口往江南逃,一时道路上难民充塞,儿啼母哭之声,不忍听闻。

史可法策马在扬州城外视察,他穿着一品文官的袍服,戴进贤冠,由总兵官李栖凤陪同,骑在马上,用忧郁的眼神,望着纷纷南来的百姓,目光中,满是凄惶与无赖。

扬州古为九州之一,明改为府,辖江都、宝应、高邮等县,自唐时起就是海运贸易的中心,又是淮盐总汇,商业十分繁荣。这些年,中原地区兵连祸结,应天、凤阳等府都一度为高迎祥、张献忠等部攻陷,扬州却未遭兵燹,所以,较之以往,它似乎更繁华。可惜好景不长,眼下的扬州城,那名扬天下的瘦西湖和江都古景,终于要接受战争的考验了。

早在三天前,清兵已在距扬州城不远的上官桥、邵伯镇扎营了,为清兵向导的,便是南明的前总兵许定国、李成栋。得到这些消息,史可法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他抬头望去,见是总兵刘肇基,一人骑马急驰,像是有什么急事。他忙和李栖凤策马迎了上去,并唤着刘肇基的字说:

“始初,什么事?”

刘肇基滚鞍下马,几步走到他跟前说:“大人,标下已有破敌之策,请大人回城,容标下一一细禀。”

史可法一听,颇壮其言,于是,一边回头招呼李栖凤同回督署,一边让手下去将监军副使高岐凤、副将史得威、知府任民育一齐请来共议。督署正厅,众文武齐集一堂,史可法开了一个头,便听刘肇基谈他的破敌之策。

原来刘肇基已派人将清兵的底细打探得十分清楚——多铎一军,连下宝应、高邮,日前兵分两路,直指扬州与仪真,前锋虽已达上官、邵伯一线,但后军主力尚远在天长、高邮一带。刘肇基认为,满鞑子南来,人地生疏,对我军虚实,很不了解;加之这以前,因抵抗不力,满鞑子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几乎未与我军正式交过手,所以眼下十分骄纵,扎营之处,既不决濠,也不筑垒,防范十分松懈。所以,刘肇基建议我军,乘其主力未到,立营未稳,连夜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

一听此言,史得威、任民育都连连点头,可也有不少人在摇头。史可法心想:眼下许定国、李成栋、李遇春等都已投降,满鞑子对我方情形应是了如指掌,什么“满鞑子南来,人地生疏”已是靠不住了,不过,防范松懈一说,倒是合实情的,他正在考虑是否采纳,这边李栖凤却奈不住了。

李栖凤本是高杰部下,一同造反起家,高杰一死,他便失去了依靠,平日所关心的是势力,认为处此乱世,势力便是本钱,且管他这个国亡不亡呢?眼下他一军势力最强,且驻城北,若出战,便首当其冲,岂不吃亏?于是,赶紧说:

“刘将军其志可佳,不过,据标下看来,此计切不可行。”

刘肇基不满地瞪了李栖凤一眼,唤着他的表字说:“桐孙兄说得那么肯定,一定是另有好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讨。”

李栖凤说:“始初,你是没有和满鞑子交过手,对他们的势力不了解,才如此出言轻率。据小弟所知,这以前就有‘满兵上万,天下无敌’一说。而眼下满兵已不下十万,加上新降的许定国、李成栋、李遇春等部,人数已达二十万,我军才区区四万五千人,势力相差太悬殊了。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我军莫说倍之,连他们的四分之一也不到,能勉强守几天已不错了,还想出城去打他们,那能成吗?”

一听李栖凤史只打算守几天,下面显然还有未尽之言,主持会议的史可法及坐于下首的任民育不由吃了一惊,史可法还想正言劝诫李栖凤几句,刘肇基却冷笑道:

“兄弟我确实还未与满鞑子交过手,不过,你又几时与满鞑子交过手呢?勉强守几天,请问,你打算守几天呢?守过这几天之后又如何呢?”

李栖凤自知失言,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仍针锋相对地说:“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不管守几天,反正你们能守我也能守,只是你若想出战,带你的人马出战便了,我才不拿鸡蛋往石头上去碰呢。”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同是守城,竟分彼此,这是什么话呢?而且,会议还才开始,怎么就拂袖而走?于是,史得威、任民育等纷纷发言,指责李栖凤无心守土,动摇军心,应上奏朝廷,将他免职,而疾恶如仇的刘肇基竟“忽”地站了起来,说:

“督师大人,看来,姓李的已变心了,不如杀之,可免后患。”

史可法见此情形,赶紧将刘肇基按住,说:“始初,快坐下,强敌压境,若起内讧,扬州马上就完了。”

看到这一切,副监军高岐凤却不动声色,偶然发出一两声冷笑。史可法明白,这个太监有话要说,不由说:

“高大人,不知你有何高见?”

高岐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阁部大人,也不能全怪李镇台。眼下这形势,左军西来,清兵南下,都已是火烧眉毛了,我们的弘光皇上却还在大造宫殿,大选美人,这情形,明眼人都清楚,这个小朝廷是不可救药了,我们急有什么用呢?你史阁部就是诸葛再世,就有回天之术吗?”

太监虽然讨嫌,但高岐凤这个太监说的话,倒是一语中的,史可法只急得直搓手,连连说:

“话虽如此,可作臣子的总不能束手待毙呀!”

高岐凤说:“这样吧,下官与李栖凤有同乡之谊,下官去说一说他,让他振作精神,不管如何,总要与各位同进退。”

史可法一听,不由点头说:“那就拜托了。”

高岐凤走出督署,来到李栖凤的大营,李栖凤一见高岐凤,忙说:“高公,我一看见这班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头痛,不知你心里如何想的,你还要犹豫,可不要怪小弟一人走了。”

高岐凤说:“别,别,我这不是来了吗?”

李栖凤说:“那么,我们就走?”

高岐凤说:“急什么呢?许定国降,献了睢阳;李成栋降,献了徐州;我们就这么走,连见面礼也没有,到了新朝,人家怎么说呢?”

李栖凤心一动,说:“你是说,我们还须杀了史道邻?”

高岐凤摇摇头说:“莫说杀罢,这么一个好人,在军中又如此有威信,我可不忍言杀,还是劝他跟我们走看行不?”

李栖凤忙说:“好我个高大哥,你别指望这个史道邻能跟我们一条心了,告诉你,他来扬州之前,就连遗嘱也立好了的,你若去劝他,他必生疑,到时别说你我走不动,只怕还有性命之虞呢。”

高岐凤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那只能是鸭子过河——各顾各了。”

望着高岐凤的背影远去,刘肇基不由说:“大人,这个监军平日就与李栖凤沆瀣一气,此时此刻,只怕靠不住。”

史可法点点头,无可奈何地说:“始初,此事鄙人未尝不清楚,可此时此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个人保个人了,谁也无法强迫谁,就是你要走,鄙人也决不拦阻。”

刘肇基一听,不由泪如雨下,说:“大人何出此言,我刘肇基虽读书不多,但君臣大义还是知道要放在心头,大人若决计与城共存亡,标下一定跟随大人到底,决不退缩。”

一边的知府任民育也动情了,说:“大人,处此存亡危急之秋,作臣子的还有什么说的?文丞相的正气歌上说得好,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下官虽不能多多杀贼,但以一身殉国,决不皱眉。”

史可法见状,忙说:“既然各位与鄙人同心,那就好说了。”

当下,他让刘肇基派人去监视李栖凤负责守卫的北城,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告;又派人持他的血书,去南京告急,请派援兵。

不想他们才布置完,忽听外面喊杀声大起,史可法正要派人打探消息,副将史得威匆匆跑来报告说:李栖凤和高岐凤带了本部人马约两万余人,拔营向北走了,他们的军中,因有人不愿北去降清,发生冲突,这喊声便是因此而起。史得威问要不要派兵追赶,史可法默然良久,说:

“刚才不是说了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是各人顾各人吧。”

第二天,在多铎的指挥下,大队清兵开到扬州城下了,为了便于活动,他们在运河上架起了浮桥,又在城的东西两面的小山上修筑炮台。刘肇基又一次向史可法提出派兵出城偷袭,可史可法却怕一旦有失连本城也不能保,竟劝阻刘肇基不要出城。

炮台修成了,清兵的红衣大炮炮口指向了扬州。这时,有人在西门叫关,史可法其时正在西关,他探头朝下一看,认得来人是原泗州守将李遇春。此时的李遇春,虽仍是明朝武将衣冠,却手持一支和硕豫亲王的令箭,大声叫道:

“请史阁部答话。”

史可法一见,眼中不由冒火,他探身出来答道:“李遇春,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居然还有脸来这里见我,你赶快走吧,不然,小心你的狗命。”

李遇春在城下看到史可法,不由大声喊道:“史大人,你要认清时务啊,眼下马士英当道,阉党专权,东林党人都被他们杀光了,弘光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啊,你值得为他尽忠吗?”

史可法怒声道:“李遇春,你快住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本督不爱听!”

史可法开了头,左右一齐跟着骂,什么夷狗、杂种、满鞑子都骂出来了,李遇春却仍在下面苦劝。

史可法不耐烦了,退在一边,下令道:“放箭!”

李遇春仍在城下招降,不想城上忽然万箭齐发,他手臂立刻被射中一箭,幸亏身披重铠,才伤得不深,只好退了下来。

史可法在城上见李遇春退走,明白清兵马上就要进攻了,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李栖凤、高岐凤投降了,带走了不少战士,眼下城中守军不到三万人,虽然有百姓自愿上城助战,但他们未经训练,武艺不精,虽敌忾同仇,毕竟难以胜敌。想到这里,他不由作了最后的准备。

果然,李遇春才退下,多铎指挥的大炮便响了,这尚是试炮,不是正式进攻。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就像是平地响起一个闷雷,西关的城楼立即被掀去一角,在城上助战的百姓,不由一齐发出惊恐的叫声,就是守军也有些惊慌失色。但史可法却端坐西城,虽然衣服上落下许多尘土,众人一再劝他下城,他却岿然不动。

幸运之神无微不至地照看着多铎——和硕豫亲王真是太顺利了,几乎没有打过一场恶仗,便直下河南、陕西、安徽三省。虽然这三省的兵加起来,总数要超过他的兵几倍,但所有州县,都没有抵抗,哪怕是小小的抵抗也没有,文武百官,大开城门,捧着图册,焚香恭迎,他和他的兵,就像是来游玩江南山水的。还在北京,他就听洪承畴说了,在睢州,又听许定国说了,都说史可法是人中的佼佼者,铁中的铮铮者,别人都有可能投降,独史可法决不会投降。多铎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到了扬州后,他还是让李遇春持他的令箭,去城下作了一番试探,史可法果然心态度坚决,毫不动摇,特别是还骂他们是夷狗、杂种、满鞑子,多铎不由生气了。

你史可法要做明朝的忠臣,犯不着要骂我们的祖先;小小的扬州城,不过弹丸之地,又怎能阻挡孤的马蹄?一气之下,血管中,那素不服输的爱新觉罗氏的血开始沸腾了,东北原始森林中养成的野性复活了,他拔出了钢刀,扬了扬,对一边的贝勒尼堪说:

“大侄子,你不是说,十五叔没有给你立功的机会吗,这下可看你的了。”

尼堪说:“十五叔,小侄子早就嫌这仗打得不过瘾,今天你开了口,可要放手让小侄干啊!”

这时,等在一边,早已不耐烦的贝勒博洛、贝子吞齐、尚善、和托、公图赖等战将,都一齐扎手捋脚地说:

“对,豫王爷,这回我们可要杀个痛快啊!”

“杀狗日的南蛮子!”

“活剐了这个史可法!”

多铎一时兴起,忙点头说:“好,好,好,他南蛮子不投降,就杀他个十天八天不封刀!”

有了他这一道命令,众将个个奋勇,多铎终于下了总攻之令。

清兵本来只善野战不善攻坚,自从有了红衣大炮,凡攻城便借助红衣大炮。这时,多尔衮已下旨,将十多门红衣大炮,装在船上沿运河运到了扬州,此刻就安放在扬州城北的小山上,这里总攻令一下,十多门大炮一顿猛轰,打得城楼大火冲天而起,城垛上碎石横飞,城上守军尚未接敌,便伤亡不少。

一连轰击了三天,扬州城已被大炮炸得残破不堪了,城上守军的伤亡也越来越多,史可法焦灼地立在城头,眼巴巴地望着南方,可却看不到援军的影子。

他何尝不明白,刘泽清掠淮安西奔,可能已投降了敌人;黄得功、刘良佐奉旨阻击左良玉,只怕是无暇顾及扬州了,看来,就是朝廷有心救援,也已是无兵可派,何况眼下主政的是马士英呢?

到四月二十五日这天,清兵的红衣大炮,终于将城墙轰塌了数处,大队清兵从缺口中爬上来,史可法、刘肇基、任民育、史得威分守四城,与清兵苦战,但仍然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清兵,到正午,清兵终于将东、西、北三座城门全控制了,城门大开,大队清兵蜂涌而入。

史可法仍率领众将士,与清兵进行艰苦卓绝的巷战,喊杀声直薄云天。

这是清兵南下后,打的第一场硬仗。这班东北大汉,一个个能征惯战,身手不凡,三天不在马上驰骋便屁股胀,三天不杀人就手痒。可这些日子,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城门大开,汉人见了他们,一个个皈佛皈法,点头哈腰,杀他们没有理由;何况王爷军令森严,不准杀害无辜百姓,所以他们早就盼着,能肆无忌惮地放纵一回,扬州城不是出美人、出文士的名城吗,倒要领略一下文士和美人的风韵。

史可法于城破的当日被执,多铎曾劝他投降,但早已抱着与城共存亡的史阁部,劝他投降岂不是徒劳?于是,多铎挥了挥手,手下即将史可法杀害,他的部属刘肇基、史得威、任民育等,一个个无不战斗到最后。

因为他们的顽强,清兵终于找到宣泄的机会了,他们就像一群红眼睛的公牛,张着两只犄角,见人就顶上去,不见肠肚开花不抬头。

有传说:凡一次杀人一万,便有一人是举着手的;凡一次杀人十万,就有一人是站立着的——据说,扬州之屠,有八人是站立着的。

当然,那只是传说。据史载:清兵自四月二十五日攻入扬州城,到五月初二日多铎南下,杀了八天才封刀,史称“扬州十日”。劫后据焚尸簿载,全城死亡人数达八十万,落井投河及闭门焚缢者尚不在内。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此时的扬州人,竟然能从这首咏扬州的古诗中,体会出森森鬼气,霎时毛骨耸然。

十三、豫亲王爷 4.哀金陵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元晖殿上,《燕子笺》的戏文正演到情浓时,悲欢离合,悱恻缠绵。弘光帝朱由崧由马士英、阮大铖陪着边饮着美酒,边听着优伶那锐耳的戏文,一时忘情,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就在这时,司礼监捧着一个小黄匣子走了进来,里面有两份塘报:一份是多铎兵破扬州,史可法慷慨殉国;一份却是靖南伯黄得功,大败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于板子矶。

朱由崧一见黄匣子就皱眉。这些日子,警耗噩音,一日数传。不是说清兵南下,就是说左良玉又攻占了哪处;不是催粮,就是要饷。他因此不愿视朝,不愿与百官见面,也不愿接看奏章,不愿打理这些令人心烦的事——国事糜烂至此,就如一锅臭鱼烂虾,越翻动越糟,就让它摆着罢。

眼下,不识相的司礼监王忠,终于把紧急塘报送到戏台前了。他接过顺手放在一边,连打开也不愿。

阮大钺正为皇帝讲解戏文,自己写的戏,能受到皇帝的赏识,阮大钺十分高兴,讲解时,如对知音,入情入理,头头是道。皇帝听得入迷,更不想去开那黄匣子,倒是马士英留神,他见皇帝不看,便顺手打开来,不想放在面上的,竟是一份捷报——黄得功大败左梦庚于板子矶。

马士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了,竟然有捷报传来,他不禁拜伏于地,连连向皇上磕头道贺:

“皇上,大喜,天大的喜讯!”

朱由崧开始还不信,他传旨让戏班暂停,让马士英把奏章从头至尾念了一遍,这才笑逐颜开,说:

“好,好,好,这个黄得功该好好地奖赏。”

说着,又回过头,准备传旨让戏子继续唱。这回倒是马士英提醒,说:

“皇上,左军虽败,还有大事未了呢。”

朱由崧不解地说:“左良玉死了,左梦庚败了,这不万事大吉了吗,还有什么大事未了呢?”

马士英说:“左良玉虽死,可朝中那一班东林余党还未除尽,不是这班人为左军张目,左良玉能如此大胆吗?”

阮大钺也于一边说:“皇上,应乘此良机,彻底将东林党人杀尽。”

朱由崧是最恨东林党的。不是东林党人的苦苦劝谏,皇祖万历爷或许就立他的父亲福王爷为太子了,此番自己差点不能立为皇帝,从中作梗的也是一班东林余孽。

想到此,旧恨新仇,齐上心头,竟然连连点头,并传旨召辅臣上殿议事。

其实,马士英已将黄匣子内的第二份奏章也看了,那便是史可法扬州殉节,多铎渡江的消息。扬州都不守了,南京还能久长吗?他有意藏起这份奏疏,却暗暗告知了好友阮大钺——扬州到南京,一苇可渡!

阮大钺早已成竹在胸,想了想,低声说:“你我当务之急,莫过于先稳住这个活宝。”

马士英一怔,故作不解地唤着阮大钺的字说:“圆海,这是什么意思?”

阮大钺小眼一瞪,冷笑着说:“瑶草兄若想做史道邻也不难,明日北兵就有可能进入南京,罗雀掘鼠,撄城死守,何等地慷慨悲歌。”

马士英不由轻松地笑了笑说:“你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今国家多难之日,正我辈得意之秋,士林中,有一个史道邻就误尽苍生了,何必要两个?”

阮大钺说:“这还差不多,多尔衮要统一中国,少得了你这样的前明辅臣、医国圣手吗?”

马士英也回报一个含意隽永的笑,说:“听说,这个多尔衮忒喜欢汉文,我想他应该也喜欢听戏。”

于是,就在辅臣的值房,距帝座不到十丈之遥,他们二人竟对今后的设想,高谈阔论起来。

朱由崧还沉浸在板子矶大捷的梦幻里,准备和辅臣们分尝这一份快乐,他令人宣旨,召辅臣上殿,可等了大半天,竟没有来一人,就连本来坐在一边的马士英,和不是辅臣的阮大钺也不见了。

朱由崧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令人敲响云板,召群臣上殿。可是,云板响了半天,仍不见一个大臣来。

朱由崧这才慌了起来。他走入辅臣的值房,看见刚才被马士英打开的黄匣子,拣起来一看,里面还有一份奏章,他不由翻看这份奏章,这才知扬州丢了,史可法死了。朱由崧是明白扬州与南京之间的距离的,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就由扬州到南京,被立为皇帝。他想,扬州说丢就真的丢了,这个史可法也太不中用了,眼看北兵渡江,朕向何处去呢?

唉,该来的,终于来了,还大捷呢,捷个鸟!

这时,那个司礼监王忠慌慌张张地跑来,跪倒奏道:“皇上不好了,北兵前日夜间已乘雾渡江,眼下镇江失守,群臣正商议迎降,马士英与阮大钺欲劫皇上迎降,争立头功呢。”

朱由崧不由大吃一惊,说:“啊,马士英他敢?”

王忠磕头如捣蒜,说:“皇上,此时此刻,他们有什么敢不敢的,还是速走为妙,迟了就着人家的道儿了。”

朱由崧心里清楚,大臣们已不奉召,他这个皇帝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可往哪里去呢?

王忠说:“眼下靖南伯黄得功在芜湖,兵强马壮,不如先去芜湖。”

朱由崧此时方寸已乱,只好听王忠安排。

多铎终于督率八骑铁骑进入南京城,时在顺治二年(1645)五月十五日。

江南五月,柳绿桃红,才过三十的多铎,作梦也没想到关内河山,是如此辽阔,江南山水,是如此美丽。这以前,他和十四哥多尔衮曾多次化妆深入内地,但最远也就是在山东、河北一带,虽广袤数千里,远胜东北多多,可没想到,那还只是在关内走了一个小圈,十三行省,才走了不到六分之一。不想一到江南,眼界为之一新——这里虽新遭战火,可就从那些残垣断壁中,也能看出当日的规模,从片片余烬中,也能想象出昔日的繁华——如此花花世界,为什么才为我有啊!

但他转念一想,自家爱新觉罗氏出身东北一守边小夷,穴地而居,茹毛饮血。太祖爷从明朝一边将的家奴做起,后来虽然发迹了,也不过一部落酋长,虽屡次与明朝构兵,但屡次想与明朝构和,甘愿称臣,只求地位略高于蒙古酋长,就是这样,明朝皇帝仍不答应。想不到今天,他们朱家的子孙被我们赶尽杀绝了,整个江山也是我们的了,我们爱新觉罗氏卧薪尝胆,不也才四五十年吗?天下事,真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啊!

堂堂大明,拥有如此广袤的土地,如此富饶的城市,如此多的能人,竟然被我一守边小夷灭了,其实,他们只要稍稍认真一些,稍稍清醒一些,不要如此作践自己的臣民,不要如此暴殄天物,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啊!

此时此刻,多铎真是心雄万夫,目空一切,“吾可取而代之”的壮志有了,“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豪情也有了。

早在多铎一军的前锋下丹阳,西趋句容,于十四日抵南京城下时,南明的忻城伯赵之龙、魏国公徐允爵、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就冒雨至清兵驻扎的郊坛门迎降,以摄政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名义发布的告示,便张挂通衢。

多铎定在十五日正式进城。这天,南明的文武百官都迎候在城外,他们焚香顶礼,拜伏道左,计有勋戚、大学士、尚书、侍郎等三十一人,都督十六人,提督一人,副将五十五人。

看着面前这班降臣,密密麻麻地跪着,说着十分动听的恭维话,多铎很是厌恶。这也是所谓“衣冠之士”啊,他们平日口谈忠孝,什么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可眼下呢,你们的主不是死的死了,受辱的受辱吗,你们为什么不能死呢,像史可法那样,虽不成对手,也拼到最后一人呢?真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啊!

他想跳起来骂人,狠狠地骂,骂得这班人狗血淋头,但又找不到由头。

恰在这时,忽然发现迎降的人群中,有一人竟然也剃了发,蓄了辫,不觉好奇,乃在马上用鞭子挑起他的发辫,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也剃发蓄辫?”

此人正跪着,战战竞竞的,一听头上有人发问,赶紧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身穿蟒袍、头戴三眼花翎的王爷,不由连连磕头道:

“臣乃前明左都御史李乔,今日迎降,为表诚心,特剃发蓄辫,以示区别。”

多铎一听,不由扬起鞭子,劈面将这个李乔猛抽一鞭,又用鞭梢指着他的鼻尖大骂道:

“李乔,听说你们南蛮子是最讲礼义的,就是寡妇改嫁,急不可奈,起码也要夫死百日方可,眼下弘光不是还未死吗,怎么就等不及了呢?真是无耻已极!”

骂着,不由又一连抽了李乔两鞭,打得这个李乔面红耳赤,不敢做声。

接着,多铎立刻令随军记室,发布一道告示,略谓:

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求见,本王已经唾骂,特示。

多铎进入南京的第七天,传来黄得功在芜湖战死,朱由崧被俘的捷报,十天后,这个弘光帝被押解到南京。

进城时,他乘一顶无幔小轿,虽蒙着头,身穿蓝布衣,用油扇遮面,但还是被南京城的百姓认了出来,百姓们恨他主政不到一年,却作了不少坏事,特别是还奸死不少幼女,于是争相唾骂,且有投瓦砾者。

弘光朱由崧完了,又是一个由字辈的。接下来,还有璐王、唐王、鲁王以及永历帝朱由榔等,他们仍被先后拥立,盘踞一方,撑起残明的破旗,想延续朱家帝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家气数已尽,这班姓朱的,一蟹不如一蟹,像随风的落叶、泛起的沉渣,能飘浮得几下?但江南的衣冠士族,又怎能因此而抹去胸中那民族情结?于是,郑成功、张苍水、陈子龙、夏完淳等等等等,一个个前仆后继,“毁弃身家,上灭宗祀,断头碎骨,浩然不顾”,许许多多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悲剧故事还才开始。

爝火燃回春浩浩,烘炉照彻夜沉沉——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啊,好痴呵!

十三、豫亲王爷 5.哀大顺

在武昌城一座破败的小庙里,李自成仰望着梁上的蛛网,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几个月来,他今天算是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左良玉拥兵东下,虽使金陵的马士英惊惶失措,却也便宜了一个人,这就是从襄阳逃出的李自成。

李自成由武关出河南,从南阳、邓州南下,乃弃新野,走樊城,由浮桥直入襄阳,汇合了沿途的残余大顺军,仍有五、六万之从,满以为阿济格在长安一定会逗留不进,就是要进也会先攻四川,让那个“大西皇帝”尝尝厉害,他也可借此机会,在“襄京”喘一口气。不想阿济格心中只有他李自成,且一个劲穷追,前脚套后脚,衔尾紧随,从南阳、邓州一路跟踪;而吴三桂则自率一军直插郧阳府,连下竹山、房县、保康,大顺皇上再不走就要背腹受敌了,只好又放弃“襄京”南下,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传来左良玉弃武昌东下的消息。

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湖广已经糜烂,武昌却是九省通衢,既可东下江宁、南下粤桂,也可远走闽浙,他想,在北方争不过满鞑子,说不定在南方能寻到一处乐土。可惜的是武昌先遭张献忠的荼毒,后又被左良玉劫掠焚毁,早成了一片废墟,人民逃散,庐舍一空。

眼下,他只好把自己的行宫,安置在一所破庙中。这破庙只有前后两进,两边廊舍皆已焚毁,唯大殿犹存。江南的四月,热时蚊蝇叮咬,凉时寒气袭人,他拥着锦被,就着地上的一堆稻草,居然一觉到天明五鼓才醒。

睁开双眼,梁上蛛网密布,阳光从墙上破洞中射入,照在他的脸上,他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子,摸着髭须碴碴的双颊,竟沾了几根稻草,这才想起几个月来疲于奔命,没有好好地洗过脸,修过面,眼下这形象已无复登极时那大顺皇帝的“圣相尊严”了,倒真像个名副其实的“草头天子”。

想到“草头天子”,不由又想到了宋献策散布的、只有三年富贵的谣言,想到被刘宗敏杀掉的牛丞相。

那天,刘宗敏提着牛金星父子的头,前来向他报告时,他望着那颗血糊糊的“牛头”冷笑了——区区一削藉举人,无一箭之功,大顺朝以天佑阁大学士相酬,进入北京后,牛金星无比风光,坐着八抬大轿,手持大红洒金扇子出门拜客,广认同乡,广收门生,大顺朝何曾亏待过你,可你在我李自成走背字时,却只想背主私逃,投降清虏,不义之人啊,你也有今天这结局?

由此及彼,他想了很久,越来越感到希望的渺茫和身心的疲惫。心想,满鞑子入关,兵强马壮,自己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是画饼充饥,能摆脱后面满鞑子的跟踪,在南方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便是如天之福。

然而自蓝田与高皇后一别,眼下音信全无,就是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他们也无消息。在襄京时,他曾派人打听过,说是有一支几十万人的、打着“顺”字大旗的队伍,从镇安下汉中,进入四川地界了。看来,这一定是高皇后带的人,说不定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他们也在其中,心想,要是他们能来武昌多好,高氏那样的女流,李来亨那样的孩子,这些年跟着自己到处漂流,他们为什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若不是刘宗敏苦苦相逼,他们夫妻父子又哪能分开呢?

转念一想,眼下满鞑子步步进逼,自己身后便拖着一大帮子清兵,李来亨他们不跟在自己身后也好。满鞑子步步追杀,咬住不放,顺字大旗太招人显眼了,李自成三字太炫人眼目了,自己与他们已结下血海深仇,只要自己存在一天,这一班对头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落入他们手中,就是有意淡出江湖,从此隐姓埋名,做一个自耕自食的老土百姓也不可能,你纵能发誓与世无争,别人也不能相信,再说,如何发付身后这一班追随者?如何保证他们不想图你?要知道,满鞑子为购得我这颗人头,已悬下重赏了,难道又要重演一回黄巢命丧狼虎谷?

——乱世英豪,有势力时,多少脑袋也被他砍了;一旦失势,自己的脑袋便也时刻担心被别人砍,至此,大顺皇上李自成算是及身领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滋味了。

“娘的,偌大的武昌城,百姓都死光了。”刘宗敏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往他对面一坐,头偏过一边,没头没脑地说,“看来,这武昌也不是久留之地。”

李自成叹了一口气说:“这也难怪,武昌虽为湖广首府,但几经兵燹,先是张献忠一烧,接着又是左良玉一烧,都是空前绝后,不留孓遗,活着的不走又待如何?你就不想想,眼下的长安,只怕和这里也好不了多少。”

刘宗敏说:“那,我们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呢?”

李自成仰头望着梁上的蛛网,心中盘算,要是能守个十天半月,高皇后和高一功他们或许就赶到了。但是,据探马报道,自己撤离襄京后,满鞑子便跟着来了,承天、安陆、德安等府县都陆续失陷,眼下大概连孝感也危险了,若有十天半月的耽搁,到时可就脱不了身了,想到此,他用商量的口吻说:

“你看最多能呆多久?”

刘宗敏知他想等高皇后,想等高一功合兵,但高皇后、高一功来了,与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想到此,不由没好气地说:

“你问我吗,我是一天也不想呆,这形势,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一听这话,李自成不由深感震惊。自从弃守北京后,刘宗敏在他面前就再也没有称过皇上,有时是称他“自成”,有时干脆就没名没姓,李自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早生出十二分悔意。他想,当初就是刘宗敏极力主张要走,什么我们一走,清兵便会南下攻四川,他是不打算走的,当时他本有个想法,这就是留在陕北,虽说重兵压境,但陕西毕竟是自己的老家,天时地利人和,一一占尽,且连着河西数十州县,分散活动,回旋余地大得很,他占东,我往西;他南来,我北往,相互呼应,相互救援,玩一回猫抓老鼠的游戏,说不定谁吃了谁。可刘宗敏偏偏不信,不守陕西要往湖广,眼下又说出这么泄气的话,这不是成心要乱军心吗?想到此,他不由责备道:

“你怎么这样说呢?眼下满鞑子虽然厉害,但天下大得很,只要我们能捆紧把子,齐心协力,就不与他们争天下,占山为王,称霸一方总还行吧。”

刘宗敏心想,时至今日,再谈齐心协力有什么意义?当初若不对老子生疑心,阻止老子带兵去山海关,能有今天吗?越想越气,乃不望他,只死死地盯着大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哼,齐心协力,眼下说齐心协力不是太晚了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自成一听这话,虽然怒火攻心,却尽量装出笑脸,仍用平日开玩笑的口吻说:“哎呀呀,铁匠哥哥,你今日怎么啦?是不是又在想那个陈圆圆呢?”

刘宗敏一听陈圆圆三字,胸中的气更加不可抑制了,他猛地站起来,连连冷笑说:“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我已看够了!”

说完转身就走。这时,李锦刚好从外面进来,与刘宗敏撞个满怀,李锦见他气色不对,正要问他,不想刘宗敏却只“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哼!”李自成此时仍气得胸膛起伏如蛙鼓,他望着刘宗敏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对李锦说:“此人已变心了,只怕是想投满鞑子,你赶快想法子吧,若动手晚了,可要后悔了。”

李锦迟疑着说:“这些日子,侄儿一直在思量这事,只因刘体纯等人都向着他,侄儿一时下不了手。”

李自成低头思量了好半天,终于有了主意,说:“眼下辫子兵离我们尚远,我们不如打出口号,作出在武昌坚守的样子,寻机将刘体纯派往孝感,只要将二刘分开,他便没有几下折腾了。”

李锦连连点头说:“这是个好主意,其余的事,就交由小侄办好了。”

刘宗敏回到自己的营帐,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些年,自己追随李自成,历尽千难万难,别人摆功是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手在刀把上磨出了茧花花,而他刘大将军吃的苦、受的罪,可不能拿马鞍子和茧花花来衡量,得用死过多少回来数计。李自成自称大元帅后,便很少亲冒矢石了,危险的地方,多是他刘大将军出头,这些年,合曹操,除曹操,合左革五营,吞并左革五营,十三家兵马自相残杀、组合,起起散散,多少曲折,多少风波;两军阵前,刀光剑影,哪一仗不是血流成河?就是自己这一身伤,哪一处不是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故事?李自成想不到的地方他要想,李自成偶有闪失他得出而补救,哪一回不是贴心贴意?万万想不到的是,李自成走顺风后,便对他猜忌起来,待退到长安,简直就把他当外人了。事事只与李锦、高一功、田见秀等人说,既不让自己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也不采纳自己的意见。那么,自己热脸皮去蹭人家冷屁股,又有什么意义?

他越想越恼火。刘体纯听他诉起苦情后,很是同情,但碍于君臣名份,只好劝他,他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伙计,看来,我们当初都错了,姓朱的坐天下近三百年,还是有很多好处让人想的,就是崇祯,也不是一个坏皇帝,我们这么打来打去,全是瞎忙乎。眼下他竟说,不能与满人争天下,便还可占山为王,称霸一方,我问你,你还愿意去当那个山大王吗?”

刘体纯一怔,说:“哎哟我的哥,时至今日,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刘宗敏顺手扯起身边的酒坛,给刘体纯倒了一大碗酒,又给自己也倒了一大碗,向刘体纯举了举,先喝了一大口,然后说:

“老弟,这不是平白无故,而是早有想法了,你看我们的这位,像是出天子的气慨吗?”

刘体纯一惊,尚未开言,他又自问自答说:“按说,我应该早就清楚,他根本就不是真命天子,想当初,我和他被困破庙,一连求了三卦,不是阴便是阳,这不是神灵早有预示吗?”

刘体纯先向左右望了一眼,然后说:“家门哥哥,快莫说了,不管如何,我们君臣名份已定,且跟他十多年,就是有错,大家都有份。再说,他既不像真命天子,我们未必就有封侯拜相的命。这些年,到处闯荡,杀人放火,什么造孽的事没干过?要说那个闯塌天,他算什么闯塌天,只有我们才算得。在世人眼中,我们已是十恶不赦的人了,你还想有什么好造化?信小弟的,跟着混。”

这以前,刘体纯只是个脚夫,在口外拉骆驼,既辛苦又挣得少,后来,他拉的货被土匪抢了,赔不起,只好跟着那班人当起了刀客,再后来跟着李自成造起了反,当上了三品右果毅将军,比较起以前当脚夫哥,他还是很满足的。可刘宗敏却不同意这说法,他说:

“也不然,这些年,我的确杀人不少,也杀腻了。有道是强盗修行做好人,我们就不能也做好人么?”

刘体纯想,若明朝不亡,朱家便仍是正统,那自己便仍是反贼,千古骂名便仍少不了的,怎么才能强盗修行做好人呢?

刘宗敏咕嘟嘟喝下一大口酒,抹了抹葫须上的酒沫,说:“若站在明朝这边看,我们逼死了崇祯皇帝和周娘娘,已是罪恶滔天了;不过,像梁山寨一百零八条好汉,劫皇杠、闹东京,不是也犯下了弥天大罪么,可我记得他们后来还是受了招安的,再后来就征辽、征方腊,落下了千古美名,我们不也一样么?眼下满鞑子入侵,明朝也是用人之际,我们若能接受招安,北伐满清,不也一样能流芳千古么?”

刘体纯说:“我的大将军,要说罪,我们可比梁山寨的人犯得更大,我们不但逼死帝后,还拷掠百官,砍得绅粮、老财人头滚滚,那班人还不恨死了我们?”

刘宗敏轻松地笑了笑,说:“这个,老弟你就不懂了,要说我们拷掠百官,那是为崇祯皇帝报了仇,那一班贪官污吏,不但我们恨,就是崇祯,对他们也是恨得牙痒痒的,我们是替他出了气。”

刘体纯听他这么一化解,不由也想到了招安,但一想起李自成还在,手下还有那么一班死心塌地跟他的人,那颗心不由又凉了。

当下二人边饮边谈,不知不觉间,竟把那一坛老酒喝了个底朝天。

十三、豫亲王爷 6.末路

突然,刘体纯记起在武昌时,刘宗敏和他说过的话,立刻就有了主意,不由偷偷和李锦说了,李锦觉得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路好走,便依从了他——这支大顺军,后来在李锦、刘体纯等人带领下,终于在长沙府的湘阴县,接受了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的招安,合力抗清。

勒克德浑说:“他们沿汉江而下,过汉川时,还在步兵的前头,就说水路转了个弯,也应相距不远。我们可一面行军,一面派人通知水师配合。”

阿济格一想,这个办法不错,于是立马传令,将翁古、扎喀纳、富喇塔等战将召来,布置连夜突袭。

这时天气越来越炎热了,这是阿济格最不堪的。因连日马上奔波,没有很好的休息,他的双腿及双腋开始红肿,长出大块大块的红痞块,奇痒难熬,搔多了便出血、溃烂,连骑马也不便。眼看紧走慢赶,李自成就要被活捉了,这是最后一战了,他不愿放弃这个好机会,万般无赖,只好令人用竹子绑一副单架,架在两匹马背上,他躺在上面,让马抬着前进。

几天时间,他指挥各军,分三路连破孝感、黄陂、汉川,自己亲率主力直指武汉,待追过蔡甸,武汉三镇已隐然在望了。这时已是黄昏,人疲马乏,队伍停下埋锅造饭,阿济格腆着大肚子,迈下滑杆,一边摇扇,一边走到前面一棵大树下,把那个向导唤来问情况,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此地已属汉阳县地界,距府城不过四五十里了。

一听此地已是汉阳县了,阿济格不由记起北边攻黄陂的鳌拜有文报来,说今天可赶到汉口近郊,这么说,两支人马眼看就要在武汉会合了,不由心中高兴。这时,晚饭已熟,行军之际,也讲究不得,一个巴牙喇兵为他端来一大碗肉末汤,另一个兵端来白面馒头,他正就汤吃馍,都统勒克德浑贝勒端着一只大海碗,抓着一个馍走了过来,说:

“王爷,前面就是武汉三镇了,您可知道?”

阿济格说:“这确实是好主意,但不知尚可喜率领的战船,是否跟上来了,若得水师配合,可防李自成从水上逃脱。”

勒克德浑说:“奴才也正是这么想的,我们这一路紧赶慢追,流寇已被追得鳖勾子淌浑水了,眼下汉川才丢,他们一定还来不及走,我们若连夜穷追,说不定可将李自成生擒。”

李自成得此消息,五内俱焚,大叫一声,昏晕过去。

“眼下东下九江的路必为满兵所控制,我们不能去那里,只能南下去岳州府或常德府。”

这里李自成虽不知危险已近在眼前,但为了安全,他早已将金银细软搬到了船上,自己也睡到了御舟上。梅雨时节,天气闷热,长江水面,蚊虻特多,简直是你抢我夺,两个护卫环绕,轮流为他持扇赶蚊,仍时不时被蚊子叮醒,到天明时,天气转凉,才朦胧入睡,就在这时,江面上响起了隆隆炮声,接着便火光冲天,喊杀声、海螺声大起。

多年的戎马生涯,养成了他良好的习惯,所以,哪怕再疲劳,只要一听喊杀声,他立马便能清醒,此时一听这熟悉的、恐怖的海螺声,先以为敌人只是从陆地赶来,不想随着火光冲天而起,这才发现,不但陆地上有敌情,水上也有——清兵的大队战船,“嘟——嘟”地吹着螺号,从上游顺流而下,速度快的,竟已冲到了他那御舟的前面,火光中,映着大队辫子兵,就如神话中的妖兵,跳跃着,一边用强弓硬弩或鸟枪直射,一边怪叫着,向靠得近的船只扔火药包,大顺军的大队战船,差不多都已起火。

李自成此时虽然也很乏,但却丝毫没有睡意,乃下马坐在林子外,一人想心事。就在这时,只见大路上出现了一彪人马,零零落落,约万余人,为首一人,正是右果毅将军刘体纯。李自成此时一见刘体纯,真不啻上天降下的保驾将军,赶紧跳出林子打招呼。此时,刘体纯也看见了他,于是几步跑过来,君臣相见,不由抱头痛哭。

第二天,队伍继续南行。

山涧阳雀唱,人间五月天。湖广一带,饱受兵燹的人民,乘着大兵过后的空隙,又在种阳春了。陌上桑间,三三五五,散落着他们的影子,牛没了,就用人背犁;春荒难度,却从牙缝中,省下了今年的种子。八十岁公公打藜蒿,一日不死要柴烧。人活着,就要吃粮,就要穿衣,他们不做,谁来做呢?尽管他们明白,他们辛勤种下的,谁吃得最多,谁吃得最少,却不明白,怎样才能真正摆脱这苦难的命运,怎样才能找到真正的公平,但他们仍这么信心百倍地过下去,撑起一片蓝天,养活一群蝥贼。

李四喜手臂上已中了一箭,鲜血直淌,但也顾不得了,且战且退,听水流舟,被纠缠了二十多里,敌军仍是不退。这时,李四喜见岸上喊杀声渐息,而水上敌船越来越多,于是下令弃舟登岸。

这时,他才知道,李锦领御营兵马在岸上遭清兵围攻,寡不敌众,他一心惦记着皇上,领着一万多残兵,四处冲杀,终于不支败退下来,因记着皇上乘御舟有可能顺流逃到这里,于是一路探问着来到这里,无意中与刘体纯会合在一起,眼下两支残兵合在一起,才两万左右,声势是大些了,可没有了皇上,如何是好?

天明时,乌龙驹载着李自成,来到一处地方,身后才二十几个小兵,却不见李四喜。他问身边的小兵,有人说,李四喜返身阻挡追兵时,被敌将乱刀砍死。李自成一听李四喜为保护自己而死,不觉伤心至极,但众人都劝他不必伤心,赶紧寻路去与大队会合,不然,就是遇见乡勇,恐怕也难以应付。

可此时此地,水天茫茫,芦苇丛生,只有一条小道可走,他们只好顺着小路往前走了许久,这才见所走的路渐渐宽敞,但仍然不见人家。

李自成又担心,又害怕。身边这二十几个人,虽然都是他的亲军护卫,但处此非常时刻,谁也不能信谁;尤其是只身逃出,虽有银子,却没有吃的,荒山野岭,如何摆脱困境?

这时,敌人的轻舟快艇越来越多,他们似乎已发现李自成在这条船上,为了抢头功,大小二十多条快船成扇形排开,拼命划着,再次冲到了前面,拦江要击。那射过来的羽箭,落在水中、船篷上,只听一片“沙、沙”声,不时有中箭的人惨叫着落水。

李自成孓然一人,穿行在山间,透过茂密的树丛,可听到这怨而不怒的山歌小调,可享受这妙不可言的田园风光,好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男耕女种、载歌载舞的场面了,好久没有嗅到这种纯净的泥土气息了,浓浓的乡情,油然而生,立刻想到了陕北,想到了黄土高原的故乡,我的跳不出苦海、摆不脱厄运的父老乡亲呵,你们也在播种阳春吗?

御舟上,载有李自成的乌龙驹,大家七手八脚将李自成扶上乌龙驹,也不管天南海北,有路便走,清兵见他登岸,也跟着追上岸来。李四喜见此情形,在乌龙驹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然后抽出宝剑,返身迎了上去……

李自成说:“这样吧,先在此地歇宿一晚,明日再作决定如何?”

于是,队伍就在小镇上宿营。村中有一处大瓦屋,家中陈设尚可,刘体纯想让李自成的行宫设在此处,李自成却执意住在村南头一家小店中。刘体纯心想,住在村口是个好主意,敌人若从北面袭来,他可迅速往南边撤走,于是,也就没有劝谏,他不敢懈怠,除自己紧挨着皇上,又安排了巡夜的兵丁,直到起更时才安心睡下。

等李自成醒来时,他已躺在帐篷里,刘体纯正守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刘体纯赶紧令人端来一碗稀粥,让他喝下。他还是昨天晚上吃的东西,可此时此刻,却没有半点味口,不想吃任何东西,一闭上眼睛,便是尸横遍野的场面,耳中便是哭喊之声。

如果说,在武昌时,他的脑子中,还有一个顺流东下宁国、徽州,去南明统治下的闽浙,夺一处安身之地的幻想的话,眼下却是一片茫然了,东去的路已被阿济格堵死了,再说,凭这少得可怜的一点人马,怎么能去闽浙争地盘呢,满鞑子这么强大,高皇后他们一定也吉少凶多,那么,自己还留恋什么?

听刘体纯说,因张献忠在这一带杀戮很惨,湖广人民,对流寇恨之入骨,一听陕西口音的人,便逃得远远的,他派出几队探路的、打粮的,都遭到民团的袭击,大多被杀死,只有少数人逃回来。

李自成坐在他的乌龙驹上,望着前后左右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兵,眼前一片空空,心中百无聊赖。黄昏时,队伍来到一座小镇,镇上的人已逃散一空,他们冲进去,寻到一些吃的,于是下令埋锅造饭。

这时,众将士都围上来了,大家在庆幸死里逃生之余,便说起各人的遭遇。李自成急于知道侄子李锦的下落,可这一部份人马与李锦驻地不在一处,所以说不出所以然,但对他人情况知道得很多,据刘体纯的一个亲兵说,刘宗敏因喝得烂醉,辫子兵杀来时,他还沉睡未醒,于是,眼睁睁地望着他被辫子兵俘虏——这个撞了一辈子大运的陕西汉子,视战场如赌博的大将军,此番是彻底赌输了,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至于其他人,如帅标副威武将军党守素、帅标左威武将军辛思忠等数十员骁将,大多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水师是全军覆灭,陆师除了刘体纯带出来的这点人马,其余只怕全完了。

刘体纯好容易从一处地窖中,寻到一个躲藏着的老人,费了很大的劲才问明,此地名金牛镇,右边水港纵横,左面有大道可去兴国州、九江,刘体纯请示李自成,是继续南行去湖广,还是走东南去九江?他想了想说:

刘体纯说:“据臣想来,我们也只有这条路好走,可就是不熟道路。”

李自成立在御舟上,望着自己的船队化为一片火海,船上的人,被烧杀得纷纷落水,而岸上的喊杀声、海螺声,更是如阵阵海涛,一浪盖过一浪。心想,完了,水陆两师全完了,我们只怕是逃不出这一劫了,李锦在哪里呢?

田中的汉子打起了山歌,歌声沧凉而又悲壮,唱出了他们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恨,也流露出他们对于“老天爷”的无可奈何。希望啊,希望,希望你这“天”“塌了罢”。

皇上失踪,刘体纯犹犹豫豫,不敢率队离开,在这里一连等了两天,没有等到皇上,却把李锦等来了。

不想刘体纯太累了,他这一睡下,竟直到天亮才醒过来,此时,早饭已熟,他寻到皇上的寝处,却只看到一张空床。他以为皇上到哪里方便去了,便寻到后面的茅房中来,可茅房里没有皇上的影子,他又喊来众人,分散寻找,仍是踪迹全无。这时,皇上的马夫报告说,皇上的乌龙驹也不见了,他不由着忙,乃将守更的士兵传来问话,也说没有看见皇上出外,他不由令人骑马四处寻找,可到中午时,寻的人都回来了,仍是毫无下落,至此,刘体纯已是绝望了。

李自成、刘宗敏各自在打小算盘时,他们何曾想到,就在距武昌不远的蔡甸镇,阿济格正布置数万大军,连夜突袭武昌。

想到皇上是骑着乌龙驹,一人偷偷走开的,李锦和刘体纯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些年,他们一直跟着皇上,皇上是他们心中的旗帜,是他们的依靠,一旦没有了皇上,这支队伍何去何从呢?

看看日头当顶,分明是中午时分了,人乏马饥,挪不动步子,李自成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便于隐蔽,于是让大家进林中休息,这班人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得了命令,马上钻进了林子。

刘体纯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阿济格说:“正在想这事呢,晚间天气凉爽,我们不如连夜赶赴武昌,若流寇未走,可杀他个措手不及,若已东走,则在武昌休息两天。”

<span>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

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

老天爷,你年纪大。

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span>

随着大顺军的文武百官的不断来降,他对大顺军的情况已是了如指掌,知道从镇安溢走的一支大顺军只是偏师,而直奔襄阳的才是主力,李自成眼下身心疲惫,一顿穷追便可扫穴擒渠。所以,他一边派出吴三桂趋汉中拦截那支偏师……一边率主力水陆并进,占领襄阳后,也没有久留,披星戴月往前赶。

阿济格奉旨西征时,因在口外停留,受到多尔衮传旨申饬,所以他虽呕了一肚皮的气,却也不敢懈怠,拿下长安后,便蹑踪穷追。

翘首西望,蓝天白云,万里关山,家在何处?他就这么感叹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危机正一步步靠近……

李自成见此情形,马上下令开船。俾将李四喜手脚忒快,几下便将甩在岸上的铁锚收起,又跳下水将御舟推离了岸。此时水面无风,敌船皆是轻舠快艇,两支桨摇着,像飞燕掠过水面;可御舟体大,一时又聚不齐人手,虽有李四喜亲自摇橹,可仍落了后。好在这时已有几艘战船终于从火海中冲出来,挡在这些快艘前面接战,这才免让御舟正面受敌。

十四、摄政王爷 1.床底下抡斧头

阿济格关于李自成全军覆灭的奏报到京不久,多铎直下扬州的奏报也到京了,多尔衮读着这些捷报,那一份高兴劲,真是难以形容。

这天他正在府中批阅公文,随着乾清宫修竣,皇极殿、文华殿随即动工,因一时木料紧缺,有前明文华殿中书舍人张朝聘,献大木千株,助修宫殿。此人自认有功,竟主动上疏,说起自己的捐献之功,娓娓道来,沾沾自喜,并自请议叙——要求朝廷授予他官职。

这份奏章由工部代奏,多尔衮读着,不觉好笑。他明白,这个叫张朝聘的人,一定是看错黄历了,花银子可以买官,捐献木料也可议叙,这是明朝的规矩,清朝可不能开这个例,此例一开,便会立刻出现“官可钱买,政可贿成”的局面。那大清还不要步明朝后尘?

想到此,他立刻提笔批道:用人惟以才德,岂有因捐助授官之理。此木原从何来,著经管官察明,酌量给价。

写完后,自己看了看,觉得言之成理,便放在一边,接着看下面的。下面一篇奏疏是陕西巡抚雷兴上的。雷兴是阿济格部将,随阿济格出征,清军占领长安后,便命他出守汉中,负责对四川张献忠的警戒。这一篇奏疏,就是专谈他所获得的、有关张献忠的动静。

自李自成殄灭,称雄一时的流寇,而今算张献忠硕果仅存,也成了多尔衮统一中国大业的最大的绊脚石,下一步的目标,就应是以张献忠为主。想到此,多尔衮不由兴致勃勃地拿起这份奏疏,细读下去。不想这一读,先是毛骨耸然,继之又是大大的不解。

比较起李自成的大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纪律最差,在湖广一带烧杀抢掠,造成十室九空的局面,这些情况,多尔衮已从一些奏报中看到了,但他没有想到,张献忠在四川倒行逆施,远比在湖广为甚——他自去年从岳州西上后,败南明各地守军,连克夔州、万县、梁山,然后深入川中腹地,纵兵四处攻掠,在四川的朱姓各王统统被他杀掉,这且不说,拥兵与他对抗的南明官员被杀,这也可理解,可连望风归附的百姓,也难逃一死,却令人不解了。至今年,张献忠杀人花样翻新,不但连自己任命的官员也可无缘无故被杀,且遍试酷刑,什么炮烙、寸磔、剥皮楦草,应有尽有。干儿子孙可望曾经劝谏道:有王无民,何以为国?他听不进,仍嫌杀得太少,自己坐镇成都,令部将四出乱杀,将杀死的人的腿砍下,垒成宝塔,宝塔成,还缺一个顶,他的爱妾在一边开玩笑说,妾这个小脚何如?他立刻拔刀,将她的小脚砍下,垒上去,到后来,他竟然乘醉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也摔死了,说自己英雄一世,儿子不能让他人杀……

多尔衮看到这里,只觉背脊一阵阵发凉,心想,上天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来呢,张献忠是不是发疯了?转念一想,有什么不解的呢,他其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大清的迅速定鼎中原,他看到江山无望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愿别人得到,日暮途穷,倒行逆施,这心态,体现在他的同伴李自成身上,便是放火——如此巍峨壮丽的紫禁城,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想到此,多尔衮认为,得速定入川大计,再不入川,四川人可就杀光了。

那么,派谁入川呢?正想着,手已下意识地拿起又一份奏疏,这是英亲王阿济格来的。

阿济格在武昌大破大顺军后,接着又在铜陵附近,接受了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的投降,左梦庚虽在板子矶被黄得功杀败,但此时仍有兵十余万,大小船只四百余艘。这于阿济格无异于意外之财,顺手牵羊所得,但他在奏疏中却大肆铺排,将自己如何料敌决战,迫使敌人不得不降的经过大吹了一顿。

多尔衮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从这篇闪烁其词的奏疏中,看出自己哥哥的做假,但不想点破他,正要提笔对他例行嘉奖,不想阿济格在后面还附了一个夹单,竟向他提出:南边苦热,从征将士多不服水土,急盼班师或换防,最后竟说:“零星小贼散处,绥靖之日方长;绵绵瓜代无期,将士久而生怨,望妥选能员,速来接替;臣事已蒇,克日班师。”

多尔衮看完这份口气十分倨傲的奏疏,不由火起,心想,这个十二哥真是太不成材了,此番西征,大顺军已是残兵败将,加上多铎应对的,是大顺军的主力,他因而没有打一场恶仗,就如摧枯拉朽一般,多铎出征在后,反先一步逼近长安,李自成已撤走了,多铎不进长安城,这等于是把一个天大的功劳,让与自己的亲哥哥,阿济格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撵,尽拣便宜。眼下李自成虽然已灭,不是还有张献忠吗,移阿济格一军入川是顺理成章的事,战事正未有穷期,为国家立功的机会还在等着他,怎么就想到要班师呢?什么将士久而生怨,须知他这是拿将士做挡箭牌,实际上是自己想回京师。

他本想提笔,狠狠地将这个十二哥大骂一通,可又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啊,尤其是此事传开,岂不让人家看笑话?但转念一想,此事若是不予理睬,别人一定有话说的,以摄政王一人代天摄政,取代过去的诸王议政,这虽是代善和济尔哈朗共同提出来的,诸贝勒、贝子一致赞成的,但究其内心,这班人未必愿意他一人大权独揽,他们窥伺于一边,只要你有错处,是一定不会放过的,阿济格出征时,绕道蒙古鄂尔多斯、土默特地方索取马匹,代善和济尔哈朗就曾为此大做文章,此番若是放纵了阿济格,还不闹个一佛出世?

左思右想,左右为难,他不由想到了豪格。豪格奉旨去了山东,当时,山东土寇蜂起,几乎全是打着李闯王旗号,兖、沂、邹、滕所属州县,有土寇数十支,其中满家洞一支拥众达数万,但豪格到任后,竟督率各部,将这些土寇一一消灭,并诱斩寇首宫文彩等二十余人,山东随即平定下来了。

他想,凭心而论,豪格戴罪立功,确做出了成绩,而阿济格却是个窝囊废,自己既然主持大小政务,若不能处以公心,又何以服众呢?

他想了又想,又把笔提了起来……

几天后,多铎下扬州,杀人盈城的消息便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北京来了,当然,报导这消息的人在数说多铎屠城的同时,也说他在史可法殉难处,修起一座史公祠来表彰这位不屈的南蛮子。

这天,因不是朝会之期,多尔衮就在自己府中翻阅塘报,一连看了几份有关江南的消息,心中不由暗暗吃惊,万不料自己信任的十五弟也会来这一手——南明小朝廷决不会轻易归服,这是自己心中有准备的,但到头来是如此杀戮收场,他仍感到心惊肉跳,这个十五弟,出征时,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江南为歌管繁华之地,诗书礼义之乡,全国的赋税漕粮,多半由此;泰山北斗级的文人学者,也大多来自江南,能收复江南士子之心,天下便不难底定了,反之,纵然暂时征服天下,也不能保证海晏河清,可这个十五弟,怎么把十四哥的话丢到脑后去了呢?小小的一座史公祠,就能掩盖八十万士民的鲜血吗?他想,多铎做这样的蠢事,要么是太顺利了;要么是因受到了抵抗,丢了面子,可就为一个史可法,竟下如此狠手,值得吗?

但多铎不是阿济格,此番出征,他连下河北、河南、陕西及江南数十名城,厥功甚伟,扬州的杀戮,事非得已,可不能因一眚而掩大功。

想到此,他正准备给多铎写一封长信,向他发出警告,因为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想就在这时,门官来报:工部尚书星内请见。他只好放下手中笔,迎了出来。

还在更衣时,多尔衮便在想星内拜府,所为何事?一下就想到由工部负责的、皇极殿、文华殿的修复,心想:星内父子两代负责工程营造,父亲负责督修盛京的宫殿,工程较为马虎,此番可不要像父亲。

赐座后,多尔衮先问道:“皇极殿定在哪日动工?”

星内又站起来,双手一拱,说:“臣禀摄政王爷,自乾清宫工程告竣后,臣对这班工匠进行了甄别,汰去了一些不中用的,留下了有能耐的,眼下五行八作的工匠诸已到齐,连油漆、彩绘等材料,也一应齐备,可就是木料奇缺,前已派人往东北老林采办,无奈路途遥远,一时缓不济急。”

多尔衮一听,记起前两天的批示,于是说:“你们工部不是已报上来,说有个叫张什么的人,愿报效大木千株吗,难道还不够?”

星内正是为张朝聘一事来的。原来这张朝聘愿报效大木的事,是通过原工部一个司员联系的,张朝聘本是个木材商,但官瘾极大,在前明的天启朝,皇帝喜欢做木匠,派人到处采购木料,他曾向魏忠贤行贿,也是以报捐木料的名义,弄了个内阁中书的官儿,明朝亡了,清朝兴了,前明的官员可官复原职,但他出身捐班,且是虚衔,报到时,吏部不予承认,他不甘心,打听到皇极殿维修,木料紧缺后,便找到工部,说愿报效大木千株。

星内一听,有人愿意报效,且是千株大木,真是求之不得,更让他高兴的是,跟在这个张朝聘身后自愿报效的,还大有人在,只要张朝聘作了官,跟着便会有人报效这、报效那,星内想,这是好事,何乐而不为,至于他后面附加的条件,星内也清楚,内阁中书,才一个七品官,且是虚衔,并非实职,觉得自己可以做主,本想马上答应他,但转念一相,摄政王功令森严,这么轻易答应究竟妥不妥呢?正在犹豫,不想他的老上司、前任工部尚书阿巴泰在场,阿巴泰听后笑了笑说,一个空头衔,又不要位子,算个鸟,与吏部尚书喀喀木去打个招呼,让喀喀木补他一个名字,补发他一张文凭官诰岂不得了。星内一听阿巴泰说得硬气,便一口答应了张朝聘的请求。

不想后来星内去与喀喀木打招呼时,喀喀木却说,此事还是头一回,无例可援,应该奏报摄政王才稳妥。于是,这才有工部代奏的那一份奏疏,原以为摄政王一定大笔一挥,此事便了,哪知却被驳了回来。

星内此行,目的很明确,想请摄政王放一马,赏这个姓张的一个虚衔,这样可解决大难题,再说,自己已答应了人家,也不好失信,眼下摄政王提到了姓张的,马上就话回话说:

“臣正为此事前来请摄政王爷示下,这张朝聘原本就是前明的内阁中书,王爷去年有旨,凡前明官员,皆可录用,他因是虚衔,故未收录,因此,臣本不该答应他,不想那天七王爷恰好在场,听说此事后,便进言说,此人虽出身商贾,却也颇知大义,得知宫中营造缺木料,便首倡义举,你就是如实报到摄政王爷那里,按理也该奖励的,不才一个虚衔吗——”

星内话未说完,多尔衮的火便一下冒了出来,不由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头道:

“这么说,此事是七爷的主张?”

七爷便是阿巴泰,他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多尔衮的七哥,封饶余敏郡王。天聪年间,大臣宁完我主张仿明制,设六部管理政务,皇太极采纳宁完我之议,于天聪五年初设六部,由各王出任六部尚书,当时的多尔衮便是首任吏部尚书,七王爷阿巴泰便是首任工部尚书。但多尔衮任摄政王后,为了事权的统一,便取消了诸王分管部务之事,由他任命六部尚书,直接对自己负责,他后来曾有过谕旨,重申不准诸王插手部务。不想此番为了一个小小的七品虚衔,竟扯出他极不愿看到的事,此事不管从哪一方看,都是应该防微杜渐的,何况星内这个尚书,就是阿巴泰推荐的呢?

他越想越气,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星内一看,摄政王爷脸色大变,目光灼灼,似乎能喷出火来,才知自己口不择言,越描越黑,吓得一下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

“摄政王爷息怒,此事其实不干七王爷的事,是臣一人的责任,臣的意思是皇极殿工程是大事,而内阁中书毕竟只是一个虚衔,又非实职,就此一回,下不为例,因此臣大胆自作主张——”

此时,铁腕冰容的摄政王爷,哪还容他把话讲完,竟拂袖而起,指着他的鼻尖大声说:“大胆星内,竟信口胡喷,用人惟贤,可不是小事,虚衔就不是官吗,明朝是怎么亡的你可知道?此例一开,官可钱买,政可贿成,接着不就是皇帝被逼得上吊吗?”

星内此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竟直挺挺地跪倒,一个劲磕头告罪道:“是,王爷教训得是,臣有罪,臣请处分!”

多尔衮一边在堂中走来走去,一边将星内破口大骂,星内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多尔衮骂得口干了,叫他滚蛋他才起身。

星内去了,多尔衮的心仍不能平静。他想,星内这个工部尚书,肯定是不能让他再干下去了,但自己要摆布一个尚书不难,难的是这些人的背后,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叫你床底下抡斧头,碍上碍下,哪怕你有挟泰山而超北海的勇气,也无奈这上下关系何——今天,自己一时愤激,无形中又将一位王爷、一个亲哥哥得罪了。

十四、摄政王爷 2.从头做起

众人不由一齐噤声。皇帝一听,赶紧又爬到坑上,躲在孝端太后怀中。

代善也愤愤不平的说:“是的是的,这基业,是我们爱新觉罗家族创下的,也不是谁一个人的功劳,有话都可说得,十四弟,你说是吗?”

“好了好了,快告诉十四叔,下不为例。”

此时慈庆宫里笑语喧哗,十分热闹,原来此时孝庄太后携皇帝来慈庆宫给孝端太后请安了。御座上,孝端、孝庄两位太后分别盘腿坐在正面的坑上,皇帝正倚在孝端太后怀中,代善、济尔哈朗二位王爷也来请安,乃分坐在下首,也是盘腿而坐。

才入关的满人,汉化不深,且不说君臣之尊卑当讲,叔嫂之嫌疑当防,就是士宦之家,伯伯叔叔们也不是随易可见寡嫂的,可他们不管,常常见面在一起闲聊;且在皇宫里,也丢不开脱下鞋子,盘腿而坐的习惯,这格局,倒极像是一家土财主,团团围坐叙家常,看不出后来才有的那种严谨的君臣之别。

两宫太后及皇帝听了这个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左右太监及宫女们一个个偷着笑,有的忍不住,竟然也笑出了声。

多铎于是派尼堪带五万鱼皮鞑子兵前往,不想一到江阴,城乡四面皆敌,尼堪防不胜防,竟被杀得大败亏输。

众人都要求代善再说,皇帝更是缠着代善不肯松手。就在这时,外面有太监在大声道:奴才给摄政王爷请安。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这不是元末农民起义时的民谣吗?江南的人民从元鞑子一下就想到了满鞑子,从“留头不留发”上,马上就想到了这首民谣,胆量一下就来了,于是,纷纷操起了武器。

多尔衮进来了,先给两位太后请安,又向两个哥哥问好,代善和济尔哈朗都站了起来,皇帝也站起来,喊了一声:

姓孔的是“圣裔”,你多尔衮既然崇孔,大概于孔子后裔总要网开一面,理由也很充分,家祭时,祭祀者总要是本来面目,束发而冠,不然,受祭的祖宗会不认得后代。

皇帝这一声招呼极勉强也极生疏,多尔衮点了点头,他已留神到,小皇帝开先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是在孝端太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后,才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并开口打这声招呼的。

孝端太后赐座。多尔衮在代善的上首坐下来,却是腿不抬,鞋不脱,正襟危坐,且立刻冷冷地瞥了皇帝一眼。皇帝正悄悄抬头来望他,发现十四叔也在望自己,不由露出几分惶恐,马上低下了头——照惯例,皇帝在这个时候是会出现在这里的,而应该循规蹈矩地呆在书房里,而多尔衮在前殿办完公务,常来后面,在请过两宫太后的安后,便会去书房查看皇帝的功课。可是,这几天功课紧,皇帝有些厌烦,不想去书房,便假说头痛,孝庄太后看出是偷懒,坚持让他仍去书房,孝端太后却心痛这个儿子,同意他留下来。

多尔衮不知个中委曲,他一连看了皇帝几眼,到底忍不住,便说:“这个时候了,皇帝怎么还没有去书房呢?”

皇帝见问,不由拿眼来睃孝端太后,孝端太后只好帮他打马虎眼儿,说:“皇帝今天一大早起来,便嚷头痛,只怕是感冒了,所以是我作主放他一天假。”

可多尔衮却半点也不肯给面子,竟喊着皇帝的名字说:“福临,小孩子家,可不能这么娇嫩,要知道,我们爱新觉罗氏本是生长在冰天雪地的,小孩子才几岁便在雪地里爬摸滚打,长大后,一个个棒得很,哪像你今天这样,住在不透风的房子里,还动不动便嚷头痛。”

皇帝只好答了一声“是。”接下来便再说不出话了,那一双顽皮的眼睛,正四处寻找救兵。代善一见,只好出来解围,他说:

但这能是长久之计吗?

多尔衮这是又一次听到“下不为例”了,他本想借此好好地说代善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脸却仍板着,十分威严,济尔哈朗不知趣,还想打抱不平,他说:

“先只说满文不好记,谁知汉文更难记,那个冯铨教书也太古板,动不动还板着脸要罚学生,依我看,皇帝一定是受不了那个罪。”

眼下,代善与济尔哈朗正跟两个嫂嫂讲一些琐事,既为两宫太后解闷,也算自己消遣。济尔哈朗说起他那小孙子已入太学读书,因先生要他练毛笔字,所以每次回家,手上、脸上到处是墨迹;代善则说起他府中一个叫八娃子的奴才,过去在东北没有吃过有馅的馒头,到了北京后,吃到里面有肉的馒头觉得很新鲜,更不知馒头还有甜的。一天他拿到一个热糖包子,一口咬开,里面的糖汁一下就流到了他的手肘上,他去舔手肘,那只仍抓着糖包子的手便伸到了脑后,结果包子里的糖汁又流到了背上,把他的背也烫伤了,所以,眼下他府中出了个笑话,叫作:八娃子,吃包子,一下烫着尻沟子。

这一来,就是孝端太后也有些坐不住了,赶紧认错说:“十四弟抓得严是对的,这事只怪我。”

可济尔哈朗不买账,他不理睬多尔衮,却气嘟嘟地对孝端太后说:“其实,据微臣所知,太祖爷也罢,先帝爷也罢,虽都说过要学汉文,却也不是没有分出主次轻重,先帝爷更是语重心长地晓谕臣下,不可忘了国语,今天一味强调皇上要学汉文,臣恐将来皇上会忘了国语。”

代善也于一边作证说:“是的是的,先帝爷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在崇政殿,当时在场的有臣,还有摄政王和郑亲王,他的原话是:弃国语而效他国,其国亦未长久也。”

孝端太后一听,忙把眼来瞅多尔衮,就是皇帝和孝庄太后,也跟着把那疑疑惑惑的目光,投到这边来,多尔衮一下怔住了。

不错,皇太极的确说过这话,但那是在十多年前,当时八旗子弟中,语言文字混杂,就是平日口语,也夹杂着蒙古语及东北其他各族方言,这本是满族历史形成的,因为这以前,女真人的先世只有语言,没有文字,金代虽首创文字,但随着金国的灭亡,女真文字便失传了,至明代,女真人讲女真话,却用蒙古文,努尔哈赤起兵之初,命满人的文学之士额尔德尼和噶盖首创满文,乃是以蒙古字头,协满洲语音,这就是“老满文”,老满文弊病很多,后来,皇太极又命达海在老满文基础上大加改进,增为十二字头,并在字旁加圈点以明音义,是为新满文,为推广新满文,并突出它的国语地位,故有此说。但时至今日,这话显然已不合时宜了,第一,此时的大清,国土已不限于关外一隅之地,若说“国”,不但指东北、也囊括关内直至大江南北,所以,不应该是讲满语的地方才是本国,而讲汉语的地方便是“他国”;另外,草创不过三四十年的满文,根本就不适应新的形势,更无法与内容之丰富有如汪洋大海的汉文字相对应,诚所谓时势不同,境界各异,这老黄历上的话,又怎么照搬得呢?眼下济尔哈朗搬出来了,代善立刻心领神会,桴鼓相应。其实,这哪里是在关心皇帝的学习,哪是在关心满人是否汉化,而纯是在鸡蛋缝里找骨头。

想到此,多尔衮不由有气,忙大声说:“不错,先帝确有此说,不过,当时的国,仅限于关外,当时的民,也只有满人,如果我们仍只把眼睛瞅在关外那一小块地方,那一小撮人,自然只学满文就够了;可是,眼下皇上已走出东北了,即将统治普天之下的亿兆臣民了,其规模,十倍、百倍于当初,汉人有五千年历史,汉语博大精深,这可不是蒙古之字合满族之音,再加十二字头的新满文可比拟的,难道你们想让皇上在汉人面前成为一个聋子、瞎子,由汉人蒙哄吗?”

此言一出,莫说济尔哈朗,就是代善也哑口无言了,孝端太后见状,赶紧打圆场,她望了两位王爷一眼,说:

“十四弟讲得对,今后皇上的学习,由十四弟一人说了算。”

多尔衮不由瞪了济尔哈朗一眼说:“书要是都好记,点个状元也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开汉学,习四书五经,这可不是小弟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作皇帝的不读好书,学好本事,将来怎么君临天下?就说冯铨罚学生,可也只罚伴读的,罚不到福临的头上。”

“叔父摄政王吉祥。”

江阴尚未平定,距江阴才二百多里的孤城嘉定,也发生了反剃发的起义。为首者:黄淳耀、侯峒曾。多铎派出精兵攻占嘉定,三次屠城——后世读者,几乎无人不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实,为了这“从头做起”,江南烽火遍地,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渠,又岂止扬州与嘉定。

正左右为难,不想第二天,又有奏疏上来,重申全民剃发,上这个奏疏的,竟然是个汉人。

两个哥哥,夹枪带棒,说的都不好听,但因没有明确的所指,纯是个人意气的发泄,多尔衮懒得再争。他本是有很多事要向太后回明的,就是一些不顺心的事,也想向两个嫂嫂倾诉,想得到一些安慰,不想遇上两个哥哥,生一些没来由的气,弄得心绪不宁,好多事想说也懒说得……

多尔衮呕了一肚皮气,回府后,心情更加烦闷,不由又想到了剃发的事。此事一开始就有些孟浪,他只看到吴三桂等人,说剃发一下便剃了,以为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没想到剃发令一颁布,竟然遭到这么多人以死相拚,要不是自己转弯快,几乎就要闹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八旗入关后才取得的一点点成绩,就要一笔勾消,并被重新赶回到关外去。

其实,汉人清楚,多尔衮也清楚,剃发之举,并非为了顶上这绺青丝,而是不同寻常的“从头做起”,是两个民族精神上的较量,是两种文化的对抗,事关种族存亡的大是大非,是谁征服谁的标致。

多尔衮想,这以前自己态度坚决,不知怎么时间一长,竟有些犹豫起来。今天,看人挑担不费力的二哥代善,竟当着两位太后又重提此事,这可不是他一人之见,而是代表了爱新觉罗氏家族,若不剃,不要说自己在皇族中难以交代,就是全体满人,也必认他为爱新觉罗氏的不肖子孙,不要说他们可能群起而攻之,就是自己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多尔衮去请安,自然先去仁圣太后(孝端)住的慈庆宫。

此番豪格平定山东,得胜回朝时,带回一个活宝,这就是孙之獬。孙之獬本是天启年间中的进士,后因丁忧回到淄博老家。此番山东之乱,各路民军蜂起,这个孙之獬乃毁家纾难——成立民团,呼应王师,协助豪格剿贼。因他是本地人,对情形相当了解,所以,帮了豪格的大忙,豪格于是在奏报时,将他大大地夸了一番,于是,有旨令孙之獬赴部引见。

“当然,皇上的学习是不能松懈,不过,满汉之防也不能松动,这是太祖爷立的规矩,既然让我也来议政,我便仍要就此事多议议。”

……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多尔衮一眼看到这一行字,真是感慨万千——他作梦也没想到,汉人的衣冠之士中,竟然也有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一个满人想也想不出来的,也是一般的汉人不敢说的。说他忠诚乎,说他奸诈乎;说他一片热心肠,可爱之至乎,说他毫无心肝,无耻之尤乎?反正怎么说都可以,总之,自己是再也不能骑墙了,再也不能犹豫了,不然,真不知汉人中,还会出来一个什么大忠臣,说出什么更肉麻的话。

于是,他传集六部九卿会议,当堂宣读了孙之獬的奏疏,先是“天语褒奖”了孙之獬几句,升孙之獬为兵部尚书,然后脸一板,当殿宣布自己亲笔书写的剃发谕旨,并下旨将此谕旨传示京城内外,文武衙门、官吏师生、一应军民人等,谕旨略谓:

……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词争辩,决不轻贷。若有复为此事渎进章奏,欲将朕已定地方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者,杀无赦。其衣帽装束许从容更易,悉从本朝制度,不得违异。

多尔衮念完,炯炯目光,向两边一扫,只见满臣中,人人都喜气洋洋;那一班仍着明代衣冠的汉臣,脸色却一下变得煞白。他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接着,便下旨,令礼部尚书俄莫克图牵头,着手商定官员的服饰及顶戴样式,待定下后,所有官员,无论满汉,要一体着装,不准再有一个朝廷、两种官员服饰的情况出现。

俄莫克图诺诺连声答应,并说:“这事早该办了。”

接着,又对皇帝说:“福临,你可要记住,这学习是一刻也不能松懈的,你学不好,先生不能打你,皇额娘可要打你。”

多铎坐镇南京城,闻报慌了手脚,此时浙江、福建等大片地方尚未平定,到处需大兵镇摄,他只好放下这头,先赶紧调兵平定这些肘腑之患。但此时的江南,一夜之间,无处不反,像是约好了似的,就是一些已占领的州县也复叛,一些已在接洽迎降的州县也立刻拒降,多铎防不胜防,杀不胜杀,而最让他头痛的是江阴之叛。

臣子中,先是原任陕西河西道孔闻镖上疏,说他们孔家服制,三千年未改,请准蓄发,以复先世衣冠。

多尔衮明白这是试探,准了姓孔的,颜、曾、孟三家定会跟着来;准了儒家,道家也不会落后,那你还得准备发付张天师的后裔。思前想后,觉得这人情做不得,于是,孔闻镖被严诏切责,谓:

多尔衮心中不畅,百无聊赖,也无心再看奏疏了。突然,他记起应去后宫,向两位太后请安,昨天已收到了克服金陵的捷报,也应该去报个喜讯,于是,朱笔一丢,公事一推,去了后宫。

剃发严旨,违者无赦。孔闻镖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免死,著革职,永不叙用。

这一来,汉人差不多都绝望了,原先称赞满人讲道理的,眼下闭口不谈只摇头,想出仕的也打消了念头,有廉耻心的、不堪受辱的,纷纷投河或自缢,也有合家自焚的、逃入深山的;无处可逃又没有自杀的,大多躲在家中,关门闭户,男人不敢上街,大街上寂然无声,形同罢市,就是家中有病人,也不敢上街请郎中,怕抓着剃去头发。

皇帝诺诺连声,不敢还嘴。一边的济尔哈朗停了半晌,嘴嗫嚅了半天,悻悻地自我解嘲:

所以,剃发令一下,江南百姓,无不惊骇,就连胆小怕事的人,似乎也于一夜之间,明白何所谓“亡国灭种”了。可此时地方官却令地保传锣,向人们宣示圣谕:十日之内,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接着,城门边、十字街口便出现了一队人马,前面是一副剃头担子,一头挑着座椅和剃头工具,一头挑着洗头水,而装水的这头,便树了一面旗杆,上面则挂着抗拒剃发令的人的头;紧跟其后的,便是一队手持大令执法的兵,看见谁逮谁,逮住就按在椅上剃发,坚持不剃者,立刻砍头。

先是吴县生员陆世钥等揭竿而起,以太湖为据点抗拒清兵;前明职方主事吴易、举人孙兆奎等起义兵于吴江的长白荡;接着,南明巡抚田仰等起义兵于崇明;明宗室朱议沥、中书舍人卢象观等,拥兵偷袭南京;嘉兴等地义军蜂起,更是一下就聚集了三万余人,他们虽多打着光复明室的旗号,但中间大多为平民,这以前老老实实,纯是对剃发令不满揭竿而起。

清廷于顺治二年六月十五日颁布剃发令,至是年闰六月初一,剃发令传到江南。此时,距多铎攻克金陵不过月余,表彰史可法的祠堂虽已破土动工,但扬州被杀的冤魂,却仍在江南上空晃荡,八十万冤魂牵动的,可不止是八十万活人的心——整个江南全在哭泣,为八十万无辜的被杀者哭,为整个民族的前途命运哭,眼下,满鞑子又命令剃发了,河山沦陷,已是无面见祖宗了;又把头发也剃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是更不能再见祖宗了吗?再说,满鞑子才进关,便这也由他那也由他,等他们江山坐稳了,是不是汉人也要学满文,讲满语,甚至父死子也要妻其母呢?

江阴属常州府,为长江上的第一重要门户,控扼苏、松、浙、闽往来南京之要冲,帆船一昼夜可达海口,素有“三江之雄镇,五湖之腴膏”的美称,多铎此时正调兵南下苏州及浙江,江阴一反,等于把他的咽喉卡住了。

本来,清兵下江南时,江阴的明朝官员都已弃官而走,只需派个官去,江阴便无事了,及闻剃发令下,人民自发占领县城,共推前任典史阎应元为首,发仓廪、制兵器,编练队伍,准备与前来强迫剃发的清兵作战。消息传出后,四乡的农民连农事也不顾了,纷纷自带兵器与粮食前来,加入战斗,小小的江阴城,一下聚集了二十万人,阎应元选练精壮六万余人,上城防守,誓死抗击清兵。

多铎气蒙了头,先是派降将刘良佐去劝降,被阎应元痛骂了一顿。刘良佐说,弘光都被俘虏了,你们还为谁守城呢?阎应元说,我不过一个典史,尚不忘故国;你被封为列侯,手握重兵,却投降敌人,你真不知羞耻。说着便下令放箭,刘良佐吓得抱头鼠窜而逃。

多铎无法,先后调动二十四万精兵,派贝勒博洛率降将李成栋前往,但江阴人民却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且想出了许多办法防御,迫使清兵不能越雷池半步。最后,多铎只好将红衣大炮运来,用大炮猛轰,城内军民坚守了整整八十天,杀死杀伤清兵达六万多人,最后,在弹尽粮绝的情形下,才被清兵破城而入。

多铎气急败坏,又一次下令屠城,“满城杀尽,然后封刀”。

就凭一个小小的典史,九品官也,却一下能号召数十万人,虽是乌合,却能与训练有素的八骑精锐苦战八十天,且没有一个投降,这不能不令那一班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八旗将士刮目相看。

后人有挽联挽阎应元等守城壮士,道是:

<span>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六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span>

乾清宫修复了,随着一起修复的还有坤宁宫、钦安殿及东西六宫,大顺军当初走得匆忙,他们主要是烧前两大殿及乾清宫,柴草都集中在前面,后宫烧得不厉害,所以,修复的工程量不大,随着乾清宫竣工,后宫便一道修复了。眼下皇帝年幼,尚未大婚,须人照顾,所以,两宫太后分别住乾清宫和慈庆宫。

十四、摄政王爷 3.阿济格“睡筛子”

阿济格到底还是班师了,尽管这以前摄政王一再晓谕,但他却不顾一切,竟以身体不适为由,带着一班随征的郡王、贝勒、贝子和投降的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等凯旋。

按说,阿济格此番出师,也可说得上战功赫赫。他们从口外南下,先陕北后关中,转战湖广,生擒大顺军二号人物刘宗敏以下大将数十人,平定河北、陕西、湖广等数省,他的奏疏上,甚至说李自成已死于乱军之中。可他回到京城,却遭受了少见的冷遇。皇太极时代,凡亲王出征凯旋,他必亲迎至郊外,要不,也必遣有身份的王爷代往,上回阿济格从真定府凯旋,多尔衮因要去祭孔,所以,派了固山额真谭泰、何洛会代他前往;此番多尔衮却不但没有自己出城迎接,也下旨不准其他官员出迎,阿济格一行走到芦构桥,虽见宛平城门大开,却只有宛平城的知县率一班衙役在迎候。他一见这格局,心里不由格登了一下,但仍不动声色,进城后,征程未洗便赶紧赶到午门请安。

这时,多尔衮令一个小太监已迎候在午门,他传摄政王谕旨说:各位辛苦,请各自回府休息,初十日再行陛见之礼。

这时才八月初四,就是说,要待到六天之后才能见到皇上及摄政王。阿济格明白这是十四弟在有意冷落自己。他窝着一肚子火,一时无处发作,在随征各王的劝慰下,只好先遵旨回府。

阿济格回京之日,江西巡抚李翔凤的奏报也到京了——李翔凤在这份奏疏中竟说,李自成不但未死,且仍带领一支兵,活动在赣西北一带,攻城掠地,很是猖狂。接着,湖广巡抚何鸣銮、郧阳巡抚潘士良也有奏报到京,谓大顺军一支若十余万人马,在高一功、郝摇旗等人率领下,兵分三路,自当阳直迫荆州城,填濠搭梯,百计攻打,疏文中并引担任荆州城防的副将郑四维的话说:“贼情万分孔急,孤城垒卵可虞”。

多尔衮读到这些奏疏,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对十二哥十分失望。

初十这天,阿济格及从征将士陛见。其实,这种陛见只是走过场——因为不献俘,所俘的刘宗敏等大顺军重要将领已被杀害了,这里皇帝年幼,尚未亲政,由老太监扶上御座,阿济格率从征将士拜舞,皇帝“天语褒奖”阿济格和将士们,虽然两宫太后事先已教好了一套话,皇帝却没有用这些陈词滥调,爱恶作剧的皇帝,也没有再捉弄十二叔,召见时,出言都很得体,令英亲王称赞不已,但一边的摄政王却一言未发,脸上能刮下一层霜。

接着便是赐宴午门内。由礼王代善、郑王济尔哈朗等王大臣作陪,宴席开始时,多尔衮也出来向阿济格敬了三杯酒,但就是敬酒,多尔衮的脸也始终扳着。他的脸色难看,阿济格的心,便一直悬着,多尔衮敬过从征诸王、贝勒、贝子后,立刻拱一拱手,自顾自地进宫了,众人待摄政王走后,才觉松了一口气,立刻纵情谈笑起来,阿济格心里虽有气,但在两位哥哥面前,也不好发作,故仍然谈笑风生。

代善早把这一切看在眼中。

代善不像济尔哈朗,济尔哈朗没有经济之才,却又不肯放弃权利;代善自知才能要远逊多尔衮,所以,在皇位确定,多尔衮以叔父摄政王名义辅政的格局定下后,他便只想安福尊荣,当一个笑面团团的大清铁帽子王,当一个鲜花着锦的富贵闲人,但眼下他这个富贵闲人闲不住了。

大清国定鼎中原、统一天下已是指顾间的事了,但与此同时,多尔衮兄弟仨不但名崇位尊,且权力也在无限地澎胀,幼主柔弱,权臣秉政,已成不易之局。这时,皇族内部的传言,也已如火燎原,这就是多尔衮会真的做皇帝。听到这些消息,代善不由心急如焚,多尔衮在权力纷争中逐步坐大,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自己这个长兄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须知当初若不是他的证言,这皇位便是豪格的。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耽心,万一多尔衮真有那个念想,自己不但愧对父兄,且要承担起皇室骨肉相残的责任。他想,要抑制多尔衮的野心,分化他兄弟仨未尝不是手段。

于是,本不想管事的代善开始留意了,此次阿济格南征,一开始就不争气,先是绕道鄂尔多斯、土默特索要马匹,接着又迁延不进,坐失戎机,虽取得一些胜利,这是赖多铎的成全与忍让,最后,不移师入川,却急着班师,这些情况,众人早有议论,代善不动声色,稳坐钓鱼台,只看多尔衮如何处分,他明白,铁腕冰容的摄政王,是不会放过这事的。眼下,皇帝赐宴午门内,亲王大臣作陪,代善虽也笑容可掬地劝酒,心思却早跑到了千里之外。

这时,济尔哈朗正殷勤劝酒。他知阿济格善饮,一边用大觥相劝,一边说:“十二弟,听说那个李闯王死于乱军之中,按说,他也是个将才了,你们两军相接,前后不过百十余里,他怎么就不防你偷袭他呢,这不是黑瞎子敲门——熊到家啦?”

阿济格说:“我的哥,你知道我们追得多猛啊,小弟我们从西安到襄阳,又从襄阳到武汉,两个多月马不停蹄,不让李自成有喘气的机会,小弟的双腿都肿了、皮肤溃烂了,跨不上马鞍子,可就一个劲穷追,所以,我累他也累,不但看谁腿快,还要看谁熬过谁。”

一边的二等昂邦章京鳌拜接着说:“英王爷骑不动马,是躺在滑杆上,用马驮着行军的。当我们追到汉川时,发现流寇的后卫煮熟的饭还来不及吃,所以,我们断定流寇一定还在武汉,于是连夜出发,衔尾紧追。这时,李自成已上了船,只是没开航,我们水陆并进,冲进城后,发起冲锋,杀得他们尿滚屁流,还以为我们是神兵天降呢。”

济尔哈朗佩服地点头说:“嗨,这真是隔山射虎,全凭硬功(弓)。你想想,流寇虽然已败,但这李自成也是多年的巨寇,从明朝闹到现在,十几年了,此番一战就戮,这可是为朝廷消灭了一个心腹大患,更何况炎天水热,蚊叮虫咬,地形不熟,水土不服,十二弟不畏艰苦,立此奇功,真正值得嵌碑勒石。”

众人都恭维阿济格,代善也不落后,他先用大觥敬酒,又摇头晃脑地为阿济格摆功,说:

“十二弟确实是好样儿,自领兵征讨流寇,一败寇于关门而神器归;再败寇于西安而巢穴扫;三灭寇于武汉而根株净。这样的事迹不嵌碑勒石,也应该宣付国史馆,写进我大清的一统志,好传之万代,以示不朽。”

说着说着,代善乘人不备,突然悄悄地拉了济尔哈朗一把,这时,众人还在一个劲地恭维阿济格,代善却又故作不解地说:

“哎,不对呀,此番十二弟凯旋,摄政王为什么没有出迎呢?”

济尔哈朗会意,也跟着装糊涂说:“是吗,这不会吧,要么,他一定是抽不开身,学汉人的诗书礼乐可不是容易事,诗书易礼春秋,之乎者也亦已焉哉,而且,朝廷马上要开科选士了,这做八股文可不是容易事,殿试时,你看不懂试卷点谁当状元呢?还不去跟那班文人拜师,熟悉熟悉?”

代善连连点头,慢吞吞地说:“这就难怪,这就难怪,既然国家大事挡在前头,兄弟之间,礼数稍有疏忽,也无可无不可。不过,话说回来,亲王远征,皇帝亲迎是规矩,这以前先帝、还有父皇都是这样,听说,上次十二弟从真定回来,也只派了个何洛会,这怎么行呢,自己没空,可传谕让我等代劳呀,你不传谕,谁也不明就里,又怎么出迎呢?”

两个哥哥,言三话四,句句灌进阿济格的耳中,他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的,那喝进的烧刀子,化作一股股蓝色火焰,就在喉间一鼓一鼓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苏拉从宫内走了出来,口称:“摄政王有旨与英亲王。”

众人一听有旨,代善和济尔哈朗不由站了起来,其余由阿济格牵头,各蒙恩赐宴的将领一齐离席跪伏,听小苏拉宣旨。

这是由多尔衮亲自写的一道上谕,就阿济格出征一事,传旨申饬,其中列阿济格四大罪,一是擅至蒙古索取马匹;二是胁令巡抚李鉴释免有罪逮问的朱寿鍪;三是当着众将士说皇上是黄口孺子;四是不遵谕旨,擅自撤兵。

为此,阿济格由亲王降为郡王,罚银五千两;固山额真谭泰徇情枉法,革职抄家;同案鳌拜革职,罚银一百两。

众人跪听上谕,一个个战战竞竞,本来都是团团笑脸,一下几乎全换成了哭脸。阿济格跪着听着,终于忍不住了,忽地爬起来,气愤地骂了一句粗话:

“奶奶的,早知尿坑,爷何不睡筛子去?”

说着,也不管宣旨的太监还呆在那里,就自己动手倒酒喝,大杯酒全倒进嘴里,心尤不甘,手一用力,那汝窑天青釉的荷叶杯竟成了两瓣。

下过处分阿济格的谕旨,多尔衮无心再处理其它公务,乃袖着手在武英殿中踱方步。就在这时,大内护军统领前来报告:英郡王阿济格因饮酒过量,醉倒午门,护卫上前搀扶被他拒绝,且下令张着杏黄伞,拦门而坐,并口出不逊之言。

多尔衮一听,脸一下就气白了。

既然能下令张盖坐于午门,显然就不是“醉倒”而是存心,按说,他应知错,出师之初,绕道蒙古,索要马匹,致缓师期,这是已传谕申饬过的;不等谕旨,擅自班师,这事必干军令,他也应心中有数,到回京时无人郊迎,他便应自我反省、自我惕怵了,可他不主动上表请议罪,反得意洋洋来喝慰劳从征将士的庆功酒,这庆功酒是为你而设的吗?作为弟弟,若在这个亲哥哥面前徇情枉法,又如何示信天下?

可阿济格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想起近来流行在皇室内部的谣言,想起代善、济尔哈朗遇见他时,那哼哼哈哈、阴阳怪气的笑脸,他明白,这一定是代善在使绊子,这个慈眉善目、遇事随和的二哥呵!

心中有气,那如电的目光不由朝那个护军统领一扫,怒声道:“英王醉酒失仪,乃左右之过也,你快去与孤查清楚,看今天是谁跟他,将那不会侍奉主子的奴才砍了。”

护军统领尚在犹豫,多尔衮一顿脚,厉声道:“还不速去,你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啦?”

护军统领一听,吓得赶紧抱头鼠窜。

不一会,护军统领果然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前来缴旨,多尔衮厉声问道:“英王可退下啦?”

不想这个统领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嘴唇像打摆子一样地抖着,就是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多尔衮见状,心知这一招还不够狠,不由连声骂道:

“不中用的东西,下人有过,乃官长统率无方,传孤谕旨:将英王府领班侍卫斩首,若还无效,斩王府长史。”

其实阿济格本有十分酒量,今天还才喝到八成,俗话说,酒从欢乐饮。只因代善、济尔哈朗劝的酒,本是看准时机,合着怨气灌下的,所以,“酒不醉人人自醉”,想起眼前的事,“饭不熟,气不匀,”于是,来在午门,一屁股坐倒,看你多尔衮奈何我。

代善和济尔哈朗见机,一个个打道回府了,但此时午门仍有不少陪宴的官员和随从,眼下这稀奇事,真是千载难逢,于是,一齐缩在两边的朝房看热闹。

这可吓坏了左右亲随,他们先是去扶阿济格,被阿济格甩脱、喝退,后来,阿济格坐下了,他们便用力去扯,可他毕竟是个王爷,也不敢下狠手。这里阿济格成心要学灌夫骂座的故事,不但唾沫横飞,破口大骂,且像使了定身法似的,就是端坐不动。

眼看着护军统领将亲随小六子拎出砍了头,阿济格仍一动也不动,这时,统领又走过来了,一下在阿济格面前跪倒,说:

“英王爷爷,您再不起来,连王府领班和长史也不保首领了。”

话才出口,英王府的领班侍卫图赖早吓得呜呜地哭起来,冒着烈日,跪在青砖地上,一个劲跟英王磕响头,求英王饶命。

阿济格一见这情形,火气越加大了,他猛地爬起来,就要进宫去与多尔衮拚命。这时英王府的长史已闻信赶来了,一见这情形,立刻喝令众人动手,也不顾阿济格的大骂和揪扭,七手八脚,先将他挡住,然后下死劲捺在轿中,锁上轿门,抬回英王府……

十四、摄政王爷 4.民胞物与

阿济格此举,使多尔衮大扫面子,他越想越气,终于病倒了。

病榻上的多尔衮,接到的是让他更加寝食难安的消息——在陆续接读多铎报来的、关于逐次平定江南各地的奏疏后,继扬州十日,又有江阴之屠及嘉定三屠,想起杀戮之惨,闻所未闻,虽说平定天下,在所难免,但一想起江南的腥风血雨,总觉下怀难安。这天晚上,他做起了噩梦,梦见荒山野岭,惨惨阴风,阿怜竟一身血污,在嚎啕痛哭,他不由上前拉她,欣慰地说:

“阿怜,大清终于平定江南了,十五弟已到了你的家乡,那可真是好地方,岂止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呢,简直是处处锦绣呢。”

不想阿怜突然转过身,连连冷笑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南早已尸横遍野,白骨蔽天了,还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呢!”

他忙解释说:“爱妃,你听孤说,多铎下江南杀戮太惨,孤已严诏切责,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再说,自古历来,哪有平定天下不流血的呢?”

阿怜却恶恨恨地说:“哼,说得好听,平定天下。不就是姓李的、姓朱的、还有你们姓爱新觉罗的在争做皇帝吗?你们争做皇帝不打紧,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拿无辜老百姓开刀呢?”

多尔衮强词夺理说:“要说杀戮之惨,也不能全怪多铎,先要怪崇祯无道,引得流寇四起;后要怪流寇不仁,肆意祸乱中原;而我们进关后,吊民伐罪,替天行道,翦灭各路流寇,做了不少的好事,且书同文,车同轨,雄师百万下江南,真正做起了秦始皇的事业。”

阿怜叹息着说:“崇祯也好,流寇也好,怎么说也怪不到平头百姓身上,百姓有什么错啊?可以说,他们与你们爱新觉罗氏无冤无仇,一住东北,一在江南,风马牛不相及,这江山姓朱也罢,姓李也罢,就是姓爱新觉罗也罢,谁做皇帝,他们都少不了要完粮纳税,可你为什么要强迫他们剃头呢?要知道,在他们心中,剃头便是髡钳,那是上古时期,对待不孝父母的犯人才用的刑罚,你既然要统一天下,为什么不能爱护百姓?为什么要把他们当犯人看待?为什么要强迫他们服从你们的习俗?要知道,在他们心中,头发剃了,死后便见不到祖宗,你只要你的祖宗,便不要他们也认自己的祖宗吗?”

多尔衮自觉理亏,乃嗫嚅着说:“这剃发之令孤本已收回了的,是你们汉人自己请求要剃的。”

阿怜冷笑着说:“那是什么汉人啊,那是汉人中的败类,是汉奸,汉奸的话你也信?”

多尔衮说:“你怎么只看到这些呢,入关后,我听从了许多汉臣的主张,省刑薄赋,怜孤恤寡,救难赈灾,且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中原百姓修养生息的法令,像永不加赋的诏书,你们的崇祯皇帝能做到吗?你们的大顺皇帝能做到吗?至于剃发、杀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所谓以杀止杀,以刑止刑,这是你们圣人书上说的大仁。”

阿怜说:“还大仁呢,你配说这话吗?古之圣贤,胸中并无此畛彼域之分,却时刻存有民胞物与之想。你能做到民胞物与吗?”

多尔衮不解地说:“何所谓民胞物与?”

阿怜又连连冷笑着说:“哼,你不是在潜心钻研汉学吗,怎么连民胞物与也不明白呢,怪不得你读了多铎杀了那么多人的奏报,竟然也无动于衷。你啊,还是好好地反省吧。”

多尔衮还想拖她,要她听他解释,可阿怜却手一拂,飘然而去。

醒来之后,多尔衮便发现自己病了。先是皮烧骨冷,乍寒乍热,不思饮食;接着,便四肢无力,头昏目眩。几个御医号脉会诊,反复磋商,一连开了十多付药,又千叮咛,万嘱咐,谓王爷日理万机,心力交瘁,阴气耗损,阳气亏输,分明是过度操劳所致,虽可用药饵调养,但总要少思寡欲,静心养气才能好得快。

可日理万机的多尔衮,每日除了待批的公文堆积如山,还要筹兵筹饷,料敌决策,加之要应付这一班皇室贵族,就是三头六臂也嫌不够,跟他说“静心养气”还不是强人所难?

这时,众大臣纷纷前来探视,他们几乎众口一词,劝摄政王爷遵医嘱,安心调养,多尔衮只是笑笑,却不作答。

为养病,他闭门不出,静静地躺在炕上,奏章报来,就让一个年轻的笔帖式念与他听,并听他口授代批。才养了两天,第三天,发现送来的奏章较前为少,多尔衮不知何故,派人查问,才知奏疏到大学士范文程手上后,便转交辅政王济尔哈朗批阅了。多尔衮一听,不由肝火上升,立刻传旨,责问范文程此举何意,并让其明白回奏。

直到看了摄政王措词严厉的谕旨,范文程才知自己闯了大祸,赶紧来府中谢罪。多尔衮虽仍头昏目眩,却扶病在银安殿升座,令范文程报名而进,当殿说明。

范文程行过大礼,摄政王并没有令他起来说话,他只好跪着,说:“臣有罪,望摄政王爷宽恕。”

多尔衮面上仍带不怿之色,说:“范文程,孤代天子摄政,出于诸王贝勒及众大臣公推,两宫太后首肯,你为何擅将章奏,不报本王,却转报议政王批阅?”

范文程磕头如捣蒜,说:“臣禀摄政王爷,臣这是出自一片爱王之心,因有医嘱,王不宜操劳,加之臣转报辅政王的都是一些小事——”

多尔衮一听范文程开口便提他有病,心中那火苗又一下窜了出来。其实,他也明白,范文程是为他好,看他病了,想让他静心养气,但臣下奏章不经他摄政王之手,便由他人处理了,这不是说他多尔衮不摄政了,由济尔哈朗摄政了?这可是关系到政柄转移的大事,范文程一个汉臣,真是胆大包天了。想到此,不由赫然震怒,乃不等范文程说完,就拍着御案说:

“胡说,孤就是有病,也应由诸王大臣会议,另推贤能替代,并奏明两宫太后准允,岂能由你这么偷天换日?”

范文程一听摄政王爷口中,连偷天换日也出来了,这不是死罪吗。他一惊,为自救,一句话竟脱口而出:

“王爷,大清中原问鼎,眼下成败未知,微臣实在不忍看着王爷有孔明的八字之叹呀。”

范文程此话,近似乎一个哑谜,但熟读《三国》的多尔衮一听,立刻就明白了。所谓孔明的八字之叹,不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眼下自己是天大的担子一肩挑,诸王大臣袖手旁观,事情办好了,是皇上洪福,两宫太后圣明;办砸了,全是我摄政王一人的责任;红脸黑脸一人唱,大事难事一人挡,旁人眼睁睁一边看着,成天只想塔上拆砖,却不曾有人挑砖砌塔;指手画脚,看人挑担不费力,黄鹤楼上看翻船;自己就是三头六臂,终有累倒的一天,就连司马懿也叹息诸葛亮“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范文程分一些不要紧的事让他人管管,又有什么错?

想到此,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向范文程抬了抬手,说:“你起来说话吧。”

范文程谢过王爷恩典,立了起来,多尔衮又赐坐,然后说:“孤也知你是好意,不过,你好好想想,此事有关政柄转移,你能作得这样大的主吗?”

范文程只好又连连谢罪。多尔衮望着诚惶诚恐的范文程,想起进关前,他为他卜的上九潜龙勿用的卦,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说:

“江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孤想把豫王调回来,范先生,你说呢?”

江南怎么不得了呢,这话好笼统。但范文程却从多尔衮那游移不定的目光中,窥测到什么。其实,谁不明白,大清入关后,若一味地推行省刑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天下是不难平定的,这以前,江南不是望风归附的局面吗,为什么一夜之间,反旗四竖,血流漂杵呢,就因这剃发令啊!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可这话就借一个胆子与范文程,他也不敢说。因为那天谕旨颁布时,口气之严厉,令所有汉臣心胆俱战,就是有心谏阻者,也一个个知难而退,他范文程可不能作那出头檩子。再说,他还不知此番摄政王会给他一个什么处分呢,眼下见摄政王问起,总要有个说法,于是,犹疑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进言说:

“江南眼下糜烂已极,就如一个人,病得深沉,若骤然投以猛药,只能适得其反。再说,豫王爷此番从秦中到苏皖,转战了大半个中国,劳苦功高,也应该班师休息了。接下来应是如何善后,这善其后者,善其后者——”

范文程一边说,多尔衮一边点头,可不料他说到善后者,竟吞吞吐吐起来。多尔衮其实已把他那下半截猜出来了,便说:

“你的意思孤明白,这办善后既要有雷厉风行的手段,又要有和风细雨的功夫,还要熟悉江南的风土人情,那里是文人荟萃的地方,若派个文士出身的人去,是再好不过了。”

范文程连连点头说:“王爷圣明,想必心中早有腹案。”

病榻上的多尔衮,整天就在想这事。他也清楚,江南的反叛与剃发有关,领头的多为文士,他们不知兵,也缺乏好的组织,大兵一到,几乎不成对手,如果仍用过去的办法,横切萝卜竖切葱,势必会大伤元气,大伤中原士子之心,为将来的收拾人心带来更大的障碍,所以,他决定改变策略,且立刻想到了洪承畴,于是说:

“孤想派洪亨九经略江南,你说行不?”

一听摄政王自己提到了洪承畴,范文程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早就想到了洪承畴,只有他具备这方面的条件,他是江南人,出身文士,这以前,与那班反叛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凭他的声望一定能招抚不少人,就是那班人拒抚,他也可利用自己对敌情的熟悉,挖树盘根,从根本治起,这局面是不难收拾的。但这事非同小可,同是汉人,他怕摄政王生疑,眼下既然他自己提出,当然只有佩服的份了。

当下君臣又扯了一些别的事。

多尔衮又想起了梦中阿怜所言。其实,民胞物与之说,是那天读一个汉臣的奏章时记下的,不想当时未弄通,便带到梦中来了,眼下,他似是随口问道:

“范先生,孤问你,这民胞物与一词究竟要如何理解呢?”

范文程没有读那本奏章,不知摄政王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心想,这个王爷真是太好学了,眼下大概已涉猎到宋儒理学了,于是耐心地解释道:

“民胞物与一说,是宋朝大学问家张载提出来的。意思就是教我们要有仁人胸怀,懂得如何去爱眼前万物。因为一切生灵,都是天地所生,乾称父,坤称母,而‘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所以,我们要爱一切人,就跟爱自己的同胞手足一样毫无区别,且视天下无一物非我。”

多尔衮听得十分仔细,听毕连连点头,并马上问起张载的生平,范文程于是又把张载生平简单地介绍了一遍:字子厚,凤翔横渠人,人称横渠先生,一度讲学关中,其学派人称“关学”,为理学四大名派之一。接着,范文程又把张载与二程及朱熹的学说作了一番简介和比较。

只要一说起汉学,一脸杀气的多尔衮,立刻兴趣盎然,听得十分认真,脸上那予智予雄的傲气全不见了,竟谦恭得像一个小学生。

十四、摄政王爷 5.三朝天子一朝臣

北京城渐渐有了生机。随着皇宫的逐步修复,大明门改称了大清门,皇极殿改称了太和殿,它雄踞紫禁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大栅栏、珠市口一带也热闹了,前明的降官降将们弹冠相庆之余,已把那一份羞惭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然而,健忘却攻不下良知的坚垒——自从全民剃发之旨宣布后,金之俊也剃发了,就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也全从了满俗,自然也是顶戴花翎。他揽镜自照,几乎认不出自己。早在这以前,汉官中便私下有议论,说孔雀翎子马蹄袖,正应着俗话说的“衣冠禽兽”四字。眼下自己居然也“衣冠禽兽”了,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无可奈何之气。

可令他不堪的事却永远没完,那天,他去礼亲王府赴宴——庆贺代善六十二岁寿辰。宴后看戏,有个满人竟然点了一出《马前泼水》的折子戏,当演到朱买臣衣锦还乡,贾氏前来相认而覆水难收时,那个演朱买臣的戏子竟然临场发挥,指着在座的一班汉官怒骂道:

“姓朱的何曾亏负了你?”

这真是语惊八座,振聋发聩。可在座的汉臣,却表情不一,有的听了就听了,像是在说旁人;有的也停杯忍箸,把头背过去;叨陪末座的金之俊,立时就羞红了脸。是啊,姓朱的几时亏负了我们呢?可我们却忘得好彻底呀,连一个优伶的记性也不如。

这些日子,金之俊痛定思痛,回肠百转——身为降臣,事不得已,无面见江南父老,更愧对故国衣冠,含羞忍垢,这一份悲苦之情,向何处可说得?眼看多铎兵锋已渐渐偏及江南,故乡人民为反剃发而掀起风起云涌的大起义,于是,招来杀戮,招来灭顶之灾,金之俊每一读塘报,不觉泪眼模糊,心中矛盾极了。

凭心而论,多尔衮纵横捭阖,不愧命世之主,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体现出一个开国之君的大手笔。毫无疑问,自己心怀济世之志,在崇祯手上,得不到施展,能遇上一个比崇祯要英明百倍的君主,正是云从龙、风从虎、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期,可不负平生所学。但虽有此想,心中却总总不安——不知为什么,他每逢召见,每有建树,便有一种背叛之感;每蒙恩遇,每受褒奖,总觉愧对地下的崇祯皇帝、愧对地下的祖先。

他明白,这种羞惭,是要相伴终生的,那么,能为故国一尽绵薄不也是一种补救吗?眼下江南糜烂了,这其实也是多尔衮不愿看到的。可以说,他是最能理解多尔衮为什么要下这剃发之令的人,多尔衮入居紫禁城的第一天,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就引用孟夫子那句名言:夷人得志,行乎中国就清楚地表明这点——他一直在为自己的身世找理由。这个虚心向善的王爷,渐窥儒家堂奥,耻自己的家世,生怕遭人轻看,集自尊自傲与自轻自贱于一身,跳不出心造的牢笼,自己折磨自己,须知在他血管中,仍然流淌着桀骜不驯的女真民族的血啊!

事已至此,金之俊明白,自己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是无法阻止这剃发之令了,他只想找一个折中的办法,尽量让这态势缓和下来,求得彼此相安。但多尔衮令出如山,不容人劝谏,而且,金之俊已察觉出,多尔衮有意将剃发令为诱饵,伺机严惩想进谏的人,以此立威,以此作为对汉臣的惩诫。金之俊看出此中的凶险,只能慢慢寻找机会。

摄政王爷病了,金之俊认为机会终于来了。当满朝文武一齐涌去探病时,他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直到众臣该去的都去得差不多了,他才从容不迫地去摄政王府递牌子请见。

多尔衮正诧异金之俊的失礼,他觉得,自己与金之俊,除了君臣关系,应该还要进一层,为什么别人都来了,金之俊却没来呢?眼下一见金之俊,很是高兴,一边让坐,一边说:

“想是近来部务繁忙,金先生难得有闲暇。”

金之俊知道这是责自己没来探视,于是抱歉地拱手说:“王爷玉体违和,臣早应该前来亲侍汤药,不想臣近日不良于行,只好在家调养,直到今日才勉为其难,王爷请谅。”

多尔衮不由诧异,说:“先生一向矍铄,何来此说?”

金之俊于是叹了一口气,说起个中原因。原来不久前,他坐车去香山访友,遇上一段长长的下坡路,车夫懈怠,信马由缰,不料坡未下完,又遇上一个急转弯,这下让车夫措手不及,待去吆喝马时,已是迟了,结果人仰马翻,把腿也压伤了。

多尔衮笑了笑说:“这只怪你的车把式没经验,用我们满人的话讲,叫力巴头赶车——翻了。力巴头就是外行之谓,别看下坡顺溜,可千万大意不得,遇上急弯,更不能猛地一转,要慢慢地转,遇上力巴头,就不明白这些。”

金之俊连连点头说:“诚如王爷所言,车遇急弯易倾;舟遇急水易覆。看来,臣的家奴真是个力巴头,哪能懂得这深奥的道理。”

精明的多尔衮一听,不由望了金之俊一眼,不知怎么这一望,立刻就察觉出金之俊话中大有余音,乃微笑着说:“金先生,你好像话中有话,却没有说出来,你说,谁是力巴头?”

金之俊说:“臣就事论事,王爷能不明白?”

多尔衮噎住了,不由叹了一口气,自已转换话题说:“记得金先生好像是江南人?”

金之俊连连点头说:“臣藉苏州吴江。”

多尔衮说:“孤虽没有去过江南,但孤明白,那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吴江想必也是如此。”

金之俊于是把苏州的地理环境及历史人物介绍了一遍,又说:“这些日子,臣一直在盼望南边消息,实指望王师能早日底定江南,臣得慰故乡桑梓之念。”

一说到平定江南,多尔衮不由皱眉,说:“难啊,多铎近日奏报到京,说江南眼下遍地烽火,天天都有警报,连南京城郊也不十分太平。”

金之俊忙说:“小的反复总是有的,但这无碍大局。”

多尔衮说:“虽无碍大局,总要人去应付,多铎都有些不胜其烦。”

金之俊说:“唐朝的房玄龄说得好,天下如大器,一安难倾,一倾难正。想当初朱明失德,流寇拨乱中原十有余年,这‘大器’已是被倾覆得底朝天了,所以,王爷还得从容收拾,性急是不能成事的。方才不是说急弯易倾,急水易覆吗?治理天下与驾船行车是一个道理。”

多尔衮不由微笑点头,说:“金先生,你还是言有未尽呀。”

金之俊诺诺连声说:“不敢不敢,臣岂能出言无忌。”

多尔衮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率性劈直说道:“金先生,孤明白你要说什么。为政之道,须用水磨功夫,事缓则圆,万不能一蹴而就,孤岂不明白这道理?就说此番剃发之旨,并非孤一意孤行,也不是没有想到后果,个中委曲,羝羊触藩,诚非得已,孤就是想收篷,也无计可施啊。”

金之俊见摄政王一点就明,言语中并透露出几分无奈,忙说:“臣明白王的苦心,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臣有一计,或许能使王急水收篷,弯上刹车。”

多尔衮面色立刻又凝重起来,不由记起去年的事,说:“先生又想劝孤收回成命吗,去年剃发之令,已因你而缓,这回可真正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想你还有何话可说呢?”

金之俊说:“此番臣不是劝王收回成命,王也不可朝令夕改。”

多尔衮舒了一口气,说:“那你又何必转着弯子说那么多呢?”

金之俊说:“不是臣说话转弯子,实在是不忍局面如此僵持,想请我王给江南的衣冠仕族,一个可下的台阶。”

多尔衮说:“你既然有备而来,想必是有一番说的,若能说出一个孤认可的主意,岂不是美事。”

金之俊心中有底,于是说:“臣听说和硕豫亲王初下江南时,曾有手令,道是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这办法就留有余地。”

多尔衮手一扬,不耐烦地说:“多铎那是权宜之计,为区别顺逆故也,眼看天下已定,军民一体,江南岂能例外?眼下谕旨已颁发,不肯剃头的逆民已遭到惩办,那就更不能轻易更改了。”

金之俊说:“就丝毫不能松动?”

多尔衮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金之俊不由离座,并连连磕头说:“王爷王爷,一纸政令,关乎天下亿万生灵,焉能不知变通,不知妥协?”

多尔衮很不满意金之俊这态度、这口气,乃咄咄连声地说:“何所谓妥协?你讲你讲,你快讲!”

金之俊见摄政王生气,虽也胆战心惊,但话已出口,岂能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说:“王爷,妥协不就是缓一步退一脚吗,值此天下汹汹,万民前仆后继,不畏刑诛之际,王何必在乎退这一步呢?退了这一步,您便可站稳脚跟,便可再进两步,甚至于一直走下去,须知峣峣者易缺,曒曒者易污,这退一步就是妥协,它既有利于天下臣民,也有利于大清江山,王何不省也?”

多尔衮扳着脸说:“哼,说来说去,你这妥协还不是仍让孤收回成命吗?须知古人有言,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惟行而不返。孤秉政以来,令出法随,决不能一改再改!”

金之俊已看出摄政王心虚,叹息说:“还是魏征说得好,善为水者,引之使平;善化人者,抚之使静。”

多尔衮心已软,嘴还硬,说:“孤想听引之使平,抚之以静的法子,可孤不爱听空话。”

金之俊至此,不能再转圈子了,乃说:“王爷政令难改,士民誓死难从,臣有十从十不从之法,或可为缓冲。”

多尔衮说:“说下去。”

金之俊确是有备而来,一听摄政王要他说下去,乃一口气说了这“十从十不从”的内容,即: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娼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总结起来,就是十从十不从。接着又一条条解释,诸如男人虽然从满俗,女人在家却大可不必人人穿旗装;生前虽然从满俗,死后却仍可着汉人衣冠入柩;大人老人虽然剃发蓄辫,童子却仍可梳髻总角;文人虽然从满俗,和尚道士却仍着袈裟道袍;官员虽然孔雀花翎马蹄袖,民间婚嫁则可乌纱翼冠;妓女虽然着旗装,戏子在台上仍着明代衣冠;如此种种,勉强算得网开一面,略有回旋余地。

多尔衮听后,左思右想,觉得也只能如此,不由点头,说:“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乃中和可常行也,先生此说,可谓深得中庸之道。”

说着,便令金之俊起来。此时的金之俊,那一双腿已跪麻了,告辞出来,背上也已冷汗涔涔,心想,事情总算有了转寰余地,只要有这十从十不从,江南士子面前便不再是绝路,那些宁死也不肯剃发的人,不也可遁入空门吗,大清国也不至杀得人头滚滚了,应该说,自己这主意算是两全其美。

不想上轿后,打道回府,走到前门棋盘街,因拐角处人多,轿子走得慢,竟听得街上有好些人,在距他轿子不远的地方拍着手板,嘻嘻哈哈地唱歌,仔细一听,分明是讽刺他的,道是:

看看看,大官人。从明从贼又从清,三朝天子一朝臣。

轿中的他,句句都听得明白,不由又羞又愤,掀开轿帘一看,原来是几个才十一二岁的小鳖犊子,这儿歌,分明是大人所教,自己若认真,一巴掌可拍死几个。

尾声 顺治皇治帝

清顺治三年春,多尔衮令肃亲王豪格为靖远大将军,领兵征张献忠。是年十一月,在降将的带领下,清兵抵西充,与张献忠骤遇于凤凰坡,豪格部将雅牙一箭将张献忠射死,大西军余部南奔云贵。

豪格还朝,多尔衮以“乱念不忘”、“三次戒饬犹不引咎”的罪名将他再次下狱,后虽“免死”,但豪格郁郁不乐,不久即死于狱。

顺治五年,多尔衮以济尔哈朗有谋逆大罪,革去他的亲王爵,降为郡王,并罚银五千两,后又因人揭发,说济尔哈朗私馈鹰马,被降为镇国公;索尼、鳌拜等也降革有差。

八月,多尔衮下诏,开满汉通婚之禁,诏曰:方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皆朕臣子,欲其各相亲睦,莫若使之缔结婚姻。自后满汉官民有欲联姻好者,听之。

顺治七年底,才三十九岁的多尔衮,终于病逝于口外的喀喇城。讣闻,顺治帝诏臣民易服举丧,枢车至京,顺治帝率文武百官缟服出迎于东直门外,哭奠尽哀,后从臣下议,以帝礼葬,又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多尔衮无子,以多铎子多尔博为嗣,袭爵。

下葬后才过了一天,顺治即命大学士刚林等,将多尔衮的所有印信收贮。

多尔衮的后事办完还不到一个月,因多尔衮亲信检举,朝议以多尔衮“阴谋篡逆”,抄其家,顺治帝后又追论多尔衮罪状,乃罢一切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嗣子也获罪。凡多尔衮重用的大臣大多获罪,凡多尔衮降罪的臣子通通平反,豪格被平反诏雪,追赠亲王爵。

此时,多铎已先多尔衮一年死于天花,但阿济格却倒了大霉,他在多尔衮生前虽屡次与之抗衡,眼下却不但本人被幽禁,被抄家,四个儿子也受到处分,被罚与功臣家为奴,最后,阿济格仍被赐死。

闪铄一时的明星们,一个个地陨落了,只有才十三岁的黄口孺子——顺治帝却显得越加璀灿。其实,若论本领,在李自成等明星面前他算个鸟,可人家是带着一个运气口袋进关的,眼下这些好运气正突破袋口,不断地释放出来,使他一步步走向成功,让那些“明星”们在地下嫉妒不已。<bdo></bdo>

他这“顺治”年号是入关的前一年就定下的,为什么要叫这年号呢?是早就明白他将统一中国,所以“顺天应民”?亦或是“顺手牵羊”呢,若说运气,后一个可能更像。

这个幸运之星!

甲申春,初稿于京西北回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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